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说》 第一章 裴氏世隽 梁安二十一年,昌央皇太子在谷越城城主府,误服不洁食物,当场昏迷。府医二十,无一诊出病由。自小生活在神医山上的静蕙公主怀疑是青藤砂中毒。于是谷越城中心城区开谷全城张榜募医,悬赏万金。 室内茶水、点心、衣物查不出丝毫异样;洒扫、厨房、内外门等百来人,刑讯之下问不出一丝线索。涉案文庆殿二十余人全部被杖毙,伺候茶水的白七因是公主的贴身婢女,杖三十后暂时收监。 同天,越王府百余人出现腹痛、盗汗、四肢无力的症状,重症者甚至四肢抽搐、口吐泡沫,疑似中毒。一时间,城主府兵荒马乱,一派乱象。 满世界的蒙古大夫都束手无策,摇头叹息:青藤砂无解啊。要是怪医就在开谷,或有可能一试。 裴国舅家公子裴世隽最后还是决定去问问静蕙公主。毕竟,太子是和公主见面的时候毒发昏迷,也是公主最先发现是青藤砂中毒。 况且,公主小时候就生活在被誉为神医山的蔚山;还有怪医亲自照顾。裴世隽心里其实隐隐地觉得松了一口气。就算没有从小相处的情分,但终归是分割不开的骨血亲情。 “裴世隽请见公主。” “裴世隽请见公主。” “裴世隽请见公主。” 裴世隽从文庆殿,找到冬暖阁,又从冬暖阁追到听雨轩。很失礼也很强人所难了,但最后还是得到静蕙公主身体不适、不便见客的答复。 嘈杂的窃窃私语、奔走的人来人往,裴世隽茫然走到池塘边。外面那一张张口,他不用去打听,也知道会被传成怎样不堪的样子。 他们一定会说:“太子殿下才去见过公主,就中了毒。说是食物中毒,一起饮食的公主倒好好的。” “国舅家的公子说要求医,这位就玉体违和。可也太巧了。”也许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无意的推手。 或者还会非议他们看起来实在淡薄的感情。“公主自小在外面长大,原本和太子殿下就没什么感情。”他们可能还会歪曲那些陈年旧事: “先皇后病重,太子殿下悲恸,一病不起。据说,后来公主回去,太子殿下怒极了,伸手就打了公主。公主当时就吐了血,晕倒在地,二人就彻底老死不相往来。” “皇太子自小身子就弱,那年可不就是静蕙公主献的药。谁知竟是被蒙蔽,太子又养了好久,更加亏了身子。如今这事,怎么说得清楚。” “……”凡此种种,杀人无血刺人心,她经历的何曾少过。 萧索肃穆的气氛在谷越城城主府里盘桓,好像突然被谁按了静音键。 听说裴大公子在公主寝殿外大声喧哗,越王朱启祥急急寻了来,轻声解释:“静蕙公主恐怕帮不上忙,她体内的青藤砂从未解开过。” 裴世隽的心往下一沉:“梁安十三年,太子献青藤砂给公主补气血。” 一开始像是手背上的青筋爆出,形似青藤,在皮下随意的攀爬。一条条,凸出凹进在身体里慢慢结成繁盛的藤蔓。再迅速结了果实,结出的一粒粒像是细砂,挤压你原本刚好的皮肤,抢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养分。 青藤砂,青藤起而生,青藤枯而亡。发病到死亡,通常不会超过半个月。半个月,那是青藤砂伴生植物六叶藤月草的花期。六叶藤月草根茎碧绿,叫草的名字,却会开出细碎的浅蓝色小花,蓝花一簇簇,婉约又清丽。 如果静蕙公主的毒不曾解过,早在八年前,就应该是个死人了。越王明白了裴世隽的潜台词。只好细说:“先皇后曾经被下别久蛊,孕育公主的时候,身体里的别久蛊也在胚胎里孕育了一只。” “梁安六年,公主诞世,是怪医百里棋云亲自确认了别久蛊的传递。”越王原本低沉的声音,又被放低了两分。环顾了还算开阔的池塘,确定不会有什么隔墙有耳后,接着说:“你大概知道当时怪医提出要给先皇后换血。” “都以为换了血,先皇后就解了蛊毒。”那时候,甚至连我也这么认为。“其实没有。先皇后不肯,就冒险用了第二套方案。” “别久蛊寄居在血液里。怪医又提议说用青藤砂。先皇后听了就要试一试。”怪医百里棋云当时是怎样的脑洞,会想到用一种延迟半月死去的方式,试图治好一种即刻就要死的病,如今已无从得知了。 “或许是以为,身体里就那么些血,蛊界至强遇上毒界至强,免不了一番殊死搏斗?”牵强附会地令人发笑。裴世隽在认真地听,朱启祥略笑了笑。 “别久蛊不能算拔了,青藤砂亦没有解。但先皇后却奇迹般活了下来。”只是很突然,就忘记了很多事,仿佛一夕间成为了健忘的老人。 “直到梁安十一年。别久蛊和青藤砂并发了。先皇后再没有力气反对百里棋云。百里棋云也就真的如愿给先皇后换了自己的血。” “但失败了。别久蛊在先皇后眉心炸开,像一个紫黑色的观音痣。而百里棋云最臭屁的那张脸。顷刻间爬满青筋,爆出砂粒。” 朱启祥说了个长长的故事。裴世隽长长地说不出话来,他想到躺在床上的太子,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想到了,静蕙公主今年十五岁了。“公主今年十五岁了。当年,青藤砂没有找到解药,未必如今,也没有。” 朱启祥故事时轻飘飘的声音于是变得很冷硬。”你大概不会注意到,公主讲话不爱看着人眼睛。她不喜欢主动提起不在跟前的人和事。她身边名叫梅、兰、竹、菊的丫鬟总是不同的人。” “因为分不清谁是谁,所以说话会回避人的视线;因为忘记的事情太多,她身边的人只能挑紧要的告诉她;因为她根本不记得上一次给谁取的名字是梅,又是谁叫兰。” “和先皇后一样,用过青藤砂后,公主她非常的健忘。” 累人。朱启祥心想。于是总结:“来谷越路上,公主遇袭昏迷三日。手背上条条青筋分明。是青藤砂,我不会看错。” “那时,白七每日不错眼熬煮的,尽是养气补血的食材。不是青藤砂的解药,是他们在滋养别久蛊。”