《俯首为臣》 第1章 唱太平 宝姝有个心上人。 第一次遇见那人,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却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紧张。 握着她的手,皇帝轻易将她困在怀里。毓坤一瞬间气血上涌,细腻白皙的手掌却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这样的手,即便指腹带着薄茧,也是女人的无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却无论如何挣不脱。 皇帝漫不经心捏着她的纤指把玩道:“谁能料到,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时毓坤反倒冷静下来。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为朕要如何?” 望着他俊美面孔上莫测的神情,毓坤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归还,也不会杀臣,臣在一日,便为掣肘,南明则名不正言不顺。 侃侃而言,毓坤发觉皇帝饶有兴致,一瞬不转盯着她,不由缓缓停下。 见她望着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确不会杀你,原因却没那么复杂。” 缓缓压下来,他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毓坤下意识退了一步,方察觉到力量的悬殊来。 她虽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骑『射』皆精,并不柔弱,但与成年男子相比还显纤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相距极近,毓坤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她猛然发觉他比自己高许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暧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紧绷,皇帝道:“朕不杀你,是因为将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着她的细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谁?” 毓坤感到眩晕,这实在是荒谬。 皇帝冷冷瞧着她道:“是陆英么?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缀散开,束发的玉冠也『乱』了,毓坤狼狈不堪。 皇帝淡淡道:“现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进来么。 她蓦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陆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她理着凌『乱』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不过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败寇,若能为陛下增笑,臣自无妨。” 皇帝犀利望着她道:“你是聪明人,但最简单的事却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着他。 皇帝负手道:“十年内,朕不平东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临下道:“要你来换。” 残留在腰间的热意透过薄薄衣衫漫上来,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觉得屈辱极了。 然而一直以来,江山社稷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至亲,宗室,旧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宝姝第二次遇见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边。 那夜后她着急还玉,辗转求告到崔怀恩那里,原本以为于他而言不过是件顺手的事,没想到却被崔怀恩断然拒绝,不止如此,还要她以后也不许提这事。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个小宫女,在司礼监秉笔面前是没什么脸面的,却还是忍不住软语央告道:“崔爷爷,您行行好罢。” 被磨得烦了,崔怀恩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便这么说罢,若因此丢了『性』命,姑娘可还要还这玉?” 宝姝有些发懵,想不出怎会有『性』命之忧,然她知道,崔怀恩那样身份的人是不屑骗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里的玉是那人心爱之物,丢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还回去也没什么。” 崔怀恩有些怜悯地望着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着罢,若有机会你自己还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过了几个月,由春转夏的时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带宫人随行,宝姝竟选在列。宫里管在皇帝身边伺候叫当上差,虽然她只是管着灯油火烛,到不了皇上近前,却依旧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就连走在夹道上,一般的宦官见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给她让路。 身边的姐妹都羡慕极了,宝姝却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怀恩这么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没几日,她又见到那人。 在紫禁城西面这处皇家禁苑里,浩渺的太『液』池被亭台宫阙廊桥岛屿划为北、中与南三海,前朝帝王于其间修建崇道的大高玄殿,如今已荒废了。 入了夜,宝姝将玉熙宫外的石龛点亮,忽见墙角有个人影,她唬了一跳,悄悄走过去,正见那人独自倚在宫墙下,似乎清减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垂下,姣美的唇抿着,望着渺茫的北海出神。 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她,见到她怔了怔,片刻后道:“你是那日……” 宝姝用力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忙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环递给她,如释重负合掌道:“总算是物归原主。” 那人惊讶极了,望着其上新结的络子发怔。宝姝忙道:“是我见那红线旧了,自主主张打了条替换,可是不合恩公心意?” 那人怅惋一笑,摇了摇头,很快将玉接过系好,郑重道:“费心了。” 宝姝这才发觉,她单薄的腰身不盈一握,竟比女子还要纤细。 不待细想,崔怀恩已带着两个人匆匆寻了过来,望见那人重重松了口气,沉声道:“万岁正找您呐。” 宝姝不由想,皇上果然很器重她,已这样晚了,还要召见她。 然那人的面孔却苍白得厉害,嘴唇也失了血『色』。 虽如此,她依旧沉默着,随着崔怀恩,缓缓步入皇帝的寝宫。 又过了几日,忽然就出了件大事,与朝廷两相对峙的南明终是降了,不到两年,泱泱华夏归于统一。 皇帝下诏,选贤任能,前朝旧臣不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时间举国贤士聚于文华,皇帝择英萃于瀛台诏对,垂以国是。这样的盛事,要持续十日。 毓坤到了瀛台的时候,皇帝正在御案前看着什么。 这儿西苑南海中的一座岛,隐约望去飘渺如方外仙山,茫茫不可及。 她遥遥站定,逶迤的宫帷之后,皇帝未抬眸,只随『性』唤道:“过来。” 毓坤走上前几步,但仍离得有些远,皇帝蹙起眉峰,打量了她一眼。 在他身边已有些时日了,毓坤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么。果然见他撂下手中的折页,居高临下道:“到朕身边来。” 毓坤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只觉得屈辱。十六年太子,三年帝王,她习的是孔孟圣贤之道,跪的是天地祖宗社稷,如何能在男人怀中婉转逢迎。 然而停顿片刻,她仍旧走了上去。 皇帝将她抱在膝上坐着,那样纤细的腰身,轻轻一拢便圈在怀里。他握住她的右手,持着朱笔,正落在那折铅山纸上。 毓坤的目光下意识移过去,才看了两行,便如同被蛰了般猛然抽回手。 那竟是一纸降表。 万里山河,已再无一寸大明的国土。 毓坤气血翻涌,面上却一片惨白。说什么十年,从一开始,她就不该信他。 见她身子发抖,皇帝搂着她,轻声道:“是朕的错,你想怎么出气?” 他越这样说,毓坤越抖得厉害。其实她心中知道,并非他违诺,而是她那弟弟等不得。甚至很久以前,她已隐隐觉得,南蛮荒秽,退于东南交越之地岂能长久?只是不愿多想,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然而现在,当真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原本是不必解释的,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地哄,倒像是打心里可怜她。这百日来,床帏间那些凌|辱她尚受得住,这点怜惜却让她整个人如在火上炙烤。 捏着她羸弱的腰身,皇帝叹道:“又瘦了些,宫里住着不舒坦,就去小沧澜散散心,让崔茉雨跟着伺候,毕竟是你娘的旧宫人,打小照看你,妥帖细心些。” 毓坤闭了闭眼道:“你杀了我罢。” 大明的江山,终是葬送在她手里。 皇帝低头吻了吻她没有血『色』的唇,正『色』道:“又不是你的错,你之前并非没有昏庸的君主,又或你爹那样,英主转昏聩的……“ 感到怀中人绷紧了单薄的肩背,他轻声道:“不说你们家,便说我们家罢,那么些将大好的山河丢给金人、蒙古人的祖宗,如今不也在皇陵里安安生生享着子孙供奉。玉宇将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也。你倒好,偏要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再者而言……”他用力握着她的手道:“帝王家的骄、奢、『淫』、逸,哪样你担得?为什么要如此苛责自己。” 听到这儿,殿内一角的宝姝已是浑身僵硬,崔怀恩唤她来顶缺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竟会窥见这样一桩宫闱隐秘,更不知道那样冷情又杀伐果断的帝王竟还有这样的耐心,能轻声细语地哄人。 然而他怀中之人并不领情。 毓坤挺直了腰,漠然道:“先前陛下留着我,不过是为了牵制我弟弟,现在他既降了,陛下大可杀了我。” 皇帝却叹了口气道:“怕是没人能想到,你爹的孩子中,最有骨气血『性』的是个女孩,又倔强得这样厉害。朕常想,若你是朱毓岚,定是不愿降的,然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 他沉声道:“倘若换了别人这样是什么下场?即便如此,也一点不肯服软,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现下也不会杀他,不止如此……”他扬唇道:“朕封他做顺命侯。” “还有你娘和你妹妹……”皇帝微微笑道:“朕已派人接回来了。“ 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毓坤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皇帝有力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轻嗤道:“自然……还有他。” “江左陆英,才堪大用,朕用人从不拘泥,即便他有弑君的心,照旧给他官做。吴郡陆氏,朕容他延续下去。” 轻抚着她的面颊向下,皇帝淡淡道:“你想要的,朕都愿意给,只是……”他漫不经心拈起她腰间的玉环,抚着上面那处缺道:“双玉相合为珏,这原本……是一对罢。” “当真好一个玉洁松贞,情真意切。” 他用力一扯,那玉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毓坤挣开他,扑在地上,皇帝望着她,眸『色』晦暗道:“做了朕的女人,心里却想着别人。” 他的语气挟着雷霆之怒,殿中宫人皆发起抖来。 失神跪在碎玉间,毓坤低着头,茫然重复道:“你杀了我罢,这些时日你……想起什么,她抬眸望着他,面上浮起一片淡粉,嘴唇打着抖道:“也折辱我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便是猫捉耗子,要先玩弄一番,也总有个一爪毙命的时候。”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折辱?”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眸『色』沉沉。 毓坤隽秀的眉蹙得很深,泠然道:“那陛下以为是什么。” 皇帝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朕以为,是两情相悦。” 毓坤只觉荒谬极了,以一种十分可笑的表情望着他。 见他面『色』沉得厉害,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然宝姝只听哗啦一声响,宽大的御案如被疾风扫过。皇帝善书画,案上那些青锋、紫毫,长针、砚台、镇纸、印石骤雨似地落了一地。 崔怀恩低下眉目,急促领宫人向外退,宝姝被撵着往外走,宫帷一道道落下来,最后那道三交六椀的隔扇也在她眼前阖了上。 宫人在外跪了一地,大气儿不敢喘。隔扇另一端却悄无声息,宝姝茫然了一瞬,过了会方听皇帝低沉的声音喑哑道:“不许忍着,朕要听声儿。” 伴着他话的是衣物的窸窣声和破碎的喘息声,似乎有人被抱着换了地儿,接着蓦然传来微不堪闻的泣声,然细听也并不是哭,是一种勉力压抑着的,不堪承受的,说不出欢娱还是痛苦的喘息声。 宝姝面红耳赤,浑浑噩噩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声息才渐渐平了。 崔怀恩知道皇帝的习惯,之后照例是要沐浴的,瀛台的温泉池子已备好了,他催着宝姝先入内进一回热巾。 宝姝端着鎏金铜盆,小心翼翼推开隔扇,殿中旖旎的气息令她面颊发热。走到宫帷之外,她跪着将盛有热腾腾面巾的铜盆举过头顶,许久后才感到有道力量压下来。铜盆轻了些,宝姝却不敢放下酸得发僵的双手。 宫帷一颤,有人哑着声道:“我自己来。”接着便听到细微喘息,混着几不可闻的嘤咛。 宝姝跪在宫帷外不敢抬头,但见眼前衣裳散落一地,光『裸』修长的腿下了地,白皙细腻,不易察觉地发颤,却站得很稳。纤细的足踝上有两道新鲜的红痕,比地上散的珊瑚珠子还要鲜艳。宝姝不禁思索,这殿中哪有锐物能擦出这样的伤,倒像是御案后面,九龙宝座两边扶手上交缠的龙首刮出来的,顿时不敢再想。 宫帷后的人缓缓弯腰,似乎有些艰难,然泛着粉的指尖但还是一点点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小衣、中单、贴里、褡护……一件件穿了回去。 直到最后一件衣裳也被拾起来,宫帷震『荡』,宝姝见身前人一顿,像是被人从身后拦腰圈在怀里,果然听皇帝叹道:“穿这么齐整做什么,待会横竖不还是要脱的。”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亲昵又自然,然而怀中的身子却僵得厉害。 宫帷『荡』起细微涟漪,不知被捉到了哪儿,蓦然传来急促喘息,宝姝只听皇帝轻笑道:“还走得成么。” 高高在上,语气暧昧,明明是促狭话,宝姝竟分辨出些许柔情和怜意来。 接着又一阵晃动,宝姝只见一双秀气的玉足从眼前划过,身前人似乎被打横儿抱了起来。她挣扎得那样厉害,却很快被牢牢制住。宫帷如春水划开两道,皇帝已抱着人走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潇洒俊逸,明黄的团龙云纹袍衣襟松松敞着,隐约『露』出的胸膛坚实如玉,靠在他怀里的人肌肤泛粉,恹恹垂着手,指尖打抖,尚喘不匀气,乌发打湿几缕贴在姣美的面庞上,面『色』苍白,嘴唇又泛着嫣红,闭着眼,扇子似的睫『毛』长而卷翘,带着濡湿的水汽,倒美得像画似的 见毓坤不说话,皇帝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睫『毛』,笑道:“这般冷清模样,倒是惹人爱得很。” 毓坤猛然开眼,失了血『色』的面颊染上绯红。她抿唇瞪着他,然对上那幽深的眸子一刻,方觉正中下怀,他目光中的占有令她的面庞几乎燃烧起来,被那样毫不掩饰打量着,毓坤极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宝姝心惊胆战,伏身于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一点不敢动,听见沉稳脚步声经过,虽连头也不敢抬,却感到如有千斤重压下来,直喘不上气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日崔怀恩要她来顶缺。空茫茫地出了好一会神,待殿中一点声息也没了,宝姝才发觉衣衫已叫冷汗湿透了。 入了温泉毓坤方觉不适,不知怎地,忽然就干呕起来,皇帝牢牢将她搂在怀里,一点点抚着她的脊骨顺气,然而却怎么也止不住涌上来的阵阵恶心。 很快被托着膝弯举出水面,皇帝低下头,柔软的唇在她额上试了试,沉着声道:“到底是怎么不舒服,待会叫太医好生瞧瞧。” 毓坤却推开他,喘着气道:“用不着。” 然这点微弱的抗议很快被压制下去,毓坤感到皇帝抱着她,很果断地从温泉中起身,而湍急的水流却拉着她往下坠。 热意如春波连绵涌上来,毓坤仿佛溺在一个混『乱』不堪的梦里。 第2章 却簪钗 纤指微微一颤,毓坤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皆白雾蒙蒙,宁静芬芳的水汽萦绕,毓坤发觉自己整个人浸没在香柏木浴桶中,腰间似乎还残留着被牢牢箍住的热意,身畔的宫女绛雪面上流『露』出的是全然的关切,与她对视片刻,毓坤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千岁可是魇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毓坤闭上眼,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望着谢意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神情,毓坤忽然轻松下来,方才不过是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当年她爹力排众议,立她为储,谁也没想到一年后,被太医诊断难以有孕的张皇后竟也诞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岚。 本朝祖制,立储立嫡。张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虽未果,但张氏多年经营,朋党纠缠,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辅陆循城府深沉,此时不表态,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肯为她出头。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爹才那样犹豫。 只是她却没有退路了,古往今来废太子的结局显而易见,况且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张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样厉害,又岂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势单力薄,所以在这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压下一头。不过她总愿往好处想,若真等来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确立了储君威信,即便张皇后要『逼』宫,也讨不到好处去。 武成阁在皇极殿广场以西,阁前有片空旷场地,是诸皇子演武之处。如今仪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观礼高台。 毓坤乘轿至演武场时,距未正尚差一刻,冯贞打起轿帘,毓坤便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悄然抬眸,正见众人簇拥中,福王朱毓岚无声望来。 她这弟弟向来倨傲,眼神也冷冷清清。毓坤知道,因是皇后之子,他并不曾将她这兄长放在眼中。 毓坤倒不在意,只是想到那梦有些好笑。现下时刻惦记着要将她从太子位子上拉下去的人,在梦里竟不惜代价要救她。 她淡淡一笑,与他对视,朱毓岚却蓦然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多看她一眼。 毓坤简直想翻他个白眼,面上却沉静。待她站定,朱毓岚走上前问安。 今日他一身亲王常服,下拜时倒恭敬。毓坤心叹,两人虽暗暗较劲,在人前却要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她配合地伸出手,托他起来,相接时却感到朱毓岚手臂一僵,接着不留痕迹从她掌中挣开。 收回手,毓坤面无表情想,原来他对她的不喜已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 两人间虽暗流涌动,却相偕站在一处,观礼台下的官员也上前见礼。毓坤这才发觉,今日不仅詹事府的人在,礼部左右侍郎也来了。她心中一凛,知道果如所料,如今她与福王的一举一动,朝中皆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而她身边的朱毓岚自然也懂这道理,二人皆打起精神,沉下心应对考校。 本朝立国以武,身为皇子,不仅要读书听经筵日讲,也需精通骑『射』。对毓坤而言,这实为艰巨。体质差距并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她却别无他法,只有不分昼夜勤加练习,方勉强跟得上进度。 教授骑『射』的师傅是禁卫军三大营中神枢营的参将,高大威武。待太子与福王演练过基本身法,他命副将托着一排弓上前,今日考校的最后一项是『射』靶。 只是箭靶的位置有些特殊,高悬在不远处的角楼之上,距离足有百丈。 不同形制的长弓在面前一字排开,从坚韧的开元弓到精巧的小稍弓皆有。以常识而论,弓臂越长『射』程越远,这也同时意味着张开弓需要更大的臂力。 毓坤有些犹豫,这实不是她擅长的事,然她知道,身后观礼台上,礼部官员正目不转睛瞧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而另一边,朱毓岚却成竹在胸,望着高悬的箭靶道:“再高些。” 毓坤知他挑衅,却不能示弱,淡淡道:“自然。” 朱毓岚微微讶异,却也未客气,吩咐人向角楼传话,绞动机枢,将箭靶又升高了十来丈。 毓坤从冯贞手中接过翡翠扳指套在拇指上,手心微微冒汗。 余光扫过朱毓岚,却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弓臂最巨的那张开元弓,屏息凝神站正,审靶,彀弓,匀力,蓦然而放,羽箭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云霄,正中靶心。 观礼台上赞声四起,目光皆落在太子身上。 毓坤如今骑虎难下,方才一箭可知,若想要稳中箭靶,需得使这最重的开元弓才行。然这弓于她太沉了些,无论如何张不开。别的弓又不够劲,『射』远时不免发飘。 毓坤抬眸,正见朱毓岚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知道她不擅使弓,他在等她认输。 沉『吟』片刻,毓坤取过小稍弓。 身后一片哗然,这选择似乎就意味着失败。 毓坤却不在意,径自拈了两支羽箭在手中。 朱毓岚望着她纤细的指握住弓柄,缓缓拉开,下颌扬起。烈日下肌肤莹莹,竟比帽檐垂下的明珠还要耀目。 他心中有些烦躁,太子秀美而体弱,他总觉难堪大任,然而见她丹霞似的嘴唇抿着,竟莫名生出点怜惜来。 毓坤用力将弓弦拉到几乎绷断方松手,羽箭挟着破风之声离弦,众人才发觉那箭并不是向着靶心去,而是微微偏下。 果然未及触及箭靶,那箭便似力竭,众人皆惋惜,却见下落的羽箭竟削断了机枢上的绞绳。 惊呼声中,箭靶从高空急速坠落,另有一箭迅捷平『射』,在箭靶落地之前,稳稳『射』中靶心。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惊叹四起。 原有福王珠玉在前,即便太子中靶,也无甚出彩,然毓坤两箭连发,比起单箭直『射』更需敏捷反应和精准掌控。 观战的神枢营参将笑道:“殿下不仅箭术超群,更心智过人。” 是许她过关的意思,毓坤这才松了口气,掷了弓。然不绝的称赞声中,她的左手却不易察觉地发抖。 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身后,毓坤心知这次过关实属侥幸。即便使小稍弓,对她也太勉强了些。她实有些痛恨自己这娇柔体质,右手带了扳指尚好,握持弓柄的左手掌心已磨出一片水泡,左肩更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朱毓岚似注意到她的不自然,毓坤不由警惕。然意外的是,见她秀眉颦蹙,他面上的表情并不是嘲笑,而是掺杂着些莫名情绪的懊恼。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毓坤刻意不看他,转向观礼台,惊鸿一瞥间,一颗心忽然怦怦直跳。 高台正中障扇交横,明黄的华盖下有个姿仪俊美的身影,负手而立,朗朗昭昭。 那人竟也在。 不知何时来的,更不知看了多久。 考校结束,礼部与詹事府的官员皆起身分列,那人带着两位身着蟒服的宦官从恭敬俯首的官员中间穿过,走下高台。 皇帝未亲至,司礼监便是皇权的代表。 像是感到她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回首,正望进她的眸子里。 只被那么看了一眼,毓坤如遭雷击。 第3章 惊鸿影 直到冯贞轻声提醒,毓坤方从浑噩中回神,那人已离场,而福王与诸官员皆等她先行。 虽知此前不过是个梦,然与他对视的瞬间,毓坤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止住想逃离的冲动。 詹事府少詹邝佑陪她出了武成阁,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轿。回东宫的路上,梦境与现实交缠,她指尖冰凉,掌心滚烫,久久难以平静。 先前她曾以为,那人虽有那样的权势,但与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连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也自认从未有得罪他的地方,万不至于有什么纠葛,况且梦中情景又那般荒谬,自然当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见到他。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从他幽深的眸子里,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虽然只有一点,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凤亭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凤亭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然经历了今日这遭,她却觉得,不仅不能走这道儿,反倒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那梦虽如此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身为陆府总管,赵瑞自然识得毓坤,万万想不到太子爷亲临,偏巧老爷入宫值宿。他领着府中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请陆循,却被拦了。 但见太子姿态娴雅取了腰间折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许惊动那么多人,我只问,你家二爷可在。” 赵瑞心道,老爷特意吩咐这几日不许二爷见客,然却挡不住太子大驾。见毓坤居高临下觑来,赵瑞擦汗道:“二爷因犯了家规,被老爷罚在后堂反省,奴才这便去……” 然话未说完,毓坤已负手迈过中门,赵瑞赶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可超过三进九间,陆府宅院却有五进,后堂另有一处园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毓坤心中有个猜想。果然,迈入园中便遥遥望见临水的凉亭挂着素纱帐,帐中紫铜熏炉燃着香,有个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陆循独子,太子伴读,陆英陆时倾。 外面虽一场风雨在即,陆府后园却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许赵瑞跟着,亦不许园中伺候的丫鬟通传,信步幽静花间,内心渐渐宁静。 听到声响,陆英抬眸,望见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礼。 毓坤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繁缛。” 自幼相伴,陆英倒不客气,取了一方蒲团请她落座,仔细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张开折扇道:“看我做什么。” 陆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毓坤收起折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讲讲,究竟因何开罪了你爹,被关在家中受罚。” 陆英沉静望着面前的残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没什么,不过是因为秋闱的事。” 毓坤了然,恐怕这世间最令陆阁老头痛的,便是他的独生爱子离经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陆英径自解古书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陆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莳花弄草,不问世事,我却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这般样子,与你爹置气。” 陆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闱……你真不下场?” 今日她实是劝进来的,那梦令她如鲠在喉,若真是什么预兆,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陆英在,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她需他与自己站在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 陆英道:“他也是这般问我,我对他说,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亲大人一般位极人臣,千古之后还不是成就史官笔下骂名。” 毓坤莞尔:“你真这么同你爹说话?” 陆英叹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赏了我一巴掌,请了家法,让我好好反省。” 虽是讲受罚的事,他语气却淡淡,毓坤依旧抱着期望,轻声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犀利望了她一眼,被他那么审视着,毓坤只能将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止住这话题,陆英取水烧沸,为她烹茶。 毓坤接过一方绿玉斗,其中嫩叶舒展,清香沁人,是雪水沏的碧螺春。 心中却不免失望,向来知道陆英再有主见不过,从不轻易改变心志,他爹都办不到的事,她又有什么把握能劝得动他。 轻抿了一口清茶,微苦而后甘,毓坤垂下长睫,忽听陆英道:“殿下……生我的气了。” 她淡淡道:“没有。” 陆英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今日,殿下对我疏远了。” 毓坤心中一顿,没有答话。她是很有些介怀那个梦的,只是不好与他讲。 陆英轻声道:“难道有什么事,殿下还不能同我讲?” 温柔的语气令她抬眸,正见他瞳中全然映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有和盘托出的欲望,毓坤开口道:“我做了个梦……”但见陆英神情专注,她一顿,深深望着他道:“若要在我和福王之中选一位辅佐,你要如何抉择?” 第4章 掷玉还 陆英一怔,郑重道:“殿下是储君,是天下之正统,自然辅佐殿下。” 毓坤道:“若除去法统之虑呢?” 陆英望着她道:“依旧是殿下。” 毓坤问道:“为什么?” 陆英眸『色』深深道:“那殿下先告诉我,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花影摇曳,不觉已日暮,陆英点起一盏风灯,毓坤道:“你这般想,可你爹却不这般想。” 陆英蹙眉。 毓坤叹道:“如今皇上病得越发沉,皇后长兄下月带兵回京,内阁却一片云淡风轻,你爹是如何打算,难道你不知?” 陆英沉默后冷道:“自然是审时度势,静观其变,再待价而沽。” 毓坤道:“不错。你爹的态度,便是内阁的态度了。如今司礼监大权独揽,几位阁老都不得面圣,我相信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陆英道:“倒要殿下为他说话。” 毓坤轻声道:“我只是不愿因这事,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 陆英淡淡道:“事关社稷,为臣者作壁上观,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皇后当真要『逼』宫,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毓坤沉着面孔道:“不止如此,今日我来的路上,遇见刑部左侍郎史思翰无故被抄家,锦衣卫破门而入,堂堂三品官员,径直从家中被拖了去,偌大的京城,厂卫横行,倒没了王法。 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司礼监,皆指向一个人。 陆英思索片刻,望着她道:“这位史大人我倒有些印象,并不是清白之辈,或许不是坏事。” 毓坤不语,知道她担心什么,陆英安抚道:“司礼监那位不必担心,他要择主而辅,如今也在观望,倒不会有反心。” 听他提起那人,毓坤不由想起那梦,心中不安极了,摆手道:“你又知道什么。” 陆英倒有些意外,望着她道:“即便蓝轩权倾一时……”停顿片刻,他微笑道:“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古往今来纵有寺人为祸又如何,难道还能做皇帝不成?” 毓坤蓦然抬眸道:“倘若他不……“话未出口便凝滞,颇有些难以启齿。 陆英蹙眉,目光带着探究,毓坤转了话锋,直入正题道:“瓦剌使者下月入京,礼部已拟下阅兵典仪的流程,只是代皇上主持大局的人选还未定。” 陆英即刻明白她言中之意。毓坤苦笑道:“原本储君代行,顺理成章,然各方都不表态,自然是怕得罪皇后。你爹是聪明人,如今风口浪尖上,自避之不及。” 陆英不言,毓坤垂着长睫,自嘲道:“这时候将你禁足,不也是为了避风头,偏我不识趣,腆着脸来。” 陆英打断她道:“殿下勿忧,我知当如何做。” 毓坤望着他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沉下面孔道:“这是两码事。阅兵之事我自会说服我爹,殿下静候佳音便可。” 毓坤心叹,这次不过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难道日后次次都要这般? 见她不语,陆英笑道:“只因我爹给了殿下气受,殿下便和我置气,这算不算代父受过?” 见陆英不动声『色』转了话,毓坤忽然明白,他当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想说服他无异于登天,倒真似了那个梦,他们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不由灰心,毓坤起身道:“今日晚了,我要回宫了。” 见她态度冷淡,陆英心中一沉。 身为相府公子,百年陆家的长房嫡孙,他并不惧太子,只是一贯让着她,在她面前将那些世家公子的骄矜都收了去。说到底,京城之中敢给他脸『色』看的,除了面前这位主儿,再没有第二人。 今日她来,不冷不热,欲言又止。望着毓坤决然的背影,陆英冷道:“话说一半,藏一半,姑娘家似的,有什么意思。” 然话一出口,陆英便知失言。 因生得漂亮,太子最不喜别人说她女气。陆英知道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是很不像样的,然这个词放在毓坤身上却毫不违和,大概因为她虽生得美,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拘束。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句话,竟惹她生那么大的气。 毓坤转身望他,雪白的脸颊泛着嫣红,棱角分明的唇失了血『色』,肩膀不住颤动,莫名显得腰身纤细,竟有些楚楚可怜。 他几乎一瞬便后悔了,低声道:“是我说错了话。” 然而她却并没打算原谅他,纤指扣在腰间,扯下块玉,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便在家中做你风花雪月的闲散公子,宫里也无需再去。” 竟是要一刀两断的样子,见她要将那玉掷在地上。陆英怒意上涌,下意识捏住她的手道:“有话说便罢了,这是做什么。” 他比她高,力气也大,毓坤执拗挣开,然被攥着,无论如何动不了。 面颊愈发嫣红,毓坤厉声道:“放肆。” 一扫之前的亲近,有太子的威势。 陆英一凛,清醒了些,收了随『性』,压着怒意撩起下摆,跪道:“臣僭越。” 烛火摇曳下,她的侧脸极美,长睫颤动,盈盈似含泪。陆英的心空了一瞬,忽然有些『乱』。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子,他仔细打量着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毓坤哑声道:“起来罢。” 抹了把脸,扫去方才的失态,她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英缓缓道:“殿下……要我怎么做。” 毓坤回身道:“入仕。” 陆英沉着道:“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毓坤倒不敢置信。 像是终有决定般,陆英淡淡道:“一诺千金。” 他答应了自己,毓坤却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忽然涌上些歉疚来。 终是迫他做了违心之事,她局促站着,却听陆英叹道:“手伸来。“ 毓坤握着玉的左手下意识攥拳,却被他捏住手腕。 陆英蹙着眉将她纤细的指一根根掰开,掌中莹润的玉滚落,日间磨出的大片水泡『露』出来,破了皮,狰狞地红肿着。 原来方才他已察觉她左手的异样,因而不放,倒是她多心了。 唤人去取『药』,陆英觑着她道:“怎么回事。” 毓坤此时倒不好与他挣了,虽掌心火辣辣地痛,却故作无事道:“没甚么,不过是『射』箭的时候擦破了。” 陆英身边的大丫鬟司画捧着三七生肌膏走进来,暗暗心惊。 紫檀茶案上如意天青冰裂瓷盘打翻在地,漉尘、啜香等物摔得粉碎,像是翻天覆地闹过一场,然一片狼藉中二爷与太子又亲亲热热挨在一处,竟似和好如初了。 司画不敢多瞧,奉上『药』膏,便俯下身收拾。 陆英握着她的手,只觉软得不像话,望着盛『药』膏的瓷瓶,一时倒不知如何下手。 毓坤抬眸,却听一人嗔道:“二爷哪会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是我来罢。” 说话的是陆英身边另一位大丫鬟秋拂。 她端着热水进来,在毓坤面前跪下,柔声道:“殿下忍着些疼。” 陆英松开手,毓坤如释重负。秋拂先用打湿的干净手巾将她掌心擦净,方取了瓷瓶,将『药』膏倒在掌中,悉心涂抹,倒一点没弄疼伤处。 面前人细腰削肩,有夭桃秾李之姿,又妥帖心细,毓坤赞道:“是个出挑的。” 秋拂得了夸,并不敢抬眸,却听陆英道:“笨手笨脚,怕是不合殿下的意。” 毓坤笑道:“听听,你家二爷宝贝你呢,我还没说要人,他倒先舍不得了。” 秋拂晕生双颊,望着地上陆英俊朗的影子,默默收了残水。 窗外夜『色』浓稠,毓坤起身道:“我回了。” 陆英送她到府外,方发觉并没有人候着,蹙眉道:“冯贞呢?怎么出了宫身边也不带人。” 毓坤叹道:“特意没叫他跟着,不然路上惹人瞩目,被有心人知道,挑个结党营私的错处便不好了。” 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陆英知道她的难处,望了她许久方道:“日后会好起来的。” 毓坤心中一热,跨上白玉骢道:“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 陆英扬唇,郑重点了点头。 太子走后,见陆英站着不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秋拂低声唤道:“二爷?” 陆英闻言,望了她片刻道:“你过来。” 秋拂疑『惑』,手却忽然被捏住了 面颊发烫,她一颗心跳得很快。 太太曾说过,她的人品相貌皆是府中一等一的,这其中隐晦的意思她是懂得的。低头害羞间,却听陆英道:“不对。” 秋拂顿时着恼,她是有些『性』子的,含怒嗔道:“二爷也不知拿我比谁,我是粗使丫鬟,自然入不得二爷的眼。” 陆英笑道:“倒学会混说了,惯得你们一个个小嘴儿凌厉,倒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 秋拂还要再辩,陆英却正『色』道:“点灯,到书房去。” 她惊讶道:“已是三更了,二爷要做什么?” 陆英道:“读书,还赶得上秋闱。” 秋拂惊喜睁大眼睛,为了这事,老爷打过,太太悄悄使人劝过,一点没用。今天日头倒打西边出来。她虽满腹疑问,却一刻不停准备。 书房中,得了信的司画已领着小丫鬟们熏暖备茶,见陆英回来,捧着块玉道:“这是方才亭子里收出来,太子殿下落下的。” 陆英一怔,望着那块玉想,她终究还是将他送的东西遗下了。不过倒无妨,日后见面还给她便是了。 三更已是夜禁,京城中的要道口都下了路栅,毓坤出了金鱼胡同上东安门大街,一路上的卡房皆已安排妥帖,因而畅行无阻。 远远望见东安门城楼上的飞檐翘角,等了许久的冯贞带着两个小宦官已从门道内奔了出来,见她下了马,接过缰绳方松了口气道:“太子爷可算是回来了,再晚些怕是要派人出去寻了。” 毓坤笑道:“怕什么,难道还会走丢不成。“ 冯贞故作哀怨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太子爷可疼疼奴婢罢,但凡出一点差错,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正说话间,远处却传来马蹄踏地之声,整齐划一,颇有节奏。毓坤回身,正见一列缇骑向城门疾驰而来,当先之人着飞鱼服挎绣春刀,高大魁梧,隐约可以辨出正是白日里她见到过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方诚。 毓坤一凛,与冯贞对视,知道此处不宜久留,若是被人发觉她深夜方回宫,传扬出去难免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好在那队锦衣卫在城楼前停了下,她又未穿太子冠服,夜『色』深沉,一时间难以辨认。 将缰绳交给身边的小宦官,冯贞飞速引着毓坤向城楼内走。 东安门外守卫的是府军左卫,冯贞谨慎取出半面铜符,正要上前与守门校尉堪合符契,厚重的朱漆城门内却蓦然传来下闩之声。 漆黑的夜里,万籁俱静,只余木质门闩缓缓抽离卡槽的擦擦声,毓坤心中一沉,知道这是有人要从皇城内出东华门。 身后有方诚在,毓坤退无可退,只期冀来人认不得她,冯贞面『色』也有些发白。毓坤方带着他退到阴影下,金钉金铺首的通天朱门赫然洞开,高大伟岸的身影投『射』下来,绯衣玉带,风姿特秀。 望着那人沉静如水的面孔,毓坤一颗心坠到谷底,眼前只闪过两个字——坏了。 第5章 起波澜 万万没想到,竟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在此直面。 毓坤心中慌得很,面上却波澜不惊,低着眉目藏在门道一侧的阴影之中。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距离极近,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身畔则是他之副手,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东宫的讲官皆由学问贯通古今,言行端方的当世鸿儒或阁臣领任,主讲官是太子太傅、翰林学士兼东宫赞善大夫顾士祯,虽已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辅讲官皆是重臣,也对其尊敬有加。 文华殿中,毓坤居于东厢,正中西向。待太子升座完毕,讲官并宫僚在殿外丹陛前四拜,方从东西两面入内。因昨日于内阁中值宿,首辅陆循并不在列。 清晨的金鱼胡同,陆府外扫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蹄声,转身向内回报。陆循在府外下马时,总管赵瑞已迎了出来。 从陆循手中接过缰绳,交与身后的仆役,赵瑞跟在他身后向内走,听陆循道:“英哥何在?” 赵瑞回道:“禀老爷,二爷昨夜在房中念书,今晨方歇。” 陆循一怔,并没有因为一向轻视学业的爱子转了『性』而欣喜,眸『色』一深道:“可有人来过?” 赵瑞不敢隐瞒,禀告道:“昨日太子来过,三更方走。” 陆循沉着面孔走入内堂,年轻貌美的继室王氏走出来,伺候他换下公服,柔声道:“如今英哥也知道上进,岂不是件好事。” 陆循冷道:“他是打定主意要上太子这条船。”说罢摆了摆手。知他想独处,王氏体贴地领着丫鬟们退下了。 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半晌,陆循起身,走入后宅祠堂敬香。烛火明灭,缭绕的青烟下祠牌林立,沉沉压下来,仿佛百年来陆家十数代先祖自上而下的肃穆注视。 虔诚净手焚香,他跪于青蒲之上,默念道:“先人在上,循自拜相入阁十一年矣,陆氏荣宠已极,若有业报,皆循一人承担,膝下惟余一子,愿祖先庇佑。”说罢叩首。 从祠堂中走出来,他向赵瑞沉声道:“唤英哥起来,要他到我书房来。” 因陆英缺席,毓坤今日颇有些不好过。 前日顾太傅布置了一篇实务策,其中有一问是,外而蛮貊,近悦远来,因其俗而怀抚之矣,诚欲使皆讲信修睦,相安于永久,尚何所施乎?简而言之,便是说若要安定边疆,永久解决番邦之患当如何做。 原本只是寻常,但联系到下月阅兵之事,毓坤便知,这实是要考她与朱毓岚对瓦剌部的态度,昨夜仓促赶出一篇,虽言之有物,但顾太傅向来严格,心中依旧有些忐忑。平日陆英在,若有疏漏,尚可替她圆场,如今陆英不在,她需得万分小心,不能被朱毓岚挑出错处来。 待讲过《四书》,顾士祯便命众人将所作之文上缴。 因今上子息单薄,福王出阁后未就番,特许与太子一同读书。太子伴读共三人,福王伴读共两人,皆自钟鸣鼎食之家。今日陆英告假,文华殿中在座六人,便有六篇策论呈于案上。 望着顾太傅劲瘦的手指将薄薄的麻笺逐一翻阅,毓坤心中微微紧张,然余光望向朱毓岚,却见他神『色』淡淡,似胸有定见,见毓坤望来,反扬起唇角,似将今日拔得头筹当作十拿九稳之事。 第6章 殿上策 毓坤心中讶异,她这弟弟重武轻文,若说能于读书上胜过她,她倒真不信。不过昨日朱毓岚武考时被她压了风头,回去之后通宵发奋,好好写篇文章出来倒也未尝不可。 抬眸望去,毓坤见顾太傅已然翻到朱毓岚之作,不过看了一眼,竟眉峰舒展,是惊喜的样子。毓坤甚奇,要知顾太傅向来严格,能入他之目者寥寥无几,亦从不轻易夸人,众人之中也只有陆英得过他的嘉许。 然细读片刻,顾太傅神『色』转沉,又看了几行,面上如凝着层寒霜。将朱毓岚那篇抽出单放,顾太傅冷冷扫他一眼,似严厉责备。 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毓坤下意识瞧向朱毓岚,却见他并不慌张,神『色』中也不见意外。 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她猜不出她这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按惯例,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王澜以怀抚立论,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从军事角度,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却华而不实,策论当以策为要,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然未免琐碎,行文平铺直叙,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毓坤也未想到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会试应试之文。朱卷是将考生所作墨卷誊抄而成,并无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谁手,但以此之才当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为官。 毓坤望向顾太傅,却见他身体一震,仿佛苍老许多,许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说说,为何要将这文章交上。” 朱毓岚负手而立道:“当日太傅布置下题目,学生发觉竟是隆庆九年的会试试题,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阅礼部封存档案。阅遍百余份朱卷却觉得奇怪,明明此文见地颇深,所言国策十余年来却未曾被采纳,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壮大,滋扰边境。” “细思之下,学生方明白,太傅布置这题目,并非要学生作什么锦绣文章,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写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学生将这篇策论寻了回来,待有机会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内,定令瓦剌不战而降。” 他言之有力,语气铿锵。顾太傅神情复杂,摆手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提无意。我取这题目的本意是,如今应重新审视朝廷与瓦剌的关系,只是殿下说得极好,为君者,不一定要写得出好文章,却要善于用人。” 这还是朱毓岚头一次得顾太傅夸奖,他按下欣喜,恭敬听从教导。 毓坤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她输了,这篇策论一出,即便她那篇写得再好也黯淡无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对朱毓岚重武轻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转而望向毓坤,顾太傅正『色』道:“这正是我对殿下的期望。” 毓坤轻声道:“定当谨记。” 待顾士祯退后,又有翰林学士入内讲《春秋》,到辰时方散。出了文华殿,朱毓岚昂首迈上软轿,望着他意气扬扬的背影,谢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轿中,摆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庆宫,她确有些闷闷不乐。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峥正『色』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若未记错,隆庆九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应阅过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这点,是有备而来。” 毓坤一凛,顾太傅将那策论看了几行便有定论,确像曾读过,然十一年后依旧能回想起来,可见当年印象之深。 忆起今日顾太傅复杂的神情,毓坤知道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只是无从探究。 忽然有个想法,毓坤与沈峥对视一眼,知道是想到一处去了。 望着他二人目光交汇,谢意茫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毓坤当机立断道:“去查一查隆庆九年会试第一名取的是谁。”顾太傅既说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将此人收在东宫。 听令办差的是詹事府少詹邝佑。吏部衙门正在紫禁城南面,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回报道:“启禀殿下,隆庆九年会试,第一名取得是金陵仕子刘霖。” 竟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看来此人确未得到重用。毓坤未料到一个江南学子竟对西北边防如此了解,不由好奇道:“此人现在何处?” 邝佑道:“说来是他倒霉,虽中了会元,殿试却未进一甲,只取了庶吉士,散馆后分去桂王府教世子读书,桂王获罪,他也被免职,如今潦倒京中。” 谢意莞尔,原本从翰林院分入王府便是下差,好巧不巧,桂王又是皇上的兄弟中唯一被削爵的,连带着仕途也从此断了,此人算得上运交华盖。 毓坤倒有些怜惜,吩咐道:“唤他来,我瞧给个什么官做。” 邝佑道:“属下已命人去寻,此时应正在宫外。”身为詹事府少詹,他自然心思机敏,不用太子吩咐已预备下去。 不多会,有内侍领着一人在慈庆宫外叩拜,冯贞宣他进殿,毓坤望见来人却大失所望。 跪倒在她脚下的男子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年纪三十上下,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粗布麻衣,不似读书之人,倒似山野村夫。 毓坤问了几句话,他答得倒切中肯絜,看得出很有些真才实学,只因这几年过得辛苦,少年意气皆被磨平了棱角,倒看不出当年摛翰振藻的样子,毓坤不由怅然。 见她望着刘霖不语,沈峥低声道:“殿下岂能以貌取人?” 向来喜欢沈峥直言不讳,毓坤倒不以为忤,也并没有准备赏些钱便打发刘霖走,只是心中终究有些失望,没在当年遇到他。 不知因何被召至东宫,刘霖心中正忐忑,却听太子道:“今日起,你便去司经局做个校书罢。” 校书郎不过九品,司经局却是东宫属衙,前途不可限量,刘霖蓦然抬眸,但见太子虽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气质灼灼,明艳耀目,一时竟怔住,实不知自己如何得了东宫青眼,茫然不可置信。 待内侍上前呵斥,他方觉失礼,重重叩首谢恩,直到被引出殿外依旧足下发空,像是漂浮在梦中。 刘霖退后,见毓坤面有失『色』,谢意调笑道:“既要风度,又要才学,殿下难道以为人人都似陆时倾。” 毓坤瞥他一眼,眼波流转。谢意心头一跳,却听毓坤淡淡道:“罢了,今日散了罢。” 她只是觉得不对,或者说不甘心,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这般其貌不扬。 谢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宫胡混,却见沈峥道了退,只能随他而去。 出了慈庆宫,谢意三步并作两步道:“重山等我。”沈峥站定,望着他道:“小公爷。” 谢意喘着气道:“这么急做什么。” 沈峥不语,谢意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是慈庆宫的方向,只听他轻声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峥所料自不错,毓坤将两人支开,实是因为她心中记挂着一件不能言说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礼部查宫中内侍的籍册,主薄管直回报办妥了,是派人进档房中默记,出来后再用纸笔复写,因此外面的司吏并不知道查了谁,又查了什么,断不会打草惊蛇。 东书房中,毓坤面前摊着一本薄册,尚带着新墨的香气,记录的却都是陈年旧事。 她屏息翻阅,一刻后却不由失望,薄薄几页纸记录的都是蓝轩累年升迁事迹,除此之外并无一丝前尘。若不是最前面写了句话,“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几乎要怀疑是誊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实是因为他入宫之前的经历被人刻意一笔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测他应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宫。造册的时间是隆庆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这年,毓坤敏锐察觉出不一般。 然那时她不过五岁,随薛贵妃住在储秀宫,并不记得曾发生什么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唤过邝佑,要他去刑部衙门查一查隆庆九年因罪获刑的京官名录 几乎同一时刻,建极殿北面的协恭堂内,秉笔尚璟走入司礼监看文书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笔批阅奏本的蓝轩道:“今日有人去礼部档房查了宫中内侍的籍册,儿子特意命人留心,有处积灰留有手印,看得出干爹那册被人翻看过。” 他明明比蓝轩还长十数岁,唤干爹却唤得顺口无匹。 蓝轩笔下不停,淡淡道:“是什么人? 尚璟道:“是东宫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惊讶,目光中带着迟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蓝轩倒没有意外,回忆起昨夜,毓坤长长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转盯着自己瞧的样子,微笑道:“当真有趣。” 邝佑办事极稳妥,晚间便向毓坤回报,因隆庆九年正是丞相萧仪谋反案发时,受牵连者甚重,京中官员株连获罪者数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时日才能整理出名册来。 毓坤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废中书省,分权于六部之时。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时任中书丞相的萧仪卷入前朝殇怀太子案,皇帝震怒,萧家被诛十族,中书省被裁撤,权归六部。虽从那年起再不设丞相,却以五殿大学士入内阁佐政,首辅大学士陆循成为实际上的宰相。 那时她年岁尚小,又养在深宫中,对这事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大明这最后一任丞相,不仅本人声名赫赫,其子萧恒更是青出于蓝,是当时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据说幼时能诗,稍长善书会画,长于正楷,笔下妍丽温雅,有北宋蔡襄遗风。十二岁登天子之堂,志学之年笔法愈进,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只可惜天妒英才,未满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几个月后萧家遭逢大难,至于倾覆。时有世言,当年萧仪涉案时竟无一字辩白,便是因逢丧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无一字自辩,惹来皇帝滔天怒火,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听完邝佑的叙述,毓坤这才知道当年实是一桩惨案,血染了半个京城,千余人遭斩首流放,罢官免职者更不计其数。 若如此,时年十五的蓝轩因家中有人涉案,获罪入宫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因这事有些忌讳,并不好放在明面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许走漏风声,邝佑便暗暗结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实,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梦。 然第二日却风云突变,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东宫讲官的几位翰林学士被一道谕旨卸任,接着又有数十位宫僚被撤换。消息一出四下皆惊,片刻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东宫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己。 只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满意对太子的教养,这不满看似是对东宫讲官,实则是对东宫本人。失了圣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与此相比,另一道发到刑部衙门的文书便没那么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内数人被罢官,其中便有与邝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这消息时毓坤刚下早课,回到慈庆宫,她徘徊在东书房中,面『色』颇有些苍白。 实是太明显了些,蓝轩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处置史思翰,便顺便将刑部那位给她办事的主事一同查办,又以皇帝的口气下了谕旨,将她身边的讲官换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毓坤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却明白如今宫内宫外已俱是他的人了。无力和耻辱深深纠缠着她,身为太子,甚至连东宫属官,自己的老师也不能保全。 她早该想到,轻易得罪蓝轩岂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残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给自己留情面。 然世上却没有后悔『药』。 即便平日洒脱如谢意,得知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峥倒冷静,立在殿中,望着毓坤郑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并不愿说出缘由,沈峥自然也看出了些,没有再追问。只是这样却帮不上什么忙,慈庆宫中三人相对沉默着。 此时毓坤才真正感到实力的悬殊来。蓝轩不过抬手,便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捏扁搓圆。然越是这样,她便越要查,万一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兴许尚可扳回一局。只是现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风头。 境况虽不好,毓坤却仍存着希望,倘若陆英那里进展顺利,一切尚有回圜余地。他既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做到,毓坤心中有这个把握。 从那日起她便只在慈庆宫中读书,或临帖习字。因爱书画,东书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书画字帖,得了空细细品鉴,也算得上苦中作乐。如此谨慎行事几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时,毓坤感到腰肢酸软,身子没有一丝气力。抿着唇,她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微微一动,身下『潮』热,已见红了。 这便是如今无『药』可解的难题。自去岁始,每个月总有几天特别难熬,她又有些气血不足,每每到这时便如过鬼门关。绵密的坠痛不断从小腹袭来,毓坤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身上一阵阵发冷,又有些发热,恹恹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为她抹去额上细汗,绛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个假,歇一日再去学罢。“ 毓坤吃力抬手,摆了摆。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若告了假,只怕闲话传得更厉害。况且又讲不出是生了什么病,耽误了功课,更容易被挑出错处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是绝不能有一丝松懈的,想到此处,不由咬着牙道:“更衣。” 说罢,她扶着绛雪起身,勉强换好冠服,连早膳也用不得,乘着轿匆匆向文华殿去。一路上颠簸不停,毓坤只觉小腹坠得越发厉害,不由紧紧抿唇。 然福王朱毓岚这几日心情却相当不错,太子受挫,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在文华殿外下了轿,他神『色』轻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见远处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岚不由诧异,虽是夏天,今日她却捂得很严,仿佛有些害冷,眉头微微蹙着,唇『色』淡得若有似无,却依旧是极好看的样子。 在文华殿中落了座,朱毓岚望着面前纤秀的背影想,他这兄长身体当真不好,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病一场,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强,再不舒服也要强撑着来。有时候,他直觉瞧不上她,但又有时候目光却莫名被她牵绊,随便她一丝细微的动静都能牵起他的思绪来。 譬如现在,见她蹙眉听讲的样子,朱毓岚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到底是因为换了讲官,还是因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为何不传太医?不肯告假,是不是因为他迫她太紧了些? 他一面想,一面走神。直到顾太傅蹙眉咳了一声,朱毓岚才收回思绪。 第7章 不胜衣 作为为数不多未被裁撤的东宫讲官之一,顾士祯自然知道毓坤因何忧心。他深沉望着她,目光却是温和的,带着安抚。从他充满力量的凝视之中毓坤感到一丝欣慰,无论如何,太傅总是支持她的,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些。 好容易下了课,回到慈庆宫毓坤松下口气。草草用了午膳,她裹着纱衣倒在榻上,就着绛雪的手灌下调气养血的汤『药』,又从彤云那接过一方熏着艾的攒丝银手炉搂在怀中,任热意缓缓散入小腹,方觉苦痛减轻了些。 宫帷锦帐一层层放了下来,寝宫中一丝风也无,只有帐中的明珠泛着柔和的光。热气蒸得她面『色』嫣红,毓坤却依旧觉得冷,又十分累。 珠帘之外,绛雪低声道:“千岁歇着罢,外间有奴婢们守着。” 毓坤困倦得很,就在这松懈下来的惬意中,外界一切声息都朦胧起来。 此时方过午,云台门之外的协恭堂内,白玉案上一方棠梨『色』的风磨铜炉青烟袅袅,蓝轩坐在案后写朱批,郎燕生立在他身畔,将内阁送来的票拟本分门别类归为几摞,拣了一半,不由笑道:“这几日言及太子之事倒少了许多。” 蓝轩方想起,前几天他有意将东宫讲官换了去,也不知是不是真吓到了她,这几日倒清静得很,再没人来报她暗地里搜罗那些陈年旧事。然而他知道,她心中定是不服气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自己,只是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不由有些好笑,蓝轩随口淡淡道:“这几日太子在做什么。”郎燕生道:“倒乖得跟小猫似的,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习字,闭门谢客,一应邀约都谢绝了。” 蓝轩倒诧异,能忍住不惹事儿,却不像她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郎燕生轻哼一声,将一封题本递在他面前。蓝轩不用瞧便知是礼部呈上的,翻开看果然是仪制司关于阅兵典仪之奏请,只在最后夹了内阁草拟的建议,言道圣躬违和不宜过劳,应由太子主持大局。几位过手的辅臣都署了名,首辅陆循赫然在列。 这还是第一次,几位阁臣于一件事的意见如此统一,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恐怕太子在背后使了不少力。郎燕生有些惊讶,又十分不解,一向老成持重的陆相,为何会一反常态,宁可得罪皇后,也要为太子说话。 蓝轩自然是明白的,想起那夜毓坤从陆家回来时轻松的样子,不由笑道:“儿子『逼』老子,怕是无可奈何。” 郎燕生嗤道:“倒是有能耐了,攀上了陆家,只是咱们这里过不去,也没有用呀。” 尚璟闻言起身,拈起那封题本看了看,正『色』道:“兹事体大,干爹,咱们究竟给不给过?” 蓝轩笑道:“自然给,看在这几日她乖乖的份上。只是……”他随手将那批了红的题本掷回案上,淡淡道:“恐怕这事,并不如她想得那般简单。” 慈庆宫中,毓坤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听绛雪在帐外急促道:“千岁醒一醒。”她拖着疲乏且酸软的腰肢翻过身去,想将这扰人的声音甩开,绛雪却越发焦急道:“千岁快些起,宣旨的人已到徽音门外了。” 毓坤一激灵,睡意消散大半。 这时节下来的旨意,难道是她想的那般。强撑着坐起身,她哑着声道:“来人是谁?” 绛雪扶她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司礼监的郎秉笔,半刻前咱们的人报了信来,现在应已过麟趾门了。 慈庆宫外三道门分别为徽音、麟趾和慈庆,也就是说现在郎燕生距她不过一步之遥,毓坤未想到竟是他来,忙命人伺候更衣。然而越忙越『乱』,彤云和绛雪匆匆拿白绸在她胸前勒了几道,毓坤顾不上痛,只觉喘不过气,且腰肢发软,小腹痛得厉害,却还要穿戴沉重的冠服。在镜前束好玉带,她强撑着迈出一步,只觉头重脚轻,面『色』颇有些苍白。 然而并没有时间给她休整。郎燕生已在殿中等了一刻,端着斗彩茶盏轻抿,眸中带着冷意,太子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么想着,隔扇终于打开,一身深红袍服的太子走了出来,嘴唇有些发白,步伐却沉稳。 郎燕生起身宣旨,毓坤跪在殿中寒凉的金砖上听受。直到听他念完冗长的文书,又道:“ 现下请殿下去中极殿,与几位辅臣及礼部官员商议阅兵排演之事。”她才真正放下心。 陆英答应过她的事,当真做到了,而中间有多艰难,他却从未说起。毓坤怔怔望着地上幽幽的微光,心中百味陈杂。 见郎燕生已等得不耐,冯贞将毓坤搀扶起来,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端来一方漆盘,又有人上前掀起上面盖着的红绸,郎燕生隐约瞧见是一屉列得整整齐齐的足银锞子,望了冯贞一眼,见他乖觉立在一旁,笑了笑,也就心照不宣收下了。 但凡隆重的典仪,正日子前皆要演练数次,斟酌细节,为得是到时不出差错。毓坤到中极殿时,正见殿中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争得面红耳赤,余下之人在旁劝解。 然玉阶之上却有人独坐品茗,瞧着殿中争执,并不『插』手。毓坤一凛,原来蓝轩竟在。她强打起精神,沉下心迈入殿内。 得了内侍通传,殿中诸人皆上前见礼,毓坤打眼望去,但见阁臣来了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张怀,论起来他算得皇后的远方堂兄,需仔细应付。礼部与兵部各来了两人,而鸿胪寺与光禄寺等负责外宾接待与典仪用度的衙门也有人在,看得出十分郑重。 她的目光最后方落在蓝轩身上,他已起身走了下来,堪堪停在她身前揖手。高大伟岸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忍住了退后的冲动,淡淡道:“免礼。” 然半晌未听到回复,毓坤忍不住抬眸,却发觉蓝轩正打量着自己。被迫与他对视,落入那双幽深的瞳中,毓坤蓦然转开视线。却冷不防听他轻笑道:“殿下为什么总瞧着臣?” 毓坤心头一跳,不由睁大眼睛,见蓝轩居高临下,将她的惊惶失措收入眼中,一脸玩味,知他有意逗弄,不由暗怒。 她发觉他的『性』子中很有恶劣的一面,从心底讨厌他将自己当作什么新奇玩意般随意撩拨的样子。今日如愿以偿,她倒也不怕他了,想了想冷笑道:“自然因为厂臣生得好看。” 毓坤知道,宫中内侍,越是身份高的,越是于某些方面有些忌讳,是很不喜人言语间轻薄不敬的,尤其像蓝轩这般,本身生得俊美,恐怕更甚。 果然这次到轮到蓝轩意外了,公然被太子调戏,他凤眸一暗,见毓坤挺直腰身,瞪着自己的样子,不由想起郎燕生对她的评价——倒真像幼猫似的,被人捏住颈后皮『毛』拎起来时便乖乖将爪子收起来,温顺得不得了,然一旦有了机会,还是要挠人的。 蓝轩扬唇打量她半晌,见毓坤一脸戒备,笑了笑,倒不走了,仿佛有意似的,负手立在她身畔。 相距极近,毓坤感到强烈的压迫感,极不舒服。她想走开些,又觉得这样仿佛『露』怯,强忍着未动。余光扫过,但见他长身玉立,是极俊朗的样子,虽并不在人群当中,却仿佛众星拱月的焦点。毓坤察觉出在场之人皆惧怕他,见他走下来,自觉让出大片位置,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然远处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依旧争执不下,毓坤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为的是诸如瓦剌使臣入城该走哪座城门,使团又下榻何处这种细枝末节,因邀番邦使节共襄盛举还是头一次,并无旧例可循,所以颇有些僵持。 只是这样的事她是不好『插』话的,毓坤强忍着不适又听了一会,依旧没听到正题,倒越发头晕目眩。 许是方才跪着时寒气入体,这会绵密的痛夹杂着恶心一阵阵涌上来,她腰软得几乎站不住,内衫已让冷汗浸透,黏腻贴在身上,小腿微微打颤。 不能坐,站又站不得,毓坤紧绞着纤指,下唇已被咬破,浓烈的血腥味涌进口中,呼吸紧一阵缓一阵。 又一阵尖锐的坠痛袭来,毓坤瞳孔猛然紧缩,眼前发黑。再恢复意识时,她竟感到身子轻了许多,有热意从后腰漫上来,毓坤下意识回眸,面『色』蓦然苍白,竟是蓝轩不动声『色』撑着她的腰身,而她几乎靠在他怀里,近得可以闻得他颈侧淡淡的香气。 只是他表情很冷,蹙着眉,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目光森然逡巡。 毓坤强装无事,微微一动便挣开了,蓝轩的神『色』中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久到毓坤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第8章 意未迟 好在她心思机敏,转手便解了袖中的汗巾子,拭了拭面颊,半真半假抱怨道:“天儿也太热了些。”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人忙不迭附和道:“末伏天真真要命,怕是要害了热症。” 循声而望,毓坤见说话之人是礼部左接侍郎陈伯谦,他身材不甚高,却生得颇有些圆润,白白的面皮上挂着汗珠,身上缀着孔雀补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渍。这台阶搭得浑然天成,不仅解了她的围,还让她有借口走出去几步,与蓝轩离得远些。毓坤瞧着面前之人,发觉他倒有几分机灵。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儿,陈伯谦自然是人中龙凤,今日这旨意一下,他便知道风向转了,日后怕是太子的大势,所以一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凑了上来。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与陈伯谦叙着话,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让人忍不住想……抚着碾平了。 虽然掩饰得很好,蓝轩依旧看得出她在强撑,单薄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打颤,腰身随着呼吸慢慢收紧,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绛纱袍下的腰肢有多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记错的话,蓝轩眸『色』沉沉想,她还有个妹妹,正是一般年纪,十六年前得的一对双生子…… 正煎熬间,毓坤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击掌三下,殿中顷刻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激烈的两位也蓦然而止,噎得面『色』通红,目光却小心翼翼落在蓝轩身上,暗暗揣测是不是惹了他厌烦。 众人皆惶惶,却听蓝轩沉静道:“今日便到这罢,余事明日再议。” 自然没有人反驳,毓坤虽有些讶异,却大大松了口气。兵部右侍郎林铨犹豫片刻开口道:“此前工部军器局特为此次阅兵赶造一批火器,明日便发至神机营,尚需监军大人验视。 神机营乃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七年前因平东南倭寇之『乱』一役成名,如今是护卫京畿的精锐主力。禁卫军统领称总督京营戎政,由勋臣挂名,现下领任的是长宁候严鸾,又设协理一人处事,向来是兵部侍郎为之,然实权却是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皆由内臣出任,如今任监视京营戎政一职的正是蓝轩。 见林铨恭恭敬敬望着蓝轩,毓坤倒有些羡慕,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说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却并不掌权。譬如京防、会推等政务并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这般被动,若能慢慢安『插』|进自己的人,或许能打开困局…… 沉『吟』间,毓坤但听蓝轩道:“明日我自亲往之。” 神机营驻地在京城南面的宛平县城,骑马也要半日,见他不辞辛劳应下了,林铨松了口气,恭维道:“宵衣旰食,一日万机,大人正是我辈楷模。” 蓝轩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为皇上办差,乃分内之事,倘若大家都尽些心,也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一落,便有许多人胆寒,悄悄回忆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务。蓝轩只一笑,并未多言,周遭之人却越发忐忑。闻听他言中并不是受用之意,林铨艰难吞咽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圆回去。 毓坤却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惯于享受阿谀奉承者常有,然不吃这套的也大有人在,蓝轩显然是后者,林铨这次怕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是不待她将这点笑意收起来,却冷不防被点了名。蓝轩蓦然望住她道:“只是明日,需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同去。” 闻得此言,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片刻后仔细想想也无错,既然代上阅兵之事已落在太子头上,那么她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妨碍。 毓坤却极惊讶,虽并不情愿与蓝轩一同办差,然她心中却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这个人情,况且还是个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锐察觉出,这将成为她『插』手京营防务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应尽之事,何敢称劳?”这便轻轻松松将自己去巡营划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了,方才还有些迟疑的诸官员们也顺理成章恭维起来。 见她很是上道,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明日辰时,臣于午门之外恭候殿下。”,说罢负手,率先走向殿外。 这是叫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着蓝轩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若不邀她同去,以后不过是如今日般,她继续站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然他却送了这样的人情与她,毓坤不信他别无所图,只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后却当如何偿还? 待出了中极殿,候在殿外的冯贞迎上来扶她,毓坤只觉力竭,好在软轿已备好。靠在轿厢中,毓坤感到轻松不少。然刚走几步,她却心中一沉,透过纱帘,竟隐隐望见蓝轩并未离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庑下,正听大学士张怀说着些什么。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过,身为阁臣的张怀是不折不扣的皇后心腹。方才殿议之时他一言不发,她便有些奇怪,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留着单独与蓝轩讲。见两人从容融洽的样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为今日受了蓝轩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帮她的错觉来,岂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赐。 金乌渐渐隐没,明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紫禁城如笼在朦胧的光晕之中,汉白玉雕栏后的寿龟脊背锃亮,幽幽反着微光。立在乾清宫西侧铜铸的龟鹤延年间左右张望的小宦官听到熟悉的步伐声,忙迎了上去,打起明晃晃的灯笼,引着蓝轩向西面的配房走。 乾清宫西配房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侍所居之处,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其貌不扬,然其间陈设却无一处不透着古朴典雅。这儿正是蓝轩在宫内的居所,他是不喜静的,所以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随堂时常来伴。 掌灯的小宦官打起珠帘,蓝轩迈入正厅时,尚璟与郎燕生已等了他许久,屋内伺候的小宦官迎着他在红木圈椅上坐定,尚璟将鹧鸪釉滴彩的茶盏捧在他面前,恭敬道:“累了一日,干爹且歇一歇。” 知他定有事禀告,蓝轩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说罢。” 尚璟立正方回道:“今日吏部并户部会推,拟遣兵部左侍郎孔兆棠巡抚河南、山东,待咱们批了,择日便要到开封府赴任。” 孔兆棠乃隆庆十五年的进士,是他一把提拔起来的心腹,作为巡抚出镇,有节制三司之权,即是河南与山东的承宣布政使也要让三分,且两地皆是农耕大省,如今便等于将黄河流域的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中。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尚璟望着蓝轩,见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不由笑道:“原来干爹已经知道了。” 蓝轩放下茶盏,以盏盖拨了拨浮叶,漫不经心道:“今日张阁老对我说,皇后要送份礼与我,我便猜到是这事,既然他们如此有心,竭力促成此事,倒省了些事。” 他言谈举止很有几分优雅,即便说的是挟势弄权之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清贵气。一旁的郎燕生闻言了然,皇后有求于厂督,必是为了福王。忽然想起另一事,他压低声音道:“方才薛贵妃也使人送了份礼来,是薛家在京郊的一处园子。” 说话间,便有小宦官捧着一个嵌螺钿的黄花梨漆盒上前,跪在蓝轩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一叠地契与宅契。 蓝轩眸『色』微深道:“是……小沧澜?” 郎燕生郑重道:“正是。” 要说这园子,还得从薛家讲起。薛家原本是江南一户耕读人家,十八年前有女聘入宫中,不久便册为妃,足见圣眷之浓。因恐薛妃眷恋故土,皇帝特敕薛家在京中建一处江南园林,于是薛家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按照苏州城中最有名的沧澜园的样子,花费数年工夫在郊外另起一座园子。虽名曰小沧澜,但占地足有十数倾,其间亭台清旷,花木珍奇,尤胜原景百倍,是京城中一处名胜。 蓝轩笑道:“倒舍得下本。” 见他并无所动,郎燕生在心中想,是的了,即便这园子再珍惜,薛家在朝中却不掌权,自然比不得皇后的娘家。 想到此处,他望向蓝轩道:“那便按照前例回绝了,将这地契与宅契都退回去。” 蓝轩唇角一扬,未置可否,郎燕生蓦然疑『惑』,却忽听屋外有个小宦官喘着大气道:“我的爷,您可慢着点。”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斑斓的暗影迅捷蹿入厅中,屋内之人皆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方觉是只花纹虎斑猫,正顺着蓝轩身上曳撒的织金下摆往上扑。 尚璟笑道:“原是金大爷回来了。” 前朝宫廷中养猫之风颇盛,其中得上宠爱者,加官进爵亦有之。紫禁城中的猫皆自那时兴盛,之后无人豢养,也就成了野猫。屋内这只便是前些年蓝轩打宫墙下捡回来的,原本奄奄一息的一小团,如今也养得威风凛凛。因身上深褐的皮『毛』上带着灿金的金线纹,取了个名叫金赤霜,诨名称金大爷。 蓝轩向来不许它『乱』窜,因而专使人看着,只在西配房一带活动。这猫极有灵『性』,每每他回来,不用唤便知回屋。 抱猫的小宦官不敢进,只在屋外跪着,叩头道:“奴婢该死。” 郎燕生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便止声退下了。握着两只前爪将金赤霜拎起抱在怀中,蓝轩撸了把它柔软的皮『毛』,虎斑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似乎舒服极了,拱着脊背在他掌中磨蹭。 轻柔挠着它的下颌,蓝轩道:“宫里住着拘得慌罢,给你换个窝儿可好?” 郎燕生闻言便懂了,厂督竟真要收下薛家的园子,不为别的,只为养猫。他不由咂舌,那样一处仙境似的胜景养只猫,当真称得上大手笔,只是将皇后与贵妃的礼都收了,这事却要如何办? 吩咐人将漆盒收好,郎燕生不由揣测起身畔之人的心思来。经年随侍,他看得出今日从中极殿回来,厂督的心境似乎起了点变化。他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令他对薛家,对贵妃,或是说对太子的态度变了些。 然蓝轩只是抚着金赤霜沉『吟』,虎斑猫在他怀中惬意『舔』着『毛』,有力的尾巴一下下甩在他腕上,亲昵挨蹭。过了会郎燕生方听蓝轩悠悠道:“你们倒说说,这后宫之中,哪位娘娘最胆大?” 郎燕生不知他何出此问,想了想还是答道:“是周妃罢,先前钟粹宫失了火烛,火班去救时,正见周娘娘命人从大铜海中舀水,倒一点不见慌『乱』。” 周氏出身武将之家,闺中便有英名,确实不似寻常女子娇弱,他方说完,却听尚璟道:“儿子觉得,是薛妃。” 郎燕生不可思议道:“这哪儿能,贵妃娘娘那么娇滴滴一个美人儿,只怕园子里窜出只雀儿,都要惊得花容失『色』。” 尚璟笑道:“你是不知道,也就十几年前罢,贵妃娘娘尚未入宫之时,只身一人千里迢迢从苏州上京城告御状,那样一个弱女子,西长安街当街一跪,连当朝丞相的车驾都敢拦,可不是胆大极了。” 自萧仪之后再无丞相,尚璟虽未提名字,郎燕生却知他说的是谁。因这位实有些忌讳,尚璟不再多言。郎燕生也不便接话,只在心中细细品味他言语,又想着薛贵妃嬛嬛娇艳的模样,只觉难以置信,却蓦然听蓝轩叹道:“岂止如此,今日我方觉她一点没变,不止是胆大,当称得上妄为了。” 第9章 怜子情 闻听厂督言语间竟认可尚璟所言,郎燕生不由意外,然蓝轩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他却猜不透了。下意识与尚璟对视,郎燕生第一次在他眸中也见到疑『惑』,只是蓝轩不说,他们也不能多问。 紫禁城的夜,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星辉下殿宇连绵,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虽身子仍有不适,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距辰时尚早,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毓坤心下一片轻松,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夫人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夫人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夫人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夫人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夫人,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 第10章 同车行 未想到一直找寻的答案竟在这儿,毓坤一颗心跳得有些快。见她神情迫切,薛贵妃方觉失言,怅惋道:“你不需问,这是皇上最深的心结,恐怕至今仍对当年的事后悔得很,我不过随王伴驾知道多些,既答应了你爹不提,自不能多言。” 说这话时,她纤细的指紧紧绞着帕子。见薛贵妃讳莫如深,毓坤倒更好奇,究竟什么事能让她爹娘皆郁郁这么些年,而蓝轩,又是什么出身。 见她剩下了半碗燕窝,薛贵妃不由嗔道:“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挑食,血燕最是滋补,一分气,三分血,要日日养才能将身子的亏空补回来。” 见没外人在,毓坤方流『露』真情道:“吃不惯这味道。” 薛贵妃闻言蹙眉道:“我不是命人也给东宫送去了,原来绛雪竟没炖给你,想来是个惫懒的,看我怎么罚她。” 毓坤这才想起确实有这回事,她是很不愿别人觉得她娇气的,倘若日日吃燕窝,传出去也太不像样了,因而有意回避,不由笑道:“不怪她,是我不愿吃。” 薛贵妃叹了口气,她是很明白她的不易的。如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娇养在深闺之中,最多不过学些女红罢了。只有她,从小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样样拔尖儿。如今大了,又要整日在男人堆里抛头『露』面,国事家事,哪样不得『操』心? 譬如这次,猜测着她究竟是如何说动陆家的,薛贵妃心中一阵阵发沉。她忆起自己尚在闺中时,曾有道士为她卜卦,说生得太美,反而命薄,恐于姻缘上难以如意。望着毓坤姣美的面庞,薛贵妃怔怔想,这般容貌,犹胜自己三分,难道也要受此摧折,她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后悔。好在这孩子身上有一半陛下的血脉,但愿能镇得住命。 轻轻为她理了理鬓发,薛贵妃叹道:“这些年我常想,若你也同福王一般,有个得力的外家,是不是便不用这么辛苦,又或是当年……终究是娘的错。” 只在没外人时,她才称娘,毓坤轻声道:“只要母亲与妹妹都过得好,便不觉得辛苦。” 薛贵妃眼眶微热,正因为她懂事,才格外惹人心疼。想起另一件事,她命崔茉雨取来一方香樟木宝匣,使金钥开了,推在毓坤面前道:“下个月便是顾太傅的寿辰,你瞧这块八闽的田黄冻,拿去做个礼可好?” 印石中以寿山石为最佳,而田黄乃寿山石系上品,田黄冻更是百年难得。毓坤但瞧那方黄玉,既润且莹,成『色』品相皆世间罕见,怕是无价之宝。顾太傅是当世的篆刻大家,今年又是七十的整寿,她有意寻块好石头亲手刻一方小印赠与老师,既贵重又有心意,却一直没寻到合眼缘的,此前不过提了一句,未想到她娘竟不慌不忙备好了。 欢欣抚着匣子,毓坤有些惊讶道:“原来母亲也懂篆刻。” 薛贵妃怅然道:“是不懂的,不过曾听人说过,记住罢了,你瞧得上便拿去。娘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太傅待你若子侄,你需好好敬重他。” 毓坤正『色』应了,见时辰已不早,只得先告退。闻听她要与蓝轩一同巡营,薛贵妃惊讶异常,郑重嘱咐她要谨慎,待毓坤一一应了,方放她离去。 耽搁得有些久,毓坤命人将那香樟木宝匣送回慈庆宫,带着冯贞直接向前朝去。出了午门,毓坤一下轿便见护卫东宫的府军前卫指挥使郭舒夜已带着太子卤薄仪仗和卫兵来了,乌泱泱在雁翅似的城楼下绵延一片。 见这阵仗,蓝轩微笑道:“原来殿下是要巡游去。” 毓坤这才发觉他也到了,绯衣玉带,临风而立。装束寻常,却气宇不凡。 见蓝轩身后只一列缇骑,倒算得上轻装简行。毓坤赧然,唤过郭舒夜,命他将卤薄与仪仗皆留下。待要上马时,却被蓝轩身旁的青年拦住了。 毓坤打量那人一眼,见他着飞鱼服佩绣春刀,显然在锦衣卫中品级不低,不由讶异。 果然下一刻便听他抱拳道:“锦衣卫指挥同知洛宁,见过太子殿下。” 指挥同知乃从三品,年纪轻轻便做到如此高位,怕是蓝轩的亲信。郭舒夜上前,将毓坤挡在身后,洛宁却态度强硬,将刀一横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不远处有辆青盖红舆的宫车正等着她,其实相较于骑马,她显然更愿意乘车,然被人胁迫的感觉毕竟不好。只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很清楚自己如今有求于人,处于弱势,也不信蓝轩会将她如何,便摆手命郭舒夜退下,向那宫车走去。 冯贞紧跟在她身后,然刚迈出一步,却听洛宁道:“小冯公公止步。”竟是不许冯贞跟着的意思。 毓坤已踏在车辕上,心中一凛,方知这事没这么简单。蓝轩说要带她同去,竟真的只带她一人,连随侍的人也不许去。她下意识望向蓝轩,却见他也正看着她,微微一笑,那表情似乎是说,若是害怕,便不用去。 她就知道,他不知怎么就把她当作了件新奇玩意,没事便要寻些开心,尤其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毓坤压着怒意想,这时候若退缩,反叫他如意,不由淡淡向冯贞道:“你便在这候着。” 说罢径自登车,她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冯贞急出了一身汗,却不能违命。 然而上了车毓坤才发觉,车厢内宽敞明亮,茵席上摆着个黄花梨炕桌,其上一方红泥炉烧着紫砂壶,咕嘟嘟冒着热气,竟可以煮茶。对面的檀木多宝阁一直顶到车盖,整整齐齐放着几个书匣,细长的牙签垂下来。下面散着几个丝织扣绣的软枕,毓坤拾了一个倚在身后,又取了卷书慢慢翻,身边的羊脂玉香炉燃着白檀,竟舒适又惬意。 她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分不清蓝轩究竟恶意还是善意。按理说这样出行,比大日头下晒着骑马要舒服得多,况且她身上又有些不得劲,然方才明明剑拔弩张,若说他有这么好心,她还真不相信。只是若自己能选,她是宁肯咬着牙骑马,也不会特意命人备车的,今日算不算得因祸得福? 思绪飘忽了半刻,车帘一打,毓坤直见蓝轩也上了车,才发觉自己想多了,这车根本不是给她预备的,不过是顺带捎上她罢了。 万万没想到要与他同坐一车,毓坤不留痕迹地向内移了移。好在车厢宽大,两人各占一处,倒算不得拥挤。 车前銮铃一晃,队伍开拔。因是双辕,又使四匹马拉着,宫车走得很稳,虽然慢了些,却如履平地,一点不颠簸,连炉子上的茶水都纹丝不动。 掩下书卷,毓坤想寻个话题,不然如此相对一路,倒是尴尬。蓝轩瞧了她一眼,径直起身,甫然见他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呼吸相闻,毓坤全身紧绷,纤指压着坐下的茵席。蓝轩却只从她身边抽去一个软枕,垫在身后重又坐好。 毓坤松了口气,见蓝轩眸中隐有戏谑之意,很是懒得理他,径自翻着手中的书,余光隐见他也取了本书,安安静静地看。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毓坤不由有些好奇,悄悄打量他手中,见竟是本《周易》。 易经乃诸经之首,很是晦涩难懂,即便她做了这么些年顾太傅的学生,依旧有许多地方不明所以。毓坤是不信蓝轩能看得懂的,况且他又如何用得着看这么深奥东西,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用处,便是陪着她爹谈玄论道。 说来也不知她爹为何如此倚重他,除了生得俊,她是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招人喜爱的地方,想来应是善于逢迎,因而才格外得她爹的欢心。 大约她面上的鄙夷有些明显,毓坤但见蓝轩抬眸瞧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刚欲转开视线,却见他叹了口气,将书阖上。 毓坤心道,果然,这便是看不懂了。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般,蓝轩微微一笑道:“易经中有句话,臣一直读不懂,不知可否向殿下请教?” 遇到他这么低声下气地求教,还是第一次,毓坤自然不好拒绝,不得不道:“你且说说,我若是知道,便讲与你。” 蓝轩将书翻开,指着一行小字道:“便是这句,‘六三,即鹿无……’无什么来着。” 毓坤下意识过去瞧,见那是个“虞”字,心想原来连这字也不识,不由淡淡道:“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蓝轩笑道:“便是这句了。” 毓坤这才发觉自己挨得有些近,倒好似凑在他怀里,不由动了动身子。瞧她不自在,蓝轩一笑,漫不经心坐正。毓坤一凛,疑心他已看出些什么,她知道这时候越发不能避嫌,便忍着不动,只沉下心看他手中的书。 这句话出自易经屯卦,本意是讲行猎时,若君子求鹿心切,追入林中,便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见蓝轩似是不懂,毓坤忍不住想作弄他一次,让他日后在她爹面前也跌一回面子,笑了笑道:“这句话是说,若鹿窜入林中,君子因忧虑会有不好事情发生而舍弃追逐,便会错过良机。” 蓝轩望了她一会,方道:“原来如此,倒解了我多日的疑『惑』,殿下果然学识过人。” 毓坤道:“不敢当。”说完不动声『色』向旁边靠了靠。蓝轩也未动,只放下那本易经,又取了本《东洋海国志》看了起来。这书分两册,毓坤拿的正是上册。先前她随手翻了翻,见上面记录的皆是与东海诸岛相关的野史杂谈,譬如书生遇仙山,螺女报渔恩之类的事,虽有趣,但未免太通俗了些。见蓝轩看得津津有味,毓坤不免在心中想,这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喜欢的书。 宛平县城在京城西南,出了午门宫车一路向西,行到西四牌楼时渐渐走不动了,毓坤好奇掀开车帘一角,见看热闹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却,仿佛散集。她心下一沉,前面是西市,是处决官吏的刑场,难道今天竟有什么事不成? 第11章 梦神机 这般想着,洛宁已到前面开道,宫车渐渐走得快起来,毓坤隐隐望见远处道旁立着许多杆子,上面挂着一排排灯笼,风一过,扬起地上的细沙,血腥气扑面。然到近前毓坤才发觉,这哪是灯笼,分明是刚砍下的人头,披头散发,五官狰狞,浓腥的鲜血顺杆流下,淌在沙土里。其中有张面孔有些熟悉,细看正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而这么长一排,自然全是他的亲族。 猛然见这情景,毓坤全身血『液』凝滞,胸中翻涌。跌回车中,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咳了起来。很快有盏茶递在她面前,毓坤抬眸见竟是蓝轩,手一挥将他推开了。蓝轩也未恼,沉静拨着香炉中的白檀。 毓坤苍白着面孔望他,但见他握着香箸的手生得极好看,骨肉亭匀,修长的指一拨,便有馥郁的香气漫上来。然而就在这双手上,扼杀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究竟是怎样冷血,才能做到杀了这么些人也无动于衷,毓坤冷冷望着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压得住无辜之人的血气么?”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罪犯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双手反剪,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姓张的参将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参将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参将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参将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参将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参将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参将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参将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见她把玩着那佛郎机枪,颇有些爱不释手,张参将笑道:“殿下可要试一试?” 毓坤未答话,却听蓝轩沉声道:“不必了。”她本有些犹豫,然蓝轩这么一拦,反激起了好胜之心,扬唇道:“试试便试试。” 张参将从她手中接过那佛郎机枪,锤了些火|『药』进去,重又递给她,望着远处道:“殿下一会对准藤甲扣下机括便可,切记不可松手。” 毓坤举起那火|枪,忽然有些紧张,肩膀也微微发酸。余光扫见蓝轩正蹙眉望她,心下一横,闭上眼将机括向后一扣。砰地一声,她只觉被一股大力向后带,虎口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人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又牢牢抵住她的腰,方将她稳住。 毓坤睁开眼,方觉身后之人竟是蓝轩。而对面的藤甲已被击穿,燃起熊熊火焰。原来这器物威力如此之大,好在没有脱手,不然打在人身上便是个大大的血窟窿。但从另一面想,这样的利器若用在战场上,怕是所向披靡。 张参将接过尚发热的佛郎机枪,赞道:“殿下好准头。”毓坤不好意思咳了声,蓝轩不留痕迹松开她,正『色』道:“这样的火|枪,军器局可造得?” 张参将沉默片刻道:“此物是从一位基督徒那得来的,据他所说,海外骑兵皆佩之,然我将其拿到工部去,军器局的匠人看了却说太复杂,恐怕一时难以造得。” 这回答令在场之人都沉默下来。鸣金收兵,张参将陪同他们从校场向大营走,毓坤心情有些沉重,自言道:“想我泱泱华夏,尚以天|朝上国自居,禁海闭关,实则如闭目塞听之人,不知方外已年几何矣。” 毓坤说罢,竟见蓝轩望着她的目光隐有赞许,又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海禁是一面,不重视是另一面。想来夷人的火|『药』尚且是从中原传去,两京一十三省,难道竟找不出能造火|枪的人么?万不至于,只不过奇技『淫』巧,一向不登大雅之堂。” 沉『吟』片刻,他叹道:“前些年有民间工匠孙邈进献燧石铳,倒与这佛郎机枪相似得很,皇上高兴,赏他管宫中焰火房,每年元日放一回。待回去请了旨,明日便让他到工部报到罢。” 毓坤不由想起这些年的元日,宫里的焰火绚丽壮观,竟没一次是重样的,若如此,倒是大材小用了。而蓝轩所谓“回去请旨”,自是自请自批,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他说的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蓦然峰回路转,张参将眸中发亮,不胜欢喜道:“若能如此,那当真是太好了。” 自得了蓝轩允诺,张参将一路上欢欣鼓舞,到了营房忙不迭吩咐开灶。天『色』渐渐晚了,毓坤惦记着回宫的事,心中不免焦急。蓝轩却不疾不徐,望着营地正中的忙着架火宰羊的兵士,缓缓道:“野营简陋,殿下将就用些罢。” 毓坤起身道:“该回去了。” 蓝轩却不动,只望了望发沉的天『色』,微微一笑道:“今日怕是晚了。” 毓坤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宫。 她是万万不能外宿的,退了一步,毓坤沉声道:“明日有早课,我须赶回宫中。” 蓝轩俯下身,认真望着她道:“不过差一日,告个假也无妨。” 背后是营地的栅栏,毓坤再无可退,抿着唇冷道:“荒郊野外,我住不惯。” 蓝轩叹道:“是臣的错,竟连贴身伺候的人也未带,只是横竖已如此了……”他笑了笑道:“便由臣服侍殿下也是一般。” 第12章 风雨浓 毓坤一僵,不自在地别过脸道:“用不着。” 蓝轩好整以暇望着她,见她纤长的睫『毛』垂着,微微颤动,倒品出些楚楚堪怜的意味。 如今毓坤已明白,从一开始便是他做的局,只不过他究竟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还是真看出什么端倪要试探,一时间尚猜不透。 她是不愿受制于人的,深呼了口气,毓坤也不瞧他,径自错开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蓝轩并未拦,任她走向远处。 毓坤隐约记得来时,马房是在大营的东南面,按着记忆寻去,却见洛宁带着那列缇骑正守在那。望见她,洛宁肃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镇定道:“备马。” 洛宁望着她道:“未得厂督旨意,属下不敢擅离。” 毓坤明白,她是使唤不动他的,也不与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细看了,马房东厢停着来时她乘的那辆宫车,而西厢则有十数匹高头大马。她径自挑了一匹,解开缰绳,骑了上去。 洛宁沉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冷道:“我做什么,要你来置喙”。 四下散开的锦衣卫慢慢合拢,组成一堵人墙,缓缓将她围在中央。毓坤知道,洛宁是想将她拦住。 她微微冷笑,猛然夹紧马腹,那马便冲破阻拦,全力向外奔驰。洛宁沉着面孔上马,然而没跑出几步,天空中忽然炸响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了下来。 酝酿了一日的暑气终于化作秋夜的暴雨,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片刻间雨珠便连成线,又缀成水幕,最后如瓢泼一般铺天盖地。 虽衣衫湿透,洛宁却放下心,在她身后朗声道:“天公不作美,殿下还是回来。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脸,她用力加紧马腹,一路向营外疾驰。然而到了护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桥却缓缓升了起来。 毓坤猛然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惊转,飞扬的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摆上甩出数道泥泞。 雨幕中,毓坤打马回身,隐见城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谁。大雨倾盆而下,毓坤剧烈喘着气,远远望着蓝轩,没有一丝要下马的意思。僵持着半刻,雨却越下越大,很快将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点打得面颊生疼,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肆虐的狂风卷走最后一点热意,毓坤冷得打颤,却紧紧咬住牙关。 见她脸『色』苍白,纤细的指却仍牢牢攥着缰绳,不肯妥协的样子,城楼上的人终是道:“殿下请下马罢,臣送殿下回宫。” 蓝轩的声音像九天落下的喟叹,挟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说罢,他在雨中走下石阶,低声唤洛宁备车。不多会,来时那辆宫车从马厩疾驰而来,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将蓝轩身上淋得尽湿。 打起车帘,蜿蜒的雨水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望着毓坤,蓝轩沉沉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终于下了马。身子几乎冻得僵硬,她有些艰难地上了那辆宫车。 进了内厢,车帘重重放下了,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那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车厢之外,狂风肆虐的声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蓝轩也上了车,两个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见他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觉得冷得厉害。 下意识靠在车厢内,毓坤紧紧环着肩膀,蓝轩望着她,终未说话,只是将红泥炉点着,又向紫砂壶中添了些水,很快炉子上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腾起的氤氲热气阻隔了她的视线,过了会毓坤才发觉他正端着杯热茶,递在自己面前。 毓坤犹豫了下,方接过。双手捧着茶盏暖了会,她一气饮了下去,有热意从胃里缓缓散向四肢百骇。靠在车厢一角,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马蹄急促践踏泥泞的声音,溅起水花甩在车辕上,又被远远落在身后。 感到他们正在向京城方向赶,毓坤安定下来。风雨交加,回去的路颇有些不好走,颠簸间她只觉头疼得厉害,寒意一阵一阵泛上来,昏沉间她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软壁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昏黄的烛火下,蓝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那柔软的嘴唇发白,纤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不由在心中想,还真是倔强,竟一点儿也不肯服软。 望了毓坤半晌,蓝轩方觉她面『色』嫣红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会,他还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额间。然而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掌心便如同被烫了一下,见她不舒服地蹙着眉,蓝轩发觉她竟在发烧,而且烧得那样厉害。 似乎感受到一丝清凉,毓坤在睡梦之中下意识循着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会,那点儿带着凉意的掌温漫上来,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蓝轩望着她烧得泛粉的面庞,微不堪闻地叹了口气。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太子威仪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原本不过要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现在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负她了。 熄灭车灯,梦中人眉头舒展了些。蓝轩将红泥炉挪得近了,余烬的微光下见她身上衣湿得透透的,漉漉贴在身上,随着呼吸显出起伏的轮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迹。他很是有些想将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然而方一动,梦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梦中也如此警惕,望着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终未再动。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胧胧醒来时,只觉车厢内一片漆黑,倒显得窗外的月光格外凄清。 她闭着眼睛听了会,外面依旧在下雨。雨声、风声、马蹄声还有车轮急速转动时的扎扎声混成奇妙的乐律,大约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一盏灯亮了起来,顿时将黑暗驱散了,毓坤觉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见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蓝轩抬手欲将灯熄了,刚一动便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不由停住。毓坤不愿被他窥破心思,起身要灭那灯,蓝轩却将灯拿得远了些,淡淡道:“我要看书。” 说罢,他果真取了本书读了起来,望着他身边那簇微光。毓坤松下口气。重倒回软枕间,她哑着声道:“到什么地方了。” 蓝轩道:“已过了永定门,前面便是皇城了。”听到这话毓坤放下心,不由自主又阖上眼。 再次醒来时,车厢内的颠簸感已消失。毓坤撑开沉重的眼皮,正见蓝轩沉沉望着她,感到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雨也停了,只有沙沙的风声,原来他们已经回到紫禁城中。 她艰难地坐起身,见蓝轩也起身,不由在心中想,难道他竟是要扶她吗? 毓坤自认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掀起车帘,她扶着车壁,缓缓走了下去。 下了地毓坤方觉,此时宫车正停在慈庆门外。冯贞已得了信,急匆匆迎了出来,见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路小跑上前,喜极而泣道:“太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接着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她打量一番,见她全须全尾,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倒没有什么损伤,冯贞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向内走。 此前蓝轩先行命洛宁向东宫传信,这时慈庆宫中正候着一位太医,正是当年为薛贵妃接生的那位太医院丞陈木石。 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病症,为她诊治的皆是这位陈院丞,是缜密可靠的自己人。见毓坤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了,绛雪早在寝宫的屏风后放好了热水,将她身上的湿衣皆除下,扶她跨入浴桶中。 浸没在热水中,毓坤方觉整个人活了过来。彤云和翠雨撩起她长长的乌发,水波『荡』漾,有细微的热意漫上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染一层粉『色』。黛雾细细为她打上胰皂,绛雪持木瓢舀了水,轻柔地从她肩背淋下,毓坤轻轻喟叹了声,方才的寒意仿佛都被雾蒙蒙的热气驱散了。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毓坤裹着澡巾迈出浴桶时,方听绛雪低声道:“蓝掌印尚在外间。” 毓坤没想到蓝轩竟未走,只得命绛雪取了白绸来,仔仔细细将自己裹上,又将中衣穿得整整齐齐的,方走出屏风之外。 绛雪将手炉塞在她怀中,毓坤抱着暖了会,倚在榻上,她将中衣挽了,纤手伸出珠帘,陈太医跪在帘外替她诊脉。毓坤只听蓝轩道:“如何?” 陈太医道:“风寒入体,因而高烧,吃了『药』,若是烧退了便好,若是不退,恐转为肺症。” 两人似乎又交谈了几句。透过珠帘,蓝轩秀逸的身影落下,离得那样近,毓坤总觉压迫得厉害,又担心自己捂得不够严实,被他看出些什么,心中不由烦躁。然而她也知道,因他是内臣,即便深夜来她的寝宫里,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只能按捺下『性』子。 陈院丞写了方子,便有宫人取走煎『药』。待他退后,蓝轩隔着珠帘望着毓坤,只见她细细的手腕儿从珠帘内伸出来,肌肤极白,仿佛一按便是道红印,纤长的指无力地蜷着,很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 他自然知道那手有多柔软。 隔着珠帘,蓝轩道:“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令殿下受苦了。” 毓坤忽然发觉,如今她是能分得清,他话语中的不同情绪的。譬如现在,她知道,他是真心感到抱歉,而并不是说这些话来哄她,这倒令她有些新奇。 想了想,毓坤轻声道:“也没什么,是我太心急莽撞了。” 两个人各退一步,寝宫中的气氛缓和下来。此时毓坤依旧烧得厉害,却忽然有了主意,难得也竟有他心软的一刻,若是不用上一用,倒显得她太客气了。 第13章 思久别 见她极疲惫的样子,蓝轩叹道:“用了『药』,殿下便早些歇息罢,顾太傅那告个假,将养些时日再去上学。” 听他语气熟稔,倒好似拿捏住顾太傅并不会因此而生气似的,毓坤不免在心中想,说得倒轻巧,耽误了功课,到时候挨训的人又不是你。 虽这么着,因有件更要紧的事尚在心中,毓坤并没有反驳,只是垂下长睫,低低咳了声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明日在中极殿议礼,恐怕……”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蓝轩接了她的话道:“无妨,一应皆有臣在,殿下只管休养便好。”听他语气笃定,毓坤不禁在心中微微一笑。经历了上次那遭,她是很不愿意去中极殿听礼部那几个老学究揪着一点细枝末节不放,再争吵半日的。况且如今是八月初,再过几日便是秋闱,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陆英,自一同读书,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也不知他究竟准备得如何。虽然她心中有些把握,但越是临考,竟越悬起心来。 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只是若议礼缺席,万一朱毓岚在后面使什么绊子,有了变化便麻烦了。如今趁这会儿让蓝轩将此事一力揽下,她倒乐得清闲自在。听他方才的意思,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对于这点,毓坤还有几分满意,倒不枉今日受这场罪。 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蓝轩道:“殿下休养便是,无需忧思过重。” 毓坤觉得自己现在实是该有个病人样子,不由做虚弱样儿,点了点头道:“厂臣也早些歇了罢。”此时她又烧了起来,嗓音带着沙哑,倒全然不似作伪。蓝轩隔着珠帘望了她一会,见绛雪已端着『药』盏上来,看着她将『药』一口不落地喝下去,方才告退。 大概真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俗语,因受这场风寒,又正逢经行癸水,她高烧不退,在慈庆宫中养了七八日才真正好了起来。其间薛贵妃派人来探过三次,补品连价儿似的地从储秀宫送了过来,毓坤知道她娘是真的心疼了。谢意与沈峥亦来了两次,提起顾太傅也极挂念她,要她安心养病,功课倒不急在一时。 谢意还专门带了国公府上供养的大夫来,说要仔细替她瞧瞧。亏得陈木石在一旁冷颜道:“小公爷这是不信任老朽,还是瞧不上老朽的医术。”见他动了真怒,谢意只能道不敢,毓坤这才将看病的事推脱掉。待到临走,她特意嘱咐谢意切要将这事瞒着,不可告诉陆英。 谢意闻言望了她半晌,方道:“你俩,倒真是……” 毓坤挑眉望着他,谢意却笑了笑,终究没有将话说完。 再后来就连前些时日闯了祸,被薛贵妃禁了足的宁熙也偷偷溜出来看了她一回,毓坤知道若是再不好起来,恐怕连她爹也要惊动了,方咬着牙强灌苦『药』,闷头睡了几日,强迫自己慢慢好起来。 但最令毓坤惊奇的是,这七八日间,朱毓岚竟也派人来探她一次,还是宁熙告诉她的。 那日宁熙来,见她歪在榻上握着卷书看,殿中沉沉燃着苏合油,即刻放缓了步子,轻巧地趴在她身旁,悄声道:“我瞧岚哥儿宫里的张顺在麟趾门外打转,也不进来,问他做什么也不说,只向我打听太子哥哥可好些了,难道咱们这弟弟竟转了『性』,遣人来探你的病不成?” 毓坤闻言放下书,摇了摇头,冷道:“他哪有那样的好心,怕不是这几日偷着乐罢,便是真有什么不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宁熙打断道:“呸呸,太子哥哥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见她小脸涨得通红,毓坤轻柔握着她的手道:“既是偷跑出来的,还是早些回去罢,让娘知道,又该罚你了。” 宁熙闻言闷闷“嗯”了声,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毓坤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这妹妹前些时日责罚了身边的茜月,却没想到那丫头一时想不开,竟投了井。人不见时她还曾命冯贞去寻过,两日后才在乾西五所的一口井中捞上来。好在她娘发现的及时,并未让张皇后得知了去,虽如此,依旧罚宁熙闭门,不许迈出寝宫一步。 毓坤知道,虽嘴上不说,宁熙心中其实也是难过的,『揉』了『揉』她的发顶,毓坤哄道:“等哥哥好些了,再带你出宫散心。” 宁熙明亮的眸子即刻有了光彩,又偎在她身边撒了会娇,见她困乏了,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而这些时日中日日皆来的,却是蓝轩。只是他每日在慈庆宫中待的时间极短,不过是探病,再隔着帘子与她说几句话罢了,但也正因他日日来,议礼的进度她倒一点没落下知晓。 平生第一次,毓坤体会出朝中有人的好处来,也是头次发觉,蓝轩倒当真是日理万机,连来慈庆宫的这点时间,也是挤出来给她的。望着他离去时的沉稳背影,毓坤不禁有些好奇,她爹究竟为什么如此倚重他? 待到她终于能下地时,阅兵大典的事也基本敲定,毓坤遣冯贞销了假,第二日便要去文华殿听讲。 这天正是八月十一日,也是三年一度的秋闱第一场下试的日子,日头刚刚偏西,毓坤便命冯贞备了马,换了身青碧的直缀,又挽了逍遥巾,出承天门,顺着东长安街直奔皇城东南角的贡院去。 京中贡院坐落在黄华坊的草场旁,所谓院,也不过是几百间考棚围成的罢了。原先更简陋些,只因曾着了次大火,重修时才改用了砖石。即便如此,这地方却一点不容小觑。自前朝始,顺天府的乡试和全国的会试都在这里,那一间间鸽子笼似的矮窝棚里,不知走出过多少位翰林学士,又有多少权臣宰相。 毓坤到了观音寺胡同的时候,一条街外贡院内的明远楼刚敲响第一声钟,这是下试的信号。如今这里举行的是顺天府乡试第一场,贡院外用棘条围的严严实实。第五声钟落下的时候,毓坤在街对过下了马,正见两列青衣的小吏费力地将棘栏搬开,散考的士子哗啦一下如『潮』水涌了出来。 毓坤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人群中寻到那个熟悉的俊朗身影,远远瞧见陆英的表情很是沉静,是成竹在握的样子,她终于放下心来。原本想只瞧一眼便走,然就在她转身要上马的时候,陆英若有所感抬眸,一眼便瞧见了她。 深深望着她,他急速与身边人分开,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第14章 桂花酿 待到陆英当真走到她面前,毓坤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她一水儿青碧,立在株结了粉黛的木芙蓉下,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只是宽袖阔带,愈发显得脸小,陆英沉沉道:“瘦了。” 毓坤一怔,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毓坤笑道:“拉拉扯扯,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怎么打上次见面起,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她总觉得,如今年纪大了,是该避些嫌,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脉息又弱成那个样,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万里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毓坤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英第一次竟有些紧张起来,方听她悠悠道:“那,要桂花酒。” 说完这话,毓坤只觉陆英认真盯着她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背过身,解开缰绳,毓坤沉声道:“今日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陆英却没有答话,只在她身后道:“殿下的东西落了。” 毓坤下意识转身,方见陆英伸出手,掌中正握着块带缺的玉,晶莹剔透,是那日她丢了的。 这玉是去年生辰时陆英给她的,毓坤原本没在意,见着好看便带在身上,然此时见了她却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更想起梦中蓝轩曾说:“……双玉相合为珏,这玉,怕是一对罢。” 她不禁抬头,认真打量起陆英来,心中想着,也不知这玉到底有没有另一半…… 与他对视片刻,陆英神『色』无异,毓坤不由心叹,想来那梦并做不得真,而蓝轩的话自然也是她意由心发,臆断出来的。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英自顾拈起她腰间的绦环,仔细将玉系回去道:“隆福寺的僧人说这玉祛灾除厄,殿下收好,可不许再丢了。” 然尾音落下时他却一顿,这么系了才发觉,她绦环束下腰身极纤细,仿佛一手便能握得过来。停了许久,陆英方将手放下。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孟泰来一凛,顿时不敢再言。 陆英转向毓坤,轻声道:“是工部员外郎孟遄家的公子,平素随『性』了些,倒并非心存不敬。” 见他向那人介绍自己,却未给自己介绍那人,孟泰来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够,不由后悔自己方才太自来熟了些。但心中仍旧好奇,能令陆英这么哄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毓坤瞧了孟泰来一眼,淡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 陆英知道她这是消了气,微微一笑,牵过缰绳道:“臣送殿下一程。” 孟泰来闻言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冷汗淋漓而下。京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与福王,而同陆英亲厚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说起来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连太子的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今日竟叫他将人得罪了。 待毓坤离去后,孟泰来方松了口气,望着陆英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方才可真吓死我了,幸好有陆兄解围。” 陆英望着他,叹道:“孟兄以后可要改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今日见了陆英,毓坤只觉轻盈畅快,到了晚间,连身上那点风寒的余症也消退了。然而第二日,待她下了早课迈入中极殿时,却见诸官员之中,朱毓岚竟也在,不由心中一沉,暗暗想,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而望见她,朱毓岚也是一怔,下意识向她迈出一步,又猛然顿住。 第15章 秋海棠 毓坤瞥他一眼,在殿中立定,诸人上前见礼。先前她曾听蓝轩说,阅兵大典的流程已拟好,只待她亲自过上一遍,场地选在京城北面的怀来县,是直隶后军都督府的驻地,再过三日便遣禁卫三大营先去驻防。 依礼,天子岁三田,如今正是秋狩季节,瓦剌曾提出要与大明行一场猎赛,日子便定在阅兵之后,地点同样选在北接晋蒙,水草丰茂的怀来,如今尚待商榷的便是擢选人员一事 毓坤知道,这场猎赛实是京中勋贵子弟与蒙古瓦剌部贵族之间的较量,此次领命入京的瓦剌重臣巴图,曾是帖木儿汗最宠信的大将,有蒙古第一勇士之称,自然不容小觑。 而自己这边,身为太子,她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此前毓坤已打定了主意,并不要平日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而要从神枢营中选拔兵士,由她亲自领队上阵,总要叫那些蒙古人明白,合该向谁臣服。只是她打算得虽好,这旨意终未落在实处,所以此前才那样拼了命地苦练骑『射』,好在上次武考『射』箭,是她胜了的,连神枢营的参将都夸赞她,这事原本十拿九稳。 然今日她来,殿中诸人面上却现出几分尴尬,毓坤心中发沉,又见朱毓岚也在,越发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不由下意识望向蓝轩。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他还有几分把握。 见她瞧着自己,蓝轩一笑,嗡嗡的议论声中,毓坤只听他开口道:“诸位。”殿中即刻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蓝轩负手,漫不经心道:“前日陛下曾与我说,五哥儿骁勇,倒像朕年轻时,太子既病着,便让他也为兄长分些忧罢。” 五哥儿便是福王,而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将猎赛的事交予朱毓岚。 毓坤脑袋里嗡的一声,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然心中越是波涛汹涌,她越是不能这情绪宣之于外,依旧站直直的,沉沉望着蓝轩。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戎狩向来不分,她这太子尚在,却由福王带人与瓦剌猎赛,明显是告诉天下之人,她不能胜任。 本朝立国以武,储君却孱弱,这无疑是耻辱了。 蓝轩说完话,见毓坤冷然望着自己,他曾想过到她会吃惊,会愤怒,却未想过她会这样平静,并没有把力气花在无谓的争辩上,而是抿着唇,严肃想着对策,倒有些超越年纪的沉稳。 视线一经交汇,毓坤即不动声『色』转开,然眸中那瞬稍纵即逝的那丝情绪还是被蓝轩敏锐地捕捉到。 他原本只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然方才见她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便垂下,将失望和委屈掩得严严实实,心中忽然异样起来。 毓坤转而望向朱毓岚,见他面上一点没有惊讶的神情,知道这恐怕是早已商量好的,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她从没像现在这般后悔过,这几日的照拂竟让她真以为蓝轩是个好相与的,甚至从宛平回来后,她一度觉得,他虽没读过什么书,见识却不浅薄。以至于稍微不过偷了些懒,便让朱毓岚得了空,横『插』一杠子进来。 只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悔恨,说起来,她也并不曾给过他什么好处,像他那样唯利是图之人,如何会平白为人办事? 好在并非无人为她说话,礼部尚书董昌鹤虽古板,却为人刚正,即便知道蓝轩既抬出了皇上,这事差不多算板上钉钉,况且列位之人有许多位想必早已与他通过气,不是趋炎附势,便是怕惹祸上身,恐不会支持自己,依旧出了列,沉声道:“陛下既说是分忧,也没有全权交予福王的道理。” 此言一出,顿时冷了场。他身边的礼部左侍郎陈伯谦犹豫道:“那便让太子与福王两人各领一队……”话未说完,便被武英殿大学士张怀冷言打断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如此倒让瓦剌部看了笑话,陈公为礼部侍郎,如何想得出这样不伦不类的主意” 陈伯谦倒笑了,正『色』道:“原来张阁老也知如此不伦不类,若要我说,储君为贵,太子殿下独领一队便可,不然岂非本末倒置,长幼失序,这才真叫瓦剌人看了笑话。” 未想到他使得竟是欲扬先抑的计策,这样一顶动摇国本的帽子扣下来,殿中无人敢言,张怀面『色』发沉,却不好反驳。 毓坤望着陈伯谦想,已是第二次了,这位陈侍郎虽生得圆润,倒是真机灵,一句话便将原本过场的事生生拖进了争论的范畴,殿中之人自此分成两派,唇枪舌剑起来。 毓坤此时也看出来,如今她并非势单力孤,毕竟她是太子,是皇上钦定的主持大局人选,其中的意思自然够明白人细思。从这旨意下来的那天,原本与福王对峙时处于下风的情势便微妙地扭转了,然而她也知道,与经营多年的张家想比,她如今羽翼尚未丰,倒没必要争在一时。 不过,她自然不会让朱毓岚赢得这么轻巧。 这么想着毓坤不由又看了朱毓岚一眼,只见他昂首站着,虽不说话,却还是倨傲的老样子,只是目光总不经意落在她身上,然每次她回望过去,他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开。 一开始毓坤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次之后,她故意抬眸,正捕捉到他的视线,朱毓岚似乎惊了下,倒不好转开了,强行与她对视片刻,毓坤莫名发现他耳根竟有些红。 只道是见鬼,毓坤索『性』不去看他。 见殿中争论愈演愈烈,张怀忍不住望向蓝轩,见他好整以暇,似乎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干扰,方放下心。 果然,见胶着不下,他淡淡开口道:“瓦剌凶悍,储君贵重,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如何以身涉险,不如坐镇中军,而福王殿下领队行猎,这样也合陛下的旨意。” 待他说完,一时间没有人接话,言中之意虽看上去是令两方各退一步,然实际不过是委婉的话术罢了,实际上还是福王主事,与先前并无差别。 文华殿大学士廖仲卿还要再言,毓坤摆手将他止了,微微笑道:“诸位所言皆是,我听了听,倒是厂臣的办法更稳妥些,只是皇上爱子之心拳拳,我也自然爱惜弟弟,不忍让他辛苦,斟酌随侍人选的事便交与东宫詹事府,到时五哥儿领着人去便是了。 说罢,她目光灼灼望着蓝轩,倒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原来是在这等着,蓝轩在心中一笑,还真有些想看,若自己再反驳一下,她又会做何举。然而他也知道,再乖的猫,急了也是会挠人的,更何况眼前这位主儿本身是个烈『性』子。只是大面虽定了,他却忍不住想再拿小鱼干逗逗她,还有张怀那边不能不帮,不由悠悠道:“那便让福王府的长史到詹事府协理,往来交接也方便些。” 毓坤一滞,这人当真可恶,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添堵。然胳膊拗不过大腿,沉沉望了他会,毓坤终于道:“那就……这么定了。 这才真叫各退一步,瓦剌人面前的风头依旧叫朱毓岚去出,然而由谁跟着去则由东宫与福王府共同商定,即便朱毓岚想生什么事,她也能提前知晓。 见两人达成一致,殿中诸人自然不好再争,张怀未想到今日太子竟如此强势,差点竟让她搅了局,好在有蓝轩压着,结果终是坏。 而朱毓岚更是没想到,他这兄长病了场,虽清减却越发沉稳,只是每每见了她,他都烦躁得更厉害。望着毓坤走向殿外的背影,朱毓岚忍不住想,明明那金钿白玉带下的腰身掐一把便折了似的,偏还要和他争,真到了蒙古人面前,那样的细手指,张得开弓么。 说起来,倒不知道她身体好些了没有。 出了会神,朱毓岚才发觉殿外连东宫的轿影儿都看不见了。 回到慈庆宫中,毓坤冷静下来回想今天的事,只觉得冷汗淋漓。太掉以轻心了,与蓝轩相处了几日,竟让她生出了能将他收服己用的心思来,今日才知道是她天真了,见不到好,他哪能真心实意帮自己,这么说来,也不知皇后许了他什么好处?“ 望着侍立在一旁的少詹邝佑,毓坤沉声道:“给我仔细查。” 果然邝佑是个妥帖的,查明白便回来,悄声禀告道:“前日里派去巡抚河南、山东的孔兆棠,便是蓝轩一手提拔的。” 毓坤这才明了,在心中冷道,果然,一个两省巡抚,这才值得他为福王费这些许力,只是……她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他又招惹自己做什么,她有哪有什么好处能让他得了去? 不过这疑『惑』很快得了解答,没过几日解了禁的宁熙来看她,毓坤方得知,她娘竟已将京郊的那处园子送与了他。 怪不得,她就知道,哪来无事献殷勤,他当真是长袖善舞,两相兼顾。 毓坤是真的生了气,这小沧澜是她娘极珍爱的,如何竟叫他平白玷污了?而且她娘竟不与她知会,显然是知道她不能同意。 见她动了怒,宁熙也有些胆怯,忙解释道:“原本这事娘连我也瞒着,还是那日大表姐入宫,我好奇问了,今年的海棠诗社怎么不办了,方听她说起这事。原本往年都是在咱家的园子扎秋千,送花神,再结诗社,今年却不同,也不知怎地娘竟将园子收了,后来有宫里的人来接管,她们才知道,原已易了主,是给了皇上身边的蓝凤亭。” 薛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她的大表姐薛静娴,是薛家大爷与原配夫人的嫡女,姿容殊丽,能诗善书,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年便有高门愿求娶,只因薛大爷原配早逝,大姑娘又接连为薛老太爷,薛大爷守孝,兼之后来的继室蔡夫人不上心,竟耽误至二十有四,怕是要一辈子守在薛家。 京城中人提起此事多有惋惜,毓坤却知道她这表姐『性』子冷清,又极有才情,世间男子能入眼者恐怕无几,这里面,自己不愿嫁的成分还多些。毓坤与她亲厚,曾在园中辟了间满是海棠的院子给姐妹们做诗社,薛大姑娘自然是海棠花主人,后来这事流传出去,便成了文坛有名的雅事。 而如今,这不似人间似的雪洞,竟让蓝轩那样的人糟践了去。 毓坤沉着面孔不说话,宁熙也越想越委屈:“当真是太突然了,可怜咱们养的锦头将军,绣花牡丹。” 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委屈,毓坤越发气,然冷静下来,她却不由想,蓝轩收了她娘送的园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归想,这几日的事累积到一起,第二日再在中极殿遇到蓝轩时,她一点儿没有好颜『色』。 然而她一转身,身后之人却带笑唤住她道:“殿下。” 第16章 试虚实 毓坤立定,压下心中的不耐瞧着他,只见他长身玉立,倒是丰神俊秀,然就在这堂堂样貌下有多少污浊手段,怕是没人能看出来。 察觉到毓坤面上的冷意,蓝轩笑了笑道:“先前遣了批工匠到工部军器局造燧石铳,已打了样儿出来,殿下可要随臣去看一看?” 毓坤闻言在心中冷笑,还真当她是个傻的,吃一堑长一智,这里面怕不是又有什么事在等着她。想到此处,她微笑道:“如此倒是好,厂臣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若需要什么改动,厂臣自行斟酌便是了。” 蓝轩倒讶异了,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厌烦自己,她也绝不会拒绝能『插』手政务,军权的机会,他太知道现下如今她需要什么,正因为拿捏住这点,才越发有恃无恐起来。他是很有些喜欢看她虽然不耐烦,却不得不应酬自己的样子。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他发现了点儿能令自己感兴趣的事。这让他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想更进一步,毕竟如今这世上的事,还没有能脱出他掌控的。 然而这一次,他没想到是,再将小鱼干抛出去,对面的人竟然不接了。 见蓝轩不说话,毓坤道:“若是无事,今日便罢了。”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的。 望着毓坤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蓝轩知道,这是真生气了。他回忆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想来也只能是因为秋狩那回,她是打定主意,要对自己敬而远之。蓝轩不由想起他刚把金赤霜捡回来的时候,他的猫是很黏他的。后来有一日,他又见矮檐下有母猫生了窝小猫,饿得瘦骨嶙峋,忍不住喂了回,再回来时许是闻到味道,金赤霜脊背上的鬣『毛』炸着,狠挠了他一爪子不说,好些天都不让他近身。 虽然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但蓝轩知道,她未必不会回头,因为他身上终究有她要的东西,只要她做一日的太子,就不得不和他打一日的交道。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平静,京城中唯一有些波澜的便是,顺天府的乡试结束,考生们的卷子被一份份收上来,由专人用朱笔誊抄后再由主考官评阅。 这事由礼部主持,是毓坤关心的重中之重,也正赶上礼部的官员和司礼监引导她在午门城楼上演练接受朝见,她有意留心身边的谈话,果然听说,今年的考卷当真有篇佳作,见地颇深,立意不凡,又文藻新颖,几位考官看了都以为神文,未及放榜便引得众人猜测纷纷。 毓坤听到这话时,抿唇一笑,并没有『插』话,心情却一下好了许多。不知为何,她心中有八分把握,写这文章的人,一定是她最熟悉的那位。倘若不是他,她还真想不出世间谁还有这样敏捷的才思来。 将她这情态尽收入眼中,蓝轩微微一笑。他们是在场诸人唯二没有参与这场谈话,郎燕生低声道:“难道厂督不好奇,这文章是出自谁手?” 例来每三年一度的科举都是朝中的大事,每次皆不乏有崭『露』头角者一跃成名。而白衣公卿初入官场,自然会和各方势力发生关联,逐步融入派系,这些年的蓝轩一手提拔起来的翰林举子也不在少数,如何竟对这事不关心起来。 果然,郎燕生这话也引得毓坤的好奇。余光扫向蓝轩,她只听他淡淡道:“当是出自陆相家公子之手罢。” 毓坤一凛,却发觉蓝轩正微笑望着她,那目光实有些意味深长。她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难道那日她出宫去见陆英,他竟知晓不成? 郎燕生也惊奇道:“厂督尚未看过那文章,难道竟猜得出?”蓝轩未答,其他人也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因东阁大学士陆循虽是当朝首辅,然而他的儿子却很低调,虽是为东宫伴读,但也没出过什么风头,听说『性』子很是闲散,倒很难将他与这鸾采凤章的文章联系起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到了八月末的时候,瓦剌使团已在武将巴图的带领下到达北京,在专辟的驿馆住下后,先向大明递交国书。毓坤此时才知道,原来此次瓦剌使者入京竟是要向大明求联姻,以固永世之好,而意属的人选便是隆庆帝的一位女儿。 听到这事时,毓坤不由在心中冷笑,如今隆庆帝膝下成年的女儿只有一位,便是她的妹妹。未想到瓦剌竟将主意打到了宁熙的身上,还真当大明孱弱,需嫁女求全。此前她听闻,求婚的这位瓦剌王子脱欢,是帖木儿汗最小的儿子,骁勇彪悍,在与兄长们的残酷血腥角逐中胜出,成为汗位继承人,而瓦剌也因此失了元气,与大明暂时和平共处。 毓坤知道,凶猛的狼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嗜血本『性』的,求亲不过是一时之计,待有了机会便会反扑,别说是她的妹妹,即便是宗室之中选一位女儿,嫁过去后若瓦剌与大明打破和平的假象,还不知要遭受如何的蹂|躏。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国家的命运压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的,而她爹自然也不会许嫁。 正式接见瓦剌师团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一应典仪流程毓坤已烂熟于心,很是有把握可以在朝臣与番邦来使面前一展储君的威仪,她不由在心中想,当真要叫瓦剌人见识大明的实力,方能知难而退。 而这些时日中,虽因公事,她与蓝轩不得常见面,毓坤却打定了主意似的,再不愿与他有什么牵扯。虽顶厌烦他的为人,但毓坤也知道,现下的境况,她是不好与他撕破脸,说不好还要假意逢迎,然而再深些的交往,她是绝不愿意的,瞧不上是一方面,怕进陷阱是另一方面,毕竟连她娘也说过,这人城府深沉,平素做事一点儿也瞧不出门道 想到此处,毓坤不禁再次好奇起他的出身来。自打知道他收下了小沧澜,她便在心中琢磨,这人究竟要这园子做什么,难道竟是要置外宅不成? 她是听说过,历朝历代,这宫里一直有内侍与宫女结对食的事,甚至在某些皇权衰微的时候,低些份位的嫔妃被权要大珰染指也不是没有。若宫女出宫,有钱的内侍便会在外面置一处房产,偶尔团聚,倒真如一家人一般,就在京城西面的南池子那里多些。这事本属寻常,说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做了夫妻,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然而对上蓝轩,她却不由生出三分狐疑来。虽然知道此前那个梦做不得数,但毓坤真心怀疑起他这内臣的身份来,若真的是她猜得那样,这便是个极大把柄,由她捏在手中,他还不是任由她驱策。 只是她却很难证实自己的猜测,若说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叫人将他按着,把裤子扒下来看一眼便得了。想象着这情景,毓坤忍不住笑起来,竟也有他跪着求她的一天,这么想着,她心中简直痛快极了。 但叫人在大庭广众下按住他的能力,她还真没有,又更知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迂回探究,所以如今,这园子里住着什么人便成了关键。若当真有什么女人在,她悄悄将人拿了,审一审便得知了,还能留个人证,到时候不怕他不服软。 隐约察觉到毓坤一直望着自己,唇畔隐隐噙着抹笑,蓝轩微微蹙眉。这几日她有意避着自己,他反倒越发上心了,现在见她如此直白打量自己,他故意回望回去,见她竟不似从前那般惊惶,非但没转开视线,反倒与他对视,倒像是已拿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蓝轩当真起了兴趣。 心中打定了主意,毓坤便着意叫薛府的管家来询问,得知自小沧澜易主,原先园子里薛府的下人都被清走了,如今管园子的据说也是打司礼监出来,必定是蓝轩的亲信。这么铜墙铁壁似得一围,外人一点进不去。不过她倒是不着急,捉他马脚的事总要一步步来,而这第一步便是弄清楚,这园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有了计划事情便好办,没过几日,竟真叫她等来这么一个机会。 第17章 不称意 依礼,皇太子于午门接受朝见,需着冕服,宫中尚衣局已提前半月新制了衣裳佩绶。原本这事是和蓝轩沾不上边的,所以那日,听闻他竟亲自将衮冕玄衣送来东宫,毓坤着实讶异了回。 每次与蓝轩交锋皆劳心劳力,这几日她鲜少与他言语,倒轻松许多,此时便更懒得应付,不由向传话的宫人淡淡道:“就说有劳厂臣,我又发了头风,起不来身,不便亲谢,赏些东西,打发他去罢。” 说完又着意嘱咐道,要重赏,切不可单薄。毓坤心中自然知道,如蓝轩那般身份,来一趟自然不是为了赏赐,她却偏要用这阿堵物去打他的脸,只叫他知道,他在她心中不过担得一个俗字。怎么说她也是太子,他还能真同她撕破脸不成,只能忍着罢了。 想着蓝轩吃了闭门羹,闷气领赏,还不得不谢恩的样子,毓坤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一旁的冯贞闻言犹豫道:“只怕这样……不太妥帖。” 他一开口,毓坤就沉默下来,方才的情形她不过想想罢了,如今还真得罪不起蓝轩,若有朝一日她真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要将他的势力铲除殆尽…… 想到这儿,毓坤又不由琢磨起这些天她盘算的那件事来,想着那日宁熙曾说过的话,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下意识唤道:“慢着。” 传话的宫人顿时站定,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毓坤仔细在心中思虑一番,方缓缓道:“去罢,将蓝掌印请进来。” 冯贞并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毓坤却摆了摆手,要他亲自领人去请。 在慈庆宫外候了一刻,蓝轩方见太子大伴冯贞急匆匆走了出来,命人从他身后两个随堂太监手中接过盛着冕服的漆盘,恭敬地领他向殿内走。 蓝轩在心中笑了笑,看起来,她还真是不待见他,不知旁人怎么劝才勉强请他进去。然到了东书房,行了礼,见毓坤竟和颜悦『色』上前来扶他,蓝轩一时间倒有些惊讶了。 今日她一身太子常服,绛袍金带,微微一笑,唇边隐有酒窝,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蓝轩不由在心中想,比起先前的横眉冷对,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他还尚未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许是那样更好看也说不定。 见蓝轩微笑瞧着自己,毓坤眸中不由泛起冷意,只是还要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压下不耐,与他寒暄起来。 漆盘中的五采玉珠的九旒冕泛着柔和珠光,将呈上来的衮冕九章查看完毕,又与蓝轩虚与委蛇了片刻,毓坤垂下长睫,面上忽然现出抹忧『色』。 果然,见她这样子,蓝轩很体贴地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毓坤闻言抬眸,神『色』郑重望着他道:“到真有件小事,恐怕要麻烦厂臣。” 蓝轩道:“愿闻其详。” 毓坤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三公主,我是不愿求人的,只因我这妹妹前日来央告,说有缸繁育多年的金鱼尚留在小沧澜中,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尾锦头将军,一尾绣花荷包,是花钱都买不到珍品,实在是没办法……” 她未说完,蓝轩便明了,原来她厌烦自己,不仅是因为秋狩的事,兼之更不悦自己收了那园子。太子疼爱妹妹是出了名的,蓝轩一笑,接了话道:“殿下勿忧,我叫人取了,明日送到宫里来就是。” 毓坤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真教厂臣见笑了,也无须这么麻烦,叫冯贞去取便是了,他是惯去的,熟门熟路。” 她面『色』柔和,黑眸闪亮,表情全然无辜,但蓝轩知道,说不准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更妥帖些。” 毓坤不易察觉地蹙眉,她原本是试探,若他拒绝,这园子中八成便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他竟如此坦然……虽如此,毓坤仍旧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便向冯贞道:“那你去罢,就说已禀过了蓝掌印,取了东西就回来。” 冯贞闻言会意,即刻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毓坤不由又打量起蓝轩来,耽搁了这会,他竟还不走,也不知今日特意来是有什么事。瞧出她的心思,蓝轩忽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绷紧脊背,沉着眸感到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声道:“请殿下……先将旁人都屏退了罢。” 毓坤眸『色』深深望着他,她是吃过一次亏,如何肯再信他的话。然而她不动,蓝轩也不开口,僵持了片刻,毓坤想,这里是东宫,难道他还真敢做什么不成?终是冷着面孔摆手,书房中宫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待最后一列宫人走出去,将隔扇牢牢掩好,毓坤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皇上的身子,恐怕不大好。” 毓坤一怔,猛然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按理说他是天子近侍,消息确实灵通,只是这话他不对皇后去说,不对福王去说,而要对自己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瞧见她眸中的狐疑,蓝轩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语气坦然,毓坤心中一颤,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道:“不是说好转了些,如何……” 蓝轩淡淡道:“如今瓦剌使者在京中,自然要放出这消息,稳定人心,然而……”他深深望着毓坤道:“殿下需早作打算。” 毓坤一凛,若蓝轩说的是真的,皇后那里如何没一点动静,甚至连皇上下旨由她主持阅兵,朱毓岚那里竟没争上一争。 果然,见她蹙眉,蓝轩叹道:“那臣便再多言一句……” 望着毓坤,他正『色』道:“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说罢,他行礼告退,毓坤沉沉望着他秀逸的背影想,这话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祸患不起于外,而起于身边,难道蓝轩竟真的是在暗示,皇后与朱毓岚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这么一想,她倒忽略了另外一件事——像他那样字都不怎么识的人,如何竟背得出论语。 自蓝轩走后,毓坤兀自沉『吟』许久,依旧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要帮自己,还有意要将水搅浑。直到宫人回禀说冯贞已回来了,便诏他到东书房来。 在毓坤面前叩了头,冯贞起身,低声道:“已查明白了,园子里养的是只猫。”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比喻,冷笑了下,心道还真藏着女人,不由淡淡道:“说罢,是家猫……还是野猫?” 见她不信,冯贞着了急道:“真的是猫,那么长……”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比划着:“跟豹子似的,威猛极了,就趴在水缸边上,‘啪’地这么一扑,水里的鱼就被叼走了。” 毓坤滞了一滞,冯贞命人将取回的水缸抬来。毓坤仔细一瞧,原本五彩斑斓的一缸金鱼,如今就稀稀拉拉就剩了几尾,见到人的影子覆上来,全钻进荷叶底下躲藏起来,显然是被吓得怕了。 而那锦头将军自然是不在了,想必已成了盘中餐,绣花荷包倒还在,只是尾巴上缺了一处,像是被爪子挠的。毓坤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只大猫满足『舔』着爪子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他是有意的,故意要养只猫作弄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蓝轩这个人,还有他的猫,都当真讨厌极了。若她再信他,那才真是见了鬼。 望着冯贞,毓坤沉声道:“就将剩下的金鱼养在我这罢,也别告诉三公主了,平白惹她伤心。” 大约蓝轩也听说了这事,第二日再见面时,他竟正『色』将她拦了,很是郑重地道歉道:“是臣疏忽了,竟酿成这样的祸事,待臣教训那畜生,给殿下出气。” 毓坤在心中冷笑,和只猫置气,传出去倒显得她小气了。虽讨厌极了,她但还是按捺下『性』子,冷冰冰道:“哪儿能呢,猫吃鱼不是天『性』吗?厂臣也不必在意。” 说罢,瞧也不瞧他地走了。 见她已在心中认定是他故意捉弄自己,蓝轩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她不想理他,只是敷衍,现如今倒厌烦得连敷衍都欠奉了。 然而这次,还真不是他有意为之。 即便他喜欢作弄人,也没有平白拿人家的心爱之物作践的道理,他是真不知道金赤霜还有这样的本事。昨日听管园子的孩子回报这事,蓝轩便知道坏了,恐怕她在心里将他恨得更厉害了,今日一见,果然她面『色』不豫,他倒打心底感到抱歉来。 待回到乾清宫西面的配房,见他似有心事,尚璟小心翼翼唤道:“干爹?” 蓝轩闻言,若有所思道:“你倒说说,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尚璟讶异极了,不由在心中想,难道干爹竟是瞧上什么人不成,虽说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做不得真的,但却不妨碍京中官员送钱送女人,更有甚者,自己家的女儿也没有舍不下的。更何况,做不得真又如何,有些手段…… 然被蓝轩蹙眉瞧着,尚璟知道是他想多了,不由收了心神道:“小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什么胭脂水粉,首饰头面之类……” 蓝轩摆了摆手道:“这些怕是她不爱。”尚璟心道,这是真上了心啊,想了想道:“文雅些的,大概喜欢书啊,画儿啊,琴谱子什么的。” 蓝轩不语,尚璟又道:“再新奇些的,弗林国的叭儿狗,会说话的鹦哥儿,总不会错了。” 待他口干舌燥说了一圈,蓝轩依旧兴味索然,尚璟不由心中冒汗道,这小姑娘得是个什么活祖宗啊,这么难哄,将全北京城的好吃的、好玩的捧到面前都不多看一眼似的。 停了许久,尚璟方听蓝轩道:“你去……把工部的张主事找来。” 尚璟闻言松了口气,这是终于要办公事了,急忙领命去了。 待尚璟走了,蓝轩从书案上取了支笔,竟就着手边的磁青纸画了起来。待张邈被领进来,他屏退了所有人,方将手中的画递与他,淡淡道:“做得出来么?” 第18章 折新桂 自打蓝轩那日在殿外拦下她,装模作样地赔礼,被她冷冰冰地回了,毓坤发觉他倒再不来招惹她了。大约是人都有个新鲜劲儿,他将她逗弄够了,见她不接茬也不得趣儿,着兴致慢慢也就散了。 于毓坤而言,这无疑是件好事,只是这样的好心情未能维持几天,便被另外一件事打断了。 自瓦剌使者入京递交国书,有意求娶公主,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中议论不绝。而令毓坤隐隐不安的是,病中的隆庆帝一点儿不表态,既未拒绝,也未答应。 这态度实有些暧昧,毓坤不禁在心中想,到底是因为她爹真的病得那样沉,还是他当真在犹豫?第二个猜测令她心生寒意,却一点儿也不能吐『露』心声,更忧心母亲和妹妹在后宫,听闻风言风语不得安稳。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见到她爹,然而几次递了奏本,都被驳了回来。最后连谢意都来劝她:“皇上不见殿下,许是为了殿下好,毕竟如今非常时刻,万一将皇后『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毓坤摆了摆手,她爹不见,只是因为不想见罢了。毓坤知道这时候若是求得到蓝轩,兴许有几分机会,也兴许他就在那,正等着她来求他。 只是这织好的罗网,她跳还不是跳? 似知她所忧,沈峥正『色』道:“如今倒有个人能派上用场。” 毓坤抬眸望他,沈峥叹道:“殿下可是忘了,先前那刘会元对瓦剌了解倒透彻,我瞧这次瓦剌王子遣人求亲并没有那么诚心,诏他来问一问,兴许有什么法子让他打消这主意。” 毓坤这才想起,她身边还有刘霖这么个人来,沈峥说的无错,若能让脱欢自己转了念想,是最好不过。既然有这么个人才,又为何不用? 然而待刘霖急匆匆从司经局赶来,毓坤才发觉他对西北的风物人情,政局军事并不甚了解。她眸『色』沉沉地想,难道竟是邝佑寻错了人不成。 见她不豫,刘霖面『色』也有些苍白,顿时在她面前跪下,伏地叩首。 只是他毕竟还是有些才学的,毓坤依旧抱着希望,将那篇神仙佳作中印象深刻的几句背了出来,眸『色』深深望着他道:“这是你写过的,可还记得?” 见刘霖面上依旧一片茫然,毓坤不由提点道:“隆庆九年,会试。” 听她说的郑重,刘霖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得了东宫青眼,原来竟是因那样一篇文章,只怕是个天大的误会。 虽说知道自己此时将这事应了,便可保全富贵荣华,但他还是有几分骨气的。拜了一拜,刘霖沉声道:“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此言一出,不禁毓坤一怔,连沈峥与谢意也惊讶起来,原来那日写这文章的人,竟未取得头名。 想来比起刘霖,他自然是强上许多,未点会元,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见在场之人皆望着自己,刘霖再拜道:“这文章并非臣所作,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毓坤这才相信,原来竟是真错了。 见她面有失『色』,刘霖犹豫了许久,期艾道:“其实,说不知道也不对……方才听殿下提起隆庆九年的会试,臣倒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见他欲言又止,毓坤道:“你且说来。” 刘霖叹了口气道:“那年与臣一同参加会试的,实有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话未说完,殿中诸人皆想到一人,然而那又如何可能。 果然,听刘霖道:“便是当年萧丞相家的公子萧恒。”谢意不由笑道:“这如何可能,会试在三月,然而刚开春,这位萧公子已病死了。京城中最大的那几个书画铺子的掌柜都这么和我说的,断断不会记错。” 说罢望着刘霖,谢意沉着面孔道:“即便萧恒名声大,也不能这么糊弄我们。” 刘霖闻言摆手道:“小公爷说的也没错,萧恒是死在隆庆九年,只是不是在春天,而是在夏天……”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道:“是在萧家的谋反案发后,被陛下处死的。” 殿中之人闻言皆惊,毓坤更是不能置信,沉声面孔不言。 谢意蹙眉道:“当真?” 刘霖叹道:“小公爷与书画铺子的掌柜打交道,自然是去买字画,牵扯上利益关系,病死和处死,差别可大了。” 谢意听出他的意思,冷冷道:“你是说,是那几个掌柜为了生意,合起伙来骗我?” 刘霖道:“小公爷试想,若萧恒是以谋反罪名处死,那便是钦犯,那字,那画,都是禁物,如何能在市上流通?况且当年萧家被诛十族,亲故友朋无存,连安富坊内的老宅都被夷平,那字画又是打哪儿来的?不编些故事,如何能让您踏踏实实花这冤枉银子?” 谢意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沈峥道:“也并非是那些掌柜编出来的罢,如今上坊间打听,也是一般说辞。” 刘霖叹道:“沈公子说的没错,但这其中的缘故,却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了。” 谢意疑『惑』望他,只听毓坤道:“是……皇上的意思?” 话音落下殿中人皆一凛,刘霖顿时伏身在地,毓坤叹道:“你说罢。” 刘霖抬眸望着毓坤,见她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些时日太子的知遇之恩,又想到自己因桂王犯案株连而潦倒半生,不由对当年的萧恒感同身受,悲愤中竟生出些勇气来。他沉声道:“即便萧仪有错,其子无过,况且萧家谋反本是桩糊涂案,陛下因迁怒而杀其子,便如司马昭杀嵇康,司马颖杀陆机,这样文坛喋血,想必后悔,不能担此名,自然对外说是病死的好。” 这话着实重了些,怕是要治大不敬之罪,刘霖自知不能活,只是此乃多年来他心中盘桓的心声,既是为当年的萧恒,也为如今的自己,抒吐出胸中的郁气,他竟笑了笑,转身便向殿中的柱子撞去。 磕破额角,却被内侍按住,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毓坤道:“放了他罢。” 冯贞犹豫道:“殿下?” 毓坤望着满面鲜血的刘霖道:“宁错杀勿放,是为君者的不得已。只是错了便是错了,既做得,自然也担得,留待史书评说,我不会因这事而治你的罪,陛下也不会,你起来罢。” 刘霖闻言叩拜,抬起头望着她,沉声道:“殿下如此气度,有朝一日必为明君,若有幸得见殿下君临天下,臣死也无憾。” 毓坤长睫一颤道:“不急拍马,还有一事我要问,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刘霖重重磕了个头,地上的金砖也染上鲜血,他正『色』道:“臣所言皆发自肺腑。” 说罢又道:“而臣之所知,也不过机缘巧合,那年会试贡院中,考棚恰巧与萧恒相邻,无意听见司考核对姓名,方知是他。那时萧家的境况已然不好,萧丞相罢官,他能参加会试,想来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会试主考官顾士祯一力保举。” “既见过他本人,臣自然知道他未死在春天,却不知后来如何。直到因桂王的案子被打入诏狱,臣方知他也曾被关在此处,还曾于狱中上书陛下为父亲申辩,然没过多久,宫里便来人,将他处死了。” “那时萧家已被诛了十族,友朋皆受牵连,故交零落,活着的人多数对他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因此即便有风声说他是病死的,也无人知虚实,恐如臣这般知道些实情的人如今也不多了,但殿下的太傅,当年的主考官顾翰林必然知晓,殿下若不信,问一问他便知。” 听他说完,殿中一片静默,许久后沈峥方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 见毓坤不说话,谢意拍了拍她的肩道:“还想什么,这人都死了十几年了,早起晚死,春天夏天,处死病死,原本没甚区别,咱们还是换条道想想,这瓦剌王子求亲的事该怎么办。” 毓坤沉默许久,方回神,吩咐冯贞去找邝佑,要他着意打听瓦剌使者动向,之后挥开谢意的手,转身向内走。 见她面『色』不是很好,谢意有些忧心道:“殿下可是累着了。” 毓坤摆手,哑声道:“你们且去,我想自己待会。” 回到东书房中,她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虽差了十年,但萧恒于她并不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她看过他的画,临过他的字,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其实是认识他的。初听刘霖猜测那文章出自他之手,她竟有理所应然之感,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而直到听完刘霖说的故事,比起天妒英才,因受株连,罹死狱中的结局更加冰冷,也更加真实。风光霁月消弭于污浊泥泞,所谓悲剧,不过如此。平生第一次,毓坤真实地感到难过起来。 然这般过了几日,待到八月初八,金桂初绽的日子,却有两件好事如约而至。 头一件自然顾太傅的生日。因是七十的整寿,顾士祯又是当世鸿儒巨擘,太子的老师,这寿诞自然也格外隆重,京城中但凡有些头脸的没有不上心的,即便不能亲至,也要派人送上一份寿礼。 而另外一件喜事便是,八月初八刚好是乡试结束后第一个寅日,待到辰时,隆庆二十年顺天府乡试的金榜便在贡院之外张贴出来,寅日辰时取的是龙虎之意,因而这榜又叫龙虎榜。 这边刚张了榜,那边报喜的梆子已骑着快马踏过十王府街,到了金鱼胡同的陆府门前。只因今年乡试的解元,便出在当朝首辅陆阁老的家中。这件喜事一出,便如沸水入了热油,半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且不说如今陆家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奉承还等不到机会,单陆公子点了解元这一件事便令人津津乐道,当真算得上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又当真称得上一句青出于蓝。一时间陆府门前倒比做寿宴那边还要热闹,道贺的人简直要将门槛踏破。 然而如今的新科解元却云淡风轻,谢绝宾客,连顺天府尹的鹿鸣宴也辞了,只因要为自己的老师过寿。依例,解元需做登科诗,报喜的梆子得了赏,不过等了一会便见陆府的家人捧着浸了新墨的纸张出来,这登科诗一经传出,更令人啧啧称奇,用时极短不说,工整飘逸,当真出神入化。 这登科诗传入宫中尚未过午,此前詹事府的官员与福王府中的长史共同拟定了与瓦剌猎赛的人选,要待太子定夺。放榜的消息来时毓坤正与人说着话,得知陆英得了解元,也不过一笑,唇畔隐隐有个小酒窝。 倒是她身边那位鸿胪寺卿,得知新科解原是太子伴读,将她好一阵恭维,又命人取了那登科诗瞧了半晌,夸赞道:“陆相的公子,果然不同凡响,这样的才思,世间难有匹敌。” 毓坤闻言,心中高兴,却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接过那诗,淡淡瞧上一眼,正见其中有句“仗剑以酬黄金台”,便听鸿胪寺卿道:“不仅有才,更有情,这仗剑以酬黄金台,写的是报国,说的却是报君。” 本是无意的一句话,毓坤却无端有些面热,陆英写的这句是化用李贺的一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她只觉是写给自己的,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捏着那诗一时间有些发怔,脑海中却不由浮起陆英那日说过的话:“……是为了殿下。” 顿了顿,毓坤辞了身边人,走到案前寻了笔,又在那首诗上写了“兰芷芳翠,美人迟暮”八个字,香草美人的典故出自《离『骚』》,意为明君贤臣。她写的这两句的意思是香草虽茂盛,美人已老去,意思是明君渴盼贤臣出现。这用法还是她先前打萧恒那篇文章看来的,而如今她写在这里是想说,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她的意思,他究竟能不能明白? 然真落了笔,毓坤却有些后悔,这话会不会太『露』骨了些,总是不太好…… 正出神间,她忽然感到手中一空,那纸竟被人从身后拈了去。 毓坤猛然转身,发觉身后人竟是蓝轩,不由暗怒,怎么哪儿都有他在。 不知被他看去多少,毓坤颇急,想将那诗抢回来,却怕欲盖弥彰,不好动手。只见蓝轩将纸展开,仔细瞧了瞧,最后在她答的那八个字上停了会,目光有些暧昧。 见他意味深长望着自己,毓坤冷冷道:“你也懂诗?” 她的语气很有几分鄙夷,蓝轩自然也听出来,微微一笑道:“不过胡『乱』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懂得那什么花啊草啊,剑啊刀啊。只有黄金这物,臣倒是见过的。” 说罢,他竟将那纸还了给她。 毓坤心中冷道,果然,他连燕昭王黄金台的典故都不知道,还道是金子呢。这才有些放心,想来他又如何懂陆英写的诗,更加不会懂自己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被蓝轩这么一闹,她倒没心情再送这回诗,只将那纸折了拢进袖里,冷瞧他一眼便走了。 她之所以走得急,是因为顾太傅的寿宴正设在中午,她既惦记这老师的生日,又惦记着和陆英有约,不免催着轿子快走。然到了顾府之外,毓坤却发觉,朱毓岚竟比她到的还早,而且不仅他在,竟还有一列缇骑在府外,领队的人正是那日她见过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洛宁。当真是讨厌的人凑成堆。 见竟有锦衣卫来,府内宾客皆惊惶,好在洛宁只是送礼,将寿礼放下,拱了拱手便离去。待他走后毓坤方下轿,顾府家人即刻迎出来,请她去正厅。 因她是太子,又是今日主宾,身份贵重,开宴时便在太傅身边落座。毓坤只觉太傅今日心情不好,自洛宁走后便不发一言,不由有些好奇缘由。 然还没待她探究明白,毓坤便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消说,便是坐在太傅另一边的朱毓岚。已然见怪不怪,毓坤看也不看他,只端坐正,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果然,陆英不在,怕是真的耽搁住了,要晚上才来。而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却见正厅珠帘打起,有个熟悉的声音笑着道:“老师恕罪,学生来得晚了,当自罚三杯。” 第19章 不可追 大约连顾士祯也没想到,正是春风得意的日子,自己这爱徒竟舍下同榜们,来与他这老头子做寿。先前他是嘱咐过陆英的,不可驳了顺天府尹的面子,这鹿鸣宴是要去的。然而他竟还是来了。教训了他几句,顾士祯见陆英恭恭敬敬听受,并没有新科解元的骄矜,心中很是满意,命人为他单加一席。 因是临时加席,陆英便坐得远了些,毓坤下意识瞧去,正见他被人团团围了起来,道贺的,恭维的,更多的是赶着要结识的。而她这里也是一样,一起身便有许多人跟着,所以两人竟连好好说句机会也没有。 自打陆英来了,毓坤察觉出顾太傅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看得出是骄傲而欢喜的。他虽然对膝下弟子严厉,但爱才惜才,无怪当年即便萧家失势,依旧保举萧恒。毓坤其实很是想问一问顾太傅当年萧家的事,碍着人多却不便开口。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待到陆英好不容易破开身边的重围走过来,已是酒过三巡。太傅年事已高,不便久坐,毓坤已命人扶他回房歇下了。离席前顾太傅还曾笑言,待他这老古板走了,他们这些年轻人也能松快些。 说来倒是,他们这桌坐的都是顾太傅的学生,以她和朱毓岚为首,还有各自的伴读,都是王公贵子,从小一处读书长大,倒是不拘泥。只不过她与朱毓岚不对付,于是现下在坐之人也分开两边,倒是泾渭分明。 陆英来了,先自罚三杯,又敬一杯与她,之后依次喝下去,一圈后再回到她身畔,望着她只是笑,毓坤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要分开时,却不经意听他道:“等我。” 陆英的声音很低,刚说完又被涌上来的人群围住。毓坤起身,扬起唇角道:“我乏了,这便回宫,你们也散了罢。” 那时他正隔着人群遥遥望她,见她口型,眸『色』深了深,毓坤一笑,带着冯贞走出正厅, 因坐得近,朱毓岚正将这幕收入眼中,轻轻嗤了声。想了想,他低声对身边的张顺道:“盯着些太子,瞧她要做些什么。” 然一刻后张顺便来回报,太子出了府门,已上轿回宫了,朱毓岚虽有些狐疑,但也无法,只能带着自己的人也打道回府。 顾府后宅的角门外,毓坤远远望着前街上冯贞送着她那顶轿子走远后,朱毓岚也跟着走了,方笑了笑,负手又走了回去。 顾府她打小便来得熟了,府中家人也知老爷与太子亲厚,师徒俩许是有什么体己话说,太子殿下既未走,自然毕恭毕敬伺候,她要去哪里也没有人拦。散了席已是下午,她顺着园子里水边溜达,慢慢走到那间八角攒尖的凉亭下。 已是金秋八月,丹桂飘香,毓坤闲闲而坐,微风一吹,竟也有些冷了。她刚打了个抖,便有样东西塞进她怀里,陆英道:“暖着手罢。” 毓坤这才发觉那是一个细长颈的玉瓶,微微发烫。她将瓶塞拔了,顷刻便有浓浓的桂花香气混着酒香飘了出来,竟真是瓶桂花酒。 原来他是去温酒,方来得迟了。 捏着玉瓶的细颈,毓坤刚抿了口,却被拦了。望着陆英,她笑道:“怎么,这酒还不是给我的。” 陆英叹道:“自然是,不过殿下暖身子可以,却不许多喝。” 毓坤笑道:“还管起我来了。”虽这么说,却也未再饮。 见她意有未竟,陆英道:“才好几天,吹了风再病一场,当真叫我后悔约你了。” 毓坤道:“哪就这般娇气。” 见陆英立在她身旁,毓坤笑道:“陆解元。” 闻听她言中调侃之意,陆英望着她道:“殿下欢喜么?” 毓坤道:“我欢喜什么,又不是我得了头名。” 陆英微笑道:“那臣的诗,殿下可收到了?”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明道:“什么诗?”然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拢了拢。 见她这样子,陆英明白了八分,捉了她的手腕,一下便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正见她写的那两句回诗。 见她要恼,陆英一笑,将那纸折了收入怀中,正『色』道:“既然是给臣,那臣便收下了。” 毓坤瞧他一眼道:“你可别多想。” 她转身要走,却听陆英在她身后道:“臣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为免惹人注意,最终还是决定两人分开走。宴席已散,赴宴的宾客各自归家,而冯贞也带着东宫的轿子回了。毓坤让陆英先一步走,自己则留了下来,等着冯贞来接。 入了秋后,日短夜长,金乌渐渐坠了下去,毓坤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顾府后宅的角门,冯贞已等在那里,她刚欲上轿,却蓦然望见顾府前街上有人下了马,而那身影……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蓝轩。 毓坤只觉不可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难道也是来祝寿?但平日里并不见他与顾太傅有何交集,况且顾太傅又如何瞧得上他那样的人,怕是连见也不愿见。再者言,若真是祝寿,为何非赶在晚上?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在心中,毓坤只觉这其中定有什么事,又见顾府的门房接了拜帖,云淡风轻引蓝轩向内走,心中不免更疑,吩咐冯贞再原地等着,又从角门走了回去。 看门的小厮见她又回来,忙不迭要向内通传,却被毓坤止了,要他去打听方才来的客人现在何处。 那小厮不知何意,但不能违逆太子命令,过了会回报道,管家将客人带去后园的书斋了。 后园的书斋是顾太傅平日见亲友的地方,私密僻静,如此这般,毓坤倒真好奇起来。这角门直通后园,她轻车熟路,趁着夜『色』回返,还真远远瞧见竹影斑驳下那窗纱里亮起了灯,管家躬身退出来,将隔扇掩好便离开了。 毓坤虽然知道听壁角很是不好,尤其是听自己老师壁角,但完全压不住好奇心,她敏锐地觉得,这里面藏着个秘密,若是她光明正大地进去,肯定是听不到的。这么想着,便沉下心,悄悄走进院子,正在书斋外廊下立着,贴着墙仔细听。 入了夜,园子中有些虫鸣蝉噪,屋内人说话,她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顾太傅道:“……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请也请不来了。” 这自然是说与蓝轩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却听蓝轩道:“学生不敢,只不愿老师声名受累。” 毓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竟是太傅的学生?一时间她只觉世界颠倒错『乱』,不能置信。 顾太傅冷道:“不敢,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事?前日里与太子斗,连东宫的讲官也敢擅动,何不连我也一同撵了去?” 闻听他的声音带着怒意,蓝轩未言。毓坤却惊得呆了,何曾见过他也有这样一天,如小鸡仔一般被人训斥不能抗辩,况且太傅还是为她出气,她简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来。 然下一刻却听顾太傅轻声叹道:“小凤。” 这声叹息饱含惋惜心痛,以及更多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毓坤只觉爱恨难当,心竟也跟着颤了下。 顾太傅沉声道:“前日我方听说刑部史思翰满门抄斩,如今你……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 蓝轩淡淡道:“若说我放下了,只怕老师也不能信。” 毓坤在心中想,当年的事是什么事?忽然就有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来,这猜测太吓人,以至于她觉得胃都紧缩起来,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一定不是,她在心中想。 然而顾太傅却极缓慢道:“你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学生,当年你父亲给你取这恒字,也是希望……” 毓坤遍体生寒,只觉每一个『毛』孔都从内向外散发着凉意,心中疯狂地呐喊道,这不可能! 蓝轩冷冷打断道:“莫再提我父亲,老师又对他了解多少?而这世间也再无萧恒。” 一瞬间毓坤如被抽空了力气,面『色』煞白。 顾太傅许久没有说话,蓝轩淡淡道:“史思翰已与我透了底,当年的那些人……”他微微笑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顾太傅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透着沙哑疲惫:“那陛下呢,你如何能与皇权抗衡。” 蓝轩道:“老师误会了。皇上既叫人跪着活,便没有站着死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敢怨怼。” 毓坤手脚发麻,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爹的旨意,他是萧恒,还是蓝轩,不过是她爹的一句话罢了。像萧恒那样的人,必然是不怕死的,要折辱他,杀是不足以的,只能用最残酷的办法,叫他屈辱地活。 究竟对萧家有如何的恨意,才能让她爹做出这样的事来,毓坤自然知道她爹前半生对萧仪有多么倚重,然而有多爱,便有多恨,她第一次体会出帝王家的残酷无情来。 她不由想起去宛平县的路上,他淡淡道,死是这事上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很多,然而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那时他的神『色』那样平静,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而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将最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才是世间最大的悲剧,这怕正是她爹想要的结果。 太残酷了。 她只觉难过得喘不上气。 而他,究竟是风光霁月的萧恒,还是挟势弄权的蓝轩,她一时竟分不清了。 许是听到外面动静,隔扇忽然被打开了,毓坤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人钳住。颈子被用力卡住,她几乎不能呼吸,如同一尾濒死的鱼,嘴唇嗡张着,发不出声音来。 察觉手下有异,那人松开她。 见蓝轩冷冷望着自己,毓坤才发觉是他走了出来,而顾太傅在屋内沙哑道:“谁在外面?” 毓坤喘着气,蓝轩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身上。他淡淡道:“不过是野猫罢了,老师早些歇罢。”回身将隔扇掩好,他不由分说掐着她的细腰,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狠狠挟着她向园子深处走。 待到了一处太湖石旁,他方将她松开,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冷道:“殿下听到了?” 毓坤怔怔望着他。英挺的眉目深邃,然而浑身上下却气质冰冷,生人勿近。若他是蓝轩,她自然不用在意,然而想到他是萧恒,她又真实地难过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境遇,才能将原先的品『性』高洁,打磨成现在的冷血残忍。 生如蓼蓝,这原本是个贱姓。 清冷的月『色』下,她睫『毛』一颤,蓝轩沉着声道:“你哭什么。” 毓坤这才发觉,原来竟流泪了。而蓝轩愈发冰冷,挟着怒意道:“你……可怜我?” 若他是萧恒,自然是骄傲的,又如何愿受别人的同情,而她又怎么会哭,用手背擦了下,她冷道:“谁哭了,风大『迷』眼。” 他不由分说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强迫她抬起眸子望着自己,审视着她。 但见月光下,她明亮的黑眸如浸水,饱满的嘴唇咬出道印子,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上几道鲜明的指痕,正是自己方才攥出来了,充满了触目惊心的凌|虐感。而她眸中的纯粹,更激发他嗜血的本能,叫他忍不住想欺负得她更狠些,看她哭得再多些,又或是狠狠将她压在身下,用力疼惜,然后再把她想要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用力甩开这念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纤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那儿还残留着一点雾气。 望着那点微弱的星光,他忽然在心中想,原来她竟也曾为他流过泪。 第20章 立誓言 他下意识收紧捏着她下颌的手,大约弄痛了她,毓坤挣扎得厉害,用力掰他的手,然那点儿力量与他比起来却微不足道。 见她睫『毛』上雾气未散,却不甘示弱,他心中忽然柔软下了,竟不忍再欺负她了。 松开她,蓝轩飒然向外走。 在他身后,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在这紫禁城中,她尚有许多事有求于他,如今竟说要为他做主。 且语气那样认真,认真到他真有一瞬间觉得,她并不只是说说。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憎恶他的人,惧怕他的人皆臣服在他脚下,他早就站在权力的巅峰,又何需假别人之手。 蓝轩知道自己合该是不屑的,然而内心深处却莫名有道细微的裂痕,鲜明地刺痛起来。 见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毓坤沉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有朝一日,我为帝王,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不冤死一人,也不错杀一人。” “以暴制暴,不过一时手段,我总相信,这世上即便污浊,也存着公平正义。 ” “到那时……” 她举起右手,郑重道:“我朱毓坤对天起誓,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待她说完,蓝轩沉默良久,久到毓坤开始忐忑,方听他嗤道:“傻里傻气。” 她不服气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回过身,叹了口气道:“倒傻得可爱。” 毓坤气结,却拿他无法。 沉沉望着她,蓝轩淡淡道:“即便殿下真这样想,也不该这样说。” “若让陛下听了,又作何感想。” 毓坤眸『色』一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今她终究跨不过她爹去。 待他们出了顾府,毓坤见冯贞已等得发慌,听到动静,连眼睛都亮起来,然转脸望见蓝轩,一时间很有些吃惊。 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低着眉目扶毓坤上轿。 毓坤坐在轿子里,蓝轩打府街牵了马,缓缓走在她身边。 她仍旧有些意难平,忍不住掀起轿帘,趴在窗沿子上望他。 是蓝轩还是萧恒,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犹豫了会方开口唤道:“嗳。” 好在蓝轩也没在意,只瞧她一眼,仍静静骑在马上。 这会她倒不怕他了,寻了个放松的姿势,她从轿中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她既不能将他当作蓝轩,也不能将他当作萧恒。他要为当年的事复仇,不惜流血漂橹,她可以理解,却不赞同,也自知劝不动他。 所以她想要知道,他要复仇的人究竟是谁,先前的史思瀚大概算一个,而下一个又在哪?他究竟……恨不恨她爹? 闻听她语气中的自然熟稔,蓝轩嗤了声,冷淡道:“不劳殿下『操』心。” 毓坤道:“我这也是好意。” 瞧了她一眼,蓝轩淡淡道:“倒有件事,我要求殿下。” 毓坤虽已猜到是什么事,依旧开口道:“你说。” 蓝轩道:“今日殿下听到的,看到的,不要告诉旁人。” “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不知道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毓坤闻言不由在心中想,他不愿人知,是觉得屈辱,还是怕仇家得了风声?按他的『性』子,大约后面那个原因多些。 她是并不愿揭别人短处的,更何况他是萧恒。点了点头,毓坤轻声道:“我答应你。” 蓝轩道:“我说的旁人,也包括那位陆公子。” 毓坤一顿,为何他竟平白提起陆英来,难道他看得出他俩要好? 望着他,毓坤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便谁都不说。” 瞧他不说话,毓坤不悦道:“君子千金一诺,难道你信不过我。” 蓝轩嗤笑道:“保不齐你们哪日说私房话,便将答应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毓坤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也不知是谁,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我瞧你们君臣一体,当真比旁人亲厚。” 毓坤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他既是萧恒,又如何会看不懂陆英写的诗,而自己答的那两句还是从他那儿化去的,这好比叫正主拿住贼赃,当真够令人无地自容了。 好在夜『色』深沉,她坐回轿子里,一时不至于太难堪。 想到这毓坤只觉气得很,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作弄她好玩么。 既从蓝轩那得不到她要的答案,毓坤只能寻另一条路,她敏锐地感到,有个人可能对当年的事知道些什么。 毓坤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方过午,崔茉雨引她到思顺斋,薛贵妃正倚在美人榻上,素『色』抹额,明眸朱唇,珠翠中一点皓腕,纤手握着一卷簿册。 毓坤走近了些,薛贵妃方察觉,松开手,起身唤她到身边坐。 毓坤坐下后拈起那册子瞧了眼,方觉上面竟是一张张画像,皆是少年才俊,旁边写明了名字,籍贯,年龄,家世,履历。 见她蹙着眉,薛贵妃怅然一笑:“如今婉姐儿也到了年纪,总要定下一门婚事才好。” 毓坤知道她娘是担心瓦剌王子求婚的事,柔声安慰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妹妹去蒙古和亲。” 薛贵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又哪由你做主。” 毓坤一凛,听她娘的意思,难道她爹还真有意与瓦剌结这门婚事。 心中沉甸甸像压着块石头,毓坤只听薛贵妃道:“怎么今日来了?” 今天本不是她惯常来问安的日子,她娘一下便品出些不同来。 毓坤也不绕弯子,直言已知蓝轩便是萧恒,果然见薛贵妃变了脸『色』,纤指绞着帕子,许久没有说话。 毓坤试探道:“娘娘想必早知道了?” 薛贵妃不答话,只细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因答应过蓝轩,毓坤没有透『露』她听到的话,只含糊道是在太傅家留得晚了,恰巧遇到他过来。 然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薛贵妃忽然就问她,如何在太傅府中留得那样晚? 从小到大,她是没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娘的,犹豫了下,毓坤还是轻声道:“是约了陆时倾。” 薛贵妃闻言握住她的手,过了会才开口道:“娘知道你们亲厚,从小好在一处,然如今大了,总有不方便,若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毓坤打断道:“娘娘说的是,我自然有分寸。” 见她苍白着嘴唇的样子,薛贵妃很是心疼,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道:“并不是娘苛责于你,只是他总有一日要成亲,娘不忍心你那时伤心难过。” 见毓坤许久未说话,薛贵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今你问起了,娘便把你想知道的都讲与你。” 但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薛明月爱怜地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庞想,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当年你外祖父家在苏州,家中有几百亩水田,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日子富足,衣食无忧。”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得你外祖父欢喜,娇养长大,到了十七岁,他便想着要与我选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也有些名气,只因你外祖父乐善好施,又在族中办义学,因此得了个薛善人的称号。我们吴地的女孩儿,都有一双巧手,我在闺中时,因绣活比别人略强些,竟也有了些名声。十里八乡听说薛善人家的小女儿要出阁,一时间媒人蜂拥而至。” 毓坤闻言心想,她娘当真是谦虚了,那样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无怪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这么想着,又听薛贵妃道:“如此挑了三个月,你外祖父终于选定了金陵沈家,然而未及下聘,竟出了件祸事。” “当时的苏州知府孙万理,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听说了这件事竟派人来,说要纳我做他的第三房妾室。” “你外祖父自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知府老爷,只想着能早日完婚。然而不待沈家来人,那孙老爷竟寻了由头,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皆下了大狱,还强占了家里的百亩水田。” “那时你二舅带我逃了出来,半路上却后悔,劝我回去从了知府老爷。” “然我却知道,那孙万理岂是好相与,定要闹到薛家家破人亡,我没了指望,才好倚仗他。” “那时我心想,难道这世间竟没了王法,干脆横下心,带着茉雨,上京城告官。” “那时我十七岁,不过比你和婉姐儿大些,孤身在外不方便,便扮作位公子。” “虽然京城千里迢迢,但我也不是任『性』胡为,只因在家中曾听你外祖父说,有位同乡世侄,祖上与我们家是世交,如今在皇上身边做了大官。若肯出头,即便是苏州知府,也没什么可怕。” “而我唯一担心的是,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走动,也不知他肯不肯认我。” 第21章 前尘忆 薛明月离开苏州的时候已是九月之末,她带着崔茉雨整整走了三个月,才在年前赶到北京。 而到了京城她便发觉,这儿与朱门绣户,庭院精巧的苏州城不同,道路是那样阔达,又牌楼林立,光是那些左一坊右一街的地名儿都让人眼花缭『乱』。 而也是到了京城她方打听到,原来她爹那位萧世侄,不仅做了大官,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是那皇帝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这样的身份,实是高不可攀,来了京城三天,她竟连丞相府门也没进去,任凭说破了口舌,那门房连正眼也不瞧她,只冷淡道:“我家老爷日理万机,每日来认亲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哪能一个个都见过来。” 听了这话,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崔茉雨离开了。她只记得腊月隆冬的北京城,北风呼啸,先前带着的冬衣已在路上当了充作盘缠,就这一点钱,也快要花光了。驿馆的老板说,若是再不交房费,也只能请她搬出去住。 即便这样困难,她也没放弃,好容易打听到萧丞相的车驾打宫中出来,要从西长安街过,她索『性』早早便在路边等着,真见到那辆华贵不凡的马车疾驰而来,她径直跑了出去,闭着眼在路当中一跪。 惊起的骏马堪堪擦着她的身子踏过去,那车停了下来,有个英俊的男人走了下来,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虽然这还是后来朱翊芳给她请的老师教给她的。 跪在地上叩了个头,她将前情讲了,报的是自己二哥薛义的身份。原本身上没有信物,薛明月还有些忐忑,没想到一提薛家,萧仪立刻明了,带她上了马车。 那时他扶她起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怕,我为你做主。 而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在马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乌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不说话。 那高门大户的丞相府,她是被主人亲自领进去的。 捧着萧仪递来的热汤,她眼圈微微发红,连日来的劳累奔波涌上来,不知怎么竟脱了力,再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人,丫鬟着急道:“薛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哪来的公子,我瞧是个丫头,爹你说呢?” 而萧仪望着她道:“薛姑娘无须忧心,我已命人去苏州接你父亲和兄长。” 薛明月想,她走了一路都没被人瞧出来,怎么到了这竟被识破,然心中却欢喜又感激。 萧仪让管家把东阁收拾出来给她住,又向那小少年道:“恒儿,见过你薛姑姑。” 那小少年方上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唤她:“薛姑姑。” 有萧仪亲自过问,案子办得很顺利,父亲和兄长被放了出来,家里的田宅也都退了回来,地方一霸的孙万理被抓起来,又审出身上别的案子,枝缠蔓绕,接连又有好几位高官落马。 薛明月没有想到,自己家这样一件小事,竟抖落出隆庆初年的一桩大案来,震动了整个江南官场,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下旨督办。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意气风发,除弊革新,很有些手腕。 因她上京城告状,江南官场遭了清洗,为免薛家遭报复,萧仪将她一家从苏州迁往省府金陵,派人保护起来,而她则一直留在京城,等冰消雪融好上路,再送她回去团聚。 薛明月并不清楚那桩案子是怎么样的,只知道那时萧仪很忙,白日在宫里,晚上回来还要看案卷,家中往来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已是五更了,书房依旧亮着灯,她端着熬了半夜的银耳莲子羹走进去,萧仪从卷宗中抬头,望见她一怔,轻叹道:“有劳,姑娘歇着罢。” 她很安静地将碗放下,走出去时心中却是欢喜的。她们江南的女孩儿做这甜羮很是拿手,虽然要几个时辰守着火,却并不觉得辛苦。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微薄,因为她知道若不是他,不仅她不知流落到何处,父亲兄长也恐怕尸骨无存。更况且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样照顾她,连北方的冬天也生出些春意来。 天刚蒙蒙亮,府外已套好了马车,是府中的大公子要上学去。这孩子据说是萧仪殁了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如今八岁,早先开了蒙,如今跟着位很有名的鸿儒巨擘读书,在三条街外的顾家。 她回屋的时候刚好见萧恒走出来,轻声道:“也给你留了银耳羹,下了学回来吃。” 那少年望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薛明月觉得他身上有种超越年纪的沉稳,她常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有一点她到能确定,他不怎么喜欢自己。 中午时阳光正好,她坐在廊下绣一幅凤穿牡丹,见萧恒走了进来,下意识招呼道:“大爷下学了。” 那少年本要进屋,听了她的话反走出来,站在她面前道:“你别费心了。” “我爹不会娶你的。” 薛明月倒闹了个红脸,明明是个孩子,他语气却一本正经,她叹道:“哪敢想那些,只要能在相爷身边做个小丫鬟,我就满足了。” 说罢又微笑道:“给你做了身锦缎夹袄放屋里了,去试试合不合身?” 萧恒瞧了她一眼便走了,那表情似乎在说,随便你罢。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她遇到了朱翊芳。 其实他是经常来萧家的,一开始薛明月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京城里哪位王公贵子,不过比寻常人风流些,又贵气些。毕竟这里是丞相府,往来的客人自然也身份不凡,她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特别,只知道他与萧仪亲厚,打小的交情,因而府中家眷不避。 然自打第一次见面起,朱翊芳便喜欢找她说话,令她很是厌烦,言语间颇为不耐,但他却不生气,反倒更喜欢招惹她。 后来朱翊芳来得太频繁了,薛明月当真觉得,他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这样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她知道自己生得美,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的,见『色』起意罢了,这种人即便有钱有势,她也是瞧不上的。 那时已是春天了,她站在院子里,张罗要丫鬟把各屋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朱翊芳又来,和萧仪在书房密谈,她知道,他们是在说江南那桩案子,没想到这纨绔公子一般人物,竟还是个什么官不成。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书房里那场谈话,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透过半开的窗,朱翊芳望着在院中的忙碌的薛明月道:“你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这家里还是要有个姑娘主持,才像个样子。” “说起来,小凤的娘也去了那么些年,你就没打算再给他找个后娘?“ 见萧仪不接话,他阖了扇子在手中一打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知道他说的事什么意思,萧仪淡淡道:“案子快办完了,过几日抽个空送薛姑娘回江南,总在我这里住着对名声总是不好,听说我那世伯已与金陵沈家定了亲事,到时我再添一分嫁妆,也是做兄长心意。” 朱翊芳闻言眸『色』发亮道:“也别费那事了,你不喜欢她,便给了朕罢,嫁妆朕也不要你的了,明日便派人接她入宫。” 萧仪望着他,不开口,朱翊芳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他正『色』道:“若你喜欢她,朕绝不会跟你要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我们打小一起,难道大了大了,朕竟和兄弟抢起女人了。” “不过嘛,他微笑道:“朕瞧你确实是没有收用了她的心。” 萧仪无奈道:“我瞧你是让宫里的女人给惯得,遇上个不待见你的,倒上心了,那样一个小姑娘,送去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朱翊芳叹道:“阿仪,朕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话,活了这么三十多年,见了她,朕才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对我笑一下,我便在想,她若要星星,我是绝不会给月亮。” 萧仪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万事逃不过一个情字,真疯起来可是不一般,这天下又从来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总要问问人家的意思。” 朱翊芳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他是极自信的,这世上还没有不喜欢他的女人。 待走出书房,朱翊芳一眼便瞧见萧恒正在葡萄架下看书,极欢喜道:“小凤啊,过来,我考考你。” 萧恒见了他,起身道:“皇……”见薛明月在一边,朱翊芳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改口道:“黄公子。” 真是个机灵孩子,朱翊芳很是满意,向书房中的萧仪道:“阿仪,你知道么,旁的事我都不羡慕你,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子,若是我也有个小凤这样的儿子,让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说罢只是瞧着薛明月笑,她是很讨厌他看她的目光,不由拿话怼他道:“我瞧你就是欠,什么都是别人家的好,连儿子都是。” 朱翊芳闻言并不生气,反正『色』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羡慕了。” 薛明月睁大眼睛望着他,只听朱翊芳笑道:“我等着你给我生儿子。” 这话当真轻薄,薛明月气得面『色』发红,呸道:“也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 朱翊芳怪叫道:“这是什么话,我同阿仪一般大,怎么他就是你萧家哥哥,我就成了一把年纪。” 薛明月懒得理他,收了手里的活向外走,朱翊芳在她身后道:“我是说真的,我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你跟了我,日后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见她依旧不理,朱翊芳道:“那便说说你家的事罢。” 薛明月这才回身,朱翊芳咳了下道:“阿仪就是办事太讲规矩,若按我说,孙万理那样的,直接杀了便完了,别说是苏州知府,便是江苏巡抚来了,你站着,便没有他坐着的道理。若你坐着,他就只能跪着,然后你手指这么一点……” 见成功引起她的好奇了,朱翊芳方悠悠道:“你手指这么一点,他便要跪着爬过来,抱着你的腿喊,姑『奶』『奶』饶了下官罢。” 薛明月噗嗤一笑,他演得活灵活现,倒真像是见了那场景一般。 见她笑了,朱翊芳方道:“那不然……你考虑考虑?” 薛明月瞪他一眼道:“看你这样子,左右也成过了亲罢。” 朱翊芳道:“那是自然。” 薛明月道:“那我问你,你家里那大老婆小老婆的,娶了几个了?” 朱翊芳笑道:“虽然不才,但大老婆有一个,小老婆也有一堆,只可惜一直没儿子,这不正等着你。” 薛明月道:“姑娘是不愿给人做妾的,你若真要娶我,那便先休了你那大老婆,然后八抬大轿来,我倒考虑考虑。” 朱翊芳『摸』了『摸』鼻梁道:“八抬大轿可以,休妻恐怕不行,我那大老婆虽不讨人喜欢,但也是父母之命,轻易不可动,不然一群老头子要找我拼命。” 薛明月冷笑道:“所以说,还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呢,竟怕老婆怕成这样。“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朱翊芳笑道:“好一张伶俐的嘴,我倒越发喜欢你了。” 薛明月正『色』道:“便是真那样我也不会嫁你。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既娶了她,就要真心待她,不然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和那孙万理又有什么区别?” 朱翊芳大笑道:“当真是伶牙俐齿,这还是没读过书,若是姑娘读了书,岂不是成了女中豪杰。” “你若跟了我,我给你请最好的师傅,要什么样学问的都有,单教你一人。虽然我已有了正妻,但若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便把身家都交给他,让他继承我家的家业,你说好不好?” 见他说的认真,薛明月冷道:“我说黄公子,你趁早死了这心,姑娘这辈子只生闺女,要生儿子找别人去。” 说罢才反应过来,是掉进他的言语陷阱里了。 朱翊芳笑道:“生闺女也行,我瞧小凤就很好,到时候咱们和你萧家哥哥做个亲家,可不是一桩美事。” 听他这就“咱们”起来,薛明月端起水,泼了他一身,绯红着面孔道:“不要脸。” 见两人闹成一团,葡萄架下,萧恒的小厮忧心忡忡蹲在他身边道:“大爷,咱不劝劝姑『奶』『奶』?那可是皇上啊,真怪罪下来……” 萧恒看着书,连头也不抬,云淡风轻道:“还劝什么,我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没比这更投缘的了。” “那后来呢?你真的嫁进宫了,萧家又是怎么失了势?” 瞧她娘只出神不说话,毓坤很是好奇道,按她娘的意思,原来他爹是很喜欢萧恒的,无怪现在重用蓝轩,但他爹又的确那样残忍地对他,对待萧仪,对待萧家,倒真让她好奇起来,当年那桩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贵妃这才回神,刚才她略过不能说的,将当年的事讲了讲,虽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心中仍旧不能平静,缓了好一会方道:“萧家出事,是在我嫁给你爹七年之后了,那时你刚五岁……” 她话未说完,却听崔茉雨急匆匆来报道:“贵妃娘娘,皇上请您去西苑去。” 毓坤闻言一凛,她爹已许多年不见人了,如今这是……又听崔茉雨低声道:“皇后娘娘也在。” 闻言,毓坤心中忽然有个猜测,难道竟是要说宁熙的婚事不成,她望了眼薛贵妃,见她沉默不语,不由握住她的手道:“娘娘勿忧,我与你一同去。” 然真到西苑毓坤方发觉,不仅皇后在,蓝轩竟也在。 第22章 旧时景 br /> 若非不得已, 毓坤是不愿到西苑中来的。 紫禁城西面的这座皇家禁苑,太『液』浩渺,原本是作消夏避暑之用,前些年她爹沉湎于道术, 在此间修建了崇道的大殿, 竟成了比紫禁城还要重要的地方。 如今她爹居于玉熙宫,原本也属寻常,然在宫外的石龛前下了轿,毓坤不由想起先前那个梦来。在那梦中, 这儿也是皇帝寝宫, 只是住的人不同, 而于她则有着最不堪的回忆, 甚至于她一抬眼瞧见高高的玉阶之上,那十二道三交六椀的隔扇开了又阖, 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然而她心中知道, 这儿确实是她爹的寝宫,并非梦中的那个地方。这些时日她本已渐渐将那个梦淡忘了,如今见隔扇打开, 蓝轩飒然走了出来, 她的身子不由又有些僵硬。 在梦里,他也曾以帝王姿态立于玉阶之上, 沉沉望着她道:“过来。” 那时她心中是不情愿的, 却还是垂着长睫, 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手是那样有力, 箍着她的细腰,牢牢将她揽在怀里,很轻易地解掉了她身上最后一层遮掩。 …… 沉沉望着玉阶之上的人,毓坤在心中想,难道真有一日,他当真会做皇帝? 她现在是有些相信,蓝轩,或者说萧恒,在心中是恨着她爹的。然那样恨,足以支撑他问鼎宸极? 毓坤觉得不至于。 甚至说朱毓岚坐上那个位置,她都不会那样吃惊,但蓝轩不可能。即便他是萧恒,也不可能。先前她曾怀疑他这内臣身份有诈,然如今得知了萧家的事,这怀疑倒消散了不少,若非如此,她爹如何肯放纵他在身边? 这倒又不似那个梦了。 思绪蓦然打断,她只听蓝轩身畔的郎燕生道:“皇上请贵妃娘娘入内见驾。” 她爹并没有想要见她。 先前她也曾命冯贞向内传话,他爹是知道她来了的,却依旧不愿见她。毓坤撩起下摆,在玉阶前端端正正跪下去,目送着薛贵妃缓缓走上丹陛。十二道三交六椀隔扇在她面前打开,如同噬人的巨兽,将她娘单薄的身影吞噬进去。 蓝轩则立在殿外,于高高的月台之上,遥遥望她。 视线相交的瞬间,毓坤蓦然垂下睫羽,掩盖起心中情绪。 对于他,她当真太矛盾了。 薛明月迈入玉熙宫时只觉森凉扑面,苦涩的『药』味儿混着腐朽的气息漫上来。 殿中昏昏沉沉的,宫幔皆放下了,并没有点灯。只在殿角有四个铜铸鎏金的镇兽,口中微微泛出些烛火的光芒。 团龙云纹落地罩之后,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屏,而在那翡翠屏之后,便是皇帝的御榻。 皇帝缠绵病榻已有些许年。平日除了修道,他多半的时间是在这张榻上度过的。而在屏风之外,端庄立着一个戴双凤翊龙冠,着明黄燕居服的的中年『妇』人。 她自然便是皇后张嫣。当年嫁与朱翊芳,是先帝做主成婚,她尚比朱翊芳要大上三岁,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保养得体,倒依旧可以看得出曾是一个美人儿。 只是因多年怨气积于心中,她面上已经有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线。嘴角无声地扬着,表情严厉,很有些皇后的威仪和骄矜。 听说太子一同来了,她轻轻在心中冷哼了声,望着步入殿中的薛明月想,以为你儿子能救得了你,当真太天真了些。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正可以一网打尽。 薛明月立于空旷的大殿中,越发显得身形纤细,倒像是山崖上迎风的一朵白茶,很是招人怜爱,张皇后胸中气闷,沉声道:“薛氏,你可知罪?” 薛明月抬眸望了她片刻道: “我不知。” 张皇后道:“前日有宫人曾悄悄来报,说储秀宫中有人兴厌胜之法,于偶人上书写皇上生辰八字,以致御体难安,这罪你可认不认?” 饶天不怕地不怕,薛明月听了这话也不由面『色』一白。若真有这事,便是杀头的重罪,而张皇后既敢这么说,想必是已有了把握。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她冷道:“我为何要咒皇上?” 张皇后微笑道:“如今你儿子是太子,你为什么这么做,还用我说么?” 闻言,薛明月心中已明白了八分,原来这些时日张皇后暗中不动,便是在筹划这事,要在此时给她致命一击。 冷冷瞧着她,薛明月漠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做过的事,也休要污在我身上。” 见她不认张皇后自然没有意外,冷笑道:“如今也由不得你,待搜出了证物,在与你分辨。” 薛明月心中一凛,原来她今日特意叫她来,是为了支开她好搜查储秀宫。然而她并不曾做过这事,她又能搜出什么来? 薛明月已入内许久不曾出来,毓坤跪在玉阶下,望着朱漆立柱上深『色』的漆皮崩落,如金泥玉屑散在地上,萧瑟的北风一吹,很快消失了踪迹。 她出了会神,冯贞忽然苍白着面孔,急匆匆走了过来,立在她身畔,低声道:“方才有人送信给奴婢,说有人向皇后娘娘告密,言贵妃娘娘使厌胜之法诅咒皇上,如今正派人向储秀宫搜去。” 毓坤心下一沉,这事可真是太大了,历朝历代后宫倾轧,都喜欢以巫蛊之祸构陷,这史书中读到的事,怎么竟也让她赶上了。 张皇后既然敢去搜,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全,毓坤不禁在心中想,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她忽然就记起蓝轩曾对她说过,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要说这些时日她身边唯一不平静,便是宁熙身边的宫人茜月投了水。 当日茜月失踪时,毓坤便觉得蹊跷,还特意让冯贞留心,没想到找到时人已死了。 难道她就是皇后的内应,做了什么事,因而畏罪『自杀』? 想到这,她不由望了眼高处的蓝轩,但见他神『色』淡淡,倒似全然无事。 情况危急,毓坤知道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要自己想法子脱困。只是她虽有了猜测,茜月人却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她便是想将她拿了审一审,也没有机会。 沉『吟』片刻,她沉声向冯贞道:“你悄悄派人回宫,到先前茜月那丫头住的地方搜一搜,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取来。” 冯贞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一点不敢耽搁地去了。 而玉熙宫中,薛明月知道张皇后已派人去搜证,她却被囚在这,没有一点儿办法。 况且她知道,毓坤还一直跪在殿外,心中忧虑更甚。然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屏风内有人咳了声。 原来是吃了『药』睡过去的皇帝醒已过来,薛明月隐约瞧见屏风内有人起身,沙哑的声音道:“是……月儿来了?” 她轻声道:“是,皇上。” 皇帝叹了口气道:“过来,月儿,让朕看一看你。” 张皇后听了这话,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先前她费了那样的口舌才让他起了疑心,然薛氏一来,倒要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他竟还痴情,她是没瞧出来,薛明月这小贱人有些狐媚手段。 薛明月心中酸涩得厉害,起身向内走,却被皇后身边的宫人拦了, 张皇后压着怒意道:“皇上不用着急,但臣妾查明白了,再叙话不迟。”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内侍捧着漆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个扎着针的偶人,那人跪地回报道:“这便是在储秀宫乾位搜出来。” 帝王命主紫微,乾位凶煞冲紫微,这确实是大凶。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时殿外忽有人通传道:“太子殿下求见。”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地逃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不禁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一步步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只觉得累,脚下些微踉跄,竟有人先一步扶住她 闻到他身上幽静的男子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然蓝轩却离得很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住她。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她恍惚了一瞬,只觉仍旧困在那个不堪的梦里。 ( = ) 第23章 执江山 br /> 猛地推开他, 毓坤扶着雕栏,深深喘着气。冰冷的夜风一吹,他身上的气息淡了些,她方觉好些了。 缓过神, 毓坤正见蓝轩蹙眉望着她, 她站直身子,抖了抖下摆,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方冷淡道:“不劳你。” 蓝轩松开她, 毓坤也觉察到自己过激了些, 要说起来, 今日还要谢他。 若不是他, 她实是想不出,还有谁能传信给冯贞。 然而她隐晦道了谢, 蓝轩却嗤了声, 径直走上月台,倒显得是她自作多情了。 玉熙宫中,昏黄的宫灯点了两盏, 薛明月缓缓走入翡翠屏, 但见明黄的御榻之上,皇帝正沉沉望着她。 他病得太久了, 面『色』晦暗, 原本英俊的面颊凹陷下去, 眼下一片青『色』, 嘴唇也干得厉害,然而敞开着的单衣下的胸膛还是那样宽阔,依旧可以让她倾心地倚靠。 拉着她的手,引她走向自己,皇帝将她揽在怀中坐着。 静默了片刻,薛明月方听皇帝道:“月儿啊……” 她淡淡嗯了声,皇帝微笑道:“这样抱着,朕就觉得你倒还像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听了这话,她忽然也有些想笑,然刚抿了抿唇,却听皇帝道:“只是朕已经老了。” 她的手指下意识攥住了他的单衣,心中忽然难过起来。 这么想着,她越发不愿他误会她了。停顿了会,她很郑重地开口道:“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皇帝握着她的手道:“朕知道。” “朕一直都知道。” “朕只是想看看,皇后究竟要做什么。” 听了他这话,她心中忽然生出些薄薄的欢喜,却又听皇帝叹道:“然经了这事,朕却忧心,若有一日不在了,便没人能护着你。” 薛明月仓皇道:“不,不会的。” 然而她说的究竟是不会不在了,还是别的什么,皇帝不知道。 他深深望着她,努力分辨着她话中含义,薛明月回握他的手道:“皇上会好起来的。” 皇帝笑了笑道:“朕的身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恐怕这次当真是『药』石罔顾,无力回天了” 说着话时,他语气很是淡然,仿佛已堪破生死。 薛明月说不出话来。 皇帝郑重地望着她,那瞬间薛明月觉得,他竟是要交代遗言了。 他淡淡道:“朕想答应与瓦剌的婚事。” 薛明月一口气滞在胸中,沉着声道:“为什么?” 皇帝道:“如此可保大明与瓦剌十年无战事,这是她身为皇女的责任。” 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来,薛明月嘴唇发着抖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何忍心……” 听了这话,皇帝神情很是复杂望着她,许久后方道:“有时候朕觉得,大概因为朕太爱你了,以至于酿成许多大错。” 薛明月并不明白他话中意思,皇帝却像终于做了决定般,淡淡道:“朕意已决,你也早些为婉姐儿准备罢” 薛明月眼眶发红道:“皇上……” 皇帝却打断道:“朕乏了。” 说罢,他果决转开视线,仿佛若再看她一眼,便会不管不顾起来。 薛明月从他怀中起身,望了许久,方转身离开。 薛明月离去后,皇帝兀自在榻上昏沉了许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喉间干渴的厉害,极缓慢地翻了个身,便有双手将一盏温热的茶递上来。 他叹了口气道:“小凤啊。” 接过来饮了一口,他阖着眼道:“几更了?” 蓝轩轻声道:“已三更了。” 皇帝沉默了会道:“月儿……回去了么。” 蓝轩道:“贵妃娘娘回宫了。” 