朱启祥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灯火,缓缓叙述: “我也是这两日才明白过来。别久蛊、青藤砂,他们在公主的身体里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公主就这样活到如今。所以如果中了毒,就养一养蛊。可若是别久蛊控制不住了,再斟酌着用量下点毒。” 第二章 更深露重 说回几天前,静蕙公主邬曼去谷越城给越王朱启祥贺寿,不幸中途遇到伏击。 邬曼的脑海里有一大片雾蒙蒙。 但万幸,雾蒙蒙里有个人始终站在她左右。 少年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她记得走进森林是为了给一个人送信,但记不得为什么,也记不清要送去哪里。鼻尖萦绕的浊气始终不肯散去,指尖黏腻又慢慢被风干的粉尘颗粒大概是…… 像是过了很久已经干涸的血。 有点冷啊。 少年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树叶间的缝隙看见了头顶的满月。已经闻不到静蕙公主邬曼身上惯有的淡淡草药香,浓烈的血腥味惹的他好看的眉眼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十五了,想不到这么快,还是被他们得手了。少年蹙眉认真想了想,也罢,这期间好似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和事。 “曼曼,我与你同去谷越城。”少年回头看向背上呼吸渐渐不一样的少女,确认她确实清醒过来,发出淡淡的轻笑。 “嗯”脑海里依旧是一片雾茫茫,但静蕙公主邬曼并不好奇,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也算正常。便什么也不问,静静的趴在少年背上。 “谷越城城主越王寿宴,我们去凑个热闹。”少年继续说道。 “好。”邬曼闭着眼睛,贴着少年的肩。 “城主夫人越王妃是你姐姐。”少年说完,狡黠一笑,接着说道“你后妈的女儿,长得比你好看”。 “哦”依旧点了点头。又突然偏头,试图看到少年的神情,邬曼似乎不太明白。“啊?” “忘记了吗?看来你就算记不得了,也还是骗不到你。”少年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摇摇头失笑。 邬曼不置可否,又轻轻地点头:嗯。 “你曾经喜欢一个人,现在大概已经到谷越城了。”少年挑了挑眉,又使坏地补充。 “哦。”邬曼呼出口气。 “你以前喜欢那种冰块脸。不可一世,又傲气十足,还很欠揍的木头样子。”少年把邬曼放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甩了甩手臂,又替邬曼拨开已经被血块贴在脸上的头发。讨好地对邬曼笑笑,“背不动了,你下来走走,活动活动身子可好?” “好。”想了想,邬曼又说“我现在不喜欢木头。” “谷越城城主越王名叫朱启祥,长得一副奸诈伪善的小人模样。你姐姐越王妃呢,她叫邬离,惯会装可怜,故作小意。两个都不是好人,倒是绝配。” 少年径自走在前面,走出两步回头看到邬曼跟上,又自顾自地故作遗憾:“可惜你,不记得了”。 可惜你不记得了。你要是记得,一定又要说我毒舌。 冗长的岁月里,帮公主邬曼记下路过的许多人着实无趣。能陪她一起期待,再一起重新接触那些原本熟悉,但却陌生的人。仔细想来,真是有趣。 少年不等邬曼回话,继续又说:“越王朱启祥最会故作姿态、装可怜,千方百计想要讨好你,可惜你脑子薄幸,一次又一次忘记了呢。”说完,还笑出声。笑完,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哦。”脑袋里好像有些画面,好像,又没有。还真是头疼。邬曼忽地拉住少年的衣袖,不解地撅嘴“那么你呢,你是谁?” 少年停下来,双目炯炯有神,紧盯着邬曼好看的眼睛。一板一眼,仿佛在说着什么十分了不得的大事。“我是你的尾巴呀。 但你不必费心思记着这些,我会一直不停地一遍遍告诉你,让它变成你身体的记忆。直到有一天,哪怕你忘记所有人,不用脑子,只要看到我,都会记起我,再不会问我我是谁。” “哦,我腿酸”,邬曼还想问,那么自己是谁。却又有些懒得问了。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人,心里的感觉不会骗她。邬曼伫立在一边,只睁大眼睛鼓着嘴巴,好似无声的抗议。 少年只好投降,半蹲下身子,装作无奈:“来,哥哥背你。” 夜又深了些,距离上一批刺客已经过去了好久。接应的人大约是找不他们避逃的这条小道了。背上的邬曼又开始陷入昏迷,应该是毒素开始扩散了。 也不知这颗解毒丹能不能等到人来。呵。少年背着邬曼气定神闲地向着森林深处走去。嘴角依旧噙着那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再醒来,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告诉你的事情啊? “曼曼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哥哥在。哥哥陪着你。”说完,少年终于也倒在了夜幕里,背上背着他唯一的妹妹。 开谷城一家药房的后院里,和夜色几乎合而为一的两个人低声说着话。 “谷越有变,小姐毒发了。公子力竭。”