皇帝叹了口气道:“虽然月儿不说,但我知道,她在心中恨我,恨我毁了萧家,恨我要将婉姐儿嫁到瓦剌。” “而婉姐儿恨我,恨我将家国天下压在她们兄妹二人身上。” “太子也恨我,恨我虽立了她,却不闻不问,以至于五哥儿势大,而她步步艰难。” “五哥儿更恨我,恨我不立他这皇后的儿子做太子,反立了他的庶出的兄长,倒让他成了个笑话。” “阿仪是最恨我……”他竭力想从蓝轩身上寻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沉沉道:“恨我杀了那么多人,恨我毁了你,恨我让萧家绝嗣。” “而你……”他望着蓝轩道:“你也恨我,恨当年你不过是为父抗辩,我便迁怒于你,让你选,是就地立死,还是屈辱地活。” 蓝轩淡淡道:“不,臣不恨陛下,一切不过是臣自己的选择。” 沉默了好一会,皇帝望着鎏金的帐顶郁郁道:“只是朕终究不明白,当年他为什么要背叛朕,只要他解释一句,朕便相信他,然而他却一个字都不说。” “你说……”他深深望着蓝轩道:“当年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朕错了。” 蓝轩在他面前跪下道:“是我父亲的错,也是陛下的错。” 听了这话,皇帝竟笑起来,继而咳嗽起来,嗓音沙哑道:“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说朕错了的人。” “你……很好。” “未想到十几年前,朕曾羡慕阿仪有个好儿子,如今朕依旧羡慕他。” “你们都在心中恨朕,然而在朕心中,没有人比朕更恨自己……”说到这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咳了会,皇帝叹道:“扶朕起来。” 披衣坐在书案前,皇帝望着蓝轩,眸『色』深深道:“你说,太子与福王,哪一个堪为明君?” 这当真是个要命的问题,任何不谨慎的回答都会招致杀人之祸,然蓝轩却淡淡道:“ “陛下不是心中已有答案了吗,何必问臣。” 皇帝叹了口气道:“虽有答案,终究不忍心。”说罢他提起笔,似乎想写什么,然最终没能落下。 毓坤得知和亲的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上午,皇上下旨,同意与瓦剌的婚事,时间便定在阅兵大典之后。整个后宫都忙碌起来,只有宁熙还懵懂无知,因为无论是谁,都将这个消息瞒着她。 储秀宫中,毓坤见她娘不发一言,在正厅中踱了几步,劝慰道:“这事也未必就没有回圜的余地,我想总有办法,叫瓦剌那便退婚。” 薛贵妃却不说话,只是茫然望着桌上的礼单出神。 毓坤在拿定了主意,也不打扰她,径自出了储秀宫,向冯贞道:“去请蓝掌印来。”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决定和蓝轩谈一谈,既他是萧恒,一定对瓦剌有些见解,也许有法子也说不定。 然自打从西苑回来,一想到要见他,她心中总有些异样,如今面对他,她当真矛盾极了。 不过不待她反应,回到慈庆宫时,毓坤发觉,她派冯贞去请的那人竟自己来了。 在东书房中落了座,望着毓坤谨慎的样子,蓝轩微微一笑道:“臣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殿下。”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想了想道:“你先说那个好消息。” 蓝轩也不卖关子,取出一个匣子递在她面前, 毓坤有些狐疑地接过匣子,然而一打开却目光蓦然发亮。 那匣子中里静静躺着的竟是一把小巧的火|枪,与之前她见过的那把弗朗机枪不同,这把枪并不是象牙雕的柄,而是通身烧蓝,精美华丽极了。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蓝轩道:“上次与殿下提起过的,工部军器局自行造的火|枪,如今已经可以量产了,这便是张邈打样打出的第一支。” 毓坤惊喜极了,没想到那张邈果然厉害,竟在短短时间之内真的造出了这么厉害的火器。 从匣子中取出那把小巧火|枪,毓坤颇有些爱不释手,不由自主道:“这样品能留给我么。” 蓝轩道:“原本便是给殿下的。” 毓坤望着他很有些惊讶,见她迟疑,蓝轩神『色』淡淡道:“是给殿下的赔礼。” 毓坤这才想起他说的是上次金鱼那件事,未想到他竟还记得,毓坤倒真有些赧然。 而低下头再看那枪,毓坤只觉越看越欢喜,下意识握在手中,她发觉这枪比上次见的那把小些,倒正合她的手,就像是为她定做的一般。 不经意抬眸瞧一眼蓝轩,毓坤不由在心中想,这人若想讨人喜欢,倒是也很有些手段。” 这么想又不由细看那枪,抚着上面光滑的金蓝线条,毓坤惊讶地发觉,画的竟是千里江山,这么想着,忽然有一个猜测,一颗心不由跳得快了起来。 “这……是你画的么?”望着蓝轩,她很郑重地开口。然瞧了她一眼,蓝轩冷嗤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画的。 毓坤失望地哦了声,果然是她会错了意,想来也不会是他画的,怕是自打入了宫,他便再没拿过笔了。只是她方才还真的以为,收了他那么些假画,终于也得了幅真迹。 这么想着,她不由默然收了那枪,又抬眸瞧一眼蓝轩,做不经意道:“那你说的那坏消息,又是什么?” 蓝轩沉沉望着她道:“那坏消息便是,这次那瓦剌王子脱欢竟亲自来了,扮作随从混在使团里,三日后的秋狩,恐怕会亲自去。” ( = ) 第24章 主华夷 毓坤一顿, 沉沉望着他道:“当真?” 对于这瓦剌王子,她也有些耳闻,据说其『性』凶猛如狼,又狡黠如狐,此事若是真的, 倒当真不能小觑。 蓝轩道:“殿下好自为之。” 毓坤心想, 今日他特意来送消息,又让她好自为之,又是在暗示什么? 望着蓝轩的背影, 她不由开口道:“嗳。” 蓝轩回身望着她, 毓坤犹豫了下道:“你说要解决瓦剌,需以敌制敌, 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曾在隆庆九年会试的那篇策论中写到的,只不过没有详论, 她心中盘桓了许久,还是把这问题抛了出来。 毓坤不知道蓝轩会不会答,因为若是答了, 便是对她承认他就是萧恒。 正忐忑的时候, 她听蓝轩淡淡道:“便这么说罢, 草原上的规矩, 是哥哥们出去打仗,而最小的儿子留在汗帐继承汗位。” 见他竟真愿意说, 毓坤眼睛发亮, 指着一旁的红木圈椅道:“请。” 蓝轩并未坐, 只走到书案前道:“这样好处是,既可以保证领土不断扩张,又可以保证继承者年富力强。”望着毓坤,他又道:“然殿下可知,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 毓坤思索道:“这样一来,待最小的儿子长大,哥哥们战功赫赫,又手握兵权,岂能轻易让位,而且又岂知这最小的儿子,还会不会再有更小弟弟。” 蓝轩道:“无错,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草原上的部落往往不能长久,即便再强,过不了几十年便会分崩离析,因为汗位传不了几代,兄弟之间,叔侄之间,甚至父子之间,往往杀将起来,强大的部落分裂成若干个小部落,如此循环往复。” 毓坤道:“所以你说的以敌制敌,便是让他们忙于内斗,没有机会发展壮大起来。” 蓝轩道:“是这个道理。” 毓坤抿唇一笑,却又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法子,十年前行的通,如今却不行了。” 毓坤一怔道:“为什么?” 蓝轩道:“因为帖木儿汗这次新立的继承人脱欢,很不一般。” “他虽然是大汗的小儿子,却学习我们汉人的宗法制,立下规矩要将来把汗位传给大妃生的长子,并不欺掠草原上弱小的部落,反将他们都联合起来,也许下一个十年后,便是瓦剌崛起的时候。” 毓坤闻言心情沉重,如今大明不过勉强与瓦剌抗衡,若蓝轩说的是真的,那么十年之后,面对一支内部稳定,骁勇善战的草原铁骑,他们又用什么来抵抗。 而她也不由明白,脱欢求娶一位大明的公主,便是想借此在瓦剌推行汉化政策。若真按蓝轩所说,公主嫁去之后是大汗正妃,生下的长子便是汗位继承人,草原上的女人被视为丈夫的财产,即便将来开战,只要宁熙舍得下娘家,境遇大概不会太差。 想必出于这样的考量,他爹最终答应了瓦剌的求婚,然而有朝一日要面对丈夫与娘家的厮杀,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又何其残忍。 似是知她所想,蓝轩淡淡道:“比起公主,殿下还是先为自己考虑罢。” 毓坤心中一凛,心想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蓝轩为天子近侍,诗云春江水暖鸭先知,她爹的心思,自然是他最明白。 难道他今日,是特意来提醒自己? 想来上一次的事也是,他倒是真有心帮她。 这么想着,毓坤心中柔软了些,轻声道:“多谢你。” 见蓝轩不接话,她抬眸望着他,鼓起勇气道:“我知道,其实很多时候,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譬如上次史家……” 蓝轩冷冷打断她道:“殿下错了。” 毓坤一怔,蓝轩沉声道:“殿下把我当作什么人?萧恒?” “然殿下又对萧恒了解多少?读过几句诗,看过几幅字,听过些故事,殿下就以为认识萧恒?” “而在殿下心中的萧恒又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靠坊间逸闻和想象拼凑出来的。” 毓坤有些讪讪道:“也不是……” 蓝轩冷漠道:“殿下以为萧恒不会做的事,我做了。殿下以为萧恒不会杀的人,我杀了,殿下尚且不认识萧恒,又谈何认识我?而我做什么,自然无需殿下过问,更无需殿下替我找借口。” 毓坤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并不曾真正认识萧恒,他与我而言,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说罢她拿起那个匣子,递还给他道:“这个,你拿回去罢。” 他似乎噎了下,并没有接那个盒子,沉沉望着她许久方道:“三日后秋狩,殿下留着防身罢。” 隆庆二十年八月乙丑八月望日,自大明立国以来,筹备时间最长,最隆重的阅兵仪式于此拉开帷幕。也就在这一天,皇太子于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暨受见瓦剌使者。 晨昏之时,午门之上五凤楼钟鼓齐响,羽林卫旗手列阵,三声钟鼓之后,文武百官于左右掖门进入,列队依次过金水桥,后于皇极殿前丹陛文武分列。 皇太子着九旒冕,衮冕五章,通肩团龙,领织黻纹十一,纁裳四章,蔽膝四章,素表朱里大带,腰间佩两组玉,间贯玉珠,足踏赤『色』袜舄,于司礼监引导下入皇极殿,立于金台之上。 于鎏金的九龙宝座上落座,毓坤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余光却不由扫向一旁蓝轩。 自三日前不欢而散,两人未再说过话,方才蓝轩引着她走向金台时神『色』淡淡,很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毓坤不免在心中想,看来他是真不打算再管她的事了。 如此也好,无论他是蓝轩,还是萧恒,毓坤有种直觉,若深交下去,说不定于她是种危险。 这么想着,鸿胪寺卿已经领着瓦剌使者缓缓沿皇极殿前玉阶走上月台,穿过两列文武百官立于殿前。 毓坤居高临下打量着为首那人,他高大魁梧,身着华丽的蒙古袍,腰间挂着火镰和红蓝两『色』的宝珠,也许还有短刀,只不过在进入午门之前便被收去了,牛皮短靴贴着精美的纹饰,看得出身份不凡。 这人便是那位瓦剌第一勇士巴图。 而在他身侧,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肌肤黝黑,『露』出的手臂上肌肉遒劲,还有青『色』的狰狞纹身,虽衣着不起眼,但毓坤有种直觉,他身份应不简单 果然,礼部官员引导使团下跪时,那年轻男子没有第一时间便跪倒,内侍上前呵斥时,巴图怒目圆睁,倒是那年轻男子对他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跪了下去,同众人一同叩拜。 见这情景,毓坤对他的身份更拿捏了八分,想必这位便是蓝轩之前曾与她说过的,那位瓦剌王子脱欢。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再抬头时那年轻男子丝毫没有回避,竟直直与她对视,甚至在瞧清楚她的面目后怔了一怔,接着眯着眸子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 毓坤不由蹙眉,这人当真大胆。 也就在此时,毓坤察觉到蓝轩回眸扫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毓坤觉得他的目光也有些冷。 三叩之后,在皇极殿中高悬的“君主华夷”牌匾下起身,脱欢下意识抬眸,又望向高高的御座之上那位大明的皇太子。 在来到北京城之前,他对这位皇太子殿下早有耳闻,据说是个恐怕连女人也碰不得的病秧子,那时他很是不屑,脑海中浮现起的是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然今日一见,他却觉得太不一样了,万没想到她看上去不仅气『色』那样好,腰身那样笔挺,冕服加身端坐在御座,倒真是九五之尊,令人不得不虔诚下拜。 尤其他头顶上这块匾额,听他在大明朝中的内线禀告,“君主华夷”正是这位皇太子殿下亲自题的,很威加四海的气势。 虽然是写来特意打他脸的,脱欢却觉得愈发有趣,尤其再看她那纤细的手腕,他是没想到,她竟能写出这样遒劲有力的四个字来。 要说唯一令他觉得异样的是,便是这位皇太子殿下当真生得太漂亮了,他知道汉人相较于他们蒙古人是文弱的,即便是男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来了北京,竟叫他见到这么漂亮的男人,这漂亮与他拥有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不是柔顺的美,而是一种中『性』的,雌雄莫辩的美,他相信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看了都不会不心动,也更加激起了他身上的征服欲。 献上了从草原上带来的礼物,又接受了大明的赏赐,短暂的朝见便结束了,然而无论是毓坤还是脱欢都知道,朝见之后的阅兵和再之后的猎赛,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阅兵的地点选在京城之郊的怀来县,散朝之后瓦剌使团在鸿胪寺卿的引导下走出午门。回驿馆换乘之后,使团在燕山卫的陪同下赶往怀来。 行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巴图见方才从紫禁城出来,身边这位主儿便一直出神不说话,不由压低声音道:“您可有什么心事?” 脱欢这才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一会的猎赛,那位皇太子可要上场?” 巴图道:“据说不上场,是由她弟弟,也就是福王殿下带队。” 脱欢闻言,神『色』冷淡,见他似有些失望,巴图道:“虽然不上场,但据说太子殿下会在一旁观看,并且根据猎物,裁决最后胜出的队伍。” 听了这话,脱欢面上方现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而这个时候,那位被他惦记着的皇太子,已到达了怀来县城。 紫禁城中的太子车驾、卤薄、仪仗,皆是早已备好的,散了朝之后她径直登车,浩浩汤汤的队伍便开往怀来,因而比脱欢更先一步到了禁军三大营的驻地。 阅兵的正时定在中午,距离午时尚有一刻,蓝轩身为监军,已在兵部尚书的陪同下先行视察检阅,而她则在怀来县城中特意为她设置的行馆中休息等待。 今日沈峥和谢意都陪在她身边,毓坤百无聊赖,将那把金蓝『色』的火|枪绕在手中把玩。 这火|枪当真是个稀罕玩意,她又喜欢得紧,恰逢今日猎赛,正好用得上,便特意带在身上,果然连谢意那样的阅遍坊间瑰宝海外珍奇的公子哥儿见了都啧啧称奇,一个劲儿想向她讨要了去,说等回去也要找几个工匠,看能不能自己打遭一把。 在百般求肯,又许了她很多好处之后,毓坤终于赏脸开恩,将那火|枪给他玩赏。谢意忙不迭地将火|枪拿了,毓坤方与沈峥说了几句话,便听谢意笑道:“你来得正好,瞧瞧这次殿下得的稀罕玩意,是谁都没见过的。” 毓坤下意识抬眸,正见陆英飒然走了进来,谢意举起那火|枪给他看。陆英从他手中接过,深深瞧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道:“倒让我看看,是个什么好东西。” 161 第25章 两军前 被他那么瞧了一眼, 毓坤心中一颤, 只见陆英将那火|枪拿在手中握了一握, 随即又交给谢意, 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毓坤望着他道:“怎么来了?” 陆英道:“殿下不想我来?” 见他表情严肃,毓坤忙解释道:“不,是太惊喜了。” 陆英笑了笑, 不过那笑并没有达到眼底,毓坤觉得他今天很有些不高兴,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 见两人气氛局促, 沈峥识趣儿起身道:“我去看着砚秋,免得他拿着枪走了火。” 待他走后, 陆英在另外一边坐下,望着她道:“殿下从哪得的这东西?” 毓坤笑道:“怎么,今日又是来审我的不成?” 见陆英望着她不说话, 毓坤坦诚道:“是前些时日,工部军器具新造的一批火器, 我这是件样品。” 陆英闻言,淡淡嗯了声, 示意她继续。不知怎么地, 被他那样望着,毓坤忽然就有些心虚。但她又一想,这东西又不是偷来的, 抢来的, 她心虚个什么劲?顿了顿道:“后来蓝……蓝轩拿了一把来, 说是给我的,我就收下了。” 陆英道:“他拿来了,殿下便收下了?” 毓坤倒有些奇了,反问道:“难道我不该收么?” 陆英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毓坤倒笑了,望着他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说,如今他不过是在观望,倒不会有反心,要我不要太忧心。” 陆英道:“他是在观望,不过兴许已观望出结果来了。” 见毓坤很认真地盯着他瞧,陆英叹道:“他是张皇后的人,殿下知道么?” 毓坤淡淡嗯了声,在心中想,是的了,左右蓝轩要推一个人上去,不是她,便是福王。他既然要她别再管他的事,那便是要和福王搅合在一起了。 见她不说话,面上表情也有些凝重,陆英审视着她道:“听说这些时日,殿下与他走得很近?” 毓坤这才知道,陆英大概是听说了什么,专程来问她话的。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想了想道:“是因为巡营的事,有些往来,不过就像你说的,他是皇后的人,所以也是泛泛之交。” 陆英听了这话,仔细望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中是否有所保留。 毓坤笑道:“你别多心,能说的我肯定都告诉你。” 陆英眸『色』沉沉道:“那就是,还有不能说的殿下没有告诉我。” 毓坤道:“是,确实有件事,我答应他不能说,这我也不会瞒你。” 陆英滞了下,冷淡道:“倒没瞧出,殿下和他这么亲近。” 毓坤道:“也并不是,不过是恰巧得知了那事罢了。”说完她又道:“今日是怎么了,审起我倒没完没了了。” 陆英淡淡道:“我若不来,还真不知道,不过几日不在殿下身边,便让人生出这么些事端来。” 毓坤玩笑道:“那你是准备回来么?” 陆英瞧了她一眼,竟真点了点头。 毓坤倒惊喜起来,又忍不住拿话调侃他道:“那这回,便不怕分心了?” 陆英微微一笑道:“总要看着些人,我才放心些。” 毓坤心中一顿,倒不知他说的是真的,还是玩笑话了。 闲坐片刻,冯贞从外面进来,禀告道:“三军俱已集结完毕,请殿下登上城楼罢。” 毓坤下意识瞧一眼陆英,他望着她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暖意,忽然生出非凡的勇气来,郑重道:“我去了。” 陆英道:“殿下去罢,臣会在一直在下面看着殿下的。” 毓坤笑了笑道:“看着我做什么。” 陆英道:“这是殿下重要的日子,以后每一个这样的时刻,臣都希望能在殿下身边。” 听了陆英这话,毓坤眼眶微热,但没有再看他,转过身随冯贞走了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陆英一颗心却沉得厉害,方才有件事他没有说,那柄火|枪他不过在手中一握,便发觉比此次神机营配发的要小一些。他是握过她的手的,知道这样的大小,正适合她握在手中,既不会太沉,也不会发飘。然而那造火|枪的人,又如何会知道她的手的大小? 这其中的意味,陆英不愿再想。 入了秋的京郊肃杀一片,然比这秋景更令人凛然生威的,是怀来县城楼下禁军整肃的军容和兵甲齐备的列队阵型。 三大营中的五千营为步兵,皆佩刀,薄仞在日光下散发着锐利的寒芒。而神枢营为骑兵,架『射』弓|弩,战马长嘶踏地,震撼人心。神机营则为火|枪兵,腰间皆佩有一件通体乌黑的细长物事,光泽柔和而冷冽,更令人生出些莫测的敬畏来。 正午耀目的日光下,毓坤缓缓登上城楼,玄『色』冕服上织秀的日月山川熠熠生辉,朱红的下摆曳地,玉旒下的面孔表情坚毅,令人不由生畏。 毓坤站在数十丈高的城楼上,其下之人如蝼蚁般渺小,跪地叩首。她隐约可以分辨出朱毓岚的身影,今日他也身着亲王冕服,但依旧要在她面前三跪九叩。 这感觉……竟然还不坏。 望着匍匐跪地的人群,毓坤终于明白,原来这便是君临天下的感觉,无怪乎古往今来那么多人,打破脑袋,丢掉『性』命,只为了能在御座之上坐上一坐。 而今日,在这城楼之上,一切都只属于她,无人能与她并肩,也无人不敢不听她的号令。 城楼之下,禁军三大营军营整肃,步调划一,待她一声令下,便从以步兵为主的五千营开始,演练冲刺、包抄和绞杀阵型。 激烈的冲撞之声从城楼下传了上来,却并没有吸引脱欢的主意。作为尊贵的客人,此次瓦剌使团一行自然也被请上了城楼,安排在最好位置上观看阅兵。 从登上城楼的那一刻起,脱欢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今日的主角,那位大明的皇太子身上。似忽有所察觉,坐在巴图身边的太子殿下蹙眉望了他一眼,言谈间却依旧客客气气。 也就在那一瞬间,脱欢忽然觉得,她竟已识破了他的身份也说不定,这倒令他更加有了兴趣,毫无顾忌地打量她起来。 毓坤在心中冷冷一笑,她知道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与瓦剌比起来大明并无优势,自然对脱欢没什么威慑,然这也并非今日的重头戏。譬如搭台唱戏,总要先唱上一两出暖暖场,才慢慢唱到精彩的地方。 演练过半,虽然声势浩大,但城楼之上,脱欢已有些困乏了,他在心中想,若不是有那位皇太子殿下在,恐怕他都要后悔一趟亲自来北京。 这么看来,大明的武力也不过如此,和他们草原上的骑兵比起来,勇猛彪悍是不及的,最多不过是阵型更精致些。但也只有汉人喜欢搞这些花架子,于他而言,汉人的文化虽博大精深,然而在战场上,他更喜欢的要杀便杀,要抢便抢的直爽。 这么想着,城楼下的呐喊声竟突然停了。脱欢一凛,明白事件没有这么简单,恐怕重头戏要来了。 他下意识望了眼毓坤,见她也望着他,微微一笑,很有些挑衅的样子。他不由来了精神,这样直接的挑衅简直是对他胸中嗜血那部分『性』情的刺激,若是个女人,只要他立刻便要拖着她上自己的战马,到最劲的风里驰骋一番。 而若是个男人,他便想与她在战场上厮杀一番,看一看,到底谁才是最强的王者。 不过望着灼目的日头下,皇太子殿下盈盈生辉的肌肤,脱欢心中却异样得厉害,若到那时,她真的输了,他究竟是杀了她,还是…… 轰隆一声巨响从山谷中传来,脱欢的面『色』变了变,连巴图在内,在坐的瓦剌人皆坐直了身子,表情也紧张起来。 脱欢下意识向四周环顾,才发现原先校场之中的冲锋陷阵的骑兵与步兵都退去了,转而又有两列兵推出数十辆巨大的战车来,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尊大炮。 见到那乌黑的炮身,脱欢面『色』微变。 他的确见过这种火器的威力,据说再坚硬的城墙,也抵挡不住其半个时辰的火力。 不过他心中并没有那么在意,因为他知道,这样铸铁的家伙一尊足有千斤之重,攻城可以,但两军对战时未免沉重,且杀伤力大,很容易误伤己方。 不过令他有些讶异的是,大明竟对这火器进行了改进,在下面加装了战车,使之可以轻巧转向。都说汉人狡诈,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然这依旧解决不了这火器打击范围太广的问题,在两军厮杀的时候,很容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数十发炮之后,此前特意为阅兵搭建的城墙已经完全坍塌,除了脱欢,在场之人皆『色』变,未想到这改进过的火炮竟威力猛增,且方便架设,可以在战场上推着走。 脱欢望着毓坤在心中想,好罢,这一局就算你稍胜一筹,你若攻城,大不了不我不守便是了,可若是在平地遇到了我的骑兵,你又怎么办呢? 似知他所想,毓坤扬起唇角,轻轻击了击掌,那数十方大炮便被撤了下了,转而又上来了一队人马,而望见身着鲜红铠甲的兵士腰间细细的黑『色』长管,脱欢的面『色』当真变了一变。 161 第26章 惊羽箭 脱欢早先便有耳闻, 大明禁军之中有神机营, 骑兵皆佩火铳。这火铳古已有之,笨重不便于携带且不说,每次击发皆需要填充火|『药』, 因此虽看上去威力大, 在战场上却并不实用。 然而这次, 他并没有见到他所熟悉的火铳, 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细长的黑管,脱欢不由在心中想, 难道这黑黢黢的物事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见他眯起眸子思索,毓坤淡淡一笑,身边的冯贞便会意,示意城楼上的骑手举起令旗, 城楼下的手持火|枪的骑兵便与对面的战车对冲。 在相距还有十余丈的时候,骑在马上的枪手击发火|枪,对准战车的车轴连发, 那原本坚固的木质车轴竟应声而断, 急速行驶的战车顿时四分五裂。 随着驾驭战车的兵士训练有素地翻滚在地,神机营演练完毕, 列队收阵。 一时间城下硝烟蔓延, 城楼上却寂静一片, 在坐之人无不惊叹这火|枪的威力。而脱欢却比任何人都想得更深一步, 今日校场中与神机营对冲的是战车, 而放在战场上便是真的骑兵, 今日枪手打断的是战车的车轴,而在战场上打断的便是马的前腿,甚至是骑在马上的骑兵本身。 而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抗火|『药』炸裂,这样的杀伤力简直太大了,望着不远处大明皇太子言笑晏晏的那张面孔,脱欢第一次从心中生出些凉意来。 她并不惧怕直接将以后在战场遭遇时的战术展示给他看,因为她明白,即便他知道她要如何击溃他,他也全然无法可解。 平生第一次,脱欢体会到任人宰割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暗自握紧了拳,再望向毓坤时,心中不由生出些新的感触。 这个生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当真不能小觑。 三军俱已检阅完毕,瓦剌使者一行被先行请下城楼。在怀来城外,另有一场猎赛等着他们。 走下城楼时,毓坤只见脱欢抬眸望着她,对巴图低声吩咐了几句,之后巴图的目光略有迟疑,但见脱欢神『色』严肃,他又郑重点点头。毓坤微微蹙眉,不知这群瓦剌人又要打什么主意。 也就在这时,冯贞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耳畔低声道:“蓝掌印派人传说,说请殿下等着他,不要现在就到猎场去。 毓坤闻言一怔,不由想,蓝轩又在搞什么鬼?身为监军,今日他率先到军营验视,阅兵刚开始时毓坤还隐约瞧见他在城楼下,然而没过多久,他便连人带影都消失了,此时忽然又传话来让她等一等,究竟是要做什么? 先前她每次顺着蓝轩抛来的枝杈攀,很是上了几次当,这次她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蓝轩越是让她等,她便越要先去猎场看一看。 想到这,毓坤淡淡道:“不用管他,备车。” 冯贞犹豫了下,见毓坤态度坚决,还是领命去了。 乘车到了猎场,毓坤正见朱毓岚也在。观礼完毕。他已换了身绣团龙的织金曳撒,腰间束着镶金革带,很是潇洒。见她来了,他公事公办地上前行礼。扶他起来时。毓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瓦剌凶悍,注意安全。” 听了这话,朱毓岚怔了好久,似乎不敢置信她会这样嘱咐他。 见此情景,毓坤在心中嗤道,怎么说你也是我弟弟,难不成还叫那些瓦剌人占了便宜去。 见她的表情诚挚,朱毓岚一瞬间热血上涌,心想,便是为了她这话,也要赢了瓦剌人去。然下一刻理智回神,他又不由唾弃起自己来,怎么能是为了她,明明是为了大明的威风,为了他自己,他才要赢。 见朱毓岚面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毓坤不由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说到底,他还是嫌弃她的。既如此,她也懒得与他多废话了,只淡淡道:“去罢。” 这次列赛,虽由朱毓岚带队,但参赛的人选是由她和朱毓岚共同选定,所以此前,毓坤专门把沈峥与谢意都安排了,为的就是好好看着朱毓岚,别让他生什么是非,此时得了话,沈谢二人便牵着马走出来,跟在朱毓岚身后。 而同一时间,瓦剌这边也整队完毕,巴图本身魁伟,此时被允许挎刀,更加显得雄伟不凡。倒是脱欢,打扮的很是寻常,若不是他胸口肩背皆刺有青『色』的纹身,混在人群中倒并不显眼。 两支队伍皆在她面前集结完毕,巴图单手按在胸前,向她规规矩矩行了个蒙古礼,用不甚标准的汉话开口道:“尊敬的殿下,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能否答应。” 毓坤望着他道:“请讲。” 巴图道:“今日一见,太子殿下的风度令人心折,不知您可否赏下面子,与我们一同进行这场猎赛。” 毓坤闻言心中一乐,原本朱毓岚横『插』一杠子进来,她就很是不满,如今瓦剌人既提了这要求,她再拒绝,恐怕就显得是真怯场了。 她知道巴图说这话,恐怕是脱欢的授意,果然,见她望向自己,脱欢又是一笑,黝黑的面庞上『露』出森森的白牙来。 毓坤在心中冷笑道,管你是狼还是狐,如今既是在我大明的地盘上,你有胆子来,便要做好被扒下一层皮再走的准备。 因怀来县郊皆是山地,与平坦的草原地势不同,毓坤自忖即便是骑马『射』箭,在这样的地盘上,她还是有些胜算的,在心中盘算了会向巴图道:“那我答应你。” 朱毓岚闻言大声道:“不行。” 毓坤冷道:“如何不行?” 朱毓岚这才发觉是自己僭越了,毕竟如今在场之人,最大的是太子,他是越不过她去的,只能勉强忍了。 毓坤想了想,对巴图道:“那便由特使领一支队伍,福王领一支队伍,而我再领一支队伍,我们三个人的队伍之中,以获得猎物众者为胜。 巴图自然没有异议,朱毓岚闻言犹豫了下,终是同意了。毓坤转身向陆英道:“时倾跟着我。”又向身边的亲卫首领郭舒夜道:“你再挑几个人。” 安排妥当,毓坤心中很是满意,郭舒夜选的人,定是东宫的府军前卫中最擅长骑『射』的,她再带着陆英,想必万无一失。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陆英交汇,却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异议,未待他开口,毓坤轻声道:“你要劝我拒绝?” 谁都可以拒绝,但她不可以,因为她是太子,就连他的弟弟也毫无畏惧的上了场,她有什么理由退缩在人后? 想必同样知道这一点,陆英的神情松动了些,郑重道:“臣陪着殿下。” 毓坤一笑,命冯贞去准备猎装。 然而就在她整装待发的时候,但见一骑疾驰而来,蓝轩下了马,大步向她走来。 毓坤还是第一次见他面『色』这样沉,似乎很是不悦她没有听他的话。 在她面前停下,蓝轩沉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毓坤还未开口,却听陆英淡淡道:“有什么话,便在这说罢。” 蓝轩这才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两个人目光交接一瞬,不知为什么,毓坤直觉有些硝烟气息。 好在他们碰撞的视线随即便分开,见蓝轩只是望着自己,毓坤顺着陆英的话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罢。” 蓝轩听了这话,面『色』愈沉,目光在她与陆英身上扫了圈,薄唇抿成一道线。 然片刻后,他终是冷道:“这猎赛,殿下不要去了。” 毓坤未想到他特意来,竟是为了说这话,不由好奇道:“为什么?” 蓝轩不答,只沉沉望着她。 陆英嗤了声,毓坤想了想,望着蓝轩道:“先前你说,你的事不需要我过问,那么我的事,也无需你过问。” 她说完,蓝轩神情凝滞,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再望向他,毓坤正『色』道:“不瞒你说,这次我是一定要去。” 蓝轩烦躁地瞥了她一眼,微微启唇,似想说什么,然远处的朱毓岚等得不耐烦,好奇望了一眼过来,他又蓦然停住。 深深打量她与陆英片刻,蓝轩忽然笑了笑,毓坤心中有个不好预感,便见他走上前,居高临下望着她道:“臣送殿下的东西,殿下用着可顺手?” 现下他送的那柄枪正佩在她腰间,毓坤下意识道:“还好。”却见蓝轩伸手探向她腰间。她不由自主按住他,却蓦然感到蓝轩已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当着众人的面,他很是亲昵捏了捏她的指尖,淡笑道:“殿下喜欢便好。” 说完这话,他随即松了手,毓坤却惊悚极了,不由倒退三步。蓝轩深深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殿下好自为之。” 毓坤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方发觉蓝轩已上马,身为监军,他需镇守怀来大营,不得擅离职守。 而待蓝轩走后,她身边却是一片死寂,没人敢开口说话,尤其是陆英,毓坤余光望向他,只觉他的表情很有些发冷。 然毓坤却无暇顾及,因为方才蓝轩握住她的手时,食指用力在她掌心划了几下,阴阳交爻,依稀是个屯卦。毓坤不由在心中想,他这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的? 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断接下来的安排,一切如常进行。唯一令毓坤有些不安的是,打蓝轩来了一趟,陆英的表情就很冷,倒好像在同谁生气一般。她仔细想了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那总不会是自己,八成便是蓝轩,说起来这人还真是恶劣,惯喜欢装神弄鬼,这次不知道又是想什么法子捉弄自己。 尴尬的气氛一直保持到猎赛进展过半。郭舒夜挑选的骑手果然不同凡响,他们在这山坳里围捕了一个时辰,无论是地上跑的狍子,还有天上飞的大雁,目之所及的飞禽走兽都被搜刮了干净,唯一不好的是,并没有捕获到老虎、熊之类猛兽。 此时三队人都四下散开,毓坤并不知道朱毓岚与脱欢那边的情况,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想着,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捕到野鹿那样大些的走兽,才好不叫人比下去。 所以,见到那群漂亮的岩羊的时候,毓坤眸子一亮,忙叫陆英和郭舒夜分开两路包抄。然她追着羊群驰骋过一个山坳,却发现前面有个不速之客,原来竟是脱欢。 看起来他们是相中了同一群羊。 蓦然见了她,脱欢像是狼见了血,很是兴奋起来,目光若有似无飘向她,而每次当她瞄准头羊要『射』,便有一箭将她打断。 毓坤很是不高兴,向右翼的陆英使了眼『色』。陆英会意,一马当先将羊群向毓坤这边驱赶。脱欢讨不到好,拉开的弓直直瞄准了一匹落了单的岩羊。 毓坤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竟是只母羊,肚腹很大,是怀了孕的,因跑不动而被落下。 围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打带崽的雌『性』。望着那只母羊,毓坤心中不忍,举起弓张开『射』出一箭,一下将那身处危机的母羊惊跑了。 脱欢抬眸望了她一眼,一下便来劲儿了。他猛抽了胯|下的马一鞭子,追着那只母羊便去,是不答目的不罢休的的意味。毓坤不由起了好胜心,紧紧夹紧马腹,也追了过去。 然跑了会毓坤才发觉,身边渐渐没有了其他人的声息,远处树林茂密,就连脱欢的身影也看不到。 她忽然便有些警觉起来,但见方才那群岩羊就在不远处吃着草,很是悠闲自在。 要不要过去呢?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蓝轩在她掌心划的那几道。 屯卦,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这是上次在去宛平县城时的马车上,蓝轩看的易经中的一句。当时他还专门装作不懂的样子来请教她,而她还故意曲解骗他,想必他心中也十分清楚,如今想来倒真令人赧然。 只是她确实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打猎时看见一只鹿,如果贸然追入林中,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难道今日,蓝轩竟是借这卦象来点醒自己? 这么想着,毓坤再望着前面那片密林,仿佛一只噬人的巨兽正等着她,心中忽然害怕起来。 不对,这里有些屏蔽的关键字静了,安静得……就像是所有飞禽走兽都被抹杀了一般。 想到这,毓坤猛然抬起手,狠狠抽了胯|下的马一鞭子,急转掉头,陆英就在她身后,只要赶得回去…… 然而还是太迟了,埋伏在树林中的弓|弩手见她竟忽然掉头,情急之下拉满了弓弦,一箭『射』出。 毓坤只觉破风之声过耳,下意识伏低,然而一声闷哼之后,她感到那支羽箭已深深埋入了她的左肩。 有人要杀她。 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个埋伏下杀手的人究竟是谁。 情急之下,她下意识转身向后开了枪,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伏在马上,毓坤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心中的意识却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只能跑,跑的越远,获救的希望便越大,这么想着不由狠狠加紧了马腹,不顾一切地冲过溪流。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已经听不到一点声响,缰绳滑脱,她脱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滚落入溪水中,左肩渗出的鲜血和水流混在一起,不断涌向下游。 吃力的靠在一截朽木上,毓坤只觉体力慢慢流失。她知道自己需把衣服割开,再将肩背上的箭拔下来,清创止血。 她也知道陆英就在不远处,甚至隐约听得到他大声焦急地呼喊着殿下。 只是她却无力回应,也不能回应。 她怎能让他知晓她的身份。 而若他知晓她的身份,又会如何对待于她。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161 第27章 坦诚言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 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从他幽深的眸子里, 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 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 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 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 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 便是她的胞妹, 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 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 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 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 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 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 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凤亭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凤亭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然经历了今日这遭,她却觉得,不仅不能走这道儿,反倒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那梦虽如此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161 第28章 守信诺 说完又着意嘱咐道, 要重赏,切不可单薄。毓坤心中自然知道, 如蓝轩那般身份,来一趟自然不是为了赏赐, 她却偏要用这阿堵物去打他的脸,只叫他知道,他在她心中不过担得一个俗字。怎么说她也是太子,他还能真同她撕破脸不成, 只能忍着罢了。 想着蓝轩吃了闭门羹,闷气领赏, 还不得不谢恩的样子,毓坤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一旁的冯贞闻言犹豫道:“只怕这样……不太妥帖。” 他一开口, 毓坤就沉默下来,方才的情形她不过想想罢了, 如今还真得罪不起蓝轩, 若有朝一日她真做了皇帝, 第一件事便要将他的势力铲除殆尽…… 想到这儿,毓坤又不由琢磨起这些天她盘算的那件事来,想着那日宁熙曾说过的话, 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 下意识唤道:“慢着。” 传话的宫人顿时站定, 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毓坤仔细在心中思虑一番, 方缓缓道:“去罢, 将蓝掌印请进来。” 冯贞并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 毓坤却摆了摆手,要他亲自领人去请。 在慈庆宫外候了一刻,蓝轩方见太子大伴冯贞急匆匆走了出来,命人从他身后两个随堂太监手中接过盛着冕服的漆盘,恭敬地领他向殿内走。 蓝轩在心中笑了笑,看起来,她还真是不待见他,不知旁人怎么劝才勉强请他进去。然到了东书房,行了礼,见毓坤竟和颜悦『色』上前来扶他,蓝轩一时间倒有些惊讶了。 今日她一身太子常服,绛袍金带,微微一笑,唇边隐有酒窝,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蓝轩不由在心中想,比起先前的横眉冷对,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他还尚未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许是那样更好看也说不定。 见蓝轩微笑瞧着自己,毓坤眸中不由泛起冷意,只是还要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压下不耐,与他寒暄起来。 漆盘中的五采玉珠的九旒冕泛着柔和珠光,将呈上来的衮冕九章查看完毕,又与蓝轩虚与委蛇了片刻,毓坤垂下长睫,面上忽然现出抹忧『色』。 果然,见她这样子,蓝轩很体贴地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毓坤闻言抬眸,神『色』郑重望着他道:“到真有件小事,恐怕要麻烦厂臣。” 蓝轩道:“愿闻其详。” 毓坤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三公主,我是不愿求人的,只因我这妹妹前日来央告,说有缸繁育多年的金鱼尚留在小沧澜中,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尾锦头将军,一尾绣花荷包,是花钱都买不到珍品,实在是没办法……” 她未说完,蓝轩便明了,原来她厌烦自己,不仅是因为秋狩的事,兼之更不悦自己收了那园子。太子疼爱妹妹是出了名的,蓝轩一笑,接了话道:“殿下勿忧,我叫人取了,明日送到宫里来就是。” 毓坤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真教厂臣见笑了,也无须这么麻烦,叫冯贞去取便是了,他是惯去的,熟门熟路。” 她面『色』柔和,黑眸闪亮,表情全然无辜,但蓝轩知道,说不准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更妥帖些。” 毓坤不易察觉地蹙眉,她原本是试探,若他拒绝,这园子中八成便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他竟如此坦然……虽如此,毓坤仍旧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便向冯贞道:“那你去罢,就说已禀过了蓝掌印,取了东西就回来。” 冯贞闻言会意,即刻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毓坤不由又打量起蓝轩来,耽搁了这会,他竟还不走,也不知今日特意来是有什么事。瞧出她的心思,蓝轩忽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绷紧脊背,沉着眸感到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声道:“请殿下……先将旁人都屏退了罢。” 毓坤眸『色』深深望着他,她是吃过一次亏,如何肯再信他的话。然而她不动,蓝轩也不开口,僵持了片刻,毓坤想,这里是东宫,难道他还真敢做什么不成?终是冷着面孔摆手,书房中宫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待最后一列宫人走出去,将隔扇牢牢掩好,毓坤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皇上的身子,恐怕不大好。” 毓坤一怔,猛然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按理说他是天子近侍,消息确实灵通,只是这话他不对皇后去说,不对福王去说,而要对自己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瞧见她眸中的狐疑,蓝轩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语气坦然,毓坤心中一颤,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道:“不是说好转了些,如何……” 蓝轩淡淡道:“如今瓦剌使者在京中,自然要放出这消息,稳定人心,然而……”他深深望着毓坤道:“殿下需早作打算。” 毓坤一凛,若蓝轩说的是真的,皇后那里如何没一点动静,甚至连皇上下旨由她主持阅兵,朱毓岚那里竟没争上一争。 果然,见她蹙眉,蓝轩叹道:“那臣便再多言一句……” 望着毓坤,他正『色』道:“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说罢,他行礼告退,毓坤沉沉望着他秀逸的背影想,这话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祸患不起于外,而起于身边,难道蓝轩竟真的是在暗示,皇后与朱毓岚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这么一想,她倒忽略了另外一件事——像他那样字都不怎么识的人,如何竟背得出论语。 自蓝轩走后,毓坤兀自沉『吟』许久,依旧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要帮自己,还有意要将水搅浑。直到宫人回禀说冯贞已回来了,便诏他到东书房来。 在毓坤面前叩了头,冯贞起身,低声道:“已查明白了,园子里养的是只猫。”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比喻,冷笑了下,心道还真藏着女人,不由淡淡道:“说罢,是家猫……还是野猫?” 见她不信,冯贞着了急道:“真的是猫,那么长……”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比划着:“跟豹子似的,威猛极了,就趴在水缸边上,‘啪’地这么一扑,水里的鱼就被叼走了。” 毓坤滞了一滞,冯贞命人将取回的水缸抬来。毓坤仔细一瞧,原本五彩斑斓的一缸金鱼,如今就稀稀拉拉就剩了几尾,见到人的影子覆上来,全钻进荷叶底下躲藏起来,显然是被吓得怕了。 而那锦头将军自然是不在了,想必已成了盘中餐,绣花荷包倒还在,只是尾巴上缺了一处,像是被爪子挠的。毓坤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只大猫满足『舔』着爪子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他是有意的,故意要养只猫作弄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蓝轩这个人,还有他的猫,都当真讨厌极了。若她再信他,那才真是见了鬼。 望着冯贞,毓坤沉声道:“就将剩下的金鱼养在我这罢,也别告诉三公主了,平白惹她伤心。” 大约蓝轩也听说了这事,第二日再见面时,他竟正『色』将她拦了,很是郑重地道歉道:“是臣疏忽了,竟酿成这样的祸事,待臣教训那畜生,给殿下出气。” 毓坤在心中冷笑,和只猫置气,传出去倒显得她小气了。虽讨厌极了,她但还是按捺下『性』子,冷冰冰道:“哪儿能呢,猫吃鱼不是天『性』吗?厂臣也不必在意。” 说罢,瞧也不瞧他地走了。 见她已在心中认定是他故意捉弄自己,蓝轩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她不想理他,只是敷衍,现如今倒厌烦得连敷衍都欠奉了。 然而这次,还真不是他有意为之。 即便他喜欢作弄人,也没有平白拿人家的心爱之物作践的道理,他是真不知道金赤霜还有这样的本事。昨日听管园子的孩子回报这事,蓝轩便知道坏了,恐怕她在心里将他恨得更厉害了,今日一见,果然她面『色』不豫,他倒打心底感到抱歉来。 待回到乾清宫西面的配房,见他似有心事,尚璟小心翼翼唤道:“干爹?” 蓝轩闻言,若有所思道:“你倒说说,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尚璟讶异极了,不由在心中想,难道干爹竟是瞧上什么人不成,虽说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做不得真的,但却不妨碍京中官员送钱送女人,更有甚者,自己家的女儿也没有舍不下的。更何况,做不得真又如何,有些手段…… 然被蓝轩蹙眉瞧着,尚璟知道是他想多了,不由收了心神道:“小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什么胭脂水粉,首饰头面之类……” 蓝轩摆了摆手道:“这些怕是她不爱。”尚璟心道,这是真上了心啊,想了想道:“文雅些的,大概喜欢书啊,画儿啊,琴谱子什么的。” 161 第29章 惊悉闻 第一次遇见那人, 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 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 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 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 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 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 只余宗室退守东南, 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 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 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 宝姝手一晃, 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 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 心中越发惊慌, 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却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紧张。 握着她的手,皇帝轻易将她困在怀里。毓坤一瞬间气血上涌,细腻白皙的手掌却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这样的手,即便指腹带着薄茧,也是女人的无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却无论如何挣不脱。 皇帝漫不经心捏着她的纤指把玩道:“谁能料到,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时毓坤反倒冷静下来。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为朕要如何?” 望着他俊美面孔上莫测的神情,毓坤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归还,也不会杀臣,臣在一日,便为掣肘,南明则名不正言不顺。 侃侃而言,毓坤发觉皇帝饶有兴致,一瞬不转盯着她,不由缓缓停下。 见她望着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确不会杀你,原因却没那么复杂。” 缓缓压下来,他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毓坤下意识退了一步,方察觉到力量的悬殊来。 她虽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骑『射』皆精,并不柔弱,但与成年男子相比还显纤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相距极近,毓坤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她猛然发觉他比自己高许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暧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紧绷,皇帝道:“朕不杀你,是因为将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着她的细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谁?” 毓坤感到眩晕,这实在是荒谬。 皇帝冷冷瞧着她道:“是陆英么?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缀散开,束发的玉冠也『乱』了,毓坤狼狈不堪。 皇帝淡淡道:“现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进来么。 她蓦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陆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她理着凌『乱』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不过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败寇,若能为陛下增笑,臣自无妨。” 皇帝犀利望着她道:“你是聪明人,但最简单的事却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着他。 皇帝负手道:“十年内,朕不平东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临下道:“要你来换。” 残留在腰间的热意透过薄薄衣衫漫上来,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觉得屈辱极了。 然而一直以来,江山社稷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至亲,宗室,旧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宝姝第二次遇见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边。 那夜后她着急还玉,辗转求告到崔怀恩那里,原本以为于他而言不过是件顺手的事,没想到却被崔怀恩断然拒绝,不止如此,还要她以后也不许提这事。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个小宫女,在司礼监秉笔面前是没什么脸面的,却还是忍不住软语央告道:“崔爷爷,您行行好罢。” 被磨得烦了,崔怀恩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便这么说罢,若因此丢了『性』命,姑娘可还要还这玉?” 161 第30章 试真心 陆英来了, 先自罚三杯,又敬一杯与她, 之后依次喝下去,一圈后再回到她身畔, 望着她只是笑,毓坤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要分开时, 却不经意听他道:“等我。” 陆英的声音很低,刚说完又被涌上来的人群围住。毓坤起身, 扬起唇角道:“我乏了,这便回宫, 你们也散了罢。” 那时他正隔着人群遥遥望她,见她口型, 眸『色』深了深, 毓坤一笑, 带着冯贞走出正厅, 因坐得近,朱毓岚正将这幕收入眼中, 轻轻嗤了声。想了想, 他低声对身边的张顺道:“盯着些太子, 瞧她要做些什么。” 然一刻后张顺便来回报, 太子出了府门, 已上轿回宫了, 朱毓岚虽有些狐疑,但也无法,只能带着自己的人也打道回府。 顾府后宅的角门外,毓坤远远望着前街上冯贞送着她那顶轿子走远后,朱毓岚也跟着走了,方笑了笑,负手又走了回去。 顾府她打小便来得熟了,府中家人也知老爷与太子亲厚,师徒俩许是有什么体己话说,太子殿下既未走,自然毕恭毕敬伺候,她要去哪里也没有人拦。散了席已是下午,她顺着园子里水边溜达,慢慢走到那间八角攒尖的凉亭下。 已是金秋八月,丹桂飘香,毓坤闲闲而坐,微风一吹,竟也有些冷了。她刚打了个抖,便有样东西塞进她怀里,陆英道:“暖着手罢。” 毓坤这才发觉那是一个细长颈的玉瓶,微微发烫。她将瓶塞拔了,顷刻便有浓浓的桂花香气混着酒香飘了出来,竟真是瓶桂花酒。 原来他是去温酒,方来得迟了。 捏着玉瓶的细颈,毓坤刚抿了口,却被拦了。望着陆英,她笑道:“怎么,这酒还不是给我的。” 陆英叹道:“自然是,不过殿下暖身子可以,却不许多喝。” 毓坤笑道:“还管起我来了。”虽这么说,却也未再饮。 见她意有未竟,陆英道:“才好几天,吹了风再病一场,当真叫我后悔约你了。” 毓坤道:“哪就这般娇气。” 见陆英立在她身旁,毓坤笑道:“陆解元。” 闻听她言中调侃之意,陆英望着她道:“殿下欢喜么?” 毓坤道:“我欢喜什么,又不是我得了头名。” 陆英微笑道:“那臣的诗,殿下可收到了?”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明道:“什么诗?”然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拢了拢。 见她这样子,陆英明白了八分,捉了她的手腕,一下便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正见她写的那两句回诗。 见她要恼,陆英一笑,将那纸折了收入怀中,正『色』道:“既然是给臣,那臣便收下了。” 毓坤瞧他一眼道:“你可别多想。” 她转身要走,却听陆英在她身后道:“臣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为免惹人注意,最终还是决定两人分开走。宴席已散,赴宴的宾客各自归家,而冯贞也带着东宫的轿子回了。毓坤让陆英先一步走,自己则留了下来,等着冯贞来接。 入了秋后,日短夜长,金乌渐渐坠了下去,毓坤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顾府后宅的角门,冯贞已等在那里,她刚欲上轿,却蓦然望见顾府前街上有人下了马,而那身影……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蓝轩。 毓坤只觉不可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难道也是来祝寿?但平日里并不见他与顾太傅有何交集,况且顾太傅又如何瞧得上他那样的人,怕是连见也不愿见。再者言,若真是祝寿,为何非赶在晚上?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在心中,毓坤只觉这其中定有什么事,又见顾府的门房接了拜帖,云淡风轻引蓝轩向内走,心中不免更疑,吩咐冯贞再原地等着,又从角门走了回去。 看门的小厮见她又回来,忙不迭要向内通传,却被毓坤止了,要他去打听方才来的客人现在何处。 那小厮不知何意,但不能违逆太子命令,过了会回报道,管家将客人带去后园的书斋了。 后园的书斋是顾太傅平日见亲友的地方,私密僻静,如此这般,毓坤倒真好奇起来。这角门直通后园,她轻车熟路,趁着夜『色』回返,还真远远瞧见竹影斑驳下那窗纱里亮起了灯,管家躬身退出来,将隔扇掩好便离开了。 毓坤虽然知道听壁角很是不好,尤其是听自己老师壁角,但完全压不住好奇心,她敏锐地觉得,这里面藏着个秘密,若是她光明正大地进去,肯定是听不到的。这么想着,便沉下心,悄悄走进院子,正在书斋外廊下立着,贴着墙仔细听。 入了夜,园子中有些虫鸣蝉噪,屋内人说话,她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顾太傅道:“……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请也请不来了。” 这自然是说与蓝轩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却听蓝轩道:“学生不敢,只不愿老师声名受累。” 毓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竟是太傅的学生?一时间她只觉世界颠倒错『乱』,不能置信。 顾太傅冷道:“不敢,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事?前日里与太子斗,连东宫的讲官也敢擅动,何不连我也一同撵了去?” 闻听他的声音带着怒意,蓝轩未言。毓坤却惊得呆了,何曾见过他也有这样一天,如小鸡仔一般被人训斥不能抗辩,况且太傅还是为她出气,她简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来。 然下一刻却听顾太傅轻声叹道:“小凤。” 这声叹息饱含惋惜心痛,以及更多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毓坤只觉爱恨难当,心竟也跟着颤了下。 顾太傅沉声道:“前日我方听说刑部史思翰满门抄斩,如今你……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 蓝轩淡淡道:“若说我放下了,只怕老师也不能信。” 毓坤在心中想,当年的事是什么事?忽然就有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来,这猜测太吓人,以至于她觉得胃都紧缩起来,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一定不是,她在心中想。 然而顾太傅却极缓慢道:“你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学生,当年你父亲给你取这恒字,也是希望……” 毓坤遍体生寒,只觉每一个『毛』孔都从内向外散发着凉意,心中疯狂地呐喊道,这不可能! 蓝轩冷冷打断道:“莫再提我父亲,老师又对他了解多少?而这世间也再无萧恒。” 一瞬间毓坤如被抽空了力气,面『色』煞白。 顾太傅许久没有说话,蓝轩淡淡道:“史思翰已与我透了底,当年的那些人……”他微微笑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顾太傅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透着沙哑疲惫:“那陛下呢,你如何能与皇权抗衡。” 蓝轩道:“老师误会了。皇上既叫人跪着活,便没有站着死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敢怨怼。” 毓坤手脚发麻,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爹的旨意,他是萧恒,还是蓝轩,不过是她爹的一句话罢了。像萧恒那样的人,必然是不怕死的,要折辱他,杀是不足以的,只能用最残酷的办法,叫他屈辱地活。 究竟对萧家有如何的恨意,才能让她爹做出这样的事来,毓坤自然知道她爹前半生对萧仪有多么倚重,然而有多爱,便有多恨,她第一次体会出帝王家的残酷无情来。 她不由想起去宛平县的路上,他淡淡道,死是这事上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很多,然而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那时他的神『色』那样平静,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而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将最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才是世间最大的悲剧,这怕正是她爹想要的结果。 太残酷了。 她只觉难过得喘不上气。 而他,究竟是风光霁月的萧恒,还是挟势弄权的蓝轩,她一时竟分不清了。 许是听到外面动静,隔扇忽然被打开了,毓坤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人钳住。颈子被用力卡住,她几乎不能呼吸,如同一尾濒死的鱼,嘴唇嗡张着,发不出声音来。 察觉手下有异,那人松开她。 见蓝轩冷冷望着自己,毓坤才发觉是他走了出来,而顾太傅在屋内沙哑道:“谁在外面?” 毓坤喘着气,蓝轩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身上。他淡淡道:“不过是野猫罢了,老师早些歇罢。”回身将隔扇掩好,他不由分说掐着她的细腰,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狠狠挟着她向园子深处走。 待到了一处太湖石旁,他方将她松开,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冷道:“殿下听到了?” 毓坤怔怔望着他。英挺的眉目深邃,然而浑身上下却气质冰冷,生人勿近。若他是蓝轩,她自然不用在意,然而想到他是萧恒,她又真实地难过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境遇,才能将原先的品『性』高洁,打磨成现在的冷血残忍。 生如蓼蓝,这原本是个贱姓。 清冷的月『色』下,她睫『毛』一颤,蓝轩沉着声道:“你哭什么。” 毓坤这才发觉,原来竟流泪了。而蓝轩愈发冰冷,挟着怒意道:“你……可怜我?” 若他是萧恒,自然是骄傲的,又如何愿受别人的同情,而她又怎么会哭,用手背擦了下,她冷道:“谁哭了,风大『迷』眼。” 他不由分说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强迫她抬起眸子望着自己,审视着她。 但见月光下,她明亮的黑眸如浸水,饱满的嘴唇咬出道印子,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上几道鲜明的指痕,正是自己方才攥出来了,充满了触目惊心的凌|虐感。而她眸中的纯粹,更激发他嗜血的本能,叫他忍不住想欺负得她更狠些,看她哭得再多些,又或是狠狠将她压在身下,用力疼惜,然后再把她想要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用力甩开这念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纤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那儿还残留着一点雾气。 望着那点微弱的星光,他忽然在心中想,原来她竟也曾为他流过泪。 松开她,蓝轩飒然向外走。 在他身后,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161 第31章 少年游 然细读片刻, 顾太傅神『色』转沉,又看了几行,面上如凝着层寒霜。将朱毓岚那篇抽出单放,顾太傅冷冷扫他一眼, 似严厉责备。 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 毓坤下意识瞧向朱毓岚, 却见他并不慌张, 神『色』中也不见意外。 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 她猜不出她这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 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 按惯例,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 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王澜以怀抚立论,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 从军事角度, 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 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 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却华而不实,策论当以策为要,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然未免琐碎,行文平铺直叙,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161 第32章 求救援 抬眸望去,毓坤见顾太傅已然翻到朱毓岚之作, 不过看了一眼, 竟眉峰舒展, 是惊喜的样子。毓坤甚奇,要知顾太傅向来严格, 能入他之目者寥寥无几, 亦从不轻易夸人, 众人之中也只有陆英得过他的嘉许。 然细读片刻, 顾太傅神『色』转沉, 又看了几行,面上如凝着层寒霜。将朱毓岚那篇抽出单放,顾太傅冷冷扫他一眼,似严厉责备。 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毓坤下意识瞧向朱毓岚,却见他并不慌张,神『色』中也不见意外。 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 她猜不出她这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 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 按惯例, 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 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 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王澜以怀抚立论,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从军事角度,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却华而不实,策论当以策为要,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然未免琐碎,行文平铺直叙,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毓坤也未想到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会试应试之文。朱卷是将考生所作墨卷誊抄而成,并无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谁手,但以此之才当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为官。 毓坤望向顾太傅,却见他身体一震,仿佛苍老许多,许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说说,为何要将这文章交上。” 朱毓岚负手而立道:“当日太傅布置下题目,学生发觉竟是隆庆九年的会试试题,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阅礼部封存档案。阅遍百余份朱卷却觉得奇怪,明明此文见地颇深,所言国策十余年来却未曾被采纳,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壮大,滋扰边境。” “细思之下,学生方明白,太傅布置这题目,并非要学生作什么锦绣文章,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写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学生将这篇策论寻了回来,待有机会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内,定令瓦剌不战而降。” 他言之有力,语气铿锵。顾太傅神情复杂,摆手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提无意。我取这题目的本意是,如今应重新审视朝廷与瓦剌的关系,只是殿下说得极好,为君者,不一定要写得出好文章,却要善于用人。” 这还是朱毓岚头一次得顾太傅夸奖,他按下欣喜,恭敬听从教导。 毓坤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她输了,这篇策论一出,即便她那篇写得再好也黯淡无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对朱毓岚重武轻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转而望向毓坤,顾太傅正『色』道:“这正是我对殿下的期望。” 毓坤轻声道:“定当谨记。” 待顾士祯退后,又有翰林学士入内讲《春秋》,到辰时方散。出了文华殿,朱毓岚昂首迈上软轿,望着他意气扬扬的背影,谢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轿中,摆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庆宫,她确有些闷闷不乐。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峥正『色』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若未记错,隆庆九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应阅过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这点,是有备而来。” 毓坤一凛,顾太傅将那策论看了几行便有定论,确像曾读过,然十一年后依旧能回想起来,可见当年印象之深。 忆起今日顾太傅复杂的神情,毓坤知道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只是无从探究。 忽然有个想法,毓坤与沈峥对视一眼,知道是想到一处去了。 望着他二人目光交汇,谢意茫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161 第33章 君前言 然今日她来, 殿中诸人面上却现出几分尴尬, 毓坤心中发沉, 又见朱毓岚也在, 越发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不由下意识望向蓝轩。 这几日相处下来, 她对他还有几分把握。 见她瞧着自己, 蓝轩一笑,嗡嗡的议论声中, 毓坤只听他开口道:“诸位。”殿中即刻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蓝轩负手, 漫不经心道:“前日陛下曾与我说,五哥儿骁勇, 倒像朕年轻时,太子既病着,便让他也为兄长分些忧罢。” 五哥儿便是福王,而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将猎赛的事交予朱毓岚。 毓坤脑袋里嗡的一声,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 然心中越是波涛汹涌, 她越是不能这情绪宣之于外, 依旧站直直的, 沉沉望着蓝轩。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而戎狩向来不分, 她这太子尚在,却由福王带人与瓦剌猎赛,明显是告诉天下之人,她不能胜任。 本朝立国以武,储君却孱弱,这无疑是耻辱了。 蓝轩说完话,见毓坤冷然望着自己,他曾想过到她会吃惊,会愤怒,却未想过她会这样平静,并没有把力气花在无谓的争辩上,而是抿着唇,严肃想着对策,倒有些超越年纪的沉稳。 视线一经交汇,毓坤即不动声『色』转开,然眸中那瞬稍纵即逝的那丝情绪还是被蓝轩敏锐地捕捉到。 他原本只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然方才见她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便垂下,将失望和委屈掩得严严实实,心中忽然异样起来。 毓坤转而望向朱毓岚,见他面上一点没有惊讶的神情,知道这恐怕是早已商量好的,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她从没像现在这般后悔过,这几日的照拂竟让她真以为蓝轩是个好相与的,甚至从宛平回来后,她一度觉得,他虽没读过什么书,见识却不浅薄。以至于稍微不过偷了些懒,便让朱毓岚得了空,横『插』一杠子进来。 只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悔恨,说起来,她也并不曾给过他什么好处,像他那样唯利是图之人,如何会平白为人办事? 好在并非无人为她说话,礼部尚书董昌鹤虽古板,却为人刚正,即便知道蓝轩既抬出了皇上,这事差不多算板上钉钉,况且列位之人有许多位想必早已与他通过气,不是趋炎附势,便是怕惹祸上身,恐不会支持自己,依旧出了列,沉声道:“陛下既说是分忧,也没有全权交予福王的道理。” 此言一出,顿时冷了场。他身边的礼部左侍郎陈伯谦犹豫道:“那便让太子与福王两人各领一队……”话未说完,便被武英殿大学士张怀冷言打断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如此倒让瓦剌部看了笑话,陈公为礼部侍郎,如何想得出这样不伦不类的主意” 陈伯谦倒笑了,正『色』道:“原来张阁老也知如此不伦不类,若要我说,储君为贵,太子殿下独领一队便可,不然岂非本末倒置,长幼失序,这才真叫瓦剌人看了笑话。” 未想到他使得竟是欲扬先抑的计策,这样一顶动摇国本的帽子扣下来,殿中无人敢言,张怀面『色』发沉,却不好反驳。 毓坤望着陈伯谦想,已是第二次了,这位陈侍郎虽生得圆润,倒是真机灵,一句话便将原本过场的事生生拖进了争论的范畴,殿中之人自此分成两派,唇枪舌剑起来。 毓坤此时也看出来,如今她并非势单力孤,毕竟她是太子,是皇上钦定的主持大局人选,其中的意思自然够明白人细思。从这旨意下来的那天,原本与福王对峙时处于下风的情势便微妙地扭转了,然而她也知道,与经营多年的张家想比,她如今羽翼尚未丰,倒没必要争在一时。 不过,她自然不会让朱毓岚赢得这么轻巧。 这么想着毓坤不由又看了朱毓岚一眼,只见他昂首站着,虽不说话,却还是倨傲的老样子,只是目光总不经意落在她身上,然每次她回望过去,他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开。 一开始毓坤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次之后,她故意抬眸,正捕捉到他的视线,朱毓岚似乎惊了下,倒不好转开了,强行与她对视片刻,毓坤莫名发现他耳根竟有些红。 只道是见鬼,毓坤索『性』不去看他。 见殿中争论愈演愈烈,张怀忍不住望向蓝轩,见他好整以暇,似乎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干扰,方放下心。 果然,见胶着不下,他淡淡开口道:“瓦剌凶悍,储君贵重,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如何以身涉险,不如坐镇中军,而福王殿下领队行猎,这样也合陛下的旨意。” 待他说完,一时间没有人接话,言中之意虽看上去是令两方各退一步,然实际不过是委婉的话术罢了,实际上还是福王主事,与先前并无差别。 文华殿大学士廖仲卿还要再言,毓坤摆手将他止了,微微笑道:“诸位所言皆是,我听了听,倒是厂臣的办法更稳妥些,只是皇上爱子之心拳拳,我也自然爱惜弟弟,不忍让他辛苦,斟酌随侍人选的事便交与东宫詹事府,到时五哥儿领着人去便是了。 说罢,她目光灼灼望着蓝轩,倒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原来是在这等着,蓝轩在心中一笑,还真有些想看,若自己再反驳一下,她又会做何举。然而他也知道,再乖的猫,急了也是会挠人的,更何况眼前这位主儿本身是个烈『性』子。只是大面虽定了,他却忍不住想再拿小鱼干逗逗她,还有张怀那边不能不帮,不由悠悠道:“那便让福王府的长史到詹事府协理,往来交接也方便些。” 毓坤一滞,这人当真可恶,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添堵。然胳膊拗不过大腿,沉沉望了他会,毓坤终于道:“那就……这么定了。 这才真叫各退一步,瓦剌人面前的风头依旧叫朱毓岚去出,然而由谁跟着去则由东宫与福王府共同商定,即便朱毓岚想生什么事,她也能提前知晓。 见两人达成一致,殿中诸人自然不好再争,张怀未想到今日太子竟如此强势,差点竟让她搅了局,好在有蓝轩压着,结果终是坏。 而朱毓岚更是没想到,他这兄长病了场,虽清减却越发沉稳,只是每每见了她,他都烦躁得更厉害。望着毓坤走向殿外的背影,朱毓岚忍不住想,明明那金钿白玉带下的腰身掐一把便折了似的,偏还要和他争,真到了蒙古人面前,那样的细手指,张得开弓么。 说起来,倒不知道她身体好些了没有。 出了会神,朱毓岚才发觉殿外连东宫的轿影儿都看不见了。 回到慈庆宫中,毓坤冷静下来回想今天的事,只觉得冷汗淋漓。太掉以轻心了,与蓝轩相处了几日,竟让她生出了能将他收服己用的心思来,今日才知道是她天真了,见不到好,他哪能真心实意帮自己,这么说来,也不知皇后许了他什么好处?“ 望着侍立在一旁的少詹邝佑,毓坤沉声道:“给我仔细查。” 果然邝佑是个妥帖的,查明白便回来,悄声禀告道:“前日里派去巡抚河南、山东的孔兆棠,便是蓝轩一手提拔的。” 毓坤这才明了,在心中冷道,果然,一个两省巡抚,这才值得他为福王费这些许力,只是……她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他又招惹自己做什么,她有哪有什么好处能让他得了去? 不过这疑『惑』很快得了解答,没过几日解了禁的宁熙来看她,毓坤方得知,她娘竟已将京郊的那处园子送与了他。 怪不得,她就知道,哪来无事献殷勤,他当真是长袖善舞,两相兼顾。 毓坤是真的生了气,这小沧澜是她娘极珍爱的,如何竟叫他平白玷污了?而且她娘竟不与她知会,显然是知道她不能同意。 见她动了怒,宁熙也有些胆怯,忙解释道:“原本这事娘连我也瞒着,还是那日大表姐入宫,我好奇问了,今年的海棠诗社怎么不办了,方听她说起这事。原本往年都是在咱家的园子扎秋千,送花神,再结诗社,今年却不同,也不知怎地娘竟将园子收了,后来有宫里的人来接管,她们才知道,原已易了主,是给了皇上身边的蓝凤亭。” 薛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她的大表姐薛静娴,是薛家大爷与原配夫人的嫡女,姿容殊丽,能诗善书,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年便有高门愿求娶,只因薛大爷原配早逝,大姑娘又接连为薛老太爷,薛大爷守孝,兼之后来的继室蔡夫人不上心,竟耽误至二十有四,怕是要一辈子守在薛家。 京城中人提起此事多有惋惜,毓坤却知道她这表姐『性』子冷清,又极有才情,世间男子能入眼者恐怕无几,这里面,自己不愿嫁的成分还多些。毓坤与她亲厚,曾在园中辟了间满是海棠的院子给姐妹们做诗社,薛大姑娘自然是海棠花主人,后来这事流传出去,便成了文坛有名的雅事。 而如今,这不似人间似的雪洞,竟让蓝轩那样的人糟践了去。 毓坤沉着面孔不说话,宁熙也越想越委屈:“当真是太突然了,可怜咱们养的锦头将军,绣花牡丹。” 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委屈,毓坤越发气,然冷静下来,她却不由想,蓝轩收了她娘送的园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归想,这几日的事累积到一起,第二日再在中极殿遇到蓝轩时,她一点儿没有好颜『色』。 然而她一转身,身后之人却带笑唤住她道:“殿下。” “千岁可是魇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毓坤闭上眼,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161 第34章 相见难 自太子在怀来行猎遇刺已过去了三日, 在这三日中又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皇帝下旨命刑部缉拿刺客,又暗使东缉事厂寻查幕后指使之人。而第二件事则是朝廷接受瓦剌的联姻之请求, 许以皇帝第三女,宁熙公主朱徵婉和亲瓦剌,择吉日下聘。 对毓坤而言,这两件皆是坏事。 一来刺客乃何人指使只怕皇帝心知肚明,然并不见对皇后有何动静, 而另行遣人追查,只说明皇帝准备大事化小。而二来,宁熙乃皇帝亲女,太子亲妹, 虽此前有公主和亲之旧事,但皆以宗室女封公主代之,送一位如假包换的真公主去和亲,本朝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 因着箭伤,毓坤以受惊为名, 向顾太傅告了假,闭门谢客, 在东宫之中休养。直直在榻上躺了两日, 她才勉强能起身,得知了和亲的事, 向西苑递了几次折子, 均无音信。 皇帝不愿见她。 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 蓝轩叹了口气道:“急什么,不是还有臣在。” 说起来这几日他倒时常来,因着身份便利,并没人拦,毓坤起先有些不爽快,但蓝轩带来的消息倒是很有用,她也就在心中耐下了。这回听他言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由道:“你可有什么法子?” 见引了她的注意,蓝轩微笑道:“只要殿下听话,无论殿下想要什么,臣都能为殿下办到。” 毓坤嗤了声道:“你这话,怕不是又要拿人打趣。” 蓝轩道:“是不是玩笑,殿下等等便知了。” 他语气很是笃定,毓坤不由在心中想,她到底能不能信他?又想起她娘的话,她若不经意开口道:“说到底,你究竟为什么选了我?” 蓝轩笑道:“难道殿下自认,尚有不及福王之处?” 毓坤并不愿绕弯,直言道:“你选我,只因为我是女人,将来若要废我也容易得很,对不对?” 蓝轩嗤了声道:“女人又如何,难道女人就要比男人差些,我看不见得。” 这话倒让毓坤不知该怎么接了,蓝轩望着她道:“殿下与其担心这些,还不如想想臣为殿下出了这么些力,要给臣些什么好处。” 毓坤道:“你想要什么,凡我能给,绝不吝啬。” 蓝轩微微一笑,仔细瞧着她道:“那殿下要记得今日的话,到时候臣自会取。” 他的目光令她很是不自在,若不是知道他这内臣的身份极难有假,毓坤简直要以为……看来还是她受了那梦的影响,竟觉得他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 而与此同时,慈庆宫北面的文华殿中也并不平静。 因太子缺席,顾太傅便将课停了,只布置些题目下去,将众人所作的文章收缴品评。怔怔望着自己身前空来的那个位子,朱毓岚很是出了会神。 先前他心中是不忿的,这位子原本合该他坐,在众人之前接受注视。所以每每见那细腰窄肩的身影,他只觉不顺眼的很。然如今身前那处空了下来,他心中却不自在起来,仿佛少了些什么。 尤其在现在这当口,虽然有蓝轩在皇上面前斡旋,将刺客的事压了下去,但朱毓岚知道,恐怕在太子心中,已对他生了嫌隙。想到她心里是那般想他的,他只觉得闷得很,直想与她说个清楚。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母后做的,便等于是他做的。 神游了许久,直到张顺轻声提醒,朱毓岚才发觉已经散学了。 踌躇了许久,他终于拿定主意,还是要亲自到东宫去一趟,即便不说什么,看一看她也是好的,虽然他听说,这次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大碍,但他却放不下心…… 想到这,朱毓岚不由在心中唾弃自己,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他明明是要去奚落她,不过是遇见几个刺客,竟吓得连学也不来上了。 这么一想,便更理直气壮,向张顺沉声道:“备轿。” 但真的到了徽音门外,朱毓岚又迟疑了,只因他发觉,今日陆英竟在。 远远下了轿,朱毓岚只见太子身边的冯贞走出来,望着陆英道:“殿下说了,谁都不见。” 陆英回望他,笑道:“难道殿下说的谁,连我也包含在内么?” 冯贞犹豫道:“倒也不是。” 陆英道:“你带我进去,若殿下真怪罪,也是我担着,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冯贞道:“二爷这么说,当真折煞奴婢,奴婢这便引您进去,不为别的,只因奴婢知道太子爷与您亲厚,见了您心情舒畅,许是这便好了。” 说罢,他回身请陆英在前面走,却望见远处一顶宝蓝毡顶的软轿,福王竟来了。 这时朱毓岚自然不好过去。冯贞走过来,望着他道:“福王殿下,您这是?” 见陆英蹙眉瞧着自己,朱毓岚冷道:“遛弯,路过。” 陆英嗤了声,像是早看穿他的心思,朱毓岚恼道:“敢情儿东宫是你家开的,就你能来,旁人都来不得?” 陆英也不瞧他,径自过了徽音门。 原本平日里陆英与太子亲近,便令他不喜。而两人偏又爱在一处,更令他不屑。他不免在心想,又不是姑娘家,这么腻做什么。 然今日见陆英没怎么费口舌便进了门,自己却被挡在外面,他心中不忿到了极点,却不能『露』在面上,只冷着面孔,拂袖而去。 见福王的轿子走远了,冯贞方抹了把汗,今日可当真热闹,他刚送走了司礼监那位主儿,又来了这两位爷,其中一个还是个急脾气。好在三人没赶在一处,若是哪日作堆儿在殿下面前凑一起,那可真有一场热闹了。 紧赶慢赶追上陆英,冯贞引他到东书房,因太子殿下尚在午休,冯贞让他稍待。 陆英在东书房中走了圈,见案上铺着上好的青檀纸,字却只写了一半,看得出写字的人颇有些心神不宁。 单看那娟秀的字迹,他的心就柔软下来,下意识拈起笔枕上的那支紫毫,还未落下,却听到有轻巧的脚步声。 陆英蓦然抬眸,却见有位宫装少女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宫人。 那少女见到他也是惊了惊,陆英心念电转,一下便猜到她是谁,要跪时却听她道:“免了罢,太子哥哥不要你跪她,那你也不需跪我。” 这倒令陆英有些奇了,他侧过身去,宁熙却不怕人,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着他道:“你是……陆时倾。” 陆英这才回身,微微讶异道:“殿下识得臣?” 宁熙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哥哥很喜欢你,经常同我说起你。” 无端的,她话语中那两个字令他的心颤了颤,陆英按捺住莫名的雀跃,沉静道:“那她……都是怎么说我的?” 宁熙想了想道:“说你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而且……” 陆英忽然就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要听她接下来的话,却有个声音打断宁熙道“你们在说什么。” 陆英回身,方觉毓坤已走了进来,见了她,宁熙飞速地扮了个鬼脸,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好。 毓坤沉着面孔道:“这么来这了?” 宁熙知道她定然听到了方才的话,这会许是恼了,咳了声,撒娇道:“人家想你了,特意来一遭,去寝宫又没寻见你,才来了这,偏巧遇见他。” 听她的声音很是委屈,毓坤便拿她没有办法,握起她的手道:“女孩子家,不许『乱』跑,若是被什么人冲撞了,让我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 宁熙望着陆英道:“他又不是别人,太子哥哥不用担心。” 毓坤蹙眉道:“这是什么话。” 宁熙笑道:“我瞧太子哥哥没把他当外人。” 毓坤微微有些面热,沉声道:“越发没规矩了。” 宁熙也知见好就收,正『色』道:“既然到见了太子哥哥,我也没什么事了,这便回去了。” 说罢,她便带着身后的宫人向外走,只是走到门口之时又回过身,望着陆英道:“刚才我想说的是,我哥哥说你是栋梁之才,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日后我不在她身边了,她一定很孤单,希望你能好好辅佐她。” 毓坤眼眶微热,望着她道:“婉婉……” 宁熙道:“哥哥也莫瞒我了,我知道父皇要把我嫁到瓦剌去,我虽然心里很害怕,但也不愿你和娘为难,况且……” “我也不是孩子了,哥哥不用再为我『操』心。” 宁熙走后许久,毓坤都没有说话。陆英叹道:“臣知道殿下不想公主嫁到瓦剌,但也不要太忧心了,总会有办法的,臣回去再求父亲,让他劝一劝皇上。” “即便做最坏的打算,从下聘到迎亲总有一年的时间,这其中有什么变数,也未可知。” 毓坤低声道:“不用安慰我,我有种预感,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将婉婉嫁去瓦剌,甚至……” 陆英打断她道:“殿下勿忧,臣不会令殿下有任何闪失。” 毓坤望着他道:“若我以后不再是太子了,那你……” 陆英闻言竟笑了,轻声道:“殿下想听实话么?” 毓坤点了点头,陆英道:“无论殿下做不做太子,臣都会护殿下周全。” 毓坤沉声道:“你也觉得,我不适合做太子。” 陆英望着她:“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殿下想不想,若是殿下想,臣便为殿下实现。” 毓坤烦躁道:“你们都觉得,我做不好太子。” 陆英知道,她说的这个你们,自然包括了皇帝。 见他没有说话,毓坤冷道:“你走罢,我累了。” 陆英不仅没有走,反上前一步,深深望着她道:“有时候,臣真的不知道,该拿殿下怎么办。” 毓坤抬眸,才发觉虽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如今他却比她高了许多。 陆英低声道:“有时候,臣宁可殿下和臣吵一架,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臣和殿下之间好像总隔着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起,殿下不愿意对臣坦诚了,有什么事,也都瞒着臣。” 他的声音很是压抑,毓坤强自镇定道:“哪有什么事瞒你。” 陆英再上前一步,沉声道:“譬如这次,殿下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何对臣说没事。” 毓坤睁大眼睛望着他道 :“你怎知……” 陆英冷道:“血,流了那么多的血,殿下还要瞒着臣么。” 毓坤沉默片刻道:“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中了一箭。” 陆英面『色』白了一白,很是急促道:“伤在哪?” 毓坤下意识退后,却感到身体已抵上书架。 牢牢将她困住,陆英沉着声道:“让臣看看。” 161 第35章 兰亭序 说这话时, 他已握住了她的肩。 毓坤蹙眉道:“陆时倾。” 陆英一顿,却并没有松手,毓坤挣开他, 表情很冷。 陆英抿着唇,她看得到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痛。 毓坤道:“你今日怎么了?” 陆英低头,望着她道:“臣也想知道, 殿下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疏远臣?” 毓坤拂袖转身道:“平素里怎么闹,我从来没有和你计较, 只因我知道, 你心中认我作太子, 然而今日听了你的话我才知道, 你并没有把我当作是君,也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是臣。” 这话实有些重了,见她单薄的肩微微发颤, 陆英在她面前跪下, 沉声道:“臣从来不敢这样想。” “在臣心中,没有人比殿下更重。” 见他表情执拗,好一会毓坤方道:“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现下我是太子,是如今储君,也是未来的皇帝。” 深深望着陆英, 毓坤道:“我没有退路, 你懂么。” 陆英轻声道:“臣知道。” “终有一日, 殿下会君临天下,臣只希望,到那时能站在离殿下最近的地方。”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蓦然令她心软。 望了他会,毓坤道:“起来罢。” 陆英这才起身,动了动嘴唇,停了许久方道:“臣后悔了。” 毓坤含着疑『色』望着他,陆英道:“臣后悔,草率地离开了殿下两个月,以至于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以前有什么事,殿下都会和臣商量。” “殿下为什么要将受伤的事瞒着人,是谁教殿下这么做的?” 他的语气很是笃定,像是一早便知道,她这么做,是出于别人的授意。 毓坤道:“你别多心,在我心里,一切仍旧和从前一样。” 陆英却敏锐道:“是不是……蓝轩?” 毓坤很是诧异,陆英竟然猜得出是他。 陆英道:“殿下和他走得这么近,究竟是为什么?” “这次殿下受伤,是他救了殿下?” “那日臣追上殿下的马车,他是不是也在?” 陆英的声音越来越沉,毓坤道:“是。” 她尽力解释道:“是他寻见我,送我回来。他说会帮我登位,我和他立了个约定。” 陆英听了这话更添疑虑,冷道:“殿下为什么这样相信他?” 毓坤想,她信蓝轩,有一多半是因着他是萧恒,然而这件事,她却答应了他不能说,于是道:“我有我的道理,只是现在不能说。” 见她执『迷』不悟,陆英压着怒意道:“臣只怕,殿下落入陷阱而不自知。” 毓坤道:“此言何意?” 陆英在书房中走了圈,沉着道:“殿下可知,为什么殿下遇刺的事,皇上命人查着就没动静了?” 毓坤道:“你说。” 陆英道:“是因为有人在皇上面前一力斡旋,将这事压了下去。” “殿下这几日困于东宫,恐怕还不知道,如今刑部不仅放过皇后那边不查,反倒将刺客归结于前朝逆党,说是前朝余孽妄图断绝国祚,因而行刺殿下,锦衣卫趁势在城中大肆搜捕,又将一批无辜之人下狱。” 自立国以来,便有人打着赵宋帝室之胄的名义谋逆,甚至恢复帝号,在长江以南声势很是浩大。先帝在位时曾对此大肆清剿。首逆伏诛,却叫残余逆党挟着最后一点血脉逃了出去,后被寻获时这孩子在颠簸流离之中夭折。先帝存着诏安怀抚之意,封为殇怀太子,许以皇子之礼下葬,平息了江南叛『乱』,将此事了结。 然而到了隆庆朝,原本被肃清的『乱』党竟又死灰复燃,打着殇怀太子的名义起事,是为殇怀太子谋反案。隆庆九年之时,萧家便因卷入这案子,而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然而虽因瓜蔓抄有数千人获罪受诛,这逆党的火苗却越烧越热,近些年层出不穷,竟绞杀不尽。 这些前情,毓坤自然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的是,皇后竟找了这样合情理的替罪羊,把行刺的事推给逆党,而将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 若说背后无人指点,毓坤倒不信了。 果然,她听着陆英道:“而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不用臣说,殿下也猜得出来。” 毓坤沉默道:“是……蓝轩?” 陆英嗤道:“殿下和他亲近,却将臣几次提醒的话都抛在脑后。” 见毓坤抬眸望着他,陆英沉声道:“他是皇后的人,如今自然要替皇后遮掩此事,还要劝殿下将受伤之事瞒着皇上。” “能这么做,他自然是聪明人,但臣没有想到的是,殿下竟会信他。” 毓坤摇了摇头。 陆英道:“怎么,殿下竟连他一句的不好,也听不得?“ 毓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动皇后,恐怕是皇上的意思,我感觉得出来。这次我暂且信他,若是赌错了,愿赌服输。” 虽这么说,她心中却有些发沉。 陆英淡淡道:“殿下拿什么去输?正如殿下所说,如今殿下没有退路,臣更不愿殿下,走错一步。” 毓坤闭了闭眼道:“你容我……再想想。” 见她在案前坐着,很是头痛的样子,陆英不忍再责。毓坤望着他道:“这事,你是听你爹说的?” 陆英道:“是,虽然近些时日他告了病,但大事小事皆有人呈报。” 毓坤道:“那你今日来,他岂不是要生你的气?” 陆英笑道:“怎么,殿下心疼了?” 毓坤道:“我怕他罚你,你知道的,如今我身边少不得你。” 陆英心中微热,调侃道:“谁还不知道,如今我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即便我父亲心中不愉,也不会再拦我。” 太子|党三个字听得毓坤莫名开心,陆英望着她道:“殿下还是听臣的话,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闻言毓坤又沉默下来,半晌后道:“我想,再信他一次。” 她说完这话,陆英的面『色』沉了沉,握紧了手,却没有说话。 虽在陆英面前笃定,毓坤心中却是忐忑的,如蓝轩那般的人,并不是她可以掌控的,现下她并没有一点把握能得到他全部的忠心,说白了他们不过暂时上了同一条船罢了,而这船要怎么开,却是他说的算。 这情绪不免延续到了第二日上午的时候,其时她正在案前写字,临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正是她有心事时会做的。 待写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毓坤的心情也激『荡』起来,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其间,不被外界俗事打扰,却冷不丁感到有人捏住她的手腕道:“别动。” 那声音低沉磁『性』,毓坤蓦然回身,发觉身后竟是蓝轩,他那样握着她的手,倒像是将她揽在怀里。 毓坤挣了挣,却感到蓝轩俯下身道:“我瞧瞧,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声音虽低,却带着笑,毓坤在心中想,这兰亭集序她临过临过百八十遍,便是照虎画猫,也练得炉火纯青了,如何担得“『乱』七八糟”四个字。自然是不服气,想驳他几句,然而想起他是萧恒,一时间却怔住了。 若是按他的标准,那她写的可不是『乱』七八糟。 毓坤僵在那,却感到蓝轩竟就着她的手,认真看起她的字来。不由赧然,她将那纸一抽,翻过去盖着,冷淡道:“看什么看。” 蓝轩微微一笑,正『色』道:“不看也行,只是臣想考考殿下。” 不和他比写字儿,毓坤倒不怕了,朗声道:“你说。” 蓝轩道:“那殿下可知,王羲之这幅兰亭集序中,之字共有几种写法。” 毓坤一笑,这是最最基础。又取一张纸,她提起笔,行云流水便写下两行,指着那上面的字道:“便是这二十种。” 单能找出这二十种写法的不同,已经是旁人不可及的,况且她还是一气呵成,默写出来的,。 蓝轩却道:“错了,是二十一种。” 毓坤一怔,沉声道:“我仔细查过的,是这二十种。” 蓝轩笑道:“那若臣能写出第二十一种,殿下又如何说?” 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毓坤并不上当,淡淡道:“写出来便写出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学聪明了,竟不上钩,蓝轩叹了口气,压着她,漫不经心道:“听说殿下,喜欢萧恒的字。” 听了这话,毓坤忽然有些面热,她不知该点头还是要摇头,又听蓝轩轻声道:“那殿下想不想,让臣教你写那第二十一个之字?” 毓坤知道自己合该是拒绝的,但他的话实在有些诱『惑』。一来她好奇那第二十一个之字,二来她收了那么些赝品,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幅萧恒的真迹。 想到这,她一颗心竟跳得快了些。 不等她答话,蓝轩已将她手中的紫毫抽了出来,淡淡道:“殿下的手腕细,不适合用这支笔。” 说着他取了支青锋递给她道:“这一支减半分,正和殿下用。” 毓坤将那支青锋拿在手中试了试,果然比方才感觉好许多,有些奇道:“你是怎么知道?” 蓝轩不答,微笑道:“殿下可知,这之字由哪一划起笔,哪一划落笔?” 说话时,他有力的右手握住了她持笔的手,而左手则很自然地握着她的腰,从身后将她的身子牢牢固定住。 毓坤一僵,很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蓝轩的神『色』那样正经,心无旁顾。又令她不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定了定神,她开口道:“是由点起,横折,最后收于捺。” 蓝轩道:“那是一般的写法。” 毓坤倒好奇他说的不一般的写法是什么,蓝轩握起她的手提笔时,低声道:“殿下知道么,臣已有十一年不曾握过笔。” 毓坤心中一颤,又听他笑道:“不过臣不介意,为殿下破回例。” 毓坤的心跳『乱』了一拍,蓝轩已落了笔,压着她的手写出了那第二十一个之字。 望着手下那笔走龙蛇的字迹,陌生而熟悉,她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又望了那字片刻,毓坤猛然醒悟,这第二十一种写法并不是正文里的,而是书圣的落款中,王羲之三个字中的那个之字。 那时蓝轩已松开她,知道大概又被他耍了,毓坤掷了笔,哼道:“投机取巧。” 蓝轩也未恼,只望着她一笑:“殿下现下心情可好些了?” 毓坤这才知道,方才她心绪不宁,被他瞧出来了。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陆英说的那件事,然而刚启唇,却听蓝轩正『色』道:“那么,也该办些正事了。” “殿下这便,随臣去见些人罢。” 161 第36章 暗流涌 毓坤道:“见什么人?” 蓝轩微笑道:“难道殿下以为,臣说过要帮殿下, 只是说说?”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 蓝轩也不客气, 直言不讳道:“殿下可知, 如今皇上在犹豫什么?” 毓坤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蓝轩道:“那臣也不绕弯儿, 如今皇上犹豫的是,到底是该选择殿下, 还是选择福王。” 毓坤闻言沉默,其实不用蓝轩说,她心中也有数。这些年她虽为太子,但却无实权,其中有很些她爹举棋不定的缘故。 蓝轩淡淡道:“皇上虽犹豫,殿下却不能犹豫, 需得抓住时机,争取主动。” 毓坤道:“你说的争取主动,又是怎么个争取法?” 蓝轩道:“如今皇上所担忧的,不过是一旦山陵崩,皇后与福王会趁势夺位, 骨肉相残, 朝廷动『荡』, 以致江山不固。” “说白了便是, 皇后娘家势大, 若殿下能有实力与之抗衡,那么在陛下心中也就不存在疑虑了。” 毓坤叹道:“你说的哪有那么简单,若真能与皇后相抗,那也不会如今这般被动。” 蓝轩道:“所以,臣为殿下举荐一个人,若殿下能将他收服,那么,也就不愁没有与皇后匹敌的实力。” 毓坤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蓝轩却并不答话,先问她道:“如今殿下可知,相较于福王,殿下的劣势在何处。 毓坤嗤了声道:“不就是他最骄傲的事儿,从宗法上讲,他是嫡子,我是庶子。” “然后便是如你所说,蓟州总兵张远暗中调兵回京,若『逼』得急了,恐会生变。“ 蓝轩道:“殿下果然通透。” “但殿下说的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毓坤凝神望着他,蓝轩淡淡道:“张远之所以如此大胆,不过是倚仗着福王的嫡子身份,若起事成功,他便有从龙之功,又与新帝有舅甥之情,无上荣华触手可及。福王这嫡子身份,又依赖于皇后,而皇后之所以稳稳坐在这位置上,则仰仗娘家兄长势大,这便是一环扣一环。” “看似紧密,但若有其中任何一环断裂,整个也就土崩瓦解。” “如今殿下要做的便是,先逐张远,再废皇后,则福王便失了与殿下相争的实力。” 他这话当真大胆,毓坤不由想起陆英的话来,望着他的目光带上些犹疑。 蓝轩心下了然道:“殿下不信臣。” 毓坤摇了摇头道:“非我不信,只是你总要给我交给底,为什么在刺客的事上要帮皇后脱罪?” 蓝轩淡淡道:“殿下先入为主听了别人的话,自然觉得臣不怀好意。” 毓坤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蓝轩道:“昨日谁来过,殿下自然比臣更清楚。” 毓坤冷道:“你监视我?” 蓝轩嗤道:“如今殿下的一举一动皆有许多人盯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用特意留心也很容易流传出去。” “所以殿下要谨言慎行,不可有一点差池。” 说这话时他语气很是严肃,毓坤在心中想,原本明明是她审他,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提点她了。 只是她并不能同蓝轩翻脸,只得按捺下『性』子道:“你继续说。” 蓝轩望了她一眼道:“而若要逐张怀,首先需有武力。” “京畿之内,现下可以依靠的也只有禁军。” “若殿下能将禁军掌握在手中,对于皇后来说便是一大威胁。 毓坤道:“这谈何容易。“ 蓝轩道:“说难也不难,譬如现在,我这有一半的把握,而另一半,则要看殿下的了。” 毓坤睁大眼睛望着他,蓝轩低声道:“殿下应该知道,调遣禁军需堪合符契,这虎符有一半在我这,而另一半则在禁军总督手中。” “如今总督军营戎政的是长宁侯严鸾,此人殿下是指望不上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皇上的人,谁的话也不会听,此时断不会出头。” 毓坤眼神示意他继续,蓝轩道:“禁军三大营中,神机神枢乃的火|枪兵和骑兵,殿下尚用不到的,唯一与殿下关系密切的,便是步兵五军营。” “如今统领五军营的参将名唤陈谨身,若殿下能将他收为己用,那么便等于将整支禁军掌握在手中,就有了与皇后抗衡的力量。 毓坤在心中想,蓝轩说得简单,做起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譬如说收服这位姓陈的参将,若是真的那么好做,大约皇后那便也早就做了。 望着蓝轩,毓坤道:“那你便说说,我该如何与他结交。” 蓝轩微笑道:“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从他喜欢的方向下手,一定能有所收获。” “而要知道一个人的喜好,需得从他的身世背景来探寻。” 毓坤想了想道:“自先帝朝至今已有十几年不曾兴兵戎,这位陈参将既能做到如此位置,想必是荫了先人的武爵。而其祖上既战功赫赫,权与财与他来说,并没有那么大吸引力。” “世人言,酒,『色』,才,气,皆是『迷』人眼的东西,我想他如果不贪杯,不好『色』,不爱钱财,那必定是有些脾气的。” 蓝轩笑道:“殿下所料无错,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只有和他意趣相投的人,他才能正眼瞧一眼,要是言语不合,只怕他理也不愿意理,所以有他统领五军营,陛下倒放心的很。” 毓坤道:“那我要向你请教,收服这样的人,应该用什么法子?” 蓝轩道:“不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只要殿下能够礼贤下士,以宾客之礼对待他,那么我相信,他一定会折服的。因为行伍之人,一向被视为出身粗鄙,很难有如殿下这般身份高贵的帝室之胄,能倾心与之相交。” “若殿下能放下架子,如对待朋友那般对待他们,那么,其实这些人是很好打交道的。” 毓坤道:“你说的没错,正好借这次阅兵结束的由头,我在宫中办一场庆功宴,将禁军的几位统领皆请来,再邀上些别的人,保管不会引人注目。” 蓝轩道:“这法子倒是很好,不过,这是第一步。” 161 第37章 慎刑罚 毓坤道:“那第二步是?” 蓝轩道:“第二步便是寻机以待。” “从古至今, 皇后之废立乃国家大事, 张氏入主中宫多年,又诞育皇子, 即便无功, 亦无过错, 岂能轻易而废。当年皇后尚无子, 皇上不过专宠贵妃, 流『露』出那么一点要废后意思来,便惹得朝廷震『荡』,六科言官的劾谏如雪片般飞了满天。更不要提今日的情形,若皇后无错,万不得言废。” 毓坤意味深长道:“要寻皇后的错处有何难,眼下便有一桩, 只可惜皇上看不到, 还有人帮着瞒。” 蓝轩微笑道:“殿下是生臣的气了?” 毓坤懒洋洋道:“如今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你让我向东,我不会向西, 哪敢跟你生气。” 她语气平静, 虽是示弱, 却偏透出一股冷淡,飒然站在那, 肌肤雪白, 嘴唇却是嫣红的, 无端惹人心软。 蓝轩心中蓦然一动, 这样子,倒像朵带刺的玫瑰花儿。其实他十分明白,如今她能耐下『性』子和他说话,不过是虚与委蛇。说起来这世间怕他的人很多,而喜欢他的人更多,他向来有那样本事,只要他想,便能令人倾心。但只有在她这,倒不容易讨到个好颜『色』。蓝轩忽然在心中想,也不知若有一日她真心对他一笑,又会是什样。 瞧了她一会,直到毓坤蹙眉回望,蓝轩方道:“殿下说的对,也不对。如今皇后是有错,但这错太大了些,谋杀储君,是诛九族的罪。顷刻抖落出来,她岂能轻易罢休,少不得鱼死网破。” “殿下需做的是,从不经意之处开始,慢慢加火,才能烹一碗好茶。” 毓坤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打草惊蛇,要先不温不火布好局,有了把握再雷霆一击?” 蓝轩道:“正是。” 毓坤知道,蓝轩这么说,自然是已有了把握,他想要她求他,但她偏不,笑了笑道:“听着倒像回事,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见她不接茬,蓝轩也不气恼,只微笑道:“现下便有这么个机会,摆在殿下眼前。” 好罢,毓坤不得不承认,他这么说,还真勾起她的好奇心,不由道:“愿闻其详。” 蓝轩道:“殿下随臣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毓坤这才明白,原来他今日说要带她见人,还真是要带她出门。但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蓝轩要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锦衣卫诏狱。 其实若有选择,她是不大愿意同他出门的,因为每次与他单独相处,她总有些不自在。所以出慈庆宫,在午门外下了轿,毓坤便命冯贞备马。然她刚一动,便被蓝轩拦了。 “身子刚好一点,折腾什么?” 蓝轩说这话时,语气很有些严厉,但俯身与她说话的样子却莫名亲密。毓坤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身上的箭伤,其实她自认并没有那么娇弱,然而刚一发怔,洛宁已驾了辆车停在她面前。 见毓坤站在不动,蓝轩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是想,要臣抱殿下上车么?” 毓坤闻言一滞,她是很知道他的『性』子,惯喜欢捉弄自己。这么说,便会真这么做,不远处还跪着那么些人,她是不能失了姿态的。 这么想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她还是登上了那辆宫车。 说起来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毓坤总觉得,蓝轩和她相处时,也太亲昵随便了些,也不知是他惯是这样,还是喜欢逗弄她,要看她不自在的样子。但总之,她是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的。 所以在车内坐定,望着蓝轩,她正『色』道:“上次在怀来,还要谢你救了我,然现下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需明白,即便你不把我当作储君敬重,也不能太过随意轻浮。” 蓝轩听了这话却道:“殿下错了。” 毓坤蹙眉望着他,蓝轩淡淡道:“此前殿下说,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禁军统领,然臣是内臣,服侍殿下时不过靠得近些,殿下便如此不自在,让臣很难相信,殿下可以做到,和那些粗狂的武将把酒言欢。“ 毓坤冷道:“喝酒便喝酒,谁也没像你似的贴这么近。” 蓝轩道:“我瞧殿下就是心中在意自己是女孩儿,反倒不自然,若不想这事,倒能泰然处之。” 虽然觉得他在诡辩,但一时间毓坤竟不知怎么反驳,她心中一紧,想到,难道真是她做的不够好,不经意流『露』出什么来破绽。 见她面『色』发白,很是自责的样子,蓝轩倒心疼了,倒后悔与她说这话,轻声道:“其实殿下已做得很好了,若不是臣先得知了,断看不出什么来。” 见毓坤依旧垂着睫『毛』,一言不发,蓝轩眸『色』沉了沉,他敏锐察觉出,自己是真对她上了心,这令他感到危险,又忍不住放纵。 锦衣卫驻地在大明门之外的千步廊西侧,正对着六部。宫车沿着西江米巷向西,拐了个弯便停在北镇抚司衙门之外。 毓坤下了车便一凛,这里的血腥气也太重了些,就连朱红的大门外那两尊石狮子也显得冷冽起来。 衙门坐北朝南,有大堂、二堂、三堂和刑狱,厅堂均是五间七架,檐角脊兽森森,凛然生威。 就在这样一条僻静的巷子中,坐落的却是京城之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锦衣卫诏狱。 毓坤知道诏狱中收押的皆是有品级的官员,且不受三法司辖制,据说只要是进了这,再想活着出来便难了, 北镇抚司衙门刑讯厅便设在最里面的三堂之内,上首设案,左右皆列戟,后置屏风,蓝轩领她在右手边的屏风后落了坐,毓坤望见方诚走了出来。 见方诚在案后坐下,手一挥,便有两人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上来,毓坤不由在心中打鼓,这是又要审什么案子不成。 然蓝轩却表情淡淡,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来。 方诚在上首坐着,望着那人道:“还不交代么?” 而堂下的人几乎跪不住,闻言抬起头,毓坤望见那张面孔很是吃惊。 这人她并非不认识,或者可以说是熟悉,甚至还见过几面,便是礼部右侍郎杜鸿。 如今礼部之中,左侍郎陈伯谦管的是典仪与考科之事,而右侍郎杜鸿则管的是藩属与外国往来之事的,所以前些时日,因着阅兵大典,毓坤与这位年长的杜侍郎还有些交情,此时见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竟奄奄一息,委顿在地,下意识望着蓝轩,以口型道:“你搞什么鬼?” 蓝轩却不说话,只示意她静静听。 不消说毓坤也知道,北镇抚司衙门抓进来的人,只能是蓝轩授意的。虽然平日里她对这稳重的杜侍郎印象算不错,但经历了上次史思翰一事,这次倒不好下妄然下结论,只在心中想,难道这看似老实的人,身上也背着什么案子不成。 见方诚高高在上,森然望来,杜鸿沙哑着嗓音道:“我这把老骨头,便是一把火烧了也没关系,可是我说了,你需得放过我女儿。” 方诚冷道:“这可不容你说了算,如今你是钦犯,这钦犯的家眷该如何处置,杜公应该比我更清楚。” 杜鸿面孔发白,毓坤却忽然想起,这位杜侍郎的独生爱女,可不就是那位名满京城的才女杜诗若。听说通音律擅诗赋,和她那位表姐薛静娴齐名,合称薛杜,去年她的娴姐姐在小沧澜办海棠诗社,也请了这位杜姑娘去,宁熙回来后说,与这位杜姑娘很是投缘,还几次邀她入宫。 想到这,毓坤心中更沉。 见杜鸿不说话,方诚进一步道:“你女儿能不能活命,只看你的表现。” 他态度很是强硬,听了这话,杜鸿也无力再争,颤微微伏地道:“是我贪利,借着职务便利,放堪合符给私商,我认罪伏法。” 猛然听到堪合符三个字毓坤心中一惊,她自然知道这物事干什么用的。 本朝自立国以来,一直实行的是禁海制,因倭寇时常『骚』扰边境,更严禁民间与东瀛有贸易往来。然而在官面上,每年售往海外的丝绸、瓷器占到国库收入的一小半,所以朝廷与东瀛是有贸易交接,而能堂堂正正过海通商的船队,都有朝廷发的堪合符,作为合法的凭证。 因控制私商,朝廷对堪合符的管控十分严厉,这事正是归礼部管,但海运走私是一本万利的事,往往有人铤而走险,官商勾结。而这杜鸿竟敢徇私枉法,也忒大胆了些。 这么想着,便见方诚派人取了纸笔,望着杜鸿道:“你私放堪合符,是受了何人指使?” 见他似要做笔录的样子,杜鸿咬了咬牙道:“是我一人所为,和旁人无关。” 方诚冷冷道:“你一个京官,好端端在家中坐着,如何能私通倭寇?死到临头,还当真以为张远会救你不成。” 听了这话,杜鸿很是吃惊道:“你怎知道……”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知道方诚是有意试探,顿时面『色』惨白。 见将他的心理防线击溃,方诚居高临下道:“说罢,说了兴许还能饶你一命,若是不说,只怕你一家几十口的『性』命都保不住。” 然毓坤听了这话却一点不吃惊,甚至有豁然开朗之感,方诚所说的张远便是张皇后的娘家兄长,实任蓟州总兵。 蓟州离京城并不遥远,一面靠海,三面通路,交通很是便利。在隆庆朝以前,与东瀛的贸易往来都设在福建漳州的月港,在漳州设有市舶司,然而七年之前,也不知怎么的,东瀛竟袭击大明设在漳州的军库,一路烧杀抢掠,直到朝廷派军,才平息了倭寇。 经此一役,朝廷舍弃了远在东南的月港,而选在距离较近蓟州开设了渔阳港,与东瀛的贸易几乎断绝了。 方才听杜鸿那么一说,毓坤便立刻明白,若真是张远指使杜鸿私放堪合符,那他便是要趁自己出任蓟州总兵,悄悄在渔阳港行走私勾当。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也很清楚明白,自然是为了养兵。 其实此前毓坤就有所怀疑,这次张远借着阅兵的由头,回京述职,带回来的人远不止在册的那么多,现在想来,这多出来便是他养的私兵。每年朝廷军饷是按着军籍派发,而剩下的钱,自然需要他自行填补。 理清了思路,毓坤只觉背后发凉,原来早在许多年以前,张家便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要『逼』宫上位的打算,并且为了这一天,不惜私通倭寇。 然在邢堂之上,杜鸿却一言不发,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方诚冷道:“还真是块硬骨头,难道你不说,我便治不了你的罪?” 说罢,他手一挥,便要命人上前行刑,然而杜鸿却望着他惨然一笑,接着身子便软倒下去,有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方诚一震,赶忙上前,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待他掐住杜鸿的下颌时,人已气绝身亡了,竟是咬舌自尽。 毓坤第一次见这样血腥的场面,猛然起身,纤手抵着身前的屏风。 见她肩膀发颤,蓝轩扶了她一把,却被她挣开,毓坤转头,发觉他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才想起来,他讨厌血。 见蓝轩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方诚放下杜鸿的尸首,单膝跪地道:“属下失职。” 蓝轩蹙眉道:“起来罢。” 方诚命人取了白布,将杜鸿扭曲的面目遮住,又握着他的手在方才的口供上按了个指纹,沉着声道:“他虽交代了罪行,但却不肯指认张远,更有一本张远历年来向他行贿的账册,至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方诚情绪很是低落,像是没有想到杜鸿竟会自尽,毓坤也不明白,为何他竟宁愿『自杀』,也不肯供出张远。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蓝轩冷道:“自然是因为这里面,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恐牵涉太大。” 方诚这才发现他身边站着的是太子,定了定神道:“如今这杜鸿还有个女儿尚在,属下再审一审,兴许会有所获。” 蓝轩道:“此女现在何处?” 方诚道:“依律已投入教坊司中。”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杜诗若,那样一个弱女子,恐怕在这蛇虫鼠蚁血腥乌黑的诏狱中待不了一天便被蹂|躏置死,心中不忍,不由道:“你把人带了来,送到东宫去,我亲自审。” 蓝轩道:“怎么,殿下倒怜香惜玉起来。” 毓坤叹道:“这杜家小姐,原是宁熙公主的女伴,我也识得,我想晓之以理,她若真知道些什么,不会不说。” 方诚道:“恐怕不妥,未免打草惊蛇,杜鸿是以私通刺客和渎职的罪名被下狱的,若将他女儿送到东宫,恐叫人起了警觉。” 毓坤这才知道,怪不得她遇刺之后,蓝轩使锦衣卫在城中大肆搜捕,许多人受牵连下狱,原来竟是为了这事。 见两人僵持,蓝轩道:“你将人带来,单独使间屋子关着,不可擅动私刑,等着我来审。 方诚抱拳道:“是。” 望着毓坤,蓝轩道:“殿下满意了么?” 见他竟给自己面子,毓坤很是惊讶,虽面上不显,心中感觉倒不坏。 而更惊讶的则是方诚,不由望着毓坤想,还是第一次见厂督如此待人。 待出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大堂,蓦然抬眸望见头顶蓝天,毓坤方觉心情舒缓。金黄的银杏叶缓缓飘落在胡同里,一片秋高气爽,与一墙之隔的肃杀有很大不同, 上了车,见她面上的表情有些压抑,蓝轩向车窗外的洛宁吩咐几句,毓坤蓦然感到宫车转了向,有些惊异道:“不回宫么?” 蓝轩微笑道:“今日是九月初九,合该登高赏秋景,臣知道城外有个好去处,殿下可愿去走走?” 161 第38章 春山集 那时她年岁尚小, 又养在深宫中,对这事并没什么印象, 只知道大明这最后一任丞相, 不仅本人声名赫赫, 其子萧恒更是青出于蓝, 是当时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据说幼时能诗, 稍长善书会画, 长于正楷,笔下妍丽温雅,有北宋蔡襄遗风。十二岁登天子之堂, 志学之年笔法愈进, 博采众长, 自成一体,只可惜天妒英才,未满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 几个月后萧家遭逢大难,至于倾覆。时有世言, 当年萧仪涉案时竟无一字辩白, 便是因逢丧子, 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无一字自辩,惹来皇帝滔天怒火,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听完邝佑的叙述, 毓坤这才知道当年实是一桩惨案, 血染了半个京城, 千余人遭斩首流放,罢官免职者更不计其数。 若如此,时年十五的蓝轩因家中有人涉案,获罪入宫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因这事有些忌讳,并不好放在明面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许走漏风声,邝佑便暗暗结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实,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梦。 然第二日却风云突变,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东宫讲官的几位翰林学士被一道谕旨卸任,接着又有数十位宫僚被撤换。消息一出四下皆惊,片刻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东宫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己。 只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满意对太子的教养,这不满看似是对东宫讲官,实则是对东宫本人。失了圣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与此相比,另一道发到刑部衙门的文书便没那么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内数人被罢官,其中便有与邝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这消息时毓坤刚下早课,回到慈庆宫,她徘徊在东书房中,面『色』颇有些苍白。 实是太明显了些,蓝轩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处置史思翰,便顺便将刑部那位给她办事的主事一同查办,又以皇帝的口气下了谕旨,将她身边的讲官换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毓坤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却明白如今宫内宫外已俱是他的人了。无力和耻辱深深纠缠着她,身为太子,甚至连东宫属官,自己的老师也不能保全。 她早该想到,轻易得罪蓝轩岂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残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给自己留情面。 然世上却没有后悔『药』。 即便平日洒脱如谢意,得知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峥倒冷静,立在殿中,望着毓坤郑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并不愿说出缘由,沈峥自然也看出了些,没有再追问。只是这样却帮不上什么忙,慈庆宫中三人相对沉默着。 此时毓坤才真正感到实力的悬殊来。蓝轩不过抬手,便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捏扁搓圆。然越是这样,她便越要查,万一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兴许尚可扳回一局。只是现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风头。 境况虽不好,毓坤却仍存着希望,倘若陆英那里进展顺利,一切尚有回圜余地。他既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做到,毓坤心中有这个把握。 从那日起她便只在慈庆宫中读书,或临帖习字。因爱书画,东书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书画字帖,得了空细细品鉴,也算得上苦中作乐。如此谨慎行事几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时,毓坤感到腰肢酸软,身子没有一丝气力。抿着唇,她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微微一动,身下『潮』热,已见红了。 这便是如今无『药』可解的难题。自去岁始,每个月总有几天特别难熬,她又有些气血不足,每每到这时便如过鬼门关。绵密的坠痛不断从小腹袭来,毓坤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身上一阵阵发冷,又有些发热,恹恹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为她抹去额上细汗,绛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个假,歇一日再去学罢。“ 毓坤吃力抬手,摆了摆。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若告了假,只怕闲话传得更厉害。况且又讲不出是生了什么病,耽误了功课,更容易被挑出错处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是绝不能有一丝松懈的,想到此处,不由咬着牙道:“更衣。” 说罢,她扶着绛雪起身,勉强换好冠服,连早膳也用不得,乘着轿匆匆向文华殿去。一路上颠簸不停,毓坤只觉小腹坠得越发厉害,不由紧紧抿唇。 然福王朱毓岚这几日心情却相当不错,太子受挫,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在文华殿外下了轿,他神『色』轻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见远处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岚不由诧异,虽是夏天,今日她却捂得很严,仿佛有些害冷,眉头微微蹙着,唇『色』淡得若有似无,却依旧是极好看的样子。 在文华殿中落了座,朱毓岚望着面前纤秀的背影想,他这兄长身体当真不好,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病一场,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强,再不舒服也要强撑着来。有时候,他直觉瞧不上她,但又有时候目光却莫名被她牵绊,随便她一丝细微的动静都能牵起他的思绪来。 譬如现在,见她蹙眉听讲的样子,朱毓岚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到底是因为换了讲官,还是因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为何不传太医?不肯告假,是不是因为他迫她太紧了些? 他一面想,一面走神。直到顾太傅蹙眉咳了一声,朱毓岚才收回思绪。 作为为数不多未被裁撤的东宫讲官之一,顾士祯自然知道毓坤因何忧心。他深沉望着她,目光却是温和的,带着安抚。从他充满力量的凝视之中毓坤感到一丝欣慰,无论如何,太傅总是支持她的,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些。 好容易下了课,回到慈庆宫毓坤松下口气。草草用了午膳,她裹着纱衣倒在榻上,就着绛雪的手灌下调气养血的汤『药』,又从彤云那接过一方熏着艾的攒丝银手炉搂在怀中,任热意缓缓散入小腹,方觉苦痛减轻了些。 宫帷锦帐一层层放了下来,寝宫中一丝风也无,只有帐中的明珠泛着柔和的光。热气蒸得她面『色』嫣红,毓坤却依旧觉得冷,又十分累。 珠帘之外,绛雪低声道:“千岁歇着罢,外间有奴婢们守着。” 毓坤困倦得很,就在这松懈下来的惬意中,外界一切声息都朦胧起来。 此时方过午,云台门之外的协恭堂内,白玉案上一方棠梨『色』的风磨铜炉青烟袅袅,蓝轩坐在案后写朱批,郎燕生立在他身畔,将内阁送来的票拟本分门别类归为几摞,拣了一半,不由笑道:“这几日言及太子之事倒少了许多。” 蓝轩方想起,前几天他有意将东宫讲官换了去,也不知是不是真吓到了她,这几日倒清静得很,再没人来报她暗地里搜罗那些陈年旧事。然而他知道,她心中定是不服气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自己,只是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不由有些好笑,蓝轩随口淡淡道:“这几日太子在做什么。”郎燕生道:“倒乖得跟小猫似的,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习字,闭门谢客,一应邀约都谢绝了。” 蓝轩倒诧异,能忍住不惹事儿,却不像她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郎燕生轻哼一声,将一封题本递在他面前。蓝轩不用瞧便知是礼部呈上的,翻开看果然是仪制司关于阅兵典仪之奏请,只在最后夹了内阁草拟的建议,言道圣躬违和不宜过劳,应由太子主持大局。几位过手的辅臣都署了名,首辅陆循赫然在列。 这还是第一次,几位阁臣于一件事的意见如此统一,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恐怕太子在背后使了不少力。郎燕生有些惊讶,又十分不解,一向老成持重的陆相,为何会一反常态,宁可得罪皇后,也要为太子说话。 蓝轩自然是明白的,想起那夜毓坤从陆家回来时轻松的样子,不由笑道:“儿子『逼』老子,怕是无可奈何。” 郎燕生嗤道:“倒是有能耐了,攀上了陆家,只是咱们这里过不去,也没有用呀。” 尚璟闻言起身,拈起那封题本看了看,正『色』道:“兹事体大,干爹,咱们究竟给不给过?” 蓝轩笑道:“自然给,看在这几日她乖乖的份上。只是……”他随手将那批了红的题本掷回案上,淡淡道:“恐怕这事,并不如她想得那般简单。” 慈庆宫中,毓坤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听绛雪在帐外急促道:“千岁醒一醒。”她拖着疲乏且酸软的腰肢翻过身去,想将这扰人的声音甩开,绛雪却越发焦急道:“千岁快些起,宣旨的人已到徽音门外了。” 毓坤一激灵,睡意消散大半。 这时节下来的旨意,难道是她想的那般。强撑着坐起身,她哑着声道:“来人是谁?” 绛雪扶她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司礼监的郎秉笔,半刻前咱们的人报了信来,现在应已过麟趾门了。 慈庆宫外三道门分别为徽音、麟趾和慈庆,也就是说现在郎燕生距她不过一步之遥,毓坤未想到竟是他来,忙命人伺候更衣。然而越忙越『乱』,彤云和绛雪匆匆拿白绸在她胸前勒了几道,毓坤顾不上痛,只觉喘不过气,且腰肢发软,小腹痛得厉害,却还要穿戴沉重的冠服。在镜前束好玉带,她强撑着迈出一步,只觉头重脚轻,面『色』颇有些苍白。 然而并没有时间给她休整。郎燕生已在殿中等了一刻,端着斗彩茶盏轻抿,眸中带着冷意,太子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么想着,隔扇终于打开,一身深红袍服的太子走了出来,嘴唇有些发白,步伐却沉稳。 郎燕生起身宣旨,毓坤跪在殿中寒凉的金砖上听受。直到听他念完冗长的文书,又道:“ 现下请殿下去中极殿,与几位辅臣及礼部官员商议阅兵排演之事。”她才真正放下心。 陆英答应过她的事,当真做到了,而中间有多艰难,他却从未说起。毓坤怔怔望着地上幽幽的微光,心中百味陈杂。 见郎燕生已等得不耐,冯贞将毓坤搀扶起来,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端来一方漆盘,又有人上前掀起上面盖着的红绸,郎燕生隐约瞧见是一屉列得整整齐齐的足银锞子,望了冯贞一眼,见他乖觉立在一旁,笑了笑,也就心照不宣收下了。 但凡隆重的典仪,正日子前皆要演练数次,斟酌细节,为得是到时不出差错。毓坤到中极殿时,正见殿中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争得面红耳赤,余下之人在旁劝解。 然玉阶之上却有人独坐品茗,瞧着殿中争执,并不『插』手。毓坤一凛,原来蓝轩竟在。她强打起精神,沉下心迈入殿内。 得了内侍通传,殿中诸人皆上前见礼,毓坤打眼望去,但见阁臣来了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张怀,论起来他算得皇后的远方堂兄,需仔细应付。礼部与兵部各来了两人,而鸿胪寺与光禄寺等负责外宾接待与典仪用度的衙门也有人在,看得出十分郑重。 她的目光最后方落在蓝轩身上,他已起身走了下来,堪堪停在她身前揖手。高大伟岸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忍住了退后的冲动,淡淡道:“免礼。” 然半晌未听到回复,毓坤忍不住抬眸,却发觉蓝轩正打量着自己。被迫与他对视,毓坤蓦然落入那双幽深的瞳中。 161 第39章 水中月 她这话说的十分豪气, 那船家犹豫道:“这如何使得?”他现在也看得出来, 眼前这主恐怕是也不好相与的, 但终究是河上那位更屏蔽的关键字不起, 心中盘算要想个法子, 要将这事糊弄过去。” 毓坤道:“只一条船便好,但要最大最好的, 若有人找你麻烦,你只管叫他来找我。” 那船家见她虽有气势, 但穿着打扮却是普通, 十倍价怎么说也要千金,他灵机一动道:“既然您这么说,这生意我们也不能不做, 只是公子需得给笔定钱, 这才好吩咐人开船。” 毓坤道:“自然是少不得你的。”说罢,下意识转向一旁, 却猛然想起今日冯贞并没有跟着来,再『摸』向腰间, 发觉今日竟素得很, 除了陆英送她的那块玉,什么也没佩。 一时间怔在那,船家目带探究望来, 毓坤面『色』微红。 好在有个低沉的声音打破尴尬道:“拿着, 去办一桌好酒席来, 再找个人来唱曲儿。” 毓坤回身才发觉是蓝轩, 而船家手中正捧着他掷下的扇坠。 那葫芦似的扇坠是用整一块翡翠雕的,绿得淌水,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罕物。未想到他一出手竟是这样贵重,那船家倒不知如何办了。 蓝轩望着他道:“若是嫌不够,再取找那边的人取。” 船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河岸对面竟有些许人影守着,远远望去很是森然。那自然便是洛宁一行。待提起灯,稍微看清楚那些人的服饰,船家的冷汗便一下来了,怎么看着倒像是锦衣卫。 这阵仗,他是断断惹不起的,心想便是河上那位谢小公爷,恐怕也要退避。像他们这些生意人,是谁都不敢屏蔽的关键字的。船家躬了躬身子,忙不迭应道:“好,好,就按您说的,给您备一条最好的船,再找我们这最好姑娘,您就从永定河的西边儿上船。那位谢小公爷,是从东边儿上的,瞧着你们两个人应该也遇不到。” 毓坤道:“酒席可以,姑娘倒用不。” 那船家还是头一次听说,乘着画舫游河,竟不要姑娘陪着的,目光不由在面前二人身上打了转,心中想,这两位也不知是干什么来的,瞧着一个清秀,一个俊美,怕不是……虽如此,他擦了把汗,捧着那扇坠去安排了。 待真上了画舫,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明是她请客,倒叫蓝轩赔了个扇坠子进去,不由道:”今日算是我借你的,等回了宫,定补你个好的。” 说完这话她又觉得不合适,看那翡翠的成『色』,怕是上上品,要想再寻个一样的也难。 蓝轩微微一笑道:“先欠着罢,等什么时候攒够了,臣一同讨了去。” 他这话无端有些暧昧,毓坤心中一沉,在灯影下仔细瞧他,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她在心中想,怎么算着,她欠他的人情确实不少,债多不咬手,倒也不急在一时。 这边说着,船家也按照吩咐,置了一桌好酒菜上来,有十荤十素,八热八凉,还有六味点心,虽比不得宫中的珍馐佳肴,但也精致新奇,这么一桌,恐怕也要百十两银子。 几十道佳肴摆在面前,蓝轩立在她身侧,挽起袖,每样为她挟上一筷。他做这事时很自然,毓坤心中却忽然有些发沉,她认识的萧恒,不该是做这样的事。 望着蓝轩,她沉声道:“你也坐,今日就咱们两人,倒不必拘礼。” 蓝轩闻言却并没有坐,只是将那碟她喜欢的烩鸭胗又为她添了一筷。 毓坤心中一凛。 她自小受教育,身为储君要稳重,轻易不可『露』出喜好。所以绛雪侍候她用膳,添菜时既不会重样,也不会再添第二次。而于她而言,即便再喜爱的菜品,也不会多瞧一眼,这是做太子的规矩。 其实年纪小时她也曾『露』出过喜好,央着绛雪多挟了一筷,不仅绛雪挨了掌事姑姑的罚,从那之后她也再没见过那道八宝银丝卷。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然今日她不过放纵了下,目光在那碟烩鸭胗上停的久了会,竟叫他瞧出来了。 忽然失了兴致,毓坤道:“我用好了。” 她推开碗盏,起身走到窗边,因没有找人作陪,如今这画舫上倒安静得很,船桨划过水面,打碎水面上的灯影。 而远处则灯火通明,看得出谢意那艘船上倒热闹得很。 见她闷闷的样子,蓝轩在她身后唤道:“殿下。” 毓坤回身,方发觉他正端着一个水晶碗,浇了果汁和桃仁的碎『奶』酪盛在里面,鲜艳欲滴,十分之诱人。 毓坤只看了一眼,便有些转不开目光。其实她是很喜欢这些甜点心的,但从小克制,并不曾放纵地尝过。在宫里往往只瞧一眼,随手便赏下去。 然而这次却躲不开,蓝轩微笑端着这『奶』碗子走到她面前,毓坤望着他道:“做什么? 蓝轩笑了笑,将手中的水晶碗递到她面前道:“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毓坤不知他是想做什么,虽然这『奶』酪很是诱人,她还是冷冷摇头道:“不要。” 蓝轩望了她一会儿,悄悄凑在她耳边道:“没关系,这船里又没有旁人,即便殿下用了些什么,也不会有人说出去。” 毓坤蓦然抬眸,知道他果然是故意逗弄自己,当真恶劣。 见她如此,蓝轩叹道:“殿下为何如此苛责自己。” 毓坤垂下眸子,许久后道:“你不懂。” 蓝轩忽然道:“殿下有没有怨过?” 毓坤讶异道:“怨过什么?” 蓝轩道:“怨自己不过比公主早生了一刻,从小便要被当作男孩养大,很早离开娘,很辛苦地读书,还要在担着那么多沉重的责任,承受不该自己受的苦痛。而公主却可以留在贵妃娘娘身边,娇养着长大。” 毓坤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是哥哥,自然要照顾妹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和婉婉是一母同胞,哪儿有谁亏欠谁这一说。” 听了这话,蓝轩沉沉望了她许久,方道:“好。” 他这个好字,倒叫毓坤不知怎么答,她刚想问,却见蓝轩的神情竟很怅然,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毓坤不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轩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当真是位好兄长。” 见毓坤欲言,蓝轩道:“方才殿下说,还欠着臣个赏赐。” 毓坤知道他这是要提条件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提,还是点了点头道:“你说。” 蓝轩笑了笑,举起手中的碗道:“那臣想,殿下把这碗『奶』酪用了。” 毓坤狐疑望着他,不知他又搞什么鬼。 蓝轩却叹了口气道:”臣只有这样一个心愿,难道殿下竟也不能满足么?” 今日实是得了他许多人情,总不好不给他面子,毓坤犹豫了下,终于将碗接了过来。 站在水边,她捧着『奶』碗子,小口抿了起来,只觉味道和她想的不太一样,果仁是酥脆的,『奶』酪是绵密的,比想象中的还好吃许多。 咽下最后一口,她竟有些恋恋不舍,不经意『舔』了『舔』唇,却见蓝轩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随手将碗放下。 见她饱满的嘴唇上沾了些『奶』汁,更显得娇嫩嫣红,蓝轩眸『色』深了深,递了个帕子与她,毓坤接过拭了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河面上飘来的乐声打破了尴尬,毓坤隔窗望见对面那艘画舫动了起来,正相向驶来。这么一看,那画舫与他们乘的这艘差不多大小,唯一不同的是嘈杂喧闹许多,丝竹管弦之声伴随着清越的歌声传了过来。 画舫的船头上坐着两个弱柳扶风的女子,隐约可以看得出纱窗内红烛低烧,似是宾主尽欢。毓坤心道,玩得倒还尽兴,正犹豫要不要招呼一声,又碍着身边有蓝轩在。也就在这时,忽见着两个头戴万字巾的男人推着位少女出来,那少女跌在船头,身上的帔子都叫水打湿了。 其中一个人冷嗤道:“到如今还摆什么官家小姐的架子。” 毓坤下意识瞧去,只见那少女螓首低垂,衣衫很是轻薄,『露』出大片妍丽的肌肤,借着幽光毓坤见那张清秀面孔,竟有些眼熟。不由想起一人,毓坤顿时一惊。 望见她惊诧的神『色』,蓝轩道:“怎么?” 毓坤沉声道:“我怎么觉得,那姑娘倒像是杜家那位小姐。” 蓝轩微微蹙眉,望着对面的船上那两个男人道:“兴许真的是,你瞧,她身边那两人,便是教坊司的绿头奴。” 这么说着,毓坤便见有一人将那少女拖起来,塞了把琵琶给她道:“给爷好好伺候着,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听了这话,毓坤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少女当真是杜鸿的女儿杜诗若,只因她在闺中时便有通音律的名声,尤擅琵琶。此前听方诚说,她因杜鸿的案子被投入教坊司,没想到却在这见到了。 想到这,毓坤既怜惜那少女,又气谢意不仅跑到这来胡混,还招了教坊司的乐伎。见她握紧了拳,蓝轩叹道:“也值当为这事生气,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常玩的,也没什么。” 毓坤瞪了她一眼,望见杜诗若在两个男人推搡下抱起琵琶,蓝轩淡淡道:“这世间本就如此,弱肉强食,身为女子,更不能幸免,一步踏错便沦为玩物,也是常有的。” 他的语气很有些意味深长,毓坤心中凛然。 此时却有阵激昂的琵琶声传来,弹的竟是十面埋伏,这曲子肃杀极了,杜诗若身边的绿头奴见她苍白的面上带着倔强的笑,心中大怒,不由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与此同时,在画舫之内,见谢意起身探出窗外,独自坐了许久的陆英淡淡道:“外面在闹什么?” 谢意坐回来道:“看不清,咱就别管了,听听曲,喝喝酒不是挺好。” 见他沉静端着酒,径自喝着,谢意凑过去道:“今日我好心办这蟾宫宴,将五科的经魁都请来,给你补上次没去鹿鸣宴的遗憾,结果你倒好,明明是主角,却自己坐这喝酒,是不是也太不给我面子。” 陆英依旧不发一言,谢意越发凑近道:“嗳,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 陆英觑了他一眼,又倒了盏酒,谢意叹道:“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开不就好了,我瞧你俩,不像君臣不和,倒像是……” 话未说完,被陆英沉沉扫了眼,谢意便收了声,想再换个话,却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巨响,接着有人高声道:“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161 第40章 既相逢 望见杜诗若跳船的那一刹那, 毓坤下意识要唤人。 蓝轩淡淡望她一眼, 毓坤猛然警醒, 未脱出口的话便又收了回去。现在谁都能去救,唯独她不合适出面。正如今日方诚在北镇抚司衙门所说, 现下她是不能和杜家扯上什么关系,如若叫皇后一党得知, 生了警觉就坏了。 好在画舫之上船工众多, 很快有人跳下水,将杜诗若捞了起来。呛了水的少女伏在船舷上咳得撕心裂肺,衣衫尽湿贴在身上,显『露』出姣美的轮廓来。 眼见听见动静的人围上来,恐惊动了船舱内的贵人,那绿头奴怒从心起, 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唾道:“不识抬举的小婊|子,想往哪跑……” 然话未说完, 却捂着手臂嗷嗷痛叫起来, 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杜诗若举起带血的金钗对着自己颈间,冷冷道:“都别过来。” 因已入教坊司的乐籍,如今她是官家的财产,若当真死在这, 是要追究责任的, 所以一时间那绿头奴竟不敢上前, 怕『逼』死了她, 自己回去也要挨板子。 清冷的月光下,她乌黑的发丝垂下来,越发显得面『色』苍白。而围过来看的人却越来越多,她低着面孔,剧烈地喘息,濡湿的薄衫贴在身上,引得众多觊觎的目光。 饶是有胆『色』,十几岁的深闺少女又哪受得过这样赤|『裸』『裸』的侮辱,不过片刻,她面『色』惨白,纤手有些发颤,那绿头奴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夺了钗,将她踹在地上。 毓坤蓦然抬眸,直直瞧着蓝轩,漂亮的瞳仁乌黑分明,表情中的意味也很明显。 被那样瞧了会,蓝轩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对岸的洛宁,然刚一动,画舫上的人群竟分开了,谢意走了来。 那绿头奴原本将杜诗若搡在地上,正要上前左右开弓,再抽她两巴掌。蓦然见竟惊动了谢意,顿时伏地道:“大人恕罪。” 见了这场景,谢意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望着那绿头奴嗤道:“打女人,倒真有本事。” 他虽懒洋洋的,但语气很有些严厉,那绿头奴吓得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望见谢意,毓坤松了口气,却又见谢意身后之人,猛然怔住了。 陆英竟在。 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这船上,毓坤一时间愣在那里。 蓝轩顺着她目光望去,但见陆英,眸『色』深了深,没有说话。 谢意望着那绿头奴道:“说罢,怎么回事。” 那人忙不迭磕头道:“小的该死,一时没看住这贱婢,让她跳了水,回去定好好调|教,再不敢扰了大人的雅兴。” 谢意道:“瞧着可怜儿见的,别为难她了,带下去换身衣裳。” 说罢掷下两个钱,那绿头奴捧着钱忙不迭应道:“谢大人的赏。” 解决了这事,谢意回身揽过陆英道:“我就说没什么事,咱们还回去,船里喝酒,这外面多冷啊。” 然而他刚说完,河岸这边却传来急促地喧闹,有人在岸上高喝道:“停船,靠岸。” 毓坤下意识瞧去,竟见到一队锦衣卫,为首那人正是方诚。 自得了蓝轩的指令,要将杜诗若带回北镇抚司衙门,方诚径直去了东四牌楼的教坊司,然到了本司胡同,却发觉杜诗若却不在,只知道是安国公世子要了批乐伎,说晚间送还,然而现下人在哪却不知。 他知道事关重大,未免夜长梦多,不敢耽搁,在城中各处都寻了遍,后来方打听到谢小公爷是在永定河上开蟾宫宴。 待到他再从京城中赶到大兴,到了春山下,沿着河边的栈道一路疾驰,方诚终于寻见河上有两艘画舫。 其中热闹的那艘上,船舷上有许多人,他立刻认出杜诗若的,便命停船。 画舫上的船工听到呼喝,转头望见岸上那列缇骑,心里发怯,不知要不要靠岸。 猛然见方诚,谢意一凛,回望陆英,见他面『色』更沉。 听停了,见水中的画舫纹丝不动,方诚将方才拿住的船家叫来,冷道:“搭桥。” 船家不敢不从,浮桥很快搭了起来,方诚大马金刀地走上来,他身边的锦衣卫总旗道:“锦衣卫办案,闲人回避。” 月光下,金线缀的飞鱼服熠熠发光,刀锋森寒,画舫之上顿时『乱』成一团,那总旗一声大喝,慌『乱』的人皆跪了下来。 望着方诚,谢意冷道:“方指挥使。” 方诚拱手道:“小公爷。”又望着他身边的陆英道:“陆公子。” 因身上没有功名勋爵在,其实方诚并不用和陆英见礼,唤声公子已是给面子了,而这面子实有一多半是看在首辅陆循面上。 见谢意瞧着自己,方诚沉声道:“今日我来是为了桩要案,要带人回去,多有得罪,两位见谅。” 虽然说着见谅,但他一个眼神,身边的人已去拖杜诗若起来。 见到锦衣卫,杜诗若原本苍白的面孔又白了三分。望着不远处陆谢二人,虽不清楚究竟他们是什么来头,但瞧着身份矜贵,她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伏地叩首,哑着声道:“民女有冤。” 方诚并没有理,挥手便要将她带下船,却忽然听陆英道:“慢。” 谢意顿时头大,他知道他身边位主儿,原本看不惯东厂与锦衣卫横行,前些时日又与太子殿下吵了一架,听说正是为了该不该与那位东厂提督走得近的事,这次恐怕是要和方诚扛上了。 方诚面『色』一沉,却也不得不给他面子,倒没立刻动。 杜诗若见有了转机,挣扎得更厉害了些,船上之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失了水,几近赤|『裸』的身上。 陆英蹙了蹙眉,随手解了大氅,掷下。 杜诗若极感激地捡起,紧紧将自己裹着。 陆英低声道:“是怎么一回事?” 杜诗若叩了个头道:“民女的父亲是礼部右侍郎杜鸿,前日因谋反下狱,至今生死不明,民女以『性』命这实是一桩冤案,请大人做主。” 听了这话谢意心中一沉,前几日因太子殿下在怀来遇刺,锦衣卫在城中大肆许多人受牵连,被投入诏狱之中,杜鸿就是其中之一,罪名是渎职和私通刺客,想来杜鸿那样的人,并不像会谋反,再眼前这花儿一般的姑娘作保,恐怕真有什么隐情。 虽如此,在这些锦衣卫面前,再大的冤屈也只说不得,更可况,他是很怕陆英与方诚起什么冲突,不由道:“这是你父亲的事儿,他是朝廷命犯,这样的事儿,谁也帮不了你。” 听他这么说,杜诗若自知无望,泪水沿着面颊滚落,她低下头,狠狠将泪珠甩开。 陆英望着方诚道:“方指挥使以为如何?” 谢意闻言头大,知道他这是要扛到底了,悄悄想扯一扯陆英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方诚早已不耐,却碍着陆循不好撕破脸,压着『性』子道:“你什么意思?” 陆英道:“既然是谋反,总要在三法司过堂定罪,如今这般,与擅用私刑何异?” 他说的自然无错,但锦衣卫行事上达天听,权力界线本就模糊,自打有了南北两个镇抚司,锦衣卫要抓的人,还没有打别人的手经过。 方诚没想到他竟拿这事挑理,事到如今也不欲再忍,沉着面孔道:“那便请公子到皇上面前分辩。” 陆英淡淡道:“方指挥使当真敢去到皇上面前?矫诏是什么罪名,你比我清楚。” 听了这话,方诚怒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拿你如何?” “既如此,那便一并带回去北镇抚司衙门。”望着陆英,他泠然道。 说完这话,一众的锦衣卫已上前,持刀将人围住。见此情景,谢意知道今日注定不能善了,使了个眼『色』,船上国公府的家丁也持械聚拢。 森然的刀锋压下来,背靠陆英,谢意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可是舍命陪君子。” 陆英一笑,淡然道:“我倒要看,他们敢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却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谢砚秋。” 陆英猛然抬眸,正见雾气之中,对面的船头上立着个纤盈的身影。 虽然是唤谢意,但她的目光却一直望着他。 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攥住,陆英用力回望,一瞬不转地盯着她。 已有好几日未见,那似乎比记忆里又清减了些。 隔着白皑皑的雾气,她的目光依次划过谢意和方诚,在裹着大氅的杜诗若身上停留了一会,最后又转回他身上, 被她那样望着,陆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想开口,却发觉发不出声音。 161 第41章 止纷争(已替换,新增2500)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方诚。 望见毓坤的时候他心中一顿, 猛然记起面前两人似乎是太子伴读, 既然厂督待太子殊众, 看在太子面上他也合该手下留情,这么想着他便将手一挥, 身边那总旗即刻收了刀。 感到压在身前的刀竟退却了,杜诗若茫然抬起眸子, 正见不远处听着另一艘画舫。其实先前两艘画舫便挨得很近, 只是那艘画舫未点灯,在黑黢黢的夜里看的不真切。 现下就在她面前不远的船舷上,正立着一位年轻公子,方才便是她唤了一声,那些锦衣卫便收了刀。杜诗若还是第一次见,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人, 眉目隽秀,身上是水天一『色』的青碧,临风而立, 竟如谪仙之人。只是身形纤细, 腰间系着块美玉,竟有盈盈不堪折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便不敢这么想了,只听那气质如华的公子道:“都住手。”她的声音很是沉稳,得了她这话, 这边船上国公府的家丁也收了棍棒。 见她一发话便将两边皆喝止, 杜诗若知道她身份必定不凡, 她不敢抬头, 垂着眸子沉『吟』,却听一个低沉男声笑道:“倒是热闹极了。” 杜诗若一惊,余光扫见对面的船上,一双攒着金线的皁靴踏了出来,步伐很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着她的心跳,令她心中发颤。 杜诗若实在忍不住,悄悄抬起眸子,正见有个极俊美的男子从船舱内走出来,立在方才那位年轻公子身边。杜诗若只觉他身量甚高,沉沉压下来,莫名气势汹涌。 那男子一出现,气氛便凝滞下来,杜诗若下意识裹紧了大氅,不由自主瞧向立在自己身前陆英,却见他英俊的面孔很是严肃,似乎自打对面船上的男人一出现,身上骤然聚起森然的冷意。 见太子原来与蓝轩在一处,方诚更松下口气,很是庆幸自己收势得早,他原本也只是想吓一吓船上这两位公子哥,让他们知难而退,不然真的将人带回衙门去,恐怕又要牵扯出不少事来。 然两边都收了势,太子倒不说话了,方诚也不好催促,只能垂着手等。 杜诗若却感到一丝压力,那年轻公子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似乎打量了她会,方才移了上去,正她身前的陆英对视。 自打蓝轩走出来,毓坤便觉陆英身子便一震,隔着茫茫的雾气,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的唇抿得很紧,眸中藏着那些话如水面上的波澜微微一漾,然后蓦然消散。 被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自己与蓝轩身上逡巡,毓坤莫名感到压力,接着便听到陆英沉着声唤道:“殿下。” 那是他生气时的语气,毓坤下意识要开口,蓝轩沉沉瞥了她一眼,是警示的意味。 她顿了顿,将要说的话勉力压了回去,望了陆英许久,终是道:“将人,带回东宫。” 杜诗若闻言心中大震。 殿下,东宫。难道那年轻的公子竟是太子? 她不可置信地抬眸,直直望着毓坤,目光相交的一瞬她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那从高处落下的睥睨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正是储君的气势。 杜诗若既惊讶又仓皇,万没想到太子竟对自己起了兴趣,这令她第一次无措起来,她知道这次没人能救得了她。 果然,这次连陆英也没有说话,两个锦衣卫得令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搀了起来。被带上岸时,杜诗若挣扎着最后回望一眼河面,只见太子乘的画舫已远去了,而她身上这件大氅的主人却久久立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待船上的锦衣卫如『潮』水般退去,谢意才缓过神来,命家丁将残局收拾了残局,一回身见陆英还在那站着,叹了口气道:“诶,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其实他心中是很惊讶的,甚至说波澜万丈也不为过,今日自打见了方诚便疑窦丛,更别提后来又见到毓坤,听她说话那意思,这些锦衣卫倒是像她的人。还有那杜家小姐,看起来不过是个弱女子,竟引得各方争相追逐。 一团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简直要压不住。谢意方才就想问,但见毓坤与陆英两人的面『色』皆不好看,便直直忍了下去,如今没了外人,他很是要将这事理理清楚。 然听了他的话,陆英却一言不发走回船舱内,谢意忙跟了进去,只见他坐在窗下,又端起酒盏。谢意关上门,在他身边坐下,瞧着他的面『色』,想了想道:“今日殿下身边那人是谁?” 这是他思索了半天,觉得最稳妥的一个问题。谢意在心中想,只要开个好头,下面再想问出什么也不难。 然话一出口,谢意只觉陆英的目光很冷,他直直望着他,漠然道:“怎么,司礼监的蓝轩蓝凤亭,你竟不认识?” 听到这话时,谢意正端起酒饮了一口,差点没一口气呛进肺里。咳了好久他方缓过来劲儿,用力放下酒盏道:“怎么是他?” 蓝轩是谁他自然知道,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那可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虽然前些日子他便听说太子殿下与他走得近,然而听说是一会,亲眼见到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陆英并没有说话,谢意百思不得其解道:“你说,殿下什么时候和他这么要好,又怎么好端端,竟和他搅合到一处?” 陆英闻言冷道:“你去问她。” 听了这话,谢意倒不好接了,只端着酒,轻轻抿着。 见他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陆英冷淡道:“看我做什么,难道我就,合该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谢意这时候倒不急了,闻言仔细瞧了瞧他,忽地低声笑道:“诶,你该不会是……” 他原本是想调侃几句,缓和下气氛,却见陆英面『色』一沉,只将原本要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又过了许久,陆英并不说话,只默默端着酒喝。 谢意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他心中很有些发沉,倒不是担心那杜家小姐,毕竟被带入东宫,总比被带去锦衣卫衙门强。 他只是在心中忧虑不解,为何今日太子竟和锦衣卫,东厂的人在一处,方诚且不说了,那蓝轩岂是好相与的。这疑问一直盘桓在他心中,连着这杜家的案子一起,一切都像是蒙在『迷』雾里。 与此同时,在永定河畔的渡口,另一艘画舫很快靠了岸。见船上的人上了岸,河边的船家简直要道阿弥陀佛了,今日惹不起的人当真一茬接一茬,最后竟还来了波锦衣卫,他简直吓得要跳河,却还得小心翼翼伺候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便保不住了。 目送着来接引的马车带着人离开,那船家才真正松了口气,在心中想祈祷,二位大爷,下次可不要再来了。 然而上了马车,待洛宁将车帘一放下来,将外界的一切都阻隔,蓝轩便望向毓坤,沉着面孔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原本他们在画舫上坐着,只消看着方诚将杜诗若带回便好了,然而万没想到,不过是两边稍微起了些冲突,她竟出来喝止,还当真是护着那人。 他心中虽不郁,但又不忍她吃亏,万一那方诚不开眼怎么办,少不得还是他来收尾。 然而这么一来,在那么多人『露』了面,这事可就大了。 马车奔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薄纱窗外道旁的景物急速飞逝,见毓坤不答话,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蓝轩声音更冷,沉沉望着她道:“我瞧你是见了他,什么都忘记了。” 闻听他话中的冷意,毓坤抬眸望着他道:“没有。” 蓝轩淡淡道:“没有?不是已和你说了,杜泓的案子要在背地里查,不得『露』出一点风声,尤其是不能和东宫沾上一点边,可你倒好,竟是挺身而出了,你是瞧不得他吃一点亏,还是当真觉得船上不会有什么人,将这事透出一丝风去,叫皇后的人得知了。” 毓坤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指陆英。方才上了马车,她心中确实想的都是今日在船上,杜诗若望着陆英感激的眼神。然而冷静下来,她决定把这事放在一边。 她并没有什么立场去管陆英要怎么做,况且杜诗若本也是她要救的。 瞧着她兀自出神的样子,蓝轩冷道:“你喜欢他,我不管。但若耽误了正事,莫怪我不留情面。” 他这话说的很重,原本以为她会反驳,譬如说是他误会了什么的,然却听毓坤轻声道:“不会的。” 她说话时语气很是郑重,然而说完后毓坤才发觉,蓝轩的面『色』倒更沉了些,望了她许久方道:“你知道便好。” 毓坤心中也明白,今日她的确冲动了些,但难道要她看着陆英与谢意被方诚带走么,她是做不到那般淡然在船上看着。然既已如此,要如何补救才是关键。 见她垂着眸子,靠在车厢一角,乌黑的发丝垂下来,被夜风吹散,贴在细腻的肌肤上,在薄纱窗透出的月光下莹莹生辉,越发显得年纪小。 蓝轩在心中叹了口气,倒不忍再苛责,顿了顿道:“还好你还算是机灵,将人带回东宫,还有的补救。” 毓坤望着他,正『色』道:“我也是在这样想,那杜诗若自然不能放,更不好直接带回北镇抚司衙门,只能是带到我这里,到时候只推说是见『色』起义,不过是桩风流逸事,是不是便不会叫人起疑心?” 虽心中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望着蓝轩,她尚有些忐忑,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转盯着他。 车厢内烛火昏暗,野外的秋虫嗡嗡绕着那点亮打转,被她那样望着,蓝轩却觉得一切都安静下来。 见她的睫『毛』扇子似地忽闪了下,他心中很有些异样,忽然很想知道那纤长的睫『毛』触碰上去会是什么感觉,然而他更喜欢的,是那样撩动人心的睫羽因他而颤动,也只为他而颤动。 见蓝轩一直盯着自己瞧,眸『色』幽深,毓坤不自在得很,刚转开面庞,却听他低沉道:“别动。” 毓坤下意识抬头,正见他倾身下来。极强的压迫感混着幽静的男子气息覆上来,她只觉得恐惧,极不适应地后撤,却被牢牢固定住腰身,接着便感到他带着薄茧的正擦过她的面庞,微微的刺痛令她心中发颤。 相接的那刻,毓坤几乎感到他的唇要贴上她的睫『毛』,她猛然推开他的胸膛,呵斥道:“你做什么?” 说完这话她便发觉是自己错觉,蓝轩很快与她分开,坐回去,淡淡望了她一眼,伸手到她面前道:“你瞧。” 毓坤这才见到,他摊开的掌中竟有只翠绿的豆娘,薄薄的羽翼在烛火下几乎透明。 毓坤滞了滞,又见他修长而俊秀的指间还绕了一丝乌发,方明白原来是这只豆娘落在她的发上,好在被他拈了去。 她是很有些怕这些小虫子的,心中愈发后怕,更不愿将这点害怕『露』在面上,因为那样也太不像是个男子汉了。如此倒还要感激他,这么想着,毓坤不由道:“多,多谢你。” 蓝轩闻言竟笑了,望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兴味,毓坤不知他笑什么,眸『色』沉沉,却见他打开窗探出手,那只豆娘翅膀一颤,飞入夜空之中。 她不由在心中想,他虽然有那样的铁血手腕,杀人时毫不留情,然而有时候又意外柔情,对一只小虫竟有怜悯之心,她倒真的不懂他了。 那她那丝乌发在指尖绕了绕,蓝轩叹道:“既然是谢,那这礼我便收下了。” 说罢,他还真将那丝乌发从指间取下,收入腰间的香囊之中。 这实有些暧昧,饶是毓坤这样未经男女之事的,也觉得不妥当得很,伸手便要夺那香囊,却被蓝轩捏住手。 毓坤用力挣开他,冷冷道:“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我不管你是喜欢作弄人,还是别的什么,不逾矩,不越礼,我随你。” “可要是你还是这样,我也是有些脾气的,少不得与你翻脸。” 听了这话,蓝轩倒没恼,反饶有兴致道:“这样,是哪样?” 这话,毓坤倒不好接了,见蓝轩毫不掩饰地望着她,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她沉声道:“这样,便是像方才那样。” 蓝轩眸『色』暧昧不明,微笑道:“方才那样,又是哪样?” 然不待毓坤答话,他再次倾过身,低声道:“是这样……” “还是……”伸出手将贴在她面庞上的发丝捋到耳后,在她耳畔沉沉道:“这样?” 细微的粗粝感激起一阵战栗,灼热的气息令她的面庞发烫,毓坤只觉难耐,用力推开他,疾言厉『色』道:“不许过来。” 见她抗拒得如此厉害,蓝轩收了随『性』,漠然望着她道:“倘若,换个人呢?” 161 第42章 骄矜意 蓝轩的话令毓坤一怔。 换个人, 换成谁? 虽然打小被当作男孩养大,但毓坤自然知道, 方才他对她那样,于女子而言, 近乎轻薄了,她是绝不会允许旁人对她做那样的事的, 换个人也一样。 只是虽这样想, 蓝轩的话却不由自主在她脑海中徘徊,倘若……竟是陆英呢? 这念头一出, 连毓坤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为什么, 会第一个想到他?一时间她觉得危险极了, 不愿再想下去。 见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竟像真地思索那样的可能,蓝轩沉沉望着她乌黑的发旋, 再没有说话。 感到冷冽的气息扑面, 毓坤方回神, 只见蓝轩的面『色』很沉, 若不是车窗开着, 有秋凉侵入,她倒觉得这冷意是他身上散出来的。 见她缓过神来, 蓝轩冷嗤了声, 解下腰间的香囊, 随手掷了道:“玩笑罢了, 当什么真。” 听他这么说, 毓坤才松下口气。她捞着穗子,将被他掷在一旁的香囊拽过来,捏在手中,心中却忽然有些沉。 解开那香囊,将自己的发丝拈出来攥着手里,毓坤又将香囊递给他道:“还给你。” 蓝轩却没有接,幽深的眸子居高临下打量着她。那样的表情,竟让她有种他要将她生吞活剥的错觉。 这情景像极了那个梦,毓坤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时间只想唤停车。 下一刻蓝轩便挥开她的手,倏然起身下车。 毓坤这才发觉,他们已到了永定门,过了这道门,前面便是京城了。 监门的校尉将城门缓缓打开,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蓝轩却没有再上车。 毓坤悄悄撩起车帘,只见他飒然跨上匹高头大马,一骑绝尘地去了,很是潇洒,然她却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缓缓靠回车厢内,毓坤心中想,见惯了他的城府,如今她方发觉,他也是有些大爷脾气的,想来做了十五年的贵公子,即便现下能低声下气地哄她,金尊玉贵养出来『性』子是改不了的。 这倒是像她知道的萧恒来,骨子里透着骄矜。 说起来,她实是不知道他将她当作什么人看待,若说是看重她,却处处逗弄她。若说是戏耍她,又常常帮她解围,简直也太屏蔽的关键字了些。 然不管他怎么待她,毓坤在心中提醒自己,现下是不能屏蔽的关键字他的,至少在她真正登上那个位置之前,少不得要倚仗他。 入了京城再一路向北,毓坤在马车中小憩了会,再醒来时已在慈庆宫之外。她下了车,见冯贞正在外面等着,望见她,低声道:“殿下,人已经带到了,正在东书房中。” 毓坤知道冯贞说的是杜若诗,左右环顾却不见方诚,想必是不愿阵仗太大,走漏了风声,将人送到便自行离去。不消说,这自然是蓝轩安排的。 不管怎么说,他做事,真担得起一个稳字。 这么想着,走入东书房时,见蓝轩正等着她,毓坤忽然松下口气。 方才她还有些担心,他一生气,真撂下摊子不管了,她要如何收拾残局。 书房中,上首的座位空着,自然是给她的。毓坤落了座,见蓝轩神『色』淡然,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轻轻咳了咳,向冯贞道:“将人带来罢。” 今日审讯杜鸿时,方诚说他应有本账册,记录的是历年来与张远的贿赂往来,现下她要问杜诗若的也正是这事,因为如今杜鸿已死,只有找到这本账,才能将这条线引到张远身上去。 再见到毓坤时,杜诗若才知道如今她身处的地方便是东宫。 跪在地上,杜诗若悄悄抬眸,高高在上的储君面孔严肃,令她心中很是忐忑,不知道如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尚不得救狱中的父亲,倒又惹来了太子觊觎。 然毓坤一开口,她便知道自己料错了,因为太子说的是:“你可知,你父亲平日都与何人往来?” 原来还是为了她父亲的案子。 杜诗若伏地叩首,之后抬起头,望着毓坤道:“民女之父为人本分,平日交往的除了上司同僚,便只有些经年旧友,并不曾认识什么身份可疑的人,更无论私通刺客。 毓坤在心中想,她说这话,也不知道是当真对此一无所知,还是真以为她父亲被抓,是因那桩谋反案,或者是虽然知道些什么,但为救父亲脱罪,如今顾左右而言他。 既如此,她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再想一想,所谓同僚之中,除了在京的官员,还有没有稍远些的,也与你父来往密切。” 听了这话,杜诗若心中一紧,但还是道:“民女之父为官多年,虽有些门生故吏,但各自分散,也并没有掌什么权,断不至于谋反。” 她说得很恳切,听了这话,毓坤倒有些觉得,她的确不知情。 就在她犹豫接下来要如何讯问之时,却听蓝轩道:“你父亲一个三品官,不过年四百石的俸禄,在京城置了田宅,养得起你这样娇贵的女儿,那多的钱是打哪来的,你当真不知?” 这话点醒了毓坤,也惊到了杜诗若。 听了这话,她很是怔了怔,似乎很是惊讶,蓝轩语气严肃,又容不得她反驳。嘴唇微微抖了下,她沉声道:“大人所说,民女并不知情,想来家中虽是小门小户,在老家也有些产业,京中虽柴米贵,但也勉强可以周济。” 蓝轩道:“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他不成?” 杜诗若低下头,轻声道:“民女并不敢这样想。” 蓝轩道:“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想想。”这话虽是对杜诗若说的,目光却意味深长望着毓坤。 听了这话,毓坤忽然顿悟了,蓝轩的意思是他们需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才能令杜诗若倾吐。 闻听他语气中的严厉,杜诗若面『色』白了白,仓皇跪在殿中,如一枝带『露』的白芍『药』,在狂风中不堪摧折。 湿了的衣裳尚来不及换下,只余一件大氅勉强蔽身。 毓坤道:“她一个深闺小姐,恐怕连自己日常的花销也没数,如何知道这些事。” 蓝轩闻言,眸『色』深深瞧着她道:“怎么,殿下竟到怜香惜玉起来了。” 杜诗若不由抬眸,望一眼毓坤,正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下一顿,不由想,难道太子殿下,真对自己有意不成? 仔细想来,此前她应宁熙公主的邀约,入过几次宫,难道那时竟已被太子注意上了?若是先前,以她的『性』子,是绝不愿摧眉折腰侍东宫的,但现在她却犹豫了,父亲的安危与对太子曲意逢迎之间,实有些难选。 见她低头不言,蓝轩很知道她在想什么,冷淡道:“你也别想那些,如今在你面前坐着,都对你没那些心思,倒不如老老实实把该说的都说了,兴许能饶你一命。” 这话很是不留情面,杜诗若面颊绯红。毓坤却站起身,走到杜诗若面前,扶她起来,柔声道:“莫怕,你且把你知道的都说一说,即便你父亲真犯了什么过错,我也会替你做主。” 这话说完,杜诗若顿时红了眼眶,嘴唇抖了许久后道:“殿下这话当真。” 毓坤沉声道:“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我才有办法。” 守在门口的冯贞完完整整见了这位杜家小姐从咬紧牙关到情愿吐『露』的全过程,惊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现下殿下与蓝掌印两人一个关切,一个严厉,倒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惜了这杜姑娘,原本也是个聪明的,但毕竟玩不过两只狐狸。 其实倒不是两只狐狸,最多是一只大狐狸,再领着只小狐狸罢了。若在原来,冯贞觉得殿下大概被这位杜小姐在面前哭一场,便糊弄过去了,然如今蓝轩在,这杜小姐不但没过关,反倒被套出话来。 见太子专注地望着自己,杜诗若低头拭了拭泪道:“殿下能不能先让我见一见我父亲?” 毓坤听了这话,心中有些犹豫,蓝轩冷冷瞧了她一眼,目光中很有止意。 得不到答复,杜诗若疑『惑』地抬起眸子。 杜鸿已死,毓坤并不愿意在这关键的事上欺骗眼前的少女,虽然她知道,若告知了杜鸿的死讯,即便杜诗若当真知道些什么,恐怕也不愿说了。 见毓坤不说话,蓝轩望着杜诗若冷淡道:“这没有你提条件的份,你先把知道的说了。” 这话原本无错,但杜诗若心细敏感,似乎觉察出什么,也不像先前那样怯怯,紧紧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只望着毓坤,沉着声道:“殿下先让我见一见我父亲,见完之后,我才能说。” 161 第43章 修已身 见毓坤依旧不说话, 杜诗若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艰难启唇道:“我父亲是不是已经,已经……” 她的声音发颤, 许久也没说出那个死字。 毓坤望了她会, 终是道:“是。” 她还是做不到欺骗她。 听了这话, 杜诗若反倒释然了,原来……她还是没救得了父亲。 垂着眸子毓坤,她轻声道:“殿下处死了他?” 毓坤道:“是自尽。” “畏罪『自杀』, 必是幕后之人『逼』迫, 这个人, 你可知是谁。” 杜诗若闻言惨然道:“事到如今,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踉跄退了两步, 她跪在地上道:“请殿下赐死我罢。 毓坤沉声道:“你父亲虽死, 此事却不了, 只要你坦诚,将所知一切悉数说来,把幕后主使绳之以法,你父亲才没有白死。” 杜诗若垂着眸子, 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见她竟改口,蓝轩淡淡道:“不知道也没关系, 总有些法子能叫人想起来。” 这会杜诗若倒不怕了,望着蓝轩, 冷道:“连死我也不怕, 有什么法子你尽管来。” 毓坤自心中明白, 这世间比死更可怕的事还有很多,只是杜诗若那样闺阁中的女子,并不会懂。 然她也知道,蓝轩那样的人,是不会和这样一个小姑娘分辩的。果然,毓坤只听他嗤了声,却没再说话。 望着杜诗若,毓坤轻声道:“只要你将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以为你脱了贱籍,让你仍有体面的身份,日后也可以寻个好人家嫁了。” 依律,官家的乐伎不可赎身,除非有朝廷的脱籍文书,否则一入教坊司,终身为贱籍,虽说明面上是伶人,但实则为暗娼,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没什么比这样的事更不堪。 然听了毓坤的话,杜诗若却无动于衷,冷淡望着她道:“多谢殿下,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既然杜家已沦落至此,这合该是我应受的,不劳殿下费心。” 毓坤叹道:“难道你如今还以为,你父亲竟是冤枉的?” 杜诗若道:“不说别的,单谋反一事,我父亲绝无可能参与。” 毓坤冷道:“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呢,难道你也敢肯定,他当真是个清官?” 杜诗若唇『色』一白,低声道:“是,殿下说的无错,他的确收了旁人的钱财,只是这钱并非是拿去享乐。” 见有了突破口,毓坤道:“你说的旁人,指的是谁?” 杜诗若却不答,毓坤望着她道:“不是拿去享乐,那是拿去做什么。” 在她接连的讯问下,杜诗若沉默了会,终是艰涩开口道:“说出来殿下或许不信,我父亲收来的钱财,大部分都散在了东南老家。” 毓坤有些讶异:“为什么?” 杜诗若轻声道:“我父亲是闽越的举子,那里地处偏僻,荒凉野蛮,很少有人读书,若要科举出仕,是极艰难的。这几十年间,进士及第的也只有我父亲一人。当年他上京城赶考,还是渔村的乡亲们倾囊资助,方凑足了路费。所以后来他虽官至高位,但始终不忘乡邻的恩情,每年拿出俸禄的一半,救穷济困。” 毓坤冷道:“那要照你这么说,他倒是个好人了。” 杜诗若轻轻点了点头道:“若一直如此,他不仅是个好人,也是好官,然而……” 她望着毓坤道:“殿下可还记得,七年之前东南曾有倭寇之『乱』?” 毓坤微微蹙眉,这事她的确知道,甚至于杜鸿获罪,也和这件事有些关系。只是这事发生在七年前,那时她不过九岁,并不知详情。 见她不言,杜诗若道:“也是,那时殿下年岁尚小,自然是不清楚的。” 毓坤瞧着她道:“你那时也不大,倒说得像亲历一般。” 杜诗若道:“那是因为,当年被烧杀劫掠最惨烈的渔村,便是我父亲从小长大地方。” 毓坤微微蹙眉,只听她道:“也许殿下并不曾见过,整个村子都燃着熊熊大火,半截身子烧焦的人在灰土中哀嚎,婴儿被长刀挑穿,又摔在地上,被砍掉的头颅堆起来砌墙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时我尚年幼,听从老家逃难人讲述这一切,只觉佛语所言,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听到这,从方才开始便不曾开口的蓝轩忽然道:“你说的,是闽南的霞浦。” 杜诗若惊讶地望着他道:“大人也知道?” 然她一问出口,蓝轩却不说话了。 毓坤沉声道:“那之后呢,你想说,你父亲贪了钱财,是为了帮那些逃难的人?” “然贪的便是贪的,不管用在哪儿,都是错的。” 杜诗若默然良久道:“殿下说的无错,这事确实是我父亲错了,所以落到如今下场,我甘罚认命,然他罪不当死,作为女儿,我还要为他伸冤。” 毓坤道:“你既要伸冤,总要说出他到底是受了何人的钱财,又究竟为那人做了什么事才好。” 杜诗若却沉默了,许久后苍白着面孔道:“我不知道,父亲从来不对我说。” 毓坤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在心中思忖,她究竟是托词,还是真的不知道。 说完这话,杜诗若伏地叩首道:“我所知一切,尽告知于殿下,听凭殿下处置。” 毓坤沉沉望着杜诗若,见她不说话,杜诗若抬起眸子道:“若殿下不愿赐死我,便将我送还教坊司。” 毓坤道:“你……” 再将她送还那样污秽的地方,她心中有些不忍,却听蓝轩道:“带下去罢。” 这话是说与冯贞的。 冯贞为难地瞧着毓坤,毓坤又望了眼蓝轩,见他表情淡淡,最终点了点头。之后便有内侍上前,将杜诗若带了下去。 待书房中只余两人,毓坤望着蓝轩,沉声道:“她一定还知道什么,但是不愿说。” 瞧了她会,蓝轩忽然笑道:“倒还不傻。” 毓坤有些讶异:“你不生气我的气?” 蓝轩叹道:“生气有什么法子。” 听了这话,毓坤微微扬唇,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欺骗非君子所为。” 蓝轩淡淡道:“所谓君子之道,也只在能生存下去的时候才有意义。” 毓坤神情认真地望着他,蓝轩又叹道:“也正因为这样,还能坚持,便难能可贵。” “从这点上讲,臣倒是钦佩殿下。” 毓坤眸『色』深深道:“你当真这样想,不是说来哄我?” 蓝轩正『色』道:“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为君者需如殿下这样,无论自身处顺境逆境,都不失本心。” “即便今日杜诗若不开口,日后也有许多法子叫她开口,不过时间早晚。而若殿下失了本心,便如行船失舵,恐非社稷之福。” “修身,齐家,治国,方平天下。” “若殿下想要先做个君子,那便去做。” 毓坤望了他许久,方开口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虽然没人敢在面上说,但我知道,他们都觉得,储君仁懦,难堪大任。” 蓝轩微笑:“何必在意那些人。” 听了他的话,她忽有豁然开朗之感,心情竟好了些。 “那现在要怎么办?” 蓝轩知道她指的是杜诗若,漫不经心道:“先晾上她两天,反正人在东宫,倒也不怕。” 毓坤想开口,却见方才带杜诗若下去的冯贞急匆匆走了进来,向她回了话,便望着蓝轩道:“有人在慈庆宫外等您。” 毓坤在心中想,这人不愿意进来,定是要与蓝轩说的事不方便旁人知道。果然,听了这话,蓝轩面上的神情虽未变,却径直起身,向她告了退。 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隔扇外,毓坤望着冯贞道:“来人是谁。” 冯贞低声道:“是个内侍,只说找蓝掌印,我瞧着腰上的牙牌,像是西苑那边的。” 听到西苑二字,毓坤一凛,难道是她爹那出了什么事不成。 这么想着,她两步便迈出门去,冯贞忙取了件缀着皮『毛』领子的万字披风赶在后面道:“更深『露』重,殿下还是捂着些罢。” 好在毓坤并未追出多远,便在重檐歇山的慈庆门下琉璃影壁旁寻到蓝轩。他长身玉立,正听一个青衣内侍回报。 两人的表情皆隐在阴影中,毓坤看不真切,却忽然感到有些凝重。 她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蓝轩已发觉了她,倒不好藏了。想了想,她径直走上前,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怀恩去罢。” 那内侍从廊下走出来,毓坤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然而不待她细想,却见蓝轩扬起唇道:”怎么,殿下还信不过我?” 听了这话,毓坤也不绕弯子,望着他道:“既说了要帮我,那有什么消息,也该告诉我罢。” 沉沉望了她一会,蓝轩蓦然道:“倒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西苑来的消息,皇上发了头风,如今人事不知,恐怕……” 视线与她交汇,蓝轩眸『色』深深道:“也就在这几日了。” 161 第44章 计深远 毓坤一顿, 抬眸望着他道:“你再说一次。” 蓝轩却没有再重复。毓坤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她猛然转过身去。望着她微颤的纤盈背影,蓝轩下意识伸手, 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的肩头时又收住, 蓦然从那细窄的腰身划落。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生离死别, 不止一次痛失至亲。他原以为他早已看淡了,然此时此刻,他竟感同身受。 谁说天家没有亲情,蓝轩在心中想, 他们不过和寻常人家一样,也有父母兄弟,骨肉至亲。 身前之人很快转了回来,再望向他时,毓坤面上的表情已归于平静,若不是曾见她眸中那一点莹莹, 他几乎要以为方才是他的错觉了。 将一切的情绪压在心中,毓坤望着他道:现在要如何打算,我已准备好了, 你说罢。” 蓝轩道:“殿下相信臣么?” 毓坤道:“用人不疑,既然和你立约,自然毫无保留信你。” “不过, 这样的信任有且只有一次, 你莫要辜负。” 听了这话, 蓝轩沉声道:“好。” 说罢,他举起手,毓坤一怔,也伸出手,与他击掌。然而她想收回手时,却被蓝轩牢牢握住。 攥住她的手掌有力灼热,让毓坤几乎有种被灼伤的错觉。她想收回手,却发觉完全动不了。 不知他何意,毓坤有些紧张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直到她掌心开始微微冒汗,蓝轩方松开她,微笑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毓坤松了口气,听蓝轩道:“那殿下要按我说的做。” 毓坤郑重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蓝轩沉声道:“如今杜家的线断了便断了,反正现下也用不到,殿下需要考虑的是,一但山陵崩,如何平稳过渡。” 毓坤顿了顿道:“太突然了,就像你说的,如今我尚未在朝中有稳固的势力,也没拿到皇后得把柄,更没能将禁军掌握在手中,拿什么与皇后抗衡。” 蓝轩道:“殿下想太多了,先前我说的这些,若要实现,少说要一年半载,但如今皇上等不得,殿下自然更等不得。” “按现下的情况,朝中殿下是指望不上了,如今群臣以陆相马首是瞻,他已称病了二月,却放任陆公子与殿下交往,便是在两边都留了后手,待殿下和福王其中一人登上大宝,他都有说法,是断不会在此时出头的。” 听他这么说,毓坤不由沉默,她既知道陆循的想法,陆英自然也知道,但他依旧违逆了父亲,她是懂得他的难处的。 见她表情,蓝轩即知她在想陆英,冷道:“既说到这,我少不得再提醒殿下,查杜家的事,殿下谁都可以说,唯独不可叫陆公子得知。” 毓坤望着他道:“为什么?” 蓝轩道:“殿下不需问,照做便是了。” 见她蹙眉,蓝轩淡淡道:“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如今殿下是储君,即位顺理成章,只要皇上那里没生出什么变化,没有人会不臣服。” 而皇后那,蓝轩顿了顿道;“抓不到她的把柄,那就送她一个。” 毓坤蓦然抬眸,蓝轩道:“她不动手,我们可以『逼』她先动手,再将其一举铲除。” “只是这样,我们至少要将禁军掌握在手中。 毓坤道:“若按你先前说的,现下再去找你说的陈谨身,恐怕也来不及了。” 蓝轩道:“那是自然,现在只有从严鸾图谋另一半虎符,但他是皇上的人,除非皇后当真『逼』宫,否则不会为我们所用。” “不过这件事无需殿下『操』心,殿下只需考虑,一但制住张远,要如何收拾残局。照如今算来,他手下少说也有万人。” 毓坤想了想道:“这个好说,安国公谢言曾随先帝打江山,戎马半生,我和他家熟得很,到时候让他接任蓟州总兵,将张远的人都收编了,定能稳定局势。” 蓝轩闻言微微一笑,似乎对她这想法很是赞赏。 毓坤有了信心,继续道:“其次便是皇后那里,如今先将她稳住,待万事具备,再请君入瓮。只是要『逼』她动手,这却有些难。” 蓝轩道:“这有何难,只要将皇上病危的消息透与她知,再告诉她皇上并无改立太子的想法,难保她不着急动手。” “但到时候殿下需使人参我一本,做出结怨的样子,这样我说的话,皇后娘娘才更好信服。” 毓坤没想到他连这苦肉计都想的出来,不过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如今朝廷上下,还真找不到一个敢弹劾蓝轩的人。 想了想,毓坤道:“我有位伴读沈峥,正是左都御史沈頫之子,我想这事,交给他去办应该稳妥。” “只是……”她望着蓝轩道:“要参你什么才好。” 蓝轩道:“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诬陷忠良,草菅人命,这么些事,随殿下写什么都可以。” 望着毓坤,他微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么” 毓坤抿了抿唇,忽然不说话了。 蓝轩瞧着她道:“怎么,殿下倒不舍得了?” 毓坤闻言觑了他一眼,冷淡道:“虽然你干做过的那些事罄竹难书,总要挑些在点子上的才好。” 听了这话,蓝轩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 “一会我便以皇上的名义拟一道旨意,召贵妃娘娘到西苑,如今皇上身边得有我们的人才妥当。” “也说不定,贵妃娘娘去了,皇上能龙体转安,要知道如今皇上多支撑一日,便是多给我们一点机会。” 毓坤眼眶微红道:“如今皇上……当真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蓝轩道:“本也不至于此,陛下虽说不上筋强骨壮,但身子底不差,只因听了那些所谓方外之人的说辞,服用红丸,反倒误了事,以至于此。” 毓坤沉声道:“可见所谓寻仙,所谓长生。皆是骗人的把戏,有朝一日,我定要将这些招摇撞骗之人斩杀无论。” 蓝轩叹道:“殿下说的无错,今日之祸,后世帝王确应引以为戒,但皇上问道,并非求长生,而是求心境平和。” 毓坤望着蓝轩想,这么些年,包括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西苑中的详情,还是第一次听蓝轩说起,然她想细问,蓝轩却又不开口了。 想来她爹情形大变,移宫至西苑,正是萧家之事发之时,难道这两件事,竟有什么联系? 自从慈庆宫中追出来,冯贞已在远处等了许久,待两人间谈话的间隙,方上前将披风递过,毓坤下意识要,却被蓝轩顺手接过。 他将那件带银狐长披风搭在她肩上,紧紧将她裹着。离得有些近,这么站着毓坤才发觉他真的很高,为她系上披风的时候,倒像是将她拥在怀里。 微微有些不适,毓坤下意识一挣,却拗不过蓝轩身上成年男子的力量。 月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很是柔和,被那样专注地打量着,毓坤下意识转开脸。 蓝轩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在她身前打了个结,在她耳畔道:“殿下早些休息。” “有臣在,境况也不会坏到哪里。”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竟忽然让她在秋日的寒夜里,生出一丝安心来。 望着蓝轩的身影融入茫茫的夜『色』中,毓坤怔了一会,方转身向冯贞道:“你也一同去储秀宫,将宁熙公主接来东宫。 今夜薛贵妃要去西苑,去到她爹的身边,是计划中最重要且危险一步,自然不能有后顾之忧。毓坤知道薛贵妃最放心不下便是她和妹妹,只有将婉婉接来她身边,她和她娘才都能安心。 宁熙到了慈庆宫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发白。她是从睡梦中被宫人唤醒的,匆匆梳洗换衣后,便被塞上一辆宫车,送到了东宫。 坐在宫车之上,宁熙很有些惊惶,好在一下了车,她一眼便见到了她的太子哥哥。 毓坤将她搂在怀里,方发觉她的手是冰凉的,小脸也有些苍白。毓坤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给她系上,一面带她向内走。 宁熙心有余悸,握着她的手道:“昨夜是司礼监的蓝轩来宣的旨,要娘到西苑去,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宫人给娘拿了大衫,娘也不穿,倒是让崔姑姑把衣箱子打开,捡了些素净衣裳拿出来换。” “先前我听人说,父皇这些年都不召后宫的嫔妃,也只有娘得这样的恩宠,可以随侍身边,却没想到,娘不但不打扮,反挑些旧衣服穿。” 见毓坤不说话,宁熙小声道:“我瞧那个蓝凤亭,神情很严厉,娘听完他的话,手都抖了下。” “还有人说,他可是屏蔽的关键字不眨眼,太子哥哥你说,娘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知道她想岔了,毓坤却不好解释,淡淡道:“你别听那些风言风语,他也没那么可怕。再说有哥哥在,你更什么都不用怕。” 听着这话,宁熙倒释然了,托着腮,若有所思:“也是,若是不算这些,我倒觉得他当真生得好看,也不知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胜过他,只可惜是个内侍……” “不然,哥哥你说,得有多少女子喜欢他?” 未想到她竟想到这处,毓坤不以为意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又见过几个男人,焉知就没有旁人比得过他。再说了,男儿在世,安身立命的是一身本事,又哪是看相貌的。” 宁熙笑道:“难道太子哥哥是因为我夸赞他,心中不服气么,我瞧太子哥哥也好看,只是太子哥哥的好看,和他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听了这话,毓坤面『色』一沉道:“小姑娘家整日想这些没个正经,不如多读些书,也长些见识。” 宁熙不满道:“我瞧那些话本子上也都是这么写的,那些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日日也不做正事,只在心里爱慕一位少年郎,那少年郎多半是个书生,需得是家道中落,所以受到小姐家中阻拦,但最后必然中个状元,再与小姐成就一段佳话。” 不知她打哪寻来的话本,毓坤简直要气笑,却也打不得,终是无奈道:”哪是让你看这些闲书。” 宁熙道:“反正我也是要嫁到瓦剌去的,在这宫里也住不了几日,哥哥还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听了这话,毓坤心中一软,轻声道:“你瞧着,有哥哥,不会要你嫁到瓦剌去,到时候定给你招一位如意郎君做驸马。” 宁熙微笑道:“哥哥焉知我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 毓坤很是笃定道:“必是既英俊有为,又会哄着你玩,你说对不对?” 宁熙一笑,没有说话。 将宁熙安顿在承华宫住下,天已彻底亮了。此前她已几日都未到文华殿去听讲,今日是不得不去了,少不得还要和沈峥谢意商量谋划。 然到了文华殿,在金水桥边下了轿,毓坤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陆英。 这还是打昨天在河上相遇后,他们第一次见。 见她今日竟来了,陆英的神『色』立刻起了波澜,然而待她走近些,他却不说话了,只沉沉望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缓缓踏上丹陛,步入文华殿。 在殿中落了座,讲官并宫僚在毓坤面前下拜,她却无暇顾及,只在心中想,他答应过她要入仕,便真的去了顺天府的乡试。他答应过她要回来上学,也真的每天在等这等她。说起来,陆英答应过她的事,没有一件未做到。 这么想着,她心中柔软得很。之后诸位伴读落座,她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他的。此前那位置已空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人坐着,毓坤的心情也好起来。 即便目不斜视,毓坤也感觉到陆英悄然望向自己,然而待她终于想好了话头,微微侧身,想开口的时候,陆英却将视线又转开了。 坐在另外一边的朱毓岚见两人竟不对付,莫名有些高兴。他在心中想,看看罢,原本如胶似漆似的,还不是为了个女人翻了脸。 今日晨起时他便听说,昨日在永定河上,谢意包了画舫开宴,太子和陆英同看上一个教坊女子,为此起了争执,最后是太子将人收了,带回东宫。 这自然是毓坤故意命冯贞放出的风声,为的遮掩查杜鸿案子的事。然在朱毓岚看起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其实这事他原本并不信,但方才见太子与陆英竟似有了隔阂,仿佛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到让他认真思索起来传言真实『性』来。 又看了一会,见这两人谁也不说,朱毓岚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发现令他既开心,又不开心。 开心的是,这下一来,说不得有几日,他都不用看着这两人亲近碍眼。而不开心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太子怀里搂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那教坊女子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才教他这兄长看上了,朱毓岚在心中想。 说起来太子并未纳妃,东宫中更连侍寝的儒人媵妾都没有一位,朱毓岚曾认真怀疑过,他这身子娇弱的兄长大概是有什么隐疾,所以才不近女『色』。 但如今她身边忽然有了这么个女子,朱毓岚倒不适应起来。甚至很有些担心,像她那样病泱泱的身板,在床上到底行不行。 想到这,朱毓岚不由又瞧向毓坤的背影,心想,就那样修窄的腰,真的动两下,折了可怎么办。 这么想,心中竟克制不住浮现起那样的画面来,那情景在脑海中闪烁了两下,朱毓岚的心跳快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 猛然摇了摇头,他用力将这情景甩出脑海。 161 第45章 言不合 再次坐正, 朱毓岚方觉好受了些。 顾太傅重重咳了声,他端正坐好, 再不去看毓坤。 好在这厢朱毓岚的想法, 那厢的毓坤毫无察觉。 不止如此, 今日顾太傅讲了些什么, 她也没怎么听进去。 一面想着要交代给沈峥和谢意的事,毓坤又悄悄瞧一眼身边的陆英。见他倒是听得很认真, 心无旁骛, 连眼神都不带往别处看。 毓坤心中未免不平, 怎么,她还没跟他计较船上的事, 他倒生起她的气来了。 见下面的学生们倒是端正坐着,但走神的走神,摇头的摇头,还有看着像认真听讲,心思却不知跑到哪去的, 顾太傅叹了口气,草草结束了早课。 终于挨到了下学,毓坤起身向冯贞吩咐了几句,让他告知沈峥与谢意一会到东宫去。说完话,一回身却见陆英已向外走。 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忽然有些委屈。 “陆时倾。” 毓坤沉声在身后喊他。 陆英的身影顿了顿, 好半晌才回过身。 “殿下唤臣做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 毓坤顿了顿, 还是道:“你也留下,待会到东书房等我。” 听了这话,陆英也没应声,径直走了出去。 出了文华殿,毓坤上了软轿,掀起轿帘,见陆英确实与沈谢在一处,随内侍向东宫的方向走,才真正放下心。 到了慈庆宫,绛雪伺候她换了常服,深红的袍服衬得她肌肤雪白。束好玉带,毓坤望了会鎏金蟠龙镜中自己身姿挺拔的样子,方端庄走了出去。 到了东书房的时候,沈谢陆三人已在等她,见她神情郑重,谢意与沈峥对望了一眼,表情也凝重起来,陆英也望着她,却没有说话。 毓坤命冯贞取了张纸递与沈峥,上面是她昨夜写好的,参蓝轩的表文。 沈峥接过看了,讶异道:“弹劾蓝轩,为什么?” 听了这话,陆英蓦然抬眸,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毓坤却不与他对视,只淡淡道:“先别问那么多,你且找人把这表文抄好,等我这边一发话,便四下散出去。” 沈峥犹豫了下,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道:“既然殿下有了打算,那便这么办,只是需得在六科给事中选一块硬骨头,这事才办得成。” 自立国以来,太|祖考察前朝之得失,定下了的科道监察之制。其中都察院为朝廷的最高监察机关,左都御史与六部尚书平级,而在一十三个行省层面,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监察地方官员。同时又在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别设六科给事中,用以监察中央官员。 六科给事中只对皇帝负责,皆由新科进士或年轻有为的县令选任,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权力却很大,大事需要奏裁,小事则可立断。 即便如此,自皇帝不理朝政,大权旁落,想在六科之中选一个真正不怕掉脑袋,敢于弹劾手握锦衣卫的司礼监掌印的人,也并不好办。 好在这世上总是有人刚正不阿,脊梁挺直。思索片刻,沈峥便想起一个人来,望着毓坤道:“我想海宁县令欧阳敬,倒可当此大任。” 听到欧阳敬这三字,毓坤也觉得可取。此人她亦有所耳闻,是隆庆三年的进士,之后任海宁知县,因政绩突出被调任刑科,任刑科给事中,上任未久便以参驳高官出了名,先后弹劾了一位两省总督,两位巡抚,一位总兵,还有皇亲国戚不计其数,结果便是除一位两朝元老之外,其余所有人皆罢官。 在她很小的时候,毓坤便有这么个印象,这位欧阳敬便曾弹劾过她的舅家,保昌侯府薛家干涉江南盐政,中饱私囊。 但那时候她刚被立为太子,薛贵妃宠冠后宫,这事被皇帝压了下去,这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言官也被下任,被皇帝重新丢回海宁做县令。 这一做便是十几年,此间再未有机会升迁。 如今将这事交给他做,倒是再好不过。 毓坤道:“那便按你说的办。” 说完她又望着谢意道:“明日叫你父亲入宫一趟,我有些事要同他讲。” 谢意闻言一下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道:“殿下不会是,要告我的状罢?” 知道谢意很有些怕他这位严厉的爹,毓坤笑了笑,意味深长道:“难道你又做了什么事,不想叫他知道?” 谢意原本想着的是昨夜在河上相遇的事,毕竟他从教坊司招了些乐伎,若叫父亲得知了,少不得一顿打。不过他虽然心虚,却知道这时候自然不能应,便打了个哈哈,想糊弄过去。 毓坤望着他,正『色』道:“如今你也该学些好,整日不务正业,在外间闲逛吃花酒,岂是正道。” 听了她这话,谢意下意识瞧了眼陆英,毓坤一怔。昨天虽然陆英也在船上,但她却没有想那么多,最多不过是见他对杜诗若那般照拂,心中有些不舒服罢了,即使是这样一点心思,她后来也释然了。然方才谢意那么一瞧,倒好像她是在说陆英似的。 果然,她话一说完,陆英便转开目光,谢意知道是自己惹了祸,忙道:“殿下当真误会了,不说我罢,时倾去春山,可是为了殿下。” 毓坤猛然抬眸,瞧着陆英,心中想,谢意说他是为了她,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厢她没等到谢意下文,那厢却听陆英打断道:“够了。” 他站起身,毓坤以为他要走,想去拦,却见他竟是向她走过来。 站在她面前,陆英沉沉望着她道:“说这事,臣倒要问一问殿下,将那杜家小姐带回东宫,究竟要做什么。” 听他不问别的,倒先问起杜诗若,毓坤也冷道:“怎么,我带个人回来,倒要你管。” 听她这么说,陆英方知是自己说错了话。其实他最在意的是蓝轩的事,只是碍着沈谢二人在不好不好提,才起了这么个头,却没想到反倒将人惹『毛』了。 然而不知为何,见毓坤盈盈站在那,因为生气,面颊嫣红,他心中的郁结竟消散了些。 她生气,说明她在意他,没有什么比这更令陆英心下一片柔软。 见陆英收了冷意,带着笑瞧着自己,倒像是很吃的准她一般,毓坤不由着恼,拂袖道:“到底是我问你话,还是你问我话?” 这回陆英倒不与她置气了,又上前一步,正立在她面前,垂眸望着她道:“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忧心殿下被『奸』人蒙蔽。” 『奸』人自然是说蓝轩的,毓坤沉默了会道:“我有分寸,你就别管了。” 闻听她言语中有回护之意,虽然只有那么一点,陆英淡淡道:“只怕殿下是当局者『迷』,若真有什么内情,也说出来教臣听听。” 毓坤想,内情是有,只是太过复杂,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且她答应过蓝轩,不能透『露』半分,自然不好现在讲。但她也不想瞒着陆英,更不想他因这事与自己置气。 抬眸望着他,毓坤恳切道:“我答应了他,现下不能说。” 陆英听了这话,微微笑道:“臣倒是不知,殿下何时和他这么要好。” “他是什么人,难道殿下不清楚。” “今日殿下要使人弹劾他,是不是也是他教殿下的?” “臣倒没想到,他要做戏,殿下也陪他胡闹。” “还说有分寸,臣瞧殿下,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质问接连而来,毓坤也有些怒意,冷道:“便是深陷其中,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陆英闻言一滞,猛然动了动唇,最终没有开口。 见二人面『色』皆沉,谢意圆场道:“这是做什么,自己人说话,怎么说着说着倒为了个外人,火气这么大。” 陆英嗤道:“自己人,外人?我瞧也没什么差。”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毓坤心中一颤,望着他的背影道:“你回来。” 然陆英并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走。 毓坤蓦然抿起唇,好久没有说话。 谢意见这场面,在心中叹了口气,若不是自己多一句嘴,今日也不会闹成这般模样。 然无论是陆英还是太子,皆是他一同长大的兄弟,他有心要将这事圆回来,只是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倒不好说开。 想了想,他转了个话道:“方才殿下说要见我父亲,是有什么事?” 毓坤闻言回神,想起这才是正事,开口道:“等他来了,我亲自与他说罢。” 谢意听了这话,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她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这倒令他有了主意,不如趁这由头在家中设宴,到时候将太子与陆英都请来,兄弟们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还有什么结解不开。 望着毓坤,谢意道:“若是殿下不嫌弃,倒不如到我家中新起的园子里来,没外人在,说话也更方便些。” 毓坤心想,谢意说的倒也无错,诏安国公入宫,倒不如她去谢家更稳妥些,不由道:“也好。” 见她应下了,谢意方松了口气,心想,那下面便是要再想个什么理由,到时候将陆英也拉来。 161 第46章 释前嫌 毓坤原以为他们不过拌了几句嘴, 过几日便好了,却没想到第二日, 陆英竟真未入宫。 望着身边空空『荡』『荡』的位子, 毓坤心中发沉, 暗自想, 只要明日他来,先前的事她便都不计较了。 然而第三日, 陆英依旧没有来。 没有来, 也没有派人告假, 毓坤想使人去陆家,问一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话到出口,又止住了。 好在这几日中,总算是有个好消息,薛贵妃从西苑传来消息,昏沉了数日皇帝竟醒了过来, 虽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真正好转,至少又为她争取些时间。 皇帝醒来后,并未让薛贵妃回宫,而是要她留在身边随侍,毓坤很是希望,她爹娘这一次能交心, 若有什么结, 也趁这机会解开。 所以再到安国公府中赴宴的时候, 毓坤心情很好。谢意知道她有要事与父亲商量,待两人在书房中坐定,他便将门掩好,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谢意之父谢言,是先帝朝的重臣,忠心耿耿,又有武将风范,对她这储君很看重,是可以倾心倚靠的。既要用谢言,她也不能隐瞒,将先前与蓝轩谋划交代与他。 谢言也极知事理,事关重大,他一点没有推辞,并提出国公府尚有护卫数百,虽人数少,但皆是从他先前所掌部曲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关键时刻也能顶些用处。 有了谢言的保证,毓坤放心了许多,见她走出书房时心情不错,谢意便知道自己请这场客大概选对了时候。 这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开宴的时候,她坐在主客位,身边的主陪却空着。毓坤以为这位子是留给谢意的,却见谢意入席,选了她另一边次陪的位置坐着,而沈峥则坐的更远。 毓坤有些讶异,但疑问却未及脱口,便在蓦然望见来人时得到了解答。 见她沉沉望着走进来的陆英,谢意忙起身道:“怎么才来,正等着你呢。” 起先谢意还在犹豫,要找个什么借口将陆英也请来,却没想到,得知他要在府中宴请太子的消息,陆英竟主动说要来。 这令谢意很是惊奇,毕竟先前闹的那样不愉快,陆英又是那样骄矜的『性』子。 不过他自然不能将惊奇现在面上,只连声应好。 不过谢意原以为毓坤见了陆英,心中应是高兴的,毕竟这几日他也能察觉得出,陆英不在,她很有些心神不宁。却没想到,见婢女引陆英走来,理所应当地走向主陪,毓坤冷淡道:“我不爱人坐我身边。” 听了这话,陆英身形一顿,毓坤又有些后悔。 其实刚见到陆英那刻,她是欢喜的。然陆英表情淡淡,倒似没事人一般,她不由有些气闷。 虽听她那么说,陆英还是在她身边落了座。这下毓坤倒不好再撵人了。只是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时间竟沉默下来。 好在谢意竭力圆场,佳肴流水价似地上来,又有府中的戏班子在对面搭好的台子上敲锣打鼓地唱,气氛再次活络起来。 不知为什么,自打陆英入席,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毓坤竟失了兴味。她微微一动,却感到陆英正沉沉望着她,倒像是要把这几日少见的面都补回来似的。 那样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毓坤想唤冯贞添菜,缓解下尴尬,然刚一动,陆英却先行,挟了一筷子桃仁烩三丝在她面前的碟里。 这菜偏甜口,正是她爱吃的,想他做惯了公子,向来都是被人伺候,何时竟给人添过菜。 毓坤却没理,只端起面前的酒盏,然还未抿入口,却被陆英压着手腕。 毓坤瞪了他一眼,却听陆英低声道:“身子没好,也不忌口。” 这还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毓坤一怔,其实她身上的箭伤好的很快,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陆英竟还记得。 她并不领情,抽开手,反将那酒一气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气涌了上来,毓坤禁不住咳了起来。 陆英眸子一颤,低声道:“殿下便是生我的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作践。” 说这话时,他声音似乎很痛,强势地握住了她的手,将那酒盏抽了出来。起身盛了碗人参茯苓炖的四君子汤放在她面前,陆英沉声道:“这汤是补气养血的,喝下去暖胃。” 毓坤却推开他,起身道:“我乏了,要歇会。” 其实她的酒量很浅,平素又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在人前失了仪,因此并不曾喝这么些酒,此时上了头,竟有些醉了。 见她面『色』嫣红,谢意忙道:“我已叫人收拾房间出来,殿下歇息去罢。” 说罢,有婢女上前引路。冯贞要来扶,却听陆英道:“下去罢,这不用你。” 说完,他扶上她的腰,毓坤身子一颤。 这会她头晕得很,一点挣不开,只能任陆英半扶半抱,挟她向外走。谢意见扶她的是陆英,也没多想,只有冯贞心中着急,跟在后面一步不敢离开。 昏沉中,毓坤记不得走了多久,只觉出了花厅拐了几拐,便被带进了间卧房。 房中陈设华美,已提前熏好了帐,暖融融的馨香扑面。陆英拉上隔扇,将冯贞也挡在外面,挟着她向卧房深处走去。毓坤很有些困意,却记得自己不能外宿,勉力推开陆英,跌跌撞撞寻到八仙桌前,『摸』索着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痛饮了几口,方觉酒意消散了些。 此时冯贞在外焦急道:“殿下,殿下?” 放下茶盏,毓坤望着陆英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陆英沉沉道:“臣有话,想跟殿下说。” 他的表情很是执拗,有种不答目的不罢休的气势,毓坤犹豫了会,唤道:“在外面守着罢。” 这话是对冯贞说的。 之后她向陆英:“你说罢。” 见她抚着额,蹙着眉,很是不支的样子,陆英叹道:“何必如此强撑。”感到他再次挟起自己走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毓坤挣扎,却拗不过他。 将她扶在榻上,又拉过锦被盖了,陆英放下帐子,在榻下靠着坐,很久没有说话。 久到毓坤都要睡着了,方听他低声道:“是我的错。” “殿下想怎么罚,我都认。” “只是……”他的声音很轻道:“别冷着我。” 毓坤心中一颤。见她不说话,陆英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这么些年我们都没吵过架,如今怎么竟走到这一步,想来皆是我的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也许不知道,这几日我有多煎熬。” 内疚忽然涌上来,毓坤轻声道:“我也有错,你别多想,如今说开了,我们仍和从前是一样。” 陆英道:“那殿下需得答应我,以后无论多生气,都不能拿自己出气。” 说完这话,很久后,他方听到帐内有人轻轻嗯了声。 过了会,陆英听毓坤轻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信他,最初我也不知道。” 陆英一顿,这话却如同压在心中很久,毓坤一气说下去:“后来来我想,我信他,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陆英心中一颤,听她微微叹息,极小声地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有多害怕。” “在朝中没有根基,又有个弟弟虎视眈眈,更不知道哪天会因为一点错被废掉……”毓坤茫然道:“这样的如履薄冰日子,我过了十几年。” “然而我不能怕。” “若是我怕了,我娘和我妹妹又当如何过活,那么些人的前程『性』命都压在我这,我没有退路。” “就在这样的时候,忽然有个人说要帮你,即便你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今日立了你,明日便废了你,但若没他,面前便是死路,你说你要不要信?” 听了这话,陆英心中又软又痛,声音发颤道:“以后有我在,不会再叫殿下如此。” 毓坤却不以为意,轻声道:“这话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也只能说给你一人听,出了这道门,我绝不会再提。” 见她不信,陆英掀开帐帘,在她身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笺递给她道:“殿下看看这个。” 毓坤勉强起身,接过来看了看,发觉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名字,讶异道:“这是什么?” 陆英淡淡道:“这些都是朝中支持殿下的人,虽然不多,但聚集起来也是一股力量。” 毓坤深深望着他道:“这些时日,你是……在做这些事?” 陆英没有答,将那张笺收回道:“这只是个开始。” 毓坤欲言,却猛然听到一阵急促地拍门声,冯贞在外面道:“殿下快些起,蓝掌印派人来寻殿下,已在园子里闹了一场……” 然话未说完,卧房的隔扇却猛然被推了开,洛宁大步走了进来,目光在房中搜寻了一圈,望见拔步床上的两人,蓦然睁大眼睛,冷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161 第47章 相解语 这话实是僭越, 毓坤一时愣在那。 陆英蹙眉,望见门口立着个年轻男子, 飞鱼服绣春刀,是锦衣卫。 虽不认识洛宁,但陆英看得出他在锦衣卫中品级不低,想必是蓝轩手下,也不知怎么竟寻来了。他自然不怕, 心中更有一股怒气,冷声道:“出去, 这没有你说话的份。” 洛宁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陆相家的公子。他心中存着件火急火燎的事,已找了太子一个时辰, 若现在挡在他面前的是旁人,只怕他便直接拔刀, 然而是陆英,他却不好动手。 见洛宁竟不动, 陆英望着冯贞道:“还要我说么。” 冯贞并不是不愿拦,只是今日太子来国公府赴宴,很是低调,并未带亲卫, 他拦不住洛宁, 又怕他真有正事, 才将人放进去。然方才听他口气很冲, 得了陆英的话, 冯贞向外一使眼『色』,便有国公府中的家丁上前,将洛宁挡在了门口。 洛宁今日身负要事,急匆匆来,带的人都在国公府中四下搜寻,他抓住个丫鬟终于问到此处,却见太子竟醉卧红绡帐,心中发急,未免口不择言。 然陆英起身,洛宁便知是自己误会了,毓坤面『色』发沉,他也不好用强,压着声音道:“太子殿下可知,一个时辰前,京城戒严,皇上令禁军五军营把守各城门要道,严禁出入,又诏陆循、廖仲卿、张怀等五殿大学士及六部尚书到西苑。如此紧要的关头,福王得信便出了城,殿下可好,倒在当真让臣好找。” 听了这话,毓坤一凛,与陆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凝重。 “你先去,在府前街等我。”毓坤对洛宁道。 洛宁闻言一顿,见她已撑着榻起身,将刀一收,大步去了。 洛宁离开后,毓坤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瞧,这便是蓝轩的人,即便他要拥我上位,却连手下都如此倨傲,若说他日后没有存着废我之心,谁能信?” “如今我与他,不过互相利用,虚与委蛇罢了,可竟为了这么件事,你还要同我置气。咱们打小亲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若同我生了嫌隙,当真叫我……有苦也没处说。” 她说这话时,垂眸望着微漾的珠帘,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像点水的蜻蜓般那么一颤,带着陆英的心也跟着动了下。 许久后,毓坤方听陆英道:“有时候,臣真不知道该拿殿下怎么办。” “日后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毓坤闻言道:“有你这句话,往后的事也好办多了。” 说这话时,她唇畔现出个浅浅的酒窝。 见陆英直直盯着自己瞧,毓坤的目光有些疑『惑』,却感到陆英很快转开了视线。 扶她下了榻,陆英为她整了整衣摆,毓坤又强灌了盏茶,感觉有了些精神,方向外走。 临出门时,陆英沉声道:“臣陪殿下去西苑。” 毓坤却道:“你去做什么,既没有一官半职,又没得皇上召见,只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陆英闻言,身侧的手蓦然握紧,毓坤叹道:“你别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遭,说不好我这一去,还要指着你在外周旋。” 陆英也知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顿了好久,方道:“我知道该如何做,殿下放心。” 毓坤探手,抚着腰间那块玉,微笑道:“你不是说,这玉是除厄挡祸的,我想我带着它,定能消灾转运。” 陆英蓦然伸手,将她抚着那块玉的手攥着,用力握了握道:“不是转运,而是殿下本就紫气东来,势贯日月。”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笃定,毓坤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前路虽未测,她却有万分的勇气去面对。 谢言亲自送她出府,今日见到家中闯入这么些锦衣卫,他自然知道,是要变天了。 见毓坤面上虽带倦容,却很沉静,并不见慌『乱』,谢言越发确定自己的眼光。 待送走了太子,他着意布置下去。 毓坤来安国公府赴宴的时候是乘车,回去的时候改为骑马,为的是快。 奔驰在道上,洛宁带来的锦衣卫四下散开,牢牢将她护卫在中间,极严密的样子令毓坤心中凛然。 现如今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都聚拢在西苑,皇帝却并没有召见她。 不得召,便不能贸然前去,毓坤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她没想到,洛宁这么着急寻到她,却是要送她回东宫。 不仅送她回东宫,还要她在书房中待着,哪也不许去。就连东宫之中,原先担亲卫之责的府军左卫,也尽数被洛宁的人换了去。 安排完这些事,洛宁径自去了西苑,不消说,是向蓝轩复命。毓坤想不通蓝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敏锐地察觉出不一般。 这不一般的感觉,在禁军总督严鸾亲自带着然来到慈庆宫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在紫禁城西面那座宫苑之中,太『液』池波光浩渺,升腾起的雾气间,名唤瀛台的孤岛茕茕孑立。 岛上三百道童默诵无上太乙度厄天尊的名号,在经幡下稽首,这场为皇帝祈福的罗天大醮已持续了数十天。 而在玉熙宫外,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们聚拢在丹陛之前,肃容敛神。一个时辰前皇帝诏令他们入宫,之后又陷入的昏『迷』。 嗡嗡的诵经声如烟火气缭绕,没人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醒来,或者,还会不会醒来。 在场之人唯一清楚的是,看来先前所谓病情转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如今皇上的身体,真到了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地步。 即便如此,却没人敢『露』出意思不耐的神『色』,甚至连窃窃私语也没有,只有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汇透『露』出意味深长。 所有人都明白,得多年不理朝政的皇帝诏见,必是为托孤。 一但新帝即位,今日之人皆是顾命重臣,日后既享无上权柄,也可能万劫不复。每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随便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牵扯起一片波澜。 而玉熙宫内,宫闱深深的寝殿中,朱翊芳好似陷在一个混『乱』梦中,他粗重地呼吸,蹙着眉,在榻上辗转,眼前的场景走马灯似地变换。 在梦中,他见到了许多人,许多曾经与他关系亲密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死了,死于战『乱』,死于宫廷倾轧,死于他的一声令下。 朱翊芳痛苦地闭着眼,周遭一片黑暗,有沉稳的步伐声从背后传来,很是熟悉,他蓦然转过身去,正见萧仪走了过来,许多年未见,依旧年轻。 他的目光还和从前一样,朱翊芳轻声道:“阿仪。” 他很想问他一句,当年到底是朕错了,还是你错了 萧仪只笑了笑,面孔渐渐染上血迹。 朱翊芳蓦然惊醒,急促地喘息,瘦削的手指蜷了起来,很快被另一双柔软的手覆了上,他用尽力气牢牢反握,那双手便松了力道,任他牢牢握着。 他勉强起身,望着薛明月姣美的面庞。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依旧像当年那个小姑娘,即便他给她无上的宠爱,他们有过三个孩子,她还是那样素净,连妆也未施,皓腕上挂着串佛珠,已摩挲得光滑圆亮。 朱翊芳如饥似渴地望着她,仿佛那是他干涸心灵的唯一慰藉。 他知道她已经守了他许多天,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但他不愿去想,这样的坚持,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丈夫的责任。 甚至,她并不能算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妾室,是他所拥有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其实若有可能,他愿与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妇』,生几个孩子,看他们平安长大,成家立业。 