灰袍男子恭顺在一边,轻声说“小姐送到越二公子处了,暗影白七近身照顾。” 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于是扶额,“还是不肯死心啊。原计划行事。总要把韩阳城的牛鬼蛇神都挖出来,让他们褪一层皮才好。谷越城的人,先不要动,看看小姐情形再说。” 少年面有忧色,如果认真观察他的眉眼,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出,这个着黑色男装的少年俨然是个女子的面容。“我应该再劝一劝她。这两年小姐行事越发猛进,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公子在,先生安心。”灰袍男子想到小姐明知试药要失去过往记忆,总还要以身犯险,不免心中好笑。 挑眉看了眼着男装的许宁又恭敬到“朝华殿那位请旨出使谷越城贺寿,恐怕谷越城还要乱上一乱。” “越王想必也早收到消息了。也罢,把消息放出去,把谷越城的浑水再搅乱一些,小姐也能在乱象里摸出一些细枝末节来。” 穿灰袍的白大应了声好。突然想到些什么,愣住,皱皱眉头,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地退下。 越王二公子朱云翳接到公主邬曼的时候,有些头疼。锦逸王,他的王叔邬贤,把人交给了他,什么也没交代,就走了。 是债。安置好昏迷着的静蕙公主邬曼,朱二公子于是准备出门请见城主。 又觉不安,顿住脚步,再给自己的十弟越王世子留下口信,告知静蕙公主邬曼在谷越城遇袭,现在府里养伤。 匆忙换了身便服,又重新整理了仪容,只招来随侍往城主府报信,安心坐在邬曼榻前,再不曾挪动半步。 第三章 前尘旧事 嗨,好久不见。你还认得我吗? 听说你失忆了,每两日总不记得前尘旧事。 你还记得我吗? 谷越城城主越王朱启祥守在静蕙公主邬曼床前两天了。从最初的衣着光鲜、眼眸深邃,到后来的衣角褶皱、眉头紧锁。 从一开始满屋子人忙忙碌碌,到后来只剩木桩子似伫立在一旁的婢女白七和越王朱启祥独自坐在床榻一侧。 两日昏睡邬曼仍不见醒来,朱启祥把听雨轩收拾了出来,又不嫌折腾地把邬曼搬到城主府,安排城医会诊。 韩阳城城主出使谷越,在开谷郊区遭遇伏击受重创,至今人事不省。邬曼住进二公子朱云翳府邸的第二日,消息就像风一样,吹满了谷越城大街小巷,吹进了宫阙楼台,更吹进了百姓人家。 “父王”,十岁孩童清丽的嗓音,欢脱地绕着小小的身影跑了一圈。越王世子朱云景才风一般的跑进了听雨轩。 这王宫里所有的教养规矩,因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宠爱,此时都变得可有可无。“听说姐姐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一堆素服的丫头奴才们,候在门口等着被召唤。越王妃邬离赶到的时候,朱云景早已自来熟地围坐在越王身旁,邬曼还在沉睡的床榻前。 “景儿,不可无理。快些下来”待走到床榻边,看到床上那人面白如霜,唇色褪尽,浅浅泛白。又有些担忧“最近城中人多眼杂,也不知是犯了谁的眼。我这个妹妹委实命苦。” 朱启祥看了眼依旧一声不吭毫无存在感的白七,摇了摇头。“凡人做过,总会留下痕迹。如今几处线索断了,待公主醒来,我再细细问问。” “这次多亏了云翳。”越王妃邬离还想说些什么,瞥了眼雕像般的白七,又看到自己的小儿子眼睛里都放着光,换了个话由。 “说来也是她福厚,洛疆森林那么大竟然也能碰到云翳去采药。”朱启祥看着依旧没能醒来的邬曼笑了笑,才又起身。“叫两个丫头来守着。”说罢,率先走出了听雨轩。 “好。”邬离听完也跟了出去。顺手拉上正悄悄往床头躲的云景。“这是你姨母,不可没大没小。” “姐姐说了,根本不认识父王和母妃。她只是我喜欢的姐姐!”世子朱云景一本正经说完,便愤愤地走开。果然姐姐身边,有别人的时候都不好玩。 “你这小白眼狼,我看你姨母来了,你也恨不得不认识我和你父王。” 韩阳城随使入谷越主城开谷,还没住进使馆被安排在王宫。开谷轶事仿佛又增添了些。 “王爷寿宴,静蕙公主竟亲自来了呢。听说锦逸王也跟着一起。” “公主去哪里都跟着,帝王家竟也有这样的兄妹感情啊。” “韩阳城民风开放,最是不讲规矩礼仪。公主又惯爱纵情山水,真是逍遥自在。” “听说静蕙公主和先惠德皇后长得一般无二,最得那位喜爱,从来不受管束。” 朱云景坐在一边听得百无聊赖。说什么城中的热闹尽在茶楼酒馆,也不过如此。 “来谷地还非要缠在姐姐身边,怪不得不招人喜欢,连封地也没呢。”看到二哥朱云翳终于到了,朱云景小声嘀咕。 “是因为先赐了韩阳城给公主,锦逸王说要陪着妹妹不肯要封地。”朱云翳笑着走到朱云景身边坐下。 说完,朱云翳又轻声对朱云景说道“姨母醒了,景儿陪我去见礼。” 邬曼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山人。他五官扭曲得令人心悸,但不知为何拼凑出来的脸却并不吓人。 他只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长衫,简单又干净,却颇有些风流俊逸的味道。 他笑起来像是时刻憋着坏。她盯着他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山人眉毛弯弯曲曲,眼皮褶作一团,真切的觉得那应是很吓人的,但梦里的她却很想去亲近。 他们好似都是山人,住在隔绝尘世的山上。她穿了一身绛红,红纱裙,红头巾,连背包也是这样的红。而他,睥睨着她。 “解不出我的玲珑棋局,后院的草药都不许碰!”他的眼神里满是蔑视,再没能多给一个表情就转身离开。 邬曼看着合谷穴上的银针,终于才发觉自己竟然俯趴在地。哦,对了。梦境里自己被眼前这个丑陋的山人一招打翻在地。 邬曼扯了扯嘴角,笑了。并冲着那人去的方向喊道“你的局已经破了,我要去取藤月草了。” 加上六叶藤月草,身上的青藤砂差不多就能解了。可五月红,好像还缺了两位药,也不知再上山找,来不来得及。 邬曼试着起身,又重重的摔了回去。“你混蛋,没人性,没人性,没人性!”趴在地上撒了会儿泼,才又换回左手撑着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居然下毒到右手,都不懂怜香惜玉。晚上吃饭又要被笑话。” 画面一转,她面前又出现一张讨打又放大的笑脸。那是一个少年。眉眼里藏了让人温暖的力量,嘴角弯弯,没说什么,却又好像有千言万语。 她知道自己绽放了最真诚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很骇人:“师兄,我大概会死在这里了。” 少年依旧在笑着,眼底却倏然多出了许多看不分明的情绪。他翻手扣住邬曼手腕,须臾就笑了,有光从眼底慢慢溢了出来。“还好,还能活到日落。” “青藤砂,五月红、还有钩吻、雷公藤、乌头,竟然还加了番木鳖。我觉得我迟早要被药田的药撑死的。”病床上的少女,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立马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少年哂笑出声,邬曼看着白衣少年咧开的嘴角,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这五月红,是不是很好看?”她伸出那只布满血丝、毫无知觉的右手,苦笑“师兄,师傅被我气到离家出走了。” “师父只是外出采药。别胡说。”少年取出随身的针包,又给邬曼施了一次针。 “幸好师父临行前用五月红帮你把青藤砂的毒性压制了下来,虽然这样以毒攻毒总有些治标不治本。但,你会好起来的。” “六叶藤月草入药竟然也不能压制这份青藤砂。”邬曼瘪了瘪嘴,依旧是笑,“师父说我身体里的东西发生变异了,恐怕更棘手了。师兄,我死之前,还能看到我母后吗?” 少年笑着点头,隐忍着,小声着说“能的。你会活到很久很久。” 邬曼浑浑噩噩做了好些梦,梦里场景风云变幻。最后只余一副简单的山水画。那个画面里,绵延不绝的青山是背景,剑拔弩张的白衣少年和红衣少女剑锋相对。 一个哀戚悲恸,一个冷清决绝;一个大声嘶吼,一个无动于衷。他们在说什么?邬曼努力想要听清他们为什么争执。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她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四章 又失忆了 邬曼的记忆又出现了些问题。 她以为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连着昏睡了三日,邬曼才从梦中悠悠转醒。趁着四下还无人来探视,白七告诉她,睡梦中她泪流不止。 越王朱启祥因着近,最先在花园里逢着出来放风的邬曼。小半日时间,花园里便堆满了人。他静坐在一边,似乎很享受络绎不绝的人前来跪安、起身,又惺惺作态。 邬曼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世子到,二公子到。” “二哥你快点儿,等姐姐见过太多人,就该记不住我了。”越王世子朱云景跑近了才发现父王母妃、兄弟姐妹、认识的不认识的堆了满满一园子子,一时间呆住了。 越王二公子云翳到的时候也懵了,忙拉着云景挨个见礼。 “虚礼就都免了,听了老半天耳朵都起茧子了。”邬曼说完瞥了眼谷越王,又轻飘飘扫了眼绞着衣角呆立在一边的越王世子。 随意摆弄着手指,没看任何人:“王爷长身如立,面如冠玉,当真雄发英姿。” “姐姐,那我呢?” “哦?那你是谁?” “姐姐,我叫朱云景,字子谏,号青竹公子。你都叫我景儿的。八月廿七是我的生辰,再过些日子,我就十岁了。至今没有婚配。” 越王妃邬离听这话,心突的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偏过头看到王爷脸上不显半分异色,才沉下心来。二公子朱云翳低着头,忍不住笑了笑。 “朱云景,行十的那个世子啊?” “姐姐,我是景儿。”才不只是行十的那个儿子。 静蕙公主邬曼噗嗤笑出声来,戏谑道“姐夫当真好福气,多子多福啊。”笑完掩住嘴,似乎才意识到不妥。又旁若无人接着笑了起来。 一时间众人表情各异。窘迫有之,尴尬有之,气愤有之,偷笑亦有之。 只片刻,又都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眼瞄向越王。朱启祥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不发一言。 邬曼冲方才说话的孩子招了招手,“景儿,别躲一边偷着乐了。来姨母这里吃果子。” “哦”,父王好像并不生气。“姐姐分明说过姨母把你叫老了,让我喊姐姐的。女人真是善变。”姐姐似乎总是记不住自己,真是叫人难过。 邬曼作势懒懒打了个哈欠,用手掩住口鼻,微微眯了眯眼睛,对旁边新晋木头人白七眨了眨眼睛。 朱启祥冷冷扫了一眼人群,倾身上前,低低问道:“困了?”