然而世间有那么多不得已,所以他觉得他是亏欠了她的,他愿意去弥补,只是后来他发觉,是他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 又望了薛明月一会,朱翊芳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朕常想,若崇哥儿在,如今也有十七岁了罢。” 薛明月眸子一颤,没有说话。 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他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却第一次欣喜若狂,很早便想好了名字,却没想到七个月时竟出了场意外,以至于早产,孩子生下三天便夭折了。而这事也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及的禁忌。 朱翊芳记得那是个漂亮的男孩,虽也同旁的婴儿一般红红皱皱的,但他却莫名觉得好看极了。 微微叹了口气,朱翊芳道:“也不知那孩子长大,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朕多些。” 薛明月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朱翊芳深深望着她道:“朕知道你心中怪朕,是不是?” “朕在心中也怪自己,若是那孩子还在,是不是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薛明月蓦然抬眸,仔细分辨着他的话,然不用深究,朱翊芳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望了他会,薛明月一字一句道:“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翊芳叹道:“朕自己的骨血,是男孩,还是女孩,难道朕还分辨不出。” “那时候,太子和婉婉出生不久,你定要自己带在身边养,旁人碰都不许碰,朕起初以为是经历的先前那桩事,你格外谨慎,心中怜惜得很,自然依你,但也想亲近孩子。” “有次你睡着,婉婉哭闹,『奶』娘抱去哄,朕忍不住将太子抱起来。” “那时她才这么大……”他瘦削的手指比划了下,微笑道:“小猫似的,不哭不闹,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可爱极了。” “然也就这么往怀里一抱,朕什么都明白了。” 薛明月声音微微发颤道:“那陛下为何,为何不……” 朱翊芳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你不必自责,一切都是朕的选择。” 薛明月嘴唇一抖,却听他道:“只是如今,不能再错下去。” 说罢,他沉沉唤了声,尚璟走了进来,朱翊芳道:“太子,到了么。” 尚璟犹豫了下道:“半个时辰前严鸾带人去请,现如今还未回来复命。” 朱翊芳蹙了蹙眉道:“小凤。” 蓝轩听了这话,应声走了出来。此前他已在屏风听了许久。 朱翊芳望着他道:“你去趟东宫,务必将太子带来,这事别人做我不放心,只有你最稳妥,切记不可耽搁。” 望着严鸾,毓坤想,其实对于这位禁军总督。 唯一的印象便是此人很是闲散,且不管事。然现下,被严鸾那有些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毓坤忽然发觉,也许先前他给人的那些印象,都是假象。 而她也终于体会出,也许正如蓝轩所说,他真真正正是皇帝的人,是他爹在许久以前便布下的暗棋。 这会严鸾带人来,是要请她到西苑,毓坤想不出,为什么他爹召见她要费这么大阵仗,几乎出动了数百人,将东宫团团围住,而充任亲卫的府军左卫形同虚设,任人长驱直入。 毓坤直觉自己不该去,但却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沉沉望着与严鸾一处的郭舒夜,她终于明白为何先前洛宁要将她身边的亲卫换掉,原来这位郭指挥使,也是她爹的人。 只是洛宁留下的人并不多,勉强于严鸾相抗,却占不了优势。 又过了一刻,见毓坤没有动的意思,严鸾冷声催促道:“太子殿下,莫要为难臣。” 听了这话,毓坤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去。 好在蓦然有人打破了僵持,感到严鸾命人动手的那刻,毓坤有个低沉的声音打断道:“慢。” 语气虽轻,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蓦然抬眸,正见蓝轩走来进来。他身边还带着洛宁,目光很有些冷,逡巡一圈,径直落在她身上。 161 第48章 风疏雨 见蓝轩竟来, 严鸾也有些讶异,却见他手一挥, 便有锦衣卫上前将太子围住。 蓝轩淡淡道:“我来时皇上说,这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无怪乎令朕生气。” 严鸾一凛,知道这话是他代皇上说与自己的,只能低头应道:“是, 是。” 蓝轩这才笑道:“长宁侯无需忧虑,都是为皇上办事, 只要差事得了,不必在意旁枝末节” 说罢,他望着毓坤道:“殿下, 请罢。” 语气严厉,望着她的目光却深沉。 毓坤踌躇了下, 迈步向外走。 见蓝轩竟请得动太子,严鸾松了口气。 皇上的心思难测, 严令他将毓坤带至西苑,那意味他虽猜出了些,却又碍着太子的身份不好动粗,万一猜错可就万劫不复, 一时间左右难为。好在有蓝轩解围。他心中很是感激, 望着蓝轩道:“好在你来。” 蓝轩微微一笑, 低声道:“咱们兄弟, 客气什么。” 若是一般人, 自然不愿与内侍称兄道弟,然蓝轩是皇上面前第一的红人,又有那样的权势,听他这么说,严鸾竟受宠若惊起来,沉声道:“既然得了你这话,那我也这么说一句,若是日后有用得到兄弟的地方,我定不推辞。” 秋夜风凉,出了慈庆宫,见毓坤已上了车。蓝轩接过洛宁递来的鹤氅披上,漫不经心道:“方才侯爷说,遇事绝不推辞,可巧眼下便有这么一桩事……” 严鸾未想到,他在这关头,竟提起条件来。 见他迟疑,蓝轩笑道:“莫急,这是非是为我,而是为了皇上,只愿侯爷得了功,莫要忘了兄弟。” 一听是为皇上办事,严鸾沉声道:“愿闻其详。” 蓝轩压低声音道:“侯爷可知,如今皇后的娘家兄长正守在城外,手中少说也有万人,在现下这个当口,你说他是做什么来的。” 严鸾心中一沉,这事他是知道的,皇上早已察觉张远有异心,吩咐他调禁军入京,却不可轻举妄动。 只是严鸾没料到,张远手下竟有万人,蹙眉道:“想他不过是个蓟州总兵,如何竟有那么些人?” 蓝轩道:“自然不止有朝廷兵,还有自己养的私兵,张家为了今日,也不只等了一两天了。” 严鸾心中一沉,蓝轩道:“侯爷勿忧,我这正有个法子。先将五军营调到南面去守城门,再已保护的将福王牢牢看住,即便张远想做什么,也是不及的。” 严鸾迟疑道:“那皇上那?”他毕竟直接听令于皇帝,又如何能为他人马首是瞻。 蓝轩笑道:“都是兄弟,我也不瞒侯爷,皇上今日诏人诏的急,怕是要商量传位的事。” 严鸾闻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只听蓝轩道:“咱们虽然是给皇上办事,可总也要为自己考虑,侯爷试想,若皇上传位于太子,那侯爷今日便是阻止了兵变,是拥立的首功。而若皇上传位于福王,张远被关在城外自不及,福王只能倚仗于侯爷,那时只消侯爷护送福王入宫,也是雪中送炭的大功,怎么说都是稳赢。” 严鸾仔细想了想,沉声道:“好,那就这么办。只是西苑中的消息……” 蓝轩道:“自然一有什么风声,我便派人报之。”说罢,他取出自己那半枚虎符递与严鸾。 严鸾大笑道:“果然我没看错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将蓝轩的虎符与自己的合在一处,严鸾拱手道:“兄弟去了,送太子殿下去西苑的事,便交给你了。” 蓝轩摆手道:“放心,我自晓得。” 见严鸾带着人走了,蓝轩方上了车。见车帘一打,他在自己对面坐稳,毓坤方感到宫车动了起来。 她心中压着很多疑问,此时没外人,终忍不住开口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蓝轩沉沉瞧着她,毓坤下意识道:“怎么了?” 蓝轩淡淡道:“既然是虚与委蛇,互相利用,臣说什么殿下做什么,哪有那么些为什么。” 这话莫名熟悉,毓坤一怔,没想到在安国公府中洛宁竟没走远,将她与陆英的话听去了,还报给了蓝轩。 然而她只是沉默了会,却并没有反驳,只道:“好。” 蓝轩面『色』沉沉,许久后竟笑了,漫不经心道:“殿下这虚与委蛇做得不错,互相利用却还差了点。” 那语气莫名令毓坤心中发沉,蓝轩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毓坤忽然觉得自己像猎物,而蓝轩则好整以暇,认真考虑从要从她拿些什么走。她下意识向后撤了撤,却发觉无处遁形。 见她脊背抵着车厢软壁,很是抗拒的样子,蓝轩嗤了声,没有再说话。 好在从紫禁城向西,不过一里便是西苑,下了车后,蓝轩又挟她换了船,穿过太『液』池中的雾气,再次踏上瀛台。 缭绕的诵经声伴着毓坤迈入玉熙宫深处,蟠龙莲花藻井下有面巨大的翡翠屏,在四面的铜鹤宫灯映照下莹莹生辉,朦朦胧胧映出御榻上的人影。 毓坤在雕花落地罩后跪着,膝下的金砖反着幽光。 听到响动,屏风内皇帝虚弱的声音传来:“是……太子么” 有人急促地啊了声,毓坤分辨出是薛贵妃,接着传来一阵挣动,毓坤只听皇帝道:“来罢,让朕……再看看你。” 毓坤心中发沉,起身向内走,在翡翠屏风前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阔大的御榻四面垂着珊瑚帘,薛贵妃坐在榻边,见到她要起身,手却被牢牢攥住。 毓坤走近了些,看见皇帝倚靠在软枕间,面庞消瘦,唇畔有一丝血迹,只有眼睛里还残存一点神采。 她在榻边跪下,方觉薛贵妃面『色』发白,纤手抚上她的肩,握紧,毓坤几乎能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161 第49章 御宸极 若非不得已, 毓坤是不愿到西苑中来的。 紫禁城西面的这座皇家禁苑,太『液』浩渺,原本是作消夏避暑之用,前些年她爹沉湎于道术, 在此间修建了崇道的大殿, 竟成了比紫禁城还要重要的地方。 如今她爹居于玉熙宫, 原本也属寻常,然在宫外的石龛前下了轿, 毓坤不由想起先前那个梦来。在那梦中,这儿也是皇帝寝宫,只是住的人不同, 而于她则有着最不堪的回忆, 甚至于她一抬眼瞧见高高的玉阶之上,那十二道三交六椀的隔扇开了又阖, 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然而她心中知道,这儿确实是她爹的寝宫, 并非梦中的那个地方。这些时日她本已渐渐将那个梦淡忘了,如今见隔扇打开,蓝轩飒然走了出来, 她的身子不由又有些僵硬。 在梦里,他也曾以帝王姿态立于玉阶之上,沉沉望着她道:“过来。” 那时她心中是不情愿的, 却还是垂着长睫, 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手是那样有力, 箍着她的细腰,牢牢将她揽在怀里,很轻易地解下她身上最后一层遮掩。 …… 沉沉望着玉阶之上的人,毓坤在心中想,难道真有一日,他当真会做皇帝? 她现在是有些相信,蓝轩,或者说萧恒,在心中是恨着她爹的。然那样恨,足以支撑他问鼎宸极? 毓坤觉得不至于。 甚至说朱毓岚坐上那个位置,她都不会那样吃惊,但蓝轩不可能。即便他是萧恒,也不可能。先前她曾怀疑他这内臣身份有诈,然如今得知了萧家的事,这怀疑倒消散了不少,若非如此,她爹如何肯放纵他在身边? 这倒又不似那个梦了。 思绪蓦然打断,她只听蓝轩身畔的郎燕生道:“皇上请贵妃娘娘入内见驾。” 她爹并没有想要见她。 先前她也曾命冯贞向内传话,他爹是知道她来了的,却依旧不愿见她。毓坤撩起下摆,在玉阶前端端正正跪下去,目送着薛贵妃缓缓走上丹陛。十二道三交六椀隔扇在她面前打开,如同噬人的巨兽,将她娘单薄的身影吞噬进去。 蓝轩则立在殿外,于高高的月台之上,遥遥望她。 视线相交的瞬间,毓坤蓦然垂下睫羽,掩盖起心中情绪。 对于他,她当真太矛盾了。 薛明月迈入玉熙宫时只觉森凉扑面,苦涩的『药』味儿混着腐朽的气息漫上来。 殿中昏昏沉沉的,宫幔皆放下了,并没有点灯。只在殿角有四个铜铸鎏金的镇兽,口中微微泛出些烛火的光芒。 团龙云纹落地罩之后,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屏,而在那翡翠屏之后,便是皇帝的御榻。 皇帝缠绵病榻已有些许年。平日除了修道,他多半的时间是在这张榻上度过的。而在屏风之外,端庄立着一个戴双凤翊龙冠,着明黄燕居服的的中年『妇』人。 她自然便是皇后张嫣。当年嫁与朱翊芳,是先帝做主成婚,她尚比朱翊芳要大上三岁,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保养得体,倒依旧可以看得出曾是一个美人儿。 只是因多年怨气积于心中,她面上已经有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线。嘴角无声地扬着,表情严厉,很有些皇后的威仪和骄矜。 听说太子一同来了,她轻轻在心中冷哼了声,望着步入殿中的薛明月想,以为你儿子能救得了你,当真太天真了些。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正可以一网打尽。 薛明月立于空旷的大殿中,越发显得身形纤细,倒像是山崖上迎风的一朵白茶,很是招人怜爱,张皇后胸中气闷,沉声道:“薛氏,你可知罪?” 薛明月抬眸望了她片刻道: “我不知。” 张皇后道:“前日有宫人曾悄悄来报,说储秀宫中有人兴厌胜之法,于偶人上书写皇上生辰八字,以致御体难安,这罪你可认不认?” 饶天不怕地不怕,薛明月听了这话也不由面『色』一白。若真有这事,便是杀头的重罪,而张皇后既敢这么说,想必是已有了把握。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她冷道:“我为何要咒皇上?” 张皇后微笑道:“如今你儿子是太子,你为什么这么做,还用我说么?” 闻言,薛明月心中已明白了八分,原来这些时日张皇后暗中不动,便是在筹划这事,要在此时给她致命一击。 冷冷瞧着她,薛明月漠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做过的事,也休要污在我身上。” 见她不认张皇后自然没有意外,冷笑道:“如今也由不得你,待搜出了证物,在与你分辨。” 薛明月心中一凛,原来她今日特意叫她来,是为了支开她好搜查储秀宫。然而她并不曾做过这事,她又能搜出什么来? 薛明月已入内许久不曾出来,毓坤跪在玉阶下,望着朱漆立柱上深『色』的漆皮崩落,如金泥玉屑散在地上,萧瑟的北风一吹,很快消失了踪迹。 她出了会神,冯贞忽然苍白着面孔,急匆匆走了过来,立在她身畔,低声道:“方才有人送信给奴婢,说有人向皇后娘娘告密,言贵妃娘娘使厌胜之法诅咒皇上,如今正派人向储秀宫搜去。” 毓坤心下一沉,这事可真是太大了,历朝历代后宫倾轧,都喜欢以巫蛊之祸构陷,这史书中读到的事,怎么竟也让她赶上了。 张皇后既然敢去搜,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全,毓坤不禁在心中想,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她忽然就记起蓝轩曾对她说过,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要说这些时日她身边唯一不平静,便是宁熙身边的宫人茜月投了水。 当日茜月失踪时,毓坤便觉得蹊跷,还特意让冯贞留心,没想到找到时人已死了。 难道她就是皇后的内应,做了什么事,因而畏罪『自杀』? 想到这,她不由望了眼高处的蓝轩,但见他神『色』淡淡,倒似全然无事。 情况危急,毓坤知道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要自己想法子脱困。只是她虽有了猜测,茜月人却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她便是想将她拿了审一审,也没有机会。 沉『吟』片刻,她沉声向冯贞道:“你悄悄派人回宫,到先前茜月那丫头住的地方搜一搜,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取来。” 冯贞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一点不敢耽搁地去了。 而玉熙宫中,薛明月知道张皇后已派人去搜证,她却被囚在这,没有一点儿办法。 况且她知道,毓坤还一直跪在殿外,心中忧虑更甚。然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屏风内有人咳了声。 原来是吃了『药』睡过去的皇帝醒已过来,薛明月隐约瞧见屏风内有人起身,沙哑的声音道:“是……月儿来了?” 她轻声道:“是,皇上。” 皇帝叹了口气道:“过来,月儿,让朕看一看你。” 张皇后听了这话,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先前她费了那样的口舌才让他起了疑心,然薛氏一来,倒要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他竟还痴情,她是没瞧出来,薛明月这小贱人有些狐媚手段。 薛明月心中酸涩得厉害,起身向内走,却被皇后身边的宫人拦了, 张皇后压着怒意道:“皇上不用着急,但臣妾查明白了,再叙话不迟。”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内侍捧着漆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个扎着针的偶人,那人跪地回报道:“这便是在储秀宫乾位搜出来。” 帝王命主紫微,乾位凶煞冲紫微,这确实是大凶。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时殿外忽有人通传道:“太子殿下求见。”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缓缓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觉得累极了,踉跄了一步,却有人一手扶住她。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再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 然蓝轩靠得很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着自己,让她一下便觉得,好像依旧是在那梦里。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缓缓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觉得累极了,踉跄了一步,却有人一手扶住她。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再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 然蓝轩靠得很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着自己,让她一下便觉得,好像依旧是在那梦里。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161 第50章 梓宫前 毓坤心下一沉, 这事可真是太大了, 历朝历代后宫倾轧, 都喜欢以巫蛊之祸构陷,这史书中读到的事,怎么竟也让她赶上了。 张皇后既然敢去搜, 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全, 毓坤不禁在心中想, 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她忽然就记起蓝轩曾对她说过,季孙之忧, 不在颛臾, 而在萧墙之内。 要说这些时日她身边唯一不平静,便是宁熙身边的宫人茜月投了水。 当日茜月失踪时,毓坤便觉得蹊跷,还特意让冯贞留心, 没想到找到时人已屏蔽的关键字。 难道她就是皇后的内应, 做了什么事, 因而畏罪屏蔽的关键字? 想到这,她不由望了眼高处的蓝轩, 但见他神『色』淡淡, 倒似全然无事。 情况危急, 毓坤知道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总要自己想法子脱困。只是她虽有了猜测, 茜月人却已经屏蔽的关键字。 死无对证, 她便是想将她拿了审一审,也没有机会。 沉『吟』片刻,她沉声向冯贞道:“你悄悄派人回宫,到先前茜月那丫头住的地方搜一搜,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取来。” 冯贞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一点不敢耽搁地去了。 而玉熙宫中,薛明月知道张皇后已派人去搜证,她却被囚在这,没有一点儿办法。 况且她知道,毓坤还一直跪在殿外,心中忧虑更甚。然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屏风内有人咳了声。 原来是吃了『药』睡过去的皇帝醒已过来,薛明月隐约瞧见屏风内有人起身,沙哑的声音道:“是……月儿来了?” 她轻声道:“是,皇上。” 皇帝叹了口气道:“过来,月儿,让朕看一看你。” 张皇后听了这话,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先前她费了那样的口舌才让他起了疑心,然薛氏一来,倒要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他竟还痴情,她是没瞧出来,薛明月这小贱人有些屏蔽的关键字手段。 薛明月心中酸涩得厉害,起身向内走,却被皇后身边的宫人拦了, 张皇后压着怒意道:“皇上不用着急,但臣妾查明白了,再叙话不迟。”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内侍捧着漆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个扎着针的偶人,那人跪地回报道:“这便是在储秀宫乾位搜出来。” 帝王命主紫微,乾位凶煞冲紫微,这确实是大凶。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时殿外忽有人通传道:“太子殿下求见。”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屏蔽的关键字,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缓缓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觉得累极了,踉跄了一步,却有人一手扶住她。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再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 然蓝轩靠得很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着自己,让她一下便觉得,好像依旧是在那梦里。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很沉很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倒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屏蔽的关键字,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缓缓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觉得累极了,踉跄了一步,却有人一手扶住她。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再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 然蓝轩靠得很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着自己,让她一下便觉得,好像依旧是在那梦里。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走了出去。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161 第51章 怀柔策 自大行皇帝驾崩于西苑, 张皇后已在玉熙宫偏殿中整整枯坐了一夜。月动星移, 曙更已至, 清晨的微光透过三交六椀的窗棱洒在殿中幽幽的金砖上,她绞紧了手中帕子,再也忍不住, 挣扎着站起身来。 先前她也并非未为自己留后路, 在去往西苑前, 她已交代了身边的掌事嬷嬷,若是她一去不回,便报之福王, 让他速速出宫去寻阿舅。按理说, 一夜过去了,怎么也该有些动静,断不会如现在这般让她在这森冷幽暗的偏殿中苦等。 朱漆饰金的隔扇蓦然被人推了开,远处的钟声伴随着来人沉静的步伐声, 张皇后知道那是逢国丧, 京城之中的寺院撞钟万杵。 来的人自然是蓝轩。 张皇后阴晴不定地望着他,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测出什么来。见她紧张的样子,蓝轩笑了笑道:“皇后娘娘可是在等什么人?” 这话仿佛击溃了她最后一点期望, 张皇后声音发颤:“你是……太子的人。” 如今她仍旧不愿意承认, 那个贱人的儿子做了皇帝。她付出了那样多心血, 最后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望着蓝轩平静无波的面孔, 张皇后在心中恨恨想, 当真是匹养不熟狼。 蓝轩却摇了摇头。 “臣谁的人都不是。” 张皇后冷笑了声道:“说罢, 太子给你什么好处?” 在殿中坐了一夜,她仔细回想前事,方觉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一环扣着一环。她落到今日的地步,与面前这人是分不开的。 他先是假意臣服,骗取了她的信任,令她放松了警惕,又在关键时刻拿出一纸诏书,将她软禁,隔绝了消息。恐怕现在她安排好出宫传信的人也被截下了。张皇后不信,若没有一点好处,他甘愿冒这样的大不韪。 见她狠狠咬着牙,蓝轩淡淡道:“娘娘不早下手,以至于今日,现在后悔也晚了。” 张皇后一口气滞在胸中,对他怒目而视道:“若不是你,又岂会如此。” 蓝轩打断她道:“娘娘抬举臣了,新帝即位,是大行皇帝的旨意,臣又能如何左右。” 他这话夹杂着隐忍和无奈,张皇后心中一动,忽然又生出些希望来。 难道,现下她还可以指望得上他? 见她面上犹疑不定,蓝轩道:“娘娘莫疑心,如今臣与娘娘是同样的处境,甚至比娘娘还更坏些。” 张皇后蹙眉望他,蓝轩道:“娘娘与新帝不和,这自然不必说,然新帝即位,便会信臣,便会用臣么?臣瞧着,也不一定。” 张皇后嗤道:“少来唬我,她当皇帝,说你是拥立的首功也不为过,日后加官进爵,少不得你的。” 蓝轩叹道:“这不过是外人看来罢了,娘娘试想,臣是内臣,如今已至司礼监掌印,便是加官,又能加到何处去,进爵就更无用,无血脉留存,即便世勋世禄,又有何用?” “拥立之功,更不用提,不过是大行皇帝的旨意,过了臣的手罢了,甚至正因为臣是大行皇帝的人,又掌重权,新帝即位,必在心中忌惮臣,甚至要除之方能后快。” “更何况,新帝最亲近的伴读陆英,乃陆相之子,臣先前便听闻,新帝对他言听计从,日后必倚重陆相,如何肯任臣摆布?” 张皇后心想,这话听着倒有些在理。 “然娘娘却不同,依制,即便娘娘不是新帝生母,新帝即位,也需尊娘娘为皇太后,即便太子生母也称太后,需得加徽号以示尊卑,所以无论谁做皇帝,娘娘仍旧是这后宫中最尊的女人。” 张皇后闻言冷笑道:“原来你要劝我答应与薛氏那贱人二后并尊,可当真是好心。” 蓝轩道:“这不仅是为娘娘好,更是为臣好,若有娘娘在,新帝一时还腾不出手对付臣,说不得还有机会。” 这话说得现实极了,不由得张皇后不信,但她并不肯甘心,愤然道:“当年若没有我家,如何有今日的社稷,没想到临到了,竟叫薛氏那个贱人『迷』了眼,将正头夫妻丢在一旁。” 想到这,她越发伤心,竟忍不住流下泪来,似是要将这些年的委屈苦楚一并倾吐。 蓝轩道:“娘娘哭也无用,先前大行皇帝派严鸾守卫城门,福王擅自出城,已被禁军收押,现下虽有娘娘的兄长带人在城外守着,但新帝下诏,令藩王入京奔丧,倘若真『乱』起来,一道勤王诏书下去,娘娘不仅保不住兄长,只怕连福王也保不住。” 张皇后听了这话猛然抬眸,蓝轩知道已戳中了她的软肋,见她神『色』间很有些松动,再劝一步道:“娘娘若想保住福王,只能趁现在还未撕破脸,以皇帝之礼对待新帝,我想以她的『性』子,也不会为难兄弟。” “少不得臣在旁再劝上一劝,福王虽已出宫开府,但毕竟才十四岁,可留在京中,不用之国就藩,免得娘娘受骨肉分离之苦。而新帝尚未大婚,虽是两后并尊,但娘娘移居东面的景仁宫,薛氏移居西面的永寿宫,东西有别,尊卑自现。” 听了这话,张皇后方知他早将这一切安排好,恐怕由不得她不答应。 若说他是全然为她打算,张皇后自然是不信的,但听了他方才的自白,她倒愿意相信,这其中很大程度上夹杂着他的私心。 想来无错,他既是内臣,所图不过是眼前的荣华富贵,在谁身边能长久,自然就跟着谁,想比于要将陆家当作靠山,与他离心离德的太子,明显她这处更可图。 说实话,这时候张皇后很有些钦佩起他来。望着面前之人,她想,这当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一夜之间便将这其中的厉害想得这样通透。 也好在他想得明白,才能给她留出些退路。 见她情绪渐渐稳定,似是拿定了主意,蓝轩微微一笑道:“那臣这便送娘娘回宫,也请娘娘写一道手书送出城外,趁现在还未闹出兵变,让蓟州总兵带着人回去。” 张皇后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出了玉熙宫,蓝轩吩咐尚璟道:“去十王府街找严总督,让他送福王入宫。” 待尚璟走后,他身边的郎燕生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方才厂督对皇后娘娘说,新帝即位后不会用咱们,而是倚重陆相,可是当真。” 蓝轩似笑非笑望着他道:“你怕什么。” 郎燕生在心中想,怕什么,这还用说? 自大行皇帝废丞相,定下批红之制,各地奏事的题本皆是通过通政使司收取,先到司礼监分拣,再呈御览。但皇帝基本不看,所以就由司礼监直接送至内阁,之后内阁草写出票拟,再由司礼监与皇帝过目,皇帝御笔朱批。原先票拟的批红都是由司礼监代劳,与内阁意见不合是常有的,因而这两处向来势同水火。 先前因大行皇帝不管事,几位内阁辅臣经年不得见天颜,自然司礼监大权独握。 然而现下,郎燕生想着新帝做储君时,那个鸡鸣即起日落方歇的勤奋劲儿,不由想,若是日后新帝倚重内阁,怕不是件好事。 这厢他心中打着鼓,那厢却见蓝轩云淡风轻,倒一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忽然没那么忧虑。 只要有厂督在,他还真不信有什么会和之前不一样。 见郎燕生面上一阵忧虑一阵欢喜,蓝轩冷淡道:“重用陆循是不会,但重用另一个人,倒极有可能。” 郎燕生闻言不由想,这倒奇了,难道朝廷之中还有什么人竟是可造之才?况且再怎么有才,又如何能跨得过陆阁老去。” 毓坤是在停灵的第二夜,才见到朱毓岚。 那时她又忙了一整日,天亮着时要陪大行的皇帝的妃嫔们在灵前哭祭,待到天黑又要在乾清宫西暖阁,听礼部官员议事,甚至都没得空与薛贵妃,还有哭得眼圈通红的宁熙说上句话。 辗转两日,内阁与礼部通宵议定的结果是,钦天履道神圣文武肃皇帝葬于永陵,停灵十八日后新帝即位,同时发丧。尊皇后张氏为慈圣皇太后,尊新帝生母薛氏为仁圣皇太后。 因福王尚未成年,留在京中,暂不就番,各藩王携世子入京奔丧,定年号为天启,明岁正旦改元。 大事定下来,之后便是些礼法上的细枝末节,待到夜『色』深沉,内阁直房中的争论还在继续。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她提了加开恩科的事,第一个反对的竟然是陆循,不仅反对,还以国丧为由,提出将原本明年的春闱,再延一年。 毓坤不知他这是唱得哪出戏,因夜里需到大行皇帝灵前守夜,她只能将这事先方下。 月『色』清冷,火烛缭绕经幡飘摇的乾清宫后殿悄无声息,毓坤挺直腰跪着,格外珍惜这与大行皇帝相处的最后时刻。 面前乌黑涂金的梓宫庞然矗立,毓坤垂着眸子,眼前闪过的却是幼时记忆的片段,他也曾是个慈爱的父亲,对她疼爱有加,而并非全然不理…… 出神间,踏入殿内的沉沉脚步声打断了毓坤的思绪,她抬起眸子,正见一身缟素的朱毓岚走了进来,双目通红,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拳。 他原本又伤心又愤怒,伤心皇帝驾崩,又愤怒她竟将他关着,不许他去西苑见最后一面。然而走进来,见她眼睛红肿,面颊也瘦削许多,裹在宽大的衰衣中越发显得清减,他忽然就释然了。 毕竟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对她心中的痛,他感同身受。 况且他昨日急着出城,不也是为了报讯于阿舅,密谋着万不得已时的一场兵变,这么想着,他对她倒更加残酷。 所以待到今日,他被困于府邸,大行皇帝的传位诏书宣布于天下,他反倒觉得,也许这便是天意,争了这么多年,这位子终究不是他的。 感到朱毓岚在身边跪下,肩膀止不住颤动,毓坤在心中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便是真谋划过什么,也是受了皇后的教唆,『迷』途回返未晚。她身为兄长,不能一概抹杀,而是要好好教导,严加约束。 这样一来,再望向朱毓岚,她心中柔软许多。 两人相对无言,在灵前跪守一夜,彼此之间的隔阂倒消减了些许。 这般过了七夜,待到过了头七,她才真正腾出空来,去一趟储秀宫看薛贵妃。 其实现在已该称薛太后。因要过几日太后要移居永寿宫,储秀宫中一片忙『乱』。毓坤知道这里是她娘初入后宫时便住着,一直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心中定然不舍,想宽慰几句,却没想到薛太后反倒牢牢握住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个遍,胸中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却只是道:“还请皇上,保重身体。” 说话间关切不舍和疼惜溢于言表。 毓坤郑重点头,却听薛太后:“他……最后可有说什么?” 毓坤知道这个他,自然指得是大行皇帝,她不愿薛太后再伤心,自然将自己也饮鸩毒的事含糊过去,却听薛太后叹道:“皇上莫瞒我了,当日是小凤救了我们母子,是不是?” 毓坤默然,又听薛太后道:“无论怎么说,这恩情我们是欠下了,日后势必要报还。如今皇上可以不信他,却不能对他失了笼络。” 她这话很是语重心长,毓坤也明白事理,郑重应了。见她忧思劳碌,几日都未吃好睡好,原本纤细的身子又清减了,薛太后命人端了亲手炖的银耳雪莲羮与她补气养血。 再回到慈庆宫时,毓坤竟见蓝轩在等她,心中一顿。 其实这几日中,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多,但皆是众目睽睽下的公事公办,现在他特意到书房中等她,难免令她心生凛然。 难道她有意加开恩科,却绕过他直接与内阁商议那件事,已被他知晓了? 这么盘算着,毓坤只听蓝轩道:“陛下有心事。” 毓坤负手走了两步道:“也没什么。” 蓝轩笑了笑道:“陛下这是还未过河,就想着拆桥了。” 毓坤一凛,也不周旋了,郑重望着他道:“你别多心,在朕心中,最感念便是你救了朕,救了太后,朕答应过你的,都不会变。还有先前朕曾说,要彻查当年萧家的事,给你平反,为你复名,这些也不会变。” “唯一不同的是,你也说过,万事皆要将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朕自然也要有自己的打算。” 毓坤知道,在他面前,只有坦诚才是正道,然而真当她将心中所想一气说出来,蓝轩倒不说话了。 见他不开口,毓坤忽然忐忑起来,这时候可不好屏蔽的关键字他。 好在她并非全无准备,瞧了绛雪一眼,绛雪便转身下去,很快婷婷袅袅端着一方托案回来,上面还有两个蓝釉碗,盛着银耳雪莲汤,正是先前薛太后命人送来的。 端起其中一碗,毓坤轻声道:“这汤是益气补血的,我瞧着好,特意给你留的,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说罢,她亲手递在他面前。 此时她的神情很是专注,乌黑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人的身影,纤纤素手端着碧蓝通透的瓷碗,越发显得肌肤胜雪,着了热意指尖泛着一点粉,无端令人瞩目。 蓝轩眸『色』深了深,虽知不过是她的怀柔之策,最终还是将那银耳雪莲汤接在手中。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毓坤抿唇一笑,端起另一碗汤,方想用一勺,却听冯贞入内禀告道:“太子伴读陆英等,于慈庆宫外求见。” 毓坤一顿,知道她这几位伴读迟早要来,却没想到竟赶到今日,竟赶到此时。 少不得她得先将蓝轩支开,才好与他们会话。 望着冯贞,她淡淡道:“让他们到东书房候着。” 然她说完,却见蓝轩放下碗,微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有什么话,在这说也是一般。” 161 第52章 辞宫阙 毓坤一怔, 冯贞也顿住了。 蓝轩望着她的目光却很坚决, 毓坤知道, 她若不答应,恐怕他更起疑心,想了想道:“也好。” 她总要做出个姿态来给他看, 她并没有什么事瞒着他。若她那几位伴读当真有什么事要讲, 她自可以安排别的时间再召见。 见她发了话, 冯贞捧着浮尘去了,不消半刻便将沈谢陆三人带了来。走在最前面的是谢意,面上表情很是迫切, 一迈入正厅便要跪下行礼, 却见望见蓝轩那一刻猛然立住。 见他不动,沈峥蹙眉从他身后走出来,望见蓝轩,表情也是一凛。走在最后的是陆英, 像是猜到了什么, 他神情平静, 面『色』却发沉。 一旁的冯贞轻轻咳了声,谢意第一个反应过来, 带头下跪道:“叩见陛下。”在他身后, 沈峥与陆英也跟着跪了下去, 毓坤道:“免礼。” 原本此次来, 三人各有正事要说, 然见蓝轩在, 却不好开口。 见谢意神『色』迟疑,毓坤道:“无妨,都是自己人。” 听了这话,陆英眸『色』蓦然而深。谢意虽听得出毓坤言语中的意味,是叫他们斟酌着开口的意思,怕是今日留蓝轩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仍旧觉得身后陆英的目光锐利了些。 微一沉『吟』,谢意将原本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只跪下道:“臣今日来请陛下的安,见陛下御体无恙也就放心了。”说罢叩首。 沈峥自然也明白情势,同谢意一般再拜告退,只有陆英仍旧站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案几上。 那上面正有两个蓝釉碗。一个盛着银耳羹,另一个却是空的。 见他动也不动,谢意不由猛使眼『色』,陆英却似没看到般,只望着毓坤道:“臣有要事,禀告陛下。” 他语气很严肃,意味也很明显,是要毓坤屏退旁人的意思。一旁的蓝轩听了这话,没有任何表示,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 气氛很是僵持,毓坤顿了顿,沉声道:“朕乏了,若不是急事,就过两日再说。” 说罢她转身向内走,这是让两人都退下的意思。 冯贞自然会意,望着蓝轩道:“蓝掌印请。” 说罢又走到陆英面前道:“陆公子请。” 见陆英不动,蓝轩一笑,径自走了出去。 冯贞再次道:“陆公子,请罢。”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陆英忽然明白了,随他向外走,果然,待到了慈庆门外的金水桥畔,见蓝轩已向西面的中左门走,那是回乾清宫的路。冯贞方松了口气,又带着陆英回到了东宫。 这一次,冯贞直接引他去了东书房,果然毓坤已在那等着他。 待到当真只有两人时,陆英倒不知说什么好。 自得知大行皇帝驾崩于西苑,虽第二日便有遗诏颁布,太子即位。他却如在火上炙烤。一点儿内情都不得而知,甚至连宫门也进不去,第一次,他如此深切地感到无力,从心底痛恨起先前无所作为的时日。一连七日,他都没有好好阖过眼,闭目便是血淋淋的场景,虽然知道大局已定,不会有大碍,仍旧心中急躁。 这可当真不像是他了。 直到今日,过了头七,终于可以递牌子入宫,真正见到毓坤,他心中的焦虑稍缓。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陆英一点也不愿意移开,只觉她清减了许多,气质也变了,仿佛在七日间脱胎换骨,有了少年君王的轮廓。 见陆英深深望着自己,毓坤不由道:“怎么?” 她的声音微微带着沙哑,看得出这几日已精疲力竭,陆英心中一痛,蓦然抬起眸子。 这七日间,他经历了什么,他自然不会说,但却迫切地想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似知他所想,毓坤淡淡道:“都过去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七日之前,她仍旧觉得恍惚,好似一个梦。但她知道,一切都真实发生过,只是她不能说,即便是对着陆英。 轻轻的一句话,忽然令陆英明白,这七日中无论她曾遇到什么事,他都无从参与,无法分担,心中更有说不出的滋味。 然陆英也知道,现下并不该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时间宝贵。他没有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毓坤。 毓坤翻开,发觉上面皆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很有些眼熟。她忽然记起,就在安国公府,她去西苑之前,陆英也给她看过一张纸,上面便是这册子的雏形。” 陆英道:“这上面所载数十人,皆是臣从各方面考量选出的可造之才,又皆忠心于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不妨甄选启用。” 毓坤一怔,认真翻阅,发觉每个人名旁边,还有对应的官职家世,甚至于『性』格。 陆循为相十载,门生故吏遍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人脉,想来陆英定是借用了这势力,才能挑选出这些人来,又将一应背景也打听得清楚。 这当真来的及时,弥补了她现在的短板,然而这其中的艰难,他却一句也没有对她提起。 见她紧紧握着那本册子,陆英道:“不过现在兴许,用处没那么大了。” 毓坤一怔,陆英郑重道:“等上一年半载,臣到陛下身边,便用不上这个了。” 即便是科举取了进士,也需要到翰林院两年,朝考散馆后方授予官职,只有资质卓越者才可提前。所以从秋闱开始,到真正入仕,常人需要差不多三年,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心中一热道:“朕等着你。” 陆英道:“那便,一言为定。” 此时天『色』已晚,陆英知道她仍旧需到乾清宫守灵,办完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虽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强压于心,道了告退。毓坤命冯贞送他出门。 将陆英引到慈庆宫外,冯贞唤过宫门接引的内侍带他出宫,便回去准备,皇帝起驾乾清宫事宜。 步履轻盈地出了慈庆宫外第一道门,陆英不经意抬眸,蓦然放缓了步伐。 高扬的歇山檐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蓝轩。 望见他,蓝轩似乎没有一点惊讶,面上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不知他在廊上站了多久,望见他来,他便走了下来,与他反向而行,正是向东宫的方向。 见了他,陆英一顿,彻底停了下来,身边的内侍却催促道:“还请公子快些走,外臣不得留宿宫中,到了酉时,宫门便要下钥了。” 听到这话时,蓝轩正与他侧身而过。陆英只觉他微微一笑,径自走向远处的森森宫禁 身边的内侍又催促了一遍,陆英胸中忽然闷得厉害。 蓝轩走入东书房时,毓坤毫无察觉,一心沉浸在陆英方才给她那本册子上,简直有些爱不释手。直到面前蓦然一空,手中之物被人从身后抽了去,她才猛然一惊。 凛凛转身,毓坤正见蓝轩将那本册子握着手中,翻着看了看。 冯贞不在,旁人自不敢拦他,竟叫他若入无人之地的走了来。 蓝轩表情淡淡,毓坤却心中发麻,知道陆英去而复返的事叫他得知,自己更解释不清。 轻轻咳了声,她还没有开口,却听蓝轩道:“倒是用心。” 说罢,他随手将那册子递还给她,这般轻易,倒让毓坤有些发『毛』。 见她忐忑,蓝轩道:“陛下愿意用便用,臣不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毓坤不由觉得,这用人的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将那册子收回来,谨慎地望着蓝轩。 蓝轩也未多言,只道:“臣来,是向陛下告个假。” 毓坤心中一沉,知道他大概是生气了。 内侍虽一月有一日休息,但断没有这会告假的,还有那么些事,还等着他帮她处理。 但她是不愿求他的,停了会道:“朕允了。” 蓝轩淡淡道:“陛下不问问,臣去做什么,又什么时候回来?” 听他这话,倒像是要走几日的样子,毓坤一滞。虽如此,她仍旧未服软,只咬着牙道:“都随你。” 蓝轩一笑道:“臣谢恩。” 说罢,他真的走了出去。 直到蓝轩走了许久,毓坤才缓过神来,沉声唤了人来,将今日内阁送来的题本,都搬到乾清宫后殿去。 她还不信,没了他,她就成不了事。 不过她仍旧留了个心,命冯贞派个妥当的人,悄悄跟着蓝轩,看看他究竟要去做什么。 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跪着批阅本子,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个新奇事。 所以当朱毓岚也来,见毓坤素服跪着,一手持着笔,而另一手划拉着的票拟,蹙着眉,还要时不时弯着腰,批上几笔,冯贞在旁辛苦举着灯,他很是怔了怔,第一次觉得,原来当皇帝,也不是件什么好差事。 只是他却帮不上忙,更不好开口。 望着面前黑漆漆的牌位,朱毓岚忽然想,也许这才是,父皇愿意将皇位交给她的原因。 至少,他从心里,是不愿吃这样的苦的,批不完便批不完了,晚一日又如何?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毓坤从昏沉中被冯贞扶起来,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不过这还不是最难的,真正亲历亲为,毓坤才发觉,确实有些事,很令人头疼,也无怪她爹当年不愿意管。 用早膳的时候她不由想,说起来这些年蓝轩也是一人独揽,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能将这些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她是拉不下脸去问的。然她虽不问,冯贞却在她身边低声回报道:“昨夜蓝掌印便出了城,因郊野空旷,恐叫他察觉,所以咱们的人便回来了。” 他竟出了城,难道真有什么事不成?这么想着,毓坤倒真好奇起来,在心中想,等他回来,一定要将这事搞清楚。 然而过了三日,蓝轩依旧没有回来。各种事堆在一起,毓坤很有些焦头烂额,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准备撂挑子跑路了。所以终于在傍晚,得人回报,蓝轩已入了宫门时,她心中竟松了口气。 但她在慈庆宫中用过晚膳,并未等到他来销假,又若不经意地去内阁值房,和司礼监的文书房转了一圈,仍旧不见他人影,毓坤不由在心中想,难道他仍旧生着气,因而不愿意来见她? 再三权衡了一番,毓坤知道,现下她身边,是离不了他的。至少要先跟他学上些时日,等她真正有了实力,才能越过他理事。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何必为了一时之意,与他争什么。 想到这,不由向冯贞:“备轿,朕到西配房走一趟。” 毓坤知道,乾清宫西面的配房,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内侍的居所,如今自然是蓝轩住着。他既已回了宫,不在办公之处,便一定是在自己住处。 然而这猜测,却在她好容易下了决心寻到西配房时,被否定了。 那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只有一间亮着微弱的光,毓坤走进去时,只有个内侍守着,见竟是皇上来很是吃惊,跪在地上叩首。 毓坤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声张。借着微弱的光,她仔细瞧了瞧,才发觉这处是蓝轩的书房。 此时她方发觉,他其实过得很是简朴。书房中大件的陈设虽华贵,却是宫中统一的制式,而属于他的私物,譬如书案上的笔砚,却看得出是坊间寻常能买到的,即便如此,摆放在那倒透着雅致。 若是不知他是萧恒,毓坤定会觉得惊讶,然知道他是萧恒,她便觉得这正与他气质相合。 其实内侍俸禄不菲,即便没有品级,也足够养得活一大家人,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穷苦人家,愿意卖儿弼女,将亲生骨肉送进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更何况蓝轩那样的,光她知道的,至少她娘便送了个园子给他。明明那样有钱,吃穿用度却朴素。 在书房中转了圈,依旧不见蓝轩,毓坤目光却被身边的檀木书架吸引过去,发觉他读书所猎甚杂。经史子集自然不消说,剩下的书中天文地理占到了多数。若他是蓝轩,毓坤自然对这些杂书是不屑,然想到他是萧恒,她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毓坤忽然想起,先前在去宛平时,还在心中嘲笑过他,竟看《东洋海国志》那样的野史杂谈,现在想来,不由赧然。这么想着,目光不由又落在那两册书上。 上次见到这书还是崭新的,而如今再见,她却发觉这两册书的书脊都磨损得厉害,显然是被人时常翻看,与周围的书皆不同。 毓坤心中有些疑『惑』,为何他竟会偏爱这讲东海诸岛的地理志?仔细思索了一番,她又想起上次审杜诗若时,听她提起闽南的霞浦,蓝轩倒很是熟悉。 虽隐隐觉得这两件事兴许有什么联系,毓坤却一时间没有头绪,出神间,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陛下。” 蓦然回神,毓坤正见蓝轩迈入书房,望到她立在书架前,眸『色』深了深。 161 第53章 故人见 陆英一怔, 郑重道:“殿下是储君, 是天下之正统,自然辅佐殿下。” 毓坤道:“若除去法统之虑呢?” 陆英望着她道:“依旧是殿下。” 毓坤问道:“为什么?” 陆英眸『色』深深道:“那殿下先告诉我,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花影摇曳, 不觉已日暮,陆英点起一盏风灯, 毓坤道:“你这般想, 可你爹却不这般想。” 陆英蹙眉。 毓坤叹道:“如今皇上病得越发沉, 皇后长兄下月带兵回京,内阁却一片云淡风轻, 你爹是如何打算,难道你不知?” 陆英沉默后冷道:“自然是审时度势,静观其变, 再待价而沽。” 毓坤道:“不错。你爹的态度, 便是内阁的态度了。如今司礼监大权独揽,几位阁老都不得面圣, 我相信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陆英道:“倒要殿下为他说话。” 毓坤轻声道:“我只是不愿因这事,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 陆英淡淡道:“事关社稷, 为臣者作壁上观, 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皇后当真要『逼』宫,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毓坤沉着面孔道:“不止如此,今日我来的路上, 遇见刑部左侍郎史思翰无故被抄家, 锦衣卫破门而入, 堂堂三品官员,径直从家中被拖了去,偌大的京城,厂卫横行,倒没了王法。 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司礼监,皆指向一个人。 陆英思索片刻,望着她道:“这位史大人我倒有些印象,并不是清白之辈,或许不是坏事。” 毓坤不语,知道她担心什么,陆英安抚道:“司礼监那位不必担心,他要择主而辅,如今也在观望,倒不会有反心。” 听他提起那人,毓坤不由想起那梦,心中不安极了,摆手道:“你又知道什么。” 陆英倒有些意外,望着她道:“即便蓝轩权倾一时……”停顿片刻,他微笑道:“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古往今来纵有寺人为祸又如何,难道还能做皇帝不成?” 毓坤蓦然抬眸道:“倘若他不……“话未出口便凝滞,颇有些难以启齿。 陆英蹙眉,目光带着探究,毓坤转了话锋,直入正题道:“瓦剌使者下月入京,礼部已拟下阅兵典仪的流程,只是代皇上主持大局的人选还未定。” 陆英即刻明白她言中之意。毓坤苦笑道:“原本储君代行,顺理成章,然各方都不表态,自然是怕屏蔽的关键字皇后。你爹是聪明人,如今风口浪尖上,自避之不及。” 陆英不言,毓坤垂着长睫,自嘲道:“这时候将你禁足,不也是为了避风头,偏我不识趣,腆着脸来。” 陆英打断她道:“殿下勿忧,我知当如何做。” 毓坤望着他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沉下面孔道:“这是两码事。阅兵之事我自会说服我爹,殿下静候佳音便可。” 毓坤心叹,这次不过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难道日后次次都要这般? 见她不语,陆英笑道:“只因我爹给了殿下气受,殿下便和我置气,这算不算代父受过?” 见陆英不动声『色』转了话,毓坤忽然明白,他当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想说服他无异于登天,倒真似了那个梦,他们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不由灰心,毓坤起身道:“今日晚了,我要回宫了。” 见她态度冷淡,陆英心中一沉。 身为相府公子,百年陆家的长房嫡孙,他并不惧太子,只是一贯让着她,在她面前将那些世家公子的骄矜都收了去。说到底,京城之中敢给他脸『色』看的,除了面前这位主儿,再没有第二人。 今日她来,不冷不热,欲言又止。望着毓坤决然的背影,陆英冷道:“话说一半,藏一半,姑娘家似的,有什么意思。” 然话一出口,陆英便知失言。 因生得漂亮,太子最不喜别人说她女气。陆英知道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是很不像样的,然这个词放在毓坤身上却毫不违和,大概因为她虽生得美,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拘束。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句话,竟惹她生那么大的气。 毓坤转身望他,雪白的脸颊泛着嫣红,棱角分明的唇失了血『色』,肩膀不住颤动,莫名显得腰身纤细,竟有些楚楚可怜。 他几乎一瞬便后悔了,低声道:“是我说错了话。” 然而她却并没打算原谅他,纤指扣在腰间,扯下块玉,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便在家中做你风花雪月的闲散公子,宫里也无需再去。” 竟是要一刀两断的样子,见她要将那玉掷在地上。陆英怒意上涌,下意识捏住她的手道:“有话说便罢了,这是做什么。” 他比她高,力气也大,毓坤执拗挣开,然被攥着,无论如何动不了。 面颊愈发嫣红,毓坤厉声道:“放肆。” 一扫之前的亲近,有太子的威势。 陆英一凛,清醒了些,收了随『性』,压着怒意撩起下摆,跪道:“臣僭越。” 烛火摇曳下,她的侧脸极美,长睫颤动,盈盈似含泪。陆英的心空了一瞬,忽然有些『乱』。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子,他仔细打量着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毓坤哑声道:“起来罢。” 抹了把脸,扫去方才的失态,她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英缓缓道:“殿下……要我怎么做。” 毓坤回身道:“入仕。” 陆英沉着道:“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毓坤倒不敢置信。 像是终有决定般,陆英淡淡道:“一诺千金。” 他答应了自己,毓坤却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忽然涌上些歉疚来。 终是迫他做了违心之事,她局促站着,却听陆英叹道:“手伸来。“ 毓坤握着玉的左手下意识攥拳,却被他捏住手腕。 陆英蹙着眉将她纤细的指一根根掰开,掌中莹润的玉滚落,日间磨出的大片水泡『露』出来,破了皮,狰狞地红肿着。 原来方才他已察觉她左手的异样,因而不放,倒是她多心了。 唤人去取『药』,陆英觑着她道:“怎么回事。” 毓坤此时倒不好与他挣了,虽掌心火辣辣地痛,却故作无事道:“没甚么,不过是『射』箭的时候擦破了。” 陆英身边的大丫鬟司画捧着三七生肌膏走进来,暗暗心惊。 紫檀茶案上如意天青冰裂瓷盘打翻在地,漉尘、啜香等物摔得粉碎,像是翻天覆地闹过一场,然一片狼藉中二爷与太子又亲亲热热挨在一处,竟似和好如初了。 司画不敢多瞧,奉上『药』膏,便俯下身收拾。 陆英握着她的手,只觉软得不像话,望着盛『药』膏的瓷瓶,一时倒不知如何下手。 毓坤抬眸,却听一人嗔道:“二爷哪会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是我来罢。” 说话的是陆英身边另一位大丫鬟秋拂。 她端着热水进来,在毓坤面前跪下,柔声道:“殿下忍着些疼。” 陆英松开手,毓坤如释重负。秋拂先用打湿的干净手巾将她掌心擦净,方取了瓷瓶,将『药』膏倒在掌中,悉心涂抹,倒一点没弄疼伤处。 面前人细腰削肩,有夭桃秾李之姿,又妥帖心细,毓坤赞道:“是个出挑的。” 秋拂得了夸,并不敢抬眸,却听陆英道:“笨手笨脚,怕是不合殿下的意。” 毓坤笑道:“听听,你家二爷宝贝你呢,我还没说要人,他倒先舍不得了。” 秋拂晕生双颊,望着地上陆英俊朗的影子,默默收了残水。 窗外夜『色』浓稠,毓坤起身道:“我回了。” 陆英送她到府外,方发觉并没有人候着,蹙眉道:“冯贞呢?怎么出了宫身边也不带人。” 毓坤叹道:“特意没叫他跟着,不然路上惹人瞩目,被有心人知道,挑个结党营私的错处便不好了。” 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陆英知道她的难处,望了她许久方道:“日后会好起来的。” 毓坤心中一热,跨上白玉骢道:“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 陆英扬唇,郑重点了点头。 太子走后,见陆英站着不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秋拂低声唤道:“二爷?” 陆英闻言,望了她片刻道:“你过来。” 秋拂疑『惑』,手却忽然被捏住了 面颊发烫,她一颗心跳得很快。 太太曾说过,她的人品相貌皆是府中一等一的,这其中隐晦的意思她是懂得的。低头害羞间,却听陆英道:“不对。” 秋拂顿时着恼,她是有些『性』子的,含怒嗔道:“二爷也不知拿我比谁,我是粗使丫鬟,自然入不得二爷的眼。” 陆英笑道:“倒学会混说了,惯得你们一个个小嘴儿凌厉,倒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 秋拂还要再辩,陆英却正『色』道:“点灯,到书房去。” 她惊讶道:“已是三更了,二爷要做什么?” 陆英道:“读书,还赶得上秋闱。” 秋拂惊喜睁大眼睛,为了这事,老爷打过,太太悄悄使人劝过,一点没用。今天日头倒打西边出来。她虽满腹疑问,却一刻不停准备。 书房中,得了信的司画已领着小丫鬟们熏暖备茶,见陆英回来,捧着块玉道:“这是方才亭子里收出来,太子 161 第54章 旧梦长 自打见到崔怀恩, 毓坤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先前的那个梦来。 若当真是什么预兆……她猛然打了个寒颤, 沉声唤过冯贞。 先前毓坤原本对蓝轩这内臣的身份起过疑心,因为他实在是比她见过的男人都更有男子气概。但知道他是萧恒之后,她却不怀疑了。 因为萧恒是钦犯, 是逃不脱刑罚的,更何况若非如此, 她爹也不可能放任他出入后宫。 但现在, 虽然难以启齿, 但毓坤知道,如今最能验证那梦的办法就是, 先弄清楚他这内臣的身份是否作伪。 原本毓坤觉得这事是他心中的一处伤,她是不愿提的,但现如今若不弄明白, 她简直寝食难安, 所以吩咐冯贞去刑部查档时,她是歉疚的, 在心中想,若真是她错了, 她定要给他道歉。 虽说这事并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得清的, 尚未有定论,但再见到蓝轩时,毓坤却没有先前那么坦然, 蓝轩似乎也察觉了些, 望着她若有所思。 毓坤佯作无事, 将他的视线避了开。 蓝轩越发确定她心中有事,直言问是问不出来的,他在心中盘桓着,要怎么才能令她开口倾吐。 其实很早以前,他便察觉,她实是有些怕他的。这惧怕并非建立在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上,而是时好时坏,全凭她心情。平时倒还好,但若不经意间触动了她的某个点,她便对他没什么好颜『色』来。 这令他既疑『惑』又有兴趣,只是这兴趣在他得知毓坤命人去刑部查了萧家当年犯事的旧档之后,逐渐在心中沉了下去。 从蓝轩面上揣度不出心意,尚璟很有些犹豫,琢磨着开口道:“那儿子先去刑部打个招呼,将那些旧档都拾掇拾掇,捡些无用的给皇上过目。 蓝轩却摆了摆手道:“让她查。” 尚璟这才听出来,他不高兴了。其实蓝轩的事,他是知道些的。这宫里内侍中,也只有他知道,面前这位屏蔽的关键字不眨眼的主儿,原先也是位金尊玉贵的丞相公子。 一朝跌落凡尘,也是在泥泞中打滚了这么久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谁心里还没个过不去的槛呢。即便过了这么久,萧家的事恐怕仍是他心中的一桩忌讳,如今皇上这么掀起来查,明摆着不信任,可不是叫人寒心么。 这么想着,尚璟不由放缓了声音道:“那儿子先告退,有什么事干爹再吩咐。” 待到走出司礼监的文书坊,尚璟忍不住回头,见蓝轩垂眸看案上的题本,如老僧入定,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在什么事儿都不管的大行皇帝身边当差固然辛苦,而在这什么都管的新帝身边当差倒更辛苦。 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将疏远流『露』在面上,然心中别扭着,毓坤实在做不到和他毫无嫌隙地相处,紧绷的气氛终于在停灵十八天后,大行皇帝发丧的那一日渐渐达到了顶峰。 依制,即位的新帝需扶灵一路到皇陵,毓坤换了成服,在大行皇帝的牌位前叩首,之后一路步行扶着梓宫出承天门,文武百官从承天门之侧的左右二门出宫,一路跋涉至德胜门外,方换成马匹,到京郊的永陵。 沿途百丈设一祭台,京城之中四品以下的官员及命『妇』沿途祭拜。到了永陵之后,由新帝行虞礼,叩拜后起身献酒,再宣读祝文,亚献和终献之后方回返京城。 除随行官员之外的文武百官于城外迎候,将大行皇帝之神位请入奉先殿,在殿前设几筵,新帝领百官于几筵前叩拜,方礼成。 而也就这么在人前一『露』脸,明眼人便都察觉到新帝和蓝轩之间的疏离,再加上此前她曾下过一道旨意,提拔了禁军之中几位年轻的将领,而对于总督严鸾却只赏不封,许多人便明白,她这是并未打算重用先帝朝的旧臣。 而在第二日的新帝即位大典上,原本没看明白的人也看明白了。 因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在大行皇帝停灵之时,毓坤便行皇帝之责,但其实只有在过了今日的即位大典之后,她才真正成为皇帝。 天刚一亮,到了由钦天监卜算出的吉时,她便先换上成服,到奉先殿的大行皇帝神位前磕头,同时由礼部官员到告庙。 之后钟鼓齐鸣,她再换上明黄的衮服,登上午门城楼祷告上天,百官在鸿胪寺卿的引导下穿过左右两列跪在御道之旁,待皇帝从午门城楼下走入皇极殿,按照官职鱼贯入内朝贺,再由司礼监宣读传位诏书,皇帝接受三叩九拜。 原本这传位诏书应由蓝轩宣读,毓坤也确实未有异议,但在诏书宣读完毕,她要去拜见两宫太后的时候,却屏退了身边人,只带了冯贞去。 蓝轩自也被排除在外,这在外人看来就很有些微妙,新帝偏宠自己的幼年大伴,恐怕不日这司礼监也要易主,这样的流言很快流传起来,令人很是惶恐。 而更加惶恐的是冯贞,他悄悄看一眼毓坤,又悄悄看一眼蓝轩,在心中想,这两人不知闹什么别扭,倒让他成了皇帝身边的佞幸了。 但毓坤却毫无察觉,她对蓝轩的疏远主要是心里别着劲儿,是不经意流『露』出来,倒不是做戏,故意不给他脸面,这一次她不带他去,只是因为她有话想单独和薛太后说,不方便外人听。 自打当了皇帝,她还没能同她娘好好说上句话。 然张太后看在眼中,心中暗暗欢喜,不禁在心中想,还真叫蓝轩说着了,新帝这才刚即位,便想将人甩开了,无怪乎当日蓝轩那么着急要见自己,想来倒是个有远见的。 这么着,她心中不免盘算起来,如何能将蓝轩拉拢过来,一同找个机会,将皇帝废掉。 虽然已安稳当了太后,但她依旧意难平,且隐有不安的是,自打那传位诏书下来,毓岚那孩子就一句话也没说,她很有些担心他因此磨灭了气『性』,失了夺位之心。 这厢景仁宫中张太后惆怅百转,那厢仁寿宫中薛太后面上终于见了点好颜『色』。 身边伺候的宫人皆退下了,薛太后坐在榻边,将跪在她面前的毓坤环在怀里,很是怜惜。 虽然她的女儿已十六岁,身上明黄的衮服绣着日月山川的十二章,有了少年帝王的英俊身姿,威仪凛凛,可在她面前,薛太后依旧觉得,她仍旧是个孩子,她既想保护她,同时也知道自己也该放手。 这样屏蔽的关键字的心情缠绕着她,过了会,薛太后感到毓坤松开了她,沉声道:“从今往后,有朕在,定不会叫母亲辛苦。” 薛太后怔怔抚着她的面颊道:“以前的事,是娘对不起你,但如今既已走到这步,也只能走下去。” 听了这话,毓坤沉默下来,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在做太子的时候,她想的是,等日后做了皇帝,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如今真做了皇帝,她却觉得,要考虑的事更多了,从长远的角度讲,她这女子的身份就有很大隐患。 然而,她退无可退,便是再难也要先走下,因为她还有母亲,她还有妹妹。 即位大典之后,因两宫太后皆已移宫,毓坤也由之前的慈庆宫搬至乾清宫。 乾清宫五进九间,两侧又有数间配殿,恢弘阔大,皇帝寝居便设在西暖阁,而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便在另一个侧的东暖阁,中间的正殿是召集朝会的地方。乾清宫之后是交泰殿,再往后便是坤宁宫,因她尚未大婚,那处便空着,坤宁宫左右两侧便是东西六宫,如今她不仅未立后,就连妃嫔也无一位。好在适逢国丧,没有人敢提这茬。 但天子守孝,以月代年,毓坤忽然有些发愁,待三个月后待她除了孝,要拿什么理由去堵朝中悠悠之口。 这么想着,靠在御榻上,她渐渐有了些困意,也不知怎地,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如今已是深秋,一场秋雨一场凉,暖阁里燃着炭盆,一角的瑞鹤熏炉吐着袅袅青雾,暖香熏人。 再醒来时毓坤只听到隐隐的电闪雷鸣,大行皇帝,或者说如今该称先帝,刚即位时,有一次雷火击中乾清宫庑殿顶上的脊兽,引来一场大火,好在又下了场雨,很快将火浇灭,才叫这宫殿存留下来。 即便如此,也修了三年,才将烧毁的部分修好,这么想着,毓坤下意识起身,想唤冯贞关上窗,却没有人应。 外间有人低沉道:“便是将东海淘干,也要……” 混着雨声,她听不清后半句。但这话说得极有气势,毓坤蹙了蹙眉,心想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扰她的好梦。 雨下得越来越来,毓坤掀开明黄的床帐,走下御榻,周遭的陈设似乎与她入眠时并没有差别,但她却下意识觉得陌生,心中也茫然起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睡觉时很随意,只披了件素纱单衣,一边的亵裤蹭得裤脚挽了起来,『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此时光着脚站在地上,便觉得有些冷。 地上铺着深红的蜀锦,迁迁延延,重重的宫闱之后,方才的说话声已消失了,毓坤心中有些奇怪,怎么冯贞竟将寝宫里伺候的人都遣走了。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道:“怎么不穿袜。” 161 第55章 亦如幻 万万没想到, 竟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在此直面。 毓坤心中慌得很,面上却波澜不惊, 低着眉目藏在门道一侧的阴影之中。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 距离极近, 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 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 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 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蓝轩蓝凤亭, 身畔则是他之副手, 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 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 并没有说话, 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 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 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161 第56章 复起用 他比她高, 力气也大,毓坤执拗挣开,然被攥着,无论如何动不了。 面颊愈发嫣红, 毓坤厉声道:“放肆。” 一扫之前的亲近, 有太子的威势。 陆英一凛,清醒了些, 收了随『性』,压着怒意撩起下摆,跪道:“臣僭越。” 烛火摇曳下,她的侧脸极美,长睫颤动, 盈盈似含泪。陆英的心空了一瞬, 忽然有些『乱』。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子, 他仔细打量着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毓坤哑声道:“起来罢。” 抹了把脸,扫去方才的失态,她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英缓缓道:“殿下……要我怎么做。” 毓坤回身道:“入仕。” 陆英沉着道:“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毓坤倒不敢置信。 像是终有决定般, 陆英淡淡道:“一诺千金。” 他答应了自己,毓坤却不知该说什么, 心中忽然涌上些歉疚来。 终是迫他做了违心之事, 她局促站着, 却听陆英叹道:“手伸来。“ 毓坤握着玉的左手下意识攥拳, 却被他捏住手腕。 陆英沉着道:“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毓坤倒不敢置信。 陆英蹙着眉将她纤细的指一根根,掰开,掌中莹润的玉滚落,日间磨,出的大片水泡『露』出来,破了皮,狰狞地红肿着。 原来方才他已察觉她左手的异样,因而不放,倒是她多心了。 唤人去取『药』,陆英觑着她道:“怎么回事。” 毓坤此时倒不好与他挣了,虽掌心火辣辣地痛,却故作无事道:“没甚么,不过是『射』箭的时候擦破了。” 陆英身边的大丫鬟司画捧着三七生肌膏走进来,暗暗心惊。 紫檀茶案上如意天青冰裂瓷盘打翻在地,漉尘、啜香等物摔得粉碎,像是翻天覆地闹过一场,然一片狼藉中二爷与太子又亲亲热热挨在一处,竟似和好如初了。 司画不敢多瞧,奉上『药』膏,便俯下身收拾。 陆英握着她的手,只觉软得不像话,望着盛『药』膏的瓷瓶,一时倒不知如何下手。 毓坤抬眸,却听一人嗔道:“二爷哪会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是我来罢。” 说话的是陆英身边另一位大丫鬟秋拂。 她端着热水进来,在毓坤面前跪下,柔声道:“殿下忍着些疼。” 陆英松开手,毓坤如释重负。秋拂先用打湿的干净手巾将她掌心擦净,方取了瓷瓶,将『药』膏倒在掌中,悉心涂抹,倒一点没弄疼伤处。 面前人细腰削肩,有夭桃秾李之姿,又妥帖心细,毓坤赞道:“是个出挑的。” 秋拂得了夸,并不敢抬眸,却听陆英道:“笨手笨脚,怕是不合殿下的意。” 毓坤笑道:“听听,你家二爷宝贝你呢,我还没说要人,他倒先舍不得了。” 秋拂晕生双颊,望着地上陆英俊朗的影子,默默收了残水。 窗外夜『色』浓稠,毓坤起身道:“我回了。” 陆英送她到府外,方发觉并没有人候着,蹙眉道:“冯贞呢?怎么出了宫身边也不带人。” 毓坤叹道:“特意没叫他跟着,不然路上惹人瞩目,被有心人知道,挑个结党营私的错处便不好了。” 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陆英知道她的难处,望了她许久方道:“日后会好起来的。” 毓坤心中一热,跨上白玉骢道:“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 陆英扬唇,郑重点了点头。 太子走后,见陆英站着不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秋拂低声唤道:“二爷?” 陆英闻言,望了她片刻道:“你过来。” 秋拂疑『惑』,手却忽然被捏住了 面颊发烫,她一颗心跳得很快。 太太曾说过,她的人品相貌皆是府中一等一的,这其中隐晦的意思她是懂得的。低头害羞间,却听陆英道:“不对。” 秋拂顿时着恼,她是有些『性』子的,含怒嗔道:“二爷也不知拿我比谁,我是粗使丫鬟,自然入不得二爷的眼。” 陆英笑道:“倒学会混说了,惯得你们一个个小嘴儿凌厉,倒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 秋拂还要再辩,陆英却正『色』道:“点灯,到书房去。” 她惊讶道:“已是三更了,二爷要做什么?” 陆英道:“读书,还赶得上秋闱。” 秋拂惊喜睁大眼睛,为了这事,老爷打过,太太悄悄使人劝过,一点没用。今天日头倒打西边出来。她虽满腹疑问,却一刻不停准备。 书房中,得了信的司画已领着小丫鬟们熏暖备茶,见陆英回来,捧着块玉道:“这是方才亭子里收出来,太子殿下落下的。” 陆英一怔,望着那块玉想,她终究还是将他送的东西遗下了。不过倒无妨,日后见面还给她便是了。 三更已是夜禁,京城中的要道口都下了路栅,毓坤出了金鱼胡同上东安门大街,一路上的卡房皆已安排妥帖,因而畅行无阻。 远远望见东安门城楼上的飞檐翘角,等了许久的冯贞带着两个小宦官已从门道内奔了出来,见她下了马,接过缰绳方松了口气道:“太子爷可算是回来了,再晚些怕是要派人出去寻了。” 毓坤笑道:“怕什么,难道还会走丢不成。“ 冯贞故作哀怨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太子爷可疼疼奴婢罢,但凡出一点差错,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正说话间,远处却传来马蹄踏地之声,整齐划一,颇有节奏。毓坤回身,正见一列缇骑向城门疾驰而来,当先之人着飞鱼服挎绣春刀,高大魁梧,隐约可以辨出正是白日里她见到过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方诚。 毓坤一凛,与冯贞对视,知道此处不宜久留,若是被人发觉她深夜方回宫,传扬出去难免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好在那队锦衣卫在城楼前停了下,她又未穿太子冠服,夜『色』深沉,一时间难以辨认。 将缰绳交给身边的小宦官,冯贞飞速引着毓坤向城楼内走。 东安门外守卫的是府军左卫,冯贞谨慎取出半面铜符,正要上前与守门校尉堪合符契,厚重的朱漆城门内却蓦然传来下闩之声。 漆黑的夜里,万籁俱静,只余木质门闩缓缓抽离卡槽的擦擦声,毓坤心中一沉,知道这是有人要从皇城内出东华门。 身后有方诚在,毓坤退无可退,只期冀来人认不得她,冯贞面『色』也有些发白。毓坤方带着他退到阴影下,金钉金铺首的通天朱门赫然洞开,高大伟岸的身影投『射』下来,绯衣玉带,风姿特秀。 望着那人沉静如水的面孔,毓坤一颗心坠到谷底,眼前只闪过两个字——坏了。 161 第57章 加恩科 最后毓坤还是决定如实说,因为这事, 是瞒不住人的。 果然她说完后, 便见蓝轩一脸了然,显然他早已知道了, 只等她亲自开口。 毓坤原以为他会劝自己打消这念头,毕竟这事的起因是, 她对他存着忌惮之心。却没成想, 蓝轩听了她的话, 淡淡道:“这有何难,所谓事不过三,陆相已两次驳了陛下面子,陛下只消在他面前再提一次, 他必然答应。” 毓坤忽然就明白了, 蓝轩的意思是说, 陆循的本意并非拒绝, 此前不过是在人前做戏。 蓝轩道:“如今陛下即位未久,正是朝廷动『荡』之时, 他总要试试陛下的态度, 再为自己造势。” “想必陛下这几日的表现令他很是满意, 所以只要再提一次, 他自然会顺水推舟答应。” 毓坤一滞,却知蓝轩说的是实情。 现下她也明白了, 这么一来, 陆循既向朝臣们显示出皇帝对陆家的倚重, 又巩固了自己的话语权,还落得个不以权谋私的清正名声。 若按她的『性』子,此时定要反其道而行,煞一煞他的威风,然想到陆英,只能暂且忍耐。 见她蹙眉不言,蓝轩道:“陛下无需介怀,君弱臣强,本就如此。” 毓坤在心中想,这君弱臣强,倒是说到点儿上了,这恃权欺君的事,你也没少做罢。 似知她所想,蓝轩微微一笑:“臣与旁人不同。” 毓坤忍不住道:“怎么不同。” 蓝轩道:“陛下只需记住一件事,如今无论臣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 毓坤道:“如今?那……往后呢?” 蓝轩道:“往后自然也是,不过……”他笑了笑。 毓坤狐疑望着他道:“不过什么?” 蓝轩不答,只道:“如今臣能倚仗的,唯有陛下,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说这话时语气倒是郑重,毓坤想了想道:“朕先前说过,要彻查当年萧家的事,为你复名,你意下如何?” 这是先前她许下的誓言,如今她已有了兑现的能力,也有心要弥补她爹犯下的错。而另一层面,她忧心蓝轩依旧放不下当年萧家的事,若是能解了他的心结,日后也少了些隐患。 蓝轩却摇了摇头道:“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过些时日,便要开始修先帝朝的实录,难道陛下也要将这事写进去么?” 毓坤一顿,按照惯例,储君即位后需钦定监修、正副总裁及纂修诸臣,为先朝编写实录,作为史籍存档。若为萧家平反,这事在实录中自然也要写的明明白白。 望着蓝轩,她正『色』道:“错了便是错了,怎能讳疾而忌医。” 她总觉得,临到了她爹已然后悔了,也许这也是他的心愿。 听了这话,蓝轩仔细打量着她,似乎对她说的话很是欣赏。 “陛下之风度,令人折服,但于臣而言,失去的东西,更喜欢自己拿回来。” 毓坤一凛,忽然就想起先前的史思翰来。她曾听到蓝轩与顾太傅说,史思翰和他透了底,当年那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他仍旧是要复仇的,但她却不知他说的“那些人”究竟指的是谁,而那其中,又包不包括她爹? 如今她爹已不在了,那么,他会将这仇算在她身上吗? 心中沉沉,毓坤忍不住开口道:“你要怎么拿回来?” 蓝轩却道:“陛下无需多心。” 毓坤不依不饶望着他,蓝轩淡淡道:“那陛下可还记得,与臣的约法三章。” 毓坤一怔,方明白他搬出这话,是要自己不许多问。 她心中不高兴,却听蓝轩转了话道:“陛下想好了么?” 知道他说的是加开恩科的事,毓坤讶异道:“你竟不劝我干脆打消这念头,不去理会陆循,就这么晾着他?” 蓝轩淡淡道:“臣劝得动陛下?” 毓坤默然。 蓝轩眸『色』沉沉道:“看来陛下已拿定了主意。” 毓坤道:“朕要去永寿宫看一看太后,也不扰你了,今日你忙完这些,便到乾清宫来,先前有些事,朕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与你商议。” 听她顾左右而言他,蓝轩冷道:“他有什么好?” 毓坤不解抬眸,又听蓝轩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陛下为了他,大动干戈?” 毓坤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陆英。 只是这话,却不知叫她如何答了。 摆了摆手,毓坤道:“不是这样论的,朕要开恩科,也非为他一人,而是要取才取贤。” 蓝轩嗤道:“是不是为了他,陛下心里清楚。” 听了这话,她面微热,有些恼了,转身向外走。 望着她的背影,蓝轩眸『色』沉得厉害,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握起笔,低头看案上的文书。 果如蓝轩所言,毓坤之后找机会,在陆循面前又提了次开恩科的事,他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见首辅表了态,这事自然顺利地推进下去。因要在来年改元后加恩科,原本定在三月的隆庆朝最后一场春闱便提前至十一月之初。 诏令一经发出,普天之下的读书人莫不欣喜若狂,要知道科举凡三年才一次,而做官最好的年华不过十几年,即便考中进士,也要先在翰林院熬上几年才有官做。而错过一次,许就是半辈子的事,能连着两年都有机会科举入仕,可不是天大喜事么。 一时间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的举子们齐赴京城,而这会试的地点也与顺天府的乡试相同,都是设在京城的贡院之中。 数百个狭小的考棚如同狭小的鸽子笼,入内的考生每人可领三根蜡烛,要在这样连腿都伸不开的局促单间中一连待上三日,再连考三场,方能成事。考得内容是四书五经,还有实务策论。 与乡试不同,会试中做得好的文章是直接上呈御览,供皇帝钦点一甲名次时参考,所以对于考生而言,一字一句皆需仔细斟酌。 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到了十一月末的时候,这场提前了近半年的会试顺利结束,发榜的日子便定在十二月之初,而取的名次也令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首辅陆循之子,顺天府府乡试的解元陆英,得中会元。 这还是本朝立国以来,第三次有人连中双元。对这位一鸣惊人的年轻人,坊间多有猜测,皆说他极有可能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进士,更有甚者言,未来陆家便有一门双进士,父子同宰相的煊赫。 一时间陆府前车水马龙,前去道贺的人将原本就不宽敞的金鱼胡同堵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殿试的日子也定下了,便是在会试发榜三日之后,榜上有名者皆入围,由皇帝于紫禁城皇极殿上亲自策对,钦点出一甲二甲,其中一甲赐进士及第,一名受翰林院编纂,二名三名受翰林院编修。而二甲则赐进士出身,其余为三甲,同进士出身。 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十二月初,隆庆朝最后一场科举最激烈也是最关键的一场,在飘起漫天大雪的京城,缓缓拉开了帷幕。 161 第58章 传金殿 闻听厂督言语间竟认可尚璟所言, 郎燕生不由意外, 然蓝轩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他却猜不透了。下意识与尚璟对视, 郎燕生第一次在他眸中也见到疑『惑』, 只是蓝轩不说, 他们也不能多问。 紫禁城的夜,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 星辉下殿宇连绵,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虽身子仍有不适,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 距辰时尚早,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 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 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 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 毓坤心下一片轻松, 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 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 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屏蔽的关键字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屏蔽的关键字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屏蔽的关键字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屏蔽的关键字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屏蔽的关键字,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上面有 161 第59章 点状元 待到陆英当真走到她面前, 毓坤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她一水儿青碧, 立在株结了粉黛的木芙蓉下,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只是宽袖阔带, 愈发显得脸小, 陆英沉沉道:“瘦了。” 毓坤一怔,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毓坤笑道:“拉拉扯扯, 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 怎么打上次见面起, 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 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 她总觉得,如今年纪大了,是该避些嫌,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 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脉息又弱成那个样, 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 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 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 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万里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毓坤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英第一次竟有些紧张起来,方听她悠悠道:“那,要桂花酒。” 说完这话,毓坤只觉陆英认真盯着她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背过身,解开缰绳,毓坤沉声道:“今日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陆英却没有答话,只在她身后道:“殿下的东西落了。” 毓坤下意识转身,方见陆英伸出手,掌中正握着块带缺的玉,晶莹剔透,是那日她丢了的。 这玉是去年生辰时陆英给她的,毓坤原本没在意,见着好看便带在身上,然此时见了她却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更想起梦中蓝轩曾说:“……双玉相合为珏,这玉,怕是一对罢。” 她不禁抬头,认真打量起陆英来,心中想着,也不知这玉到底有没有另一半…… 与他对视片刻,陆英神『色』无异,毓坤不由心叹,想来那梦并做不得真,而蓝轩的话自然也是她意由心发,臆断出来的。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英自顾拈起她腰间的绦环,仔细将玉系回去道:“隆福寺的僧人说这玉祛灾除厄,殿下收好,可不许再丢了。” 然尾音落下时他却一顿,这么系了才发觉,她绦环束下腰身极纤细,仿佛一手便能握得过来。停了许久,陆英方将手放下。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孟泰来一凛,顿时不敢再言。 陆英转向毓坤,轻声道:“是工部员外郎孟遄家的公子,平素随『性』了些,倒并非心存不敬。” 见他向那人介绍自己,却未给自己介绍那人,孟泰来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够,不由后悔自己方才太自来熟了些。但心中仍旧好奇,能令陆英这么哄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毓坤瞧了孟泰来一眼,淡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 陆英知道她这是消了气,微微一笑,牵过缰绳道:“臣送殿下一程。” 孟泰来闻言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冷汗淋漓而下。京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与福王,而同陆英亲厚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说起来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连太子的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今日竟叫他将人得罪了。 待毓坤离去后,孟泰来方松了口气,望着陆英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方才可真吓死我了,幸好有陆兄解围。” 陆英望着他,叹道:“孟兄以后可要改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今日见了陆英,毓坤只觉轻盈畅快,到了晚间,连身上那点风寒的余症也消退了。然而第二日,待她下了早课迈入中极殿时,却见诸官员之中,朱毓岚竟也在,不由心中一沉,暗暗想,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而望见她,朱毓岚也是一怔,下意识向她迈出一步,又猛然顿住。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孟泰来一凛,顿时不敢再言。 陆英转向毓坤,轻声道:“是工部员外郎孟遄家的公子,平素随『性』了些,倒并非心存不敬。” 见他向那人介绍自己,却未给自己介绍那人,孟泰来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够,不由后悔自己方才太自来熟了些。但心中仍旧好奇,能令陆英这么哄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毓坤瞧了孟泰来一眼,淡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 陆英知道她这是消了气,微微一笑,牵过缰绳道:“臣送殿下一程。” 孟泰来闻言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冷汗淋漓而下。京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与福王,而同陆英亲厚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说起来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连太子的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今日竟叫他将人得罪了。 待毓坤离去后,孟泰来方松了口气,望着陆英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方才可真吓死我了,幸好有陆兄解围。” 陆英望着他,叹道:“孟兄以后可要改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今日见了陆英,毓坤只觉轻盈畅快,到了晚间,连身上那点风寒的余症也消退了。然而第二日,待她下了早课迈入中极殿时,却见诸官员之中,朱毓岚竟也在,不由心中一沉,暗暗想,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而望见她,朱毓岚也是一怔,下意识向她迈出一步,又猛然顿住。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见她一水儿青碧,立在株结了粉黛的木芙蓉下,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只是宽袖阔带,愈发显得脸小,陆英沉沉道:“瘦了。” 毓坤一怔,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毓坤笑道:“拉拉扯扯,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怎么打上次见面起,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她总觉得,如今年纪大了,是该避些嫌,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脉息又弱成那个样,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161 第60章 同舟济 他说这话时沉稳有力, 莫名令人安心,毓坤心中一颤,不由有些异样,又听蓝轩道:“只有一件事,日后陛下再做什么, 需得听臣的话。” 毓坤犹豫了下道:“斟酌着听, 成不成?” 蓝轩倒气笑了。 见他面『色』不豫, 毓坤补充道:“但凡你说的有道理, 朕一定考虑。” 蓝轩道:“臣什么时候没道理了。” 毓坤倒说不上来了。蓝轩望了她会道:“那陛下今日随臣, 再去趟春山罢。” 毓坤虽讶异,仍旧命冯贞准备了便服, 与蓝轩一同出了宫。 自殿试择出一二三甲后,皇帝赐宴于新科进士, 今日便是定好的日子,虽是皇帝设宴,但其实很多时候皇帝并不亲自出席, 而是把主持的事交给顺天府尹。 在出城的马车上, 见她一路望着窗外, 蓝轩淡淡道:“怎么, 陛下仍惦记着那恩荣宴?” 毓坤摇了摇头, 恩荣宴她原本便没打算去,更何况又应了蓝轩的约要到春山去。只是自她即位后, 发生的事太多了, 一桩皆一桩徘徊在心中, 终于让她体会出做皇帝的不易来。 说起来,她仍旧不知蓝轩为何择这日子邀她去春山。 像是看出的她的心思,蓝轩道:“今日又是春山下两月一度的雅集,但于前次相比,有些许不同。” 毓坤道:“有什么不同。” 蓝轩道:“陛下可知,与恩荣宴相对的是什么?” 毓坤抬眸望着他,听蓝轩道:“便是华盖会。” 毓坤虽知道华盖乃孤高之星,所谓运交华盖是指时运不济,却不解道:“这华盖会又是什么?” 蓝轩道:“听这名字便知,这自然是失意之人的集会。” 毓坤忽然明白了,进士登科之人尚有朝廷的恩荣宴可以参加,而那些落榜之人便只能自行一聚,名为华盖,实有自嘲之意。 原本她以为,只有会试和殿试层层选□□的,才是真正的人才,然蓝轩那么一说,她却不由想,许是在那些的落榜的人中,有些沧海遗珠也说不定。 见她面『色』了然,蓝轩微微一笑道:“陛下果然敏锐。” “上次臣同陛下来春山时,偶然认识了一位开封的举子,名为郑恪,他虽出身贫寒,却师从一位隐居山野山间的旷世大儒,他说如今官场昏恶,有一策要献给陛下,名为考成法,若按其施行,两年即可改革吏治。” 毓坤一怔,觉得考成法这三字莫名熟悉 蓝轩提醒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前臣写给陛下的策论?” 毓坤这才想起来她是在哪见过这三字。又听蓝轩道:“其中提到整顿吏治,依托的便是这考成法。但策论之中臣并没有详述,便是想让陛下亲自与郑恪谈上一谈。” 毓坤来了些兴致道:“现下此人身在何处?” 蓝轩道:“当日他说,待到金殿之上,他见到陛下,要亲自进献此策,然臣翻遍了这次会试所录贡生名册,并没有他在,想必是落榜了,所以便来这华盖会寻一寻,兴许能遇到也说不定。” 再到春山脚下,毓坤发觉果然与上次有很大不同,许是因为没了谢意那样阔气的资助人,不仅排场小了,连人也少了。与几十里外京城中顺天府尹主持的恩荣宴更是天差地别。 今日集会设在山脚下一处别院之中,原先是湖商的会馆,虽然地方不大,但环境清幽,格调倒很高。 虽然这华盖会虽不如先前那般有牌面,对宾客的要求却很严格,不是人人皆可入得,而是有个奇怪的规矩,仅限落第的读书人。 所以当毓坤与蓝轩走到会馆门口时,便有位青衣的小童上前将两人拦住了。 毓坤这次长了记『性』,出宫前便叫冯贞预备了银子带在身上,此时从腰间的荷包中拈出一枚银锞子递与那小童道:“小兄弟行个方便,带我们进去罢。” 瞧着面前两人皆衣饰不凡,面上又并无失意之『色』,那青衣小童道:“二位公子想必只是来凑个热闹,若我真放你们进去,岂不是给里面大爷们添堵,只怕要将我一顿好打。” 听了这话,毓坤顿了顿,拈银子的手却被蓝轩握住,按了回去。 毓坤下意识瞧他一眼,只听他道:“既是只要落第的读书人,也没说一定非得是今年,往年的是不是也成?” 毓坤怔一怔,却有人更比她抢先一步,沉声道:“哦?” 大概是他们在门口耽搁的太久,有个身着青绸直缀的年轻人从会馆中走了出来,目光不住在他们身上逡巡。 见他面上带着冷意,蓝轩笑道:“在下不才,前些年也曾应试,只是落了榜,今日听闻春山下有个集会,皆是明珠蒙尘之人,有心想结识知交,特意来此,却未想到竟被拦在这,进也进不得。” 毓坤心想,他虽是随机应变,但说的倒也是实情。当年因萧家获罪,萧恒会试的名次被抹去,由刘霖顶了去,若不然,只怕当年他才是连中三元的第一人。 听蓝轩这么说,那人面上冷意稍解,又望着毓坤道:“那这位是?” 毓坤正不知如何开口,却听蓝轩道:“这位是我的少东家。” 他说得郑重,毓坤心中却有些想笑,那年轻人也狐疑地望着他。蓝轩叹了口气道:“也不瞒兄台,在下不仅科举不第,又逢家道中落,家身尽叫官府抄了去,无以为继,只得典身于东家,讨个生计。” “前些日子老东家病故,将少东家托付于我。她也是个爱才惜才之人,听说我要到这华盖会来,便央在下带她来看看,也想结交几位有识之士。” 那年轻人未料到,他这遭遇竟如此曲折,不由同情起来,想了想道:“好罢,你们随我来。” 虽然顺利进到会馆之中,毓坤心中却发沉,萧家的事她是知道的,蓝轩轻描淡写几句话盖过的,实是桩惨绝人寰的血腥事,若是一般人,只怕极难做到如此动心忍『性』。 虽是雅集,这华盖会却比上次随意许多。领他们进去的年轻人名唤周尉清,是湖广商会会长的儿子,因用的是湖州商会的地方,他算半个东道主。将毓坤与蓝轩带到庭院之中,便有事离开了。 这周家毓坤也是知道的,是湖广织造府下挂了名的皇商,因此地位也高,并不因为是商人便受到读书人的轻视。 会馆中庭之内,人群成行,两两结对,分作几堆,毓坤随蓝轩逛了逛,竟真寻到了他说的那位郑恪。 只是这次他未在人群中,而是一个人坐着喝闷酒,蓝轩对毓坤道:“此人的『性』子有些怪癖,上次我已与他谈过,只怕这次他不愿再和我费口舌,东家一会自己去和他聊一聊,听听他说的是否有道理。“ 毓坤摆了摆手道:“晓得。”她瞧着这人是个书呆子,应该很容易被套出话来。 见毓坤向他走来,郑恪诧异抬眸。 这会馆中的许多人他都是见过的,然如毓坤那般的俊俏公子他却是第一次见,所以被她笑『吟』『吟』地望着,倒像是猫儿盯上了鱼,郑恪只觉心里瘆得慌。 好在毓坤很快打了个圆场,将来意说了,郑恪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皇上偏宠陆家,朝中陆相独大,只怕这考成法献上去,也难以推行下去。” 毓坤嗤道:“保不齐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好国策,还谈什么施用。” 她这话自然是激将,可惜郑恪是个实心眼的读书人,并没有听出来,带着怒意道:“你又知道什么?” 毓坤却未恼,只笑道:“是不是个好的,也得你说出来才好评判。” 听了这话,郑恪自是不服气,于是便如竹筒倒豆般,将这考成法仔细讲来。 其实所谓考成也简单,便是将各地官员每年需要做的事分别写在三个册子上,分送与六科、六部与内阁,由六科逐月进行稽查,年底由内阁再查,凡是没有完成的规定要办之事的官员,即被裁撤。 这么一来,可以极大地提升行政效率,并且可以借机裁撤冗员,减少开支。 待他说完,毓坤不由道:“这法子的确不错。”说罢又望着郑恪道:“是你自己想出来么?” 郑恪摆了摆手道:“那哪可能,是老师教待与我的,他说若此次我有机会见到皇上,定要亲自献上此策,只可惜我榜上无名,辱没了师门。” 毓坤好奇道:“那你师从何人?” 郑恪闻言表情高深莫测起来,瞥了她一眼道:“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毓坤虽不豫,却不好表现在面上,只道:“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郑恪道:“还能怎么办,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毓坤道:“皇上不是已下了旨,要加开恩科,明年再考,也是有机会的。” 郑恪摇了摇头道:“再考一次,也不过和今年是一般。” 说罢,望着毓坤道:“瞧你这样的公子哥儿,便是没经过什么事的,也不知今日是怎么混进来的。” “就这么与你说罢,真正能考得中的那些官家子弟,如今都在京城里,顺天府的恩荣宴上,像我们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屡试不第也正常,还不如省些路费回家。” 毓坤沉声道:“你等着罢,明年再考,若真有才学,定不会名落孙山。 郑恪闻言很是讶异,又听毓坤道:“我写个帖子与你,你拿着到京城的澄清坊去,找廖仲卿,将这考成法详细写给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听她对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廖相爷都直呼其名,郑恪一时间惊得指尖发抖。 联系到前事,他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猜测来,却又觉得太荒谬,难以置信,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见他发怔的样子,毓坤将写好的帖子递给他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已给你指了条明路,照着办即可。” 用力望着握住那名帖,郑恪犹不敢信,毓坤却已起身,去寻蓝轩。 果然她没费什么力,便望见蓝轩长身玉立,正被围在人堆儿里。 毓坤在心中想,这人还当真是,只要愿意,不管到哪儿都是令人瞩目的焦点。 她放缓脚步走过去,便听有人感慨道:“连萧兄这般高才竟也未取,可见当真是……” 悄悄站定,毓坤想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却没想到蓝轩一眼望见了她。 见他的目光落在毓坤身上,围拢起的人不由自主分开了条道,好奇打量着毓坤,揣测她如何得蓝轩青眼。 方才领他们进来的周尉清也在,出言解释道:“这位便是萧兄的少东家,黄公子。” 他话音落下,啧啧之声四起,毓坤只得拱手为礼,周围的人纷纷抱拳还礼,似是对她这个身份神秘的东家更起了敬畏之心。 见时候也不早了,蓝轩拉着毓坤道了告辞,众人簇拥着他们出了门,与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待到会馆之外,周尉清道:“今日既交了朋友,日后若有什么事,都可以到京城中的柴鱼胡同去找我。” 毓坤应下了,带着蓝轩上了马车。 回宫的路上,蓝轩望着她道:“陛下今日可还尽兴。” 毓坤今天心情确实不坏,但还是学着他先前的话道:“勉勉强强罢。” 蓝轩一笑,不再说话,拿起一卷书,慢慢地翻。 他垂眸看书的时候神情淡然,如芝兰琼华,那样安静的气质,倒是与平日凌厉的手段很不同。 毓坤不由在心中想,也不知哪样,才是真正的他。 从春山回来之后,毓坤有心将澄清科场舞弊之风与整顿吏治作为改革的第一步,到了却发觉,竟连将这考成法推行下去都很困难。 当日她让郑恪去找的是内阁中最中正的老臣廖仲卿。也确实在她的安排下,廖仲卿将郑恪的建议提了上来,又由她亲自发往内阁议定,然真正要推行下去时,却受到了来自各方的阻力。 第一个反对的便是张怀,毓坤知道他自然代表的是张太后的意思,想来先前张家仗着自己的外戚身份,没少干卖官鬻爵之事,现在要将那些庸官冗官都裁去,少不得许多人跑到张太后面前哭诉。 果然没过几日,张太后竟以皇帝如今尚未成年,不宜亲政的理由提出要垂帘听政,好在内阁的几位也不傻,知道一个少年皇帝总比一个疯女人要好控制些,将这提议驳回了。 但这也令毓坤往后再发的旨意打了个折扣,毕竟从宗法上讲,她尚未大婚,确实没有亲政的资格,只是先前先帝驾崩的仓促,蓝轩又有那样的雷霆手腕推她上位,一时间没人敢提罢了。 而第二个反对的却是陆循,毓坤不由在心中琢磨,他如此行事,是觉得她不好控制,要向她示威,还是陆家与这件事,也有什么牵扯。 只是如今陆英也帮不上什么忙,新科进士入翰林院后,两到三年才能分派官职,现在作为翰林院修撰,他正与万壑松和孟泰来等人在修先帝朝的实录,夙兴夜寐,倒比以前更忙了些。 因在内阁受阻,这考成法自然没能推行下去,毓坤知道这事急不得,总要让她找到机会,将内阁再换一波血才好,所以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到了年尾的时候,忽然出了件大事,方令她的心情真正沉重起来。 这件事便是,脱欢策反了驻守西北九镇的朵宁卫,偷袭宣府,劫掠了大同,差一点便将战火烧到居庸关内。 这消息传来,满朝哗然。先前瓦剌曾与大明有婚约,因蒙国丧,这婚事便缓了下来,却没想到瓦剌竟主动撕毁了婚约,为的是趁着大明内困之时捞上一笔。 西北九镇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固原镇,宁夏镇和甘肃镇,原本连起来构成一道坚固的北面防线,驻守其中的除了各州府的总兵之外,还有一支精锐的骑兵,即朵宁卫。朵宁卫的指挥使兀术原本是蒙古人的后代,已归顺三代,没想到骨子里依旧流着狼血,竟叫脱欢策反了去。 想必他谋划此事已久,虽然也有求婚的诚意,但一朝发现有机可乘,便能立刻掉头转向。经此一役,毓坤彻底明白,此人之狠辣狡黠不容小觑。然而世间却无后悔『药』了。 脱欢偷袭时,蓟州总兵张远仍在京城,未及赶到防地驻防,以至于支援不及,连失宣府大同。毓坤明白张远为什么不愿意回蓟州,自然是怕离开京城就对她少了威慑。 此时她只想将张远拖出去砍了,却也明白不能擅动,甚至不能立即免去他蓟州总兵的职务,只能罚他俸禄。 宣府大同接连失守之后,朝中议和之声四起,毓坤却知道,越是议和,越是软弱,若说脱欢先前只是试探,议和反倒给了他南下的勇气。 然真正支持与瓦剌正面交锋的人只占到少数,不支持的理由无非有三,国库空虚,守备不足。用通俗的话讲便是,没钱,没粮,没人。 如今已是十二月末,紫禁城中却没有一点过年的氛围。为了整军待敌,毓坤已下旨,宫中一切用度从简,省下开支以资国库。 而她的生日正是在每年元月的正旦,往年为太子之时,宫中尚要为她办一场,然而今年,毓坤将这项开支也免去了,只为宁熙公主单独办一场,花费打内孥出,也就是用她的私房钱。 只是这样的决心依旧没能撼动朝中悲观的氛围,议和之声愈演愈烈,恨不得即刻要将大笔财帛奉上,只求脱欢早日北归。 望着毓坤徘徊在乾清宫北书房的身影,蓝轩叹道:“陛下便是再急,也不能熬坏了身子。” 说罢,他命人传了膳。 宫人忙碌地布置了起来,毓坤转过身,瞧他淡然的样子,忽然有了个揣测,忍不住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蓝轩微微一笑,毓坤见自己竟猜对了,一颗心雀跃起来,嗔道:“既然有了主意,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宣府和大同已丢了十天了,你可知,这十天朕是怎么过的。” 蓝轩微笑道:“少不得要晾上他半个月,才好行事。” 他自然知道,这些天她是怎么过的,但同时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原本他是打算等到第十五日,再告诉她全部的计划,然而这些天见她日渐消瘦,他竟也觉得煎熬,第一次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将这事提前告知于她。 毓坤听出来他说的是脱欢,不由道:“这话怎么说?” 蓝轩道:“陛下难道真以为,脱欢有胆量南下?” 毓坤道:“不,朕觉得,他不过是试探罢了。” 蓝轩叹了口气道:“其实连试探都不是,他是想捞一票便走,只可惜那么些人叫他吓破了胆,竟真起了议和的心。” 毓坤道:“你是说,他根本没带什么兵来,只不过是想骗我们议和,占些便宜回去?” 蓝轩道:“不止没带什么兵,甚至连粮草也没那么多,要知道瓦剌骑兵以迅捷着称,身上的粮草能维持两三天已是极限,大同和宣府的储备在两镇失守的时候便叫守城的将领烧了,余下的最多再够他支持个十天,等到了半个月的时候,若我们不议和,他便只有草尽粮绝的份。” 毓坤道:“所以,你是想把他拖垮?” 在书房中转了圈,毓坤道:“若按你说的,这当真是个好法子。” “那你先前不告诉朕,是不是因为怕朕知道了之后,在朝臣们面前有了底气,将议和的事压下去,叫脱欢的探子得知了,让他起了跑路的心?” 蓝轩笑了笑道:“倒是不傻。” 一下解决了心头大患,毓坤顿时轻松起来,打量着他道:“怎么,现在还没到半个月,又想起来告诉朕了?” 听了这话,蓝轩却没有接,只沉沉望着她,毓坤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话道:“那你说,这收尾的事,派谁去好?” 蓝轩道:“若是从西北九镇调兵,必引起脱欢的警觉,所以现在只能从京中派禁军去,便说是去议和的,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毓坤想了想道:“那便如此,朕想派先前你说的那位五军营的参将陈谨身去,再从礼部找个人同他一起,带着议和书去。” 说罢,她冷冷道:“他既然敢来,那也不用回去了。” “可是……”毓坤抬起眸子,深深望着蓝轩道:“若是我们错了呢?” “倘若现下,大同与宣府,不仅全是瓦剌的兵,而且带着充足的粮草,我们又该如何?” 蓝轩沉声道:“陛下信臣么?” 他神情郑重,毓坤望了他许久,终是道:“朕,信你。” 161 第61章 贺生辰 凄风苦雨中,隆庆十二年的最后一个月也走到了尾声。以往每年的正旦, 宫中是要放焰火的, 今年连这项也免去了, 只因陈谨身领禁军五军营前往宣府大同已过了五日, 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毓坤知道,她必须全然做好应战的准备。 与陈谨身同去的是礼部的陈伯谦,这是她仔细斟酌后定下的人选。虽带着内阁拟好的议和书, 但他们名义上是议和, 实则却是围剿脱欢。 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人知晓。一来是怕走漏了风声,被脱欢得知逃了去,二来如今张远依旧未离京,若叫他知晓陈谨身带走了三分之一的禁军,恐生变故。 离京之前,毓坤密诏陈伯谦, 将此行的真正目的交代于他, 他虽惊讶,却并未慌『乱』, 郑重领命,倒让毓坤觉得,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想来以他的应变之力,定会化险为夷。 虽如此, 她心中仍旧忐忑, 这一步棋实在是险中之险, 若胜则全胜,若输则皆输,自即位以来,她第一次面对如此重要的角『色』,甚至关乎国运。一切有如千斤巨石压在身上,然除了蓝轩,毓坤无人可倾吐。 但在他面前,她是不愿意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的,所以到了正月初一,在天坛祈年殿中祭天的时候,毓坤虔心祝祷,以至于回宫之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因先前她曾下旨一切从简,身边也没人敢提,还是薛太后命人将亲手给她做的寿面送至乾清宫,毓坤才想起来有这回事,命冯贞将赐给宁熙点翠头面、红宝璎珞并玉如意等物一并送至永寿宫。 这几日蓝轩忙得不见人影,毓坤又已下旨,群臣无需入宫觐见为她贺生,所以待冯贞走后,乾清宫中更显清冷,一点儿不见喜庆之景。 勉强用了半碗的寿面,毓坤便将碗放下来,绛雪会意地传了热水,伺候她梳洗就寝。殿中燃着沉水,暖融融的,毓坤换上素纱单衣,倚在榻上看本子,昏昏欲睡间听冯贞在帐外磕头道:“奴婢回来的路上,见陆大人被羽林卫拦在殿外,听奴婢说陛下许是已就寝了,便将这个交与奴婢。” 毓坤一怔,她确实说过不见人,却没想到陆英竟来了,更没想到,羽林卫将他也拦下。 绛雪接过冯贞的手中之物,呈递在她面前,毓坤发觉那是薄薄一本手抄册,犹带着新墨的香气。 她下意识翻了开,看了几行便怔住了,上面抄录的皆是先帝朝旧事,记载着从她出生到被立为太子,再到即位前的林林总总,有很多事她原已忘记了,复又在这薄薄的纸页间重拾了起来。 想必是陆英在修实录的间隙,从繁杂的起居注中摘出来的,意思是说,她原已做得很好,不必顾虑重重。 毓坤翻到最后,只见其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到“受天之祜,四方来贺。於万斯年,不遐有佐。” 这四句出自诗经大雅,意思陛下享上天之福,必能使四方归顺,基业万年,不用没有贤能之人来辅佐。 而这,也正是这些天来她所忧虑的。 望着陆英熟悉的笔迹,毓坤在心中想,虽然这些时日她无暇见他,也没有将那些事与他吐『露』,但他并不曾忘记她的生日,也知道她忧心什么。 怔怔出了好一会神,毓坤握着手抄册松下心,渐渐沉入梦乡。 夜半三更,毓坤是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的。 朦胧间她感到帐中亮起微光,勉强睁开眼,正见蓝轩坐在榻边望着她,眸『色』沉沉。 昏暗的烛火下,他眉目英挺,面『色』却不大好看。毓坤一瞬间绷紧了心中的弦,急促道:“是瓦剌人打进来了?” 说着她掀了被,便要下地,却被蓝轩拦了。 “想什么呢。” 他蹙眉叹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毓坤这才知是自己会错了意,松下口气,嗔道:“那这大半夜的,你来这儿做什么。” 蓝轩冷淡道:“怎么,没事便不能来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重又落在她手边那本手抄册上。 毓坤方知刚才他在看什么。 不知这册子又犯了他什么忌讳,毓坤下意识想将之收起来,然而指尖还没挨上封皮,便被他攥住了手。 毓坤一挣,却听蓝轩沉声道:“虽然瓦剌人没打进来,但现下有件比那更紧急的事,陛下需得随臣走一趟。” 不知他这大半夜发什么疯,语气又这样严肃,毓坤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蓝轩却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径直拖她向外走。 毓坤道:“你出去,朕要更衣。” 蓝轩不由望向她,素纱下的身形很是窈窕,踩在深红蜀锦上的玉足越发显得白皙小巧。 被看得不自在,毓坤起了恼意,蓝轩却松开她道:“臣在东华门外等候陛下。” 毓坤怔了怔,方知他并不是说着玩的,而是真的要带自己出宫。 唤过绛雪,毓坤换了常服,满腹狐疑出了东华门,正见一辆宫车等着自己,守在旁边的人也很熟悉,正是洛宁,身后还跟着一列缇骑。 冯贞扶她上了车,又带人在后面跟着。宫车很快动了起来,驶向京城的东南方。 寒冬的夜,万籁俱寂,只余车轮急速碾过官道的咔嚓声。即便这样,蓝轩依旧吩咐那宫车再快些,见他神情郑重,毓坤更紧张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奔驰了半个时辰,宫车渐渐停下来,毓坤走下来才发觉,如今她竟身处小沧澜之外。 这是她打小便惯来的,然自打这园子被她娘送与蓝轩,她便再没来过了。此时站在园子外面,毓坤望着昔日的旧景,恍觉物是人非,心中感慨万千。 她实是想不通,为何蓝轩竟带她来这。见他也下了马车,望着他的目光中不由带上揣测。 蓝轩将手一摆,洛宁便会意,将冯贞也拦在外面。 黑暗之中,他牢牢攥住她的手道:“陛下随臣来。” 毓坤下意识挣动,然成年男子的力气无法撼动。 心中权衡了下,她自知拗不过,只能随他走。 望着身前高大秀逸的身影,毓坤只觉今日他与平时很不一样,然而究竟不一样在哪,她又说不出来。 夜『色』深沉,园中也是漆黑一片,连虫鸣之声都未有,感到她掌心微微冒汗,蓝轩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似是安抚。 竟叫他看出来情绪来,毓坤有些不服气,故作无事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罢,来这做什么?” 蓝轩淡淡道:“陛下一会便知晓了。” 他仍旧牵着她向前走,毓坤感到,他们沿着小道,径直走到园中地势最高的一处山崖上。 冷风拂面,脚下不见路,毓坤踉跄了一步,有人从身后扶住她,紧接着她眼前视线也被挡住了。 毓坤一僵,喉咙干涩,直觉想要逃开,却被牢牢禁锢住身子。 她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身后的热度。毓坤不由自主挣扎起来,反倒更贴进他怀里。 蓝轩在她耳畔低声道:“陛下准备好了么。” 毓坤感到喘不上气来,眼前却忽然有了光亮,挡住她眼睛的手掌也松开了。 适应了会,毓坤才发觉并不止如此,在她面前很远的地方,两团光亮缓缓升起来,接着又如夏日的萤火般散开,照亮了天际。 “那是……”毓坤惊异地呢喃,若未看错,那正是宣府大同的方向。 蓝轩低沉道:“陈谨身离京时,臣曾吩咐他,若事成,便在今日三更时,于两城各放一千盏长明灯,如今这灯既然放起来,便说明……” 毓坤声音有些发颤道:“说明他们已擒住了脱欢,拿下了宣府大同。” 蓝轩笑了笑道:“正是。” 心中的巨石顷刻土崩瓦解,毓坤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漂浮在云端,然而过了会,她收紧了呼吸,将脸埋了下去。 感到怀中单薄的肩背细微地颤动,蓝轩收紧了环着她的手,低声哄道:“想哭就哭出来,这儿又没旁人。” 他自然知道这些天她承受的压力,也知道自即位以来她心中那根弦绷得有多紧,如今终于可以释然了。 毓坤却挣了开,转过身道:“谁哭了,朕是高兴。” 说这话时,她眸子里亮晶晶的,似有星河。 蓝轩轻声道:“陛下十七岁了,可有什么愿望。” 毓坤道:“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蓝轩道:“还有呢。” 毓坤道:“愿太后身体健康,婉婉得嫁如意郎君。” 蓝轩叹了口气道:“那陛下自己呢?” 毓坤却摇了摇头。 “好罢”,蓝轩微笑道:“那臣给陛下许个愿。” 毓坤讶异抬眸,却感到蓝轩俯身,在她耳畔道:“臣只愿,陛下的心愿皆能实现。” 说话时,他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冉冉的明灯,一时间叫人移不开视线。 161 第62章 倾杯醉 毓坤望了他好一会道:“还挺会说话的。” “不过”, 她挣开了他, 正『色』道:“别把朕当姑娘家哄。” 如今在他面前, 她可以没有顾忌地讲话, 倒轻松得很。 蓝轩道:陛下不相信,臣说的是真心话。“ 毓坤没有答,只转过身, 『摸』索下山的路, 这次她没有让他扶。适应了黑暗,再走崎岖山道也轻车熟路。 小沧澜占地极广,亭台清旷,花木扶疏,波光粼粼的湖面如碧玉镶嵌其间。他们方才登上的山崖乃是当营建这园子时, 挖湖挖出的夯土及山石堆成的,高约百丈,由此向南,再无遮挡, 因而可以将方才那数千明灯徐徐升起的景象一览无余。 确实是有心了,毓坤虽不言语, 心中却很是明白, 这次若不是他, 只怕她虽不愿议和,但也独自难支, 更难如此顺利地收复宣府大同。 到了山脚下, 毓坤站定, 郑重望着他道:“你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自她即位始,他做的那些事件件是大功劳,却从未说起,他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他越是不提,她心中越是难安,因为那正说明,他要的,恐怕是她难以给的。 见她神『色』复杂,蓝轩反笑了。 走近一步,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然映上自己的影子,他淡淡道:“臣想要,陛下的真心。” 果然他说完这话,便感到她顿住了。 任由毓坤的思绪闪烁了会,蓝轩方道:“臣想要,陛下信任臣,不疑心臣,与臣倾心……” 毓坤蓦然抬眸,但听蓝轩道:“倾心相交。” 她仔细打量着他,却见蓝轩神『色』坦然。 沉默了会,毓坤道:“好。” 既然不能晓之以理,那便动之以情。 打定了主意,毓坤道:“走罢,今日朕请你喝酒。” 蓝轩一怔,却见她已自顾地寻起路来 此时他们下到了山崖的另一面,正在小沧澜的深处,看得出她对这里极熟悉,七拐八弯,竟引着他到了处郁郁葱葱的花林中。 蓝轩环顾四周,只见月『色』之下,此间栽满木芙蓉与海棠,但海棠开在春天,而木芙蓉则开在秋天,如今皆无花,只有斑驳的细叶落了满地。 “便是你这样的聪明人,怕是也猜不到,这儿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说这话时,毓坤唇边现出浅浅酒窝,带着点小得意,让他蓦然心动。然还没看够,蓝轩却见她拾了把花锄,径自在一株木芙蓉树下刨了起来。 刨了会,毓坤便觉得手酸,见蓝轩只望着自己,不由道:“既然朕请你喝酒,那少不得你也得出些力气。” 说罢,她将花锄扔给他,蓝轩下意识接了过来。 见他望着那片木芙蓉,迟疑的样子,毓坤指挥道:“往下挖。” 蓝轩倒是听话,挽起袖子,弯下腰去做她方才的活儿,只是他手劲儿大,三两下便刨出个轮廓来,毓坤忍不住嘱咐道:“轻些,别磕坏了。” 蓝轩抬眸,觑了她一眼道:“规矩倒多。” 他虽这样说,手下却轻柔,很快将浮土清干净,起出一个酒坛子来,上面虽用胶泥做了封,却隐隐有股清甜扑面而来。 见蓝轩抱着那个坛子,仔细打量,毓坤道:“没见过罢。” 蓝轩一笑,也未说话,毓坤领他走向旁边那座攒尖的八角凉亭。 在亭中落了座,毓坤示意蓝轩将酒坛子放下,抚着那有些粗砺的表面,很是不舍道:“这用芙蓉花酿酒的方子,还是朕同娴姐姐学来的,今日算是便宜你了。” 蓝轩道:“陛下若是舍不得,那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知道他是故意说这话,毓坤瞥他一眼道:“便宜都便宜你了,朕还说不得了。” 一面说,她一面拆了酒坛上的封泥,清新的花香混着陈年的酒香袭来,毓坤将酒坛推到他面前道:“怎么样,倾心相交,够不够有诚意?” 蓝轩抚着酒坛,并未饮,只是深嗅着那馥郁的花气。 见他似是欣赏的样子,毓坤忍不住炫耀道:“起初娴姐姐酿这酒,用的是海棠。但海棠花一点味道也没有,酿出来的酒不过好看罢了。所以朕学了这方子后,就将海棠换成了芙蓉,这样酿出来的酒,不仅香醇,而且芬芳。” 蓝轩微微一笑,毓坤看出他的未尽之意,不由道:“怎么?” 蓝轩道:“人家用海棠,许是有什么深意,结果叫陛下学去,却将这引子丢了。” 毓坤嗔道:“你这是说朕,画虎不成反类猫?” 蓝轩笑道:“陛下误会了,臣是想说,陛下弃海棠而用芙蓉,酿的酒更有神|韵。” 毓坤哼道:“你这奉承话也越说越好听了。” 这么想着,毓坤不由出神道:“许是你说的那样。起初朕也是好奇,见娴姐姐悄悄埋了什么在海棠树下,趁她不在,偷偷挖了出来,方发现了这酒,后来叫她知道了,气得哭了一场。朕觉得歉疚,酿了这芙蓉花酒赔给她,她倒不稀罕了。” “想来这海棠花,于她的确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倒是朕唐突了。” 回过神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听朕讲这些,很无趣罢。” 蓝轩望着她道:“臣很喜欢听陛下小时候的事。” 毓坤却叹:“像娴姐姐那样的人,冷清又难猜,朕还是不去揣度了,只喝酒便罢。” 说罢,她伸手去捞那酒坛,却被蓝轩按住。毓坤一怔,只听他道:“臣倒是猜着了,这酒可不是随便让人喝的。” 毓坤讶异道:“难道真有什么讲究?” 蓝轩却不答,只望着她,微笑道:“不过,给臣喝倒没关系。” 毓坤道:“朕就知道,像你们这样的文雅人儿,就喜欢那些文绉绉的弯绕,喝个酒也有那么多讲究。” 蓝轩端起那坛酒道:“所以,陛下可想好了?” 他这话问的郑重,毓坤却不以为意道:“又不是什么罕物,喝了便喝了,你往那边儿看。” 蓝轩顺着她的纤手瞧去,只见远处的木芙蓉树连绵成片,葳蕤生辉。 毓坤笑道:“朕当年学了这方子后,也怕有人悄悄将这酒先起走了,所以便在每一株树下都埋了一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喝是喝不尽的,放心好了。” 蓝轩滞了滞,毓坤已拨开了他的手,将那酒坛子捧了起来道:“今天朕先试一试,若是好,便再起些带回宫去,给太后也尝一尝,或者等到十五的时候,都起出来,分赐下去……” 如今国库不丰,内帑不盈,开源节流的事是必须做的,年节与近臣的恩赏,少不得要她自己贴补些。 在心里盘算了会,毓坤察觉蓝轩好一会没说话,不由抬眸,却听他淡淡道:“如今这园子既归了臣,那么里面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怎么处置,自然臣说了算。” 万没想到平素大方的一个人,竟和她计较起来了,毓坤心中不满,也不好说什么,抱着那酒坛子,默默了喝了口。 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之后漫上来的是清甜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不绝,毓坤扬唇道:“当真是好酒。” 然她刚辍饮了口,纤手却被按着了。 蓝轩压着酒坛道:“量力而行。” 毓坤不服气道:“怎么,瞧不起人?” 她挣开他的手,正『色』道:“我说你,别总把朕当姑娘家,朕也没有那样娇弱。” 蓝轩叹了口气道:“臣不敢。” 毓坤道:“那便好。”说罢复又抱着酒坛饮了口,抿出个小酒窝道:“朕今日,高兴。” 自即位以来,她从来未有像这般轻松过。 将酒坛递给蓝轩,毓坤道:“来,你也喝。” 她的本意是,借着酒过三巡的热乎劲儿,着意套他些话来,却未想到蓝轩接过酒坛,慢慢抿着,下去了半坛,却不见醉意。 见蓝轩倚在廊下,拎着酒坛,倒似揽月入怀的闲雅样子,毓坤不由想,当真还小瞧他了。她知道内侍皆是不善饮酒的,若冯贞那般,是滴酒不肯沾的,没想到他竟这般不同。 夜『色』浓稠,她也有了些困意,看来今日只能作罢,不由道:“回宫罢,明日还要上朝。“ 然而她刚起身,冷风一过,经不住竟起了些熏意。未想到这芙蓉花酒看似柔和,却有迎风倒的后劲儿,她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越发头重脚轻起来。 勉强打起精神走出一步,却有人扶住了她的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道:“怎么了。” 毓坤想摆手道无事,却没什么力气,呼吸也急促起来。 很快被人揽在怀里,有热意贴在她额上试了试,毓坤感到身上起了层薄汗,面颊也有些发烫,她想开口唤冯贞,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轻飘飘的。 有人叹了口气,毓坤感到眼皮儿很沉,心跳却快,不知是兴奋还是困,足下发空,只能用尽气力,扑在身前的廊柱上。 然而那其实并不是廊柱。 感到温热的曼妙轮廓贴上来,蓝轩的眸『色』一深。 腰被牢牢箍着,有人在她耳畔沉声道:“以后不许和人喝酒了,知道么。” 毓坤却咯咯笑起来,知道她大概是醉了,蓝轩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听她含含糊糊道:“你……你管得着么。” 说着话,她的眼皮不由自主阖上,身子也软了下来。 知道她醉得彻底,蓝轩抱着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此间距离正门尚有很远一段路,怀里的人刚发了热汗,是受不得一点风的。 好在四下环顾,他很快发觉花树丛里有间竹屋。 踢开门,蓝轩见里面的陈设很是简朴,知道大概是原先的花匠住着,尚有竹榻一张。 将人揽着,蓝轩解下自己的外衫铺在榻上,方将怀里的人放上去,却见她面『色』嫣红,不知陷在什么梦里,眉头紧蹙,嘴唇也抿着,极不舒服的样子。 抬手又试了试她的额头,已经烫了,蓝轩眸『色』发沉。记得进门时瞧见个竹筒,他拎起出了屋,又仔细寻了寻,果然见不远处有口水井。 打了水上来重回到榻边,蓝轩撕下半幅外衫,沾了水,又在掌中暖了好一会,待没有那么冰了,方给她擦拭。 那点凉意激得她细腻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颤栗,越发白里透粉。感到她呼吸很急促,蓝轩将她勒得很紧的领口松开了些,却见那棱角分明的唇嗡动起来,似是呢喃。 蓝轩不由靠过去,好一会才听懂,她低声说的是:“不、不要。” 微微蹙眉,他想听得更清楚些,却见她微微睁开眼,直直打量着他。 那一瞬间,蓝轩觉得她似乎不认识他了,又或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层雾气,他心中颤了颤。 然她很快又将眼阖上,胡『乱』推着他,蓝轩知道,这恐怕是被魇住了,用力握住她的手,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好一会方将人安抚下来。 感到她的身子犹在发颤,蓝轩柔声哄道:“莫怕。” 然身前人却不领情,再次睁开眼,不知是醉还是醒,茫然地打量着他。 好一会蓝轩才听她呢喃道:“总有一日,你会废了朕,对不对。” 蓝轩一顿,望着她道:“臣为什么,要废了陛下?” 毓坤失神道:“因为,你自己要做皇帝。” 蓝轩沉静道:“那臣又为什么,要做皇帝?” 毓坤张了张口,却发觉说不出话来,直觉有什么地方没理顺,却想不出到底遗漏了什么。 头剧烈地痛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醉还是醒,感到男人的手用力抚上她的面颊,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肌肤,微微刺痛,仿佛是仍旧在那个梦里,她努力想让自己醒过来,却被酒意扯向更深处。 161 第63章 唱太平(续) 毓坤从困乏中睁开眼。 鎏金顶上的绛纱烟锁云封似地垂着, 虽已换上了干净的单衣, 她身上却倦得厉害,微微一动, 便被人攥住了手。 皇帝揭了丝帕,取了垫在她手下的迎枕,将她细白的手腕收回身侧盖好, 低声垂询道:“如何?” 身着青『色』补服的太医们退下去, 跪在地上,相顾而视, 神情皆不寻常。 毓坤不堪其扰,想让他们退得远些,却头晕得厉害。恶心再次涌上来,她说不出话, 剧烈地咳嗽着。 皇帝抱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毓坤却并不领情, 然而挣不开,只能由他抚着脊背。 “到底是什么症候?” 皇帝的声音很沉, 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心中皆凛凛, 在心中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的脉象, 齐声道:“臣请诏尚仪局彤史查档, 方能确诊。” 内廷彤史乃记录记录宫闱燕亵之事的女官,这要查的是什么, 再明白不过。感到怀里的人身子发僵, 皇帝淡淡道:“朕没让人记, 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他说完这话,感到怀中人身子软了些,但犹自发颤。 太医们又相互对视了眼,皆在心中想,这也太不寻常了。他们虽入宫未经年,但也知道,帝王御幸之事,向来是要记得清楚明白,事关皇室血脉混肴与否,哪有不许人听,不许人记的道理。 如今这事儿既含糊着,他们便什么也不敢说。 见那跪在地上的人犹疑的样子,皇帝面上沉静,心中的猜测却越发清晰。 难道……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揽着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他不由自主收紧了手,又如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蓦然松了开。 君威如有雷霆之势,沉沉压了下来,太医们两股战战。 说了也许是死,不说便是欺君,也是死。最前面一人横下心道:“从脉息上看,贵人已有了身孕。” 皇帝闻言猛然坐起身,然顾及到怀中人,又竭力按捺下心绪。 毓坤听了这话,却像挨了一鞭子,整个人发起抖来。 见她将嘴唇咬出了血,皇帝捏着她的下颌,将那柔软的唇瓣扯出来,低下头,爱怜吻着她的发丝,用力握住她的手。 面上虽不显,他的眸『色』却很柔和,这样的神情给了太医们极大的鼓励,方才那人说完后,他身边另一人叩首道:“臣以为正是如此,看脉象,孕期已有两月余。” 这会毓坤倒不发抖了。纱帐之内,她用力挣脱了皇帝的怀抱,挺直了身子,冷冰冰道:“信口胡言。” 那语气很是严厉,那太医汗流浃背,却不能改口,只能死命叩首。最先说话那人虽犹豫,却开口道:“此事臣虽无十分把握,但贵人自可查证,若信期两月未至,便极可能有孕。” 听了这话,毓坤嘴唇愈白,声音发颤道:“这事,也做不得准的。” 见她这样子,皇帝的心痛起来,一旁的崔怀恩极有眼『色』,见那不开眼的太医还欲辩,上前斥道:“胡言『乱』语,还想不想要脑袋。” 两位太医面『色』皆白,嗫嚅着不敢开口。崔怀恩忙将其赶了出去,望了眼绛纱帐中皇帝重拥起人的身影,他谨慎地阖上隔扇,也躬身退了出去。 仿佛失了力气,毓坤抱膝埋首,蜷着身子,声音极低道:“他们胡说。”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是,这些庸医的话,信不得。” 毓坤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涌起雾气,皇帝将她抱在怀里,低叹道:“你打小身子弱,气血不调也是有的,补一补也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崔怀恩已端着碗『药』走了进来,恭顺地捧到榻前。 感到皇帝接过了碗,毓坤阖了阖目道:“请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的眸『色』很沉,却仍旧似未听到一般,自然地将『药』碗递到她唇畔,哄道:“来,把『药』喝了,赶明儿再找好御医看看。” 毓坤猛然推开他,红着眼眶道:“我不喝安胎『药』。” 温热的『药』汁洒了出来,溅满了皇帝明黄的龙袍,崔怀恩下意识上前,却被止住了。 将『药』碗掷在地上,皇帝面『色』发冷,环着她的手臂却有力。 “原本这事,朕是不强求的,但既已如此,也由不得你我。” 他的眸子里带着痛:“这既是朕的骨血,也是你的骨肉,难道你竟未有一点怜惜。” 毓坤肩膀颤了颤,仍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上沁出片晶莹。 皇帝心中像是被割了一刀,声音带着痛,仍是道:“你母亲和妹妹,朕已接进宫来,安顿在永寿宫,明日让她来,看看你。” 毓坤却用力摇了摇头。她不愿,让她娘见到现在的她,更不愿,她娘因此而伤心。 既然打定主意,第二天毓坤整一日未进食水。先前皇帝诏举国之贤士于瀛台诏对,今日是最后一日,临驾玉熙宫时已是傍晚,宫人即刻回报了此事。 知她心意难以回转,皇帝牢牢抱着她,发了狠道:“朕是不愿勉强人的,但若真勉强起来,也由不得你。”说罢,他含了口端上来的『药』粥,捏着她的下颌强哺了进去。 毓坤呛得咳了起来,却有小半口粥滑进胃里。 就这样喂了她整碗,皇帝道:“朕说过,朕不在意有没有这个孩子,但已经有了,便不能任你糟践自己的身子。” 毓坤恹恹倚在榻上,漠然望着他,皇帝道:“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既然你这样倔强,朕也不吝将你拘在身边,十二时辰看着你。” 毓坤原以为皇帝只是说说,却没想到,从那日起,他当真没离开玉熙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原本定好要从西苑回紫禁城的日子也废止。 自即位以来,皇帝夙兴夜寐,日夜勤政,还是第一次,连着罢朝整一个月。 161 第64章 唱太平(续) 因是临时加席, 陆英便坐得远了些,毓坤下意识瞧去, 正见他被人团团围了起来, 道贺的,恭维的, 更多的是赶着要结识的。而她这里也是一样, 一起身便有许多人跟着,所以两人竟连好好说句机会也没有。 自打陆英来了, 毓坤察觉出顾太傅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看得出是骄傲而欢喜的。他虽然对膝下弟子严厉, 但爱才惜才, 无怪当年即便萧家失势,依旧保举萧恒。毓坤其实很是想问一问顾太傅当年萧家的事,碍着人多却不便开口。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待到陆英好不容易破开身边的重围走过来,已是酒过三巡。太傅年事已高,不便久坐,毓坤已命人扶他回房歇下了。离席前顾太傅还曾笑言, 待他这老古板走了,他们这些年轻人也能松快些。 说来倒是,他们这桌坐的都是顾太傅的学生, 以她和朱毓岚为首, 还有各自的伴读, 都是王公贵子,从小一处读书长大,倒是不拘泥。只不过她与朱毓岚不对付,于是现下在坐之人也分开两边,倒是泾渭分明。 陆英来了,先自罚三杯,又敬一杯与她,之后依次喝下去,一圈后再回到她身畔,望着她只是笑,毓坤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要分开时,却不经意听他道:“等我。” 陆英的声音很低,刚说完又被涌上来的人群围住。毓坤起身,扬起唇角道:“我乏了,这便回宫,你们也散了罢。” 那时他正隔着人群遥遥望她,见她口型,眸『色』深了深,毓坤一笑,带着冯贞走出正厅, 因坐得近,朱毓岚正将这幕收入眼中,轻轻嗤了声。想了想,他低声对身边的张顺道:“盯着些太子,瞧她要做些什么。” 然一刻后张顺便来回报,太子出了府门,已上轿回宫了,朱毓岚虽有些狐疑,但也无法,只能带着自己的人也打道回府。 顾府后宅的角门外,毓坤远远望着前街上冯贞送着她那顶轿子走远后,朱毓岚也跟着走了,方笑了笑,负手又走了回去。 顾府她打小便来得熟了,府中家人也知老爷与太子亲厚,师徒俩许是有什么体己话说,太子殿下既未走,自然毕恭毕敬伺候,她要去哪里也没有人拦。散了席已是下午,她顺着园子里水边溜达,慢慢走到那间八角攒尖的凉亭下。 已是金秋八月,丹桂飘香,毓坤闲闲而坐,微风一吹,竟也有些冷了。她刚打了个抖,便有样东西塞进她怀里,陆英道:“暖着手罢。” 毓坤这才发觉那是一个细长颈的玉瓶,微微发烫。她将瓶塞拔了,顷刻便有浓浓的桂花香气混着酒香飘了出来,竟真是瓶桂花酒。 原来他是去温酒,方来得迟了。 捏着玉瓶的细颈,毓坤刚抿了口,却被拦了。望着陆英,她笑道:“怎么,这酒还不是给我的。” 陆英叹道:“自然是,不过殿下暖身子可以,却不许多喝。” 毓坤笑道:“还管起我来了。”虽这么说,却也未再饮。 见她意有未竟,陆英道:“才好几天,吹了风再病一场,当真叫我后悔约你了。” 毓坤道:“哪就这般娇气。” 见陆英立在她身旁,毓坤笑道:“陆解元。” 闻听她言中调侃之意,陆英望着她道:“殿下欢喜么?” 毓坤道:“我欢喜什么,又不是我得了头名。” 陆英微笑道:“那臣的诗,殿下可收到了?”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明道:“什么诗?”然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拢了拢。 见她这样子,陆英明白了八分,捉了她的手腕,一下便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正见她写的那两句回诗。 见她要恼,陆英一笑,将那纸折了收入怀中,正『色』道:“既然是给臣,那臣便收下了。” 毓坤瞧他一眼道:“你可别多想。” 她转身要走,却听陆英在她身后道:“臣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为免惹人注意,最终还是决定两人分开走。宴席已散,赴宴的宾客各自归家,而冯贞也带着东宫的轿子回了。毓坤让陆英先一步走,自己则留了下来,等着冯贞来接。 入了秋后,日短夜长,金乌渐渐坠了下去,毓坤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顾府后宅的角门,冯贞已等在那里,她刚欲上轿,却蓦然望见顾府前街上有人下了马,而那身影……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蓝轩。 毓坤只觉不可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难道也是来祝寿?但平日里并不见他与顾太傅有何交集,况且顾太傅又如何瞧得上他那样的人,怕是连见也不愿见。再者言,若真是祝寿,为何非赶在晚上?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在心中,毓坤只觉这其中定有什么事,又见顾府的门房接了拜帖,云淡风轻引蓝轩向内走,心中不免更疑,吩咐冯贞再原地等着,又从角门走了回去。 看门的小厮见她又回来,忙不迭要向内通传,却被毓坤止了,要他去打听方才来的客人现在何处。 那小厮不知何意,但不能违逆太子命令,过了会回报道,管家将客人带去后园的书斋了。 后园的书斋是顾太傅平日见亲友的地方,私密僻静,如此这般,毓坤倒真好奇起来。这角门直通后园,她轻车熟路,趁着夜『色』回返,还真远远瞧见竹影斑驳下那窗纱里亮起了灯,管家躬身退出来,将隔扇掩好便离开了。 毓坤虽然知道听壁角很是不好,尤其是听自己老师壁角,但完全压不住好奇心,她敏锐地觉得,这里面藏着个秘密,若是她光明正大地进去,肯定是听不到的。这么想着,便沉下心,悄悄走进院子,正在书斋外廊下立着,贴着墙仔细听。 入了夜,园子中有些虫鸣蝉噪,屋内人说话,她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顾太傅道:“……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请也请不来了。” 这自然是说与蓝轩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却听蓝轩道:“学生不敢,只不愿老师声名受累。” 毓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竟是太傅的学生?一时间她只觉世界颠倒错『乱』,不能置信。 顾太傅冷道:“不敢,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事?前日里与太子斗,连东宫的讲官也敢擅动,何不连我也一同撵了去?” 闻听他的声音带着怒意,蓝轩未言。毓坤却惊得呆了,何曾见过他也有这样一天,如小鸡仔一般被人训斥不能抗辩,况且太傅还是为她出气,她简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来。 然下一刻却听顾太傅轻声叹道:“小凤。” 这声叹息饱含惋惜心痛,以及更多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毓坤只觉爱恨难当,心竟也跟着颤了下。 顾太傅沉声道:“前日我方听说刑部史思翰满门抄斩,如今你……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 蓝轩淡淡道:“若说我放下了,只怕老师也不能信。” 毓坤在心中想,当年的事是什么事?忽然就有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来,这猜测太吓人,以至于她觉得胃都紧缩起来,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一定不是,她在心中想。 然而顾太傅却极缓慢道:“你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学生,当年你父亲给你取这恒字,也是希望……” 毓坤遍体生寒,只觉每一个『毛』孔都从内向外散发着凉意,心中疯狂地呐喊道,这不可能! 蓝轩冷冷打断道:“莫再提我父亲,老师又对他了解多少?而这世间也再无萧恒。” 一瞬间毓坤如被抽空了力气,面『色』煞白。 顾太傅许久没有说话,蓝轩淡淡道:“史思翰已与我透了底,当年的那些人……”他微微笑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顾太傅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透着沙哑疲惫:“那陛下呢,你如何能与皇权抗衡。” 蓝轩道:“老师误会了。皇上既叫人跪着活,便没有站着死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敢怨怼。” 毓坤手脚发麻,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爹的旨意,他是萧恒,还是蓝轩,不过是她爹的一句话罢了。像萧恒那样的人,必然是不怕死的,要折辱他,杀是不足以的,只能用最残酷的办法,叫他屈辱地活。 究竟对萧家有如何的恨意,才能让她爹做出这样的事来,毓坤自然知道她爹前半生对萧仪有多么倚重,然而有多爱,便有多恨,她第一次体会出帝王家的残酷无情来。 她不由想起去宛平县的路上,他淡淡道,死是这事上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很多,然而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那时他的神『色』那样平静,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而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将最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才是世间最大的悲剧,这怕正是她爹想要的结果。 太残酷了。 她只觉难过得喘不上气。 而他,究竟是风光霁月的萧恒,还是挟势弄权的蓝轩,她一时竟分不清了。 许是听到外面动静,隔扇忽然被打开了,毓坤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人钳住。颈子被用力卡住,她几乎不能呼吸,如同一尾濒死的鱼,嘴唇嗡张着,发不出声音来。 察觉手下有异,那人松开她。 见蓝轩冷冷望着自己,毓坤才发觉是他走了出来,而顾太傅在屋内沙哑道:“谁在外面?” 毓坤喘着气,蓝轩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身上。他淡淡道:“不过是野猫罢了,老师早些歇罢。”回身将隔扇掩好,他不由分说掐着她的细腰,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狠狠挟着她向园子深处走。 待到了一处太湖石旁,他方将她松开,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冷道:“殿下听到了?” 毓坤怔怔望着他。英挺的眉目深邃,然而浑身上下却气质冰冷,生人勿近。若他是蓝轩,她自然不用在意,然而想到他是萧恒,她又真实地难过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境遇,才能将原先的品『性』高洁,打磨成现在的冷血残忍。 生如蓼蓝,这原本是个贱姓。 清冷的月『色』下,她睫『毛』一颤,蓝轩沉着声道:“你哭什么。” 毓坤这才发觉,原来竟流泪了。而蓝轩愈发冰冷,挟着怒意道:“你……可怜我?” 若他是萧恒,自然是骄傲的,又如何愿受别人的同情,而她又怎么会哭,用手背擦了下,她冷道:“谁哭了,风大『迷』眼。” 他不由分说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强迫她抬起眸子望着自己,审视着她。 但见月光下,她明亮的黑眸如浸水,饱满的嘴唇咬出道印子,颈间细腻白皙的肌肤上几道鲜明的指痕,正是自己方才攥出来了,充满了触目惊心的凌|虐感。而她眸中的纯粹,更激发他嗜血的本能,叫他忍不住想欺负得她更狠些,看她哭得再多些,又或是狠狠将她压在身下,用力疼惜,然后再把她想要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用力甩开这念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纤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那儿还残留着一点雾气。 望着那点微弱的星光,他忽然在心中想,原来她竟也曾为他流过泪。 听他语气熟稔,倒好似拿捏住顾太傅并不会因此而生气似的,毓坤不免在心中想,说得倒轻巧,耽误了功课,到时候挨训的人又不是你。 虽这么着,因有件更要紧的事尚在心中,毓坤并没有反驳,只是垂下长睫,低低咳了声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明日在中极殿议礼,恐怕……”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蓝轩接了她的话道:“无妨,一应皆有臣在,殿下只管休养便好。”听他语气笃定,毓坤不禁在心中微微一笑。经历了上次那遭,她是很不愿意去中极殿听礼部那几个老学究揪着一点细枝末节不放,再争吵半日的。况且如今是八月初,再过几日便是秋闱,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陆英,自一同读书,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也不知他究竟准备得如何。虽然她心中有些把握,但越是临考,竟越悬起心来。 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只是若议礼缺席,万一朱毓岚在后面使什么绊子,有了变化便麻烦了。如今趁这会儿让蓝轩将此事一力揽下,她倒乐得清闲自在。听他方才的意思,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对于这点,毓坤还有几分满意,倒不枉今日受这场罪。 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蓝轩道:“殿下休养便是,无需忧思过重。” 毓坤觉得自己现在实是该有个病人样子,不由做虚弱样儿,点了点头道:“厂臣也早些歇了罢。”此时她又烧了起来,嗓音带着沙哑,倒全然不似作伪。蓝轩隔着珠帘望了她一会,见绛雪已端着『药』盏上来,看着她将『药』一口不落地喝下去,方才告退。 大概真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俗语,因受这场风寒,又正逢经行癸水,她高烧不退,在慈庆宫中养了七八日才真正好了起来。其间薛贵妃派人来探过三次,补品连价儿似的地从储秀宫送了过来,毓坤知道她娘是真的心疼了。谢意与沈峥亦来了两次,提起顾太傅也极挂念她,要她安心养病,功课倒不急在一时。 161 第65章 唱太平(续) 听了这话, 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崔茉雨离开了。她只记得腊月隆冬的北京城,北风呼啸, 先前带着的冬衣已在路上当了充作盘缠, 就这一点钱, 也快要花光了。驿馆的老板说, 若是再不交房费, 也只能请她搬出去住。 即便这样困难,她也没放弃, 好容易打听到萧丞相的车驾打宫中出来,要从西长安街过,她索『性』早早便在路边等着, 真见到那辆华贵不凡的马车疾驰而来,她径直跑了出去, 闭着眼在路当中一跪。 惊起的骏马堪堪擦着她的身子踏过去,那车停了下来,有个英俊的男人走了下来,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虽然这还是后来朱翊芳给她请的老师教给她的。 跪在地上叩了个头, 她将前情讲了, 报的是自己二哥薛义的身份。原本身上没有信物, 薛明月还有些忐忑, 没想到一提薛家, 萧仪立刻明了,带她上了马车。 那时他扶她起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怕,我为你做主。 而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在马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乌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不说话。 那高门大户的丞相府,她是被主人亲自领进去的。 捧着萧仪递来的热汤,她眼圈微微发红,连日来的劳累奔波涌上来,不知怎么竟脱了力,再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人,丫鬟着急道:“薛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哪来的公子,我瞧是个丫头,爹你说呢?” 而萧仪望着她道:“薛姑娘无须忧心,我已命人去苏州接你父亲和兄长。” 薛明月想,她走了一路都没被人瞧出来,怎么到了这竟被识破,然心中却欢喜又感激。 萧仪让管家把东阁收拾出来给她住,又向那小少年道:“恒儿,见过你薛姑姑。” 那小少年方上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唤她:“薛姑姑。” 有萧仪亲自过问,案子办得很顺利,父亲和兄长被放了出来,家里的田宅也都退了回来,地方一霸的孙万理被抓起来,又审出身上别的案子,枝缠蔓绕,接连又有好几位高官落马。 薛明月没有想到,自己家这样一件小事,竟抖落出隆庆初年的一桩大案来,震动了整个江南官场,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下旨督办。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意气风发,除弊革新,很有些手腕。 因她上京城告状,江南官场遭了清洗,为免薛家遭报复,萧仪将她一家从苏州迁往省府金陵,派人保护起来,而她则一直留在京城,等冰消雪融好上路,再送她回去团聚。 薛明月并不清楚那桩案子是怎么样的,只知道那时萧仪很忙,白日在宫里,晚上回来还要看案卷,家中往来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已是五更了,书房依旧亮着灯,她端着熬了半夜的银耳莲子羹走进去,萧仪从卷宗中抬头,望见她一怔,轻叹道:“有劳,姑娘歇着罢。” 她很安静地将碗放下,走出去时心中却是欢喜的。她们江南的女孩儿做这甜羮很是拿手,虽然要几个时辰守着火,却并不觉得辛苦。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微薄,因为她知道若不是他,不仅她不知流落到何处,父亲兄长也恐怕尸骨无存。更况且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样照顾她,连北方的冬天也生出些春意来。 天刚蒙蒙亮,府外已套好了马车,是府中的大公子要上学去。这孩子据说是萧仪殁了的原配屏蔽的关键字留下的,如今八岁,早先开了蒙,如今跟着位很有名的鸿儒巨擘读书,在三条街外的顾家。 她回屋的时候刚好见萧恒走出来,轻声道:“也给你留了银耳羹,下了学回来吃。” 那少年望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薛明月觉得他身上有种超越年纪的沉稳,她常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有一点她到能确定,他不怎么喜欢自己。 中午时阳光正好,她坐在廊下绣一幅凤穿牡丹,见萧恒走了进来,下意识招呼道:“大爷下学了。” 那少年本要进屋,听了她的话反走出来,站在她面前道:“你别费心了。” “我爹不会娶你的。” 薛明月倒闹了个红脸,明明是个孩子,他语气却一本正经,她叹道:“哪敢想那些,只要能在相爷身边做个小丫鬟,我就满足了。” 说罢又微笑道:“给你做了身锦缎夹袄放屋里了,去试试合不合身?” 萧恒瞧了她一眼便走了,那表情似乎在说,随便你罢。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她遇到了朱翊芳。 其实他是经常来萧家的,一开始薛明月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京城里哪位王公贵子,不过比寻常人风流些,又贵气些。毕竟这里是丞相府,往来的客人自然也身份不凡,她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特别,只知道他与萧仪亲厚,打小的交情,因而府中家眷不避。 然自打第一次见面起,朱翊芳便喜欢找她说话,令她很是厌烦,言语间颇为不耐,但他却不生气,反倒更喜欢招惹她。 后来朱翊芳来得太频繁了,薛明月当真觉得,他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这样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她知道自己生得美,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的,见『色』起意罢了,这种人即便有钱有势,她也是瞧不上的。 那时已是春天了,她站在院子里,张罗要丫鬟把各屋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朱翊芳又来,和萧仪在书房密谈,她知道,他们是在说江南那桩案子,没想到这纨绔公子一般人物,竟还是个什么官不成。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书房里那场谈话,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透过半开的窗,朱翊芳望着在院中的忙碌的薛明月道:“你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这家里还是要有个姑娘主持,才像个样子。” “说起来,小凤的娘也去了那么些年,你就没打算再给他找个后娘?“ 见萧仪不接话,他阖了扇子在手中一打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知道他说的事什么意思,萧仪淡淡道:“案子快办完了,过几日抽个空送薛姑娘回江南,总在我这里住着对名声总是不好,听说我那世伯已与金陵沈家定了亲事,到时我再添一分嫁妆,也是做兄长心意。” 朱翊芳闻言眸『色』发亮道:“也别费那事了,你不喜欢她,便给了朕罢,嫁妆朕也不要你的了,明日便派人接她入宫。” 萧仪望着他,不开口,朱翊芳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他正『色』道:“若你喜欢她,朕绝不会跟你要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我们打小一起,难道大了大了,朕竟和兄弟抢起女人了。” “不过嘛,他微笑道:“朕瞧你确实是没有收用了她的心。” 萧仪无奈道:“我瞧你是让宫里的女人给惯得,遇上个不待见你的,倒上心了,那样一个小姑娘,送去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朱翊芳叹道:“阿仪,朕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话,活了这么三十多年,见了她,朕才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对我笑一下,我便在想,她若要星星,我是绝不会给月亮。” 萧仪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万事逃不过一个情字,真疯起来可是不一般,这天下又从来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总要问问人家的意思。” 朱翊芳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他是极自信的,这世上还没有不喜欢他的女人。 待走出书房,朱翊芳一眼便瞧见萧恒正在葡萄架下看书,极欢喜道:“小凤啊,过来,我考考你。” 萧恒见了他,起身道:“皇……”见薛明月在一边,朱翊芳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改口道:“黄公子。” 真是个机灵孩子,朱翊芳很是满意,向书房中的萧仪道:“阿仪,你知道么,旁的事我都不羡慕你,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子,若是我也有个小凤这样的儿子,让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161 第66章 唱太平(续)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 按惯例, 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 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 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 王澜以怀抚立论, 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 文采斐然, 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从军事角度, 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 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 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却华而不实, 策论当以策为要, 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 然未免琐碎, 行文平铺直叙, 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 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毓坤也未想到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会试应试之文。朱卷是将考生所作墨卷誊抄而成,并无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谁手,但以此之才当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为官。 毓坤望向顾太傅,却见他身体一震,仿佛苍老许多,许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说说,为何要将这文章交上。” 朱毓岚负手而立道:“当日太傅布置下题目,学生发觉竟是隆庆九年的会试试题,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阅礼部封存档案。阅遍百余份朱卷却觉得奇怪,明明此文见地颇深,所言国策十余年来却未曾被采纳,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壮大,滋扰边境。” “细思之下,学生方明白,太傅布置这题目,并非要学生作什么锦绣文章,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写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学生将这篇策论寻了回来,待有机会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内,定令瓦剌不战而降。” 他言之有力,语气铿锵。顾太傅神情复杂,摆手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提无意。我取这题目的本意是,如今应重新审视朝廷与瓦剌的关系,只是殿下说得极好,为君者,不一定要写得出好文章,却要善于用人。” 这还是朱毓岚头一次得顾太傅夸奖,他按下欣喜,恭敬听从教导。 毓坤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她输了,这篇策论一出,即便她那篇写得再好也黯淡无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对朱毓岚重武轻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转而望向毓坤,顾太傅正『色』道:“这正是我对殿下的期望。” 毓坤轻声道:“定当谨记。” 待顾士祯退后,又有翰林学士入内讲《春秋》,到辰时方散。出了文华殿,朱毓岚昂首迈上软轿,望着他意气扬扬的背影,谢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轿中,摆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庆宫,她确有些闷闷不乐。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峥正『色』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若未记错,隆庆九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应阅过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这点,是有备而来。” 毓坤一凛,顾太傅将那策论看了几行便有定论,确像曾读过,然十一年后依旧能回想起来,可见当年印象之深。 忆起今日顾太傅复杂的神情,毓坤知道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只是无从探究。 忽然有个想法,毓坤与沈峥对视一眼,知道是想到一处去了。 望着他二人目光交汇,谢意茫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毓坤当机立断道:“去查一查隆庆九年会试第一名取的是谁。”顾太傅既说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将此人收在东宫。 161 第67章 传捷报 虽知此前不过是个梦, 然与他对视的瞬间, 毓坤几乎用尽全部气力, 才止住想逃离的冲动。 詹事府少詹邝佑陪她出了武成阁, 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轿。回东宫的路上,梦境与现实交缠,她指尖冰凉,掌心滚烫, 久久难以平静。 先前她曾以为,蓝轩虽有那样的权势,但与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连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也自认从未有得罪他的地方, 万不至于有什么纠葛,况且梦中情景又那般荒谬, 自然当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见到他。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 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 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 从他幽深的眸子里,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 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 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 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轩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轩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若没有那个梦,她自然是无妨的,然经历了方才那遭,毓坤却觉得要离他越远越好。 她实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虽然梦中的情景那般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身为陆府总管,赵瑞自然识得毓坤,万万想不到太子爷亲临,偏巧老爷入宫值宿。他领着府中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请陆循,却被拦了。 但见太子姿态娴雅取了腰间折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许惊动那么多人,我只问,你家二爷可在。” 赵瑞心道,老爷特意吩咐这几日不许二爷见客,然却挡不住太子大驾。见毓坤居高临下觑来,赵瑞擦汗道:“二爷因犯了家规,被老爷罚在后堂反省,奴才这便去……” 然话未说完,毓坤已负手迈过中门,赵瑞赶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可超过三进九间,陆府宅院却有五进,后堂另有一处园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毓坤心中有个猜想。果然,迈入园中便遥遥望见临水的凉亭挂着素纱帐,帐中紫铜熏炉燃着香,有个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陆循独子,太子伴读,陆英陆时倾。 外面虽一场风雨在即,陆府后园却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许赵瑞跟着,亦不许园中伺候的丫鬟通传,信步幽静花间,内心渐渐宁静。 听到声响,陆英抬眸,望见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礼。 毓坤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繁缛。” 自幼相伴,陆英倒不客气,取了一方蒲团请她落座,仔细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张开折扇道:“看我做什么。” 陆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毓坤收起折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讲讲,究竟因何开罪了你爹,被关在家中受罚。” 陆英沉静望着面前的残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没什么,不过是因为秋闱的事。” 毓坤了然,恐怕这世间最令陆阁老头痛的,便是他的独生爱子离经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陆英径自解古书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陆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莳花弄草,不问世事,我却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这般样子,与你爹置气。” 陆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闱……你真不下场?” 今日她实是劝进来的,那梦令她如鲠在喉,若真是什么预兆,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陆英在,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她需他与自己站在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 陆英道:“他也是这般问我,我对他说,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亲大人一般位极人臣,千古之后还不是成就史官笔下骂名。” 毓坤莞尔:“你真这么同你爹说话?” 陆英叹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赏了我一巴掌,请了家法,让我好好反省。” 虽是讲受罚的事,他语气却淡淡,毓坤依旧抱着期望,轻声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犀利望了她一眼,被他那么审视着,毓坤只能将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止住这话题,陆英取水烧沸,为她烹茶。 毓坤接过一方绿玉斗,其中嫩叶舒展,清香沁人,是雪水沏的碧螺春。 心中却不免失望,向来知道陆英再有主见不过,从不轻易改变心志,他爹都办不到的事,她又有什么把握能劝得动他。 轻抿了一口清茶,微苦而后甘,毓坤垂下长睫,忽听陆英道:“殿下……生我的气了。” 她淡淡道:“没有。” 陆英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今日,殿下对我疏远了。” 毓坤心中一顿,没有答话。她是很有些介怀那个梦的,只是不好与他讲。 陆英轻声道:“难道有什么事,殿下还不能同我讲?” 温柔的语气令她抬眸,正见他瞳中全然映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有和盘托出的欲望,毓坤开口道:“我做了个梦……”但见陆英神情专注,她一顿,深深望着他道:“若要在我和福王之中选一位辅佐,你要如何抉择?” 陆英眸『色』深深道:“那殿下先告诉我,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花影摇曳,不觉已日暮,陆英点起一盏风灯,毓坤道:“你这般想,可你爹却不这般想。” 陆英蹙眉。 毓坤叹道:“如今皇上病得越发沉,皇后长兄下月带兵回京,内阁却一片云淡风轻,你爹是如何打算,难道你不知?” 陆英沉默后冷道:“自然是审时度势,静观其变,再待价而沽。” 毓坤道:“不错。你爹的态度,便是内阁的态度了。如今司礼监大权独揽,几位阁老都不得面圣,我相信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陆英道:“倒要殿下为他说话。” 毓坤轻声道:“我只是不愿因这事,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 陆英淡淡道:“事关社稷,为臣者作壁上观,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皇后当真要『逼』宫,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毓坤沉着面孔道:“不止如此,今日我来的路上,遇见刑部左侍郎史思翰无故被抄家,锦衣卫破门而入,堂堂三品官员,径直从家中被拖了去,偌大的京城,厂卫横行,倒没了王法。 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司礼监,皆指向一个人。 陆英思索片刻,望着她道:“这位史大人我倒有些印象,并不是清白之辈,或许不是坏事。” 毓坤不语,知道她担心什么,陆英安抚道:“司礼监那位不必担心,他要择主而辅,如今也在观望,倒不会有反心。” 听他提起那人,毓坤不由想起那梦,心中不安极了,摆手道:“你又知道什么。” 161 第68章 蓝轩淡淡一笑, 瞥了她一眼, 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 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 她挺直腰, 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 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 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 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 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 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 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 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 让人忍不住想……抚着捻平了。 虽然掩饰得很好,蓝轩依旧看得出她在强撑,单薄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打颤,腰身随着呼吸慢慢收紧,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绛纱袍下的腰肢有多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记错的话,蓝轩眸『色』沉沉想,她还有个妹妹,正是一般年纪,十六年前得的一对双生子…… 正煎熬间,毓坤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击掌三下,殿中顷刻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激烈的两位也蓦然而止,噎得面『色』通红,目光却小心翼翼落在蓝轩身上,暗暗揣测是不是惹了他厌烦。 众人皆惶惶,却听蓝轩沉静道:“今日便到这罢,余事明日再议。” 自然没有人反驳,毓坤虽有些讶异,却大大松了口气。兵部右侍郎林铨犹豫片刻开口道:“此前工部军器局特为此次阅兵赶造一批火器,明日便发至神机营,尚需监军大人验视。 神机营乃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七年前因平东南倭寇之『乱』一役成名,如今是护卫京畿的精锐主力。禁卫军统领称总督京营戎政,由勋臣挂名,现下领任的是长宁候严鸾,又设协理一人处事,向来是兵部侍郎为之,然实权却是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皆由内臣出任,如今任监视京营戎政一职的正是蓝轩。 见林铨恭恭敬敬望着蓝轩,毓坤倒有些羡慕,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说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却并不掌权。譬如京防、会推等政务并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这般被动,若能慢慢安『插』|进自己的人,或许能打开困局…… 沉『吟』间,毓坤但听蓝轩道:“明日我自亲往之。” 神机营驻地在京城南面的宛平县城,骑马也要半日,见他不辞辛劳应下了,林铨松了口气,恭维道:“宵衣旰食,一日万机,大人正是我辈楷模。” 蓝轩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为皇上办差,乃分内之事,倘若大家都尽些心,也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一落,便有许多人胆寒,悄悄回忆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务。蓝轩只一笑,并未多言,周遭之人却越发忐忑。闻听他言中并不是受用之意,林铨艰难吞咽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圆回去。 毓坤却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惯于享受阿谀奉承者常有,然不吃这套的也大有人在,蓝轩显然是后者,林铨这次怕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是不待她将这点笑意收起来,却冷不防被点了名。蓝轩蓦然望住她道:“只是明日,需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同去。” 闻得此言,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片刻后仔细想想也无错,既然代上阅兵之事已落在太子头上,那么她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妨碍。 毓坤却极惊讶,虽并不情愿与蓝轩一同办差,然她心中却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这个人情,况且还是个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锐察觉出,这将成为她『插』手京营防务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应尽之事,何敢称劳?”这便轻轻松松将自己去巡营划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了,方才还有些迟疑的诸官员们也顺理成章恭维起来。 见她很是上道,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明日辰时,臣于午门之外恭候殿下。”,说罢负手,率先走向殿外。 这是叫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着蓝轩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若不邀她同去,以后不过是如今日般,她继续站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然他却送了这样的人情与她,毓坤不信他别无所图,只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后却当如何偿还? 待出了中极殿,候在殿外的冯贞迎上来扶她,毓坤只觉力竭,好在软轿已备好。靠在轿厢中,毓坤感到轻松不少。然刚走几步,她却心中一沉,透过纱帘,竟隐隐望见蓝轩并未离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庑下,正听大学士张怀说着些什么。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过,身为阁臣的张怀是不折不扣的皇后心腹。方才殿议之时他一言不发,她便有些奇怪,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留着单独与蓝轩讲。见两人从容融洽的样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为今日受了蓝轩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帮她的错觉来,岂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赐。 金乌渐渐隐没,明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紫禁城如笼在朦胧的光晕之中,汉白玉雕栏后的寿龟脊背锃亮,幽幽反着微光。立在乾清宫西侧铜铸的龟鹤延年间左右张望的小宦官听到熟悉的步伐声,忙迎了上去,打起明晃晃的灯笼,引着蓝轩向西面的配房走。 乾清宫西配房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侍所居之处,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其貌不扬,然其间陈设却无一处不透着古朴典雅。这儿正是蓝轩在宫内的居所,他是不喜静的,所以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随堂时常来伴。 掌灯的小宦官打起珠帘,蓝轩迈入正厅时,尚璟与郎燕生已等了他许久,屋内伺候的小宦官迎着他在红木圈椅上坐定,尚璟将鹧鸪釉滴彩的茶盏捧在他面前,恭敬道:“累了一日,干爹且歇一歇。” 知他定有事禀告,蓝轩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说罢。” 尚璟立正方回道:“今日吏部并户部会推,拟遣兵部左侍郎孔兆棠巡抚河南、山东,待咱们批了,择日便要到开封府赴任。” 孔兆棠乃隆庆十五年的进士,是他一把提拔起来的心腹,作为巡抚出镇,有节制三司之权,即是河南与山东的承宣布政使也要让三分,且两地皆是农耕大省,如今便等于将黄河流域的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中。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尚璟望着蓝轩,见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不由笑道:“原来干爹已经知道了。” 蓝轩放下茶盏,以盏盖拨了拨浮叶,漫不经心道:“今日张阁老对我说,皇后要送份礼与我,我便猜到是这事,既然他们如此有心,竭力促成此事,倒省了些事。” 他言谈举止很有几分优雅,即便说的是挟势弄权之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清贵气。一旁的郎燕生闻言了然,皇后有求于厂督,必是为了福王。忽然想起另一事,他压低声音道:“方才薛贵妃也使人送了份礼来,是薛家在京郊的一处园子。” 说话间,便有小宦官捧着一个嵌螺钿的黄花梨漆盒上前,跪在蓝轩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一叠地契与宅契。 蓝轩眸『色』微深道:“是……小沧澜?” 郎燕生郑重道:“正是。” 要说这园子,还得从薛家讲起。薛家原本是江南一户耕读人家,十八年前有女聘入宫中,不久便册为妃,足见圣眷之浓。因恐薛妃眷恋故土,皇帝特敕薛家在京中建一处江南园林,于是薛家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按照苏州城中最有名的沧澜园的样子,花费数年工夫在郊外另起一座园子。虽名曰小沧澜,但占地足有十数倾,其间亭台清旷,花木珍奇,尤胜原景百倍,是京城中一处名胜。 蓝轩笑道:“倒舍得下本。” 见他并无所动,郎燕生在心中想,是的了,即便这园子再珍惜,薛家在朝中却不掌权,自然比不得皇后的娘家。 想到此处,他望向蓝轩道:“那便按照前例回绝了,将这地契与宅契都退回去。” 蓝轩唇角一扬,未置可否,郎燕生蓦然疑『惑』,却忽听屋外有个小宦官喘着大气道:“我的爷,您可慢着点。”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斑斓的暗影迅捷蹿入厅中,屋内之人皆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方觉是只花纹虎斑猫,正顺着蓝轩身上曳撒的织金下摆往上扑。 尚璟笑道:“原是金大爷回来了。” 前朝宫廷中养猫之风颇盛,其中得上宠爱者,加官进爵亦有之。紫禁城中的猫皆自那时兴盛,之后无人豢养,也就成了野猫。屋内这只便是前些年蓝轩打宫墙下捡回来的,原本奄奄一息的一小团,如今也养得威风凛凛。因身上深褐的皮『毛』上带着灿金的金线纹,取了个名叫金赤霜,诨名称金大爷。 蓝轩向来不许它『乱』窜,因而专使人看着,只在西配房一带活动。这猫极有灵『性』,每每他回来,不用唤便知回屋。 161 第69章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 毓坤身子发僵,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 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 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 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蓝轩蓝凤亭,身畔则是他之副手,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 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 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 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 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 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 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 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 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 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屏蔽的关键字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屏蔽的关键字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屏蔽的关键字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161 第70章 抬眸望去, 毓坤见顾太傅已然翻到朱毓岚之作,不过看了一眼,竟眉峰舒展, 是惊喜的样子。毓坤甚奇,要知顾太傅向来严格,能入他之目者寥寥无几, 亦从不轻易夸人,众人之中也只有陆英得过他的嘉许。 然细读片刻,顾太傅神『色』转沉, 又看了几行,面上如凝着层寒霜。将朱毓岚那篇抽出单放,顾太傅冷冷扫他一眼, 似严厉责备。 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毓坤下意识瞧向朱毓岚,却见他并不慌张, 神『色』中也不见意外。 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她猜不出她这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 按惯例,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 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 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王澜以怀抚立论,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从军事角度,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却华而不实,策论当以策为要,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然未免琐碎,行文平铺直叙,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毓坤也未想到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会试应试之文。朱卷是将考生所作墨卷誊抄而成,并无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谁手,但以此之才当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为官。 毓坤望向顾太傅,却见他身体一震,仿佛苍老许多,许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说说,为何要将这文章交上。” 朱毓岚负手而立道:“当日太傅布置下题目,学生发觉竟是隆庆九年的会试试题,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阅礼部封存档案。阅遍百余份朱卷却觉得奇怪,明明此文见地颇深,所言国策十余年来却未曾被采纳,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壮大,滋扰边境。” “细思之下,学生方明白,太傅布置这题目,并非要学生作什么锦绣文章,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写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学生将这篇策论寻了回来,待有机会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内,定令瓦剌不战而降。” 他言之有力,语气铿锵。顾太傅神情复杂,摆手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提无意。我取这题目的本意是,如今应重新审视朝廷与瓦剌的关系,只是殿下说得极好,为君者,不一定要写得出好文章,却要善于用人。” 这还是朱毓岚头一次得顾太傅夸奖,他按下欣喜,恭敬听从教导。 毓坤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她输了,这篇策论一出,即便她那篇写得再好也黯淡无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对朱毓岚重武轻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转而望向毓坤,顾太傅正『色』道:“这正是我对殿下的期望。” 毓坤轻声道:“定当谨记。” 待顾士祯退后,又有翰林学士入内讲《春秋》,到辰时方散。出了文华殿,朱毓岚昂首迈上软轿,望着他意气扬扬的背影,谢意很有些不屑。 161 第71章 松开她, 蓝轩飒然向外走。 在他身后,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冷道:“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 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在这紫禁城中,她尚有许多事有求于他,如今竟说要为他做主。 且语气那样认真, 认真到他真有一瞬间觉得,她并不只是说说。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憎恶他的人,惧怕他的人皆臣服在他脚下, 他早就站在权力的巅峰,又何需假别人之手。 蓝轩知道自己合该是不屑的,然而内心深处却莫名有道细微的裂痕, 鲜明地刺痛起来。 见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毓坤沉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有朝一日, 我为帝王,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不冤死一人, 也不错杀一人。” “以暴制暴, 不过一时手段, 我总相信, 这世上即便污浊,也存着公平正义。 ” “到那时……” 她举起右手,郑重道:“我朱毓坤对天起誓,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待她说完,蓝轩沉默良久,久到毓坤开始忐忑,方听他嗤道:“傻里傻气。” 她不服气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回过身,叹了口气道:“倒傻得可爱。” 毓坤气结,却拿他无法。 沉沉望着她,蓝轩淡淡道:“即便殿下真这样想,也不该这样说。” “若让陛下听了,又作何感想。” 毓坤眸『色』一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今她终究跨不过她爹去。 待他们出了顾府,毓坤见冯贞已等得发慌,听到动静,连眼睛都亮起来,然转脸望见蓝轩,一时间很有些吃惊。 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低着眉目扶毓坤上轿。 毓坤坐在轿子里,蓝轩打府街牵了马,缓缓走在她身边。 她仍旧有些意难平,忍不住掀起轿帘,趴在窗沿子上望他。 是蓝轩还是萧恒,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犹豫了会方开口唤道:“嗳。” 好在蓝轩也没在意,只瞧她一眼,仍静静骑在马上。 这会她倒不怕他了,寻了个放松的姿势,她从轿中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她既不能将他当作蓝轩,也不能将他当作萧恒。他要为当年的事复仇,不惜流血漂橹,她可以理解,却不赞同,也自知劝不动他。 所以她想要知道,他要复仇的人究竟是谁,先前的史思瀚大概算一个,而下一个又在哪?他究竟……恨不恨她爹? 闻听她语气中的自然熟稔,蓝轩嗤了声,冷淡道:“不劳殿下『操』心。” 毓坤道:“我这也是好意。” 瞧了她一眼,蓝轩淡淡道:“倒有件事,我要求殿下。” 毓坤虽已猜到是什么事,依旧开口道:“你说。” 蓝轩道:“今日殿下听到的,看到的,不要告诉旁人。” “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不知道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毓坤闻言不由在心中想,他不愿人知,是觉得屈辱,还是怕仇家得了风声?按他的『性』子,大约后面那个原因多些。 她是并不愿揭别人短处的,更何况他是萧恒。点了点头,毓坤轻声道:“我答应你。” 蓝轩道:“我说的旁人,也包括那位陆公子。” 毓坤一顿,为何他竟平白提起陆英来,难道他看得出他俩要好? 望着他,毓坤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便谁都不说。” 瞧他不说话,毓坤不悦道:“君子千金一诺,难道你信不过我。” 蓝轩嗤笑道:“保不齐你们哪日说私房话,便将答应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毓坤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也不知是谁,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我瞧你们君臣一体,当真比旁人亲厚。” 毓坤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他既是萧恒,又如何会看不懂陆英写的诗,而自己答的那两句还是从他那儿化去的,这好比叫正主拿住贼赃,当真够令人无地自容了。 好在夜『色』深沉,她坐回轿子里,一时不至于太难堪。 想到这毓坤只觉气得很,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作弄她好玩么。 既从蓝轩那得不到她要的答案,毓坤只能寻另一条路,她敏锐地感到,有个人可能对当年的事知道些什么。 毓坤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方过午,崔茉雨引她到思顺斋,薛贵妃正倚在美人榻上,素『色』抹额,明眸朱唇,珠翠中一点皓腕,纤手握着一卷簿册。 毓坤走近了些,薛贵妃方察觉,松开手,起身唤她到身边坐。 毓坤坐下后拈起那册子瞧了眼,方觉上面竟是一张张画像,皆是少年才俊,旁边写明了名字,籍贯,年龄,家世,履历。 见她蹙着眉,薛贵妃怅然一笑:“如今婉姐儿也到了年纪,总要定下一门婚事才好。” 毓坤知道她娘是担心瓦剌王子求婚的事,柔声安慰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妹妹去蒙古和亲。” 薛贵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又哪由你做主。” 毓坤一凛,听她娘的意思,难道她爹还真有意与瓦剌结这门婚事。 心中沉甸甸像压着块石头,毓坤只听薛贵妃道:“怎么今日来了?” 今天本不是她惯常来问安的日子,她娘一下便品出些不同来。 毓坤也不绕弯子,直言已知蓝轩便是萧恒,果然见薛贵妃变了脸『色』,纤指绞着帕子,许久没有说话。 毓坤试探道:“娘娘想必早知道了?” 薛贵妃不答话,只细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因答应过蓝轩,毓坤没有透『露』她听到的话,只含糊道是在太傅家留得晚了,恰巧遇到他过来。 然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薛贵妃忽然就问她,如何在太傅府中留得那样晚? 从小到大,她是没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娘的,犹豫了下,毓坤还是轻声道:“是约了陆时倾。” 薛贵妃闻言握住她的手,过了会才开口道:“娘知道你们亲厚,从小好在一处,然如今大了,总有不方便,若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毓坤打断道:“娘娘说的是,我自然有分寸。” 见她苍白着嘴唇的样子,薛贵妃很是心疼,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道:“并不是娘苛责于你,只是他总有一日要成亲,娘不忍心你那时伤心难过。” 见毓坤许久未说话,薛贵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今你问起了,娘便把你想知道的都讲与你。” 但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薛明月爱怜地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庞想,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当年你外祖父家在苏州,家中有几百亩水田,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日子富足,衣食无忧。”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得你外祖父欢喜,娇养长大,到了十七岁,他便想着要与我选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也有些名气,只因你外祖父乐善好施,又在族中办义学,因此得了个薛善人的称号。我们吴地的女孩儿,都有一双巧手,我在闺中时,因绣活比别人略强些,竟也有了些名声。十里八乡听说薛善人家的小女儿要出阁,一时间媒人蜂拥而至。” 毓坤闻言心想,她娘当真是谦虚了,那样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无怪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这么想着,又听薛贵妃道:“如此挑了三个月,你外祖父终于选定了金陵沈家,然而未及下聘,竟出了件祸事。” “当时的苏州知府孙万理,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听说了这件事竟派人来,说要纳我做他的第三房妾室。” “你外祖父自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知府老爷,只想着能早日完婚。然而不待沈家来人,那孙老爷竟寻了由头,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皆下了大狱,还强占了家里的百亩水田。” “那时你二舅带我逃了出来,半路上却后悔,劝我回去从了知府老爷。” “然我却知道,那孙万理岂是好相与,定要闹到薛家家破人亡,我没了指望,才好倚仗他。” “那时我心想,难道这世间竟没了王法,干脆横下心,带着茉雨,上京城告官。” “那时我十七岁,不过比你和婉姐儿大些,孤身在外不方便,便扮作位公子。” “虽然京城千里迢迢,但我也不是任『性』胡为,只因在家中曾听你外祖父说,有位同乡世侄,祖上与我们家是世交,如今在皇上身边做了大官。若肯出头,即便是苏州知府,也没什么可怕。” “而我唯一担心的是,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走动,也不知他肯不肯认我。” 依礼,皇太子于午门接受朝见,需着冕服,宫中尚衣局已提前半月新制了衣裳佩绶。原本这事是和蓝轩沾不上边的,所以那日,听闻他竟亲自将衮冕玄衣送来东宫,毓坤着实讶异了回。 每次与蓝轩交锋皆劳心劳力,这几日她鲜少与他言语,倒轻松许多,此时便更懒得应付,不由向传话的宫人淡淡道:“就说有劳厂臣,我又发了头风,起不来身,不便亲谢,赏些东西,打发他去罢。” 161 第72章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 按惯例, 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 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顾太傅命二人各自将文章当众诵读一遍, 王澜以怀抚立论, 从文治角度阐述安|邦之道, 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峥则以武防为要,从军事角度, 提出备边御虏的具体对策。 听完后毓坤不禁钦佩。这二人年纪不过比自己稍长,才气却不输读了几十年书的博学之士。 这般想着, 却听顾太傅道:“潜文之作文采华丽, 却华而不实, 策论当以策为要,况且重文而轻武,岂非重蹈前朝之祸?” 王澜躬身聆训,顾太傅又向沈峥道:“重山之作对策详实, 然未免琐碎, 行文平铺直叙, 又失韵味。” 听完顾太傅的话, 毓坤心中不免发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顾太傅这里,却不过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满意的文章是什么样,大约只有陆英尚可一试。 有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谢意凑在她耳畔啧道:“要务实,又不能事无巨细,要兼顾,又不能泛泛而谈,需以史为鉴,又不能墨守成规,最重要的是得有纵览全局的气魄,且要文笔好。这样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没人作得出来。”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却不要拖别人下水。” 谢意与她同岁,向来被她调侃惯了,倒也不恼,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称赞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声音大了些,顾太傅犀利的目光扫来,谢意规矩坐正,再不敢与毓坤耳语。 之后冯贞代毓坤将昨夜写的策论读了,顾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许多,语重心长道:“殿下言道,应强国以御虏,政治清平,国富民强方能震慑外邦,而蛮人轻狡,亦要备军待战,堪为今日之优。” 朱毓岚实有些惊讶,望着毓坤秀气的侧影发怔,未想到他这姣美若好女的兄长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伤,朱毓岚下意识望向她单薄的肩背,见她将左手拢在袖中,金边下隐隐『露』出一点指尖,莹莹泛粉,倒有些可爱。 猛然将这个念头甩开,朱毓岚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岁起随太傅读书,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他不仅将自己当作储君,更当作子侄关爱。自小离开生母,难得体会到亲情,毓坤心中对这位老师有着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全然令太傅满意。 果然,顾太傅话锋一转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国强兵,澄清宇内?” 一句话便将毓坤问住了。她虽将道理想得明白,却实不知该如何施为。 望着顾太傅,毓坤轻声道:“学生的确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获。” 顾太傅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期许。 评罢三人的文章,顾太傅沉着面孔,按下朱毓岚那篇策论道:“殿下可知错。” 毓坤睁大眼睛,却听朱毓岚道:“学生不知。” 顾太傅隐有怒意,朱毓岚却起身道:“可否容学生将文章一读。” 顾太傅望了他片刻,终没有拦。 内侍张顺将那篇策论从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岚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他语气和缓,然一开口却是不凡。 毓坤终于明白,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这文章实是太好,不仅文霞藴然,璧坐玑驰,且旁征博引,纵贯古今。先论述前人之军事策略,再笔锋一转,谈今时之要务。同样是强国以御虏,备军以慑蛮,却从不同方面提出实务,强国需整吏,兴田,通商,而备军则需将专,兵盛,粮足。 文华殿静得能听得见细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朱毓岚道:“使将必得其人,权必委其人,举不得以干焉,则『操』纵赏罚得以尽计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见地,又听他道:“雄边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则遇敌同心,气增百倍。”她一时竟欲击节赞叹。 然冷静下来,毓坤回过味,这样的文章,绝不是朱毓岚能作得出的,无怪乎顾太傅如此生气,这根本就是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 毓坤心中暗叹,她这弟弟大约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岚将策论读完,毓坤却久久不能平静。不过寥寥数千字,落笔之人的蕴籍之学,该博之见,弘济之才颖『露』无疑。其中对人心拿捏之准确令她心惊,而不经意流『露』出的放诞风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来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得出这般惊才绝艳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听谢意轻声道:“这当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尔,却心悦诚服。 顾太傅望着朱毓岚,见他依旧毫无悔意,严厉道:“据他人之物为己有,该称为何?” 此时众人也反应过来,目光皆落在朱毓岚身上,却见他从容道:“学生未曾说过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从张顺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张朱卷道:“学生早前便知道,这篇策论出自隆庆九年会试考生之手。”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毓坤也未想到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会试应试之文。朱卷是将考生所作墨卷誊抄而成,并无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谁手,但以此之才当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为官。 毓坤望向顾太傅,却见他身体一震,仿佛苍老许多,许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说说,为何要将这文章交上。” 朱毓岚负手而立道:“当日太傅布置下题目,学生发觉竟是隆庆九年的会试试题,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阅礼部封存档案。阅遍百余份朱卷却觉得奇怪,明明此文见地颇深,所言国策十余年来却未曾被采纳,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壮大,滋扰边境。” “细思之下,学生方明白,太傅布置这题目,并非要学生作什么锦绣文章,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写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学生将这篇策论寻了回来,待有机会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内,定令瓦剌不战而降。” 他言之有力,语气铿锵。顾太傅神情复杂,摆手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再提无意。我取这题目的本意是,如今应重新审视朝廷与瓦剌的关系,只是殿下说得极好,为君者,不一定要写得出好文章,却要善于用人。” 这还是朱毓岚头一次得顾太傅夸奖,他按下欣喜,恭敬听从教导。 毓坤默默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她输了,这篇策论一出,即便她那篇写得再好也黯淡无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对朱毓岚重武轻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转而望向毓坤,顾太傅正『色』道:“这正是我对殿下的期望。” 毓坤轻声道:“定当谨记。” 待顾士祯退后,又有翰林学士入内讲《春秋》,到辰时方散。出了文华殿,朱毓岚昂首迈上软轿,望着他意气扬扬的背影,谢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轿中,摆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庆宫,她确有些闷闷不乐。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峥正『色』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若未记错,隆庆九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应阅过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这点,是有备而来。” 毓坤一凛,顾太傅将那策论看了几行便有定论,确像曾读过,然十一年后依旧能回想起来,可见当年印象之深。 忆起今日顾太傅复杂的神情,毓坤知道这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只是无从探究。 忽然有个想法,毓坤与沈峥对视一眼,知道是想到一处去了。 望着他二人目光交汇,谢意茫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毓坤当机立断道:“去查一查隆庆九年会试第一名取的是谁。”顾太傅既说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将此人收在东宫。 听令办差的是詹事府少詹邝佑。吏部衙门正在紫禁城南面,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回报道:“启禀殿下,隆庆九年会试,第一名取得是金陵仕子刘霖。” 竟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看来此人确未得到重用。毓坤未料到一个江南学子竟对西北边防如此了解,不由好奇道:“此人现在何处?” 邝佑道:“说来是他倒霉,虽中了会元,殿试却未进一甲,只取了庶吉士,散馆后分去桂王府教世子读书,桂王获罪,他也被免职,如今潦倒京中。” 谢意莞尔,原本从翰林院分入王府便是下差,好巧不巧,桂王又是皇上的兄弟中唯一被削爵的,连带着仕途也从此断了,此人算得上运交华盖。 毓坤倒有些怜惜,吩咐道:“唤他来,我瞧给个什么官做。” 邝佑道:“属下已命人去寻,此时应正在宫外。”身为詹事府少詹,他自然心思机敏,不用太子吩咐已预备下去。 不多会,有内侍领着一人在慈庆宫外叩拜,冯贞宣他进殿,毓坤望见来人却大失所望。 跪倒在她脚下的男子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年纪三十上下,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粗布麻衣,不似读书之人,倒似山野村夫。 毓坤问了几句话,他答得倒切中肯絜,看得出很有些真才实学,只因这几年过得辛苦,少年意气皆被磨平了棱角,倒看不出当年摛翰振藻的样子,毓坤不由怅然。 见她望着刘霖不语,沈峥低声道:“殿下岂能以貌取人?” 向来喜欢沈峥直言不讳,毓坤倒不以为忤,也并没有准备赏些钱便打发刘霖走,只是心中终究有些失望,没在当年遇到他。 不知因何被召至东宫,刘霖心中正忐忑,却听太子道:“今日起,你便去司经局做个校书罢。” 校书郎不过九品,司经局却是东宫属衙,前途不可限量,刘霖蓦然抬眸,但见太子虽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气质灼灼,明艳耀目,一时竟怔住,实不知自己如何得了东宫青眼,茫然不可置信。 待内侍上前呵斥,他方觉失礼,重重叩首谢恩,直到被引出殿外依旧足下发空,像是漂浮在梦中。 刘霖退后,见毓坤面有失『色』,谢意调笑道:“既要风度,又要才学,殿下难道以为人人都似陆时倾。” 毓坤瞥他一眼,眼波流转。谢意心头一跳,却听毓坤淡淡道:“罢了,今日散了罢。” 她只是觉得不对,或者说不甘心,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这般其貌不扬。 谢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宫胡混,却见沈峥道了退,只能随他而去。 出了慈庆宫,谢意三步并作两步道:“重山等我。”沈峥站定,望着他道:“小公爷。” 谢意喘着气道:“这么急做什么。” 沈峥不语,谢意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是慈庆宫的方向,只听他轻声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峥所料自不错,毓坤将两人支开,实是因为她心中记挂着一件不能言说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礼部查宫中内侍的籍册,主薄管直回报办妥了,是派人进档房中默记,出来后再用纸笔复写,因此外面的司吏并不知道查了谁,又查了什么,断不会打草惊蛇。 东书房中,毓坤面前摊着一本薄册,尚带着新墨的香气,记录的却都是陈年旧事。 她屏息翻阅,一刻后却不由失望,薄薄几页纸记录的都是蓝轩累年升迁事迹,除此之外并无一丝前尘。若不是最前面写了句话,“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几乎要怀疑是誊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实是因为他入宫之前的经历被人刻意一笔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测他应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宫。造册的时间是隆庆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这年,毓坤敏锐察觉出不一般。 然那时她不过五岁,随薛贵妃住在储秀宫,并不记得曾发生什么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唤过邝佑,要他去刑部衙门查一查隆庆九年因罪获刑的京官名录 几乎同一时刻,建极殿北面的协恭堂内,秉笔尚璟走入司礼监看文书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笔批阅奏本的蓝轩道:“今日有人去礼部档房查了宫中内侍的籍册,儿子特意命人留心,有处积灰留有手印,看得出干爹那册被人翻看过。” 他明明比蓝轩还长十数岁,唤干爹却唤得顺口无匹。 蓝轩笔下不停,淡淡道:“是什么人? 尚璟道:“是东宫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惊讶,目光中带着迟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蓝轩倒没有意外,回忆起昨夜,毓坤长长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转盯着自己瞧的样子,微笑道:“当真有趣。” 邝佑办事极稳妥,晚间便向毓坤回报,因隆庆九年正是丞相萧仪谋反案发时,受牵连者甚重,京中官员株连获罪者数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时日才能整理出名册来。 毓坤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废中书省,分权于六部之时。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时任中书丞相的萧仪卷入前朝殇怀太子案,皇帝震怒,萧家被诛十族,中书省被裁撤,权归六部。虽从那年起再不设丞相,却以五殿大学士入内阁佐政,首辅大学士陆循成为实际上的宰相。 那时她年岁尚小,又养在深宫中,对这事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大明这最后一任丞相,不仅本人声名赫赫,其子萧恒更是青出于蓝,是当时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据说幼时能诗,稍长善书会画,长于正楷,笔下妍丽温雅,有北宋蔡襄遗风。十二岁登天子之堂,志学之年笔法愈进,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只可惜天妒英才,未满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几个月后萧家遭逢大难,至于倾覆。时有世言,当年萧仪涉案时竟无一字辩白,便是因逢丧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无一字自辩,惹来皇帝滔天怒火,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听完邝佑的叙述,毓坤这才知道当年实是一桩惨案,血染了半个京城,千余人遭斩首流放,罢官免职者更不计其数。 若如此,时年十五的蓝轩因家中有人涉案,获罪入宫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因这事有些忌讳,并不好放在明面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许走漏风声,邝佑便暗暗结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实,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梦。 然第二日却风云突变,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东宫讲官的几位翰林学士被一道谕旨卸任,接着又有数十位宫僚被撤换。消息一出四下皆惊,片刻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东宫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己。 只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满意对太子的教养,这不满看似是对东宫讲官,实则是对东宫本人。失了圣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与此相比,另一道发到刑部衙门的文书便没那么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内数人被罢官,其中便有与邝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这消息时毓坤刚下早课,回到慈庆宫,她徘徊在东书房中,面『色』颇有些苍白。 实是太明显了些,蓝轩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处置史思翰,便顺便将刑部那位给她办事的主事一同查办,又以皇帝的口气下了谕旨,将她身边的讲官换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毓坤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却明白如今宫内宫外已俱是他的人了。无力和耻辱深深纠缠着她,身为太子,甚至连东宫属官,自己的老师也不能保全。 她早该想到,轻易屏蔽的关键字蓝轩岂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残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给自己留情面。 然世上却没有后悔『药』。 即便平日洒脱如谢意,得知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峥倒冷静,立在殿中,望着毓坤郑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并不愿说出缘由,沈峥自然也看出了些,没有再追问。只是这样却帮不上什么忙,慈庆宫中三人相对沉默着。 此时毓坤才真正感到实力的悬殊来。蓝轩不过抬手,便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捏扁搓圆。然越是这样,她便越要查,万一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兴许尚可扳回一局。只是现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风头。 境况虽不好,毓坤却仍存着希望,倘若陆英那里进展顺利,一切尚有回圜余地。他既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做到,毓坤心中有这个把握。 从那日起她便只在慈庆宫中读书,或临帖习字。因爱书画,东书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书画字帖,得了空细细品鉴,也算得上苦中作乐。如此谨慎行事几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时,毓坤感到腰肢酸软,身子没有一丝气力。抿着唇,她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微微一动,身下『潮』热,已见红了。 这便是如今无『药』可解的难题。自去岁始,每个月总有几天特别难熬,她又有些气血不足,每每到这时便如过鬼门关。绵密的坠痛不断从小腹袭来,毓坤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身上一阵阵发冷,又有些发热,恹恹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为她抹去额上细汗,绛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个假,歇一日再去学罢。“ 毓坤吃力抬手,摆了摆。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若告了假,只怕闲话传得更厉害。况且又讲不出是生了什么病,耽误了功课,更容易被挑出错处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是绝不能有一丝松懈的,想到此处,不由咬着牙道:“更衣。” 说罢,她扶着绛雪起身,勉强换好冠服,连早膳也用不得,乘着轿匆匆向文华殿去。一路上颠簸不停,毓坤只觉小腹坠得越发厉害,不由紧紧抿唇。 然福王朱毓岚这几日心情却相当不错,太子受挫,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在文华殿外下了轿,他神『色』轻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见远处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岚不由诧异,虽是夏天,今日她却捂得很严,仿佛有些害冷,眉头微微蹙着,唇『色』淡得若有似无,却依旧是极好看的样子。 在文华殿中落了座,朱毓岚望着面前纤秀的背影想,他这兄长身体当真不好,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病一场,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强,再不舒服也要强撑着来。有时候,他直觉瞧不上她,但又有时候目光却莫名被她牵绊,随便她一丝细微的动静都能牵起他的思绪来。 譬如现在,见她蹙眉听讲的样子,朱毓岚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到底是因为换了讲官,还是因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为何不传太医?不肯告假,是不是因为他迫她太紧了些? 他一面想,一面走神。直到顾太傅蹙眉咳了一声,朱毓岚才收回思绪。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身畔则是他之副手,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屏蔽的关键字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161 第73章 这态度实有些暧昧, 毓坤不禁在心中想, 到底是因为她爹真的病得那样沉, 还是他当真在犹豫?第二个猜测令她心生寒意,却一点儿也不能吐『露』心声,更忧心母亲和妹妹在后宫,听闻风言风语不得安稳。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见到她爹,然而几次递了奏本, 都被驳了回来。最后连谢意都来劝她:“皇上不见殿下, 许是为了殿下好, 毕竟如今非常时刻, 万一将皇后『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毓坤摆了摆手, 她爹不见,只是因为不想见罢了。毓坤知道这时候若是求得到蓝轩,兴许有几分机会, 也兴许他就在那, 正等着她来求他。 只是这织好的罗网,她跳还不是跳? 似知她所忧,沈峥正『色』道:“如今倒有个人能派上用场。” 毓坤抬眸望他,沈峥叹道:“殿下可是忘了,先前那刘会元对瓦剌了解倒透彻, 我瞧这次瓦剌王子遣人求亲并没有那么诚心, 诏他来问一问, 兴许有什么法子让他打消这主意。” 毓坤这才想起, 她身边还有刘霖这么个人来,沈峥说的无错,若能让脱欢自己转了念想,是最好不过。既然有这么个人才,又为何不用? 然而待刘霖急匆匆从司经局赶来,毓坤才发觉他对西北的风物人情,政局军事并不甚了解。她眸『色』沉沉地想,难道竟是邝佑寻错了人不成。 见她不豫,刘霖面『色』也有些苍白,顿时在她面前跪下,伏地叩首。 只是他毕竟还是有些才学的,毓坤依旧抱着希望,将那篇神仙佳作中印象深刻的几句背了出来,眸『色』深深望着他道:“这是你写过的,可还记得?” 见刘霖面上依旧一片茫然,毓坤不由提点道:“隆庆九年,会试。” 听她说的郑重,刘霖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得了东宫青眼,原来竟是因那样一篇文章,只怕是个天大的误会。 虽说知道自己此时将这事应了,便可保全富贵荣华,但他还是有几分骨气的。拜了一拜,刘霖沉声道:“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此言一出,不禁毓坤一怔,连沈峥与谢意也惊讶起来,原来那日写这文章的人,竟未取得头名。 想来比起刘霖,他自然是强上许多,未点会元,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见在场之人皆望着自己,刘霖再拜道:“这文章并非臣所作,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毓坤这才相信,原来竟是真错了。 见她面有失『色』,刘霖犹豫了许久,期艾道:“其实,说不知道也不对……方才听殿下提起隆庆九年的会试,臣倒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见他欲言又止,毓坤道:“你且说来。” 刘霖叹了口气道:“那年与臣一同参加会试的,实有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话未说完,殿中诸人皆想到一人,然而那又如何可能。 果然,听刘霖道:“便是当年萧丞相家的公子萧恒。”谢意不由笑道:“这如何可能,会试在三月,然而刚开春,这位萧公子已病屏蔽的关键字。京城中最大的那几个书画铺子的掌柜都这么和我说的,断断不会记错。” 说罢望着刘霖,谢意沉着面孔道:“即便萧恒名声大,也不能这么糊弄我们。” 刘霖闻言摆手道:“小公爷说的也没错,萧恒是死在隆庆九年,只是不是在春天,而是在夏天……”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道:“是在萧家的谋反案发后,被陛下处死的。” 殿中之人闻言皆惊,毓坤更是不能置信,沉声面孔不言。 谢意蹙眉道:“当真?” 刘霖叹道:“小公爷与书画铺子的掌柜打交道,自然是去买字画,牵扯上利益关系,病死和处死,差别可大了。” 谢意听出他的意思,冷冷道:“你是说,是那几个掌柜为了生意,合起伙来骗我?” 刘霖道:“小公爷试想,若萧恒是以谋反罪名处死,那便是钦犯,那字,那画,都是禁物,如何能在市上流通?况且当年萧家被诛十族,亲故友朋无存,连安富坊内的老宅都被夷平,那字画又是打哪儿来的?不编些故事,如何能让您踏踏实实花这冤枉银子?” 谢意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沈峥道:“也并非是那些掌柜编出来的罢,如今上坊间打听,也是一般说辞。” 刘霖叹道:“沈公子说的没错,但这其中的缘故,却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了。” 谢意疑『惑』望他,只听毓坤道:“是……皇上的意思?” 话音落下殿中人皆一凛,刘霖顿时伏身在地,毓坤叹道:“你说罢。” 刘霖抬眸望着毓坤,见她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些时日太子的知遇之恩,又想到自己因桂王犯案株连而潦倒半生,不由对当年的萧恒感同身受,悲愤中竟生出些勇气来。他沉声道:“即便萧仪有错,其子无过,况且萧家谋反本是桩糊涂案,陛下因迁怒而杀其子,便如司马昭杀嵇康,司马颖杀陆机,这样文坛喋血,想必后悔,不能担此名,自然对外说是病死的好。” 这话着实重了些,怕是要治大不敬之罪,刘霖自知不能活,只是此乃多年来他心中盘桓的心声,既是为当年的萧恒,也为如今的自己,抒吐出胸中的郁气,他竟笑了笑,转身便向殿中的柱子撞去。 磕破额角,却被内侍按住,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毓坤道:“放了他罢。” 冯贞犹豫道:“殿下?” 毓坤望着满面鲜血的刘霖道:“宁错杀勿放,是为君者的不得已。只是错了便是错了,既做得,自然也担得,留待史书评说,我不会因这事而治你的罪,陛下也不会,你起来罢。” 161 第74章 冯贞送来的这封战报, 是一刻前兵部呈报上来的。 就在前天夜间, 脱欢再次南下, 侵犯西北九镇。与先前不同,这次他集结了蒙古诸部, 足有二十万兵力, 兵分两路进攻内地,东路攻打辽东, 中路进军宣府围赤城,又分兵一路由脱欢亲自率领, 进攻大同。 一夜之间大同再次失守,陈谨身浴血至死,当战报以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之时, 宣府也已失守,脱欢铁骑直『逼』居庸关,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 蓦然将那封染血的战报阖上, 毓坤道:“即刻诏内阁辅臣、六部尚书与禁军统帅入宫。” 说这话时, 她面上的表情虽平静,肩膀却不依察觉地颤了下。蓝轩从她手中接过那封战报, 看完面『色』沉了沉,却压着她的手道:“不急。” 他的神情沉静,毓坤心下稍安。 两人皆明白,如今这场祸事, 便是上次大败脱欢后, 没有乘胜追击的后果。但即使是蓝轩, 也曾认为,脱欢至少会休养生息两三年才能再起。然就在毓坤的北伐计划推行受阻之时,脱欢竟瞧出了大明朝廷内部的重重屏蔽的关键字,迅雷不及掩耳地集结了蒙古诸部,以破釜沉舟之势倾巢而出,直取京师。 这次脱欢再来,已不只是要钱财、要通商互市那么简单,他是要将整个长江以北都纳入了掌中,不然也不会将半个蒙古的骑兵都带来。 三日之间,二十万瓦剌铁骑拿下宣府大同,直指京城,更给予脱欢强烈的信心。他一想到可以攻占北京,报上次的一箭之仇,心中就无限快慰。 如今他心中仍旧惦记这那位大明的皇太子殿下,或者应当说是现在的皇帝陛下。虽然这惦记,更多的是将她当作真正的对手而产生的征服欲。毕竟上次败得那样惨烈,脱欢记忆犹新。如今卷土重来,定要重整山河,再与她一争高下。 而突如其来的战情也令毓坤无暇他顾,此时牵一发动全身,她先前查的那桩事只能暂且搁置。 原本毓坤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萧家的案子终于有了平反的希望,蓝轩定不会轻易放弃,然而竟是他最早劝她先将此事放下,全力做军事部署。 御前会议一直从白日进行到深夜,毓坤本意是与内阁商量作战事宜,然而到了后来,要不要战却成了有待商榷之事。 瓦剌大军压境,以武英殿大学士张怀为主的一派建议立即迁都,过江南渡至金陵,毕竟最开始太|祖定都金陵为南京,一切都是现成的。然而这法子虽稳妥,却等于放弃了长江以北的大好山河。 毓坤知道,眼前这些人,往上数几代,都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纸上谈兵尚可,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更别提如今这般,与凶悍的瓦剌人只隔着一道居庸关,怕是早已吓破了胆,只想偏安江南过安稳日子。 见她面『色』发沉,执意要战,张怀厉声道:“难道陛下要效仿赵宋徽钦二帝北狩之事。” 这话是说,若她不愿迁都,便是要像宋徽宗与宋钦宗那样,叫瓦剌人掳了去。 说得实是重了些,毓坤变了脸『色』,沉声道:“将他带下去,午门外廷杖二十。” 冯贞也不含糊,登时有内侍上前,将张怀拖了下去。 余下的人见了这场面皆傻了眼,未料到年轻的皇帝竟有如此手腕,直接将张怀拖到午门外打板子。二十杖下去虽要不了人命,但恐怕以后张怀再无颜面留在内阁,只有上书请辞一条路走。 毓坤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以儆效尤,此前她已忍了张怀许久,虽说他是张太后的人,但如今远在蓟州的张远尚无暇他顾,此时便是将他逐出内阁的最好时机。 张怀被带下去后,暖阁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毓坤的目光沉沉扫过在场之人,今日连向来强势的陆循都一反常态地沉默,自然无人再言迁都之事。 毓坤很是满意,缓声道:“那下面便议一议,迎战布防之事。” 经一夜的商讨,战事刻不容缓,只能先以禁军五军营北上,集结西北九镇兵力迎击瓦剌,同时调河南、山东等地守备军进京驻防,开通州仓调官粮入京以充军备,并诏各藩入京勤王。 剩下的,便是领任人选的抉择。调河南、山东守备军入京之任,自然落在了两省巡抚孔兆棠的身上。开通州粮仓的事,毓坤交给了廖仲卿亲自督办,只余守卫京城的统帅和带军北上迎击瓦剌的领兵之人尚未定下。 前者还好说,毕竟是守在北京城中,前面仍有居庸关这道防线,然北上迎击瓦剌,却是九死一生,更需要丰富的实战经验。 毓坤原以为,京中文武百官数百,总能挑出合适的人来。然第二日在皇极殿的朝会上,除了安国公谢言与英国公王辅,竟再无人主动请战,毓坤不由失望。 先前经御前会议,毓坤将整军备战之事妥善安排,又有通州粮仓救济,一时间士气高涨,还让她有了满朝上下齐心协力的错觉,现在看来,御座之下,仍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从高处向下睥睨,满目猩红的朝堂之上,毓坤但见许多人低眉垂目,不敢抬头,更有甚者,听说她决意不迁都,瓦剌人还未来,已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毓坤既痛且恨,却没有办法,谁叫她爹荒废了十年的朝政,留了这么个摊子给她。 但既然留了,她也只能接下。 英国公与安国公皆是随她祖父征战的老将,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但皆已年近六十。毓坤心中知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难免有心力不足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他们的对手是喋血的脱欢。 这两人更合适留在京中,担任守卫京师的统帅,而是不是领军上前线。 然而除了两位国公,无论她再如何恩威并施,朝中竟再找不出第三人应战,因为谁都知道,再大的恩宠,有命拿才值得,这会去迎战瓦剌,恐怕便是下一个陈谨身。 朝议再度陷入僵持,军情却刻不容缓,前线虽暂无战报传来,但毓坤知道,也许便在这会,脱欢指不定已攻下了另一座重镇。 就在此时,她蓦然听到个低沉的声音道:“臣请战。” 毓坤回眸,蓝轩已从她身畔走下去,立在朝堂之上,望着她道:“臣请领军北上。” 明晃晃的日头从大殿的朱门之外照『射』进来,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幽幽的金砖上,一时叫人看不真切,却凛凛生威。 一时间惊讶错愕的目光皆落在蓝轩身上,确有内臣出京镇守州府的旧例,但内臣领军出战,还并未有过。 窃窃私语中,蓝轩身姿挺拔,绯衣灼灼,不能『逼』视。 左右两列文武百官既惊讶他的勇气,细思又觉理所当然,毕竟上次大败脱欢,便是他一力主导。 望了他许久,毓坤终是道:“朕允了。” 她看过他写的策论,若是他不能击败脱欢,那世上恐怕再无人能做到。 蓝轩只带走了禁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 出德胜门那日,毓坤亲自送她。建旗帜,鸣金鼓,烈烈的北风中,蠹旗飘扬。宫人将御赐的酒端在蓝轩面前,毓坤郑重望着他道:“德胜乃取得胜之意,待你得胜归来,朕必亲迎,为你接风。” 今日她着武弁服,英中带艳,蓝轩微微一笑,只将她瞧。 待又走出丈许,两人将随行的官员甩在后面,见他云淡风轻,毓坤忍不住道:“你可别轻敌,这次脱欢带了二十万人,西北九镇的兵力除去宣府大同,也不过旗鼓相当。” “况且那些蒙古骑兵,皆是精锐,宣府大同易守难攻,你先前又从未带过兵……” 她真心实意地嘱咐半晌,却听蓝轩轻笑道:“陛下可是忧心臣。” 毓坤觑他道:“你怎么样朕不管,朕只关心社稷能否保全。” 蓝轩叹道:“是的了,若是收复了宣府大同,臣却没回来,倒没人拘着陛下了,正合陛下的心意。” 毓坤打断他的话,端起羽觞道:“朕愿你,旗开得胜。” 蓝轩未接,扬唇道:“待臣凯旋,陛下要赏臣什么。” 毓坤未料到他此时竟讨起赏来,只能道:“尽朕之所能,予你之所求。” “好。” 蓝轩答得干脆利落。 将酒饮尽,他掷了羽觞,沉沉望着她:“到那时候,陛下莫要忘记,今日曾说过的话。 说这话时,他深潭般的眸子波涛汹涌,一瞬间令她几乎有种要被吞噬的错觉。 161 第75章 与此同时, 远在宣府的脱欢得知, 朝廷派蓝轩任宣同镇守太监,领兵北上,不由嗤之以鼻。没想到大明倾举国之力都找不出个能带兵打仗的男人, 最后竟派个宦官来,无怪乎要亡于他手。 他心中愈发坚信, 统一北方,是长生天的旨意。 从京郊回宫,毓坤吩咐冯贞唤福王来。 迈入乾清宫西暖阁中, 朱毓岚撩起下摆跪道:“臣朱毓岚,叩见皇上。” 身前着燕居常服的纤盈身影转了过来,秀美的面庞带着倦意。 望着她眼下的青黑, 朱毓岚不由想, 自宣同失守的战报传来,她已有两日未曾阖眼…… 他正出神,却听皇帝沉声道:“朱毓岚听旨。” 朱毓岚一凛, 挺直了腰望她。 皇帝一字一句道:“着福王朱毓岚任南京守备, 即日送两宫太后与长公主南迁。” 朱毓岚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皇帝俯下身, 按着他的肩, 在他耳畔道:“一旦京师沦陷, 尔可自立, 切勿念朕。” 说这话时, 他几乎能闻得到她身上的冷香, 那是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又带着触手可及的温度。 朱毓岚的身子剧烈地颤动,脑海中空白了下,最后划过眼帘的竟是她嫣红的嘴唇。 抬起眸子,他仔细打量着皇帝,似乎想从她面上分辨出,她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然而片刻后他便懂了,她是认真的。 这个发现令朱毓岚一颗心跳得更加剧烈。 “为什么。”他冷声道,难道在她心里,已认定了他是贪生怕死之辈。 皇帝叹了口气,松开他,起身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摊开了说,朱毓岚倒也不惧了,直言不讳道:“先前确是这样,但现在却不是了。” 皇帝定定瞧着他,许久后道:“起来罢。” 她转过身,走到御案之前道:“你别多想,做这样安排,只不过因为,朕有一腔意气,却不能堵上祖宗的基业,总要留一条后路。” “朕还没有儿子,你是朕的兄弟,在朕之后,继任大统,是你的职责。” “带着两宫太后和你婉姐姐去金陵罢,北京若守不住,你便与脱欢划江而治,据长江以南,仍旧留有希望。” 她视死如归的话令朱毓岚的心狠狠颤了颤。他沉声道:“一起走。” 毓坤摇了摇头道:“北京城在一日,朕在一日,朕不会走。” 朱毓岚起身道:“那臣也不走,臣誓与北京共存亡。” 见毓坤还欲言,朱毓岚打断她道:“也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陛下既不肯走,臣便陪陛下守到底。” 他语气郑重,端得是豪气万丈,面上的表情也是一般气势。 这么久以来,两人还是第一次坦诚相待,毓坤用力握住他的手道:“好。” 其实眼下朱毓岚去不去南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兄弟决不能离心离德,有了朱毓岚这话,她自然可以放心了。 沉沉望着他,毓坤道:“朕将禁军五军营交与你,你便替朕,守住这北京城。” 想不到竟得这样的信任,朱毓岚眼眶微热道:“臣定不辜负陛下期望。” 离去前,朱毓岚用力将她抱着,低下头伏在她肩上,闷闷唤了声:“哥哥。” 毓坤此时才发觉,他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在她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未这么唤过她。 毓坤有些好笑,拍着他的肩道:“怎么,害怕么。” 毕竟他才十五岁,虽平日里勇武,但也从未经过这样的大场面,怕也是应该的。 朱毓岚却抹了把脸道:“不,我只是后悔了。” 说罢,他松开了她,大步向外走。 望着他的背影,毓坤想,他是后悔先前同她争,兄弟间多有龃龉,还是后悔没有同她争到底,以至于如今要留在北京城中御敌。 但无论如何,朱毓岚既然答应了她要守住北京,毓坤便相信,至少现下京城之内少了许多不安定因素。 朱毓岚没有答应带着两宫太后和宁熙回金陵,这重任便落在了谢意身上。毓坤命他领神枢营,护送宫中女眷和文渊阁所藏古籍到南京去。 这样一来,即便北京失守,千年传承的文脉不至于叫瓦剌人毁断。 谢意郑重领命,即刻便去安排布置,不过五日,紫禁城中所藏的珍稀典籍被清点出来,装了整整二十车。 张太后得知了这事,气得在景仁宫摔了茶盏。眼瞅着北京是要守不住了,皇帝不愿走是最好的,她带着岚哥儿赶紧到南京才是正途。 等瓦剌人打过来,大可遥尊皇帝为太上皇,然后岚哥儿直接在南京登基,既合情又合理,却没想到朱毓岚竟不愿走,将这大好的机会白白放弃了。更不知那贱人的儿子与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竟然带着兵守城去了。 刀剑皆无眼,现下这当口,站在城楼上可是好玩的, 郑嬷嬷一面扶着她在榻上坐下,给她顺气,一面道:“太后娘娘莫气,皇帝不是说,要送咱们到金陵去,总是比在北京城里耗着强些。” 张太后指尖发颤,攥紧了帕子道:“岚哥儿不去有何用,原本我们孤儿寡母,尚可相依为命,如今她要岚哥儿去守城,可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闭目靠在榻上捂着胸口喘了半晌,郑嬷嬷坐在一旁与她捶着腿,张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起身,唤宫人去取了纸笔来。 在素笺上写下最后一笔,她将用火漆将信封好,交给郑嬷嬷道:“去罢,找个妥帖的人,将这信加急送到蓟州我兄长那里。” 郑嬷嬷走后,张太后重靠回榻上,宫人捧起她保养得体的手,将绘着珐琅彩的护甲重与她戴上,她冷冷笑道:“好罢,那就看一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而在西面的永寿宫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见薛太后已命宫人收拾细软,宁熙按住要开的箱奁道:“娘,咱们真要到金陵去吗?” 薛太后以为她是怕生,抚慰道:“你外祖家在苏州,离金陵也近得很,娘不是与你讲过……” 宁熙打断她道:“咱们真的要,舍下皇帝哥哥吗?” 薛太后这才明白她是担心这事,宁熙忧虑地伏在她膝上。沉默了会,薛太后抚着她的额发道:“不是舍下你皇帝哥哥,而是只有我们安稳了,才不至于分她的心,让她能全心守住北京城。” 听了这话,宁熙心下稍缓,眼眶却泛红:“那咱们一定还能回来的,是不是?” 薛太后握住她的手道:“一定能。” 虽这么说,她的指尖也有些发颤。 这几日中,最忙的便是谢意。一切俱已安排妥当,皇帝特别给了恩典,许他护送两宫太后与长公主南下的同时,可以带上安国公府的女眷。 指挥着家丁将收好的行礼箱子搬上车,眼见婢女扶着他娘也上了车,谢意便去辞别父亲。 安国公谢言与英国公王辅这次皆留下守城,谢意不仅是要与父亲告别,更有件紧要的事要托付与他。 先前陆英曾将那杜诗若交给他,谢意临危受命,便想起他的十日之约,抽了个空到陆府去,想同他商量这事要如何办,却没想到连府门也没进去,便被陆府的总管拦了。 听赵总管说陆英竟不在,谢意心中虽泛疑,却无暇细究,只让赵瑞知会陆英,等他回来,务必到安国公府来一趟。 然而直到五日后,他即将出发,陆英依旧不见人影。谢意无法,只得嘱咐父亲,咱家后房中有个女子,是一桩案子的人证,需在五日后交给陛下,不能早也不能晚。 见他说的郑重,谢言严肃应了,又叮嘱他路上一切小心。谢意知道,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虽平日之中父亲对他管教常施以棍棒,此时听了他的殷殷嘱托,倒明白了他拳拳爱子之心。 父子话别一刻,谢意虽不舍,也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忍着不舍上马去了。 而当他领着神枢营等候在午门之外,只待两宫太后与长公主登车时,忽然出了桩变故。原本要去往金陵的张太后竟不愿走了,哭天抢地不愿与儿子分开,要留在北京陪着守城朱毓岚。 谢意倒也能理解,毕竟她是个寡『妇』,再没了儿子,日子就彻底没了指望。现下瓦剌人随时可能打过来,刻不容缓,所以到了时辰,见劝不动她,谢意只得吩咐启程。 待谢意走后,安国公府中又出了另一场变故。也不怎地,半夜的时候,后院忽然起了场火,虽扑灭的及时,但也将三间瓦房烧得只剩瓦砾。 好巧不巧,这三间房中正住着府中的客人,还是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此番不幸殒命,前去灭火的家丁都着实惋惜,只得将此事报与安国公得知。 而紫禁城中,到了天蒙蒙亮时,乾清宫中的御前会议终于散了,毓坤方听说,昨日早上,张太后竟没随谢意去金陵。 虽然爱子之心是人之常情,这个时候毓坤却感到有些微妙。 现下是不能出一点儿差错的,她思忖了一番,仍旧不放心,便命冯贞唤安国公入宫。 161 第76章 见她睫『毛』上雾气未散, 却不甘示弱,他心中忽然柔软下了, 竟不忍再欺负她了。 松开她, 蓝轩飒然向外走。 在他身后, 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 冷道:“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那便真的是了,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在这紫禁城中,她尚有许多事有求于他,如今竟说要为他做主。 且语气那样认真, 认真到他真有一瞬间觉得, 她并不只是说说。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憎恶他的人,惧怕他的人皆臣服在他脚下, 他早就站在权力的巅峰,又何需假别人之手。 蓝轩知道自己合该是不屑的,然而内心深处却莫名有道细微的裂痕,鲜明地刺痛起来。 见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毓坤沉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 但有朝一日, 我为帝王, 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 不冤死一人, 也不错杀一人。” “以暴制暴,不过一时手段,我总相信,这世上即便污浊,也存着公平正义。 ” “到那时……” 她举起右手,郑重道:“我朱毓坤对天起誓,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待她说完,蓝轩沉默良久,久到毓坤开始忐忑,方听他嗤道:“傻里傻气。” 她不服气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回过身,叹了口气道:“倒傻得可爱。” 毓坤气结,却拿他无法。 沉沉望着她,蓝轩淡淡道:“即便殿下真这样想,也不该这样说。” “若让陛下听了,又作何感想。” 毓坤眸『色』一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今她终究跨不过她爹去。 待他们出了顾府,毓坤见冯贞已等得发慌,听到动静,连眼睛都亮起来,然转脸望见蓝轩,一时间很有些吃惊。 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低着眉目扶毓坤上轿。 毓坤坐在轿子里,蓝轩打府街牵了马,缓缓走在她身边。 她仍旧有些意难平,忍不住掀起轿帘,趴在窗沿子上望他。 是蓝轩还是萧恒,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犹豫了会方开口唤道:“嗳。” 好在蓝轩也没在意,只瞧她一眼,仍静静骑在马上。 这会她倒不怕他了,寻了个放松的姿势,她从轿中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她既不能将他当作蓝轩,也不能将他当作萧恒。他要为当年的事复仇,不惜流血漂橹,她可以理解,却不赞同,也自知劝不动他。 所以她想要知道,他要复仇的人究竟是谁,先前的史思瀚大概算一个,而下一个又在哪?他究竟……恨不恨她爹? 闻听她语气中的自然熟稔,蓝轩嗤了声,冷淡道:“不劳殿下『操』心。” 毓坤道:“我这也是好意。” 瞧了她一眼,蓝轩淡淡道:“倒有件事,我要求殿下。” 毓坤虽已猜到是什么事,依旧开口道:“你说。” 蓝轩道:“今日殿下听到的,看到的,不要告诉旁人。” “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不知道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毓坤闻言不由在心中想,他不愿人知,是觉得屈辱,还是怕仇家得了风声?按他的『性』子,大约后面那个原因多些。 她是并不愿揭别人短处的,更何况他是萧恒。点了点头,毓坤轻声道:“我答应你。” 蓝轩道:“我说的旁人,也包括那位陆公子。” 毓坤一顿,为何他竟平白提起陆英来,难道他看得出他俩要好? 望着他,毓坤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便谁都不说。” 瞧他不说话,毓坤不悦道:“君子千金一诺,难道你信不过我。” 蓝轩嗤笑道:“保不齐你们哪日说私房话,便将答应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毓坤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也不知是谁,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我瞧你们君臣一体,当真比旁人亲厚。” 毓坤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他既是萧恒,又如何会看不懂陆英写的诗,而自己答的那两句还是从他那儿化去的,这好比叫正主拿住贼赃,当真够令人无地自容了。 好在夜『色』深沉,她坐回轿子里,一时不至于太难堪。 想到这毓坤只觉气得很,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作弄她好玩么。 既从蓝轩那得不到她要的答案,毓坤只能寻另一条路,她敏锐地感到,有个人可能对当年的事知道些什么。 毓坤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方过午,崔茉雨引她到思顺斋,薛贵妃正倚在美人榻上,素『色』抹额,明眸朱唇,珠翠中一点皓腕,纤手握着一卷簿册。 毓坤走近了些,薛贵妃方察觉,松开手,起身唤她到身边坐。 毓坤坐下后拈起那册子瞧了眼,方觉上面竟是一张张画像,皆是少年才俊,旁边写明了名字,籍贯,年龄,家世,履历。 见她蹙着眉,薛贵妃怅然一笑:“如今婉姐儿也到了年纪,总要定下一门婚事才好。” 毓坤知道她娘是担心瓦剌王子求婚的事,柔声安慰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妹妹去蒙古和亲。” 薛贵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又哪由你做主。” 毓坤一凛,听她娘的意思,难道她爹还真有意与瓦剌结这门婚事。 心中沉甸甸像压着块石头,毓坤只听薛贵妃道:“怎么今日来了?” 今天本不是她惯常来问安的日子,她娘一下便品出些不同来。 毓坤也不绕弯子,直言已知蓝轩便是萧恒,果然见薛贵妃变了脸『色』,纤指绞着帕子,许久没有说话。 毓坤试探道:“娘娘想必早知道了?” 薛贵妃不答话,只细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因答应过蓝轩,毓坤没有透『露』她听到的话,只含糊道是在太傅家留得晚了,恰巧遇到他过来。 然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薛贵妃忽然就问她,如何在太傅府中留得那样晚? 从小到大,她是没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娘的,犹豫了下,毓坤还是轻声道:“是约了陆时倾。” 薛贵妃闻言握住她的手,过了会才开口道:“娘知道你们亲厚,从小好在一处,然如今大了,总有不方便,若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毓坤打断道:“娘娘说的是,我自然有分寸。” 见她苍白着嘴唇的样子,薛贵妃很是心疼,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道:“并不是娘苛责于你,只是他总有一日要成亲,娘不忍心你那时伤心难过。” 见毓坤许久未说话,薛贵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今你问起了,娘便把你想知道的都讲与你。” 但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薛明月爱怜地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庞想,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当年你外祖父家在苏州,家中有几百亩水田,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日子富足,衣食无忧。”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得你外祖父欢喜,娇养长大,到了十七岁,他便想着要与我选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也有些名气,只因你外祖父乐善好施,又在族中办义学,因此得了个薛善人的称号。我们吴地的女孩儿,都有一双巧手,我在闺中时,因绣活比别人略强些,竟也有了些名声。十里八乡听说薛善人家的小女儿要出阁,一时间媒人蜂拥而至。” 毓坤闻言心想,她娘当真是谦虚了,那样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无怪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这么想着,又听薛贵妃道:“如此挑了三个月,你外祖父终于选定了金陵沈家,然而未及下聘,竟出了件祸事。” “当时的苏州知府孙万理,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听说了这件事竟派人来,说要纳我做他的第三房妾室。” “你外祖父自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知府老爷,只想着能早日完婚。然而不待沈家来人,那孙老爷竟寻了由头,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皆下了大狱,还强占了家里的百亩水田。” “那时你二舅带我逃了出来,半路上却后悔,劝我回去从了知府老爷。” “然我却知道,那孙万理岂是好相与,定要闹到薛家家破人亡,我没了指望,才好倚仗他。” “那时我心想,难道这世间竟没了王法,干脆横下心,带着茉雨,上京城告官。” “那时我十七岁,不过比你和婉姐儿大些,孤身在外不方便,便扮作位公子。” “虽然京城千里迢迢,但我也不是任『性』胡为,只因在家中曾听你外祖父说,有位同乡世侄,祖上与我们家是世交,如今在皇上身边做了大官。若肯出头,即便是苏州知府,也没什么可怕。” “而我唯一担心的是,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走动,也不知他肯不肯认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毓坤闭上眼,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与谢意这么一闹,毓坤倒轻松下来,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当年她爹力排众议,立她为储,谁也没想到一年后,被太医诊断难以有孕的张皇后竟也诞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岚。 本朝祖制,立储立嫡。张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虽未果,但张氏多年经营,朋党纠缠,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辅陆循城府深沉,此时不表态,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肯为她出头。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爹才那样犹豫。 只是她却没有退路了,古往今来废太子的结局显而易见,况且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张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样厉害,又岂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势单力薄,所以在这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压下一头。不过她总愿往好处想,若真等来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确立了储君威信,即便张皇后要『逼』宫,也讨不到好处去。 武成阁在皇极殿广场以西,阁前有片空旷场地,是诸皇子演武之处。如今仪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观礼高台。 毓坤乘轿至演武场时,距未正尚差一刻,冯贞打起轿帘,毓坤便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悄然抬眸,正见众人簇拥中,福王朱毓岚无声望来。 她这弟弟向来倨傲,眼神也冷冷清清。毓坤知道,因是皇后之子,他并不曾将她这兄长放在眼中。 毓坤倒不在意,只是想到那梦有些好笑。现下时刻惦记着要将她从太子位子上拉下去的人,在梦里竟不惜代价要救她。 她淡淡一笑,与他对视,朱毓岚却蓦然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多看她一眼。 毓坤简直想翻他个白眼,面上却沉静。待她站定,朱毓岚走上前问安。 今日他一身亲王常服,下拜时倒恭敬。毓坤心叹,两人虽暗暗较劲,在人前却要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她配合地伸出手,托他起来,相接时却感到朱毓岚手臂一僵,接着不留痕迹从她掌中挣开。 收回手,毓坤面无表情想,原来他对她的不喜已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 两人间虽暗流涌动,却相偕站在一处,观礼台下的官员也上前见礼。毓坤这才发觉,今日不仅詹事府的人在,礼部左右侍郎也来了。她心中一凛,知道果如所料,如今她与福王的一举一动,朝中皆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而她身边的朱毓岚自然也懂这道理,二人皆打起精神,沉下心应对考校。 本朝立国以武,身为皇子,不仅要读书听经筵日讲,也需精通骑『射』。对毓坤而言,这实为艰巨。体质差距并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她却别无他法,只有不分昼夜勤加练习,方勉强跟得上进度。 教授骑『射』的师傅是禁卫军三大营中神枢营的参将,高大威武。待太子与福王演练过基本身法,他命副将托着一排弓上前,今日考校的最后一项是『射』靶。 只是箭靶的位置有些特殊,高悬在不远处的角楼之上,距离足有百丈。 不同形制的长弓在面前一字排开,从坚韧的开元弓到精巧的小稍弓皆有。以常识而论,弓臂越长『射』程越远,这也同时意味着张开弓需要更大的臂力。 毓坤有些犹豫,这实不是她擅长的事,然她知道,身后观礼台上,礼部官员正目不转睛瞧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而另一边,朱毓岚却成竹在胸,望着高悬的箭靶道:“再高些。” 毓坤知他挑衅,却不能示弱,淡淡道:“自然。” 朱毓岚微微讶异,却也未客气,吩咐人向角楼传话,绞动机枢,将箭靶又升高了十来丈。 毓坤从冯贞手中接过翡翠扳指套在拇指上,手心微微冒汗。 余光扫过朱毓岚,却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弓臂最巨的那张开元弓,屏息凝神站正,审靶,彀弓,匀力,蓦然而放,羽箭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云霄,正中靶心。 观礼台上赞声四起,目光皆落在太子身上。 毓坤如今骑虎难下,方才一箭可知,若想要稳中箭靶,需得使这最重的开元弓才行。然这弓于她太沉了些,无论如何张不开。别的弓又不够劲,『射』远时不免发飘。 毓坤抬眸,正见朱毓岚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知道她不擅使弓,他在等她认输。 沉『吟』片刻,毓坤取过小稍弓。 身后一片哗然,这选择似乎就意味着失败。 161 第77章 第一次遇见那人, 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 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 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 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 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 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 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 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 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 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 心中越发惊慌, 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却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紧张。 握着她的手,皇帝轻易将她困在怀里。毓坤一瞬间气血上涌,细腻白皙的手掌却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这样的手,即便指腹带着薄茧,也是女人的无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却无论如何挣不脱。 皇帝漫不经心捏着她的纤指把玩道:“谁能料到,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时毓坤反倒冷静下来。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为朕要如何?” 望着他俊美面孔上莫测的神情,毓坤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归还,也不会杀臣,臣在一日,便为掣肘,南明则名不正言不顺。 侃侃而言,毓坤发觉皇帝饶有兴致,一瞬不转盯着她,不由缓缓停下。 见她望着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确不会杀你,原因却没那么复杂。” 缓缓压下来,他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她,毓坤下意识退了一步,方察觉到力量的悬殊来。 她虽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骑『射』皆精,并不柔弱,但与成年男子相比还显纤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费力便掐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相距极近,毓坤闻得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她猛然发觉他比自己高许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暧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紧绷,皇帝道:“朕不杀你,是因为将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着她的细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谁?” 毓坤感到眩晕,这实在是荒谬。 皇帝冷冷瞧着她道:“是陆英么?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来,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缀散开,束发的玉冠也『乱』了,毓坤狼狈不堪。 皇帝淡淡道:“现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进来么。 她蓦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陆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戏弄自己。 她理着凌『乱』的衣襟,轻声道:“陛下不过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败寇,若能为陛下增笑,臣自无妨。” 皇帝犀利望着她道:“你是聪明人,但最简单的事却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着他。 皇帝负手道:“十年内,朕不平东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临下道:“要你来换。” 残留在腰间的热意透过薄薄衣衫漫上来,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觉得屈辱极了。 然而一直以来,江山社稷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至亲,宗室,旧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宝姝第二次遇见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边。 那夜后她着急还玉,辗转求告到崔怀恩那里,原本以为于他而言不过是件顺手的事,没想到却被崔怀恩断然拒绝,不止如此,还要她以后也不许提这事。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个小宫女,在司礼监秉笔面前是没什么脸面的,却还是忍不住软语央告道:“崔爷爷,您行行好罢。” 被磨得烦了,崔怀恩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便这么说罢,若因此丢了『性』命,姑娘可还要还这玉?” 宝姝有些发懵,想不出怎会有『性』命之忧,然她知道,崔怀恩那样身份的人是不屑骗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里的玉是那人心爱之物,丢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还回去也没什么。” 崔怀恩有些怜悯地望着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着罢,若有机会你自己还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过了几个月,由春转夏的时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带宫人随行,宝姝竟选在列。宫里管在皇帝身边伺候叫当上差,虽然她只是管着灯油火烛,到不了皇上近前,却依旧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就连走在夹道上,一般的宦官见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给她让路。 身边的姐妹都羡慕极了,宝姝却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怀恩这么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没几日,她又见到那人。 在紫禁城西面这处皇家禁苑里,浩渺的太『液』池被亭台宫阙廊桥岛屿划为北、中与南三海,前朝帝王于其间修建崇道的大高玄殿,如今已荒废了。 入了夜,宝姝将玉熙宫外的石龛点亮,忽见墙角有个人影,她唬了一跳,悄悄走过去,正见那人独自倚在宫墙下,似乎清减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垂下,姣美的唇抿着,望着渺茫的北海出神。 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她,见到她怔了怔,片刻后道:“你是那日……” 宝姝用力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忙将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环递给她,如释重负合掌道:“总算是物归原主。” 那人惊讶极了,望着其上新结的络子发怔。宝姝忙道:“是我见那红线旧了,自主主张打了条替换,可是不合恩公心意?” 那人怅惋一笑,摇了摇头,很快将玉接过系好,郑重道:“费心了。” 宝姝这才发觉,她单薄的腰身不盈一握,竟比女子还要纤细。 不待细想,崔怀恩已带着两个人匆匆寻了过来,望见那人重重松了口气,沉声道:“万岁正找您呐。” 宝姝不由想,皇上果然很器重她,已这样晚了,还要召见她。 然那人的面孔却苍白得厉害,嘴唇也失了血『色』。 虽如此,她依旧沉默着,随着崔怀恩,缓缓步入皇帝的寝宫。 又过了几日,忽然就出了件大事,与朝廷两相对峙的南明终是降了,不到两年,泱泱华夏归于统一。 皇帝下诏,选贤任能,前朝旧臣不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时间举国贤士聚于文华,皇帝择英萃于瀛台诏对,垂以国是。这样的盛事,要持续十日。 毓坤到了瀛台的时候,皇帝正在御案前看着什么。 这儿西苑南海中的一座岛,隐约望去飘渺如方外仙山,茫茫不可及。 她遥遥站定,逶迤的宫帷之后,皇帝未抬眸,只随『性』唤道:“过来。” 毓坤走上前几步,但仍离得有些远,皇帝蹙起眉峰,打量了她一眼。 161 第78章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 那人略微停顿一瞬, 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 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 身畔则是他之副手, 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 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 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 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 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 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 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东宫的讲官皆由学问贯通古今,言行端方的当世鸿儒或阁臣领任,主讲官是太子太傅、翰林学士兼东宫赞善大夫顾士祯,虽已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辅讲官皆是重臣,也对其尊敬有加。 文华殿中,毓坤居于东厢,正中西向。待太子升座完毕,讲官并宫僚在殿外丹陛前四拜,方从东西两面入内。因昨日于内阁中值宿,首辅陆循并不在列。 清晨的金鱼胡同,陆府外扫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蹄声,转身向内回报。陆循在府外下马时,总管赵瑞已迎了出来。 161 第79章 上次在乾清宫西暖阁时, 毓坤对梦中的情形记忆犹新, 然而自搬回西暖阁中连着两夜, 她都未能入梦。看来这是求不得的,毓坤只得作罢。 西北战事止歇,宁熙也顺利回返。经此一遭, 毓坤只觉她『性』情再不似先前活泼,与她相对时,也沉默寡言起来。毓坤很是心疼,在西苑之中专辟了宫室供她休养。 蓝轩传讯,大军定于三日后返京, 毓坤犹豫了下,还是诏了送宁熙回来的陆英, 掌握着京城防务的朱毓岚到乾清宫来, 唯独落下了调河南与山东两省驻军入京的孔兆棠,因为毓坤知道, 他是蓝轩的人。 在暖阁中, 毓坤听了陆英的回报, 终于决定,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若蓝轩毫无异心, 那么他要什么, 她都愿意给。但若蓝轩心存不轨, 她也不能毫无防备。 在命陆英同朱毓岚协管五军营, 随时注意蓝轩动向, 可随机应变之后, 毓坤到西苑去看宁熙。 因路途遥远,这会薛太后仍留在南京,西苑之中,宁熙独自住在涵元殿。 然而毓坤到了涵元殿时,宁熙却不在。殿中的宫人见她来,伏跪在地,毓坤询问后方知,宁熙在太『液』池畔的观鱼台赏鱼。 毓坤知道自己这妹妹打小便喜欢金鱼之类的玩物,这般倒像是从前的她了。所以她放下些心,也不要人通传,径直向观鱼台去。 到了观鱼台,毓坤才发觉宁熙并没有在喂鱼,而是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毓坤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宁熙才恍然回神,要福身下拜的时候,毓坤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冰凉的,毓坤很是心疼,轻声道:“都是哥哥的错,不该送你到南京去。” 宁熙怅然一笑道:“便是哥哥这样英明,也想不到竟有那样的变故,这是命,我不怨的。” 毓坤沉声道:“这笔债,迟早哥哥要替你讨回来,你就瞧着罢,无论是脱欢,还是景仁宫那位,谁也跑不了。” 听到脱欢这个名字时,宁熙的指尖狠狠颤了颤,毓坤越发心疼,安慰道:“不怕,这次他伤了筋骨,怕是再不敢来了。” 宁熙沉默了会道:“仗打完了吗?” 毓坤微笑道:“打完了,不仅打完了,咱们还打赢了,北京城也守住了。” 宁熙淡淡地哦了声,又问了她几句话,将南京的薛太后,北京的朱毓岚,安国公府里诸人,甚至于她救回来的芸娘都问了个遍,才轻声道:“那他呢,现下可还好?” 毓坤怔了下,方明白她问的是陆英,下意识道:“如今他和岚哥儿一起,守着城。” 宁熙仍旧是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瞧着她腼腆的样子,毓坤心中沉了沉,半晌后道:“婉婉,哥哥问你件事,你要如实答。” 宁熙茫然抬眸,毓坤低声道:“你喜欢他么?” 宁熙的面孔倏然红了,好一会才道:“谁、喜欢谁。” “喜欢他吗?”毓坤望着她道。 回忆起先前宁熙在书房撞见陆英的情景,第一次见面,她便能唤得出他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常听她说起他,也是她自己对他有着少女美好的想象,总之一切早有端倪。 好一会宁熙也没有答话,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就流泪了。她哽咽着,很小声地道:“是我配不上他,他那样的出身,大好的前途,如何能因为我而毁断,先前我便不敢想,如今便更不敢想了。” 毓坤抚去她面上的泪痕道:“是,你也知道的,他是要做官的,不可能去娶一位公主。” 说这话的时候,毓坤的心在痛,但她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太|祖立朝的时候,为免外戚干政,曾定下规矩,公主所降之家,不能为官,不能参政,所以一直以来,公主的婚事是很难选定的,权贵人家不愿接纳,平民百姓皇室又看不上。 宁熙伏在她怀中哭了会,毓坤缓缓抚着她的背道:“莫伤心了,哥哥定会给你选一位如意郎君,成一段锦绣良缘。” 听了这话,宁熙却直起身,苍白着面孔,摇了摇头道:“不,哥哥,喜欢一个人,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她望着毓坤道:“这辈子我都不嫁人,只陪着你和母后。” 毓坤当她是还沉浸在脱欢带来的阴影之中,将她颊畔哭湿的一缕乌发撩到耳后,轻声道:“这几日你好好休养,别的事都不要多想,日后想要什么样的少年郎,哥哥皆替你做主。” 哄睡了宁熙,毓坤方离开西苑,回到紫禁城中,虽然夜已经深了,毓坤仍叫冯贞传陆英入宫。 现下因与朱毓岚轮流守城,陆英宿在午门外的朝房内。冯贞去后不过一刻,便将人带到。 领着暖阁中的宫人鱼贯而出,冯贞将三交六椀的隔扇也阖了上。 这还是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次,除了商议之外两人见面,且是单独见面。冯贞走后,暖阁中寂静无声,陆英立了会,方听毓坤道:“朕今日去看婉婉,她对朕说,她喜欢你。”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谈论一件政务。 陆英抬眸,毓坤却转过身,未去看他,只道:“朕唤你来,是要告诉你,既然你答应了朕……” 陆英打断她道:“臣有喜欢的人了。” 毓坤顿了顿,没有转过身。 陆英的回答是她没有料到的,毓坤想说些什么,却听陆英沉声道:“臣喜欢一个人,很多年了。” 毓坤喉咙发干,她直觉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仓促地转身,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一气儿说完道:“你答应过朕要做官的,所以朕不会放你走的。” 陆英怔了怔,竟笑了。 缓缓点头,陆英郑重道:“臣答应陛下的事,不会食言。” 他没有再说话,毓坤也没有,两个人皆沉默着,话说到这儿,就有另一桩事悬在他们头顶。 究竟要处置陆循,毓坤还没有想好。 见她犹豫的样子,陆英果断道:“陛下没有别的事,臣便告退了。” 他是不会在她面前,为父亲辩解脱罪的。 陆英走后好一会,毓坤才回过神来。直到绛雪伺候她洗漱完毕,毓坤躺在西暖阁中的御榻之上,心中犹在回想,方才他说,他喜欢一个人很多年,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也就在她入眠后的半个时辰,一列飞驰的骏马在午门前停了下来。 朱漆的通天宫门缓缓而开,蓝轩下了马,崔怀恩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低声道:“陛下一切皆好,今日先去了西苑,又诏了陆翰林到乾清宫来,这会方散。” 见蓝轩面上没有表情,崔怀恩心中也是一凛。先前陛下命福王和陆翰林在京城布防的事,他报之给蓝轩了。只是他原本也以为,蓝轩三日后才会启程,从宣同回返,却没想到他的人竟和先前那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起,提前返京。 见蓝轩一言不发,大步向乾清门走,崔怀恩倒有些能体会他的心情。任谁舍身卖命,浴血沙场,最后风尘仆仆赶回来,却得知皇帝对自己那样提防,都会心里不痛快。 也许不止是不痛快,这其中还掺杂了些更复杂的情绪,崔怀恩一时看不明白。 蓝轩的表情越是平静无波,他却越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到底,最是无情帝王家,也不知道陛下的心意究竟如何。 望着蓝轩踏入乾清宫西暖阁中的背影,崔怀恩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将外面守着的宫人皆屏退了。 161 第80章 唱太平(续) 毓坤醒来的时候, 又听到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微微一动, 身子沉得厉害。她想翻个身,却被环在腰间的手臂拖入身后坚实的怀抱里。 隔着薄薄的夏衫,她感到脊背正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几乎能描绘出他紧实的肌肉线条,热意混着龙涎香的味道漫上来。 皇帝翻过身, 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幽静的男子气息侵略过来。 毓坤面热起来,挣了挣身子,以为她睡得不舒服, 搭在她腰上的手熟稔地掀开她的素纱单衣, 有力地在她的脊骨上『揉』了起来。 酥麻的感觉顺着脊背涌了上来, 毓坤急促地喘了下。想推开他, 换来的是更贴心的抚慰,毓坤打了个颤,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推着他胸膛的手倒像是欲拒还迎。 毓坤很是难堪,不知该不该收回手。 “怎么了。” 皇帝的声音带刚醒的低沉沙哑,感到她的别扭,轻易地将她的身子转过来, 英俊的五官在熹微的晨光下暧昧不明。 他生得是真好看,眉目隽雅, 如芝兰琼华, 符合所有少女对于一见倾心的想象。 皇帝俯身, 藏着深情的眸子沉沉望来,令人很难移开目光。 然而就在他的吻即将落在她的唇畔时,毓坤猛然侧过脸,避了开去。 她坐起身,薄衾从身上滑落。 皇帝从身后环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仍漫不经心探在她衣内,轻轻抚着她已有些显怀的腰身。 就好像,她也是他的所有物一般。 毓坤无从反驳,毕竟如今她怀着他的孩子,而她身上的每寸肌肤,他都曾细细地抚过。 这样的认知令毓坤屈辱,她沉默地闭了闭目道:“我要起了。” 皇帝松开她,唤了声,伺候洗漱的宫人鱼贯而入。皇帝接过青盐,毓坤却避开他的手,兀自将手浸在盛着热水的鎏金铜盆中,淡淡道:“不劳陛下。” 自她渐渐显怀,他便亲自料理她的起居,不愿假手他人,就好像她是件易碎的珍品似的。这样的郑而重之,更加提醒着毓坤,她现在怀着孩子,怀着他的孩子。 真正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毓坤才发觉她要面对的问题,她必须从心里接受自己的女子身份,并且准备好做一个母亲。 这是她二十年来都从未曾想过的问题,直到现在仍旧难以接受。 站在蟠龙镜架前,毓坤刻意不去望镜中自己微微有了些起伏的腰身。 其实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甚至换上褒博的直缀,一切仍旧和先前一样。只有毓坤自己知道,在那层薄薄的肌肤下面,藏着生命的悸动,她有时候能感觉得到,那处小小的心跳。 等到这个孩子长大,究竟会像谁呢?不知怎地,毓坤的思绪就飘忽到这儿来。 皇帝高大秀逸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解开了她刚刚束好的玉带。 毓坤按住他的手,皇帝很是执着地将玉带抽了去,从身后环着她道:“系不系都一样,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些?” 毓坤沉默下来,也许就像他说得那样,系上腰带也掩盖不住她是个怀了孕的女人的事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毓坤再次挣开他,自暴自弃地转身,又走回榻上,重新躺下。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抚着她的额头道:“不舒服了吗?” 毓坤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皇帝叹道:“太医说过,这几个月嗜睡也是常态,好好休息罢。” 将被衾拉上来,在她身侧拢好,皇帝依旧未离开,毓坤终于忍不住转身道:“陛下不上朝吗?” 皇帝这才一笑,打量了她会道:“朕想,让你同朕一起去。” 如同被打了一巴掌,毓坤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是想让她大着肚子,公开处刑一般站在朝堂之上吗? 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概鲜有人认识她,然而那样的场面,光是想一想,毓坤就感到血『液』翻涌。 见她面上的表情很是屈辱,皇帝怔了怔,叹道:“不是你想得那样,只是在帘子后面坐着听一听,不用见人。” “朕想,军政大事,也许你也关心。” 毓坤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是想要给她找些事做,免得在殿中胡思『乱』想。 沉默了会,毓坤道:“也不必,陛下什么不比我做得好,如何用得着来问我。” 这话无端听着有些酸,皇帝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道:“怎么,还不服气了。” 毓坤抽出手,很是懒得理他,皇帝替她掖好被角道:“再睡会罢,朕过两个时辰就回来。” 毓坤连应也未应,感到皇帝沉沉的步伐走出寝殿,方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她好一会也没能入睡,烦杂的思绪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胃里阵阵翻涌。 辗转了半个时辰,毓坤再次坐了起来,宫人摆了早膳,她勉强用了一碗粥,又取了本书来看,堪堪又挨过了一个时辰。 皇帝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见她仍旧恹恹靠着榻上,在她身畔坐下道:“等得着急了吗?” 这么说,倒好似她在等他一般,毓坤放下书,觑了他一眼,径自起身道:“陛下来这儿做什么。” 这话的意思是,难道现在他不该是在忙公务吗? 皇帝也不恼,唤崔怀恩将从内阁取回来的本子都抱了来,牵着她的手走到案前道:“朕想同你一起看。” 不得不说,这话对毓坤还是吸引力的,毕竟现下她被困在这里,外界的大事一概不知,此外她也想知道,他治下究竟如何,若是宇内清明,那她也可以放心了。 然而毓坤其实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看,皇帝却将她抱在膝上坐着,有力的手臂环着她,修长的指在她面前翻开的奏本上划着。 这太像是把她当作女人了,或者说是当作一个孩子。 毓坤挣了挣,皇帝却将她面前的奏本阖了上。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儿笑,回『荡』在她耳畔:“想看,就乖乖地别动。” 逗猫似的,毓坤心中气得很,却不得不卸了力道。 皇帝重又将案上的奏本翻开,在她耳畔道:“累的话就别看了,朕念给你听。”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却没想到皇帝竟真的念了起来。他低沉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涌上来,毓坤听了会,不由自主犯了困。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毓坤发觉自己重又躺回榻上,皇帝正靠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她的,另一手拈着本子。 似乎是为了让她睡得好,帐中未点灯,崔怀恩捧着一点儿微光,站在帐外。就借着那一点儿光,皇帝看了厚厚一摞的本子。 说来也怪,毓坤自认为并不喜欢与他待在一处,但不可否认,有他在的时候,她的确睡得很沉。 她微微一动,皇帝便感知了,命宫人取了茶水,递给她漱了口。 毓坤勉力支起身,皇帝抚着她的脊背顺着气,轻声道:“胃口可好些了,朕叫人备了味糟酿橙,一会用些。” 毓坤安静地沉默着,却也没有拒绝。 自从不再呕吐,她便喜欢上了酸的口味,糟酿橙便是用香米和岭南的香橙蒸在一处,既有果香米香,又酸甜相宜,她尝过一次,很是喜欢,未想到竟叫他记住了。 如今她不是皇帝,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胃口也一向不怎么好,屏蔽的关键字四个月,倒比以前还清减了些,所以遇上自己的喜欢的口味,毓坤也不刻意压抑,能吃便吃了。 晚膳也是布在寝宫里,除了那道糟酿橙,还有八道开胃的小菜,八味甜点心。皇帝也陪着她用饭。 毓坤料想,满桌这样的口味,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喜欢的,但陪了她这么久,倒没有怨言。 望着皇帝恪守着食不言规矩的身影,毓坤怔怔出了会神,却见他从宫人手中接了碗『药』粥,递在她面前。 知道那是什么,毓坤沉默了会,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喝了下去。 她是有些怕苦『药』的,所以太医特别开了安胎的方子,以粳米煮成粥,以『药』膳进补。 用了晚膳,皇帝会陪她在西苑走走,其实毓坤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对着渺茫的北海出会神,皇帝却万不肯放她自己,做什么都要亲自看着。 毓坤仔细回想,这些时日来,除却上朝,他与她竟是朝夕相处,一开始她并不习惯,但到后来竟也习以为常了。 就寝的时候仍旧与往常一样,皇帝是定要她在身边睡的。 有时候皇帝批本子到很晚,毓坤沐浴后靠在榻上看书,但只要她熄灭了灯,在榻上躺不多会,便会有沉稳的脚步声走进来。身边一沉,被衾已被人掀了开,男子气息混合着芬芳的水汽袭来,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圈入怀里, 日子如这般一天天地走过,每每在他怀中醒来,毓坤望着两人交缠凌『乱』的乌发,竟有种不过是寻常夫妻的感觉。 然而毓坤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 他们皆不是常人,更不是夫妻。 这会儿已是秋天,她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其实进入第五个月,毓坤便感到胎儿长得很快,她也从微微显怀,变得很显怀。 宽袍大袖也再遮不住身形,毓坤索『性』不去照镜子了,只是渐渐地,连起身和弯腰也不如先前那样方便,毓坤有些不自在,又担心会叫皇帝瞧出这不自在。 好在皇帝并没有特意留心她的腰身似的,仍旧如原先一般对她,唯一不同的是,陪着她的时间更多了些。 得了他的照料,确实令她轻松很多,尤其是在她这般不便的时候,所以毓坤也不想那么多,还有三个月,等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切便结束了。 原来只剩三个月了,毓坤有时怔怔,时间竟过得那样快,她也越来能明显地感到腹中的悸动。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晚上,她夜半醒来,胸中有些发闷,腰间又酸又沉。 身后的人很快便察觉,将她拢在怀里,轻柔地给她捏着腰背。 像是『荡』漾在水中的小舟上,毓坤舒适又困倦,很快又『迷』糊过去,朦胧间她感到皇帝的手顿了顿,之后又蓦然收紧。 毓坤有些难耐地挣开,才发觉并不是他的手顿了顿,而是她身体薄薄的肌肤下,有什么动了下。 身子被珍而重之地转了过来,第一次感到他那样的人竟也有如此无措的时候,毓坤忽然有些想笑,但她还要做无事的样子,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着,仍做睡着的样子。 皇帝似乎凝望了她好一会,就那样抱着她,直到毓坤再次入眠也没有换个姿势。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毓坤是被纸张翻卷的声音吵醒的。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才发觉皇帝并不在身边。 此时已是深秋,寝宫中燃着熊熊炭盆,却春意浓浓。毓坤披着素纱单衣,懒洋洋地走下榻,方发觉皇帝正立在案前写字。 毓坤怔了怔,记忆中她还从未见过他认真挥墨时的样子,那样秀逸的身姿与她曾想象过的萧恒的样子竟重合了。 看了好一会,毓坤才走了回去,微黄的熟宣纸如落叶散落满地,毓坤有些艰难地拾起一张,发觉上面龙飞凤舞,笔法遒劲,却只写着一个单字。 而地上铺满的那么些纸,每一张上皆写着一个不同的单字,落了满地。 带着疑『惑』望着他,毓坤道:“这是做什么。” 见她起了,皇帝也未抬头,将新写的那张依旧掷了道:“我在想,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要取个什么名儿好。” “只是想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合适的。” 原来竟是为了这事,毓坤觉得新奇极了,如萧恒那般才情与学识的人,竟也有为选个字而头疼的时候。 但听皇帝毫无阻碍地说出“我们的孩子”五个字,毓坤心中却有不知什么滋味涌了上来,也许这就是血脉联系的奇妙之处罢。 即便她再不愿意,他们也有了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两个人血『液』的孩子。 见她发呆,皇帝搁了笔,将案上留下的两张纸递在她面前,扬唇道:“你觉得,那个好些。” 毓坤却没有接,只望着他道:“你觉得好便好。” 是并不在意的语气。 得了这话,皇帝沉默下来,毓坤感到他在生气,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将面前的那两张纸皆收了起来,皇帝淡淡道:“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转身走出寝宫。 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去上朝,午间便回来,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毓坤有些后悔了。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上午,她仍旧在寝宫中休憩,先前散落一地的字纸已被宫人收了去,靠在榻上看了会书,毓坤却有些心不在焉。 凌『乱』的思绪很快被入内的崔怀恩打断,毓坤只听他禀道:“皇上命尚宫局选的『乳』娘们在外面候着,您要不要过目。” 毓坤怔了会才想到,是的了,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孩子,至少要选一位可以托付的『奶』娘,还有三个多月孩子便要出生了,这事合该提上日程。 原来他也没有忘记,曾答应过她的话。 想到这儿,毓坤不由道:“唤来我看看。” 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不成文规矩,皇子皇女的『乳』娘皆是从平民中的良家女择出,为的是日后不至于形成势力,扰『乱』皇权。 而选择的条件有四点,一是身体健康,二是『奶』水充足,三是相貌端正,四是『性』格温柔。 毓坤仔细问了问,这次崔怀恩带了的这十个备选的『乳』娘,皆是从京城周边的村庄里甄选出来,生养半年之内的『妇』人,面『色』红润,看得出身体皆很好。 161 第81章 唱太平(续) 毓坤的目光在那些『乳』娘身上逡巡, 最终落在一个年轻的『妇』人身上,她样貌朴实, 低眉顺目,看上去『性』情很是柔和,饱满的胸脯高耸着,看得出来是刚做了母亲。 最后毓坤选了她和另外两个『妇』人留了下来, 其余的七人被带了出去。毓坤问了名字,她最中意的那个『妇』人唤作惠娘。正待她想再细问时, 惠娘却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与旁边不胜欣喜的两人截然不同, 她用力叩了几个头, 竟止不住流下泪来。 崔怀恩要将她斥退,却被毓坤拦了。如今月份大了, 站久了就有些吃力, 毓坤扶着腰, 在榻上坐下,望着惠娘道:“有什么冤屈, 说出来, 我为你做主。” 同样身为母亲,见她哭得可怜,毓坤不由生了恻隐之心。 然惠娘只是流泪摇头, 伏在她面前哽咽得说不出话。 崔怀恩又催了一次, 惠娘方含着泪道:“求娘娘放奴婢回家罢。” 那声娘娘唤得毓坤一怔, 虽然她仍旧是男子打扮, 但六个月的身孕是掩饰不住的,无怪这『妇』人唤她娘娘。 只怕现下,她这样的坚持看在别人眼里,只觉得可笑。 见她沉默,惠娘以为她不允,心中绝望,却不能哭,强忍着泪水,几乎要将身上的布裙抓烂。 崔怀恩再次唤人,要将惠娘带下去,毓坤方回神,轻声道:“你竟是,被迫来的?” 听了这话,崔怀恩一凛,立刻就跪下了。 惠娘惶急摇头道:“奴婢是自愿的。” 毓坤有些头痛:“怎么又是自愿的。” 惠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叩了个头,解释道:“是奴婢的男人,送奴婢来的” “官差到庄子上来选人,家里的男人说,只要奴婢能留下来,以后孩子就不愁吃不愁穿,所以奴婢就跟着官差走。” “但走到半道上,奴婢便后悔了,狗儿才三个月大,奴婢这一走,他哭了,饿了,可该怎么办。” 崔怀恩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入了选,还会短你银钱不成。” 惠娘却哭着摇头道:“奴婢不要这些,奴婢只想狗儿,他才三个月大,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舍得下。” 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见她哭得实在是伤心,毓坤叹了口气,要崔怀恩领她出宫。 惠娘如蒙大赦,跪在地上流泪磕头道:“娘娘大恩,奴婢永世不忘。” 待惠娘走后,另外两人毓坤也无心问,叫宫人先带下去。 靠在榻上,毓坤微微阖目,头仍旧痛,惠娘的话却不由自主浮上来。 是啊,自己生的孩子,如何舍得下。 连没读过书的农『妇』都明白的道理,她如何会不懂,然而…… 傍晚的时候,皇帝到玉熙宫来。 见她歪在榻上看书,蹙着眉的样子,皇帝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手中的书夺了,收在一旁道:“不舒服,还这般劳神费力。” 像是早上那点儿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皇帝很自然地抱起她,从身后环着她,有力的手指压上她的太阳『穴』。毓坤轻轻喟叹了声,在他怀里松下身子。 经过这几月,毓坤已习惯这样的接触,甚至是有些喜欢的。在意识到这点时,她便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 这会是她最乖顺的时候,皇帝给她『揉』了会额角,低笑道:“朕觉着,沉了些。” 他的声音很是磁『性』,淌过她耳畔的时候,毓坤不由自主颤了颤,一切感知仿佛被放大了。 灼热气息就打在她颈侧,化作若有似无的吻,呼吸交缠间,她感到一阵热意涌了上来,面颊嫣红,有些坐立难安。 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毓坤心中害怕起来,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将腰身从他怀中抽离,靠回榻上道:“我乏了。” 皇帝沉默地望了她会,像往常一样为她拉上被衾,方回到案前去批奏本。 待他走后许久,毓坤方觉好些了,攥紧了被衾的一角,她用力闭目,却没能入睡。 唤宫人传了热水,沐浴后毓坤才真的好起来,渐渐睡着了。 日子仍旧一天天走过,转眼已入了冬,而她也有了八个月的身孕。 『奶』娘的事提过一次便被搁置了,毓坤不愿去想,这个孩子没了母亲,以后要如何过,皇帝也没有提,两个人的默契倒好像令这事像不存在一样。 回想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毓坤只觉恍若隔世,唯一的变化大概是,她明白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半夜醒来,果然同往常一样,她被拥在皇帝怀里。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阖眼,毓坤睁开眸子,正与他对视。 望着他深邃的眸中自己的影子,毓坤怔了好一会。 夜深人静,深广的寝宫之中,连蝉躁虫鸣都听不到一声,茫茫世间仿佛只有两个人在。 被他那样凝视着,毓坤的心有点儿『乱』,她沉默着,却感到皇帝箍紧了她的腰。 被迫抬起眸子,皇帝的吻落了下来。 毫无防备地,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强烈地侵略感使她有些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发颤。 有力的手牢牢禁锢着她的腰身,她被迫承受着一切,柔软的唇落在肌肤上,毓坤感到身子抖得不像是自己的。 他们已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毓坤几乎记不得了。 但心中存着一线清明,她用力挣扎起来,感到她的抗拒,皇帝停下来。 然而这并没有令毓坤感到好受些,更大的不适感涌了上来,她不愿面对,只想逃开。 皇帝却没有放开她,而是居高临下望着她道:“看着朕。” 他的声音很沉,毓坤下意识这么做,又很快垂下眸子。 这次皇帝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俯下身,被衾从线条流畅的腰线上滑落,他牢牢抵着她。 “看着朕。” 他沉声令道,不许她再逃,毓坤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心跳得很快。 两个人纠缠在一处,皇帝的吻再次落下。 毓坤挣了挣,却听他轻声道:“若在当下,若在此刻,我不是赵恒,你也不是朱毓坤……” “那么,你愿不愿意?” 望着他英挺的眉目,毓坤有一瞬地失神,却不由自主去想那样的可能。 若他们之间,没有隔着那些个沉重的高山,那么,她愿不愿意…… 思绪似乎飘远了,毓坤用力阖上眼睛,却没有侧过脸去。 这一次,他的吻真正地落了下来,灼热的气息几乎将她吞噬,毓坤放松下身子,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渐渐被波涛吞噬。 许久后他才松开她,两个人都喘得厉害,热意涌上来,毓坤面『色』嫣红。 她感受得到他深沉的呼吸,心跳得更加厉害,许久后却等不到动静。 毓坤睁开眼,却被他眸中情动吓了一跳,她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抿了抿唇,不耐道:“你到底,行不行?” 然而下一刻,她便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不合时宜,而等到她真的有力气去后悔,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从困倦中挣脱出来,毓坤茫然望着鎏金帐顶垂下的轻漫纱帐,昨夜他是如何抱着她去沐浴的,她一惊完全不记得了,只感到身上的黏腻感褪去,然疼痛和不适仍提醒着她,昨夜是多么的疯狂而超越礼法。放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 感到身后细微的动静,知道他也醒了,毓坤阖上眼睛,想做睡着的样子,却被拖进他坚实的怀抱里。 “在想什么。” 皇帝环着她,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慵懒中的餍足令毓坤并不想与他说话。 然他心情却很好,吻着她的面颊,低声道:“等出了月子再走,好不好?” “你身子弱,受了风,落下病根怎么办?” 再过一个多月,孩子便要出生了,之后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她何时离开的问题。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第一次正式谈起这件事,皇帝的语气带着商量,毓坤却没有回答他。 感到她决然的沉默,皇帝叹了口道:“当真是狠心的娘。” 毓坤心中颤了颤,忍不住提醒他:“陛下答应过臣,会放臣走。” 皇帝牢牢箍着她,忽然笑了笑,贴在她耳畔道:“若是,朕改主意了呢。” 肌肤相亲,毓坤无法克制地想起昨夜的事,忽然后悔起来,她是不是不该那样放纵自己。 压下心绪,她仍旧沉声道:“君无戏言。” 皇帝有力的手臂牢牢环着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毓坤开始心慌,方听他淡淡道:“朕自然,不会食言。” 161 第82章 唱太平·终 我叫赵熙。 熙是熙和的熙, 这个字是光明的意思,而并不是指,我出生在西苑的玉熙宫。虽然现在那儿因为避我的讳, 而改名为玉祥宫。 其实我并不想给玉熙宫改名儿, 因为据说那儿是我娘以前住了很久的地方。但是若不这么做,只怕那下老头子们会在我面前不停地念叨。毕竟,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他们就喜欢追在我身后喊, 陛下,不可这般!陛下,不可那般! 只有陆太傅最疼我, 不过他也经常教育我,如果我做得不好, 还要打我手板。 看在他们都希望我做个明君的份上,我就忍了。 咳, 跑题了。 我爹说,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所以虽然勉勉强强,但也只能用了。 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 或者说, 是个很厉害的皇帝, 我最大的愿望是, 能做得像他一样好。 其实我家出了很多个皇帝, 从我爹这边数, 我爹,我祖父,我曾祖……追封的也算的话,还有我伯父。 从我娘这边数,我娘,我外祖,我曾外祖…… 用一句翰林词臣夸赞我的话说就是,我身上流着两个王朝最尊贵的血统。 对,我娘也是皇帝。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也不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听嬢嬢说,我娘和她虽然是双生子,但和她长得并不像。这倒是同我爹和我伯父不一样,听彦哥儿说,我爹和他爹也是一对双生子,但是却生得一模一样。 好了,听到这儿你一定觉得,我们家可真够『乱』的了,其实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 尤其是,我还要告诉你,我有个妹妹,同我也是对双生子,但我们却一点儿也不像。 我很疼我妹妹,因为她打小身体就不好,据说双生子就会这样,如果一个很强壮,另一个就会瘦弱些,因为在娘胎里的时候,两个人是会争抢的。 我觉得很歉疚,老太医却告诉我别多想,因为我妹妹身体不好,多半是因为当年我娘差点儿滑胎的缘故。 这话听得我惊心动魄,不禁抓住老太医又多问了几句,毕竟对于我爹娘的事,我知之甚少。 然而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老太医也不肯说了,甚至连我娘是怎么去的,也没有告诉过我。 我只知道,我娘葬在苏州城外,而我爹在我给他修的皇陵里。生不同眠,死不同『穴』。我爹并没有强求,而是尊重她的愿望。 嬢嬢说,这比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都虐。 嬢嬢没有嫁人,我爹忙的时候,是她照看我和妹妹。我觉得嬢嬢也有喜欢的人,只是她从来没说过。 还有从小教我读书的,我那位位高权重的太傅也没有娶亲……你说说我身边最亲最爱的人,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儿。 忽然有点担心我妹妹要嫁不出去了,不过嫁不出去也挺好,我一辈子疼她。 再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罢,其实我见过我娘。 在画儿里。 很久以后,有一次收拾我爹遗物,在他的一本书里,我看到夹着一幅画儿。 上面画着个美人,那种美,是我形容不出来的。 我说的罢,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不仅会做皇帝,还会画画儿,我想若他不是皇帝,一定是个名士,风华绝代的那种。 又跑题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一定是我娘,因为我爹从来不画人。 画中的人是睡着了的,我觉得是我爹虽然画了这幅画,但并没有告诉我娘。 因为这个发现,我得意好几天,那画儿也被我仔细藏着,连我妹妹都没舍得给她看。 好罢,其实我是觉得,万一是我猜错了,惹她伤心就不好了,毕竟小姑娘身子弱,哭起来可不得了了。 虽然很爱这幅画儿,但我最后还是把它葬在了皇陵里,和我爹一起。 我觉得这样很圆满,后来每每想起来这个英明之举,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心,然后我妹妹就会望着我,叹了口气道:“皇帝哥哥,别傻乐了。” 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妹妹很不服气地道:“什么小孩子,我和你一样大。” 我这才想起来,是啊,我们明明是双生子。 唯一的遗憾是,也不知道我娘若知道这事,会不会怪我。 但我不想管了,我觉得我也挺不容易的,从小没娘疼不说,江山社稷皆压在我一人身上。 希望百年之后,史书工笔,我确如太傅教导的那样,做了一个明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既不辜负我爹,也不辜负我娘。 唱太平;终 161 第83章 毓坤感到身子沉得厉害,宫人们的说话声、婴儿的啼哭声, 周遭『乱』成一片, 她心中很是茫然, 撕裂般的痛却猛然袭来, 她面『色』发白,耳畔宫人急促道:“还有一个,再用力些……”之后转而惊惶:“陛下,不能进来!” 嘴唇几乎要被咬烂了, 绞着茵褥的手失了力气, 却很快被人用力攥住了。也就在那一刻, 一切喧闹如『潮』水般退却。毓坤如溺水之人剧烈咳嗽起来, 渐渐感到身子轻了许多,气力也恢复了。 眼皮微微一动, 她睁开眼, 正对上张英俊的面孔。 竟然是蓝轩。 他薄唇抿着, 似乎已望了她好一会, 毓坤一动才发觉,是他攥着她的手。 心中惶然,毓坤好一会才想起,现下是在乾清宫西暖阁中,她似乎又做了个梦。梦中的情节很是模糊,唯一有印象的是最后鲜明的痛, 现在再回想, 她竟觉得, 梦到的是有个女人在生孩子。 毓坤觉得荒谬得厉害,想说些什么,再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 蓝轩仍旧握着她的手,毓坤挣了挣,发觉脱不开,冷道:“做什么?” 蓝轩松开她道:“也不知是谁,方才抓着臣不放,这会倒不认了。” 毓坤面上一热,方才在梦里时,她心中确实害怕,直到抓到什么才落到实处,想来便是蓝轩的手了。 将手收回来,毓坤才想起一件关键的事来。 他如何会在这儿。 毓坤心中凛凛,昨日才收到他的信,说大军三日后启程,按理说现下他无论如何不该身处京城,更不该在紫禁城中,更遑论在她的御榻旁。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蓝轩淡淡道:“陛下竟如此意外。” 他的语气平静,毓坤却听出一丝不同寻常来,这令她觉得危险。 撑着身子坐起来,毓坤下意识打量了下自己,中衣齐齐整整的,多年养成的习惯,入睡时她从不恣意,这会见人,倒不至于太尴尬。 “怎么回来了?” 毓坤心中升起无数个揣测,蓝轩道:“陛下不希望臣回来。” 是陈述的语气,毓坤想起命朱毓岚和陆英布防的事,他是已然得知了,还是试探? 毓坤摇了摇头,蓝轩微笑道:“看来陛下不禁提防臣,还学会对臣说谎了。“ 他唇角笑意并没有到眼底,毓坤沉默地想,她并不是说谎,若是没有那个梦,她是真心期盼他得胜归来,然而有了那个梦,她不得不对他的目的怀疑起来。 只是这些事,却没法对蓝轩解释。 “是又如何。”毓坤索『性』认下了,“难道现下你敢对天发誓,你对朕毫无隐瞒。” 蓝轩坦然道:“至少现下,臣问心无愧。” 毓坤顿了顿,的确,这次北伐,他功居首位,现下单枪匹马地回宫,也不似有异心。 她可以不信他,却不能抹杀他的功绩。 “无论如何,朕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变。” 蓝轩却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望着她道:“所以陛下给臣的赏赐便是,埋伏在京城之中的五军营。” 他果然知道了,毓坤想。 回望着蓝轩,毓坤道:“若你没有异动,他们不会动,一切仍同以前一样。” 蓝轩道:“若臣有呢,陛下是准备,一击杀之。” 毓坤一凛,审视着他,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陛下做得很好。” 蓝轩俯下身,毓坤不由后退,脊背抵在粉壁上,一时竟分不清他说的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只是臣有时候,当真羡慕陆翰林。即便有那样的父亲,依旧得陛下毫无芥蒂的信任。” 毓坤蓦然开口,话到唇畔却顿住了,许久后道:“朕会处置陆循,会还你一个公道。” 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还没有想好,但也并非未藏着私心。 蓝轩道:“不必了。” 毓坤一怔,听他道:“公道,臣只喜欢自己讨。” “封赏也是。” 说这话时,他牢牢望着她,毓坤竟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脱欢北遁,宣同复收,陛下也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蓝轩语气平淡,毓坤的心却跳得快了起来,说这话时,他与往常很不一样,隐然如同上位者,倒像是那个梦。 心中虽惊慌,毓坤面上却不显,起身道:“今日晚了,明日再议。” 蓝轩淡淡道:“陛下急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毓坤唤了声冯贞,却听蓝轩道:“陛下不用费心,今夜这儿没人守着。” 如同下定了决心,他再没给她逃避的余地,毓坤此时方觉,自己已落入他的执掌。 这令她觉得危险极了,然当她再次唤人,单薄的声音空『荡』『荡』地飘在暖阁里,许久没有得到回响,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她冷冷望着他道:“你做什么?” 他是要杀了她,取而代之,还是要软禁她,在幕后把持朝政? 毓坤的思绪飞速运转,像是看出她的想法,蓝轩竟笑了。 他漫不经心解开领口道:“臣只是要取回,陛下应许臣的东西。” 他望着她的目光很沉,然而其中的含义毓坤却一下子懂了。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或者说,猎人是打量着猎物的目光。 想起先前那个推测来,毓坤的心跳得几乎要突破胸膛,难道他当真不是…… 就在她思维一片混『乱』的时候,蓝轩已牢牢地制住了她。 “陛下不是想知道,臣对陛下隐瞒了什么事。” 果然如此,毓坤只觉得喉咙发干。 她剧烈地喘息着,纤手却再次被他攥住。 他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分开『插』|入她的指缝,带着薄茧的指腹激起一阵战栗,从她的指尖蔓延到身体。 那样肆意地亵|玩令毓坤面红耳赤。 此时毓坤方察觉力量的悬殊,成年男子的钳制令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样的转折极大地出乎她的预料,感到她挣扎得厉害,蓝轩道:“陛下竟如此意外。” “一切皆有代价,难道陛下此前从未想过,要付出些什么?” 毓坤蓦然顿住,心渐渐冷了下去。 是啊,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她得到的江山的安稳,需要付出的恐怕是更大的代价。 只是毓坤想到过他要求功名利,想到过他要为萧家平反,甚至想到过他图谋社稷,却没想到过,他求得是她。 这竟然令毓坤轻松了些。 比起那些她无法舍弃的,这并不算什么。 沉沉望着他的面孔,毓坤只觉恍惚。 若是以前有人对她说,她和萧恒会走到今日这步,只怕她万万想不到。 虽然想明白了,然而当被他捏着下颌抬起脸,毓坤心里还是抗拒得厉害。 用力挣开了他的手,毓坤仓皇地转过脸。 乌发如瀑布倾泻而下,『露』出一段细腻的脖颈,挣动间中衣微微敞开,看得见圆润肩头优美的线条。 带着少女的青涩,又待盛放。 这样的抗拒和无意识的引|诱,仿佛更激起了他的凌|虐欲,蓝轩在她耳畔低声道:“君无戏言,陛下说过的话,这么快便忘了。”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那句,“尽朕之所能,予你之所求。” 她的指尖颤了颤,纤细手腕已被他捏了起来,拉开按在头顶。 有什么蒙在了她的眼睛上,是他的发带。光亮被遮住了,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却无限放大。 幽静的龙涎香气漫上来,炽热坚实的胸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 绝望中毓坤心中竟有一丝清明,这样算不算终于拿住他的把柄,如今他最为致命的软肋,捏在了她手上。 然而她很快便没有力气去想这件事。 161 第84章 中衣被撕开, 小衣被扯了下来, 腰身被牢牢禁锢住,他灼热的气息打在她颈侧, 毓坤发着抖, 难耐地蜷起脚趾, 然而蓝轩却执着地去寻她的嘴唇, 柔软的吻落下的时候, 她纤细的指绞紧了茵褥, 身体是顺从的, 脸颊却下意识地偏了过去,于他的唇堪堪落在她颊畔的酒窝上。 脑海中一片混『乱』, 好一会毓坤才感到压在身上的热度已离去。她扯下发带, 抓住被衾坐了起来, 蜷缩在御榻深处, 脊背牢牢抵着粉壁。 见她这个样子, 蓝轩神『色』漠然。若不是他身上的单衣松散飘然, 襟口敞着,『露』出坚实如玉的胸膛, 毓坤几乎要觉得方才他的情|动,是她的错觉。 气氛凝滞,毓坤仿佛被束住了手脚, 原本是多好的机会, 既可以对他施以怀柔之策, 又可以拿捏住他的把柄。 然而她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毓坤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交换, 她需得令他满足。但即便心里有准备,身体的反应是骗不过人。 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便是以身饲虎,也得撑着走下去,毕竟现下他握着军权,又把持着朝政,而她势单力孤,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北境的战事,她都需得倚仗他。 毓坤慢慢松开了手,被衾滑了下去,虽然常年束胸,隐现的起伏峰峦并不汹涌,但少女莹润的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泽,惹人爱怜。 “你喜欢,就来拿。” “朕许给你的,不会食言。” 得了这话,蓝轩眸『色』更沉。很快毓坤感到他握上了她圆润的肩,她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发颤。蓝轩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即便再强作淡定,羞赧和局促还是令她面上泛起一层粉,毓坤很快克制住了,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随着他的手轻佻地向下,难耐和羞耻令她的黑眸里逐渐凝起一层雾气,蓝轩缓缓俯下身,那纤长的睫『毛』一抖,要落下的水珠被毓坤蓦然甩开了。 见她视死如归的模样,蓝轩嗤了声,松开了她,而那轻轻地一声仿佛重重敲打在毓坤心上,她一时间难以动弹。 毓坤垂着眸子,脸颊却叫蓝轩捏着,抬了起来。 被那样居高临下打量着,毓坤艰涩地启唇,却听蓝轩淡淡道:“臣喜欢的,是心甘情愿。” 毓坤沉默下来,想来她的抗拒,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蓝轩松开她,站起身,榻上的压力消失了,毓坤心中却有些慌,不知道他要如何做。 蓝轩径自穿好衣裳,向外走。毓坤抓起中衣披上,望着他的背影道:“你去哪。” 蓝轩没有回眸,只道:“回宣府。” 毓坤睁大眼睛道:“回去做什么?” 蓝轩这才站定道:“北上,围剿脱欢。” 毓坤这才知道,他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脱欢,领兵凯旋,而是乘胜追击。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怎么,这难道不是陛下想要的。” 毓坤一顿,的确一直以来她的心念便是,要将脱欢彻底的打服,永远解决北境之患,然而如今脱欢已逃回了蒙古,北伐的艰难可想而知。 尤其还是,在她并不信任他的时候。 但他依旧要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社稷。 毓坤心中很『乱』,蓝轩已然向外走,她忍不住唤他道:“你……等等。” 然而待蓝轩真的回眸,她又没有话说了。她下意识想许他些什么,又觉得那样在他眼中看来一定是可笑的,好半天方道:“不管你信不信,朕会全力以赴,为你做好后援。” 在这点上,现下她与他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不妨再信他一次。 蓝轩似听到了这话,又似并没有听到,大步迈出了寝殿。 他走后许久,毓坤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出神靠在榻上,直到天明。 第二日她才知道,前夜里她之所以唤不来人,是因为洛宁带着锦衣卫在外面,将乾清宫的暖阁围了。 但不知蓝轩与他吩咐了什么,待他走后,一切恢复如常。 锦衣卫原本是属于皇帝的锋刃,现下却成了挟制皇帝利器,毓坤很有心要将洛宁,乃至于方诚皆换掉。 然而考虑她和蓝轩如履薄冰的关系,以及眼下特殊的情境,她不得不按捺下来。 蓝轩继续北上,围剿脱欢消息已经传出,果然引得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按理说现下脱欢大败,已无与大明抗衡的实力,两者可相安无事,应该见好就收,万不该贸然北上。 毓坤知道,现下并不是追击脱欢的最好时机,但却是唯一的时机。她不能重蹈覆辙,决不能再给脱欢留一点儿余地。 她有心要震慑朝中逆流,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正当这时,陆英带着一个人来。 竟然是杜诗若。 其实她并没有想好如何处置陆循,原本打算将这事放在战后,却没想到,陆英竟将人交在她手中。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能先拿张远开刀,不惜牺牲自己。 一但她从杜诗若这打开口子,那么张家,陆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官员都要罢官问罪。身为陆循的儿子,他的声名、前程甚至于『性』命,皆难以保全。 然而陆英并没有犹豫,毓坤眼眶微热,却知道什么也不能说。 如今她是皇帝,而不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太子,她的所有抉择不能徇私枉法,也不能有失公允。 杜诗若静静地跪在她脚下,和上次见到她时那般惹人怜爱的柔弱似有不同。 “说罢。” 毓坤淡淡道,对于她,她不会再心慈手软。 然而她原本以为,杜诗若已做好了认罪伏法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笑了笑道:“如果陛下以为,我未将陛下的秘密告诉脱欢,便是放下了我父亲的仇,那陛下便错了。” 毓坤心中轰的一声响,杜诗若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见她面『色』发沉,杜诗若有些惊讶地望着陆英,原来他竟未将她找到他之后,告诉他的事,以及她辗转到脱欢那里的事,告知于毓坤。 顺着杜诗若的目光,毓坤定定望着陆英,他平静的表情使她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她隐藏了那么多年来的秘密。 回想起这些时日来,陆英的反常,毓坤只觉指尖发颤。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在她毫无察觉的那些日子里,只是他从未点破。 那她原以为的,那些掩盖在太子与伴读这层关系下的,不经意流『露』出的心意,在他眼中看来,是不是很好笑。 瞧她面『色』不怎么好,陆英想开口,毓坤却已转向了杜诗若。 现下,是留不得她了,但在那之前,有些话需得说清楚。 “你父亲的仇?朕倒不知,他有何冤屈。” 杜诗若道:“他罪不至死,却被折磨惨死狱中,难道这便不是冤。” 她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毓坤嗤道:“罪不至死?” “你以为私开堪合符不过是渎职,然而你可知,这走私得来的银钱,有一半到倭寇手里。” “你父亲也有亲故曾丧生于倭寇之手,岂不知砍向他们的每一刀,皆是他亲手铸就。” “这还是往轻里说,若往重了说,便是卖国。” “若他罪不至死,恐怕就没人该死。” “想来他自知手上沾染的鲜血洗刷不净,羞愧自尽。” 这话说得杜诗若面上红白交加,一直以来信念仿佛坍塌了,她声音发颤道:“我不信。” 毓坤不欲与她再辩,唤人拖她下去,见杜诗若犹自挣扎,淡淡:“你是他女儿,为他脱罪是天『性』,但任何时候,个人利益都不该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你做不做这个人证,对朕来说,都不重要,这件事既然摆在这,朕就会查下去。” 听了这话,杜诗若沉默下去,她知道这是皇帝要赐死她,但她却并不在意,只是不由自主思索着毓坤说的话。 也许一直以来,她皆是被仇恨蒙蔽,却不肯去想,父亲究竟有没有错。 在两个内侍架着她,要将她拖下去的时候,杜诗若蓦然挣了开,望着毓坤道:“我会将我知道的事,都写下来。” 毓坤一怔,命宫人取了纸笔来,杜诗若还真的一口气写了下来,待收了笔,她在最末按了手印,将那几页纸交与身边的宫人。 毓坤知道,她似有所悟,大概是想为父亲赎罪。 望着杜诗若苍白的面孔,毓坤道:“念在你检举有功的份上,朕许你为你父收殓。” 杜诗若却摇了摇头道:“请陛下,将我葬在父亲身边罢。” 待杜诗若被带下去后,毓坤转过身,望着陆英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用问,他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而毓坤问完也知道,其实不用问,他们相处了那么些年,若说有人会发现端倪,也合该是他。 陆英摇了摇头道:“这不重要。” 他语气很轻,神『色』却很郑重。毓坤仔细地打量着陆英,发觉他也正深深望着她,那目光中包含的意味令她的心一颤,不由转开了视线。 她的心有些『乱』,走到书案前,无意识地抚着案上摊开的那幅西北九镇的舆图。陆英却走到她身边道:“陛下打算如何做?” 毓坤原本的打算是,由杜鸿的案子做个突破口,从张远开始,将朝中不愿北伐的逆流铲去,然而她将这打算告诉陆英,却发觉陆英沉默了下去。 毓坤以为,是因为牵涉到了陆家,所以他不好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听陆英道:“陛下当真要北伐?” 毓坤一顿,声音有些发沉道:“你也觉得,朕不该北伐。” 陆英望着她道:“如今看似大局初定,但实则外焦内困,我们真的打得起吗?” 毓坤道:“但若不打,日后脱欢再来,难道永远便要这般拉锯战?” 陆英道:“打得赢,自然是一劳永逸,但若打得输了呢?” “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输了,当如何自处?” 毓坤怔了怔,她并非没有想过后果,只是…… 见她不说话,陆英道:“陛下自然是做好了,若是输了便以身殉国的打算,然而江山社稷呢?难道真的要将整个长江以北,皆让于脱欢?” “在臣心中,陛下的安危与江山社稷一般重。” 毓坤沉声道:“不能输,只能赢。” 陆英淡淡道:“陛下如何有这样的底气?” 她张了张口,却发觉,所谓底气,也不过是来自蓝轩的一句话罢了。 看得出她的心思,陆英冷淡道:“所以,他便是陛下的底气。” “臣倒是不知,这究竟是他的主意,还是陛下的主意?” 毓坤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摇了摇头,该如何说呢。终究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能有真正的突破。 她越是不答,陆英越发确定了判断,虽然知道在宣同大营中,蓝轩对他说的话不过是逗弄,但每当想起,还是或多或少,会受影响。 望着毓坤,陆英道:“因为他是萧恒,所以陛下信任他。” 毓坤未想到,他竟连这事都知道。她想开口解释,却听陆英道:“因为他是萧恒,所以陛下喜欢他。” 毓坤道:“不是。” 陆英道:“那陛下敢说,与他之间,从未有超出君臣之间的关系。” 这是这些时日来,他一直压在心中的话,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若在以前,她可以毫无障碍地摇头,然而经历了那晚,毓坤无法说不。 她忽然痛恨起这样的自己,并不愿辩解,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未想到竟得到这样的答复,陆英很是怔了怔,眸子中划过抹深重的痛。 161 第85章 说这话时, 她纤细的指紧紧绞着帕子。见薛贵妃讳莫如深,毓坤倒更好奇, 究竟什么事能让她爹娘皆郁郁这么些年, 而蓝轩, 又是什么出身。 见她剩下了半碗燕窝, 薛贵妃不由嗔道:“这么大的人, 怎么还挑食,血燕最是滋补,一分气,三分血, 要日日养才能将身子的亏空补回来。” 见没外人在, 毓坤方流『露』真情道:“吃不惯这味道。” 薛贵妃闻言蹙眉道:“我不是命人也给东宫送去了,原来绛雪竟没炖给你, 想来是个惫懒的, 看我怎么罚她。” 毓坤这才想起确实有这回事, 她是很不愿别人觉得她娇气的,倘若日日吃燕窝,传出去也太不像样了, 因而有意回避, 不由笑道:“不怪她, 是我不愿吃。” 薛贵妃叹了口气, 她是很明白她的不易的。如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 哪个不是娇养在深闺之中, 最多不过学些女红罢了。只有她, 从小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样样拔尖儿。如今大了,又要整日在男人堆里抛头『露』面,国事家事,哪样不得『操』心? 譬如这次,猜测着她究竟是如何说动陆家的,薛贵妃心中一阵阵发沉。她忆起自己尚在闺中时,曾有道士为她卜卦,说生得太美,反而命薄,恐于姻缘上难以如意。望着毓坤姣美的面庞,薛贵妃怔怔想,这般容貌,犹胜自己三分,难道也要受此摧折,她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后悔。好在这孩子身上有一半陛下的血脉,但愿能镇得住命。 轻轻为她理了理鬓发,薛贵妃叹道:“这些年我常想,若你也同福王一般,有个得力的外家,是不是便不用这么辛苦,又或是当年……终究是娘的错。” 只在没外人时,她才称娘,毓坤轻声道:“只要母亲与妹妹都过得好,便不觉得辛苦。” 薛贵妃眼眶微热,正因为她懂事,才格外惹人心疼。想起另一件事,她命崔茉雨取来一方香樟木宝匣,使金钥开了,推在毓坤面前道:“下个月便是顾太傅的寿辰,你瞧这块八闽的田黄冻,拿去做个礼可好?” 印石中以寿山石为最佳,而田黄乃寿山石系上品,田黄冻更是百年难得。毓坤但瞧那方黄玉,既润且莹,成『色』品相皆世间罕见,怕是无价之宝。顾太傅是当世的篆刻大家,今年又是七十的整寿,她有意寻块好石头亲手刻一方小印赠与老师,既贵重又有心意,却一直没寻到合眼缘的,此前不过提了一句,未想到她娘竟不慌不忙备好了。 欢欣抚着匣子,毓坤有些惊讶道:“原来母亲也懂篆刻。” 薛贵妃怅然道:“是不懂的,不过曾听人说过,记住罢了,你瞧得上便拿去。娘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太傅待你若子侄,你需好好敬重他。” 毓坤正『色』应了,见时辰已不早,只得先告退。闻听她要与蓝轩一同巡营,薛贵妃惊讶异常,郑重嘱咐她要谨慎,待毓坤一一应了,方放她离去。 耽搁得有些久,毓坤命人将那香樟木宝匣送回慈庆宫,带着冯贞直接向前朝去。出了午门,毓坤一下轿便见护卫东宫的府军前卫指挥使郭舒夜已带着太子卤薄仪仗和卫兵来了,乌泱泱在雁翅似的城楼下绵延一片。 见这阵仗,蓝轩微笑道:“原来殿下是要巡游去。” 毓坤这才发觉他也到了,绯衣玉带,临风而立。装束寻常,却气宇不凡。 见蓝轩身后只一列缇骑,倒算得上轻装简行。毓坤赧然,唤过郭舒夜,命他将卤薄与仪仗皆留下。待要上马时,却被蓝轩身旁的青年拦住了。 毓坤打量那人一眼,见他着飞鱼服佩绣春刀,显然在锦衣卫中品级不低,不由讶异。 果然下一刻便听他抱拳道:“锦衣卫指挥同知洛宁,见过太子殿下。” 指挥同知乃从三品,年纪轻轻便做到如此高位,怕是蓝轩的亲信。郭舒夜上前,将毓坤挡在身后,洛宁却态度强硬,将刀一横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不远处有辆青盖红舆的宫车正等着她,其实相较于骑马,她显然更愿意乘车,然被人胁迫的感觉毕竟不好。只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很清楚自己如今有求于人,处于弱势,也不信蓝轩会将她如何,便摆手命郭舒夜退下,向那宫车走去。 冯贞紧跟在她身后,然刚迈出一步,却听洛宁道:“小冯公公止步。”竟是不许冯贞跟着的意思。 毓坤已踏在车辕上,心中一凛,方知这事没这么简单。蓝轩说要带她同去,竟真的只带她一人,连随侍的人也不许去。她下意识望向蓝轩,却见他也正看着她,微微一笑,那表情似乎是说,若是害怕,便不用去。 她就知道,他不知怎么就把她当作了件新奇玩意,没事便要寻些开心,尤其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毓坤压着怒意想,这时候若退缩,反叫他如意,不由淡淡向冯贞道:“你便在这候着。” 说罢径自登车,她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冯贞急出了一身汗,却不能违命。 然而上了车毓坤才发觉,车厢内宽敞明亮,茵席上摆着个黄花梨炕桌,其上一方红泥炉烧着紫砂壶,咕嘟嘟冒着热气,竟可以煮茶。对面的檀木多宝阁一直顶到车盖,整整齐齐放着几个书匣,细长的牙签垂下来。下面散着几个丝织扣绣的软枕,毓坤拾了一个倚在身后,又取了卷书慢慢翻,身边的羊脂玉香炉燃着白檀,竟舒适又惬意。 她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分不清蓝轩究竟恶意还是善意。按理说这样出行,比大日头下晒着骑马要舒服得多,况且她身上又有些不得劲,然方才明明剑拔弩张,若说他有这么好心,她还真不相信。只是若自己能选,她是宁肯咬着牙骑马,也不会特意命人备车的,今日算不算得因祸得福? 思绪飘忽了半刻,车帘一打,毓坤直见蓝轩也上了车,才发觉自己想多了,这车根本不是给她预备的,不过是顺带捎上她罢了。 万万没想到要与他同坐一车,毓坤不留痕迹地向内移了移。好在车厢宽大,两人各占一处,倒算不得拥挤。 车前銮铃一晃,队伍开拔。因是双辕,又使四匹马拉着,宫车走得很稳,虽然慢了些,却如履平地,一点不颠簸,连炉子上的茶水都纹丝不动。 掩下书卷,毓坤想寻个话题,不然如此相对一路,倒是尴尬。蓝轩瞧了她一眼,径直起身,甫然见他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呼吸相闻,毓坤全身紧绷,纤指压着坐下的茵席。蓝轩却只从她身边抽去一个软枕,垫在身后重又坐好。 毓坤松了口气,见蓝轩眸中隐有戏谑之意,很是懒得理他,径自翻着手中的书,余光隐见他也取了本书,安安静静地看。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毓坤不由有些好奇,悄悄打量他手中,见竟是本《周易》。 易经乃诸经之首,很是晦涩难懂,即便她做了这么些年顾太傅的学生,依旧有许多地方不明所以。毓坤是不信蓝轩能看得懂的,况且他又如何用得着看这么深奥东西,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用处,便是陪着她爹谈玄论道。 说来也不知她爹为何如此倚重他,除了生得俊,她是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招人喜爱的地方,想来应是善于逢迎,因而才格外得她爹的欢心。 大约她面上的鄙夷有些明显,毓坤但见蓝轩抬眸瞧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刚欲转开视线,却见他叹了口气,将书阖上。 毓坤心道,果然,这便是看不懂了。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一般,蓝轩微微一笑道:“易经中有句话,臣一直读不懂,不知可否向殿下请教?” 遇到他这么低声下气地求教,还是第一次,毓坤自然不好拒绝,不得不道:“你且说说,我若是知道,便讲与你。” 蓝轩将书翻开,指着一行小字道:“便是这句,‘六三,即鹿无……’无什么来着。” 毓坤下意识过去瞧,见那是个“虞”字,心想原来连这字也不识,不由淡淡道:“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蓝轩笑道:“便是这句了。” 毓坤这才发觉自己挨得有些近,倒好似凑在他怀里,不由动了动身子。瞧她不自在,蓝轩一笑,漫不经心坐正。毓坤一凛,疑心他已看出些什么,她知道这时候越发不能避嫌,便忍着不动,只沉下心看他手中的书。 161 第86章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陆循请她到府中去。 虽然犹豫,但见陆循神情郑重, 宁熙还是下了车。 她原本想试探下,陆循究竟知不知道她皇帝哥哥对陆家的态度,再决定要不要将听到事说出来,然而一到陆府后宅的书房之中,陆循便向她行了大礼。 宁熙吓了一跳,心中却知道, 大约他早已得了风声。 托他起来, 宁熙道:“陆相爷无需如此。” 陆循却道:“唯有公主可以救陆家。” 宁熙茫然了一瞬,望着他道:“陆家究竟犯了什么事?” 陆循深深叹了口气道:“一切皆是老臣的错。” 宁熙定定望着他, 见她定要得知个子丑寅某, 方能开口, 陆循顿足悔恨道:“是老臣一时鬼『迷』心窍,收了张远的钱财。” 宁熙虽然单纯, 却也知道不能仅因为这是, 皇帝哥哥就要治陆家那样重的罪。 见她犹自望着他, 陆循神情凝重道:“原本这事说不大不大, 但老夫后来才知, 张远与倭寇有所勾结,行那走私的勾当, 所以在陛下心中, 陆家也与通敌卖国脱不了干系。” 宁熙这才了然, 无怪皇帝哥哥那样生气, 若照陆循这么说,通敌卖国的罪名,倒是被冤枉的,她不由道:“相爷何不入宫面圣,亲自向陛下解释,我皇帝哥哥并非那样不明事理之人,定能分辨出是非曲直。” 陆循却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之所以要处置陆家,并非全然因为老臣的过错,而是为了扫除亲政道路前的绊脚石。” 宁熙一怔,陆循道:“殿下也许有所耳闻,先帝器重老臣,所以老臣得以觍居内阁十一载,自先前陛下有意北伐以来,老臣一力劝阻,陛下更是视臣为眼中钉,需得拔除之。” “而张远亦然,他也是先帝朝的老臣,又是有意拥立福王,陛下即位,是容不得他的。” “所以这次,寻着个由头,陛下便要将挡在面前的人皆清扫干净。” “老臣知道,此话一出,便是死罪,老臣也愿意以死赎罪,只是可惜了英儿。” 宁熙面『色』极白,陆循这么说她倒明白了,虽然没经历过朝堂争斗,但她也是看过那么些画本子的,戏文中不也曾唱,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榻了,从金玉锦绣到阶下之囚,不过一瞬,事世便是这么残酷。 望着陆循,宁熙道:“你是要我去劝劝皇帝哥哥,叫她打消这个念头?” 虽然这么说,宁熙却知道此事极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循却摆手,他久久望着宁熙,久到宁熙开始忐忑起来,方将见到她时,心中盘桓的万全之策和盘托出。 “为今之计,只有求公主下嫁,方得以保全陆家。” 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宁熙后退一步,连声道:“这如何可能。” 陆循在她身前跪倒,伏地叩首道:“唯有公主可以救陆家。” 宁熙攥紧了帕子道:“不,我不能。” 万万没想到陆循竟说得出这样的话,宁熙心中『乱』极了,见她这样反应,陆循心中反倒有了把握。 其实这个想法在陆循心底已不止一两日,或者是说,从陆英护送公主从太原府回来的那日便开始了,若得公主下嫁,不仅可以避过眼前的祸事,还可以解决一直以来他的心头之患。 他的儿子,他最是了解,不肯娶亲,甚至如今连通房也不肯收一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早有猜测。 当真是疯了,那是个男人,难道来两个人还能厮混一辈子不成。 若是寻常人家,他只管叫人打发了去,但那是皇帝,陆循是真的担心,有朝一日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他最爱惜的儿子因此耽误一辈子,让陆家就此绝了后。 也同样因为那是皇帝,即便他有心思安排婚事,也极可能被她轻易毁了去,所以天底下没有人比公主更合适,若她最爱的妹妹执意要嫁,难道她还拦得住。 只有一点,若是尚主,便仕途尽毁,这也是陆循一直犹豫的原因。然而现下,在明白皇帝对陆家存着必杀之心之后,陆循反倒觉得,尚主倒是件好事。 见宁熙转身要走,陆循抬首,望着她的背影,疲惫沙哑道:“如今陆家这般情境,殿下不愿,老臣是懂得的。” 宁熙放下帕子,急急转身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并不是嫌贫爱富,贪图荣华,只是明白若是这样,皇帝哥哥便会很难做,而且她也不能耽误了他。 自然明白她的顾虑,陆循道:“殿下有所不知,老臣请降,并非全然为了陆家,也是为了陛下。” 宁熙迟疑地望着他,陆循道:“若英儿尚主,老臣致仕,陆家从此退出朝堂,归权于陛下。” “这样一来,陛下既清扫了障碍,亦保全与英儿的情谊,陆家也可全身而退。” “没有流血,没有牺牲,没有刀兵相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宁熙隐约知道不是他说的这样,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陆循进一步道:“难道公主愿意看着陆家血流成河,陛下日后悔恨?” 宁熙想,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想一想陆循说的那个场面,宁熙急促道:“不,我不愿这样,所以今日才来。” 陆循叹道:“殿下能来,老臣心中很是感念,如今陆家落难,老臣是不能强求的,这便派人送殿下回宫。” 宁熙抿着唇,木然地向外走,陆循道:“老臣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我英儿。” 说这话时,他仿佛苍老许多,语气中满是疲惫,宁熙终于回过身,陆循知道,只需再加一把火。 他望着宁熙道:“其实此前陛下已有处置陆家之意,犹豫这么久,恐怕便是念在英儿的份上不忍。” “然今日殿下来,老臣便知,恐怕陛下已拿定了主意。” “但即便陆家伏法,也难保陛下不会后悔,到那时,大错已经铸就,恐怕无可挽回。” 宁熙的嘴唇白了白,好一会道:“我要回宫去,再劝一劝皇帝哥哥。” 见她似有所松动,陆循道:“来不及了,恐怕天一亮,抄家的人便要到了。” 宁熙凛然,想起今日听毓坤说得严厉,不由不信陆循的话。 再次跪在她面前,陆循道:“生死一念,皆系于殿下一身,万望殿下细思。” 宁熙摇头道:“便是我愿意,如今也晚了。” 得了她这话,陆循道:“若殿下当真愿意,老臣有个法子。” 翌日清晨,毓坤得崔怀恩来报,说宁熙出宫整夜,要派人去寻,却得知她已经回来了。 她有心要好好和她谈谈,但因着要早朝,便要宁熙到乾清宫候着,等她下朝。 派去蓟州捉拿张远的禁军已出发了,昨夜已整夜,在暖阁之中,左都御史沈頫已写好了弹劾陆循的奏疏,毓坤预备要他当朝上奏,然后出其不意将陆循拿下。 然而正当朝议进行到一半,沈頫正欲上前之时,殿门倏然而开。 灿烂的日光落在地上的金砖上,映出个盈盈的身影。 宁熙戴着花冠,身着绣着翟鸟的命『妇』朝服,一步步走了上来,神情很是郑重。 毓坤蓦然发觉,如今她已出落成婷婷袅袅的少女,再不是以前那个要她保护的妹妹。 怔怔望着她,毓坤很有些不好的预感,唤冯贞将她拦下。冯贞极有眼『色』,她话未出口,已然带着两个内侍上前,拦在宁熙面前道:“殿下止步。” 宁熙却在殿中跪道:“臣有事奏。” 毓坤直觉不能让她说,打断她道:“下朝再议。” 宁熙却执拗道:“请陛下赐臣一个驸马。” 她一说完,殿中哗然,毓坤呼吸急促起来,但很快平复下来,斥道:“当真胡闹。” “冯贞,带她下去。” 冯贞身边的两位内侍应声上前,想扶起宁熙,宁熙却挣开道:“臣选定的人便是新科状元陆英,请陛下应允。” 她声音不大,却瞬间令殿中鸦雀无声,毓坤沉声道:“你再说一次。” 她眼眶发热,纤指紧紧攥着御座上的金龙,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宁熙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宁熙心中忽然后悔起来,但想起陆循劝她的话,咬着牙伏地叩首道:“臣请陛下应允。” 毓坤沙哑道:“下去罢。” 抬首的那瞬间,宁熙见到御座上的人眸中的失望、疲惫以及痛楚,一颗心也跟着痛了痛,她想说些什么,冯贞已带着人,很果断地将她拖了下去。 宁熙走后,殿中议论纷纷,这么一闹,只能散朝。 毓坤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知道宁熙即便喜欢陆英,也不会如此不识大体,怕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是她要处置陆家的事叫陆循察觉了。 沉『吟』间,冯贞匆匆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都察院文书房着了把火,将此前搜集的卷宗皆烧了。” 毓坤闻言,目光更沉。 他当真敢这么做。 难道他真以为,拉了宁熙当挡箭牌,她就会放过他? 唤了方诚来,毓坤沉声道:“你点些人,直接去陆家,抄家。” “所有人皆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方诚要领命去的时候,冯贞在一旁低声道:“方才奴婢送公主回永寿宫时,公主说若陛下不应,她便不不饮不食。” 毓坤冷道:“那就让她饿着。” 然而虽这样说,她终究唤回了方诚。 在暖阁中踱着步,毓坤只觉步步皆沉,感到一阵阵疲惫。 坐在御榻上抚额,很久后她方唤冯贞道:“走罢,和朕……去看看公主。” 161 第87章 宁熙说到做到, 自从皇极殿回来之后,真的开始绝食。 见毓坤发了怒,她依旧没有妥协,执拗地望着她道:“请陛下应允。” 毓坤在她榻旁坐下道:“实话与你说了罢,陆循罪行累累,朕绝不姑息, 你若嫁到陆家, 只怕也受牵连。” 宁熙郑重望着她道:“男人家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陆时倾救过我,我也想救他。” 毓坤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 这话说得重了些, 宁熙垂眸道:“我知道我所有一切,不过仰仗皇帝哥哥的宠爱, 但我还想最后再求皇帝哥哥一次。” 毓坤道:“你究竟明不明白, 如今的陆家是个火坑, 朕如何能看你跳下去。” 宁熙打断她道:“便是刀山火海,我心甘情愿。” 毓坤哑口无言,拂袖起身, 望着宁熙道:“朕不会将你嫁给陆时倾, 你也救不了他。” 见她是铁了心,宁熙心中难过, 越发相信陆循所言。 毓坤也不与她多言, 向跪倒一片的宫人道:“给朕看着公主, 她一日不食,你们也不许食。” 说罢又命崔怀恩即刻启程,去南京接薛太后还宫。 “若你想要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可如此。” 得她如此严厉训斥,宁熙眼眶发红,不明白为何原本爱她的皇帝哥哥,心如磐石无可回转。 虽然做了种种安排,但走出永寿宫的时候,毓坤感到累得厉害。 一时间她甚至感到茫然,身边的所有人都与她背道而驰,不知道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有何意义。 眼前忽然浮起一个人来,若是蓝轩在,又会如何做。 一直以来,那些个难事,在他面前,皆不算难。 然而如今他并不在,她孤立无援,且她答应过他,要为他的后援,她不能食言,她必须坚强。 很快将这点儿思绪甩了出去,毓坤强撑着回了乾清宫。两日之后,张远被禁军押解回京,打入锦衣卫诏狱,蓟州的军权收了回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开始了。张家在朝经营多年,朋党纠结,牵连获罪者过百,罢官者有之,处斩者有之。 那日之后,陆循上书致仕,毓坤在心中冷笑,难道他还真以为,自己乖乖从内阁离开,她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虽这么想,毓坤面上并不显『露』,只是准奏,许他回家。 既然他将权力交出来了,她也不着急抄他的家,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张家垮台,陆循辞官,毓坤大权在握。这样的雷霆手腕令朝堂中人皆惶惶,毓坤借着这股风,将北伐提上日程,原本有异言的朝臣皆噤若寒蝉。 她铺了这么久的路,牺牲那么多的人,便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腾出手来,大展宏图,别的事都可以先放下。毓坤将自己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弦,不眠不休,一心扑在北伐上。战略她是不用『操』心的,一切有蓝轩安排。但国库不盈的难题是摆在眼前的,毓坤熬了几个通宵,与内阁和户部想尽办法,方从河南与山东筹到粮草,待送到宣府,蓝轩便要北上。 但这勉强筹到的粮草,是关中十年积蓄,若来年遇到洪涝旱灾,已被抽空的官府无粮可济,怕是要流民千里,饿殍遍地。 北伐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不北伐,只怕积弱的局面永远没机会改变。 前狼后虎,那个选择都有可能万劫不复,令社稷危在旦夕。承受着自即位以来从未有过压力,毓坤清减的面容带着深深的疲惫,也就在河南与山东的粮草开运,她终于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时,冯贞低声禀道:“陆英求见。” 此前陆英请刑,被押在大理寺狱,后来陆循致仕,毓坤也并没有放他回家,意思便是警告陆循,要他不许妄动。 虽是羁押,但在廖仲卿授意下,并没人为难,甚至一直受优待。先前宁熙请婚时,消息传过去,陆英便请见过一次,只不过她忙着北伐的事没顾上,现下得了空,倒要好好将这事理一理。 再见面是在乾清宫西暖阁,毓坤直白道:“朕不会把婉婉许给你。” 对于他,她不愿放手。她虽然做了皇帝,却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她最后的坚持。 陆英蹙了蹙眉,毓坤心下一沉,难道他竟不是这么想的,不由重复道:“朕什么事都答应你,但只有一件事……朕不想你娶婉婉。” 但陆英一开口,她便知道是她误会了。 陆英说的是:“陛下执意要北伐?” 毓坤怔了怔,过了会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原来他来见她,不是为了别的,而仍旧是为了这事。 郑重点了点,毓坤沉声道:“是,朕要北伐。” 若不是为了北伐,她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陆英道:“陛下说过,什么事都答应我。” 毓坤沉默下来,若她不是皇帝,她不会有这些不得已,但她既然做了皇帝,有些事便没有选择。 陆英接着道:“那我换个说法罢,若我要陛下,逐走蓝轩呢?” 毓坤道:“为什么?” 陆英道:“凭他擅权,怂恿陛下北伐,动摇国本。” 毓坤道:“不行,至少……现下不行。” 陆英道:“若臣坚持呢?” 毓坤望着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英道:“臣的意思是,若是陛下不答应臣,放弃北伐,臣也不答应陛下。” 毓坤不可置信道:“你拿你的婚事,威胁朕?” 许久之后,陆英道:“若臣说是呢。” “臣想知道,臣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是否足以令陛下放弃北伐。” 他那样望着她,毓坤用力闭了闭目,黑白分明的眸子回望着他道:“朕要北伐,但朕也不许你娶婉婉。” 说完了这话,她的心忽然颤了颤,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永远将他困在身边。 陆英淡淡道:“所以陛下仍旧要北伐。” 毓坤蓦然开口道:“是,但是朕……” 也就在这时,有内侍急匆匆地来,向冯贞低声禀告了些什么,冯贞即刻走到她身边道:“太医说,公主已七日不食,只怕于『性』命有碍,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此时薛太后尚在从南京还宫的路上,这些天她忙得没顾得上宁熙,谁料到她竟真的这样倔强。 感到一阵心灰意冷,毓坤茫然地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她,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打小被放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了娘的照拂,没有了爹的关心,没有兄弟姊妹的扶持,不能哭,不能软弱,甚至……不能有喜欢的人。 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了上来,毓坤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 望着陆英,她轻声道:“朕是一定要北伐的,谁都改变不了朕的心意。” 她的语气同以往很不一样,乾清宫中之人跪了一地。 毓坤望着冯贞道:“你去告诉宁熙,朕答应她。” 说完这话,她指尖有些发颤,按向腰间,抖着手解下从不离身的双鱼玉佩,掷还给陆英道:“是朕负你,朕没道理拘着你,朕给你们赐婚,保全朕的妹妹,也保全你。” 然而就在那玉脱手的时候,毓坤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知道下一刻她便会后悔,毓坤勉力压抑着,蓦然转过身,急促走了出去,陆英去追,内侍们上前死死拦住,却被他大力挣了开。 只是出了暖阁,陆英再寻不到她的身影,此时他才真正明白,此时她于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毓坤说到做到,真的下旨赐婚,陆英也因此被放还家中。 陆循并不意外陆英看得出,这是他亲手布下的棋局。 面对他激烈的情绪,陆循很是平淡道:“当初你将杜鸿的女儿交与皇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一直以来,为父皆任你肆意妄为,你要成全你的忠君之义,却从未有为陆家考虑过。 陆英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娶公主。” 陆循叹道:“如今陆家上下百口,皆系于此,为父已经老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为父不会强『逼』你,但你总要担起责任来。” 薛太后回到北京才得知这件事,那时宁熙已经恢复了饮食,正在调养。 她心中『乱』得很,没想到在她不在的时日中,事情竟演变至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化解, 望着小女儿,薛太后严肃道:“你要嫁谁都可以,唯独陆时倾不可以。” 宁熙尚在病中,不明白匆匆赶回来的娘为何对自己如此严厉,更不懂她话中的意味。 七日不食,身体极虚,她尚起不了床。见她原本丰润的脸颊消瘦得厉害,乌黑的眼睛失了神,薛太后又气又疼。 而更令她心疼的是大女儿,毓坤神『色』越是平淡,她知道她越是伤心,再者言,她那样清减的样子,是瞒不住人的。 手心手背皆是肉,见两个女儿都去了半条命,她的心如在火上炙烤。 薛太后忧思难寐,竭力想挽回,却发觉无从下手。 小女儿劝不动,大女儿管不了。 这次回来,她只觉毓坤与以往不同。若在此前,没人的时候,她也有在她膝前亲昵的情态,然而现在,她更像是位少年帝王。 薛太后不知该忧还是该喜,更多的是深深后悔。 但她也明白,也许从很久以前,大错便铸成,再难挽回。 与此同时,北伐的第一封战报从沙拉木伦河畔传来,那是蓝轩北上的第一战,并不顺遂。 毕竟是瓦剌的腹地,脱欢的老巢,战事一直胶着,供给线越来越紧,朝中反对之声又起。 毓坤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一切都弹压了下去,开源节流,以供军需。 之后的两个月里,传来的都是坏消息。脱欢集结了蒙古部落黄金家族最强的力量,像是被『逼』至绝地的狼,疯狂反扑。 而北伐的消耗也越来越大。钱、粮、人,她想尽一切办法去筹措,但即便倾举国之力,最多也只能撑三个月。 很多时候毓坤夜半醒来,再难入睡,不知出路何在,但她只能咬牙走下去。 所以当黑水城大捷的消息传来,毓坤几乎抑制不住颤抖的手。 那里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大本营,谁也没有想到,蓝轩竟选择迂回包抄,敢于选择最牢不可破之处破防。 也正因为他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明军在合勒卡河和克鲁伦河之间大败脱欢,瓦剌八万人被俘。 之后一切都顺畅起来,瓦剌残部北上,被击溃于贝尔湖畔,如今他已是帖木儿汗,却失去了几乎大半个蒙古草原。 战报传来,再也没有敢质疑她北伐的决策,战事如火如荼地推进。 蓝轩回京是在四个月之后,脱欢投降,帖木儿汗国灭亡,大明在西北设立卫所,辖制蒙古,被收编的瓦剌残部被编入朵宁卫。 脱欢被封为崇礼侯,随军被带回北京,作为人质。而他的兄弟们和瓦剌的贵族被远远流放到琉球。 在午门城楼上接受献降的时候,毓坤才见到蓝轩。 五个月不见,从寒冬到初夏,冰消雪融,连矗立百年的紫禁城都重新焕发出薄薄的生机,他却好像一点儿没变。 纳降大典结束后,毓坤独自回到乾清宫。 她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统一北方,现在一切都不是梦。 一直以来那根几乎崩断的弦终于能松下来,毓坤感到却不是轻松,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宫人们皆被屏退了,毓坤脱力倒在榻上,如同一场漫长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她慢慢将自己蜷起来,泪水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现在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稳定了朝堂,统一了北方,将大明的版图扩大了一半,再无内忧外患,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拥有得更多,然而其实她什么也没有了。 失去了至亲,也失去喜爱的人。 朦胧间感到有个人影在榻边坐下,虽然隔着纱帐,但毓坤知道是蓝轩。 他来这儿做什么呢,毓坤有些茫然地想,然而她很快想起来了。 自然是来取她曾应许他的恩赏。 她答应过他,她不会食言。 很快将抹了把脸,毓坤利索地坐了起来,拽着他的衣襟便往榻上拖。 她不介意让他看到自己的失态,反正在他面前,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两个人纠缠倒在榻上,蓝轩却按住她的手,毓坤不耐地望着他。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再没有比这更干脆利落的事,毓坤不懂他怎么又不要了。 解不开他的衣带,毓坤便去扯自己的,先拆了头上的金龙翼善冠,缎子似的乌发瀑布似地落下,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泛粉的面颊和泪痕有种凌虐后的美,她抿着唇,纤指绞在衣带上。 明黄的燕居服被解下来丢在地上,在她发抖的指尖探向中衣的时候,蓝轩再次握住她的手。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环着她,用力将压向怀里,低声哄道:“好了。” “别怕了,再不会有任何事。” 他低沉的声音很是柔和,毓坤讨厌他这将她当作小姑娘哄似的语气,然而抵在他坚实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的泪水竟然再次涌了出来。 毓坤用力闭目,想大声地喊,朕怕什么,朕可是皇帝,然而一开口却带上哭音。她索『性』不想管了,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仿佛找了宣泄的出口,蜷在他怀里,她失声痛哭了起来,哭得身子发颤,将他熏了香的衣襟都沾湿了,然而他却将她牢牢抱着,抚着她的背顺气,一点儿没有松开。 161 第88章 好一会, 毓坤真正缓过来的时候, 感到他仍牢牢环着她。热意和幽静的男子气息漫上来, 望着他衣襟上暗『色』的水渍, 毓坤面热得很,深切后悔方才的失态。她不易察觉地缩了下身子, 将脸更深地埋起来,想作睡着的样子。 这点细微的动静还是叫他察觉了,抚在她背上的手顿了顿。接着毓坤感到整个人被翻了过来。 “好些了么?”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那点儿调笑的语气令毓坤面上更热。她不愿瞧他,转了个身,晾给他一个背影。 怎么就在他面前哭起来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出来, 毓坤渐渐冷静下来。寝殿中帷幔四下, 帐中只余夜明珠的微光,毓坤望着那点柔亮,懊恼地想。 身后有衣物的窸窣声, 接着一轻, 毓坤感到蓝轩起了身。 她也坐了起来, 发丝拂在面颊上,有些凉。望着蓝轩走下御榻的背影,毓坤这才发觉方才有多狼藉。 两个人的冠、裳交缠,散落了一地, 想起方才拽着他的样子, 毓坤面热, 越发懊恼起来。 她抱着膝,怔怔坐了会,方感到蓝轩又回来了,掀开纱帐,仍是在榻边坐着,手中拿着块沾了水的热巾。 见他俯身过来,毓坤下意识躲了躲,却被他捏着下颌。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想挣开,却被他将脸颊抬起了起来。柔软的手巾带着热意从面颊上拂过,呼吸着芬芳的水汽,毓坤轻轻地喟叹了声。 伺候她净了脸,蓝轩掷了手巾,也上了榻。毓坤不由自主向内挪了挪,见她防备的样子,蓝轩叹了口气道:“哭得花猫似的,便是想做什么,也没心思了。 毓坤面上泛起层粉,原来他竟是嫌她。 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蓝轩笑道:“玩笑话都听不得。” “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逗猫似的,毓坤很是懒得理他。 她不动,蓝轩也不动,似乎要等她主动些。方才的那样的事毓坤才不会做第二次。她径自掀开被衾,重躺了下来。 累得很,毓坤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好好睡一觉,然而闭上眼睛,浮现起的却是蓝轩的样子,他敞着的襟怀下隐隐透着层白纱…… 毓坤终于察觉哪儿不对,她重又坐起身,蓝轩还是方才姿势靠在丝织的迎枕上,被她拽开的襟口松垮到腰间,明明衣衫不整,却有股慵懒的风流。 毓坤却没心却想这些事,她仔细瞧了瞧,伸手掀了他的衣裳。果然同她想的一样,赤|『裸』的胸膛上满满裹缠着白纱,但即便缠的那样厚,仍隐隐可见里面的粉『色』,竟是有血渗出来。 “怎么回事。” 毓坤轻声道。 蓝轩却笑了笑,不在意道:“也没什么,我夺了脱欢的黑水城,他给我一箭,也算公平。” 他说的随意,毓坤却知道,这样重的箭创,恐怕是九死一生。 沉默了会,毓坤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蓝轩送来的战报她每一封都读了,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这件事。 蓝轩俯身压下来,牢牢将她困在自己与粉壁之间,在她耳畔道:“陛下可是心疼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 他离得很近,嘴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毓坤难耐得很,下意识想推开他,然而纤手碰到他的胸膛,猛然想起他的伤,不由顿住。 蓝轩却不给她逃的机会,单手撑在她身畔,将她禁锢着,沉沉望着她道:“若是臣没能回来,陛下会伤心难过,还是欣喜?” 背后便是粉壁,他的目光太过灼灼,毓坤不愿与他对视,垂下长睫道:“自然是难过,你若没回来,打过来便是脱欢,那朕也只有以死殉国。” 蓝轩大笑道:“好。” 毓坤一怔,倒不知他这好是个什么意思。 蓝轩却低下头,另一手捏起她的下颌,咬上了她的嘴唇。毓坤打了个激灵,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她想要挣开,却被按着后脑,被迫承受了这个吻。 毓坤大口喘着气,齿列被蛮横地撬开,冷香涌了进来,呼吸几乎全部被夺去,她说不上是难受还是什么,腰肢软下来。 按着她后脑的手滑下来,转而捏住她纤细的腰,毓坤被他用力压着,世界好似颠倒,极大的侵略感袭来,毓坤无措地攥着他的衣襟,却感到他松开了她的唇,灼热的吻落在她的颈侧,慢慢滑向锁骨。 她单薄的中衣很快敞开了,他嘴唇所到之处,细腻的肌肤激起战栗,如同离了水的鱼,她嘴唇嗡张着,指尖够不到着力点,只能脱力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好一会蓝轩才放开她,用拇指抹去唇畔的一点晶莹,毓坤的脸腾地一下如火烧,她撑着身子坐起身,依旧喘不匀气。 靠在粉壁上,毓坤喘息着瞪他,心中恼得厉害。 这个人总是这么恶劣,喜欢捉弄她,看她窘迫的样子。 见蓝轩又低下头凑上来,毓坤倏尔偏过脸,他的呼吸落在她的发丝上,毓坤只听他磁『性』的声音道:“臣喜欢……陛下的坦诚。” 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光|『裸』的肩上,毓坤终于忍不住推开他,斥道:“你……” 然而她抬眸的那一瞬,却见他眸『色』一深,闪过的分明是痛意。 还是碰到他的伤了,毓坤收回手,蓝轩倒好似喜欢起她这般束手束脚的样子,扬起唇角,压得更低了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毓坤用力瞪着他,在心中想,他就是看她不忍心,才故意这样。 见她真的要恼,蓝轩松开她,枕臂躺道:“不闹了,休息罢。” 见他毫不拘束的欣然的样子,毓坤气不打一处来。御榻原本宽大,然而他却只给她留了窄窄一道边,毓坤也不好呵斥他,只得挨着他侧躺了下了。 闭了闭目,毓坤感到有人拉起薄衾,给她盖上了。周遭寂静无声,殿角燃的沉水混着龙涎香气漫在帐中,身畔是他沉稳的呼吸。 若在以前,简直难以想象现下的情形。 毓坤好一会也没能入眠,睁开眼,怔怔望着鎏金帐顶上的蟠龙,轻声道:“给朕讲讲,北伐的事罢。” “你是怎么打赢的。” 果然,蓝轩也没有睡着。 他放下枕着的手臂,探进被衾,寻到她的手,捏住,许久后方叹道:“很艰难。” 毓坤顿了顿,如果蓝轩都说艰难,那便一定是很难。 她回忆着他北上的路线,眼前不由浮现起那样的场景,战火纷『乱』,旌旗招摇,呐喊厮杀,喷溅的鲜血,滚落的人头。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自知自己的想象恐怕不及他所遭遇的万一。 蓝轩似乎不愿多言,毓坤想起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二十万人,回来的时候却只有八万,其中还有收编的俘虏,有十数万将士,永远留在寒冷的北地,埋骨荒野。 她沉默下来,听蓝轩低声道:“每当走不下去的时候,臣便会想,若是输了,陛下要怎么办呢?” “陛下还在等臣回来,臣便不能输。” 毓坤眼眶有些发热,蓝轩轻声道:“不过大概,臣终究比脱欢运气好些罢。” “虽然艰难,还是赢了。” 他语气很淡,毓坤却听得出埋藏在其中的怅然。 她怔了怔,感到蓝轩翻了个身,握着她的手道:“而且有一点,是脱欢不及的。” 毓坤不由望向他,蓝轩道:“臣还有陛下的支持,若是没有陛下的果决,不遗余力从河南、山东调粮,臣只怕也难以凯旋。” 被他那样沉沉注视着,毓坤不自主地转开脸,从他掌中抽出手道:“你可别多想,朕是为了江山社稷。” 161 第89章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蓝轩接了她的话道:“无妨, 一应皆有臣在,殿下只管休养便好。”听他语气笃定, 毓坤不禁在心中微微一笑。经历了上次那遭, 她是很不愿意去中极殿听礼部那几个老学究揪着一点细枝末节不放,再争吵半日的。况且如今是八月初,再过几日便是秋闱, 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陆英, 自一同读书,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也不知他究竟准备得如何。虽然她心中有些把握,但越是临考, 竟越悬起心来。 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只是若议礼缺席, 万一朱毓岚在后面使什么绊子,有了变化便麻烦了。如今趁这会儿让蓝轩将此事一力揽下, 她倒乐得清闲自在。听他方才的意思, 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对于这点, 毓坤还有几分满意,倒不枉今日受这场罪。 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蓝轩道:“殿下休养便是, 无需忧思过重。” 毓坤觉得自己现在实是该有个病人样子, 不由做虚弱样儿, 点了点头道:“厂臣也早些歇了罢。”此时她又烧了起来,嗓音带着沙哑,倒全然不似作伪。蓝轩隔着珠帘望了她一会,见绛雪已端着『药』盏上来,看着她将『药』一口不落地喝下去,方才告退。 大概真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俗语,因受这场风寒,又正逢经行癸水,她高烧不退,在慈庆宫中养了七八日才真正好了起来。其间薛贵妃派人来探过三次,补品连价儿似的地从储秀宫送了过来,毓坤知道她娘是真的心疼了。谢意与沈峥亦来了两次,提起顾太傅也极挂念她,要她安心养病,功课倒不急在一时。 谢意还专门带了国公府上供养的大夫来,说要仔细替她瞧瞧。亏得陈木石在一旁冷颜道:“小公爷这是不信任老朽,还是瞧不上老朽的医术。”见他动了真怒,谢意只能道不敢,毓坤这才将看病的事推脱掉。待到临走,她特意嘱咐谢意切要将这事瞒着,不可告诉陆英。 谢意闻言望了她半晌,方道:“你俩,倒真是……” 毓坤挑眉望着他,谢意却笑了笑,终究没有将话说完。 再后来就连前些时日闯了祸,被薛贵妃禁了足的宁熙也偷偷溜出来看了她一回,毓坤知道若是再不好起来,恐怕连她爹也要惊动了,方咬着牙强灌苦『药』,闷头睡了几日,强迫自己慢慢好起来。 但最令毓坤惊奇的是,这七八日间,朱毓岚竟也派人来探她一次,还是宁熙告诉她的。 那日宁熙来,见她歪在榻上握着卷书看,殿中沉沉燃着苏合油,即刻放缓了步子,轻巧地趴在她身旁,悄声道:“我瞧岚哥儿宫里的张顺在麟趾门外打转,也不进来,问他做什么也不说,只向我打听太子哥哥可好些了,难道咱们这弟弟竟转了『性』,遣人来探你的病不成?” 毓坤闻言放下书,摇了摇头,冷道:“他哪有那样的好心,怕不是这几日偷着乐罢,便是真有什么不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宁熙打断道:“呸呸,太子哥哥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见她小脸涨得通红,毓坤轻柔握着她的手道:“既是偷跑出来的,还是早些回去罢,让娘知道,又该罚你了。” 宁熙闻言闷闷“嗯”了声,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毓坤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这妹妹前些时日责罚了身边的茜月,却没想到那丫头一时想不开,竟投了井。人不见时她还曾命冯贞去寻过,两日后才在乾西五所的一口井中捞上来。好在她娘发现的及时,并未让张皇后得知了去,虽如此,依旧罚宁熙闭门,不许迈出寝宫一步。 毓坤知道,虽嘴上不说,宁熙心中其实也是难过的,『揉』了『揉』她的发顶,毓坤哄道:“等哥哥好些了,再带你出宫散心。” 宁熙明亮的眸子即刻有了光彩,又偎在她身边撒了会娇,见她困乏了,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而这些时日中日日皆来的,却是蓝轩。只是他每日在慈庆宫中待的时间极短,不过是探病,再隔着帘子与她说几句话罢了,但也正因他日日来,议礼的进度她倒一点没落下知晓。 平生第一次,毓坤体会出朝中有人的好处来,也是头次发觉,蓝轩倒当真是日理万机,连来慈庆宫的这点时间,也是挤出来给她的。望着他离去时的沉稳背影,毓坤不禁有些好奇,她爹究竟为什么如此倚重他? 待到她终于能下地时,阅兵大典的事也基本敲定,毓坤遣冯贞销了假,第二日便要去文华殿听讲。 这天正是八月十一日,也是三年一度的秋闱第一场下试的日子,日头刚刚偏西,毓坤便命冯贞备了马,换了身青碧的直缀,又挽了逍遥巾,出承天门,顺着东长安街直奔皇城东南角的贡院去。 京中贡院坐落在黄华坊的草场旁,所谓院,也不过是几百间考棚围成的罢了。原先更简陋些,只因曾着了次大火,重修时才改用了砖石。即便如此,这地方却一点不容小觑。自前朝始,顺天府的乡试和全国的会试都在这里,那一间间鸽子笼似的矮窝棚里,不知走出过多少位翰林学士,又有多少权臣宰相。 毓坤到了观音寺胡同的时候,一条街外贡院内的明远楼刚敲响第一声钟,这是下试的信号。如今这里举行的是顺天府乡试第一场,贡院外用棘条围的严严实实。第五声钟落下的时候,毓坤在街对过下了马,正见两列青衣的小吏费力地将棘栏搬开,散考的士子哗啦一下如『潮』水涌了出来。 毓坤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人群中寻到那个熟悉的俊朗身影,远远瞧见陆英的表情很是沉静,是成竹在握的样子,她终于放下心来。原本想只瞧一眼便走,然就在她转身要上马的时候,陆英若有所感抬眸,一眼便瞧见了她。 深深望着她,他急速与身边人分开,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第一次遇见那人,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犯了些小错,便罚在乾清宫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还是沉不住气。”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警惕望着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161 第90章 好在她心思机敏, 转手便解了袖中的汗巾子,拭了拭面颊, 半真半假抱怨道:“天儿也太热了些。”话音刚落, 不远处便有人忙不迭附和道:“末伏天真真要命, 怕是要害了热症。” 循声而望, 毓坤见说话之人是礼部左接侍郎陈伯谦, 他身材不甚高,却生得颇有些圆润, 白白的面皮上挂着汗珠,身上缀着孔雀补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渍。这台阶搭得浑然天成,不仅解了她的围,还让她有借口走出去几步,与蓝轩离得远些。毓坤瞧着面前之人,发觉他倒有几分机灵。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儿, 陈伯谦自然是人中龙凤, 今日这旨意一下, 他便知道风向转了, 日后怕是太子的大势,所以一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凑了上来。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 毓坤心中仍有不安, 与陈伯谦叙着话, 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 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 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让人忍不住想……抚着捻平了。 虽然掩饰得很好,蓝轩依旧看得出她在强撑,单薄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打颤,腰身随着呼吸慢慢收紧,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绛纱袍下的腰肢有多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记错的话,蓝轩眸『色』沉沉想,她还有个妹妹,正是一般年纪,十六年前得的一对双生子…… 正煎熬间,毓坤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击掌三下,殿中顷刻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激烈的两位也蓦然而止,噎得面『色』通红,目光却小心翼翼落在蓝轩身上,暗暗揣测是不是惹了他厌烦。 众人皆惶惶,却听蓝轩沉静道:“今日便到这罢,余事明日再议。” 自然没有人反驳,毓坤虽有些讶异,却大大松了口气。兵部右侍郎林铨犹豫片刻开口道:“此前工部军器局特为此次阅兵赶造一批火器,明日便发至神机营,尚需监军大人验视。 神机营乃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七年前因平东南倭寇之『乱』一役成名,如今是护卫京畿的精锐主力。禁卫军统领称总督京营戎政,由勋臣挂名,现下领任的是长宁候严鸾,又设协理一人处事,向来是兵部侍郎为之,然实权却是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皆由内臣出任,如今任监视京营戎政一职的正是蓝轩。 见林铨恭恭敬敬望着蓝轩,毓坤倒有些羡慕,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说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却并不掌权。譬如京防、会推等政务并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这般被动,若能慢慢安『插』|进自己的人,或许能打开困局…… 沉『吟』间,毓坤但听蓝轩道:“明日我自亲往之。” 神机营驻地在京城南面的宛平县城,骑马也要半日,见他不辞辛劳应下了,林铨松了口气,恭维道:“宵衣旰食,一日万机,大人正是我辈楷模。” 蓝轩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为皇上办差,乃分内之事,倘若大家都尽些心,也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一落,便有许多人胆寒,悄悄回忆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务。蓝轩只一笑,并未多言,周遭之人却越发忐忑。闻听他言中并不是受用之意,林铨艰难吞咽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圆回去。 毓坤却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惯于享受阿谀奉承者常有,然不吃这套的也大有人在,蓝轩显然是后者,林铨这次怕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是不待她将这点笑意收起来,却冷不防被点了名。蓝轩蓦然望住她道:“只是明日,需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同去。” 闻得此言,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片刻后仔细想想也无错,既然代上阅兵之事已落在太子头上,那么她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妨碍。 毓坤却极惊讶,虽并不情愿与蓝轩一同办差,然她心中却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这个人情,况且还是个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锐察觉出,这将成为她『插』手京营防务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应尽之事,何敢称劳?”这便轻轻松松将自己去巡营划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了,方才还有些迟疑的诸官员们也顺理成章恭维起来。 见她很是上道,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明日辰时,臣于午门之外恭候殿下。”,说罢负手,率先走向殿外。 这是叫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着蓝轩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若不邀她同去,以后不过是如今日般,她继续站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然他却送了这样的人情与她,毓坤不信他别无所图,只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后却当如何偿还? 待出了中极殿,候在殿外的冯贞迎上来扶她,毓坤只觉力竭,好在软轿已备好。靠在轿厢中,毓坤感到轻松不少。然刚走几步,她却心中一沉,透过纱帘,竟隐隐望见蓝轩并未离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庑下,正听大学士张怀说着些什么。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过,身为阁臣的张怀是不折不扣的皇后心腹。方才殿议之时他一言不发,她便有些奇怪,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留着单独与蓝轩讲。见两人从容融洽的样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为今日受了蓝轩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帮她的错觉来,岂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赐。 161 第91章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 毓坤闭上眼,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 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 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 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 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 尚在东宫, 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 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 毓坤羞怒交加, 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 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 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 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与谢意这么一闹,毓坤倒轻松下来,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161 第92章 毓坤抽回手道:“无妨, 不过是热症罢了。” 蓝轩抬手拭了拭她的额头, 倒没什么热度。 “方子拿来我瞧瞧。”他不经意道。毓坤顿了顿道:“怎么, 你倒成大夫了。” 虽这么说,她仍旧摆了摆手,收了碗的绛雪便捧了张纸上来, 是陈木石最先写的那副。 蓝轩接过, 只看了一眼, 便笑道:“今日倒乖,黄连熬的『药』, 一气儿下了两碗。” 是打趣儿的语气, 毓坤却有些心虚, 转过脸道:“打翻了一碗,重熬的。” 见她恹恹的样子, 蓝轩叹道:“我瞧着不好, 需再唤个人来看看。” 感到他起了身,毓坤下意识唤住他。 蓝轩望向她,毓坤只得圆道:“你陪朕待会儿。” 说完毓坤便后悔了,这话这么听, 竟像是撒娇了。 果然蓝轩一笑, 俯下身道:“陛下要臣怎么陪。” 帐中熏着暖香, 仍有些旖旎暧昧,毓坤面上热了热, 翻过身, 索『性』不理他了。 她知道, 这次蓝轩大概不会走了,果然不一会,便感到身后沉了沉。 纱帐重又放下来,一切都朦胧起来,昨夜折腾得狠了,现下她很有些困意,没过多久,勉强撑起的那点清明也消散了。 再醒来的时候毓坤感到头痛欲裂,她在发烧。额上搭着凉帕子,脸颊却烧得通红,帐外的宫人穿梭忙碌着。 昏昏沉沉的,毓坤感到蓝轩扶着她起来,喂了点水。嗓子干的厉害,她却咽不下去,只沾湿了嘴唇。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她的额际,疼痛纾解了些,靠在蓝轩怀里,毓坤竟感到好了些,也就放弃了挣扎。 只是她仍记着要推行考成法的事,缓了会便要唤人去取今日的奏本来瞧,刚一张口,便听蓝轩道:“不急在一时。” 说罢他竟挥灭了琉璃灯,帐中重又暗下来。 蓝轩拥着她躺了下来,两人离得那样近,毓坤忽然紧张起来。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蓝轩在她耳畔道:“过些天,臣陪陛下到西苑休养几日,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低,倒像是屏蔽的关键字间的呢喃,毓坤转开脸道:“不怎么样。” 这些天她不仅连日罢朝,甚至白日与他在此间厮混,再去西苑游乐,倒真成了折子戏里演的昏君了。 蓝轩却不依不饶,撑起身,以手支颐,望着她道:“臣知道,那儿有个消夏的好去处。” 毓坤虽有些好奇,却知道自己不该接话。 她闭上眼睛,想继续睡会,蓝轩起身给她换了块帕子,俯身低声道:“那就定下了。” 毓坤猛然睁开眼,刚好坠入他深邃的眸子里,晃了会神,毓坤忽然害怕起来。 她原以为,只要她践行了诺言,他们之间便是了结了,却没想到,这也许只是个开始。 不安地向内缩了缩,毓坤发觉退无可退。 也许这就是现下她的处境,如临深渊,举步维艰。 所以,她需得争取主动。 虽然烧着,毓坤清醒起来。放松了身子,任蓝轩环着腰,好一会她才道:“给朕……讲讲你的事儿罢。” 蓝轩沉默了会,毓坤的手心开始冒汗,方听他道:“陛下想听什么?” 毓坤道:“你是怎么入宫的?” 她问得很直白,却没有把握蓝轩会不会答。 蓝轩道:“陛下不是都知道了。” 他说的,是隆庆九年,萧家获罪的事,但毓坤想问的其实是另一桩,只是要她自己说出来,颇有些难以启齿。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蓝轩淡淡道:“是我哥哥,替我的。” 毓坤怔了怔,原来还真同他猜的那般,他竟有个兄弟。 “那……你们是……” “我们是对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便是我的母亲也很难分辨。” 毓坤心道,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另一个巨大的疑问从她心底浮了上来,萧仪为何要隐瞒这事。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口。 蓝轩沉沉望着她道:“因为,他并不是我的父亲。” 毓坤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直觉接下来便是个惊天的秘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年,我父亲与萧伯父有些交情,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我母亲想把我和我哥哥托付给他,但萧伯父说,他只能带一个人走,我和我哥哥,只能活一个。”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与哥哥和母亲在船上,萧伯父在岸上,母亲想让我哥哥去,我哥哥却对我说,小凤去罢。” “我不愿走,他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让家仆抱着我跳了船。” “后来萧伯父告诉我,我哥哥和母亲都屏蔽的关键字,让我忘了过去的事,做他的儿子。” “萧伯父待我很好,但我却一刻也没有忘记我哥哥,因为他对我说过,总有一日,我们兄弟会再相见。” “也真的如他所说,几年之后,我便得知,我哥哥还活着。而等我们真正见面,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萧家谋反案发,我被打入诏狱,斩立决。我哥哥试了各种法子,都没能救出我,只能买通狱卒,将我打昏,换了出来。” “我醒来后才得知,他在狱中向先帝写了封陈情信,请求入宫侍奉,换得免死。” “先帝应允了,我们都活下来,但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我曾质问过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哥哥说,知道依我的『性』子,是宁可死,也不会屈辱地活。” “他对我说,他已经有了儿子,并没有什么遗憾。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若是屏蔽的关键字,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毓坤忽然想起,先前在西市的刑场,蓝轩对史思翰的儿子也是这般说的,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曲折。 “之后我哥哥在宫中,而我则代替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事。我知道,我只有比他做得更好,方不辜负他的期望。” 毓坤道:“所以,你并不姓萧。那你的名字又是谁取的。” 蓝轩道:“是我父亲取的,我的名字中有个恒字,而我哥哥名字中有个升字。” 毓坤下意识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蓝轩淡淡道:“月为日影,自打我母亲诞下一对双生子,我父亲便选定其中一个继承家业,而将另一个藏了起来,不许他出现在人前,为的便是若有不测,不至于后继无人。” 他语气虽轻,毓坤却感到异常残酷,而当年那个被藏起来的孩子是谁,自不用多说。 毓坤望着他道:“那你的仇家又是谁,竟如此厉害。” 蓝轩道:“杀我父母的人,已经屏蔽的关键字。但害我哥哥的人,仍旧活着。” “我曾经发过誓,若不能做到答应他的事,便永远不恢复本名。” 毓坤凛然,心中忽然腾起个猜测,轻声道:“先前你说,你哥哥入了宫,那后来呢?” 像是陷在什么回忆里,蓝轩怅然道:“就在三年之后的一天,我接到封信,是我哥哥送来的,说他要去趟福建,那里有艘船,船上载满了军械,和萧家那桩案子有关。” “他走得很急,约我在霞浦见面。然而我紧赶慢赶到了港口,过了约定的时间,却并没有等到他,甚至连那艘船也不见踪影。” “我一连等了七日,到了第八日上,身边人都劝我不要再等,我却又等了七日,依旧不见他人影,那时我才明白,也许是真的等不到他了。” “后来我向附近的渔民打听,方知道半月前岸边确实停着艘大船,却叫倭寇劫去了。但其实那艘载着簧石铳的船其实并没有到达东瀛,不然朝廷无法顺利平定倭寇之『乱』,我想那艘船应是驶去别的岛,或者是……沉没于东海。” 他似乎不愿说出那几个字,毓坤却在心中想,若是驶去别的岛,总有回来的一天,现在看这样子,恐怕是沉了。 “所以,你并不是在找那艘船,而是在找你哥哥?” 蓝轩眼眶发红道:“我愿意相信,他是在东海上遇到仙岛,也不愿,他是葬身万丈海水之下。” “但我骗不了自己,那船多半是沉了,而且,极可能是他将船凿沉的。” “我知道他宁可沉船,也不会叫整船军械落于倭寇之手。因为他说过,任何时候,一己私利都不该凌驾于国家之上, “所以,那些通敌叛国之人,是不是非常可恶?” 见蓝轩深深望着她,毓坤断然道:“是。” 她知道他说的是陆循。 “于是为了查清楚这事,你代替他回了宫?” 蓝轩沉声道:“到了第十五日,我便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受过的罪,我不能受,为什么他吃过的苦,我不能吃。” “只有回宫,回到先帝身边,才能将这事查明白。” “所以我回来了。” “好在,并不算晚。” 蓝轩负手道:“这世上本没有无缝的天|衣,既然叫我查到了……”他淡淡笑了笑道:“那便谁也跑不掉。” 161 第93章 而也是到了京城她方打听到, 原来她爹那位萧世侄, 不仅做了大官, 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是那皇帝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这样的身份, 实是高不可攀, 来了京城三天, 她竟连丞相府门也没进去,任凭说破了口舌, 那门房连正眼也不瞧她, 只冷淡道:“我家老爷日理万机, 每日来认亲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哪能一个个都见过来。” 听了这话, 她没有办法, 只得带着崔茉雨离开了。她只记得腊月隆冬的北京城,北风呼啸,先前带着的冬衣已在路上当了充作盘缠,就这一点钱, 也快要花光了。驿馆的老板说, 若是再不交房费, 也只能请她搬出去住。 即便这样困难,她也没放弃, 好容易打听到萧丞相的车驾打宫中出来, 要从西长安街过, 她索『性』早早便在路边等着,真见到那辆华贵不凡的马车疾驰而来,她径直跑了出去,闭着眼在路当中一跪。 惊起的骏马堪堪擦着她的身子踏过去,那车停了下来,有个英俊的男人走了下来,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虽然这还是后来朱翊芳给她请的老师教给她的。 跪在地上叩了个头,她将前情讲了,报的是自己二哥薛义的身份。原本身上没有信物,薛明月还有些忐忑,没想到一提薛家,萧仪立刻明了,带她上了马车。 那时他扶她起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怕,我为你做主。 而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在马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乌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不说话。 那高门大户的丞相府,她是被主人亲自领进去的。 捧着萧仪递来的热汤,她眼圈微微发红,连日来的劳累奔波涌上来,不知怎么竟脱了力,再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人,丫鬟着急道:“薛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哪来的公子,我瞧是个丫头,爹你说呢?” 而萧仪望着她道:“薛姑娘无须忧心,我已命人去苏州接你父亲和兄长。” 薛明月想,她走了一路都没被人瞧出来,怎么到了这竟被识破,然心中却欢喜又感激。 萧仪让管家把东阁收拾出来给她住,又向那小少年道:“恒儿,见过你薛姑姑。” 那小少年方上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唤她:“薛姑姑。” 有萧仪亲自过问,案子办得很顺利,父亲和兄长被放了出来,家里的田宅也都退了回来,地方一霸的孙万理被抓起来,又审出身上别的案子,枝缠蔓绕,接连又有好几位高官落马。 薛明月没有想到,自己家这样一件小事,竟抖落出隆庆初年的一桩大案来,震动了整个江南官场,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下旨督办。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意气风发,除弊革新,很有些手腕。 因她上京城告状,江南官场遭了清洗,为免薛家遭报复,萧仪将她一家从苏州迁往省府金陵,派人保护起来,而她则一直留在京城,等冰消雪融好上路,再送她回去团聚。 薛明月并不清楚那桩案子是怎么样的,只知道那时萧仪很忙,白日在宫里,晚上回来还要看案卷,家中往来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已是五更了,书房依旧亮着灯,她端着熬了半夜的银耳莲子羹走进去,萧仪从卷宗中抬头,望见她一怔,轻叹道:“有劳,姑娘歇着罢。” 她很安静地将碗放下,走出去时心中却是欢喜的。她们江南的女孩儿做这甜羮很是拿手,虽然要几个时辰守着火,却并不觉得辛苦。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微薄,因为她知道若不是他,不仅她不知流落到何处,父亲兄长也恐怕尸骨无存。更况且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样照顾她,连北方的冬天也生出些春意来。 天刚蒙蒙亮,府外已套好了马车,是府中的大公子要上学去。这孩子据说是萧仪殁了的原配屏蔽的关键字留下的,如今八岁,早先开了蒙,如今跟着位很有名的鸿儒巨擘读书,在三条街外的顾家。 她回屋的时候刚好见萧恒走出来,轻声道:“也给你留了银耳羹,下了学回来吃。” 那少年望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薛明月觉得他身上有种超越年纪的沉稳,她常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有一点她到能确定,他不怎么喜欢自己。 中午时阳光正好,她坐在廊下绣一幅凤穿牡丹,见萧恒走了进来,下意识招呼道:“大爷下学了。” 那少年本要进屋,听了她的话反走出来,站在她面前道:“你别费心了。” “我爹不会娶你的。” 薛明月倒闹了个红脸,明明是个孩子,他语气却一本正经,她叹道:“哪敢想那些,只要能在相爷身边做个小丫鬟,我就满足了。” 说罢又微笑道:“给你做了身锦缎夹袄放屋里了,去试试合不合身?” 萧恒瞧了她一眼便走了,那表情似乎在说,随便你罢。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她遇到了朱翊芳。 其实他是经常来萧家的,一开始薛明月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京城里哪位王公贵子,不过比寻常人风流些,又贵气些。毕竟这里是丞相府,往来的客人自然也身份不凡,她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特别,只知道他与萧仪亲厚,打小的交情,因而府中家眷不避。 然自打第一次见面起,朱翊芳便喜欢找她说话,令她很是厌烦,言语间颇为不耐,但他却不生气,反倒更喜欢招惹她。 后来朱翊芳来得太频繁了,薛明月当真觉得,他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这样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她知道自己生得美,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的,见『色』起意罢了,这种人即便有钱有势,她也是瞧不上的。 那时已是春天了,她站在院子里,张罗要丫鬟把各屋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朱翊芳又来,和萧仪在书房密谈,她知道,他们是在说江南那桩案子,没想到这纨绔公子一般人物,竟还是个什么官不成。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书房里那场谈话,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透过半开的窗,朱翊芳望着在院中的忙碌的薛明月道:“你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这家里还是要有个姑娘主持,才像个样子。” “说起来,小凤的娘也去了那么些年,你就没打算再给他找个后娘?“ 见萧仪不接话,他阖了扇子在手中一打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知道他说的事什么意思,萧仪淡淡道:“案子快办完了,过几日抽个空送薛姑娘回江南,总在我这里住着对名声总是不好,听说我那世伯已与金陵沈家定了亲事,到时我再添一分嫁妆,也是做兄长心意。” 朱翊芳闻言眸『色』发亮道:“也别费那事了,你不喜欢她,便给了朕罢,嫁妆朕也不要你的了,明日便派人接她入宫。” 萧仪望着他,不开口,朱翊芳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他正『色』道:“若你喜欢她,朕绝不会跟你要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我们打小一起,难道大了大了,朕竟和兄弟抢起女人了。” “不过嘛,他微笑道:“朕瞧你确实是没有收用了她的心。” 萧仪无奈道:“我瞧你是让宫里的女人给惯得,遇上个不待见你的,倒上心了,那样一个小姑娘,送去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朱翊芳叹道:“阿仪,朕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话,活了这么三十多年,见了她,朕才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对我笑一下,我便在想,她若要星星,我是绝不会给月亮。” 萧仪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万事逃不过一个情字,真疯起来可是不一般,这天下又从来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总要问问人家的意思。” 朱翊芳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他是极自信的,这世上还没有不喜欢他的女人。 待走出书房,朱翊芳一眼便瞧见萧恒正在葡萄架下看书,极欢喜道:“小凤啊,过来,我考考你。” 萧恒见了他,起身道:“皇……”见薛明月在一边,朱翊芳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改口道:“黄公子。” 真是个机灵孩子,朱翊芳很是满意,向书房中的萧仪道:“阿仪,你知道么,旁的事我都不羡慕你,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子,若是我也有个小凤这样的儿子,让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161 第94章 紫禁城的夜, 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 星辉下殿宇连绵,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 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虽身子仍有不适, 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距辰时尚早,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 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 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 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 毓坤心下一片轻松,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 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 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 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 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 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夫人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夫人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夫人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夫人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夫人,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161 第95章 毓坤隐约记得来时, 马房是在大营的东南面,按着记忆寻去, 却见洛宁带着那列缇骑正守在那。望见她,洛宁肃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镇定道:“备马。” 洛宁望着她道:“未得厂督旨意, 属下不敢擅离。” 毓坤明白,她是使唤不动他的, 也不与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细看了,马房东厢停着来时她乘的那辆宫车,而西厢则有十数匹高头大马。她径自挑了一匹,解开缰绳, 骑了上去。 洛宁沉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跨在马上, 居高临下冷道:“我做什么, 要你来置喙”。 四下散开的锦衣卫慢慢合拢,组成一堵人墙,缓缓将她围在中央。毓坤知道, 洛宁是想将她拦住。 她微微冷笑,猛然夹紧马腹, 那马便冲破阻拦,全力向外奔驰。洛宁沉着面孔上马,然而没跑出几步,天空中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了下来。 酝酿了一日的暑气终于化作秋夜的暴雨, 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 片刻间雨珠便连成线, 又缀成水幕,最后如瓢泼一般铺天盖地。 虽衣衫湿透,洛宁却放下心,在她身后朗声道:“天公不作美,殿下还是回来。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脸,她用力加紧马腹,一路向营外疾驰。然而到了护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桥却缓缓升了起来。 毓坤猛然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惊转,飞扬的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摆上甩出数道泥泞。 雨幕中,毓坤打马回身,隐见城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谁。大雨倾盆而下,毓坤剧烈喘着气,远远望着蓝轩,没有一丝要下马的意思。僵持着半刻,雨却越下越大,很快将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点打得面颊生疼,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肆虐的狂风卷走最后一点热意,毓坤冷得打颤,却紧紧咬住牙关。 见她脸『色』苍白,纤细的指却仍牢牢攥着缰绳,不肯妥协的样子,城楼上的人终是道:“殿下请下马罢,臣送殿下回宫。” 蓝轩的声音像九天落下的喟叹,挟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说罢,他在雨中走下石阶,低声唤洛宁备车。不多会,来时那辆宫车从马厩疾驰而来,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将蓝轩身上淋得尽湿。 打起车帘,蜿蜒的雨水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望着毓坤,蓝轩沉沉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终于下了马。身子几乎冻得僵硬,她有些艰难地上了那辆宫车。 进了内厢,车帘重重放下了,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那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车厢之外,狂风肆虐的声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蓝轩也上了车,两个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见他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觉得冷得厉害。 下意识靠在车厢内,毓坤紧紧环着肩膀,蓝轩望着她,终未说话,只是将红泥炉点着,又向紫砂壶中添了些水,很快炉子上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腾起的氤氲热气阻隔了她的视线,过了会毓坤才发觉他正端着杯热茶,递在自己面前。 毓坤犹豫了下,方接过。双手捧着茶盏暖了会,她一气饮了下去,有热意从胃里缓缓散向四肢百骇。靠在车厢一角,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马蹄急促践踏泥泞的声音,溅起水花甩在车辕上,又被远远落在身后。 感到他们正在向京城方向赶,毓坤安定下来。风雨交加,回去的路颇有些不好走,颠簸间她只觉头疼得厉害,寒意一阵一阵泛上来,昏沉间她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软壁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昏黄的烛火下,蓝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那柔软的嘴唇发白,纤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不由在心中想,还真是倔强,竟一点儿也不肯服软。 望了毓坤半晌,蓝轩方觉她面『色』嫣红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会,他还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额间。然而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掌心便如同被烫了一下,见她不舒服地蹙着眉,蓝轩发觉她竟在发烧,而且烧得那样厉害。 似乎感受到一丝清凉,毓坤在睡梦之中下意识循着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会,那点儿带着凉意的掌温漫上来,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蓝轩望着她烧得泛粉的面庞,微不堪闻地叹了口气。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太子威仪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原本不过要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现在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负她了。 熄灭车灯,梦中人眉头舒展了些。蓝轩将红泥炉挪得近了,余烬的微光下见她身上衣湿得透透的,漉漉贴在身上,随着呼吸显出起伏的轮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迹。他很是有些想将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然而方一动,梦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梦中也如此警惕,望着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终未再动。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胧胧醒来时,只觉车厢内一片漆黑,倒显得窗外的月光格外凄清。 她闭着眼睛听了会,外面依旧在下雨。雨声、风声、马蹄声还有车轮急速转动时的扎扎声混成奇妙的乐律,大约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一盏灯亮了起来,顿时将黑暗驱散了,毓坤觉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见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蓝轩抬手欲将灯熄了,刚一动便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不由停住。毓坤不愿被他窥破心思,起身要灭那灯,蓝轩却将灯拿得远了些,淡淡道:“我要看书。” 说罢,他果真取了本书读了起来,望着他身边那簇微光。毓坤松下口气。重倒回软枕间,她哑着声道:“到什么地方了。” 蓝轩道:“已过了永定门,前面便是皇城了。”听到这话毓坤放下心,不由自主又阖上眼。 再次醒来时,车厢内的颠簸感已消失。毓坤撑开沉重的眼皮,正见蓝轩沉沉望着她,感到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雨也停了,只有沙沙的风声,原来他们已经回到紫禁城中。 她艰难地坐起身,见蓝轩也起身,不由在心中想,难道他竟是要扶她吗? 毓坤自认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掀起车帘,她扶着车壁,缓缓走了下去。 下了地毓坤方觉,此时宫车正停在慈庆门外。冯贞已得了信,急匆匆迎了出来,见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路小跑上前,喜极而泣道:“太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接着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她打量一番,见她全须全尾,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倒没有什么损伤,冯贞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向内走。 此前蓝轩先行命洛宁向东宫传信,这时慈庆宫中正候着一位太医,正是当年为薛贵妃接生的那位太医院丞陈木石。 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病症,为她诊治的皆是这位陈院丞,是缜密可靠的自己人。见毓坤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了,绛雪早在寝宫的屏风后放好了热水,将她身上的湿衣皆除下,扶她跨入浴桶中。 浸没在热水中,毓坤方觉整个人活了过来。彤云和翠雨撩起她长长的乌发,水波『荡』漾,有细微的热意漫上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染一层粉『色』。黛雾细细为她打上胰皂,绛雪持木瓢舀了水,轻柔地从她肩背淋下,毓坤轻轻喟叹了声,方才的寒意仿佛都被雾蒙蒙的热气驱散了。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毓坤裹着澡巾迈出浴桶时,方听绛雪低声道:“蓝掌印尚在外间。” 毓坤没想到蓝轩竟未走,只得命绛雪取了白绸来,仔仔细细将自己裹上,又将中衣穿得整整齐齐的,方走出屏风之外。 绛雪将手炉塞在她怀中,毓坤抱着暖了会,倚在榻上,她将中衣挽了,纤手伸出珠帘,陈太医跪在帘外替她诊脉。毓坤只听蓝轩道:“如何?” 陈太医道:“风寒入体,因而高烧,吃了『药』,若是烧退了便好,若是不退,恐转为肺症。” 两人似乎又交谈了几句。透过珠帘,蓝轩秀逸的身影落下,离得那样近,毓坤总觉压迫得厉害,又担心自己捂得不够严实,被他看出些什么,心中不由烦躁。然而她也知道,因他是内臣,即便深夜来她的寝宫里,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只能按捺下『性』子。 161 第96章 “千岁可是魇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 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 毓坤闭上眼, 定了定神,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 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 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 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 怔怔想, 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 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 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 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 毓坤羞怒交加, 面颊染上薄红, 梦中人事皆荒谬, 却真实如她亲历, 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 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与谢意这么一闹,毓坤倒轻松下来,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161 第97章 毓坤想转个话, 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 脉息又弱成那个样,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 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 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 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 终是忐忑, 忍不住道:“说说罢, 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 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 下意识退后, 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 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 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屏蔽的关键字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毓坤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英第一次竟有些紧张起来,方听她悠悠道:“那,要桂花酒。” 说完这话,毓坤只觉陆英认真盯着她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背过身,解开缰绳,毓坤沉声道:“今日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陆英却没有答话,只在她身后道:“殿下的东西落了。” 毓坤下意识转身,方见陆英伸出手,掌中正握着块带缺的玉,晶莹剔透,是那日她丢了的。 这玉是去年生辰时陆英给她的,毓坤原本没在意,见着好看便带在身上,然此时见了她却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更想起梦中蓝轩曾说:“……双玉相合为珏,这玉,怕是一对罢。” 她不禁抬头,认真打量起陆英来,心中想着,也不知这玉到底有没有另一半…… 与他对视片刻,陆英神『色』无异,毓坤不由心叹,想来那梦并做不得真,而蓝轩的话自然也是她意由心发,臆断出来的。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英自顾拈起她腰间的绦环,仔细将玉系回去道:“隆福寺的僧人说这玉祛灾除厄,殿下收好,可不许再丢了。” 然尾音落下时他却一顿,这么系了才发觉,她绦环束下腰身极纤细,仿佛一手便能握得过来。停了许久,陆英方将手放下。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孟泰来一凛,顿时不敢再言。 陆英转向毓坤,轻声道:“是工部员外郎孟遄家的公子,平素随『性』了些,倒并非心存不敬。” 见他向那人介绍自己,却未给自己介绍那人,孟泰来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够,不由后悔自己方才太自来熟了些。但心中仍旧好奇,能令陆英这么哄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毓坤瞧了孟泰来一眼,淡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 陆英知道她这是消了气,微微一笑,牵过缰绳道:“臣送殿下一程。” 孟泰来闻言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冷汗淋漓而下。京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与福王,而同陆英亲厚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说起来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连太子的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今日竟叫他将人屏蔽的关键字了。 待毓坤离去后,孟泰来方松了口气,望着陆英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方才可真吓死我了,幸好有陆兄解围。” 陆英望着他,叹道:“孟兄以后可要改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今日见了陆英,毓坤只觉轻盈畅快,到了晚间,连身上那点风寒的余症也消退了。然而第二日,待她下了早课迈入中极殿时,却见诸官员之中,朱毓岚竟也在,不由心中一沉,暗暗想,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而望见她,朱毓岚也是一怔,下意识向她迈出一步,又猛然顿住。 161 第98章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 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距离极近, 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 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 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 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 身畔则是他之副手, 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 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 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 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 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 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东宫的讲官皆由学问贯通古今,言行端方的当世鸿儒或阁臣领任,主讲官是太子太傅、翰林学士兼东宫赞善大夫顾士祯,虽已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辅讲官皆是重臣,也对其尊敬有加。 文华殿中,毓坤居于东厢,正中西向。待太子升座完毕,讲官并宫僚在殿外丹陛前四拜,方从东西两面入内。因昨日于内阁中值宿,首辅陆循并不在列。 清晨的金鱼胡同,陆府外扫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蹄声,转身向内回报。陆循在府外下马时,总管赵瑞已迎了出来。 161 第99章 这般想着, 洛宁已到前面开道,宫车渐渐走得快起来,毓坤隐隐望见远处道旁立着许多杆子,上面挂着一排排灯笼,风一过, 扬起地上的细沙, 血腥气扑面。然到近前毓坤才发觉,这哪是灯笼, 分明是刚砍下的人头, 披头散发,五官狰狞,浓腥的鲜血顺杆流下,淌在沙土里。其中有张面孔有些熟悉,细看正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而这么长一排, 自然全是他的亲族。 猛然见这情景,毓坤全身血『液』凝滞,胸中翻涌。跌回车中, 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咳了起来。很快有盏茶递在她面前,毓坤抬眸见竟是蓝轩,手一挥将他推开了。蓝轩也未恼, 沉静拨着香炉中的白檀。 毓坤苍白着面孔望他, 但见他握着香箸的手生得极好看, 骨肉亭匀, 修长的指一拨,便有馥郁的香气漫上来。然而就在这双手上,扼杀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究竟是怎样冷血,才能做到杀了这么些人也无动于衷,毓坤冷冷望着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压得住无辜之人的血气么?”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屏蔽的关键字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屏蔽的关键字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双手反剪,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屏蔽的关键字,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姓张的参将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参将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参将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参将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参将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参将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参将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参将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见她把玩着那佛郎机枪,颇有些爱不释手,张参将笑道:“殿下可要试一试?” 毓坤未答话,却听蓝轩沉声道:“不必了。”她本有些犹豫,然蓝轩这么一拦,反激起了好胜之心,扬唇道:“试试便试试。” 张参将从她手中接过那佛郎机枪,锤了些火|『药』进去,重又递给她,望着远处道:“殿下一会对准藤甲扣下机括便可,切记不可松手。” 毓坤举起那火|枪,忽然有些紧张,肩膀也微微发酸。余光扫见蓝轩正蹙眉望她,心下一横,闭上眼将机括向后一扣。砰地一声,她只觉被一股大力向后带,虎口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人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又牢牢抵住她的腰,方将她稳住。 毓坤睁开眼,方觉身后之人竟是蓝轩。而对面的藤甲已被击穿,燃起熊熊火焰。原来这器物威力如此之大,好在没有脱手,不然打在人身上便是个大大的血窟窿。但从另一面想,这样的利器若用在战场上,怕是所向披靡。 张参将接过尚发热的佛郎机枪,赞道:“殿下好准头。”毓坤不好意思咳了声,蓝轩不留痕迹松开她,正『色』道:“这样的火|枪,军器局可造得?” 张参将沉默片刻道:“此物是从一位基督徒那得来的,据他所说,海外骑兵皆佩之,然我将其拿到工部去,军器局的匠人看了却说太复杂,恐怕一时难以造得。” 这回答令在场之人都沉默下来。鸣金收兵,张参将陪同他们从校场向大营走,毓坤心情有些沉重,自言道:“想我泱泱华夏,尚以天|朝上国自居,禁海闭关,实则如闭目塞听之人,不知方外已年几何矣。” 毓坤说罢,竟见蓝轩望着她的目光隐有赞许,又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海禁是一面,不重视是另一面。想来夷人的火|『药』尚且是从中原传去,两京一十三省,难道竟找不出能造火|枪的人么?万不至于,只不过奇技『淫』巧,一向不登大雅之堂。” 161 第100章 毓坤隐约记得来时, 马房是在大营的东南面, 按着记忆寻去, 却见洛宁带着那列缇骑正守在那。望见她,洛宁肃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镇定道:“备马。” 洛宁望着她道:“未得厂督旨意, 属下不敢擅离。” 毓坤明白, 她是使唤不动他的,也不与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细看了, 马房东厢停着来时她乘的那辆宫车, 而西厢则有十数匹高头大马。她径自挑了一匹,解开缰绳, 骑了上去。 洛宁沉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冷道:“我做什么, 要你来置喙”。 四下散开的锦衣卫慢慢合拢,组成一堵人墙,缓缓将她围在中央。毓坤知道,洛宁是想将她拦住。 她微微冷笑, 猛然夹紧马腹,那马便冲破阻拦,全力向外奔驰。洛宁沉着面孔上马,然而没跑出几步, 天空中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了下来。 酝酿了一日的暑气终于化作秋夜的暴雨, 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 片刻间雨珠便连成线, 又缀成水幕,最后如瓢泼一般铺天盖地。 虽衣衫湿透,洛宁却放下心,在她身后朗声道:“天公不作美,殿下还是回来。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脸,她用力加紧马腹,一路向营外疾驰。然而到了护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桥却缓缓升了起来。 毓坤猛然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惊转,飞扬的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摆上甩出数道泥泞。 雨幕中,毓坤打马回身,隐见城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谁。大雨倾盆而下,毓坤剧烈喘着气,远远望着蓝轩,没有一丝要下马的意思。僵持着半刻,雨却越下越大,很快将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点打得面颊生疼,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肆虐的狂风卷走最后一点热意,毓坤冷得打颤,却紧紧咬住牙关。 见她脸『色』苍白,纤细的指却仍牢牢攥着缰绳,不肯妥协的样子,城楼上的人终是道:“殿下请下马罢,臣送殿下回宫。” 蓝轩的声音像九天落下的喟叹,挟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说罢,他在雨中走下石阶,低声唤洛宁备车。不多会,来时那辆宫车从马厩疾驰而来,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将蓝轩身上淋得尽湿。 打起车帘,蜿蜒的雨水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望着毓坤,蓝轩沉沉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终于下了马。身子几乎冻得僵硬,她有些艰难地上了那辆宫车。 进了内厢,车帘重重放下了,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那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车厢之外,狂风肆虐的声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蓝轩也上了车,两个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见他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觉得冷得厉害。 下意识靠在车厢内,毓坤紧紧环着肩膀,蓝轩望着她,终未说话,只是将红泥炉点着,又向紫砂壶中添了些水,很快炉子上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腾起的氤氲热气阻隔了她的视线,过了会毓坤才发觉他正端着杯热茶,递在自己面前。 毓坤犹豫了下,方接过。双手捧着茶盏暖了会,她一气饮了下去,有热意从胃里缓缓散向四肢百骇。靠在车厢一角,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马蹄急促践踏泥泞的声音,溅起水花甩在车辕上,又被远远落在身后。 感到他们正在向京城方向赶,毓坤安定下来。风雨交加,回去的路颇有些不好走,颠簸间她只觉头疼得厉害,寒意一阵一阵泛上来,昏沉间她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软壁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昏黄的烛火下,蓝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那柔软的嘴唇发白,纤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不由在心中想,还真是倔强,竟一点儿也不肯服软。 望了毓坤半晌,蓝轩方觉她面『色』嫣红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会,他还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额间。然而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掌心便如同被烫了一下,见她不舒服地蹙着眉,蓝轩发觉她竟在发烧,而且烧得那样厉害。 似乎感受到一丝清凉,毓坤在睡梦之中下意识循着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会,那点儿带着凉意的掌温漫上来,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蓝轩望着她烧得泛粉的面庞,微不堪闻地叹了口气。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太子威仪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原本不过要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现在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负她了。 熄灭车灯,梦中人眉头舒展了些。蓝轩将红泥炉挪得近了,余烬的微光下见她身上衣湿得透透的,漉漉贴在身上,随着呼吸显出起伏的轮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迹。他很是有些想将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然而方一动,梦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梦中也如此警惕,望着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终未再动。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胧胧醒来时,只觉车厢内一片漆黑,倒显得窗外的月光格外凄清。 她闭着眼睛听了会,外面依旧在下雨。雨声、风声、马蹄声还有车轮急速转动时的扎扎声混成奇妙的乐律,大约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一盏灯亮了起来,顿时将黑暗驱散了,毓坤觉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见她闭上眼睛又继续睡,蓝轩抬手欲将灯熄了,刚一动便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不由停住。毓坤不愿被他窥破心思,起身要灭那灯,蓝轩却将灯拿得远了些,淡淡道:“我要看书。” 说罢,他果真取了本书读了起来,望着他身边那簇微光。毓坤松下口气。重倒回软枕间,她哑着声道:“到什么地方了。” 蓝轩道:“已过了永定门,前面便是皇城了。”听到这话毓坤放下心,不由自主又阖上眼。 再次醒来时,车厢内的颠簸感已消失。毓坤撑开沉重的眼皮,正见蓝轩沉沉望着她,感到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雨也停了,只有沙沙的风声,原来他们已经回到紫禁城中。 她艰难地坐起身,见蓝轩也起身,不由在心中想,难道他竟是要扶她吗? 毓坤自认还没有虚弱到这个地步。掀起车帘,她扶着车壁,缓缓走了下去。 下了地毓坤方觉,此时宫车正停在慈庆门外。冯贞已得了信,急匆匆迎了出来,见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路小跑上前,喜极而泣道:“太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接着又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她打量一番,见她全须全尾,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倒没有什么损伤,冯贞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向内走。 此前蓝轩先行命洛宁向东宫传信,这时慈庆宫中正候着一位太医,正是当年为薛贵妃接生的那位太医院丞陈木石。 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病症,为她诊治的皆是这位陈院丞,是缜密可靠的自己人。见毓坤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了,绛雪早在寝宫的屏风后放好了热水,将她身上的湿衣皆除下,扶她跨入浴桶中。 浸没在热水中,毓坤方觉整个人活了过来。彤云和翠雨撩起她长长的乌发,水波『荡』漾,有细微的热意漫上来,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染一层粉『色』。黛雾细细为她打上胰皂,绛雪持木瓢舀了水,轻柔地从她肩背淋下,毓坤轻轻喟叹了声,方才的寒意仿佛都被雾蒙蒙的热气驱散了。 161 第101章 毓坤道:“若除去法统之虑呢?” 陆英望着她道:“依旧是殿下。” 毓坤问道:“为什么?” 陆英眸『色』深深道:“那殿下先告诉我,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花影摇曳, 不觉已日暮,陆英点起一盏风灯, 毓坤道:“你这般想,可你爹却不这般想。” 陆英蹙眉。 毓坤叹道:“如今皇上病得越发沉,皇后长兄下月带兵回京,内阁却一片云淡风轻, 你爹是如何打算, 难道你不知?” 陆英沉默后冷道:“自然是审时度势,静观其变,再待价而沽。” 毓坤道:“不错。你爹的态度,便是内阁的态度了。如今司礼监大权独揽,几位阁老都不得面圣, 我相信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陆英道:“倒要殿下为他说话。” 毓坤轻声道:“我只是不愿因这事, 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 陆英淡淡道:“事关社稷,为臣者作壁上观, 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皇后当真要『逼』宫, 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毓坤沉着面孔道:“不止如此, 今日我来的路上, 遇见刑部左侍郎史思翰无故被抄家, 锦衣卫破门而入, 堂堂三品官员, 径直从家中被拖了去, 偌大的京城, 厂卫横行,倒没了王法。 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司礼监,皆指向一个人。 陆英思索片刻,望着她道:“这位史大人我倒有些印象,并不是清白之辈,或许不是坏事。” 毓坤不语,知道她担心什么,陆英安抚道:“司礼监那位不必担心,他要择主而辅,如今也在观望,倒不会有反心。” 听他提起那人,毓坤不由想起那梦,心中不安极了,摆手道:“你又知道什么。” 陆英倒有些意外,望着她道:“即便蓝轩权倾一时……”停顿片刻,他微笑道:“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古往今来纵有寺人为祸又如何,难道还能做皇帝不成?” 毓坤蓦然抬眸道:“倘若他不……“话未出口便凝滞,颇有些难以启齿。 陆英蹙眉,目光带着探究,毓坤转了话锋,直入正题道:“瓦剌使者下月入京,礼部已拟下阅兵典仪的流程,只是代皇上主持大局的人选还未定。” 陆英即刻明白她言中之意。毓坤苦笑道:“原本储君代行,顺理成章,然各方都不表态,自然是怕屏蔽的关键字皇后。你爹是聪明人,如今风口浪尖上,自避之不及。” 陆英不言,毓坤垂着长睫,自嘲道:“这时候将你禁足,不也是为了避风头,偏我不识趣,腆着脸来。” 陆英打断她道:“殿下勿忧,我知当如何做。” 毓坤望着他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沉下面孔道:“这是两码事。阅兵之事我自会说服我爹,殿下静候佳音便可。” 毓坤心叹,这次不过一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难道日后次次都要这般? 见她不语,陆英笑道:“只因我爹给了殿下气受,殿下便和我置气,这算不算代父受过?” 见陆英不动声『色』转了话,毓坤忽然明白,他当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想说服他无异于登天,倒真似了那个梦,他们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不由灰心,毓坤起身道:“今日晚了,我要回宫了。” 见她态度冷淡,陆英心中一沉。 身为相府公子,百年陆家的长房嫡孙,他并不惧太子,只是一贯让着她,在她面前将那些世家公子的骄矜都收了去。说到底,京城之中敢给他脸『色』看的,除了面前这位主儿,再没有第二人。 今日她来,不冷不热,欲言又止。望着毓坤决然的背影,陆英冷道:“话说一半,藏一半,姑娘家似的,有什么意思。” 然话一出口,陆英便知失言。 因生得漂亮,太子最不喜别人说她女气。陆英知道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是很不像样的,然这个词放在毓坤身上却毫不违和,大概因为她虽生得美,举手投足间却丝毫不拘束。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句话,竟惹她生那么大的气。 毓坤转身望他,雪白的脸颊泛着嫣红,棱角分明的唇失了血『色』,肩膀不住颤动,莫名显得腰身纤细,竟有些楚楚可怜。 他几乎一瞬便后悔了,低声道:“是我说错了话。” 然而她却并没打算原谅他,纤指扣在腰间,扯下块玉,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便在家中做你风花雪月的闲散公子,宫里也无需再去。” 竟是要一刀两断的样子,见她要将那玉掷在地上。陆英怒意上涌,下意识捏住她的手道:“有话说便罢了,这是做什么。” 他比她高,力气也大,毓坤执拗挣开,然被攥着,无论如何动不了。 面颊愈发嫣红,毓坤厉声道:“放肆。” 一扫之前的亲近,有太子的威势。 陆英一凛,清醒了些,收了随『性』,压着怒意撩起下摆,跪道:“臣僭越。” 烛火摇曳下,她的侧脸极美,长睫颤动,盈盈似含泪。陆英的心空了一瞬,忽然有些『乱』。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子,他仔细打量着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毓坤哑声道:“起来罢。” 抹了把脸,扫去方才的失态,她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英缓缓道:“殿下……要我怎么做。” 毓坤回身道:“入仕。” 陆英沉着道:“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毓坤倒不敢置信。 像是终有决定般,陆英淡淡道:“一诺千金。” 他答应了自己,毓坤却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忽然涌上些歉疚来。 终是迫他做了违心之事,她局促站着,却听陆英叹道:“手伸来。“ 毓坤握着玉的左手下意识攥拳,却被他捏住手腕。 陆英蹙着眉将她纤细的指一根根掰开,掌中莹润的玉滚落,日间磨出的大片水泡『露』出来,破了皮,狰狞地红肿着。 原来方才他已察觉她左手的异样,因而不放,倒是她多心了。 唤人去取『药』,陆英觑着她道:“怎么回事。” 毓坤此时倒不好与他挣了,虽掌心火辣辣地痛,却故作无事道:“没甚么,不过是『射』箭的时候擦破了。” 陆英身边的大丫鬟司画捧着三七生肌膏走进来,暗暗心惊。 紫檀茶案上如意天青冰裂瓷盘打翻在地,漉尘、啜香等物摔得粉碎,像是翻天覆地闹过一场,然一片狼藉中二爷与太子又亲亲热热挨在一处,竟似和好如初了。 司画不敢多瞧,奉上『药』膏,便俯下身收拾。 陆英握着她的手,只觉软得不像话,望着盛『药』膏的瓷瓶,一时倒不知如何下手。 毓坤抬眸,却听一人嗔道:“二爷哪会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还是我来罢。” 说话的是陆英身边另一位大丫鬟秋拂。 她端着热水进来,在毓坤面前跪下,柔声道:“殿下忍着些疼。” 陆英松开手,毓坤如释重负。秋拂先用打湿的干净手巾将她掌心擦净,方取了瓷瓶,将『药』膏倒在掌中,悉心涂抹,倒一点没弄疼伤处。 面前人细腰削肩,有夭桃秾李之姿,又妥帖心细,毓坤赞道:“是个出挑的。” 