今日这架势,想来大约总能记住些人。 “静蕙公主,我有些疲累了,先回去休息。” “我也有些头疼。” “公主坐了这么久想必身子乏了。不打扰公主,我也退下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片刻间,花园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又多添几个毫无眼色的木头桩子。 越王朱启祥依旧面瘫脸端坐一旁。邬曼心想,果然和大哥说的一般无二,奸诈又伪善。“越王茶该饮够了。” “越王?这次不叫姐夫了?” “贵府关系太复杂,我搞不清楚才算正常?”静蕙公主是她,那个女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越王应该是她兄弟?好乱。 可偏偏大哥去追查刺客至今未归,真是伤脑筋啊。邬曼有些头疼。 朱启祥脸色一黑。“谁要你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就记着我,不行吗? “刚好我也懒得花心思。”邬曼看了看仅剩下的几个人,“小七说,是二公子救了我。不知当时可曾见我落下什么东西”。 “公主你的物品,都交给你的侍从收着。其他的,就不曾见过了。”朱云翳看了眼笔直站在邬曼身边的白七,缓缓说道。 邬离看了眼朱云翳,若有所思。云景却兴致勃勃“姐姐,你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你告诉我,我一定帮姐姐找到。” 找什么呢?分明记得是来送信。可是信呢?一觉醒来大哥不见了,分明记得自己是有什么事要去做的。可是……真的有这回事吗? 邬曼头有些疼,只好用力地攥着衣角。额头渗出细密的薄汗,脑子里忽然涌动出许多混乱的画面以及嘈杂又尖锐的争吵。口鼻中渐渐流出深色的脓血来。 坐正对面的朱启祥最先反应过来,忙伸手欲揽过邬曼,目光骤紧,“小曼”。 场面一时又乱作一团,几人面色各异。朱云景拉着邬曼宽大的袖口,紧紧攥着,小脸一片惨白。 邬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幻影,手撑着身侧白七靠近过来的手臂,眼底是吓傻了的朱云景。朱云景的脸忽然放大开来,一时很近一时又远去,不同的倩影终重重叠叠印刻在了邬曼瞳孔里。 略小号的少年拉着邬曼的手。“你分明是我姐姐。为什么骗我?”小小少年当街拉着拧眉疑虑的女子不肯撒手。 热闹喧哗的街道渐渐围成以一辆马车几个行人为中心的圆。女子低着头并不看少年,然后偏着头轻声问“阿宁,你认识这人?” 旁边狡黠的人这才凛神,压低声线回复道“他叫你姐姐。” 少年见女子并不搭理自己,有些急,又略跋扈,拉着女子就要上马车。而少年身后跟着的人群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备好马车,守在少年身侧,十分听命的模样。 “姐姐,你跟我回去,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看病。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粉面少年见女子毫不动容,临场发挥出要糖果而不得可怜任性的骄纵模样。 穿黑色长袍,习惯做男子装扮的许宁不以为意,对着被小孩子闹腾的女子挤眉弄眼。女子便生出几分不喜来。手微微虚晃,少年竟跌坐到了地上。 “姐姐”,少年先是震惊,不信女子竟然毫不怜惜。发现女子眼中根本没有自己,才格外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你不要景儿了么?”少年这边哭得肝肠寸断,那边护卫早已看不惯女子的冷漠,蜂拥而上。 黑袍许宁跃跃欲试,就等着对方先动了手,好维持自己的君子风度。一身紫烟纱长衫的小青年先下场了。 紫烟莎明眸皓齿,面红齿白,眉眼如画,招式却简单利落。须臾间就放倒了小少年身边好几个护卫。淡紫色虚影飘逸地煞是好看。 原本摩拳擦掌想要一展拳脚的黑袍许宁气得鼻子都歪了“白七你太没职业道德了,这几只弱菜都不留给我。” 吹胡子瞪眼睛的许宁,一脸无所谓的白七,再加上神色莫辨的邬曼,三个人趾高气昂地看着地上打滚撒泼的朱云景,丝毫没有欺负未成年的觉悟和罪恶感。 翻滚的护卫们,起身正准备开始第二波送菜操作,朱云景早已止住了哭声。小小少年挥袖抹干脸上的泪花,嘴角微微抽搐,抽噎着对护卫吼道“都嫌命长么,那是我姐姐。” 护卫面面相觑,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姐姐啊。小小的糯糯的少年于是爬起来,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女子身侧,小心翼翼地抓住女子蓬松的衣袖。 轻声嘟哝“姐姐,我是景儿,是蔚山上的景儿啊。” 邬曼怀疑的眼神扫过朱云景,若有所思。蔚山?!那么该是真的认识?却仍旧甩开少年,径自掉头走开。 “阿宁、小七,走了。”两人一左一右紧紧跟随在女子身侧,围观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只余懵圈的少年依旧跌坐在地上没来得及反应。 邬曼于是慢慢清醒过来,便看到那个少年略大一号的体型,还是那副稚嫩的模样。“景儿?” 最近常常能想起一些旧事,尽管琐碎,还有些没头没尾,但真是令人愉悦。 