秋拂得了夸,并不敢抬眸,却听陆英道:“笨手笨脚,怕是不合殿下的意。” 毓坤笑道:“听听,你家二爷宝贝你呢,我还没说要人,他倒先舍不得了。” 秋拂晕生双颊,望着地上陆英俊朗的影子,默默收了残水。 窗外夜『色』浓稠,毓坤起身道:“我回了。” 陆英送她到府外,方发觉并没有人候着,蹙眉道:“冯贞呢?怎么出了宫身边也不带人。” 毓坤叹道:“特意没叫他跟着,不然路上惹人瞩目,被有心人知道,挑个结党营私的错处便不好了。” 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陆英知道她的难处,望了她许久方道:“日后会好起来的。” 毓坤心中一热,跨上白玉骢道:“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 陆英扬唇,郑重点了点头。 太子走后,见陆英站着不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秋拂低声唤道:“二爷?” 陆英闻言,望了她片刻道:“你过来。” 秋拂疑『惑』,手却忽然被捏住了 面颊发烫,她一颗心跳得很快。 161 第102章 想着蓝轩吃了闭门羹, 闷气领赏,还不得不谢恩的样子, 毓坤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一旁的冯贞闻言犹豫道:“只怕这样……不太妥帖。” 他一开口,毓坤就沉默下来,方才的情形她不过想想罢了,如今还真屏蔽的关键字不起蓝轩,若有朝一日她真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要将他的势力铲除殆尽…… 想到这儿, 毓坤又不由琢磨起这些天她盘算的那件事来,想着那日宁熙曾说过的话, 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 下意识唤道:“慢着。” 传话的宫人顿时站定,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毓坤仔细在心中思虑一番, 方缓缓道:“去罢, 将蓝掌印请进来。” 冯贞并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 毓坤却摆了摆手,要他亲自领人去请。 在慈庆宫外候了一刻, 蓝轩方见太子大伴冯贞急匆匆走了出来,命人从他身后两个随堂太监手中接过盛着冕服的漆盘,恭敬地领他向殿内走。 蓝轩在心中笑了笑, 看起来,她还真是不待见他, 不知旁人怎么劝才勉强请他进去。然到了东书房, 行了礼, 见毓坤竟和颜悦『色』上前来扶他,蓝轩一时间倒有些惊讶了。 今日她一身太子常服,绛袍金带,微微一笑,唇边隐有酒窝,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蓝轩不由在心中想,比起先前的横眉冷对,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他还尚未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许是那样更好看也说不定。 见蓝轩微笑瞧着自己,毓坤眸中不由泛起冷意,只是还要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压下不耐,与他寒暄起来。 漆盘中的五采玉珠的九旒冕泛着柔和珠光,将呈上来的衮冕九章查看完毕,又与蓝轩虚与委蛇了片刻,毓坤垂下长睫,面上忽然现出抹忧『色』。 果然,见她这样子,蓝轩很体贴地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毓坤闻言抬眸,神『色』郑重望着他道:“到真有件小事,恐怕要麻烦厂臣。” 蓝轩道:“愿闻其详。” 毓坤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三公主,我是不愿求人的,只因我这妹妹前日来央告,说有缸繁育多年的金鱼尚留在小沧澜中,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尾锦头将军,一尾绣花荷包,是花钱都买不到珍品,实在是没办法……” 她未说完,蓝轩便明了,原来她厌烦自己,不仅是因为秋狩的事,兼之更不悦自己收了那园子。太子疼爱妹妹是出了名的,蓝轩一笑,接了话道:“殿下勿忧,我叫人取了,明日送到宫里来就是。” 毓坤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真教厂臣见笑了,也无须这么麻烦,叫冯贞去取便是了,他是惯去的,熟门熟路。” 她面『色』柔和,黑眸闪亮,表情全然无辜,但蓝轩知道,说不准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更妥帖些。” 毓坤不易察觉地蹙眉,她原本是试探,若他拒绝,这园子中八成便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他竟如此坦然……虽如此,毓坤仍旧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便向冯贞道:“那你去罢,就说已禀过了蓝掌印,取了东西就回来。” 冯贞闻言会意,即刻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毓坤不由又打量起蓝轩来,耽搁了这会,他竟还不走,也不知今日特意来是有什么事。瞧出她的心思,蓝轩忽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绷紧脊背,沉着眸感到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声道:“请殿下……先将旁人都屏退了罢。” 毓坤眸『色』深深望着他,她是吃过一次亏,如何肯再信他的话。然而她不动,蓝轩也不开口,僵持了片刻,毓坤想,这里是东宫,难道他还真敢做什么不成?终是冷着面孔摆手,书房中宫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待最后一列宫人走出去,将隔扇牢牢掩好,毓坤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皇上的身子,恐怕不大好。” 毓坤一怔,猛然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按理说他是天子近侍,消息确实灵通,只是这话他不对皇后去说,不对福王去说,而要对自己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瞧见她眸中的狐疑,蓝轩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语气坦然,毓坤心中一颤,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道:“不是说好转了些,如何……” 蓝轩淡淡道:“如今瓦剌使者在京中,自然要放出这消息,稳定人心,然而……”他深深望着毓坤道:“殿下需早作打算。” 毓坤一凛,若蓝轩说的是真的,皇后那里如何没一点动静,甚至连皇上下旨由她主持阅兵,朱毓岚那里竟没争上一争。 果然,见她蹙眉,蓝轩叹道:“那臣便再多言一句……” 望着毓坤,他正『色』道:“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说罢,他行礼告退,毓坤沉沉望着他秀逸的背影想,这话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祸患不起于外,而起于身边,难道蓝轩竟真的是在暗示,皇后与朱毓岚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这么一想,她倒忽略了另外一件事——像他那样字都不怎么识的人,如何竟背得出论语。 自蓝轩走后,毓坤兀自沉『吟』许久,依旧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要帮自己,还有意要将水搅浑。直到宫人回禀说冯贞已回来了,便诏他到东书房来。 在毓坤面前叩了头,冯贞起身,低声道:“已查明白了,园子里养的是只猫。”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比喻,冷笑了下,心道还真藏着女人,不由淡淡道:“说罢,是家猫……还是野猫?” 见她不信,冯贞着了急道:“真的是猫,那么长……”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比划着:“跟豹子似的,威猛极了,就趴在水缸边上,‘啪’地这么一扑,水里的鱼就被叼走了。” 毓坤滞了一滞,冯贞命人将取回的水缸抬来。毓坤仔细一瞧,原本五彩斑斓的一缸金鱼,如今就稀稀拉拉就剩了几尾,见到人的影子覆上来,全钻进荷叶底下躲藏起来,显然是被吓得怕了。 而那锦头将军自然是不在了,想必已成了盘中餐,绣花荷包倒还在,只是尾巴上缺了一处,像是被爪子挠的。毓坤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只大猫满足『舔』着爪子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他是有意的,故意要养只猫作弄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蓝轩这个人,还有他的猫,都当真讨厌极了。若她再信他,那才真是见了鬼。 望着冯贞,毓坤沉声道:“就将剩下的金鱼养在我这罢,也别告诉三公主了,平白惹她伤心。” 大约蓝轩也听说了这事,第二日再见面时,他竟正『色』将她拦了,很是郑重地道歉道:“是臣疏忽了,竟酿成这样的祸事,待臣教训那畜生,给殿下出气。” 毓坤在心中冷笑,和只猫置气,传出去倒显得她小气了。虽讨厌极了,她但还是按捺下『性』子,冷冰冰道:“哪儿能呢,猫吃鱼不是天『性』吗?厂臣也不必在意。” 说罢,瞧也不瞧他地走了。 见她已在心中认定是他故意捉弄自己,蓝轩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她不想理他,只是敷衍,现如今倒厌烦得连敷衍都欠奉了。 然而这次,还真不是他有意为之。 即便他喜欢作弄人,也没有平白拿人家的心爱之物作践的道理,他是真不知道金赤霜还有这样的本事。昨日听管园子的孩子回报这事,蓝轩便知道坏了,恐怕她在心里将他恨得更厉害了,今日一见,果然她面『色』不豫,他倒打心底感到抱歉来。 待回到乾清宫西面的配房,见他似有心事,尚璟小心翼翼唤道:“干爹?” 蓝轩闻言,若有所思道:“你倒说说,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尚璟讶异极了,不由在心中想,难道干爹竟是瞧上什么人不成,虽说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做不得真的,但却不妨碍京中官员送钱送女人,更有甚者,自己家的女儿也没有舍不下的。更何况,做不得真又如何,有些手段…… 然被蓝轩蹙眉瞧着,尚璟知道是他想多了,不由收了心神道:“小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什么胭脂水粉,首饰头面之类……” 蓝轩摆了摆手道:“这些怕是她不爱。”尚璟心道,这是真上了心啊,想了想道:“文雅些的,大概喜欢书啊,画儿啊,琴谱子什么的。” 蓝轩不语,尚璟又道:“再新奇些的,弗林国的叭儿狗,会说话的鹦哥儿,总不会错了。” 待他口干舌燥说了一圈,蓝轩依旧兴味索然,尚璟不由心中冒汗道,这小姑娘得是个什么活祖宗啊,这么难哄,将全北京城的好吃的、好玩的捧到面前都不多看一眼似的。 161 第103章 “千岁可是魇住了?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 毓坤闭上眼, 定了定神, 扶着绛雪起身。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 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 绛纱轻漫, 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 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 怔怔想, 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 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 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 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 梦中人事皆荒谬, 却真实如她亲历, 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 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与谢意这么一闹,毓坤倒轻松下来,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当年她爹力排众议,立她为储,谁也没想到一年后,被太医诊断难以有孕的张皇后竟也诞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岚。 本朝祖制,立储立嫡。张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虽未果,但张氏多年经营,朋党纠缠,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辅陆循城府深沉,此时不表态,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肯为她出头。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爹才那样犹豫。 只是她却没有退路了,古往今来废太子的结局显而易见,况且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张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样厉害,又岂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势单力薄,所以在这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压下一头。不过她总愿往好处想,若真等来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确立了储君威信,即便张皇后要『逼』宫,也讨不到好处去。 武成阁在皇极殿广场以西,阁前有片空旷场地,是诸皇子演武之处。如今仪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观礼高台。 161 第104章 这样的身份, 实是高不可攀, 来了京城三天,她竟连丞相府门也没进去, 任凭说破了口舌, 那门房连正眼也不瞧她,只冷淡道:“我家老爷日理万机, 每日来认亲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哪能一个个都见过来。” 听了这话,她没有办法, 只得带着崔茉雨离开了。她只记得腊月隆冬的北京城,北风呼啸, 先前带着的冬衣已在路上当了充作盘缠,就这一点钱,也快要花光了。驿馆的老板说,若是再不交房费,也只能请她搬出去住。 即便这样困难,她也没放弃,好容易打听到萧丞相的车驾打宫中出来,要从西长安街过, 她索『性』早早便在路边等着,真见到那辆华贵不凡的马车疾驰而来,她径直跑了出去, 闭着眼在路当中一跪。 惊起的骏马堪堪擦着她的身子踏过去, 那车停了下来, 有个英俊的男人走了下来,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虽然这还是后来朱翊芳给她请的老师教给她的。 跪在地上叩了个头,她将前情讲了,报的是自己二哥薛义的身份。原本身上没有信物,薛明月还有些忐忑,没想到一提薛家,萧仪立刻明了,带她上了马车。 那时他扶她起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怕,我为你做主。 而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在马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乌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不说话。 那高门大户的丞相府,她是被主人亲自领进去的。 捧着萧仪递来的热汤,她眼圈微微发红,连日来的劳累奔波涌上来,不知怎么竟脱了力,再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人,丫鬟着急道:“薛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哪来的公子,我瞧是个丫头,爹你说呢?” 而萧仪望着她道:“薛姑娘无须忧心,我已命人去苏州接你父亲和兄长。” 薛明月想,她走了一路都没被人瞧出来,怎么到了这竟被识破,然心中却欢喜又感激。 萧仪让管家把东阁收拾出来给她住,又向那小少年道:“恒儿,见过你薛姑姑。” 那小少年方上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唤她:“薛姑姑。” 有萧仪亲自过问,案子办得很顺利,父亲和兄长被放了出来,家里的田宅也都退了回来,地方一霸的孙万理被抓起来,又审出身上别的案子,枝缠蔓绕,接连又有好几位高官落马。 薛明月没有想到,自己家这样一件小事,竟抖落出隆庆初年的一桩大案来,震动了整个江南官场,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下旨督办。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意气风发,除弊革新,很有些手腕。 因她上京城告状,江南官场遭了清洗,为免薛家遭报复,萧仪将她一家从苏州迁往省府金陵,派人保护起来,而她则一直留在京城,等冰消雪融好上路,再送她回去团聚。 薛明月并不清楚那桩案子是怎么样的,只知道那时萧仪很忙,白日在宫里,晚上回来还要看案卷,家中往来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已是五更了,书房依旧亮着灯,她端着熬了半夜的银耳莲子羹走进去,萧仪从卷宗中抬头,望见她一怔,轻叹道:“有劳,姑娘歇着罢。” 她很安静地将碗放下,走出去时心中却是欢喜的。她们江南的女孩儿做这甜羮很是拿手,虽然要几个时辰守着火,却并不觉得辛苦。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便微薄,因为她知道若不是他,不仅她不知流落到何处,父亲兄长也恐怕尸骨无存。更况且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样照顾她,连北方的冬天也生出些春意来。 天刚蒙蒙亮,府外已套好了马车,是府中的大公子要上学去。这孩子据说是萧仪殁了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如今八岁,早先开了蒙,如今跟着位很有名的鸿儒巨擘读书,在三条街外的顾家。 她回屋的时候刚好见萧恒走出来,轻声道:“也给你留了银耳羹,下了学回来吃。” 那少年望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薛明月觉得他身上有种超越年纪的沉稳,她常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然而有一点她到能确定,他不怎么喜欢自己。 中午时阳光正好,她坐在廊下绣一幅凤穿牡丹,见萧恒走了进来,下意识招呼道:“大爷下学了。” 那少年本要进屋,听了她的话反走出来,站在她面前道:“你别费心了。” “我爹不会娶你的。” 薛明月倒闹了个红脸,明明是个孩子,他语气却一本正经,她叹道:“哪敢想那些,只要能在相爷身边做个小丫鬟,我就满足了。” 说罢又微笑道:“给你做了身锦缎夹袄放屋里了,去试试合不合身?” 萧恒瞧了她一眼便走了,那表情似乎在说,随便你罢。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她遇到了朱翊芳。 其实他是经常来萧家的,一开始薛明月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京城里哪位王公贵子,不过比寻常人风流些,又贵气些。毕竟这里是丞相府,往来的客人自然也身份不凡,她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特别,只知道他与萧仪亲厚,打小的交情,因而府中家眷不避。 然自打第一次见面起,朱翊芳便喜欢找她说话,令她很是厌烦,言语间颇为不耐,但他却不生气,反倒更喜欢招惹她。 后来朱翊芳来得太频繁了,薛明月当真觉得,他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这样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她知道自己生得美,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的,见『色』起意罢了,这种人即便有钱有势,她也是瞧不上的。 那时已是春天了,她站在院子里,张罗要丫鬟把各屋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朱翊芳又来,和萧仪在书房密谈,她知道,他们是在说江南那桩案子,没想到这纨绔公子一般人物,竟还是个什么官不成。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书房里那场谈话,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 透过半开的窗,朱翊芳望着在院中的忙碌的薛明月道:“你看看,朕说什么来着,这家里还是要有个姑娘主持,才像个样子。” “说起来,小凤的娘也去了那么些年,你就没打算再给他找个后娘?“ 见萧仪不接话,他阖了扇子在手中一打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知道他说的事什么意思,萧仪淡淡道:“案子快办完了,过几日抽个空送薛姑娘回江南,总在我这里住着对名声总是不好,听说我那世伯已与金陵沈家定了亲事,到时我再添一分嫁妆,也是做兄长心意。” 朱翊芳闻言眸『色』发亮道:“也别费那事了,你不喜欢她,便给了朕罢,嫁妆朕也不要你的了,明日便派人接她入宫。” 萧仪望着他,不开口,朱翊芳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他正『色』道:“若你喜欢她,朕绝不会跟你要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我们打小一起,难道大了大了,朕竟和兄弟抢起女人了。” “不过嘛,他微笑道:“朕瞧你确实是没有收用了她的心。” 萧仪无奈道:“我瞧你是让宫里的女人给惯得,遇上个不待见你的,倒上心了,那样一个小姑娘,送去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朱翊芳叹道:“阿仪,朕实话跟你说了罢,也不怕你笑话,活了这么三十多年,见了她,朕才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对我笑一下,我便在想,她若要星星,我是绝不会给月亮。” 萧仪知道,眼前这位主儿当真是个『性』情中人,万事逃不过一个情字,真疯起来可是不一般,这天下又从来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道:“那你总要问问人家的意思。” 朱翊芳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他是极自信的,这世上还没有不喜欢他的女人。 待走出书房,朱翊芳一眼便瞧见萧恒正在葡萄架下看书,极欢喜道:“小凤啊,过来,我考考你。” 萧恒见了他,起身道:“皇……”见薛明月在一边,朱翊芳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改口道:“黄公子。” 真是个机灵孩子,朱翊芳很是满意,向书房中的萧仪道:“阿仪,你知道么,旁的事我都不羡慕你,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子,若是我也有个小凤这样的儿子,让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说罢只是瞧着薛明月笑,她是很讨厌他看她的目光,不由拿话怼他道:“我瞧你就是欠,什么都是别人家的好,连儿子都是。” 朱翊芳闻言并不生气,反正『色』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羡慕了。” 薛明月睁大眼睛望着他,只听朱翊芳笑道:“我等着你给我生儿子。” 这话当真轻薄,薛明月气得面『色』发红,呸道:“也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 朱翊芳怪叫道:“这是什么话,我同阿仪一般大,怎么他就是你萧家哥哥,我就成了一把年纪。” 薛明月懒得理他,收了手里的活向外走,朱翊芳在她身后道:“我是说真的,我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你跟了我,日后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见她依旧不理,朱翊芳道:“那便说说你家的事罢。” 161 第105章 于毓坤而言, 这无疑是件好事,只是这样的好心情未能维持几天,便被另外一件事打断了。 自瓦剌使者入京递交国书,有意求娶公主,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之中议论不绝。而令毓坤隐隐不安的是, 病中的隆庆帝一点儿不表态, 既未拒绝, 也未答应。 这态度实有些暧昧,毓坤不禁在心中想, 到底是因为她爹真的病得那样沉, 还是他当真在犹豫?第二个猜测令她心生寒意,却一点儿也不能吐『露』心声,更忧心母亲和妹妹在后宫,听闻风言风语不得安稳。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见到她爹,然而几次递了奏本, 都被驳了回来。最后连谢意都来劝她:“皇上不见殿下,许是为了殿下好, 毕竟如今非常时刻,万一将皇后『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毓坤摆了摆手, 她爹不见, 只是因为不想见罢了。毓坤知道这时候若是求得到蓝轩, 兴许有几分机会, 也兴许他就在那,正等着她来求他。 只是这织好的罗网,她跳还不是跳? 似知她所忧,沈峥正『色』道:“如今倒有个人能派上用场。” 毓坤抬眸望他,沈峥叹道:“殿下可是忘了,先前那刘会元对瓦剌了解倒透彻,我瞧这次瓦剌王子遣人求亲并没有那么诚心,诏他来问一问,兴许有什么法子让他打消这主意。” 毓坤这才想起,她身边还有刘霖这么个人来,沈峥说的无错,若能让脱欢自己转了念想,是最好不过。既然有这么个人才,又为何不用? 然而待刘霖急匆匆从司经局赶来,毓坤才发觉他对西北的风物人情,政局军事并不甚了解。她眸『色』沉沉地想,难道竟是邝佑寻错了人不成。 见她不豫,刘霖面『色』也有些苍白,顿时在她面前跪下,伏地叩首。 只是他毕竟还是有些才学的,毓坤依旧抱着希望,将那篇神仙佳作中印象深刻的几句背了出来,眸『色』深深望着他道:“这是你写过的,可还记得?” 见刘霖面上依旧一片茫然,毓坤不由提点道:“隆庆九年,会试。” 听她说的郑重,刘霖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得了东宫青眼,原来竟是因那样一篇文章,只怕是个天大的误会。 虽说知道自己此时将这事应了,便可保全富贵荣华,但他还是有几分骨气的。拜了一拜,刘霖沉声道:“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此言一出,不禁毓坤一怔,连沈峥与谢意也惊讶起来,原来那日写这文章的人,竟未取得头名。 想来比起刘霖,他自然是强上许多,未点会元,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见在场之人皆望着自己,刘霖再拜道:“这文章并非臣所作,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毓坤这才相信,原来竟是真错了。 见她面有失『色』,刘霖犹豫了许久,期艾道:“其实,说不知道也不对……方才听殿下提起隆庆九年的会试,臣倒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见他欲言又止,毓坤道:“你且说来。” 刘霖叹了口气道:“那年与臣一同参加会试的,实有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话未说完,殿中诸人皆想到一人,然而那又如何可能。 果然,听刘霖道:“便是当年萧丞相家的公子萧恒。”谢意不由笑道:“这如何可能,会试在三月,然而刚开春,这位萧公子已病死了。京城中最大的那几个书画铺子的掌柜都这么和我说的,断断不会记错。” 说罢望着刘霖,谢意沉着面孔道:“即便萧恒名声大,也不能这么糊弄我们。” 刘霖闻言摆手道:“小公爷说的也没错,萧恒是死在隆庆九年,只是不是在春天,而是在夏天……”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道:“是在萧家的谋反案发后,被陛下处死的。” 殿中之人闻言皆惊,毓坤更是不能置信,沉声面孔不言。 谢意蹙眉道:“当真?” 刘霖叹道:“小公爷与书画铺子的掌柜打交道,自然是去买字画,牵扯上利益关系,病死和处死,差别可大了。” 谢意听出他的意思,冷冷道:“你是说,是那几个掌柜为了生意,合起伙来骗我?” 刘霖道:“小公爷试想,若萧恒是以谋反罪名处死,那便是钦犯,那字,那画,都是禁物,如何能在市上流通?况且当年萧家被诛十族,亲故友朋无存,连安富坊内的老宅都被夷平,那字画又是打哪儿来的?不编些故事,如何能让您踏踏实实花这冤枉银子?” 谢意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沈峥道:“也并非是那些掌柜编出来的罢,如今上坊间打听,也是一般说辞。” 刘霖叹道:“沈公子说的没错,但这其中的缘故,却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了。” 谢意疑『惑』望他,只听毓坤道:“是……皇上的意思?” 话音落下殿中人皆一凛,刘霖顿时伏身在地,毓坤叹道:“你说罢。” 刘霖抬眸望着毓坤,见她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些时日太子的知遇之恩,又想到自己因桂王犯案株连而潦倒半生,不由对当年的萧恒感同身受,悲愤中竟生出些勇气来。他沉声道:“即便萧仪有错,其子无过,况且萧家谋反本是桩糊涂案,陛下因迁怒而杀其子,便如司马昭杀嵇康,司马颖杀陆机,这样文坛喋血,想必后悔,不能担此名,自然对外说是病死的好。” 这话着实重了些,怕是要治大不敬之罪,刘霖自知不能活,只是此乃多年来他心中盘桓的心声,既是为当年的萧恒,也为如今的自己,抒吐出胸中的郁气,他竟笑了笑,转身便向殿中的柱子撞去。 磕破额角,却被内侍按住,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毓坤道:“放了他罢。” 冯贞犹豫道:“殿下?” 毓坤望着满面鲜血的刘霖道:“宁错杀勿放,是为君者的不得已。只是错了便是错了,既做得,自然也担得,留待史书评说,我不会因这事而治你的罪,陛下也不会,你起来罢。” 刘霖闻言叩拜,抬起头望着她,沉声道:“殿下如此气度,有朝一日必为明君,若有幸得见殿下君临天下,臣死也无憾。” 161 第106章 紫禁城里规矩多, 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 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 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 亦不敢走得慢, 更不敢吐字不清晰, 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 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 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 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 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 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 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 宝姝手一晃, 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 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 见到远处有些光亮, 拼了命地奔逃过去, 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 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身下的金砖反着幽幽的光,硌得膝盖生疼。许久后,毓坤才听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经心道:“朱毓岚愿用东南十年税赋,换你。” 毓坤平静道:“罪臣不愿归,请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确实未应,他却说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称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为了你,你这弟弟竟做到这步?” 毓坤沉默,却听他道:“猜罢,这次是谁来。 毓坤蓦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来。玄『色』皁靴停在面前,她顺着绘着日月十二章的团龙云纹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龙翼善冠下剑眉薄唇,是张极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却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像这天下的主宰。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强起身,退开一步,却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着头,毓坤只听皇帝道:“是陆英。” 她一顿,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会赶着来求朕。 毓坤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当日他主张退居东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没有恨过他。” 毓坤心中发痛,却答道:“他为江山社稷,力挽狂澜,换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择。”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谊诚挚动人,堪为千古佳话。” 然话锋一转,他仔细打量着她道:“只是终究会难过罢,毕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睁大眼睛,下意识斥道:“妄言!” 161 第107章 而到了京城她便发觉, 这儿与朱门绣户, 庭院精巧的苏州城不同,道路是那样阔达,又牌楼林立,光是那些左一坊右一街的地名儿都让人眼花缭『乱』。 而也是到了京城她方打听到,原来她爹那位萧世侄,不仅做了大官, 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是那皇帝身边,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这样的身份, 实是高不可攀,来了京城三天, 她竟连丞相府门也没进去, 任凭说破了口舌, 那门房连正眼也不瞧她, 只冷淡道:“我家老爷日理万机, 每日来认亲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哪能一个个都见过来。” 听了这话,她没有办法, 只得带着崔茉雨离开了。她只记得腊月隆冬的北京城, 北风呼啸,先前带着的冬衣已在路上当了充作盘缠, 就这一点钱, 也快要花光了。驿馆的老板说, 若是再不交房费,也只能请她搬出去住。 即便这样困难,她也没放弃,好容易打听到萧丞相的车驾打宫中出来,要从西长安街过,她索『性』早早便在路边等着,真见到那辆华贵不凡的马车疾驰而来,她径直跑了出去,闭着眼在路当中一跪。 惊起的骏马堪堪擦着她的身子踏过去,那车停了下来,有个英俊的男人走了下来,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虽然这还是后来朱翊芳给她请的老师教给她的。 跪在地上叩了个头,她将前情讲了,报的是自己二哥薛义的身份。原本身上没有信物,薛明月还有些忐忑,没想到一提薛家,萧仪立刻明了,带她上了马车。 那时他扶她起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莫怕,我为你做主。 而他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在马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乌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不说话。 那高门大户的丞相府,她是被主人亲自领进去的。 捧着萧仪递来的热汤,她眼圈微微发红,连日来的劳累奔波涌上来,不知怎么竟脱了力,再醒来时身边围着一圈人,丫鬟着急道:“薛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哪来的公子,我瞧是个丫头,爹你说呢?” 而萧仪望着她道:“薛姑娘无须忧心,我已命人去苏州接你父亲和兄长。” 薛明月想,她走了一路都没被人瞧出来,怎么到了这竟被识破,然心中却欢喜又感激。 萧仪让管家把东阁收拾出来给她住,又向那小少年道:“恒儿,见过你薛姑姑。” 那小少年方上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唤她:“薛姑姑。” 有萧仪亲自过问,案子办得很顺利,父亲和兄长被放了出来,家里的田宅也都退了回来,地方一霸的孙万理被抓起来,又审出身上别的案子,枝缠蔓绕,接连又有好几位高官落马。 薛明月没有想到,自己家这样一件小事,竟抖落出隆庆初年的一桩大案来,震动了整个江南官场,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下旨督办。 161 第108章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 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 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 身畔则是他之副手, 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 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 并没有说话, 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 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 又暗暗心惊, 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 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 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 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东宫的讲官皆由学问贯通古今,言行端方的当世鸿儒或阁臣领任,主讲官是太子太傅、翰林学士兼东宫赞善大夫顾士祯,虽已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辅讲官皆是重臣,也对其尊敬有加。 文华殿中,毓坤居于东厢,正中西向。待太子升座完毕,讲官并宫僚在殿外丹陛前四拜,方从东西两面入内。因昨日于内阁中值宿,首辅陆循并不在列。 清晨的金鱼胡同,陆府外扫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蹄声,转身向内回报。陆循在府外下马时,总管赵瑞已迎了出来。 从陆循手中接过缰绳,交与身后的仆役,赵瑞跟在他身后向内走,听陆循道:“英哥何在?” 赵瑞回道:“禀老爷,二爷昨夜在房中念书,今晨方歇。” 陆循一怔,并没有因为一向轻视学业的爱子转了『性』而欣喜,眸『色』一深道:“可有人来过?” 赵瑞不敢隐瞒,禀告道:“昨日太子来过,三更方走。” 陆循沉着面孔走入内堂,年轻貌美的继室王氏走出来,伺候他换下公服,柔声道:“如今英哥也知道上进,岂不是件好事。” 陆循冷道:“他是打定主意要上太子这条船。”说罢摆了摆手。知他想独处,王氏体贴地领着丫鬟们退下了。 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半晌,陆循起身,走入后宅祠堂敬香。烛火明灭,缭绕的青烟下祠牌林立,沉沉压下来,仿佛百年来陆家十数代先祖自上而下的肃穆注视。 虔诚净手焚香,他跪于青蒲之上,默念道:“先人在上,循自拜相入阁十一年矣,陆氏荣宠已极,若有业报,皆循一人承担,膝下惟余一子,愿祖先庇佑。”说罢叩首。 从祠堂中走出来,他向赵瑞沉声道:“唤英哥起来,要他到我书房来。” 因陆英缺席,毓坤今日颇有些不好过。 前日顾太傅布置了一篇实务策,其中有一问是,外而蛮貊,近悦远来,因其俗而怀抚之矣,诚欲使皆讲信修睦,相安于永久,尚何所施乎?简而言之,便是说若要安定边疆,永久解决番邦之患当如何做。 原本只是寻常,但联系到下月阅兵之事,毓坤便知,这实是要考她与朱毓岚对瓦剌部的态度,昨夜仓促赶出一篇,虽言之有物,但顾太傅向来严格,心中依旧有些忐忑。平日陆英在,若有疏漏,尚可替她圆场,如今陆英不在,她需得万分小心,不能被朱毓岚挑出错处来。 待讲过《四书》,顾士祯便命众人将所作之文上缴。 因今上子息单薄,福王出阁后未就番,特许与太子一同读书。太子伴读共三人,福王伴读共两人,皆自钟鸣鼎食之家。今日陆英告假,文华殿中在座六人,便有六篇策论呈于案上。 望着顾太傅劲瘦的手指将薄薄的麻笺逐一翻阅,毓坤心中微微紧张,然余光望向朱毓岚,却见他神『色』淡淡,似胸有定见,见毓坤望来,反扬起唇角,似将今日拔得头筹当作十拿九稳之事。 听他语气熟稔,倒好似拿捏住顾太傅并不会因此而生气似的,毓坤不免在心中想,说得倒轻巧,耽误了功课,到时候挨训的人又不是你。 虽这么着,因有件更要紧的事尚在心中,毓坤并没有反驳,只是垂下长睫,低低咳了声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明日在中极殿议礼,恐怕……”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蓝轩接了她的话道:“无妨,一应皆有臣在,殿下只管休养便好。”听他语气笃定,毓坤不禁在心中微微一笑。经历了上次那遭,她是很不愿意去中极殿听礼部那几个老学究揪着一点细枝末节不放,再争吵半日的。况且如今是八月初,再过几日便是秋闱,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见陆英,自一同读书,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也不知他究竟准备得如何。虽然她心中有些把握,但越是临考,竟越悬起心来。 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只是若议礼缺席,万一朱毓岚在后面使什么绊子,有了变化便麻烦了。如今趁这会儿让蓝轩将此事一力揽下,她倒乐得清闲自在。听他方才的意思,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对于这点,毓坤还有几分满意,倒不枉今日受这场罪。 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蓝轩道:“殿下休养便是,无需忧思过重。” 毓坤觉得自己现在实是该有个病人样子,不由做虚弱样儿,点了点头道:“厂臣也早些歇了罢。”此时她又烧了起来,嗓音带着沙哑,倒全然不似作伪。蓝轩隔着珠帘望了她一会,见绛雪已端着『药』盏上来,看着她将『药』一口不落地喝下去,方才告退。 161 第109章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 皆衣罗绮珠翠, 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 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屏蔽的关键字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 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 没有食邑, 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 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 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屏蔽的关键字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 三天尚下不得床, 堂堂保昌侯府, 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屏蔽的关键字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屏蔽的关键字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屏蔽的关键字,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屏蔽的关键字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屏蔽的关键字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屏蔽的关键字犯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双手反剪,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屏蔽的关键字,便什么也没有了。” 161 第110章 那便真的是了, 毓坤心下一片黯然。 望着他的背影, 她轻声道:“倘若真有什么冤屈,我愿为你昭雪。” 蓝轩倒真觉得好笑了。 在这紫禁城中, 她尚有许多事有求于他,如今竟说要为他做主。 且语气那样认真,认真到他真有一瞬间觉得,她并不只是说说。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憎恶他的人, 惧怕他的人皆臣服在他脚下, 他早就站在权力的巅峰,又何需假别人之手。 蓝轩知道自己合该是不屑的,然而内心深处却莫名有道细微的裂痕, 鲜明地刺痛起来。 见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毓坤沉声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有朝一日, 我为帝王, 定要将当年的事查清,不冤死一人,也不错杀一人。” “以暴制暴,不过一时手段, 我总相信, 这世上即便污浊,也存着公平正义。 ” “到那时……” 她举起右手, 郑重道:“我朱毓坤对天起誓, 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待她说完, 蓝轩沉默良久,久到毓坤开始忐忑,方听他嗤道:“傻里傻气。” 她不服气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回过身,叹了口气道:“倒傻得可爱。” 毓坤气结,却拿他无法。 沉沉望着她,蓝轩淡淡道:“即便殿下真这样想,也不该这样说。” “若让陛下听了,又作何感想。” 毓坤眸『色』一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今她终究跨不过她爹去。 待他们出了顾府,毓坤见冯贞已等得发慌,听到动静,连眼睛都亮起来,然转脸望见蓝轩,一时间很有些吃惊。 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低着眉目扶毓坤上轿。 毓坤坐在轿子里,蓝轩打府街牵了马,缓缓走在她身边。 她仍旧有些意难平,忍不住掀起轿帘,趴在窗沿子上望他。 是蓝轩还是萧恒,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犹豫了会方开口唤道:“嗳。” 好在蓝轩也没在意,只瞧她一眼,仍静静骑在马上。 这会她倒不怕他了,寻了个放松的姿势,她从轿中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她既不能将他当作蓝轩,也不能将他当作萧恒。他要为当年的事复仇,不惜流血漂橹,她可以理解,却不赞同,也自知劝不动他。 所以她想要知道,他要复仇的人究竟是谁,先前的史思瀚大概算一个,而下一个又在哪?他究竟……恨不恨她爹? 闻听她语气中的自然熟稔,蓝轩嗤了声,冷淡道:“不劳殿下『操』心。” 毓坤道:“我这也是好意。” 瞧了她一眼,蓝轩淡淡道:“倒有件事,我要求殿下。” 毓坤虽已猜到是什么事,依旧开口道:“你说。” 蓝轩道:“今日殿下听到的,看到的,不要告诉旁人。” “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不知道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毓坤闻言不由在心中想,他不愿人知,是觉得屈辱,还是怕仇家得了风声?按他的『性』子,大约后面那个原因多些。 她是并不愿揭别人短处的,更何况他是萧恒。点了点头,毓坤轻声道:“我答应你。” 蓝轩道:“我说的旁人,也包括那位陆公子。” 毓坤一顿,为何他竟平白提起陆英来,难道他看得出他俩要好? 望着他,毓坤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便谁都不说。” 瞧他不说话,毓坤不悦道:“君子千金一诺,难道你信不过我。” 蓝轩嗤笑道:“保不齐你们哪日说私房话,便将答应我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毓坤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道:“也不知是谁,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我瞧你们君臣一体,当真比旁人亲厚。” 毓坤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他既是萧恒,又如何会看不懂陆英写的诗,而自己答的那两句还是从他那儿化去的,这好比叫正主拿住贼赃,当真够令人无地自容了。 好在夜『色』深沉,她坐回轿子里,一时不至于太难堪。 想到这毓坤只觉气得很,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作弄她好玩么。 既从蓝轩那得不到她要的答案,毓坤只能寻另一条路,她敏锐地感到,有个人可能对当年的事知道些什么。 毓坤到了储秀宫的时候方过午,崔茉雨引她到思顺斋,薛贵妃正倚在美人榻上,素『色』抹额,明眸朱唇,珠翠中一点皓腕,纤手握着一卷簿册。 毓坤走近了些,薛贵妃方察觉,松开手,起身唤她到身边坐。 毓坤坐下后拈起那册子瞧了眼,方觉上面竟是一张张画像,皆是少年才俊,旁边写明了名字,籍贯,年龄,家世,履历。 见她蹙着眉,薛贵妃怅然一笑:“如今婉姐儿也到了年纪,总要定下一门婚事才好。” 毓坤知道她娘是担心瓦剌王子求婚的事,柔声安慰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妹妹去蒙古和亲。” 薛贵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又哪由你做主。” 毓坤一凛,听她娘的意思,难道她爹还真有意与瓦剌结这门婚事。 心中沉甸甸像压着块石头,毓坤只听薛贵妃道:“怎么今日来了?” 今天本不是她惯常来问安的日子,她娘一下便品出些不同来。 毓坤也不绕弯子,直言已知蓝轩便是萧恒,果然见薛贵妃变了脸『色』,纤指绞着帕子,许久没有说话。 毓坤试探道:“娘娘想必早知道了?” 薛贵妃不答话,只细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因答应过蓝轩,毓坤没有透『露』她听到的话,只含糊道是在太傅家留得晚了,恰巧遇到他过来。 然令毓坤没有想到的是,薛贵妃忽然就问她,如何在太傅府中留得那样晚? 从小到大,她是没什么心事能瞒得住她娘的,犹豫了下,毓坤还是轻声道:“是约了陆时倾。” 薛贵妃闻言握住她的手,过了会才开口道:“娘知道你们亲厚,从小好在一处,然如今大了,总有不方便,若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毓坤打断道:“娘娘说的是,我自然有分寸。” 见她苍白着嘴唇的样子,薛贵妃很是心疼,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道:“并不是娘苛责于你,只是他总有一日要成亲,娘不忍心你那时伤心难过。” 见毓坤许久未说话,薛贵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今你问起了,娘便把你想知道的都讲与你。” 但究竟要从何说起呢? 薛明月爱怜地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庞想,原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当年你外祖父家在苏州,家中有几百亩水田,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日子富足,衣食无忧。”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得你外祖父欢喜,娇养长大,到了十七岁,他便想着要与我选一门好亲事。” “而那时我们家在苏州也有些名气,只因你外祖父乐善好施,又在族中办义学,因此得了个薛善人的称号。我们吴地的女孩儿,都有一双巧手,我在闺中时,因绣活比别人略强些,竟也有了些名声。十里八乡听说薛善人家的小女儿要出阁,一时间媒人蜂拥而至。” 毓坤闻言心想,她娘当真是谦虚了,那样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无怪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这么想着,又听薛贵妃道:“如此挑了三个月,你外祖父终于选定了金陵沈家,然而未及下聘,竟出了件祸事。” “当时的苏州知府孙万理,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听说了这件事竟派人来,说要纳我做他的第三房妾室。” “你外祖父自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知府老爷,只想着能早日完婚。然而不待沈家来人,那孙老爷竟寻了由头,将你外祖父和你大舅皆下了大狱,还强占了家里的百亩水田。” “那时你二舅带我逃了出来,半路上却后悔,劝我回去从了知府老爷。” “然我却知道,那孙万理岂是好相与,定要闹到薛家家破人亡,我没了指望,才好倚仗他。” “那时我心想,难道这世间竟没了王法,干脆横下心,带着茉雨,上京城告官。” “那时我十七岁,不过比你和婉姐儿大些,孤身在外不方便,便扮作位公子。” “虽然京城千里迢迢,但我也不是任『性』胡为,只因在家中曾听你外祖父说,有位同乡世侄,祖上与我们家是世交,如今在皇上身边做了大官。若肯出头,即便是苏州知府,也没什么可怕。” “而我唯一担心的是,毕竟这么多年不曾走动,也不知他肯不肯认我。” 紫禁城里规矩多,稍不谨慎就犯忌讳。宫门下了钥,宝姝提铃走在东一长街上,昏黄的绢纱灯映得朱墙森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否则挨骂事小,打死撵出宫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关外铁骑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实亡,只余宗室退守东南,苟延残喘。宝姝听老一辈的宫人讲,那时候这宫里树上挂着的,井里投着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脑袋的,当真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厉鬼。 下意识打个哆嗦,宝姝手一晃,头顶一只老鸹扑棱起翅膀,她直觉身后有影子在追,心中越发惊慌,见到远处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过去,正叫守月华门的羽林左卫拿了,登时要作逃婢杖毙。 那时正打门道下走出个人来,宝姝不管不顾扑倒在地,哀哀哭救。一双手扶她起来,宝姝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跟着的竟是司礼监秉笔崔怀恩,能被皇上身边的权要大珰那样以礼相待,宝姝知道当真是遇到了贵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将她拖了开,那人却停下来。崔怀恩颇有些为难,低声道:“万岁可还等着您呐。”那人踌躇一下,见她满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终究不忍心,轻声道:“可是犯了什么过错?” 宝姝怯怯不敢说话,那人竟温柔宽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着崔怀恩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宫去,便将人放了罢。” 宝姝没想到,那样一位大人物,竟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求情,怔怔望着那人明艳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涩。 崔怀恩叹道:“既是您说的,便不治这婢子的罪,只是咱们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从会极门递上来的本子,万岁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凛,不愿再耽搁,匆匆随崔怀恩而去。 宝姝死里逃生,半晌回过神,方觉地上有个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来一瞧,原来是那人腰间的玉环,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莹剔透,无印无记,只有一处缺,绾玉的络子褪了『色』,似是时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爱物。宝姝歉疚得很,连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别说日后结草衔环以报,连拾到的物件也无处可还。 打月华门向北便是乾清宫,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汉白玉月台。高处的宫殿如匍匐在暗处的巨兽,绘着金龙和玺彩画的五踩斗拱撑起厚重的重檐庑殿,时刻昭示皇家威仪。 崔怀恩引她到西暖阁,地龙烧得很热,宫帷后的鎏金香炉燃着沉水,烟气袅袅。毓坤撩起下摆,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见圣上。” 161 第111章 自打陆英来了, 毓坤察觉出顾太傅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看得出是骄傲而欢喜的。他虽然对膝下弟子严厉, 但爱才惜才,无怪当年即便萧家失势,依旧保举萧恒。毓坤其实很是想问一问顾太傅当年萧家的事,碍着人多却不便开口。 觥筹交错, 宾主尽欢,待到陆英好不容易破开身边的重围走过来, 已是酒过三巡。太傅年事已高, 不便久坐,毓坤已命人扶他回房歇下了。离席前顾太傅还曾笑言, 待他这老古板走了, 他们这些年轻人也能松快些。 说来倒是, 他们这桌坐的都是顾太傅的学生,以她和朱毓岚为首,还有各自的伴读, 都是王公贵子,从小一处读书长大,倒是不拘泥。只不过她与朱毓岚不对付,于是现下在坐之人也分开两边,倒是泾渭分明。 陆英来了,先自罚三杯, 又敬一杯与她, 之后依次喝下去, 一圈后再回到她身畔,望着她只是笑,毓坤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要分开时,却不经意听他道:“等我。” 陆英的声音很低,刚说完又被涌上来的人群围住。毓坤起身,扬起唇角道:“我乏了,这便回宫,你们也散了罢。” 那时他正隔着人群遥遥望她,见她口型,眸『色』深了深,毓坤一笑,带着冯贞走出正厅, 因坐得近,朱毓岚正将这幕收入眼中,轻轻嗤了声。想了想,他低声对身边的张顺道:“盯着些太子,瞧她要做些什么。” 然一刻后张顺便来回报,太子出了府门,已上轿回宫了,朱毓岚虽有些狐疑,但也无法,只能带着自己的人也打道回府。 顾府后宅的角门外,毓坤远远望着前街上冯贞送着她那顶轿子走远后,朱毓岚也跟着走了,方笑了笑,负手又走了回去。 顾府她打小便来得熟了,府中家人也知老爷与太子亲厚,师徒俩许是有什么体己话说,太子殿下既未走,自然毕恭毕敬伺候,她要去哪里也没有人拦。散了席已是下午,她顺着园子里水边溜达,慢慢走到那间八角攒尖的凉亭下。 已是金秋八月,丹桂飘香,毓坤闲闲而坐,微风一吹,竟也有些冷了。她刚打了个抖,便有样东西塞进她怀里,陆英道:“暖着手罢。” 毓坤这才发觉那是一个细长颈的玉瓶,微微发烫。她将瓶塞拔了,顷刻便有浓浓的桂花香气混着酒香飘了出来,竟真是瓶桂花酒。 原来他是去温酒,方来得迟了。 捏着玉瓶的细颈,毓坤刚抿了口,却被拦了。望着陆英,她笑道:“怎么,这酒还不是给我的。” 陆英叹道:“自然是,不过殿下暖身子可以,却不许多喝。” 毓坤笑道:“还管起我来了。”虽这么说,却也未再饮。 见她意有未竟,陆英道:“才好几天,吹了风再病一场,当真叫我后悔约你了。” 毓坤道:“哪就这般娇气。” 见陆英立在她身旁,毓坤笑道:“陆解元。” 闻听她言中调侃之意,陆英望着她道:“殿下欢喜么?” 毓坤道:“我欢喜什么,又不是我得了头名。” 陆英微笑道:“那臣的诗,殿下可收到了?” 毓坤瞧了他一眼,不明道:“什么诗?”然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拢了拢。 见她这样子,陆英明白了八分,捉了她的手腕,一下便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正见她写的那两句回诗。 见她要恼,陆英一笑,将那纸折了收入怀中,正『色』道:“既然是给臣,那臣便收下了。” 毓坤瞧他一眼道:“你可别多想。” 她转身要走,却听陆英在她身后道:“臣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为免惹人注意,最终还是决定两人分开走。宴席已散,赴宴的宾客各自归家,而冯贞也带着东宫的轿子回了。毓坤让陆英先一步走,自己则留了下来,等着冯贞来接。 入了秋后,日短夜长,金乌渐渐坠了下去,毓坤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顾府后宅的角门,冯贞已等在那里,她刚欲上轿,却蓦然望见顾府前街上有人下了马,而那身影……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蓝轩。 毓坤只觉不可置信,他怎么会在这,难道也是来祝寿?但平日里并不见他与顾太傅有何交集,况且顾太傅又如何瞧得上他那样的人,怕是连见也不愿见。再者言,若真是祝寿,为何非赶在晚上?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在心中,毓坤只觉这其中定有什么事,又见顾府的门房接了拜帖,云淡风轻引蓝轩向内走,心中不免更疑,吩咐冯贞再原地等着,又从角门走了回去。 看门的小厮见她又回来,忙不迭要向内通传,却被毓坤止了,要他去打听方才来的客人现在何处。 那小厮不知何意,但不能违逆太子命令,过了会回报道,管家将客人带去后园的书斋了。 后园的书斋是顾太傅平日见亲友的地方,私密僻静,如此这般,毓坤倒真好奇起来。这角门直通后园,她轻车熟路,趁着夜『色』回返,还真远远瞧见竹影斑驳下那窗纱里亮起了灯,管家躬身退出来,将隔扇掩好便离开了。 毓坤虽然知道听壁角很是不好,尤其是听自己老师壁角,但完全压不住好奇心,她敏锐地觉得,这里面藏着个秘密,若是她光明正大地进去,肯定是听不到的。这么想着,便沉下心,悄悄走进院子,正在书斋外廊下立着,贴着墙仔细听。 入了夜,园子中有些虫鸣蝉噪,屋内人说话,她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顾太傅道:“……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请也请不来了。” 这自然是说与蓝轩的,毓坤很是有些疑『惑』,却听蓝轩道:“学生不敢,只不愿老师声名受累。” 毓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竟是太傅的学生?一时间她只觉世界颠倒错『乱』,不能置信。 顾太傅冷道:“不敢,这世上竟还有你不敢的事?前日里与太子斗,连东宫的讲官也敢擅动,何不连我也一同撵了去?” 闻听他的声音带着怒意,蓝轩未言。毓坤却惊得呆了,何曾见过他也有这样一天,如小鸡仔一般被人训斥不能抗辩,况且太傅还是为她出气,她简直要在心中鼓掌叫好起来。 161 第112章 每次与蓝轩交锋皆劳心劳力, 这几日她鲜少与他言语,倒轻松许多,此时便更懒得应付, 不由向传话的宫人淡淡道:“就说有劳厂臣, 我又发了头风, 起不来身, 不便亲谢, 赏些东西, 打发他去罢。” 说完又着意嘱咐道,要重赏, 切不可单薄。毓坤心中自然知道,如蓝轩那般身份,来一趟自然不是为了赏赐, 她却偏要用这阿堵物去打他的脸, 只叫他知道, 他在她心中不过担得一个俗字。怎么说她也是太子,他还能真同她撕破脸不成,只能忍着罢了。 想着蓝轩吃了闭门羹,闷气领赏,还不得不谢恩的样子,毓坤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一旁的冯贞闻言犹豫道:“只怕这样……不太妥帖。” 他一开口, 毓坤就沉默下来, 方才的情形她不过想想罢了, 如今还真屏蔽的关键字不起蓝轩, 若有朝一日她真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要将他的势力铲除殆尽…… 想到这儿,毓坤又不由琢磨起这些天她盘算的那件事来,想着那日宁熙曾说过的话,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下意识唤道:“慢着。” 传话的宫人顿时站定,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毓坤仔细在心中思虑一番,方缓缓道:“去罢,将蓝掌印请进来。” 冯贞并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毓坤却摆了摆手,要他亲自领人去请。 在慈庆宫外候了一刻,蓝轩方见太子大伴冯贞急匆匆走了出来,命人从他身后两个随堂太监手中接过盛着冕服的漆盘,恭敬地领他向殿内走。 蓝轩在心中笑了笑,看起来,她还真是不待见他,不知旁人怎么劝才勉强请他进去。然到了东书房,行了礼,见毓坤竟和颜悦『色』上前来扶他,蓝轩一时间倒有些惊讶了。 今日她一身太子常服,绛袍金带,微微一笑,唇边隐有酒窝,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蓝轩不由在心中想,比起先前的横眉冷对,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他还尚未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许是那样更好看也说不定。 见蓝轩微笑瞧着自己,毓坤眸中不由泛起冷意,只是还要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压下不耐,与他寒暄起来。 漆盘中的五采玉珠的九旒冕泛着柔和珠光,将呈上来的衮冕九章查看完毕,又与蓝轩虚与委蛇了片刻,毓坤垂下长睫,面上忽然现出抹忧『色』。 果然,见她这样子,蓝轩很体贴地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毓坤闻言抬眸,神『色』郑重望着他道:“到真有件小事,恐怕要麻烦厂臣。” 蓝轩道:“愿闻其详。” 毓坤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三公主,我是不愿求人的,只因我这妹妹前日来央告,说有缸繁育多年的金鱼尚留在小沧澜中,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尾锦头将军,一尾绣花荷包,是花钱都买不到珍品,实在是没办法……” 她未说完,蓝轩便明了,原来她厌烦自己,不仅是因为秋狩的事,兼之更不悦自己收了那园子。太子疼爱妹妹是出了名的,蓝轩一笑,接了话道:“殿下勿忧,我叫人取了,明日送到宫里来就是。” 毓坤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真教厂臣见笑了,也无须这么麻烦,叫冯贞去取便是了,他是惯去的,熟门熟路。” 她面『色』柔和,黑眸闪亮,表情全然无辜,但蓝轩知道,说不准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更妥帖些。” 毓坤不易察觉地蹙眉,她原本是试探,若他拒绝,这园子中八成便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他竟如此坦然……虽如此,毓坤仍旧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便向冯贞道:“那你去罢,就说已禀过了蓝掌印,取了东西就回来。” 冯贞闻言会意,即刻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毓坤不由又打量起蓝轩来,耽搁了这会,他竟还不走,也不知今日特意来是有什么事。瞧出她的心思,蓝轩忽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绷紧脊背,沉着眸感到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声道:“请殿下……先将旁人都屏退了罢。” 毓坤眸『色』深深望着他,她是吃过一次亏,如何肯再信他的话。然而她不动,蓝轩也不开口,僵持了片刻,毓坤想,这里是东宫,难道他还真敢做什么不成?终是冷着面孔摆手,书房中宫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待最后一列宫人走出去,将隔扇牢牢掩好,毓坤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皇上的身子,恐怕不大好。” 毓坤一怔,猛然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按理说他是天子近侍,消息确实灵通,只是这话他不对皇后去说,不对福王去说,而要对自己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瞧见她眸中的狐疑,蓝轩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语气坦然,毓坤心中一颤,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道:“不是说好转了些,如何……” 蓝轩淡淡道:“如今瓦剌使者在京中,自然要放出这消息,稳定人心,然而……”他深深望着毓坤道:“殿下需早作打算。” 毓坤一凛,若蓝轩说的是真的,皇后那里如何没一点动静,甚至连皇上下旨由她主持阅兵,朱毓岚那里竟没争上一争。 果然,见她蹙眉,蓝轩叹道:“那臣便再多言一句……” 望着毓坤,他正『色』道:“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说罢,他行礼告退,毓坤沉沉望着他秀逸的背影想,这话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祸患不起于外,而起于身边,难道蓝轩竟真的是在暗示,皇后与朱毓岚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这么一想,她倒忽略了另外一件事——像他那样字都不怎么识的人,如何竟背得出论语。 自蓝轩走后,毓坤兀自沉『吟』许久,依旧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要帮自己,还有意要将水搅浑。直到宫人回禀说冯贞已回来了,便诏他到东书房来。 在毓坤面前叩了头,冯贞起身,低声道:“已查明白了,园子里养的是只猫。”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比喻,冷笑了下,心道还真藏着女人,不由淡淡道:“说罢,是家猫……还是野猫?” 见她不信,冯贞着了急道:“真的是猫,那么长……”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比划着:“跟豹子似的,威猛极了,就趴在水缸边上,‘啪’地这么一扑,水里的鱼就被叼走了。” 毓坤滞了一滞,冯贞命人将取回的水缸抬来。毓坤仔细一瞧,原本五彩斑斓的一缸金鱼,如今就稀稀拉拉就剩了几尾,见到人的影子覆上来,全钻进荷叶底下躲藏起来,显然是被吓得怕了。 而那锦头将军自然是不在了,想必已成了盘中餐,绣花荷包倒还在,只是尾巴上缺了一处,像是被爪子挠的。毓坤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只大猫满足『舔』着爪子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他是有意的,故意要养只猫作弄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蓝轩这个人,还有他的猫,都当真讨厌极了。若她再信他,那才真是见了鬼。 望着冯贞,毓坤沉声道:“就将剩下的金鱼养在我这罢,也别告诉三公主了,平白惹她伤心。” 大约蓝轩也听说了这事,第二日再见面时,他竟正『色』将她拦了,很是郑重地道歉道:“是臣疏忽了,竟酿成这样的祸事,待臣教训那畜生,给殿下出气。” 毓坤在心中冷笑,和只猫置气,传出去倒显得她小气了。虽讨厌极了,她但还是按捺下『性』子,冷冰冰道:“哪儿能呢,猫吃鱼不是天『性』吗?厂臣也不必在意。” 说罢,瞧也不瞧他地走了。 见她已在心中认定是他故意捉弄自己,蓝轩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她不想理他,只是敷衍,现如今倒厌烦得连敷衍都欠奉了。 然而这次,还真不是他有意为之。 即便他喜欢作弄人,也没有平白拿人家的心爱之物作践的道理,他是真不知道金赤霜还有这样的本事。昨日听管园子的孩子回报这事,蓝轩便知道坏了,恐怕她在心里将他恨得更厉害了,今日一见,果然她面『色』不豫,他倒打心底感到抱歉来。 待回到乾清宫西面的配房,见他似有心事,尚璟小心翼翼唤道:“干爹?” 蓝轩闻言,若有所思道:“你倒说说,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尚璟讶异极了,不由在心中想,难道干爹竟是瞧上什么人不成,虽说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做不得真的,但却不妨碍京中官员送钱送女人,更有甚者,自己家的女儿也没有舍不下的。更何况,做不得真又如何,有些手段…… 然被蓝轩蹙眉瞧着,尚璟知道是他想多了,不由收了心神道:“小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什么胭脂水粉,首饰头面之类……” 蓝轩摆了摆手道:“这些怕是她不爱。”尚璟心道,这是真上了心啊,想了想道:“文雅些的,大概喜欢书啊,画儿啊,琴谱子什么的。” 蓝轩不语,尚璟又道:“再新奇些的,弗林国的叭儿狗,会说话的鹦哥儿,总不会错了。” 待他口干舌燥说了一圈,蓝轩依旧兴味索然,尚璟不由心中冒汗道,这小姑娘得是个什么活祖宗啊,这么难哄,将全北京城的好吃的、好玩的捧到面前都不多看一眼似的。 停了许久,尚璟方听蓝轩道:“你去……把工部的张主事找来。” 尚璟闻言松了口气,这是终于要办公事了,急忙领命去了。 待尚璟走了,蓝轩从书案上取了支笔,竟就着手边的磁青纸画了起来。待张邈被领进来,他屏退了所有人,方将手中的画递与他,淡淡道:“做得出来么?” 在他身后,毓坤抿着唇道:“你当真……是萧恒?” 蓝轩身形一顿,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161 第113章 只是若议礼缺席, 万一朱毓岚在后面使什么绊子,有了变化便麻烦了。如今趁这会儿让蓝轩将此事一力揽下,她倒乐得清闲自在。听他方才的意思, 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对于这点, 毓坤还有几分满意, 倒不枉今日受这场罪。 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 蓝轩道:“殿下休养便是, 无需忧思过重。” 毓坤觉得自己现在实是该有个病人样子,不由做虚弱样儿, 点了点头道:“厂臣也早些歇了罢。”此时她又烧了起来,嗓音带着沙哑,倒全然不似作伪。蓝轩隔着珠帘望了她一会, 见绛雪已端着『药』盏上来, 看着她将『药』一口不落地喝下去, 方才告退。 大概真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俗语,因受这场风寒,又正逢经行癸水,她高烧不退,在慈庆宫中养了七八日才真正好了起来。其间薛贵妃派人来探过三次, 补品连价儿似的地从储秀宫送了过来, 毓坤知道她娘是真的心疼了。谢意与沈峥亦来了两次, 提起顾太傅也极挂念她, 要她安心养病,功课倒不急在一时。 谢意还专门带了国公府上供养的大夫来,说要仔细替她瞧瞧。亏得陈木石在一旁冷颜道:“小公爷这是不信任老朽,还是瞧不上老朽的医术。”见他动了真怒,谢意只能道不敢,毓坤这才将看病的事推脱掉。待到临走,她特意嘱咐谢意切要将这事瞒着,不可告诉陆英。 谢意闻言望了她半晌,方道:“你俩,倒真是……” 毓坤挑眉望着他,谢意却笑了笑,终究没有将话说完。 再后来就连前些时日闯了祸,被薛贵妃禁了足的宁熙也偷偷溜出来看了她一回,毓坤知道若是再不好起来,恐怕连她爹也要惊动了,方咬着牙强灌苦『药』,闷头睡了几日,强迫自己慢慢好起来。 但最令毓坤惊奇的是,这七八日间,朱毓岚竟也派人来探她一次,还是宁熙告诉她的。 那日宁熙来,见她歪在榻上握着卷书看,殿中沉沉燃着苏合油,即刻放缓了步子,轻巧地趴在她身旁,悄声道:“我瞧岚哥儿宫里的张顺在麟趾门外打转,也不进来,问他做什么也不说,只向我打听太子哥哥可好些了,难道咱们这弟弟竟转了『性』,遣人来探你的病不成?” 毓坤闻言放下书,摇了摇头,冷道:“他哪有那样的好心,怕不是这几日偷着乐罢,便是真有什么不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宁熙打断道:“呸呸,太子哥哥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见她小脸涨得通红,毓坤轻柔握着她的手道:“既是偷跑出来的,还是早些回去罢,让娘知道,又该罚你了。” 宁熙闻言闷闷“嗯”了声,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毓坤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这妹妹前些时日责罚了身边的茜月,却没想到那丫头一时想不开,竟投了井。人不见时她还曾命冯贞去寻过,两日后才在乾西五所的一口井中捞上来。好在她娘发现的及时,并未让张皇后得知了去,虽如此,依旧罚宁熙闭门,不许迈出寝宫一步。 毓坤知道,虽嘴上不说,宁熙心中其实也是难过的,『揉』了『揉』她的发顶,毓坤哄道:“等哥哥好些了,再带你出宫散心。” 宁熙明亮的眸子即刻有了光彩,又偎在她身边撒了会娇,见她困乏了,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而这些时日中日日皆来的,却是蓝轩。只是他每日在慈庆宫中待的时间极短,不过是探病,再隔着帘子与她说几句话罢了,但也正因他日日来,议礼的进度她倒一点没落下知晓。 平生第一次,毓坤体会出朝中有人的好处来,也是头次发觉,蓝轩倒当真是日理万机,连来慈庆宫的这点时间,也是挤出来给她的。望着他离去时的沉稳背影,毓坤不禁有些好奇,她爹究竟为什么如此倚重他? 待到她终于能下地时,阅兵大典的事也基本敲定,毓坤遣冯贞销了假,第二日便要去文华殿听讲。 这天正是八月十一日,也是三年一度的秋闱第一场下试的日子,日头刚刚偏西,毓坤便命冯贞备了马,换了身青碧的直缀,又挽了逍遥巾,出承天门,顺着东长安街直奔皇城东南角的贡院去。 京中贡院坐落在屏蔽的关键字坊的草场旁,所谓院,也不过是几百间考棚围成的罢了。原先更简陋些,只因曾着了次大火,重修时才改用了砖石。即便如此,这地方却一点不容小觑。自前朝始,顺天府的乡试和全国的会试都在这里,那一间间鸽子笼似的矮窝棚里,不知走出过多少位翰林学士,又有多少权臣宰相。 毓坤到了观音寺胡同的时候,一条街外贡院内的明远楼刚敲响第一声钟,这是下试的信号。如今这里举行的是顺天府乡试第一场,贡院外用棘条围的严严实实。第五声钟落下的时候,毓坤在街对过下了马,正见两列青衣的小吏费力地将棘栏搬开,散考的士子哗啦一下如『潮』水涌了出来。 毓坤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人群中寻到那个熟悉的俊朗身影,远远瞧见陆英的表情很是沉静,是成竹在握的样子,她终于放下心来。原本想只瞧一眼便走,然就在她转身要上马的时候,陆英若有所感抬眸,一眼便瞧见了她。 深深望着她,他急速与身边人分开,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见她一水儿青碧,立在株结了粉黛的木芙蓉下,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只是宽袖阔带,愈发显得脸小,陆英沉沉道:“瘦了。” 毓坤一怔,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毓坤笑道:“拉拉扯扯,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怎么打上次见面起,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她总觉得,如今年纪大了,是该避些嫌,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脉息又弱成那个样,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屏蔽的关键字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161 第114章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 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 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 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屏蔽的关键字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 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 因薛老太爷, 薛大爷皆不在了, 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 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 薛府的奢侈铺排, 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 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屏蔽的关键字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 让人打成这般『摸』样, 三天尚下不得床, 堂堂保昌侯府, 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屏蔽的关键字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屏蔽的关键字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屏蔽的关键字,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屏蔽的关键字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 毓坤一僵,不自在地别过脸道:“用不着。” 蓝轩好整以暇望着她,见她纤长的睫『毛』垂着,微微颤动,倒品出些楚楚堪怜的意味。 161 第115章 紫禁城的夜,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 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 星辉下殿宇连绵, 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 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 虽身子仍有不适,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距辰时尚早, 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 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毓坤心下一片轻松,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 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 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 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 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 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夫人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夫人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夫人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夫人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夫人,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与陈伯谦叙着话,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让人忍不住想……抚着捻平了。 161 第116章 替换了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 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 从他幽深的眸子里,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 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 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 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 但早夭者甚众, 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 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 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 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 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 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 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轩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轩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若没有那个梦,她自然是无妨的,然经历了方才那遭,毓坤却觉得要离他越远越好。 她实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虽然梦中的情景那般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身为陆府总管,赵瑞自然识得毓坤,万万想不到太子爷亲临,偏巧老爷入宫值宿。他领着府中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请陆循,却被拦了。 但见太子姿态娴雅取了腰间折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许惊动那么多人,我只问,你家二爷可在。” 赵瑞心道,老爷特意吩咐这几日不许二爷见客,然却挡不住太子大驾。见毓坤居高临下觑来,赵瑞擦汗道:“二爷因犯了家规,被老爷罚在后堂反省,奴才这便去……” 然话未说完,毓坤已负手迈过中门,赵瑞赶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可超过三进九间,陆府宅院却有五进,后堂另有一处园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毓坤心中有个猜想。果然,迈入园中便遥遥望见临水的凉亭挂着素纱帐,帐中紫铜熏炉燃着香,有个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陆循独子,太子伴读,陆英陆时倾。 外面虽一场风雨在即,陆府后园却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许赵瑞跟着,亦不许园中伺候的丫鬟通传,信步幽静花间,内心渐渐宁静。 听到声响,陆英抬眸,望见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礼。 毓坤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繁缛。” 自幼相伴,陆英倒不客气,取了一方蒲团请她落座,仔细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张开折扇道:“看我做什么。” 陆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毓坤收起折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讲讲,究竟因何开罪了你爹,被关在家中受罚。” 陆英沉静望着面前的残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没什么,不过是因为秋闱的事。” 毓坤了然,恐怕这世间最令陆阁老头痛的,便是他的独生爱子离经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陆英径自解古书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陆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莳花弄草,不问世事,我却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这般样子,与你爹置气。” 陆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闱……你真不下场?” 今日她实是劝进来的,那梦令她如鲠在喉,若真是什么预兆,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陆英在,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她需他与自己站在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 陆英道:“他也是这般问我,我对他说,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亲大人一般位极人臣,千古之后还不是成就史官笔下骂名。” 毓坤莞尔:“你真这么同你爹说话?” 陆英叹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赏了我一巴掌,请了家法,让我好好反省。” 虽是讲受罚的事,他语气却淡淡,毓坤依旧抱着期望,轻声道:“那今年的秋闱……” 陆英犀利望了她一眼,被他那么审视着,毓坤只能将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止住这话题,陆英取水烧沸,为她烹茶。 毓坤接过一方绿玉斗,其中嫩叶舒展,清香沁人,是雪水沏的碧螺春。 心中却不免失望,向来知道陆英再有主见不过,从不轻易改变心志,他爹都办不到的事,她又有什么把握能劝得动他。 轻抿了一口清茶,微苦而后甘,毓坤垂下长睫,忽听陆英道:“殿下……生我的气了。” 她淡淡道:“没有。” 陆英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今日,殿下对我疏远了。” 毓坤心中一顿,没有答话。她是很有些介怀那个梦的,只是不好与他讲。 陆英轻声道:“难道有什么事,殿下还不能同我讲?” 温柔的语气令她抬眸,正见他瞳中全然映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有和盘托出的欲望,毓坤开口道:“我做了个梦……”但见陆英神情专注,她一顿,深深望着他道:“若要在我和福王之中选一位辅佐,你要如何抉择?” 毓坤立定,压下心中的不耐瞧着他,只见他长身玉立,倒是丰神俊秀,然就在这堂堂样貌下有多少污浊手段,怕是没人能看出来。 察觉到毓坤面上的冷意,蓝轩笑了笑道:“先前遣了批工匠到工部军器局造燧石铳,已打了样儿出来,殿下可要随臣去看一看?” 毓坤闻言在心中冷笑,还真当她是个傻的,吃一堑长一智,这里面怕不是又有什么事在等着她。想到此处,她微笑道:“如此倒是好,厂臣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若需要什么改动,厂臣自行斟酌便是了。” 蓝轩倒讶异了,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厌烦自己,她也绝不会拒绝能『插』手政务,军权的机会,他太知道现下如今她需要什么,正因为拿捏住这点,才越发有恃无恐起来。他是很有些喜欢看她虽然不耐烦,却不得不应酬自己的样子。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他发现了点儿能令自己感兴趣的事。这让他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想更进一步,毕竟如今这世上的事,还没有能脱出他掌控的。 然而这一次,他没想到是,再将小鱼干抛出去,对面的人竟然不接了。 见蓝轩不说话,毓坤道:“若是无事,今日便罢了。”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的。 望着毓坤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蓝轩知道,这是真生气了。他回忆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想来也只能是因为秋狩那回,她是打定主意,要对自己敬而远之。蓝轩不由想起他刚把金赤霜捡回来的时候,他的猫是很黏他的。后来有一日,他又见矮檐下有母猫生了窝小猫,饿得瘦骨嶙峋,忍不住喂了回,再回来时许是闻到味道,金赤霜脊背上的鬣『毛』炸着,狠挠了他一爪子不说,好些天都不让他近身。 虽然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但蓝轩知道,她未必不会回头,因为他身上终究有她要的东西,只要她做一日的太子,就不得不和他打一日的交道。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平静,京城中唯一有些波澜的便是,顺天府的乡试结束,考生们的卷子被一份份收上来,由专人用朱笔誊抄后再由主考官评阅。 这事由礼部主持,是毓坤关心的重中之重,也正赶上礼部的官员和司礼监引导她在午门城楼上演练接受朝见,她有意留心身边的谈话,果然听说,今年的考卷当真有篇佳作,见地颇深,立意不凡,又文藻新颖,几位考官看了都以为神文,未及放榜便引得众人猜测纷纷。 毓坤听到这话时,抿唇一笑,并没有『插』话,心情却一下好了许多。不知为何,她心中有八分把握,写这文章的人,一定是她最熟悉的那位。倘若不是他,她还真想不出世间谁还有这样敏捷的才思来。 将她这情态尽收入眼中,蓝轩微微一笑。他们是在场诸人唯二没有参与这场谈话,郎燕生低声道:“难道厂督不好奇,这文章是出自谁手?” 例来每三年一度的科举都是朝中的大事,每次皆不乏有崭『露』头角者一跃成名。而白衣公卿初入官场,自然会和各方势力发生关联,逐步融入派系,这些年的蓝轩一手提拔起来的翰林举子也不在少数,如何竟对这事不关心起来。 161 第117章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禄, 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罪犯的官爵, 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 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 如此一概斩杀, 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 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双手反剪,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 因未成年, 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 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 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 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 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姓张的参将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参将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参将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参将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参将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参将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参将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参将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见她把玩着那佛郎机枪,颇有些爱不释手,张参将笑道:“殿下可要试一试?” 毓坤未答话,却听蓝轩沉声道:“不必了。”她本有些犹豫,然蓝轩这么一拦,反激起了好胜之心,扬唇道:“试试便试试。” 张参将从她手中接过那佛郎机枪,锤了些火|『药』进去,重又递给她,望着远处道:“殿下一会对准藤甲扣下机括便可,切记不可松手。” 毓坤举起那火|枪,忽然有些紧张,肩膀也微微发酸。余光扫见蓝轩正蹙眉望她,心下一横,闭上眼将机括向后一扣。砰地一声,她只觉被一股大力向后带,虎口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人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又牢牢抵住她的腰,方将她稳住。 毓坤睁开眼,方觉身后之人竟是蓝轩。而对面的藤甲已被击穿,燃起熊熊火焰。原来这器物威力如此之大,好在没有脱手,不然打在人身上便是个大大的血窟窿。但从另一面想,这样的利器若用在战场上,怕是所向披靡。 张参将接过尚发热的佛郎机枪,赞道:“殿下好准头。”毓坤不好意思咳了声,蓝轩不留痕迹松开她,正『色』道:“这样的火|枪,军器局可造得?” 张参将沉默片刻道:“此物是从一位基督徒那得来的,据他所说,海外骑兵皆佩之,然我将其拿到工部去,军器局的匠人看了却说太复杂,恐怕一时难以造得。” 这回答令在场之人都沉默下来。鸣金收兵,张参将陪同他们从校场向大营走,毓坤心情有些沉重,自言道:“想我泱泱华夏,尚以天|朝上国自居,禁海闭关,实则如闭目塞听之人,不知方外已年几何矣。” 毓坤说罢,竟见蓝轩望着她的目光隐有赞许,又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海禁是一面,不重视是另一面。想来夷人的火|『药』尚且是从中原传去,两京一十三省,难道竟找不出能造火|枪的人么?万不至于,只不过奇技『淫』巧,一向不登大雅之堂。” 沉『吟』片刻,他叹道:“前些年有民间工匠孙邈进献燧石铳,倒与这佛郎机枪相似得很,皇上高兴,赏他管宫中焰火房,每年元日放一回。待回去请了旨,明日便让他到工部报到罢。” 毓坤不由想起这些年的元日,宫里的焰火绚丽壮观,竟没一次是重样的,若如此,倒是大材小用了。而蓝轩所谓“回去请旨”,自是自请自批,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他说的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蓦然峰回路转,张参将眸中发亮,不胜欢喜道:“若能如此,那当真是太好了。” 自得了蓝轩允诺,张参将一路上欢欣鼓舞,到了营房忙不迭吩咐开灶。天『色』渐渐晚了,毓坤惦记着回宫的事,心中不免焦急。蓝轩却不疾不徐,望着营地正中的忙着架火宰羊的兵士,缓缓道:“野营简陋,殿下将就用些罢。” 毓坤起身道:“该回去了。” 蓝轩却不动,只望了望发沉的天『色』,微微一笑道:“今日怕是晚了。” 毓坤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宫。 她是万万不能外宿的,退了一步,毓坤沉声道:“明日有早课,我须赶回宫中。” 蓝轩俯下身,认真望着她道:“不过差一日,告个假也无妨。” 背后是营地的栅栏,毓坤再无可退,抿着唇冷道:“荒郊野外,我住不惯。” 蓝轩叹道:“是臣的错,竟连贴身伺候的人也未带,只是横竖已如此了……”他笑了笑道:“便由臣服侍殿下也是一般。” 未料到竟有这样的转折,毓坤下意识瞧向朱毓岚,却见他并不慌张,神『色』中也不见意外。 这倒真令毓坤琢磨不透了。平生第一次,她猜不出她这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六人的策论评阅完毕,顾太傅从中抽出三篇,按惯例,这是他认为尚可圈点的。见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气。 而被顾太傅选中的另两篇,一篇出自兵部尚书王懋林之子,福王伴读王澜王潜文之手,另一篇则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读沈峥沈重山所作。 161 第118章 循声而望, 毓坤见说话之人是礼部左接侍郎陈伯谦, 他身材不甚高, 却生得颇有些圆润, 白白的面皮上挂着汗珠,身上缀着孔雀补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渍。这台阶搭得浑然天成,不仅解了她的围, 还让她有借口走出去几步,与蓝轩离得远些。毓坤瞧着面前之人,发觉他倒有几分机灵。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儿,陈伯谦自然是人中龙凤,今日这旨意一下,他便知道风向转了,日后怕是太子的大势,所以一有机会, 便毫不犹豫凑了上来。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与陈伯谦叙着话,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 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 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 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 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 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让人忍不住想……抚着捻平了。 虽然掩饰得很好,蓝轩依旧看得出她在强撑,单薄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打颤,腰身随着呼吸慢慢收紧,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绛纱袍下的腰肢有多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记错的话,蓝轩眸『色』沉沉想,她还有个妹妹,正是一般年纪,十六年前得的一对双生子…… 正煎熬间,毓坤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击掌三下,殿中顷刻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激烈的两位也蓦然而止,噎得面『色』通红,目光却小心翼翼落在蓝轩身上,暗暗揣测是不是惹了他厌烦。 众人皆惶惶,却听蓝轩沉静道:“今日便到这罢,余事明日再议。” 自然没有人反驳,毓坤虽有些讶异,却大大松了口气。兵部右侍郎林铨犹豫片刻开口道:“此前工部军器局特为此次阅兵赶造一批火器,明日便发至神机营,尚需监军大人验视。 神机营乃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七年前因平东南倭寇之『乱』一役成名,如今是护卫京畿的精锐主力。禁卫军统领称总督京营戎政,由勋臣挂名,现下领任的是长宁候严鸾,又设协理一人处事,向来是兵部侍郎为之,然实权却是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皆由内臣出任,如今任监视京营戎政一职的正是蓝轩。 见林铨恭恭敬敬望着蓝轩,毓坤倒有些羡慕,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说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却并不掌权。譬如京防、会推等政务并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这般被动,若能慢慢安『插』|进自己的人,或许能打开困局…… 沉『吟』间,毓坤但听蓝轩道:“明日我自亲往之。” 神机营驻地在京城南面的宛平县城,骑马也要半日,见他不辞辛劳应下了,林铨松了口气,恭维道:“宵衣旰食,一日万机,大人正是我辈楷模。” 蓝轩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为皇上办差,乃分内之事,倘若大家都尽些心,也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一落,便有许多人胆寒,悄悄回忆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务。蓝轩只一笑,并未多言,周遭之人却越发忐忑。闻听他言中并不是受用之意,林铨艰难吞咽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圆回去。 毓坤却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惯于享受阿谀奉承者常有,然不吃这套的也大有人在,蓝轩显然是后者,林铨这次怕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是不待她将这点笑意收起来,却冷不防被点了名。蓝轩蓦然望住她道:“只是明日,需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同去。” 闻得此言,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片刻后仔细想想也无错,既然代上阅兵之事已落在太子头上,那么她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妨碍。 毓坤却极惊讶,虽并不情愿与蓝轩一同办差,然她心中却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这个人情,况且还是个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锐察觉出,这将成为她『插』手京营防务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应尽之事,何敢称劳?”这便轻轻松松将自己去巡营划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了,方才还有些迟疑的诸官员们也顺理成章恭维起来。 见她很是上道,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明日辰时,臣于午门之外恭候殿下。”,说罢负手,率先走向殿外。 这是叫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着蓝轩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若不邀她同去,以后不过是如今日般,她继续站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然他却送了这样的人情与她,毓坤不信他别无所图,只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后却当如何偿还? 待出了中极殿,候在殿外的冯贞迎上来扶她,毓坤只觉力竭,好在软轿已备好。靠在轿厢中,毓坤感到轻松不少。然刚走几步,她却心中一沉,透过纱帘,竟隐隐望见蓝轩并未离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庑下,正听大学士张怀说着些什么。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过,身为阁臣的张怀是不折不扣的皇后心腹。方才殿议之时他一言不发,她便有些奇怪,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留着单独与蓝轩讲。见两人从容融洽的样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为今日受了蓝轩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帮她的错觉来,岂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赐。 金乌渐渐隐没,明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紫禁城如笼在朦胧的光晕之中,汉白玉雕栏后的寿龟脊背锃亮,幽幽反着微光。立在乾清宫西侧铜铸的龟鹤延年间左右张望的小宦官听到熟悉的步伐声,忙迎了上去,打起明晃晃的灯笼,引着蓝轩向西面的配房走。 乾清宫西配房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侍所居之处,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其貌不扬,然其间陈设却无一处不透着古朴典雅。这儿正是蓝轩在宫内的居所,他是不喜静的,所以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随堂时常来伴。 掌灯的小宦官打起珠帘,蓝轩迈入正厅时,尚璟与郎燕生已等了他许久,屋内伺候的小宦官迎着他在红木圈椅上坐定,尚璟将鹧鸪釉滴彩的茶盏捧在他面前,恭敬道:“累了一日,干爹且歇一歇。” 知他定有事禀告,蓝轩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说罢。” 尚璟立正方回道:“今日吏部并户部会推,拟遣兵部左侍郎孔兆棠巡抚河南、山东,待咱们批了,择日便要到开封府赴任。” 孔兆棠乃隆庆十五年的进士,是他一把提拔起来的心腹,作为巡抚出镇,有节制三司之权,即是河南与山东的承宣布政使也要让三分,且两地皆是农耕大省,如今便等于将黄河流域的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中。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尚璟望着蓝轩,见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不由笑道:“原来干爹已经知道了。” 蓝轩放下茶盏,以盏盖拨了拨浮叶,漫不经心道:“今日张阁老对我说,皇后要送份礼与我,我便猜到是这事,既然他们如此有心,竭力促成此事,倒省了些事。” 他言谈举止很有几分优雅,即便说的是挟势弄权之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清贵气。一旁的郎燕生闻言了然,皇后有求于厂督,必是为了福王。忽然想起另一事,他压低声音道:“方才薛贵妃也使人送了份礼来,是薛家在京郊的一处园子。” 说话间,便有小宦官捧着一个嵌螺钿的黄花梨漆盒上前,跪在蓝轩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一叠地契与宅契。 蓝轩眸『色』微深道:“是……小沧澜?” 郎燕生郑重道:“正是。” 要说这园子,还得从薛家讲起。薛家原本是江南一户耕读人家,十八年前有女聘入宫中,不久便册为妃,足见圣眷之浓。因恐薛妃眷恋故土,皇帝特敕薛家在京中建一处江南园林,于是薛家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按照苏州城中最有名的沧澜园的样子,花费数年工夫在郊外另起一座园子。虽名曰小沧澜,但占地足有十数倾,其间亭台清旷,花木珍奇,尤胜原景百倍,是京城中一处名胜。 蓝轩笑道:“倒舍得下本。” 见他并无所动,郎燕生在心中想,是的了,即便这园子再珍惜,薛家在朝中却不掌权,自然比不得皇后的娘家。 想到此处,他望向蓝轩道:“那便按照前例回绝了,将这地契与宅契都退回去。” 蓝轩唇角一扬,未置可否,郎燕生蓦然疑『惑』,却忽听屋外有个小宦官喘着大气道:“我的爷,您可慢着点。”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斑斓的暗影迅捷蹿入厅中,屋内之人皆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方觉是只花纹虎斑猫,正顺着蓝轩身上曳撒的织金下摆往上扑。 尚璟笑道:“原是金大爷回来了。” 前朝宫廷中养猫之风颇盛,其中得上宠爱者,加官进爵亦有之。紫禁城中的猫皆自那时兴盛,之后无人豢养,也就成了野猫。屋内这只便是前些年蓝轩打宫墙下捡回来的,原本奄奄一息的一小团,如今也养得威风凛凛。因身上深褐的皮『毛』上带着灿金的金线纹,取了个名叫金赤霜,诨名称金大爷。 蓝轩向来不许它『乱』窜,因而专使人看着,只在西配房一带活动。这猫极有灵『性』,每每他回来,不用唤便知回屋。 抱猫的小宦官不敢进,只在屋外跪着,叩头道:“奴婢该死。” 郎燕生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便止声退下了。握着两只前爪将金赤霜拎起抱在怀中,蓝轩撸了把它柔软的皮『毛』,虎斑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似乎舒服极了,拱着脊背在他掌中磨蹭。 轻柔挠着它的下颌,蓝轩道:“宫里住着拘得慌罢,给你换个窝儿可好?” 郎燕生闻言便懂了,厂督竟真要收下薛家的园子,不为别的,只为养猫。他不由咂舌,那样一处仙境似的胜景养只猫,当真称得上大手笔,只是将皇后与贵妃的礼都收了,这事却要如何办? 161 第119章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 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 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 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 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屏蔽的关键字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 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 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 没有食邑, 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 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 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 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屏蔽的关键字以帕掩唇, 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 三天尚下不得床, 堂堂保昌侯府, 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屏蔽的关键字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屏蔽的关键字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屏蔽的关键字,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屏蔽的关键字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屏蔽的关键字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161 第120章 毓坤一怔, 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 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毓坤笑道:“拉拉扯扯,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怎么打上次见面起,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她总觉得, 如今年纪大了,是该避些嫌, 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 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 脉息又弱成那个样, 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 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冷淡道:“也有几日了,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 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 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 终是忐忑, 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万里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毓坤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英第一次竟有些紧张起来,方听她悠悠道:“那,要桂花酒。” 说完这话,毓坤只觉陆英认真盯着她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背过身,解开缰绳,毓坤沉声道:“今日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陆英却没有答话,只在她身后道:“殿下的东西落了。” 毓坤下意识转身,方见陆英伸出手,掌中正握着块带缺的玉,晶莹剔透,是那日她丢了的。 这玉是去年生辰时陆英给她的,毓坤原本没在意,见着好看便带在身上,然此时见了她却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更想起梦中蓝轩曾说:“……双玉相合为珏,这玉,怕是一对罢。” 她不禁抬头,认真打量起陆英来,心中想着,也不知这玉到底有没有另一半…… 与他对视片刻,陆英神『色』无异,毓坤不由心叹,想来那梦并做不得真,而蓝轩的话自然也是她意由心发,臆断出来的。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英自顾拈起她腰间的绦环,仔细将玉系回去道:“隆福寺的僧人说这玉祛灾除厄,殿下收好,可不许再丢了。” 然尾音落下时他却一顿,这么系了才发觉,她绦环束下腰身极纤细,仿佛一手便能握得过来。停了许久,陆英方将手放下。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孟泰来一凛,顿时不敢再言。 陆英转向毓坤,轻声道:“是工部员外郎孟遄家的公子,平素随『性』了些,倒并非心存不敬。” 见他向那人介绍自己,却未给自己介绍那人,孟泰来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身份不够,不由后悔自己方才太自来熟了些。但心中仍旧好奇,能令陆英这么哄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毓坤瞧了孟泰来一眼,淡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 陆英知道她这是消了气,微微一笑,牵过缰绳道:“臣送殿下一程。” 孟泰来闻言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冷汗淋漓而下。京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也只有太子与福王,而同陆英亲厚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说起来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连太子的面也不曾见过,怎么今日竟叫他将人得罪了。 待毓坤离去后,孟泰来方松了口气,望着陆英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太子殿下,方才可真吓死我了,幸好有陆兄解围。” 陆英望着他,叹道:“孟兄以后可要改了口无遮拦的『性』子。” 今日见了陆英,毓坤只觉轻盈畅快,到了晚间,连身上那点风寒的余症也消退了。然而第二日,待她下了早课迈入中极殿时,却见诸官员之中,朱毓岚竟也在,不由心中一沉,暗暗想,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161 第121章 落下来的吻有些粗暴, 他用力咬住她柔软的嘴唇,毫不留情地吮吸着。离京也有段时日, 毓坤许久未经这事,腰有些发软,却叫蓝轩牢牢握着。 他好不容情地抽开了她的腰封,知道要发生什么,毓坤慌得很, 却被翻过身来, 用力压在榻上。 一点儿不容她反驳,毓坤呜咽了声, 用力绞住了身下的茵褥。想到谢意就在对面的西厢,她一点儿声音也不敢漏出来, 只能埋在软枕里, 像离了水的鱼似地大口喘息着。 太久没有过了,她又紧张得厉害,蓝轩也难耐地很,掐着她的腰叫她松下劲儿来。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窜上来,嘴唇几乎叫她咬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来, 毓坤几乎撑不住身子, 只觉腰跟断了似的,整个人像滩水化在他身上, 又被蓝轩圈进怀里。 这会儿她尚喘不匀气儿, 蓝轩低头吻了吻她湿得一塌糊涂的睫『毛』, 低沉道:“喜欢么。” 未想到他问得出这样的话, 毓坤面上泛起层粉,推开他光|『裸』的胸膛,翻过身干脆不理他。 虽然身体亲密无间,毓坤心里却更闷,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趟,也不知道要和他什么气。蓝轩自然不懂她这百转千回的心思,环着她的腰,吻着她落下的发丝。 好一会平静下来,毓坤挣着身子起来,她犹自记得这是在刘家的别馆,若是叫人看见她从蓝轩房中衣衫不整地走出来,那像什么样子。 见毓坤要走,蓝轩微微叹了口气道:“原以为出了宫能好些,却没想到……” 说到这儿他果断住了口,毓坤却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茫然想,她与他,没有出路,看不见未来,即便现下这样的日常,也不知有几天好过。 想到这儿,毓坤沉默下来,最终缓缓下了榻,系好外衫,将斗篷重披上,要推门时被蓝轩用力揽在怀里,但她最终挣开了他,仍是走了回去。 回到正厅的时候,绛雪正焦急地等着她,这会也不多问,与她解下斗篷,麻利地端来热水。 洗漱完重新上了榻,毓坤望着绛雪走上来的影子,低声道:“去将那『药』,煎一碗来。” 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绛雪却并没有转身离去,反在榻上坐下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掌柜的就在隔壁,婢子这一出门,叫他撞见了岂不又生场气。” 见毓坤抬起眸子,目光很是茫然,绛雪干脆狠下心,在她面前跪道:“婢子说这些话实是僭越,但这也是婢子的肺腑之言,便是东家要责罚,也想拼着命说出来。” 毓坤望着她道:“想说便说罢。” 绛雪握住她的手道:“如今东家已是万万人之上,百年之后,这祖宗基业总是要传下去。既如此,传给谁也没有比传给自己的血脉更合适。” 毓坤蹙眉道:“你是说……” 绛雪轻声道:“横竖东家身边也缺个知心人,若是东家肯要个孩子,难道还愁掌柜的与东家不一心吗?” 听了这话,毓坤断然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语气带着怅然,绛雪心中一痛,低声道:“婢子不懂这些,只想让东家过得舒心些,能有个知冷暖的人陪伴在身边。” 用力闭了闭目,毓坤打断她道:“快去罢。” 见她心意已决,绛雪只能将话都咽了下去,抹了把脸,转身煎『药』去了。 绛雪虽然手脚轻巧,想避着蓝轩,但一推开门便见蓝轩披着鹤氅,在东厢房外站着,似乎打方才起便一直向这边望。 见她出来,似乎什么都明白似地,蓝轩唇畔扬起抹笑,只是笑意未到眼底。被他那样注视着,绛雪只觉抬不起头来,但还要硬着头皮走到院中的灶房,将炉子生了起来。 与蓝轩侧身而过的时候,她原本想解释些什么,却见他蓦然转身,推开东厢的房门,就那样回了去。 绛雪在心中叹了气,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结,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之后又在别馆中住了两日,直到那一千匹云锦都齐了,蓝轩也并未提要走的事。而他不提,刘万金也不提,唯一有些着急的人是毓坤,不知道这两人是在等什么。 不过待到第三日上,毓坤倒是明白了刘万金的心思,这会嵩山书院的论道已结束,夺得经魁的是个叫傅渊的年轻人。 刘万金将傅渊和其他几位青年才俊都请到别馆来,连同他们一行一起,说是要办场宴席,但这其中的意思毓坤也明白得很,怕是他终于集齐了所有中意的人选,就在这些人中,最终决出位东床快婿。 161 第122章 这两日中, 毓坤并没有怎么见到蓝轩, 倒是刘家那位张管家常到别院中来, 与其是闲话家常, 倒不如说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蓝轩的家世背景。未免『露』出身份, 毓坤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滴水不漏地圆了过去,却也越发疑心,刘家是真有意要招蓝轩为婿。 若是在以往, 毓坤定将这事当作一件笑谈, 但当刘万金真来请他们一行赴宴之时,她却忽然拿不准这事了。 蓝轩并没有拒绝, 毓坤也找不出理由阻拦,谢意不明所以, 并没有发现不妥,于是就在张管家的竭力张罗之下, 三人被请到刘府的大宅中做客。 请客的由头是为众人引见嵩阳论道的经魁傅渊,但毓坤不信蓝轩瞧不出刘家的用意, 尤其到了刘府之后,诸宾客都跃跃欲试的模样, 连谢意这样的都明白了三分。 只是刘万金倒气定神闲,坐在上首捻须沉『吟』,直到毓坤一行来了方起身, 将身边的位置让与她坐。 这次刘家宴请的皆是本省的乡绅和文人, 毓坤如今的身份是皇商, 确实担得起上首。但蓝轩不过是她手下的掌柜,却也得入席,无疑显示出主人家的看重。旁的桌上顿时有艳羡的目光投『射』过来。 蓝轩却似未见,只在那傅渊来时,抬眸瞧了他一眼,但见傅渊也在瞧他,两人视线交汇了一瞬即分开。 作为今日的主角,傅渊在刘万金的另一侧落座。毓坤这才发觉他年纪虽轻,面儿上却有着经魁的骄矜,只有对刘万金时才有三分恭敬,显然是已将他当作未来的岳丈。所以在对上蓝轩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带上些敌意。 刘万金似乎很满意现下情形,轻轻击了击掌,这宴席便正式开场。在座之人皆知道,这回定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虽珍馐在前,但一个个皆屏息凝神,等着刘万金的考校。 这会毓坤倒不知蓝轩在想什么了,若说他无意于此,又何必要来赴宴,但若要说他有意,旁人紧张的时候,他倒是云淡风轻。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蓝轩蓦然望了她一眼,眸『色』有些意味深长。毓坤不想叫他知道心事,若不经意地将脸转开,却望见远处的绣楼之上,正有扇半掩的纱窗,窗后隐然有个倩影,似乎便那位待字闺中的刘家小姐。 从绣楼那个方向,刚好可以望见蓝轩坐的位置,毓坤不由想,恐怕这席次也是特意安排好的。 这么想着,她一颗心有些发沉,望着蓝轩的身影想,若是她中途离席,他是走还是留? 就在毓坤发怔的这会,张管家急匆匆从外间进来,在刘万金身边道:“掌柜的让我来回东家的话,今日粥厂施的粥已派完了,领粥的百姓共一千人,派出去的粥也是一千碗。” 此言一出,在坐的宾客皆愕然,按理说在饥荒的年景,有钱人家开粥厂赈济百姓也属寻常,万没有特意拿来说的道理。这张管家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巧够在场之人皆清楚,恐怕是另有深意。 果然,刘万金不慌不忙道:“那我再问你,这一千碗粥是如何派的?” 张管家答道:“长者一人得三碗,小童三人得一碗。” 刘万金又道:“那我再问你,那一千人中,长者几人,而小童又几人?” 听了这话,在场之人才回过味儿来,说什么施粥,明明是道算术题。也无怪乎刘万金会出这样的题目,身为户部挂名的皇商,刘家的生意做得那样大,招女婿自然是为了继承家业,需得懂帐会算才行。 这样的问题张管家自然答不上来,只能赧然的退在一旁,刘万金目光一扫,见相邻的桌上请来的宾客们已然会意,有些是蹙眉冥思苦想,有些是蘸着酒在桌上写写画画。 虽如此,还没有一人能给出答案来。 刘万金微微一笑,将目光落在傅渊身上,但见他表情肃然,似在沉『吟』,似乎也没想到今日竟要考算学。望了他会,刘万金又将目光转向毓坤一行。 毕竟学过算学,这题目虽难,却难不倒毓坤,在心中默念了会,她已有了答案,只是并不愿出风头,便以眼神示意谢意。 但谢意却没有她算得那样快,虽然知道方法,却一时得不出结果,一面拿手点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见这情景,傅渊倒不着急了,若是没人能算得出来,这题目考也白考。 毓坤一笑,刚想开口,却忽然听身畔蓝轩淡淡道:“长者二百又五十,小童七百又五十。” 毓坤心中一顿,这正是她得出的答案。果然刘万金闻言眸光大亮,唇角抑制不住上扬,望向蓝轩的目光满是欣慰。 蓝轩是第一个答出这题的人,在场的宾客既不敢置信又羡慕嫉妒,有几位算学好的复算一遍,发觉他说的一点儿无错,更是惊讶佩服。 毓坤却抿了抿唇,不明白他为何要抢这风头。蓝轩也并未看她,只将杯中的酒饮尽。 握着酒盏,毓坤又去瞧那绣楼,只见那扇半掩的窗微微推开了些,似是方才有人探出身,将席间一切尽收眼底。 之后虽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她却没什么心思喝酒,只在想,蓝轩究竟是什么意思。 酒宴过后,刘万金又请众人到府中的园子里赏景。虽是冬日,但一场雪后,精心装点花园里山石交错,暗香疏影,令人起了诗『性』酒『性』。 不消说,这第二局自然是文考。 从方才起,在坐的文人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这回争回面子,刘万金自然不吝惜,命张管家取了箱珠宝来,当作行酒令做文章的彩头。 那傅渊不愧是经魁,出口成章,文采斐然。而在他前面行令之人,皆会取件金玉之物留下,到了傅渊这儿却什么也不取,显出不一般的情『操』来。 果然见这情景,刘万金的目光中也流『露』出赞赏之『色』,毓坤心中明白他不仅是要选出书读得好之人,更是要从众人的选择来评判其人的品味与风骨。 想到这儿,毓坤不由在心中感慨,想来这刘万金为了独生爱女,还真是煞费苦心。 又转了两圈,酒令终是行到了蓝轩那儿。 虽然想要不在意,但毓坤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蓝轩身上,若按常理,在场之人哪怕是傅渊都及不上他半分,但这一局怕是最后的考验,若是他再赢,只恐刘万金当场便要定下这门亲事。 难道他当真要娶那刘家小姐不成? 毓坤知道这会自然不只她一人这么想,远处绣楼上,那扇纱窗已掩不住其后窈窕的身影,想来那位刘家小姐心中更是焦急。 出神间,毓坤感到蓝轩已起身离席。她抬起眸子,正见他走到远处的太湖石屏前,唤人取过笔墨,挽袖便是一首七言。 笔下如走龙蛇,洋洋洒洒,见者皆惊奇,尤其是谢意,从未敢想蓝轩竟有这样的文采,目光落在那遒劲有力的字迹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毓坤也有些发怔,刘万金却满意极了,俯过身道:“有件事,鄙人想向公子打听。” 这会蓝轩远远站着,放下笔,便有捧着铜盆的家仆上前,奉水让他净手。 蓝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毓坤望着他的身影,只听刘万金道:“还不知公子手下这位萧掌柜,生年几何,可曾婚娶?” 这些事原本张管家已向她打听了过了,这会刘万金再问起来,毓坤自然知道,他是要顺着这话提下面的婚事。 虽如此,她仍是道:“二十有七,不曾……婚娶。” 就这会毓坤才发觉,虽然知道蓝轩的生年,却不知道他的生月生日,而这几年在她身边,他也从未过过生辰。 得了她亲口确认,刘万金真正放下心来,正『色』道:“鄙人膝下正有一女,年方二八,若是……” 毓坤怔怔听着,却见蓝轩蓦然回身,向这边望了眼,正与她目光相接。之后他放下净手的热巾,唤过刘家那捧着珠宝匣子家仆来,从中拈出枝珠花握在手中,大步走了过来。 见他竟取了财物,刘万金也愣了下,显然并没有料想到,原本要出口的话也被打断了。 这会傅渊的目光也落在蓝轩身上,不明白这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竟叫他自己毁去了。 在场之人皆目不转睛望着蓝轩,不知下面会如何发展。 随着蓝轩身影渐近,毓坤却紧张起来,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就在她忐忑这会,蓝轩已停在身前,高大的身影缓缓落下来,被众人注视着,毓坤很有些无措。 蓝轩却微微一笑,将挑出的那枝珠花放在她掌中。 这实是有些暧昧,众目睽睽下,毓坤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涨红着面孔斥道:“这是做什么?” 蓝轩云淡风轻道:“瞧着好看就拿了,东家收着罢,敢明儿送喜欢的姑娘。” 这话说得浑不在意,像是并没有将方才赢的那两回放在心上,话里的意思又是以毓坤为主,显然是未打算从她这儿辞了掌柜的差事,另投刘家。 望见这样的情景,在场之人无不惋惜,皆在心中想,恐怕这回,他与刘家的亲事是做不得了。 蓝轩虽用话将这事圆过去了,毓坤面上却有些发烫,不想叫人瞧出来什么,她也不好再说话,只是攥着那枝珠花,重又坐好。 这会儿她低下头仔细瞧,方觉蓝轩与她的是枝羊脂白玉雕刻的芙蓉花,细腻精致,花瓣栩栩如生。 蓝轩将话说得明白,显然是无意于这桩婚事,刘万金面上的表情不大好看,却仍是不舍道:“所谓先成家,再立业……” 蓝轩微笑道:“刘公有所不知,我虽未婚娶,但少年时家中曾定下门婚事,虽后逢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但已有父母之命在身,不敢违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毓坤也讶异地抬起眸子,刘万金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她,似乎责怪她未先告知他这样的大事。 毓坤当真是冤得很,她也不知道蓝轩竟还和什么人有过婚约,原以为是他的托词,然见蓝轩神情又不似作伪,毓坤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 只是这么一来便将刘万金要说的话彻底堵死,毓坤但见绣楼上那扇窗晃了下,已是伊人不在。 刘万金也没了心情,想吩咐管家撤席,却忽听有人喝道:“慢着。” 在场之人循声而望,正见个贵公子似地人物打园子的月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些个衙役。 不消说,这人自然便是毓坤先前见过的那位徐耀祖。 他本打着要纳刘家小姐为妾主意,专程来这一趟,听说今日刘万金在府中开宴,竟未请他来,径直点了彰德府的衙役,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想着干脆将人抢没想到未见到那刘家小姐,倒见到了毓坤。 几日不见,面前的人更清俊了些,面上带着点粉,盈盈立在风中,直看得他心中起了股无名火。 只是同那日一样,这次依旧有人将他拦了,重见蓝轩高大的身影,徐耀祖沉下面孔道:“又是你。” 说罢他的目光在蓝轩与毓坤身上来回逡巡,其中带着揣测的意味,令人很是不舒服。 毓坤这会正气不顺,见这徐耀祖越发嚣张,干脆拿他开刀。 回眸望了眼谢意,毓坤道:“给我把他打出去。” 一旁的谢意早已跃跃欲试,今日带来的伙计都是禁军扮的,远远坐在一堆,这会得了令,蜂拥上前。 徐耀祖带来的衙役哪是对手,又从未见过这些毫不顾及他身份的人,顿时被打得散了,连徐耀祖本人都挨了好几下,磕破额角流出血来。 刘万金也未想到毓坤竟然敢对徐耀祖动手,忙命家丁上前将两拨人拉住了,徐耀祖这才得了空,捂着伤处狠道:“咱们走着瞧。” 听他放了狠话,在场之人都是一凛。刘万金想上前赔罪,徐耀祖又望一眼谢意,见讨不到好处,挟着滔天的怒意去了。刘万金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心中虽知大概惹了麻烦,却仍是感激毓坤出手将人赶走。 毓坤也知道这会不宜多留,告了辞便带着谢意与蓝轩回了别院,心中盘算着还是早日离开彰德府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她坐在马车中透过窗望着蓝轩的身影想,今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说不想应刘家的婚事,何必来这一趟,又出那样的风头?难道真是瞧见那珠花好看,想得了来给她? 想到这儿,毓坤不由攥紧了手中那枝羊脂玉雕的芙蓉花,过了会又为自己竟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起来。 待到了掌灯的时候,毓坤仍是没有想明白蓝轩的用意。听见些响动,她放下手中那枝玉芙蓉花,回过身,但见蓝轩已走了进来,想必方才她为这事出神的样子也叫他瞧见了。 毓坤有些赧然,将那珠花随身掷在案上,起身道:“你来做什么?” 这会绛雪已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掩了上,蓝轩走近一步,瞧着她笑道:“若是不来,不知道东家还要闷气到什么时候。” 叫他这么一说,毓坤越发恼了,想要驳上一句,却猛然叫他掐着腰,低头堵住了唇。 轻而易举被他制住了,毓坤又急又气,心里却没方才那么沉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带着些报复的意味,见了点儿血,毓坤涌上阵快意,越发用力咬起来。 她这举动令蓝轩有些错愕,感到他只是揽着她的腰,毓坤一使劲儿索『性』将他搡到了榻上。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不痛快,蓝轩并没有动作,而是任她施为。 毓坤心中闷着口气,干脆撕开了他的外裳,蓝轩依旧没动,只静静望着她。毓坤心中忽然委屈起来,仿佛要确认什么似地一般,她一鼓作气压了上去。 这会两个人都不好受,低低喘了声,毓坤用力咬住唇,见蓝轩蹙着眉,不怎么情愿的样子,心里忽然钝痛了下,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意思。 别过脸去,她撑起身子想要下来,脸上那点儿汗也不知道是泪的晶莹却叫他瞧见了。蓝轩箍住她的腰往下按,毓坤闷哼了声,被他握起脚踝架起小腿,用力抵在粉壁上。 毫不留情地大开大阖令她的喘息破碎得厉害,毓坤的意志渐渐涣散,感到蓝轩英挺的眉目在面前放大,而她被全然地占有,如同溺水之人,只能攀附着他的肩膀,才能勉强不被洪流吞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毓坤才感到心跳平复下来,这会两个人身上都汗津津的,而她正脱了力似地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毓坤想背过身去,刚一动便被蓝轩牢牢揽在怀里,她别开脸,听蓝轩低沉的声音在耳畔道:“怎么生气了。” 毓坤即刻反驳道:“谁生气。”然而一开口,那声音沙哑得令她自己都吓了跳。毓坤知道这会自己有多『色』厉内荏,慢慢沉默下来。 僵持了会,毓坤感到蓝轩将她环得更紧了些,低声叹道:“别气了,原本也没有那样的打算。” 毓坤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并没理他,心里的不痛快却消了些。 感到她松下身子,蓝轩低下头吻着她的睫『毛』,知道他是在哄她,心里哼了声,闭上眼睛,默默承受着。 蓝轩的吻顺着她挺翘的鼻梁向下,一点点儿落在她的唇上,这会儿房里没有旁人,静得悄无声息,这样的前所未有的温存令她的心软下来,在他咬着她的唇吮|吻的时候,不由自主有了些回应。 好一会毓坤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想要松开,蓝轩却更用力地吻住她,不叫她有一点儿逃的机会。 这会两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亲密,毓坤很容易便感到他的情|动,她微一挣扎,蓝轩惩罚『性』深入,一下叫她的腰软了下来。但他却不肯给她个痛快,这么来回几次,毓坤眼角发红,喘得也很急。 这人当真太恶劣了些,毓坤闭着眼睛随他的节奏摇晃着,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倒是没想到,醋劲儿还不小。” 毓坤瞪着他道:“谁醋了。” 蓝轩一笑,握起她的纤手放在唇畔吻了吻,轻声道:“我心里的人是谁,难道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郑重的语气令她的心怦怦跳了下,蓝轩低下头,沉沉望进她的眸子里,那样蕴着未尽深情的目光让毓坤一时发了愣。 好一会她方回过神来,抿着唇道:“也不知是谁,早些年就和人定了亲,现在倒在这儿说些哄人的话。” 原是讽刺,但现在这会说出来,倒有些娇嗔的意味。 毓坤说完也觉得不妥,蓝轩面上的笑意却更盛,握着她的腰缓缓动着,在她耳畔道:“当真想知道。” 这会毓坤难耐得很,听他这么说,心中又生出些紧张,攀着他肩膀的纤指狠狠在他背上划出几道血痕。 蓝轩却似不闻,反逗弄她似地更缓下来,毓坤气不过,在他肩上狠狠咬了口道:“说出来让朕听听,横竖也没什么赏你的,若是当真合适,朕给你复名儿,为你赐婚,任是宰相家的女儿也没有不愿意的。” 这话说得豪气万丈,蓝轩这才仔细瞧着她颦蹙的眉目,用力压住她,缓缓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说了这话,臣便当真了。” 听他这意思,还真要再续前缘,毓坤喘了口气,冷冰冰道:“那是自然,朕说过的话,一言九鼎。” 待她说完,蓝轩却又不做声了,只掐着她的腰,轻缓地深入,倒似极爱怜似地。这会肌肤相贴,毓坤面薄,很快染上层粉,不由推着他坚实的胸膛,似是催促。 用力捏着她的细腰,蓝轩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得从十来年前说起。” 听他开了个头,毓坤不由屏息凝神。 蓝轩怅然道:“说起来那时我也不过七八岁年纪,我娘将我托付给萧伯父,他便带将我带到京城中来。” “萧家是兰陵的旺族,但在京城中也只有这一支,萧伯父平素淡泊,并不怎么见客,常有人充作远亲,也只叫门房打发了去。” “但那年却不同,有位苏州大户家的小姐,扮着男装,不远千里从苏州到京城投奔,叫不知情的门房挡了回去,竟带着个丫鬟上长安街,当街拦了丞相府的马车。” 听了这话,毓坤心中一震,这故事似曾相识,倒像是先前听薛太后讲过的那个,忽然有个念头浮起来,说话也带上磕巴道:“你……你说的是……是我娘?” 蓝轩却并不受她打断,慢条斯理地动着,自顾自道:“那会萧伯父带我坐在马车上,那扮了男装的小姐说完话便昏了过了,萧伯父起了怜悯之心,将她带回府中,将人救醒后才问出来,原是苏州一位薛姓故交家的女儿。” 这会再无怀疑,正同她想的一般,毓坤艰难地吞咽了下,想要开口,那点儿不专心却叫蓝轩察觉了,他惩罚『性』地用力,毓坤身子抖了下,有些眩晕。 蓝轩的声音却仍在继续:“要我说,这位薛姑娘也是妄为极了,不仅敢当家拦车,到后来竟在丞相府住着不肯走,直到遇到了先帝。” 161 第123章 毓坤苍白着面孔望他, 但见他握着香箸的手生得极好看, 骨肉亭匀,修长的指一拨, 便有馥郁的香气漫上来。然而就在这双手上, 扼杀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究竟是怎样冷血, 才能做到杀了这么些人也无动于衷,毓坤冷冷望着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压得住无辜之人的血气么?”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 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 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罪犯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 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 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 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 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 双手反剪, 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 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姓张的参将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参将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参将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参将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参将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参将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参将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参将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161 第124章 珠帘之外, 绛雪低声道:“千岁歇着罢, 外间有奴婢们守着。” 毓坤困倦得很,就在这松懈下来的惬意中,外界一切声息都朦胧起来。 此时方过午,云台门之外的协恭堂内,白玉案上一方棠梨『色』的风磨铜炉青烟袅袅,蓝轩坐在案后写朱批,郎燕生立在他身畔, 将内阁送来的票拟本分门别类归为几摞,拣了一半, 不由笑道:“这几日言及太子之事倒少了许多。” 蓝轩方想起, 前几天他有意将东宫讲官换了去, 也不知是不是真吓到了她, 这几日倒清静得很, 再没人来报她暗地里搜罗那些陈年旧事。然而他知道, 她心中定是不服气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自己, 只是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不由有些好笑,蓝轩随口淡淡道:“这几日太子在做什么。”郎燕生道:“倒乖得跟小猫似的,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习字, 闭门谢客,一应邀约都谢绝了。” 蓝轩倒诧异, 能忍住不惹事儿, 却不像她了。 果然, 不一会儿便听郎燕生轻哼一声,将一封题本递在他面前。蓝轩不用瞧便知是礼部呈上的,翻开看果然是仪制司关于阅兵典仪之奏请,只在最后夹了内阁草拟的建议,言道圣躬违和不宜过劳,应由太子主持大局。几位过手的辅臣都署了名,首辅陆循赫然在列。 这还是第一次,几位阁臣于一件事的意见如此统一,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恐怕太子在背后使了不少力。郎燕生有些惊讶,又十分不解,一向老成持重的陆相,为何会一反常态,宁可屏蔽的关键字皇后,也要为太子说话。 蓝轩自然是明白的,想起那夜毓坤从陆家回来时轻松的样子,不由笑道:“儿子『逼』老子,怕是无可奈何。” 郎燕生嗤道:“倒是有能耐了,攀上了陆家,只是咱们这里过不去,也没有用呀。” 尚璟闻言起身,拈起那封题本看了看,正『色』道:“兹事体大,干爹,咱们究竟给不给过?” 蓝轩笑道:“自然给,看在这几日她乖乖的份上。只是……”他随手将那批了红的题本掷回案上,淡淡道:“恐怕这事,并不如她想得那般简单。” 慈庆宫中,毓坤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听绛雪在帐外急促道:“千岁醒一醒。”她拖着疲乏且酸软的腰肢翻过身去,想将这扰人的声音甩开,绛雪却越发焦急道:“千岁快些起,宣旨的人已到徽音门外了。” 毓坤一激灵,睡意消散大半。 这时节下来的旨意,难道是她想的那般。强撑着坐起身,她哑着声道:“来人是谁?” 绛雪扶她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司礼监的郎秉笔,半刻前咱们的人报了信来,现在应已过麟趾门了。 慈庆宫外三道门分别为徽音、麟趾和慈庆,也就是说现在郎燕生距她不过一步之遥,毓坤未想到竟是他来,忙命人伺候更衣。然而越忙越『乱』,彤云和绛雪匆匆拿白绸在她胸前勒了几道,毓坤顾不上痛,只觉喘不过气,且腰肢发软,小腹痛得厉害,却还要穿戴沉重的冠服。在镜前束好玉带,她强撑着迈出一步,只觉头重脚轻,面『色』颇有些苍白。 然而并没有时间给她休整。郎燕生已在殿中等了一刻,端着斗彩茶盏轻抿,眸中带着冷意,太子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么想着,隔扇终于打开,一身深红袍服的太子走了出来,嘴唇有些发白,步伐却沉稳。 郎燕生起身宣旨,毓坤跪在殿中寒凉的金砖上听受。直到听他念完冗长的文书,又道:“ 现下请殿下去中极殿,与几位辅臣及礼部官员商议阅兵排演之事。”她才真正放下心。 陆英答应过她的事,当真做到了,而中间有多艰难,他却从未说起。毓坤怔怔望着地上幽幽的微光,心中百味陈杂。 见郎燕生已等得不耐,冯贞将毓坤搀扶起来,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端来一方漆盘,又有人上前掀起上面盖着的红绸,郎燕生隐约瞧见是一屉列得整整齐齐的足银锞子,望了冯贞一眼,见他乖觉立在一旁,笑了笑,也就心照不宣收下了。 但凡隆重的典仪,正日子前皆要演练数次,斟酌细节,为得是到时不出差错。毓坤到中极殿时,正见殿中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争得面红耳赤,余下之人在旁劝解。 然玉阶之上却有人独坐品茗,瞧着殿中争执,并不『插』手。毓坤一凛,原来蓝轩竟在。她强打起精神,沉下心迈入殿内。 得了内侍通传,殿中诸人皆上前见礼,毓坤打眼望去,但见阁臣来了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张怀,论起来他算得皇后的远方堂兄,需仔细应付。礼部与兵部各来了两人,而鸿胪寺与光禄寺等负责外宾接待与典仪用度的衙门也有人在,看得出十分郑重。 她的目光最后方落在蓝轩身上,他已起身走了下来,堪堪停在她身前揖手。高大伟岸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忍住了退后的冲动,淡淡道:“免礼。” 然半晌未听到回复,毓坤忍不住抬眸,却发觉蓝轩正打量着自己。被迫与他对视,落入那双幽深的瞳中,毓坤蓦然转开视线。却冷不防听他轻笑道:“殿下为什么总瞧着臣?” 毓坤心头一跳,不由睁大眼睛,见蓝轩居高临下,将她的惊惶失措收入眼中,一脸玩味,知他有意逗弄,不由暗怒。 她发觉他的『性』子中很有恶劣的一面,从心底讨厌他将自己当作什么新奇玩意般随意撩拨的样子。今日如愿以偿,她倒也不怕他了,想了想冷笑道:“自然因为厂臣生得好看。” 毓坤知道,宫中内侍,越是身份高的,越是于某些方面有些忌讳,是很不喜人言语间轻薄不敬的,尤其像蓝轩这般,本身生得俊美,恐怕更甚。 果然这次到轮到蓝轩意外了,公然被太子调戏,他凤眸一暗,见毓坤挺直腰身,瞪着自己的样子,不由想起郎燕生对她的评价——倒真像幼猫似的,被人捏住颈后皮『毛』拎起来时便乖乖将爪子收起来,温顺得不得了,然一旦有了机会,还是要挠人的。 蓝轩扬唇打量她半晌,见毓坤一脸戒备,笑了笑,倒不走了,仿佛有意似的,负手立在她身畔。 相距极近,毓坤感到强烈的压迫感,极不舒服。她想走开些,又觉得这样仿佛『露』怯,强忍着未动。余光扫过,但见他长身玉立,是极俊朗的样子,虽并不在人群当中,却仿佛众星拱月的焦点。毓坤察觉出在场之人皆惧怕他,见他走下来,自觉让出大片位置,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然远处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依旧争执不下,毓坤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为的是诸如瓦剌使臣入城该走哪座城门,使团又下榻何处这种细枝末节,因邀番邦使节共襄盛举还是头一次,并无旧例可循,所以颇有些僵持。 只是这样的事她是不好『插』话的,毓坤强忍着不适又听了一会,依旧没听到正题,倒越发头晕目眩。 许是方才跪着时寒气入体,这会绵密的痛夹杂着恶心一阵阵涌上来,她腰软得几乎站不住,内衫已让冷汗浸透,黏腻贴在身上,小腿微微打颤。 不能坐,站又站不得,毓坤紧绞着纤指,下唇已被咬破,浓烈的血腥味涌进口中,呼吸紧一阵缓一阵。 又一阵尖锐的坠痛袭来,毓坤瞳孔猛然紧缩,眼前发黑。再恢复意识时,她竟感到身子轻了许多,有热意从后腰漫上来,毓坤下意识回眸,面『色』蓦然苍白,竟是蓝轩不动声『色』撑着她的腰身,而她几乎靠在他怀里,近得可以闻得他颈侧淡淡的香气。 只是他表情很冷,蹙着眉,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目光森然逡巡。 毓坤强装无事,微微一动便挣开了,蓝轩的神『色』中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久到毓坤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好在她心思机敏,转手便解了袖中的汗巾子,拭了拭面颊,半真半假抱怨道:“天儿也太热了些。”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人忙不迭附和道:“末伏天真真要命,怕是要害了热症。” 循声而望,毓坤见说话之人是礼部左接侍郎陈伯谦,他身材不甚高,却生得颇有些圆润,白白的面皮上挂着汗珠,身上缀着孔雀补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渍。这台阶搭得浑然天成,不仅解了她的围,还让她有借口走出去几步,与蓝轩离得远些。毓坤瞧着面前之人,发觉他倒有几分机灵。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儿,陈伯谦自然是人中龙凤,今日这旨意一下,他便知道风向转了,日后怕是太子的大势,所以一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凑了上来。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与陈伯谦叙着话,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161 第125章 此时方过午, 云台门之外的协恭堂内,白玉案上一方棠梨『色』的风磨铜炉青烟袅袅, 蓝轩坐在案后写朱批, 郎燕生立在他身畔, 将内阁送来的票拟本分门别类归为几摞, 拣了一半,不由笑道:“这几日言及太子之事倒少了许多。” 蓝轩方想起, 前几天他有意将东宫讲官换了去,也不知是不是真吓到了她, 这几日倒清静得很, 再没人来报她暗地里搜罗那些陈年旧事。然而他知道,她心中定是不服气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自己,只是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不由有些好笑, 蓝轩随口淡淡道:“这几日太子在做什么。”郎燕生道:“倒乖得跟小猫似的,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习字, 闭门谢客,一应邀约都谢绝了。” 蓝轩倒诧异, 能忍住不惹事儿, 却不像她了。 果然, 不一会儿便听郎燕生轻哼一声, 将一封题本递在他面前。蓝轩不用瞧便知是礼部呈上的, 翻开看果然是仪制司关于阅兵典仪之奏请, 只在最后夹了内阁草拟的建议, 言道圣躬违和不宜过劳,应由太子主持大局。几位过手的辅臣都署了名,首辅陆循赫然在列。 这还是第一次,几位阁臣于一件事的意见如此统一,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恐怕太子在背后使了不少力。郎燕生有些惊讶,又十分不解,一向老成持重的陆相,为何会一反常态,宁可屏蔽的关键字皇后,也要为太子说话。 蓝轩自然是明白的,想起那夜毓坤从陆家回来时轻松的样子,不由笑道:“儿子『逼』老子,怕是无可奈何。” 郎燕生嗤道:“倒是有能耐了,攀上了陆家,只是咱们这里过不去,也没有用呀。” 尚璟闻言起身,拈起那封题本看了看,正『色』道:“兹事体大,干爹,咱们究竟给不给过?” 蓝轩笑道:“自然给,看在这几日她乖乖的份上。只是……”他随手将那批了红的题本掷回案上,淡淡道:“恐怕这事,并不如她想得那般简单。” 慈庆宫中,毓坤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听绛雪在帐外急促道:“千岁醒一醒。”她拖着疲乏且酸软的腰肢翻过身去,想将这扰人的声音甩开,绛雪却越发焦急道:“千岁快些起,宣旨的人已到徽音门外了。” 毓坤一激灵,睡意消散大半。 这时节下来的旨意,难道是她想的那般。强撑着坐起身,她哑着声道:“来人是谁?” 绛雪扶她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司礼监的郎秉笔,半刻前咱们的人报了信来,现在应已过麟趾门了。 慈庆宫外三道门分别为徽音、麟趾和慈庆,也就是说现在郎燕生距她不过一步之遥,毓坤未想到竟是他来,忙命人伺候更衣。然而越忙越『乱』,彤云和绛雪匆匆拿白绸在她胸前勒了几道,毓坤顾不上痛,只觉喘不过气,且腰肢发软,小腹痛得厉害,却还要穿戴沉重的冠服。在镜前束好玉带,她强撑着迈出一步,只觉头重脚轻,面『色』颇有些苍白。 然而并没有时间给她休整。郎燕生已在殿中等了一刻,端着斗彩茶盏轻抿,眸中带着冷意,太子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么想着,隔扇终于打开,一身深红袍服的太子走了出来,嘴唇有些发白,步伐却沉稳。 郎燕生起身宣旨,毓坤跪在殿中寒凉的金砖上听受。直到听他念完冗长的文书,又道:“ 现下请殿下去中极殿,与几位辅臣及礼部官员商议阅兵排演之事。”她才真正放下心。 陆英答应过她的事,当真做到了,而中间有多艰难,他却从未说起。毓坤怔怔望着地上幽幽的微光,心中百味陈杂。 见郎燕生已等得不耐,冯贞将毓坤搀扶起来,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端来一方漆盘,又有人上前掀起上面盖着的红绸,郎燕生隐约瞧见是一屉列得整整齐齐的足银锞子,望了冯贞一眼,见他乖觉立在一旁,笑了笑,也就心照不宣收下了。 但凡隆重的典仪,正日子前皆要演练数次,斟酌细节,为得是到时不出差错。毓坤到中极殿时,正见殿中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争得面红耳赤,余下之人在旁劝解。 然玉阶之上却有人独坐品茗,瞧着殿中争执,并不『插』手。毓坤一凛,原来蓝轩竟在。她强打起精神,沉下心迈入殿内。 得了内侍通传,殿中诸人皆上前见礼,毓坤打眼望去,但见阁臣来了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张怀,论起来他算得皇后的远方堂兄,需仔细应付。礼部与兵部各来了两人,而鸿胪寺与光禄寺等负责外宾接待与典仪用度的衙门也有人在,看得出十分郑重。 她的目光最后方落在蓝轩身上,他已起身走了下来,堪堪停在她身前揖手。高大伟岸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忍住了退后的冲动,淡淡道:“免礼。” 然半晌未听到回复,毓坤忍不住抬眸,却发觉蓝轩正打量着自己。被迫与他对视,落入那双幽深的瞳中,毓坤蓦然转开视线。却冷不防听他轻笑道:“殿下为什么总瞧着臣?” 毓坤心头一跳,不由睁大眼睛,见蓝轩居高临下,将她的惊惶失措收入眼中,一脸玩味,知他有意逗弄,不由暗怒。 她发觉他的『性』子中很有恶劣的一面,从心底讨厌他将自己当作什么新奇玩意般随意撩拨的样子。今日如愿以偿,她倒也不怕他了,想了想冷笑道:“自然因为厂臣生得好看。” 毓坤知道,宫中内侍,越是身份高的,越是于某些方面有些忌讳,是很不喜人言语间轻薄不敬的,尤其像蓝轩这般,本身生得俊美,恐怕更甚。 果然这次到轮到蓝轩意外了,公然被太子调戏,他凤眸一暗,见毓坤挺直腰身,瞪着自己的样子,不由想起郎燕生对她的评价——倒真像幼猫似的,被人捏住颈后皮『毛』拎起来时便乖乖将爪子收起来,温顺得不得了,然一旦有了机会,还是要挠人的。 蓝轩扬唇打量她半晌,见毓坤一脸戒备,笑了笑,倒不走了,仿佛有意似的,负手立在她身畔。 相距极近,毓坤感到强烈的压迫感,极不舒服。她想走开些,又觉得这样仿佛『露』怯,强忍着未动。余光扫过,但见他长身玉立,是极俊朗的样子,虽并不在人群当中,却仿佛众星拱月的焦点。毓坤察觉出在场之人皆惧怕他,见他走下来,自觉让出大片位置,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然远处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依旧争执不下,毓坤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为的是诸如瓦剌使臣入城该走哪座城门,使团又下榻何处这种细枝末节,因邀番邦使节共襄盛举还是头一次,并无旧例可循,所以颇有些僵持。 只是这样的事她是不好『插』话的,毓坤强忍着不适又听了一会,依旧没听到正题,倒越发头晕目眩。 许是方才跪着时寒气入体,这会绵密的痛夹杂着恶心一阵阵涌上来,她腰软得几乎站不住,内衫已让冷汗浸透,黏腻贴在身上,小腿微微打颤。 不能坐,站又站不得,毓坤紧绞着纤指,下唇已被咬破,浓烈的血腥味涌进口中,呼吸紧一阵缓一阵。 又一阵尖锐的坠痛袭来,毓坤瞳孔猛然紧缩,眼前发黑。再恢复意识时,她竟感到身子轻了许多,有热意从后腰漫上来,毓坤下意识回眸,面『色』蓦然苍白,竟是蓝轩不动声『色』撑着她的腰身,而她几乎靠在他怀里,近得可以闻得他颈侧淡淡的香气。 只是他表情很冷,蹙着眉,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目光森然逡巡。 毓坤强装无事,微微一动便挣开了,蓝轩的神『色』中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久到毓坤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殿宇深广,绛纱轻漫,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珠帘内,毓坤靠在迎枕上,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怔怔想,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西苑、瀛台,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东宫,并没有做皇帝,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受那样……肆意的凌|辱。 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还做了那样的梦。 一想起方才的梦,毓坤羞怒交加,面颊染上薄红,梦中人事皆荒谬,却真实如她亲历,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若真是什么预兆……那一刻,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毓坤才渐渐平静,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这么着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为何竟会梦到那人。 为什么……会是他,毓坤翻来覆去思索,却没有一点头绪,这梦果然毫无章法,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她下意识起身,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屏蔽的关键字,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161 第126章 蓝轩倒讶异了, 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厌烦自己,她也绝不会拒绝能『插』手政务, 军权的机会,他太知道现下如今她需要什么, 正因为拿捏住这点,才越发有恃无恐起来。他是很有些喜欢看她虽然不耐烦, 却不得不应酬自己的样子。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他发现了点儿能令自己感兴趣的事。这让他觉得危险, 却又忍不住想更进一步, 毕竟如今这世上的事, 还没有能脱出他掌控的。 然而这一次, 他没想到是,再将小鱼干抛出去,对面的人竟然不接了。 见蓝轩不说话,毓坤道:“若是无事,今日便罢了。”说完, 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的。 望着毓坤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 蓝轩知道,这是真生气了。他回忆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想来也只能是因为秋狩那回,她是打定主意, 要对自己敬而远之。蓝轩不由想起他刚把金赤霜捡回来的时候, 他的猫是很黏他的。后来有一日, 他又见矮檐下有母猫生了窝小猫,饿得瘦骨嶙峋,忍不住喂了回,再回来时许是闻到味道,金赤霜脊背上的鬣『毛』炸着,狠挠了他一爪子不说,好些天都不让他近身。 虽然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但蓝轩知道,她未必不会回头,因为他身上终究有她要的东西,只要她做一日的太子,就不得不和他打一日的交道。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平静,京城中唯一有些波澜的便是,顺天府的乡试结束,考生们的卷子被一份份收上来,由专人用朱笔誊抄后再由主考官评阅。 这事由礼部主持,是毓坤关心的重中之重,也正赶上礼部的官员和司礼监引导她在午门城楼上演练接受朝见,她有意留心身边的谈话,果然听说,今年的考卷当真有篇佳作,见地颇深,立意不凡,又文藻新颖,几位考官看了都以为神文,未及放榜便引得众人猜测纷纷。 毓坤听到这话时,抿唇一笑,并没有『插』话,心情却一下好了许多。不知为何,她心中有八分把握,写这文章的人,一定是她最熟悉的那位。倘若不是他,她还真想不出世间谁还有这样敏捷的才思来。 将她这情态尽收入眼中,蓝轩微微一笑。他们是在场诸人唯二没有参与这场谈话,郎燕生低声道:“难道厂督不好奇,这文章是出自谁手?” 例来每三年一度的科举都是朝中的大事,每次皆不乏有崭『露』头角者一跃成名。而白衣公卿初入官场,自然会和各方势力发生关联,逐步融入派系,这些年的蓝轩一手提拔起来的翰林举子也不在少数,如何竟对这事不关心起来。 果然,郎燕生这话也引得毓坤的好奇。余光扫向蓝轩,她只听他淡淡道:“当是出自陆相家公子之手罢。” 毓坤一凛,却发觉蓝轩正微笑望着她,那目光实有些意味深长。她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难道那日她出宫去见陆英,他竟知晓不成? 郎燕生也惊奇道:“厂督尚未看过那文章,难道竟猜得出?”蓝轩未答,其他人也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因东阁大学士陆循虽是当朝首辅,然而他的儿子却很低调,虽是为东宫伴读,但也没出过什么风头,听说『性』子很是闲散,倒很难将他与这鸾采凤章的文章联系起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到了八月末的时候,瓦剌使团已在武将巴图的带领下到达北京,在专辟的驿馆住下后,先向大明递交国书。毓坤此时才知道,原来此次瓦剌使者入京竟是要向大明求联姻,以固永世之好,而意属的人选便是隆庆帝的一位女儿。 听到这事时,毓坤不由在心中冷笑,如今隆庆帝膝下成年的女儿只有一位,便是她的妹妹。未想到瓦剌竟将主意打到了宁熙的身上,还真当大明孱弱,需嫁女求全。此前她听闻,求婚的这位瓦剌王子脱欢,是帖木儿汗最小的儿子,骁勇彪悍,在与兄长们的残酷血腥角逐中胜出,成为汗位继承人,而瓦剌也因此失了元气,与大明暂时和平共处。 毓坤知道,凶猛的狼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嗜血本『性』的,求亲不过是一时之计,待有了机会便会反扑,别说是她的妹妹,即便是宗室之中选一位女儿,嫁过去后若瓦剌与大明打破和平的假象,还不知要遭受如何的蹂|躏。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国家的命运压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的,而她爹自然也不会许嫁。 正式接见瓦剌师团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一应典仪流程毓坤已烂熟于心,很是有把握可以在朝臣与番邦来使面前一展储君的威仪,她不由在心中想,当真要叫瓦剌人见识大明的实力,方能知难而退。 而这些时日中,虽因公事,她与蓝轩不得常见面,毓坤却打定了主意似的,再不愿与他有什么牵扯。虽顶厌烦他的为人,但毓坤也知道,现下的境况,她是不好与他撕破脸,说不好还要假意逢迎,然而再深些的交往,她是绝不愿意的,瞧不上是一方面,怕进陷阱是另一方面,毕竟连她娘也说过,这人城府深沉,平素做事一点儿也瞧不出门道 想到此处,毓坤不禁再次好奇起他的出身来。自打知道他收下了小沧澜,她便在心中琢磨,这人究竟要这园子做什么,难道竟是要置外宅不成? 她是听说过,历朝历代,这宫里一直有内侍与宫女结对食的事,甚至在某些皇权衰微的时候,低些份位的嫔妃被权要大珰染指也不是没有。若宫女出宫,有钱的内侍便会在外面置一处房产,偶尔团聚,倒真如一家人一般,就在京城西面的南池子那里多些。这事本属寻常,说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做了夫妻,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然而对上蓝轩,她却不由生出三分狐疑来。虽然知道此前那个梦做不得数,但毓坤真心怀疑起他这内臣的身份来,若真的是她猜得那样,这便是个极大把柄,由她捏在手中,他还不是任由她驱策。 只是她却很难证实自己的猜测,若说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叫人将他按着,把裤子扒下来看一眼便得了。想象着这情景,毓坤忍不住笑起来,竟也有他跪着求她的一天,这么想着,她心中简直痛快极了。 但叫人在大庭广众下按住他的能力,她还真没有,又更知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迂回探究,所以如今,这园子里住着什么人便成了关键。若当真有什么女人在,她悄悄将人拿了,审一审便得知了,还能留个人证,到时候不怕他不服软。 隐约察觉到毓坤一直望着自己,唇畔隐隐噙着抹笑,蓝轩微微蹙眉。这几日她有意避着自己,他反倒越发上心了,现在见她如此直白打量自己,他故意回望回去,见她竟不似从前那般惊惶,非但没转开视线,反倒与他对视,倒像是已拿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蓝轩当真起了兴趣。 心中打定了主意,毓坤便着意叫薛府的管家来询问,得知自小沧澜易主,原先园子里薛府的下人都被清走了,如今管园子的据说也是打司礼监出来,必定是蓝轩的亲信。这么铜墙铁壁似得一围,外人一点进不去。不过她倒是不着急,捉他马脚的事总要一步步来,而这第一步便是弄清楚,这园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161 第127章 蓝轩好整以暇望着她,见她纤长的睫『毛』垂着, 微微颤动, 倒品出些楚楚堪怜的意味。 如今毓坤已明白, 从一开始便是他做的局, 只不过他究竟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还是真看出什么端倪要试探,一时间尚猜不透。 她是不愿受制于人的,深呼了口气, 毓坤也不瞧他,径自错开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蓝轩并未拦, 任她走向远处。 毓坤隐约记得来时, 马房是在大营的东南面, 按着记忆寻去,却见洛宁带着那列缇骑正守在那。望见她,洛宁肃然起身道:“殿下。” 毓坤镇定道:“备马。” 洛宁望着她道:“未得厂督旨意,属下不敢擅离。” 毓坤明白, 她是使唤不动他的, 也不与他多言。先前她已仔细看了, 马房东厢停着来时她乘的那辆宫车, 而西厢则有十数匹高头大马。她径自挑了一匹, 解开缰绳, 骑了上去。 洛宁沉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跨在马上, 居高临下冷道:“我做什么, 要你来置喙”。 四下散开的锦衣卫慢慢合拢,组成一堵人墙,缓缓将她围在中央。毓坤知道,洛宁是想将她拦住。 她微微冷笑,猛然夹紧马腹,那马便冲破阻拦,全力向外奔驰。洛宁沉着面孔上马,然而没跑出几步,天空中忽然炸响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倏然落了下来。 酝酿了一日的暑气终于化作秋夜的暴雨,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片刻间雨珠便连成线,又缀成水幕,最后如瓢泼一般铺天盖地。 虽衣衫湿透,洛宁却放下心,在她身后朗声道:“天公不作美,殿下还是回来。 毓坤心中想,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她困住,也太小看她了些。抹了把脸,她用力加紧马腹,一路向营外疾驰。然而到了护城河前,湍急水流上架起的吊桥却缓缓升了起来。 毓坤猛然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惊转,飞扬的马蹄踏起三尺高的水花,在她赤金的下摆上甩出数道泥泞。 雨幕中,毓坤打马回身,隐见城楼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不消看她也知是谁。大雨倾盆而下,毓坤剧烈喘着气,远远望着蓝轩,没有一丝要下马的意思。僵持着半刻,雨却越下越大,很快将她身上淋得透透的。 雨点打得面颊生疼,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肆虐的狂风卷走最后一点热意,毓坤冷得打颤,却紧紧咬住牙关。 见她脸『色』苍白,纤细的指却仍牢牢攥着缰绳,不肯妥协的样子,城楼上的人终是道:“殿下请下马罢,臣送殿下回宫。” 蓝轩的声音像九天落下的喟叹,挟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说罢,他在雨中走下石阶,低声唤洛宁备车。不多会,来时那辆宫车从马厩疾驰而来,正停在毓坤身前,而雨水也将蓝轩身上淋得尽湿。 打起车帘,蜿蜒的雨水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望着毓坤,蓝轩沉沉道:“请殿下登车。 毓坤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许久,终于下了马。身子几乎冻得僵硬,她有些艰难地上了那辆宫车。 进了内厢,车帘重重放下了,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那倾盆的大雨也被阻在车厢之外,狂风肆虐的声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蓝轩也上了车,两个人身上皆是湿淋淋的,见他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火折子晃燃,毓坤方觉得冷得厉害。 下意识靠在车厢内,毓坤紧紧环着肩膀,蓝轩望着她,终未说话,只是将红泥炉点着,又向紫砂壶中添了些水,很快炉子上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腾起的氤氲热气阻隔了她的视线,过了会毓坤才发觉他正端着杯热茶,递在自己面前。 毓坤犹豫了下,方接过。双手捧着茶盏暖了会,她一气饮了下去,有热意从胃里缓缓散向四肢百骇。靠在车厢一角,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马蹄急促践踏泥泞的声音,溅起水花甩在车辕上,又被远远落在身后。 感到他们正在向京城方向赶,毓坤安定下来。风雨交加,回去的路颇有些不好走,颠簸间她只觉头疼得厉害,寒意一阵一阵泛上来,昏沉间她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软壁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昏黄的烛火下,蓝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那柔软的嘴唇发白,纤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不由在心中想,还真是倔强,竟一点儿也不肯服软。 望了毓坤半晌,蓝轩方觉她面『色』嫣红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会,他还是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额间。然而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掌心便如同被烫了一下,见她不舒服地蹙着眉,蓝轩发觉她竟在发烧,而且烧得那样厉害。 似乎感受到一丝清凉,毓坤在睡梦之中下意识循着他的手,在他掌心磨蹭了会,那点儿带着凉意的掌温漫上来,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呢喃道:“娘。” 蓝轩望着她烧得泛粉的面庞,微不堪闻地叹了口气。平日里刻意摆出的太子威仪倒叫他忘了,眼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原本不过要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现在这情形,倒真像是他在欺负她了。 熄灭车灯,梦中人眉头舒展了些。蓝轩将红泥炉挪得近了,余烬的微光下见她身上衣湿得透透的,漉漉贴在身上,随着呼吸显出起伏的轮廓,身下茵席淌出一片暗『色』的水迹。他很是有些想将她身上的湿衣剥下来,然而方一动,梦中人便蹙起眉,不安地蜷起了身子。 竟在梦中也如此警惕,望着清冷月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终未再动。 也不知睡了多久,毓坤朦朦胧胧醒来时,只觉车厢内一片漆黑,倒显得窗外的月光格外凄清。 她闭着眼睛听了会,外面依旧在下雨。雨声、风声、马蹄声还有车轮急速转动时的扎扎声混成奇妙的乐律,大约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一盏灯亮了起来,顿时将黑暗驱散了,毓坤觉得舒服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些,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 161 第128章 直到冯贞轻声提醒,毓坤方从浑噩中回神, 那人已离场, 而福王与诸官员皆等她先行。 虽知此前不过是个梦, 然与他对视的瞬间,毓坤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止住想逃离的冲动。 詹事府少詹邝佑陪她出了武成阁, 毓坤心事重重上了轿。回东宫的路上, 梦境与现实交缠, 她指尖冰凉, 掌心滚烫, 久久难以平静。 先前她曾以为, 蓝轩虽有那样的权势,但与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连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也自认从未有得罪他的地方, 万不至于有什么纠葛, 况且梦中情景又那般荒谬, 自然当不得真。 直到今日,她再次见到他。 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 从他幽深的眸子里, 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便是她的胞妹,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轩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轩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若没有那个梦,她自然是无妨的,然经历了方才那遭,毓坤却觉得要离他越远越好。 她实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虽然梦中的情景那般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身为陆府总管,赵瑞自然识得毓坤,万万想不到太子爷亲临,偏巧老爷入宫值宿。他领着府中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要派人请陆循,却被拦了。 但见太子姿态娴雅取了腰间折扇在手中一打,微笑道:“不许惊动那么多人,我只问,你家二爷可在。” 赵瑞心道,老爷特意吩咐这几日不许二爷见客,然却挡不住太子大驾。见毓坤居高临下觑来,赵瑞擦汗道:“二爷因犯了家规,被老爷罚在后堂反省,奴才这便去……” 然话未说完,毓坤已负手迈过中门,赵瑞赶忙起身跟上。 依制,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可超过三进九间,陆府宅院却有五进,后堂另有一处园子,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毓坤心中有个猜想。果然,迈入园中便遥遥望见临水的凉亭挂着素纱帐,帐中紫铜熏炉燃着香,有个俊朗的身影端坐在一方棋坪之前。 他自然便是陆循独子,太子伴读,陆英陆时倾。 外面虽一场风雨在即,陆府后园却如世外桃源。毓坤不许赵瑞跟着,亦不许园中伺候的丫鬟通传,信步幽静花间,内心渐渐宁静。 听到声响,陆英抬眸,望见身着常服的毓坤一怔,起身行礼。 毓坤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繁缛。” 自幼相伴,陆英倒不客气,取了一方蒲团请她落座,仔细瞧她。 毓坤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张开折扇道:“看我做什么。” 陆英未答,只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毓坤收起折扇,在他面前敲了敲道:“那你倒先讲讲,究竟因何开罪了你爹,被关在家中受罚。” 陆英沉静望着面前的残局,拈起一枚白子道:“没什么,不过是因为秋闱的事。” 毓坤了然,恐怕这世间最令陆阁老头痛的,便是他的独生爱子离经叛道,不肯入仕途。 看陆英径自解古书上的棋局,毓坤道:“旁人皆言陆相之子整日在府中莳花弄草,不问世事,我却知道你是要做清流,故意这般样子,与你爹置气。” 陆英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否认。 毓坤忍不住道:“今年的秋闱……你真不下场?” 今日她实是劝进来的,那梦令她如鲠在喉,若真是什么预兆,倒不如未雨绸缪,从眼前着手。若朝中有陆英在,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她需他与自己站在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 陆英道:“他也是这般问我,我对他说,入仕又如何?即便如父亲大人一般位极人臣,千古之后还不是成就史官笔下骂名。” 毓坤莞尔:“你真这么同你爹说话?” 陆英叹道:“自然是真,所以他赏了我一巴掌,请了家法,让我好好反省。” 虽是讲受罚的事,他语气却淡淡,毓坤依旧抱着期望,轻声道:“那今年的秋闱……” 161 第129章 毓坤心中猛然一沉, 想要闪躲, 徐耀祖已径直走了上来, 阴恻恻影子投『射』在她身上。 他面『色』很沉, 唇畔带着冷笑, 见到毓坤似乎并不意外,居高临下道:“这是要去哪儿?” 听见徐耀祖的声音, 刘玉娘一惊, 将手中的捧的福果也拿不住,坐在喜床上发起抖来。 徐耀祖将毓坤搡进房中,喝了声道:“带上来罢。” 登时又有两个家仆上楼, 还架着个人。 毓坤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竟然是被看,身上的衣裳还是走换的那套,头却是垂着, 显然挨了打,人事不知。 徐耀祖这会也不怜香惜玉了, 用力扇了被看一巴掌,打得她摔倒在地上。刘玉娘从榻上扑下来,急切唤道:“被看。” 徐耀祖唾了她一口道:“你这小贱人,刚过门就学会偷人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毓坤听的, 但她也知道, 恐怕徐耀祖要说的不止如此。 果然, 他从怀中『摸』出个字条, 掷在她面前道:“本事倒不小, 学会搬救兵了。” 这会他的语气更冷,毓坤的的心也更沉。 被看没能将信送出去,就是说蓝轩至今仍未得到消息,而徐耀祖显然已被激怒了。 见毓坤满脸戒备地望着他,徐耀祖抽下腰带,冷笑道:“年纪不大,主意倒不小,今日这房我也不圆,就不信治不服你。” 他将跪在地上的刘玉娘拨了开,拎起毓坤的衣襟的将她向榻上拖,也就在这时,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奔上了楼,有人大力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大步跨了进来。 徐耀祖尚不明白情况,便叫人拎着后颈拖了下来,见他的手还拉扯着毓坤,那人用力一折。清脆的咔嚓声后,徐耀祖痛苦地蜷起身子哀嚎起来,竟是臂膀叫人给折了。 蓝轩沉着面孔,深潭似地眸子全然映着她的影子,毓坤从未见过他起过那样的怒意,像是燎原之火要烧尽一切,心中很是发『毛』。 她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些,也做好了检讨的准备。然蓝轩的冷冽和严厉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时候却消散了,似乎和这件事比起来,旁的事都不重要。 望了她好一会,蓝轩抿着唇走上来,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扯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 这会儿他仍旧攥着她的手,见一旁的刘玉娘看呆了似地,毓坤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却得蓝轩斥道:“动什么。” 见他仍旧是在生气,毓坤只得放弃挣扎,乖顺地站着。 蓝轩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确定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少,方解下自己的鹤氅,牢牢将她裹着,揽着她向外走。 这会儿刘玉娘还有什么不明白,万没想到这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她既不可置信,又感到心中刺痛。 徐耀祖兀自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打滚儿,绣楼外却是人声嘈杂, 方才蓝轩来得急,这会他带来的人方鱼贯涌上绣楼,将折了臂膀的徐耀祖架起来向外走。 而布政使徐茂才陪着巡抚陈伯谦刚刚赶到,正见蓝轩扶着毓坤走下绣楼。 徐茂才是从喜宴上被揪来的,原本他正在等着同僚下属敬酒,忽有家人来报,巡抚陈大人驾临。 徐茂才顿时连酒也不喝了,放下羽觞便向外走,一面走还不忘理了理身上的公服。 要知道这新任的两省巡抚可是皇上钦点,据说是御前的红人,是他请都请不到的人物,这会竟亲自来了,简直让他心花怒放。 吩咐家人在上首加个席位,徐茂才走到府门外望见陈伯谦正要下拜,却见他面『色』并不好看,带着些巡抚衙门的兵不说,身边还另有一个高大男子。 未及他开口,陈伯谦沉声道:“司礼监的蓝掌印要寻个人,需你配合。” 徐茂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错,蓝轩蓝凤亭,京城中那个屏蔽的关键字不眨眼的活阎王,竟然到开封府来。 瞧着蓝轩面沉如水的模样,徐茂才身上的冷汗顷刻就下来了,忙不迭点头应道:“是、是。” 他也不知道蓝轩要找什么人,陈伯谦带来的巡抚衙门的兵先是在他家搜了个遍,并不见人,徐茂才心里就有些发憷,心想,难道蓝轩要找的人竟在他不成? 但这又如何可能。 思来想去,徐茂才忽然起了个念头,难道又是耀祖惹上了什么事? 徐茂才越想越可能,正要悄悄叫徐耀祖身边的小厮悄悄来询问,果然听蓝轩问起徐耀祖下落。 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徐茂才艰难地吞咽了下,心想这次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若有可能,他真想现在便把这个爱惹祸的儿子抓来打一顿,你说你屏蔽的关键字谁不好,竟敢屏蔽的关键字司礼监的人。 不过那会徐茂才还未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想着是不是这事可以用钱将这事摆平,所在陈伯谦气势汹汹的『逼』问下,他并隐瞒徐耀祖的去处,告知蓝轩他在拜堂敬酒之后回来城郊外宅的喜房。 问明了方向,蓝轩点了人跨上马就去了,徐茂才和陈伯谦坐车,自然落在后面。 一路上徐茂才揣测陈伯谦的神情,想从中看出些端倪,然而陈伯谦却滴水不漏,只说先要找到人。 这会徐茂才就不由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司礼监的掌印和两省巡抚都如此急迫。 到了徐家外宅门口,徐茂才陪着陈伯谦向内走,方得知蓝轩已经一路搜过去,这会到了绣楼。 徐茂才越发惊诧起来,到了绣楼下,正见蓝轩陪着一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夜『色』深沉,他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觉是个少年,疑『惑』揣测间,身边的陈伯谦却跪了下去,伏地三呼道:“微臣陈伯谦叩见皇上。” 徐茂才如遭雷击,若说方才是疑『惑』,现在他便是震惊,整个人从头木到脚,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 徐茂才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确实感到了疼,这更令他不知所措起来,而那少年正高高在上望着陈伯谦道:“平身。” 这会她的目光转了落在自己身上,徐茂才僵着身子跪倒在地,脊背上冒出冷汗,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皇上竟然在他徐家的外宅里,看样子还是叫人劫持回来的,徐茂才不敢想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彻骨的凉意漫上来,他不住地叩起头来。 好半天方听毓坤道:“你便是徐茂才?” 徐茂才抖着嘴唇道:“是、是。” 毓坤瞧着他,扬唇道:“朕今日方觉,你不止是个人才,更养了个好儿子。” 徐茂才面『色』苍白道:“是、是。” 之后发觉不妥,忙改口道:“不是!不是!” 毓坤嗤了声道:“到底是还是不是,朕瞧你需得好好想清楚。” 徐耀祖面如土『色』,伏在地上汗透重衣。 毓坤挥了挥手,想叫人将徐茂才带下去,如今她最惦记的是谢意,想叫人来好好问一问。 就在徐茂才被架起来的那刻,巡抚衙门的兵士已将徐耀祖从绣楼上带了下来。 徐耀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见徐茂才也在,以为来了靠山,再看到毓坤身边的蓝轩分外眼红。 毓坤蹙眉,想叫人将他也压下去,徐耀祖却比她更气,瞧着她无所畏惧的样子,显然是蓝轩来了有所倚靠,恶狠狠道:“好啊,有你这屏蔽的关键字来给你撑腰了,倒是长了本事。” 听了这话,徐茂才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他气得浑身打颤,若不是叫人架着就要冲上去,直拍着大腿道:“你这个屏蔽的关键字!” 徐耀祖又不自知,还在口出狂言。 陈伯谦也目瞪口呆,还好他反应快,立刻道:“掌嘴。” 即刻有个兵士上前,大耳刮子扇得徐耀祖左摇右晃,口鼻流血。 见毓坤面儿上很不好看,陈伯谦也不敢唤停,使了个眼『色』,那兵士接连不断地打了下去,直到徐耀祖彻底委顿在地上。 眼花耳鸣中,徐耀祖终于明白了不妙,方才他没有看清,这唤人掌他嘴的竟然是巡抚陈大人,而他爹站在一旁看着他被打,不仅不拦,反倒是面带恨意,像是在说干脆将他打死算了。 被压着跪在地上,徐耀祖顾不上各处的剧痛,只抬眸望着毓坤,但只这一眼,便有人上前将他踹在地上,呵斥道:“大胆。” 接着徐耀祖听陈伯谦沉声道:“冲撞御驾,欲行不轨,主犯凌迟,并诛九族。” 徐耀祖一时间不敢置信,将这话在脑海中过了几遍,确定他说的是御驾两字。 怎么会这样,那美少年似的人物,竟然是……竟然是皇上? 不由想起今日在开封府衙门,他身边的侍从亮出腰牌道是禁军统领,难道说的竟是真话。 这可当真是要凌迟诛九族的罪! 一时间冷汗簌簌而下,徐耀祖连身上的剧痛也感觉不到,有人架起他,拖着向外走,最后一眼他望见徐茂才,见他爹也被人押着,面上一片灰败,知道这次恐怕当真是再无回天之力。 见这徐氏父子皆被带了下去,毓坤依旧冷着面儿,陈伯谦深知这次恐怕自己也难脱罪,再次跪在地上道:“微臣失察,请陛下责罚。” 这会正是用人之际,还需要他查案审案,毓坤自然不会自断一臂,望着他道:“起来罢。” “朕知道你是新上任,自然不能立时一扫官场之积弊,但如今情势已坏成这样,如徐耀祖之流,不过是官家子弟,竟能借着父辈的势力欺行霸市,当街掳人,甚至私自调动都卫所的兵,简直是无法无天,这样的事朕若不亲见,恐怕不敢信。” 陈伯谦再跪,伏在地上不肯起,叩首道:“微臣愿戴罪立功,彻查此案。” 毓坤负手道:“还不止如此。” 她转过身,目光不经意望向绣楼,这会刘玉娘也从房里出来,自雕花栏杆间向下张望,将方才的事尽收眼底。 望着毓坤,她的眸子睁得很大,即便听不清下面的人说话,也看得出毓坤身份不凡,而她身边的蓝轩器宇轩昂身姿笔挺,自也不是一般人。 无怪乎他不肯娶她。 但这次又是他救了她!想到这儿刘玉娘又悲又喜,簌簌流下泪来。 见毓坤一直望着绣楼,陈伯谦有些讶异,只听她道:“楼上的是刘万金的女儿,你把人看好了,再将她爹也拿到开封府来,这案子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陈伯谦一凛,即刻应了。 毓坤让他起来,陈伯谦揣度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道:“微臣……护送陛下回行馆。” 161 第130章 心中惦记着谢意, 毓坤上了回去的马车上,第一件是便是询问他境况, 蓝轩既找到了她,必是先一步已找谢意。果然,见她忧心忡忡, 蓝轩安抚道:“虽是失血过多,去了半条命,但好歹人是救回来了。” 毓坤悬着的心才落地, 心中有茫然的悲喜。 微服出来一趟, 她才真正感到世事的险恶,先前在紫禁城中的安宁仿佛是很久远的事。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依托于皇权, 若她不是皇帝, 这次恐怕真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也无怪乎古往今来那些人, 越是身处高位越要牢牢抓住手中的权力,因为这条道一旦走上,便没有退路。 毓坤恹恹靠在车里, 感到温热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抬起眸子,正见蓝轩沉沉望着她, 似乎在忧心她仍是陷在方才的事里。 毓坤不愿叫他瞧出心事, 转了话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蓝轩眸『色』深深道:“我从巡抚衙门回了客栈, 不仅寻不到你和谢意, 连带来的伙计也不见了, 我便猜想你是不是亲自去寻徐茂才的晦气, 所以立刻叫上陈伯谦一起到布政司去,依旧不见你们的影子,倒是听说下午那会有人在开封府衙门击鼓鸣冤,叫开封知府给扣下了。” “原本我庆幸,谢意还算得上晓事,知道带着些人跟着你。结果我到了开封府的大牢里,寻到了谢意却不见你的影子,他一条命去了半条,用力攥着我的手,说你叫徐耀祖带走了。” “这话将陈伯谦也吓得不轻,赶忙叫府里供养的大夫来给谢意裹伤,我点了人赶到徐家,却又不见你。” 蓝轩的语气虽淡,毓坤却能回想起方寻见她时他身上的冷冽,忽然沉默下来 蓝轩捏着她的手,用力扣住,冷声责道:“我瞧你是话本看多了,真当自己是除暴安良的义士,单枪匹马闯公堂。” 他的声音很沉,气势汹汹的,倒像是她小的时候逃课,太傅罚她的样子,毓坤心里不平起来,乌黑分明的眸子瞪着他道:“倒教训起朕来了。” 她想挣开他的手,蓝轩却俯身压下来,靠得更近。 俊美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他棱角分明的薄唇正挨着她的,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男子气息,这令她有些眩晕。 就在她禁不住别开脸的那瞬,蓝轩低下头,用力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吻得很凶狠,像是要将先前那些焦急和忧心都赶开似地,蹂|躏着她娇嫩饱满的嘴唇,掐着她纤腰的力道让毓坤有瞬间觉得要断掉了。 一阵阵的麻意从脊背蹿上来,毓坤在他的手上软下身子,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一会他才放开她,毓坤感到蓝轩将她按趴在怀里,用力在她『臀』尖上打了巴掌,沉声道:“以后长不长教训,听不听话。” 并不怎么疼,但毓坤的面颊轰然红了起来,他竟然……他竟敢! 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她,毓坤又羞又恼,奋力挣扎着,却叫蓝轩牢牢按住腰,她气不过,伏在他怀里,隔着衣裳照着他坚实的胸膛用力咬了口。 咸腥的味道涌上来,毓坤知道八成是见血了,但她的牙也发疼,穿着衣裳看不出来,蓝轩身上倒皆紧实的肌肉。 蓝轩仍没松手,像是给猫顺『毛』似地,从上到下仔细抚着她的背,之后劫后余生似地,在她耳畔轻轻叹了声。 就是这无言的叹息叫毓坤的心软下来,想起他破门而入时急切的样子,方才的事毓坤也不愿与他计较了。 过了会,毓坤才闷闷道:“是我莽撞了,叫你忧心。” 蓝轩嗤了声道:“我有什么可忧心的。”虽是这么说,毓坤却感到腰身被他勒得很紧。 两人贴得得这么紧,马车晃『荡』间,一点儿些微的反应她都能察觉,面上泛起片粉,毓坤抿唇瞧着他道:“你……还不放开。” 见她还是这样害羞,蓝轩反起了玩心,唇角一扬道:“也不是不能放,不过你需得说些好话给我听。” 毓坤茫然望着他道:“什么好话。” 蓝轩微笑道:“比如说,你悄悄在我耳边说,小凤哥哥,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就考虑考虑放了你。” 这倒像是调情了,毓坤面染绯『色』,哼了声道:“也太没脸皮儿,还小凤哥哥,我瞧你凶得倒像我爹似的。” 她本是争一时之气,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毓坤急切地想转个话,却听蓝轩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还别说,有时候我当真觉得,是把你当我的小姑娘养。” 毓坤面上更热,推着他的胸膛起身道:“谁要当你的小姑娘。” 蓝轩翻了个身,将她牢牢压住道:“不想做我的小姑娘,那给我生个小姑娘,好不好。” 未想到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毓坤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 见她真要恼了,蓝轩方松开她,吻了吻她圆润的耳垂,正『色』道:“也别太自责,这次事儿也有我的错,要是再仔细些就好了,况且徐耀祖竟能调来都卫所的兵,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他这收放自如的样子叫毓坤反应了好一会,见蓝轩现下神『色』正经,她也不好再追究方才的事,咳了声道:“这案子朕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刚好连着这事,将这地方上的兵权也清理一番。” 见她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定了主意,蓝轩沉沉的眸『色』中终于闪现出点儿欣慰。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出了这事,先前那同福客栈自然是不能住了,陈伯谦是个心思活络的,早派人将巡抚衙门的后堂改做接驾的行馆,虽然比不上特意建造的行宫舒适,但也比先前的风餐『露』宿要强上许多。 还是这些天以来,毓坤第一次能安稳地休息。 但她心中最记挂的是谢意,虽然听蓝轩说人救回来了,她仍是不放心,到了行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 这会夜『色』已深,毓坤并没有叫人唤谢意起来,而是轻缓地走到榻前坐下,瞧谢意睡得正沉,嘴唇苍白干裂,是失了很多血的样子。轻轻掀开他身上的薄被,赤|『裸』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白纱,从肩一直裹到腰,显然伤得不轻。 睡梦中谢意依旧蹙着眉,似乎是她的动作弄痛了他,谢意缓缓睁开眼睛,好一会方辨别出她的身影,眸中迸发出急切的惊喜来。 他用力启唇,却沙哑地发不出声来,毓坤将他止住了。 他要说的话她都明白。 谢意怔怔望着她,从他的眸子里,毓坤读出深深的自责和庆幸,拍了拍他身上的薄被,毓坤神情中带着安抚,是要他好好休息的意思。 不想再扰他安睡,毓坤起身放下床帘向外走,隔着那片朦胧,谢意望着她的背影,用力握紧了拳。 见谢意真的无事,毓坤心情轻松得很,绛雪已备好热水要伺候她洗漱,今日她也担心得不行,偷偷抹了好几回泪,到现在眼眶都是红的。 毓坤这会儿当真感到愧疚起来,她的一举一动,系着许许多多人的身家『性』命,所谓国本,不可轻易擅动。 原本她是想,找机会悄悄去一趟朱毓岚的封地洛阳瞧瞧,之后再回京城,现在这么一闹恐怕也不成了,待初步查清楚这桩案子,就得回返京城。 沉『吟』间,毓坤只听绛雪道:“巡抚陈大人还在面候着,还有开封府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行馆之外等候见驾,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这样的情形毓坤早已料想得到,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消息自然传得飞快,少不得开封府,以至于整个河南都会有一场大的震动。 知道她在忧虑什么,蓝轩宽慰道:“陈伯谦是个机灵的,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外面那些人也只知道陛下微服到开封,别的一概不知。” 毓坤闻言,面『色』稍缓,想来也是,以陈伯谦的应变能力,定能将这事料理得妥当。她倒有些庆幸,当初是点了他做两省巡抚。 见她面上带着倦意,蓝轩叹道:“不愿见便不见了,让绛雪伺候着歇了罢,明日再叫他们到巡抚衙门来,听陛下断案。” 毓坤讶异地望着他,怎么这会他倒又容着她闹起来了。 蓝轩微笑道:“若是不叫陛下圆满一回,只怕日后想起来也是意难平。“ 毓坤心想,他倒是真的懂她的心思,又肯纵着她的『性』子,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心在。 想到这儿,毓坤的一颗心又沉了起来。 待到第二日晨起的时候,毓坤换了常服,带着蓝轩到了巡抚衙门的前厅,这会开封府中五品以上的官员皆来了,在堂下乌泱泱跪了一片。 毓坤在案前落了坐,下面鸦雀无声,她居高临下地望下去,沉声道:“将犯人带上来。” 161 第131章 最先被带上来的自然是徐耀祖。经历了昨夜之事, 再被架到堂上之时他早没了往日的威风,面如土『色』委顿在地。 毓坤要处置的自然是他强抢民女之事,刘玉娘作为人证也被带上堂来。 事实清楚明白, 毓坤掷下令签, 徐耀祖便被拖下去打了八十大板, 一条命顿时去了大半。 之后被带上来的是徐茂才, 这次毓坤审的是他收屏蔽的关键字赂之事, 将其革职,家产抄没。 但对于徐氏父子,最大的罪行其实有三, 一是侵吞百姓田产, 二是偷逃税款, 第三则是官商勾结, 将原本要上缴户部的棉布私自售卖, 谋取暴利。 而这三桩事此次毓坤一字不提,就像是毫不知情一般, 跪在下首的陈伯谦悄悄抬起眸子望着毓坤,心中很是佩服这位少年帝王的心计。 熟知内情的他自然明白, 今日这场, 原本就是毓坤演给人的看的戏, 徐氏父子的三宗罪牵扯甚广,说不准连京中的户部的官员也与其有所串通, 未免打草惊蛇, 自然不能拿到明面上讲。 但昨夜动了那样的干戈, 徐氏父子已被下了大狱,开封官场人心惶惶,毓坤自然也要给出个说法。于是今日这场戏便是她故意挑些无关的小事,先以此制住徐氏父子,同时给真正要查的事打起掩护,再者杀鸡儆猴,给行为不轨之人敲响一记警钟。 见毓坤在堂上审的有板有眼,不经意间目光沉沉压下来,陈伯谦马上低下了头,在心中提醒自己,日后定不能再将她当作没长大的孩子。 而就在徐茂才被带下去抄家的同时,堂下忽然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有数人惊呼道:“王大人。” 毓坤仔细一瞧,见昏倒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昨日见过的那位开封知府王瑞安,不由有些好笑。 那王瑞安昨日被蓝轩带着人闯了开封府的大牢,提走了谢意,一时还并不明白情况。到了晚间,他听闻皇上竟微服至开封,想起白日时的事不由两股战战,但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心想断不会那么巧罢? 但今日到堂下一跪,瞧见案前那个明黄的身影,豆大的汗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昨日的事历历在目,一想起自己曾在毓坤面前说过的那句话,王瑞安简直想将舌头割下来。 顺天府,黄玉,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浑浑噩噩听完了毓坤对徐氏父子的处置,王瑞安自知在劫难逃,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同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去扶的时候,陈伯谦瞧着毓坤的神情,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衙役上前将王瑞安拖起来,朝他泼了盆冷水,人悠悠转醒。 见这会他与昨日的气焰嚣张判若两人,毓坤道:“王卿熟读刑律,可知道这怠工渎职,玩忽职守,该判个什么刑。 王瑞安牙齿打战道:“该、该是斩、斩立决。” 微微一笑,毓坤道:“总算是没白读律法,那就按你说的办罢。” 说罢她将令签扔了下去,王瑞安即刻被从堂上拖到了中庭的天井下。 那正有座铡刀等着,刽子手用水往磨刀石上一洒,用力磨蹭几下,取下的刀锋闪着寒芒。 两个人一左一右按着,将王瑞安压在了铡刀之上,刽子手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鲜血飞溅,一颗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上。 这场面太过血腥,跪着围看的官员们皆变了脸『色』,更有几人干脆『尿』湿了裤子,叫衙役带了下去打板子。 望着一众伏地不敢起的官员,毓坤道:“当真是斯文扫地。”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少年帝王竟能当堂屏蔽的关键字,瞧着落在面前地上细腰窄肩的影子,再没有一人敢小觑,甚至没有一人敢稍微抬头。 众人心中不由想,自新帝即位以来,北伐,整吏,改税,招招皆是硬手腕,原本未曾亲见还道只是传闻,如今一见,当真与最初的想象很是不同。 负起手,毓坤道:“诸卿可听好了,先前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今日若再有渎职、屏蔽的关键字、欺行霸市之事,这便是前车之鉴。” 毓坤也知要根除官场积弊不是一时之事,这会也没精力花费在一个个人身上查,只能用这样的威慑的法子,先将人镇住。 只要这铡刀立在这里,毓坤相信,至少三年之内,开封府乃至河南,可以维持政治清明。 她这样的恩威并施自然起了效,从话音落下的那刻,在场之人争先叩首,无不感念皇恩浩『荡』。 山呼万岁之声四起,毓坤却并不受用,使了个眼『色』,陈伯谦便起身随她向后堂走。 面子上的事解决完了,在巡抚衙门的后堂,又另设了个封闭的刑室,用于单独审问徐茂才的案子。 按照蓝轩的吩咐,陈伯谦已连夜派人到彰德府去拿刘万金,同时将他们在来开封的路上遇到的那位老丈也作人证带了来。 待到两日之后,万事齐备,毓坤在巡抚衙门后堂的小刑室中提审刘万金。 这会刘万金才明白,他曾请到家中的这位黄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更令他惊诧不已的是,那位他有意招做女婿的萧掌柜,竟然是司礼监掌印蓝凤亭。 身为皇商,刘万金自然也听说过蓝轩的名声,这会得知真相心中既悔且愧,若不是他没有识出毓坤一行人的身份,将其请入家中,是不是玉娘便能觅得佳婿,不必落得如今的境遇。 像是瞧出他的心思,蓝轩道:“你也莫想那么多,这案子皇上迟早要查,再者言,徐家打的什么心思你难道不知,那徐耀祖岂会舍得放开你女儿和刘家的家产。” 他这话说得有理,刘万金不由默然。 见已将他说动,蓝轩再道:“既是相逢一场,皇上念着你待客的情义,对你那女儿是存着宽宥之心的,只要你仔细供述,这些年与官府究竟何处如何往来,我可以去求皇上网开一面,给她许个好人家。” 听了这话,刘万金眸中又燃起希望。没有什么比他这捧在手心疼的独生爱女重要,下了个决心,他在毓坤面前叩首道:“草民罪该万死。” 见他愿意交代,毓坤命陈伯谦取了纸笔,详细记录刘万金的供述。 刘万金花了整整一日,才将这些年他是如何在徐茂才的指使下,低价贱买百姓的田产,之后又将产出的棉布悄悄运往海外,换回银子与徐茂才等一干人分赃。 令毓坤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在刘万金得来的利钱之中,他本人只得五分,剩下的五分中,两分与徐茂才,三分与户部尚书巩琳。 她就知道,如此大的事情不可能只徐茂才一人便做下,自然是在京中有人,所以户部尚书巩琳落马她并不奇怪,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看似低调的一个人,竟然敢狮子大开口,要走三分的利钱。 见她蹙着眉的样子,蓝轩道:“这倒是件好事,陛下该高兴才对。” 毓坤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扬唇道:“说的也是,反正这蛀虫也揪出来了,抄了他的家朕也不亏,就当是那些银子先存在他那儿,等着朕用的时候,一并取来。” 蓝轩微笑道:“这就对了,刘家、徐家再加上一个巩琳,赈济关中灾民的款项便凑足了数,陛下也可放宽了心。” 毓坤闻言,面上现出了个小酒窝来,能得如此结果,也算得她没有白来河南这一场。 有了刘万金的供述和人证,徐茂才也再无可隐瞒,竹筒倒豆似地将他如何与巩琳欺上瞒下的事交代得一干二净。 最终毓坤决定暂且留下他的『性』命,待到回京之后结案,再将他及徐耀祖等涉案之人一同问斩。 如此这般在开封府中耽搁几日,毓坤将回京之事提上了日程。 既已不再隐瞒身份,这回去时自然比来时要费许多周章。 此前那私自借兵给徐耀祖的河南卫所指挥使已被斩首,他手下人毓坤暂时分派给了陈伯谦。陈伯谦从这些人中又挑出两队精锐,用以护送毓坤回京。 但这两队人交给谁来带却成了问题。 原本谢意是最合适的,但因着他身上的伤不便动,毓坤便要他留在开封,将伤养好再返京。而陈伯谦需得继续查徐茂才的案子,她身边用得上的人就只有蓝轩。 这次带着谢意,毓坤本是存着防备之心,但这一路走来,几次历险,她看得出蓝轩的关切,也禁不住想倚靠他,然越是这样,她越感到害怕。在她手中,并没有一张能制得住他的底牌,而曾经的那个梦也无时无刻不困扰着她,这令毓坤感到屏蔽的关键字极了。 原本她是可以不在意的,但如今她却越来越无法不去想,他所谓对她的喜欢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161 第132章 蓝轩回到行馆的时候,正见毓坤在廊下摆了个酒案。 她似乎已对月举杯, 饮下了不少, 这会见他来了, 端起酒盏,另一手支颐, 松散的袍袖坠下了些, 『露』出半截皓白如玉的纤细手腕。 蓝轩眸『色』深了深, 走过去将她手中的酒盏抽了去, 低声道:“怎么在这儿喝酒吹风。” 他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息, 怕将寒气过给毓坤, 蓝轩解下狐裘, 用力抖了抖, 方将那白绒披在了毓坤肩上。 今日他是去做回京前的最后一件事,打发人送刘玉娘回彰德府。 毓坤并没有食言, 在刘万金录了口供之后, 为刘玉娘重选了户人家, 将她嫁了出去。这人并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刘家大宅, 与蓝轩争胜的经魁傅渊。 说起来这傅渊也并非贪图刘家家产,其实他与这刘玉娘曾有一段渊源。当年他不过是个穷书生, 又逢母病, 无以为继, 恰逢刘家布施, 曾得过玉娘救济。只那一面,一见倾心,却因家境贫寒不敢肖想,正好有刘家有意招亲,他便千方百计地去了。只是依旧无缘,徐家强横地将玉娘抢了去。 傅渊痛恨徐耀祖,又知道河南地界官官相护,于是借了盘缠要上京城告御状。 这事最后叫毓坤得知,佩服他是个有骨气的,干脆为两人指了婚。 傅渊没有想到,兜兜转转,竟是这样圆了他的夙愿,伏地叩首感激涕零。 他原本是看不惯官场浑噩,不愿为伍,但经历这事之后,深感皇恩浩『荡』,要读书科举,以报天恩。又得知那日连胜他两场的蓝轩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内侍,既羞且愧,更加读书。 刘玉娘本不愿嫁,但成亲后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倒也成了段佳话,还被写入县志,流传开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会儿望见蓝轩回来,毓坤瞧着他,含含糊糊道:“可都……办妥了?” 这会她的眸子里又带上些许雾气,蓝轩知道她大概是醉了。 向来量浅,偏还贪杯。蓝轩无奈地叹了口气,拨弄起煨酒的炉子下面的炭,让那火烧得更旺些。 跳动的火焰下,她面颊上泛着粉,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有些空茫。 “有心事?” 蓝轩一揽,便让毓坤靠进自己怀里,毓坤并没有挣扎,安静地倚在他的胸膛上,好一会方道:“朕以前做过个梦。” 蓝轩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只是她已好久没有再提起这茬,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又陷了进去。 “朕梦见……” 在蓝轩怀中抬起眸子,毓坤定定地望着他道:“你废了朕的皇位,自己做了皇帝。” 蓝轩一顿,毓坤似乎是在对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别和朕说那些梦是反着的鬼话,朕只想问你一句……” 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道:“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蓝轩道:“陛下醉了。” 毓坤却笑道:“朕没醉。” 说这话时,她小小地打了个酒嗝。 蓝轩叹了口气,握住她纠缠的手指。他握得很用力,用力到毓坤低低呼了声痛。 蓝轩这才松开她,毓坤忽然感到阵天旋地转,接着整个人被托着膝弯儿,打横儿抱了起来。 在他怀里,她犹自执拗的望着他,挣扎着伸出小指道:“朕……和你做个约定。” “若你不负朕,朕……也不负你。” 她说得那样郑重,蓝轩一时怔住了。 毓坤依旧举着手,有点打颤,却没有放下。 过了好久,久到她的身子都开始向下滑,毓坤方感到蓝轩手指勾住了她的,轻轻拉了拉。 第二日毓坤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蓝轩却神『色』如常。绛雪伺候她更衣的时候,毓坤揣测地望着蓝轩道:“昨天……朕可有说些什么?” 蓝轩道:“陛下醉了,定要和臣约定,要臣不许辜负陛下。” 他的神情坦然,毓坤终于放下心。 她其实并没有醉得那样厉害,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那本是个试探。 蓝轩的反应让她觉得,她是可以信任他的。 最终毓坤决定,将陈伯谦挑出来的两队精锐交给蓝轩,由他护送她返京,而谢意则留在开封府养伤,等到能下床时再回。 临行之前,毓坤去看谢意。 事到如今,谢意并不担心蓝轩送她回京城会出什么意外,面上却仍有忧虑。 毓坤的目光带着询意,谢意叹了口气道:“陛下可知,如今外面是怎么说的?” 毓坤蹙眉,只听谢意道:“外面皆传,陛下宠信司礼监的蓝轩,与之同宿卧。” 毓坤很是顿了顿,未想到出来一趟,这流言竟传得这样快。 见她不语,谢意沉声道:“难道陛下竟真是为了他,不肯婚娶?” 毓坤摇了摇头,再次得了这样的答复,谢意才松下心。 毓坤心中却更沉,过了年她便满十八岁了,十八岁还未大婚的皇帝,历朝历代都很是少见。 她思绪百转,谢意还想说些什么,毓坤却起了身,要他安心养伤。 原本毓坤打算看过谢意之后就启程回京,没想到这计划竟被突然打断。 就在准备就绪,整装待发的时候,陈伯谦匆匆前来禀告,说福王朱毓岚从封地洛阳赶来,求见陛下。 毓坤心中很是惊奇,未及她去洛阳看他,朱毓岚竟主动来了。而藩王未得诏令,不得擅离封地,朱毓岚来的这样急,又是要做什么? 得知毓坤竟微服至开封的时候,朱毓岚实有些意外。但这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由不得他不信。 自黄荣昌将在苏州的所见所闻悉数讲与他听,朱毓岚心中起初波浪滔天,然而待慢慢平静下来,仔细思考这十几年间与毓坤的相处,当真发觉出很多蛛丝马迹。 譬如她格外纤细的腰身,向来不及他的体力,又从未有过的侍妾……一切不同寻常似乎都可以从黄荣昌讲的那件事中寻到答案。 朱毓岚几乎已经认定了,黄荣昌所说的,恐怕就是全部的事实。 或者说,他需要些勇气才能正视这件事,一个女孩儿,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最终登上皇位。 这与他这十几年来所受的教育相违背,也许真的如同那虚无缥缈的天命预示得那样,该是他的,终归是他的。 这会朱毓岚的心情很复杂,他越发懂得她的不易,也越发觉出这件事的荒谬,他需要亲自确认。 而他的犹豫也叫那位被接入府中的清微真人察觉了。 原本朱毓岚将其收入府中,不过是不愿其散布谣言,然而这些时日之中,这位博古通今的老道士竟成了他身边的智囊。 朱毓岚原本想将他带在身边,同去开封,未成想却叫他拒绝了。 这还是第一次,问及原因,清微真人并没有多言,只道有位故人也在开封,不便相见。 这人讲话向来说一半,留一半,朱毓岚也懒得追问,只由得他去, 也就在朱毓岚离开洛阳的那日,城楼之上,望着朱毓岚带人出了城门,那道士身边有位少年,握紧了拳道:“你不和他去,是怕我叔父察觉?” 这少年自然便是赵彦。 自打离开京城,他一路躲避追逃来到洛阳,而蓝轩却并没有来找他。 清微真人没有答话,赵彦眼眶发红道:“我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护着那狗皇帝。” “前日我还听说……”跺了下脚,赵彦道:“那狗皇帝对他宠信得很,他是不是……” 那清微真人这才开口道:“方才我忽然有了个猜测……” 见赵彦迫切抬眸,他意味深长道:“等福王殿下回来,一切自会有结果。” 听完了陈伯谦的禀告,毓坤犹豫了会,还是决定和朱毓岚见上一面。 毕竟她也想知道,他是否仍旧仍因为张氏的死,在心中对她存着芥蒂。 开封府的官员恐怕从来没有想到,皇上前脚未走,福王后脚便到。 好在有皇上在,福王自不讲什么排场,执臣礼下拜,是恭恭敬敬的样子。 毓坤照例要扶他起来,然而手掌与他相接的时候,毓坤却感到朱毓岚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下,之后起身,很快退了一步,似乎有意与她保持距离。 毓坤蹙了蹙眉。 这会儿朱毓岚已经直起身,毓坤抬起眸子才发觉,虽然相差两岁,但他已比她高上不少。 几个月不见,朱毓岚似乎有些变化,绣着四爪团龙的绛纱袍穿在身上,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很有些沉稳样子。 在毓坤打量朱毓岚的时候,朱毓岚也在打量着她。 目光细细划过她姣美的面庞,朱毓岚在心中想,一但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面前人隐藏的秘密都昭然若揭。 他只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觉。 大约是他的神情有些异样,朱毓岚感到有道森冷的视线投『射』到自己身上。 是毓坤身边的蓝轩。 他沉静地望着他,目光却带着压迫感,朱毓岚不由想起曾听到流言来。 也许现在,知道她身份的并不止他一人。 目光交汇了片刻,朱毓岚从蓝轩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转开了视线。 这会他们在开封府龙亭湖中的画舫上,放眼望去,远处一片波光粼粼。 虽已有了九成的把握,朱毓岚还欲再试。他端起银壶,倒满两个酒盏,端起其中一个递与毓坤道:“臣敬皇兄。” 毓坤抬手要接,却叫蓝轩拦下了。 “太医说过,陛下受了风寒,不宜饮酒。” 蓝轩接过那酒盏,放在另一边。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朱毓岚的面『色』顿时有些沉。 毓坤似乎察觉到周遭弥漫起的火|『药』味,轻咳了声,她压住蓝轩的手,望向朱毓岚道:“你娘的事……” 这是在她心中盘桓已久的话,未及说完,却叫朱毓岚打断。 他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上移开,片刻后道:“臣知道陛下向来宽仁,断不会行『逼』迫之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听他并没有误会张氏是被她『逼』迫屏蔽的关键字,毓坤心下释然,她也不愿惹朱毓岚伤心,便转了话道:“那便回来罢,回京城,依旧到朕身边来,做朕的左膀右臂。” “你与朕虽不是一母所出,但终归是兄弟,朕的身边总有你的位置。 听了这话,朱毓岚望了她好一会,似乎是重新审视了她遍,最后终是下了决心道:“臣此次面见陛下,便是请陛下恩准,臣从此留在封地,再不回京城一步。” 毓坤道:“你又何必如此。” 朱毓岚摇了摇头,沉声道:“臣心意已决,只想留在洛阳陪伴母亲,肯请陛下恩准。” 毓坤终究拗不过他,待她应允,朱毓岚伏地再拜,之后离了画舫,乘舟登岸,仿佛不愿多留一刻。 未想到这次见朱毓岚竟是这样的结果,见蓝轩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吟』,毓坤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好一会蓝轩方道:“现在还说不准,但他一定要留在洛阳,原因大概没有那么简单,需得派人盯着,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动。” 说实话,毓坤并不信朱毓岚会起什么异心,但蓝轩说得那样笃定,她虽然不以为意,下了画舫之后,还是吩咐陈伯谦派人,着意留心洛阳城中的动静。 161 第133章 陈伯谦顺势禀告道, 徐茂才的案子已基本查清楚, 但抄了刘家和徐家后, 少的那一百万两赈灾用的税银仍旧填不上, 原因便是刘万金此前用船将大宗棉布运往海外贸易, 如今商船仍未归港,所得利钱自也未缴获。 见毓坤面『色』微沉,陈伯谦又道:“陛下无须忧虑, 臣已查明,其中有三艘船将于月内归港泉州, 只要派人先去守着, 到时候将船查获便可。” “只是刘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如今刘万金下狱, 下面的人作鸟兽散,只怕有人提前得知了风声将船上的银款转移, 所以需得派个可靠之人去才好。” 毓坤心中明白, 陈伯谦说的有理, 这派去泉州的需得是个廉洁奉公有听话得力之人, 而如今她身边能用的人着实不多。论理, 孟泰来是个好的人选,加之他曾去过泉州,熟悉港口情况,但经历上次一事, 想到与蓝轩的约誓, 毓坤决定还是另择他人。 谢意虽暂时卧床, 但闻此事,与毓坤商议道:“与其斟酌人选,还不如派沈峥去,自己兄弟,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 其实毓坤也正有此意,同为太子伴读,沈峥比谢意年长,沉稳内敛,有其父之风,正堪当此任,她有意点其为监察御史,就让他到泉州再走一趟。 见毓坤允诺,谢意欣喜,他这样的提议自然是存着私心的,如今皇上身边,蓝轩一家独大,他很有心要破解这种局面,偏瞧陆英不在,若是沈峥去一趟泉州,能想方法将陆英带回京城,那么他们这些当初太子|党也不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 想到这儿,谢意叫人扶着起身,很快写了封信,将一路上的情况详述,叫人火速送往京城,一定要赶在沈峥去泉州之前交过他。 做完了这事,谢意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筏子他是搭好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可只能看陆英的。 这厢朱毓岚自请留在封地洛阳,那厢毓坤也不再劝,陈伯谦再次点了人,两队人马浩浩汤汤送毓坤回京。 沿途上所经各州府的大小官员早得知了消息,跪了几里地等候接驾,毓坤命人传旨,不需如此大费周章,更不许为她修建行宫别馆。 虽然如此,还是动静很大,原本数日的路生生走了十几日,毓坤才回到京城。 而她微服出宫的事也传到了永寿宫,薛太后得知后忧心忡忡,想叫人来问问,才知道冯贞竟没跟着去。 心中虽惊,薛太后面上却不显,沉着声道:“那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有谁?” 冯贞左右为难,叩首道:“是乾清宫的绛雪姑娘跟着去的。” 薛太后知道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再问道:“还有谁跟着?” 听她语气严肃,冯贞不敢再瞒,只得道:“随驾的是司礼监的蓝掌印,护驾的是禁军统领谢意。” 听得蓝轩也去,薛太后微微攥紧了帕子。这孩子她也算得上是打小看大,向来心思沉,薛太后知道当时他能推毓坤上位,未尝不是想着能捏着她是女孩儿的身份,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事儿她提醒过毓坤,也相信毓坤会记在心间,但其实薛太后心中还有另一层隐忧。从很早以前,或者说从毓坤在猎场受了箭伤叫他送回来时,薛太后就从蓝轩看着毓坤的目光中觉察出些不同寻常来,她也是经过男女之情的,那若有似无的意味,令她心中怅然又忧虑。 她如何能不记得先帝那玩笑似的一句:“我瞧小凤就很好,到时候咱们和你萧家哥哥做个亲家,可不是一桩美事。”但如今这样情形,这样的话又如何做得了数。 两个孩子都苦,但她终究是心疼女儿多些,想着若是蓝轩一厢情愿还好,即便他权势滔天,却是内侍,又岂能强『逼』。但现如今毓坤舍冯贞而带他随驾,让薛太后不由觉得忧心。 那样的男人,岂会拘泥于情爱,若有所托付,怕是要做一世的伤心人。 薛太后越想越沉,直想到要将毓坤叫到身边长谈,冯贞暗暗捏了把汗,心想等毓坤回来先要将这事与她交个底儿。 但毓坤这会毕竟不在,薛太后只能先问冯贞,这些时日蓝轩在毓坤身边是如何侍候。冯贞即便知道些事,也是不敢细说的,只捡些有的没的说了。薛太后瞧出来他这会是在打马虎眼,心中愈忧,想着难道真有了什么事不成?但那又有如何可能? 她向来是不喜欢拿旁人发作的『性』子,挥了挥手叫冯贞下去了,转身唤过崔茉雨,要她把乾清宫暖阁里的宫人都叫来。 毓坤身边的彤云黛雾等一干人皆是薛家送进宫来的,原本便是在薛太后处伺候,后由薛太后派给毓坤,听她问起,也不敢隐瞒,就将知道的事说了。 只是逢蓝轩在时,贴身伺候毓坤的都是绛雪,旁人并不知道内情,黛雾只是说蓝掌印有时得皇上留宿在暖阁中,与皇上同起卧,旁的事却不清楚。 虽然黛雾等人回的含糊,但光是同起卧三个字便叫薛太后心惊。 最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她有些攥不住帕子。崔茉雨最是晓事,柔声劝道:“皇上喜欢萧恒,太后是知道的,深宫寂寞,两人又『性』情相投,便是谈得痛快,也是常有的。” 薛太后却知道,事情那有那样简单,毓坤那孩子从小谨慎克制,如何会愿与人同宿。但若说是蓝轩相『逼』,似乎也说不过去。 一时间心『乱』如麻,薛太后叫人都退下,倚在美人榻上独自出神。 有轻巧的脚步传来,薛太后蹙眉抬眸,方见是宁熙从屏风外走进来。 见了小女儿,薛太后眉头舒展开了些,心中却更痛,若不是当年她做下那样的抉择,许是两个女儿都会有好归宿,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拉着宁熙的手,薛太后让她在身畔坐下,低声道:“怎么不多穿些。” 毕竟是寒冬,即便殿中燃着炭火,也不经单薄衣衫。 宁熙摇了摇头,沉默了会道:“娘在忧心什么?” 自打从陆家回到宫中,薛太后感到宁熙长大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不知轻重。这会她虽愿意与她分担,薛太后却不愿她太『操』心,只是道:“无事。” 宁熙抬眸望着她道:“娘是在想皇帝哥哥的事,是不是?” 薛太后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 宁熙顿了会道:“皇帝哥哥……是不是因为蓝凤亭才不肯大婚?” 薛太后讶异地望着她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宁熙道:“前些日子我邀京中的贵女入宫,饮酒赏雪,其间怀安县主说皇帝哥哥过了年就满十八,最迟开春也要选秀,众女都悄悄打听皇帝哥哥的喜好,杨家娘子却说,如今皇上宠幸个内侍,便是真入了宫,任是天仙一样的女人,看也不看一眼,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原是背着我说的,但叫宫人听见了转述与我,我气得想撕了她那张造谣的嘴,却被娴姐姐拦了,说那样反倒要流言传得更广。我心下不安,悄悄问了问身边的宫人,听说皇帝哥哥常留蓝凤亭在身边随侍,又听说娘今日又叫了冯贞来问,难道竟真有这事?” 薛太后沉声道:“这话你听听就罢了,不许再声张。” 这杨家娘子是兵部尚书的孙女,杨家向来与福王亲厚,这么说倒不奇怪,但薛太后没有想到是,流言竟传得那样快,连宫外也得知了。 想来也是,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原本这也没什么,历朝历代的后宫里,这件的事并不少见,但薛太后忧心的是,这其中藏着多少交付的真心。 见她忧虑,宁熙宽慰道:“其实我细想,蓝凤亭对我皇帝哥哥也忠心得很,满朝文武无人可用之时候挺身而出,浴血奋勇,那次若不是他击溃脱欢,我也不能回来得顺利,况且……” 宁熙一笑道:“他又生得那般好看,换我是皇帝哥哥,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又如何不心动?” 薛太后摇头道:“你不懂得。” 宁熙沉默了会道:“我又如何会不懂,我也喜欢过人,自然能瞧他对皇帝哥哥的心意。“ 听了这话,薛太后又心痛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萧家的男人,从来不会将情爱放在前面。” 宁熙讶异道:“萧家?” 薛太后自知失言,不肯再多说。 也就在毓坤返京的同时,一道敕书下到了翰林院,任命沈峥为监察御史,到泉州去缴获赃款。这旨意是悄悄下的,因此沈峥走得也很低调,只带了一道兵符,两个随从,星夜兼程向泉州赶。 161 第134章 沈峥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泉州公干, 刚在驿馆下榻, 还未到衙门去时,泉州知府已然带着人前来迎接。见了这样的架势, 沈峥不慌不忙, 指明了先要到船厂去寻人。 那泉州知府不免在心中嘀咕, 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不会是又要到船厂去寻陆英。先前走了个孟工部, 如今又来了沈御史, 皆是为陆英一人来, 此人还当真是受皇上眷顾。 只是他不明白, 既是如此, 为何陆英不干脆上个求情的本子,要皇上许他回京,也不用像如今这般, 每日在船厂中做苦工。 沈峥也未料想到, 陆英在泉州的日子竟过得如此艰苦, 原以为先前有孟泰来的照拂,他至少可以免去苦役, 也不曾想他仍会是在泉州船厂做工, 经年风吹日晒, 身上早脱了层皮,黝黑结实, 叫人第一眼难以认出。 见到沈峥, 陆英也有些意外。原本他执意留在船厂是为了继续打听蓝轩所要寻常的那艘船的下落, 那里一定藏着蓝轩的秘密。然而这件事却被沈峥的到来打断了, 毓坤既然派沈峥来,必是有紧要的事。见陆英与沈峥两人对视间神情中皆有未尽之意,泉州知府很是晓事,以提审的名义将陆英带到沈峥下榻的驿馆,辟了间房让两人谈话。 从沈峥处陆英得知,原先他写给毓坤的信,虽经孟泰来之手带到,但之后毓坤并未对蓝轩有所防备,甚至微服私访也让他随驾。将谢意托沈峥送来的信细细看了,沉重的紧迫感排山倒海似地压来,原来在他离开京城的这些时日里,蓝轩竟已如此得毓坤信任,以他之能,若意图不轨,江山便有倾覆的可能。 抬眸望向沈峥,从他的表情中陆英也瞧出忧虑,按下那封信,陆英在心中想,他虽然粉身碎骨也不怕,却是山高水远,望之莫及。 陆英第一次认真考虑起,如何能得机会回返京城。 只是这毕竟是长远之计,眼下需得先找到归港的那三条商船,填上赈灾粮款的缺项。这也是沈峥此次来的要务,陆英已听他细细地说过,这些时日他在船厂做工,经验丰富,正好可以带沈峥去码头寻船。 到了泉州港的码头,见陆英轻车熟路地领着他在栈桥和船只间穿梭,沈峥心中百味陈杂,也不过一年多前,他们还在京城之中饮酒纵情,转眼间陆家倒了,他也从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成了肩挑手扛皆游刃有余的船工。 对于这样的变化,陆英却毫不在意,这些时日他很少回忆过去,因为他要做的事已占据他所有时间,只能在喘息的间隙默然抚着那块双鲤玉,那上面似乎仍有她的指尖的余温,是他得以坚持的慰藉。 随陆英在码头巡检一遍,沈峥并没有见到可疑的商船,只能断定刘万金的那三条船仍未归港。这倒令沈峥松了口气,若是如此,这事情就好办了,只要从明日起派人守在此处,将新停靠的船一律扣下,登船检查,便不怕有人得知风声,提前将货银转移。 夕阳西下,沈峥欲唤陆英回返驿馆,也就这时候,远远的海平线上又驶来一线细细帆影,倒像是有船队归港 待那船队驶得近些,沈峥心中蓦然一沉,若他数的无错,驶来的正是三艘商船,张满了帆,极速前进。 陆英似乎也注意到了那船队,远眺片刻,神情严肃起来。 也就在这一会,那三艘船又靠近了些,见陆英的视线一直落在远处,沈峥沉声道:“如何?” 陆英道:“你要找的船回来了,待他们靠岸,使人上去搜,必有所获。” 听他语气笃定,沈峥道:“这话怎讲。” 陆英抬手道:“你仔细看。” 沈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并未发觉什么不妥,犹疑道:“你说的是?” 陆英道:“这三艘船吃水吃很深,显然是载着重物,像丝绸茶叶以至于瓷器,水线断不会这么深,那么极可能是装着满船的铜钱或银锭之类的物事。” 听了这话,沈峥的眸子蓦然亮了起来,又听陆英道:“而你再看,这三艘船的船舷之上遍布藤壶,深深浅浅,密密麻麻,显然是出海已久,远洋而归。” “所以我想这十有九成,正是你要找的船。” 听了这话,沈峥简直佩服之至,拉起陆英就要向外走。 从泉州府带来的衙役正在外港外候着,未免夜长梦多,既然寻到这三艘船,现下必须赶紧带人来将船扣住。 陆英却脱开他的手,正『色』道:“你去唤人,我在这儿看着。” 知他说的有理,沈峥郑重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陆英点头,沈峥将身边的两个随从留下,这两人是他从京中带出来的练家子,一路上护着他,这会留在这儿和陆英也照应,之后匆匆往外港的方向赶去。 这会那三艘船也靠了岸,下了锚后有水手从甲班上往码头的栈桥上搭接木板。陆英远远望着,但见那木板刚搭好了,便有人从栈桥上一跃而起,踏着木板便上了船。 陆英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见没有过多久,船上的水手竟从船舱中涌了出来,飞速地挂帆起锚,竟是要重出泉州港的样子。 难道竟是已打草惊蛇,有人通风报讯。 甲板上的水手极熟练,很快将方才下了的船帆高高挂了起来,船舷边又有两人转着绞盘,想将沉下去的船锚拉起来。 远远望去,茫茫东海碧波一片,这会又刮起了南风,一但起航,恐怕谁也追不上这艘船。 事不宜迟,陆英想也未想,解开上裳道:“你们两人上船去,守着船舷上的绞盘,不许任何人靠近。” 说罢,他掷下上裳,大步奔向栈桥,在靠海那端一头扎了下去,竟是跳进了海里。 沈峥那两个随从看的目瞪口呆,虽不明其意,还是赶忙按他所说,踏着木板上了船。 甲板上的水手见竟有人上船,也是唬了一跳,想将人赶下去,却没想那两人皆身手不凡,以一当十,将围上来的人都拦在外面。 按着陆英的吩咐,那两人抢到船舷畔的绞盘前,要起锚的水手用力转起绞盘想将锚拉起来,却发觉下面沉得厉害,似乎是缠到了什么东西。 他定睛一瞧,碧蓝的海水里乌泱泱一片,漂浮的水草下似乎有团暗影。 那自然是陆英,见那船要起锚,他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循着船的方向游了过去,扯着那要被拉离水面的船锚,凭着经验向深水去。 那处正是栈桥的桥墩,屏住呼吸,陆英将船锚在桥墩上绕了圈,任甲板上的水手如何拉扯,一时间锚绳纹丝不动。 那水手也看出来是有人捣鬼,抄起把鱼叉想将锚绳砍断,还未来得及动手,便叫沈峥的侍从给制住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从船舱中大步走上甲板,他便是这船的船长,见甲板上『乱』成一片,码头上又远远有官差向这边赶,自然知道这事不能善了,将船舵一打,要全力驶出港口。 但船锚被绊在桥墩上,一时间难以脱开,就这么一耽搁,沈峥已带着人赶了回来。 衙役们涌上夹板,很快将船长水手皆制服了,经这些人招任这船正是刘万金的。 沈峥打开船舱一看,里面果然全是银币。 然他欣喜之余却不见陆英,唤那两个随从来询问,得知陆英竟跳下海中,从船舷上俯下身,竭力呼唤。 好一会都不见有人应答,沈峥的心很是发沉,好在翻滚的海水一『荡』,竟探出个人来。 见陆英浮在海面上大口地呼吸,沈峥悬着的心刚放下,却见碧波『荡』漾间,有浓腥的鲜血漫了上来。 毓坤回到京城后第一件事便是以迅雷之势将户部尚书巩琳下狱,交都察院和大理寺审讯。如此一来,就只等沈峥那边的消息,这次的案子便能了结。 也因为忙着政事,到了晚间的时候,毓坤方回到乾清宫的暖阁之中,得知永寿宫的崔姑姑来了,说太后请皇上过去用膳。 而这会儿冯贞正跪在她面前,将前些日子薛太后召宫人问话的事与毓坤说了。 听了冯贞的回报,毓坤一时间怔在那儿,直到感到蓝轩握住她的手。 她有些疲惫地抬起眸子,虽然知道薛太后总有一日会问起这事,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摆了摆手,毓坤想叫人退下,却听蓝轩对冯贞道:“对崔茉雨说,皇上一会儿就去。” 161 第135章 毓坤讶异地望着蓝轩,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 果然, 下一刻蓝轩淡淡道:”臣随陛下同去。” 毓坤下意识从他掌中挣开,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薛太后说。或者说,她不知道现下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终究拗不过蓝轩,永寿宫那边又催了次,毓坤终是出了暖阁,也不知为什么, 有蓝轩在身边, 毓坤心中竟觉得轻松些。 御辇是备好的, 从乾清宫到永寿宫也不过是过两道门, 再走两道长街, 一刻钟也就到了。 虽是家宴, 但这次薛太后并没有留宁熙在身边, 只在后殿的花厅里摆了席,叫毓坤一人陪着用膳。 她也没想到蓝轩竟跟着来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圈,最终落在毓坤身上 毕竟是好些时日未见, 薛太后心中是欢喜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 母女竟渐渐疏远了, 尤其是现下,虽毓坤人在面前, 从她周全的礼数中薛太后却察觉到了一丝生疏。 她心中酸涩难当, 也许自从她决定要把她当作男孩抚养的那一刻, 她就已失去了这个女儿。 薛太后本想将毓坤拉在身边坐下,说些体己话,但碍着蓝轩在,她只能将满腔的心事都压了下去。 本着开源节流的宗旨,后宫的一切用度都削减了,虽如此,薛太后还是特意吩咐人按着毓坤的口味做了几味糕点。但崔茉雨特意将甜糕摆在毓坤面前,毓坤却鲜少瞧一眼,想来是日常习惯了压抑自己。 薛太后心中更痛,想要启唇说话,其时蓝轩正立在毓坤身边布菜,修长的手指持箸将挑好刺的鱼腹放在毓坤盘中,又极自然地换了筷,挟着甜糕沾了蜜糖,放在一边的碟子里备着,等一会吃。那般的自然,显然是做惯了的。 薛太后怔了会,见毓坤瞧了盘中的鱼肉一眼,并没有动筷,她知道她打小便不喜欢这河鲜的腥气,想叫人将那笋丝蒸的鳜鱼撤下。毓坤端起茶漱了口,又拿起筷子,这次是终于打定主意要去挟那块沾了蜜的甜糕,谁料被蓝轩瞧见了,若不经意将那碟端了起来。 毓坤手一顿,见蓝轩的目光落在她面前的鱼肉上,只能先去用那块鱼,之后蓝轩才将那碟甜糕放了回来。 毓坤觑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见她听话的样子,蓝轩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句话,许是个有趣典故,毓坤面上虽不显,唇畔却隐约有个酒窝。 这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令薛太后的心颤了颤,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毓坤,一直以来她都像是根拉满了的弦,即便是在她面前,也未尝有一刻放松,然而在他面前,她倒像是个孩子,可以有自己的『性』子。 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滋味,不过是平常的一顿饭,薛太后却瞧得出,蓝轩是真的知道她的喜好,却又不纵着她的喜好。这其中若是没有几分真心,恐怕也难以如此自然。 出了好一会神,薛太后才听到毓坤唤她,抬起眸子,瞧见毓坤面上的忐忑,原本薛太后是要说道她微服出宫的事,这会却不忍苛责。 在心中又盘桓了半刻,薛太后已改了主意,端起崔茉雨捧来的清茶漱了口,叹了口气道:“先前你出宫,娘心中忧虑,今日见你无恙,也就放下心了。” 竟是不追究的意思,毓坤很是意外,没想到这样轻易过关,犹豫了下,她道了告退,要回乾清宫去,然而起身走向殿外,却听薛太后道:“小凤留一步。” 毓坤一顿,见薛太后神『色』中透着坚持,再看一眼蓝轩,他并没有意外,反而有种沉静的坦然。 见她有些为难,蓝轩轻声道:“臣只留一会。” 这话倒像是说她离不开他似的,毓坤面上有些热,再不瞧他,只是道:“太后留你问话,有什么便说什么,知道么?”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很重,意思是提醒蓝轩不要在薛太后面前『乱』说。 蓝轩笑了笑,低声应下了。 见薛太后的目光一直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毓坤生怕她瞧出些什么来,也不好再留,只能先一步回了乾清宫。 待到花厅中只余蓝轩,薛太后命人将桌撤了,再给蓝轩看座。蓝轩却不坐,秀逸的身姿立在她面前,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会宫人皆被屏退,望着蓝轩,薛太后的指尖绞紧了帕子,好一会才道:“如今……你心里仍恨着先帝,对不对?” 这几日翻来覆去将整件事细细思索,她最担心的便是,虽然现在陆家倒了,但蓝轩仍存着报复之心,要将皇权……甚至于皇帝玩弄于股掌,毕竟他从小心思便沉,她从没有看透过他。 蓝轩摇了摇头,薛太后并不肯信,声音低颤道:“当年的事,你父亲……还有萧家百条『性』命……你有怨言也是自然,但……” 蓝轩打断她道:“我是真心……” 薛太后凝神望着他,听蓝轩道:“真心喜欢她。” 未想到他说的竟这样直白,薛太后沉声道:“那你敢发誓,你的喜欢里没有一点儿私心,没有一点儿妄念。” 蓝轩沉沉望着她道:“我确实……有许多的不得已,但那份喜欢也是纯粹的。” 薛太后定定地审视着蓝轩,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些什么来,但终究没有,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她不信。 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薛太后知道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知道他不会在这事上撒谎,但即便如此…… 按住了帕子,薛太后怅然道:“所谓天意弄人,便是如此,当年先帝欲与你父亲结一门亲事,但终是不成。” 抬眸望着蓝轩,薛太后道:“你的心意,我不会阻拦,但你需得明白……” 这实是桩伤心事,薛太后不愿提起,只能隐晦而言。 明白她言中之意,蓝轩顿了顿,见他沉默,薛太后也心疼起来,她是见过他少年时风光霁月的样子,曾引得京城之中万千少女倾倒,然而现下,却不能给喜欢的人最简单的人伦之情。 他向来那样傲气,又于她是晚辈,薛太后是万不愿谈这事的,但她终究心疼女儿多些,瞧蓝轩的样子,是容不得日后毓坤身边有别人的,虽然她确实因着他是萧恒,在心中爱惜他,但难道她的女儿竟要终身与个内侍相守。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薛太后想转个话,将这事揭过去,却听蓝轩低声道:“……先帝也并非那般绝情……总是念着我父亲的旧情……” 薛太后讶异地睁大眼睛 蓝轩缓缓道:“是有人替了我……。” 薛太后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是说……” 毕竟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朱翊芳的后悔她是深深知道的,那么当年他真的心软也是有可能。 仔仔细细打量着蓝轩,见他生得那样高大,有男子气概,确与旁的内侍不同,薛太后心中惊讶得厉害。 这么些年来,朱翊芳竟放任后宫之中竟藏着个男人,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这事不可能起来。 见薛太后神『色』很是迟疑,蓝轩果断道:“我会好好待她的。” 又望了他会,薛太后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接受了蓝轩的话。 的确以他的才智,想要在后宫中隐藏自己的身份,并不是一件难事。 若是如此,薛太后又想起冯贞所说的同宿同卧,心下一沉道:“你们……” 蓝轩并没有否认。 薛太后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蓝轩望着她道:“北伐之后。” 薛太后心下更沉,方才就忧心是蓝轩用强,听了这话十分倒坐实了八分,声音发颤道:“你强『逼』于她?” 蓝轩道:“若要这么说,也没有错。” 无怪乎那会毓坤病了几场,几乎下不得床来。仔细回想北伐前后的事,薛太后心痛得厉害,如今安稳的江山社稷,竟是建在她那样的牺牲之上。 “她才十七岁。” 薛太后从上首走到蓝轩面前,纤手发抖,是要拼命的架势。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她道:“当年你入宫侍候先帝,也是十七岁。” 薛太后蓦然怔住,几乎要落下泪来,当年她的不得已,竟又在她的女儿身上重演,就是因为她做过的一个狠心的抉择,才将她推入那样的艰难的境地。 薛太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后悔,她用力撑住桌案,才不至于脱力。 见她失神的样子,蓝轩再次道:“我会好好待她的。” 缓缓直起身,薛太后道:“你喜欢她什么。” 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明白,有权势的男人是靠不住的,现在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再次走上这条路。 161 第136章 薛太后原以为蓝轩不会答, 却见他似陷在什么回忆里, 唇角微扬道:“一开始不过是觉得有趣,但后来……” 他正『色』望着薛太后道:“我懂得她所受的苦,知道她的不易,她所经历的一切,我感同身受,因而我心疼她, 怜惜她。” 薛太后并不能完全理解蓝轩所说的话, 但他郑重的神情蓦然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若按蓝轩所说, 即便如今前朝后宫皆在他之手, 但他实是没有废毓坤而立福王的道理。 原本这也是她一直忧心的事, 但现在薛太后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眼前之人是可靠的盟友, 或者说,他可以成为可靠的盟友。 纷『乱』的心神渐渐清明,薛太后拿定了主意,自少年时起, 在所有的大事上她都干脆果决, 而她做的每个决定也都意味着转折,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审视着蓝轩, 薛太后在心中回想着他的话,她明白她只能相信他,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走出如今的困境, 将原本的死局盘活。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深深叹了口气, 薛太后轻声道:“她是个……一心一意待人的傻孩子,你不要辜负她。” 竟是应允的意思,蓝轩并不敢置信,薛太后却似疲累,走回上首的坐榻道:“我会同她谈,但你要答应我……” 她一字一句道:“好好待她。” 蓝轩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然后点了点头。 待蓝轩走后许久,花厅中的烛火亮了半夜,宁熙不能放心,披衣起身,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薛太后依旧靠在坐榻出神。 伏在她膝上,宁熙轻声唤道:“娘……” 薛太后这次回神,捂着她有些发凉的手,好一会方道:“明日派人去薛府,请你娴姐姐入宫一趟。” 宁熙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多问,薛太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似乎很是怅惋。 毓坤听得冯贞回报,蓝轩已回到乾清宫中,便命人将他从西配房唤到暖阁中来。这会她已就寝,只着单衣蜷在榻上,乌发瀑布似地垂下来。 屏退了人,蓝轩在榻旁坐下,伸手一捞便握住了她的发尾,毓坤有些忐忑地望着他,半晌却等不到蓝轩开口。 终于,她忍不住道:“太后留你,都问了些什么?” 蓝轩一笑,将她的发尾在指间绕了圈道:“陛下不如猜一猜?” 瞧他这老神在在的样子,倒不像是她想的那样,犹豫了下,毓坤试探道:“是问起了咱们的事?” 咱们这两字令蓝轩很是满意,松开指尖的发丝,蓝轩俯在她耳畔道:“那陛下说说,咱们都有些什么事。” 他是故意这么问,毓坤虽气,却拿他无法,微微转开有些发热的面颊,哼了声道:“若是没事,你就退下罢。” 见这情形,恐怕薛太后留蓝轩说的话无甚要紧,毓坤也就不着急了。 蓝轩却不肯走,反客为主地向榻上一躺,倒占了半壁江山。 御榻虽宽大,毓坤却被挤在了最里面。蓝轩将朱红的纱帐也扯了下来,幽闭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人。毓坤只能坐着,要不就只能躺在他怀里。 见蓝轩唇角噙着笑,显然是有意为之,毓坤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怎么他就心情如此好,她暗暗揣测着,蓝轩则闲闲枕臂,也不催促,似乎在等她自己靠过来。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毓坤的脸颊红扑扑的,感到蓝轩的目光已顺着她的颈项向下,落在微敞的领口上,那其中的意味令毓坤心中发怯,她直觉不能输了气势,呵道:“朕要你退下,没听到么。” 蓝轩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倚在迎枕上有种慵懒的风流,毓坤下意识向后贴,却听蓝轩低声道:“臣是真心想留下来,侍奉陛下。” 他的呼吸正扑在她的颈窝里,毓坤望了他一眼,见蓝轩笑『吟』『吟』,是好整以暇的样子。抿了抿唇,毓坤挺直了身子道:“便是侍奉,也得看朕的心意。” 蓝轩低沉道:“那……陛下想要臣怎么侍奉。” 他这话说得很是暧昧,虽是低声细语,却隐隐挟着威势,毓坤的喉咙有些发干,咳了声,推了他把道:“你先起来。” 蓝轩却顺势握住她的小腿道:“若是起来了,还怎么伺候陛下。” 一面说,他一面将她的中裤推上去,探手在细腻的肌肤上捏着。毓坤急促地啊了声,蓝轩的动作时而轻缓时而用力,酸麻过后竟令她感到舒服起来。 原本毓坤很是悬着心,但蓝轩却心无旁骛似地,只是给她『揉』着小腿。毓坤就势躺了下来,眼皮儿也有些发沉。 三更鼓过,夜已沉了,毓坤渐渐有了些困意,蓝轩的力度又恰到好处,毓坤只听他俯在她耳畔道:“臣伺候得可合陛下的心意?” 毓坤闭着眼喟叹了声道:“勉勉强强罢。” 蓝轩一笑,将她的小腿放回去收好,用力卡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 猝不及防变成伏趴的姿势,毓坤蓦然睁开眼,一下紧张起来,有些慌道:“你做什么?” 蓝轩却不徐不疾压上来,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她的脊骨按下来,那样的感觉令毓坤打了个哆嗦,却感到他已不轻不重地为她松开背上的筋结。 毓坤很快放松下身子,感到手下的肌肤一片柔软滑腻,蓝轩眸『色』暗了暗。见她像只被撸顺了『毛』的猫,就差舒服地呼噜起来,蓝轩在她腰骨上捏了把道:“倒是……挺会享受的。” 毓坤也不瞧他,小腿一翘,惬意地晃了两下道:“看在你伺候得还不错的份上,朕要给你点赏赐。” 原本这话只是调侃,未想到蓝轩却接道:“那陛下打算赏臣些什么?” 见他还真讨起赏来了,毓坤起了玩心,故作思索道:“朕瞧你,既通诗文,又会伺候人,便封你个美人罢。” 她是故意这么说,蓝轩却不恼,唇角一扬道:“每月百两的例钱,陛下也太小气了些。” 毓坤还当真不知,美人不过九嫔之一,月钱便有百两之多,不由笑道:“嫌少?朕还觉得多了些,若是这样的开支,只怕宫里日后倒养不起人了。” 『揉』着她腰骨的手一紧,蓝轩漫不经心道:“陛下还想养什么人。” 得了这机会,毓坤岂能不讨些便宜占,她托着腮,似是认真思考了会道:“怎么说也得三妃九嫔,再有位中宫之主,替朕管着些人。” 蓝轩闻言笑了笑,见他没有说话,毓坤心中忐忑起来。 她原本是玩笑,难道竟被当了真?只是这会她是趴着,并看不到蓝轩的表情。又等了会,感到蓝轩手下并无异样,毓坤也就放心了。 她昏昏欲睡,蓝轩的力道也在放轻,渐渐感觉不到。 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绷断,被卡着腰压在身下时候毓坤才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但蓝轩已毫不留情地顶|了进来。 被充满的感觉令她像是条脱了水的鱼,急促地喘息着,蓝轩有力的动作令她眩晕,如同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 现在的姿势毓坤并不喜欢,让她有种全然被掌控的恐惧。但蓝轩却极爱,他俯下身,用力咬住她的后颈,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中软下来,然后被他挺|入得更深。 即便嘴唇被咬出的深深的齿印,毓坤仍旧忍着不发出一点儿呜咽,感到她的紧绷,他有意和缓下来,然而在毓坤得以喘息的间隙,更用力地撞了进去。 带着哭腔的泣声终是漏了出来,毓坤不知道又拂道了他的那片逆鳞,全面的侵占仿佛在昭示主权,让她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 蓝轩这才发觉她发红的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低下头,将那点雾气吻了去。他鲜少的温柔叫毓坤忽然委屈起来。 感到她闭上眼睛,有意别开脸去,蓝轩停了下来。 他虽然克制,毓坤却很是难|耐,这会蓝轩倒有耐心了,将她翻个身,换了个让她舒服的姿势,做起了水磨功夫。 银月升至中天,隐没在斑驳的树影中,暖阁中的纱帐一阵晃动,接着没了声息。 毓坤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感到蓝轩揽着她的腰,将她牢牢压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抚着背。 毓坤又困又累,却明显能感觉得出蓝轩心情很好,甚至方才到了最后,他那样的怜惜,倒与此前的疾风骤雨全然不似。 原本是有些委屈的,但现下毓坤也懒得计较了,蜷起身子在他怀里寻了好受的位置,她只想一头扎进梦里,管他昏天黑地。 也就是这会,毓坤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依恋他。 依恋他的帮扶,依恋他给的温暖,以至于她不愿意想,若是以后他要离开她了,该怎么办。 蓝轩却不许她睡,从身后环着她的腰身,修长的手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划过,反复在那片光|『裸』的肌肤上流连。 蓝轩并没有说话,那其中的意味却令毓坤没了睡意。 那点儿隐晦的期望,毓坤并非不明白,却令她如坐针毡。 她并不知道从自己这样贫瘠的身体里孕育出一个生命会是什么样子,更不能想象她如寻常的女人般,挺着大肚子的样子。更何况…… 好在老天并没有作弄她,在回河南的路上,癸水而至,她察觉出蓝轩的失望,所以他如今的期望就更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她看到了他对于这件事的执着。 毓坤并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要个孩子。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抱着膝静静坐了会,毓坤抬起眸子道:“朕不会要这个孩子。” 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望见蓝轩的眸『色』深沉,他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又似乎听懂了,仍然抱着期望。 抿了抿唇,毓坤重复了遍道:“朕不会给任何人生孩子,即便真有了……” 她沉下声道:“朕也不会留。” 这次毓坤确定,他确实听懂了她的话。 蓝轩深邃的瞳中划过道浓重的伤,毓坤不明白什么,心却狠狠缩了下。她也想过要不要在这会儿说这样的话,明明片刻前他们还那样亲密。 但她不愿意欺骗他,或者说,与其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狠心,倒不如现在把话说开,不会有无谓的期待。 但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再期待什么,直到蓝轩松开她的腰身,披衣起身。 望着他的背影,毓坤的心沉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指颤了颤,似是想要扯住他的衣带,但最终只是动了下,并没有伸出去。 就那样望着蓝轩走出暖阁,透过朦胧的纱帘,连一片衣角也不见。 毓坤攥住了身下的茵褥,维持了这个姿势许久,最终躺了回去。她蜷起身子,用薄衾将自己裹起来,虽然炭火烧得那样热,仍旧感到了浸上来寒意。 也许就像是她意识到的那样,他给予她的一切,已经无声无息地打下了烙印,她已不再习惯没有他的陪伴,却只能强迫自己放弃这样的依恋。 第二日早朝该是冯贞陪她,但见蓝轩并没有来,毓坤心中还是有些发沉。按下心神和朝臣议了事,毓坤又留下内阁开了御前短会,到了午前方散。 待用过午膳,内阁的几位也回了值房,身边的人一下散了,毓坤方感到冷清起来。已经半日未见蓝轩,毓坤竭力不去想这事,却听冯贞来报道,薛太后遣了人来,请她再到永寿宫中去。 161 第137章 薛太后连着两日请她去, 毓坤心中不安起来,片刻也没有耽搁,命人备了轿,过了隆宗门向西六宫去。 御驾停在永寿宫前,宫人们跪了一片,扶着冯贞下了轿, 毓坤径自向内走。 后殿的美人榻上,薛太后正倚着看绣样,崔茉雨立在她身边。见毓坤来了,崔茉雨极有眼『色』, 福了身, 将屋里的宫人皆带了出去。 薛太后握住毓坤的手,拉着她到身边坐, 毓坤这会才发觉她手畔那本绣样皆是龙凤图案,倒像是喜服上用的。 心中很有些疑『惑』, 正沉『吟』间, 毓坤猛然听薛太后轻声道:“昨日……小凤已对我说了。” 如同一道惊雷闪电, 毓坤睁大眼睛望着薛太后, 想从她面上瞧出些端倪。 蓝轩究竟与她说了什么? 薛太后却并没有让她费心猜,眼眶有些发红道:“现下还要瞒着娘么, 若不是他说,娘也不知道……” 这会毓坤还哪能不明白, 她既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 想站起身, 薛太后却牢牢握住她的手,不许她从身边离开。 毓坤只得局促地坐着,薛太后攥着她的手,目光又是怜惜,又是心痛,毓坤看得出来,这两日内得知的事已让她的心绞成了一团。 垂着眸子,毓坤只听薛太后低声道:“是他……迫你的?” 毓坤下意识摇了摇头,见薛太后专注地望着她,不知是安慰还是辩白,她艰难地启唇,低声道:“不算是『逼』迫……也是朕愿意的。” 得了这话,薛太后的心又酸又涩,她并非看不出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意,但仅凭蓝轩一面之言,她并不放心,直到得了毓坤这话,方确定这并不是个解不开的结。 但毓坤言语中的懂事还是叫她的心像是被撕扯着,这话里又有多少是要安慰她,宽慰她,薛太后不敢想。 将毓坤揽在怀里,薛太后抚着她的鬓发,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好一会方道:“那……你喜欢他么?” 毓坤的心紧了紧,她自然知道薛太后说的是谁,却无法给她个答案,或者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答案。 感到她的身子紧绷起来,欲言又止,薛太后安抚道:“好了,娘懂得了。” 毓坤有些茫然想,她怎么就懂得了。 薛太后却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抚着她的手道:“一切皆是娘的错,这些年娘也一直在想,即便是从一开始便错了,也只能让这路走得更长远些。” 她的语气很郑重,毓坤不由抬起眸子。 薛太后道:“而且娘希望,能有个真心爱护你的人,守在你身边……” 话未说完却叫毓坤打断道:“娘心里觉得,萧恒就是那个人。” 她用得是肯定的语气。听到这儿,毓坤已然全都明白,也不知道昨日蓝轩于薛太后说了什么,竟叫她娘全然托付了信任。 但她和蓝轩的事儿又岂是那么简单,就不说那个梦罢,现如今便有许多分歧横亘在中间。 抿了抿唇,毓坤摇了摇头道:“朕和他,不是一句话能说清。” 薛太后闻言却并没有她想的那般讶异,而是攥着她的手道:“娘知道。” 这回倒轮到毓坤讶异了,定定望着薛太后,毓坤只听薛太后道:“娘知道像他那样的男人,并不会为儿女情长牵绊,但是他有他的打算,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 毓坤迟疑地望着她,薛太后沉声道:“给他生个孩子。” 见毓坤蓦然启唇,薛太后接着道:“有了孩子就有了羁绊,便是再刚强的男人,有了孩子,也要心软下来。“ 毓坤想要反驳,薛太后却将她止了,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你比他更需要子嗣,有了子嗣才有安稳的政局,朝廷才能上下一心。” 听了这话,毓坤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在这点上,方才她娘的话是对的。 过了年她便要十八岁了,恐怕正有场暴风雨要等着她。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薛太后说的这番话并不是一时之意,而是深思熟虑过后,甚至可能已在心中盘桓了很久。 果然,并没有转弯抹角,薛太后望着她道:“没有人,比小凤做这孩子的父亲更合适。” 毓坤心中明白,薛太后是全然为她打算,她也佩服她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快刀斩『乱』麻,理清思路。 但世间有哪有那样简单的事,一个作为棋子而出生的孩子,注定是不幸的。 见她不言,薛太后以为是她存着顾虑,一字一句道:“娘既然这样说,便是有了打算。” “等到开春,你满了十八岁,选秀的事也不能再拖,娘想让你娴姐姐嫁过来,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又妥帖可靠,等你有了孩子,就交给……” 话未说完却叫毓坤打断了,见她激烈的神情,薛太后既意外,又不意外。 方才毓坤便有预感,这会听了薛太后的话越发确定,这件事当真是她娘已想好了的。从理智上说,这的确是稳妥的万全之策,但她又如何愿用一个谎言去填另一个谎言,况且还要将一个无辜女子的青春埋葬在这深宫之中。 见薛太后欲言,毓坤道:“这话不要再提,娴姐姐值得更好的归宿。” 薛太后道:“若你娴姐姐愿意呢。” 听这话的意思,竟是已问过薛静娴了,毓坤一口气滞在胸中,猛然摇头。她深深望着薛太后道:“朕不想让朕的孩子一出生就生活在谎言里,不想让他靠欺骗和隐瞒才能活下去。” 薛太后的眼眶红得厉害,心里最柔软那处像是被狠狠撕扯着,她嘴唇颤抖着开口道:“是娘的错。” 毓坤松开她的手道:“没有谁的错,娘是为了朕和妹妹,朕也懂得。” 见她心意坚决,薛太后不好再言,只是揽着她,沉默良久道:“你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娘并不强迫你,只是现下你既同他好,有些话心里话也有对他说,不要因此生了隔阂。” 毓坤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蓝轩,有些讶异薛太后竟瞧出提到蓝轩的时候她的不自然,还隐约猜出了两人是不是有了矛盾。 不管怎么说,薛太后的话无错,她不愿蓝轩就这样生着她的气,想要好好找个机会与他再谈一谈,然而并未等到这个机会,却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打『乱』了她的计划。 泉州城的夜晚,最大的『药』行同济医馆的已上了门板,重重的击打声却在门外响起,守夜的『药』童打着呵欠上前开门,却被涌入的衙役惊得缩在门口,直到医馆中坐诊的大夫被带了去,他才发觉医箱竟被落下了,赶忙收拾了收拾,抱着医箱去追那几位兵爷。 半夜里遇上个急诊,在那『药』童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这么着急,竟派衙役来抢大夫的事他还是第一次见,想必患病的定是个有身份头脸的人。 然而一路追到泉州府衙门,那『药』童又改变了想法。 看他是抱着『药』箱来,守门人很快将他带了进去,向着后院的值房去。在那里『药』童并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达官贵人,而只是有个身上晒脱了皮的年轻船工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白纱,烧得面『色』通红,不知是死是活。 医馆中坐诊的大夫姓万,这已在榻旁坐下,替那年轻的船工诊脉,而他身边这能有个衣饰不凡的青年焦急道:“如何?” 万大夫放下那船工的手腕,叹了口气道:“失血过多,伤口有发了炎症,若是能熬得过今晚,大概还有救,若是熬不过……” 听了这话,有人大步走进来,喝道:“若是救不回来人,你这医馆也别开了。” 瞧见他身上缀着鹭鸶补子的官服,万大夫没想到竟是泉州知府亲临,和那『药』童忙跪在地上,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榻上,也不知这船工是什么来头,竟惹得知府老爷如此关切。 161 第138章 如今这躺在病榻上的人自然就是陆英。 白日里他见到那艘商船要起锚, 转身跳入海中, 扯着沉重的船锚在桥墩上绕了几圈, 这才反身向上游。商船上的水手奋力起锚, 带起的泥沙搅浑了海水。毕竟是近些时日才练就的水『性』, 陆英终究未来得及浮出水面便叫崩裂的碎石砸中。 幸得沈峥机敏,望见涌上来的鲜血直觉不好, 赶忙叫人跳下海去, 这才将陆英捞了上来。饶是经过大事, 见陆英危在旦夕, 沈峥如何不急, 赶来的泉州知府也未想到这要紧的人犯差点没了命, 忙叫大夫看伤。 虽然命悬一线,陆英表情却很平静,沈峥不由在心中想, 他是真愿意为了陛下豁出命来。虽然流了不少血, 好在大夫来的及时,最终保住了条命,但直直高烧了三日三夜, 到了第四日上,陆英才悠悠转醒。 见陆英终于得以起身,虽面『色』苍白, 嘴唇干裂, 但已能喝得进去『药』, 沈峥松了口气, 腾出手去细查那三艘商船。 得知沈峥竟在榻前守了三夜,陆英沉默下来。知道他是忧虑他耽误了正事,沈峥叹了口气道:“你也太小瞧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了,和你的『性』命比起来,便是有百万个刘万金也抵不上的。” 陆英却摇了摇头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她,在她面前,社稷永远比私情更重要。” 听了这话沈峥倒不知该怎么接了,经历了这次的事他直觉心有余悸,说什么也要把陆英带回京城去,这么想着,不由道:“你安心养伤,查案的事就别『操』心了,待过上些时日同我回京,有什么话当面对陛下说。” 沈峥原以为陆英会拒绝,甚至连说服他的话都想好了,毕竟如今他仍是戴罪之身,无法擅离流放之地。 但出乎意料的是,陆英望着他道:“也好。” 倒像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早已打定了主意。 仔细想了想,沈峥明白大概是因着自己先前所说,如今朝中蓝轩独大,又得毓坤信任,若再无人阻拦,恐将皇上架空。 见陆英打定了主意,这事就好办许多。泉州知府得知沈峥要带陆英回京城,心中虽不情愿,却也不好得罪人,更有沈峥一力担保不让他担任何干系,最终便应允沈峥先将人犯带走,回到京城禀明皇上,再行定夺。 其实他也看得出来,自打陆英来了泉州,皇上派来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最终乐得做这个人情。 于是就在陆英的伤势刚好了些的时候,他便提出要启程回京。 其实那陆英只是勉强能骑马,即便如此,依旧一日不愿耽搁,沈峥同他一样急迫,知道劝他不住,找了辆马车将人拉着,紧赶慢赶地向京城走。 这样走了一月,到了京城的时候已是年尾,再过十来天便是新年,如今正是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时候,马成进城之后打东单牌楼下过,街市上很是热闹,就越发显得车内的冷清。 自陆家被抄家,陆英在京中连住处也无,沈峥的打算是要将他接回自己家中住着,这样入宫也方便。陆英却摇了摇头道:“她不会见。” 陆英既这么说,沈峥也觉得直接带他进宫恐是不妥,于是决定趁着述职的机会先探一探毓坤口风。陆英也并未留在沈府,而是在城郊赁了间瓦房居住。 那房东见他谈吐斯文,气质不凡,像是有些来历的,也许了他可以先欠着房钱,待下月一同付清。 也就在沈峥入宫面圣的时候,陆英并没有闲着,在一户人家的族学中找个抄书活儿补贴生计,倒也没受沈峥救济。 谢意自然是第一个听说此事的人,得知陆英已回到京城,他一路从城里寻到城郊,才在巷子深处找到了陆英赁的那间瓦房。 说是瓦房,实际不过徒有四壁罢了,冬天的寒风一吹,窗缝里透着彻骨的冷。家具统共不过一张卧榻,一个书桌,谢意来了竟连坐的地方也无,只能盘腿坐在榻上道:“这样的地方也是人住的?” 知道他的意思,陆英只是一笑,见劝不动他,谢意长叹一声,道起了苦水。 他说的也无非是这些时日里,蓝轩是如何的擅权干政之事,陆英已听得沈峥转述。但出乎谢意意料的是,陆英的神情平静,倒像是回来的路上已经将这事反复在心中思考过了。 其实自打这次再见到陆英,谢意发觉他少了些少年意气,又沉稳许多,任什么事在眼前,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想来也是,毕竟他已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一切 就在谢意发怔的时候,陆英开口道:“说完了?” 谢意点了点头,陆英淡淡道:“那便先回去罢。” 谢意一滞,心想他还真沉得住气。只是陆英的心思他是猜不透的,如今听他这么说,也只能起身告辞。 最终陆英还是拒绝谢意接他到安国公府的邀约、走出那间破瓦房的时候谢意不由在心中想,也不知道陆英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而另一边的沈峥并没有耽搁,将从泉州带回的人证和物证交与大理寺和都察院后,一刻不停地入宫面见毓坤。一开始他并没有提到陆英,只说刘万金的案子查的很顺利,赃款俱已缴获,户部赈灾的银子少的那一百万两这下便能补上了。 这结果令毓坤很满意,着意夸了沈峥,沈峥却退了一步,跪道:“臣实在不敢隐瞒,这次能如此顺利收缴刘万金的那三条商船,还多亏了一个人。 毓坤的心扑通跳了下,忽然就有个预感,一颗心跳得更快。 好一会,跪在地上的沈峥方听毓坤轻声道:“说罢。” 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沈峥也并没有抬头,沉声道:“原本那三艘商船靠岸之时,有人通风报信,船上的水手得了信要起锚,是陆英发觉了异样,叫臣去喊人,自己却跳入海中去扯那船锚。” “若不是他及时绊住了锚绳,叫其中一艘船未来得及逃走,只怕这案子至今也不能结。” 说完这话,沈峥明显感到毓坤的身子顿了下,然后她压抑着什么一般道:“那……人呢?” 沈峥不敢隐瞒,也不愿隐瞒,叩了个头,眼眶发红道:“受了伤,连烧了几日,好在『性』命无碍。” 感到毓坤似乎松了口气,沈峥心中有了些把握,再次叩首道:“念在他此次立了功的份上,臣斗胆将人带回了京城。” 毓坤的身子猛然震了下道:“擅离流刑之地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沈峥抬起头道:“臣知道,臣也愿意领罪。” 毓坤冷道:“你是觉得,朕不会罚你?” 沈峥道:“臣不敢这样想,臣也知道陛下绝不会召陆英回京,那是不是他就要永远留在千里之外,此生再不得见陛下一面?” 毓坤沉默下来,并没有否定沈峥的话,沈峥第三次叩首道:“所以臣愿意做这个罪人,只求陛下能看在陆英这次立下的大功的份上,免去他的罪责,许他留在京中。” 见毓坤不言,沈峥道:“陛下向来刚正不阿,既然先前处置陆家时没有留情,那么这次论功行赏,陆英是首功,陛下也应赏罚分明。” 说完这话,饶是沈峥心中也很忐忑,不知道毓坤会如何抉择,许久后方听她道:“你倒是好,将朕的话都堵死了,还叫朕怎么说。” 沈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听这话是要将人留下了。他正酝酿着要如何说后面的话,但听毓坤道:“现下……人在何处?” 沈峥答道:“如今陆家的旧宅是不在了,他也不愿受京中旧友的救济,便出城赁房而居。” 毓坤想,这倒像是他了,仍旧是那样骄傲的『性』子。心中涌起千百种说不出的滋味,毓坤扶案坐下,望着沈峥道:“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陆英,但也没有要将人再赶回去的意思。 待沈峥退后,毓坤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冯贞端了茶来,她才瞧了他一眼道:“去请内阁的几位到暖阁中来。” 冯贞知道她这是要商议赈灾的事,忙向着东边的值房去了。御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将基本的事宜议定。 蓝轩自然也在,自那夜他离了暖阁,这两人倒是鲜少有独处的时候。这会儿冯贞瞧了瞧蓝轩,又瞧了瞧毓坤,见两人皆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由在心中发起愁来,又想起今日来的沈峥说的那番话,陆英回京这样的事,蓝轩又如何会不知道?毓坤既将人留下了,少不得这位主儿会如何发作,现在没事人一般,怕是有更大的风雨在后面。 这么想着,他越发头疼了起来。 待到散会,送几位阁臣出了乾清宫,冯贞刚回身便听毓坤道:“你留一下。” 冯贞明白这话是对蓝轩说的,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还将隔扇阖了上,吩咐着宫人不许打扰。 只是他还未做完这事,却听蓝轩淡淡道:“臣告退。” 他的语气没有给毓坤挽留的余地,以冯贞对毓坤的了解,她也不会挽留,所以待蓝轩说完后毓坤好一会没开口,之后才道:“退下罢。” 蓝轩就这样走了出来,并不是向乾清宫西面的配房去,而是直直出了乾清门,竟是要出宫的样子。 冯贞自然将这事也报给了毓坤,她原本要说:“派人跟着他……”话一出口,又沉默下来,过了会道:“算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疲惫,冯贞很是心疼,又想起白天沈峥来过的事,不由道:“那沈御使说的事,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毓坤并没有答话,冯贞也没有追问,有些事提点到了就好,说得多倒不是做内侍的本分了。 也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已到了腊月之末,因皇帝的生日在元月的初一,又是新年的第一天,去年没有大办,今年需得隆重些,礼部的官员早就预备起来,宫中也处处结了彩灯。 也就在这样的忙碌气氛之中,散了朝,毓坤回到暖阁中换了身便服,带着冯贞出了宫。 冯贞自然明白她要去哪,也提前打探好了路,备好了车,叫谢意带着人暗中护卫。但也就在马车出了阜成门后又行了十里,终是到了那条巷子口的时候,毓坤并没有叫人跟着,下了车独自走了进去。 这会正是京城最冷的时候,虽没有落雪,但身上狐裘的细绒在寒风中都仿佛结了霜,毓坤在那间瓦房外站了会,就在她的指尖要触上那扇破木门的时候,有人从内将门打开,正与她四目相对。 这么久未见,毓坤觉得陆英仿佛变了许多,又仿佛一点儿没变。风吹日晒让他肌肤变成了古铜『色』,眉目仍是从前英挺的样子,只是表情从容沉稳,不似少年,而是个真正的男人。 见她怔在那,陆英道:“寒意深重,还是进来罢。” 仿佛他们并不君臣,而是旧友。 一时间她原本想好的那些话倒说不出了。 有些局促地走进了那间瓦房,毓坤见里面只有一张卧榻,一方书桌,甚至连把能坐的小杌子都没有。而书案上摊着笔墨纸砚,似乎方才他就是站在这案前在写着些什么。 虽然简陋如斯,这间不大的瓦房仍是整洁的,榻上的被褥皆是旧的,却叠得整整齐齐。 见她环顾着四周,陆英并没有窘迫样子,引她到榻上坐下,转身去寻房角的铜壶。 毓坤的目光落向那处,见那里摆着个烤火的架子,陆英很娴熟地挽起袖子劈了柴打着了火,将铜壶架在上面烧,看样子是要为她煮茶。 她从来不曾见过他像个普通的农人一样,亲手做这样的事,仓促道:“也不用。” 陆英笑了笑道:“虽然没有好酒款待,但茶还是能喝上一碗。” 毓坤只得在榻上坐下了,看着陆英忙碌地身影发怔,这些事他做得很自然,像是早已做惯了似的。 等到房里腾起袅袅的水汽的时候,陆英却端着个粗碗回来,神情带着歉意。毓坤的目光染上疑问,陆英道:“是我疏忽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我这儿连茶具也无。” 毓坤知道,他是真的感到抱歉。 她摆了摆手,将那粗碗从他手中接过,缓缓啜了口,捧在手中暖着。 谷物的清香涌了上来,是炒好的麦仁,苦中微甘。 从床下拖出来个蒲团,陆英在榻旁坐了下来。毓坤的目光落在手中麦茶上,听他道:“这是东家给的新麦,放在火上煎四到五次也就成了。” 虽然说得简单,毓坤却知道这样要把握这样火候自然需要许久工夫。若是别人,处在如此落魄的境地恐怕早没有这样的心『性』,只有他仍旧是如此平和,倒像是这农家的麦茶和与黄金等价的单从并无差别,而那粗砂海碗也和冰瓷茶盏也是一般。 见她有些兴趣,陆英随『性』讲起这麦茶,就像她还是太子那会,他们经常在陆府中谈的那样。一时间千百种滋味涌上来,毓坤不由较紧了纤指。 察觉她的情绪,陆英停了下来,毓坤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索『性』也从榻上了坐到了地上。 炉子熄灭了,房中渐渐冷下来,她不经意地缩了下肩膀,陆英将夹棉的冬衣解下,盖在她膝上。毓坤想要拒绝,却被他牢牢按住了。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毓坤感到陆英正在端详自己,但谁都没有说话,只余北风的呼啸声。 她的目光向上移,逐渐落在远处的书案上,漏进来的风将纸张吹得凌『乱』,这会毓坤才发现,摊开的似乎是册族谱,旁边还放着另外一册一样的,显然是刚誊抄完毕。而在案下还层层叠叠放着许多一模一样的册子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这些天来陆英的生计,即便困顿,他也并没有开口求过人。 这样冷的天,连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冰,恐怕连握笔都难。 毓坤轻声道:“你……” 陆英却打断她道:“这些时日,陛下过得好么。” 这话令毓坤陷入到了回忆之中,这些天发生的事纷至沓来,她想到了身边的蓝轩,想到了宫里的娘和妹妹,想到了远在洛阳的岚哥儿,最后终是道:“还好。” 陆英定定望着她的眸子,似乎想望进她的心里。 许久后他轻声道:“陛下的眼睛告诉我,这并不是实情。” 毓坤并没有说话,只是捧着手中的粗碗摩挲,过得不好吗,似乎也不是,只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再也回不去到当初了。 放下碗,毓坤道:“明日起,到司经局去罢,沈峥说朕应该赏罚分明,以你之才更不该耽误在此处,朕给你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望你好好珍惜,报效朝廷。” 说罢她起身向外走,陆英在她身后沉声道:“臣志在报国,也志在报君。” 毓坤停了下,但并没有回头,就那样走了出去。 走出那条巷子的时候,毓坤才发觉天上已飘起了大雪,冯贞已等了她许久,见她走出来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马车,冯贞只听她轻声道:“回宫后,唤蓝轩到乾清宫来。” 161 第139章 见她一水儿青碧, 立在株结了粉黛的木芙蓉下, 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只是宽袖阔带,愈发显得脸小, 陆英沉沉道:“瘦了。” 毓坤一怔,倒没想到他竟起这话头,一时不知怎么答话,纤细的手腕却被捏住了。下意识挣开他, 毓坤笑道:“拉拉扯扯, 做什么。” 她还真想不通, 怎么打上次见面起, 他倒越发亲昵自然了。打小嬉闹惯了,原本她是不甚介怀的, 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她总觉得, 如今年纪大了, 是该避些嫌, 不能再整日厮混在一处了。 毓坤想转个话,却听陆英叹道:“怎么病了。” 毓坤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英道:“一脸憔悴, 脉息又弱成那个样,真当我瞧不出来。” 毓坤玩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倒成了大夫。” 陆英打断她道:“病了几日了?” 察觉到他已很有些不高兴了, 毓坤只答道:“也有几日了。” 陆英哦了声, 冷淡道:“也有几日了, 单瞒我一个人。“ 毓坤倒气笑了,沉着声道:“到底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陆英瞧着她道:“那我倒要听听,殿下想怎么审我?” 毓坤望了他片刻,终是忐忑,忍不住道:“说说罢,考得怎么样?” 陆英微微一笑,望了她许久,方道:“殿下想要个什么名次。” 毓坤嗔道:“难道我要什么便是什么,又不是为了我,才去考功名。” 然话一出口,她忽然怔了怔。 陆英很郑重地望着她,郑重到毓坤几乎连呼吸都忘了,方听他缓缓道:“是为了殿下。” 这五个字实在太重,她只觉担不起,下意识退后,却听陆英淡淡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毓坤只听陆英沉着道:“如今是八月,等再过七个月,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便在翰林院了。” 会试后殿试一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编修,然而一甲要谈何容易,怕是要屏蔽的关键字挑一。听他语气笃定,毓坤忍不住拿话堵他,笑道:“听听,这可当真够不谦虚了。” 陆英不接话,只正『色』道:“虽然不在紫禁城中,但终究离殿下近了些。” 毓坤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想来无错,惯看他做闲云野鹤的样子,倒忘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做什么,他总是极有主意的,打了目标,便不放手。 只是,原来竟要七个月,毓坤是没想过会和他分开那么久,纤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环道:“待考完了这一场,你不回来听课么,毕竟离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呢。” 陆英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殿下想我回去?” 毓坤觑了他一眼,半晌后道:“我听说福王的伴读王澜也要考这场,可人家照旧日日入宫,顾太傅那的功课一点没落下,怎么偏你就不行?” 陆英懒洋洋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见毓坤的好奇心上来,他方望住她道:“若是日日入宫,分心怎么办?” 是极自然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毓坤的面颊忽然有些发热,她直觉这话不好接,便另起一事道:“那下月初八,顾太傅做寿,你要去么?” 陆英道:“殿下可忘了,下月初八,不仅太傅过生日,也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毓坤这才想起来,的确,下月初八是寅日,可不正是要发榜,待贴了龙虎榜,顺天府尹还要开鹿鸣宴,请各科经魁饮宴,这便是举子们迈入仕途官场的第一步。 若如此,那陆英必是要去,怕是赶不及去祝寿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失望。然这点失『色』未现于面上,却听陆英道:“可这世上却没有比太傅的寿诞更重要的事,寿礼我已备好,待放了榜在宗祠前磕个头,鹿鸣宴便不去了,总要给太傅贺寿去。” “只是……”他笑了笑道:“若到得晚了,殿下需等等我。” 毓坤这才知道,他先前故意这么说,是逗她的,不由冷着面道:“等你做什么,散了席,我便回宫了。” 陆英微笑道:“还记得太傅府上后园水边那个亭子么,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我请殿下喝酒。” 毓坤嗤道:“你这是去祝寿的,还是去看月亮的?” 陆英深深望着她道:“是去看老师,也是去见殿下。” 毓坤停顿了很久,久到陆英第一次竟有些紧张起来,方听她悠悠道:“那,要桂花酒。” 说完这话,毓坤只觉陆英认真盯着她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背过身,解开缰绳,毓坤沉声道:“今日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陆英却没有答话,只在她身后道:“殿下的东西落了。” 毓坤下意识转身,方见陆英伸出手,掌中正握着块带缺的玉,晶莹剔透,是那日她丢了的。 这玉是去年生辰时陆英给她的,毓坤原本没在意,见着好看便带在身上,然此时见了她却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更想起梦中蓝轩曾说:“……双玉相合为珏,这玉,怕是一对罢。” 她不禁抬头,认真打量起陆英来,心中想着,也不知这玉到底有没有另一半…… 与他对视片刻,陆英神『色』无异,毓坤不由心叹,想来那梦并做不得真,而蓝轩的话自然也是她意由心发,臆断出来的。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英自顾拈起她腰间的绦环,仔细将玉系回去道:“隆福寺的僧人说这玉祛灾除厄,殿下收好,可不许再丢了。” 然尾音落下时他却一顿,这么系了才发觉,她绦环束下腰身极纤细,仿佛一手便能握得过来。停了许久,陆英方将手放下。 毓坤笑道:“我想系便系,想丢便丢了,难道你还能管着我不成?”虽这么说,纤指却下意识抚着那冰凉的玉面。 陆英未接话,只微笑道:“七个月后,臣可是……” 话音刚落,却被人朗声打断道:“陆兄,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毓坤蹙眉,方见街对面有个青年急匆匆走了过来,望见她便是一怔,向着陆英笑道:“我说你怎么舍得下我们先走,原来是赶着与美人相会。” 毓坤面『色』一沉,她知道来人见她士庶巾服,只当是白衣平民,言语间未免轻浮不敬。见她要恼,陆英打断那人道:“泰来且等等。” 161 第140章 如今已是岁末, 紫禁城中朱墙黄瓦下结了彩灯,森森禁宫也有了些鲜活的气息。越是临近除夕,内廷二十四衙门越是忙碌,连带着穿梭在廊庑下宫人们脚步也急促起来。领头的宫女是尚膳局的老人, 如今可以被称一声姑姑,最是机警有经验,远远望见御驾浩荡向乾清宫这边来,即刻带着身后的宫人们跪了一片, 牢牢抱着手中的食盒, 连大气儿也不敢喘。 但偏有个年纪幼的小宫女, 入宫不过经年,耐不住好奇的心, 跪了好久身子也发酸, 就在那双金线绣龙的皁靴打自己面前经过的时候, 禁不住悄悄抬了眼, 却再移不开目光。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年轻的帝王竟生得那般隽雅, 英气逼人,眉目却又潋滟含情,倒像是个多情公子。一时间她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然后便是身边姑姑厉声的斥责。 “还不把头低下!” 姑姑的声音带着颤儿,小宫女顿时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坏了规矩, 她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未及反应已被人大力按着,额角在冰凉的青砖上磕出带血的脆响。 冲撞御驾是死罪,小宫女浑浑噩噩,手脚冰凉,不知自己怎么就魔怔了似地竟忘了低头。再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已有巴掌落在她脸上,是姑姑在掌她的嘴。小宫女痛得厉害却不敢哭,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 然而就在这会,一个声音道:“停了罢。” 是个尖细的男声,恐怕是皇上身边的冯公公,小宫女泪眼婆娑地伏在地上,只听冯贞道:“这婢子带下去教教规矩,今天是个好日子,皇上开恩,免了她的罪。” 小宫女死里逃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御驾已走出好远才惶惶叩起头来,抹着额上的血迹她打心眼儿里庆幸,却又有些想不通,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乾清宫的暖阁外,冯贞打起帘子,毓坤抬腿迈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外间的寒气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成了霜。毓坤下意识拢了手,还没回过神来,冯贞已唤人端了水来。 在鎏金的铜盆里浸了手,毓坤方感到热气从指尖漫了上来。北京的冬天格外地冷,让她不禁向往起她娘曾给她讲起过的苏州的冬天,是并不怎么下雪的,恐怕比北方要暖和许多。 按理说萧家与薛家是世交,那么蓝轩的祖籍也该是在江南,却不知为何他倒像是从不怕冷一般,再大的风雪里,攥着她的手总是暖的。 思绪飘忽间,毓坤只听冯贞在耳畔道:“宴席已备好了,万岁可是要……” 冯贞的声音很轻,毓坤却像是惊到了般,很是怔了怔,不明白为何这几日总是常常会想到蓝轩。 然而下一刻她便把这念头甩开了,在心里对自己说,如今她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今日既然是他的生辰,自然是修补关系的机会,所以破天荒地,她命人在乾清宫的暖阁中置了酒席,要为他过一次生辰。 但是……她花费如此周章,真的只是为了她的江山对他笼络和利用,便再没有半点私心,毓坤隐约知道并不是,但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隔着雕花落地罩,毓坤隐约望见暖阁的花厅里尚膳局的宫人将六十四道精致的菜肴布好,躬身垂眸,鱼贯而出。但她身边的冯贞面上却有些迟疑,听着他欲言又止的话语,毓坤淡淡道:“去请他来。” 她自然知道,因着前日的不欢而散,依着蓝轩的性子,并不一定会来。她虽为帝王,但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帝王的威严,明儿面上他是敬着她的,但私下拂她的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得滴水不漏,叫人瞧也瞧不出来。譬如这次,冯贞定是早就派人去传,这会儿蓝轩还未到,大概是不会来了。 好在她有耐心,冯贞也听得出她的意思,明白今日是请也好,绑也好,需得将蓝轩的人带到。 想来也是,只有这两人将话说开了,往后才能有好日子过。 一想到这儿,连冯贞也不由惆怅起来。虽然他从不多说,但不代表他心里不明白,甚至比一般的人更透亮些,眼瞅着这两人之间的结越拧越死,他心里更是着急上火。 所以有了毓坤的话,冯贞自然是下了个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蓝轩的人找来,只是天不遂人愿,就在他亲自到乾清宫东面的配殿,司礼监的那几间灰瓦房去寻人的时候,却听守在那儿的崔怀恩道,蓝掌印方才告了假,出宫去了。 冯贞咬牙跺脚,面儿上却不改色,崔怀恩也恭恭敬敬,再问起蓝轩的去向,只道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崔怀恩并没有说谎,蓝轩离宫前并没有说起自己去哪儿,他也从不会问。只是这样一来便苦了冯贞,毓坤那儿是没法回报的,要再叫人出宫去寻,寻不寻得到是一说,就只怕将人寻回来这时间也耽搁了。 想到这冯贞不由在心里狠劲儿数落起蓝轩不识好歹,那可是万岁,这紫禁城里再没有更尊贵的人,如此特意赐宴,还没人胆大到敢不来的。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暖阁里,毓坤等了一刻,虽然冯贞还未回来,她却已然明白了。 蓝轩不会来了。 望着渐冷的佳肴,毓坤在心中想,她虽然并没有挑明今日是要与他过生辰,只是说要召见他,但毓坤相信,以蓝轩的心智,难道还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来。 他虽然会拂逆她,但如此冷落她,还是第一次。 毓坤心中说不出生气还是委屈,或者说涌上来的是种更复杂的,她并不熟悉的情绪,冷淡道:“撤席。” 冯贞临去前安排了几个贴心的人伺候她,自然是话少又会干活儿的,这会得了吩咐,低垂着眉眼麻利地收拾起来。 毓坤怔怔地望着宫人忙碌的身影好一会,她向来朴素,国库又不丰盈,为了开源节流,亲自带头,除薛太后住的永寿宫外,各处的用度都减半,但今天的宴席她却没减半分,山珍海味皆有,奈何却这样糟蹋了。 想到这毓坤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冷着声,毓坤再吩咐道:“也不必收了,捡些好的给各宫送去,就说是朕赏下的。” 说罢,她起身向外走。 暖阁里的宫人见这势头,乌泱泱在毓坤身后跟了一片。但当真出了暖阁,毓坤却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 在隔扇外站了会,毓坤听见身边一个轻柔的声音劝道:“万岁回去罢,外面风凉。” 是绛雪,此时她安然无声的陪伴让毓坤的心也宁静下来,反思起为什么近些时日一到蓝轩的事上,她便会失了冷静。 再回到暖阁的时候,冯贞也回来复命。方才他已派出了几人,到蓝轩可能去的各处去寻,务必要将人找回来。 果然冯贞身后并没有蓝轩的影子,这会毓坤冷静下来,倚在鎏金的九龙宝座上,平静无波道:“既然他告假,那便好好歇着,明日也无需来了。” 冯贞一惊,这是要将蓝轩免去差事的意思?他一时间不知毓坤说的是气话还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不好问,更知一会若是蓝轩来了更加难办,只得应道:“奴婢这就去传话。” 察觉到暖阁中涌动的惊诧,毓坤在心中想,早晚有一日,她是要将旁落的权力一点点儿收回来,这段时日里她已将这事完成了大半,至少内阁中都是些听话人,只是在蓝轩这儿并不好下手。方才她仔细想了想,今日正是个机会,她总要试一试他的态度,况且…… 她就不信,得了这样的讯息,蓝轩还敢在宫外徜徉。 想到这儿,毓坤心中畅快了许多,见她面色放缓,冯贞这才从袖中取出份折子递上道:“方才通政司来报,禁军统领谢意求见万岁。” 自开封一别,时日不浅。前些日子回到京城,谢意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毓坤忙于政务,还未及去看他,心中不由涌上些歉意。 但谢意递上来的折子却并没有说这些,反问她安好,还要请她到家中吃锅子。 阖上折子,毓坤笑嗔道:“胆子倒大,经了几次事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但眼前却不由浮现起前些年,她尚为太子的时候,每到冬天,最冷的那几日,谢意便会张罗着她和几个伴读聚在一处,喝酒,吃羊肉锅子。 她是不愿沾酒的,但却不妨碍他们几个饮酒赋诗,就连沈峥那样端方的人也玩得尽性,而陆英总会沉默着不经意地为她挡酒…… 时间仿佛过去了太久,一切从前的记忆都模糊起来,毓坤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难为谢意还记得这样的曾经。 虽然知道这会儿谢意再组这样的局,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今时今日,毓坤忽然有了想要放纵一下的念头。 “更衣。”冯贞只听毓坤的声音道,他犹豫了会,低声道:“奴婢已派人去寻蓝掌印……” 下意识抬头,冯贞正见毓坤冷淡的视线,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备车,去安国公府。”毓坤的声音像是从高高的九天落下来,冯贞咬了咬牙,只得低头应下了。 ※※※※※※※※※※※※※※※※※※※※ 三月份以来发生一些事情,过得有些不顺利,所以写文这边松懈了,向大家道歉,原本是想一口气写完再全部贴上来,因为怕容易心情受影响,但没有考虑到这样做给大家的体验不好,再次道歉,会随写随更,不想追连载也可以攒攒再来看。 第141章 正如毓坤料想的那样, 谢意组局的心思并没有那样简单。 自打陆英从泉州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毓坤虽给了他司经局的差事,却并没有重用他。陆英也并没有什么表示,仍旧是住在城郊那间赁来的旧宅子里, 家徒四壁,顶风漏雨,而他则每日天不亮便起了,徒步到衙门里当差。 这没事人似地样子让谢意看在眼中急在心上, 眼见着毓坤并没有再召见陆英的意思, 谢意明白这事只能他来做。 况且这几日宫里传来的消息, 毓坤与蓝轩不睦,恐怕身边正是缺人, 更该趁热打铁, 削减毓坤对蓝轩倚仗。所以待回到了京城, 谢意便马不停蹄地组了这局。 只是谢意将这想法告诉陆英, 却并没有等来陆英的赞许。见他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谢意禁不住道:“那你说说, 这事该怎么办?” 他指的自然是毓坤对蓝轩的器重,像蓝轩那般从来就是一手遮天,玩弄权柄的人物, 谢意是断不信他甘为臣属的,虽然他一介内侍, 想来掀不起大浪, 但处在离毓坤那样近的位置, 总是不妥当。 陆英抬眸望了谢意一眼,并没有说话。谢意觉得自打这趟回来,他的变化是显而易见,若说原先陆英行事带着三分少年意气,那么现在就是稳得叫人看不透。 譬如现下,虽然已得了宫里的消息,御驾不多会就要到安国公府,陆英却叫他并不必说什么,一切照旧便好。 谢意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听说今日蓝轩出宫,并未跟在毓坤身边,不趁这样的机会把话在毓坤面前挑明白了,恐怕日后更不好对付蓝轩。 见谢意负手在厅中转着圈的样子,陆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畔道:“你知道么,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一天,而猎人要做的……” 他笑了笑道:“就是等。” “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绝不要打草惊蛇。” 陆英声音虽低,语气却很是笃定。谢意诧异地望着他道:“这么说,你是已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不成?” 陆英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谢意放下心来,就是说嘛,以陆英的心智,怎会全无打算。 既然陆英有打算,谢意也不费口舌,转身便出去张罗起接驾的事。 毓坤这次来安国公府并没有大费周章,她换了便服出了东华门,冯贞已准备好了一辆四驾的马车,又叫两队锦衣卫跟着,这就向着谢家去。 因那宫车很是低调,并没有引起坊间百姓的主意,谢意也让禁军在闹市清道,因此不多一会儿毓坤的车驾就到了安国公府。 谢家一家老小都出来接驾,浩浩荡荡跪了一片,毓坤免了他们的礼数,又上了轿,由谢意领着一路走到宅子后面的园子里。 谢家的园子是仿苏式园林建造,精巧绮丽,毓坤做太子的时候常来。她的目光在熟悉的山石间流连了会,迈开步子便踏入水畔的花厅。 花厅正中的八仙桌上已架好了一口大铜锅,冒着腾腾的热气,旁边摆着宰好的鲜羊。这锅子的吃法还是从蒙古瓦剌那边传来的,只消用匕首将羊肉削下薄薄的一片,放在铜锅的沸水中,一烫即熟。沾些盐巴,鲜美无比,正趁下酒。如今是冬天,谢意竟寻了好些新鲜的蔬瓜,一同煨在铜锅旁。 屋内的炭烧得很旺,冯贞将毓坤解下的裘衣抱着,退在一旁。毓坤径自在上首落了座,环顾四周,谢意、沈峥……陆英自然也在,毓坤并没有意外。 也就在她望向陆英的时候,陆英也正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的瞬间,毓坤微微启唇,最终没有开口。 陆英也就那样站着,但他面上的神情却是她看不懂的。 毓坤既坐着,旁人就只能站着。这般的拘束,并不是她想要的。转开视线,毓坤望着谢意道:“今日不必讲那些规矩,还是同原先一样罢。” 众人自然领命。 见毓坤的目光在花厅中扫了一圈,停在陆英身上的时间最长,谢意一笑,想要将毓坤下首的位置让给陆英,然而他刚一动,陆英却已在毓坤对面坐下,谢意和沈峥只能一边一个,在毓坤两边坐下。 这八仙桌只坐了四个人,自然是宽敞的,谢意一面给毓坤烫羊肉,一面在心中思索着陆英的意思。毓坤倒心无旁骛,只关心他的伤势。 将烫好的羊肉捞在毓坤面前的碟子里,谢意将手一挥,不在意道:“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见他还是老样子,毓坤一笑,低头拨弄那羊肉,也就在这会,她再次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是陆英。 在坐的几个人中,只有他知道,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这样腥膻的生食,却依旧要勉强自己吃下去,不然便是少了些男子气概。也只有他会不经意拦在她面前,悄悄将她面前的碟儿换去了。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毓坤顿了下,那点儿愣怔便被身边的冯贞打断了。 附在她耳畔,冯贞轻声道:“方才宫里来人回报,蓝掌印已回宫,正在乾清宫候着。” 毓坤冷哼了声,在心中想,既然三请四请都不来,这会在乾清宫候着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她又忍不住思忖,是不是这会她也该回去了? 这念头一过,毓坤心中一紧,什么时候她竟这么在意起他来了。无端有些烦闷,毓坤拈起手边的酒盅抿了口,烈酒的味道将羊肉的腥膻冲散了,她感到好受了些,借着酒意起身,沉声唤道:“陆时倾。” 话音落下,花厅中喧闹的觥筹交错都停了,谢意与沈峥起身,陆英正立在她对面,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 “从明日起,你便到户部去罢,把巩琳的案子细细地查,朕信得过你。” 将这话说完,毓坤一下感到轻松而释然,这才是她今日来谢意这儿真正的目的。蓝轩势大,她总要制衡,今日她也想清楚了,就干脆从这税改的事开始,立起自己的羽翼。 听了这话,谢意心中一块巨石方落了地,他面带喜色望向陆英,却发觉他的表情更多是诧异。 但是陆英还是很快谢了恩。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挺拔的身影,毓坤一字一句道:“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说罢她掷下净手的帕子,带着冯贞向外走。 直到好一会,花厅里才重又有了动静,望着已起了身的陆英,谢意道:“户部是什么地方,你还不明白,皇上的钱袋子,这般的器重,你竟不愿意。” 陆英叹了口气,谢意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神情这般凝重。屏着呼吸望着陆英,谢意只听他轻声道:“并非是不愿,只是突然了些,倒像陛下……和谁赌气一般。” 谢意一凛,若说和谁赌气,那只能是蓝轩了。但他转念想了想,又笑了,轻松道:“若是你说的那样,岂不是更好。” “这不是说明,皇上并不信任蓝轩。” 陆英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并不是不信任,反倒怕是在陛下心里……看重他。”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车帘后的街景一路倒退,毓坤忽然就有些后悔了。 这么一来倒像是蓝轩一回宫,她便巴巴地赶回去,但又不能不回,这令毓坤很是气不顺。但又转念一想,今日毕竟是他的生辰,她的确是要缓和下两人的关系,倒不至于置一时之气。 她是帝王,合该胸怀宽博,广施恩威。 这么想着,她已在东华门外下了车,又换上软轿,一路到了乾清宫。 正如冯贞说的那样,蓝轩正在暖阁里等她。毓坤走进去的时候正见蓝轩颀长的身姿立在须弥立柱旁的熏炉旁,他俊秀的手握着香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倒像是从画儿里走出的人。 毓坤怔了会,蓝轩已听到声响回身,沉沉的眸子正望着她。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落了好一会,见蓝轩微微蹙眉,毓坤不由疑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似乎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妥。然而下一瞬间毓坤便反应过来是哪不对,蓝轩还没有上前行礼。 冯贞自然也发觉了,他躬身咳了声,蓝轩这才将目光从毓坤身上移开,撩起下摆,在他要跪的时候,毓坤道:“免了罢。” 说完她径自向屏风后的卧榻走,冯贞小步跟了上,绛雪已带着宫人在那等着了。由绛雪伺候着换上燕居服,毓坤再走出来,在九龙宝座坐定。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冯贞已带着宫人都退下了。 毓坤抬眸望着蓝轩高大的身影,刚欲启唇,却感到蓝轩的手落在她的面颊上,微微带着粗砺的指腹碾过她的唇。 毓坤被这大胆的举动惊得忘记了反应,却听蓝轩低声道:“陛下去喝酒了。” 这话叫毓坤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还没有问他的话,他倒先质问起她来了。 许是察觉到里面的动静,守在外间的冯贞轻声唤道:“万岁?” 毓坤抬眸望着蓝轩深邃的瞳,他蹙眉时一闪而过的痛叫她怔了会,然那点儿波澜很快就消失。毓坤甚至有点怀疑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她挥开了蓝轩的手,深深呼了口气,沉声道:“无事。” 是对冯贞说的。 蓝轩被她挥开的手垂下了,他退了一步道:“陛下唤臣来,是有什么事。” 毓坤这才想起正事来,这会中午的席都已撤了,暖阁里没有一点儿热闹的气氛,她说不出是要给他过生辰的话。而蓝轩远远站着,仿佛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他秀逸的身姿无端显得形单影只。 想来这么些年,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沉默了会,毓坤从怀中取出薛太后那串春钱,递与他,有些忸怩道:“太后赏你的。” 蓝轩诧异地望着她,目光落在她指尖的那串春钱上,那样专注的凝视像要将她整个人看透一般。 许是炭火烧得太旺,毓坤感到暖阁热了起来,她想收回手,纤指却被蓝轩一把握住了。 从她指尖拈下那串春钱,蓝轩道:“这是什么意思。” 毓坤不信他不明白,偏故意要问。她不想答,蓝轩却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僵持了会,毓坤终是道:“太后说,今日是你的生辰,特意打了这串钱给你,勉力你为国效力。” 蓝轩仍是望着她,毓坤忍不住抬眸瞪他,却见蓝轩唇畔现出一抹笑意。 他用力捏着她的指尖,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那……陛下想怎么与臣过。” ※※※※※※※※※※※※※※※※※※※※ 今天是存稿箱为大家服务,以后都会在这个点放出更新,没有的话会在早上更新假条 第142章 他的声音低沉, 无端透出些暧昧来。四下无人,毓坤想挣开,却被蓝轩有力的指挟着,似是定要她说出什么来才罢休。 毓坤面颊发热, 目光与他相接的一瞬却又忍不住沉溺。蓝轩棱角分明唇离得极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并不是内侍会用的那种浓烈的味道,而是沉静却极有侵略性。 他唇角微扬,似是含情, 无怪乎萧恒当年是多少京城少女的梦中人……毓坤忽然就想起那炽烈的吻落下来的热度。 自己一定是疯了, 毓坤在心中想,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这些事。 而蓝轩似乎知她所想, 在她不及防备的时候, 灼热的气息已压下来。 许久后蓝轩才放开她,长而绵密的睫毛扇子似地忽闪了下, 毓坤从失神中缓过来。 唇瓣有些发肿,毓坤面颊更烫,呼吸也不易察觉地急促, 带着酒意的酡红晕在她面上,蓝轩眸色深了深,有力的手转而钳起她的下颌。 “沾酒即醉的身子, 还敢在外面放纵。” 他的语气很重, 毓坤眼睛睁得大大的, 心却沉了沉。她无暇分辨他语气, 一阵自责忽然涌了上来。 身世一直是她最大的秘密, 如今处在这样位子上,更要小心谨慎才行。 见她这样的神情,蓝轩忽然伏下身,几乎与她平视。他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的神情叫毓坤不自在起来,她想别开脸,却被蓝轩捏着下颌又将脸转过来。 “怕什么。”他正色道:“便是真有什么,还不是有臣在。” 这话他不止一次说过,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每到紧要关头,他总是在她身边。 就像是踽踽独行的旅人,走得时间长了,毓坤真正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 她猛然站了起来,蓝轩也未及防备,跌跌撞撞间下意识扣着她的腰,将她按进怀里稳住。毓坤这才发觉,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长个儿,他依旧比她高上许多。 掐着她细腰的手很有力,毓坤第一次没有反抗,就这样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道:“今日朕特意设了宴,要给人庆生,谁知道那人不知好歹,也不知道出宫到哪儿鬼混去。” 虽然说的是正经话,语气却无端带着点儿娇音,是委屈得的意思。 毓坤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明明是想出口气,怎么竟像是撒娇了。 她赧然得很,想再说什么将这话岔开,却感到蓝轩搂着她腰的手更用力收紧了,简直要将她嵌进骨血里。 毓坤知道,她的话蓝轩一定是听懂了。本来就面皮儿薄,在他面前的无所遁形让毓坤更加局促,却听到发顶落下的轻笑声。 “若陛下有这份心,现在也不迟。” 这便是调侃了,毓坤竭力想维持九五之尊的威严,板起面孔,推开他道:“朕还未问你的罪。” 蓝轩倒似一点儿不怕,微笑道:“那陛下要如何问臣的罪。” 那本是气话,蓝轩这么一问,毓坤倒滞了滞。瞧蓝轩那好整以暇的样子,毓坤抿着唇道:“先罚你看三个月的公文,然后今日置宴的这些花销,都要打你的例钱里扣。” 蓝轩唇角扬得更高,见毓坤一本正经的样子,低下声道:“臣身无长物,哪处不是陛下的?陛下想怎么罚便怎么罚。” 虽然是认罚,但毓坤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她从小受得教养是端方严谨的,自然听不出其中的端倪来。 见她忖度地望着他,似乎真在考虑要从哪下手,蓝轩只觉得可爱极了,握起她的手,在她耳畔道:“已是申时了。” 毓坤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蓝轩望着她,正色道:“臣的生辰日,只剩四个时辰了。” 这会毓坤明白了,这是摆明了邀宠来了。 明明是他先撒手不理的,毓坤觉得好气又好笑,蓝轩握住她的手却攥得很紧,就在毓坤要启唇的时候,蓝轩轻声道:“臣只要陛下四个时辰,只属于臣的四个时辰。” 他郑重的语气叫毓坤的心颤了颤,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况且这会,她也不想拒绝。 认真望着他,毓坤道:“好,朕应了你。” 蓝轩面上现起了笑意,毓坤看得出,那是真正的开心。 “那就一言为定。”牢牢握住她的手,蓝轩用力道。 ※※※※※※※※※※※※※※※※※※※※ 明天尽量多写点 第143章 直到出了宫, 毓坤才知道蓝轩是要带她到小沧澜去。 这园子原本是她娘的,毓坤从小住惯了,自打薛太后将这园子送与蓝轩后,她也不是没来过。但这次来, 毓坤明显不同,但具体哪不同她又说不出来,就像是整个园子被收拾得焕然一新,有了鲜活的生气。 蓝轩接手这园子后, 就只留了司礼监贴身的几个人日常守着, 毓坤随蓝轩走过月门,来到正房的中堂, 那些在庭院中扫洒的内侍便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毓坤在廊下站了会, 厅中刚擦洗过青砖地面亮得能照见人影。她又抬首,正见头顶的檐角挂着的两盏红彤彤的灯笼, 直觉一会定有什么大事,毓坤踟躇了会,竟是不敢走进了。 蓝轩却是早就迈了进去, 负手立在厅中,望着她,笑道:“怎么不进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调侃, 就像是笃定她心中发怯, 毓坤心中未免不平。 她怎能叫他小瞧了她。哼了声, 踏着门槛一步迈入厅中。当真走进去才发觉, 里面倒无甚特别, 不过是案上置了桌席,案下放了只雁。 真正令毓坤感到好奇的是,那案下的雁竟是活的,被绑缚住了翅膀,犹自挣扎得厉害。而旁边的博古架上有只斑斓的大猫,懒洋洋地眯眼舔爪,视线却一点没离开过那只雁,正是蓝轩养的金赤霜。 见蓝轩回来了,毛光水滑的大猫抖了抖身子,一个纵越便从博古架上挑了下了,在蓝轩腿上很是亲昵地磨蹭了会,便迈着轻巧的步子像那雁踱过去。 想来它时以为,那雁是给它的美食。然而这次蓝轩并没有纵着它,捏起它颈后的皮毛便将整只猫拎到外间的庭院,又回来将中堂的隔扇也阖上了。金赤霜委屈极了,翘着尾巴在外间喵喵地叫唤。 毓坤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景,直觉想笑,但当蓝轩慢慢走近,她忽然就笑不出来。这会太阳已经落山,斑驳的余晖透过隔扇的窗棱落进来,厅中暗得很,蓝轩点起两个红烛,室内燃着暖黄的光,毓坤忽然就明白了。 雁是阳鸟,雄雌配偶忠贞,《周礼》中说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礼,出去纳采皆用雁,再加上今日的布置,蓝轩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忽闪的烛焰下,蓝轩英俊的面孔专注而深邃,毓坤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如今是冬天,而雁是候鸟,大批早就南迁,难为他竟还能猎到一只,无怪乎今日早早地出了宫,难道竟是为了这事? 毓坤只觉一颗心像是被只手捏着,又酸涩又涨得满满的。她试探性地开口道:“这雁……哪来的?” 蓝轩淡淡道:“怀来猎场。” 他的语气并不在意,毓坤眸子却有些发涩,怀来距离京城百里,来回便是二百里,又是那样大的风雪,恐怕寻一只雁也难,所以才耽搁到下午。这会她终于明白,恐怕今日这场,蓝轩已准备了许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倒又着了他的道。 但这次她心里的感觉却不是生气,而是五味陈杂,从小到大她虽然是太子,但除了她娘和身边的伴读,旁人的好都是浮在面上,毓坤清楚明白的知道,若有朝一日她不再是太子,那么先前簇拥顷刻如过眼烟云。 但蓝轩却不同,该信他么?毓坤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做不了伪。 抬眸望着蓝轩,毓坤伸手要去捉那雁,蓝轩似是惊讶,毓坤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表情,不禁有些好笑。 蓝轩将那雁抱起来,却将毓坤拦下了。 “陛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蓝轩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字一句道。 毓坤望着他没说话,只是绕开他又去够那雁。 蓝轩按着她的手道:“收了臣的雁,就是臣的人了。”这话是一定要说明白的,他总要明白她的心意。 不知道为什么,毓坤竟觉得蓝轩整个人都绷紧了,她忽然就想,若是现下她不答应呢,他会怎么做? 终于有种也将他拿捏住一次的时候,毓坤心里忽然涌上阵满意。 见她眸子里似乎藏着笑,蓝轩握着她的手慢慢收紧了,却仍是不让她碰那雁。 僵持了片刻,毓坤气不打一处来道:“是就是了,啰嗦什么。”既然许了他一人,她自不会食言的。 就在蓝轩错愕的那瞬,毓坤已从他怀里抢过雁,推开隔扇走了出去。这会天色已是灰蒙蒙的一片,用力将缚在雁翅上的红绳解开了,那雁挣扎了几下,抖动着翅膀盘旋飞入天际,也就是在它撞入云端的那一瞬,另有一个影子迎了上来,两只雁盘旋在一处,渐渐往南飞去。 放完了雁,毓坤回身,正见蓝轩深深的望着她,眸中的温柔叫她的心狠狠发颤。她并不愿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故意板起脸,望着蓝轩道:“看什么看,已是朕的东西,怎么处置也是朕说的算。” 蓝轩面上也现出笑意,他用力攥住毓坤的手,慢慢向中堂后走。炽烈暧昧的烛火下,毓坤一颗心忽然紧张起来,她几乎是被他牵着走到屏风后的那张拔步床上,心跳得更快,隔着纱帐她隐约望见一套吉服正铺在榻上,红裳绿裙,织金的霞帔。 几乎忘了呼吸,毓坤第一次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却感到身后的蓝轩压了下来。 “臣想……让陛下穿给臣看。” 他牢牢扣着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 ※※※※※※※※※※※※※※※※※※※※ 咳,并没有做到多写,罚我每人发一个红包好了。 第144章 毓坤的身子发僵, 蓝轩却握住她的手,俯下|身引她抚在吉服的妆花纱裙面上,裙襕上织着扁金丝,微微粗糙的触感让毓坤更僵得厉害。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穿这样的冠服, 更想象不出自己做女子打扮的样子,这与十八年来她所受的教养是根本违背的。 像是要确认什么般,蓝轩却很执拗,她感受得出的他的渴望, 今天又是那样特别的日子, 她并不愿流露出不情愿的情绪来。 鲜红的纻丝麒麟袍在烛火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旁边金灿灿的凤冠灼得人双目发痛。僵持的时间太久, 蓝轩还是察觉了她的抗拒, 毓坤只感到捏着她纤腰的手收得更紧。 最终蓝轩将那缀着金银的霞帔挥在一旁,搂着她在榻边坐下, 叹了口气道:“不愿就算了,难道这样的日子里,臣还能强迫陛下不成。” 毓坤听得出他没有掩饰的失望, 沉默了,她启唇欲言,却听蓝轩低声道:“吉服不愿穿, 堂总是要拜的罢。” 听了这话, 毓坤微微一笑, 便感到蓝轩已拉着她起身。但两人走出屏风时, 倒是毓坤快一步, 率先走到前厅的香案前。这会那处并没有摆什么祖宗牌位,只立了一对红烛,汩汩的烛蜡流下来,就像是情人的眼泪。 毓坤转过身,蓝轩已跟了上来,她有些局促地站着,蓝轩笑道:“怎么,这事还要叫臣教陛下么。” 毓坤瞪了他一眼,但想到将要的事,面上渐渐现起片红晕。今日并没有思议,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在香案前跪下,叩拜了天地,起身再拜祖宗。 然而这次起身之后许久都没再有旁的动静,毓坤禁不住瞧瞧用余光瞥向蓝轩,却见他正阖掌,望着香案低声祷念,神情庄重而不一般。 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毓坤忍不住动了动身子,蓝轩察觉了,转过来望着她。毓坤见他眸子是喜悦的,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怅然。 毓坤忍不住道:“你在念什么?” 蓝轩道:“在向列祖列宗请罪。” 毓坤心中一紧,低声道:“朕扰到你了么?” 见她忧虑的样子,蓝轩笑道:“不打紧,我说的他们也不爱听,怕是听完之后棺材板更要压不住了。”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入宫做了内侍的事,不由宽慰道:“不必忧心,等过了年朕就发一道诏书,为你恢复了名誉。你也不必再做内侍,可以出宫开府,做内阁学士。” 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确实在心里为未来做了许多打算,蓝轩深深望了她许久,扬唇道:“那如果臣想陛下了怎么办?如果臣想再离陛下近些呢?” 毓坤自然懂他的意思,面儿上的红晕更胜,但仍是低声道:“朕许你十日中有一日……宿在宫里。” 蓝轩睁大眼睛望着她,委屈道:“十日才有一日,也太少些了罢,难不成臣在宫里做内侍,出了宫做和尚。” 他说得直白,毓坤面上简直红得要滴血,她向来是说不过他,这会更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嗫嚅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烛火摇曳,见她原本就娇艳的面庞在暖黄的光下平添一份妩媚,蓝轩很是心动。他不说话,毓坤面上更添一层惶急。蓝轩第一次感到,他的确在牵动着她的心弦,倒不忍心再欺负她了,不由笑道:“好了,只要臣不出宫,这事不就好办了吗?” 毓坤睁大眼睛道:“难道你不愿意恢复名誉,做回萧恒?” 蓝轩摆了摆手道:“那些并不重要,臣只想在陛下|身边多留一会儿。” 毓坤敏锐地听出了他的未竞之意,不由道:“多留一会儿?那之后呢?” 蓝轩微微一笑,打断她道:“和臣闲话了这么久,陛下是不是把正事忘了?” 毓坤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拜堂才拜一半,倒在这叙起话来了。恐怕这世上还没有一对新人是这么过的。 蓝轩忍着笑,牵着毓坤的手,教她换了个方向与他相对而跪。毓坤的目光怔怔落在对面人身上,他英挺的眉目在烛火下柔和许多,竟与她脑海中少年萧恒的样子重合了。 也就在失神那瞬,蓝轩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毓坤回过神来,与他一同郑而重之地拜了下去。 再起身时,毓坤感到一切都不同了。 蓝轩牵着她的手起来,就要再向屏风后走去。拜过天地后就是洞房,他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想起蓝轩说的,今日他要只属于他的四个时辰,毓坤面儿上发烧,禁不住道:“等……等下。” 见她情怯的样子,蓝轩忍不住叹道:“吉时都过了,夫人还等什么。” 这会儿他倒不和她讲君臣之礼,反而讲夫妻之道,毓坤这才明白,方才他的柔情恐怕都是压抑着心性的,这会的强势不容反驳才真的是他。 并不待她反抗,蓝轩将她的腰一揽,便将她抱了个满怀,大步向那张拔步床走。天旋地转里毓坤只觉得心跳得要出来。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经这事,今日她却手脚无措起来。 等毓坤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被掷在榻上,蓝轩压了上来,极有侵略性的气息萦绕,毓坤在他身|下动弹不得,却仍是挣扎着道:“等……” 蓝轩终是停了下来,毓坤望着俯下来的俊美面孔,感受得到他乌沉沉眸子里的情|欲。 她咬着嫣红的嘴唇,小声道:“酒还没喝。” 蓝轩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他低下头,鼻尖在她面儿上亲昵地挨蹭了会,在她耳畔低沉道:“那你说说……是什么酒还没喝?” 知道他是故意调戏,毓坤才不接话,用力咬了他一口道:“你去,把园子里芙蓉花酒拆一坛来。” 蓝轩抚了抚被她咬痛的地方,微笑道:“那陛下这会知道了,这样的酒是酿来做什么的?” 毓坤见他这会拿先前的事来调侃,忽然明白之前也不知有多少次,因她懂得少,也不知道有多少便宜叫他占了去,不禁没好气道:“你是去,还是不去?” 见她娇嗔的样子,蓝轩心动得厉害,低头用力吮了下她泛着粉的耳珠,贴着她的面颊道:“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一会儿回来,陛下可要听臣的话。” ※※※※※※※※※※※※※※※※※※※※ 发现我还是挺喜欢写甜的 第145章 蓝轩回来得很快, 毓坤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时, 一抬头已经望见他拎着坛酒, 掀开纱帐迈进来。 毓坤撑着坐起身,蓝轩将顺手从前厅拿来的两盏瓷杯地给她, 径自拆了酒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混着芙蓉花的清新漫了上来,毓坤深深吸了口气,现出满足的笑意。 蓝轩俯下|身,修长的食指在她挺翘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下, 微笑道:“倒是个小酒鬼。” 毓坤泛着粉的面颊一扬,将那两个瓷盏在榻上放平,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两盏,便将酒坛丢了下去, 在榻下摔得粉碎,很是豪气。 她举起其中一盏,又将另一盏递给蓝轩,抿唇道:“干了。” 蓝轩从她的纤手中接过那盏酒,眸中含着笑意道:“怎么不像是合卺,倒像是陛下要和臣结义。” 毓坤这回听懂了他的话,这是在说自己不像是个姑娘家了。原本她就是被当男孩儿养大,言行举止自然是男子做派, 前十八年她从未在意过这事, 但今日蓝轩拿了这吉服与她, 毓坤不禁在心中想, 原来他更爱的是她女孩儿的样子。 见毓坤瞪着她, 气鼓鼓的样子,蓝轩只觉得可爱极了,他不禁俯得更低,握着瓷盏的手与她的交缠,望着她轻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两句出自《诗经·桃夭》,是赞美新嫁娘像桃花般明艳动人,嫁到夫家后夫妻和顺,家庭和睦。虽然方才已拜了天地,但得他这样说,毓坤还是面儿上发热。 蓝轩的嘴唇近在咫尺,几乎要挨上她的睫毛,毓坤经不住低头,轻轻去抿那酒,却听蓝轩低声道:“陛下是……害羞了。” 一下被蓝轩说中心事,叫毓坤心中发恼,她示威似地扬起下颌,却见蓝轩也含了口酒,就那样压了下来。 仰面倒在榻上,带着体温的酒液涌入她的喉间,在那样炽烈的吻下,毓坤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手中的瓷盏早不知被丢到何处去了,香气四溢的醇酒萦绕齿间,叫人忍不住沉醉其间。 一吻方尽,也不知是醉还是别的什么,毓坤被压在他身|下,乌发铺了满床,她双颊发烧,而蓝轩撑在她身侧,留恋地琢吻了下她嫣红的嘴唇,低声道:“陛下喜欢这酒吗?” 他深沉的眸子含着那样的深情,毓坤一时有些失神。 之后蓝轩掌控一切,有些时日不曾有过这事,毓坤难耐地厉害,失控的感觉让她紧张恐惧,但她不得不承认,对于他所给予的痛与欢愉,她并非全然排斥,而是隐隐有期待和渴望。 也不知道是炭火烧得太旺,还是打翻的酒熏得人醉,漫长的甜蜜酷刑耗尽了毓坤所有的气力,她感到自己流了许多热汗,又或是眼泪,但此时偎依在他坚实的胸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呼吸仍旧很急促,毓坤的面颊正贴在蓝轩的怀里,能感受到那里的温暖。微微一动,腰身便酸得厉害,蓝轩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这样的安抚让毓坤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蓝轩立刻便察觉了,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这会已近午夜,纱帐内没有点灯,除了感受他的体温,毓坤只能看见一点儿他英挺的轮廓。 纱帐中安静得厉害,甚至隐约可以听见墙外巷道的更声,过了子时便是第二日了,像想起什么似地,毓坤微微启唇,带着喑哑的声音打破沉默道:“嗳。” “你有没有想过,过生辰要许个什么愿望?”她轻声道。 蓝轩似乎是笑了,见毓坤不老实地直起身,哄道:“陛下想叫臣许什么愿望?” 毓坤很是严肃道:“这是你的愿望,朕想听你说。”说完又补充道:“朕愿意为你实现。” 见她严肃的样子,蓝轩想了想道:“好罢,那臣就说一个。” 他面儿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毓坤不禁紧张起来,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若是可能,臣愿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再没有流血漂橹,再没有骨肉分离。” 他的声音很轻,毓坤却听得明白,想起他的身世,心中却有千百种情绪涌了上来,又听蓝轩道:“陛下可愿为臣实现?” 毓坤仰头望着蓝轩,似乎有星辉落在他的睫毛上,在眉目间平添一阵柔和。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朕一定会做到。” 蓝轩似乎是笑了,但他眸中别的情绪毓坤却看不懂了。在他怀中翻了个身,毓坤干脆靠在他肩上,拽着他的发尾在手中绕了好几圈,故作不经意道:“那还有呢,你想为自己许什么愿?” 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毓坤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的忠心,为了朝廷的稳固。 蓝轩并没有答话,许久后方道:“陛下真想知道?” 毓坤缠在他发间的手指顿了下,之后道:“你且说说。” 蓝轩的手也插|进两人纠缠的发丝中,与她食指相扣,一字一句道:“若是可能,臣想和陛下做一对寻常的夫妻,过茶米油盐诗酒茶的平凡生活。” 在蓝轩开口前,毓坤有很多想象,想象着他会向她求些什么,然而蓝轩的答案却远出乎她的预料。他低沉的声音像涓涓的细流,让毓坤不由去想象那样的情景。甚至有一瞬间她竟觉得,远离朝堂纷争,宁静恬淡的日子也许当真不错。 但最终毓坤醒了过来,她知道蓝轩说的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 沉默了会,毓坤道:“这件事,恐怕朕无法应你。” 蓝轩笑了笑,毓坤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却听他道:“正因为不可能,臣才说是愿望。” 毓坤抿起唇,想再说些什么,蓝轩却松开她的手,将她身下锦被掖了掖道:“陛下若是不困,臣倒乐意奉陪的到底。”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一热,推开他道:“别靠得这样近,热得很。” 知道她向来面皮儿薄,蓝轩也不再调侃,就在挨着她的另一层躺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夜里,有他在身边,她心中很是安稳。 虽然喊着热,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毓坤发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在蓝轩怀里,光|裸的小腿和他交缠着,鼻尖贴着他的胸膛。 她几乎一眨眼便能碰到他的下颌,这样的姿势太难耐,毓坤想翻个身,腰肢却被蓝轩搂得很紧。 她不愿打扰他的好梦,只能将就着不动,近乎温顺地靠在他怀里。 这还是第一次她醒得比他还要早,毓坤百无聊赖,禁不住悄悄打量起他来,笔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他当真生得俊美无俦,性子也是真的恶劣,尤其是……与她相处的时候。 发了好一会呆,毓坤发觉自己被困得越发紧了,她几乎能感觉到整个人都被仔细拢着。白皙的肌肤泛起层粉,毓坤拱起背,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却发觉使不上力气。 这会她是真的疑心,其实他并没有在睡,而是有意戏弄她。忍不住在他胸膛坚实如玉的肌肉上狠狠拧了把,毓坤用力瞪着蓝轩,果然见他睫毛一闪,缓缓睁开眼,正与她对视,虽然是慵懒的样子,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明。 正如她所料,他大概早已醒了,毓坤忍不住嗔道:“醒了便醒了,作弄人很有意思么?” 蓝轩忍俊不禁,语气却是无辜至极:“臣怎么敢醒,总要叫陛下瞧个够儿才好。” 想来方才的一举一动已叫他悉数察觉,毓坤有些羞窘,哼了声裹着锦被,直起身子。 辗转半夜,衣物早就被扯得散落一地,她一面按着胸口,一面俯身用指尖去捞,但管得了前面却忘了后面,腰背优美的曲线尽显,蓝轩枕臂倚着,望着她的身影,并没有要去帮忙的意思。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毓坤转回身,正见蓝轩眯着眸子,好整以暇的样子,顿时着恼,索性松开手,抄起一旁苏绣的软枕砸在他面儿上,没好气道:“看什么。” 犹自带着沙哑的嗔怒叫蓝轩心动得很,虽然被砸得痛了,他却一点儿也生气,单手将那软枕拂下来按着怀里。 然而他再抬眸时,一下便怔住了。 毓坤已将昨天那件大红纻丝麒麟袍拾了上来,还有那裙襕上织金秀凤的百子马面,鲜艳的红纱衬得她越发肌肤如雪。 这会她仍旧是背对着他,察觉到蓝轩的沉默,毓坤并没有转过身,而是沉声道:“朕可只穿一次。” 毓坤的话虽然很稳,但蓝轩却从后面看得出,她雪白肌肤泛着层淡粉,削薄圆润的肩头也微微发颤。 毕竟一向是被人伺候着更衣,毓坤连衣带怎么系也不熟,更遑论这是女子的吉服。她裹着锦被,将那身麒麟袍铺在榻上摆弄了许久依旧不着门路,肌肤倒沁出层绵密的细汗,打湿的乌发贴的额上,更显得惹人爱怜。 这会毓坤着实后悔了,但自己夸下的海口只能自己应。 知道此时蓝轩正一瞬不转地望着她瞧,几乎能感觉得到他灼|热的视线沿着她的腰线流连,毓坤没好气地转过身,推着他起身道:“你先出去,没朕的话儿,不许进来。” 第146章 她的态度很是坚决, 蓝轩慢悠悠地起身,就在与她侧身而过的时候,带着笑道:“若是要臣伺候,陛下唤一声便好。” 他是打定主意要看她的笑话了, 毓坤在心里想。 她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仰面望着他道:“谁要你伺候。” 蓝轩低头瞧她,就见她裹得很紧的锦被下露出段粉藕似地颈子,又想起那下面大片雪白的肌肤上的红印, 不禁眸色深了深。 见他毫不掩饰的目光, 毓坤耳尖发红,下意识紧了紧攥在胸口锦被上的手道:“再打那些乱七八糟的主意, 看朕不治你的罪。” 蓝轩闻言莞尔, 在她耳垂上咬了口道:“真是个傻丫头。”说罢潇洒起身,披上长衫走下榻去。 晨辉落在他宽肩窄腰的背影上, 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待他走后,毓坤兀自摸着发痛的耳垂,不知道他说的傻是傻在哪里。 等到蓝轩真的走出去, 毓坤裹着锦被悄悄下了榻,又将门闩仔细插好,这才长舒了口气。 终于能抹得开手脚, 毓坤在榻下翻了一圈, 发觉果然不止昨夜她见过那套吉服, 连里面的中衣和小衣也是备好了的, 甚至还有双绣鞋。毓坤握在手里和自己的脚掌比了比, 竟然一点儿不差。 忽然就想起来先前有次,蓝轩捏着她的足踝把玩,叫她羞窘难当,原来早有打算,恐怕那时候他就在想着她穿这绣鞋的样子。 这人可当真是……明明面儿上也是倜傥君子,闺阁里的事儿倒真懂得不少。她忽然真有些怀疑,此前谢意收来的那幅《熙陵幸小周后》是他的真迹。 按理说萧恒少年入宫,断不会有什么过往,想来是没少看那些闲书。 毓坤出了会神,又去看榻上铺的衣裳。最上面是件胭脂红的抹胸,绣着芙蓉花。毓坤抚过绣线绵密的针脚,她从来只用素缎裹胸,这么娇艳的颜色好看虽好看,但当真是女孩子才喜欢的。很快将那抹胸掷在一旁,毓坤依旧是用素缎束上胸,然后穿上中衣膝裤,再系上那条织金的马面。 就这几件衣裳仿佛有千百条系带,毓坤绑前绑后,左拉右拽,简直恨不得自己有八双手好。待她终于将那大红纻丝的麒麟袍也系好,真正在榻边坐下来喘口气,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蓝轩倒是不急,并没有在外间催她,倒是格外有闲情逸致。 像是个被缚住手脚的娃娃,毓坤心里也忐忑得很,抹了把额上的汗,扶着床栏艰难地起了身。然而在房内走了圈,毓坤发觉这里竟连面铜镜也无。 即便照不到自己现在样子,毓坤也能想象得出她有多狼狈,凤冠她是不会戴的,想了一想,毓坤从昨日的衣裳中摸索出个玉簪子,凭着感觉勉强将散开的乌发挽了起来,不至于披头散发,难以见人。 又耽搁了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若是再不回宫,怕是要有人来寻。毓坤走到门前,纤手按在门闩上,忽然有些情怯。 也不知一会蓝轩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她这样的狼狈,想来是免不得要被他嘲笑的。 这么一想,毓坤的手顿住了,而也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外面有股大力向内,一下便将半开的门推开了。毓坤穿着绣鞋,本就站得不稳,趔趄了下便要倒 就在她小小的惊呼声中,细腰已被只有力的手牢牢揽住了。 蓝轩大步迈进来,毓坤发觉自己正靠在他怀里,想直起身子,却感到腰身被蓝轩扣得很紧,他面儿上的表情也是她不熟悉的。 就像是第一次见她似地,蓝轩的目光带着惊艳,在她身上一点点儿逡巡,那样的热切倒叫毓坤不好意思起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面颊,蓝轩却低声道:“别动。” 他的语气强势不容反驳,声音带着点喑哑,毓坤直觉的危险,还来不及说不,蓝轩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几乎能感觉得到他迫切,就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可以释|放,有力的手指探在她衣内,一下便将她系了几个死结的衣带扯开了。毓坤当真是不懂了,又有些发恼,若不是为了他,也不至于折腾这一上午,现在倒好,前功尽弃。 见她鼓着两颊瞪着他,也不知是气还是急,面上染上层薄红,就像是擦了胭脂,越发显得娇艳。蓝轩禁不住俯下身,更大力地干脆将她身上的大红麒麟袍扯下来,微微一笑道:“陛下不知道么,这样的衣裳本就是叫男人撕的。” 这话可当真是……怪不得先前他说她傻,毓坤这会明白,这是又着了他的道。 虽然反应过来,但想挣扎也来不及了。蓝轩的话是那样说,做也是那样做,他几乎是用撕的力气三两下便扯下来她的中衣,毓坤当真急了,捂着胸口,低声斥道:”白日宣……圣贤的书你都白读了。” 见她明明是害羞,连那个字也不愿说,却和他论起理来的样子,蓝轩忍俊不禁,探手便捉住了她的脚踝。 毓坤原本是蜷着身子抵在粉壁上,这会却叫他拖了出来,她仰面躺着,见蓝轩的目光落在她穿了绣鞋的纤足上,似是惊讶她竟真穿了,毓坤的呼吸急促起来,蓝轩已捏掉了她的绣鞋,甚至连膝裤也一同扯了去。 见她里面穿得不伦不类,蓝轩面儿上现出调侃的笑意,俯下身在她耳畔道:“这穿得对不对,臣可得仔细检查。” 这么说着,他的手已在裙底沿着她光|裸的小腿向上,毓坤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层战栗,想要将小腿蜷起来,却被蓝轩按着不许动。 虽然有裙子挡着,毓坤并看不到蓝轩在做什么,但他掌心的温度几乎叫她腰肢发软,毓坤只觉得难耐,又像是被捏着颈子的猫,知道自己怕是逃不过,在这事上,她向来是拗不过他的,只能求他少给自己些难堪,低声隐忍道:“好了么。” 听得她语气中的委屈,蓝轩一抬头便望见她眸子里的水汽,心中一痛,手也顿住了。 这会他居高临下,正能望见她头顶的发旋儿。乌黑光亮的秀发用一根羊脂白玉的芙蓉花簪挽着,清纯又莫名引人犯罪。 这簪子正是先前他给她的。 好半天没感到动静,毓坤抬头正见蓝轩眸色深深,她有些不解的睁大眼睛,却感到蓝轩伸手拔掉了她的发簪,如丝的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接着他灼|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毓坤感觉仿佛陷在个不真切的梦里,蓝轩掐着她的细腰,迫她张口承受着他的吻,胸前裹的素缎被扯了下来,也就在这样的意乱情迷之间,外间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 一开始毓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蓝轩也并没有理,先前他便派洛宁带着锦衣卫在园外守着,断不会有人来打扰,然而那喧闹渐进,隐有兵刃交加之声,教毓坤清醒起来。 那并不是她的错觉。 用力咬了蓝轩一口,毓坤挣扎着抬头,哑着声道:“外面……有人。” 蓝轩这才放开她,眸色沉沉地望了眼隔扇,毓坤忽然想,也许他已猜到来人是谁。 终于得了机会呼吸,毓坤喘息地坐起身,见蓝轩依旧未动,不由推着蓝轩起身道:“你去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也就这么一会,方才的旖旎烟消云散,蓝轩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理了下散乱的领口,起身下了榻。 他面儿上的表情并不怎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悦,毓坤不禁有些想笑,又隐隐觉得忧心。 她大概能猜得出,许是她一夜未归,宫里的人已寻出来了,而且阵仗还真不小,是带着兵的。 冯贞心中透彻,断不会这么鲁莽,那难道是她娘,或是谢意? 仔细想了想,毓坤觉得是谢意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他统领禁军,宫中寻不见她,自然第一时间去找谢意。只是不知道冯贞为何没拦着。 不过有蓝轩在,是没人敢进来的,她倒可以放心。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待蓝轩走后,毓坤披着袍子下榻,走到门前果然听到院中有人声。嚷得最大声的便是谢意,直叫蓝轩将人交出来,还要治他的罪。 蓝轩倒是沉静,只是语气也很不耐,淡淡道:“昨夜陛下幸行馆,现下还未起。” 毓坤能想象得出恐怕这会外面锦衣卫和禁军正对峙,若是没有她的话,只怕两边剑拔弩张,顷刻便要打起来。 回身倒了盏茶灌下去,毓坤清醒不少,轻轻咳了声,在屋内道:“朕方起,都在外面候着罢。” 真的听到她的声音,谢意才真的放下心,转回身对一旁的陆英低声道:“我就说罢,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怎样,不过是哄着陛下出来玩儿罢了,偏你着急。” “不过……”谢意话锋一转,又望着蓝轩道:“叫他长久留在陛下身边,倒真是不妥。” 这个“他”指得自然便是蓝轩了。 谢意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叫蓝轩听得清楚。而蓝轩并没有在意他挑衅的目光,而是将视线一转,落在他身边的陆英身上。 自打进了园子他就无话,这会陆英抬起眸子,正与蓝轩的视线碰在一处。 第147章 就在陆英与蓝轩对视的那一瞬, 谢意明显能感到园子里荡起无声的硝烟。蓝轩身后的洛宁似也察觉了,抬手一动,那些原本得了毓坤的话放下绣春刀的锦衣卫又将刀架了起来。 谢意眯起眸子,冷瞧了蓝轩一眼, 说到底禁军的人多,他并不怕他,只不过皇上已发了话,谁也不愿冒着违逆圣意的风险先动手。但若洛宁先发制人, 他也不能示弱。 陆英沉沉回望他一眼, 是叫谢意不要轻举妄动,谢意明白他是顾念着毓坤, 只得将这口气压下了。他倒真佩服陆英, 这会还能沉得住气。 虽然方才蓝轩从正厅里走出来时衣衫齐整,但他哄着皇上到这园子里来一天一夜, 在做什么不言而喻。如今皇上与她身边倚重的这位司礼监掌印是什么关系,早已是后宫中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有传言说,正是因为他, 皇上至今未大婚。 谢意是断看不上这样以色侍人的男人,但在他心里蓝轩也不过是一介佞臣,成不了气候, 所以并不懂为何陆英面对他时如临大敌。 而蓝轩似乎对陆英也格外上心, 方才从正厅中走出来后, 目光着意落在陆英身上, 面上表情淡淡, 但眸子却沉沉如水。 谢意仔细想,其实这两人间的敌意也只能是为着毓坤,但深层次的原因他是不敢细问的。对于陆英和毓坤之间的事,他自然有察觉,但那会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陆相的公子,都有着无量的的前程,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而现在……谢意沉默着想,时如逝水,物是人非,他终究只是个旁观者,又怎能参得透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谢意出了会神,悄悄瞧了会陆英,见他依旧平视着蓝轩,那样似有成竹在胸的样子叫谢意不禁在心中想,大概蓝轩真有什么把柄叫他捉了去。一想到陆英当真有办法铲奸除恶,削去蓝轩的权柄,他心中不免还有些激动。 但蓝轩面儿上也并没有怯意,反倒像是对陆英所想也了若指掌,甚至有暇余将目光又转回他身上,谢意不由又在手中捏了把汗。 这场无声的较量直持续到正厅的隔扇被从内推了开,毓坤踏步迈了出来。见她虽仍旧穿着昨日的常服,但整个人全须全尾,谢意终于放下心来。 方才毓坤在房内着实折腾良久,那身吉服难穿更难脱,更别提先前她着急,不小心将衣带打了几个死结。好在此前已叫蓝轩撕扯得七零八落,她勉强挣脱出来,捡起昨日出宫时的常服换好,已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虽然知道有蓝轩在外面守着,断不会有人闯进来,但毓坤还是忧心耽搁久了叫人看出端倪来。她匆匆戴了冠就要向外走,转身时却发觉她换下来的衣裳铺了满榻,倒像是场未散的旖|旎。 面皮儿毕竟薄得很,毓坤抱来锦被,将那些衣裳都盖好藏仔细,再次理了理下摆,迈开长腿向外走。 原本毓坤觉得自己收拾妥当,即便是在谢意面前也绝不会丢了威严,然而待她推开隔扇,第一眼望见的并不是谢意,甚至连他身后那些禁军也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瞧见陆英的目光一瞬不转地落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从头到脚都收入眸中,而她也竟看懂了他的神情,那其中浓重的伤痛叫她的心一颤。 毓坤有些茫然地想,原来他也来了,方才她竟没有想到。 但陆英流露出的情绪转瞬即逝。随即垂下眸子,撩了下摆道:“叩见陛下。” 在他的带领下,谢意和身后的禁军也跪下了,洛宁望了蓝轩一眼,带着锦衣卫也一同在她面前跪下。 虽然只是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会儿,但毓坤知道,蓝轩一定瞧出了她方才的失态。 遥望着远处那个颀长的身影,毓坤见蓝轩面儿上并没有表情,但她知道,他不高兴。 心像是被扯成了两半,毓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那样地难过,是为了他,或是他,又或是她自己。 沉默着,毓坤缓缓走下青石铺就的台阶,沉声道:“都起来罢。” 谢意闻言站起身,又悄悄扯了扯陆英的衣角。方才的一瞬他甚至以为,陆英几乎要唤人直接将蓝轩拿下,那样就免不了和洛宁带的锦衣卫血溅当场,胜算是有,但也不大。 好在最终陆英并没有发话,洛宁那边也没有异动,这会本该蓝轩在毓坤身边伺候,但谢意却见他已向外走去,似乎不愿在这儿多留一刻。 谢意不由在心里想,若论脾气大,还真没有人能和这位主儿比,当真是叫皇上惯得越发气焰嚣张。 瞧着身边的陆英站着不动,毓坤也似有心事,谢意悄悄叹了口气,劝道:“陛下还是回宫罢,太后那儿已派人来问了两次,今个儿还是万寿节,虽然陛下说过不许铺张,但太后那儿也总要有个交代。” 毓坤也是这般想的,她和蓝轩的生辰只差一日,这会儿是断不能容她在宫外不露面儿的,更何况还有婉婉,薛太后每年都会在自己宫里给她们煮碗寿面,这会儿还不见她去请安,想来是着急了。 软轿已是备好了的,谢意打起帘子,毓坤上轿坐着,隐见窗纱外景物缓缓倒退,不禁在心里想,这会儿蓝轩又在哪儿…… 好在她的忧虑不一会就有了解答,出了小沧澜下轿,毓坤正见蓝轩在园子外,回宫的车是已经备好了的,他远远骑在马上,像是等了她已有一会儿了。 生气虽生气,他并没有丢下她先走,毓坤终于放下心,面儿上也现出点笑意。 轿子落下后,是蓝轩掀起轿帘扶她向下走,毓坤原本想和他说句话,蓝轩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扶着她上了车,自己又重新上了马。 宫车缓缓而行,靠在车壁上毓坤忍不住悄悄打起车帘,按理说蓝轩是内侍,该在车上伺候,而这会他却骑着马,走在一边,而陆英则走在另一边。 毓坤能感觉得到这两人间莫名的敌意。 顿了顿,她刚想放下车帘,却见似乎是谢意有意拦着,将走在宫车旁边的都换成了禁军的人,而原本殿后的他也骑着马赶了上来,正走在蓝轩那一侧,将蓝轩与她的马车远远隔了开去。 这点儿心思蓝轩自然是明白的,他并不在意,抽了胯|下的马一鞭子,独自向前面去了。毓坤见他的唇角扬着,但笑意并没有到眼底,忍不住唤道:“蓝凤亭。” 也就是在这话甫然出口之后毓坤才反应过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方才的那一瞬她心中想的是,定要唤住他才好,但当她发了话,宫车缓缓停下来时,毓坤又有些赧然。 谢意很是诧异,但毕竟皇上发了话,只得让禁军都让开,给蓝轩腾出道来。 毓坤原本忧心蓝轩会一走了之,还好这想法并没有成真,就在她的注视下蓝轩缓缓打马回身,走到车窗之外。 蓝轩望着她的眼神很沉静,毓坤轻声道:“你上来。” 蓝轩并没有动,毓坤沉声道:“朕唤你上来伺候。” 他胯|下的马很高,即便不说话也气势凛然,毓坤不知道他在赌什么气,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见她垂着眸子不说话,蓝轩以为她是后悔了,冷笑了声,掷了马鞭下马,撩起车帘上了车。 在他身后,洛宁唤人来将蓝轩的马牵着,车队又重新动了起来。 也就在蓝轩掀起车帘的那一瞬,毓坤瞧见陆英的视线落进去,正是望着她。从方才她唤蓝轩的那一刻他便一言不发,甚至表情也没什么起伏,只是眸子里藏着许多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叫毓坤心里也掀起阵波澜。 上车时见毓坤似是发呆,蓝轩若有所感回眸,正见毓坤的视线与陆英纠葛在一处,他唇角扬得更高,眸中的云翳也更深。 在车内坐定,毓坤下意识抬手,将车帘放下了,蓝轩望着她,淡淡道:“陛下怕什么。” 毓坤觉得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不由道:“朕有什么可怕的?” 蓝轩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毓坤顺着那方向望去,正是陆英在的那侧,蓝轩是什么意思不必多说,毓坤想反驳,但微微起唇,她最终沉默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陆英和她的羁绊始于儿时,终于少年,她知道他们终究不可能,但这样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笔抹去。 而且她也不懂,为何那么多人,蓝轩独在意他。 她的沉默仿佛激怒了蓝轩,感到手腕被钳住,毓坤趔趄了下便扑进他怀里。坚实的胸膛撞得她鼻子发酸,和先前怜香惜玉的温柔不同,仿佛宣誓主权一般,他惩罚性的吻如疾风骤雨,又狠又急,让毓坤喘不过气来,只能仰着面承受,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纤细的指蜷缩又伸开,几乎有种将要被吞噬的错觉。 第148章 毓坤用力推着他的胸膛, 然而她抗拒得越厉害腰却被攥得越紧,就在这幽闭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一切感知都被放大了。 她很怕他当真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在后来终于摸出些门道,毓坤放软了身子就那样靠在他怀里,感觉到她的柔顺,蓝轩缓缓松开她。 她乌亮的眸子一片雾气, 就那样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那仍含着隐约的怒意。 也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洞房花烛交颈而眠, 这会便和她翻脸了, 心中忽然涌上些说不出的滋味。撑着身子起身,毓坤忽然仰起头, 在他削薄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下。 蓝轩似乎也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惊到了,沉沉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她,这会毓坤倒不怕他了, 伏在他肩上,贴在他耳畔道:“还生气么。” 这当真是撒娇了,毓坤发觉, 原本不好意思做的事, 这会做起来倒顺手得很。 也就在这会, 毓坤感到腰身被攥紧了, 蓝轩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埋在她颈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没事了,毓坤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由想,还是挺好哄的嘛。 心中高兴,面上也现出个酒窝,毓坤靠在他怀里,玩着他的衣带道:“今天这日子,别和朕置气,好么?” 今天不仅是她的生日,即民间俗称的万寿节,也是新年的正旦,按理说她本该在宫里受百官朝拜,但从昨夜到今晨,八个时辰不见人影,将什么事都耽搁了。 听着毓坤的语气带着点儿委屈,蓝轩捏着她的手道:“陛下这会倒想起正事了。” 她难得放纵一回,又是生日,懒洋洋抬起手,勾住蓝轩的下颌道:“博美人一笑,朕乐意为之。” 倒还真有几分风流帝王的样子。 竟被这样调戏了去,蓝轩见她今日活泼得很,微笑道:“臣瞧着,陛下最近长了不少本事。” 这会被他压在身|下,毓坤能感觉的出危险,蓝轩那样的人如何肯让别人占主动,少不得有什么花样要她求饶。她忙不迭挣了开道:“不过占些口头便宜,怎么这么小气。” 见她这会端坐起身,仔细理着衣襟,知道她面皮儿薄,蓝轩也不逗她了,兀自望着车窗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毓坤只觉得自打从河南回来,他似乎有了些变化,越发叫她看不透了。 回宫之后毓坤自然先到永寿宫向薛太后请安,见她气色精神都好,悬了一夜的心放了大半。 握着毓坤的手叫她在身边坐,薛太后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 先前谢意派人来报信,知道他在小沧澜找到了毓坤,蓝轩也在,薛太后禁不住道:“和他……和好了?” 毓坤自然知道薛太后说的他是谁,想起昨夜的事,她轻轻“嗯”了声,忽然局促起来。 若是她娘问起来该如何答呢,要不要说他们已拜了堂的事,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他真就愿意这么一辈子么? 薛太后是个通透的人,见毓坤低头沉思的样子倒没有多问,微微笑了笑道:“那就好,娘想今夜留他在宫里用膳,再把你那几位伴读也都叫来。” 毓坤闻言,惊异地抬眸,不禁在心中想,难道她娘已看出来什么?不然留蓝轩在永寿宫是做什么?而同样留她那几位伴读又是做什么?” 见她不解的眼神,薛太后道:“要做什么皇上就不用管了,这件事听娘的无错。” 毓坤拗不过她,再加上又错过了昨夜的团圆饭,只得答应今晚也留在永寿宫用膳。 从正殿里出来,毓坤准备去看望宁熙,但还未等她走到后殿,得了消息的宁熙已迎了出来,远远望见她时又有些情怯,倚在廊柱下福身给她问安。 免了她的礼,毓坤上前揽着她纤细的身姿,微笑道:“朕的礼物,可还欢喜?” 今日也是她的生辰,与她一般,婉婉也要满十八岁了,但嫁人又和离,又被脱欢掳去,她所经历的也是同她一般年纪的贵女所不曾经历的。 毓坤实有些心疼,所以这次她着意挑了贵重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了去,又给长公主加金册,仪同亲王。 但这会看来,宁熙似乎还压着心事,她期艾了好一会方道:“皇帝哥哥,今天听娘身边的崔姑姑说,晚上要留皇帝哥哥身边几位伴读在永寿宫用膳,这件事可是真的?” 毓坤忽然知道她要问什么,果然又犹豫了会,宁熙道:“那……陆时顷会来吗?” 自打陆英离开京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毓坤本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然而现在看来,宁熙并没有忘记他。 方才她回宫的时候,下了车发觉陆英已不在了,不知道人是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今晚他会不会来。 沉默地望了宁熙一会,毓坤道:“婉婉,哥哥再给你寻一门亲事,好不好?” 京中那样多的勋贵少年,怎会找不到公主良配。 宁熙闻言面颊苍白下来,她摇了摇头道:“不,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嫁人了。” “我只想看一看他,看看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向内走,毓坤在她身后唤道:“婉婉。”然而宁熙并没有回头。 待到晚上的时候,毓坤到永寿宫才发觉,不仅谢意、沈峥和陆英在,伺候在薛太后身边的并不是崔茉雨,而是薛家的大姑娘薛静娴。 毓坤未想到薛静娴也在,又想起薛太后想要她娶娴姐姐的事,心里不由发沉。 蓝轩是同她一起来的,察觉到毓坤的情绪,他抬起眸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太后身边有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是薛家那位大姑娘。 薛静娴见到他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攥紧帕子,在薛太后身边忙碌起来。 见毓坤走进来,殿中人皆向她行礼,毓坤免了众人的礼数,走到薛太后身边坐下。 公主不能见外男,所以今夜并没有安排宁熙的位置,但毓坤隐隐瞧见花厅的一角摆着幅不曾见过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个人影,想必正是宁熙在偷瞧。 当真大胆了些,但毓坤又不忍心苛责于她,只能当做不曾看见。 她坐在薛太后身边,而薛静娴则站在薛太后另一边。望着为自己斟酒的身影,毓坤不禁想,娴姐姐今天似乎也有心事。 之后薛太后吩咐伴读们也落座,毓坤望着沈峥、谢意和陆英想,恐怕他们也不明白,这次薛太后请他们来,到底是有什么要说。 然而宴席过半,薛太后也并没有宣布什么大事,只是微笑着让宫人布菜,夸赞他们对皇帝的忠心和勤勉,之后她着意望着陆英,轻声道:“你和皇帝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最是看中的,过去事便过去了,日后为国效力,仍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陆英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又似没有听懂,望着薛太后起身,叩首在地,再抬起头时他向薛太后道:“从前臣心中是怎么,今后依旧是怎样。” 薛太后望了他许久,最终道:“起来罢。”她的语气带着怅惋,和陆英的执拗都叫旁人看不明白。 蓝轩倒好似不受影响,立在毓坤身后与她布菜,像是惩罚她因听薛太后与陆英说话而出神似的,不一会儿她面前的碟儿里剥好的虾都堆得冒了尖儿。 毓坤禁不住回眸,见蓝轩似乎心情很好,修长的手指一掐,掌中熟透的红虾就被剥去了壳,白生生的虾肉再次落尽毓坤的碟儿里。 这么些菜如何吃得完,但她是皇帝,从小学的规矩是不能当众挑食,只能一点点儿往嘴里塞,倒无暇他顾了。 见她听话的样子,蓝轩很是满意,毓坤不由在心里小小地抱怨,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微微转开视线,毓坤望见薛太后另一侧的薛静娴只是给薛太后布菜,自己并没有怎么用饭,不由道:“娴姐姐怎么不吃?” 她有心报复蓝轩,顺着这话便叫宫人将自己面前吃不完的那些菜都拨到了薛静娴碗里,一下就解决了一多半的烦恼。 做完了这事,毓坤禁不住得意地回眸,见蓝轩蹙眉望着她,似是不悦又无奈。 皇帝的赏赐旁人自然是要受着的,毓坤望着薛静娴沉默地坐下来,樱唇微启,细白的银牙缓缓咬着那剥好的虾,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累得,面儿上竟有点红晕。 还是第一次见薛静娴这般,毓坤觉得有些好奇,想深究时薛太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茉雨,将我的匣子拿来。”她轻声唤道,崔茉雨即刻去了,不多会捧着个匣子来,在薛太后身边打开了,毓坤仔细一看,便瞧见里面有七串彩线串的铜钱。 毓坤自然知道这是薛太后亲手打的春钱,先前她私下给过蓝轩的那串正是这样的。 毓坤顿了顿,只听薛太后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都是从小伴皇帝读书,在我看来,自是与我们母子像一家人一般。” 第149章 听了这话, 沈谢陆三人纷纷起身,在薛太后面前跪下了。薛太后从匣子里取出三串春钱,微笑道:“既然是家人,这是我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新年讨个好彩头,你们就收下罢。” 沈谢二人惊讶抬头,原来薛太后说的都是心里话,这样的赏赐太亲近了些, 二人望了望陆英, 见他已起身从薛太后手中接过那串钱,不由也谢恩领赏。 见三人都收下了, 只是表情各异, 薛太后又拿起一串钱,递与崔茉雨道:“去把这钱给长公主送去, 再叫膳房给她那儿添几个菜。” 谢意在心中想,太后这是当真把他们都当作是自己的孩子。 之后薛太后再拿了一串钱,递给身边的薛静娴道:“好孩子, 你也拿着罢。” 望着福身谢恩的薛静娴,谢意心中忽然有个揣测,难道之前传言薛太后有意让自己的内侄女嫁入宫中, 是真的。 他与沈峥对视一眼, 两人面上是一般神情, 谢意便知道是想在一处去了。然而谢意再望着陆英, 见他面上表情凝重, 只望着薛太后身前的匣子,里面的七串钱已去了五串,剩下的两串中有一串自然是给皇帝,而另一串呢? 想到这儿,谢意心中忽然打了个突,只听毓坤玩笑道:“那朕呢,太后是不是把朕忘了。”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抓那两串钱。 薛太后却绕开她的手,嗔笑道:“急什么,娘还会忘了你不成。” 这么说着,她已捡起其中一串钱,当着众人递给蓝轩道:“小凤也收下罢。” 这当真是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皇上和蓝凤亭的关系,外间传得风风雨雨,但却无一人敢点破,谢意没想到薛太后竟借着赏春钱这事点破了。 谢意明白,大概太后的意思毓坤也瞧出来了,知道沈谢陆三人都和蓝轩不对付,不想叫他们太尴尬,因而方才要去抓那两串钱。 这会薛太后的话一出,沈谢陆三人面儿果然上都有些变化。蓝轩望了毓坤一眼,之后只是站着,并没有接。 殿中的气氛蓦然沉下来,毓坤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重逾千斤,薛太后也那样望着她,似乎在说该有个决断。 毓坤抿了抿唇,抬眸望着蓝轩道:“你收下罢。”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意义却不同,蓝轩从薛太后手中接过那串钱道:“臣谢恩。” 皇帝既然发了话,也没有人再说什么,薛太后满意道:“既然是一家人,那之后便该和和睦睦的,共同为皇上效力。” 众人知道,这才是她今天要说的话,想必是先前朝中有传言,以谢意为首的皇帝身边旧臣与蓝轩不对付,薛太后有意两边安抚。 唤宫人上了饭后的甜碗子,众人用过后,这席也就这么散了。但出了宫沈谢陆三人都没有回府,而是在谢意的张罗下,到谢家的一处别院小聚。 在别院的中庭坐定,谢意伸出手在炭火边烤着,望了眼天上清冷的月色道:“你们说,太后今日是什么意思?” 沈峥将炉子上温的酒取下来,给三人斟上道:“这还用说,太后的意思自然是,皇上和蓝轩的事她是知道的,管不了,也不打算管,但等过了年会叫薛大姑娘嫁进宫里,给朝臣一个交代,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叫咱们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不要闹起来让皇上难办。” 谢意慢慢抿着杯中的梅子酒道:“你说的我如何不懂,但我就不明白,为何太后竟会护着他……” “小凤也收下罢”,谢意啧了声道:“听听,叫的多亲热。” 沈峥一笑,并没有接话,两个人的视线皆转向陆英,自打进了园子,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端着酒饮尽。 见他这闷声喝酒的样子,谢意忍不住道:“你倒是拿个主意来,难道真的让那姓蓝的在皇上身边这么祸国媚君。” 听了最后四个字,沈峥不漏痕迹地呛了口气酒,说实话蓝轩那样堂堂的姿仪风度,并不是佞臣,反倒是像魏晋那会的清谈雅士,和祸国媚君四个字断扯不上关系。 但是他和皇上又是……从这个角度说,谢意讲的也一点儿没错。 听了谢意的话,陆英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淡淡道:“你错了。” 谢意禁不住道:“哪儿错了。” 陆英眸子深深道:“说错了。” 谢意不服道:“怎么说错……”陆英打断他道:“他并不姓蓝。” 陆英眸色深深,谢意睁大眼睛望着他,只听陆英道:“而是姓萧。” 谢意道:“那又如何?”虽然不明白陆英的意思,但无端的,他的掌心有些冒汗,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应是桩惊天的隐秘。” 沈峥也放下手中的杯盏,不可置信道:“你是说……” 若说是姓萧,他第一时间便想起一个人来,但那又如何可能。 陆英望着沈峥道:“重山敏锐。” 谢意急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陆英淡淡道:“他便是丞相萧仪之子,萧恒。” “当年太后便是经由萧家入宫,若论起来,打小便识得他,自然对他怜惜。” 谢意闻言猛然一拍大腿,将两人都吓了一跳,缓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咳了声,站起身踱步道:“这不可能,萧恒的画儿我也收过不少,断不可能是出自蓝轩那样的人之手。” 沈峥忍不住提醒道:“你收的那些,十有八、九是赝品,又如何能以画窥人。” 谢意一口气滞在胸中,急促地走了几步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不要说年纪对不上,单说萧恒这个人,不是早就死了,即便是没死,又怎么会入了宫,做了内臣。“ 陆英重端起酒道:“怎么会?那大概只有先帝才知道了。” 听了这话,谢意忽然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若这真是先帝的旨意呢?倘若当年他真的没有杀萧恒,而是赐了宫刑,叫他入宫做内臣,不是比死更大羞辱吗?还有什么办法比这能更好地抒发对萧仪的恨意呢。” 想到这儿,谢意只觉得指尖有些发抖,他坐了下来,端起一盏酒一口饮尽,望着陆英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陆英道:“我问过他,他并没有否认。” 谢意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英道:“打脱欢那会儿,在太原大营,我们见过。” 谢意攥紧了手中的杯盏,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皇上待他殊众,若他是萧恒,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如何不知道,毓坤喜欢萧恒的画,原来她不仅喜欢他的画,更喜欢他的人,甚至不惜将他收入宫帷…… 这么想着,谢意甚至有些同情起蓝轩来了,对于萧恒那样的人,朱家两代帝王,施加在他身上的,恐怕都是无尽屈辱。 见谢意怔怔出神,知道他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这会儿指不定跑偏到哪去了,沈峥将他拍醒道:“萧恒我们并不认识,但蓝轩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一般的人若有这样的际遇,恐怕是生不如死,但是他,这些年也算是站在权力巅峰,如今得皇上如此恩遇,恐难为纯臣。” 听了这话,谢意顿时醒悟,不由后怕起来,朱家的皇帝如此对待萧家,难道蓝轩就没想着要报复,如今先帝已逝,剩下的自然是…… 他有些迫切地望着陆英道:“这么说就更不能叫他留在皇上身边,只是如今太后因着萧家之故,也被他蒙蔽,这却是难办。” 陆英沉沉望了他一眼道:“若他当真是萧仪之子,这事也不难办,只是……” 谢意倒吸一口凉气道:“这话又是怎么说?”连沈峥闻言也蹙眉道:“‘若他当真是萧仪之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并不是?” 陆英起身道:“原先我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在泉州遇见一些事,起了些疑心,不由回想起先前在翰林院修先帝朝的实录,其中提到过一点,萧仪并没有婚娶,外派出京两年后回来,身边便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说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 “原本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一夕风流对于萧仪那样的人不算什么,加上萧仪对这个孩子爱护有加,还去求了当时的名士顾士祯,让这个孩子跟随其读书,便更没有人怀疑。” 谢意道:“你是说,顾太傅知道他并不是萧仪亲子?” 陆英摇了摇头道:“也许太傅并不知道,但是前日我去太傅家拜访,太傅向我确认,先帝实录中记载的这件事是真的。” 沈峥负手道:“若他不是萧仪之子,那又是谁的孩子呢,而且当年萧仪为他改名换姓,又是为什么?” 陆英淡淡道:“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谢意忍不住道:“他的身世又与咱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或许萧仪有亲友将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做养子,萧仪正好也没有儿子,就叫他改了姓。” 陆英道:“你说的是一方面,又或许……”他笑了笑,眼神锋利道:“若萧仪不给这个孩子改姓,恐怕他性命不保。” 第150章 谢意瞠目结舌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 他的身世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沈峥闻言也面色严肃地瞧着陆英。 陆英望着远处宫阙深深的紫禁城道:“如今真相就摆在面前,只看我们如何探究。” 他转过身对沈峥道:“我已想过了,你如今在礼部,若能寻个机会, 暗地里查下司礼监的旧档,兴许能查到些端倪,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沈峥点头, 谢意道:“这事我也能办, 礼部的陈伯谦也与我相熟。“ 陆英摇了摇头道:“你就别费这心思,趁着手里有人, 加强宫禁守卫, 再派些人盯着蓝轩,看看他平日都去什么地方, 见些什么人。” 谢意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倒好办,但既然他是萧恒,恐怕在皇上那就更难动摇他的位置。” 陆英闻言一笑道:“也别说这丧气话, 我以前便说过,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一天,常在河边走, 又哪有不湿了鞋。” 他的话很是笃定, 谢意慢慢放下心, 这会儿已是后半夜, 北风一吹园子里很是清凉, 但三个人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谢意唤小厮又添了炭,就着明亮的火炉,三个人各自怀着心事,慢慢品着酒。 与此同时,毓坤带着蓝轩出了永寿宫,冯贞已在外备好软轿。上了轿,仪仗卤薄浩浩荡荡沿着西一长街向乾清宫走,月色下回荡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毓坤靠在软垫上,禁不住又想起方才的事。 薛太后的意思她是明白的,是为她和事,想叫她能安定下来,但这事又哪有那么容易呢?况且今日娴姐姐的也在,恐怕之前说过的那桩事也要定下来了。 这顿家宴大家吃得都不安稳,只有蓝轩倒像没事人一般,收下太后赏的春钱时表情也是淡淡,毓坤心里有些发闷,太后那样看重他,难道他不该有什么表示,但至于究竟该有什么表示,毓坤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禁不住撩起轿帘,月光将蓝轩走在她身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更显深邃。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蓝轩望了她一眼,似乎在说,陛下偷偷瞧臣做什么? 毓坤有些面热,手一松,将车帘放下了。 回到乾清宫暖阁的时候毓坤依旧止不住仍在想这事,冯贞已很有眼色地退下了,绛雪带人捧着热水等在屏风后面。蓝轩伺候她将身上绣着蟠龙的圆领袍解下来,又伸手去解她的中衣。 以前都是绛雪伺候她换贴身的衣裳的,但从小沧澜回来后,蓝轩却将这事揽过去了。毓坤将他的手按住,蓝轩这会倒笑了,俯下身道:“臣伺候的不好吗?”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今天太后赏了你,连着先前的那次就是两次,这样的器重,难道不该你说句话?” 蓝轩按着她坐在榻上,握起她的小腿给她下皁靴,听了毓坤话中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娇音,微笑道:“陛下想叫臣说什么?” 毓坤抿着唇望着他的指尖,他是非叫她说出口不可,这个人可真是恶劣。 这会蓝轩已除了她的罗袜,她白生生的足尖在他的手掌里带着点樱粉,蓝轩漫不经心道:“臣倒有句话想说。” 毓坤睁大眼睛望着他,蓝轩低声道:“臣觉得,陛下还是穿那绣鞋好看些。” 想起那夜的事,毓坤面上顿红,她想抽回脚,却叫蓝轩有力的手攥住,他的体温本就高些,这会烫在她冰凉的足底肌肤上,叫她的足尖难耐地蜷缩起来。 毓坤挣扎着蹬腿,蓝轩却不肯放,居高临下,忍俊不禁道:“新姑爷上门,难道不该讨点彩头,你娘打小喜欢我,难道你不知道?” 是调侃的话,今天瞧他真是得意得很,毓坤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道:“还说,也不怕叫别人听去了。” 毓坤原本只是想着,一会绛雪进来撞见这事不好,然而蓝轩闻言,表情淡了下来,将她的小腿放了下来,毓坤又有些后悔,只是也无法改口了。 好在蓝轩面上的表情很快转为平静,毓坤想说些什么补救,却叫他打断道:“陛下也别太在意了,原本就是闹着玩的。” 毓坤不知道他说的是昨天的事还是今天的事,心里忽然委屈起来,但她向来是有些傲气的,也没理他,坐起身唤道:“绛雪。” 绛雪早已在外候着,着意听着里面的动静,这会得了吩咐便带着人端着铜盆走了进来,伺候毓坤洗漱。 待到要就寝的时候,毓坤倚在榻上,隔着纱帐像外望,只瞧见蓝轩朦胧的身影,他是要走了吗……她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然而蓝轩不久又回来了,低声和绛雪吩咐了几句,毓坤便感到纱帐被掀开了。身边柔软的茵褥陷了下去,有人在她身边躺下了,清新的气息从她面上拂过,原来方才他是去洗漱了。 蓝轩吹灭了蜡烛,帐中漆黑一片,毓坤感到温热的气息压了下来,她翻了个身,留了个背影与他。 有人轻轻笑了,是蓝轩,毓坤在心里哼了声,猝不及防地却叫人从身后拦腰拖进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想挣扎,蓝轩却牢牢揽着她的腰,将她压在身|下,吻了吻她的面颊道:“陛下又和臣生什么气?” 这会毓坤倒不好说了,挣了两下见蓝轩不放也就放弃了。 能感觉得到他灼|热的呼吸正打在她颈侧,被肆意侵|占的恐惧涌上来,毓坤有些急迫地想转开注意力道:“今天太后叫娴姐姐来,朕有些疑心,她是想要朕立后。” 这也正是她想与蓝轩商量的事情。 第151章 蓝轩却并没有接话, 只是道:“陛下先许个愿罢。” 毓坤不解地望着他道:“这与朕要说的事有什么关联?”蓝轩未答,只是执着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陛下许个愿罢。“ 毓坤一向拗不过他,想了想, 阖上眼睛轻声道:“朕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虽然是闭着眼,毓坤却感到蓝轩正一瞬不转地盯着她,果然她一睁眼, 正与蓝轩深邃的眸子对视, 有沉沉望着她道:“那之后呢?” 也不知怎么地,毓坤忽然就想起昨夜他许下的那个愿, 那时他竟然说, 若有可能,要和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面上无端有些发烫, 毓坤心里明白,自己对他的话并不排斥,甚至是有着期待…… 然而……她抬眸望着蓝轩, 声音很轻道:“在那之后,朕希望你能在朕身边,尽心辅佐。” 她的声音并不大, 却像是用尽了气力,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 毓坤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也就在在她忐忑间, 蓝轩淡淡道:“对于陛下而言,必是以国事为重,国在前,家在后。” 毓坤想也没想道:“那是自然。” 蓝轩又望了她一会道:“那臣可以回答陛下的问题了。” 毓坤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要绕这一大圈。不过有要紧的事在,她只得捡起先前话道:“立后这事先前太后便同朕提过一次,叫朕给回绝了。” 毓坤自顾自地轻声道:“原本已是错了,若再叫娴姐姐嫁入宫中,岂不是错上加错,难道总要用新的谎言去掩盖旧的,这么下来早晚有一日,纸包不住火。” 听了毓坤的话,蓝轩并没有做声,毓坤顿了下,借着星光仔细打量着他。她望见蓝轩凝神审视着自己,但他的表情很是严肃。 毓坤不禁道:“怎么?你认为朕说的不对?” 蓝轩摇了摇头,淡淡道:“陛下说的很对。”他缓缓起身,沉默地靠在榻上,毓坤也不由起身,她知道他将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借着照进帐中的星光,蓝轩端详着面前的人,在她尚显稚气的面庞上,他隐隐看到了帝王的坚毅和沉稳,但是…… 蓝轩低声道:“陛下是想要做女帝。” 虽然心里确实这样想过,但得蓝轩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毓坤还是心头剧烈地跳了下。她知道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但总有一日她的身份是瞒不住的,到那时又要如何? 蓝轩修长的指抚过她的面庞,将她垂下的碎发撩到耳后,轻声道:“臣以为,现在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虽然知道这是铤而走险的一步,但听蓝轩也这样认为,毓坤一颗心还是沉了下去。 望见她面上的表情黯淡下来,蓝轩道:“陛下这样想,自然是想到前有武曌,为何后世不能效仿之。” 毓坤默然,古往今来千百年间,并非没有女子称帝的故事,那么到她这里,也并非没有旧例可循,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却没想到蓝轩竟能看得出来。 见毓坤不言,蓝轩道:“臣之所以说,陛下不能效仿武曌,原因有三。其一,李唐崇道,其时民风宽容,对女子没有拘束限制,而自李唐亡后已有千年,如今儒学大盛,女子的地位不比从前。” “其二,武曌是以皇后的身份与唐高宗并尊二圣,称帝前已执掌朝政数十年,这样的掌控非陛下今日可比。” “其三,即便培植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武曌称帝之后依旧遭到讨伐,甚至在神龙政变后不得不退位,还位与李家,而陛下为先帝之女,若被逼退位,大权必旁落至福王,那时候恐怕陛下不仅难以保全自己,更难以保全太后与长公主。” 听了这话,毓坤的心冷下来,她承认蓝轩说的有理,但难道除了继续做这假凤虚凰,立后,甚至再假借一个孩子立为太子,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运,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她要终身背负着谎言前行。 虽然毓坤竭力要藏起心中的刺痛,但蓝轩还是敏锐地瞧见了,清冷的星光下她瘦削的肩更显单薄。 垂着眸子,毓坤感到蓝轩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想要安慰她,但他不会骗她。 就在蓝轩要开口的时候,毓坤道:“朕知道了,朕会立后,会给朝臣一个交代。” 这会她面上现出的是他方才曾见到的坚毅和沉稳,蓝轩望了她许久,轻声道:“臣相信终有一日,陛下会成为一代明君。” 毓坤反握住他的手道:“那你呢?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你愿不愿在朕身边做个贤臣。” 她仍执着于这件事,蓝轩却并没有如她所料地开口,长久地沉默叫毓坤的一颗心忽然慌乱起来。 第152章 她不由自主地向蓝轩靠近了些, 握住他的手也更用力,那点儿不经意流露出的不安叫蓝轩察觉了,他微微笑了笑道:“臣愿意辅佐陛下,但臣也希望陛下答应臣一件事。” 毓坤终于放下心, 她忽然有些理解史书里写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时的心情,只要蓝轩的请求合情在理,她是很愿意答应他的。 干脆将榻角的琉璃罩掀开, 帐中夜明珠淡淡的光亮映在蓝轩俊美的面孔上, 毓坤望着他道:“你说罢。” 像是拿捏得准她一般,蓝轩揽着她的腰, 将她压进自己怀里, 毓坤这会倒乖,安静地伏在他肩上, 伴着他沉着的心跳,毓坤只听蓝轩道:“臣想要陛下从户部拨一笔银子,到泉州的船厂去。” 毓坤没想到蓝轩竟是向她要钱造船, 先前拨给泉州船厂的银子是蓝轩自己出的,如今既不足以支持,想必是他要造更大、更好的船。 毓坤自然知道, 蓝轩是要去寻他的同胞兄长, 她也答应过他, 一定会帮他将人找到, 然而距离最合适出海的日子尚有两年多, 为何蓝轩竟如此急迫。 而且……他是要自己去吗? 东海茫茫,他这一去又会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毓坤忽然发觉,如今自己并没有办法想象蓝轩不在身边的日子,但她说不出阻拦他的话,毕竟那是他最大的心愿。 感受到毓坤的沉默,蓝轩道:“臣要造船,并不是为一己之私,如今陛下南巡过后,整吏改税,政治清平,百姓的生活蒸蒸日上,正应该派遣使者,一来与海外诸国建立邦交,扬我大明国威,震慑倭寇,二来开辟海上航道,将丝绸和瓷器运往西洋,换取火器和外汇。” 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毓坤的眼睛亮了起来,自即位以来她一直自律克己,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若当真能如蓝轩所说,向海外宣扬大明威德,使万邦来朝,也算是对得起从先帝那里接来的祖宗基业。 也就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毓坤莫名兴奋起来,在蓝轩的怀里挣扎着翻了个身,毓坤神采奕奕地望着蓝轩道:“那你说,这样重要的差事,派谁去的好。” 蓝轩并没有回答她,毓坤甚至有些不懂他复杂的表情,就在她着意想探究的时候,蓝轩唇角扬了扬。 “臣瞧着,陛下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倒不如做些别的事。”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毓坤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即便这会守夜的宫人都在外间,寝宫内再无旁人,毓坤还是下意识地挣动起来。但这样若有似无的推拒仿佛更加激起了蓝轩的兴致,猝不及防将叫他握住了细腰,毓坤在从那处肌肤漫上来的战栗中软下腰身。 虽然知道他是有意转开话,但熟悉的感觉席卷,全然被他掌控着,毓坤再没有余裕再去思考方才那个问题。 到了正月十五,这年就算真的过完了。在这其间发生了件大事,薛太后为皇帝选定娘家保昌侯府的大小姐,也就是太后自己的内侄女薛静娴为后,宫中已向薛府行纳采之礼。 原本应该同时册立贵、德、淑三妃,但皇帝格外器重薛家,又与薛大姑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再加上平瓦剌不久,不宜大肆铺张选秀,皇帝亲自做主将这册妃的事延后,只命礼部打造皇后的凤印宝册,待到正式成婚之时送到薛家去。 今年皇帝已满十八,大婚的事也终于有了着落。随着这件事落定,朝中原本闹得风风雨雨的传闻已逐渐消弭,那些原本听闻皇帝偏爱蓝轩而不肯立后的先帝朝老臣们也放下了早就写好的讽谏书。 其实只要年轻的皇帝开枝散叶,大明帝国有继承人延续,是并不会有人真的会去在意,皇帝真正喜欢身边的内侍还是后宫里的女人多些。甚至皇帝当真风流些,除了起居注中多添几笔,正史中也不会有任何非议。 除此之外,在正月的前半月,也发生了两件小事。第一件事便是依照毓坤的旨意,陆英到户部任职。虽然不过是个五品的主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不同的信号。 曾经的陆相公子,当今圣上做太子时的伴读,宁熙长公主的驸马,禁军统领谢意的同窗,陆英身上的名号太过响亮,以至于他的顶头上司,户部的尚书和侍郎都在心里对他礼让三分。 而陆英要做的事便是清查从此前贪墨和走私案中收缴的脏银,同时协同刑部查案。先前陆家倒了的时候,看戏的有之,落井下时的有之,知道陆循犯的是诛九族的罪,曾经的门生故吏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皇帝迁怒。 而到了这会,皇帝复起用陆英,并令其查案的消息一传出来,顷刻之间京城中与陆家曾有牵扯的人物都内心惶惶不安起来。 但很快他们就发觉先前是多虑了,新官上任的陆英并没有引火燎原,而是公平公正,又刚直不阿,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得井井有条,就连原本并不服气的人也不得不刮目相待。 司务厅的主薄原本苦熬多年,却被空降的陆英压了一头,心中有怨言,心想便是陆相的公子又如何,陆家还不是被一锅端了,所以时不时会使些小绊子与陆英。但当有次他出了纰漏,叫人查出账册对不上,竟是上司陆英将这事压下了,并花了整一夜的时间同他一起复帐,到库中点银,终于将记错的地方查了出了。 那主薄原以为陆英会公报私仇,干脆将他革职回家,却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反倒救了他,也挽救了他一家老小的生计。 得陆英如此恩遇,那主薄既愧且惭,发誓定要有机会报恩,又对陆英对户部公务的熟练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心中明白,对于陆英而言,五品的主事不过是皇上的历练,户部这样的浅水困不住他这样的蛟龙,早晚有一日,他会到内阁去,会站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做大明帝国的掌舵人。 也就在陆英到户部混得风生水起之时,在正月发生的第二件小事是,宫里传来旨意,皇上要户部从今年的预算中抽出笔银子,拨给福建泉州的船厂,建一批错装甲法大船。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需要的船多,户部的帐面儿又紧了些,差了十万两银子不够,左侍郎不得不出面,亲自找了陆英,要他从收缴的脏银中匀出来些先垫上。 那左侍郎原本以为,陆英是皇上的人,而造船也是皇上的要求,他必不会拒绝。但没想到在这件事上,陆英也是公事公办,一听是拨给泉州船厂的,竟以这笔银子没有预先经过审议而将这事给驳回来。 没有银子就买不起造船的材料,如今是早春,正是搭建航船龙骨的时候,若是拖到了夏天,没有扎好的龙骨经过太阳的暴晒会有裂纹,造出来的船经不起海上的风浪,这差事就算是砸到了手里。 没有办法,那左侍郎只能将这事又报给毓坤。 原本他以为,皇上会责令陆英批复,但没想到这次他又猜错了。皇上将这事压了下去,叫他不许告诉任何人,之后又从内孥中拨了笔钱给户部。 等于说是皇上自己出钱将这事摆平,那左侍郎心中惊奇了许久,直到后来才隐约听说,原来造船是司礼监掌印蓝凤亭的建议,而当年陆家倒台,正是这位司礼监掌印一手为之,恐怕陆相的公子与他不对付。 倒是难为了皇上,不得不两边都安抚。 但虽然是这般想的,但那左侍郎也隐隐觉得,这事似乎还有什么不对,皇上身边那位蓝掌印和户部那位陆主事之间的不对付,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但与立后之事比起来,这些明面儿下涌动的暗流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就连毓坤自己也没有太在意,更不会想到日后会掀起那样大的风浪。这会儿她关心的事是,今日是上元灯节,一年之中只有这会儿北京城中才解了宵禁,允许勾栏瓦舍通宵达旦,而蓝轩说要带她出宫,她还当真好奇,他要带她去哪一处赏灯。 第153章 末尾新增500字 每年的元宵灯节, 宫中的灯景是最好看的, 宫人们皆换上彩衣, 在乾清宫前的九龙丹陛上安放七层牌坊灯,有钟鼓司奏乐, 而受到皇帝恩宠的勋臣及外命妇们身着灯景的补子蟒衣入宫,在中极殿与皇帝宴饮。 毓坤有意的宴会结束后,待臣携家眷散去, 方回到乾清宫换上便服和蓝轩一同从东华门出了宫。 今天她换了身道袍, 带一方月白逍遥巾,腰间束着玉带,端地是位风流公子, 而蓝轩则着一身湖蓝的缎袍,戴着玉冠, 两个人在人群中很是打眼。 解了宵禁,北京城中很是热闹, 人流熙熙攘攘, 向着午门涌去,那处会放一座花灯叠成的鳌山供北京城中的百姓赏玩,是皇上的恩典。 蓝轩牵着马, 两人走到东四牌楼下的时候,原本喧闹的夜市清冷下来, 有货郎挑着蒸糕担子在道旁叫卖, 糯米的香气随着蒸笼掀开的白雾飘散来, 毓坤不经意地回眸, 蓝轩笑了笑,走到那货郎面前。 眼见着来了生意,那货郎拈起沾了水的棉线在刚出锅的蒸糕上划拉了一块,热切道:“客官来块热糕罢,蒸蒸日上,新年讨个好彩头。” 蓝轩摸出碎银子掷在他身边的竹篓里,一块糕不过一枚大钱,那货郎第一次见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毓坤从蓝轩手里接过用油纸包好的蒸糕,捧着手中还热乎着。这个人也太会揣度她的心思了,毓坤抿唇望着他,眸中带着嗔怪的意思,但心里却有些高兴。 轻轻在那软软的蒸糕上咬了口,清甜的滋味沁进来,毓坤只听蓝轩道:“你说的这蒸蒸日上,又怎么解?” 那货郎今日赚得盆满钵肥,一面擦着篦子,一面喜不自胜道:“那还用说嘛,年前皇上下旨,轻徭薄赋,又惩治了贪官蛀虫,连瓦剌人也再不敢来了,这日子可不是越过越好。 “就譬如说宫里放这鳌山罢,以前都是拿上好的竹纸扎的,花的都是百姓的银子,从去年开始皇上下旨,改用国子监学生用过的旧纸扎,并不浪费一分一毫,省下来银子就少收些税,这可不是件好事么。” 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北京城,连个货郎都能谈几句时事,虽然知道蓝轩是有意引出这话,毓坤的心情却抑制不住地飞扬起来。 见两人只是站在道旁吃糕,那货郎道:“二位客官怎么不去看鳌山,那样盛会一年才一次。” 一面说又一面借着光悄悄打量二人,见他们衣饰不凡,恐怕是京中的达官贵人。 三两口便将那蒸糕吃完了,毓坤刚从腰间解下帕子,蓝轩修长的食指已很自然地将她唇畔那一点糕揩去了。 这实在太亲昵暧昧了些,感到那货郎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毓坤也顾不上别的,拉着蓝轩就向前走。 蓝轩微笑道:”怎么这就要走,臣还想多听听他夸当年圣上这位明君贤主。” 夜色里毓坤面上有些热,她哼了声道:“原来你哄朕出门,就是为了专门来听这些好话。” 蓝轩无辜道:“陛下这么说就错了,这又不是臣安排的,怎么他们愿意夸,臣还能拦着不成。” 毓坤面上虽是责怪,心里却无端有些发甜,她不由想,定是那货郎的蒸糕里加多了蜜糖,才叫她品出这不同的滋味。 两人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早春的微风从解冻的河面上吹来,熏得人心醉。毓坤负手在前,而蓝轩牵马在后,她走得不紧不慢,蓝轩也亦步亦趋,一时间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忽然想,就算一直这样下去,兴许也不错。 前面便是永定河,到了渡口的码头,毓坤来了兴致,唤过岸边的船家赁了条小船,拉着蓝轩上了船,要在这上元灯节夜游永定河。 岸边的垂柳上都结了彩灯,映得湖面波光粼粼,而待毓坤真正上了船才发觉,那河面上闪着点点星光竟然并不是倒影,而是一盏盏顺流而下的河灯。 她打小长在宫里,对民间这上元灯节放河灯的习俗很是好奇,不由道:“为什么今日一定要放河灯?” 蓝轩立在船头,遥望着绵长的永定河道:“这是从宋朝时便有的习俗,正月十五是天官的生日,自然要放灯的。” 船尾撑着竹竿的船工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丈,听了毓坤与蓝轩的谈话道:“天官什么的老丈我可不懂,但这正月十五的河灯都是姑娘家们放的,听说只要将意中人的名字写在灯上,这么往河里一放,顺流漂下去到了河神那里,就能白首不离。” 毓坤闻言笑道:“这又哪保得齐呢,这河中有千百盏灯,河神他老人家恐怕是忙不过来的。” 见她并不相信,老丈哈哈一笑,撑着船继续行在河中。 这会夜已深,河面上起了层薄雾,毓坤同蓝轩一起立在船头,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也就在这薄雾中,蓝轩不经意握住她的手,毓坤怕船尾的老丈察觉,一点儿也不敢动。蓝轩与她十指相扣,两人一同望着前面绵长的永定河,毓坤只听蓝轩道:“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应该多有些信心。” 毓坤回眸一笑道:“朕是不怕的,便是真有什么不妥,不还有你在朕身边。” 蓝轩并没有接她的话,想起先前的几次,她心中莫名的不安又涌了上来,明明蓝轩人就在身边,毓坤却觉得他像是会随时消失一般。 也就在她要开口的那瞬,足下的船忽然打了个趔趄,蓝轩毫不迟疑地揽住她的腰,船尾的老丈喊了声:“客官们站稳,要过暗礁了。” 借着这机会,蓝轩牢牢环着她,被迫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毓坤又觉得方才的自己大概是多心了。 他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呢,只有她能给他无上的权力和施展抱负的机会,她不相信萧恒那样的人甘于做个平凡的普通人。 过了暗礁,船渐渐平稳下来,蓝轩松开她的腰身,见船尾的老丈望了过来。毓坤轻轻咳了声,做不经意地理着道袍的下摆。 许是到了下游,这会河面上的灯少了许多,只余零星几点还顽强漂在水上,毓坤不由在心中想,看来真正能漂到河神面前的也寥寥无几。 她若有所感,不禁走到船舱内,那儿也放着几盏扎好的河灯,毓坤选了个莲花的,就着溅起的河水写了几笔,又取下腰间的火折子晃亮点燃,就着船边的水流将那灯放进了河里。 做完这事,毓坤一起身便看见蓝轩正一瞬不转地盯着她瞧。好在夜色深沉,他并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毓坤取了帕子擦手,蓝轩已走了过来,望着她道:“原来陛下也喜欢这河灯。” 他的话带着笑,是有意调侃,毓坤负起手道:“别说这灯,连这整条河都是朕的,难道还放不得。” 他生得高大,这会又离得很近,毓坤不经意地后退了步,却叫蓝轩一把捏住手。 他眸色深深把玩着她方才写字的指尖道:“那陛下须得告诉臣,方才在那灯上写了什么字。” 毓坤抽出手,抿唇一笑道:“就不。” 这话说得又娇又俏,蓝轩的眸子闪了闪,也不深究,却是转身向船尾走。 毓坤没想到他这么轻松就放过这事,正暗自庆幸间,忽然见走到撑船老丈身边的蓝轩从腰间摸出枚碎银道:“把那灯捞上来。” 他指的正是她方才放进河中的那盏。 毓坤登时有些急了,蓝轩笑道:“仔细着些,若是将灯打翻了,拿你是问。”话虽是对老丈说的,视线却是望着毓坤,唇角微扬。 那老丈得了银子格外卖力,放下撑船的竹竿便抄起个长舀子,在毓坤还没来得及喝止的时候就弯下腰,轻巧地将那盏灯舀了上来。 毓坤奔向船尾的时候蓝轩正拾起那灯,拎着手中仔细瞧着。 她原本是以水当墨,浅浅地在灯上划了几笔,这会几乎已干了,虽如此还是叫蓝轩瞧出来了。毓坤只听他轻声念道:“一日,一心。” 他转回身,眉目深邃望着她道:“是个‘恒’字,陛下这写的难道是……” 毓坤万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她有意藏着的心思还是叫他瞧出来。面色发红地站着,毓坤压下心中的局促打断道:“谁说朕写的是你的名。” 蓝轩的唇角无可抑制地上扬:“臣可没这么说,难道这‘恒’字不是国运恒昌的恒?” 知道又掉进他的言语陷阱里去了,毓坤哼了声道:“还算你识趣。” 她伸手要去取那灯,蓝轩却将灯托起来道:“既然是臣捡到的,自然也就是臣的了。” 毓坤不及他那样高,自然是够不到的,她抿唇望着他,眸子里氤着水汽。 见她真要恼了,蓝轩蘸了水,也在那灯上划了几笔,俯下身将那灯顺着船舷重放回河中。 眼见着那盏莲灯顺着水流漂去,毓坤禁不住道:“你又写了什么在上面?“ 蓝轩一笑,学着她的口吻道:“这叫许愿,若是说出去就不灵了。” 他风姿秀逸的身影拦在她前面,毓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莲灯漂得远了。 她不禁去想,他许的愿,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 第154章 待两人回到渡口, 月亮升至中天。夜已深了,岸上的灯会却仍未散,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道亮线,正是顺着水流漂下去的河灯。 那老丈撑着船靠了岸, 蓝轩一步踏在浮桥上,又转回身来接她。毓坤并不想示弱,绕开他要牵她的手,抬腿向浮桥上迈。 但也就在她的足尖要落地的时候, 那浮桥忽然晃了一晃, 毓坤没有站稳,蓝轩顺势揽她在怀里。 毓坤想挣开, 却被蓝轩不留痕迹地牢牢扣着细腰。 他绝对是故意的, 毓坤在心中想。这会她发觉,她越是逆着他, 越会激起他的性子来,顺着他反倒没事。 见毓坤瞪着乌亮眸子望他,蓝轩在她耳畔低声:“一会儿和臣到园子里去罢。” 毓坤讶异道:“为什么?” 蓝轩微微一笑道:“每次在宫里, 陛下都放不开。” 他的声音刚好只能两人听见,毓坤却连颈项都染上层薄红,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见逗弄得够了, 蓝轩放开她, 唇角的笑意更显。 两人这么一闹, 渡口的船工们已望了过来, 毓坤倒不好再和他翻脸了。 瞪了蓝轩一眼, 毓坤站直身子,理了理下摆,再抬头时却蓦然怔住了。岸边不远处正停着辆马车,有些熟悉,似乎正是薛家的马车。 也就在毓坤发怔的这会,车帘一打,有丫鬟扶着个女子走了下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府的大小姐薛静娴。 毓坤万没想到竟在这遇到她的娴姐姐,而且想来那马车已在此处停了多会,方才她和蓝轩的玩闹大概她也瞧见了。 今天虽是元宵灯节,薛静娴却是一身素净,这会立在车旁就像朵孤零零的海棠花。她很是稳重,这会看见毓坤也并没有声张,福了福身遥遥示意。 蓝轩已走了上来,望见薛静娴也很意外,毓坤怀着心事走过去,握住她微凉的手道:”娴姐姐怎么在这儿。” 说完毓坤便反应过来,自己怕是多问了,娴姐姐来这儿自然是放灯的。 然而薛静娴却道:“今年的灯景这样好,我想再多看一看。” 毓坤这才明白过来,礼部已敲定了婚期,就在两个月之后,待到娴姐姐入了宫,恐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看这元宵节的灯会了。 一下想起她们之间的婚事,毓坤很是不自在起来,一方面对娴姐姐有愧,就让她这般轻易地卷进这稍一疏忽就万劫不复的漩涡,而另一方面,从她平静的神情,毓坤隐隐觉得,似乎她已什么都知道了。 好在薛静娴并没有问为何她今夜在此,也没有多瞧她身边的蓝轩一眼,只是柔声道:“露重风寒,陛下也应保重御体,早些回宫才是。” 毓坤也不愿多留,按理说这会两人是不该见面的。 蓝轩牵了马来,毓坤与他同上了马,高高跨在马上道:“娴姐姐也早些回去罢。” 薛静娴微微笑道:“陛下莫担心,我有分寸的。” 毕竟是打小就相处长大,毓坤知道她的稳重,勒着缰绳掉转马头,策马向紫禁城而去。 但直到回到乾清宫,毓坤还一直在想,今日在永定河边遇到薛静娴的事。 蓝轩为她解下外面的道袍,又伺候她换了木屐在暖阁中走,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想什么事,这么出神。” 毓坤掀了纱帐,在榻边坐下道:“今日朕方知道,娴姐姐心里定是念着什么人的。” 这会绛雪端了水来,蓝轩接过来走到毓坤面前。见他并没有接自己的话,毓坤自顾自道:“若不是念着什么人,怎会那么晚了还在河边看灯,也不知娴姐姐喜欢的人是怎样的,她怎么又会答应太后入宫。” 见她满怀心事的样子,蓝轩道:“人各有命,陛下既然为君,便不可如此多情,善感。” 听他是一本正经地训话,毓坤不禁觑了他一眼道:“怎么,竟教训起朕来。” 这段时日毓坤发觉,他倒是对她要求得越发严格,不像原来那样纵着她的性子。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蓝轩闻言笑道:“这只是教,若是训起来,只怕陛下也受不住。” 毓坤面上倏尔染上层薄红,陷在逶迤的绛纱帐中,很是让人心动。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灯已叫他挥手熄灭了。毓坤下意识后退,脊背却一下抵住身后的粉壁,之后她细微的喘|息便全然被他压下来的身影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另外几人的元宵节过得并没有这么轻松,就在紫禁城不远的安国公府,虽然已是四更天,但持续了一夜的谈话并没有结束的意思。 这段时间陆英在户部风生水起,谢意和沈峥也没有闲着,新生的势力在暗处萌芽,一切都在往意料的方向发展,只有一件事叫谢意想不明白,就在这样需如履薄冰的关头,为何陆英竟会驳了毓坤的面子,没有批船厂的那笔银子。 若是他,自然会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顺便还能仔细查一查,蓝轩要那笔银子造船,究竟是为了什么,指不定往深处发掘便有不菲的收获。 想到这儿,谢意忍不住道:“你也太意气用事了些,怎么这时候竟和他起明面儿的冲突。” 沈峥闻言道:“先别下定论,听听时倾怎么说。” 陆英坐在上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沓档册,他似乎并没有被沈谢二人的谈话打扰,只垂眸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待谢意实在闹得动静太大,方抬起眸子道:“这件事,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见他终于开口,谢意灌了口茶,润了润干裂的喉咙道:“那你说说,这中间又有什么弯绕。” 阖上面前的册子,陆英道:“蓝轩既能明着向皇上提出要这笔银子,必是有合理的说词,他也并非不知我在户部,依旧要这银子走户部的账,那就说明,要么这是他的试探,要么就是他已断定,即便旁人起了疑心去查,也绝对查不出什么结果。” 听了这话,谢意茅塞顿开,不禁后怕起来,低声道:“你是说……” 陆英望着他道:“若我真的在明面儿上放过这笔银子,再派人暗地里顺藤摸瓜去查,那只怕蓝轩登时便知道,我们已对他起了疑心。” “只有断然将这事拒绝了,才能叫他在心里轻视,从而放下警惕。” 他解释得清楚明白,谢意虽瞠目结舌,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不由拍着胸口道:“你们这些聪明人办事,真是旁人想都想不明白。” 一旁的沈峥道:“那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陆英叹了口气道:“只怕蓝轩已有所察觉,而我们对于他要做的事还是一无所知。” 听了陆英的话,谢意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却见陆英重又翻看面前的旧档,淡淡道:“那就要看,究竟是他快,还是我们更快。 时如逝水,白驹过隙,转眼间已到了三月,就在这草长莺飞的时节,自新帝即位以来,北京城中的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事就是三日后,皇帝即将大婚,迎娶太后亲自为其挑选的女子为后。 ※※※※※※※※※※※※※※※※※※※※ 上章结尾补了一点,没看到的别忘回去看一眼~ 第155章 而这万里挑一的皇后人选便是如今太后的娘家的保昌侯府的薛静娴, 也是皇上的表姐,坊间皆传言皇上对薛家格外恩遇,从宫中送聘礼的车队将薛府门前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而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也如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叫薛府的门楣光大无匹。 如今已行纳征、请期之礼,皇帝亲自酌选出的迎亲正副二使将皇后的翟衣凤冠送至保昌侯府,而如今的保昌侯, 薛静娴之弟薛怀瑾出门来迎。 这位薛小侯爷的生母蔡夫人原本是薛太后之兄薛府的长房长子之继室, 并不是薛静娴的生母。原本蔡夫人便不喜欢丈夫原配夫人留下的这个女儿,又打丈夫去后, 自己的儿子袭了爵, 越发对娴姐儿苛刻。 薛静娴不愿嫁,她自然乐得少陪一套嫁妆, 又嫌她在家住花用大,将她身边仅有的几个大丫鬟卖的卖,嫁的嫁, 只剩下个从小伴她长大的秋蝉,宁可不要月钱也不出府。 而这次宫中选后,明明蔡夫人膝下正有两个适龄的女儿在闺中, 太后却偏选中了比皇上大几岁的娴姐儿, 这可不是一步登了天, 蔡夫人在心里不禁埋怨起自己这做了太后的小姑偏心, 不仅不提携娘家侄子, 还明着打她的脸,不选她的女儿而选娴姐儿,不是明着说她教女无方。 但即便心里再不满,太后的旨意大过天,蔡夫人也只能谢恩,给薛静娴操办嫁妆,也不忘嘱咐她有机会便在皇上面前为娘家兄弟谋个差事。 而那薛怀瑾虽做惯了纨绔,却苦于无一官半职,在京城一众皇亲国戚之中出不了风头,这会亲自捧着翟衣凤冠到了薛静娴的闺房,有意要重叙姐弟情谊。 薛静娴自然知道自己这异母的兄弟是软玉温香中养出的纨绔公子,不坏事便好了,哪里又成的了事,但她也是真心爱护弟妹,此般别去恐难再见,不由嘱咐道:“哥儿还是多读些书才是正道。” 这话薛怀瑾最不爱听,冷声道:“且不提娘娘这桩婚事,只说当今圣上,那也是我兄弟,在这京城里,咱们薛家跺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便是不读书又如何。” 说罢他气哼哼地走了,见他仍是骄纵的样子,薛静娴叹道:“咱们家虽家大业大,但少爷太太们,哪个不是坐吃山空,只怕我这一去……”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放心,一旁秋蝉却不以为意,她早看不惯蔡夫人的做派,不由道:“那又如何,太太那样对姑娘,姑娘还管这家做什么。“ 薛静娴摇了摇头,但很多事并不是她能决定的,也只能叹一句人各有命。 将宫里送来的翟衣凤冠放在一旁,薛静娴唤过正在收拾嫁妆的秋蝉道:“你去把我床头那个匣子拿来,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罢。” 秋蝉闻言一惊,手中的活顿时停了,讶声道:“那里面萧恒的诗集,皆是姑娘多年收集的心血,怎么竟说烧便烧了?” ※※※※※※※※※※※※※※※※※※※※ 先更一段,明天出差,更新放在晚上~ 第156章 薛静娴严肃道:“要你烧便烧了, 哪有那么多话。” 那床头的匣子她一向宝贝得很,从不让别人经手,秋蝉不明白怎么大好的日子竟要把这东西拿出来烧。 见秋蝉不动,薛静娴起身, 找出那匣子,又叫小厮去端炭盆来。 心疼得很,秋蝉一把抢过匣子道:“姑娘莫不是魇住了,我瞧赶紧寻个大夫瞧瞧。” 见她一本正经, 薛静娴笑着拧了她的面颊一把, 从她怀里拿过那个匣子道:“我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 还要你来教。” 秋蝉委屈道:“我还不是怕, 姑娘以后要后悔。” 薛静娴眉间涌起怅然的情绪,但仍旧是将那匣子打开了, 里面的花笺泛黄,看着已有些年头了。上面用秀美的簪花小楷写着字,整整齐齐。 两个小厮抬着个炭盆进来, 薛静娴从匣子里将花笺抽出来,散在烧得正旺的火上,那火苗一卷, 燃着的花笺就像折翼的蝴蝶, 迅速卷起化为灰烬。 秋蝉知道她在这事上花的心血, 一面看一面抹泪。那一匣子的纸足有几本书那样厚, 烧了小半个时辰炭火才渐渐熄灭, 秋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薛静娴的表情却很平静,直到最后一沓花笺也被丢进炭盆中,她才累急了似地,靠在美人榻上微微阖目。 秋蝉抹了把脸,抢上前去拿铜拨子将余火扑灭,见薛静娴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拿手巾垫着将那一盆的灰都端了出去。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的正日子,天刚一亮,迎亲的正副二使已带着车队到了薛府门口,薛静娴身着皇后的翟服跪在门口听礼部的官员宣读册文,然后将皇后的金册和宝印交予她。 之后上了凤辇,她坐在华丽的宫车中,从午门最正中的门道进入紫禁城,礼部的官员在承天门宣读诏书,而同样身着九龙十二章冕服的毓坤与她一同到奉先殿谒庙,之后两人一同在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 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颈痛,薛静娴悄悄瞧一眼身边的毓坤,十二旒的冕冠衬得她越发面目如玉,但年轻的帝王表情肃然,似乎也满怀心事。 待到黄昏时分,薛静娴乘着凤辇入主坤宁宫,真正的合卺礼是在那举行。 除了秋蝉之外,另有八个宫人扶着她在坤宁宫中那张巨大的龙凤榻上坐下,也不知等了多久屏风外才有了动静。 她刚将手中的扇子举好,帝王的赤舄踏在青砖上的声音便回荡在耳畔。盖头叫一柄金如意挑开了,薛静娴正与毓坤对视,从她的眸子里,薛静娴望见深切的歉意。 有宫人端来合卺酒,低垂着眉目,薛静娴将挡在面前的扇子也放下了,与毓坤相交对饮,之后薛静娴听毓坤道:“都下去罢。” 大婚之夜,合该她伺候帝王更衣,薛静娴握住毓坤的手,两人同在榻上坐着。薛静娴站起身,想要为毓坤解下冕冠,却感到毓坤按住了她的手。 她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深深望着她道:“皇后,今夜朕……” 薛静娴却一笑,在她耳畔道:“陛下莫忧,姑母都同我说了。” 说完这话,薛静娴在毓坤眸中看到了讶异,她仔细端详着毓坤年轻却坚毅的面目,想到她如履薄冰的经历,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滋味,用力握住她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这孩子了。” 毓坤知道,她的娴姐姐是真的疼惜她。 被那样关切地注视着,毓坤的眸子也有些发酸,她是不愿回想以前的,反握着薛静娴的手道:“是朕有愧于你。” 薛静娴微笑道:“也并非如此,我打小失了母亲,多有姑母照拂,如今入宫陪伴姑母,也算是圆了份孝心。” 见毓坤还欲言,薛静娴食指放在唇畔轻嘘道:“外面还有人听着,陛下还是安寝罢。” 今日是大婚之夜,按照惯例坤宁宫的寝宫外还守着八个听房的嬷嬷,毓坤知道这并不是叙话好时候,只得任薛静娴起身,为她解下冕服,换了中衣在那张龙凤榻上就寝。 虽然是早春,寝宫中的炭火烧得很旺,蒸出满室椒泥的芬芳,毓坤额上沁出细汗,薛静娴给她打着扇,倒像是她们小的时候,同在小沧澜中消夏时的情景。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毓坤感到薛静娴熄灭了帐中灯,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两人并肩躺着,倒是难得的宁静安心。 毓坤没有想到她的大婚之夜是这样过的,一切的歉疚和不安叫薛静娴的善解人意抚平了,从容而大度,她确实是最合适的皇后。 第二日毓坤醒的很早,她微一转身,便望见薛静娴沉静的眉目隐在散开的乌发中,她的娴姐姐当真生得秀美,却不知是为什么样的男子,等待到这样的年纪。 这样想着,毓坤见薛静娴也睁开眼,她缓缓坐起身,外间的绛雪听到动静要入内伺候,却被她止住了。 毓坤不解地望着薛静娴,却见她披衣下了榻,拾起昨夜拆下的凤簪,将指尖划破后寻着榻上的白绢一抹,艳丽的红色叫毓坤的眸色闪了闪,。 她自然知道,女子的初|夜是该有落红的,也不知怎么地,毓坤面儿上莫名有些发热。 见她面色泛着红,像是病了的样子,薛静娴道:“陛下怎么了。” 毓坤赶紧摇了摇头,唤了声绛雪,她贴身的那几个大宫女便进来伺候她洗漱。 按照惯例,皇帝大婚后要在坤宁宫住十五日,并不用上朝,她带在身边的是冯贞,而蓝轩则留在司礼监处理日常的文书。 也就是说,至少有半月,她是见不到他的。 一开始毓坤乐得清静,终于没有人整日拘着她了,和娴姐姐那样的才女在一处读书写字赏画下棋,倒真像是她还是太子那会的日子。 但到七八日后,毓坤竟感到心中有些空落,有时她不禁会想,也不知这会蓝轩在做什么。 这点儿心思并瞒不过身边的人,到了第十日上,冯贞向毓坤告假道:“奴婢发了头风,想向万岁讨两日假休,不如换蓝轩到陛下身边伺候。” 在她身边十几年,冯贞可从来没因病缺席,毓坤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又气又好笑,她想板起面孔不允,但要开口的时候竟有些犹豫。 那点儿迟疑叫薛静娴瞧到了,笑道:“小冯公公兢兢业业这么些年,头回告假,难道皇上竟不答应吗。” 皇后既这样说了,毓坤自然是要答应的,虽然是顺水推舟,但想到要见到蓝轩了,她心里竟有些欢喜。而宫人们见皇上对皇后百依百顺,不禁在后宫中传说起帝后的恩爱。 但冯贞去后半个时辰,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毓坤依旧没有见到蓝轩。今日薛静娴亲自下厨,为毓坤做了一味桂花酥,是用的从苏州老家带来的方子,虽如此,毓坤仍就有些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饭。 也就在她出神的这会,有熟悉的步伐声转过屏风,毓坤蓦然抬眸,正见蓝轩沉静地走了进来。 察觉到她的目光,蓝轩的视线转了过来,唇畔带着点笑,似乎在说陛下可是等着急了。 这令毓坤心里有些不平。料定他是故意来迟,毓坤端起架子来,待到蓝轩行礼后到身边伺候,连正眼也没瞧。 也就在蓝轩走进来后,坤宁宫的气氛整个变了,也不知为什么,毓坤竟感到她身边的娴姐姐竟比她还紧张似的,整个人都绷紧了。 毓坤正想要探究,蓝轩已立在她身边,挽袖从远处那盘三丝鳜鱼上挟了块,放在她面前的碟里。 毓坤这会挑剔得很,并没有动那鱼,见她是要为难他的样子,蓝轩道:“陛下不喜欢鱼?” 他低沉的声音叫毓坤打了个激灵,指尖在案上压出道印儿来。她握着银箸,不满将那块鱼翻了个面儿,细白的鱼肉泛着点鳞光。” 其实蓝轩挟的是鱼肚上的肉,并没有什么刺,但他明白毓坤的意思,笑了笑,低下头,很安静地拿起另一副筷,仔细地将那上面的一点细鳞都挑干净。 他的手修长的俊秀,不仅写得手好字,做起这事来也毫不含糊,毓坤心满意足地吃了鱼,忽然在心中想,方才那样,竟像是撒娇了。 这想法叫她心中一凛,顿时清醒了些,这会娴姐姐也在,她瞧在眼里也不知会怎么想。 晚膳后她仍旧是和薛静娴下棋,原本毓坤是输多胜少,但蓝轩在她身边看了会,她竟赢了娴姐姐两局,倒像是她也有心事。 毓坤心情不错,唤人去司礼监把近几日的奏本都抱来,她闲了十日,积累的公务也有一堆,正好今晚和蓝轩一同商议。 天色已晚了,毓坤唤薛静娴先睡,她披着薄薄的外衫歪在榻上,握着支朱笔,手边的案上一摞奏本已叫蓝轩分好了类。 毓坤拈起一本仔细瞧着,批完放下再换另一本,蓝轩也在做同样的事。毓坤的手落下时正好和他打在一处,毓坤不经意抬眸,摇曳的烛火下他英挺的眉目越发深邃,竟叫她一时移不开目光。 第157章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蓝轩已将她的手按住, 握在掌中摩挲了下,又在毓坤没来及挣扎的时候,将她放开了。 这会毕竟是在坤宁宫,他的行为举止并没有任何逾矩之处, 方才那样倒像是瞧出她的心思,有意安抚。 毓坤默不作声地将奏本阖了,这会她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要大。蓝轩却笔下不停, 抬眸瞧了她一眼道:“陛下若是困, 就先去歇息罢。” 毓坤干脆将面前那堆奏折推开,望着他道:“这几日你都在忙些什么?” 见她没有走的意思, 蓝轩拾起氅衣披在她肩上道:“去年年景不好, 好些地方都遭了灾,又打了几次仗, 如今陛下开源节流,国库充裕了些,应从江南的粮商收粮北运, 以备不时之需。” 一谈到国事毓坤登时来了精神,她望着蓝轩道:“这件事朕并非没有想过,一来屯粮可应荒年, 二来若瓦剌卷土重来, 也不至于让军中粮草失了供给。” 见转开了她的思路, 蓝轩微微一笑。这厢两人这般商议得不知时辰, 那厢屏风之后, 秋蝉望着仍旧在做绣活儿的薛静娴道:“恐怕一时半会陛下不得安寝,娘娘还是先去就寝罢。” 薛静娴却摇了摇头,望着屏风后那两个模糊身影,安心地继续做手中的活儿。秋蝉无法,只能取下灯罩,捻了捻那灯蕊,让室内的烛火更亮堂些。 等到毓坤听到坤宁宫外唱太平的声音时,方觉已过了三更,和蓝轩这么说着话,她倒不觉得困了。 身后传来轻缓地脚步,毓坤回眸方见薛静娴端着碗甜羹走过来,带着歉意道:“朕扰到你休息。” 薛静娴将手中的红糖血燕放下道:“陛下操劳国事,为陛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 她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见毓坤和蓝轩正在议事,没有多打扰,将手中的碗放下便离去了。 毓坤一笑,端起碗抿了一口,这红糖血燕的煮法与薛太后常做的很像,毓坤忍不住吃了大半碗,抬眸正见蓝轩盯着她瞧,似乎对她吃得这么香的样子很有兴趣。 毓坤不喜欢他把自己当作小姑娘的样子,放下碗道:“看什么,没见过人吃过燕窝么。” 她急于转开他的注意,唤了声道:“秋蝉,把那红糖血燕也赏一碗给蓝掌印吃。” 蓝轩却道:“不必了。” 说罢他就着毓坤放下的那碗,轻轻尝了一口,微微笑道:“甜的,果然美味。” 毓坤不知道他是说那燕窝还是别的什么,面上有些发热。 见逗弄得够了,蓝轩随手将碗放下了,继续看那奏本,送燕窝的秋蝉来了,没有毓坤的话不敢走近屏风。 毓坤想了想还是叫她进来了,秋蝉将碗放下,毓坤发觉她新端来的这碗与先前不同,汤色淡了许多,似乎是有意过去了红糖。 蓝轩那样的男子自是不喜甜,毓坤不由在心中想,娴姐姐当真是有心了。 也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毓坤终于将积压了十日的奏本看完了,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叫蓝轩也去休息。 这回他倒没有多话,径自去了。司礼监的直房在乾清宫之外,原本蓝轩在那处歇息居多,但这会他既是代冯贞之责,自然要在坤宁宫值守。 秋蝉已叫人在坤宁宫的暖阁外面为蓝轩另搭一榻,方便毓坤随时唤他。 绛雪已准备好了热水候着,毓坤洗漱完后上了卧榻,薛静娴也没睡,正靠在软枕上看一卷书。 见毓坤回来了,她将帐中的灯熄了,晨光熹微,毓坤枕臂躺着,薛静娴为她掖了掖被角,见她没有睡意,也只能在旁陪着她消磨。 也就在出神间,毓坤听薛静娴轻声道:“陛下喜欢他么?” 毓坤吓了一跳,不禁回眸,正见薛静娴托腮望着她,倒像是小时候两人无话不谈的那会。 心跳得有些快,虽然猜到她说的是谁,毓坤仍是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静娴放下皓腕,俯身在她耳畔道:“我说的是蓝凤亭,陛下喜欢他么?” 她的唇角带着点笑,毓坤面热道:“他有治世之才,朕欣赏且爱惜,自然器重于他。” 薛静娴缓缓哦了声道:“仅仅是欣赏,难道不是喜欢?” 毓坤有些窘迫,翻了个身道:“朕要睡了,娴姐姐也早点歇罢。” 但当她刚裹紧锦被,心中又不禁思考起方才薛静娴的话。在她身后,薛静娴低声道:“今天我可都瞧见了,也不知是谁,他不在的时候心神不宁,他一来又使小性子,要他哄着才好,这样被他牵绊着,可不是喜欢吗?” 下意识坐起身,毓坤正色道:“这就是喜欢么,朕只是想,朕做明君,他做贤臣,这样就好。” 薛静娴道:“陛下说的是君臣之义,但在我看来,陛下对他是男女之情。” 毓坤蓦然抬眸望着她道:“不许胡言。” 薛静娴望着她道:“那陛下仔细想,若有一日他辞官放权,不过并不出宫,仍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觉得如何?” 毓坤笑道:“那样最好不过。” 薛静娴道:“那陛下再想,若他仍旧是做官,为陛下出谋划策,但身边另有个女子陪伴,长相厮守,陛下觉得如何?” 毓坤很难想象那样的场景,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薛静娴道:“所以陛下究竟是想要他做贤臣,还是……” 毓坤打断她道:“不许再说了。” 她的语气很严厉,薛静娴道:“是我僭越了,但陛下总要明白……” 毓坤道:“他是内臣,不能出宫也不会娶什么女人,你说的那些都不可能。” 这回轮到薛静娴沉默了,好一会她方道:“陛下说的无错,他能走到今天这步,自然是吃了许多苦,陛下器重于他,可不是件好事?” 毓坤道:“这是自然。” 她重躺了下去,将自己整个埋在锦被里,似乎这样就不用再想薛静娴的话一般,就在纷乱的思绪里渐渐沉入梦境。 但毓坤大婚之后这难得的清净第二日便被一封急奏打破了。今年与往年不同,自打开春化了雪,黄河上游几个省连着下了两月的大雨,水位暴涨,到了下游的陕西、河南与山东,原本的年久失修的河堤便有些吃紧。 地方上的官员将这事八百里加急地报上来,经通政使司到了毓坤的手中时又过了三日。若黄河决堤,下游的百姓危矣,这事关乎数百万人的性命,毓坤一刻不肯耽搁,未过大婚的十五日便回到了乾清宫,召集内阁及六部推举治水之人。这御前会议一直开了一天一夜,最后终于拟定了人选,和工部都水司的主事一同前往河南与山东交界之处的黄河大堤治水。 同时让新任的河南承宣布政使征调民夫,连夜加固大堤。 待内阁诸臣散去已是三更,毓坤仍旧坐在案前,翻看工部拟的治水花销。 蓝轩将黄绢封的奏本从她手中抽出道:“歇了罢,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毓坤抬眸望着他道:“今天首辅廖仲卿对朕说,既然福王的封地在洛阳,倒不如命他协助河南的地方官治水,可大大增加人力物力,这件事你怎么看。” 蓝轩肃然道:“这是再昏不过的昏招,陛下难道竟同意了?” 毓坤道:“朕何尝不知道呢,若福王趁机反了怎么办?但如今处处是亏空,一旦黄河决堤,国库里的钱尚不够从江南筹粮赈济灾民,又如何能有盈余修筑河道。” “所以朕想”,她望着蓝轩道:“以朕大婚的事为名,先诏福王进京,之后将他留在京城,之后再下一道旨意,调其封地上的民夫去治水。” “只是”,她带着歉意道:“终究是朕有亏于他。” 蓝轩淡淡道:“陛下无须这样想,为君者最先考虑的应该是百姓和社稷,身为皇室子孙,福王也有这样的义务,牺牲利益维护江山稳定,更何况黄河的河道本就在他的封地上,若是真决了堤,他首当其冲。” “不过”,蓝轩望着她道:“这样一步险棋,并非万不得已,陛下不要走。” 他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毓坤只能道:“好罢。” 她站起身,怀着心事向暖阁后的寝宫走,明黄的燕居服束着玉带,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明明是单薄的肩背,却挑着江山社稷和万千百姓的生计。 就在毓坤掀开绛纱帐,将要迈上御榻的时候,她感到有双有力的手从身后将她拽进怀里。毓坤的身子情不自禁颤了下,那样坚实的怀抱里散发的暖意让她不由自主贪恋。 这会在身边伺候的宫人都被遣走了,连四角的宫灯都半明半暗,毓坤一下被抱了起来,并不是横抱,而是托着她的膝弯儿将她高高举起来,就那样让她趴在他的肩上。这样小姑娘似地姿势叫毓坤的心慌乱起来,然后就很快被压了下去,在她来不及挣扎的时候,他温热的吻已经覆了上来。 第158章 许久没经过这事, 毓坤难捱地蜷起身子,如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失去掌控的起起伏伏中,她失神地仰望着他俊美如神只的面孔, 热汗顺着他流畅坚实的肌肉线条滑下, 滚落在她嗡张的嘴唇上。毓坤忽然就想起到老人常说的,小别胜新婚,不自觉地红了面颊。 云翳遮住了月亮,斑驳的影子从三交六椀的菱花格落进来, 毓坤又困又累, 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叫蓝轩抱着, 大步跨进暖阁后面的浴房中。 懒洋洋地靠在池沿的青玉上, 热气氤氲,毓坤只看得见蓝轩高大的轮廓, 却看不清他的面目。这令毓坤放松下来,衔珠的龙首吐出的哗啦啦细流,毓坤微微带着些沙哑道:“前日冯贞告诉朕一件事, 你可别生气。” 蓝轩似乎有了点兴致,透过朦胧的水雾,毓坤能感觉得到他正望着她。 她轻声道:“有个叫刘霖的人, 你可识得?” 蓝轩微微蹙了下眉, 似乎对这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毓坤忍不住提醒道:“是隆庆十五年的会元, 与你考过同一场。” 这位刘会元, 当初还是毓坤寻得的,她曾误以为他便是那篇惊世之作的主人,后来发觉是个误会便给了他个官做。其时沈峥和谢意也在,皆知道他曾与萧恒一面之缘。 蓝轩这会倒记起确实有这么个人,在贡院应试时与他是临间。但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萧家满门抄斩,亲故零落,认识萧恒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不曾想过毓坤还能寻出这人来。 毓坤道:“朕也是偶然寻到他,就给了他个司经局的差事做,前日冯贞对朕说,沈峥拿着你的画像去找过刘霖,恐怕他已知道你是萧恒的事。” 原来如此。听出毓坤试探的语气,蓝轩笑了笑道:“陛下将这事告诉臣,是不愿臣记沈大人的仇,找他的麻烦。” 被他说中心事,毓坤别过脸道:“朕是不愿你们生了嫌隙。” 蓝轩望着她道:“陛下身边的人,并不喜欢臣。” 毓坤道:“你是朕的人,喜不喜欢,朕说了算。”说罢,她正色道:“说起来,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知道你是萧恒的人越发多了,这件事迟早瞒不住,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出宫,恢复本名,做官,然后……成家立业?” 这两天薛静娴说的那番话不住徘徊在毓坤心里,从情理上她知道,合该让他出宫,堂堂正正地做官,但有时候她又会想,那样两人是不是就渐行渐远,当真只是君臣。 这会浴房中的水雾散了些,毓坤感到蓝轩向她靠了过来,她的鼻尖几乎挨着他赤|裸的胸膛, 蓝轩漫不经心摩挲着她小腿细腻的肌肤道:“臣今年也二十有八,成家立业,自然是想过的。” 毓坤的心莫名沉了下,抬眸望着他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朕也留意留意。 蓝轩这会才正眼看她,微微一笑,仔细端详着她道:“脸蛋儿不需要太漂亮,身上却要多点肉才好。” 见蓝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顺着她的颈项向下,正落在她常年束胸,并不丰腴的地方,毓坤环着肩,沉下身子,叫水流将他的视线狠狠阻隔了。 见她抿着唇的样子,蓝轩笑道:“其次性子要柔和些,不能太倔强,听话的最好。” 这几乎是她的反面了,毓坤干脆翻了个身,将背对着他,冷冷淡淡道:”这样的怕是不少,赶明儿朕……” 只是话没说完她便失了声,蓝轩已捉起她的脚踝,拽着她的身子将她翻了个面,之后狠狠撞了进去。毓坤眼角发红,用力推着他,却没有什么力气,只感到蓝轩用力攥着她的细腰,低声道:“不少是不少,但臣只爱陛下这样的,怎么办。” 头晕目眩中,毓坤撑起身,用力咬住他的嘴唇,含糊呢喃道:“那你……不做萧恒了么。” 蓝轩叹道:“我从来不想要做萧恒。” 不做萧恒,那就仍是蓝凤亭吗?毓坤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也没有力气去想。 之后的几日,工部遣人到河南治水的事进展的很顺利,东坝头的黄河大堤重修加固,有民夫日夜值守,即便是再下上一个月的雨,也可保下游无虞。 连日来的阴霾散去,毓坤的心情舒畅起来,但另一边的沈谢陆三人却并不轻松。 沈峥拿着蓝轩的画像让刘霖看后便约了陆英和谢意面谈,若刘霖的记忆无错,那蓝轩便当真是萧恒,正如陆英所说的一般。 但陆英却对这结果却不置可否,沈峥带着疑问望向他,陆英终于吐露心中深藏的怀疑。在泉州船厂的时候,他见过隆福寺的慧心也拿着张画,寻个和萧恒一模一样的人,若他是蓝轩派去,那这世上难道有两个萧恒不成? 谢意简直要被这两人绕糊涂了,沈峥却明白陆英的意思,他低声道:“你是说当年入宫的萧恒和如今的蓝轩,并不是一人?” 陆英道:“我们并没有证据,也许只有真正认识萧恒的人才能分辨。” 沈峥蹙眉道:“若叫刘霖亲自去认,恐怕会打草惊蛇。” 陆英淡淡道:“宫里处处有耳目,你去找刘霖的事也瞒不过蓝轩,只是我们并不怕,反倒将真的将这事送到他面前,看他如何应对。” 也并没有等太久,竟真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借着修先帝朝实录的机会,沈峥举荐刘霖到翰林院去帮笔,偶尔得机会入宫,得见御驾。 也就在那样远远的惊鸿一瞥间,刘霖认得出陪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内侍,正是多年前他曾见过一面的萧恒。 司礼监掌印蓝凤亭的名声他是听过的,那样杀人不眨眼的铁血人物,叫刘霖很难与风光霁月的萧恒联系在一处。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沈峥低声道:“你可认得清楚。” 刘霖用力抹了把脸,犹自像是在场梦里,空茫道:“萧恒那样的人,见过一面便不会忘,我不会记错的。” 他声音有些发抖道:“怎么会是这样?” 沈峥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真的是同一个人,并不是只是长得像?” 刘霖惊奇地望着他,不理解他如何有此一问,虽如此还是摇头道:“相貌相似的人也是有的,但风度和气质也相似的人就不多了。” 沈峥想着刘霖的话,又回忆起蓝轩行事的样子,不由想,他举手投足间的确与旁人不同,让人很难忘记,想必刘霖不会认错,他就是当年的萧恒。 那难道当真是陆英多虑了,这世上并没有两个萧恒? 将这结果告诉陆英和谢意,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若是一开始的推测就错了,那等于又回到了原地。 谢意焦躁地在屋内走了几圈道:“那不如将当年萧恒入宫前后接触过的人都寻来问问,总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沈峥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了,但去礼部翻了旧档,当年司礼监与蓝轩同期入宫的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如今竟无一人可寻。” 这么说着,沈峥不由在心中,真的会这般巧吗?还是说这样的事本身就是疑点。 目光与陆英相接,沈峥知道两个人是想到一处去了。 相比于着急的谢意,陆英显得冷静许多,他缓缓站起身,望着直棱窗外升起的那弯新月道:“即便是蓝轩着意灭口,如今也无法追究了。” “不过……”他回身望着沈谢二人道:“现在也许有一人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谢意沉声道:“是谁?” 陆英道:“慧心。” 他既然帮蓝轩寻人,那么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隐秘。 但茫茫三千世界,要想找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英并非没有去过隆福寺,后山的弟子答复他道,慧心师父不在寺中,归期也未定。 虽然如此,只要慧心尚在人世,这事便有一线希望。 而他也已铺好了网。 但也就在沈谢陆三人还未来得及有所收获的时候,毓坤下旨,将刘霖从詹事府的司经局校书,擢为翰林院侍讲,御前侍候。 在皇帝还没立太子的时候,翰林院侍讲只是陪皇帝读书,尤皇帝中意之人充任,并无甚特别之处,所以这道旨意在朝中没有激起什么波澜,然而在沈谢陆三人看来,却是一道沉重的警钟。 谢意满怀忧虑道:“你们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沈峥道:“皇上的意思自然是说,蓝轩就是萧恒,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清楚明白,叫我们不要再将这事闹大,她自有分寸。” “所以她才会将刘霖调到身边,也是叫他不许多言。” 这次自打三人聚在一起,陆英就没有说过话,谢意禁不住望向他道:“如今要怎么做,你倒是拿个主意。” 陆英的表情很淡,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又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见他到了这会还沉得住气,谢意忍不住想站起身,沈峥却按着他的肩道:“现在这样,着急也没有,还是要想办法抓住狐狸的尾巴,在皇上面前拆穿他才好。” 第159章 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 陆英并非没有想过,有一日会有人取代他在毓坤心中的位置,成为她最信任倚仗的人。但陆英未曾想过那个人会是蓝轩,更不曾想过她会陷得那样深。 从毓坤的眼睛里, 他能看得出她竭力想隐藏的少女心思,这令他甚至顾不上痛得发木的心,而是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危险。 蓝轩,或者说萧恒那样的人, 所经历之事非常人难以想象, 如此动心忍性,忍辱负重十余载, 必有极强的信念支撑, 这样的人,如何敢为纯臣。更何况,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萧恒,那只是他用来获取她信任的诱饵。 如他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弄权之人,如今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 也可以转身便撕碎她,颠覆江山社稷。这是陆英决不能任其发生之事,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原本陆英以为,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但现在, 陆英知道他等不得, 要在她真正沦陷之前, 将那人所有的伪装击破,将所有的危险和对她的伤害都扼杀在萌芽之前。 而如今最关键的突破口就是找到慧心,与蓝轩深交若此,他一定知道蓝轩之所图。 出家人慈悲为怀,即便一时受人蒙蔽,想必他也不忍心社稷颠覆,黎民动荡失所。 而陆英也在心里肯定,十成中有九成,慧心就藏在隆福寺中,他原以为他可以徐徐图之,但现在只能破釜沉舟,想办法逼他现身。 但如今这会,在紫禁城中的毓坤对沈谢陆三人的计划并没有察觉,因为她现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忙。 如今工部治水顺利,自她大婚之后时局稳定,朝廷之中原本那一点儿不和谐的声音也消弭于无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而她也有了闲暇,恢复了自先帝起被荒废了的文华经筵,由当世大儒充任讲官,向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 这文华经筵其实与她做太子之时在文华殿听日讲是一样的,只不过太傅顾士祯年事已高,毓坤不忍心他操劳,便准许其回府颐养天年。 顾士祯致仕之前另向毓坤举荐一人,便是当世文坛领袖方岳,毓坤听从太傅的建议,任命方岳为主讲,而其他讲官则由翰林院学士充任,另有几人侍读,便是陪她一同读书,吟诗作赋。 方岳不仅精通四书,博闻强识,尤善周易,今日讲的正是易经。毓坤坐在殿中正中主位听了会,不由想起初见蓝轩时,她以为他不懂易经,心里很是有嘲笑的意思,现在再想来,那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毓坤心中多有感慨,不由有些走神。她以手支颌,忍不住悄悄瞧一眼身边的蓝轩。见他倒似没事人一般,端庄地立着,颀长的身姿如芝兰玉树,从她这角度看去,很是赏心悦目。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专心,方岳有意咳了声,毓坤回神,蓝轩却像是发觉了似地,反倒向她更近一步。 离得实在有些近,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香气,那是淡淡的龙涎,带着若有似无地侵略感。也不知为什么,从前她是有些怕这令她心悸的香气,然而现在她却觉得,这香正衬他的气质。 像是有意要引她注意似地,蓝轩拾起案上的松烟墨在紫泥端砚上化开,挽起袖轻缓地研磨着,他的手修长而俊秀,又风姿秀逸,做起这事来有说不出的雅致,毓坤几乎有些移不开目光。 见她出神地越发厉害了,方岳重重咳了起来。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下首那位当世大儒登时便要恼了,毓坤转开视线,做得又正又直。 见她这会是认真听的样子,方岳满意地捋了捋长须,继续讲起大道之源。 但他的学识不及顾太傅,人又刻板枯燥,讲得内容也无甚新意,皆是照搬前人古语。毓坤强打着精神听了会,依然听不出所以然来。而蓝轩似乎瞧得出她的心思,毓坤发觉他竟拈了支笔,在她身边写起字来,写的正是《裴将军诗》,是她第一次同他出宫去神机营时提曾提到过的,因为这首诗,她还给工部新造的大炮起名为将军炮…… 原来这些事他竟还记得,毓坤心中百感交集,蓝轩却目不暇视,笔下不停,单一首九十三字的诗帖他就换了八、九种写法,楷行草相混而书,字迹大小、长短、肥瘦、斜正变化多端,又夹杂隶书的笔法,与颜公相比,不遑多让。 这么久以来毓坤还并没有正经看过他写字,这会只见他一气呵成,气势如虹的样子,倒真像是她想象中少年萧恒的样子,不由热血澎湃,甚至要击节而赞。 见她看得一瞬不转,蓝轩停了笔,低沉道:“陛下想学吗?” 他的手正落在她手畔,毓坤下意识想说,那是自然,但她有转眼清醒,这会总要顾着方岳的面子,不由又将身子坐正。而蓝轩抬眸,瞧一眼吹胡子瞪眼经的方岳,仿佛要专门跟他过不去似地,俯下身在毓坤耳畔道:“臣只想教陛下一人。” 这话说得亲昵,毓坤禁不住绷紧了脊背,这会儿她也瞧出来,蓝轩是故意的,只不过究竟是为了逗她,还是为了气方岳,她一时还看不出来。 用力咳了声,毓坤想要板起面孔来,下首的方岳已气得胡须不住颤抖,干脆掷下书道:“臣告退。” 见他那样怒气冲冲地去了,毓坤很有些歉意,再瞧一眼蓝轩,他面上的表情却是理所当真。 毓坤忍不住道:“气走了他,你可开心了,明日六科道言官的奏本恐怕就都到朕这来了。” 蓝轩冷淡道:“陛下也听了这么久,他讲的是什么,全是套话又迂腐,这样的讲官不要也罢。” 毓坤知道,如萧恒那般博学的人,自然是眼界高又傲气,寻常的儒士自然是不放在眼中,能忍方岳这么久已属不易。但这方岳毕竟是顾太傅举荐的,她虽然不喜欢,但却不好意思驳了老师的面子。 望着蓝轩,毓坤哼了声道:“这话你怎么不在太傅面前说。” 蓝轩笑了笑道:“便是在老师面前,我也是这般说。” 毓坤想了想也是,她的太傅可是一直将他视为最得意的弟子,旁人自难相及。她不由道:“说来也是,太傅可是器重你得很。” 这话无端有些发酸,蓝轩微微一笑道:“陛下这是吃谁的醋。” 毓坤哼了声,没有理他,蓝轩叹了口气道:“他走了又如何,陛下想学易经,难道还有人胜得过臣。” 他这话说得极自信,毓坤不由在心中想,她当真是爱萧恒这样的狂性。 心里百转千回,毓坤也不知她最近是怎么着,只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很难有心思考虑别的事,这样她觉得有些害怕,却又难以自拔。 抬眸望着他,毓坤道:“那好,你既答应了,便从今日起,每日给朕讲一个时辰的易经。” 蓝轩扬唇道:“那陛下是想白日听,还是想晚上听?” 知道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毓坤面孔发红。 她发觉只要和他说话,她总占不到上风。 这个人可真是,时时刻刻都要欺负她。心中不平,毓坤站起身,宣了散讲,从文华殿乘轿回乾清宫。 第二日果如其想,言官们的谏言纷至沓来,几乎要将她的御案堆满了。毓坤不由在心中叹道,人人以为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其实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桎梏,甚至连并不喜欢的讲官也不能随意更换。 这会她要做的自然是安抚方岳,而身后的那堆烂摊子嘛,既然是蓝轩惹出的事,自然要丢给他处理,反正那些奏本上也没有说他什么好话。她还是很喜欢看他偶尔也有焦头烂额的时候。 不过最终毓坤还是失望了,蓝轩仍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似乎无论再大的事,他都能处理妥当,这次也没有意外,即便是言辞最激烈的言官也叫他收拾得妥帖,而主讲官也最终另择他人。毓坤有时当真羡慕他有那样的能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有他那样的手腕。 好在很快,毓坤便找到了扳回一局的机会。 将刘霖调任到御前做侍读也有些日子了,沈峥那没什么事传来,毓坤几乎要忘记还有刘霖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但大概是最近发生在文华经筵时的事传了开来,就在有一次她在书房诏翰林学士集会,散场后她不见蓝轩,刚寻到书房之外,便见到远处歇山顶的廊庑转角处,有两人正在叙话。 其中一人毓坤一眼便认出是蓝轩,而另外一人也很眼熟,毓坤远远望了会发觉竟是刘霖。他的情绪似乎很激动,表情严肃地在和蓝轩说着什么。 身边的冯贞转而望向她,似乎在说要不要唤两人过来,毓坤却将手摆了摆,叫旁人不许上前。 她就那样负着手走了过去,刚过了转角便听刘霖言辞激烈道:“堂堂八尺男儿,怎么能做这样……这样以身侍君的事。” 第160章 蓝轩表情淡漠地听着, 但毓坤知道他的性子,如萧恒那样骄傲的人,恐怕心中是压着不耐。难得也有他受制于人的时候,毓坤走近了些, 察觉到响动刘霖回身,正见毓坤的身影,惊了一跳,跪道:“叩见陛下。” 就在蓝轩也要行礼的时候, 毓坤托着他的手, 将他扶了起来。这样的举止很是亲昵,刘霖禁不住抬眸, 目光不易察觉地在蓝轩和她身上转了圈, 毓坤看得出他眸中的痛惜,想必是以为蓝轩在她这儿忍辱负重, 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心中不禁有些想笑,毓坤知道刘霖误会得很深,但她却不想点破, 也不能点破。她望着蓝轩,见他这会收敛的锋芒,与私下里和她相处时截然不同, 心中不由想,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恭顺得很。 这会她也忍不住想逗一逗他了。 踱步走到蓝轩面前, 毓坤抬头望着他道:“爱卿怎么在此处?” 见她唇畔带着笑, 对于她的意图, 蓝轩有所察觉,回望她的目光意味深长,似乎在说让她不要作怪。 但毓坤偏不,平时都是他逗猫似地叫她说不出话,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见刘霖还在悄悄打量着两人,毓坤对蓝轩道:“方才不见,可让人好找,这就同朕回去罢,没有爱卿在身边伺候,朕可不习惯。” 这话说得暧昧,刘霖听得面上冒汗,整个人都绷紧了。 蓝轩瞧她一眼,眸色深深,毓坤却并不退缩,负手立着等他的答复。最终蓝轩垂眸敛容道:“臣遵旨。” 毓坤一笑,牵起他的手,低声道:“这才乖。” 说罢小指轻轻在他掌心勾了勾,什么样的暗示不言而喻。 少年天子生得既英且艳,莞尔一笑有说不出的风流,刘霖几乎看呆了,她和他之间那点儿小动作也被尽收眼底。 听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刘霖几乎不敢抬头,只呆呆地想,原来他和皇上之间的事是千真万确。萧恒那样的人,竟…… 见刘霖眼眶发红地望着蓝轩,想必心中为他惋惜地紧,而蓝轩自然是不能说话的,无论刘霖怎么想他都得认。 难得她也占了回上风,毓坤很是满意,刘霖此时如大梦初醒,知道自己断不该在此处碍眼,叩首道:“臣……臣告退。” 毓坤点了点头。 刘霖退下的背影仓皇,毓坤忍俊不禁,却感到小指一紧。 她抬起眸子,正见蓝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而她方才作怪的手还捏在他手里。 “陛下可满意了?” 他的唇角扬着,毓坤却莫名有些心虚,想将手抽回来,却发觉动弹不得。 不满地抬眸,毓坤低声道:“什么好处都叫你得了,难道朕就不能占些口头便宜。” 这话三分嗔七分娇,毓坤感到蓝轩望着她,最终叹了口气。 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毓坤虽不可置信,心中却松了下来。 急于转开话题,毓坤道:“走罢,说好给朕讲易经,这事可不能赖。” 蓝轩深深望着她,毓坤忽然就看不懂他眸子里的情绪了,好一会后方听他道:“陛下天资聪颖又勤奋,三个月内定能读得通透。” 毓坤笑道:“哪有那样的快,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朕还要细细地读。” 蓝轩没有接话,而是静静跟在她身后,一同回乾清宫的暖阁。 毓坤心里忽然不安起来,最近他对她百依百顺,倒叫她真的不习惯。难道他竟有什么事瞒着她? 但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毓坤发觉是多虑了。 在被逼得哭都哭不出来的间隙,毓坤被他托着腰扶起来,被迫与他对视。这样的姿势太过于羞耻,跌跌撞撞中毓坤意识模糊地想,原来他根本没有打算,那么轻易放过白天的事。 毓坤一口咬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心中恨恨想,这个人可当真是恶劣。 但她有时又不禁想,倘若真的这样下去,也并没有她最开始想的那也能坏。 甚至,她已做好了长远的打算。 但平静假象下掩藏的幸福总是短暂的,这些时日毓坤觉得过得像一场梦,而既然是梦,就总有被打碎的一天。 就在毓坤以为一切都走上正轨的时候,从河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急奏,如天边炸响的惊雷,将一切水月镜花无情地击碎。 用力撑在案上,毓坤逐字读了两遍,依旧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奏报。 河南承宣布政使来报,就在昨夜,黄河在东坝头决堤,洪水淹没了下游数十个州县,一夜之间数万人被冲走,数千倾良田被淹没,而改道的黄河奔涌到山东境内,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留下的只有漫天的洪水和遍野的哀鸿。 自前朝以来,黄河水祸不断,但毁伤如此之大,来势如此凶猛,没有可与此次之事相比。 不仅是毓坤,内阁中的所有人都难以想象,原本一直在加固的黄河大堤如何一夜之间垮塌,甚至连大堤数千的民夫都被卷走,尸骨无存。 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毓坤将奏本掷在一旁,沉沉环顾四周。 如今这书房里站着的,皆是内阁学士,肱骨之臣,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解答她的疑问。 