第五章 盘香檀香 傍晚的时候,那个结伴出游遇到伏击,就半路把静蕙公主邬曼丢下的锦逸王邬贤,终于还是来到了越王府。 静蕙公主邬曼单手撑着下巴,右手随意地摆弄着茶杯的耳朵。眼神却跟着锦逸王那道身影逡巡。锦逸王自顾换了香炉里的盘香、又净了手,使唤着白七擦干,又一步步走近。 深深吸进去一口慢慢弥散开来的馥郁芬芳,对上了那人的目光,邬曼满足地笑“这檀香味道真是醉人。” 察觉到女子直白的视线,锦逸王邬贤好笑的表情半分不受影响。他自在地坐下,又很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才无声地笑了开来:“是檀香醉人,不是人先自己醉了?” 邬曼眯了眯眼睛,像是验证了那句“人先自己醉了”。慵懒的发出满足的喟叹:“哥哥今天真好看。” “胡说八道。”锦逸王邬贤说完却偏过头轻笑出声,故作一本正经“我几时不好看了?” 邬曼看的痴了,眼底雾蒙蒙晕染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想起那时候来: “要么,就再赌一次。”那时候,邬曼其实很怕死。但又更怕就这样活着,让身边的人每日都胆颤心惊。 “你闭嘴!”怒叱的白衣少年于是就面目憎红。“你等我先死了。” “百里居危!”邬曼一生气就喊出了师兄的名字。看到少年比自己还生气的样子,就突然一点都不气了。 只又瘪瘪嘴:“胡说八道。”邬曼心虚地垂下头,又低声说,“开个玩笑能把自己气成这样。你可真是给师父长脸。” 想起百里居危少有的几次发脾气,邬曼脸上浮现出那日呕血才恢复意识时奇怪的笑容来。傻丫头白七看了眼邬曼,又看了看专心低头喝茶的锦逸王,终是忍住了,什么也没问。 想起那些画面不过片刻,邬曼很快就回答道:“哥哥今天格外好看。” 呵~我信你个鬼。“白七都告诉你了?”锦逸王邬贤斟酌着,又补充说“我去了趟韩阳城。白七、许宁,他们都在,曼曼不怕。” “嗯。”是解释昏睡中醒来,只有一个傻乎乎的白七在身边。邬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高声说“我知道你,你跟我说越王是个口蜜腹剑的阴险小人。” 说完,邬曼一愣,仿佛才发现什么。空气突然也安静下来。 邬贤缓缓转过头。呵呵,果然呢。 正迈步要走进来的越王朱启祥,停在了门外。 “小七小七,我好困啊。”邬曼于是极自然又极不雅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关门谢客。” 于是两人只好依次退了出去。 “背后论人长短,似乎不是君子之道。”冷冷两个人,走在冷冷的小道上。 “未经通传,就登堂入室。或者,这是你们谷越城的礼仪?”。越王的脸色有些不好,锦逸王表情很淡漠,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攻击性。 朱启祥冷硬的轮廓慢慢就温和起来,“好久不见。” “相见倒不如不见。”相比起越王那份谦和温润,锦逸王的冷漠是骨子里的,言语间那份机锋和锐利,也是骨子里的。 朱启祥勉强维持了脸上的笑意,艰难咽了口水。又关心地问道:“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白七说,洛疆森林的时候,你们走散了?怎么会连你也受了那么重的伤?” “又不是当年,二百人的公主仪杖怎会如此?” “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到底发生在我古越城,具体什么情况,我总要给你们一个公道。“ “你是不是,上去蔚山了?公主身体究竟如何了?” “你倒是说句话?” “你怪我。我知道。当年的事,我百口莫辩。长公主利用我给小曼用毒,是我失察。但国宴上,我明明要得手了,是你拦着,又救她。 我想,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给我和邬离一条生路。我远远地离开霞飞,离开那些是非,就能清净地活着了。” “我到底还能怎样?” “好不容易,你肯带小曼来。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说么,好歹谷越……好歹谷越是我的封地。” “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朱启祥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诚恳又真挚。 “曼曼若病好,她记起,又不怨你们了,我便不计较。”果然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邬贤更生气了,说完便甩袖急步离去。 又等了小半日,说着犯困的某个女人才终于沉沉睡去。 原本被临时安排在听雨轩的丫鬟,也顺理成章被安排替换成了韩阳城里的木竹、木梅、木兰和木菊。 越王府里四处蹦跶的蚂蚱,邬曼和白七都不在意。只要不在跟前,何必要帮别人管这些糟心事。邬贤却还是拉着白七,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问了个遍。又里里外外琢磨了半天。 当初把人交给朱启祥,是想了又想,仔细权衡过的,最好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但如今,又实在感觉像是吃了只死苍蝇。 那时邬贤身上的伤也才好,洛疆森林的事情来的突兀,又很突然。前头是猛虎亮出了利齿,后面又有群狼在环伺。 一边要收拾韩阳城的摊子,一面要顾着谷越城的安危,最要紧还要保住蔚山大后方的稳固。 偏偏许多事,尚不可说。邬贤感到头疼。 而这其中许多事,白七当然一无所知。 但也不妨碍他尽自己的心,“传了信去蔚山,山上回信说,百里公子启程下山了。”白七见邬贤面色如常,接着说道“山上又出了炉好丹,说要送给王爷。” 这么好?邬贤翻了个白眼。想起上一次邬贤上蔚山,自以为带着曼曼求到了仙丹,觉得吃糠咽菜也是人生幸事。 就算知道了山上每日供给的养神补气仙丹是软筋散,也还是乐不思蜀。那时候日日担水劈柴,却吃着山里好心准备的说是养胃的清粥小菜。 却不想有一天尿急,半夜醒来循着篝火看到了精力充沛的邬曼,她领着山上老老小小,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谁能想到白日里那个裹在层层棉被下残病羸弱,神情委顿的邬曼,能在夜里这样的活力四射,神采奕奕呢? “都给越王府送去。这些日子,多亏越王府照顾。”邬贤也摆出一副高冷的样子,故作严肃和认真“毕竟公主,最是个知礼重礼的人。” 第六章 谁还记得 静蕙公主邬曼断断续续记起了许多事,依旧不声不响顺从了锦逸王邬贤的许多安排。 有时候很想找白七说说困惑。尽管自从木竹、木梅、木兰、木菊来了以后,白七已经鲜少出现在人前。一如曾经,他是她的影子。 缺根筋的白七,对着锦逸王邬贤那样的亲密信任,让邬曼有些不安心,还有一些不痛快。尽管,本能的,她不信邬贤别有所图。 真想当个什么事都不知道,又什么事情都可以很快就忘记的傻子。 邬曼认真想了想,从前的那些时候,她是怎么成功扮演一个正常人的。 亲近一个陌生人,就好像那是自己的亲人;对着路人也可以颐指气使,让自己纨绔地很称职;总是说话对着空气,表现得傲慢又无礼。 哦,是肆意。是非对错都不在乎,反正自己从来被娇惯,目中无人、散漫又蛮横。 所以,觉得邬贤真诚,就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明明他是那个人的儿子,明明他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恨不得自己去死。 她竟然亲自带了他下山,还亲手把韩阳城交给了他。天哪!她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没人拦住自己。头秃。 邬曼醒来以后,就时常一个人发着呆。丫鬟木兰只做好手边的活,就安静地守在一边。添些衣物,换些热茶。不做多余的事,是桂嬷嬷看中她的原因,又格外叮嘱过的。 邬曼面上表情像是春日里一波无望的死水,不起半分涟漪。内心却焦灼,又忧虑: 不能信他,他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他因为我受了满身的伤,他给我投过毒,他说过恨不得我立时就死。 眼前看到的那些好都是假的,他肯这样委曲求全呆在我身边,一定是图谋比我立刻就死更让他痛快的结果。 可怎么能不信他?他聪慧严谨,周全又温暖。哥哥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刀剑无情,他挡在了我的前面;他替我试了药,差点就死了;他说过,会帮我记住这所有的事,做我没有的那片记忆海。 若这些都是假象,这样的处心积虑,这样的小心谨慎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撕破脸,闹到再无转圜,闹到人尽皆知? 但,如果我不争气,下一次又忘记了,还是对他毫无防备呢?那时候,他再要做什么,我是不是还能有机会给他们一条退路?会不会,打草惊蛇,更害了他们? 怎么办,要不要戳穿他?可是若他早已看淡了过去那些恩怨,他一颗纯粹又坦荡的心却被我这样的猜忌,应该会很难过? 怎么办啊? 越王朱启祥的寿辰在七月,问过木梅才确定是很快就要到来的七日后。邬曼最近总能想起很多事,那些沉重的、轻快的、血腥的,甚至于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也总能趁着睡着了,趁着说话,趁着风吹,趁着太阳升起,一点一点涌入脑海。 万千思绪,密密麻麻揉作一团。像是泼在清澈湖面的那一团浓墨,阳光慢慢洒进来,一条条清晰分明又细长的墨丝缓缓逃离开。 墨线把自己挤进湖水里,又慢慢地、慢慢地,再不见了它本来的样子。 邬曼现在没法想事情,她觉得自己被夺舍了,夺舍的那人还是个心理昏晦的阴谋家。她记得是一个月光皎洁明亮的夜,她从明媚的人背上醒过来。就算有些冷,但心里也是暖洋洋的。才几天过去了,她又想了想最近身边的人和事,感觉天突然就黑了。 她可能再不是韩阳城里无法无天的小公主了。 虽然脑子根本都不够想事情,但记起邬贤在身边时,白七那副毫无警觉的样子,邬曼就憋着一口气。蠢是蠢了些,好歹功夫却了得,邬曼索性把白七安排在人前。 一身好本事,被安排做了个小跟班,却还高兴成那种傻样子,邬曼更气了。 “主子,太子殿下又来了。公子说,可以不必管他,直接打发了就是。”小丫鬟白七,规规矩矩请见,又装模作样还要邬曼屏退左右。轻声说的话,也是奇奇怪怪。 太子殿下?邬曼微微挑眉“太子是殿下,锦逸王是公子?” 白七偏过头,好似看到邬曼脸上被许宁称之为“恶作剧”的表情。内心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太子是昌央国的储君,怎可言语轻慢。而王爷,那毕竟是主子你的哥哥,四下无人,随意些应该无妨?”白七咧嘴笑的像个傻子。 “哦。