目光经不住移向蓝轩,毓坤第一次见他抿着唇,表情非常严肃。 甚至比以前的任何的一次都要严肃。 因为此事干系甚大。 且不说此次河南与山东两省受灾之重,单说水祸往往被视为天意,而她才不过即位两年,出现如此之大的天灾,无疑是一种不祥的预示。 就在这胶着的寂静之中,工部尚书上前一步,跪倒颤声道:“臣有罪。” 在他身后,首辅廖仲卿也带头迈出一步,跪道:“臣亦有罪。” 在他身后,诸臣跪倒了一片,毓坤疲惫地望着他们,在心中想,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已经晚了。 过了会,蓝轩开口道:“陛下并不是要你们请罪,而是要你们拿出处置的方法来。” 听了这话,跪在地上的人皆抹了把汗,终于有人开口道:“为今之计,只有以疏为堵,在下游开挖河槽,将洪水分流。” 是分管治水工部的左侍郎,还算他有些真才实学。 毓坤望着蓝轩沉静的面孔想,无论如何,至少她身边还有他在。 见毓坤并没有反对这个意见,廖仲卿开口道:“如今灾情凶猛,刻不容缓,应下旨从福王处征调民夫修堵大堤,同时紧急征收粮草赈灾。” 这事廖仲卿不止提过一次,先前叫蓝轩否决了,这会毓坤与他对视,见蓝轩依旧是轻轻摇头。 廖仲卿蹙眉望着蓝轩,几乎这就要起身与他理论,但毓坤并没有发话,他也只能按捺不动。 在心中盘桓会,毓坤终是道:“此事再议。” 廖仲卿一滞,接着将袖一拂,望着蓝轩重重叹了口气。 这也自然引得诸臣的目光都落在蓝轩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蓝轩望着毓坤道:“陛下可知,水祸最可怕之处在于什么。” 毓坤轻声道:“瘟疫。” 她虽然不曾亲历,但史书总是读过,待洪水退去,最可怕的并不是百姓流离失所,而是因被泡在水中的人和牲畜尸体腐烂而产生瘟疫。 毓坤的话令在场的所有人皆心中一凛,蓝轩淡淡道:“修堵河堤和开挖河槽仍由工部下的司水,河工两司去做,再派太医院的陈木石到河南去,叫河南的承宣布政使配合,用艾草焚烧人及牛羊牲畜的尸体,切不可叫其污染饮用水源。筹措赈灾钱粮的事就交给户部去办。” 与蓝轩对视,毓坤看得出他有未说完的话,她会意地点了点头,对廖仲卿道:“就这么办罢。” 虽然对方才否决自己的提议有意见,但见他考虑得周全,廖仲卿也勉强同意了。 待这简短的御前会议散了,诸臣皆领命告退,毓坤方望着蓝轩道:“方才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蓝轩走近了一步,眸色深沉道:“一刻前我派洛宁带着锦衣卫到河南去,查这毁堤的人究竟是谁。” 毓坤蓦然抬眸,深深望着他道:“你也认为,这次是人祸,不是天灾?” 见她眼眶有些发红,显然为这事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蓝轩的眸色柔和下来。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祸躲不过,怎么来就怎么挡罢。” 蓝轩并没有说那些无畏的话来安慰她,甚至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从他的语气中毓坤竟听出些许苍凉。 她有一种预感,关于这件事他远比她知道得更多,但他并不愿与她交底。 她该信任他吗? 这样的大事是瞒不住人的,虽然最初的急奏只在御前会议上被告知内阁,但是很快,东坝头决堤洪水冲垮下游数百里的消息已四下蔓延出去。似乎黄河改道的影响,京城中也哗哗下起了倾盆大雨。 谢意揣着一封信急急出了府,就在他们三人经常集会的那个别院里,沈峥和陆英正等待着他。 第161章 谢意走进别院的时候正见陆英站在廊下, 苍青的柏树下积水飞溅,击碎了他颀长的倒影,而朦胧的雨幕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叫谢意无从探究。 见他急匆匆地回来, 沈峥从廊庑的另一端走来,谢意将那封从宫里送出信展开,急促道:“黄河发了水,河南被淹了十几个县, 下游山东的情况还未可知。” 沈峥接过信, 逐字逐句读过后抬眸,表情凝重。陆英穿过雨幕, 径自走到别院中庭, 连绵的雨点将他的身上的青衫湿透。 抬眸望着仿佛是破了个口子的天际,他轻声道:“这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黄河决口这样的事自然不简单, 但谢意却知道陆英的话还有别的含义。 果然,沈峥道:“东坝头的河堤自前朝修筑已历经百年,而黄河年年水涨, 年年加固,即便今年雨水多些,也断不会垮得这样毫无征兆。” 陆英道:“事出反常必为妖。” 拾起地上的柏枝, 他轻轻拨弄了下, 翻起的碎石滚出几许, 柏树下积攒的雨水携卷着泥沙倾泻而出, 如一条浑浊的河流淌向远方。 谢意心中一凛, 也许这就是黄河决口的原因,有什么东西轻易地击垮了河堤最薄弱的地方。 陆英掷下柏枝,三人相顾,皆明白问题的严峻性。 回到屋内,谢意转身将门闩严丝合缝地阖好,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取出火折点燃了炭盆,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谢意望着陆英如刀刻的五官,等他拿主意。 跳跃的火焰将他身上的衣衫烤的半干,陆英张开五指,细碎的明黄透过指缝映在他的眸子里。 陆英淡淡道:“去寻一份工部派去河南治水的人员履历来。” 谢意道:“你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人不妥?” 陆英眸色深深道:“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 虽然下着暴雨,但是沈峥还是很快按照陆英的要求,将工部此次派去河南的人仔细梳理了遍。” 此时已是深夜,陆英拿起薄薄的绢册在手中翻看着,很快他的视线停了下来。 谢意顺着陆英的目光看去,注意力落在一个叫郑恪的人身上,此人年纪轻轻,却已做到了工部都水司下河工所的所正,因籍贯在河南开封,有些河工经验,此次也并一起派去治水。 沈峥道:“我也觉得这人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一年之间就以一介布衣,做到了八品的所正,所以着意打听了些。你们猜猜,他背后的人是谁。” 谢意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陆英道:“是陛下。” 沈峥诧异道:“没错,此人是首辅廖仲卿亲自举荐的,说白了,能劳动廖相的也只有皇上了。” 谢意道:“这如何可能。” 他蹙眉望着陆英,而陆英则望向沈峥。沈峥自然将这一切打听得清楚明白,此时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也不信,然而仔细探究才发现,去年正是这位郑所正,向皇上进献了考成法,皇上让他去找廖相,之后通过内阁改革吏治,今年初见成效。” “廖相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原本想要他到吏部考功司去,没想到他竟不愿,自请到工部去。” 沈峥的话意味深长,谁都知道,吏部的考功司是机要之处,比起都水司有前途得多。而且皇上如何会识得他,而他又如何能提得出这考成法,皆是疑点满满。 陆英道:“我有个猜想,恐怕这事与蓝轩脱不开干系。” 谢意道:“你是说,此人是由蓝轩领到皇上面前的?” 天子居于宫阙,若是识得这么个乡野之人,必然是通过身边之人。冯贞是不用说了,忠心耿耿,绝不会带这样一个人入宫,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蓝轩。 这么想来,此事背后定藏着什么阴谋。 如今黄河决口,数万人受灾,这样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屋内燃着炭火,谢意却感到阵阵的凉意。 陆英阖上手中的名册道:“我亲自去一趟河南。” 他站起身,与沈峥对视道:“京中之事……”沈峥道:“有我和砚秋,你且放心。” 陆英点了点头,沈峥欲言又止,陆英道:“我自当保重。” “不过……”他沉声道:“在此之前,要先找到慧心。” 谢意道:“已经派人盯着了,但隆福寺是皇寺,总不好直接冲进去搜。” 陆英道:“如今非常时期,隆福寺既为皇寺,寺中僧人所受香油、布匹、应严格按人头领取。” 沈峥即刻明白他的意思,只要限制了对隆福寺的供给,方丈住持自会考虑交出慧心。 事态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在户部发出公文,要京中皇寺僧人凭戒牒方能领取供养之后,黄河下游的灾情也越演越烈。 洪水过后,房屋坍塌,牲畜溺死,大片良田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饥民一路涌向京畿。从河南到山东,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所到之处起了数次民变,渐渐逼近京城。 直隶总督将这事报与毓坤,朝中关于如何处置灾民分为两派,一派以首辅廖仲卿为首,建议朝廷遣使疏散,不要让饥民入京,以免发生暴|乱。而另一派则以户部尚书等人为首,建议就地安置,让百姓开荒耕地,但这也就意味着将有大量的饥民滞留在京畿地区。 是驱还是留各有利弊,朝中关于这件事的争论始终争论不休。毓坤已经三日没有阖眼,蓝轩按住她握起朱笔的手,望着她眼下的青黑道:“歇息去罢。” 毓坤沉默地摇了摇头,手却被蓝轩牢牢按住。她挣扎了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她的太阳穴。毓坤感到脊背发紧,然后在他张弛有度的揉捏渐渐放松下来。 酸胀的感觉涌上来,反倒让她纷乱的心神平静下来,被压抑已久的疲惫席卷来,身边是他身上融融的冷香,毓坤仿佛沉浸在一个不真切的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毓坤感到身子发轻,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这样的弱势令她感到恐慌,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很快被放平,身下是柔软的茵褥,她想翻个身,却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了上来,有人在吻她。 毓坤在梦里攥紧了指尖,但他的气息唤起了她身体熟悉的记忆,让她忍不住沉溺。缠|绵许久,一吻方尽,毓坤喘|息着睁开眼睛,正与蓝轩对视。 他沉沉如水的眸子清明,映着她的影子,攥住她的手是暖的,那样安慰性的一个吻不夹杂任何的情|欲,而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怜意。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毓坤不知所措起来。蓝轩俯身抵上她的额角,在她耳畔低声道:“烧得这样厉害,自己都不知道吗。” 毓坤这才发觉喉咙干得厉害,头也有些抬不起来。 她微微启唇,发出的声音却是沙哑的,柔软的嘴唇再次被吮住了,腥苦的药汁涌了进来,似乎他并不愿她独自承受这药的苦涩。 直直被喂了整一碗药,蓝轩才松开揽着她的手,撩开的她的额发,将沁出的细汗拭去了。 从他手中接过漱口的水,舌根的苦涩消弭了,然而她的心却沉得抬不起来。即位不过两年,外虏内乱,天灾人祸,所有事都赶在一起,自先帝朝以来的积弊一点点显露,她虽有心要改革,却在荆棘中寸步难行。 这究竟是她的错,还是说,这一切根本是天意。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要由她来承担,也只能由她来承担。 放下手中的碗,毓坤抬眸望着蓝轩道:“让钦天监选个日子,朕要祭天,下罪己诏。” 古往今来,山陵异动,政权危难的时刻不在少数,但做如此选择的帝王屈指可数,他知道她是要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原本就不丰腴的面颊因高热而消瘦,更显得她乌黑的眸子又亮又大。 他明白这并不是她的错,但却没有立场说出阻止她的话。 钦天监很快选好了日子,毓坤不顾病体,依旧换上了沉重的冠冕,从紫禁城步行至天坛祭天,与此同时下旨令隆福寺中僧人数百昼夜不歇,为洪灾溺亡的百姓诵经超度。 高扬的经幡飘荡,蓝轩迈步在千年古刹郁郁葱葱的树影下,初夏的日头已有些泛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他的步伐是沉稳。 隆福寺的知客僧将他引到后山一座破旧的灰瓦房前便径自去了。蓝轩推开门时才发觉禅房中并没有点灯,昏暗角落里的蒲团之上正有个灰扑扑的苍老身影阖目打坐。 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停下来,慧心这才放下手中的念珠,低声道:“如今一切尽系公子一身,公子可有决断。” 蓝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是我的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一切既自我辈而始,自然该由我了断。” 慧心终于睁开双目,仔细打量着他道:“公子大义,乃万民苍生之福祉。” 第162章 慧心的语气甚为郑重, 目光久久盘桓在蓝轩身上,之后从地上蒲团起身,颤巍向禅房深处走去。 待他再走出来,手中捧着三本簿册。 定定望着蓝轩, 慧心道:“公子何时启程。” 遥望东南方向,蓝轩淡淡道:“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慧心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不舍地望着手中那三本发皱泛黄的簿册, 最后终是将其交予蓝轩道:“多年以来, 受公子之托数次往返于东海之间,终有负公子期望, 如今便将这三本记载海道针经、过洋牵星术还有东海航道的笔记留给公子, 也算是寥有慰藉。” 听出他言中的决绝之意,蓝轩沉道:“你……” 慧心摇了摇头, 布满皱纹的面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转过身,望着千年古刹中苍翠的古柏道:“朝廷已下旨,隆福寺中只有在册僧人才能凭戒牒领取供给, 一切皆因老衲一人而起。如今时岁艰难,偌大一个寺院要维持下去本以不易,公子尚能舍已为天下人, 老衲自不会让方丈法师为难。” 说罢他双手阖什, 向蓝轩道:“老衲替黎民苍生, 谢过公子。” 蓝轩止道:“当不起。” 慧心道:“若公子当不起, 恐怕再无人可当。” 转身走回禅房之中, 慧心苍老的声音落地有声道:“公子可自去。” 之后有个年纪很轻的小沙弥走出来道:“师父命我送公子出寺。” 萧索的禅房中传来喃喃的经声,蓝轩最后望一眼那灰扑扑的硬山顶,将那三本簿册收入怀中,随着小沙弥走出了山门。 待到黄昏时分,金乌沉沉西坠,小沙弥走回禅房,点燃了壁槽上的残烛。 望着依旧阖目念经的慧心,小沙弥轻声道:“师父,陆施主已在门外。” 慧心睁开眼,从蒲团上起身道:“请他进来。” 陆英迈入隆福寺时心中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真正见到慧心的时候越发强烈起来。 年久失修的禅房弥漫着腐朽的灯油味,令人忍不住蹙眉。 而面前这位年迈的僧人他并不是第一次见,早在很多年前慧心便与他有缘,那时的他尚精神矍铄,不似如今苍老许多。 微弱的烛光中,陆英打量着慧心,发觉他也正仔细地打量着他。 许久后慧心道:“公子请。” 面前摆着张蒲团,陆英跪坐下来,而慧心则在他对面的禅床坐了下来。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慧心道:“数年之前,老衲与施主有一面之缘,那时老衲曾为施主相面,但施主并不曾听。时至今日,老衲仍有话想对施主说。” 陆英笑了笑道:“我以为我见的是隆福寺的慧心法师,而不是长安街上的道士。” 慧心也笑道:“表相声色,皮下皆白骨,和尚道士也没区别。” 陆英知道面前的人绝不只是位出家人那么简单,也没有理他蛊惑人心的话,直入主题道:“将你知道的事都讲出来,即便不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苍生百姓。” 慧心深深望着他道:“施主想知道什么事。” 陆英直言不讳道:“萧恒的事。” 听他点出萧恒的名字,慧心并没有意外,好一会他方开口道:“在那之前,老衲仍旧想为施主看看手相。” 陆英审视着慧心,但仍是将右手伸开了。 慧心枯瘦的手指在他的掌纹上划过,沙哑的声音道:“施主可还记得,数年前从寺中求得的双鱼玉佩。” 听他提起那玉,陆英表情严肃起来,慧心望着他道:“从施主的掌纹上看,姻缘一事正应了‘求不得’三字,这句话当年施主求玉时老衲便想说了,如今老衲只能劝施主,莫要执着。” “不过……”慧心正色道:“施主命主天枢,是大富大贵之相,少年时虽遇挫折,但那不过是龙门前的坎坷,日后定位极人臣,门庭光耀,青史流芳。” 听他说得玄而又玄,陆英笑了笑,将手收回来道:“若你以为说些好话便能混过去,也太简单了些。” 慧心听得出,他并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关于姻缘的话,更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关于前程的话。 阅人无数,慧心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心性淡泊之人,有一瞬间竟不知道他真正求的是什么。 虽然如此,慧心仍旧记得自己要做的事,他抬起眸子,郑重望着他道:“施主来问老衲,是为了苍生百姓,而老衲劝施主放下此事,也是为苍生百姓。” 陆英道:“所以法师并不准备说出萧恒的事。” 慧心道:“空累施主来此一趟,老衲实为愧疚。” 陆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若我定要个答案。” 慧心阖掌道:“老衲言尽于此,施主请回罢。” 也就在这时,自打迈入禅房以来便在心中积累的不安扩散起来,陆英敏锐地察觉了慧心细微的动作,出其不意握住了他的右手,但仍是没有拦住他挥落残烛的动作。 打翻的蜡烛点燃了慧心身下的稻草,轰得一声,他所坐的禅床剧烈地燃烧起来,一股热浪猛然将陆英推开。 陆英终于明白,原来他一进屋就闻到的灯油味,正来自于慧心身下的草垛。 他是打定主意,要将一切付之一炬。 冲进来的小沙弥奋力将陆英拖了出来,昏暗的暮色中,只余身后的禅房燃烧在熊熊的火焰之中,连灰瓦堆成的硬山顶都被火焰吞噬垮塌。 身边的小沙弥面上带着泪痕,却忍住没有哭出声,只是双掌阖什默默诵经。 漫天的大火将夜色染出一片绯红,就在这样一个蝉躁的夏夜,隆福寺中的慧心法师圆寂了。 紫禁城中乾清宫的暖阁内,毓坤睡得很不安稳。当她从辗转反侧中睁开眼,最后那点睡意也被身侧的空空如许一扫而光。 身畔的茵褥尚带着余温,似乎他并没有离开许久。毓坤撑着身子起来,乌发从她光|裸的肩上滑落。隔着朦胧的绛纱帐,借着零落的星光,她隐约可以看见蓝轩颀长的身影正立在三交六椀的菱窗前。 他并没有束发,长衫散着,整个人浸在融融的月色中,恍若谪仙。 毓坤几乎不忍打扰他,又好奇他在做什么。轻轻披衣下榻,毓坤走到他身后,踮起脚,下意识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 就在那一刻,她竟想的是要蒙住他的眼睛,再吓他一跳。但这样孩子气的想法还未来得及实施,倒让反应过来的毓坤自己失了神。 而蓝轩几乎一瞬间就发现她了,转回身扣住她的细腰,再禁锢住她要作怪的手。 他弄得她有些发痒,毓坤禁不住在他怀里绽出个酒窝,蓝轩干脆捞起她的小腿将她抱离了地,向着御榻走去。 等到那熟悉的力量压上来时,毓坤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下意识攥紧了身下茵褥,蓝轩却停了下来,居高临下望着她。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面颊上,有力的手臂勒着她的腰,将她拖进怀里,但他只是用力抱着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已有些时日不曾有过亲密的事,毓坤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忽然有些发慌。 第一次她清晰地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脆弱,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总有倦怠的一天。 如指缝间流逝的细沙,终是握不住。 翻身朝向蓝轩,毓坤支着下颌望他道:“刚在看什么。” 她犹记得方才惊鸿一瞥间,窗外天际上的那一抹绯红,似是京中某处民宅走了水。 紫禁城外是皇城,而皇城外是京城,顺天府下有火班在京中各处值守,一但火情上班,自然有火班的人带着水排去,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蓝轩的心情却不好。 或者说,他有心事却不愿与她说。 要在从前,毓坤定是按捺下心神,之后再悄悄派冯贞打听,但现在她却想听他亲口说。 她希望他能对她坦诚以待。 然而蓝轩并没有,而是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起身道:“臣要去一趟河南。” 他的语气很淡,就像是说要出趟宫那样简单。 毓坤望着他走下御榻,拾起了掷下的外衫,随性地系了上。 毓坤说不上来此时是什么心情,生气或是莫名的委屈都太单薄了些。 望着那朗朗昭昭的身影,毓坤忽然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她的声音很轻,蓝轩却立住了。 再转回身,他眸色深深望着她道:“陛下想知道的事,臣以后会告诉陛下。” 他果然对她有所隐瞒。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毓坤嗤道,蓝轩察觉到她的情绪,但他并没有答,也没有说一句哄她的话,眸子藏着的是她看不懂的心事。 “臣请陛下,允臣去河南。” 他只是那样望着她,决绝地道。 毓坤感到一颗心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会她越发觉得,对着他时,她很难再保持平常心,她也会伤心和愤怒。 但她说不出不许他去的话,骄傲的性子也不许她低下姿态挽留。 昂起头,毓坤冷淡道:“朕允了。” 第163章 说这话时, 她脊背虽然挺得很直,但压在榻上的指尖却有些发抖。 看得出她在置气,蓝轩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抚上她的面颊, 然而下一瞬间,他微抬的手臂放下了。 再次转回身,蓝轩大步走出了暖阁,并没有回头。 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叫毓坤不知所措, 隔着纱帐, 她蜷在榻上,眼眶有一点发热, 但她用力将眼闭上了, 在心中对自己道,这是早晚有一日的事, 难道还要叫他假意做了真心?” 但等到蓝轩真正走了,毓坤方感到彻骨的失望涌了上来,用锦被牢牢裹着身子, 她强迫自己入眠。 蓝轩言出必行,离京的时间正定在三日之后,如今是多事之秋, 毓坤积劳成疾, 竟真病了一场。太医院的陈木石诊断说是气滞郁积, 开了调理的方子, 并劝她卧床养病为宜, 毓坤得知了冷淡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仍旧是夙兴夜寐。 而她也并没有打算拦着蓝轩,甚至连自己病的事也不许冯贞张扬。如同不知疲惫的机器全心的投入政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抽身出来,不再去想蓝轩的事。 但世间哪有密不透风的墙,最先得知她病倒的是身在后宫的薛静娴。 歪在御榻看了会奏本,毓坤浅浅地入眠。只是在梦里也并不安稳似地,她微微蹙着眉,额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拭在她额头上,毓坤感到些许凉意,而那人的动作很温柔耐心,倒像是他往常哄她时那样。 阖目翻了个身,毓坤有意将后背晾给他,但那点温凉并没有就此离去,反倒有只手捞起她的乌发,将她颈间的细汗也拭去了。 不知为什么,毓坤的心情竟好起来,这会也睡不着了,索性翻回身,睁眼嗔道:“你闹……” 然而薛静娴柔美的面孔蓦然映入她的眼帘,毓坤的声音哑了下去,那半句“什么。”便没有出口。 原来是她。 原来不是他。 仓促地转开脸,毓坤也不知道薛静娴看没看出她眸子里闪过的失望。 好在薛静娴善解人意,并没有追问。放下手中的帕子,她端起个药碗道:“陛下先将着药吃了罢。” 毓坤坐起身,声音沙哑道:“皇后怎么来了?” 听出她言外之意,薛静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压低声道:“是瞒着太后的,陛下且放心。” 她考虑得周详,毓坤自然无碍。 娴姐姐来看她,毓坤是领情的,但薛静娴并不是蓝轩,又有方才的尴尬,毓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地接过碗,毓坤将那苦药一饮而尽,薛静娴端过凤凰单枞给她漱口,又拿袖掩着,不留痕迹地塞她一块蜜饯。 这金丝蜜枣是薛静娴亲自做的,她小时候便喜欢吃。见毓坤面上终于轻松。薛静也抿出点儿笑意。 但毓坤看得出,她的笑容有些不同的意味,仿佛猜得到她的心事。 果然,就在毓坤将人都屏退后,薛静娴道:“陛下……是和他置气了?” 未想到她竟将这事点破,毓坤只能浅浅“嗯”了声。 薛静娴淡淡“哦”了声,仍是专注地望着她,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这打哑谜似地的气氛叫毓坤不自在起来,她抬起眸子道:“这事你就别管了。” 话说的有些冲,薛静娴却并没有生气,只轻轻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只怕陛下并没有旁人看得清。” 毓坤不禁睁大眼睛,望着她,薛静娴道:“他那样的人,再有担当不过,断不会是任性的主儿,虽不知陛下是为何与他置气,若兴许他有什么苦衷呢?” 听了这话,毓坤忽然茫然起来,她认识的萧恒,是言出必践的人,那么这一次,她该信他吗? 见毓坤沉思的样子,薛静娴道:“陛下心里有他,对不对?” 这话叫毓坤吓了一跳,面颊也莫名发热。 摇了摇头,她枕臂躺下,望着鎏金的帐顶轻声道:“朕和他……哪是那样的简单的事。” 她的语气带着怅然。再抬眸时,毓坤但见薛静娴的眸子里也含着水雾,仿佛在方才的某一瞬,她与她感同身受。 毓坤忽然有一种错觉,她们正是为同一个人辗转失神。 但等她要仔细去探究的时候,薛静娴已神色如常。她站起身,为毓坤理了理被衾道:“陛下宜安养,这几日请几位阁老多分担些政事罢。” 毓坤知道她是为了她好,勉强笑了笑,点头应下了 有了薛静娴的照料,毓坤第二日便好了许多,但毕竟罢朝一日,谢意得知了消息就递了牌子,急匆匆入宫想要见她一面。 自陆英从隆福寺回来,谢意得知慧心已死,心中十二万分个惊讶。 依旧是在那座秘密别院里,谢意望着陆英道:“你说,他究竟是为什么自焚,蓝轩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陆英并没有答话,只是将从隆福寺后山中慧心的禅房余烬里扫出的物事摊在桌案上,仔细地查看。 见谢意急得上火的样子,沈峥将他拉在一旁,沉声道:“这还用说,他这么做自然是说,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不会说。” 谢意闻言挥剑,一下便斩断了案角,金石相击的声音令陆英抬眸,正望见谢意发红的眼角。 “难道竟没有办法治得住他!” 沈峥拽着谢意收了剑,却在心中也重重叹了声。 如今他们明知蓝轩的身世定有蹊跷。但人证已死,物证难寻,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理由在毓坤面前揭穿他,也无怪谢意如此生气。 见陆英仍旧是坦然自若的样子,沈谢两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放下沾满了残灰的手,陆英淡淡道:“莫急。” 毕竟与蓝轩相交多年,陆英不信在慧心的禅房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虽然那场火几乎烧掉了一切,但同样也留下了些什么。 陆英尽力不让自己去想慧心的死,因为那未尝不是一个扰乱他心智的苦肉计,慧心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想用自己的死阻止他查下去。 但慧心所了解的是少年时的他,而现在他……只有一个决心。 果然,一切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虽然慧心的禅房历经大火,但仍有件重要的物事被陆英寻到,由此也使他有了个大胆的推断。 若他的猜想为真,那么朝廷危矣,毓坤…… 陆英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而旁边的谢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陆英兀自沉浸在思绪里,不发一言的样子,谢意忍不住道:“你们两个书呆子就在这里等罢,等到蓝轩哪日真反了天,到时候也不用咱们收拾他了。” 说罢他转身向外走。 知道谢意说的是气话,沈峥想要拉住他,然望一眼陆英,见他并没有动。就在这迟疑的瞬间,谢意已挣脱了他,大步向外走去。 沈峥道:“为何不拦他?” 陆英道:“我有个极不好的猜想,叫他给陛下提个醒也好。” 听了这话,沈峥也说不出什么,如今毓坤对蓝轩的信任明眼人都看得出,也只有谢意这样耿直的人说的话,不会叫毓坤往争权上联想,兴许还能听得进去。 而谢意也并没有辜负沈峥的期望。 刚出了别院,谢意便听宫中的眼线来报,皇上积劳成疾,已病了两日。这话如火上浇油,叫谢意顾不上别的,递了牌子就要面圣。 因在病中,毓坤并未像往常那样在书房召见他,而是叫他到暖阁来。这会谢意也不绕弯子,叫冯贞将暖阁内的宫人都屏退,又叫他牢牢守着门,方从怀中将先前取得的那本名册递给毓坤身边的绛雪道:“陛下看看罢,这里面有个叫郑恪的人可熟悉?” 毓坤从冯贞手中接过那册子,粗看一眼上面写的皆是派去河南治水的官员之名,郑恪她印象颇深,但也没想到这次他竟也在列。 微微蹙眉,毓坤望着谢意道:“你想说什么?” 见她到了这会仍是毫无警觉的样子,谢意干脆竹筒倒豆,将先前与沈陆二人查得的事说得一清二楚,最后切齿道:“此次黄河决口与这姓郑的定脱不开干系,而这人则是蓝轩一手安插的棋子,时至今日陛下仍看不出他的面目,还要被他蒙蔽到几时?” 谢意的语气严肃,下的定论也极为严厉,毓坤一时间有些发懵。她心中有个声音道,这怕就是实情了,上次出宫遇到郑恪时她便在心中觉得蹊跷,若说是蓝轩谋划,一切都似乎讲得通了。 但同时心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对她说,谢意的话简直是荒谬,且不说蓝轩为什么要布这个局,单说以郑恪一人之力,如何撼动黄河水道?且他也讲不出任何证据,说明蓝轩与这郑恪认识。 一时间这两个声音拉锯交战,毓坤的心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冷静,另一半是焦灼,而眼前挥之不却的是蓝轩的身影。 见她面色不好,谢意知道自己说得太急太重,忽然有些后悔,同时更是心痛。 蓝轩这个人竟对毓坤的影响如此之大。 他想要说点什么挽回,却狠下心没有开口。 第164章 过了好一会, 毓坤方道:“退下罢。” 谢意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一时间站在那里未动。 直到如今,花费如此力气得出的结论仍未叫毓坤有所行动,谢意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 向着毓坤看去,她姣美的面容带着疲惫, 握着名册的纤手白得几乎透明, 扇子似地睫羽微微颤动,最后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缓缓扬起。 回望谢意,毓坤沉声:“这件事朕自然会查得水落石出,而在那之前,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张扬, 明白吗?” 这会她的表情平静下来,面儿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知道她方才的话是专门解释给自己听的, 谢意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想要好好探一探她的病, 然而毓坤身畔的绛雪却将他拦了, 在他面前将逶迤的宫帷放下。 最后一眼, 谢意望见毓坤缓缓走向屏风后的卧榻,她的背影纤细而凝重,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明明是个男人, 又是九五至尊, 谢意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瞬间竟会有那样的想法。 冯贞送谢意出了暖阁, 到了乾清门外的时候,谢意着意嘱咐道:“这几日要一刻不离的守着陛下,决不能叫蓝轩独自与陛下相处。” 冯贞叹了口气道:“也没甚必要,蓝掌印已定下了行程,后日一早便要向河南去,这几日已将在陛下身边的差事都交接与奴婢。” 谢意闻言打了个激灵,原来蓝轩也要去河南,岂不是更加证明他心中有鬼。 望着冯贞,谢意道:“这件事你可确定?” 冯贞将拂尘一甩,垂眸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这会谢意终于明白,方才冯贞是有意提醒他。如今尚有如冯贞这般的忠仆守在毓坤身边,他便可放下些心来。 事不宜迟,谢意决定出了宫就将这消息告诉陆英。 而乾清宫内,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毓坤方从低热中醒来。这会她不得不成承认,谢意的话让她心里的某处拧着,隐隐作痛。 知道她向来浅眠,绛雪只在寝宫的四角点了灯,微弱的光亮叫毓坤只能看见榻旁的人影。 这几日的晚间,薛静娴皆会来送药,毓坤不想叫她瞧出自己有心事,撑着身子起来道:“将药端来罢。” 果然她的话音落下,便有熟悉的药味漫了上来,而下一瞬间毓坤整个人都僵住了。 混在浓腥的苦药味儿中的还有丝冷香,正是她熟悉的龙涎,就在她猛然抬起眸子的时候,隔着绛纱帐,蓝轩俊秀有力的手已端着碗药,稳稳停在面前。 自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再没有见过面,毓坤原以为他不会来见她,却没成想到今日竟是他来探病。 见毓坤沉默着打量自己,蓝轩轻声道:“是我去求了皇后娘娘,领了这送药的差事。” 什么时候他要到她的寝宫来,竟用得上求了。知道他放下姿态是想要哄着她,毓坤哼了声,并不愿搭茬。 见她不理,蓝轩也没生气,只是将碗端得近了些。感到他高大俊逸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忽然有些面热。 她的确是想他的,但谢意的话又如同一根尖锐的刺,让她如芒在背。 药碗离得有些近,毓坤下意识偏过头去,之后又反应过来又觉得这样未免像是撒娇。 她想再转回脸,蓝轩却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见她病得这样厉害还不好好吃药,他心里也仿佛压着火似地,牢牢扣上她的腰,迫使她坐正身子,将药碗抵上她的唇。 挣不过他,毓坤只能紧咬着牙关,沉默地抗拒。僵持了许久,蓝轩终于叹了口气,在她耳畔低声道:“就听这一次话,将药吃了好不好。” 拥着她的是熟悉的怀抱,贴在身后也是她熟悉的胸膛,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就在她发怔的这会,蓝轩轻易地撬开了她的齿列,将整整一碗的药都灌了下去。 毓坤喝得急,咽下最后一口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蓝轩撸猫似地给她顺着气,毓坤挣不开,只能任由他掌心的热度沿着她的脊背抚下去。 这难得的温情叫毓坤微微失神。谢意来过的事他必然已知晓,所以才会专程来这一趟,只是不知他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要继续哄着她不去追究。 她忽然就不愿这样猜疑下去,反手将那名册从枕畔抽出来,掷在蓝轩身上,毓坤冷着声道:“这事你怎么说?” 蓝轩惊异地望着那本翻开名册,表情不似作伪,毓坤忽然在心中想,难道他并不知谢意来过,方才是自己多心了。 蓝轩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事,放下那本名册道:“这是谁给陛下的。” 毓坤道:“难道只许你做事,却不许别人做事?” 虽是这样说,但毓坤在心中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为谢意而来,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抬眸望向蓝轩,也不知怎地,毓坤竟从他沉沉的眸子里看出抹刺痛。 如他这般心智,定看出她对上他时那一瞬的犹疑。 但这样的情绪稍纵即逝,蓝轩的眸色很快恢复平静,望着她道:“郑恪是我安排与陛下见面的。” 毓坤又想起那次出宫之行,果然是他布局,而他竟承认了。 指尖有些发抖,毓坤听蓝轩沉声道:“但仅此而已。” 毓坤想了想道:“这次你去河南,是不是与他有关?” “你也……怀疑他?” 蓝轩没有答话,毓坤却从他面上看出了答案,她忽然就释然了。 谢意既然发现郑恪不妥,蓝轩自然也察觉了,但苦于郑恪与他的关系,无法将详情告诉她,这才执意要离京。 想到这,毓坤不由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并没有期待蓝轩能立刻回答,蓝轩却道:“他的师父是位前朝大儒,据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传言曾作考成之法为治世之良策,不愿献与朝廷,当时正逢吏治改革,我觉得若是不用有些可惜,便将郑恪找来,安排他见陛下一面。” 这会毓坤倒是明白了蓝轩的苦衷,这郑恪竟是前朝遗老的弟子,而蓝轩大胆用了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后悔。 但她心中仍压着个疑问。 专注望着蓝轩,毓坤道:“你……是如何识得他的?” 这话一出口,毓坤的手心直冒汗,蓝轩回望她的神色却很专注。 他轻声道:“我的父母,曾与他的那位师父是故交。” 毓坤不由哦了一声,心中却百转千回,蓝轩的父母既与这位前朝大儒认识,那岂不是也是前朝遗民。 她忽然就想起蓝轩曾讲过的故事,想起他颠沛流离的童年,被迫骨肉分离,被萧仪收为养子却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 关于他身上一切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然而他的父母…… 毓坤想要开口,蓝轩似猜出她要问什么,淡淡道:“他们同郑恪的师父一样,隐居山林,不愿为官。” 毓坤知道父母早亡对蓝轩来说是不愿提及的伤痛,她不忍揭这伤疤。 而蓝轩竟能将这样的生死秘密坦诚以告,毓坤眼眶有些发热 但蓝轩的表情仍是凝重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面庞上,蓝轩道:“这是个冗长的故事,待到日后,我会讲给陛下。” 她认识的萧恒言出必践,毓坤知道他的话并不是哄她。原本藏在心里的最后一点结也打开了,偎在他怀中,毓坤忍不住道:“原来……竟是这样。” “所以你并不愿意做官,叫朕为你恢复本名,是不是因为……你的父母?” 蓝轩并没有回答,毓坤却用力握住他的手。 她低声道:“朕不在意这些,身世又不是你能决定,朕只要……你的忠心。” 最后两字咬得有些重,听上去倒像是“真心”一般,毓坤不由在心中想,若是真心倒也不错,忽然就面热起来。 说完这话,毓坤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直以来萦绕在他身上那些不安定的神秘感终于消散,她感受得到他真实的存在,而不仅是某个虚无缥缈的身份。 她也终于明白蓝轩为何要去河南,只怕那个郑恪与前朝逆党有什么勾结。 想到这儿,毓坤的心又沉了下来,然而手却被用力反握。 而当她回眸望向蓝轩,微微启唇的时候,忽然一阵匆匆脚步从屏风外传来,绛雪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闯?” 她话音未落,那个急促的身影已跪下来,伏地道:“奴婢有要事禀告蓝掌印。” 是崔怀恩。 毓坤滞了下,蓝轩已松开了环她的手,起身向外走。 这崔怀恩极少到乾清宫来,这会如此莽撞定是出了急事。 隔着纱帐,毓坤并看不真切,只见蓝轩走出屏风外,崔怀恩起身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蓝轩的身影便立住了。 毓坤禁不住唤了声,蓝轩却大步走出去。过了会绛雪入内禀告道:“蓝掌印告假,说要出宫一趟。” 而就在毓坤辗转难眠时,蓝轩已在小沧澜外下马。 穿过中庭走入内堂,一应陈设皆无一样,蓝轩却敏锐察觉出,有人来过。 果然,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蓝轩猛然转身。 清冷的月光下,一张与他三分肖似的面孔正冷冷地望着他。 第165章 赵彦白衣负剑, 手背在身后,望见蓝轩回身他也没有动,只是定定瞧着他,面上尽是冷冽。 蓝轩唤道:“彦儿。” 他的声音沉静, 赵彦却像是被激怒一般,疾步走近道:“若我不来找你,你还要耽搁到几时?” 蓝轩并没有答话, 只将内堂的隔扇阖上了。 赵彦在他身后道:“你怕什么。” 蓝轩再回身时,认真端详起他来,少年的身姿抽条似地疯长,如今已差不多与他一般高了, 面上的稚气褪去, 已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 他轻轻叹一口气道:“我和你父亲也是打你这般的年纪过来,自然知道年轻冲动,容易被人利用。” “你听了他的话, 受了蛊惑来京城, 我却不能让你送死。” 听到这话,赵彦怒意更盛:“你还敢提我父亲!” 蓝轩望着他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赵彦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般, 背在身后的手猛然一甩,将一件物事扔在他面前道:“我算是明白, 为何你迟迟不动手, 说什么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只怕你叫这妖女迷了心智, 早忘了你姓谁名谁!” 这话说的极重,蓝轩望着被抛在地上的喜服,那正是先前在这儿的时候毓坤曾穿过的,收在箱子里,竟叫赵彦寻了出来。 而彦儿一寻到这喜服就知道是谁穿的,想必来之前那人已嘱咐过他,那毓坤的身份那人竟已知晓了。 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蓝轩知道,还是自己太大意了,那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见蓝轩沉默,赵彦恨道:“我看你真是着了迷,还将这样的衣裳留着,竟不舍得烧。” “那狗皇帝有什么好,不男不女的东西,尽会那些勾引人的手段……” 蓝轩打断他道:“彦儿。” 赵彦双目通红道:“是不是在你心里,旁人都及不上他,连咱们家的江山也可以拱手让给她!” 蓝轩望了他许久道:“古往今来,社稷兴替,帝王更迭,这江山从来都不是谁家的。” 赵彦怒道:“你倒是承认得爽快” 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昂首站着,用手背一抹,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蓝轩用力握住他的肩道:“这江山虽不是谁家的,但总有谁做更合适的道理。” 赵彦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眼睛里闪烁起期望的光彩,他急促走了几步,转回身道:“是这个理,难道还有人比叔父更合适做这江山的主宰。” 他的眼神很热切,望着蓝轩道:“现在还不算晚,如今正有个好机会,从河南和山东逃难来的灾民都聚集在京畿地区,朝廷却不许灾民入城,只要这狗皇帝仍不许灾民入城,那些人缺衣少水,迟早激起民变,而叔父在西北九镇有威望,又掌握着军权,到时候以防守的名义抽调部曲到京城,伺机而动。” “叔父顺势北下,我则带人从南方起事,成合围之势,先打洛阳,再下南京,还不是一呼百应,所向披靡。” “而那狗皇帝”,赵彦冷道:“叔父愿留就留着,后宫里给她个名分,若是她老实安分,就给她个孩子,长大后远远封出去就得了。” “若是她不安分,叔父玩腻了,尽可杀之……” 蓝轩道:“彦儿!” 这是他第二次喝止他,语气比第一次严肃许多,这两次皆是为了那妖女,赵彦委屈极了,抬眸道:“叔父当真喜欢她,也该分得清轻重,日后做了皇帝,自是要另寻名门淑女为良配,难道还要为那妖女担下骂名吗。” 蓝轩并没有接茬,而是道:“方才那些的话,是那人教你的?” 赵彦嘴硬道:“如今我也大了,难道还要叫别人教,这样的谋划我早在心里盘桓几回,只要叔父下得了决心,复国指日可待。” 蓝轩眸色沉沉道:“自己想的?很好,那我问你,就按你说的法子,将镇守西北九镇的部曲抽调到京城,那北防空虚,若是瓦剌人趁机北下又如何? 赵彦嗤道:“那样更好,如此一来那狗皇帝定难以兼顾。” “或者”,他握紧拳道:“干脆联合瓦剌人一起,大不了先将九镇许给他们,日后咱们打过了长江,平定全境,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他们赶回草原去。 蓝轩道:“瓦剌人烧杀抢掠,九镇百姓你如何处置?” 赵彦道:“那又如何,那些贱民的性命何足可惜,就是全送给瓦剌人又如何?” “便如这次的水灾,若不是军师当机立断,叫人在黄河大堤上埋了雷火,炸出道豁口,我们又如何等得来这样的机会?” 赵彦原以为他说完后蓝轩会惊讶,却没想到他面上带着肃然,似乎早就猜到这事。 虽然察觉到蓝轩压抑着的怒意,赵彦却不屑一顾,继续道:“所以死些人又怎样,莫说是西北九镇,若是能从瓦剌借兵,就是将整个长江以北许给他又如何……” “啪”得一声脆响,赵彦重重倒在地上,他缓缓地坐起身,半边面孔肿着,血丝顺着唇角流下来。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蓝轩,嘶吼道:“你打我?” 蓝轩走进一步,居高临下俯身,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揪起来,冷笑道:“打你?说得出那样的话,我真恨不得替你父亲打死你。” 赵彦红着双目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亲!” 蓝轩冷道:“我真是不知道,你究竟有哪点像你父亲。” 赵彦踉跄着起身道:“你不配教训我!” 蓝轩挽袖道:“好,那我今天便替你父亲好好教你。” 将赵彦按在地上,蓝轩抄起一旁的画轴,重重给了他脊背一杖道:“炸堤淹民,割地求荣,是为卖国。” 赵彦面孔苍白了下,生生受了,一声也不吭。 蓝轩又重重打了一杖道:“先许九镇又反悔,是为背信弃义。” 说罢他拽着赵彦的衣领,将他拖起来道:“如此卖国求荣,背信无义的人,我当真不敢信,竟是你父亲的儿子。” 蓝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发抖,赵彦面孔雪白,泪水顺着红肿的面颊流下来,望着他那与兄长三分肖似的面孔,蓝轩心里也痛得厉害。 毕竟是个孩子,受了那人的蛊惑,又是他从小疼到大的,见他将嘴唇都咬破了,一声不吭地,想必也压抑了许久,蓝轩掷下了手中几乎断裂的画轴,一字一句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叔父,都需得明白这样的道理,任何时候民族大义都高于个人私利,若非如此,你父亲也不会死。” 他的声音很低,眼眶却也发红,赵彦从未见他这样,泪眼朦胧道:“你也觉得,我父亲当真是……不在了” 蓝轩没有答话,只是沉声道:“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不管他是死是活,即便是将东海淘干,我也会找到他,就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赵彦睁大眼睛望着他道:“你……不做皇帝么了?” 蓝轩道:“做不做又有什么分别?” 赵彦急切地想插话,蓝轩打断道:“从前我也不明白这道理,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做那样的选择,但后来我明白。” “如今海内升平,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赵彦冷道:“你是为了她?” 蓝轩望着他道:“也许罢,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想她会是个好皇帝,也会有人尽力辅佐。” 听了这话,赵彦挣扎道:“你早就这么打算了,是不是?” “原来你在泉州造船,便是为了要走!” “可是我们走,又能走到哪去!” 见他情绪激烈,蓝轩按着他的肩道:“安南,交趾,顺着东海而下,穷尽世界之巅,能走多远就多远。” 安南、交趾,那是哪,赵彦从来没有听说过,但蓝轩说得郑重,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赵彦茫然地望着他道:“不走……行不行?” 蓝轩叹道:“以前我也想过,若是不走会如何,但是经历了这次的事……”他望着赵彦,一字一句道:“这次水祸便是我的错,那些百姓的亡魂是我造的冤孽。” “若是不走,早晚要死伤无数,累及更多无辜性命。” 见他将这事全揽在自己身上,赵彦心中一颤。他几乎要动摇了,但离开洛阳时那人对他说的话又在耳畔浮现。 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虎口,挣开蓝轩道:“我不会走。” 强迫自己不去想蓝轩的话,赵彦用力推开他道:“你当真是疯了。” 他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剑道:“父亲我自己会找,但那之前,狗皇帝我也会杀。” 冷望着蓝轩,赵彦道:“我早已打算好了,若你不愿动手,我就自己去杀了她。”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那我现在便告诉你,我和她之间,只能活一个。” “选她,还是选我,你总要有个决断。” 说完这话,他明显看到蓝轩眸中带着痛,他知道他在意他,但他执意要将他推上火焰炙烤。 面上带着复仇的快意,赵彦纵身跃出窗外,融入茫茫的夜色里。 ※※※※※※※※※※※※※※※※※※※※ 临时有事,耽误了不少时间,本章留言都发红包 第166章 毓坤醒来的时候, 蓝轩仍旧没有回来。 冯贞已去探听明白,蓝轩昨夜是回了小沧澜,而从河南回来的洛宁已到了京城,被半夜蓝轩召至小沧澜问话, 之后两人又一同去了北镇抚司衙门。 听了冯贞的回复,毓坤心里有了判断,大概是洛宁得知了什么紧急的消息蓝轩才离去匆匆。 这么想着,毓坤放下心来。蓝轩行事缜密, 他既有了布置, 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会天已蒙蒙亮,绛雪伺候她起身换了常服, 又传了早膳。 但蓝轩依旧没有回来。 毓坤百无聊赖地用着粳米粥, 见她放下碗,冯贞见缝插针地走上前, 低声道:“皇后娘娘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听说薛静娴来了,毓坤第一时间就想起, 恐怕昨日正是她去寻了蓝轩,告诉他自己的病况。 她的娴姐姐就是这样,妥帖细心, 善解人意, 可惜她终不能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反倒要将她困在这深宫之中。 想到这儿, 毓坤心中愧疚更甚, 不由道:“请皇后进来,就同朕一起用膳罢。” 冯贞领命去了,不一会便有个温婉的身影走进来,薛静娴今日穿得是淡色的宫装,未戴凤冠,只是用了碧青的金镶玉钗别在发髻上,身后跟着贴身宫女秋蝉。 毓坤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叫绛雪也添了碗粥,另上了四个小菜道:“皇后用些罢。” 薛静娴笑道:“陛下今日气色好些了。” 未竞之意是说,果然还是蓝轩来着一趟,她的病好得快些。 毓坤有些面热,在心中想,娴姐姐也学会调侃她了。 扶着绛雪起身,毓坤道:“朕乏了,皇后自便。” 听出她语中的窘迫,薛静娴也起身,笑道:“好嘛,我这一来,陛下就要走。” 毓坤想起确实有件事要请她帮忙,松开绛雪,回身握住薛静娴的手道:“皇后随朕一起歇罢。” 身畔的宫人听了这话都面红,自觉地退下了。 同薛静娴走回暖阁内,直到在御榻边坐下,绛雪连外间的珠帘都放下,毓坤仍旧是未讲出究竟有什么事。 望着她有些期艾的面孔,薛静娴疑惑地唤道:“陛下?” 见四下无人,毓坤终下了个决心道:“娴姐姐,前些时日朕在你那见到帐子里悬着的香囊挺雅致,能不能给朕拿两个来。” 薛静娴知道,毓坤说的香囊是她闲来缝着驱蚊用的,里面装的是艾草,还是从苏州老家带来的方子。 南方多蚊虫,每当夏季天热的时候,女孩儿们都会做一些挂在帐子里。但宫里是不用的,因为到了夏天的,皇帝的寝宫外早支起了层薄纱,任一只蚊虫也飞不进来。 听了毓坤的话,薛静娴不由有些好奇道:“陛下要这香囊是做什么?” 见她不问出个所以然便不答应,毓坤不得已道:“朕想……叫他带在身上。” 毓坤的声音很低,薛静娴却一下便听出了那个“他”是谁。 见薛静娴笑吟吟打量着自己,毓坤赶忙解释道:“明天他便要去河南,那处发了瘟疫,连干净的水源也难寻,朕想叫太医配个防疫的方子,抓好药放在香囊里,就让他随身带着,免得生出什么病来。” 其实不解释倒也还好,这么一解释更显得像是她很担心他一般,毓坤回过味儿来便打住了,扇子似地睫毛忽闪着,说不出话来。 薛静娴反手将她的手握了,轻声道:“陛下爱惜臣子,是自然的事,想必他也受用得很。” 这话便一下将尴尬化解了,毓坤抿唇一笑道:“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薛静娴点了点头道:“陛下考虑得周详,只有一点不好。” 毓坤道:“怎么不好?” 薛静娴道:“那一点便是,我那里的香囊都是女孩子用的,绣得都是些蝴蝶扑花,凤穿牡丹的样式,他虽是内臣,带那样的香囊在身上恐怕也不好。” 毓坤道:“还是娴姐姐想到周到。” 想到蓝轩当真别了个姑娘家的香囊在腰间,毓坤忍俊不禁。 笑归笑,她有些发愁道:“若劳烦娴姐姐再做个新的,来得及吗。” 薛静娴想了想,有些遗憾道:“怕是赶不及呢,这几日我头痛得很,做一会活儿就眼花。” 毓坤当真了,关切道:“可叫太医看过了?” 薛静娴点头道:“看过,太医说要养着,不能劳神。” 毓坤安抚道:“不打紧的,你且歇着,朕叫绛雪试试。” “她也是太后调|教出来的,绣活倒不差。” 绛雪在帐外听到这话,望见薛静娴给她使眼色,忙跪下道:“婢子笨手笨脚,只怕是不成。” 毓坤这会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商量好的,要给自己下套呢。 她气得笑了,望着薛静娴道:“那娴姐姐说说罢,这事要怎么做才好。” 薛静娴微笑道:“陛下莫气。” 附在她耳畔,薛静娴悄声道:“我倒有个主意,若是陛下亲手缝个香囊与他,只怕更能表情达意呢。” 毓坤面上嫣红一片,斥道:“朕有什么情义” 薛静娴笑道:“那君臣之情,爱民之义,总行了罢。” 毓坤说不过她,干脆枕臂躺下,望着鎏金的帐顶哼了声道:“朕看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 薛静娴俯身与绛雪说了句话,不一会她便抱着个篾箩回来了,毓坤忍不住悄悄瞧去,正见里面放着素锦,金丝绣线,还有小银剪刀之类她说不出名的工具。 将蔑箩搬上榻,薛静娴翻开绣样本,自语道:“也不知是这麒麟,斗牛还是飞鱼更衬他。” 薛静娴说的皆是补服上常用的纹绣,毓坤禁不住想着蓝轩样子,轻声道:“都不好。” 话音落下,薛静娴已将那本绣样放在她面前道:“那陛下自己选?” 已到了这会,毓坤也不愿再拿着架子了,起身拈了几页道:“朕瞧这个可以。” 薛静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页上画的是鱼,半身越过龙门,化为飞龙,按照如今蓝轩的身份,用着算僭越了。 但毓坤不提,薛静娴自不会有异议。 莞尔一笑,薛静娴将那页一折,又叫绛雪取了螺子黛,用素锦蒙着细细在上面描好样子,又将绣针纫上金线道:“陛下可要试一试?” 毓坤迟疑望着薛静娴手中的绣样,薛静娴一笑道:“也没那么难,陛下先试试平针。” 被薛静娴握着手,毓坤感到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她会骑射射箭,写字画画,但原本灵巧手一碰上这绣针,简直像打了结。 天气本就热,不一会毓坤竟汗流浃背起来,但她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轻易不言放弃。 虽如此,折腾了一上午也只用金线描了个轮廓出来,薛静娴道:“陛下天姿聪颖,学什么都快得很呢。” 毓坤觑了她一眼道:“娴姐姐只会说好话,心里却不疼朕。” 抿唇一笑,薛静娴道:“这样的事,旁人可不好插手呢。” 听她还要打趣,毓坤唤绛雪摆了午膳,用过后又拾起那绣活儿,简直有些废寝忘食的劲儿。 到了天色发暗的时候,毓坤禁不住伸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薛静娴为她将灯芯捻亮了点,毓坤这才察觉从昨晚到现在,蓝轩依旧没有回宫。 难道他竟是将行程提前,这会已离了京? 想到这,毓坤禁不住攥紧手中的素锦,心里没趣儿起来。 是她鬼迷了心窍,竟连女红这样的事也愿意做,他却不辞而别。 见她面上的神色不大好看,薛静娴忍不住宽慰,毓坤却将她打断道:“朕乏了,你也歇着去罢。” 她遣人的意味很明确,薛静娴知道不是闹着玩了,抚了抚她的手背,叹了口气起身。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毓坤无心用晚膳,将捏了一日的绣活扔开,唤道:“冯贞。” 她原本是想叫他去查一查,蓝轩究竟到哪去了,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没意思,便改口道:“将灯熄了罢。” 冯贞垂眸应道:“是。”之后抱着拂尘,带人将寝宫四角的莲鹤宫灯都熄灭了。 沉沉的暮色漫上来,毓坤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蓝轩的样子,被衾下的指尖触到的是凹凸不平的表面,正是那幅鱼化龙。 用力握住,毓坤将那幅素锦收入怀中,就那样睡着了。 睡梦中她莫名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想要挣扎却被人扣着腰,身子也没有力气。 重重坐起来,毓坤睁眼正对上那双熟悉的清亮眸子。 蓝轩松开她,将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衾也扯开道:“裹得这么严,是要在里面做窝?” 他说得一本正经,毓坤气得笑了。 出了一身热汗,这会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一点儿不像要走的样子,她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见她额发都打湿了,蓝轩伸手要解她的常服,毓坤一动,就有件物事掉了出来。 蓝轩下意识拾起来,蹙眉望着指间,毓坤一下面红起来。 她伸手要抢,蓝轩却将手背过去,居高临下望着她,唇角微扬道:“这是什么?” 第167章 抢不过他, 毓坤嘴硬道:“什么……是什么?” 蓝轩故意逗她,将那方素锦绕在指间道:“臣瞧这帕子倒好,陛下赏了臣罢。” 然而当指尖触到上面绣线的纹路,蓝轩猛然低头, 像是发现什么稀奇事似地,他从腰间取下火折,将榻上的琉璃灯点亮了, 仔细看那方素锦。 见他把玩着那幅自己绣了一半的鱼化龙,表情很不可思议,毓坤更窘迫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心里着实后悔起来,想要干脆起身下榻去, 蓝轩却坐正身子, 将她的去路拦了,眸色深沉望着她道:“是……陛下亲手绣的?” 被他那样审视着,毓坤面颊泛起层粉色, 纤细的指绞着腰间的穗子道:“朕……可不是特意做给你的。” 说完这话, 毓坤简直想叫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这么说倒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蓝轩的唇角扬得更高。 见他什么都明白了,毓坤自暴自弃地躺回榻上, 枕着臂道:“你很得意?” 蓝轩也蹬了靴,在她身边躺下了, 毓坤翻过身去不理他, 却听蓝轩轻声道:“臣很欢喜。” 他声音很低, 毓坤却感到脊背绷紧了, 床榻猛然下陷,身后有人压下来,有力的手臂将她拖进怀里。 被他环着,脊背贴在他的胸膛上,毓坤几乎能感到蓝轩的心跳,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静默中毓坤感到蓝轩寻到她的手握住,与她十指相扣。 贴在蓝轩的掌心里,毓坤的指尖触到他攥在手里的那方素锦,上面的花样她只绣了一半,针脚又粗糙,想到他竟要将这样的东西收去,毓坤忍不住勾起纤指,想悄悄夺回来。 蓝轩却将她作怪的手压住了,又拈她的纤细的指起放在灯下看。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莹莹的食指上有几处被针扎破的痕迹,血迹干涸了,中指上也擦出了片红。 毓坤挣扎着想收回手,却叫蓝轩攥着。她只见他低下头,一下便将流血的那处含在口中。 毓坤的面上烧起来,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臂漫上来,指尖像失了力气,一点儿也抬不起来,只能叫蓝轩握着。 好一会蓝轩才松开她,用修长的食指揩干她额上的细汗道:“还疼么?” 他微微粗糙的指腹抚在她的脸颊上,眼神中的温柔叫毓坤失神。 也不知为什么,这些时日他好像待她很有些不同。 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瞳中,毓坤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蓝轩未答,只笑道:“陛下怎么想起来要做这些?” 毓坤心中一沉,知道他并不想答,是有意要转话。 但见蓝轩的目光复又落在那方绣了一半的素锦上,毓坤也顾不上别的,反手从他手中将那物事抽走,有些讪讪道:“本想做个香囊的,这会也来不及了,只能叫太医院寻个药包,装些驱除瘟疫的草药。” 蓝轩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又去握她的手道:“所以,这当真是送臣的?”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知道了,问这么多遍做什么?” 蓝轩一笑,意味深长打量着她道:“臣只是方才在想,陛下绣的这究竟是什么?”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毓坤更无地自容起来,将手攥得紧道:“这都看不出来,枉你读了那么年书。” 蓝轩淡淡“哦”了声道:“那总要让臣再仔细看看,再好好想想罢。” 这么说着,他已俯下身来,毓坤下意识向后靠,只抵在御榻的一角。 这会他离得极近,薄唇就挨在她的鼻尖上,毓坤见他俊美的脸在面前放大,最后俯在她耳畔道:“其实猜也好猜,臣方才一眼便看出来,陛下绣的正是……”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毓坤忍不住扬脸望他,嘴唇微启道:“什么?” 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索吻,蓝轩理所当然地压下来,在她饱满娇艳的嘴唇上用力咬了一口道:“是条长虫。” 他说的很是正经,毓坤却气得发昏,使劲将他一推,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又娇又嗔的样子,蓝轩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会毓坤终于明白,他是故意逗她的,她想板起面孔,蓝轩却用力揽着她的腰,从她手中将那方素锦拽出来,郑重收在怀中。 他正色道:“既是给臣的,那怎样都好看。“ “而且臣瞧着,这长虫身姿矫健,遒劲有力,很有磅礴气势,倒不愧是大家手笔。” 毓坤本不想理他,但听蓝轩夸得煞有其事,哼了一声,唇畔却隐隐有个酒窝。 也就在这会,毓坤感到腰身被攥紧了,蓝轩似有话要说,她莫名紧张起来。 静默中,毓坤只听蓝轩道:“臣不去河南了。” 也不知为什么,毓坤的心中忽然欢喜起来,之后涌上的却是不安。 在他怀里将身子扭过去,毓坤面对着他道:“为什么?“ “郑恪的事,你不查了?” 蓝轩的眸色沉了下去,依旧没有答话。 毓坤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暗自揣测起来,蓝轩低下头,深深望着她道:“臣想留在陛下身边。” 就这一句话,叫毓坤再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虽不知蓝轩为何会改了主意,毓坤心中却轻松起来,仿佛这些时日来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松动了。 她第一次打心里明白,其实她是渴望他留下来,渴望他留在自己身边。 这一夜毓坤睡得极安稳,梦里有风霜雪雨,但她知道有他在身边,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也就在第二日清晨,一人单骑穿过永定门,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而去。 这人自然是陆英 自打得知谢意从宫中带回的消息,陆英便明白自己不能再耽搁,必须在蓝轩找到机会销毁证据之前赶到河南。 他相信这次,定不会空手而归。 而毓坤是下了早朝才得知陆英告假的消息,他一向勤勉,从不懈怠公务,更何况如今户部忙着筹措赈灾的钱粮,除非病得厉害,他是绝不会撂挑子的。 好在叫冯贞去探问,得到的回复是陆英累得很了,卧床休养几日也就好了。 这叫毓坤刚放下心,接踵而至的另一件事却让她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这次洪灾,受灾的百姓多达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无田可耕,逃荒的饥民沿途北上,已形成一小股骚乱,逐渐逼近京城。 是疏是堵,朝中重臣意见相左,但达成的一致是,无论如何需加强京城守卫,一面激起民变。 而也就在这时,毓坤收到一封信,正来自千里之外的洛阳,朱毓岚的亲笔。 信中他详细地分析了如今的形势,在信的末尾更是写道:“臣弟请驰援京城。” 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让毓坤不由想起先前打瓦剌之时,他们曾一同守卫京城,然而现在,在这样的时候,藩王入京,就不得不说是微妙。 毓坤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朱毓岚如何不懂,但他仍旧能顶得住被当作是狼子野心的压力,上奏于她,难道更不是说明,他心中坦荡? 如今方方面面,事务杂乱,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帮手,但若是允朱毓岚进京…… 就在毓坤左右为难的时候,蓝轩却当机立断,叫司礼监以皇上名义传出话去,斥责福王不安守封地,结党参政,又削减了他的俸禄,以示惩戒。 毓坤得知此事时,这旨意已传了出去。虽然知道蓝轩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但毓坤心中依旧压着怒气。 她走入司礼监文书房的时候,蓝轩正在看奏本,俊逸的身姿挺拔,修长的手握笔,潇洒利落。 站在他身边重重咳了声,毓坤却见蓝轩并未停笔,甚至连头也未抬。 毓坤又走近了些,似是感到她的怒意,蓝轩终于放下笔,抬眸望着她。 毓坤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蓝轩道:“若是福王的事,那也不必说了。” 毓坤冷道:“你知不知道,矫诏是死罪。” “是朕平时太纵着你,还是说打从先帝起,你就这么做惯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重话,但蓝轩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生气,或是说出什么话来反驳她。 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似对她说又似自语道:“没有时间了。” 他语气中的怅然叫毓坤的心沉了沉,待她要发问时却被蓝轩却打断道:“陛下生气,无非是认为臣对福王的处置过重。但也请陛下试想,多事之秋,福王在封地待得好好的,为何想要来趟这趟浑水?” 见毓坤朱唇微启,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地,蓝轩沉声道:“福王自小同陛下一起长大,自然知道陛下最重情义,所以便要用坦诚换取陛下的信任。” “而这一点,正是陛下的软肋。” “陛下需得记得,为君者,不得已之事十有八|九,并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 “而对于这样的隐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的语气严厉又语重心长,毓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由在心中想,这倒像是在嘱托她了。 ※※※※※※※※※※※※※※※※※※※※ 最近是修罗场模式,996或者997可能要到十月底了,存稿加见缝插针地写应该不会断,今天加班刚回来发现存稿定时设错了一天,囧,以后更新的时间设定在下午14:00,因为调整了下剧情的顺序有些地方要修文,如果没有准时发出来就是修文来不及,先跟大家道歉,谢谢包容! 第168章 见她沉默着, 蓝轩忽然道:“是臣的错。” “是臣太心急了。” 走到她身边,蓝轩低头道:“陛下聪慧勤勉,登基不过两年,御下已卓有成效, 日后定能大有所为。” “为君的道理,陛下自然会懂得,又何需臣置喙。” 他的语气中带着怅然, 如此干脆利落地认错,毓坤却心中发紧。 回望着他,毓坤在心中想,待到她真正做明君之时, 他又在何处?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还不能同朕说?”她低声道。 蓝轩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些时日乱民涌向京城, 陛下最好不要出宫, 臣也会加派锦衣卫,守卫皇城各门。” 说罢蓝轩重走回案后,立在书案一侧, 继续批奏本。 毓坤心中很是不安,却见蓝轩似有察觉, 抬眸道:“倒也不用忧心, 一应有臣在。” 他的神色带着安抚, 毓坤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司礼监的文书房并不宽敞, 蓝轩却在这儿日夜不休地值守数日,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争分夺秒地发挥着热度。 与此同时陆英出了京城,半日就到了保定府,在那里有一队谢意提前调出京城的禁军正等着他。 这么做自然是未免打草惊蛇,两路人马会合之后在官道旁的驿站换了马,星夜兼程地赶往东坝头溃堤之处。 一路上尸横遍野,道旁皆是泡的肿胀腐烂的浮尸,陆英和他身后的禁军都用浸泡了药汁的棉布捂住口鼻,而生火做饭皆用得是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中的清水。 就这样急行了三日,越是近河南越是难行,官道已经被淹没,良田变为沼泽。陆英干脆弃了马,带着谢意调给他的人涉水而行。 这会陆英终于明白此行之艰难,洪水汹涌,即便真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已被冲得一干二净。 又过了两日,身上带的清水用尽,干粮也遭雨水浸泡发霉,陆英一行只能舀水煮沸,又寻些树皮草根充饥,禁军中有人已出现了腹泻的症状,怕是得了痢疾。 现在陆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道回京,再另寻他法,而另一个选择则是持走下去,但前面可能是一条死路。 陆英并没有犹豫。 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安危,而谢意给他的这些人也早做好了出京即赴死的准备。 好在上天开眼,也就在他们艰难行路的第八天,终于云开雨散,难得地出了太阳,而陆英也寻到了黄河的河道。 自东坝头决口,黄河改道之后这里仅留下河床,叫日光晒得龟裂,倒比旁处更好行一些。 那些的灾民拖家带口,正是沿着这样的路一路北上,陆英一行遇到一户人家的牛车,用银子换了些补给衣裳,就这样又走了几天,终于到了距离溃堤处最近的州府德归。 而工部都水司的临时衙门正设在此处,陆英到的时候衙门中并无一人,门口仅有个瘦弱的小童在看门,陆英问过后方知,因民夫短缺,连衙门里的差役都被赶到大堤上去搬石头。 让大部分在禁军在衙门内留守,陆英仅带着几个人往大堤上走,这次因治水不利,从工部尚书到左右侍郎皆被免职,如今在此处主事的是都水司的徐文远,也就是他在溃堤后决策性地提出以疏为堵,开挖新河道泄洪,力挽狂澜。 毓坤已下了旨意,升任他为工部右侍郎,在圣旨未到之前,徐文远在民众中的威望已不一般,百姓皆称其为龙王转世。 这位徐大人陆英在京城时见过一次,知道他是个清高的人物,因为得罪了上司,郁郁不得志多年。 这次立了大功,终于仕途得意,一步登天,按理说他该学会官场左右逢源的那套,但面对陆英一行,他依旧没个好脸色,早早得了通传也并没有下大堤来迎接。 陪同陆英向大堤走的也是都水司的小吏,见他竟是带着禁军来的,显然身份不凡,一路上很是陪着小心,见顶头上司徐大人对这京城中来的大官不闻不问,不由苦笑道:“陆大人见谅,我家大人便是如此性子,并非有意怠慢。” 陆英并不以为意,他远远望去,这会高高的河堤上正有个削瘦的身影,赤裸着上身与河工一同抱起装满石块的竹篓丢入滚滚的黄河之中。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脚下掷着的赫然是皇帝赏赐的四品补服,鲜红的补子上绣着分毫毕现的鹭鸶。 想必这位便是那徐文远,苦熬多年才得来的官位竟被他弃之于地,陆英有些兴味打量着远处那个身影,对身边的人道:“他就是那位龙王转世?” 听到这话,陪在他身边的那位小吏简直滔滔不绝起来,将徐文远治水的事迹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听得出他崇敬的语气,陆英不由在心中想,这位徐大人当真得人心。 陆英攀着河堤一步步走上来,见他的人已到了眼前,徐文远才掷下手中的竹篓道:“皇上派你来做什么?” 他自然知道,陆英曾是太子伴读,虽因陆家失势被流放,但终是回来了,重又得了皇上的器重,而他能到这儿来,自然是皇上的旨意。 但徐文远并不明白,为何皇上要派这样一个书生来。 徐文远的语气带着质问,陆英却一笑,干脆挽起袖,与他一同搬那装满碎石的竹篓,走到堤边,毫不含糊地掷了下去。 这样的体力活与他在泉州船厂做的工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就这样搬了几篓,见徐文远望着他的目光带着上惊异,陆英微笑道:”别愣着,咱们把上午的活做完再叙话。” 待到日头高照的时候,在陆英的带领下,河堤上的这一行人已将整整半人高的一片填埋物抛入黄河中。陆英好不拘束地抹了把头上的汗,望着同样被日光晒得半身黝黑的徐文远道:“徐大人,借一步说话。” 徐文远没有想到他那样一个清俊的书生竟能吃得下这样的苦,早已在心中刮目相看道:“请。” 陆英跟着徐文远下堤,而他身边的人则很有眼色地等着河堤上,并且围成一道境界,不许旁人靠近。 到了给河工搭建的一处茶棚中,徐文远端起破木条几的粗茶碗痛饮了几口道:“说罢,皇上究竟派你来做什么。” 陆英也端起碗,徐文远见他并没有嫌弃这海碗污秽,心中又生一层好感。 他只见陆英端起碗,也痛饮了一番,之后放下碗道:“并不是皇上派我来的。” 这话大大地出乎徐文远的意料,他微微蹙眉,神色也有些发冷。 见徐文远如此警惕,陆英心中一动,不禁想,看起来果然出过什么事。 听了陆英的话,徐文远也将碗放下了道:“既不是皇上派你来的,那本官不必奉陪,陆大人请自便。” 这是送客的意思,陆英并没有生气,而是望着他的背影道:“在我来之前,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人来过?” 徐文远一顿,并没有答话,但陆英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继续道:“那让我猜一猜,是锦衣卫的找过你,是不是?” 徐文远这回转过身来道:“原来你也是为这事,那么我就再说一次,我不知道。” 听了这话,陆英知道,原来蓝轩当真在他之前,已寻到此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向徐文远问的是什么。 几番交锋,徐文远并不是他的对手,陆英这会并不着急,施施然道:“徐大人误会了,我同他们并不是一路的。” 见徐文远不信,陆英走近一步,低声道:“虽不是皇上派我来的,但我确实是皇上的人。” 徐文远想,这话听着也无错。 犹疑间,徐文远依旧蹙着眉,审视着陆英道:“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陆英道:“我来找一个人。” “都水司的郑恪。” 听到这个名字,徐文远面上一片了然,他冷笑道:“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我已说过,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别管我要人。” 陆英心中沉沉道,果然,蓝轩派了锦衣卫来,也是要寻郑恪。 到了这会,一切皆如他猜测的那般,陆英却没有一丝喜悦,反倒像是心里压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望着徐文远,陆英道:“徐大人莫急,我与任何人都不是一道,只为皇上办事,这次虽没有皇上的旨意,但所查的一切皆会向皇上回报。” “徐大人虽会治水,却也该知道,这次的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堵得了河堤,却防不住人心。” 此言一出,徐文远的面色立刻就变了,陆英知道,以他的经验大概早看出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而这不对的地方,多半与郑恪有关。 陆英决定赌一赌。 望着徐文远沉沉的面孔,陆英道:“徐大人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关键人物便是郑恪,只要找到他,一切都水落石出。” 听了这话,徐文远冷哼了声道:“你要找他,这也好办,从这里跳下去便是了。” 他指着的正是远处的黄河,陆英一怔,只听他道:“黄河决口那会便叫水冲走了,你们一个个找我问他,倒不如自己问龙王爷去。” 陆英下意识握紧身侧的手,竟连郑恪也死了,难道线索就这样断了? 第169章 见陆英站着不动, 徐文远嗤笑了下,又端起茶碗痛饮了口,掷下碗便出了茶棚。 知道他是故意说气话,陆英在心中想, 定是锦衣卫来找他的时候,两边起了冲突,因而再听到别人提起这事, 他便没有好脸色。不过这也说明,蓝轩的人并没有从他这里得到好处去。 虽然徐文远很是不客气,陆英却并不生气,歇息过后仍是同他一道回到河堤上。 徐文远很是诧异, 眯起眸子望着陆英也解下上衣, 同身边的河工一道,继续搬起装了碎石的竹篓,走出几步, 再用力抛入河中。 毒辣的日头打在身上, 能叫人晒脱了皮,但陆英却没有叫一声苦,徐文远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不由心想,原本他以为这年轻公子只是仗着与皇上少年时的情谊才得重用, 却没想到他倒当真是条汉子。 直到日头落下, 河堤上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陆英这才收了工。徐文远以为他在他这里讨了个没趣儿, 自然会打道回府,却没想到第二日蒙蒙亮的时候,他刚披衣起身,趿着鞋走到庭院里,便见陆英已带着几个人出了门。 原本还在心中揣测他是要去什么地方,待到了河堤上徐文远就有了答案,竟是同昨天一样,陆英早已扎开架势上了工。 徐文远走到他身边道:“我劝你也别费功夫了,还不如寻条船到黄河捞一捞有用。” 陆英一笑,望着他道:“我瞧这里缺人的很,既来了就不会不理,横竖是为皇上办事,填河也是是为皇上分忧。” 徐文远没有话说,冷哼了声道:“那就随你便。” 虽然这么说,待到中午的时候,陆英发觉伙夫端上来的饭比昨日多了几碗,倒像是徐文远有意吩咐人准备,他不由在心中想,这位徐大人虽然面冷,心地倒是不坏。 就这样过了五日,到了第六日上,积蓄了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黄河水位暴涨,徐文远带人到下游去清理淤堵的河道,得知河堤渗水的消息急忙回返,走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到天边炸起一道惊雷,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山石滚落的声音。 屋漏偏逢雨,暴雨引发的泥石流滚滚而下,徐文远的心凉了半载,不要命似地向大堤赶。 道路泥泞,当他沉着心到了河岸的时候才发现境况比想象得好许多,河工们分为几班,在禁军的指挥下挖石、装石、搬石,井然有序。原本渗漏的河堤外又挖开了一条引流渠,正将因暴雨而上涨的洪水引到原先的河道里。 徐文远心中惊异,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一路疾跑到引流渠畔才发觉陆英整个人都浸没在半人高的水里面,身边是他带来的禁军。 暴雨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但他不过抬手抹了把脸,便拿起铁锹,带着身边的人一起用力地挖开淤堵的泥沙,叫水流的更畅通些。 脚下就是奔流的黄河,稍有一个不注意便有溺水的危险,即便是识得水性的人,跌落下去恐怕也再无生还的可能,所以这样的事连经验丰富的河工也不敢轻易地做,徐文远没想到竟是陆英带着人就这样跳了下去。 望见他的身影,陆英用力喊出声,让他去河堤上坚守。徐文远自然知轻重,看样子这边的事有陆英在他可放心。 使劲一跺脚,徐文远果断地上河堤去了。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风雨才止息,高涨的水位在数千人竭力的疏导之下终于降了下去,但徐文远知道,一场硬仗尚在后面。 忙碌了一夜一天,带领着河工搬石运沙直到第二天银月初升,河面上的风浪平息下来,徐文远才踉踉跄跄地走下大堤。他并没有回县里的府衙,而是叫人挑了坛酒,就在先前的茶棚里支起张大锅。 如今粮食都拿去赈灾,河工们只能以杂粮野菜为食,大锅下的火灶里燃的是豆萁,上面炒的是黄豆,徐文远从腰间带着的葫芦里到出一把粗盐,撒在已炒得粒粒翻香的黄豆上,对身边的陆英道:“山野简陋,陆大人莫怪。” 陆英笑道:“如今这时候能坐在这黄河边炒豆下酒,也是前无古人的风雅事。”‘ 他也一夜一天未阖眼,连衣服也未换,身上净是泥泞,但精神尚好。 徐文远叹了口气,请他到茶棚里坐下,借着豆萁燃烧的红光,望着遥远的京城方向道:“如今我方知,大人当真是位一等一的人才。” 见陆英欲言,徐文远打断他道:“大人也不必多言,经历了这些天的事,我自然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大人是忠心朝廷,爱民如子,与阉党锦衣卫之流绝非同路。” 陆英知道,这回徐文远是真正打开心防,那么他想要知道的事恐怕马上也会水落石出。 徐文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陆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不由屏息凝神,静静望着他。 徐文远抱起酒坛,将面前的酒盏都满上道:“来,干了这一碗。” 陆英举起盏,一口饮尽,徐文远摔了酒盏道:“大人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罢。” 陆英也不犹豫,直言道:“我还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徐文远沉沉望着,陆英道:“就是那个锦衣卫也在找的郑恪。” 徐文远道:“难道你觉得他没死?” 陆英笑了笑道:“这便要问徐大人您了。” 徐文远目光一凛,接着叹了口气道:“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不待陆英发问,他便如竹筒倒豆般讲道:“一开始我并没发现这人有什么不对,直到那几日雨越下越大,我半夜在河堤上巡视,总见个人影鬼鬼祟祟,便留了个心,叫人洒了些石灰在草里,白天将人都叫到堂下,果然在他身上发现了痕迹。” “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偷上河堤,只能不动声色,派人悄悄跟着他。” “但也就这样一个疏忽,一下便酿成大错。” 陆英听闻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悔意,神情也凝重起来。 徐文远用力拍了把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齿道:“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在筑堤的石头里藏了雷火,就在水越涨越高的那个晚上,这郑恪竟悄悄跑去将雷火点着,大堤一下被冲垮,洪水倾泻。” 说到这时,徐文远眼眶通红,恨不得对郑恪这人食肉寝皮。陆英虽已猜到这样的因果,但当真听他讲出来,心里还是悸痛不已。 “那后来呢?”陆英用力平复了下呼吸道,徐文远呼啦一下站起来,冷笑道:“许是天意,他竟没有叫雷火炸死,叫水冲到下游昏过去,叫我带人捞了起来。” 陆英目光灼灼道:“所以,他真的没有死。” 徐文远道:“死?哪会那么便宜了他。” 望着陆英,他沉声道:“此人不过一介小吏,背后定有主使,若是他死了,这事岂不是成了桩无主的悬案,我又如何对得起下游成千上万的百姓。” “被我捞起来后,他数次想寻死,皆被我看得严严实实,那米汤强灌,留着口气到现在。” 陆英道:“那你为何不将此事上奏朝廷,而是自己瞒了下来。” 徐文远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恐怕与陆大人为什么来,理由是一般。” 陆英道:“你不信锦衣卫,却信我?” 徐文远道:“这几日我已想明白了,若陆大人不是皇上身边的忠臣,那也再没有人是了。” “这郑恪是朝廷派下来,而他身后的主使之人想必也正在朝中,陆大人既能来走一趟,想必正是皇上的授意,我猜得对不对?” 陆英心道,徐文远虽想岔了些,但最终将郑恪交给他,结果倒是不差。 这会他当真庆幸,当初工部派到河南的能有徐文远这样一位聪明又忠心之人。 事不宜迟,陆英起身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定查个明白,将首恶元凶绳之以法,告慰百姓在天之灵。” 徐文远面上终于现出欣喜的神色,他踉跄地站起身,领着陆英向县衙走去。 就像陆英预料的那样,那个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关键人物正关在县衙的地牢之中。 地上的入口皆被陆英安排禁军层层把守,徐文远举着黑黢黢的火把在前面引路,陆英跟在他身后沿着潮气扑面的石阶缓缓向下。 徐文远先前安排专人看守要犯,陆英随他一同走到地牢尽头,借着火把微弱的光亮,陆英隐约瞧见血迹斑斑的朽木后正有个人垂头坐着,手脚皆叫铁链锁得严实。 见那人一动不动的样子,陆英心中发紧,大步上前。 而听到铜锁缓缓抽闩的声音,地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渐渐抬起头来,就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他蓦然望见陆英的面孔,瞳孔一下收紧了。 见到这情景,陆英心中有了十二万分的把握,他叫人将狱门打开,径直走了进去。 居高临下望着郑恪,陆英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第170章 脚下的人挣动起来, 发出嗬嗬的嘶吼声,陆英这才发觉他手脚都被缚住,口中塞了麻核。 见陆英俯身,徐文远喝止道:“莫动。” 两步上前, 徐文远冷道:“已咬舌了两次,我叫人将他的嘴堵上,这才保住他一条狗命。 陆英收回探向郑恪的手, 低头打量着污秽中的人影,看得出他年纪尚轻,面孔因拒绝进食而消瘦,但眼睛里的光却是狂热的, 望着陆英的目光带着不屑一顾。 陆英对徐文远道:“我有分寸, 还请许大人带人在外稍待,我有话想单独问他。” 知道事关重大,自然不许闲杂人等走漏风声, 徐文远将火把留下, 带着狱卒沿着石阶重又向上。 等到地牢的大门重又关上,陆英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这举动令郑恪很是意外, 冰冷的眸子警惕地打量着他。 陆英看得出此人虽身陷囹圄多日,但神志是清醒的, 显然心智坚毅, 也无怪能干得出如此心狠手辣之事。 而陆英沉静如水的眸子像一抹深潭, 叫目光中带着探究的郑恪心中颤了颤。 静默中, 陆英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猜的出,你背后的人是谁。” 诧异从郑恪的眸中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不屑。 陆英也没有理他,只是道:“京城隆福寺中有位慧心法师,你可识得?” 郑恪面上一片茫然,陆英料到似地微笑道:“不认识也是自然,想你不过是个小喽啰罢了。” 郑恪的唇角收紧了,冷冷地盯着他,见他已入彀,陆英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慧心法师曾在钦天监任职,他人虽殁了,但生前的手稿残页尚在。” 郑恪微微蹙眉,似不懂他言意所在。 见他听得认真,陆英笑了笑道:“也就在几个月前,他夜观天象,发觉紫微冲北斗,耀于北天。” 讲到这儿,陆英感到郑恪一下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于是陆英继续道:“紫微是帝星,这预示着,王朝的更迭。” 郑恪眸中的火焰燃烧得更甚,唇角扭曲着,手脚挣动起来,铁链深深地勒进肉里。 陆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以为,若是如此,你们便复国有望?” 他的声音很低,郑恪却一下僵住了。 陆英心中再无疑问,起身走向他道:“只可惜,你方才听到的,不过是我编出的鬼话。” “而现在……” 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道:“即便你不说,我也有了想要的答案。“ 郑恪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眯起眸子望他,陆英蹲下道:“不过,其实有件事我尚有些好奇。“ 郑恪的神情更加警惕,陆英却悠悠道:“二十多年前,朝廷围剿乱党,山穷水尽之时,有人负着所谓殇怀太子投水自尽。” “前朝血脉既已断绝,那么如今,你们兴的又是什么风浪?” 听了这话,郑恪干脆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他。 陆英好整以暇道:“你说不出话,那我就猜一猜。” 望着郑恪微微颤动的背影,陆英道:“其实若是当年的殇怀太子未死,如今也该是二十八、九岁年纪。” 郑恪闻言并没有转回身,但借着火光,陆英敏锐地发觉他干瘦的手指蜷曲,在地上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陆英继续道:“或者,其实当年的那前朝余孽本就是对双生子,一个投水,而另一个则被人带走,悄悄养育长大。” 虽竭力克制,但郑恪的肩膀还是剧烈颤抖起来,陆英却视而不见似地,低声道:“又或者,其实连投水的那个也未死,一对双生子皆活了下来,一人在明,而一人在暗,共谋复国大事。” “我猜的,对不对?” 郑恪猛然转过身来,正见陆英了然地望着他。他终于明白过来,若说陆英先前只是怀疑,那么他不自然的反应便是坐实了陆英猜测。 心中后悔的厉害,郑恪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该和他有任何交流。 这人当真是个可怕的敌人。 挣扎起身,郑恪用力向身边的青石墙撞去,但陆英却拽起缚他的铁链,轻易将他按翻在地。 这会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温润,将他踹倒在地牢的泥泞之中,陆英冷淡道:“别急着寻死,后面的路还很长。” 徐文远带着人在地牢外等了半个时辰,方听见拾阶而上的脚步声,他用力举着火把映照,陆英沉静的面孔一点点浮现出来,徐文远终于放下心,急切道:“如何?” 这郑恪他已审过几次,是个水盐不进的主,任是如何打骂利诱,皆不肯指认任何人,徐文远拿他没办法,又不能真将人给打死了,这事就成了僵局。 陆英道:“他已全招了,如今还要麻烦徐大人一件事,准备辆马车将人犯压上去,我今夜便带他回京城,交给皇上发落。” 听他说得胸有成竹,徐文远眸中尽是欣喜。心中虽不可置信,这人犯连口中的麻核都未取,如何招供,但还是忙不迭地应下了,对陆英更是钦佩不已。 是夜,在禁军的层层护卫之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德归,隆隆地疾驰在官道之上,一路奔向京城。 这边不表,且说陆英离开京城之后,因大量灾民涌向京畿,强占田地食水,骚乱不断。 顺天府尹将此事上报,朝中更是吵得不可开交。以廖仲卿为首的内阁诸臣建议派禁军三大营镇压驱散,写好了票拟,到了司礼监时却被驳回了。 之后另有一道旨意从宫中传出,叫直隶总督打开保定府的城门,接收灾民,就近安置。 保定府离京城不过百里,历来是北上要道的咽喉。在廖仲卿看来,这么做简直像是把自己的脖子送给别人砍。 而且这旨意虽是皇上下的,但不消说是蓝轩的主意。自毓坤即位之后,廖仲卿自持拥立有功,不满毓坤倚重司礼监,更是看蓝轩这个从先帝朝起就把持朝政的内侍不满。 只是先帝朝时,皇帝在西苑修道,就连内阁首辅也鲜少有机会面圣,更不要提内阁中的其他之人,唯有司礼监一家独大,因此众人敢怒不敢言。但如今却不同了,且不说先帝朝时司礼监正副三位首领中的两位秉笔,尚璟和郎燕生因不被毓坤所喜,逐渐淡出权力圈外,但如今的内阁之中,既有当初拥立毓坤的老臣,也有她即位后扶植的新人,逐渐已与司礼监分庭抗礼。 而廖仲卿心中清楚明白,如今的局面也正是毓坤想要的。她并不愿蓝轩一人独断朝纲。 自以为揣摩出了皇帝的心思,廖仲卿早就做好的打算,而如今正是个极好的机会。 干脆借着这次的事发作,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也就在发给直隶总督的圣旨出了京的那日,一道弹劾蓝轩奏本已在摆在毓坤的案前。 奏本上清清楚楚列了蓝轩的八大罪状,字字诛心。 为了这一日,廖仲卿其实已准备了很久,奏本上联名的官员就有几十人。陆英虽不在京城,沈峥却同样得到了消息,但他并没有在奏本上签名。 望着谢意不解的目光,沈峥道:“这次虽是个机会,但时倾走时叫我们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来。” “况且……”沈峥遥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廖公这次的事做的急了些,自以为窥得了皇上的心意,但恐怕……适得其反。” 也就在奏本递上去的那一夜,乾清宫的暖阁中长灯不灭,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连唱太平的宫人声音中都透着疲惫。 而就在这最浓稠的夜里,紫禁城西华门最南面的一道仅供内侍出入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御马监的首领太监尚璟带着两个人走了出来。 两个监门卫望着尚璟微微佝偻的身影想,想当年先帝朝时,这位也是司礼监说一不二,威风赫赫的人物,但如今不得皇上的欢心,便被发配到御马监来,明着是从秉笔太监升为首领太监,但却明升暗降,恐怕再不得重用。 然而被这两人在心中嘀咕的尚璟却似毫无所动,在西面的御苑之中,先前瓦剌世子,如今的承礼侯脱欢进贡的汗血宝马每日都需要从怀来草场现采的紫苜蓿喂养,而他做这样养马的活儿已做了一年有余。 见尚璟出来了,宫门外的马车夫忙把装紫苜蓿的马车赶来,尚璟身边的内侍上前将缰绳接过,两个监门卫例行上前,要用长戈刺入草垛之中。 然而这一次却被尚璟身边的另一个内侍拦了。 那两个监门卫一怔,只听那人叹道:“统共就这么草,坏的烂的都用不了,大人们通融则个。” 也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两个监门卫感到手中多了块碎银,再抬眸的时候,只见远处的尚璟也正望着他们。 毕竟要卖他个面子的,再说这车天天打着门过,那两个监门卫将手一挥,运马草的马车启动,缓缓驶入宫中。 两面皆是深深的朱墙,那马车最后停在御苑马厩旁一处破落的院子里。 将身边的人都屏退了,尚璟走到马车旁,三长两短地敲了五下车辕,低声道:“出来罢。” 紫苜蓿马草被从里面分开,赵彦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尚璟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孔道:“原来……是你。” 第171章 尚璟以手势止住他要说的话, 眼神示意他随自己来。 赵彦戒备地跟着他走入马车对面那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向璟打开墙角屏风后的木箱,里面正放着一套内侍的衣冠。 赵彦蹙眉望了那青色袍服一眼,尚璟不耐地道:“别愣着, 时间不多了。” 再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赵彦已收敛了神情,跟在尚璟身后倒真像是个御马监没有品级的小黄门。 再次穿过院子的时候, 赵彦发觉,他来的时候藏身的那架马车已被拉走卸下草料,尚璟领着他回了值房,闭紧门窗, 在书案上铺开一卷绢纸道:“你有三个选择。” 赵彦低头望着那张绢纸, 隐约瞧得出上面绘制的正是紫禁城中的宫室位置,而尚璟粗短的手指落在中间靠后的地方,若他没猜错, 那里便是乾清宫。 尚璟往东一点道:“这里便是乾清宫的东暖阁, 大多数时间,皇帝都宿在此处。” 赵彦点了点头,尚璟继续道:“但此处守备森严, 而且……” 听出他言中的未竟之意,赵彦抬眸。尚璟意味深长道:“皇帝在的时候, 你叔父也在。” 赵彦眸色一暗, 右手按上腰间, 但现在那里空空如许。 尚璟道:“年轻人, 不要这么冲动。” 赵彦嗤了声道:“你是不是早知道,那狗皇帝是个女人。” “从宫里跑到洛阳报信的那个黄荣昌,也是你放出来的罢?” 尚璟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赵彦瞧着他已显出老态的面孔猜测道:“你在这宫里已待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尚璟并不理他,粗短的手指向下移道:“这里是皇极殿,皇帝上朝的地方,下朝的时候她会从廊下走,而陪在她身边的是冯贞。你只要有一击必中的把握,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不过,皇极殿地处紫禁城深处,想要脱身很有些难度。” 赵彦沉默地望着绢纸,似乎在思索,尚璟继续道:“最后一处便是文华殿。” 他点着紫禁城东南面的一处院落道:“这里是皇帝听经筵的地方,守卫没那么森严,且再往东就是宫墙,得手后也容易出宫。” “唯一的缺点便是,皇帝并不常去。” 见尚璟还要再讲下去,赵彦打断他道:“不必说了,我已打算好了。” 尚璟微讶望着他,赵彦点着乾清宫道:“就在这儿,我要当着我叔父的面儿,杀了那个妖女。” 尚璟蹙眉,赵彦道:“他答应过我父亲要照顾我,这是他欠我的。” 尚璟望了他一会道:“那你要如何脱身?” 赵彦冷道:“这件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尚璟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我就不该答应你来。” 赵彦嗤道:“我若不来,你们就等着看他,如何把大好的江山,拱手送给那个妖女。” 听了这话,尚璟沉默下来。他知道赵彦是要逼蓝轩出手,而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这样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尚璟抬眸望着赵彦:“你就在这儿待着,其他的事我来安排,你等我的消息。” 就在尚璟离开后,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偌大的紫禁城从沉睡中苏醒,然而乾清宫暖阁中的灯依旧没有熄灭。 廖仲卿的奏本不过数千字,毓坤却看了整一夜,她知道蓝轩定瞧见了,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她对面挑着灯,两人相对着忙了一夜。 这会天亮了,毓坤拿定了主意,将手中的奏本阖上,掷给蓝轩道:“看看,这些人都是怎么骂你的。” 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蓝轩一笑,甚至连翻都没有翻开。 毓坤一怔,只听蓝轩道:“臣想知道,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见他沉稳的样子,像是早拿捏住她一般,毓坤板起面孔道:“朕要办了你,撤你的官,治你的罪。” 蓝轩唇角扬得更高,将朱笔在手中转了圈,又埋头看案前的公文。 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毓坤简直想扑上去咬他一口。 感到她站起身,蓝轩这才再次抬起头,微笑道:便是要做什么,也等臣把手上的事结了不成。” 说罢他抬手捞着毓坤的腰,用力一带,便将她揽进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毓坤已经被他圈在怀里。她足尖离地,勉强靠在蓝轩身上才维持住平衡。 腰身被牢牢钳住,毓坤刚哼了声便听蓝轩道:“臣倒想知道,陛下要如何办了臣?” 暧昧的气息从耳边划过,毓坤面热起来,不由偏过脸去,蓝轩却捏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毓坤不愿露怯,干脆横下条心,挺起腰身,就在蓝轩没注意的时候,猛然在他嘴唇上咬了口道:“就这么办。” 她咬得极深,直到舌尖尝到血腥气才松口,蓝轩顿了下,方用手背去抹。 望着他唇畔的红痕和微讶的神情,毓坤很是满意。 见她得意的样子,蓝轩笑了笑道:“没想到,竟是个属猫。” 毓坤哼了声,推开他道:“现在你明白厉害了?” 说罢她起身下地,负手在书案前走了圈道:“朕想叫他致仕。” 这个“他”不消说,自然指得是廖仲卿。再回身时,毓坤不出所料地望见蓝轩不同寻常的神情,她笑了笑道:“怎么,很意外。” 蓝轩将头一摇,毓坤打断他要说的话道:“不是为了你,朕想这么做很久了。” 但说完这话毓坤觉得更像是此地无银,不由轻咳了声道:“你别多想。” 这就更怪了,毓坤干脆不说了,低下头装作去看案上的公文。 没过一会便感到有人走到她身边,毓坤强忍着没抬头,只听蓝轩轻声道:“陛下的心意,臣明白。” 他的叹息正落在她心里,毓坤心中更加窘迫,抬起头,却见蓝轩的眸子里映着的全然是她的影子,毓坤一时失神。 过了会她反应过来,不想叫蓝轩瞧出心事,干错做轻浮样子,挑起他的下颌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忠心于朕,朕不会叫你吃亏的。” 蓝轩却将她的手压住了,用力捏在掌心里。这会他高大的身影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后退一步,腰身却被身后的书案挡住了。 蓝轩干脆托着她的膝弯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在她耳畔道:“那臣极想知道,陛下说的不吃亏,究竟是怎么个吃法。” 他打横抱着她一路穿过暖阁中的书房,又迈过屏风,径直走向深处的御榻,朱红的宫纱在他身后飘荡,无端漾起一阵涟漪。 毓坤紧张不已,只能攥住蓝轩腰间的玉带,到被放在榻上,她下意识向后缩去。 而蓝轩却忽然起身,屏息凝神,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毓坤四下打量,竟听到了阵细微的呼噜声,她猛然顺着那处望去,正见层层的锦被之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大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拱起脊背在榻上踩着前爪。 竟是金赤霜。 不可思议地望着蓝轩,毓坤扬声道:“它怎么在这?” 蓝轩将猫抱起来,撸了撸它脊背上的鬣毛,漫不经心道:“陛下不知道么,这猫可比人敏锐多了。” 蹙眉望着他将金赤霜抱下来放在地上,毓坤听蓝轩道:“有他在这守着,臣才能放心。” 毓坤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蓝轩却将帐中的琉璃灯熄灭道:“陛下歇会罢,过半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的确,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毓坤连常服都懒得脱,就这样歪在榻上,待到她再有意识,蓝轩已命人备好了朝服,毓坤更衣后仍是带着冯贞去上朝,而廖仲卿的奏本则被发还内阁,由冯贞亲自交回到他手中。 这意思不言而喻,是叫他不要将事情闹大。 廖仲卿接过奏本时双手很很抖了一抖,心中虽压着口气,却不好发作。 既然已和蓝轩翻脸,以后便是你死我活,他在心中想,第一回合你虽先胜,但最后的结果犹未可知。 毕竟身后还有内阁诸臣支撑,如今谁的资历也比不过他,后继无人,廖仲卿还真不信,毓坤会这就换了他。 之后的两日一切如常,除了金赤霜每日翘着尾巴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叫毓坤分神,一人一猫还算是相安无事。 但到了第三日上,也不知是怎么了,还没入夜的时候这猫就焦躁起来,总想要往房梁上扑。 到了要就寝的时候,金赤霜依旧不得安分,毓坤很是不耐,忍不住想叫冯贞将这猫撵出去,蓝轩却快了一步,捞起金赤霜健硕的身子将它抱在怀中,用力安抚。 毓坤瞥了他怀中的猫一眼道:“它这是怎么了。 蓝轩淡淡笑道:“无事,闹猫罢了。” 但他唇畔的笑意并未到眼底,毓坤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蓝轩却没有给她细想的机会。转身对身边的崔怀恩吩咐了几句,崔怀恩便匆匆地去了。蓝轩一把便抽出她手中未看完的奏本,沉声道:“陛下随臣去个地方。” 毓坤疑惑地望着蓝轩,想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蓝轩却不由分说,拖起她的手便向外走。 第172章 毓坤有些意外, 冯贞垂目敛容跟了上来,蓝轩却立定道:“臣想与陛下独处。” 他声音很低,后面两个字却咬得有些重,毓坤怔了怔, 从他掌中挣脱出手,又对冯贞道:“你就在这等着罢。” 冯贞不敢逾矩,只能眼睁睁看着毓坤随蓝轩去了,但御驾也并未走远, 眼见毓坤出了乾清宫便向着西面司礼监的值房去, 冯贞对身旁的小内侍道:“你赶紧拿着牙牌出宫,到安国公府去找谢统领。” 毓坤也没有想到蓝轩只是带她到乾清宫外他平日住得那几间灰瓦房去, 随驾的宫人皆被屏退在外间, 毓坤走进房内时只觉得这处冷清得很,想来蓝轩一贯过得朴素。若说不同便是榻角的衣箱里放着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绸袍, 看样子竟是新做的。 印象中她并没有赏过衣裳给他,毓坤走过去随手翻了翻,见这几件新衣针脚密实, 料子也是极好的,并不是宫中的常例,她心下一顿。 从前听说过的, 宫人和内侍结对食的事忽然浮上心间, 毓坤不由在心中想, 难道竟有哪个大胆的小宫女瞧上他不成, 私自做了这活儿来讨他欢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意起这事来, 见她沉默地在榻边坐着,蓝轩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若有所思道:“是皇后娘娘赏的,叫针工局送来的。” 竟是娴姐姐赏下来,毓坤有些诧异,但心中却释然了。想到薛静娴自打入宫,从不铺张浪费,反带领宫人开源节流,还常用嫁妆贴补,毓坤心中很是感动。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蓝轩却已在房中架起个梯子,正通向灰瓦房的屋顶。 毓坤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蓝轩微微一笑:“陛下随臣来就是了。” 她从小受的是帝王教育,从未做过这些爬高上低的事,望着架在房梁上的木梯毓坤很是犹豫,蓝轩却回过身,向她伸出手来。 毓坤迟疑握住他的手,几乎是被他拖着爬上了屋顶,灰瓦扑簌地向下滚落了几块,蓝轩及时揽住她的腰,带着踉踉跄跄的她走上屋脊。 这会毓坤才发觉,这里视野极好,向南可揽紫禁城全貌,鱼鳞似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宫灯连绵成片,如同无边的波浪。 居高临下,眼前这一切这就是她所拥有的江山,毓坤心中很是震撼,蓝轩低声道:“陛下喜欢吗?” 毓坤一时间分不出他说的究竟是这风景,还是她治下的江山。但无论是哪一样,她都是欢喜的。 用力点了点头,毓坤不经意握紧了蓝轩的手。她知道这里面的功绩有他的一半,若是没有他,也不会有如今的她。 迎风而立,毓坤胸中忽然生出万丈豪情来,抬手指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她沉声道:“朕有生之年,定励精图治,一改前朝积弊,还百姓一个盛世清平。” 蓝轩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 徘徊在心中的不安感又涌了上来,这会四下无人,毓坤干脆横下心,转身面对他道:“朕想……那时你在朕的身边。” 天知道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先前那些真假试探与虚与委蛇都被抛在一旁,这会她是真心的。 似乎起风了,又似乎没有,毓坤屏住呼吸望着皓月下的蓝轩,听他道:“臣不是一直都在。” 毓坤道:“若朕……说永远呢。” 她知道这是很重要的话,但在真正明白这话的含义之前她已毫不犹豫地出口,并且没有感到后悔。 毓坤还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想要一个承诺。 而蓝轩的沉默令她的心悬了起来,银月掠过乾清宫的庑殿顶,在琉璃瓦上投下脊兽的阴影,毓坤感到手脚发冷,刚一动却被蓝轩揽住腰身。 靠着的怀抱里是她熟悉的冷香,莫名的委屈感涌上来,毓坤忽然发觉,她受不了这样的若即若离。 心里酸得发胀,毓坤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下来,这感觉讨厌极了,她仓皇地偏过脸去,蓝轩的吻却落下来。 毓坤用力推开他,她不需要这样的怜悯,然而蓝轩有力的手臂却环着她的腰身,叫她挣扎不得。 灼热的吻顺着她打湿的睫毛沿着挺翘的鼻尖向下,到她娇艳饱满的嘴唇,毓坤压抑的情绪急欲找个突破口,她用力踮起脚,循着他的呼吸迎上去,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和他唇齿交融。 就在两个人都沉浸在旁若无人的境地中时,激烈的呼喝声喧嚣而上,毓坤猛然清醒,而蓝轩已松开了她。 他眸子里的柔情消散得很快,要不是唇畔余温尚在,毓坤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两人相顾而立,方才的忘我倒像是场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最终还是蓝轩打破沉默道:“陛下。” 毓坤打断他道:“回去罢,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忽然就有些害怕他会说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来。逃也似地,毓坤转身走了下去。 待她下到房中的时候,冯贞已带着人破门而入。 望着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毓坤不禁道:“怎么回事?” 望见毓坤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着,冯贞及身后跟着的人呼啦啦跪了一片。 这会蓝轩也走了下来,冯贞瞧一眼蓝轩又瞧一眼毓坤,抹掉额上汗,沉声道:“方才乾清宫有刺客行刺,锦衣卫指挥使洛宁已带着人去追。” 毓坤的心猛然沉了沉,自上次祭天遭遇刺客,这已是第二回了,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而且有这样的能耐混入宫中。 不禁与蓝轩对视,毓坤见他望向冯贞,若有所思。 而冯贞只是低着头,并未解释为何竟带人冲了进来。 这件事蹊跷得很,毓坤心中蒙上层阴云,却听蓝轩道:“是臣失职。” 毓坤自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况且锦衣卫能第一时间出动,还要多亏了他提前布置的警觉。 摆了摆手,毓坤道:“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等抓到人,再细细地审。” 到这会,毓坤也不由后怕起来,走到上首的圈椅坐下,蓝轩立在她身前道:“今夜哪儿都不安全,陛下就在此处歇息罢。” 毓坤明白他说的有理,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还没有查明白,说不定宫中还有逆党未清理干净,最好是她哪也不去。 忽然想到件很重要的事,毓坤猛然道:“永寿宫和坤宁宫如何?” 蓝轩道:“无需担心,这刺客怕是冲陛下来的,逃命不及,不至于傻到惊扰太后与皇后。” 毓坤心下稍安,又听蓝轩道:“况且有谢统领带禁军入宫,等到天亮兴许就有结果了。” 毓坤没有想到谢意竟也来的这么快,想到方才冯贞与蓝轩眼神的交汇,她忽然明白,大概是冯贞去请的谢意,而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不信任锦衣卫,不信任蓝轩。 而蓝轩也定发觉了这一点,想到这,毓坤又瞧向蓝轩,却见他似乎并不以为意。 过了会又传来匆匆的步伐声,洛宁在外回报道:“已将十二道宫门封锁,各宫室挨间搜索排查。” 毓坤心中一紧,这便是说他并没有找到刺客。 而不一会谢意也来了,随冯贞入内后瞧了眼蓝轩,在毓坤面前跪下道:“臣来迟,向陛下请罪。“ 毓坤知道,他也没能抓住刺客。她不禁心想,这刺客倒是身手不凡,围得铜墙铁壁似地,愣是找不到人,八成是宫中有内应。 思索间,毓坤听蓝轩淡淡道:“紫禁城虽大,却是藏不住人的,任只鸟也插翅难飞。” 毓坤知道他是要请命去搜查,正要应允了,却听谢意道:“慢着。” “你这话是说,我没这个能力抓人?” 蓝轩未答,谢意干脆道:“你也别逞强,要去就一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蓝轩一笑,毓坤忽然明白,他这是激将法,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蓝轩定要拉上谢意与自己同去。 最后蓝轩安排洛宁留下守卫,而谢意不放心,也将禁军留下一半,剩下的人由他带着同蓝轩一起再去搜索。 看样子今夜她只能在此处歇息了,虽有冯贞传了热水,要伺候她洗漱就寝,毓坤却睡意全无。 冯贞从身边的宫人手中捧过个热巾给她净面,毓坤忽然发觉那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瞧,竟是坤宁宫的秋蝉,不由惊道:“可是娴姐姐出了什么事?” 听毓坤问话,秋蝉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无碍,只是听说闹了刺客,连夜起身到乾清宫去看陛下。” 毓坤知道薛静娴是不放心她,心中很是感动,却又有些奇怪道:“那你怎么在这?” 秋蝉迟疑了下,见毓坤望着她不能不答,只得跪道:“是皇后娘娘叫婢子来……看蓝掌印。” 毓坤淡淡“唔”了声,不由想,娴姐姐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毓坤扶着榻边的雕栏起身,足尖却踢到一旁的衣箱。再望着那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新衣,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模糊的想法来。 第173章 她并非不知道, 娴姐姐喜欢萧恒的画,而从画到人,也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界限。 毓坤不由想起,年少时薛静娴偷偷埋在园子里的海棠花酒, 想起她总是有心事的样子,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蓝轩时的欲语还休,想起她不愿嫁人却最终入宫…… 她从没有问过她问什么,但现在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而若说她对萧恒最初的了解, 还是来自于她。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才发觉? 毓坤的心有些乱, 秋蝉还跪在她面前,似乎意识到方才失言, 面上带着怯怯的神情。毓坤摆了摆手, 安抚道:“这没你的事。” “去回了皇后,朕无事, 叫她在乾清宫歇下,今夜不要妄动。” 秋蝉跪着应了,毓坤将谢意留下的人拨了些, 送她回乾清宫去。 月亮隐于中天,如今正是黎明前最沉的黑暗,就在紫禁城北面御马监最偏僻的巷道之中, 急促的脚步声踩在布满青苔的地砖上, 重归于寂静。马儿打起的响鼻盖住了匆匆的行走声, 叫人不易察觉。 拽着赵彦进了屋, 尚璟紧闭好门窗, 带着怒意道:“看看你做下的好事。” 就在赵彦潜入乾清宫后,尚璟得到内线消息,今夜皇帝并不在东暖阁中。他悄悄将这变故传讯于赵彦,没想到赵彦仍旧是动了手。 不仅刺杀失败还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叫禁军和锦衣卫分头抓人。 如今宫门紧闭,任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若是叫人搜出赵彦,他在宫中多年的苦心经营保不住不说,连复国大业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为今之计……”尚璟沉沉望着赵彦道:“去找你叔父,让他送你出宫。” 而至于蓝轩是否会猜到赵彦入宫是由他接应,尚璟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么多。 赵彦却大喇喇地站着,是并不在意的样子,尚璟气不打一处来。 这会他当真后悔,竟找了这么个祖宗入宫。 好在他早有打算,知道赵彦不会乖乖听话,一刻钟前已遣人送信与蓝轩,如今这样的烂摊子也只能交给他收拾。 也就在尚璟拧眉等消息的时候,赵彦大马金刀地走到窗边。与尚璟方才的谨慎不同,他微一用力,便将窗扇推开了。 这会外面一片寂静,只隐约能望见远处晃动火把的微光。尚璟知道那不是锦衣卫便是禁军,正挨间地搜索过来。 见尚璟面色发沉,赵彦微笑道:“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大喊一声,刺客在此,会如何?” 他的语气是认真的。 尚璟低声道:“你真是疯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 赵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刺杀皇帝,甚至在入宫之前,他就知道,想在紫禁城中行刺,难于登天。 他此行的唯一目的是,以此要挟蓝轩,要他做出选择,是保皇帝,还是保他。 这样玉石俱焚的抉择让尚璟感慨,他当真不能把眼前的少年当作是个孩子。 就在房中的气氛逐渐紧张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正是他预先安排的暗号。 用眼神暗示赵彦不要轻举妄动,尚璟谨慎地打开了道门缝,先前他安排去向蓝轩报信的小宦官立在外面。 那孩子面色惨白,大张着口喘息,似乎要说什么。尚璟斥道:“慌什么。” 他将门又打开些,想要放人进来,却没想到门口的人竟径自倒了下去,尚璟这才发觉,那孩子头上挨了一棍,鲜血横流。 心中猛然一沉,一股大力推过来,门被撞开了,几个人涌了进来,尚璟被打倒在地,有人走到他面前,环顾四周,沉声道:“我就知道。” 尚璟缓缓起身,望见郎燕生俯身道:“我就知道,这几日你鬼鬼祟祟,怕是有什么事瞒我。但我也真没想到,老尚你竟敢窝藏刺客。” 这话虽是对他说的,郎燕生的眼神却是望着赵彦,那样热切的目光仿佛是在说,只要他将人交给皇上,便是大功一件。 拿捏住他的心思,这会尚璟倒不慌了,撑着地站起来道:“你以为你立了功,皇上就会让你回司礼监?” 听了这话,郎燕生果然顿住了。 尚璟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郎燕生狐疑地望着他,他带来的内侍手中拿着棍子,将尚璟围了起来。 尚璟道:“其实我有个法子……” 声音压得很低,郎燕生忍不住走近,也就在这一瞬,一把冰凉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彦冷道:“叫你的人都退下。” 郎燕生不过临时起意,带来的人也都是御马监的内侍,手中拿的不过是火棍之流,这会见首领太监受制,只能都将手中的物事放下了。 尚璟又叫这些人撕下衣摆互相缚住双手,再在他们口中塞入碎布,重又将房门关好。 虽然形势逆转,尚璟却知此时若有人进来,一切昭然若揭。 他想叫赵彦先走,但先前的声响已引起了注意,热油被火焰灼烧的气味漫进来,呼喝声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涌进院子,举着火把的锦衣卫已将这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尚璟知道再无回环之地,长叹一声,屋门却再次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锦衣卫指挥使洛宁,尚璟望见他的目光落在挟持着郎燕生赵彦身上,之后扫过地上的人,片刻之间,神色了然。 洛宁竟没有发作,尚璟心中惊疑不定,却见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一下便结果了地上的几人,又收回带血的刀,望了眼赵彦,走到门口,大声喝道:“刺客就在那,已是杀红了眼,可别让他跑了。” 随着洛宁的话落下,正有个黑影跳上房檐,院子里的锦衣卫见此情景,呼啦一下追了出去。 洛宁走后,尚璟方抹去额上的冷汗,示意赵彦结果了郎燕生,洛宁既手下留情,那便是说还有化险为夷的希望。 但也就在这时,尚璟隐约听到院外有个声音道:“刺客向那边去了,你在这守着,我带人包抄。” 尚璟认得那个声音,正是禁军统领谢意。 不愿蓝轩抢了先,谢意一路搜到御马监,望见个模糊的影子便料定是刺客无疑,自然一马当先要带着人去追。 蓝轩自然由得他,望了眼洛宁,见他神情不同寻常,知道他已有了发现,淡淡道:“为何只许你去,自然还是兵分两路围剿得好。” 他越是这样说,谢意越怀疑他有意放走刺客,不由分说带着大步抢了出去。 望着谢意的离去的影子,蓝轩眸中的沉色稍减,也就在这时,却有个清亮的少年声音高声道:“你们要找的刺客,在这。” 谢意带着人还没奔出太远,听到身后竟有人自认刺客,猛然回头,便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间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挟持着另一个人走了出来,手中还握着把匕首。 谢意简直不敢相信这刺客竟自投罗网,又仔细一瞧,他挟持的不是别人,正是原先的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这会郎燕生面如土色,今夜的经历太过于曲折,任有十个脑袋他也想不破,为何原本要抓人的洛宁对刺客视而不见,而明知行刺是死罪的刺客却堂而皇之走出来。 他实在是不明白,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也再没有时间给他思考。 赵彦并没有望向谢意,或者说他眼中从来就没有别人,用力将匕首一抹,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怀中的人质,赵彦掷下匕首,冷笑道:“刺客就在这,有本事就来抓。” 他乌黑的眸子透过层层的人群落在蓝轩身上。 从他的面上,赵彦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个旁观者,蓝轩冷漠而沉静道:“抓住他。” 很快有锦衣卫上前,将他用力扣着,按在地上的泥泞中。 攒着金线的皁靴停在他面前,赵彦看不见蓝轩的表情,却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明明得偿所愿,赵彦心中却不是快意。 失望或是痛心,亦或两者兼有,赵彦揣测着蓝轩内心的想法。他知道他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对他是歉疚的,包容着他的任性,但现在…… 他用斩不断的血脉亲情为要挟,逼迫他做一个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两败俱伤。 见锦衣卫将刺客拿下,谢意也发了急,朗声道:“慢着。” 这人出现得蹊跷,一出手又是如此狠厉,身上疑点重重,谢意自不会让蓝轩把人带走。 而且根据他的判断,蓝轩之所以要和他一起搜查便是要避嫌,这会更不会武断将人带走。 但也就在谢意盘算着如何能将人抢到手时,却见洛宁将手一挥,锦衣卫径直将人押了下去,丝毫没有将他这个禁军统领放在眼里。 怒视蓝轩,谢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蓝轩依旧是平静地,望着洛宁将人带走的背影道:“自然是带人回东厂,仔细地审。“ 谢意冷笑道:“你审?” “怕是人都没了,也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蓝轩闻言,回望着他道:“谢统领若是不服,尽可到皇上面前,参我一本。” 第174章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谢意怒道:“别以为你在皇上那里得了脸,我就拿你没办法。” 蓝轩也并没有理他,带着人径自去了。 谢意不由在心中想,此人长袖善舞, 怎么说也要做些表面文章,这会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倒是不同寻常得很。 锦衣卫本就是皇帝的眼线,蓝轩要带人走, 谢意是拗不过的。他忧心宫中还有刺客余党, 将手下的人分散下去,细细搜索。 而方才刺客走出的那间屋子自然不能放过, 谢意谨慎地推开门, 浓烈地血腥气扑面。他仔细一瞧,屋中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 手脚尽被缚住,血已流干了。 不消说,这几人定是被刺客所杀, 谢意蹙着眉迈出一步,脚边一具尸体居然微微挣动了下。 两个禁军入内,将那未死之人架了起来, 谢意认出他便是前司礼监的秉笔尚璟。 司礼监有两位秉笔被调往御马监任职, 如今外面死了一位, 里面却活着一位, 谢意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而得救了的尚璟不管不顾, 伏地痛哭起来。 他似乎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面上鲜血横流,混着涕泪簌簌而下,很是凄惨。 听完尚璟讲述刺客是如何破门而入,用他做人质威胁手下的人自缚手脚,之后又将那些人杀尽的事,他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过去。 望着瘫在地上不成人样的尚璟,谢意对他的话信了七分,不由道:“这些人也算因公殉职,我自会禀告陛下,每人赏银五十两,抚恤家属,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尚璟涕泗横流道:“皇恩浩荡,臣自当以死尽忠。” 谢意很受不了他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大步迈了出去,却终是留了个心,安排了两人留下来,悄悄盯着尚璟。 折腾了一夜,晨光熹微的时候谢意终于确定紫禁城中的九千余间宫室都再无藏匿刺客的可能,这才鸣金收兵,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毓坤回话。 这会毓坤已回到乾清宫,早先听说蓝轩已抓到了刺客,带回东厂去审,这会见到谢意便有些迫不及待道:“如何?” 谢意知道这是个机会,竹筒倒豆似地将蓝轩如何擅权抓人的事述说一通,再抬首时见毓坤以手支颌,倚在御座上,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心中发沉,谢意退了一步道:“如今刺客被他带到东厂,审讯结果如何,臣请陛下亲自过问。” 毓坤道:“朕有分寸。” 她并非看不出谢意对蓝轩的怀疑,但若说蓝轩与刺客有什么联系,也太荒谬了些。 但令毓坤不安的是,直到这会,她都没有见到蓝轩的人,只是听他遣人回报道,刺客已被带到东厂拷问。 也就在天刚亮的这会,一架马车疾驰驶入永定门,半个时辰之后停在了谢家的别院之中。 刚出宫就得了消息,谢意听说陆英回来了,顿时来了精神,连脸也未洗,饭也顾不上吃,叫人通知的沈峥,三人齐聚在别院之中。 陆英言简意赅,将河南的事讲述清楚,谢意听完后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半晌起不来身道:“原来他当真是逆党。” 虽已见过郑恪,对于蓝轩的身份有了八分把握,但因了解谢意冲动的性子,陆英并没有详述内情,只说蓝轩与前朝逆党勾结。 但这也无异于晴天霹雳,想到昨夜的事,谢意后悔极了,明明已对蓝轩起了怀疑,怎么还如此轻易地叫他将刺客带回东厂,这会得陆英亲口落实,想要再要人就难了。 而蓝轩的身份既明确,那这刺客不消说,自然是他安排进宫,当真是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 但对于这事,沈峥却有不同看法,负手在房中走了几步道:“蓝轩藏匿宫中多年,经手皇帝饮食起居,若要行刺,何须如此麻烦,非要再从宫外找人来。 谢意嗤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若是宫外来的刺客,岂不是将他的嫌疑撇清了。” “这人当真狡猾得很。”谢意果断下了定论。 沈峥却摇头道:“我总疑心是这些人内讧,这次刺客入宫并不在计划之内,兴许是我们的机会。” 说罢二人都望着陆英,等他拿一个主意。 陆英也并没有令沈谢二人失望。望着东厂的方向,他轻声道:“与其在这里猜测,倒不如去看一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从紫禁城出了东安门,沿着宫墙东面的夹道向北走就是东厂,这里是比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衙门更阴森可怕的地方。 作为钦犯,赵彦已被戴上了手铐脚链,黑黢黢的囚室中烧着火红的炭盆,而他则被五花大绑在十字木桩之上。 这是场秘密的审讯,闲杂人等一概被屏蔽,只有洛宁守在囚室之外。 蓝轩走进来的时候正见赵彦正懒洋洋地嚼着草茎,他走到炭盆旁,举起烧红的烙铁拨弄了几下,赵彦不耐道:“有什么就来罢,还真以为我会怕。” 蓝轩将烙铁放下,刑案上便落下道深深的炭化印记,他望着赵彦道:“你知道宫刑是怎么受的么?” 赵彦忽然僵住了,蓝轩抬手比划了下,又举起那烙铁道:“……最后要用这东西在伤口烙一下,止血,再撒上草木灰。” “之后人要在不透风的蚕室里躺四十九天,才能下地。” “那时你父亲……并不比你大。” 原本咬着的草茎掉在地上,赵彦双目欲眦道:“不许你再说。” 蓝轩平静道:“我永远记得那样的情景。” 走到赵彦身边,蓝轩将他从木架上放下来道:“你走罢。” 赵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蓝轩轻声道:“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但也只能陪你到这,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赵彦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话,蓝轩叹道:“现在走还来得及,到泉州去,那里有几艘船,装着足够食水,尽由你掌握,带上我们的人走罢,为你父亲,为我们赵家留一点血脉。” 赵彦道:“那你呢,难道你要留下来?” 他的情绪很激动,蓝轩神色冷冽道:“你当真以为这是儿戏?” 赵彦怔住了,蓝轩道:“还是你以为,闹到今日地步,你我还能全身而退?” 赵彦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却仍旧执拗道:“这世间难道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如今天灾人祸,皆是皇帝失德,你若要反了,振臂一呼,还怕无人云集响应?” 蓝轩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 赵彦话到嘴边被堵了回去,蓝轩望着他道:“你说的那些,并非没有可能,但现在……” 他眸色深沉道:“你信不信,再过半个时辰,禁军就会将这里团团围住,你我皆是阶下之囚。” 赵彦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不由道:“那就一起走,现在就走,狗皇帝既起了疑心,迟早是要杀你的。” 蓝轩望着他道:“来不及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牙牌递给赵彦道:“虽拦不住禁军,但送你出城的还有把握。” 赵彦的呼吸剧烈起伏,紧紧攥着那块牙牌,并不肯动。 蓝轩严厉道:“再不走,是想要赵氏血脉断绝?” 赵彦忽然就明白了,蓝轩留下来就是死路,是被他亲手逼上的死路。 这么想着,赵彦更不肯走了,蓝轩道:“无论如何,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我兄长唯一的血脉,是我想要付出一切保全的人。” 赵彦眼眶发红,心中着实后悔,但事到如今再无可挽回。 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蓝轩道:“出宫后你一路向南,切不可回头。 谢意带着陆英和沈峥赶到东厂的时候,审讯已经结束了。 蓝轩端坐在上首,而堂下则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谢意没想到他竟如此草菅人命,在心中料定他已将刺客掉包,怒极道:“当真好大的胆子。” 望见谢意身后,陆英与沈峥皆在,蓝轩的神情并没有意外。接过洛宁捧来的帕子,他仔细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淡淡道:“谢统领有何见教?” 谢意虽知道堂下这具尸首定不是刺客的,但苦于天色昏暗,并没有人看清刺客的形貌,这会更是更是没有对证。 即便如此,他并没有打算轻饶蓝轩。 这次有备而来,谢意已提前调了禁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人数是锦衣卫数倍,又配有火器。 他是决心要先斩后奏。 但令谢意没有想到的是,蓝轩的神情并无惧意。 就那样从上首的太师椅上走下来,他直面神机营的枪口。 最前排的火枪手已上了镗,洛宁并不甘示弱,身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将狭小的衙门围得水泄不通,手中的绣春刀寒芒毕现。 蓝轩的目光在谢意身上扫了圈,最后落在陆英身上,陆英并没有回避,而是抬起沉沉的眸子与他对视。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个带着威势的喝止声打破寂静。 人群自发分开俯首,冯贞抱着的拂尘一挥,身着窄袖圆领袍的少年皇帝走向上首,龙袍上的日月星辰十二章凛然生威。 望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马,毓坤道:“都住手。” 第175章 见毓坤竟来了, 谢意先发制人道:“臣有要事启奏。” 毓坤的目光落在蓝轩身上,而在他身后,则是谢意、沈峥和陆英严肃的身影。 毓坤抬起眸子,与陆英目光交汇。 方才她在乾清宫中, 冯贞悄悄奉上一封密信,陆英请她亲到东厂衙门来。 毓坤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宫车一路疾行,这预感逐渐化为不安, 果然就在她刚迈入衙门的时候, 一切落到实处。 这样兵刃交加的场景毓坤并非没有想到过,毕竟对于蓝轩, 与她一同长大的伴读们都有着深深的敌意。 但令毓坤捉摸不透的是蓝轩的态度, 她知道他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如今却像是有意激怒谢意一般, 刻意去踩他那条炸了毛的尾巴。 而陆英的态度毓坤也不懂,他如此郑重其事地要她来,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看这样一场闹剧? 但下一瞬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 蓝轩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望向陆英的视线,在谢意再次开口前道:“臣也有话,想单独向陛下陈情。” 毓坤的目光在他和谢意身上徘徊了一番, 最终望着谢意道:“你说。” 谢意迫不及待上前, 刚要开口, 却被陆英打断。 他吃惊地望着陆英, 连回头都忘了, 蓝轩的眸色深沉。 陆英道:“刺客既已伏法,臣请陛下遣禁军统领谢意全城清查余党。” 竟是要谢意带人撤走的意思。 毓坤闻言蹙眉,陆英的神情却很坚决,谢意惶急地望着陆英,一时间不明所以。 最终毓坤道:“朕允了。” 实在没办法,谢意只能留下百人守卫,带着剩下的人出了东厂衙门,而陆英与他同行。行至大门,谢意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英道:“我们输了。” 谢意微怔道:“陛下明明让我说,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已揭露他的真面目。” 陆英嗤道:“让你先说而已,而他在后,有的是机会为自己辩白。” “如今那刺客已是具尸首,他要说什么还不是信口拈来。 谢意哑口无言,好一会道:“你是说……” 陆英淡淡道:“陛下心里并不愿信,蓝轩与刺客有什么机会,想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谢意受了什么打击似地,退了一步,一时难以接受。 陆英却很冷静,似乎已经料想到这样结果。 他望着谢意道:“这会说什么也没用了,陛下即便心中存疑,也不会当即将他拿下。” 谢意不由道:“那现在怎么办?” 陆英道:“按我方才说的办。” 谢意的神色带着茫然,陆英沉声道:“他在拖延时间,难道你没瞧出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蓝轩,谢意猛然醒悟:“他刚把那刺客放走,所以要与我们对峙,故意转移视线……” “即刻封锁进出京城的要道,那刺客还未走远。” 随着谢意的呼喝,几路轻骑向京城各道城门而去,一路绝尘。 这会谢意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陆英当机立断,不再和蓝轩纠缠。 恐怕只有将那刺客抓到,留下活口与蓝轩对质,才能叫真正毓坤信服。 将这事安排妥当,谢意道:“这样干等着也不是法子,你不是从河南带回个人证,干脆直接交给皇上。” 陆英道:“那是个硬骨头,没那么容易开口,况且有蓝轩在,这两人一唱一和,反倒生出事端。” 谢意也知道这会急不得,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禁不住在原地转起圈来。 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带着重量,谢意抬眸,正与陆英对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谢意不由道:“怎么?” 陆英沉吟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巧,这刺客将一屋的人都杀了,却留下了个活口?” 谢意道:“你是说……没死那人有什么蹊跷?” 说完他便蹙眉:“这倒也不会有什么罢?那尚璟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么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陆英冷道:“便是先帝在,恐怕也不会想到,萧仪会将逆党之子,充作已子。” 谢意猛然惊醒道:“你说的没错。” 他的神色凛冽起来:“看来我们是要好好查查,为何那刺客竟放过他一人,说不准除了蓝轩,这宫里还有别的内应。” 事不宜迟,谢意决定这就叫人将尚璟带回来讯问。 而待谢意走后,沈峥带着他的留下的禁军在外围了一圈,蓝轩眼神示意洛宁也带人出去,最后躬身退出,阖上隔扇的是冯贞,空荡荡的大堂只余两人。 虽然用白布蒙着,血腥的气味还是叫毓坤难耐,但她并没有避开,反倒走到那具尸首之前,俯身弯下腰,要揭开那层白布。 仿佛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正掩藏在下面,静静地等待着她揭晓。 秀美的手有一丝不稳,就像她的心情一般,就在指尖要挨上白布一角的时候,手腕被蓝轩握住了。 握住她的力度是那样不容反抗,仿佛微一使劲便会将她纤细的手腕折断,就像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 但蓝轩始终没有动,毓坤甚至能感到他收紧的手带着怜意。 一片寂静中,她听蓝轩道:“不用看了,人我放走了。” 毓坤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她就知道陆英不会平白让她来这一趟,但当她真的来了,发觉这事正朝着预感的方向发展,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你……要杀朕。” 她终于开口。 蓝轩的眸子一暗,仿佛被刺痛,但很克制地,表情重归于平静。 其实这话说出来毓坤自己都觉得荒谬,若他真的想,有一千一万种法子,保管每一种都不会叫人察觉。 毓坤知道这不可能,但她偏要这样说,她想要他感同身受,直到这会她才感强烈的情绪从心中涌了上来,无声地钝痛。 蓝轩深沉道:“陛下不相信臣。” 他捏住她的手掌更加用力,毓坤却挣开他,走到上首坐下,回眸望着他道:“那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这会她只能用疏离掩盖心绪,居高临下望着蓝轩才让她有安全感。 但话一出口毓坤就知道错了,直到现在,她仍旧在等他的辩白。 蓝轩并没有迟疑,抬眸直视她道:“那刺客我识得。” “是……故人之子。” “他的父母,临终前托我管教,但我没有教好,叫他受人蛊惑,终成大祸。” 毓坤明白蓝轩的意思,他说的故人,自然也是前朝遗民,这刺客存着反心,与乱党勾结,或者说本身就是乱党,混进宫中行刺,失败后又求助蓝轩,被他李代桃僵,送出宫去。 一个要来取她性命的刺客就这样被放走,他所谓的故人究竟情重几许? 这会毓坤已并不关心能不能抓到这刺客,只关心蓝轩到底与这事牵涉几何,与前朝乱党又相交几何? 勉力压抑着情绪,毓坤道:“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蓝轩道:“听任陛下处置。” 毓坤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并不愿为自己辩解,而是认罪,甚至伏诛。 见她沉默着,蓝轩缓步走近,高高的身量立在她面前的时候,毓坤只能仰视着他。 望着她盈盈的眸子,蓝轩道:“那臣再教陛下一次。” “若为帝王,陛下这会不该有任何犹豫,处死一切与逆党有关的人,包括臣在内,不留后患。” 毓坤纤手一动,指甲扣进了肉里。 她知道蓝轩说的是认真的,她合该听他的话。甚至在很久之前,从她知道他并非萧仪亲子而是有那样的身世时,她就该杀了他。 或者,即便他没有那样的身世,在她逐渐掌权后,一但有了机会也要除掉他,哪怕只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 而当现在,她当真要这么做时,面前浮现起他人头滚落,血溅三尺的样子…… 她忽然迟疑了。 毓坤迫切地抬眸,想从蓝轩深潭似的眸子里找到欲擒故纵的戏谑,找到他平素玩弄人心时的散漫…… 然而并没有。 蓝轩的眸子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洞穿一切,表情却带着怜意。 是对她的怜意。 毓坤忽然就明白了,这就是他真正的打算。 他希望她亲手处死他,就在此地,就在此刻。 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强势的,在看出她的犹豫后,威严地逼迫着。 毓坤知道她的确该这么做,无论蓝轩出于什么目的放走刺客,都是死罪,无论他与乱党有没有交往,她都不能放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 他秀逸的身姿挺拔,望着她的目光却严厉,似乎对她的迟疑不满。 毓坤不由想起,很小时候先帝也曾用这样复杂的目光望着她。 那是一种既苛责又期许的矛盾情绪。他知道这江山终将交到她手中,却担心她做得不好,愿意踏着尸山火海让她成长起来,却怕走得太急,她跌跌撞撞跟不上步子。 也就从那时毓坤明白,她是太子,是与朱毓岚不同的存在,她的肩上担负着江山社稷,她不能任性。 然而…… 毓坤用力抬起头,通红着眼眶,望着面前蓝轩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你是不是……定要朕承认,朕不够心狠,没有魄力,不堪为君。” “是不是定要朕承认,朕……“ 她的声音压抑着,低得几乎听不到,蓝轩竟懂了她的意思,又似乎没有懂。 他的眸色蓦然而柔和,语气不可置信,呢喃重复道:“承认……什么?” 毓坤剧烈地喘着气,嘴唇有些发抖。 她知道也许再多待一会,就要说出那话了。 用力抹了把脸,毓坤勉力压下眼眶热意,就在转过身的时候,已被蓝轩捏住下颌。 被迫抬起脸,唇齿间灼热的气息不容分说压了下来。 第176章 蓝轩的吻是强势的, 不容反抗地将她汹涌的情绪尽数压了回去, 毓坤几乎不能思考。 她隐约察觉到, 此刻牢牢揽住她的人也明白,若她将心中欲言而未言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关系将会走到怎样的地步。 但他不愿她说出来, 或者不忍她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她需要做一个决断,此时此刻,处死他是最好的选择。 这会毓坤终于悲哀的发觉,她对他的感情, 原比她想得要深, 甚至到了不能割舍的地步。也许从他是萧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她不愿面对的,刻意掩藏的心意终有在他面前剖白的一日。 而他早将这一切看得清楚,所以他同情她, 他知道她下不去手。 用力推开桎梏着她的怀抱, 毓坤嘴唇嗡息道:“朕不要你可怜。” 察觉到她的抵抗, 蓝轩松开了她,后退一步。 他高大的身影落下来, 正打在她身上,英俊的面孔在光影下轮廓深邃,眸中的恻隐却是藏不住的, 毓坤看得清其中的自己——眼角发红, 单薄的肩背微微有些发颤, 竟有些楚楚堪怜。 猛毓坤然转过身去,细微的动静间,她察觉到蓝轩意识伸手,似乎想要按住她的肩,最终却并没有力度落下来。 他是懂得她此时的倔强的。 毓坤不由松了口气,他明明拿捏住她的软肋,面上却没有一切尽在执掌的了然。 一时间两人皆沉默,毓坤还在揣度蓝轩方才的表情,却听他低沉的声音道:“若陛下不杀臣,那便放逐臣罢。” 他的话掷地有声,毓坤的呼吸急促起来,没有想到直到现在,他仍想将此事一力揽下,换那刺客一命。 怒气不住上涌,毓坤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如此牺牲,甚至在他心里,看得比……她的心意更重。 勉强压抑心绪,毓坤转回身,冷淡道:“这件事如何处置,朕说了算,至于你……”她抬起清亮眸子,望着他道:“即日起免去你司礼监掌印的职务,羁于此处。” “什么时候想得出刺客的下落,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说完这话,毓坤拂袖,迈步而去。 仿佛从方才的对峙开始,到现在她才扳回一局。 即便如此,毓坤依旧能感受到,蓝轩久久落在她背上的重量,这令她不禁加快了步伐,疾步出了东厂。 冯贞从一旁默默地跟上,眼神一使,便有人围了上来。蓝轩并没有任何抗辩,谢意留下的禁军很快将洛宁手下的锦衣卫缴了械。 坐在回宫的御辇上,毓坤望着禁军行云流水地接管了东厂,甚至于连洛宁都掷了刀,心中沉沉想,这大概是蓝轩的意思,不然断不会如此顺遂。 从这个角度讲,她并没有赢过他,甚至于几个月前,他已将司礼监的文书事宜逐步交给冯贞,怕是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日。 难道那时候他便与刺客有了联系? 太阳穴钝痛起来,靠在御辇的软壁之上,毓坤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这件事她一定要彻查,包括刺客的身份以及和蓝轩的关系,她都要查得清楚明白。 然而面对未知的结果,毓坤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一个模糊想法在脑海中徘徊,虽勉力压抑,她却清晰地明白,也许有个隐藏许久的真相,正等着她去发掘。 ※※※※※※※※※※※※※※※※※※※※ 复健一下,尽量日更到完结 喜欢俯首为臣请大家收藏:俯首为臣更新速度最快。 第177章 回到乾清宫后, 毓坤首要之务便是传召谢意和陆英, 方才有些话不便问, 这会只有二人才能解答她的疑问。 但待她在暖阁中坐定,冯贞带上来的却只有谢意,并不见陆英的人影。然不待毓坤发问, 谢意答道:“陆时倾带人, 追着那刺客去了。” 原来,谢意派向城门处的那几路人马并没有寻到可疑之人的踪迹。 得了回来的禁军回报,陆英心中明白,定是蓝轩放走那人时给了他锦衣卫通行的令牌, 守城监门卫当他是微服暗访, 自放他离去。 果然, 待陆英仔细盘问,从监门卫处得知,方才确有一少年执令出城, 向着南面的官道去了。谢意自然猜测那刺客是逃向东南, 蓝轩在泉州造船的事是瞒不住人的, 这大概便是他留好后招。 陆英却并没有派人向东南追,甚至并没有派人去追, 谢意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不解,陆英却嘱咐他回宫后先拿尚璟,之后便一个人去了安国公府的地牢。 那处正关着陆英从河南带回的要犯, 谢意不由想, 难道从那人犯身上竟能套出那刺客的下落来?因陆英不许他将这事透露给任何人, 所以毓坤问起之时,谢意只道陆英是追刺客去了。 许是神情有些不自然,毓坤自然看得出谢意有事在瞒她,秀眉微蹙,此时她越发感觉到,也许这背后的事,沈谢陆任何一人都比她更清楚。 按下心中涌起的波澜,毓坤审视着谢意道:“现在可以说了,今日究竟是……” 谢意原本有满腹话要说,待到毓坤真问起来,一时竟不知从哪开口,但他也明白什么最紧要,见四下门窗严闭,沉声道:“蓝轩便是乱党,指使刺客入宫,意图行刺陛下。” 他的声音很低,即便如此,饶是经过些事的冯贞还是一震,怀中拂尘抖了抖,悄悄抬眸看毓坤。 毓坤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已然知晓。 谢意不由在心中想,果然蓝轩已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这会还似要对他容情。 心中悲切,谢意孤注一掷,便是堵上身家性命,也要将蓝轩拉下马。 他撩起下摆,重重叩首道:“臣请陛下早做决断,决不可姑息此贼。” 好一会方听毓坤道:“你说的话,可有证据。” 她的声音轻缓,谢意却毫不犹豫,抬起头道:“自然是有。” 说罢他起身大步走出暖阁,不一会便有禁军押着一人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的前任秉笔尚璟。 毓坤也没想到谢意竟将这人带来,谢意却在心中感慨,还好他听了陆英的话,回宫后先从御马监查起,果然得知,正是尚璟在几日前从宫外接了一批马草,保不齐那刺客就是如此混入宫中的。 如今尚璟被带到堂下,虽面上惶然,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但谢意坚信,只要细细地审,再不然就上刑,保管叫他松口。 见毓坤的目光落在尚璟身上,谢意索性如竹筒倒豆,将猜测之中尚璟是如何勾结刺客悉数道出,但出乎谢意意料,尚璟并没有因被他揭穿而跪地求饶,反倒红赤白脸,如同蒙受奇冤。 若不是陆英曾那般笃定地要他拿下此人,谢意倒当真要怀疑,是自己错看了尚璟。 见他不肯招供,谢意干脆命人上了重刑,就在这暖阁里,将人打得委顿在地。 这会尚璟也不硬抗了,整个人软倒在地上,涕泪和鲜血在面上糊作一团,一个劲伏地叩首认罪,求皇上饶命,但问他认什么罪,却一点也答不上来。 如此贪生怕死的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竟有胆识勾结乱党,引刺客入宫。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尚璟面色惨白,不成人样,明明是认罪,却连谢意让他招供什么都说不清楚,只一个劲讨饶,倒更像是刑讯逼供的冤假错案。 谢意急出了一身汗,额上青筋暴起,打心里佩服这位前司礼监秉笔演技精湛,无怪乎能在宫中屹立这么些年,直到这会依旧在演戏。 虽然他明白,却不知毓坤能不能明白,谢意实有些担心他费了这些力,反倒坐实了他逼供人证,构陷蓝轩。 果然,不一会毓坤道:“放了他。” 谢意心中一沉,抬眸望向上首,毓坤已起身,正从御座走了下来,站在尚璟面前。 她低下头,似是打量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影,谢意攥紧了拳,正想开口说话,却忽听毓坤淡淡道:“朕早已拿了蓝轩,与刺客一并处死,你如此这般,又有什么意义。” 毓坤的语气斩钉截铁,尚璟虽然仍旧软在地上,谢意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身形有一瞬僵硬。 其实不仅尚璟吃惊,就连谢意也在心中一诧,难道在东厂的时候,毓坤已砍了蓝轩的脑袋? 见尚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毓坤嗤道:“他是什么身份,你比朕更清楚,朕又如何会留他。” “如今你招与不招,也无甚分别。” 说罢她跨过脚下之人,似兴味索然般,径直向外走去。 “待到肃清余党,此案牵涉之人,一个不留。” 这话说得不耐,似乎已没有心思再听尚璟多言,这会毓坤出了暖阁,谢意见尚璟如失魂魄,冷笑道:“怎么,这会倒不装了,却也晚了,怕是给他们收尸也赶不上了。” 这话似激怒了尚璟,他身子一晃,忽地摇摇站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凄然又悲楚,竟像换了个人似地,再不似方才那般瑟缩维诺。 谢意吓了一跳,知道尚璟是信了毓坤的话,想叫人拿住他,却见他面色惨白一笑,南面而跪,竟重重磕起头来,边磕边哽咽道:“臣有愧先帝。” 谢意忽然有所悟,尚璟所说的先帝,大概不是指隆庆帝。 蹙眉望着面前之人几欲癫狂,谢意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尚璟却似不闻,踉跄走了几步,却是向着外间的屏风而去,谢意这才发现,那屏风后有双金线攒的皁靴。 谢意忽然明白,原来毓坤竟没走。 来不及思索,谢意下意识去拦,屏风已轰然被尚璟推到,其后有个明黄常服身影,正是毓坤。 好在暖阁中的禁军早已冲上来将尚璟拦开,并没有让他挨到毓坤。但利刃从他背后将胸膛穿透,鲜血从尚璟的口鼻喷涌出来,将毓坤的前襟染得鲜红。 尚璟的身子颓下来,口中却不住呼喝,颈间被砍了一刀,他几不成声,谢意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感到毓坤的面色并不好看,她雪白的肌肤溅上了鲜血,简直触目惊心。 如修罗地狱中扑出的恶鬼,尚璟出奇地顽强,踉跄奔突,身中数十刀后才慢慢断了气,暖阁中的青砖被血染成乌黑的颜色,谢意抹了把冷汗,跪道:“臣罪该万死。” 他是当真后悔,自己怎么竟如此鲁莽,明知他是乱党,竟就这样将人带到毓坤面前,若是方才没有防备,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见他面上尽是自责,毓坤沙哑道:“不怪你。” 她似乎心情激荡,面色发白,嘴唇却是绯红的,谢意忧心她受了伤,忙上前要扶住她,毓坤却将他止住,靠着御座坐下。 见她发怔的样子,谢意焦心道:“陛下!” 这声音令毓坤回过神,方才尚璟死前呼喝,也许别人并没有听懂,她却看他口型看得明白,此人如厉鬼般恶道,大明国祚,注定断送你手。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他临死前的诅咒,毓坤还是心中一阵冰凉,甚至有一瞬间,她竟觉得,尚璟是知道她女子身份。 最终谢意打断了她的思绪,毓坤渐渐平静下来,如今江山社稷皆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都要打起精神来。 这会尚璟的尸首已叫人拖走了,在场之人皆感慨,料谁也没有想到,此人平素贪财圆滑,奋起一击时竟毫不顾忌,恐怕这才是他真正样子。 宫人取水冲洗着青砖上的血迹,毓坤在谢意忧忡的目光下起身,暖阁中密不透风,炭红将血气烧得腥臊,她几欲呕吐,任何时候都没有比现在令她想要逃离此处。 但她知道,她不能逃,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肩上担负着的是祖宗万年基业。 而如今既已落实了,尚璟便是引刺客进宫的人,那么…… 毓坤心事重重,想要知道的答案却远比想象得来得快,重燃起的白檀未及将暖阁中血气驱散,冯贞已轻声在她身边禀道:“陆侍郎……求见。” 见毓坤缓缓抬手,似是应允,冯贞犹豫了下又道:“他还带了个人来。” 喜欢俯首为臣请大家收藏:俯首为臣更新速度最快。 第178章 见毓坤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谢意很是忧心她仍沉在方才的事里, 却见她纤长的睫毛扬起, 瞧了眼冯贞,淡淡道:“带进来罢。” 冯贞抱着拂尘再次匆匆离去,暖阁中一片寂静, 毓坤望着阖上的隔扇,沉默无言。谢意有些焦躁, 负手在暖阁中徘徊。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若是陆英未有所获…… 就在谢意几乎再无法忍受这异样的安静时,忽地一声,他感到三交六椀的描金隔扇再次被人推开。谢意下意识走向外间, 只见冯贞低眉垂目打起珠帘,陆英大步迈了进来。 瞧见他身后被押解的那人, 谢意一下眉目舒展, 即便不曾打过照面, 他此时也有八成把握,此人就是前夜来行刺之人。 而更有如神助的是, 这态度倨傲的黑衣少年,容貌竟与蓝轩有三分相似, 若说蓝轩与他不相识,恐怕天下无人肯信。 毓坤望着陆英转过屏风,下一瞬直对上他的视线。方才他走得急, 而这会近御前, 步履却放缓, 直到完全在毓坤面前站定。 视线交汇,毓坤看得出陆英面上的凝重,更看得出他对她的期望,他要她有个决断。 这令毓坤转开了视线,目光落在陆英身后。那处有个神情冷漠的少年,正被人用力按着,向地上压去。毓坤看得出他是不愿跪的,押解他的禁军则挥起刀鞘,狠狠抽向他的小腿。 闷声吃痛的哼声响起,那少年折了一腿,却仍是强撑着不跪,也就在他抬起头的那瞬,望着那张似曾相识面孔,毓坤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她忽然就懂了。 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了上次的那支冷箭,想起来那双藏在黑暗之中的闪烁着冰冷和复仇的眸子,想起蓝轩讲过的故事,想起先前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是你。”她道。 这少年自然就是赵彦,原本他得了蓝轩的令牌出城,逃遁有九成把握,但陆英竟识得他留下的暗号,追他至京冀交际之地,这实出乎他的意料。 但赵彦明白,此时此刻,一切都再没有意义,自古成王败寇,他输了,就要承受输的代价。 知道今日要将性命交于此处,赵彦面上并没有惧意,反倒抬头直视,带着挑衅望向御座上的毓坤。 他终于看清了这狗皇帝,赵彦在心中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望着她的面孔。 的确是个美人,美得雌雄莫辩。 无怪乎能入得了叔父的眼,然而在他看来…… 赵彦冷笑了声,做皇帝,要这色相有何用,难道要靠笼络臣子坐稳这皇位。 毓坤望见他大喇喇地仰头,毫无顾忌地瞧着自己,面上现出轻蔑之意,自然猜得出他心中所想。 她原是不会为这些事计较,但望见那张与蓝轩肖似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阵刺痛。 见毓坤蹙眉,赵彦以为她是怕了,嗤道:“要杀你的人,就是我。” “若不是……”他顿了顿道:“我早杀你这狗皇帝千次……” 只是话音未落,又狠狠挨了打,赵彦未说完的话和着血咽了回去。他剧烈地咳嗽着想要掩饰,鲜血还是顺着唇角流下,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见毓坤盯着他瞧,赵彦却不在意似地用手背将血抹去道:“你要杀便杀,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你这狗皇帝的位置,迟早……” 这会一旁禁军再容不得他说话,用麻绳勒入他口中,赵彦嘴角迸裂,鲜血顺着颈项流入衣襟。 那麻绳勒得极紧,他几乎要断了气,赵彦勉力闭上眼,准备就死,却听毓坤道:“松开。” 赵彦身后的禁军一愣,最终只能依旨行事,复又松了他口中麻绳,在谢意的示意下,垂首退了出去。 赵彦这会倒不懂了,望着毓坤,不耐道:“要杀要剐,我连眼睛都不会眨。” 毓坤却并不理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道:“他是你什么人?” 不消说也知道她指得是蓝轩,赵彦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既然他被抓,那么放他走的蓝轩自然脱不了干系。 果然,就在他思索对策的时候,听毓坤淡淡道:“即便你不说,朕也知道。 说这话时,毓坤能感受得到陆英的目光转而望向自己,带着某种痛怜交杂的情绪,她有意回避,没有与他对视。 已经到了这会,她还能说什么呢,至于蓝轩的身份,明明那样多的线索暗示,那样多的预兆巧合,真相几乎是摆在她面前的,连旁观者都瞧得明明白白,她却一直看不见。 或者是说,是视而不见。 而赵彦听了她的话,面上也现出意外的神情,右手不禁在身侧攥拳,那处原本是他的佩剑的位置。 这会自然落了空,谢意见他不老实,将他肩膀一扭,卸脱了下去,赵彦虽疼得面色发白,仍是撑着地,不肯失了气势。 毓坤没有理他,只是道:“你是理宗赵昀的九世孙,殇怀太子的遗孤,他同胞兄长之子,对不对。” 听了这话,赵彦的面色即刻变了,谢意也很吃惊,望了眼毓坤,又望了眼陆英,但谁都没有同他解释。 殇怀太子他是知道的,自先帝朝以来,民间一直有打着他的旗号谋反的逆贼,萧家更因卷入此事而落得那样的下场。但谢意没有想到的是,这祸根竟藏的这么深,眼前这刺客竟是前朝皇室血裔。 而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蓝轩…… 谢意简直不敢想下去,这么多年,就在这紫禁城中,距离政权枢纽最近的地方,竟有那样身份的一个人在。 然毓坤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就好像是终于从一个梦中醒来,要去面对她最不愿面对的残酷真相。 见赵彦抿着干裂嘴唇,并没有开口的打算,谢意道:“蓝轩已经伏法,老实将你们的同伙交代出来,兴许有条活路,否则就是一个死字。” 他语气中带着威胁,赵彦却不管不顾,只是向着毓坤,沙哑道:“你真的,要杀他?” 毓坤未答,赵彦直觉她是默认,艰难撑起身,大声吼道:“你可以杀我,但绝不能杀他,这是你欠他的,你懂么!” “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夺位,杀你不过覆掌而已,甚至不用那么麻烦,只消他从西北九镇归来之时,振臂一挥,长江以北,尽在掌握。” “但他做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待他。” “若不是他,你这皇帝的位子做得稳吗!” 到最后,赵彦几乎歇斯底里,眼眶发红道:“只怪我无能,不能将你斩于剑下,否则今日,岂有你高居在这九龙宝座之上。” 谢意喝道:“你放肆!” 赵彦的话简直听得他心头火起,照这么说,蓝轩倒成了好人,此前他没有反,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反,若他那般城府,蛰伏如此之深,必有祸心。 谢意怒不可遏,这就要唤人将赵彦拖下去,有了此前尚璟的教训,他决定将人押入刑部大牢再审,然毓坤却道:“继续说。” 她的面上无悲无喜,赵彦明白无望,这会他清楚地感到,他面前坐的是铁血的帝王,并不会为谁容情,况且她对他,也并没有情。 如此,他并不再求,反倒撑着口气,颤巍站了起来。即便是断了腿,毓坤看得出他连直立都艰难,却仍是挺直腰,冷冷笑道:“若你以为杀了我和他,你便能坐稳这皇帝的位子,怕也太简单了。” 说罢,他闭上眼,等待着落下的刀剑。 然许久没有动静,赵彦再抬头时,已不见毓坤的身影。 谢意也没想到毓坤会离了御座,从内间出了暖阁,反应过来时他匆匆追了出去,却见陆英已先他一步。 望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谢意踌躇了下没有追上去,他知道这会不该他却打扰。 听到身后的脚步,毓坤站定,但并没有回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毓坤道:“朕要去趟……锦衣卫诏狱。” 陆英道:“臣陪陛下去。” 毓坤却摆了摆手道:“你不可能,陪朕一辈子。” 有些事,她总要独自去面对。 陆英欲言,毓坤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 隐约望见她唇畔的那抹苦笑,陆英的心钝痛了下,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肩,毓坤却已大步向前。 谢意早已等得不耐,远远望见两人在廊下没说几句话,毓坤仍是走了,禁不住匆匆走来,望着陆英道:“怎么说。” 指尖犹有余温,但毓坤的身影已不在,陆英知道冯贞备了轿辇,这会应是向东华门。 出了东华门,便是北镇府司衙门,蓝轩就关在那里。 见陆英也不说话,谢意简直头大,用力锤了他一拳道:“你倒说说,如今该怎么办。” 陆英抬起眸子,这会他似平静下来,望着阴沉沉的天道:“你没听他刚才的话么,敢这么说,定是留了后招。” 谢意一凛道:“你是说,还有乱党埋伏在宫外。” 陆英眸色深深道:“也许不是宫外,而是在更远的地方……” 谢意并不懂他的意思,陆英也不打算此时便明说,只道:“无论如何,需得加紧京畿布防。” ※※※※※※※※※※※※※※※※※※※※ 暂时还不能日更,但会写完就放出来,可以攒攒到完结再看 喜欢俯首为臣请大家收藏:俯首为臣更新速度最快。 第179章 紫禁城东面的北镇抚司衙门, 冰冷, 阴森,是锦衣卫在京城的驻所。而其下有座暗无天日的黑牢, 腐朽的味道令人闻之作呕, 自然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诏狱。 毓坤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犹记得上次杜鸿便是在此间自尽,浓腥的血气叫她唇齿发苦, 而蓝轩只是瞥了地上渐冷的尸身一眼,毫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那会是秋天,直到蓝轩带她走出北镇抚司衙门前的胡同, 望着澄澈的天空和金黄的银杏叶,毓坤才真正感到轻松,而现在…… 毓坤不禁想,那时的他, 有没有想过今日? 给她引路的是位锦衣卫总旗,此时禁军已接管了北镇府司衙门, 但最熟悉这里的还是原先就看管诏狱的这位总旗。随着他举起的火把向下走,不知过了多久, 毓坤的步伐方停在最里面那道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前。 好一会毓坤才能适应此处光线,那总旗打着抖退了出去,无论是此处羁押的人, 还是来探监的人, 都叫他心中瑟瑟, 不敢揣测其间的缘故。此间仅有火光摇曳的火把, 就在幽暗的微光深处,毓坤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蓝轩的侧影依旧是挺拔的,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五官,明明是她曾经悄悄用指尖,一点点描绘过的轮廓,这会却觉得陌生起来。 这会她才真切的感受到,所谓蓝轩,亦或是萧恒,都不足以诠释他的全部,或许只有那个梦,只有梦里的那个人才是真实。 许是地牢太闷,毓坤竟感到有些喘不上气,而就在她蹙眉掩唇的那刻,草垫上的人站起身。 感到他高大的身影压下来,毓坤并没有动。蓝轩必然早发觉是她来了,但他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借着那点微光凝视着她,直到见到她不适的样子,自然地走向她,最后在栅栏前停住。 冰冷的栅栏阻隔他们之间亲密的距离,毓坤能感觉到蓝轩的克制,他的目光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又移到她有些泛白的指尖,但并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微微压在栏杆上。 这会毓坤发觉,自己竟清晰地记得,他覆住她手时的温度和力度,这使她的心又很剧烈地疼了下。身子颤了颤,纤长的睫毛也随之抖动,毓坤不禁攥住栏杆,稳住身形。然而当她要松开时,手掌却猛然被牢牢按住。 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被他用力握住,被迫在掌心蜷起指尖,毓坤想挣脱却没什么力气。后来她干脆放弃了,任由他捏着她的手,将掌心的热意一点点过给她。 好一会方听蓝轩低声道:“怎么不多穿些。” 鼻尖忽然强烈地发酸,毓坤曾想过很多他要说对她的话,她料想他定要为自己辩白或是开脱,甚至理由她都替他想好了,更想好了要如何质问他,但偏巧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叫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不由想起就想起赵彦的话,他曾做的那些事,包括现在的束手就擒,当真是为了她,当真是她欠了他的……毓坤心里乱得很,勉强开了几次口,却都发不出声音来,最后她用力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道:“尚璟已经死了,朕处死了他。” 蓝轩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猜到一般。毓坤不禁想,他已知道了么,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想从蓝轩的面上找寻出答案,却见他微微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在腰间的玉绦上打了个结——那里原先已有几个结了。 “若陛下不杀臣,便只能出臣。” 蓝轩眸色深深,语气却是平淡,像是述说无关之事。 毓坤终于知道,这是他早有的决断,这个男人太了解她,知道她下不去手,她突然觉得委屈,觉得愤怒,即便已经到了这会,一切依旧在他掌控,即便他很早之前就有了计划,却并不打算与她吐露。 他究竟把她看作是什么人,究竟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攥紧了指尖,毓坤冷道:“那你说说,怎么个出法。” 蓝轩静静地望着她道:“陛下宽仁,不以旧日之过错责臣,臣愿从泉州下东海,为陛下结交友邦,恩加海外,永葆大明万年之基业。” 毓坤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打算,眼眶莫名发热,她还是忍住了,一字一句道:“下东海?以何为期?” 蓝轩望进她乌黑的瞳中道:“臣于此立誓,此生此世,不复踏入陛下治下一步。” 手中一阵温热,之后毓坤才感觉到痛,原来指甲已将掌心划破,他当真要走,永生永世不再见。 一时间她感到整个人仿佛被剖成了两半,一半的她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难道杀了他就能铲除乱党余孽?只有他将那些人都带走,远远地走,再不回来了,她和社稷才是最安全的。 而另一半的她心中只回荡着他方才的话:“此生此世,不复踏入陛下治下一步。” 毓坤从未经历过如此煎熬的时刻,一切仿佛静止,再抬头时,她望着蓝轩,轻声道:“若朕说,想要你留下来辅佐朕呢?” 第一次,她在蓝轩面上看出惊讶的神情,他沉沉眸子审视着她,压抑着她似懂非懂的情绪,然而在她竭力想要弄明白的时候,他却无比冷静而自制道:“臣已经把陛下最想要的,给陛下了。” 果决向里走,蓝轩留给她的只有背影。 “赵恒。” 她第一次这样唤他,而直到脱口那刻,毓坤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发抖, 蓝轩秀逸的身影顿住了,却没有回转。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在他身后,她明明是带怒的话,却带着压不住打泣的尾音。 蓝轩自然听出来了,他转身立定,望着她道:“陛下见过彦儿了。” 是陈述的语气,毓坤知道他指的是谁,忽然就冷静下来,理智占了上风,叫她再说不出话。 直到蓝轩走过来,抬起手,隔着腐朽的栏杆抚上她的面颊,毓坤才发觉自己竟流泪了。 他温热的指腹微微有些粗砺,将她面颊上的泪痕仔细地抹去,散下的碎发别到耳后。 “今日尚璟因我而死。”蓝轩低声道:“来日还会有更多人死。” “这其中或许就包括陛下,甚至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此事因我祖辈而起,就在我这了结。”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自己该让他走,让他带着那些人走,永远不要回来,却控制不住越来越多的泪涌出来,她想问为什么是这样,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怎样。 但好在很久前她就学会如何克制自己,情绪的流露只是一时间,毓坤很快挺直起腰,挣开他的手,用手背飞快地抹了把脸。 “你……走罢。” 再抬头时,毓坤望向他,重重道,纤长的睫毛是湿润的,但神情却是坚毅的。 她看得出他神色中的欣慰,想扬起唇角,却无论如何难回以微笑。 最终,她缓缓启唇道:“那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蓝轩却笑,望着她郑重道:“愿有朝一日,臣于海外得知陛下御下四海升平,政治清平,便再没有遗憾。” 喜欢俯首为臣请大家收藏:俯首为臣更新速度最快。 第180章 “若有朝一日, 臣于海外得知,陛下御下四海升平, 政治清明,便再没有遗憾。” 倚靠在御榻之上,毓坤依旧想着他的话。 四海升平, 政治清明,这是蓝轩的愿望, 也是她的,她自然会尽全力实现, 相信他也会言出必践,远远离开, 为她保全江山社稷。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 为何她胸中却疼痛难言。 见毓坤自打从北镇抚司回来, 面上就没什么血色, 冯贞早唤了太医来瞧, 又按方煎了药,此时小心地奉上来, 低声道:“陛下忧心国事, 也需保重龙体。” 毓坤望着他手中的药, 是浓稠腥苦的, 蹙了蹙眉道:“拿下去。” 在帝王教条的桎梏中束缚这么些年,如今她也想任性一次。 还是头一回, 皇上竟没听身边人的劝言, 冯贞一下楞住了。从毓坤被立为太子, 他便在她身边伺候,从来见她都是以社稷为重,宁肯苛刻着自己也从不任性,今日竟…… 冯贞还没回过神,毓坤已兀自翻了个身,睡下了。顿了一顿,冯贞将药碗递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将明黄的床帏放下来,躬身退了出去。 悉心地将寝宫四角的宫灯都熄灭了,将朱红描金的六椀棱窗也检查一遍,冯贞这才唤值夜的宫人入内。 绛雪望着端出来一点儿没动的药碗想要开口,冯贞却摆了摆手,两人眼神交汇了一刻,默契地交了班,谁都没有再提这事。 朦胧之间,毓坤只觉得外间一点声息也无,渐渐沉入深眠。 直到天光大亮,她蓦然惊醒,望着帐顶的鎏金蟠龙,两只明珠缀成的眼睛大大张着,威风凛凛地与她对视。 好在刚唤了一声便有人应。 是绛雪。 这么多年来,总是她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毓坤沙哑道:“什么时辰了?” 绛雪答道:“寅时三刻。” 原来还早,毓坤有些奇怪,怎么天就亮得这么早了。 虽然离早朝还有些时候,但毓坤还是决定起身,今日要拟几道旨意,还有那么些事儿,都在等着她处置。 然而刚起身便是一阵头重脚轻,说不出的难受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叫她眼冒金星,脱力地跌了回去。 榻间柔软,毓坤倒没受什么伤,绛雪却被吓了一跳,立刻掀起帷帐来探她。 毓坤闭目躺着,只觉得手脚的气力好似被抽空似地,懒懒地动也不想动 忽然她就后悔起来,昨夜怎么未听冯贞的话,把那药喝了,又惊讶不过一夜,怎么自己就病得重起来。 温热的帕子敷上了她的额头,绛雪轻柔地为她拭去虚发的汗,伺候她漱了口,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端来了个碗道:“陛下先将这药用了罢。” 没有睁眼毓坤便闻到熟悉的苦味,是和昨夜一样的药。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是逃不过的,任绛雪扶着仰起头,张开了嘴,将那苦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灼烧的感觉从胃蔓延到舌尖,毓坤抿了抿唇,勉强压了一压,猛然涌上来的剧烈恶心彻底却将她击溃。 咳得撕心裂肺,刚咽下去的药汁都吐了出来,将明黄的锦被染得褐黑一片,她几乎直不起腰,用力攥着雕栏才不至于趴下。 守在外面的宫人都吓坏了,饶是见过大世面的绛雪也禁不住面色发白,好在她最沉得住气,待毓坤好些了,立马扶她躺在另一边,唤过人麻利地将被褥换了,又遣人去请太医院的陈木石来诊脉。 御榻宽大,毓坤换了干净的中衣,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无,感到贴身的宫人在旁边忙碌着,额上的帕子时不时一换,帐中的金狻猊添了沉水,暖融融的香气烘起来,方才那点恶心才消退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有人跪着请安,是陈木石。 毓坤伸出手去,陈木石用食指指腹搭在她细白的手腕上,静静地听了一刻。 绛雪见他表情凝重,却不说话,一颗心不由悬起来。 就在她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陈木石将中指也压了上去,又细细听了一刻。 最后连毓坤也等得不耐,睁开眼起身,陈木石已将她的手腕放开了。 见他仍是不说话,目光却落在帐外的宫人身上,毓坤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们都退下罢。” 绛雪等人是贴身伺候她的,并没有什么妨碍,陈木石却让将人遣走,毓坤不由地怀疑,难道她竟已病入膏肓。 她从未作此想,现在却不得不郑重起来。 就在她思绪万般的时候,陈木石道:“陛下上一次行房,是在什么时候?” 一时间毓坤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蹙眉望着陈木石,等待他开口解释,但对面的人神情严肃地望着她,似乎宁肯冒大不敬之罪,也要将话问明白。 一个莫名的猜想忽然从脑海中升腾起来,毓坤手心直冒汗,声音发冷道:“你什么意思。” 陈木石换了种问法道:“陛下的月事,有多久没来了。” 毓坤感到凉意更甚,印象中确实许久未曾有月事,但她气虚血亏,向来做不得准的。 见她不言语,陈木石道:“臣方才诊出的,是滑脉。”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为滑脉,主妊娠。 “应已是有……快两月了。”他低声补充道。 毓坤木然地望着他,当那猜测从他口中得到验证,她依旧难以置信,明明每次她都没有忘记喝那药,怎么竟会如此。 而且好巧不巧,竟赶在这样艰难的时节,内忧外患,叫她如何承受。 望着她苍白的面孔涌上绯红的怒意,陈木石跪道:“臣死罪。” 他并没有去辩解,如何自己的方子竟失了效,毓坤却知道,并不能完全怪他。 因为连她想不出来,或者说记不起来,这身孕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见她面上转红又转白,仍旧是不言语,陈木石低声道:“臣万死,但陛下确要以龙体为重……如今也并非全无补救之法。” 毓坤望着他道:“你说如何补救。” 陈木石抬首道:“那要看陛下的意思,是去,还是……” 毓坤的眉目蹙得更深,难道他竟觉得她会留这个孩子?当真荒谬。 然而最初的激荡心情平复,毓坤居高临下望着跪在榻边的陈木石,忽然想,若是蓝轩知道此事会如何。 他是一直想要她为他生个孩子的,毓坤知道。 最初她以为,那不过是他为了更好地折辱她,控制她罢了,但现在她不确定。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和她的孩子?但他又早就打算一走了之。 若他更早些得知,当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抉择? 也许他们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一时间毓坤的心乱得很,她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无论蓝轩是如何打算,这样一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两代王朝之血的孩子,本就不该存在。 无论蓝轩如何打算,他们都绝无可能,而这个孩子更是可悲的。 复又躺好,毓坤背向陈木石道:“挑个温和的方子,最多三日,朕最多养三日,仍是要上朝的。” 帐外叩首声起,毓坤知道他已领命去了。 第181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这事需做得隐秘, 毓坤虽没有交代,但从开方到抓药, 陈木石半点没有假以他人之手。 半个时辰后,煎好的药便送来了。黑漆漆的一碗, 绛雪起先不明就里, 陈木石同她嘱咐了几句, 绛雪的脸刷地就白了。 将人都遣开了,绛雪在御榻前跪下道:“奴婢斗胆,这样的事, 还请陛下与太后商量才好。” 这么多年, 绛雪是从来没有违逆过她的,这次这样劝她, 毓坤知道是为了她好。 但她也知道她娘会说什么,她是拿定了主意的,并不容人置喙。 这会与其说是初知时的惊讶难堪, 倒不如说是生蓝轩的气 即使不愿承认, 毓坤也知道, 其实她心里更多的是气他对她的隐瞒, 气他一走了之的决绝,更气他顾全大局的理智。 既然他要了断, 那她也不会去求他, 只能如此好了。 绛雪仍伏地叩首, 毓坤冷道:“怎么, 朕的事, 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绛雪呜咽着摇头,却不肯将药端来给她,毓坤越发生气了,赤着脚下了榻,刚走到案边却听屏风之外,冯贞禀告道:“陆侍郎求见。” 毓坤这才想起,从北镇抚司衙门回来,她还没有召见过陆英等人,她自然是该给他们一个交代的,关于蓝轩的交代。 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便道:“请他回去,过几日朕自会传召。” 但代替冯贞回答的却是陆英的声音。 他似乎是跪着,沉声道:“微臣求见陛下。” 大概是听说不过昨夜到今晨,乾清宫已传了两次太医,陆英竟径自来了,还直直地候在暖阁之外。不消说是冯贞放他进来的。 毓坤在心中想,他真是太大胆了。 蓝轩一个,陆英一个,她身边的人,究竟是有谁真正把她当作皇帝? 原本她是不在意的,毕竟打小和陆英混惯了,从她做太子那会就不讲这些虚礼,但这会却忍不住怒意上涌道:“朕乏了,退下罢。” 话音刚落,隔扇已叫人推开了,隔着屏风毓坤隐约望见陆英的身影。 她的声音疲惫又憔悴,陆英像是越发着急了,不管不顾地向内,刚走出一步便听到碗盏碎裂的声音,接着便有人喝道:“滚出去。” 这话一出仿佛两人都愣住了。隔着屏风,陆英撩起下摆,重又跪下,他知道毓坤就在屏风那面,但他却不能再进一步。 君臣有别。 “你将自己当作什么人,将朕当作什么人,又将这里当作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毓坤带着怒意的质问像鞭子似地落下来,陆英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听着。 他们再不是当年的太子与伴读。 她已走得那样远了,他还总以为他们都停留在原地,所以才会情不自禁。 隐约望着陆英垂眸敛容的样子,毓坤忽然后悔了。 其实摔了药碗她便冷静下来,劈头盖脸地说了那些重话,毓坤明白自己是迁怒,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歉意。 她知道他不曾有半分私心,为她更是付出许多,她不该这样对他撒气。 缓缓扶案坐下,毓坤低声道:“你回去罢,朕想一个人待着。” 是命令的语气,透露出的却更多是无奈,陆英许是心疼,没有再坚持。 待他走后,洒了一地的药汁和碎瓷很快叫人收走了,毓坤望着添香的绛雪道:“去把方才的药再煎一碗来。” 她的语气很严厉,绛雪是知道毓坤的性子的,这会连陆英也不见,无论如何她是劝不动的,只能默默地去,但就在她走出暖阁的时候,又听毓坤道:“叫冯贞进来。” 这令绛雪不由想,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她并没有即刻去太医院的值房,而是焦虑地守在暖阁外的廊庑下,等了不一会便见冯贞匆匆走出来,便上前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冯贞并不知内情,见她明明去取药,却杵着没动,忍不住催促道:“姑娘还在这做什么,龙体要紧,还是快些去把陛下的药煎来。” 绛雪心道,正是龙体要紧,她才苦苦在此等候,但这话是不能对旁人说的,只能央求道:“您行个好罢,就给个准话,陛下究竟说了什么?” 毕竟两个人是这么多年的交情,都是在毓坤身边伺候,冯贞觉得也没必要瞒她,压低声音道:“陛下叫我带着人,把蓝轩从诏狱里提出来,带进宫里。” 绛雪的心一松,面上却不显露,果断福了福身道:“多谢公公,婢子这便去了。” 乾清宫外早有软轿等着要送她,上轿时绛雪不由想,不管怎样,陛下愿意见蓝轩,就是个好兆头。 毓坤并没有想到,冯贞的差事竟办得那样利索,又或是绛雪有意拖延,她没有等到重新煎好的药,蓝轩的人却已到了。 她要见他,并非是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想着既要了断,这件事还是要告诉他的好。 自始至终,一切都由他掌控。即便在诏狱之中,他说起此生不复再见,也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凭什么只有她一人郁滞如此。 所以她决定要告诉他,待喝了那药之后,这样他便不能拦她。想到如此,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意,随后眼泪却流下来。 纤手不由自主抚上小腹,毓坤不由想,这是她的骨血,但她却留不住,也不能留。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前的她并不会这样情绪化,更不会动不动神思被他牵绊,难道当真因为有孕,竟多愁善感起来。 就在她翻身躺回榻上,辗转反侧时,冯贞入内告道:“启禀陛下,人已带到了。” 这次他长了记性,毓坤没有吩咐,绝不放人进去。 绛雪还未回来,此刻毓坤并不想见蓝轩,靠在榻上,怔怔望着帐顶道:“让他候着。” 冯贞轻手轻脚地去了,暖阁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但毓坤知道蓝轩就在外面,和她的距离不过一道隔扇,几幅屏风而已。 寂静中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听得见蓝轩的呼吸,还有别的什么微弱的声音,一点点融进她的血脉里,慢慢揪起她的心来。 绛雪依旧没有回来,毓坤再也躺不住,心烦意乱地掀开帷帐,要叫人去催一催,刚唤一声,却听冯贞道:“药取回来,陛下是现在用,还是先放一放?” 毓坤缓缓起身,坐得端正道:“拿进来。” 绛雪提着鎏金掐丝珐琅彩的药匣,小心翼翼地穿过廊庑,远远便望进蓝轩秀逸挺拔的身影,正立在暖阁之外,脚步顿时一迟。 这人即便曾处囹圄,也依旧丝毫不减风度。 但陛下只是让他等着,并没有要见他的意思,那这药还是要吃的。 绛雪暗叹了口气,踌躇间冯贞已瞧见了她,催促道:“怎么这么久才回,陛下已问过几次。” 说罢招呼她进暖阁去,绛雪无法,只在与蓝轩侧身而过的时候,悄悄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 绛雪并不知道蓝轩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发觉她望向他时,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随后移向她手中的药匣。 宫人掀起珠帘,就在绛雪已迈过门槛之时,手中忽然一轻。 她不禁一顿,蓦然回身,蓝轩已接过她手中的药匣,缓步走了进去。 第182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冯贞下意识要拦, 袍袖却叫人拉住了,他怔了一怔, 是绛雪。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却是看向暖阁内, 那意思是, 这会怕是不该进去打扰。 冯贞也知道, 毓坤确实是要见蓝轩的,只是终究不放心,侧耳仔细听了一刻, 并未听得毓坤唤人, 这才将拂尘一甩,端正地守在门外。 毓坤没有想到来人竟是蓝轩。 但当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蓝轩径直穿过雕龙的紫檀落地罩,走到了暖阁的最深处。 她想要唤人,却意识到这样仿佛露怯, 只能沉默地望着蓝轩将手中的药匣放下, 穿过层层帐幔, 走到她面前来。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 她纤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压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蓝轩很自然抚上她的面颊, 毓坤却将脸转开, 使他的手落了空。 她并没有解释为何要唤他来, 只是背着身道:“朕头痛得很, 把药端来罢。” 蓝轩并没有动。 毓坤忽然紧张起来,难道他已然发觉了? 这会她很想从他的表情寻个答案,但却不能回过身。好在不多一会,背后无形的压力终于消弭了。毓坤感到蓝轩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步伐放缓,苦涩的气息弥漫上来。 他端着药在榻边坐下,又揽着她起身,扶住她的后腰时,掌心灼热的温度令她打了激灵。 这感觉太熟悉,毓坤很快挣脱了,抬手接过药碗,一下便察觉不妥。 漆黑的药汁腾起异样的腥气,毓坤虽不知陈木石开的药方是什么,但其中那味活血化瘀的红花,她不信以蓝轩的见识竟闻不出来。 果然,蓝轩的目光正落在她端着药碗的手腕上,之后便抬眸望她,从他乌沉沉的眸子里毓坤读不懂他的情绪,直到他的目光再次落下,在她的腰身停住。 那里依旧纤细,甚至不盈一握,但他的目光却和以往不同。 他什么都知道了,毓坤想。 然而蓝轩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开口,在毓坤将碗端牢后便松开了手。 他并没有打算拦她,或者说,他也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点破。 毓坤忽然觉得悲哀,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指尖有些发颤,毓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药碗端到唇畔,舌尖已尝到红花的苦味,温热而浓稠的药汁氲起热气,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蓝轩只是静默地看着,无动于衷。 她很想鼓起勇气将药汁一饮而尽,但手却不听使唤,抖得越来越来厉害。最终她用力将碗摔在他怀里,腥苦的药汁染满了他的衣襟,青釉碗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瓷割伤了他的眉角,鲜血流了下来。 毓坤红着眼眶,用力抓着锦被,紧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就在刚才,她为腹中的孩子感到无比地难过,她明白自己终究喝不下这碗药,若她当真想喝,从一开始就有许多机会,何必要等到他来。 这会她心中无比地恨他,是他让她变成了现在样子,剥去了她所有的保护,又要她再做回原来的样子。 “你走罢。” 她冷冷望着他道,像一只倔强的小兽,宁肯独自舔舐伤口,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然而下一刻便被缚住身子,如同被狮子盯住的猎物,她感到他强有力地覆上来,居高临下望着她,被鲜血打湿的额发贴在俊美的脸上,平添几分威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竟害怕起来。 而他对她的桎梏是那样紧迫,毓坤第一次体会到,他那样成年男子的力量是她完全无法反抗。这使她清晰地意识到,即便到了这会,她仍旧是他的掌中之物。 毓坤又气又恨,在被抱起来时,仰起头对准蓝轩宽厚的肩膀使劲咬下去。 感到齿间坚实的臂膀不易察觉地颤动,毓坤知道他一定很疼,但蓝轩连哼也没哼,仍旧压着她,完全将她制服,然后握住她的手腕向上拉开,将她牢牢控制。 怀里的人身体扭曲,呜咽着连踢带踹,挣扎地厉害,蓝轩干脆像抱孩子那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按着坐进自己的怀里。 她柔软的身体不由自主贴在他的胸膛上,蓝轩感到那里跳动得很剧烈,更用力地揽住她的腰背。 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下击打着她的意识,毓坤感到深深的吻落在她发丝上,又掠向她的嘴唇。这令她升起更大的恨意,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然而那点抗拒的气力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强势而带着压迫的吻毫不客气地夺去她的呼吸,压着她向御榻倒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毓坤感到面上冰凉一片,原来竟是又流泪了。 在剧烈的眩晕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着她的面颊,接着温热的触感下移,毓坤感到有人从身后用力将她环着,深埋在她颈间,叹息道:“别哭了。” “是我的错。”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明明是在哄她,毓坤却感到委屈。蓝轩将她环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胸膛中。 手脚都被他制住,毓坤一动也不能动,听蓝轩沉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用力眨了眨眼,毓坤明明是想把眼泪压回去,却止不住眼圈更红,只要是在他面前,她都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想叫蓝轩察觉,她悄悄拽过身下的茵褥,想将脸埋进去,手却叫蓝轩攥住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的手,缓缓压向她的身前,毓坤身子颤了颤。 蓝轩在她耳畔道:“便是有什么不痛快,拿我出气就是,不许伤着自己” 热意从他抚着的那处漫上来,毓坤知道他的意思。局促间,果然听蓝轩低声道:“陛下……要留这个孩子么。” 她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想要这一句话,他不愿迫她,是因为他想要得更多,他想要她心甘情愿。 第183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而她也如他所愿。 终究不得不承认, 他的一点一滴,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 叫她无法割舍。 明明已是输了, 毓坤却不肯示弱,在他怀里蜷曲着身子,沉默地抗拒着。 她不愿轻易对他说出那句话。 蓝轩仿佛也明白,先前将人也欺负得太狠了些,温柔俯身,想拭去她颊边的泪痕。 毓坤却将他挥开了,从散乱的碎发间望着他道:“留下做什么。” “这样的孩子,生来便没有爹娘, 也无人教养,不过是平添个乡野村夫,何苦十月辛苦。” 这意思是说,即便生下这孩子, 也是要送出宫去, 不会留在身边抚养。 蓝轩眸子里的刺痛转瞬即逝, 但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毓坤知道,他大概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打算,心中更加畅快起来,昂首道:“所以你尽可放心,便是真有这样一日, 朕也不会叫他得知自己的身世, 更不会拖累你一步。” 蓝轩许久没说话, 毓坤却渐渐清明,自打把话说开,如同卸下胸中千斤,她竟郁滞稍减。 方才已说得很明白了,蓝轩既要一走了之,便不要管这孩子的死活,这是他的取舍。 毓坤看得出蓝轩在抉择,也知道他担负着许多人的性命前路,不比压在她肩上的担子轻。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没有当机立断。 她知道若只有她自己,他断然可以舍之而去,这是他已做过的选择,但若再加上一个孩子呢?一个有他血脉的孩子。 这想法有一瞬令毓坤不齿,而且现下她也并不确定,如今蓝轩是否仍想要这个孩子,尤其是在他已打算好一切之后。但毓坤可以确定的是,在他铁血强硬的手腕下,心中仍有柔软恻隐的一处,就好像有时他望着她的样子,那样的眼神让她心悸。 这会毓坤竟有些期望,她是那个能触动他内心的人。 也是到此时她才发觉,先前的自己简直太傻了些,早该将这样的难题抛给他去,何苦她一人辗转。 但蓝轩的无言也让她的心一点点悬起来,若是他仍然要走呢? 毓坤不愿再想。 就在她无意识地绞紧身下明黄的织物时,纤细的指尖却被蓝轩一点点包裹在掌心里。 毓坤下意识抬眸,他沉沉望着她道:“别置气了,不走了还不成么。” 竟有些像是在做梦,毓坤不置信地盯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蓝轩笑了笑道:“我不打算走了。” 这回毓坤当真听清了,蓝轩用力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低语:“再不走了,永远留下来,在陛下身边。” “便是陛下要赶人也没用。” 明知道他是调笑,毓坤却鼻尖酸得厉害。 她迅速偏过脸去,将心中的涌起情绪尽数压了回去,轻轻哼了声。 胸中翻涌,蕴藏千言万语,但最后毓坤只是抿着唇道:“那你可别后悔。” 蓝轩眸色深深道:“我怎会后悔。” 随后微微叹道:“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眼眶里热意翻涌,毓坤知道他一言千金,向来践诺,既然这么说,必定不会食言。 这让她感到整个人轻飘飘的,再没有这么开心雀跃过。 但她不想将这情绪表露在脸上,缓缓从他掌中抽出手,毓坤刻意板起脸道:“难道这事由你说的算,朕可还没答应。” 蓝轩似乎惊讶了下,随后笑望她道:“那……陛下可答应?” 毓坤忽然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来挽留,便道:“朕乏了,伺候朕就寝罢。” 之后又特意交代道:“你也不必回去了,以后仍是留在朕身边。” 又觉得这话仿佛太亲昵了,补充道:“在朕身边伺候。” 蓝轩却没有动,只是静静道:“留下也可以,但以后你要听我的话。” 他的语气很强势,也没有再称陛下,毓坤有些不服气,但望着他严肃的神情,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道:“为什么?” 蓝轩叹了口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将来的路有多难走。” 毓坤沉默下来。 是啊,如今她所处的位置,她的身份,想要生下这个孩子而不叫人怀疑,不说难于登天,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凡有一点风声透出去,毓坤不敢想,朝中会起怎样的变故。 尤其她还有个弟弟,朱毓岚虽如今在封地,但藩王起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她不得不小心。 见她眉间忧虑渐起,蓝轩爱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所以你要乖乖听话,但也无需忧心。” 毓坤不由抬眸,蓝轩望着她道:“我会照顾好你,也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也不知为什么,毓坤的眼眶又有些发红,为他这样一句话,她竟觉得将身家托付也没什么。 认真想了想,毓坤轻声道:“你的侄儿,还有那些人……”她顿了下,看出蓝轩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人,便继续道:“朕可以赦免他们,交由你安置,以前的事也不再追究。” 见她郑重的样子,蓝轩微笑道:“好,那我便替他们谢恩。” 毓坤微微起唇,还想说些什么,她知道他的付出远比她多,而她能给的不过是些小小的恩惠而已。 微风一动,暖阁中的宫灯闪了一闪,毓坤忽然抬起手,扯下勾连帷幄的帐勾,榻间顿时暗淡下来,在他还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坐起身,两片柔软的嘴唇径直贴上了他的,纤细的腰身就那样偎在他怀里,仿佛一抬手便能轻易地捉住。 也许是昏暗挡住了视线,他感到她第一次没什么顾忌,扑在他怀里,用力环住他的腰,少女带着幽香的呼吸从他的唇角移到耳畔,又在在颈间柔顺地埋了好一会,很小声道:“若是个男孩,朕立为太子,日后社稷便交给他。” 毓坤知道若是她爹在,必不许她如此,将朱家的江山传给一个如此血脉的孩子。而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违背祖训,循规蹈矩做着所谓圣贤帝王,但现下她想任性一次,叛逆一次,这是她的天下,她有自己的选择。 蓝轩许久没有说话,毓坤忍不住抬眸望他,却见他定定审视她道:“若是女孩呢?” 毓坤怔住了,若是女孩?这自然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方才并没有想过……难道她要让她的女儿走她的老路?不,她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一生。 思绪纷杂,毓坤瞧一眼蓝轩,见他唇畔带笑,显然方才是故意逗她的,不禁哼道:“若是个女孩,那就是你命不好。” 蓝轩闻言笑起来,揽着她腰的手用力紧了紧,凝视着她道:“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他看得出她心中的焦虑,所以竟是在宽慰她,毓坤忍不住垂下眸子,明明是麻烦的事,他却把一切都扛下了。 松下身子,毓坤闭眼靠在身前宽阔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不敢信不过几个时辰之前,他们的关系还混乱不堪,正走向分崩离析。 而现在一切都有了出路,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她忽然有些害怕了。 若当真是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第184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蓝轩轻轻抚着她的背道:“今天的事, 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以后你的饮食起居,皆经由我手。” 毓坤惊讶道:“难道连我娘也要瞒着?” 蓝轩意有所指道:“不止太后, 还有陛下身边的人。” 毓坤知道他的意思,但这当真能瞒得住?知道她身份之人, 譬如薛静娴或陆英, 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 但即便是猜到, 毓坤觉得倒也无妨, 甚至可为助力。 况且……她还有自己的打算。 毓坤开口道:“可是……” “没有可是。” 未出口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 毓坤有些不服气,从他怀中坐起身道:“你是觉得, 他们不可信?” 蓝轩叹了口气道:“你看,不过片刻, 你已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了。” 毓坤自然记得方才答应过什么, 也不好这么快就食言,抿了抿唇,扭头又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这可爱的样子似乎叫蓝轩很是惊异, 捏起她的下颌道:“让我瞧瞧,这是哪家的花猫。” 距离极近,毓坤满眼都是他唇角微扬的潇洒样子, 忽然有些面热,想偏过头, 却感到蓝轩更进一步地靠过来, 索性推着他一起倒了下去。 陷落在榻间柔软的织物中, 毓坤蒙蒙昧昧地想, 这是不是就是《诗经》中说的合如琴瑟,世间那些寻常百姓里的恩爱夫妻,是不是就是这般过日子。 见她一个人突然发起呆,蓝轩揽着她的腰,低沉道:“在想什么心事?” 她在想什么,自然是不好告诉他的。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躺了好一会,毓坤转了个话,轻轻道:“我方才仔细考虑过了,这个孩子还是养在娴姐姐名下的好。” 这会她并没有称朕,是同他商量的语气。原本毓坤是不愿如此的,但自从那夜得知了薛静娴的心意,她竟觉得,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娴姐姐为皇后,她的孩子便是中宫嫡出,若是男孩,立为太子便是顺理成章。 见蓝轩没说话,毓坤继续道:“所以该让她早预备下,和陈木石也要交代,就报称皇后诊出喜脉。” 这样的安排,毓坤自觉妥当,又想蓝轩必然欢喜,却冷不防听他道:“不必。” 毓坤怔道:“怎么?” 蓝轩淡淡道:“皇后身边,后宫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有人发觉皇后假孕,便是先一步叫人起了疑心,那时候陛下拿什么去堵悠悠之口,又如何给这孩子再寻个身世。 毓坤知道他的意思是多个人便多分风险,但…… 感到蓝轩已有打算,毓坤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蓝轩望着她道:“等再过段时间,陛下便移宫到西苑,入冬前再回宫,这个孩子便是随侍的宫人所生,母亲生时难产,追封为嫔。” “对这个孩子,陛下也不必宠爱看中,只交由宫中抚养,如此一来,这样身份低微又不得宠爱,这孩子便不会引人注意。” 毓坤知道他说的在理,但一想到孩子生下来便要离开她,更如她一般因为庶出的身份被轻视,心中堵得厉害,不由道:“怎么就这样难了,不管怎样,这个孩子须得养在皇后身边。“ “我说过要立太子的话,是当真的。” 蓝轩道:”我不在意这些。“ 毓坤心中想,是了,他既愿意留下来,本也是放弃了的, 见她坚持的样子,蓝轩叹道,我只想让这孩子平安降生,其他都是后话。” 毓坤并不死心,她知道蓝轩是不放心,小着声,软磨硬泡道:“娴姐姐是自己人,绝不会走漏一点风声,而我的身世她也早就知道了,况且……” 原本要再劝,但望着蓝轩异样英俊的面孔,毓坤忽然不想再说了。 见她说得没头没尾,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打转,不知又在想什么,蓝轩道:“况且?” 毓坤想了想,最终道:“况且娴姐姐心里一直有你,这么多年了,她会好好待这个孩子。” “她既不肯嫁人,我也做不了她真正的夫君,也许有个孩子还能陪一陪她。” 见蓝轩面上现出惊讶的样子,毓坤不禁道:“怎么,你真的不识得她?” 不知怎么地,她心中竟有些轻松。 从来拿得起放得下,毓坤却不知怎么对上他,她竟生出这些小女儿心思。 见蓝轩似在思索,毓坤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翘起小腿,支着下颌,定定瞧着他道:”娴姐姐当年可是有名的才女,说起来与你也不差,即便不识得,总是听说的,不是么?“ 蓝轩想了想道:“确是如此。” 毓坤哦了声,淡淡道:“果然是认识。” 说起来,蓝轩还是萧恒的那会,她年纪尚小,不曾见过他,也不曾与他有过交集,这是她追无可追的过往。 “所以这么多年,娴姐姐把你放在心上,也不是毫无来由。”虽是在他怀里,毓坤却抬起眸子,忽然地瞧了他一眼。 蓝轩听着这话莫名有些发酸,不由笑道:“你吃什么醋。” “也不懂你们女孩子,不是很要好吗,为什么竟要吃这样的醋。” 他有意调笑,毓坤却忍不住跳脚:“谁吃醋?” 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蓝轩只觉可爱。 但随后他正经起来,肃然道:“是听说过,但并没有见过。薛姑娘人品敬重,才堪经纬,若是因我而误,当真愧疚。” 见毓坤并不说话,似乎很是为薛静娴惋惜,蓝轩故意逗她道:“你知道的,当年喜欢萧恒的人那样多,难道每个人你都要醋一遍。” 毓坤瞪着他,哼了声道:“看把你美的。” 蓝轩微笑道:“不过我倒想知道。” 见他正色,毓坤好奇道:“知道什么?” 蓝轩低声道:“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的是萧恒,毓坤这般被当面揭穿,不好承认,也不好不认,强撑道:“哪有这回事。” 蓝轩失望道:“是么,我还以为陛下爱萧恒之才” 毓坤只能道:“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罢。” 蓝轩道:“就只有一点吗,我还以为陛下是爱极了,所以才藏了那么些他的书画在身边。” 面上发热,毓坤嘴硬道:“胡说,你又打哪见到了。” 蓝轩没答她的话,只是道:“但可惜了,没有几幅是真的。” “或者说,一幅真的也没有。” 毓坤有些发懵,不由道:“也不至于罢?” 说罢才发觉落入他的言语陷阱中去了,顿时咬住嘴唇。 蓝轩并没有再调笑,而是握住她的手道:“那时候萧恒才多大,统共没有什么,抄家的时候也大都焚毁,传出去的自然都是旁人手笔。 毓坤顿时有些泄气,好得她也花了那些心血,发怔之间却感到十指被蓝轩扣紧。 他在她耳畔笑了笑道:“如今我的人就在陛下身边,想要些什么还不简单。” ※※※※※※※※※※※※※※※※※※※※ 甜么 第185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明知道他的话藏着玄机, 却忍不住真的想要点什么。见她迟疑的样子,蓝轩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着她一点点地钻进他的袋子里。 望着蓝轩老神在在的样子, 毓坤终于清醒了些,瞥了他一眼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我瞧还是算了。” 蓝轩面上似乎现出些惊讶神色, 毓坤知道他定是发觉自己竟学聪明了,心中失落, 不由得意起来。 瞧她片刻间心情转了几道, 那一点点自得都写在脸上,端是可爱得紧, 蓝轩像是终于不再忍耐,身子一翻,便把她牢牢压住。 毓坤紧张起来, 手指不由攥紧身下的织物,扭脸向另一边,有些惶急道:“别……” 见她面上红晕一片,蓝轩越发觉得好笑了, 故意撩开她的碎发道:“别怎样。” 毓坤不说话,知道是自己误解了, 蓝轩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道:“这样吗。” 毓坤面上更红。 见她窘迫得紧, 蓝轩不再逗弄, 用力将她抱着。毓坤环住他的腰, 一抬眼便看到他额角被她掷下的药碗划破的那处,血已凝结了,在他如玉的面孔上平添一道红印。 她忍不住抬起手去,轻轻拭着那处道:“还痛吗。” “怕是要落下疤了。” 声音有些懊恼,毓坤着实后悔起来,方才为何那般用力。 像是未见她这样的温柔,蓝轩的目光也很柔和,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是男人,难道还怕这些吗。” 毓坤抿着唇不说话,蓝轩拉着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腰道:“无须想这些,歇一会罢。” 毓坤虽疲倦得很,但她直觉不能睡过去,至于理由,她说不出来,只觉心里有些怕。 见她乌黑的眸子睁得很大,睫毛上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明明眼下一片青,却仍不肯闭上眼睛,蓝轩似是忧心,蹙着眉道:“是哪里不舒服?” 毓坤在他怀里扭着身子道:“渴。” 瞧她眼巴巴地望着,是指着他去的样子,蓝轩走下御榻,将案上温着的茶端来,扶着她起身,让她靠在怀里,喂她喝起来。 毓坤将他喂的茶水咽下了一口,闭着眼睛道:“苦。” 明明是她喝惯了的香茶,现在却叫起苦来了,蓝轩疑心她不舒服得厉害,探了探她的面颊,好在并不发热,便放她躺好,又起身到外间,从嵌螺纹的茶盒里寻了块冰糖化了,重将茶水端给她。 毓坤这才喝下去,小小打了嗝,又抿唇道:“冷。” 怕是茶凉了,蓝轩接过她喝剩的杯底一饮而尽,却是温温热得刚好。 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还冷么。” 毓坤抬眸,蓝轩见她额上起了层细汗,细腻洁白的肌肤下是淡淡的红,断不会是冷。但她只是定定瞧他,眼神飘向着帐外的黄花梨多宝格。 蓝轩知道那上面有个錾银的汤婆子,这下终于明白了,她不过是想使唤他罢了。 蓝轩好笑,还是下榻寻了那个汤婆子,握着香箸,从室内一角的香兽中拔了块染了沉水的炭,将汤婆子灌了水,好好地煨着,端给她道:“这回可好些了么。” 毓坤明白他大概是瞧出来,将汤婆子接过来抱着道:“勉勉强强罢。” 蓝轩一笑,仍旧是上榻,好好将她搂着,果然不一会毓坤便嫌热,将怀里的汤婆子丢开了。 蓝轩笑了笑道:“我倒觉得,以后你还是给我生个儿子好。” 毓坤本能嗤道:“谁要给你生。” 却又忍不住好奇道:“为什么?” 蓝轩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已有了个这么爱撒娇的小闺女,以后自然是要个儿子的好。” 毓坤终于明白,他是拿她打趣呢。又羞又恼,将他狠狠一推,坐起身道:“这才多久,就开始嫌了。” 见她故意放狠话,掩盖羞窘,蓝轩忍俊不禁,低声在她耳畔道:“怎么会嫌,是怎么疼都不够。” 瞧着他神色正经,毓坤一时怔住,好半天才哼道:“惯会说好话哄人。” 像是感到她的不安,蓝轩握着她的手道:“我会照顾好你,也会照顾好这个孩子。” 这是他此前说过的话,这会又重复一遍,毓坤也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个想法,抬手翘起小指道:“说的不算,要拉钩的。” 像是被她这样孩子气的样子打动,蓝轩也举起手,小指和她绕在一起,正色道:“好。” 她认真地勾住他的小指,用力拉扯了好几下。 被蓝轩紧紧抱着,毓坤在他怀里小声道:“你不会走的,对罢。” 蓝轩道:“永远不走,永远陪着你。” 毓坤这才闭上眼睛,小指仍是与他牵连在一起。她在心中想,既然已经拉过钩了,那总可以放心地睡了罢。 再醒来的时候毓坤感到枕边空空如许,她有一瞬地茫然,帷幄的缝隙中漏出的晨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勉强适应了会才发觉自己蜷在御榻的一角,乌发铺满了满枕。 她下意识去摸另一边,那处本该睡着一个人,然而触手间是冰凉的织锦,并没有一点人气,她的小指间自然也是空落落的。 脊背上泛起层凉意,毓坤犹不肯信,沙哑着声音唤道:“冯贞。” 很快便有人在帐外应道:“奴婢在。” 毓坤用力吞咽了下,方开口道:“……蓝轩呢?” 冯贞似乎有些错愕,顿了会才答道:“仍旧是羁在北镇府司衙门,没有陛下的话,无人敢发落。” 更大的凉意涌上来,毓坤攥紧了榻边的雕栏,轻声道:“朕昨晚……昨晚可见了什么人。” 冯贞更加奇怪,不知她如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昨天陛下打北镇抚司衙门回来便乏得很,陈太医的药也未用,一直睡到这会,中间奴婢来看过几次,见陛下从未睡得这般安稳……” 毓坤颓然地倒了下去,原来那竟是场梦。 无怪乎一切都那样地顺遂,那样地合她的心意,所有都是她想要的,让她觉得那样的不真实。 果然不过是场梦…… 帐外冯贞仍在絮絮叨叨道:“……奴婢见陛下睡得那样沉,便未敢唤陛下起身,今日的早朝也……” 见帐内一点声息也无,冯贞直觉毓坤生了气,说罢跪了下来道:“是奴婢自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冯贞知道,这次是出了大事。所以打毓坤从北镇抚司衙门回来,脸色那样的不好看,第一次连药也抗拒,他便明白,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要好好休养,所以到了早朝的时候,他也没忍心叫醒她,而是传了道旨意,叫文武百官散去,只留内阁的几位在值房等着毓坤传召。 他知道这是擅作主张,但即便被罚,他也认了,他不能看着他打小伺候大的人就这样熬倒了。 好半天没听毓坤发话,冯贞跪着不敢起,就在惴惴间,听得她苦笑道:“你早该喊醒我的。” 果然是生气了罢,冯贞重重地磕头,却听毓坤道:“罢了,原也不怨你。” 她的语气很是怅然,冯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毓坤已掀开帷帐,走下来道:“伺候朕洗漱。” 她走得并不快,背影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似地,冯贞第一反应竟是赶紧去关窗。回身见毓坤走到案前,端起温着的茶漱了口,就那样饮下了整整一碗,不禁道:陛下慢些。” 说罢见毓坤怔怔望着手中的茶碗,也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子很是叫人疼惜,冯贞不由道:“这会时辰也不早了,陛下便是要传召什么人,也不急在这一刻,陈太医已在外侯了半日,还是请他进来瞧瞧罢。” 毓坤在案边坐下,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黄花梨多宝格上,那只錾银的汤婆子仍旧好好地放着,并没有人被动过的样子。 心中一痛,毓坤很快将视线转开了,淡淡道:“传进来罢。” 陈木石在她脚边跪了片刻方起身,这会毓坤已换好了常服,窄袖的金边卷了起来,陈木石在她腕上搭了一刻,躬身退了开去。 感到毓坤牢牢盯着自己,陈木石不禁道:“陛下劳心过度,需得静养几日,但总体是无大碍的。” 说完后见毓坤仍是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不由道:“陛下?” 毓坤好一会才道:“你可还有什么……别的要说?” 陈木石不懂她的意思,但也不能不答,只得道:“陛下脉象平和,身体的底子是在的,只要好好将养,恢复元气也指日可待。” 听了他的话,毓坤并没什么表示,陈木石也不觉得她满意,反倒是面上似有失望,正揣度间听毓坤道:“你下去罢。” 陈木石叩首行礼,提着药匣子出去的时候不禁回眸,见毓坤坐在御座之上,支颐阖目,似是心事很重,对冯贞交代道:“陛下的病,是心病,怕是要人才能解。” 冯贞意会,遣人送他出了乾清宫。 这会暖阁中寂静无声,毓坤感到带着暖意的日头正落在她身上,但心里却是冰凉一片。 她就知道,哪有那样巧的事呢,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她正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当真得了这样一个孩子,也只有梦里才会有这样的事罢。 就像她清楚地记得,和他在一起时候,她确实不曾有一次忘记喝药,陈木石的方子,断然不会有失误,原本她是庆幸的,现在却竟然有些后悔了。 再者说,他们也有许久未在一起了,她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打算要走了,所以他不再碰她,也不想要什么牵绊。 头痛得很,毓坤不愿再想,如果没有这个梦,她还可以尽力说服自己,放他远走,但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不禁去肖想那样的可能,去期待若一切是真的,该是怎样地美好。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渴望。 ※※※※※※※※※※※※※※※※※※※※ 没有那么快完结,也不会敷衍地he,已经写到这会了,想把我想要的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也很感谢大家能一路看下来。 第186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打定了主意,毓坤逐渐冷静下来。越是到了这会, 她越要打起精神来, 一步也不能走错。 冯贞回到暖阁中, 见她仍旧沉默地坐着, 不由唤道:“陛下。” 毓坤抬眸, 冯贞忽然觉得, 她已有了全然的打算,不禁躬身道:“内阁中的几位, 还在侯着等陛下传召。”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廖仲卿等人, 宫中出了刺客, 虽未张扬, 但想必外间已有了风声,身处中枢机要职位的首辅和六部官员想必多有忧心。 但刺客之事毓坤并不愿闹大, 所以更要着意安抚。望着冯贞,毓坤道:“传罢。” 待冯贞捧着拂尘要走出去之时, 毓坤轻声道:“你去趟北镇抚司衙门,将蓝轩带回来。” “瀛台上的玉熙宫,朕今晚要在那见他。” 冯贞愣了愣,但没有多问, 垂手应道:“是。” 瀛台是西苑的一座岛, 虽不知毓坤要在那见蓝轩做什么,但冯贞知道此事需做得隐秘。 他一面向外走, 一面在心中盘算着, 走到廊下之下时, 待见到地上重叠的影子已然晚了,打了个趔趄,差点和来人撞在一处。 冯贞刚要训斥,是哪个毛手毛脚的宫人不当心,却没成想抬头望见的竟是沈峥。而他身后的另一人不消说,是陆英。 冯贞见他二人也来了,行了礼道:“陛下刚传了几位阁老,怕是要一会才有空。” 如今陆英任户部侍郎,入宫议事并不必繁缛通传,而沈峥虽是七品的给事中,但言官有权直面圣言,所以冯贞见他们不得召而来也不奇怪。 而他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但毓坤正为此忧心,冯贞不想让她烦恼更甚,故而让他们二人稍待。 沈峥道:“无妨,我们便在此等候。” 冯贞便命人为二人引路,到乾清宫偏殿的值房中歇息。 见他形色匆匆,是着急要走的样子,陆英不由道:“……是又出了什么事?” 冯贞摇头,他是要去北镇抚司衙门,自然不好对沈陆二人说。 待冯贞走后,沈峥见陆英仍是望着他的背影,不由道:“可有什么不妥?” 陆英道:“若是一般的事,冯贞是不会瞒着你我,他这样谨慎,怕是与蓝轩有关。” 沈峥道:“你是说……” 陆英道:“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北镇抚司衙门的好,宫里面有我在就够了。” 沈峥以为然,也不耽搁,转身便出了宫门。 等了大概一个时辰,陆英在偏殿的值房中远远望着,廖仲卿等一众老臣从乾清宫的暖阁中步出,面上的神情缓和,想必见到毓坤后终于放下心来。 但陆英却心中发沉,他看得出这是个征兆,以他对毓坤的了解,他明白她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蓝轩是那样的身份,她仍要如此处置,陆英说不出心中是如何的情绪翻涌,但他知道,她是不清醒的,但他不能放任。 大概冯贞此前已派人禀告,陆英在廊下立了会,便有个内侍上前,引他向暖阁中走去。 她似乎睡得不错,虽与诸臣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这会精神尚好。 陆英看得出来,毓坤传召他之前是想好了说辞的,所以在她开口之前,他已行礼起身,望着她,单刀直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蓝轩。” 他的直接确实打断了毓坤的思路,陆英看得出她顿了下,面上渐渐现出不悦的神色,好一会方道:“你想朕怎么处置。” 陆英听得出她话中的意味,她并不想他干涉她的任何决定。 陆英淡淡道:“陛下已有主意了罢。” 毓坤没说话。 她的默认让陆英也许久没有开口,就在毓坤不禁揣度起他准备劝她的话时,陆英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从怀中取出折起的一张笺,叫人呈上给她。 毓坤有些好奇地展开,发觉上面写着的是些人名,有些是她熟悉的,有些则不是。但毓坤看得出来,这些人中大半有个共同点,就是都与蓝轩走得近。 果然,在她阖上那张纸后,陆英道:“陛下便是要留人,也该剪除羽翼才好。” 毓坤心中震了震,他竟没有再劝她,这很出乎毓坤的意料,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陆英的话有些道理。如今的朝廷,并不是她的朝廷,若不能将权力收回来,便永远只能做个傀儡。 见她面上似有动容,陆英也没有再说什么。 毓坤最终道:“朕知道了。”同样没有说究竟该如何去做。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毓坤看得出陆英定定审视着她,她并不想叫他看出她的打算,所以她有意回避他的视线。 一时间暖阁中沉寂下来,最后还是陆英打破沉默道:“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毓坤有些兴趣地望着他,陆英道:“洛宁失职,已革去其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臣以为沈峥堪当此任。” 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而洛宁是蓝轩的人,使她这个皇帝行权多有辖制,若要换个贴心的人,断没有比沈峥更合适的人选。 但洛宁是蓝轩的人,正因为这一点,她并不愿轻易撤换,毕竟她还抱着那样的期待。 见她没有应允,陆英也只是静静地等着,毓坤不得不道:“此事再议。” 好在陆英并没有多言,很果断地叩首,之后告退。望着他的背影毓坤不由想,先前无论有什么事,他都会仔细与她说的,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 从诏狱中提人出来这事,自然是冯贞亲自去做。说实话他倒打心里确实佩服蓝轩,经历了两朝的风风雨雨,无论是位极人臣还是身陷囹圄,皆能做到荣辱不惊,云淡风轻。 就比方这锦衣卫诏狱,断没有人是囫囵出来的,不死也要扒层皮。可他倒好,受了这么些折磨,依旧是沉着,只是在刚走出来时,被灿烂的阳光刺痛似地,微微眯起眸子,之后仍旧是稳稳地走上了备好的那辆马车。 蓝轩并没有问要被带去哪,但在马车停在西华门外时,他走下马车还是有一瞬的讶异。再往前走便是西苑,蓝轩沉默地跟着冯贞登舟,穿过渺茫的北海,在瀛台下了船。 这里是太液池中一座孤岛,远远望去,只有玉熙宫前的石龛中朦朦胧胧有着一点光亮,蓝轩走进去的时候,冯贞已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宫人上前为他引路,面生得很,是他没有见过的。 那宫人似乎也不识得他,看得出是平常只在西苑中伺候,从未到过紫禁城的,引着他穿过蜿蜒的回廊,向着正殿旁的那片矮檐去。 蓝轩依稀记得,那处有个温泉池子,果然走了几步便闻到阵湿润的水腥气,那宫人低声请他在此处沐浴更衣,之后再面圣。 的确,他在腐朽肮脏的诏狱中待了那么久,连衣袂也染上污秽的气息,不宜见驾。 蓝轩对冯贞的安排并没有异议,他趿着木屐,缓步走入氤氲水汽,解开中衣,踏入碧波荡漾之中。 温热将他包围,耳畔是涓涓的水流声,温泉引自地下活水,这会正源源不断地从龙头涌出。 阖目之间,蓝轩突然察觉到异样,头顶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蓦然睁眼,他堪堪望见个盈盈的身影,竟是毓坤。 她只披着件襕衫,缓缓走近。 蓝轩抬眸,白色的雾气之中,他只看得见她修长的小腿,纤细的足踝。 第187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耳畔仍旧是潺潺的水流声,蓝轩却觉得不真切, 直到眼前的人光足踩着荡漾的碧波走近, 一点点走到他的面前来。清澈的温泉水中, 她的肌肤被热气蒸出暖粉色, 又白皙得好似透明一般, 整个人都水盈盈的, 扇子似地睫毛上挂着雾气凝成的露,轻轻一眨, 便沿着姣美的面颊滚落。 见蓝轩只是望着着自己, 毓坤在离他不远处, 靠着青玉的石壁, 缓缓地沉下身去,涌上来的温泉水将她淹没至肩颈, 宽大的襕衫在水中摇曳,越发显得其下的身形纤细。 他的目光仍旧是落在她身上, 毓坤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这里许你来,就不许朕来。” 蓝轩沉默地审视着她, 见她并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 只是随意地扯下玉簪,让满头的乌发如瀑布似地落下来, 如鸦羽般铺了满怀。又很快被她捞起来, 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雪似的藕臂, 但她并没有在意,只是拎着湿发,举起木瓢舀水,一点点从肩上浇下去…… 蓝轩倏尔站起,披上搭在岸上的中衣,转而向上走,然后便听到身后剧烈的水声。 他回眸之时,毓坤已从水中起身,雪白的面颊上有一点绯红,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打湿的襕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曼妙的曲线,单薄的肩微微颤动,急促地喘息。 蓝轩莫名想要拥住她,但还是克制住了,只是道:“陛下不必如此。” 一句话便昭示着,他已明白她的用意。 毓坤闻言,攥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了。 蓝轩望着她垂下眸子,听她轻轻道:“我知道你要走的,只是……” 她抬眸望向他道:“……我不想你忘了我。” 似乎鼓起勇气,她才说出这样一句话。其实说完后毓坤心中并没有底,毕竟面前之人从来都是那般果决。 就在说不出的感觉一点点涌上来的时候,毓坤忽然感到手腕被牢牢攥住,然后被一股大力从水中拽了上去。 大概是一整夜都没能怎么睡,毓坤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得厉害。身后的人牢牢拥着她,温热的胸膛正贴着她的背。虽然浑身都难受得厉害,但她心里却是踏实的,甚至莫名地安心。 感到身后熟悉的体温,她默默闭上眼睛,蜷起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再次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竟连日头都有些偏西,金乌的余晖从轻薄的纱帐间漏进来,碎金一片,叫人睁不开眼睛。 感到她身子动了一动,又很快没有声息,蓝轩低声道:“既醒了,便起来罢。” 毓坤这才睁开眼,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正与他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 呼吸相闻,望见他眸子里的那抹深沉,毓坤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转开脸藏进软枕里,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会并不想面对他。 然而蓝轩却扣着她的腰,就那样抱着她坐了起来。不情愿地伏在他肩上,毓坤只听到咕噜的声音,好一会才明白是自己的肚子。这会最后一点染了金晖的云翳也落下去,玉熙宫中渐渐黑沉下来,毓坤才真切地感到饿。 这一饿起来连手脚都有些发软,原来她竟睡了整整一天,蓝轩大约早已醒了,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一点没有动。 原本她就不怎么舒服,折腾了一夜,这会就更不爱动了,蓝轩将她放下来,按在榻上靠着。他的中衣尚穿得齐整,而她原先披着的那件襕衫,早不知被丢到何处去了。 好在光线昏暗,不至于太难堪,毓坤用力拉上锦被,牢牢将自己裹着,蓝轩摸了摸她的面颊道:“起来洗漱,然后传晚膳。” 毓坤默默点头,蓝轩已起身换好衣衫,是要去唤人。毓坤想喊绛雪服侍自己更衣,然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哑得说不出话来,而她这会也记起,除了冯贞,她并没有带别人来。 只能将就了,毓坤扯着被子坐起身,才发觉蓝轩已经回来,端着铜盆和皂巾,还有一托案衣裳,从外到内,叠得整整齐齐,应是冯贞备好的。 但冯贞的人并没有进来,毓坤不禁在心中揣测,是蓝轩不许他来吗?冯贞虽然是内侍,但也算是男人,他不想叫他贴身伺候她…… 发愣间,蓝轩已拿热巾给她擦了脸,又捉住她的手放在热水里浸着。毓坤舒服得叹了声,待热意渐渐消散,擦了擦手,端起茶水漱口。 放下茶盏的时候,毓坤见蓝轩正拿起她的常服,最下面是套素白的中衣,再下仔细压着道白绸。 蓝轩自然知道这白绸是做什么用的,毓坤倒有些尴尬了,轻声道:“我自己来。” 蓝轩只看了她一眼,是叫她坐着别动的意思,毓坤只好转过身去,挺直了背对着他。 缠得时候他没怎么用力,只是松松裹了几道,毓坤知道他是不想她不舒服,趁他转身的时候又自己悄悄紧了紧。蓝轩大概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她感到他顿了下,那点怜惜意味叫她心中一怔。 随后她就感到他的手按在她的腰上,那处青紫一片,她原本就生得白,稍微一碰就红一片,昨天他没有控制力道,现下她身上看起来就格外的凄惨。 他掌心的热意一直熨在那处,像是不愿离开,毓坤转过身道:“也不怎么疼。” 虽然蓝轩的表情有一瞬的转变,毓坤还是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些疼惜的情绪。她趁热打铁,一面拿过中衣,一面道:“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她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但却屏住呼吸,一点点听着他的动静。蓝轩一直看着她穿好中衣,方道:“若是陛下应允,下月初十便能齐备动身。” 他仍旧是要走的,毓坤没有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下月初十,不过二十余日,毓坤想了想道:“那你打算先去哪?” 蓝轩答道:“从泉州到占城,经爪哇,到真腊、暹罗。” 他说的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除了海上的商人,还没有帝国的使者正式到达过,毓坤想了想道:“既然是奉朕的旨意,第一次出使自不能简陋,该有的阵仗还是要有的,要叫蛮夷之国也见识大明的国威。” “这件事就让礼部去办,朕想最慢四五十日也安排妥当了。” “不会误你事的。”她最后补充道。 说完这话,毓坤并没有去看蓝轩,一下就将他准备行程的日子延长一倍有余,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随着沉默的延长,毓坤在心中想,他大概是不愿意的,却听蓝轩道:“既如此,那便按陛下的意思办罢。” 第188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他竟然答应了。 这事办得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毓坤一时不敢置信。 蓝轩打破沉默道:“另有一事,请陛下应允。” 原来他是有事求她,所以才答应得那样爽快, 毓坤在心中想。 其实他要说什么她也猜得到,深深望了蓝轩一眼,毓坤道:“你想让朕放了你那侄儿。” 蓝轩低声道:“他犯了那样的过错, 陛下要杀也是应当,但臣愿以性命担保, 若陛下留他一命, 让他随臣而去, 断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果然如此,毓坤不由想起赵彦那双冰冷的眼睛, 那是要杀她的人。而他为了他,愿意向她求情,这才与她这么耽搁。 这想法令她的心狠狠抽了抽。虽如此,她却不肯表现在面上, 越是气恼,越是冷淡道:“以性命担保?你当真以为朕不肯杀你?” 蓝轩没有反驳,只是举起手,竟要起誓,毓坤忽然不想听他再说什么, 打断道:“你大可放心。” “朕自会拟一道旨意, 让谢意不伤他性命, 等到时随你出使。” 说完她便倒回榻间, 感到蓝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抬手将床帏也扯下来,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面。 毓坤以为他得了承诺,必会自行离开,许久却不见蓝轩动静,知道他没走,不由冷道:“既然还有那么些事要准备,你也不必留了。” 听出她不耐的语气,蓝轩叹道:“已传了晚膳,陛下还是用些。” 他低沉的声音与她就隔了层罗帐,毓坤干脆翻身道:“撤了罢,朕乏了。” 话音落下,毓坤便感到异样,蓝轩已掀了床帏,将她拦腰抄抱起来,就那样放在膝上坐着。 被他这般困着,毓坤气得更急,他是把她当作什么人,可以这样的肆意作弄。 挣扎间,毓坤抬肘,狠狠给了他胸膛一记,但蓝轩只是闷哼了声,仍旧牢牢将她环着。毓坤挣不脱,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却听忽他道:“对不起。” 一时间,毓坤被怒意灼烧的心凉了下去,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但他有他的选择,他仍是要走的,所以他对她有歉意。 忽然觉得委屈极了,她何须他这点歉意,她不过是生气……气他既扰乱了这一池春水,又飒然而去。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平静下来,毓坤也不再挣,只用力闭了闭目道:“传膳罢。” 蓝轩放开了她,毓坤兀自在榻边坐着,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 原本以为会有宫人在外布膳,但很快竟是蓝轩自己回来。他手中还端着个食盒,还没到近前毓坤便闻到扑鼻的桂花香气。 蓝轩在她身边坐下,将食盒的盖掀开,其内是一碗浓稠的乳酪,奶霜上淌着碎金的桂花蜜,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开。 这乳酪很和她的心意,毓坤知道蓝轩是有意的,只要是他想,哄人开心还不是手到擒来。 虽如此,毓坤也没有在意。她不客气地端起碗,握着汤匙一口气吃下了半碗,唇齿间是淳甜可口的奶香。 一日未进食,这会吃乳酪才不伤胃口,放下碗,毓坤不禁在心中暗叹,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是如此周全。 见她用完拿起热巾擦了擦手,仍旧是躺回榻上,恹恹的样子,蓝轩并没有离开,反倒放下床帏,在她旁边径自躺下来。 不仅如此,他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腰身,是叫她向里给自己让出位置来。 毓坤很不服气,但望见他面上凝重的表情,不由自主竟照做了。 御榻宽大,两个人横躺也不会拥挤,但毓坤并没有离蓝轩很远,她几乎能感到,两个人的发丝若有似无地绞缠在一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毓坤望着榻上的雕花,已然有了困意,方听蓝轩问道:“陛下想听故事么。” 毓坤心想,他还真把她当作小孩子哄,这会竟要讲起故事来。虽如此,最终毓坤还是好奇他要说什么,翻了个身,冷淡道:“随便你。” 蓝轩似乎陷在什么回忆里,很久后才道:“那便讲我小时候的事罢。” 毓坤不禁打了激灵,几乎有立刻转回身的冲动。虽然大概知道他的身世,但其中仍有许多疑惑,而他的出身对于他们的关系来说,也是禁忌,蓝轩此前从未说过,她也不曾刻意去问。 现在他竟主动提起,毓坤的心禁不住怦怦跳得剧烈。 也没等她的回答,蓝轩自顾道:“其实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一直在逃。” 毓坤在心中想,他说的我们,大概还有他爹娘。 果然,蓝轩低声道:“听我爹说,我出生在苏州。” “当年他带着我娘,还有少数亲随,一路向南,辗转数省,方在苏州的道观中落脚。” 毓坤是知道这事的,不过在那之后没几年,朝廷的追兵到了,他的爹娘也都死了。但据她所知,当年那个孩子,即所谓的殇怀太子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下了, 但她并分不清,那会被救下的是蓝轩,还是他的兄长,而萧仪为什么又要带他走。 似乎想到同样的事,蓝轩望着她道:“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古往今来,皇室中鲜有双生子的记录,而登御宸极的皇帝中更无一例外没有双生的兄弟。“ 如此直接的问题叫毓坤一下愣住,的确,在她的印象之中,从尧舜到现今,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未有一人是双生,在她看过的史书之中,也根本没有这样的记录。难道是皇帝后宫里的女人从未产过双生子吗?看她和婉婉就知道了,并不是如此。 那究竟是为何? 毓坤越想心越沉,终是道:“也许并不是没有,只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在立储的时候总会考虑,若两个儿子不仅资质相同,连样貌也一般,若一人为君,那另一人该如何自处?” “甚至于说,有朝一日,为臣的弟弟将为君的兄长取而代之,臣僚们也并不能发觉,这岂不是件可怕的事,所以皇帝自然不会将皇位传给这样的儿子。” 蓝轩却道:“也许还有种可能,这个皇帝只有这么一对儿子,他选了其中一个活下来。而另一个,永远做他兄弟的影子。” 毓坤蓦然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轩平静道:“我出生的时候,便是这样。” “当年为我娘接生的道人曾对我爹说,《周易》有云,单为阳,双为阴,我娘诞下的这对双生子,是世间之至不祥。” “而我爹却笑,在他看来,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若对外说只有一个,再将另一个藏起来,即便将来复位不成,还能为赵氏留下一丝血脉。” 毓坤忽然就懂了,不由道:“你……就是被藏起来的那个。” 她知道蓝轩说的藏,绝不可能仅仅是隐姓埋名那么简单,恐怕其中有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蓝轩并没有回答,只问道:“你可知道’恒’是什么意思?” 毓坤茫然地望着他,这是他的名,她唯一知道的,关于他真实的部分, 蓝轩道:“是我爹给我取的名,而我哥哥名为升。” 毓坤不禁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祝颂君主如日月长久,毓坤以前读到时只觉得庄严,现在却觉得沉重。 日月不同辉,注定一个落下才有另一个。 见她面上的神色,蓝轩怅然一笑道:“是这个意思,我哥哥是日,我便是月,我是他的影子。” 毓坤道:“他的影子,又是什么意思?” 蓝轩淡淡道:“就是不能被人看见,也不能被人知道,如果他不能活下来,就代替他。” 毓坤不可置信道:“你爹就这样关着你?” 蓝轩道:“也不是关着,只是将我交给他一个他信任的人抚养,不许我在人前出现。” 毓坤道:“那你娘呢,难道你娘也愿意?”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才道:“她不知道。” 毓坤道:“什么叫不知道?” 蓝轩轻声道:“我娘从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儿子,我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生下的是双生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 毓坤的嘴唇抖了抖,从蓝轩的描述中,她几乎可以勾勒出他爹的样子,那是个真正的,铁血无情的帝王。 见她的眼眶发红,显然是为他难过,蓝轩握住她的手,反安慰她道:“也许她知道呢,毕竟我也是我娘生下来的,我小时候总是会想,其实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还有个孩子在别的地方,但她不愿违逆我爹,所以不能来看我。” “在我想着她的时候,她也在想着我。” 毓坤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眶中的湿意压回去道:“你爹当真……” 话到一半便止住了,蓝轩的语气并没有怨怼,她却为他不平,不由道:“那若他复位,你所受之苦岂非平白?我总以为,这样对待……” “若他复位……”蓝轩笑了笑道:“若我爹当真复位,按他的心性,大概会杀了我,只留我哥哥一个。” 毓坤的肩膀一颤,不禁想到了她即位时的情景,那会她爹也是要杀了她的。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蓝轩道:“说起来倒是,我爹和你爹,其实是同一类人。” 毓坤不由抿唇,想到自己,她忽然就能理解他了,当年她娘不是也做了一样的选择,从此她和婉婉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境遇,是可悲而相似的。 “所以……”蓝轩抬眸,望着毓坤道:“第一次发觉你是个女孩时,我便觉得有趣。” “原来你竟和我一样,也是被你娘选中,放弃的那个。” 第189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第一时间要反驳, 她娘从没有要放弃她,只是…… 然而, 她最终沉默着, 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如今回想,其实蓝轩说得无错, 他们确实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见她睫毛忽闪了下, 眸子很快垂下了,蓝轩忽然道:“但后来我却发觉,其实你和我并不像。” 毓坤不由道:“这怎么说。” 蓝轩瞧了她一眼道:“傻里傻气,又喜欢惹是生非,你说哪儿像。” 他说得理直气壮, 毓坤气结,到这会他还有心与她玩笑。 见她愤怒的样子, 蓝轩一笑,神色却郑重。 “其实你的性子,更像我哥哥。”他轻轻叹了口气。 毓坤一怔,听蓝轩淡淡道:“他也是这般, 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我看着你对公主的样子, 便会想起我哥哥来,他待我也是一般。” 毓坤知道蓝轩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也不愿打断他, 只是静静等着。 果然, 他低沉道:“我哥哥一直是知道我的。” “但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是替代, 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第一次见到我时, 他便求我爹,让他放了我,让我过正常的日子。” “但我爹怎么会听他的话,不过是连他一起惩戒罢了。” “直到后来,我爹娘都死了,我爹的亲信将他从乱军之中救出,要送与萧仪抚养,我哥哥便找到我,将这机会让了给我。”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他对我说,小凤去罢,远远地走,忘记你的身世,做个普通的人,过你想要的生活,再也不要回头。” ”但我知道,那其实也是他想要的生活。” “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我做了萧仪的儿子,少年意气,风光霁月,那是我人生中最恣意的日子。而我哥哥……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从未有过他的音信。” “我时常会想,他明明知道复国之事渺茫,却不能辜负身边人的期望,为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颠沛流离,在无人知晓之处,苦苦支撑。” “我曾无数次想过我们的会面,却没有想到再见是十年之后,竟是在牢狱之中。“ 刹那间,毓坤的心一紧,这段往事她也是知道的,当年因陆循构陷,萧仪无一言自辩,她爹深感被背叛,杀了这个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还不够,还要折辱他,要让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入宫为奴。 这一切对于萧恒来说,比死更不堪。 好一会毓坤才有勇气开口道:“那当年,是你哥哥将你从狱里换出来?” 蓝轩极缓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我从昏睡中醒过来,只觉得愤怒,愤怒他为什么要替我抉择,有没有问过我意愿?” “但当我找到他的时候,我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蓝轩忽然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毓坤的心颤了颤,听他压抑着情绪道:“你大概不知道,受了宫刑的人,都会被送到蚕室一样的地方,那里四面都点着火盆,因为流得血太多,人便会感到冷,又因为疼痛,只能佝偻着身子,但又不能蜷起腿,以免伤口粘连,于是手脚都要被紧紧捆着。” “只有这样熬过三十天,能下地之后,才会去到宫中。”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毓坤抬眸,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看到那样痛苦的表情,剜心之痛,她感同身受。 见他英俊的眉目间尽是无法掩盖的伤痛,毓坤不由自主地凑近,最终迎面将他抱住。蓝轩很是意外,身子僵了僵,腰挺得很直,毓坤却将他抱得更紧,有些笨拙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她并不会安慰人,现在却想为他做些什么,靠在她柔软温暖的胸膛上,他终于肯卸下力气,就那样安静地抵着她,毓坤听得见他的激烈的心跳渐渐平静,放软了身子,任他的手臂环上她的细腰,下颌压在她肩上,懒洋洋埋进她颈间,一点点嗅着那里芬芳的少女气息。 她忽然发觉他也有脆弱的一面,见惯他的强势,如今这样孩子气的样子,竟让她觉得有些许可爱。 毓坤想,原来他也是可以依靠她的,在这样的时刻,她愿意给他些安慰。 好一会蓝轩才松开她。 他已恢复了冷静和自持,仍旧是果决心性,继续讲述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就像……要将身体里的血都流干了。” 蓝轩的语气平静无波,毓坤却看得到他眸子里的愤怒,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厌恶血的味道,又是如何一次次逼迫自己面对最深的梦靥,在北镇抚司衙门观锦衣卫刑讯时不改色。 她竟有些心疼他了。 慢慢握住他的手,毓坤道:“那后来呢。” 蓝轩道:“那时的我,看着我哥哥躺在那里,几乎去了半条性命,我心中既痛又悔,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受这样折磨不是我?” “我恨你爹,但更恨我自己。” “我曾极其痛苦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哥哥却抚着我的脸说,他想让我活下来,想让我们都活下来。” “因为他知道我是萧恒,知道我有我的骄傲,宁可干脆地死,也不会屈辱地活。他说已有了自己的儿子,并不在意这些。” “那时我流着泪对他说,我不怕死,一点儿都不怕,我哥哥却对我说,小凤,你应当明白,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活却难得多。” 毓坤记得,这话蓝轩也曾说过。 蓝轩沉声道:“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决定不再做萧恒,以往的那些声名、心性,我都可以抛下。” “但我依旧不能原谅自己,如果我当年没有同萧仪走,那我哥哥也不会为了我,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我要为了他的期许,好好活着,要成就他和我爹都没能做到的事。 毓坤不由顿了下,蓝轩察觉到了,但并没有回避,而是道:“又过了些时日,我哥哥渐渐好起来,也到了要入宫的日子。” “其实我是不愿他去的,我想要带他走,走得远远的。” “但他却说这是个机会,如果他能走到离皇帝最近的那个位置上,而我在宫外筹谋,到时候便能成为我的助力。” “我终究没拗过他,但与他约定,无论发生何事,在宫中的每一个月都要传封书信与我。” “我哥哥也信守约定,无论过去了几个年头,他每月皆会给我写信,直到……” 毓坤道:“直到他出宫去查那件事,从东南出海,再……没有回来。” 蓝轩沉默了会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他。” “即便穷尽东海,活,要见人……” 他终究没说出那几个字,毓坤心中闷闷的,现在她终于能理解他了。 “所以,后来是你代替他回宫?” 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我哥哥出海前曾写信要我去福建,但等我到了约定的地点,约定的时间,却没有见到他人。” “之后三日,依旧不见他的人,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我并不死心,又整整寻了他十天。” “后来我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要想查清楚真相,只能用非常手段。” “所以我要回到京城,回到紫禁城中,回到你爹身边去。只有在那样的位置上,我才能做我要做的事。” 毓坤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甚至说,他几乎已经成功了,只要……长睫微微颤了颤,毓坤抬眸望着蓝轩,轻声道:“那就这样放弃了,你不后悔?” 听了这话,蓝轩第一次正经地打量着她,目光沉沉。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放弃。”他望着她道。 毓坤有些迟疑道:“是……因为我?”但说完便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了些。 蓝轩果然笑了笑,毓坤心中有些失落。 她努力想甩开这念头,却听他淡淡道:“是,也不是。” 第190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蓦然抬眸, 一瞬不转地盯着他, 蓝轩直视着她道:“相较于私心,我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曾经我以为, 我注定会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但从陆家倒了,我便在想, 曾经的我爹,你爹, 萧仪,陆循……哪个不是运筹帷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就像我如今报了仇, 却也换不回我哥哥。” “兴亡皆黎民所苦,这天下姓什么,当真如此重要?”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 在她耳畔炸响。毓坤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开口,然而意识到一直以来压在肩上的社稷,她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因为她永远无法做到像他一样, 放弃。不说是她,这世间又有几人同他一般,有这样的魄力。 见她沉默着,蓝轩淡淡一笑, 似乎并没有想要她的答案, 只是道:“在我爹看来, 这自然是大逆不道,然而最近,我时常会想,如今若是我哥哥在,他会怎么做。” “当年的我并不懂,他为何要上那条船。但现在,也许我有些懂得他了。” “我们都是经过罹难之人,在家国大义面前,也许那些所谓的皇权争斗,并没有那么重要。” 沉沉审视着毓坤,蓝轩道:“若治世清平,若承江山社稷者不负所托,即便我放弃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她的内心是滚烫的,毓坤很想说,那就请你留下来,做个见证。但最终,她没有开口,因为蓝轩已给出了他的答案。 她想要的太多,走到这一步,终究无法两全。 长睫颤了颤,复而扬起,毓坤望着他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 “我是说,倘若。”她顿了顿道:“倘若以后同你哥哥那般,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想要取个什么名字?” 蓝轩的表情忽然复杂起来,复杂到她忽然后悔问出这样的话。 “自然想过。”他最后道。 “我也有私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毓坤屏住呼吸,蓝轩牢牢望着他道:“只是……我以为,你不愿意。” 这话让毓坤血液上涌,面色发红,不禁道:“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干。” 蓝轩眨了眨眼道:“那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毓坤抿唇道:“什么?” 蓝轩道:“那我们的孩子,你喜欢取个什么名好?” 他说得直白,毓坤的面颊简直要烧起来。 她想翻过身去,干脆甩开这话题,却在望见蓝轩不在意的表情时顿住了,听他笑了笑道:“玩笑罢了。” 他那样随性的态度叫毓坤不服气起来,坐起身,就那样瞪着他,蓝轩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隐约看得出,他英挺不羁的眉目下,掩藏在眸子里的渴望。他也不吝让她知晓,只是他不会说。 毓坤不禁想,他和她还有一点像,就是他们都极重视家人,重视血脉,所以如果真的有一个孩子,他想必会很疼惜罢…… 指尖轻轻蜷了蜷,毓坤抬眸道:“我觉得熙字很好。” 蓝轩惊讶地望着她,毓坤继续道:“是光明的意思,亮而兴盛,日月同辉。” 她的手被用力地握住了,毓坤听蓝轩缓缓道:“那当真,是很好。” 帘外雨潺潺,最后一点残春也叫这骤雨吹落打去。陆英下了朝,回到城东的官宅中。这处前后两进的院子离陆府先前所在的金鱼胡同并不远,甚至在院中抬头望,便能见远处重叠的歇山顶。 再入仕途,他身上事务繁忙,毓坤日渐倚重,大赦之时将陆家的祖宅发还于他。虽然抄家后所剩的不过荒宅残屋而已,但陆家的祖宗牌位尚在,如此也算是皇恩浩荡,意喻勉力他报效朝廷。 但陆英并没有回去住,甚至没有将老宅修葺,搬回城中后,只是在两道胡同之外赁了间院子做官宅,谢意几次要替他出钱,将宗祠修一修也好,毕竟现在陆家的香火只余他一人。沈峥却将谢意拦了,要他别生事,陆英的心他是懂得,昔日他不愿仰仗的陆家的祖荫,如今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 先前他们总是聚在安国公府,这一次事出紧急,待下了朝,三人径直到了陆英这里。 此前沈峥曾探过冯贞的动向,这会便第一个开口道:“那日冯贞出了宫,径自去了北镇抚司衙门,之后又去了西苑,怕是那会就提了人出来。” 人指的自然是蓝轩。 如今朝内风闻,陛下身体抱恙,已移居西苑,每三日方朝。而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正是蓝轩。先前他因宫内刺客一事,失职下狱,连原先他的亲信,威风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洛宁都被免了官,朝廷内外不禁议论纷纷,蓝轩那样权倾一时的大珰恐怕要彻底失了势,却没想到不过一日,皇帝竟又将人给放了,不仅未追责,仍旧是留用身边。 虽然司礼监的掌印如今是皇帝的大伴冯贞,但若说这禁苑之中的头把交椅,还要数他蓝轩。 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的,这些年来怕也只有他一人。而那些逸闻更是传的纷纷扬扬,古有汉皇思美人倾国,如今却是蓝凤亭独得圣心,坊间多有传言,今上不选秀,自大婚后也只有中宫一位,怕是不喜女色,而更有隐秘传言,如今的蓝轩便是当年的萧恒,因先帝降罪入宫,今上为太子之时便意属之,所以即位后便将人留在身边。 谢意实在是听不得这些事,不由道:”陛下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已到了这样的地步,竟还要留着他。” 陆英道:“你错了。” 谢意蓦然望着他,陆英道:“陛下非但要杀他,甚至仍是要用他。” 谢意愕然,沈峥也不解,陆英道:“那日我去见陛下,试探提了句,让重山为锦衣卫指挥使,陛下却不置可否。” 沈峥道:“所以,你是说,陛下是留着这位置,日后仍将锦衣卫交给他?” 随后他摇头道:“我觉得也不至于,毕竟他是那样的身份,即便是陛下要留他的人,也不可能不防备,而且……” 沈峥道:“另有消息说,陛下拟遣其出使暹罗,此事已交予礼部筹办。” “我倒是觉得,陛下怕是要让他远走,如此便是放虎归山。” 谢意闻言不由迷惑,转了圈道:”你们倒说说,陛下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峥不说话,只望着陆英,陆英道:“这还不清楚么,走是蓝轩自己的意思,而陛下仍是想留着他,或者说,期望他能留下。” 谢意冷笑道:“难道还真能让他逃了不成,这事岂由他说了算。” 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地,猛然拍了案道:“前日宫里曾传了封密旨,要我严加看管刺客,不许他性命有伤。我还道陛下是想亲自审讯,现在想来,那会陛下已对他容情。” 想到这,谢意觉得不可思议至极道:“当真好本事,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迷惑住陛下的?” 沈峥微微启唇,最终没有开口,陆英淡淡道:“喜欢使人盲目。” 谢意像是依旧很难接受这事,拧着眉道:“陛下当真喜欢他?可他是个男人。” 沈峥打断道:“男人又如何。” 见他似不愿谢意深究,陆英不由望了他一眼,视线交汇间,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 谢意沉默下来。 一时间室内气氛凝滞,直到被一阵突兀的叩门声打破。 来人是沈府的家仆,将一封信交予他后便退了出去。 展信而阅,沈峥神色逐渐凝重,谢意不由道:“怎么了?” 沈峥阖上手中的信,沉声道:“首辅廖仲卿联合百官上书,弹劾蓝轩,让陛下将其交与三法司处置,如今正在午门外跪着。” 谢意松了口气道:“廖相明事理,如今也只有请他出来主持大局。” 沈峥却叹了口气道:“没那么简单。”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道:“这信便是我父亲送出的,如今他也在其间,众人已跪了一个时辰,然而陛下并不肯见。” “听说”,他轻声道:“陛下这会并不在宫中,在西苑。” “蓝轩也在。” 谢意的眸色猛然一沉,发觉陆英已起身。 “我去和陛下谈一谈。” 他并没有看沈峥手中的信,而是径自向外走去。 第191章 骤雨初歇。 已听不到淅沥沥的雨声, 毓坤放下手中的书卷,伸了个懒腰,顺手打起水榭的帘子, 正看到雾蒙蒙中蓝轩模糊的身影。 天色已经晚了,水畔的回廊点起一盏盏风灯,柔和的微光绵延到远方。自打移驾到西苑,已过去了几日。虽然蓝轩出使之事已交与礼部筹办, 但他没有提要走,她自然也不会说, 反而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更长久些。 在这湖光山色的一片天地中,两人倒是极有默契地纵情,除却上朝的时间, 毓坤总会和蓝轩到这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畔闲坐, 有时候是看水, 有时候是看云, 如此恬淡, 一时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就如此刻,毓坤轻手轻脚地走出水榭,见蓝轩已收了竹竿,秀逸的身姿起立, 拎起廊下的竹篓,潇洒地将里面的数尾银鲢都掷了出去。 “嗳。”毓坤禁不住唤了声, 待蓝轩转回身, 正见她闲倚在廊柱上, 望着他空空如许的双手,调笑道:“这么大方,明日可拿什么过活?” 说这话时,毓坤忽然觉得他们过得倒好似寻常人家的生活,一人在家读书,另一人在外谋生计。 蓝轩并没有理她,只是缓缓走近,颀长的身影在她面前一点点放大,毓坤才发觉他唇角微微扬起。 按上领口,蓝轩随性地解下蓑衣,踏入水榭中。毓坤被他高大的身形困在一角,下意识贴住竹墙板,凉意从脊背冒了上来,却被他揽住腰,贴近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很自然地咬了口她柔软的嘴唇,低声道:“担心什么,怎么样都喂得饱你。” 毓坤的脸有一点红,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蓝轩并没有放开她,而是更用力地吻她,毓坤有些眩晕,只能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 雨似乎又下大了,呼啦啦的,但后来毓坤发觉,并没有雨,那只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细致和爱怜,第一次全情投入到这样一个吻中,彼此缠绵的气息融和成奇妙的韵律,让她忍不住沉醉。 等到毓坤有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才发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宫人们皆在岸上伺候,没有旨意不会来打扰。偌大的水面上只有他和她,在亘古的星辰之下,她能感到无边的孤寂,又因为有他在,她的内心是平和而踏实的。 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毓坤牵起他向外走,蓝轩没有问,而是仍由她拖着他走到波光粼粼的水边,望着远处紫禁城中影影幢幢的宫室,毓坤轻声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如今方才体会到陶潜的真意。” 蓝轩一笑,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变得严肃。 毓坤惊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并肩的倒影,随着水面微晃蓦然碎裂,远处一叶轻舟疾驰而来,正是向着水榭的方向。 陆英到了西苑的时候,径直被拦下了。守在西华门的是冯贞的亲信,即刻将他求见陛下的消息报与冯贞。 冯贞自然知道,陆英不会无事而来,但毓坤又吩咐过,她在水榭中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许人打扰的。两难之下,冯贞只好亲自跑这一趟,想先将陆英劝回去才好。 但当他真正见到陆英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想简单了。眼前的这位主儿岂是他说劝便劝得住的。尤其是陆英一见到他,便直言厉害,如今内阁首辅正带领百官跪在午门之外,陛下难道竟不知。 冯贞叹了口气,从他的表情陆英即知,毓坤并不是不知道这事,而是有意晾着他,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蓝轩的意思,陆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虽然如今他已无十分的把握,毓坤一定能听得进他的话,但冯贞他是拿捏得住的,陆英知道他并不与蓝轩一路,不过在意毓坤罢了。所以最终冯贞带着他到了渡口,乘着小舟送他去瀛台。 回到玉熙宫后,毓坤便得知是陆英到了,其实方才她便猜得到,这会甘于冒着大不韪觐见的,除了陆英也不会有别人。 好在她最终拗得过蓝轩,将他安置在水榭中,独自去见陆英。 她看得见蓝轩冷清神情中的不悦,但还是忍不住要拿话怼他道:“横竖你也要走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 这样的话出口,便是蓝轩再想说什么,也没有立场。毓坤看着他蹙起眉峰,似欲开口,但最后沉默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并没拦她,心中竟一时不辨悲喜。 直到陆英走进来,她端在御座之上,仍是在想这事,以至于他沉声唤了句陛下,她才微微回神,怔忪间望着他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陆英并没有立即开口,毓坤感觉得到他神情凝重,就那样审视着她。很久以后,他所有的情绪皆敛去,开口道:“廖相奏请将蓝轩交与三法司一事,陛下可知晓了。” 毓坤望着他,目光并没有躲闪,淡淡道:“知晓又如何。” 她的坦然令陆英沉默了瞬,她几乎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重话了,然陆英只是道:“既然陛下已有了决断,那便下旨让廖仲卿致仕,如此一来也可以一儆百,不致再有后来者效仿。” 毓坤很惊讶地望着他,并不肯信,这便是他要劝她的话。她原以为他会说,需得拿蓝轩治罪方能平息此次之事。 见毓坤讶异的神色,陆英淡淡道:“那么些人在午门外跪着,终归不是办法,陛下既不愿为之掣肘,那便自此而始,行君父之权。” 这样的建议实出乎她意料,但是很符合她如今的心意,望了陆英好一会,毓坤最终道:“就依你说的办。” 待陆英走后,毓坤依旧想着方才见到他时的情景,她只觉得今日的他不同于往日,就在某个望着她的瞬间,他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令她心中不安,但又分辨不出任何异样,直到蓝轩走了进来,毓坤才发觉已是三更天了。 第192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蓝轩并没有停驻, 而是径直走了上来,到她身畔,望着她道:“方才是谁来。”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陆英, 直觉蓝轩的表情有些严肃,便岔了个话道:“也没什么,寻常的事罢了。” 蓝轩没有答话,只是审视着她, 毓坤在心中想,如今是她将他束缚住手脚, 困在这西苑之中,身边无人可用,大概也很难得知其他事。 似乎已猜到她在想什么, 蓝轩道:“既不肯说, 那我就猜一猜。” “是陆时卿, 想让你重用他, 是不是。” 毓坤下意识想摇头, 陆英并没有提这样的要求。但猛然一想,若廖仲卿致仕,内阁中空出个位置来,那补进来的人会是谁。 论资历, 陆英是翰林出身,论能力, 她相信他担得, 论亲疏, 有和她打小的情谊。于情于理,那个人都该是他。 蓝轩这样地点醒她,毓坤干脆不否认了,只是道:“你觉得不能用他?” 蓝轩道:“若你不想再做个受制于人的皇帝,就不该用他。” 这话说的有些重,毓坤道:“那你觉得该用谁,你吗?” “你就比他强些吗” “且你既然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又管这些事做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些怒意,但说出来后心中却畅快许多。她承认她就是想让他反驳,让他狠狠地反驳她,然而蓝轩并没有,而是望了她许久,后道:“你说得对,这次该我放手了,路总要你自己走。” 毓坤的眼圈红了瞬,但很快压下去了,他竟对她说放手,这原本是她期盼的,但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却让她感到心很痛。 但她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仍旧在御座上坐得挺直,飒然望着蓝轩走向屏风之后,直到一点影子都看不到,她才感到面颊上的温热,很快抬起手,将那点湿润抹去了。 待陆英离开西苑,回到城东自己的官邸之中,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沈峥和谢意并没有阖眼,而是点灯等了他整夜。 见陆英的神色是淡然的,谢意怀着希望道:“陛下怎么说?” 如今廖仲卿带着人在午门外跪了一夜,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交代。 陆英道:“廖仲卿致仕,于午门外聚众者,皆罚奉,降职。” 谢意不置信道:“怎会如此。” 沈峥却敏锐道:“这是你给陛下的建议?” 陆英端起茶盏,望了他一眼道:“是。” 谢意睁大眼,带着怒意道:“怎么连你也荒唐起来。” 陆英一饮而尽,放下茶盏道:“长痛不如短痛,既然陛下下不了决心,那这件事就交给我罢。” 谢意望了他很久,最后重重道:“我瞧你们都疯了。” 沈峥却压住他的手,安抚道:“我相信时卿,这件事便听他的罢。” 谢意仍旧是难以理解,但终究拗不过,最后只能重重坐下道:“说罢,你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只要是为了陛下好,我都从命。” 就在气氛稍缓之时,一阵冷风透过门缝钻进来,燃了一夜的油灯烧尽,灯芯的火苗颤了颤,啪地熄灭了。沈峥蓦然道:“是谁,在外面。” 这次是陆英的仆人应声,说另有封信从西苑送来。 拆信阅后,陆英眉峰微蹙,谢意瞧见,凑在陆英身边,在重燃起的灯下读那封信,之后道:“陛下已正式下旨,让蓝轩出使,下月便走?” 望着陆英,谢意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陆英道:“我猜是冯贞。” 谢意道:“他送信给你,是什么意思?” 陆英道:“意思是说,陛下已妥协了,也给廖相及百官一个台阶下,让我去安抚。” 但见陆英的表情并不轻松,谢意道:“这难道不是件好事?” 陆英摇头,原本蓝轩出使之事只是秘密交与礼部,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没有正式的旨意,说明毓坤真实的心意非如此。但不知道他离开西苑后又发生了什么,让毓坤竟明着下了旨。 但想也不用想的是,这其中大半是蓝轩的主导。即便如今,他对她的影响仍旧如此之大。 似乎从她第一次对他提起蓝轩这个人时,便有个巨大的阴影,渐渐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沈峥的话打断了陆英的思绪,陆英听他回答谢意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蓝轩既能顺利地脱身,谁又能保证不会卷土再来。放虎归山,终究危险。” “如今走不走得,已不由他说了算了。” 垂下眸子,陆英将手中的信放在火上燃成灰烬,淡淡道。 最终这场自毓坤登基以来最大的君臣间对抗,是以各退一步收场。廖仲卿一人致仕,毓坤也并没有夺去他的恩誉,而蓝轩也不再任宫官,谪迁为宣威使,择日出使海外。 廖仲卿还乡的那日,陆英去送他。京郊的官道旁,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在马车中道:“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他知道是陆英向皇帝谏言,将自己逐出权力的中枢,但他甘愿,因为他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是他们的默契。 望着陆英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进士及第,也是一般的少年意气。 而眼前之人,同他当年一般,却比他当年更进一步,弱冠之年便登天子之堂,成为最年轻的内阁辅臣。廖仲卿知道自己的路已经走完了,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自打宣旨令蓝轩为宣威使,不日出海,毓坤便放他自去。虽知蓝轩心意已决,但她仍有一点极隐秘的期待,日子一天天地过,这点期待竟越发强烈起来。 许是心有所感,她只觉得近些时日,身上竟昏沉起来。见她一个人倚在榻上发呆,绛雪不禁道:“陛下可是哪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来瞧。” 毓坤原本犹豫,听了这话便想,许是天意,最终吩咐传了陈木石。 像是在那个梦里一样,毓坤仍是将手腕伸出去,听着帷帐之外的窸窣声,陈木石似乎诊了许久的脉,让她的心也忐忑起来。 最终,搭在她腕上的手移开了,毓坤听陈木石道:“陛下,龙体无恙。” 毓坤继续听着,然而等了许久,并没有等到陈木石再开口,她忽然醒悟了,这并不是那个梦,而是同先前的许多时日一般,她的身体无碍,也并没有孕着一个孩子。 终究心有不甘,毓坤望着陈木石叩首的身影,低声道:“为何停了药,也未有孕。” 这突兀的提问叫陈木石的身形震了震,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知道毓坤说的是什么,连脉也未诊,伏地道:“那方子虽性温,臣亦曾告诫陛下,不可久服,但观陛下脉象,应有不短的时间,日日服饮,即便一时停药,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停了,毓坤望着他道:“说下去。” 陈木石道:“即便一时停药,也再难有孕。” 听了这话,毓坤有一瞬的怔忪,其实先前她便隐隐觉得,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如意的巧合,也并不存在心想事成的眷顾,她终究不会与他有个孩子,虽然她已想好,若当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她要取什么名字。 望见她的神情,陈木石禁不住安慰道:“但若调养得当,兴许未有……” “下去罢。” 毓坤打断了他的话,到了这会她反倒释然了,世间皆有因果,一开始就是她的选择,如今也可坦然接受。 但当陈木石离去后,她重躺回榻上,寝宫里黯淡一片,毓坤不禁想,再过几日便是蓝轩出使的日子,他们终究缘尽于此,更不会有什么孩子。 在这个世上,她孤零零地长大,最后做了皇帝,自然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望着深重的宫闱,毓坤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蜷缩起身子,尽量不去想这些事。 朦胧间,有谁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倒像是很小的时候,仍养在她娘身边一般,这令她感到慰藉,循着那点温柔睁开眼,才发现当真是薛太后。 ※※※※※※※※※※※※※※※※※※※※ 卡了段剧情+有个重要的工作所以晚了两天,之后会正常更新的 第193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已经记不清, 上次她娘这般关切地望着她,是在什么时候。 见她睡得出了层细汗,薛明月拿起帕子给她擦拭。毓坤任她柔软的手施为,伏在她膝上好一会, 才感到好些了,沙哑着嗓子道:“如何惊动了太后。” 薛明月见她神思憔悴的样子, 心更像是要被揉碎了。前些时日出了刺客的事, 她心中忧虑, 已想要好好看看她, 但毓坤晨昏定省照旧,却不肯和她细说内情。后来蓝轩下狱,更是让她心中起了惊涛骇浪, 担心一直以来的隐忧成了真。 好在过了几日, 蓝轩复用,薛明月才松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心思如何,她怎会不知,那时薛明月总往好处想, 若是经此一遭, 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结竟解开了,说不定从此顺遂。 她年轻的时候是不信神佛的, 可到了这会, 却虔心在佛祖面前祷念, 她愿承受一切罪责, 只要她的女儿们不要再如前般坎坷。 谁料到不过几日,薛明月在永寿宫中听闻,蓝轩竟做了什么宣威使,还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朝中并非无人,哪里用的到他,薛明月心中明白,这恐怕不是毓坤的本意,而是他自己要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两人至于今日地步。薛明月知道毓坤心中必不好受,又闻听她御体有恙,已传了太医,待陈木石从西苑回宫后,便急急将人召至永寿宫询问。 陈木石原本就是她的人,便将实情告知于她,薛明月一时心如刀绞。先前她曾劝过毓坤,为他,也为自己要一个孩子,只因这一双小儿女皆是她看着长大的,彼此间又有情意,若当真有了孩子,更能安稳度日。 现在薛明月却发觉,原来她的女儿竟瞒着人,喝了那么久的药,可见心中有多么不情愿。终究是是她错了,全然是他迫她的,以至于她要毁伤自己的身子…… 坐卧难安,即便夜深,薛明月还是一刻不停地出了宫。 等真到了西苑,薛明月没叫人通传,缓缓走到榻边,只见毓坤裹着被,蜷着身子,似乎极不舒服的样子。她轻轻坐下,下意识抚了抚她的面颊,却发觉面前的人已不复稚气,有了少年帝王的模样。 见她娘并不说话,又痛又怜地望着她,毓坤微微咳了声:“已叫太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太后无需忧心。” 但说完这话,她便感到手被用力攥住,薛明月低声道:“还要瞒着娘吗?” 毓坤一震,忽然明白,她已什么都知道了。 薛明月道:”是他……迫你的?” 这话先前她也曾问过,毓坤知道她娘恐怕是误会了,不由道:“是我情愿的。” 上次她便是这般答,但如今薛明月并不肯信。 这会她心乱如麻,既可怜自己的女儿,又恨自己无能无力。就像很久以前,她抱着刚诞下的儿子,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渐渐没了声息。原以为她后来的抉择能护住一双女儿,却没想到是让她们的路更难走。 见薛明月怔怔望着她,忽然落下泪来,毓坤不愿她同自己一般难过,低声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不甘旁人的事。” 薛明月的泪流得更厉害,她终于明白毓坤说的是真心话,却更心疼她。因为她看得出来,她的女儿心中并非没有他,而反倒是极在意他。 握着帕子将泪拭去了,薛明月道:“怎么就给他派了那样的差事,这一出海,恐怕三年五载都难回还。” 毓坤知道,她娘心中已有了猜测,还是告诉她实情的好。 打起精神,毓坤道:“太后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薛明月仔细瞧着她,重复道:“是什么人?” 毓坤低声道:“他……原是姓赵的。” 轰的一声,一直以来的猜想得到印证,薛明月如若在梦里。她不由回想起自己在萧家时的日子,回想起他与萧仪不同寻常的父子关系,以及后来萧仪的无一字自辩…… 若如此,一切皆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喃喃道。 毓坤看得出她的不可置信,而当年萧仪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如今已无人知晓。 见她娘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之中,毓坤反握住她的手。 薛明月这才抬头,醒悟道:“如今他竟肯放弃了,是为了你,是不是?” 毓坤沉默下来,蓝轩是为了她吗,他从没说过,但她却知道,她无法否认。 “所以他要走,因为他将这社稷给了你。” “那你想他留下么?”薛明月望着她道。 毓坤用力摇了摇头,抬起眸子道:“我已想明白了,他总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该困着他。” 说这话时,她的眼眶微微发红,但很快便压下去了。 薛明月怔怔地想,她从小就是这样,宁肯自己委屈,也不愿别人受累。 然做母亲的总是自私的,薛明月在心中想,她不忍心看她一世伤心。 都说为母则刚,打定了主意,她竟有了些精神。 重放毓坤躺下,薛明月低声道:“莫想这些了,无论如何,日子都要过。” “有娘在,不须怕什么。” 毓坤知道她不过是在宽慰自己,但这点慰藉也叫她很满足了。很乖地闭上眼睛躺好,她感到像小时候那样,有人悄悄为她掖好了被角,轻轻地哄她入睡。 待榻上的人真的睡着了,薛明月才松开手,起身走出玉熙宫。漫漫银辉的廊庑下,对身边崔茉雨道:“你去请蓝轩,到永寿宫中来一趟。” 直到再见到蓝轩时,薛明月才发觉,面前高大秀逸的身姿依旧有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她不由唤道:“小凤。“ 蓝轩驻足,抬眸望着她。 薛明月道:“以前你也曾唤我声姑姑,如今我就做一次长辈,有些话想同你说。” 她的语气郑重,蓝轩瞧了她一眼道:“太后凤体贵重,晚辈自当听受。” 薛明月道:“既如此,那我便要问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我曾嘱托你的话。” 蓝轩眸色沉沉,薛明月知道他还记得,便道:“你答应过我,会好好待她。 “可如今,为何又要走。” 时过境迁,薛明月明白,他既有那样的身世,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已是无法可想,而她还要他留下来,为人臣,自然是强人所难。 蓝轩沉默地望着她,薛明月看不出他的心思,就像他少年的时候,她便发觉,他已会将所有情绪都都隐藏在那双漂亮的眸子下,不留一点痕迹。 虽如此,她仍要将话说完。 目光落在他身上,薛明月怅惋道:“但我并不能拦你,毕竟她给不了你一个孩子,即便你留下来,日后继承大统的,也非你之血脉。” 听出薛明月的言外之意,蓝轩平静的神色不由起了层波澜,目光敏锐地带上探究。 薛明月极缓地点了点头,望着他道:“是你想得那样。” “她吃药有多久了,你也许知道。” 望着他深潭似的眸子被搅碎,掀起剧烈的风浪,薛明月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但想到毓坤,她还是坚决地说了下去:“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你,甚至因为太在意,期望你留下,如今才更失望和灰心。” “这话她是断不肯对你说的,但我这做娘的却能体会。” “其实我也明白,如你和你爹这般的男人,自然有自己的抉择,断不会囿于情爱。”说到这儿,薛明月苦笑了下:“不,他并不是你的父亲。” 蓝轩知道她说的是萧仪,压着翻涌的情绪道:“虽不是生父,但于我有抚育之恩。” 薛明月神情复杂地望了他一会道:“她方才对我说,不愿困住你,因为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但为娘之人总是有私心的,即便不能劝你留下,我也总想着这些时日,你能再陪一陪她,便是让她宽心养病也好……” 蓝轩打断她道:“不必说了。” 薛明月便真的不说了,她知道他是这世上最有担当的男人。 直到蓝轩走后,她才疲惫地起身,发觉这番话几乎耗去她所有的气力。 终究做了个自私的人,薛明月想,但她并不后悔,崔茉雨扶着她向后殿走,什么也没有问,而她也没有答,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们主仆间的默契。 她不由就想起,当年离开苏州上京城时,仓皇狼狈间得萧仪所救,心中也曾怀着那样的憧憬。只是天意弄人,最终这些美好的愿景被一一打碎。这么多年,她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她的女儿,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她不愿她的人生再有遗憾。 蓝轩到了西苑的时候,已是下午的光景。守在西华门的宫人并不敢拦他,眼睁睁见他登船上了瀛台,忙遣人向冯贞回报。 玉熙宫并无人,蓝轩知道今日有朝会,大概天还不亮的时候,毓坤已带着冯贞回了紫禁城。他也并不着急,静静地在中庭独酌。 然而这一等便到了黄昏,金乌斜斜坠入浩渺的太液池,暮色铺天盖地地笼下来,宫人小心翼翼地点起灯,仍是没有人回来。 ※※※※※※※※※※※※※※※※※※※※ 目前在过渡剧情,可能会卡文+反复修文,最晚六月也完结了,可以攒攒看结局。当然如果能有一些对剧情的反馈就更感谢了。 第194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夜凉如水,已过了三更, 玉熙宫中一片寂静。月光将树影拉得斜长, 残烛烧了半夜无人问津, 也渐渐熄了。 冯贞的脚步声很轻,蓝轩听到响动时,已见他轻缓地扶着个人影转出屏风。 自然是毓坤,她似乎是病了,走得很不稳, 靠着冯贞, 慢慢向御榻走去。蓝轩将灯点亮,昏黄的光映在她泛起酡红的面颊上, 望着他的黑眸茫然了一瞬,瞳孔忽然缩了起来。 蓝轩果断地揽腰挟住她, 半搂半抱地向榻上放。然而冯贞并没退开,甚至没有松手。 也许是光太亮, 毓坤躺在榻上, 用手背遮住面孔, 蜷了蜷身道:“下……去罢。” 她虽然是背对着蓝轩,冯贞却知道这话是说给谁的。最后望了眼她, 他默然垂首退下了。毓坤闭着眼睛, 眩晕中感到有人将她托着, 她被迫直起身来, 靠在他的胸膛上, 熟悉的气息萦绕, 毓坤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怎么喝了这么些酒。” 毓坤用力呼了口气,含糊道:“难道许你喝,就不许旁人喝。” 她并不服气。蓝轩身上沉静的龙涎香气中混着丝清冽的酒气,她方才便闻到了,但毓坤也知道,他是清醒而克制的,并不像她。 蓝轩继续道:“一晚上去哪了。”并没有理她的质问,他撩起她颊边垂下的乌发,将她泛粉的面孔露出来。 似乎并不愿这样的醉态在他面前,毓坤从捏住她下颌的手中挣脱出来,将脸埋在他肩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会他又要来见他,明明她已决定不再去想他的事了。但这会有他在身边,她又觉得依恋,倒像先前所做的那些努力白费了。 带着些愤怒抬眸望他,毓坤的眸子里涌上层雾气,她想大声地斥他,要他干脆走,然而一开口却蓦然被他咬住。 他低头吻她,吻得细致缠绵,毓坤能感觉得到,他是爱着她的,这令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由自主仰起头承受。 其实下朝的时候她便知道,蓝轩去了玉熙宫,除了他是在等她的,毓坤想不出别的理由。但她并不想见到他,索性不去西苑,而是回了乾清宫。 长夜照彻,当真在暖阁里歇下了,毓坤才感到并无睡意。她下意识起身走下榻,绛雪听到动静,轻声唤道:“陛下?”毓坤这才发觉竟无处可去。 薛太后应该早就歇下来,何况婉婉也在,她是不愿她们忧心的。今夜内阁当值的是陆英,她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如今他们之间不能说的话倒越发多了。玉熙宫有蓝轩在,她不想去。站了好一会,直到绛雪拿来裘衣与她披上,毓坤方道:“去……皇后那罢。” 如今也许只有她能体会她的心境。 知道薛静娴是不喜闹的,毓坤并没有叫人通报。走进她的寝宫时毓坤才发觉,薛静娴也并没睡,而是歪在榻上描着什么。 见她竟来了,薛静娴放下绣样起身,福道:“陛下?” 她的语气带着诧异,但眸光落在她身上时,是柔和的。她身上似乎有种宁静的力量,叫她的心也安定下来。 干脆掀帐上榻,毓坤在她身边躺下来,薛静娴眼神示意,外边的宫人就鱼贯退了出去。 她身边的人皆是从薛家带来的,打小知道毓坤的性情,与人说话的时候是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的,便远远在外守着,一点声息也无。 见毓坤望着帐顶的鸾鸟发呆许久,薛静娴也没有催她,而是借着点光继续绣手里的活儿。毓坤转过头去看,才发觉仍旧是海棠。 这么多年,她的心意从未变过,毓坤不由就想起,当年薛静娴在海棠树下埋下那些酒,是为着什么,那会年幼的她并不懂,但现在她却懂了,但懂了之后,却皆是遗憾。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毓坤望着她,低声道。 薛静娴仍是以针挽着线,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毓坤禁不住按住她的手道:“别绣了,他要走了。” 她知道她说的是谁,毓坤想。果然,薛静娴放下箍秀帕的竹篾,将她的手也握住,轻声道:“陛下都知道了。” 毓坤点了点头,她打小便知道她有个喜欢的人,现在知道那个人就是萧恒。这令她的心情很复杂,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惋惜和心疼,就像是看到如今的自己。 薛静娴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听说了。” 见毓坤依旧望着她,薛静娴道:“我已放下了,从入宫那日便放下了。” 毓坤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感情从来都是隐忍克制的,若不是她问起,大概一辈子会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但是放下真的这么容易吗,毓坤拿起竹篾,取下那半幅海棠道:“你没有。” 她像是在说她,又像是在说自己。 薛静娴沉默了会道:“是,这很难。”她下意识想抓起被毓坤放在一旁的秀帕,最终却停住了,只是蜷了蜷指尖。 毓坤忽然生出些歉意,她不该这样问她,但她闷得太厉害了,好像非得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才好。 干脆一鼓作气,毓坤忽然道:“你想喝酒吗。” 薛静娴讶异地望着她,毓坤唤道:“冯贞。” 很快有人应了,毓坤道:“你去小沧澜,把花圃下的酒都起了。” 这又是哪出,冯贞忧虑地瞧了眼薛静娴,但见她也未拦。 皇后素来是最稳重的,如今竟也陪着一起,冯贞心中惊讶地想着,但还是依旨去了。 他办事向来是很利落的,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坛带着封泥的陈酒呈了上来。 毓坤不满意道:“还有好些呢。” 见她还未饮便像是有些醉了,冯贞道:“都起了,只是来不及拿回来。” 毓坤这才一笑,潇洒地拿起案上的镇纸,将封泥碎了,沁人心脾的酒香就扑了出来。 倒了酒,毓坤端给薛静娴一盏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薛静娴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愿意纵容她这孩子气的一刻,端起那酒,一饮而尽。 她鲜少有这样豪气的时候,毓坤也被她打动了,端起另一盏酒,一气喝了下去。 后来毓坤已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又说了什么,只记得似乎从那一刻起,她真正的敞开心扉宣泄,而薛静娴温柔地陪着她。 毓坤原以为酒醉之后便能真正地放下,然而到了后半夜,当冯贞回报,蓝轩依旧在玉熙宫未走的时候,凉浸浸的月光下,她忽然发觉,心中的某处仍旧会悸动。 薛静娴不比她醉得厉害,但毓坤能听懂她在耳畔的呓语,她在劝她,劝她去见他,毓坤感到抗拒,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无法做到真正地放下。 在一吻方尽,蓝轩真正放开她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愈发明显,但毓坤并不想对他说,只是缓缓垂下湿润的长睫,慢慢平复着呼吸,终是道:“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了。” 她说的是他出使的事,蓝轩知道,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缓缓道:“我改主意了。” 毓坤不禁抬眸,混沌的思绪努力分辨着他的意思。 蓝轩静静望着她道:“要入夏了,季风天,风浪大,不是出海的好时候。” 毓坤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知道这时候不该说煞风景的话,但还是道:“可是错过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哥哥。” 蓝轩道:“我愿意再等一等。” 毓坤用力眨了下眼道:“但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我……是不会要孩子的,以后的皇位也与你无关。” 蓝轩道:“我不在意这些。” 她忽然感到很想哭,又很怕这仍旧是个梦,直到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尖触碰到他胸膛的温热,她仍难以置信,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 毓坤用力地推着他,将他抵在榻上,压住他的身子,蓝轩诧异地望着她,扶上她的细腰,却被她挣开了。 她有些凶狠地嘟囔着:“不许……你动。”说罢便扯下衣带,蒙上他的眼睛,接着将帷帐也扯下来。最深的夜里,也许因着酒意,她可以全然毫无保留地接纳和取悦,从身到心都真正属于他。 这当然并不是梦,醒来时毓坤感到无比的真实和满足,她第一次感到也许自己并非不被上天眷顾。 蓝轩也醒了,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喑哑,毓坤靠在他怀里,仰面望着他,发觉自己竟是喜欢这般与他发丝交缠的样子。 干脆将他的发尾握在手中把玩,毓坤瞧得出他眸中未竟的情意,若在平常,只怕她会害羞视而不见,但这会却不知怎么竟起了玩心,干脆微微抬起身子,伏在他肩上道:“小凤哥哥。” 除了被他逼迫着,她鲜少这样唤他,这一声呼出口,毓坤自己也一颗心怦怦直跳,然而很快她便后悔了。 好在今日不朝,毓坤才肯稍微放纵。虽然身体疲惫,但她心中却是无比清明。 蓝轩的话未说死,她不知道他是永远不走,还是等过了这个夏天。但她知道,至少现在,他愿意为她留下来,这令她已忍不住开始描绘起以后。 侧过脸去,毓坤见蓝轩也正望着她,他的沉默令她忍不住靠近,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既答应过你,我定会帮你找到哥哥。” “等到过了夏天,咱们就再造些船,然后派很多的人去,一定会有消息的。” 见她说得认真,蓝轩忽然笑了笑,很久以后毓坤再想起他的笑,才明白他意思,但那时候她并不懂,只是听他道:“我想让彦儿先走,你下道旨意给谢意,让他放了彦儿,让他从泉州出海,而我会留下来。” 毓坤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安排,但仔细想想,的确,赵彦身份尴尬,性格又冲动,即便蓝轩能护住他,也看住他不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让他远走。 望着蓝轩,毓坤道:“好。” 有了她的承诺,他似乎终于放心了,反握住她的手道:“这样也很好。” 谢意得知这消息时只觉得越发荒谬,原本蓝轩要走,他只觉放虎归山,还要向毓坤进言,现在毓坤竟许他留,还要放了他那侄儿走,这简直是要反了天。 沈峥也很诧异,但他的诧异是另一个方向的。与陆英对视片刻,沈峥道:“你怎么看。” 陆英淡淡道:“那便如他所愿。” 沈峥沉吟道:“从京城泉州,快则一个半月,等他侄儿带着人和船离岸,两个月也够了。” 谢意道:“你们疯了?放走了可真抓不回来了。” 沈峥按住他道:“抓不抓得回来两说,但蓝轩这次不走,就再走不了了。” 谢意抬眸望着他,沈峥道:“你这样想,现在我们不动手,因为终是有顾忌,不知道他在暗处的实力深浅,但若他侄儿带着人和船走了,他手中就再没有筹码了。” “恐怕他自己也知道,这次要把命搭在这儿了。” 第195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并不知道,宁静的表象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云销雨霁, 她只觉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仍旧是带着冯贞上朝,心中却已开始盘算蓝轩留下后的事。 先前蓝轩为司礼监掌印, 提督东厂,又掌锦衣卫,如今她是不愿他回司礼监的。因为她总觉得,如蓝轩那样的人, 不该被囿于内廷一隅, 而自她登基以来,东厂渐废, 现下因着陆英的建议, 她已令沈峥代洛宁为锦衣卫指挥使,只怕更不会听蓝轩驱策。 一时间他的位置竟尴尬起来, 苦于蓝轩的身份,她确实无法给他太多的权力, 只能想着再等一等,或许明年能借着什么由头,让他堂堂正正地入仕,又或者就如现在一般,在她身边便好。 说起来这几日下了朝,毓坤回到玉熙宫中, 皆见他或闲逸看书, 或潜心写字, 听到她的声息,方才抬眸,瞧她一眼,那样潇洒的仪容叫她很是心折。 古往今来的君王爱美人,皆藏之于后宫,原先她是很不屑的,现在竟有些懂了,原来这样的感觉并不坏。 仿佛知她在想什么,蓝轩一笑,复又低头看案上的书,毓坤忍不住走到他身畔,俯下身道:“昔年汉武欲铸金屋,今日我却觉得,当起座金台才好。” 知道她是有意调侃,将他比作陈后,蓝轩却不窘迫,只道:“报君黄金台上意,的确很好。” 这便将方才的玩笑化解了,毓坤不由暗叹,果然是萧恒,怕是没什么能难倒他。这令她既不服气,又莫名有些欢喜。而蓝轩只是静静望着她,毓坤忽然就想起,他未说出的下句是,提携玉龙为君死,而武帝与阿娇,结局也不甚好。 她不由后悔起来,怎地就作了这样的比喻,蓝轩看出她的心意,转了话道:“我想出宫一趟,请陛下应允。” 毓坤有些诧异,又不由想起,谢意已依旨放了赵彦,蓝轩将他安置在小沧澜中,这次出宫怕是要见他。 说到底,这是他的家事,而她的身份微妙,还是不插手的好。想了想,毓坤道:“也好,你送他走罢,若是短了什么,尽管叫冯贞支取。” 这话说得大度,是不计前嫌之意。毓坤只是觉得,既然他能为了她留下来,那她也该表示出诚意。 听了她的话,蓝轩道:“还有件事,请陛下一并应允。” 毓坤道:“你说。” 蓝轩道:“昔日锦衣卫中有几位兄弟,平素与我要好,此番恐受牵连,不如将其迁至泉州府,同彦儿一起南下。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先前的锦衣卫指挥使洛宁等人,尤其是洛宁其人,几次开罪于她,并不怎么讨她喜欢,如今没了蓝轩庇佑,在她面前更是碍眼。 怕是蓝轩也知道这点,才作此安排。 但毓坤原想说,也不必如此,既是你的人,我也不会亏待,倒不必赶去那么远的地方,日后仍是给个官做。蓝轩却坚持,毓坤不由蹙眉道:”你是不放心你那侄儿?” 蓝轩道:“是。” 毓坤道:“我答应过你,会让他平平安安地走。” 蓝轩仍是望着她,最后毓坤道:“好罢。” 她心中明白,他是担心,陆英等人既已知真相,恐难罢休。 其实她心中也有这样的隐忧,蓝轩的身世是个极大的隐患,即便她能容得下,不代表别人也能。原本她是想同陆英谈谈这事,但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今他们虽日日见面,却越发难交心了,而且毓坤隐隐有种感觉,他已不再是少年时那个,什么都会听她的陆时倾了。 最终毓坤道:“好。” 既然蓝轩不放心,她也愿意顺了他的心意,干脆让洛宁送赵彦走,这样也许对谁都好。 赵彦也并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蓝轩并没有多言,只叫他寻上所有的人,从泉州出海。 赵彦并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安排,而是盯着他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他知道蓝轩是要以自己为人质,换他一条生路,但他并不信,那狗皇帝竟会轻易放过他。 蓝轩道:“若有机会,我去寻你,但若到了泉州还没有我的消息,你便自去,不可耽搁。” 赵彦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清楚地知道,蓝轩所说不过是托词罢了,若他带着人走了,他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脱身。 失望和愤怒涌上心间,赵彦沉声道:“若那狗皇帝真这么好心,为何不让你与我一起走,我瞧她要留下你,就不知打了什么鬼主意。” 蓝轩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从旁的花架上抱下个什么,赵彦下意识接了,触手一片暖融,他微微一怔,便被狠狠挠了一爪子,发觉竟是蓝轩养的那只五彩斑斓的大猫。 从赵彦怀里跳到地上,金赤霜很不满地翘起尾巴,用力地哈他,又被蓝轩捞着身子,抱了起来。 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感到怀中的猫乖了许多,蓝轩重将它交给赵彦道:“带上它走罢,若是你不愿养,就找个好人家托付。” 赵彦勉强抱着猫,心中委屈又伤心,如今他为他打点一切,又找人护送,最后连这小畜生也安排好了,摆明是不打算走,或是说,知道自己没机会走。 用力抹了把脸,赵彦几乎是求肯道:“同我一起走罢,只要你想,没有做不到的事。” 蓝轩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赵彦明白,他已拿定的主意,没有人能劝得动。 赵彦并不愿去想,若他独自一人留下来,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但他知道,与蓝轩一样,他身上也担着一份责任,那就是要活下去。 抬眸望着蓝轩,赵彦道:“我要你答应我,你会尽最大努力脱身。” “我会在泉州的码头等你十日,你不来,我绝不会走。” 蓝轩抚了抚他的脸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不管有没有等到我,你都不能忘,明年秋分的时候,亢角相交,你要朝着北辰的方向,去寻那艘船。” 听到这话时,赵彦感受得到压在肩上沉甸甸的重量,他忍着泪应了。 然虽答应蓝轩,他内心却犹如困兽。 赵彦知道如今的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若不是他莽撞冲动,蓝轩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境。虽深恨自己当初轻信了那人的话,行刺皇帝以逼蓝轩抉择,但走投无路之时,只能再寄希望于那人。 若能有一线生机,日后受什么样的责罚他都愿意认,只是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蓝轩留下来送死。所以送出那封信时赵彦并不后悔,即便违逆蓝轩的嘱托,他也要再博一回。 洛阳城中,夜已深日,王府的书房中还亮着盏灯,棋盘上纵横盘踞的白龙将黑龙绞杀只余片甲,朱毓岚掷了手中的黑子道:“真人的棋风凌厉,当真叫人刮目。” 他对面的自然是玄妙观的清微真人,俗家姓张,名士谦。入府已这么久了,朱毓岚依旧不知他出身来历,只隐约能猜测出,他并不是一般人,而且正如他的棋风一般,深藏不露。 张士谦微微一笑,却是拾起一枚黑子,径直落下将棋盘天元上的白子换了去。朱毓岚下意识去瞧,面色忽然凝滞。不过这么一改,黑龙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再走两步,竟有翻盘之意。 朱毓岚抬眸望着他道:“真人这是何意。” 张士谦道:“山人为王爷指的路,王爷以为如何。” 朱毓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就像这棋盘上的黑龙,若是能重据天元,便能翻云覆雨。 然而天元之上,原是白龙的位置。 见他许久都未说话,张士谦轻声道:“若是真龙也无妨,但若非真龙,王爷取而代之,原是应该。” 朱毓岚闻言抬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士谦望着他道:“妖女误国。” 见朱毓岚的目光如箭射来,他没有一丝惊惶,只是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断然道:“难道王爷便甘心,一个女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以至于家国动荡。” 朱毓岚心中震得厉害,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猜不出他究竟如何得知此事,。 张士谦道:“王爷不必多疑,山人不过猜测而已。” “不过……”他望着朱毓岚道:“看王爷的反应,倒是印证了这猜测。” 朱毓岚沉默许久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张士谦目光灼灼望着他,那样热切的样子让朱毓岚有一瞬竟感到,他并不是眼前这个须发尽白的道人,而是有着强烈信念的疯子。 但那只有一瞬,张士谦的表情很快敛起。他仔细审视着朱毓岚,正色道:“山人之所愿,不过为辅佐一人而已。” “而王爷……愿意做那个人吗?” 朱毓岚忽然发觉,他的声音很有蛊惑力,方才竟已让他不由地去思考那样的可能。 见他似有所动,张士谦道:“眼下便是王爷的机会,黄河水患,便是妖女祸国,上天降罪,若王爷振臂一呼,必得人心。” 朱毓岚仔细分辨着他的话道:“原来……是你。” “黄河大堤决口的事,是你做的。” 朱毓岚是肯定的语气,张士谦并没有否认,只道:“能为王爷铺路,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朱毓岚沉沉望着他,不知能否信他。这个道士,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辅佐他? “你究竟……想要什么?”朱毓岚牢牢盯着他道。 张士谦没有犹豫回答道:“权力。”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朱毓岚道:“这便够了?” 张士谦反问道:“难道这还不够?” 他说得笃定,朱毓岚倒有些相信了,这世上有谁不想要权力,更何况还是那样的权力。 见朱毓岚依旧沉默着,仿佛知道他顾虑什么,张士谦道:“若没有她,这一切原本就该是王爷的,王爷不过是取回自己所失罢了。况且……” 张士谦目光深深道:“只要王爷坐到那个位置上,便能拥有你想要的一切,以及任何人……” 朱毓岚打断他道:“你说了这么多,想必是早打算好的。” 张士谦微微一笑,他知道他最后的话,终于使他拿定了主意。 放下羽扇,张士谦道:“我刚收到消息,京中恐生变故,这便是王爷的机会。” 朱毓岚道:“什么变故?” 张士谦道:“现在还不能说,不过王爷倒可以先联络一个人。” 朱毓岚道:“谁?” 张士谦道:“脱欢。” 朱毓岚的面色沉了下去,他知道张士谦是要他和在京中为质的脱欢里应外合,但他又如何能勾结瓦剌人。 望着烛火明灭下那张仙风道骨额面孔,朱毓岚很难想象,面前的人竟有那样凌厉的手段,无论是炸堤放洪还是勾结瓦剌人,都可以称得上不择手大水牛。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士谦哈哈大笑起来,朱毓岚蹙眉望着他,听他淡淡道:“妇人之仁。” 这话很有些训斥的意味,朱毓岚怔了怔,张士谦叹道:“原来终究是我错看了人。” 说话间他已站起身,朱毓岚仰视着他,听他道:“所谓家国,所谓大义,都是建立在有的基础上,如王爷这般,惶惶如丧家之犬,什么都没有,不过空谈仁义罢了。” 虽然知道他在诡辩,但那一瞬间,朱毓岚竟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这个人当真是可怕,明知前方是深渊,被他那样引领着,他竟有一瞬间想要踏出去。 见朱毓岚不发一言,张士谦道:“也罢,怎么说也要等上些时日,王爷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朱毓岚道:“等些时日?为什么?” 张士谦笑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见他又故弄玄虚,朱毓岚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张士谦没有答话,然而从他的表情中,朱毓岚看到一种淡然的笃定,他知道他不会杀他,而且还会重用他。 时间过得很快,入了夏,毓坤便觉得昼比夜长,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玉熙宫外已架起了水车,若是推开窗,便有水汽伴着习习凉风涌入。榻上铺了玉覃,毓坤翻身躲开睡热的那片,伸了个懒腰,却不经意撞进身后的怀里。 蓝轩自然地揽住她,懒散靠在他的胸膛,毓坤越发觉得热起来。不止是天气,感到他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虽漫不经心,毓坤却知道其中的意味,面颊不由更烫。 努力甩脱这感觉,毓坤翻身伏在他身上,带着点玩心,有些俏皮道:“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同,蓝轩道:“是什么事?” 毓坤本想卖个关子,但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由和盘托出道:“今日刚得的消息,你那侄儿已平安到了泉州,等几日便要出海。” 原以为他听了这话会高兴,却没想到蓝轩竟似梦初醒,怔了会,方应了。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毓坤在心中想,赵彦去这一趟,比计划要快许多,确实出乎意料。不过一月余,人已到了泉州,想来这般顺利,还要多亏陆英没有从中阻拦。 但蓝轩的神情让她莫名有些揪心。但见她的目光带着探究和忧虑,蓝轩微微笑了笑道:“是好事。” 但他又接着道:“这件事,是谁告诉陛下的?” 毓坤想了想道:“是冯贞。” “当初我怕出什么纰漏,就叫他派司礼监的人跟着去,对泉州府只说是公干,这不一到了地方,便八百里加急传书回来。” 蓝轩望着她道:“那就好。” 毓坤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感到他用力抱了抱她,没给她思考的机会,俯身将帐中的琉璃灯熄了。毓坤被他压着缓缓躺下,赶在还剩最后一丝清明前,将攒了一晚上的话说了。 “明日便是端午,太后在永寿宫设宴,你一同去罢。” 黑暗中蓝轩没有立时回答,毓坤忍不住贴上他耳畔,小声道:“是家宴,我想你陪我去。” 也就在四下无人时,她才愿意这样向他撒娇,而她也知道,这法子十有八、九行得通。 果然,蓝轩托着她坐起来,望了她好一会,最终低下头,用力吻住她的嘴唇,在呼吸交错间呢喃道:“好……” 毓坤也不知是怎么,竟因为这样一个吻而剧烈地激动起来,她感到腰肢软得厉害,从未有过的感觉叫她几乎忘了呼吸,如同一叶小舟,被巨浪拍打击碎,又在他给予的狂风中颠簸。 第196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醒来时发觉蓝轩依旧睡着。 鲜少有这样的时刻, 她伏在他怀中, 感受他沉稳的心跳,悄悄地打量着他。光影窸窣间, 他刀刻般的五官沉静而英俊,毓坤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她无意识地交叠翘起小腿, 就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那样凑了上去。 然而在要挨上他面颊的那刻, 蓝轩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与他四目相对, 毓坤看得出他眸子里藏着的玩味,知道他方才不过是在假寐。她顿时害羞了,侧过脸去,蓝轩却低下头,很轻易地含住她的嘴唇,毓坤唔了声, 便被扣住腰, 拖入他怀里。 但他并没有再加深这个吻, 在她心跳得越来越快,忍不住沉溺的时候,蓝轩松开了她,低声道:“该起了。” 毓坤想起, 这会已到了要上朝的时间, 帐外隐隐有个人影, 毓坤知道是冯贞正等着。 撑着身子坐起来,毓坤见蓝轩正靠着床栏,静静望着她,不由起了玩心,抬手在他脸上拧了把道:“就在这儿等着,哪也不许去,知道么。” 这大胆的举动似乎很出乎他的意料,毓坤见蓝轩的眸子扬了扬,下意识压住她抚在他面上的手,但之后却并没有动。 过了会,他攥着她的手缓缓拉到唇边,在她纤细的指尖咬了下道:“早些回来。” 从指尖到胸腔,那一下像是咬到了她心里,以至于她上朝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议事时眼前都是今早的事,他睡着时沉静的面孔,他望着她时,深情的眼眸。 毓坤第一次知道,自己竟能这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想要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谈诗论画也好,纵情山水也好,只有他,只要他。 然而当她真的回到西苑时,才发觉蓝轩并不在。甚至伺候的宫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又去了何处。 毓坤压着心里的不安,走到他平素写字的案前,先前那松竹似的身影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再不见一点儿痕迹,空空如许的案上有一封笺,用镇纸压着。 他的字迹,毓坤是极熟悉的,知道这是蓝轩留给她的信。 忽然就没有勇气拿起那信,毓坤有种预感,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浅水困不住蛟龙,无论她做了怎样的打算,他是会走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明明他还答应过,晚上要陪她到太后那里过端午,甚至早上她离开时,还说过要她早些回来。 委屈和愤怒涌上来,毓坤知道他并非不辞而别之人,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他想要说的话,大概都写在那封信里。 但毓坤并不愿去拆信,甚至都没有移开上面的镇纸,仿佛她永远不看,他就没有走一般。 她并不想听他的话,她只记得他答应过她,晚上会陪她去见她娘,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所以她愿意等。 干脆将案上的物事挥开了,毓坤怔怔望着纷飞的纸笺如残翼的蝴蝶扑在地面,没有去捡。 然而从午后到黄昏,她枯坐两个时辰,夕阳西斜,余晖透过窗棱落在她面前,残阳如血。毓坤才真正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 永寿宫已派人来问了两次,眼看着连天都要黑了,冯贞从下朝便在外面站着,她不吩咐他便不动,也没叫任何人进来打扰她。 直到天色真正地黯淡下去,毓坤缓缓站起身来。忽然想明白了,无论再生气,她心里是放不下他的,她不能就这样让他走。 她知道他即便找了匹快马,这会也不过刚出京,若是她派人去追,定能追得上的。 打定了主意,毓坤唤了声道:“冯贞。” 听到她的声音,冯贞轻缓地走了进来,毓坤道:“你去找谢意,从禁军中点些人,出城去追,定要……寻他回来。” 说完这话,毓坤才感到好些了。她知道,冯贞一定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想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用力跪道:“宫门已下钥,陛下先歇下罢。” 毓坤惊诧地望着他,她要做什么,他当明白,打小贴身伺候她,他从来知她心意,今日竟…… 察觉到不同寻常,毓坤即刻向外走,等到出了玉熙宫,借着石龛前的光亮,她发觉自己的直觉成了真。 玉熙宫所在的瀛台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岛,往来皆有舟船,而如今水面却空无一物,倒是远处的万寿山上隐隐有许多火光,似乎皆是拿着火把的人。 是禁军,毓坤认得出他们身上的银甲,忽然有种感觉,她被困住了,困在这隔绝一方的孤岛之上。 越是这样的变故,她越是冷静下来。这会冯贞随她走了出来,见她负手望着对岸,重重在她脚边跪了下来。 居高临下望着他,毓坤道:“是谁的主意?” 无论如何,冯贞是不会背叛她的,毓坤知道。果然她脚下的人用力叩头,再起身时,眼眶发红道:“陛下听奴婢一句劝罢,走了的人便让他走,陛下万金之躯,实在要为万民,为社稷保重。”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毓坤忽然明白了些许,恐怕蓝轩不是自己走的,而是叫人逼走的。而逼走他的,正是她身边的人。 如今拦着她的人是冯贞,而对面山上是谢意的人,他们皆是她最信任看重的,她万没想到这两人会如此自作主张。 她不敢想这件事背后还会有谁,望着跪在她脚下的冯贞,压着心中涌起的钝痛,毓坤低声道:“去把……谢意叫来。” 冯贞怔了瞬,望见毓坤的表情便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抹了把脸,起身去传。 谢意一身戎装,踏着大步走来,肩甲后的披风在火光中烈烈作响。 毓坤望着他道:“陆英呢?” 她的话直击要害,谢意没有回答,只在她面前跪道:“陛下稍安,等过了今晚,再向陛下请罪。” 毓坤背后忽然泛上层寒意,谢意说得越是模糊,她越是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毓坤望着他道:“朕要出宫。” 谢意用力摇了摇头,虽是跪着,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身后他带来的人在火光下面目森严,恐怕已经整个西苑牢牢控制,她虽是皇帝,却也无法走出一步。 “你这是要……逼宫?” 这话说得很重,毓坤见谢意面孔白了白,而她心里更痛。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违逆过她。在开封府,他肯为她豁出性命。但现在,她赋予他的权力,却成了困住她的手段。 见她蹙着眉,谢意面色苍白,解下腰间的佩剑举到她面前道:“过了今晚,无论陛下想怎么罚臣,臣都愿意领受。” 过了今晚……毓坤不敢想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更不知蓝轩现下如何。 猛然转身,毓坤想起那封信,大步走了回去。她后悔没有早看,也许蓝轩写了什么重要的话在里面。 谢意随她走入玉熙宫,看到地上散落的纸张也很惊异。 仿佛猜出那是谁留下,先毓坤一步,他俯身将地上的纸捏在手中。 毓坤怒道:“拿过来。” 谢意嘴唇抿得很紧,却是退了步。 毓坤要去夺时才发觉,平日里嬉闹谢意惯让着她,让她忽略了他们体力的差距,但现在不一样,他不肯给,她是拿不到的。 见她要动手,谢意怕伤了她,干脆将那信投入殿角的香兽口中,看见那几张纸染了上火苗,迅速被吞噬,化为灰烬,毓坤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 见她白皙秀美的面孔泛起病态的红,显然是气的,谢意眼眶也发红,但也一点没打算退让,只是道:“陛下早些歇下罢。” 毓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望着他道:“出去,朕不想见你。” 谢意的睫毛颤了颤,在她面前沉默地叩首,然后退了出去。 抚着冰凉的书案,毓坤听到身后脚步声,知道进来的是冯贞,她没有回身,只是唤道:“伴伴。” 还是在她小的时候,才会这样唤他。 冯贞还记得,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刚入宫时日日被欺凌打骂,没了半条命时,是薛贵妃念在同乡的情分,救下了他。他的家人早不在了,贵妃娘娘待他就像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愿意伺候太子,即便他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明白这是掉脑袋的事。 但后来他却发觉,照顾太子于他而言并不只是报贵妃的恩情,他陪着她一起长大,互相扶持,知道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么难,也知道她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所以现在,他知道她心中有多难过。 冯贞低着头,望着毓坤纤细的影子,听她问道:“是他们找你的,还是你找他们的?” ”是谢意……还是陆英?” 她猜得很准,冯贞道:“陛下不要怪陆二爷,是奴婢权衡过的。” 这么久了,终于可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冯贞跪道:“陛下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奴婢不想陛下再被挟制,再被强迫,如蓝轩那样的人,即便一时屈身,又岂无后患。” 月光下,他流着泪,毓坤知道,虽然他什么不说,但她经历的所有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然而…… 毓坤淡淡道:“那现在你看到了,即便没有他,还不一样。” 冯贞怔了怔,毓坤转过身,望着他,苦笑道:“如今这般,又与先前有何不同。”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总告诉朕,应当做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过,朕想做什么。” 说着话时,她的面容在窗外远山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冯贞看得真切,心中大震。 他知道自己似乎犯了个错,毓坤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失望。他看着她慢慢走近,看她站在他面前,听她道:“朕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会怎样,但朕知道,如果今夜不能出宫,那么一定会后悔。” 她的表情很坚定,冯贞有些懂了,泪眼朦胧望着毓坤道:“陛下一定要出宫?” 毓坤用力点了点头,冯贞抹了把泪,起身道:“奴婢知道了。” 毓坤要说话,冯贞却竖起食指,放在唇畔,示意她噤声。 毓坤看着他高声传话,让上夜的宫人们进来,绛雪惶急地向内走,显然也见识到了外面的阵仗。 冯贞示意她伺候毓坤就寝,自己却出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毓坤想,与谢意不同,他更懂她,也更愿意听她的话。 她坐在榻边,沉默地任绛雪卸下发冠,没过太久便看着冯贞领着几个人抬着浴桶进来,放在屏风后面。 趁这个空挡,他拿出套青色的服饰叫毓坤换上,眼神一示意,便有个抬浴桶的小内侍走进来。又等了会,感到时间差不多了,冯贞便叫她去补那个小内侍的位置,身边几个人再抬起浴桶,将她挡好,一群人齐向外走。 扶着浴桶的边缘,毓坤低着头,尽量将脸掩住。谢意仍守在宫外,见冯贞带人抬着浴桶出来,不由走过来道:“如何?”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冯贞叹了口气道:“好容易劝住了陛下,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起了心性,还要谢统领在这里守一夜才好。 谢意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冯贞说的笃定,他也不好质疑,目光在随他出来那几个人身上扫了圈。 感到谢意的目光落在她肩上许久,毓坤的心悬了起来,好在最终他没发现什么异样,只嘱咐冯贞道:“一切有劳冯掌印。” 冯贞点了点头,将手一挥,毓坤感到浴桶又被抬了起来,她便随着人一起向外走,直到到了玉熙宫后面的围房,冯贞领着她疾步向后面的渡口走,那处是专供宫人杂役运货用的。如今正停着艘小舟。 冯贞取下个腰牌递给她道:“奴婢已安排好了,叫人在西华门等着,陛下出了宫便向北走,听说陆二爷今日带了人,在怀来猎场围猎。” 他的话让毓坤的心狠狠沉了沉,陆英要猎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她已耽搁了这许久,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第197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半日前。 鼓楼上隐隐传来钟鼓之声,蓝轩知道已是辰时了。 他将写好的信折起来, 用镇纸压在案上, 最后望了眼玉熙宫中的陈设, 大步走了出去。 并没有宫人敢拦他,只是在走向渡口的时候, 蓝轩不由感到落在身后的视线。 他并没有在意。 其实很早以前他便知道,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只是陆英大概不会轻易动手。 而做出今日的选择,他只是想争取些时间, 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所以出了西华门, 蓝轩并没有南下去泉州, 而是一路向北。 他从未打算要逃。既然这是一场绞杀,那么就让一切来得更干脆些。 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谢意。他的确打算要捉拿蓝轩,就在这几日之间, 但没想到他竟自行出了西苑,难道……是提前察觉了? 事不宜迟,谢意一面告知沈峥与陆英, 自己则带着人追去。然而直到他快马出了永定门, 一路上都没有见蓝轩的人影。 烈日炎炎,谢意不禁在心中想,这人果然狡猾得很, 倒是先前小瞧了他。 原本大好的时机, 这么一耽搁, 想要再寻到他人,恐怕要很费些力气。 好在后来沈峥传来了消息,说陆英带人向北去了,谢意这才放下心。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先前他已安排神机营听从陆英调遣,恐怕这会正用得上。 京郊怀来是皇家猎苑,几年前瓦剌使者入朝觐见大明皇帝,这里曾举行一场猎赛。但也就是在那场猎赛上,身为太子的毓坤遇刺,之后这座皇家猎苑再无所用,渐渐荒废。几年过去,草长得比人还高。 蓝轩到了怀来的时候,日头微微偏西。出宫已两个时辰了,他干脆下马松缰,放了那马自去,一人在芦苇从中穿行。 既出了京城,他也不着急了,沿着微微涨了些水的河道缓缓地走,天边的远山映在水里,倒是一片好风景。 身遭是衣袂划过草叶的沙沙声,还有窸窣的水流声,恬然而惬意。蓝轩懒洋洋舒展了下身子,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静了些,在这空旷的山野之间,竟无一丝鸟声虫鸣。 这情景似曾相识,蓝轩有些讶异,意料之中的场面竟来得早了些,然就在他要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入面前的山岩之中,将他的退路截断。 虽然没有旌旗和呐喊,但蓝轩知道自己已经被围住了。 抬头望去,他见远处的山坡上缓缓升腾起黑压压的人影,数百弓|弩手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这里的人就会被乱箭打成筛子。 但蓝轩没有动,亦没有说话,只是眺望着远方,果然,重重的弓影之后,有人走了上来。 见蓝轩平静地望着自己,似乎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他没有退缩,反有种千帆过后的释然,陆英也没有开口,过了会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这便是要他留遗言了,蓝轩没想到他有这样好心,摇了摇头。 陆英道:“若你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的语气认真,蓝轩也知道他并不是玩笑。他拂了拂袖,微笑道:“这里依山傍水,似晋人所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正是埋骨之处。” 这样的通达,倒叫陆英起了几分相惜之意。他忽然想,若不是立场相悖,也许他们倒可做朋友 但这意念转瞬而逝,此时陆英心中很明白,他要做什么事。望着蓝轩的目光带上些怜悯,他最后道:“我可以帮你带句话。” 蓝轩自然知道他说的带话是给谁。 有些惊讶地望着陆英,蓝轩若有所思道:“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陆英道:“与你无关。” 蓝轩蹙眉道:“何苦如此。” 他静静望着陆英道:“我已留了封信,说离宫南下,再不会回来。以她的性子,看了信不会立时追,所以今日之事,若你不说,便没人知道。” 这次换陆英惊讶了,他未想到原在出宫之前,他已安排好一切,甚至连掩饰的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陆英明白,他是不愿她伤心,但在这一点上,他与他向来有不同的见解。 不欲多言,陆英取下腰间酒囊,掷给他道:“你要做刘伶,没有酒却不行。” 这便是要为他践行了,蓝轩接过酒,并没有饮,只是望着他道:“以命抵命,死得其所,我并没有遗憾。” 陆英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赵彦的事,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他放赵彦一马,所以才这般配合。但终究审慎,所以如此提醒他。 这人当真聪明,陆英在心中想,片刻间将一切想得明明白白,然而…… 并没有打算瞒他,陆英直视着蓝轩道:“事到如今,也需得让你明白。”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蓝轩瞳孔骤然紧缩了下,低声道:“所以,彦儿并没有去泉州,而是在你手里。” 他猜得很准,陆英道:“是。” ”她许了你什么,在我这并不做数。” 望着远处的紫禁城,他轻声道:“我宁肯她一辈子恨我,也不会让她后悔的机会。” 望见蓝轩不置信的表情,陆英望着他道:“你当真以为,这天下不过是盘棋,一切皆由你摆布?” 蓝轩缓缓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陆英并没有给他力挽狂澜的机会,而是缓缓抬起了手,身后的弓|弩手也将长弓架了起来。 见蓝轩定定望着自己,陆英道:“我给你个选择。” 命人牵过匹马交给蓝轩,陆英望着他道:“若你不逃,仍旧可以潇洒地死。” “若你逃……”他居高临下道:“便看是你快,还是箭更快。” 为了赵彦,如哪怕只有一点可能,蓝轩自会拼劲全力,即便成为被追逐的猎物,即便与他一贯的骄矜相悖。 陆英向来厌恶他那轻易玩弄旁人如鼓掌的样子,赢要赢得彻底,这一次他当令他明白,没有人能从头笑到尾。 见蓝轩用力闭了闭目,最终握起缰绳,抬眸望着他,陆英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慨然。 他将他逼至穷途,为了渺茫的希望困兽一搏,原本该是痛快的,但英雄末路,如美人迟暮,总是让人惋惜的。 不过他并不会心软。 在蓝轩翻身上马,疾驰百米之后,陆英放下了手。 离弦的箭雨带着破空之声奔向远处,一人一骑疾徐奔突,气势不坠,肩上中箭也不在意,但终究是徒劳。 第二支、第三支……羽箭撕扯着他的血肉,毫无意外地,陆英最终望见那个模糊的身影打了个晃,极缓地垂下了头,慢慢从马上坠落下来。 毓坤出了西华门时已是宵禁,好在有冯贞给的腰牌,一路上倒没人拦她盘问。但也不知为什么,越是快马加鞭,她越是心中惴惴。 无星的夜里,漆黑一片,官道旁荒草皑皑,肃杀得紧,有群老鸹飞过,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毓坤努力将心中浸浸的凉意压下去,用力抽了胯|下的马一鞭子,急速奔驰。 好在一刻后她竟看到了火光,不知是惊是喜,毓坤谨慎地勒缰打马,借着那点光亮打量前路。 然她终于发现,对面来的并不是零星几人,而是竟有百人,打头的是神机营的参将张越,而他身边……是陆英,再往后,黑压压的禁军皆举着火把。 待看清楚她的脸,张越也惊讶异常,翻身下马跪道:“叩见陛下。” 毓坤无心管他,她的目光顺着长龙似地队伍一路向后,仔仔细细寻了一圈,并没有见到蓝轩的身影。 松了口气,毓坤不由想,还好她来得及时,恐怕他们也没找到蓝轩。但当她的目光与陆英交汇,毓坤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方才发生了件事,一件足以颠覆他们关系的事,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她不可能会理解错。 毓坤几乎能听出自己声音的嘶哑,她压着情绪道:“你做什么?” 陆英下了马,走到她的身前,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他严肃的神情,毓坤望见他开口:“请陛下移驾回宫。” 毓坤的心跳得越发剧烈,她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深深望了眼陆英,她猛然推开他,向着火光的最深处走去。 并没有人敢拦她,面前的人纷纷跪下让道,毓坤逐渐望见队伍的中间有辆车,原先大概是用作运送粮草,堆起的苜蓿上伏着个黑黢黢的影子。 似乎是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没有一点声息。 毓坤勉强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几乎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借着一点微光,待看到那清那张英俊的面目的时,毓坤感到身上的血流几乎凝滞。 是蓝轩,整个人伏趴着,嘴唇苍白,抚在他身上的指尖发颤,毓坤很快摸到冰凉一片,是血。他似乎流了很多血,所以面上没什么血色。她柔软的手掌下原是他宽阔的肩背,但现在却能摸到被削断了的箭茬,一支、两支……毓坤不敢去数。 她机械地摸索着,心里一片空白。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俯下身一声声地唤:“小凤……小凤!”然而没有人回应她。毓坤慌得很,知道也许再不会有人回应她了,眼泪无意识落下来,又被她飞快地抹去了。 蹲下身子,这样就可以与他平视,毓坤努力凑去,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贴上他的,那处是柔软的,她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涌出来的泪化开他面上凝固的血,顺着她的面颊流到他的嘴唇上,然后毓坤就听到,似乎有人轻轻咳了下。 这让她心里重燃起希望,她用力抱着他,吻着他的嘴唇,想渡气给他,蓝轩却没有动,绝望又涌上来,毓坤却不想放弃,她就那样跪着,倔强地抱着他,低头亲吻他,直到感到怀里的人又动了动,似乎想将手抬起来。 毓坤松开他,才发觉蓝轩竟睁开眼,正望着她,虽然虚弱,眸子还有一线生机,强烈的喜悦涌上来,毓坤低下头凑过去,让他打颤的指尖能够抚上的面颊,将她脸上的泪和血污揩去了。 见他又阖上眼,似乎方才那一下已耗尽所有的气力,毓坤用力握住他手,声音发颤道:“再坚持下,大夫就来了。” 蓝轩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叫她不要难过,毓坤几乎是用吼道:“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听到没有!” 他似乎已没力气说话,毓坤狠下心站起身,发觉身边是陆英。他正望着她,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张越带着人退得更远些,围成一个圈,耀目的火把在燃着灼灼的光,似乎将夜空都染红了一片。 毓坤走到他面前,这才发觉他已经那样高了,她没空理会他究竟做了什么,只是扶着他的肩,几乎是哀求道:“去找大夫来。” 陆英摇了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见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张越,那神情仿佛告诉她是徒劳。 毓坤不置信地望着他,但很快明白这是实情,此番他是有备而来。 明明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个但凡有了主意,任谁都无法改变心意的陆时倾,毓坤还是止不住求道:”去找个大夫,求你。” 然而无论她如何揪住他衣襟,推搡撕扯,他都没有答应,只是用力扶着她,让她站得更稳。 流逝的不仅是时间,毓坤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几乎是带着泣声道:“若是他死了,朕……” 说出这句话时,两个人都顿住了,这次换陆英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毓坤也清醒起来,她无比颓然地想,如果蓝轩死了,她要做什么呢? 她自然是要好好地活着,还要活得长长久久,因为她身上肩负着社稷,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不能意气用事,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用力闭了闭眼睛,毓坤松开他,陆英看着她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有死寂一片,心里忽然颤了颤,他下意识抚上她的肩,毓坤却推开他,转身踉踉跄跄向前走。 他从没见她如此伤心颓唐过,自己的一颗心也向是被撕裂了,痛得说不出话。他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背影一点点走向他,用力将人抱着,眼神是空洞的,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被父亲领着,到慈庆宫去见她。 那时陆循对他说,这是太子,以后你要做她的伴读。其实他心中是不情愿的,她大概也看出来,但她又是那样的需要他,所以即便感到他的敷衍,她还是很腼腆地对他笑了下。 那个生机勃勃的笑,让他立刻发觉她与旁人的不同,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知道相较于他需要她,实是她更离不开他。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不管什么话她都愿意和他说,不管什么事她都愿意求助他,他也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因为他知道,一直陪着她到最后的人,会是他。 然而现在,记忆中她眸子的生机消失了,陆英忽然想,也许他再也看不到她那样的笑了。 夜风很凉,毓坤靠着车坐了很久,一直握住蓝轩的手,她还能感觉得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便没有了。 除了烈烈的风声,周遭便只有虫噪蝉鸣,毓坤努力将自己的体温过给他,却清楚地明白,不过是徒劳。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急促脚步声,抬起头才发觉是张越匆匆带人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怔了怔,毓坤听他低声道:“启禀陛下,大夫已候着了。” 她下意识抬眸,望见陆英站在远处,他面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复杂伤感。但毓坤无暇细想,她惶急地叫张越起身,见他很利索地唤了人,一把将车上的蓝轩抬了起来。 第198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毓坤随张越走到光亮处,才发觉沈峥和谢意竟也在。 接到沈峥传信, 谢意才知道毓坤已离宫, 虽知有陆英在, 无需担心她的安危,谢意还是带着人匆匆赶来。 望见她的身影, 谢意仿佛大大松了口气。他疾步上前, 望见毓坤面上的神情, 步伐却顿住了。 她眼神里的失望和漠然让谢意心中一痛, 在她面前跪下, 仰面望她,毓坤却没有看他,而是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不远处已搭起了个简陋的帐子,有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张越已先行抬着人进去了。 越是走近,毓坤越是喉咙干涩。在外面停留了好一会,听到里面似有微弱的声息, 她再也忍不住,猛然推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蓝轩被放在一堆枯枝野草上, 有个医者模样的老丈正将他身上浸了血的衣裳割开。毓坤看着他随手便将碗中的药酒倒下去,激得下面的人在梦中痛苦地蹙起眉,被鲜血濡湿的罗衫下现出肩胛骨的轮廓, 毓坤紧紧攥住了拳。 她知道这会不该去打搅大夫, 所以忍住没吭声, 但见那老丈揭开蓝轩身上的血衣,毫无章法地寻到伤处的箭尾,就那样钳住生生向外拽时,毓坤忍不住喝道:“你到底会不会医。” 那老丈并不知她是谁,只晓得怕是个大人物。他原本三更半夜被官兵带了来,心里实有些怕得紧,这会更是手抖,钳住的箭尾一歪,有更多的血从伤处涌了出来。 见毓坤气得眼睛都红了,那老丈赶忙跪下道:“草民有罪。” 毓坤这下看出来,他不过是乡野山间的游医,平日里恐怕只给人看些头疼脑热,哪治过外伤,更何况是箭伤。 她没想到陆英竟找了这么个人来,见蓝轩闭着眼,似是已没什么力气,这样一耽搁,生机又少了一线,心中又气又苦,眼眶发红瞪着陆英。 而陆英自打进来便不发一言,更无自辩,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见她的神情,沈峥走上前道:“陛下不要怪他。“ “荒郊野岭,哪有什么神医妙手,不过先找个人应急,再等宫里的太医来。” 谢意闻言道:“方才时倾传了信,叫我派人接了太医院的陈木石来,这会人也要到了。” 毓坤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圈,冷冷道:“自然是朕的错,是朕冤枉了好人。” 沈峥明白,方才他与谢意流露出的回护之意刺痛了她,他要开口,却听毓坤极轻地自嘲道:“如今朕方明白,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你们心里,终究不及他陆时倾一人。” 她的神情伤感又怅然,在场之人皆感锥心,谢意有些激动地想要说什么,却被沈峥拦了,拉着他在毓坤旁边跪下。陆英本一言未发,这会快步走到她身边,毓坤却转过身,将背影留给了他。 气氛凝滞间,帐帘再次被掀开了,毓坤听到药箱落地的声音,猛然回身,正见个熟悉的身影——陈木石已在两名禁军的护送下走了进来,跪在地上。 毓坤即刻免了他的礼,陈木石也知轻重,没有多言便在蓝轩身畔坐下,捏起他的手腕仔细诊脉。 见他掐了会脉,便放下蓝轩的手去看那箭伤,不仅细看,还在那原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处按压,面上却看不出端倪,毓坤绞紧了手道:“如何?” 陈木石没有说话,毓坤焦急地望着他,气氛沉沉,陆英蓦然向外走,沈峥望了他眼,也拖着不明所以的谢意向外走。 毓坤知道,陈木石有话想单独对她说,陆英也看出来,所以干脆自己走。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摇曳烛火下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陈木石道:”凶吉参半。” 毓坤一时不知是忧是喜,不由道:“怎么说。” 陈木石望着蓝轩背上的箭伤,压低声音道:“说来也怪,他虽中了数箭,却未伤到肺腑要害,倒像是射箭之人有意为之。” 毓坤很惊讶,下意识瞧了眼帐外的张越,见他专注地守着,不似有异,便先将这事放在心里。 回望陈木石,毓坤道:“那又凶在哪?” 陈木石道:“血流得太多了,这样大的创面,天气又热,恐有炎症。” 毓坤的面色白了白,她自然知道炎症有多可怕,这会蓝轩的额头发烫,恐怕已开始烧了。 发烧便是炎症的先兆,她努力平静了会道:“有办法医吗?” 陈木石叹道:“尽力而为,但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他的命。” 毓坤知道,眼前的人从未有虚言,如按他说,蓝轩至少有五分生机,这已是上天的眷顾。 打开药箱,陈木石道:“当务之急,先要将他伤处的箭簇取出来。” 取了银刀在烛火上烤着,陈木石仔细闻了闻先前洒在伤处的药酒道:“这酒是消炎止血的,倒是有些用,把方才那人也叫进来罢,这会能搭把手也好。” 毓坤知道他说的是那游医,忙命人传来。明灭的火光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影在昏黄的光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切终于走上正轨,毓坤脱力似地靠着草堆坐下来,渐渐冷静。她知道方才错怪了陆英,但她并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见他。 蓝轩依旧阖着眼,毓坤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闭上眼,脑海中皆是他的样子,有风光霁月的他,也有生死未卜的他。 一时间毓坤想起了很多事,最初她做太子那会,厌烦他得紧,最后却是他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救了她的性命,一手扶她登上皇位。 她不喜欢他的挟制,又不得不在内外交困时依赖他。她犹记得,当年瓦剌南侵,朝中推诿,无人敢应,是他挺身北伐,使蒙古各部来朝。她忌惮他,却又爱极了萧恒的才情。而他对她……她原以为不过是折辱和玩弄。直到微服去河南的那次,她被徐耀祖绑去,等他寻到她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有那样生气又失了冷静的时候。 再后来……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他们是饮过合卺酒的,虽然像是场梦,但现在想来,竟是有些甜蜜的。 她曾想,若是能一直如此,或许也不错。但现在,毓坤却明白,这当真是奢求了。 用力抹了把脸,毓坤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猛然抬头,见蓝轩已醒了,正无声地望着她。 毓坤眨了眨眼,终于确认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努力靠过去,见蓝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深深地凝视着她,沙哑道:“我后悔了。” 他的话令她心中一震,想开口,蓝轩摇了摇头,再没有说话。 见他垂着眸子,一直是望着帐外,是自责的样子,毓坤忽然有些明白了,伏在他身边小声道:“你都……听到了?” 蓝轩这才望了她一眼,用尽力气道:“是,我不想看你那样求他,也不想像这样……”说着他剧烈地咳起来,鲜血唇畔涌出来,毓坤无措地扶住他,感到她的指尖都在抖,蓝轩将未说完的话和着鲜血咽下去,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容易终于不咳了,他侧过脸去,并没有看她。毓坤知道隐约知道他生什么气,方才她是怎样哀求陆英的,恐怕他在昏沉中都听得清楚明白。她并不怪他生气,只是更加对自己失望。 垂着眸子,毓坤低声道:“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听出她语气中的灰心,他竟艰难地转回身,攥起她的手,毓坤顺着力道靠在他怀里,任他的手抚上她的脸。 熟悉而坚实的胸膛让她觉得既委屈又安心,感到指尖一片濡湿,蓝轩低声道:“别哭了,我答应你,不会死的。” 毓坤抹掉面颊上的泪水道:“谁哭了。”说罢又紧紧拉住他的手道:“你答应了,不许骗人。” 蓝轩似乎想微笑,但又剧烈地咳起来,毓坤大汗淋漓,急切地起身寻着陈木石的身影,好在他并没有令她失望,端着煮好的麻药走过来道:“把这药喝了,这就可以拔箭了。” 毓坤即刻接过药碗,却看出了陈木石眸子里有一丝犹豫,不由道:“又怎么?” 陈木石望了眼蓝轩道:“方才我瞧,有枚箭簇埋的很深,若是喝了麻药,人全无知觉,取箭时易伤到经络,便是痊愈恐有遗症。” 毓坤很是犹豫,蓝轩却将那碗推开道:“你来罢。” 既要活,便好好地活。 如此的果断令陈木石很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要知清创拔箭不是一时的功夫,其中痛苦非常人难以忍受。见蓝轩面上并无惧意,他心中倒有些佩服。 拿布巾垫在他齿间,陈木石低声道:“若是感觉不对,就哼出来。 听蓝轩嗯了声,他接过身边的老丈递上的银镊,在烛火下挑出了第一枚箭簇。 度日如年,等到陈木石低声道:“好了。”看着他将钻得最深的那枚箭簇夹出来,丢在一旁,毓坤心中的巨石才真正落地。 蓝轩额上沁出了绵密的汗,她扯下半幅中衣,轻轻给他拭去,见他阖着眼,眉目微微舒展,忽然就想起那年,她也是在怀来猎场遇刺,也是中了箭,是他寻到了她,救了她。 不同的是,那会他给她拔箭,她咬着他的手,心里怕得很,这会却觉得安心。 好像现在只要有他在她身边,她便再不会怕。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蓝轩微微一笑道:“好了,如今你也救了我的命,算是扯平了。” 毓坤怔怔望着他,心里却想,她欠他的,不止一条命这么多。 见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毓坤伏在他身边,赌气似地吼他道:“扯什么平,永远扯不平。” 蓝轩一顿,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陈木石喝了声道:“别动。” 两个人顿时都望向他,陈木石轻轻咳了声,毓坤有些不好意思地按着蓝轩重伏好,听陈木石沉声道:“缝针了,忍着些。” 见他用细细的银针穿着鱼肠线,仔细地将创面缝合,涂了生肌的外敷药,用白纱裹好,毓坤关切道:“这就行了?” 陈木石道:“箭簇取得很顺利,若是过了三天,烧退了,就没什么事了。” 沉默地点了点头,毓坤明白他的意思,取箭只是第一步,凶险的还在后面。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蓝轩求生的意志很强,她心里也燃着熊熊的希望。 蓝轩服了安神养气的药,静静地睡着,毓坤走出帐子才发觉,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是过去了一夜,她却觉得,像是度过了半生。 第199章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陆英带来的人已在周围扎起了营帐, 朦胧的晨光中升起袅袅的炊烟, 毓坤走出两步便感到肩上一沉,是谢意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 他的眼睛红红的,远处是沈峥与陆英, 想来也在外守了一夜。 毓坤并没有推开他, 而是将大氅裹紧了,沉默地向前走,到了大营之外时, 毓坤对陆英道:“你进来。” 她并没有停留, 而是直接走了进去。在她身后, 守在门口的禁军打起帘子,陆英走了进去,谢意也要跟进去, 却被沈峥拉住了。 大营内一应齐备,与蓝轩待的那处有天壤之别, 毓坤知道这是专为她准备的, 走到上首坐下,看着陆英缓缓走了进来,又飒然走向他。 毓坤仰面望着他,他如松如竹的身影落在她身上,初升的朝阳从营帐的缝隙处涌进来, 将他颀长的身姿染上金色的轮廓。 背着光, 毓坤看不清他的面目, 只觉得他似乎离她很远,而她所熟悉的声音却很近。 陆英道:“我曾想过,是要你短暂地恨我,还是长长久久地恨我。” 毓坤默然望着他,陆英似乎无奈而自嘲地笑,望着她道:“但终究,你是会恨我的,短暂与长久又有什么区别。” 毓坤摇了摇头,向旁边让开了位置,是让他坐过来的意思。 陆英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但还是在她身边坐下了,就想很多年前的那样,在慈庆宫的后殿,他们常常并肩坐着,望着头上的藻井和依稀的星光说话。 时光仿佛回溯,安静地坐了好一会,毓坤道:“我不会恨你。” 陆英转头望向她,见毓坤低着头道:“我只会恨我自己。” 她的语气令他的心又痛起来,却听毓坤继续道:“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定能做个好皇帝。” “但是昨晚……” 她抬眸望着他道:“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感觉的自己的无能,无用,无力。” 她连着的三个无让陆英的心狠狠颤了颤,他想要按住她的肩,却见毓坤用力摇了摇道:“别说什么不要妄自菲薄的话了。我不是个有为的皇帝,甚至不算是个皇帝。” 陆英打断她道:“不。” 毓坤再次望向他,陆英一下读懂了她的意思,果然听她道:“那就让我证明。” 他沉默地望着她,最终道:“你想怎么做。” 毓坤转过脸去,望着前方道:“我已想好了,等他的伤养好,便让他走。” 感到陆英的讶异,毓坤道:“以前做太子的时候,我总觉得只要当了皇帝,便能做自己的想做的事。” “然而现在我才明白,做了皇帝,其实是要学会接受,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放弃自己喜欢的人。” “就像我爹当年,即便再爱我娘,也终究没有跨过那一步,立我娘做皇后。” 陆英深深地望着她,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承认对蓝轩的喜欢。明明是他已知道的事,但他还是感到像是有一把钝了刀,缓缓地将一颗心割得伤痕累累。 但他并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安静地听她道:“所以我也不该强留他,以至于朝廷动荡,社稷不安。” 她的语气郑重,陆英知道她是认真的,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的心痛究竟是为着她的难过还是为着自己的伤心。 走出大营的时候,毓坤一眼望见谢意关切的神情,他似乎想走上来,但目光在她与陆英面上逡巡一圈,又止住了脚步。 沈峥倒是没有犹豫,视线与陆英交汇了一瞬,望见他格外平静的神情,心中却忽然起了层忧虑。 毓坤径直去了蓝轩那里,沈峥原本想劝她回大营休息,却见陆英微微摇了摇头,这会他方看出他眸子里压不住的失意,走上前低声道:“怎么说。” 陆英没有说话,沈峥也没有问,而是默契地一同向营地外走,谢意犹豫了,还是跟着毓坤去了,然而那处昨晚搭起来的帐子外,见毓坤靠着草堆坐下,就那样伏在蓝轩身畔睡了,谢意掀着帐帘的手又放下了,跺了跺脚,最终在帐外坐下了。 这一觉便睡到天黑,毓坤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痛和脱力,以及腹中的饥饿一起涌了上来,她挣扎着唤了声,却发觉蓝轩并没有醒。 听到声音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毓坤望着点着烛火走近的陆英,也顾不了那么多,叫他赶紧唤陈木石来。 陆英吩咐了人,便走到她身边,将端来的托案放下了。 上面是食水,还有干净的热帕,但毓坤并没有心情动,陆英沉默地望了她好一会,久到毓坤以为他会劝她休息,甚至是干脆劝她还朝的时候,却听他低声道:“不吃不喝,怎么能熬得住呢。” 他的话,莫名令她的心软了下,望了那托案一会,毓坤拿起热帕擦了把脸,又拈了块点心,就着茶水囫囵地咽了下去。 陆英就那样看着她吃完,方道:“一会找个人来,换他夜里守着,你应当能放心。” 毓坤一怔,却见禁军押着个人,在帐内松了绑,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竟是赵彦,毓坤惊讶道:“他不是去了泉州。” 陆英淡淡道:“我没放他。” 毓坤顿了下,也没力气去怪他了,只是见赵彦这会还懵得很,而蓝轩甘愿落到如此境地,恐怕是为了给他抵命,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到底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腿,跑都不会跑。” 这十几年来,赵彦还从未被人这样骂过,更何况还是被她这样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气得脸都红了,挣扎着起身,却猛然望见躺着草垛上的蓝轩。 他睫毛低垂,微微蹙眉,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显然正发着高烧,整个上身裸露着,从肩到腰都裹着厚厚的白纱,隐约渗出粉色的血水,不知是受了什么伤。 如同晴天霹雳,赵彦说不出话来,跌跌撞撞地伏在他身边,急促唤道:“叔父。” 他从小没有爹娘,他是他唯一的亲人,赵彦从未想过,他心目中神只一般的他也有这样的一天。眼眶都红了,赵彦抹了把脸,狠狠望着毓坤道:“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们早就走了。” 毓坤的面孔白了白,又听他道:“要不是你,德不配位……” 话没说完,他便被按在地上了,脸被深深埋在草堆里。 见他不住地挣扎,毓坤忽然觉得,和他这样小孩子似地斗嘴,实是没有意思。 她低声道:“你说的没错。” 陆英顿时心疼了,扶着她靠着坐好,望着赵彦道:“是我的错,不该带他来。” 听陆英这样说,赵彦忽然清醒了,知道蓝轩命悬一线,他实是没有必要争一时之快,心中后悔起来,也老实了许多。 毓坤道:“罢了。” 赵彦想明白了,如今也只有她能救他,咬碎了牙,在她面前跪下道:“求你,救救他。” “只要能救好他,我们什么也不和你争。” 这还是他第一次跪她,虽然说的话依旧不谦卑,但却是不折不扣地向她低头,毓坤心情复杂得很,见他红着眼眶望着蓝轩,倒像是个没了爹娘孩子,知道不该和他计较。 陈木石却没管这些,已经在草垛旁着给蓝轩诊了好一会脉,见帐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向毓坤回禀道:“是有些炎症,但脉象也强健,一时倒无碍。” 听了他的话,毓坤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赵彦也惊喜道:“当真?” 陈木石点了点头,毓坤道:“朕知道了。” 陆英道:“这会不宜动,便让他那侄儿和陈太医看着,你也去歇一歇。” 毓坤知道这会不能意气用事,端起煎好的药道:“也好。” 虽是精疲力竭,她还是端着药碗,一勺勺将药喂到他唇畔,虽烧得昏沉,但蓝轩似有意识,竟一点点将药汁咽了下去。” 见她竟亲自服侍蓝轩吃药,赵彦惊得说不出话来,束手束脚地站着,前情虽不明,但陆英的话却让他意识到,如今蓝轩的性命在她一念,他需得忍耐。 只是看这样子,她并非对他无情,这超越认知的场面令赵彦的心情复杂得厉害,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皆涌了上来。 连烧了两天三夜,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蓝轩终于真正醒过来。虽然面色是苍白的,但眸子却有了神采,赵彦是最先发觉的,伏在他身边道:“叔父!。” 毓坤在帐外听到这一生唤,脚步倒生出些怯意。 但她还是走了进来,一眼便望见赵彦已扶着蓝轩起身,而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这几日轮流守夜,赵彦和她倒生出些默契来,干脆将蓝轩身边的位置让出来给她,自己转身出去打水。 毓坤轻轻在他身边坐下,蓝轩已握住她的手。感到他反复捏着她的指尖,毓坤低头才发觉,见不过几日间,她的手指已被|干草划了几道口。 原本白皙的指尖泛着红肿,毓坤下意识将手收回来,端起一旁没动过的白粥道:“几日没好好吃饭了,好得用一点。” 蓝轩却不喝粥,只是静静望着她。 看见他眸子里自己的影子,毓坤发觉他退了烧,精神倒好得很,不由道:“看着我做什么。” 蓝轩没有回答,而是低声道:“你过来。” 毓坤不明所以,下意识撑起身子,凑过去听,却没想被他扣着腰按进怀里,然后带着压迫的吻便落了下来。 第200章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情到浓时, 毓坤的意识涣散起来, 却听得外面咣当一声响,是水盆打翻在地声音。她清醒了些, 挣扎着坐起身,正见帐帘被掀开了一半,赵彦飞快将地上的水盆捡起来, 仓皇道:“我再去打些水来。” 毓坤隐约见他绯红着面孔,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方才看到了什么, 不禁推了蓝轩一把道:“都是你……” 这话带着嗔意,竟像是撒娇了, 蓝轩只觉可爱,莞尔一笑, 想开口, 下一瞬却很剧烈地咳起来,毓坤想起他的伤,很有些后悔方才那下推得重了, 忙扶住他道:“哪儿不舒服?” 蓝轩摇了摇头, 枕臂躺了回去,毓坤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 恐怕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受这样的挫折。 毓坤想安慰他几句, 却见蓝轩望着帐顶, 轻声道:“我要……再睡会。” 说罢, 他用力闭上眼,毓坤知道他是想快些好起来,也没有多言,为他掖了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远处的赵彦慌里慌张,一口气跑到营地之外,正被人拦下了。毓坤见谢意走过去询问,赵彦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眸,似是看她的方向。毓坤很有些疑心他要乱说话,想要开口唤住他,谢意却望见了她,便向着她走过来。 见谢意再无心在他身上,赵彦松了口气,趁着无人注意,三两步走出了营地。 等到走得远些了,他一改方才的样子,冷静地放下水盆,见四方无人,以手做哨,等了一会,便将豢养的信鸽唤了来。 自打被陆英抓住,他就再没有机会传信出去,好在方才灵机一动,装作慌张的样子跑出来,竟没有人怀疑。 没有纸笔,赵彦便撕下半幅中衣,又咬破手指书写,之后将布条缚在鸽子的腿上,摸了摸它柔顺羽毛,用力将它放了出去。 蓝轩的伤势虽好转,但他们仍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只有寄希望于那人。 办完了这事,赵彦一点也没耽搁,抱起水盆便往回走,果然寻他的人已来了。见他并没有逃跑,来人皆松了口气,押着他回了大营。 见自己一个没看住,赵彦就想往外逃,谢意气不打一处来道:“将他绑起来。” 赵彦沉默地任人捆住了手脚,待再不能动弹了,方辩解道:“没逃,只是一时心急,走错了路。” 谢意望了眼他,又望了眼蓝轩的帐子,疑心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才这样慌张,只是仍有怀疑,便仔细审视着他。 蓝轩大约听到外面的喧哗动静,用力地唤了声:“彦儿。”谢意远远地听到了,本不想理他,又怕毓坤听到了担心,左右瞧不出什么来,只能放了他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让我抓到,打断你的腿。” 赵彦低着头,似乎是害怕的样子,谢意不许他再乱跑,叫人重打了水,让他端着,送进蓝轩的帐子里。 见赵彦将水盆一放,便绞了了手巾要给他擦脸,蓝轩低声道:“方才去哪了。” 赵彦舀着水,故作轻松道:“方才当真吓我一跳,只想着走远些,没看路,他们还以为我要逃呢。” 蓝轩没说话,只是望着他,表情有些严肃。 过了会,终于顶不住压力,赵彦伏在他身边,轻声道:“我送了封信出去。” 见蓝轩的表情越发沉了,赵彦仰面望着他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择手段,又惯会蛊惑人心,但如今你连命都捏在别人的手里,难道还指着那狗皇帝念什么旧情?况且还有她身边的人,哪会放过咱们?” 蓝轩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他人在哪儿。” 赵彦犹豫了下道:“洛阳。” 哗啦啦的雨点击打在庭院中的山石上,朱毓岚望着廊下的水帘,叹了口气道:“这雨又下了三日,倒像是天要漏了一般。” 对面坐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自然是如今在王府中已做了上宾的张士谦。此时他手中捏了个诀,并未看面前的蓍草,而是微微阖目,似乎不被俗世所扰。 “故弄玄虚。”朱毓岚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句,却不由有些心急。 这人的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譬如此前要他枕戈待旦,若京中有变便可北上,然而等了这些时日,一点儿动静也无,叫朱毓岚不由怀疑起他的用意来。 待到香炉里的沉水也燃尽了,一阵风过,余烬卷着蓍草滚动起来。朱毓岚下意识抬手去压,却见张士谦已睁开了眼睛,将面前的蓍草一分为二,左右演算起来。 朱毓岚见着他边算边画,在香灰上勾勒出的,竟是六个阳爻。 乾卦,元亨利贞,主显。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是大大的吉兆,朱毓岚猛然一震,下意识望着天边连绵的雨幕,听张士谦低声道:“真龙现于渊,行于水。这雨正应了卦象。” 朱毓岚明白他的意思,一颗心砰砰跳得很快,见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张士谦望着灰蒙蒙的天际道:“天命即如此,王爷且看。” 他的话很有些意味深长,朱毓岚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而并没有看到什么天命,反倒见一个迅捷的灰影由远及近。 也就在这时,天空霎时炸起一道惊雷,朱毓岚见张士谦的面色也变了变,再望过去时,正有只鸽子落在他们面前。 这鸽子似乎飞了许久,精疲力竭,羽毛凌乱,但像是养熟了似地,用自己的短喙亲昵地蹭着张士谦的手背,咕咕地叫着。 朱毓岚第一次见张士谦的面色竟有些发白,他沉默着解下鸽足上缚着的布条,朱毓岚才发觉,那上面似乎写着些什么,但经了这一场雨,已经完全模糊了字迹,滴滴答答地淌下朱墨来。 然下一刻朱毓岚忽然明白,那并不是朱墨,而是血,淡淡的粉色顺着张士谦枯瘦的手向下流,很是触目惊心。 朱毓岚压着心中的不适道:“这就是你说的天命?” 听出他语中的讽刺,张士谦猛然抬眸,朱毓岚忍不住退后一步。 方才他面上闪过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厉表情,与先前的仙风道骨很是不同,若不是太吃惊,朱毓岚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很快,张士谦便恢复了平静。朱毓岚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将布条揣入怀中,沉声道:“王爷恕罪,山人要出一趟远门。” 朱毓岚道:“把话说清楚,这是谁的血?” “你又要去哪?” 张士谦并没有理他,而是径直向外走。 朱毓岚望着他的背影,冷道:“你以为这是哪儿,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说这话时,已有府兵将张士谦的去路拦住。 朱毓岚见他缓缓转身,沉沉望着他道:“王爷不需问,也不需动。” “只需记住一点,我的卦,从来都没有错过。” 他并没有再自称山人,朱毓岚忽然觉得,褪去了仙风道骨,他不像是个道士,而更像是个阴谋家。 许是求生的意志很强,蓝轩恢复得很快,到了第四日上精神便好了许多,又过了两日,他已经可以叫人搀扶着下地。而随着他一点点好起来,毓坤知道,分开的时候也到了。 像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夜里四下无人时,蓝轩用力握起她的手,静等她开口。 借着星光,毓坤隐约能看见与他相扣的十指,她心中发涩,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明日一早……我便回宫了,有辆马车是留给你的,食水和路引都备齐了,若是南下,当不会有人拦你。 蓝轩好一会没说话,毓坤感到他的手收紧了,最终牢牢将她攥住。 毓坤知道,这些天他如此努力地养伤,自然是为了快些好起来,解她之困。但她不愿重蹈覆辙,更不愿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击。 声音带着颓然,毓坤轻声道:“你知道的,我护不住你。” “而你……” 她抬眸望着他,未竟之意不言而喻。 尽管夜色很沉,毓坤还是看到蓝轩狠狠被刺痛的神情。她是故意要这样说。 曾经的他有多骄傲,就有多痛恨如今的无能为力。她宁肯他生气,也不愿他为了她,再丢了性命。 但蓝轩并没有松开她,毓坤狠了狠心道:“你忘了你哥哥么。” 蓝轩猛然一顿,毓坤低声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 她的语气很坚定,蓝轩好像终于清醒了般,沉默着,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虽然这便是她想要的,但那一刻毓坤还是感到胸腔的某处,剧烈疼了下。 好在她很快克制住了,收回手来,毓坤晃了火折,重将烛火点亮,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看着帐中红烛一点点燃尽,而外面的天色却渐渐亮了起来。 第一缕晨光照进来的时候,毓坤狠下心站起身,却听蓝轩在她身后道:“我走以后,你要提防着朱毓岚。” 毓坤有些惊讶地回眸,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不由道:“为什么?” 蓝轩没有回答,而是径自道:“寻个错处削了他的王爵,便是不忍杀他,也要将人圈禁起来,不许离开封地。” 毓坤蹙眉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亲弟弟,怎至于此?” 蓝轩沉沉望着她,那目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毓坤听他道:“他若有反心,难道会念与你的骨肉之情?帝王天家,不比寻常,你要狠下心来,知道么?” 这话倒像是爱切责深了,为了叫他放心,毓坤道:“我会盯着他的。” 蓝轩并不满意,牢牢望住她道:“是要按我说的做。” 见毓坤有些犹豫,蓝轩不耐道:“别的都随你,但这件事,你须得记得我的话。” 毓坤并不懂他为何如此笃定,但看得出他的忧虑,她不想再叫他为这事悬心,于是郑重道:“我答应你。” 蓝轩似乎还想说什么,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军令声,毓坤明白外面已仪仗齐备,卤薄待发。 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走,恐怕就再难走了。 决然转身,毓坤大步向外走,她知道蓝轩虽躺在草堆上,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心中百转千回,但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御驾转过了山坳,毓坤方命停队伍停下。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向下望,毓坤正见蜿蜒的小道上,赵彦奋力驾着辆灰扑扑的马车,形单影只地驶向远方。 简陋单薄的车顶上,蓼蓝染的布帘子是放下来的,但毓坤知道,她要寻找的那个身影,就在里面。 她忽然想起,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他留下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似乎他们从未好好道别,却要面对真正的分离。 第201章 天启三年, 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前一年的黄河水患未绝,五六月份时疫又起, 原本略有丰盈的国库此时又显得捉襟见肘。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京中又发生了一件隐秘的大事。 说是大事, 因为牵涉到皇帝。说是隐秘,因为除了参与此事的人外,再无人详知内情, 旁人只能从紫禁城中发出的几道不同寻常的任免旨意中对整件事窥知一二。 第一个不寻常便是,皇帝的大伴, 贴身伺候多年的冯贞不再任司礼监掌印, 而是调任南京守备太监。虽是从四品, 只略逊于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但谁都知道,这实是个养老的位置,不过是守着南京的太庙和祖陵罢了,说的再不好听一点, 就是放逐。 远离北京, 便是被永远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 打这消息已传出, 朝廷内外议论纷纷, 背地里流传的是, 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同冯贞一道, 趁皇帝移驾西苑避暑的时候, 射杀了那位历经二朝, 最得圣意的前司礼监掌印蓝轩。 因着蓝轩此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独断专权的名声,清君侧师出有名,但也无疑有损天威。因参与此事之人俱是皇帝最信任的左右臂膀,要如何处置就成了难题。 原本朝臣对此事多有揣测,但冯贞的调令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 论与皇帝的交情,没人能比得上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冯贞,他尚且被逐出京城,那其他人又当如何? 所以当后来,皇帝先前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被免去禁军统帅之位,便没有人再敢说什么。是人都看得出,皇帝虽念旧情,但君权不可违,怕是朝中将有场大变故。 而就在谢意被免职之前,安国公谢言已在午门外跪了整一日请罪,并上书自请削爵,为的便是谢意擅自调遣禁军一事。 与此同时,谢意也正跪着,不过不是在午门外,而是是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他也并不是为了自己求情,而是为了冯贞。 “陛下便是生气,打我骂我,或是干脆砍了我脑袋也好,不要赶冯贞走。” “他是打小伺候陛下的人,知冷知热,如今走了,又有谁能照顾陛下。” 虽来之前有沈峥拦着,谢意还是一股脑地将要说的话,急赤白脸地倾吐。 然而毓坤并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道:“你父亲是三朝重臣,看在他的面上,朕不抄你的家,只是以后你也不必做官,便在家做个闲散公子,也不必再来见朕。” 听了这话,谢意眼眶登时红了。 毓坤背过身道:“去罢,你父亲年纪大了,不宜久跪,告诉他,朕不治谢家的罪,要他宽心。” 说罢便有人上前将他带了出去。直到出了乾清宫,谢意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怔怔道:“之前便想过,她怎么罚我都认,但没想到,她将冯贞也撵走了,往后身边没有人伺候,要怎么办才好。” 沈峥叹道:“是不得不这么做,如今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要立威,就不能不赶冯贞走。” 望着身后巍峨的宫阙,沈峥轻声道:“是我们迫她的,之前便想好了今日。如今能做的便是多分担,你也不要再为冯贞求情,平添思虑。” 听了这话,谢意道:“那你呢,怎么说。” 沈峥沉默了会道:“外放,去扬州,稽查两淮盐运。” 原来他也要离开京城了,而且江南官场党鹏林立,盘根错节,从先帝朝起就棘手得很。 谢意忧心道:“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怕是不好做。” 沈峥笑了笑道:“我还怕这些吗?”见谢意还要嘱咐,沈峥道:“放心罢,我什么风浪没见过,再不济还有我父亲在都察院,没有人敢怎样。” 明知是宽慰人的话,谢意还是道:“也是,这差事没人比你更合适了。若是做得好,让那些人将贪的银子吐出来,也可为她分忧。” “倒是我……”谢意苦笑了下道:“终究是无用,恐怕以后也不能再进宫了。” 沈峥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道:“怕什么,大丈夫顶天立地,还愁没有用武之地?” “说的也是。”谢意振作起来道:“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但说完他又叹气道:“只是你也要走了,那以后岂不是只留时倾一人……” 沈峥道:“这恐怕也说不好。” 谢意下意识望向乾清宫的方向,陆英进去好一会了,现在还没有出来。与沈峥目光交汇了瞬,谢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英走入暖阁的时候,发觉地上正跪着一人。 是神机营的参将张越。 望见他的身影,陆英并不意外。蓝轩为何能于乱箭之中保得住一条性命,起初他也惊讶,但现在看来,原本的猜测已有八分落到了实处。 果然,御座上的毓坤并没有看他,而是对张越道:“说罢,为什么手下容情。” 知道她已瞧出来了,张越也不再瞒,磕了个头道:“违逆军令,末将甘愿受罚,只是当年北伐,末将正在蓝轩麾下,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断不忍他惨死乱箭之下。 他宽阔的肩背伏得很低,压在地上的手掌青筋暴起,看得出方才的话是情真意切。 毓坤怔怔望着张越,忽然就想起来,当年她做太子的时候,第一次与蓝轩到宛平巡营,遇到的正是面前之人,当时他还自信满满地拉来了将军炮给她演示,只是不如西洋的火|器精巧。后来蓝轩便让工部改造了火|铳,那时张越欢喜不已的样子她似乎还记得。 后来脱欢南下,蓝轩北伐,朝中无兵可用,带的正是张越的神机营去,怪不得他说,与蓝轩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 那会蓝轩还给了她一把小巧的火|枪。后来她在围场遇刺,那把枪也丢了。现在想来,她身边竟没有留下一件他送的东西。 轻轻嗯了声,毓坤道:“倒是讲义气。只是你可知,军令如山,身为神机营的参将,本应令行禁止,你却阳奉阴违,该当何罪。” 她声音虽低,语气却重,张越叩首,再抬头时道:“按律,当鞭三百,徙千里。” 见毓坤不说话,张越干脆道:“当日陆侍郎手持禁军虎符,要末将领骑兵三百,于怀来列阵。末将到了怀来才发觉,围剿之人是蓝轩,那时末将便想,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给他留一线生机。” 望了眼陆英,张越沉声道:“这会也不必隐瞒,末将原是想在不要紧处射上几箭,等陆侍郎验过后,便悄悄将人送医,只不过陛下赶到了,便没有机会了。” 说罢他再次叩首道:“末将认罪。” 毓坤望了他会道:“便按大明律,鞭三百,处流刑。” 听了这话,张越反倒释然,用力叩首,之后便被押了出去。 而自她的话音落下,毓坤便感到陆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到暖阁内再无他人,见陆英沉默的样子,毓坤道:“怎么,朕处置得不妥?” 陆英望着她道:“陛下不以私心度事,是明君之所为。” 毓坤道:“这也正是朕想叫你明白的事。” 陆英望着御座上的人,听她道:“一直以来,朕总以为,最信任的位置应该留给最亲近的人……”她苦笑了下道:“……以至于今日地步,大概就是任人唯亲的结果。” 陆英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反驳,毓坤走下御座道:“所以如今,朕想明白了,朕的身边只需要听话的人,而其他人……” 陆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已不再需要他在身边了。 抬眸望着他,毓坤听陆英缓缓道:“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毓坤淡淡道:“便做河南巡抚,到开封去罢。” 虽是逐出内阁,外迁出京,但一省巡抚毕竟是要职。见陆英惊讶的样子,毓坤道:“是去治水,顺便再给朕盯着朱毓岚。” 她的语气不耐,陆英却忽然笑了。 望见他笃定的神色,毓坤没好气道:“黄河水患,非朝夕之功可止,再加上受灾的百姓有数十万之众,若是做不好这事,便不用回来了。” 陆英并没有为难,而是望着她道:“若是做得好呢。” 毓坤道:“若真做得好,兴许还有回来的机会。”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陆英打断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毓坤瞧了他一眼道:“你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 陆英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想要回来。” 被他那样地望着,毓坤忽然感到强烈的压力,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他们再回不到当初。 然而陆英并不肯放弃,而是望着她道:“无论多久,我愿意等。” 背过身,毓坤道:“已不早了,这旨意明日便发下去,你当早做准备。” 感到身后人虽下跪领旨,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毓坤也没有回身,只是在陆英走出暖阁时,低声道:“他……怎么样。” 陆英一顿,毓坤的话令他的心沉了沉,他淡淡道:“陛下问的是谁。” 毓坤沉默了会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一直派人跟着他,是不是?” “这会……走到什么地方了?” 她的声音平静,但其中的情绪是藏不住的,陆英心中发涩,但并未否认她的话,而是道:“一路向南,这会大概要到泉州了。” 听了这话,毓坤说不是开心还是难过,既希望蓝轩走得无牵无挂,又隐隐期望他仍念着她。但最后,她只是道:“也好。” “今后不必再派人跟着了。还有,把洛宁给朕带来。” 毓坤料定赵彦既落于陆英之手,那送他去泉州的洛宁大约也在陆英那。 陆英好一会没有答话,直到毓坤忍不住转身,与他相视,方听他应道:“好。” 于此同时,紫禁城的神武门之外,三百鞭足足抽了有半日。浓烈的血腥气中,张越被抬下刑架,虽皮开肉绽,但望见御驾亲临,还是挣扎着跪倒在那双攒金的皁靴下。 手臂被托住,张越不可思议地感到,竟是皇帝亲手扶他起来。正午的日头有些耀目,张越感到头晕目眩,但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 他跪着仰视君威,听毓坤道:“于法,无可恕罪,但于情,朕该谢你。” 张越一震,重重叩首,身上虽痛得厉害,但心中涌上的却是满腔热血。他沙哑着声音开口道:“末将戴罪之身,但求充军,以全忠君报国之心。” 感到他身子发颤,毓坤沉默了会道:“宣府是西北重镇,你便去那儿罢。” 张越闻言振奋,宣府与大同正是此前他与蓝轩镇守之地,他犹自记得那时大破脱欢的快意,如今可重归故地,便是做苦役,也算得上是皇恩浩荡。 他撑着身子,用力地磕头,再抬眸的时候,御驾已远去了。 望着明黄的銮仪,张越不禁想,即便是皇帝,也有种种不得已。这么想着,少年皇帝笔挺瘦削的身影,莫名就单薄寂寥起来。 第202章 如今正是暑伏, 寝殿中虽镇着冰, 毓坤还是睡得昏沉。 嘈杂的蝉噪中,她先梦到小时候未出阁读书的那会, 每到这时节,薛贵妃总要用上杭的乌梅煮汤,味道是酸甜的,唇齿生津。后又梦到先帝驾崩的那日, 她将鸩酒一饮而尽, 苦涩难当, 心也是冷的。却有人捏开她的下颌, 强迫她吞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是蓝轩, 她用力抓住他的手, 却看着他的面孔一点点模糊下去,如水中月,指间沙…… 毓坤猛然惊醒, 才发觉已经身下簟席已叫她翻覆得起了皱。有个凉浸浸的帕子正贴在她额上,给她拭汗, 冯贞轻声唤道:“陛下。” 毓坤用力咳了声,渐渐看清了周遭,冯贞正跪在榻下。他身上原先的深绯已换做了四品的浅绯, 见毓坤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磕了个头道:“奴婢……来向陛下辞行。” 毓坤见他抬起头, 眼眸中隐约闪着亮光,低声道:“都收拾好了?” 冯贞用力点了点头,抹了把脸道:“以后奴婢不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冷了要记得添衣,热了也不能贪凉。” 见毓坤不说话,他便一气说下去,嘟嘟囔囔嘱咐了一通,毓坤有些好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唠叨了,倒像个老妈子。” 冯贞闻言放下帕子,沉默地望着她,毓坤方感到,他是真的要离开她了。 见冯贞坐起身,从帐外的绛雪手中接过碗,端在她面前道:“就让奴婢,再伺候陛下一次。” 他认真地捧着那碗乌梅汤,轻轻舀给她,毓坤没有拒绝。 入口是熟悉的味道,正是她最喜欢的。毓坤明白,他是最懂她的,也是最不放心她。 果然见冯贞放下碗,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奴婢还听说,陆……” 毓坤知道他是要问陆英等三人的事,打断他的话道:“放心罢,朕已拟了旨,叫英国公王辅接任禁军统领,内阁里也并不缺人,其他人……自有合适的去处。” 冯贞似是终于放心,轻叹道:“英国公有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威望,又有先前抵御瓦剌的功劳,更是看着陛下长大,自是妥帖稳当的,只是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陛下可也想好了?” 毓坤淡淡道:“是想好了,只是还要再考察,看他能否能为朕所用。” 她不愿明说,冯贞也并不追问,轻声唤了句,便有人在帐外跪了下来。毓坤见是个半大的孩子,略微有些眼熟,似乎先前在身边伺候过,听冯贞道:“这几日奴婢左挑右选,见他还算是机灵,身家又清白,调|教了些时日,陛下若是不嫌弃,便留在身边做些粗使的活。” 毓坤明白,冯贞既这样说,必是花了心血的,他终究是放不下。 见他眼睛都熬得红了,毓坤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不由道:“叫什么名儿?” 帐外跪着的孩子脆生生道:“奴婢叫进宝。” 倒不怕生,毓坤觉得有些意思,抬手叫他起来,瞧着毓坤和冯贞还有话说,进宝便乖乖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了这事,冯贞知道,也到了真正要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伏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毓坤闭上眼睛,静静听着帐外的动静,直到冯贞熟悉的轻巧脚步声渐渐远了,一点点消失在她的感知里。 帐外的蝉噪渐渐小了,毓坤知道,是进宝拿了杆,把那些蝉都粘去了,就像是冯贞在时会做那样,她更用力地闭上眼,任自己沉在郁郁的暑气里。 好在快入秋的时候下了场雨,那会她正打乾清宫西面的庑房过,见到雨滴向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打在那片灰瓦上,便走下了御辇。 进宝给她撑着伞,毓坤下意识走进了原先蓝轩住的那两间值房。经久无人,案上榻上皆落了灰,没有一点生气,只有那两本《东洋海国志》竟还在,毓坤怔怔抚着书脊想,这会他大约已出海了罢,也不知有没有寻到他哥哥。 正出着神,忽然听到窗外扑通一声,进宝喝道:“谁在那。” 毓坤抬一瞧,正见个灰黄的影子一闪而过,竟有些眼熟。她心中微动,走出去便见只花纹虎斑猫跳上了房檐,下面有个青衣的内侍跪在地上,手边有碗剩饭,似乎方才正要喂猫。 那猫饿得极了,宝石绿的眼睛盯着那碗残羹,但仍是警惕的,望见人便不肯下来。 虽许久未见,但毓坤断不会认错,是蓝轩养的金赤霜。先前不知怎么跑丢了,这会竟自己跑了回来 一时间毓坤眼眶发热,仔细瞧着,同她记忆里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猫有些不同,也不知流浪了多少天,瘦脱了形,身上灰扑扑的,脖子上皮开肉绽,毛也秃了一块,大概是刚和什么打了架。但仍旧是极有气势,爪子压在屋脊上,将尾巴高高地竖起来,用力地哈气。 毓坤让进宝别动,自己走了两步,金赤霜似乎认出她来,有些犹豫地在屋顶上打着转。毓坤试探地唤了句,金赤霜用力嗅了嗅,终于确认她的味道,纵身一跃跳下了地。 捧着碗的内侍本是跪着的,见金赤霜一个劲围着毓坤打转,着急道:“陛下小心,这猫凶得很。” 毓坤瞧了他一眼,发觉竟是崔怀恩。这一来就不由想起那个梦,竟与现实处处是反的,原先她心里忌讳,如今只觉得慨然。 望了他会,毓坤道:“你怎么在这。” 崔怀恩道:“奴婢原在殿外扫洒,也是前几日才见这猫,也不知道从哪跑回来,饿得没样了,看着可怜,想着省下口吃的来喂一喂。” 原先他是常在蓝轩身边的,如今也只有他还记得他的猫。 见毓坤不理,金赤霜扒着金线绣着龙纹的衣摆便向上扑,崔怀恩急切地抬起头,却不敢动。毓坤俯身将猫抱起来,又摸了摸它的脑袋,金赤霜在她怀里嗅了遍,没寻到蓝轩的味道,失望得很,再不复方才的亲昵,挣扎着跳了下去,凑到那碗残羹旁,小口小口地急促吃起来。 看得出这些时日,它吃了很多苦。 见崔怀恩将猫拢着,给它顺了顺毛,一人一猫倒像是相依为命,毓坤沉默了会道:“以后便留在朕身边罢。” 崔怀恩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眼见着御驾走远了还发着愣,进宝转过身道:“还不谢恩。” 崔怀恩如梦初醒,用力磕了个头,将猫抱起来便跟了上去。 天启三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热一些。洛阳地处中原,贸易发达,虽是三伏天气,东市中往来商旅仍是络绎不绝,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南方打扮的客商天不亮是便入了城,寻了个闹市里的客栈落脚便再未出过门。 站在二楼的客房,赵彦将临街的窗推开了些,望着市井间一派平静祥和,意难平道:”你瞧罢,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值得你费这样的周章,千里迢迢跑到这来。” 这话自然是对蓝轩说的。自怀来一路向南,他们原本在二十日前就到了泉州,但蓝轩竟借此甩开了一路跟着他们的人,之后一声不响地折向洛阳,叫他怎能不生气忧心。 放下窗,赵彦端来煎好的药,蓝轩径自喝了。虽然他身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但连日奔波,赵彦悬着心,蹲在他身边道:“就听我一次话,咱们休息几日再找他,好不好。” 蓝轩没有答话,而是仔细看着手中的书,似乎在想什么事。 见他不听劝,赵彦坐在桌边,以手托腮道:“看这样子,他压根没收到我的信。” 蓝轩这才抬眸,赵彦望着他,正色道:“先前困在怀来时,我在信中写了,叫他撺掇朱毓岚自立,咱们好趁乱跑了,但现在你看,咱们一路过来,这洛阳城各门洞开,哪有一点严阵以待的样子,只怕他根本就没和朱毓岚说上话,只有你紧张得什么似地,巴巴地跑来替那狗皇帝铺路。” “铺路也就算了,你为她做这些事,连自己的命也赔上,她有一丝一毫记得你的好么,还不是转头就……” 说到这,赵彦顿了一瞬。他知道蓝轩的伤还没有好彻底,有些事并不想和他讲。 虽然很快转了话,但蓝轩还是捕捉到他言语中的躲闪,不由道:“就什么。” 被他那样审视着,赵彦自暴自弃,干脆吐露道:“就搭上她那老相好。” 蓝轩无奈笑道:“这些话都是哪学的。“ 见他不肯信,仍旧是看书,赵彦是少年心性,断坐不住的,站起身道:“我就直说罢,这几天坊间皆传,新上任的河南巡抚,便是从京中派来的,那个姓陆的。” 见蓝轩将书放下了,赵彦红着眼眶道:“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姓陆的要了你半条命,她转头便给他个巡抚做,人家是明君贤臣,两厢情好,倒要你赔了江山,又赔了命!” 第203章 他越说越气, 心里苦涩难当, 干脆伏在桌上, 失声痛哭。蓝轩叹了口气, 将书放下,下榻抚着他的肩道:“多大个人,好好说着话,怎么哭起来了。” 赵彦抬起头, 知道自己样子狼狈,用力抹了把脸道:“我哭自己, 还不成吗。” 见蓝轩不言, 赵彦道:“我没有爹,没有娘,大事不成,眼睁睁看着江山基业送人, 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说, 世上只一个亲人,还要丢下我,连人带命赔进去。如今什么都没了, 我为什么不能哭。” 蓝轩道:“我什么时候丢下你了。” 赵彦望着他道:“那好, 我要你发誓, ” “用我爹的名义发誓, 等这事完了, 就再不管那狗皇帝了, 若有违此誓, 便永远也……” 话未说完,便重重挨了一巴掌。 “这样的事,也是能拿来赌咒,当真是我教得好。” 赵彦捂住脸,好一会才能抬头,第一次见蓝轩生那样的气。他神色发冷,剧烈地咳着,撑在案上的手起了青筋。赵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肯认错,倔强地与他对视。 然而终究是忧心,见蓝轩咳得止不住,赵彦沉默地扶他到榻上,放下帘子,转过身道:”我去寻吃的。 蓝轩望着他的背影,十六岁的少年个子抽了条,背影便显得单薄,偏做大人样子,大步向外走,莫名有些伶仃。 在他要推门时,听蓝轩低沉道:“放心罢,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听了这话,赵彦手一顿,心中却轻松雀跃起来, 在洛阳城中打听张士谦的下落并没花太大功夫,赵彦本就知道他在福王府中,买通了门子一问,却听说前些时日,他已叫朱毓岚请出去了。 说请还是好听话,听那门子的意思,是他被福王连人带铺盖赶了出去。 这消息叫赵彦既失望又欢喜。失望是因为,张士谦这一走,朱毓岚兴不起什么风浪,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而欢喜的是,没了这么个人作怪,蓝轩也可放心地和他走了。 也许这就是命罢,赵彦在心中暗叹。 经历了几轮生死,如今对于其他,他也看得淡了,只要人平安的,这江山不要也罢。 心情复杂地回到客栈,赵彦将打听到的消息如实说了,蓝轩沉吟道:“他先前栖身何处?” 赵彦道:“是在洛阳的玄妙观。” 黄昏的时候,洛阳城郊。斑驳破败的影壁前,蓝轩辞别了送客的道童,走出了玄妙观残损的的大殿。赵彦已在山门前等了许久,这会望着蓝轩道:“倒是没想到,这朱毓岚也是个狠角色,不仅把人赶出去了,连这道观也砸得彻底,恐怕是将他当作了江湖骗子。 蓝轩站在高丘上向下望,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赵彦道:“我就说你多心了罢,非千里迢迢地到这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见蓝轩不答,赵彦急道:“你还要做到什么份上才罢手,如今姓陆的做了河南巡抚,和朱毓岚正好狗咬狗,那狗皇帝布下一手好棋,倒要你操心。” “如今朱毓岚这线算是废了,难道你还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耽搁下去?” 听他越说越委屈,蓝轩转过身道:“我只是在想,如今天黑的越发早了,等到入秋,海上的季风也要转向了。” 听出他言语中意思,赵彦精神一振,压住内心的雀跃道:“所以咱们现在走,正赶上这好风。” 天色虽然完全昏暗下去,赵彦悬着的心却完全放了下来。他知道,尘埃落地,一切都结束了。 到了秋分的时候,又下了场雨。紫禁城中的暑气散了去,乾清宫光亮的地砖上卧着只毛色锃亮的花纹虎斑猫。 养了这些时日,它脖子上的伤早好的看不到了,吃得好,又换了茬厚实的冬毛,粗壮的尾巴看起来油亮亮的。 见毓坤在案前坐下,金赤霜伸了个懒腰,轻巧地跳到了案上。进宝想赶它下来,反倒让它踩进砚台里,梅花似的爪子印盖了满篇。 崔怀恩上前要抱猫,毓坤却先一步捞起金赤霜,让崔怀恩把手边那一摞批完的折子发还内阁,另外出宫传一道旨意,而后搂着猫,看进宝呈上来的密报。 陆英上任后亲力亲为,举荐徐文远为河道总督,并提出五条办法,塞决口以挽正河,筑堤防以杜溃决。又复闸坝以防外河,创滚水坝以固堤岸,并且止浚海工程以省糜费,治水成效显着。同时上书朝廷增设府县,鼓励垦田,流民可落户籍,一时间民心所向,内外赞誉。 不过他在密报中并没有提这事,只说朱毓岚正以修筑河堤为名,征召民夫,他准备为其请功,以便派人前往洛阳,探一探虚实。 毓坤自然应允,却在心中想,无怪蓝轩提醒她留心,难道她这弟弟,心里真打着什么主意? 见她出神,进宝端了茶来解乏,毓坤没动,怀里的猫却凑上去闻。进宝忙撤了茶,金赤霜高傲地白了他一眼,翘起尾巴用力一登,便跳了下去。进宝看那爪子很是尖利,怕它伤着毓坤,拎起它的后颈皮,却听毓坤道:“别动。” 进宝愣了愣,听她淡淡道:“猫也是有脾气的,只有亮开爪子,才能叫人知道厉害。” 进宝下意识松手,将金赤霜放开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似乎还有深意。 另一边崔怀恩奉旨出了宫,却是去了刑部大狱,径直将关在那里的洛宁提了出来。 自打陆英将他交出来,便押在刑部审了月余,如今查清他与逆党并无干系,是曾受蓝轩之恩,因而甘心追随。 毓坤打心里觉得,洛宁身上那股忠心果决的劲,倒是很适合做一柄锋利的刀。只是这刀能不能握在她手里,还要看怎么经营。所以毓坤仍旧放他回锦衣卫衙门,做个总旗,以观后效。 望着跪在面前的洛宁,崔怀恩宣完了旨,望见他面上不置信,扶他起来道:“虽说咱们以前是蓝掌印身边的人,但如今你的命是皇上给的,连你家人的罪也赦免了,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你自然该知道怎么做。” 洛宁沉默地接了旨,能重回锦衣卫,对他来说的确是皇恩浩荡,但他的心情也很复杂,原以为照毓坤对他的讨厌,怕是要诛他九族。这会不由想,如今的皇帝,和他记忆里那孱弱的少年模样倒很是不同了。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的朱毓岚心情并不好。 那一日他和张士谦撕破了脸,便将人关了起来,却没成想第二日他竟逃脱了,连一点踪影也没留下,倒真像是仙人驾鹤,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得知此事,朱毓岚面色虽沉,却不由在心中想,这道士果有些本事,难道他算得卦竟也有几分真? 越想他便越难自抑,有些事不去思索也就罢了,若一但开了头,便像是在心里燃了把火,竟是浇不灭了。 为免传出什么闲话,王府里只说是将人撵出去了,朱毓岚另派了人寻访,然翻遍了整个洛阳城,也不见张士谦的影子,朱毓岚终于相信,他是真的走了,至少已离开了洛阳。 而他还会再回来吗? 朱毓岚有种预感,一定会的,所以他愿意等。为此他索性将玄妙观毁去,张士谦若是得知消息,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既为他打开那扇门,就休想再全身而退。 然而朱毓岚还是算错了,整整三个月,他都没有任何张士谦的消息,等到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由秋转冬。 洛阳虽处中原,入冬还是飘起了小雪,天地皆白茫茫一片,朱毓岚独自在暖阁中饮酒,忽然听见隔扇被推开的声音,他蓦然回眸,便见个须发尽白的身影,被人按压着,推到他面前。 张士谦并不似他印象中的那般从容不迫,相比之下反倒苍老憔悴,说是惶如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朱毓岚既惊讶又好奇,这好奇甚至压过了他的愤怒,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三个月来他去了什么什么地方,又是谁能让他如此颓丧。 但他还是压住了心思,冷道:“怎么回来了?” 张士谦望着朱毓岚,心中觉得嘲讽极了。是啊,他回来做什么呢,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 他原本并不姓张,士谦也不过是化名罢了,借的是道教张天师的名号。这张道陵本是张良之后,他又有留侯之志,只是不得施展,潦倒半生,直到遇到了他。 是他给了他知己之情,知遇之恩,他知道他要做的事,愿竭尽全力辅佐,正如当年张良辅佐刘邦。然而等到的却是朱氏的屠戮,他失去的是主君,是知己,更是理想抱负。 但那时张士谦并不绝望,因为从他的儿子身上,他发觉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个叫赵恒的孩子,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心智和沉着,正是他所看重的。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张士谦都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那孩子早晚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这是命运的驱使,是他从他的眼睛看到的事。 而他,将会是辅佐他的人,从而走向权力的巅峰。 他从来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能力。 直到三个月前,收到那封模糊的血书,张士谦才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知道,那封信是赵彦送来。按理说只要赵恒在,断会保住他的性命,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两个人都深陷危机。 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因此他离开洛阳一路北上,到了京城便听说了噩耗——皇帝身边的蓝轩已被陆英等人,射杀在怀柔猎场。 对于这消息,张士谦是不肯信的,以赵恒的能力,想要脱身,并非没有办法。除非他甘愿一死……或是有人用赵彦威胁他。 这倒是和现在的情况对得上。 心中越发沉了,张士谦不得已动了深埋的暗线,得到结果还是一样。甚至他从脱欢处听说另一件事,皇帝将射杀蓝轩的神机营参将张越发配西北充军,而谢意等人,不是免职,便是被迁出京城,必因其行已成恶果。 越发感到不祥,但张士谦并不甘认命。想到赵彦既能传书于他,若是有机会脱身,也许会去洛阳,议定大事后他便匆匆回返,果然有了发现。 再回洛阳时,玄妙观已叫朱毓岚毁去,但道士们无处可去,仍在破败的大殿后栖身。见他回来了,他的徒弟禀告道,前几日曾有位青年到观中寻他,还留了封信与他。 莫名地,张士谦有种感觉,留信的一定是赵恒。他既庆幸,又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这预感在他读完信后成了真。 他竟是真的要走,舍下江山,舍下一切,彻底地绝了他的念想。 没有他的赵恒,依旧是赵恒。但没有赵恒的他,便不再是他了,这让他如何甘心。 然而即便昼夜不眠地追,千里奔袭泉州,他还是没能抓住他一片衣角——几日前,那艘经年准备的船已出了港口,驶向茫茫东海。 望着翻滚的碧浪,张士谦力竭跪倒在沙滩上。不过是晚了几日,但对于他来说,是一生心血尽覆。他立誓要成就千秋功业,然而承载这一切的人却不在了,这当真是可笑。 若不是那封被雨水模糊了信,也许他还有机会拦他,不至于就这般失之交臂。然如今他又能怪谁呢,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再回到洛阳,张士谦颓然无比,他知道朱毓岚等他一个交代,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是朱毓岚要杀他,他也毫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心死。 见张士谦只是盯着自己,不发一言,朱毓岚嗤道:“怎么,哑巴了?你不是能掐会算?那你倒不如给自己算算,我是会杀了你,还是留着你?” 这嘲讽的话语刺激了他心里拉紧的那根弦,张士谦听到了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望着朱毓岚的面孔,他忽然想,也许他并非全然无望。 恶紫夺朱,终不能拂其正,不过是过程曲折了些,他依旧能做到想要做的事。即便不成……也要让朱家这对姐弟陪葬。 新的计划很快在他心中酝酿起来,张士谦拂了拂衣摆,冷静起身道:“王爷自然不会要我的性命。” 朱毓岚不知他怎么就有了精神,审视着他道:“为什么?” 张士谦走近他道:“因为王爷想要的,只有我能实现。” 朱毓岚居高临下望着他,张士谦并没有耐心等,而是压低声音道:“听闻近来王爷征召民夫,用以修筑河堤。” 朱毓岚没有答话,但他的表情已是默认。 张士谦道:“愚蠢至极。” 朱毓岚的面色沉了下去,但并没有发作,而是牢牢盯住他。 张士谦并没有解释,而是道:“这借口或许能掩过一般人的耳目,但如今皇帝派来监视王爷的人是谁,王爷不会不知。” 其实他并无确凿定论,不过是想挑拨他与皇帝的关系。但见朱毓岚下意识望向书案,张士谦便知道,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未等朱毓岚发话,他便拿起案上的信看起来。 是他在开封府的密探发回来的,说陆英以他修堤有功,奏请朝廷嘉奖,不日便会有京中使者来洛阳宣赏。 见张士谦径自读信,是成竹在胸的模样,朱毓岚要拦的手顿了顿,最后放下了。 待张士谦掷了信,他最终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张士谦灼灼望着他,许久后方道:“王爷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朱毓岚一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若说这会毓坤会对他做什么,朱毓岚觉得并不至于,况且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便是征召民夫,也有修河堤这个借口。 望着朱毓岚的表情,张士谦道:“王爷最好信我。” 沉默了会,朱毓岚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士谦望了他一眼,只吐露了两个字。 见朱毓岚几乎要翻出白眼,张士谦道:“只要王爷肯听我的,不但能化险为夷,更有后福。” 第204章 半月??果然京中有旨,皇帝嘉勉福王治水有功,赐银五百两、纻丝二十五匹、罗二十五匹、纱二十五匹、锦五匹。然京中的使节到?洛阳才发觉,诺大的福王府中哀戚一片,倒似天塌?一般。 宣旨的副使不是别f?,正是在礼部任职的孟泰来。他这次来是得?陆英的授意,所以行事低调,只不动声色跟在他的上司,??是这次宣旨的正使?,静静地??量着王府洞开的大门。 王府中的长史早迎?出来,带着家f?便跪下,几乎是含着泪诉说,这几日福王是如何染?风寒,原以为是小病,未成想半月不??好转,如今竟药石罔顾,下不得床来。 对于这番说辞,孟泰来自不肯信,因为福王一向??体强健,何至于染?风寒就病成这样。 看到出他前面的正使??面有犹豫,孟泰来便暗暗给他使?把力,那正使??下心神,对王府的长史道,福王便是病?,按着规矩??需得出来接旨。 这番话说得语气严厉,王府的长史答道:“陛下平素仁爱,如今福王??染重疾,??能体恤宽宥,还请??使通融。” 这便是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若是强行要福王出来接旨,便是不顾陛下的手足之z?。 孟泰来闻言在心中想,这样犀利的对答,s?不是他一个王府长史能想到的,恐怕背??有f?指点,这福王府中果然藏着些什么。 他原本是得?陆英请奏的旨意,若察觉福王有不臣之心,便在宣旨时?其擒获,为此有锦衣卫从京中随行,已在外预备着?。但朱毓岚卧床不起,他们便只得先进入王府之中,再随机应变。 拿主意,孟泰来??只得随着那长史向内走,出乎意料的是,王府中的仆役奴婢皆行色匆匆,面有困顿之色,就连廊庑外的花草树木??疏于修剪,倒像是真出?事,王府中f?手应接不暇。 而到?朱毓岚的居所之外,孟泰来一走进便微微蹙眉——浓烈的药腥味扑面,虽是数九寒天,但这屋子??围得太严实?些,?面窗户都垂着厚厚的帘子不说,地龙的热气更是燥得f?难耐,似乎住在里面的f?是极怕冷的。 银丝炭腾起的细细烟气直直钻进喉咙里,孟泰来禁不住轻轻咳?声,在围得密不透风的昏暗卧室中渐渐看清?周遭陈设。 眼前的紫檀屏风之??,隐约有个瘦削的f?影正在侍婢的服侍下艰难地起??,不消说正是朱毓岚。 他动作极缓,颤巍中杂着粗重的呼吸。如此这般,已?圣旨捧出来的正使倒不好催促?,只得那样站着,看朱毓岚被搀着,跪在地上。 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趴,待到?圣旨宣读完毕,孟泰来??那f?影前的青砖都被汗水??湿一片,倒映出一张蜡黄的面目。 原在京中之时,他??是??过这位皇帝的异母兄弟的,只是那时的朱毓岚在他印象里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想到如今竟颓然似风中残烛?。 这样的场面是谁??没有预料到的,那正使显然??心有戚戚,命f??朱毓岚扶到床上,又?圣旨及赏赐之物交予王府长史,便带着孟泰来退?出去。 走出逼仄昏暗的卧房,孟泰来不由在心中想,若朱毓岚的病是装的,那??真够下本?。 回到下榻的驿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陆英写?封信,详细叙述?今日所??所闻,若福王当真病得这样厉害,抓f?的计划许是要改一改?。 送出?信,孟泰来??没有闲着,悄悄和随行的锦衣卫千户说?,暗地里派些f?在王府周围监视,看朱毓岚是否有异动。 洛阳距开封s?不远,来去??只需一日,所以第二日他便收到?陆英的回信。对于福王如今的z?形,陆英早有耳闻,他自然是不信的,所以干脆借着这机会,点?f?马,当日便从开封直赴洛阳。 孟泰来??没有想到陆英竟来得如此果断,?自己当日在王府的所??复述?一遍??便迫不及待地e?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英s?没有回答,而是着f?递?拜帖,不待回信,f?已在福王府门前下?马车。 这次迎出来还是上次那位长史,孟泰来在一旁悄悄瞄他,但??他虽有些惊讶,神z?却没有丝毫慌乱,更没有拦着陆英,而是?f?恭恭敬敬地迎?进去。 依旧是在上次那间暖室里,孟泰来再次??到?朱毓岚,只不过这一次他不用跪下接旨,便歪在床上没有起??。 似乎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来的f?是陆英,睁开无神的双目?瞧?他一会儿,方道:“……是皇兄,叫你来看我?” 他缓缓的语气中带着嘲讽,嘴唇在开阖间不由自主地颤抖,一旁的婢女想为他拭去??涎,却叫他一把推开?。 孟泰来忽然感到辛酸,这无疑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即便如此,朱毓岚依旧有先帝嫡子的骄矜,不肯在f?前有一丝一毫的示弱。 这会孟泰来不得不相信,朱毓岚是真的病?,若非如此,以他的性子,是断不肯在f?前露出如此秽态。 想到这他不禁抬眸瞧一眼陆英,却??陆英的神z?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榻边坐下?。 朱毓岚乜斜着眼瞧他,倒有种濒死之f?的无所畏惧。 陆英没有接他方才的话,而是从婢女手中取过药碗,径自?药饮尽。 这举动叫孟泰来很是吃惊,若朱毓岚是真病,这便是大不敬,是要治罪的。而若朱毓岚是装病,当面揭穿,若他恼羞成怒,起?杀心怎么办。 就在孟泰来心中百转千回,颇有些手足无措,陆英已?碗放下来,微微一笑,望着朱毓岚道:“治乱用重典,去疴需良药,这方子虽好,药性却烈,于王爷恐怕害大于利。” 说罢,他起??道:“从今日起,便?这大夫换?罢,我已从开封另则名医,这就为王爷请脉诊病。” 这话说得没有一丝回寰余地,而就在陆英的话音落下,外面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是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已涌入王府中。 朱毓岚气得手抖,?面前的药碗挥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婢女的搀扶下,他咳嗽喘息着:“陆时倾,你是要反?不成?” 孟泰来暗暗心惊,陆英却不为所动,只静静望着朱毓岚道:“王爷好好?养,才不辜负陛下的关爱之心。” 他的话似有意所指,孟泰来却想得不甚明白,直到出?王府才敢e?陆英:“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英没有回答,而是大步上?马车,坐?方道:“今日你?觉,王府中有何不妥。 孟泰来想?想道:“是那药有e?题?” 陆英摇?摇头道:“那确是对症的药。” 孟泰来这便想不明白,若朱毓岚喝得药没e?题,陆英是凭什么和他翻脸?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陆英望着眼车窗外王府的门楣道:“你瞧那是什么?” 孟泰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的檐角下依稀盘桓着几个灰影,似乎是群鸽子,而他手中正拈着片灰色的羽毛。 孟泰来心中一动,望着陆英道:“你是说,福王养着这些鸽子,是要给什么f?送出信去?” 陆英道:“不错,他若真的病得这么厉害,又如何用得着这些谋划。” 孟泰来却有些犹疑:“但仅凭这几只鸽子,??难说真有什么。” 陆英望?他一会道:“我??希望,是我多心?。” 孟泰来道:“所以你的话,是提醒他,不要做出背叛陛下的事?” 陆英叹气道:“迷途知返,为时未晚,但又有多少f?执迷不悟。陛下始终对他有骨肉亲z?,我只希望敲山震虎,能让他有所收敛。” 听陆英的话,是对朱毓岚s?不放心,孟泰来不由有些忧虑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写信回京请旨,还是留在这观察动静?” 陆英淡淡道:“没有证据,陛下??不会信的,为今只有先遣f?回京,仔细找一找,到底他的?谋是谁。” 陆英的话说的意味深长,孟泰来心中一凛,按理说朱毓岚一介藩王,远在京城之外,即便有异心,??难以成气候,难道竟真如陆英猜测的那样,在京城之中,天子近旁,还有什么危险不?? 第205章 毓坤收到陆英的信后心情复杂。 她拈起信中那片灰色的羽毛仔细端详,若朱毓岚真病得那样厉害,恐怕她将失去骨肉至亲,而若朱毓岚是装病,其背后的谋划就更令人忧心。 但无论如何,她在这世上这唯一的兄弟,终究要与她分道扬镳。 毓坤不由忆起小时候,读书骑射,朱毓岚样样争先,事事都要压她一头,但有时他望向她的目光,又会让她隐约觉得,他心里并非没有她这个兄长…… 放下信,毓坤方觉自己已出了许久的神。 斑驳的光影落在殿中朱漆的立柱上,就像一去不返的旧日时光。毓坤明白,如今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她肩上担负的是江山社稷,而不只是她一人的安危,这件事总该有个决断。 想到这,毓坤便吩咐进宝道:“去罢,仔细地查一查,这样的东西京中什么地方还有,切不可叫人知道。” 而进宝回报的结果也叫毓坤暗暗心惊。 偌大的京城,鸽子自然有许多,然而同样的鸽羽竟是在城南的清水巷发现的。 那处并不是寻常地界,而是崇礼侯脱欢被软禁的地方。 这些年瓦剌虽说不上安分,但边疆一直安稳无事,以至于毓坤并没有分什么心在脱欢身上。如今一切迹象却指明,朱毓岚或许与瓦剌暗有联系,这自然令毓坤吃惊。 但她心中仍存有疑虑。 说来也怪,明明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仍旧会感到心痛。而就在这时,陆英请旨回京。 毓坤不知他何为急着回来,但还是第一时间应允了。她心中明白,这事是不能在书信中说的,所以干脆按捺不动,等着与他见面。 这次陆英治水成绩斐然,按理要论功行赏,毓坤又有意转移视线,便不吝加封。所以待他回到京城时,先前那些君臣不睦的流言早已烟消云散,陆英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天字第一号人物。 但无论是毓坤还是陆英,两人皆知道,今后一切皆与以往不同,因为他们早已学会向彼此隐藏心事。 金殿之上,隔着重重人海望向朝臣簇拥中的陆英,毓坤有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她心里明白,今后的他将是她无法掌控的,但对此她无能为力。 但当陆英跪下接旨的时候,他臣服的样子又让毓坤感到,也许是她多虑了。 大概是她沉吟得太久,进宝在一旁轻声唤道:“陛下?” 毓坤望一眼陆英,见他仍旧是跪着,便摆手道:“起来罢。” 陆英这才起身,就那样望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又让毓坤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之后散朝,进宝引着陆英到了乾清宫的暖阁中,四下无人之时,毓坤望着他道:“怎么就回来了。” 陆英只是道:“如今陛下仍不肯信,朱毓岚已起了反心?” 毓坤道:“单凭几只鸽子,很难定他的罪,你还有别的什么证据?” 陆英道:“臣在洛阳时,找了信得过的大夫与他诊脉,确是气虚体亏,脉像微弱。” 毓坤讶异道:“所以?” 陆英道:“所以说明,朱毓岚准备充足,更不可小觑。” 毓坤沉默了会道:“又或许,他真的是病了。” 说罢她抬头望着陆英,陆英果断道:“不可能。” 见毓坤不言,陆英道:“陛下是不信,还是不愿信。” 这问题很有些尖锐,毓坤争辩道:“总要有些证据。” 陆英淡淡道:“会有的。” 毓坤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英道:“在臣回来之前,着意安抚了他一番,以他的性子,大概以为陛下已打消了疑虑,所以这几日内,必有布置谋划,所以只要盯紧脱欢便好。” 听他说得笃定,毓坤道:“若是他不动呢?” 陆英淡淡道:“那就给他一个动的机会。” 毓坤道:“你要,请君入彀?” 听出她的语气,并不很赞同这样的做法,陆英叹道:“事到如今,陛下仍旧……” 毓坤打断他道:“朕自然有决断,只是……” 她顿住了,陆英接着她的话道:“天家无情,陛下只是不愿也做这样无情之人罢了。” 陆英说出的的确是她的心声,毓坤抬起眸子,而陆英并没有宽慰她,只是望着她道:“为君者,做到无情,不过是第一步。” 陆英的话令她清醒起来,毓坤垂下眸子,最终道:“你去罢。” 负手转身,毓坤并没有与陆英对视。她能感到他眸中的怜惜和说不清的情愫,但她不愿做一个软弱的人,更不愿他用那样的目光看她。 几日后便是秋分,天子春朝日,秋夕月。这一日,皇帝照例要设坛祭月,钦天监择的吉时在夜半,原本一切顺利,然就在典礼结束,宫人扫洒之时,月坛的天门外竟莫名着了把火。 秋高风燥,细微的火苗很快窜起浓烟,扭动的火龙像是舔舐着白色的祭坛,在皎皎银月下显得很是可怖。 此时御驾尚未远去,于是护驾的锦衣卫,赶来的水箭手,还有惊慌失措的宫人仪仗杂在一处,格外地声势浩大,直唤醒了半个京城。 月坛在阜成门之西南,正离城内的清水巷很近,闻讯的监门卫洞开了城门,给灭火的红铺兵丁让出路来,但也不知是不是风大卷起燃着的落叶,竟连整个城楼都燃在火里,盘旋的火龙渐渐向内烧去。 城下已乱成一片,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往城外运水的车队却被拦了下来。为首的火兵面目皆被黑灰糊住了,此时下了车,大声呵斥道:“误了大事,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但拦他的人也并不吃这套,将手一挥便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那火兵猛然一惊,才发觉远处已乌压压地站着一片人,各个皆挎着明晃晃的兵刃。 那火兵蓦然转身,想要驾车突围,身后传来下门闩的声音,他的退路已被挡住了。 直到束手就擒,那火兵才认出,从城楼上走下来的人正是陆英,而那儿的火也早就熄灭了。或者说,其实城楼上根本没有燃起过火,不过是有人举着火把呼喝罢了。 被押住的人狠狠瞪着陆英,但陆英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走到那辆车旁,敲了敲水缸高高的缸壁道:“侯爷,还不出来么。” 水缸并没有动静,陆英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等待。果然不一会,便有个人猛然从水缸中直起身,一旁锦衣卫蜂拥而出,将他死死按住。 不消说,此人正是脱欢,而方才那驾车之人乃是他的近侍。 被带到毓坤面前之时,脱欢仍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压跪在地上,他仍用力抬起头,直直望着毓坤。 毓坤已换了身常服,此时月坛外的火已扑灭了,城内的火却烧个不停,竟将挨着城门的清水巷烧得只剩瓦砾。 若不是活捉了脱欢,恐怕当真会以为,他已死在这场火中。 想到此处,毓坤负手望着他道:“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脱欢跪得不舒服,干脆挺直身子道:“没什么好说的,这火都烧过来了,我总不能在家干待着。” 见他还在狡辩,毓坤微笑道:“朕也想知道,这火根本没烧过城门,怎么好端端地,内城中你的宅子倒烧得不剩片瓦。” 脱欢愕然望着她,终于明白自己怕是中计了。 他原本是趁着城外起火,点了自己的宅子,想趁乱跑出去,说不好半道上还能劫了驾,却没想到竟是自投罗网了。 望着毓坤那张明艳的脸,脱欢心里明白,方才城外那把火恐怕正是她叫人放的,为得就是将他引出来。这些南蛮子真是狡诈,但他倒也佩服她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想明白了这事,脱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喇喇地瞧着她道:“是,我确是想逃,现在被你拿住,自然由你处置。” 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毓坤道:“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脱欢倒真点了点头,望着她道:“你若杀我,只怕……” 忽然就笑了,脱欢带着挑衅望着她道:“若把你妹妹给我,我倒还能考虑安稳待在京中。” 毓坤想不到,如今他竟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听出他言语中的威胁,毓坤没有生气,而是走近他道:“朕自然是怕的……” “你和福王勾结,里应外合。” 脱欢顿了下,面色却未变,毓坤一瞬不转地盯着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半晌后脱欢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很是错愕,毓坤却并没有被骗过,或者是说,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了。 若不是与朱毓岚有约,脱欢绝不会冒这样的险,他背后虽有瓦剌残余势力,但若无人呼应,也成不了气候。 为了边疆的安稳,她需要留着脱欢的性命,但这并不妨碍她做些别的什么。 毓坤唤了声,进宝便在外应了。 指着跪在地上的脱欢,毓坤道:“鞭三百,然后关起来,只是有一条,可别让他断了气。” 听了这话,脱欢一脸的不置信,似乎像是第一次认清她一般,用力瞪着她。然而进宝带来的人手法很是娴熟,三两下便将脱欢的嘴堵住,捆着拖了下去。 待暖阁中再无旁人,毓坤道:“出来罢。” 陆英从屏风后走出来,并没有说话,毓坤抬眸望了他一眼,知道他大约明白此刻她的心情。 她的确感到心寒,为朱毓岚,也为他竟然能与脱欢勾结,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仍不可置信。 陆英没有多言,只是望着她道:“消息已放出去了,脱欢作乱,今日逃出京城,恐要报复生事,西北九镇动荡。” “朱毓岚要怎么做,只需等着便好。” 毓坤点了点头,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她却感到心中沉沉。 朱毓岚当真会背叛她么?毓坤不愿想,却不得不想。 第206章 脱欢出逃的消息传到洛阳时,朱毓岚正尝试着下地。 他的身体底子本是好的,但折腾了这一回,不说别的,单是在床上躺了几月,就叫他几乎走不成路。 好在他本没那些气血亏空,不过是用了药,有了些病症的表征罢了。自从陆英回了京城,王府外监视的人也渐渐撤了,如今在隐秘的室内,他倒也能下床走几步。 装病,这便是张士谦最初要他做的事。 朱毓岚起初是不屑的,但冷静下来想,听他一回话也没有坏处,不如先照做,再静观其变。而到后来,在陆英面前,他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演到底了。 走了几步,朱毓岚感到发软的身体回复了些力气,靠回榻上道:“近日京中急调三万人北上驻防,这事你怎么看?” 张士谦道:“殿下无非想说京畿空虚,又要严防脱欢作乱,正是我们以勤王名义入京的好时机。”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赞同,朱毓岚道:“时不我待,不能再等了。” 张士谦笑道:“怕什么,殿下不是还有那杀手锏吗。” 朱毓岚蓦然望向他,从张士谦的表情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自然是有办法的,只要想办法揭穿了她的身份,不消他起兵,朝中那一帮臣子恐怕登时就不干了,然而那时的她会如何呢? 自古至今,没有这样的先例,朱毓岚也不知道会怎样,但那时只怕她也无法活。 见他沉默的样子,张士谦道:“殿下竟还在犹豫?” 朱毓岚淡淡道:“不,我说过,这位子我志在必得。” “我要做皇帝,但也要留她的性命。” 张士谦大笑起来,之后望着他道:“到那时候,殿下已然是皇帝,难道杀一人,留一人还要听令于旁人。” “甚至……”张士谦灼灼望着他道:“便是藏之纳之,又有何妨。” 朱毓岚的面色蓦然而变,张士谦却不以为意道:“这难道不是殿下心中所想?” 朱毓岚冷冷望着他,忽然感到面前之人的可怕,他不仅能堪破人心,更善于利用和控制人心,若能选择,他早该杀了他。 虽然这样想法只有一瞬,张士谦却似有所察,一时间两人皆未说话。朱毓岚不欲被他窥探,从枕下取出个东西递给他道:“你看这个。” 张士谦接过发觉,那是一封鸽信,正是脱欢惯常用的手段。展开那张薄薄的字条,上面也正是脱欢的字迹。 “愿与君共襄大事。”瞧脱欢的意思,竟是真要卷土重来。 张士谦忽然明白,正因为这封信,朱毓岚才下定了决心。 果然听朱毓岚道:“若我不进,来的便是脱欢了。” 张士谦一下便明白了,望着他道:“所以殿下究竟是要夺位,还是要勤王……” 朱毓岚沉沉道:“有区别么。“ 这会,他倒不用再和他绕弯了。 他这样的直白顿时让张士谦棘手起来。一直以来,他皆视朱毓岚为棋子,然而现在,这棋子却有脱出掌控的趋势。 望着朱毓岚蓄势待发的神情,张士谦冷道:“正是如此,现下才不是好时机。” 朱毓岚:“那要等到何时?” 张士谦道:“不知道。” 这话顿时惹怒了朱毓岚,他怫然起身,踉跄着扑向张士谦道:“是你把我逼上这条路的,如今却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若在以前,他很容易便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但如今,要靠张士谦扶着,他才能站得稳。 “是你……”朱毓岚望着张士谦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喘着粗气道:“今日的一切皆是你的谋划,是你用这个局困住了我……你到底要什么?” 他的语气发冷,张士谦却并没有惧怕,而是重扶他回到榻上。 “殿下多心了。”他淡淡道。 朱毓岚欲言,张士谦却打断他道:“困住殿下的并不是我,而是殿下的野心。” “因为殿下想要的,太多了。” 这话令朱毓岚哑口无言,见他面色发沉,张士谦仔细扶他躺下,竟是宽慰道:“事到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殿下尽可放心。不过是这几日卧床久了,殿下难免心中烦闷,待调养几日也就好了。” 虽这样说,但张士谦明白,朱毓岚的心意再难转圜。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渴望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年累积,终将有宣泄的出口。 这是他难以掌控的,他须得重新谋划。 忽见张士谦笑了下,朱毓岚一怔,之后便听他道:“那好罢,与其空耗,倒不如一搏,殿下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不知道他怎么竟转了性,朱毓岚狐疑的望着他。张士谦道:“殿下无须多心,只要记得,我永远是为了殿下好。”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殿下的愿望,不是吗?“ 昏暗的室内,朱毓岚的面孔忽明忽暗,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但张士谦知道,一切将慢慢回到正轨。 然而他还是失算了,因为陆英比他来得更快,朱毓岚还未出河南地界的时候,已被重重包围。 这时他方明白,原来那急调的那三万人并没有北上,而是早早布置在他入京的必经之路上。 甚至没有给他任何抗辩的机会,陆英亲手将他送上囚车。 连月的卧床使他的面色苍白,握住铁链的手不受控地发颤,但声音却是沉稳的。 “我要面圣。” 在囚车之中,朱毓岚望着陆英道。 陆英没有回答,但他望着他的目光让朱毓岚觉得,一切都没有指望了,他不会让他再见到她了。 而在另一辆囚车中的张士谦隐隐感到心惊。 朱毓岚的失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原来曾断定,若朱毓岚以勤王的名义北上,至少有两日的时间消息才会传到京城,便是陆英要拦截,也是在这之后,那样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出逃,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英竟如此独断,早已守在此处。 这说明,他完全没有顾忌若朱毓岚并没有谋反,自己将会面临何等后果。 这样的果决心智非常人所能有,无怪当日他几乎要了赵恒的性命。 他早该想到的,还是轻敌了些,张士谦艰难地在枷锁中转动了下身子,远远望了眼为首那辆囚车中的朱毓岚,希望他能扛得住陆英的问讯,若他有机会脱身,一切就还有转机。 毕竟他早先埋下的棋子,如今已开始生根发芽。 第207章 但张士谦并没能如愿。 朱毓岚没有被押入京城,而是圈禁在京郊怀来,由禁军看守。陆英并没有给他面见毓坤的机会,甚至连给他定罪也只是走了过场。毕竟擅离封地本就是死罪,更何况他是带兵北上。 直到这会朱毓岚才真正明白,如今京中朝中早已改换了天地,非他就番时可比。 而掌握这一切的人自然是陆英,朱毓岚甚至有种预感,即便是毓坤,如今也受他掣肘。 但如今的情势对于朱毓岚来讲就更坏,当年他为皇子尚有掌权兵权的母家庇佑,如今离了洛阳,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轰轰烈烈地起兵,尚未出州府便败如山倒,朱毓岚如梦初醒,回想起当日收到脱欢来信,将京城形势描述的十万火急,让他不得不下决心出兵,恐怕正是陆英所为。 他懂他私欲,并且完美利用了他私欲,让他从此无法翻身。因为朱毓岚无法否认自己的私心,即便他真的是忧心毓坤,但也同样是为了皇位。在他被包围的那一刻,陆英就将他推到了毓坤的对立面,无论如何这谋逆的罪名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上。 勤王还是造反,无人在意他的初衷是什么,在陆英的安排下,从他起兵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与毓坤的决裂,也将注定了他会走上这条死路。 这令朱毓岚感到惊讶而胆寒,从陆英身上,他看到并不是当年毓坤身边那个淡然的太子伴读,而是有政治家的影子是个合格的政治家。 幽暗的囚室中,朱毓岚艰难地搬起拖着铁链,让自己能够能靠在柴草堆上,稍微松快些。 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去思索思考,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 也许就像张士谦所说的,他想要的太多了,有些事终究不能两全。 想到这儿,朱毓岚不由感慨,若陆英所为他还能想的明白,但张士谦要什么,他倒是真不懂了但张士谦要的是什么,朱毓岚至今不明白。 当日那这装神弄鬼的老货竟同意他起兵时,朱毓岚心中就有所狐疑。但他错就错在,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张士谦必要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朱毓岚原以为他还能为此事出一份力,所以并没有防备。 直到,但当他被陆英押解回京城时,得知张士谦竟趁空自己跑了,朱毓岚这才发觉,他大概早已被当作弃子。。 但张士谦跑了没跑也无用,这会他便是有通天之力,恐怕也无法也无人能救得了他。 既朱毓岚知道自己靠不上别人就只能赌靠不上别人朱毓岚便只能赌,赌毓坤对他仍念及兄弟之情,只要她肯见他一面,便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所以用尽一切办法,朱毓岚他给毓坤写了写了封长信,交给看守他的禁军。 说实话朱毓岚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帮他将信呈递御览。但他相信毓坤最终要查问此事,断不会只听陆英一面之词,到那时她就会看到他的陈情那她便会看他的陈情。 但一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之后无论朱毓岚他写了多少封信如何等待皆如石沉大海,最初朱毓岚他仍抱有一线期望,但当四季轮回,暗无天日的狭小囚室使他越发皮肤苍白,行走艰难,朱毓岚他最终明白,他的余生大概就是消磨在这里,最终同那些身下的柴草一般腐朽发烂。 这令他感到真正的恐惧,随之油然而生的则是憎恨。 紫禁城中,又是一年秋分。 解决了黄河水患和福王叛乱,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稳,已有盛世之相。自她登基以来,民心所向,胜于前朝,文官武将上的奏本也夸她是英姿秀发,年少有为,堪为千古一帝。 而这其中陆英居功至伟,顺理成章地成为内阁首辅,也是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首辅,让人不由心生感慨。皇帝不因陆家之罪而弃他,而他的能力也未辜负皇帝的信任,倒是成就一段君圣臣贤的佳话。 然翰林词臣的不吝笔墨夸赞并没有令毓坤沉沦,反倒是越发勤政,夙兴夜寐,因为只有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无暇面对心中空落的那块。 乾清宫中金赤霜懒洋洋地趴在御案上,毓坤漫不经心挠几下它的下巴,感到它强壮的身子呼噜地震颤。 批完了案上的奏本,毓坤抬头才发现外面又下了雨,望着窗外簌簌的银丝她不禁想,蓝轩那会出海的时节,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听说秋天海上有信风,若是张扬起高帆,船便能走更远些,也不知如今他在何处…… 这样的思虑是很耗费精神的,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渐渐将他淡忘,而真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她竟常会梦到以前的事,甚至曾生出了遣人出海去寻他的念头。 但这念头一经出现便被止住了,如今也只是藏在心里。收回思绪,毓坤起身走向暖阁,进宝传了膳,她却并不想用,只吩咐午歇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倚在御榻上,毓坤就那样入眠,只在睡意朦胧间听到窗外的雨越发下得大了,湿气杂着寒风涌进来,她感到冷,身子却像是陷在泥淖里难以挣脱。 就在无边的寒气泛上来的时候,有人沉静地走进来,在她榻边坐了,轻柔地为她拉上被衾。暖意将毓坤环绕,那样的熨帖竟有些熟悉,叫她有一瞬恍惚,下意识想要握住按在她肩上的手。 而那人也反手握住她的,毓坤分不清是这是梦境还是回忆,压抑着情绪呢喃道:“不是说再不回来么,如今又做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毓坤禁不住反握住他的手,闭眼将面颊贴上去。 然而但当她毓坤睁开眼时才发觉,是陆英正静静地望着她。 怔了好一会才回神,毓坤方回神,原来她竟将他当作蓝轩了。 她知道陆英定然什么都察觉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仍旧那样望着她,任由她抽回手去。 而那目光叫她感到压迫,同时也感到吃惊。 第208章 从小到大,他们并非未如此亲密,但如今他堂皇地出现在这里,毓坤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外间的奴婢已跪了一地,崔怀恩领人将里间围了,谨慎地望着陆英,想来是方才要拦却未拦,毓坤欲言,却听陆英道:“不怪他,是臣说有紧要政务,耽搁恐误大事,这才让臣进来的。” 陆英虽这样解释,毓坤心中的异样感依旧萦绕,但她没有发作,最终道:“说罢。” 陆英直言道:“关了朱毓岚半年,陛下可想好如何处置?” 毓坤未想到他竟提这事,讶异道:“今日你来,就是为这事。” 陆英望着她道:“这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毓坤这才明白,恐怕他早有计较,为了今日的话,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她抬眸道:“你想如何?” 陆英眸色沉沉道:“谋逆,依律当斩。” 他的话斩钉截铁,一瞬间毓坤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射杀蓝轩时他的杀伐果决。 毓坤晃了晃神,这样的陆英使她感到陌生。 纤长的睫毛微颤,她低声道:“容朕思虑几日。” 陆英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该……” 毓坤打断他强势道:“不用你教朕怎么行事。” 那语气严厉,陆英怔了下,脱口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当面起了争执。 见陆英只是望着她,并没有退缩的意思,毓坤干脆背过身道:“下去罢。” 沉默了好一会,身后也没有任何响动,两人僵持着,直到“扑通”一声,有个重物从高处落了下来。 毓坤唬了一跳,转过身方觉是金赤霜。虎斑的大猫慵懒地压下身体,在榻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如同一团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两人中间,挥之不却。 陆英望了那猫一眼,忽然开口道:“若今日劝陛下的人是他,陛下会如何抉择?” 毓坤一愣,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虽没有回答陆英的话,心中却不由计较。 蓝轩也要她提防朱毓岚,却也知她不忍杀朱毓岚,但若如今劝她下杀手之人是他,她会听从吗…… 那一瞬间,毓坤犹豫了,忽然明白自己对蓝轩的信任竟在陆英之上,甚至在其他任何人之上,也许自蓝轩将她从先帝的那杯鸩酒救下时,她便不由自主地依赖他。 身畔传来衣袂的窸窣声,毓坤抬眸,见陆英已然跪拜起身,飒然而去。 她能感到他压抑着的情绪,却也不想解释,只是任由他去了。 待陆英走后,寝殿中一片寂静,毓坤下了榻,崔怀恩赶忙抱起金赤霜跟在她身后。自打他重新领了这养猫的差事,在御前的时间倒越发长了。 到了外殿的时候,毓坤正踱步沉吟,却听崔怀恩道:“陛下若是烦心,何不出宫散散心?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正是北京城一年四季里最好的天气。” 毓坤苦笑,如今她是皇帝了,动辄千骑百乘,哪有那么容易出行。 像是知她所想,崔怀恩道:“是奴婢思虑不周,比之出宫,在西苑圈起射圃,诏公子王孙们入宫做些射箭投壶之类的游戏,也可替陛下解闷。” 这主意想得快,毓坤发觉这崔怀恩果然有几分机灵,无怪蓝轩要他跟在身边,但射箭投壶的事她虽从小精通,却是和朱毓岚一路比着强练起来的,并不是她心宜之事。 而一想起朱毓岚,她的心思越发沉下去。理智上她知道杀了他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每每闭上眼睛,两人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一同习武的情景还是禁不住浮现,她不忍杀朱毓岚,也打心里不愿相信,他是真想要她的命。 见毓坤沉默不语,崔怀恩也没说话,只是在与她换茶的时候道:“若陛下当真犹豫,为何不听一听福王的陈情” 毓坤惊讶于他竟看出自己的心思,瞥了他一眼道:“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崔怀恩忙跪道:“奴婢死罪。” 他低低伏着身子,许久后才微微抬头道:“奴婢不忍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蓝掌印走时曾交代奴婢,若有机会,要为陛下分忧,尽力守着陛下。” 毓坤喉咙一紧,过了会道:“他是这样说的?” 崔怀恩点头道:“蓝掌印知道,他终究有一日要离宫,奴婢却会留在这紫禁城中一生一世,所以吩咐奴婢竭尽所能,看顾陛下。” 毓坤在心中想,终究有一日要离宫,这确是蓝轩的打算。 一时间五味陈杂,好半晌回过神来,毓坤望着崔怀恩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会她已听出崔怀恩言外有意,恐怕这其中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果然,崔怀恩用力磕了个头道:“奴婢不敢隐瞒,实是这几月福王从狱中多次递了本子来,只不过先送到了内阁去,不曾上达天听。奴婢想着这其中若真有什么隐情,陛下却蒙在鼓里,只怕……” 他的话未敢说完,只是默默叩首,毓坤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曾想到内阁竟敢扣下呈递御览之物,毓坤笃定是陆英所为,他既在这事上能瞒着她,那旁的事情呢?又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正如此前射杀蓝轩之事,她因此逐走了沈峥、谢意乃至于冯贞,原以为陆英有所醒悟,却没想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是独断专行,虽言语称臣,却从未将自己当作臣僚之属,也未将她当作是天下之主。 蓦然回眸,毓坤负手望向崔怀恩道:“去趟内阁的值房,将所有的文书皆取来。” 她倒要看看,陆英究竟瞒了她什么事。 晦暗的囚室中,肮脏腐朽。柴草堆上隐约有个佝偻的人影一动不动,若不是有微弱的呼吸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里,朱毓岚已然不知日月昏晓,时间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在这里度过的每时每刻于他都是无尽的折磨,一开始他还充满斗志地挣扎,而现在他已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自古成王败寇,也许这就是他的结局。 所以当听到身后竟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接着紧锁的铁链被卸下,生锈的铁门带着吱扭的声响被人缓缓推开时,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虽然昏黄的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朱毓岚还是一眼就看出,有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竟是张士谦。 为他引路的禁军武士将铁门再次锁上,举着火把守在外间,在朱毓岚心中的疑问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张士谦止了他的话道:“如今我是宫中特使。” 他严肃的神情令朱毓岚清醒很多,沉默而警惕地望着他,张士谦的目光在令人窒息的囚室环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若殿下早听我之言,也不会落到今日田地。” 朱毓岚仍旧未说话。时至今日,他并非没有反思过,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但若说张士谦是全然为他打算,朱毓岚并不敢信。 然张士谦竟能以宫中特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说明他的能力远超想象,也许为了今日,他已苦心谋划数年。 朱毓岚忽然明白,也许他能走出这囚室的唯一希望,就在于此。 从他的面儿上读出了迫切的渴望,张士谦微笑道:“殿下所料不错,我正是要助殿下脱困,只不过……” 话锋一转,他望着朱毓岚,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殿下要按我说的做。” 朱毓岚道:“你且说。” 张士谦却不说了,只灼灼道:“殿下需起个誓,以后需按我说的做,一步也不许差,否则就葬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永远不得见天日。” 这誓言当真狠毒,朱毓岚没有答话,张士谦也不再说话,却很有耐心似地,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不知过了多久,朱毓岚终是道:“我发誓,若有差池,便终身困于此处。” 听了他的话,张士谦面儿上现出满意的表情,猛然抓着朱毓岚,用力扯下半幅衣袖道:“现在,按我说的写。” 乾清宫中,一个时辰后崔怀恩领人捧着三摞文书回到暖阁内道:“奴婢去了东边的内阁值房,将所见之物尽数取来,请陛下过目。” 毓坤将那些文书在案上摊开,左右翻看,并不见朱毓岚所呈递之陈情奏本,倒又见了几桩事务,在她未曾知晓时内阁已有裁断。 想必这又是陆英所为,压下心中的怒意,毓坤吩咐崔怀恩道:“你再去……” 话音未落,已有人迈入暖阁道:“不必去了。” 是陆英,方才崔怀恩在内阁值房取文书一事想必他已知道了,因而赶来。 见毓坤眈眈地望着自己,陆英道:“不必遣人去了,陛下要找的东西,并不在那。” 毓坤低声道:“那在哪?” 听出她言中的冷意,陆英并没有畏惧,而是望着她道:“臣已将福王的那些陈情,都烧了。” 他自然猜得出,她是要找什么。 咣当一声,案上的笔墨砚台被扫落在地,墨迹溅起,落在陆英的衣袂上,毓坤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口口声声称臣,可做的事桩桩件件,何曾将自己当作是臣子。” 陆英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道:“臣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对于福王,唯有杀之,陛下若犹豫不决,手软心慈,或受奸人挑拨,只怕要误了大事。” 说话时陆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崔怀恩身上,而这话也说得很重,叫毓坤倏尔面色发沉。 第209章 看出毓坤神色有变,陆英并没有退缩,沉沉的眸子扫过崔怀恩道:“今日他不仅去了内阁值房,更是遣人出宫,去狱中见了朱毓岚,如此妄然行事,难保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竟叫陆英看出端倪,崔怀恩心中虽惊,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撩起下摆跪下道:“奴婢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一面说,他一面取出半幅衣袖,呈与毓坤面前。 腐朽的恶臭混着血腥扑面而来,毓坤瞧见衣袖上的血迹,讶异道:“这是?” 崔怀恩叩首道:“这便是福王于狱中所写之陈情。” “奴婢今日到了内阁值房,并不见先前那些文书,便知其多半已被销毁,因此事乃陛下亲自过问,奴婢不敢怠慢,只能面见福王于狱中。因无纸笔,福王便撕下衣裳,咬破手指,写就这封血书。” 他的声音虽低,却三言两语便说明白了整件事。 陆英冷笑道:“好个不敢怠慢,怕是为了这日已筹划了多时。说出来罢,是谁让你到陛下身边来的?又是谁指使你遣人去见朱毓岚。” 听了陆英的话,毓坤也心中生疑,一切都太巧了些,而再回想崔怀恩今日所说之话,仿佛一步步将她引向一个未知的陷阱。 望见毓坤面儿上的冷冽,崔怀恩道:“奴婢所想,不过为陛下分忧,这并非是为荣华富贵,而不过是要报蓝掌印知遇之恩。” 说罢他用力磕了两个头,向毓坤道:“奴婢并不怕死,只怕陛下被人蒙蔽,大权旁落,如今奴婢要做的事也做到了,要杀要剐,也再无遗憾。” 他的话虽不多,但句句点到要害,见毓坤听他说到蓝轩似有所动容,陆英居高临下道:“事到如今,依旧满口胡言。” 不豫至极,陆英向着毓坤,一字一句道:“此等勾结逆党之人,不过凭着些逗猫弄狗的功夫便将陛下蒙蔽至此,合该杖杀。“ 原本毓坤对崔怀恩已生疑虑,听了陆英的话却怒意上涌,她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虽是说崔怀恩当杀,却字字点的是她的不是,想来是不满已久。 缓缓放下手中的血书,毓坤道:“杖杀,你想杀的人还不够多。如今的你,只叫朕觉得陌生。” 知她因蓝轩之事心中有气,陆英未让,反直言道:“陌生?难道陛下便不是如此,旁的事还好,一到了蓝轩那就要昏了头,这番样子,也让臣觉得陌生。” 见毓坤的眼睛唰地红了,陆英一下后悔起来,知道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他却无法忍得住。或是生气,或是嫉妒也好,在她与他之间,他是容不下另一个人的存在的。 而蓝轩就像那根刺,永远扎在两人中间。 每想到毓坤心中尚有一处念着他,陆英要用尽所有理智才能勉力压住心性,然而今日今时,他确实失控了,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所以清醒过来,陆英撩起下摆跪地道:“臣有错,请陛下治罪。” 毓坤淡淡道:“你有何错?” 她的声音很轻,压抑的情绪却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此时已读完了那封血书,毓坤将它掷在陆英面前道:“你仔细看看罢。” 陆英并没有看那封血书,其实那上面写的什么他猜得到。 毓坤望着他道:“所以当日,朱毓岚并未谋反,是你伪造脱欢的书信,令他误以为京城被围,因而起兵勤王?” 陆英平静道:“臣确实是这么做的,没什么好否认,但朱毓岚当日到底是为勤王,还是为谋反,又有谁知道呢?” 毓坤低声道:“是啊,又有谁知道呢?” “所以只要将这谋反的帽子与他扣上了,便有杀他的理由。” 陆英打断她道:“无论他反与不反,陛下早晚该杀他,且勤王只说是他一面之词,陛下难道信他,便不信臣吗。” 毓坤深深望着他道:“信你?如今朕也不知,你究竟瞒了朕多少事。” 陆英启唇,毓坤却不耐道:“无需再言。” 已拿定了主意,她最后望一眼他道:“从今日起,除你一切官职,以后也再不许入宫。” 陆英闻言并没有惊讶,他其实猜得到毓坤所想,甚至并不怪他,而是自责终究没能克制住,那样锋利的叫她当真伤了心。 抬眸望着毓坤,他缓缓道:“臣领命,只是……” 望着崔怀恩,陆英道:“此人怕与逆党一脉,又与福王勾结,恐有不可告人的谋划,陛下务必彻查,而朱毓岚也非杀不可,否则,臣当死谏。”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毓坤毫不怀疑他当真会这么做,而她也的确知道,什么才是陆英的要害。 低头望着他,毓坤轻嘲道:“死谏,若你以为朕会在意?” 虽是故意这么说,但看到陆英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苦,毓坤还是后悔起来,自己的话说得重了。 但她不愿流露出这样的情绪,随即转过身去,只听陆英在身后轻声道:“陛下可以不在意臣,臣却不能不在意陛下。” 他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情绪,毓坤心中发酸,不由怔怔想,正因为他们对彼此太了解,所以才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伤人,任性肆意将对方捅得鲜血淋漓。 陆英没有停顿,而是继续道:“臣知陛下念旧,又因蓝轩远走,笃定他愿舍一切,但人心难测,陛下既然为君,对任何人都不应容情。 听他提到蓝轩,毓坤心中一沉,不愿再听,抬了抬手,便有人将陆英拖了下去。 如今暖阁里空空荡荡的,毓坤出了好一会神,方在案前坐下。 角落里的崔怀恩仍就是跪着,见毓坤未理自己,悄悄地松了口气,却冷不丁听她道:“你也说说罢,是什么人叫你来的?” 原本她逐走陆英,崔怀恩悬着的心落了地,此时听到毓坤的话身体一震,定了定神仍旧叩首道:“奴婢是……” 但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毓坤嘲讽的目光,忽然明白自己的一切表现,在她看来都不过是演戏,如今毓坤对他已有定论。 就在他低头沉默的时候,毓坤道:“不愿说,那也好办。” 说罢便唤了人来,将崔怀恩送到北镇抚司衙门去。如今她已明白他并不是蓝轩留给她的人,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而那指使崔怀恩的人又会是谁?好在锦衣卫叫人开口的法子多的是,早晚能查出他背后的势力来。 做完了这一切,毓坤低垂着长睫靠在鎏金蟠龙的御座上,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案牍想,如今,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张士谦走后,囚牢中的朱毓岚并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日他便质疑过,单凭一封血书,能否让毓坤相信,他是为勤王,而非是谋反。 张士谦回答他胜算不大,即便崔怀恩能骗过毓坤,也很难骗过陆英。朱毓岚闻言怒道:“既如此,你还不想想别的法子。” 张士谦却叫他不要着急,神色笃定道:“虽然这血书不足以为殿下脱罪,却可以扳倒陆英。” 朱毓岚讶异地望着他道:“扳倒,你怕是不知道,他与皇帝是打小的情谊,便是不信任何人,也不会不信他。” 张士谦却道:“也许以前是,但现在却不是了,他已经一点点耗尽皇帝的信任,殿下知道是为什么?” 见他又卖关子,朱毓岚本不想理,但如今他一身希望全部系于张士谦一身,只能接话道:“是为何?” 张士谦道:“因为,他想要的太多了。” “不愿当纯臣,而有非分之想。皇帝即便仁弱,也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制于人?” “所以……”灼灼望着朱毓岚,张士谦道:“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得不到,人总是要毁于自己的贪欲。” 这话意有所指,朱毓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虽很想嗤之以鼻,但经历了这么些事,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张士谦说的是对的。 沉默了会,朱毓岚忽然道:“那你想要什么。” 张士谦怔了怔,这话朱毓岚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他从未回答,而这一次他也并不想回答,而是结束了话题道:“殿下且等着罢,三日内必有结果。” 朱毓岚道:“你是说,三日内我便能出去了?” 张士谦道:”我只能为殿下铺路,成与不成,在殿下自己。” 说罢,他在朱毓岚身畔低声耳语,起身时见他凝重的神色,再次提点道:“方才我已说了,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得不到,殿下该学会舍弃,做出抉择。” 待张士谦走后许久,朱毓岚望着幽深噬人的牢顶,终于拿定了主意。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走错了路,明明有那么轻易的法子,他却选了最难的一种。 既如此,现在纠正也不晚,只要,他还有面圣的机会。 但朱毓岚并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毓坤并未传旨召见他,这就说明,她没有取信崔怀恩送去的血书。 隔绝在囚牢之中,朱毓岚无法与外界通信,只能在等待中反复的猜测,而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折磨中,他终于等来了另一个机会。 蜂蜜薄荷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