原来我一母同胞的是太子殿下,你喜欢的邬贤才是我哥哥啊?”白七果然奇奇怪怪。 傻子白七有些难过。“什么我喜欢的。我最喜欢主子,小姐你先喜欢了,我才会也跟着喜欢。”想来亲生哥哥却不能亲近,主子一定也很伤心。 邬曼又笑了。这个傻木头倒是会说话。“叫皇兄进来。” 其实很多年不曾见面了。小时候总不敢去,怕他怪自己害他没了母亲。后来去了蔚山,每次生病才好起来,就总要偷跑回去悄悄看看。 再然后,以为自己总算是活不成了。费尽心机要去见一面,却偏偏结了仇。就,再也不敢了。 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太好了。何必非要在一起,非要见一面呢。 皇太子邬烨身边跟了裴国舅家的大公子裴世隽。邬曼瞧着堂兄裴世隽精明深沉的模样,又心慌。一定很不容易,独自住在那样大的笼子里,身边的人和鬼傻傻分不清楚。 邬曼留了白七在室内准备热茶,再说不出一句话。阔别重逢,原来是这样一般光景。 “听说你又病了,父皇,和我,都很挂念你。朝华殿的冬青开花了,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吗?”太子烨闷着头邀请,看不出多欢喜,倒更像是默默地说一段台词。 裴世隽若有所思,但眼底有防备、有猜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眼底明明灭灭,像个有故事的人。 好,我们一起回去。邬曼心里已经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了这个冷着脸的哥哥,要答应,要缠住他同行。她最喜欢他了,总是冷着一张脸,像一个小大人。 嘴里却说出了最敷衍的拒绝:“韩阳城事多,我大概……走不开。” “是啊,五岁你就拥有一座韩阳城,想必是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离不开你。”太子淡然地拿起茶杯,慢慢地嗅着茶香。 依旧低着头,原本半分也不敢放进眼眸的期待,在心底也黯淡了下去。 一时空气有些凝滞,白七不忍,笑着解释“最近韩阳城事多,想必主子过段时间便能抽身去霞飞看太子殿下。” 裴世隽于是也跟着附和,范着冷气的文庆殿才慢慢暖和起来。 果然兄妹两人的关系,真的很不好啊。朱启祥知道这个消息时,眉毛跟着就皱了起来。 第七章 韩阳静蕙 池塘边的榕树下,越王朱启祥给裴国舅家的大公子裴氏隽讲故事。 听雨轩里,静蕙公主邬曼抱着头窝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后颈风池穴处发着热,直往后脑大筋处灼烧。头皮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息下来。 邬曼掀开了被子,伸出了双手。袖口的绑带早已散开,宽大的亵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了坑洼不平的手臂。 开始结砂了。 就在这时,锦逸王邬贤亲自端了水盆进来。门外,是越王妃重新给听雨轩准备的丫鬟婆子。“谁也不许进入内室半步。”这是邬曼最后说出的话。当然也有人拦着邬贤,但他不听罢了。 邬曼没流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却对着邬贤,把结满了砂的手臂伸了过去。“是白七准备的那碗清茶。” 她不敢答应要和太子哥哥回去霞飞,又忍不住想要亲近,装作没注意,喝光了太子邬烨喝过的那杯茶水。一定是那杯茶有问题? 邬贤没怎么看有些丑陋的手臂,他歪了歪头,视线停在邬曼的脖颈。“茶没问题,是文庆殿熏的香。里面放了发物,助火助邪。” 邬曼于是也放下手臂,有些疑惑:“我中了青藤砂,还没好全,这个有心人总能知道。可太子哥哥,我看他确实是中了青藤砂。” 拧干了还有些凉的帕子,邬贤走到床前,侧过身子看着邬曼脖颈黑色的细纹,一点点蔓延又在头发里隐藏起来。 “太子在驿站中了毒,碰巧遇到到蔚山上的人。没惊动旁人,配了些速效粉。他没说,所以他们不知道。” 碰巧遇到蔚山上的人,还碰巧就有药?这说出去谁信。邬曼又一想,一定是师兄来了。开心。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太子哥哥也和她一样,中了青藤砂啊。“还真是好运气。我死了,或者他死了,一定大快人心。”邬曼悄悄看了眼邬贤的神色。什么也没看出来。 “别久蛊可能要吃掉你的脑子了。”冰凉的帕子,被锦逸王粗鲁地敷在邬曼脖颈上。“躺下,我给你施针。” 你竟然还会施针,就知道你这个人有问题。很放心地趴在床上,陷入沉睡前,邬曼如是想到。 在一个天气沉闷的午后,锦逸王邬贤安排的人终于接回了怪医的大弟子百里居危,并给静蕙公主诊了脉、开了药。裴国舅的大公子裴世隽也再一次登了门,亲自把百里居危迎回驿站。 被邬贤扎针后,邬曼沉睡了几日才再次醒来。捏着鼻子,看了眼手里的药。黄芪、党参、当归、紫河车,果然是师兄的方子。生血补气。 “木兰,听说是怪医的大弟子百里居危替我治的头疼啊?”邬曼心情很好地对着伺候自己吃药的邬贤乱说一通。“听说他长得特别好看,霞飞城的公子少爷都比不上。” “真是可惜了,我竟然没看到。”开心。哈哈哈哈哈哈,邬曼心里笑得不可自抑。 “不如我们明天去驿站看看太子哥哥。顺便也瞧一眼百里居危。要是他真那么好看,咱们就把他抓回去给我做男宠。” 吃了大苦头的白七,才从昏暗潮湿的地牢里出来。听到公主的话,脸色更差了。刚才给公主科普了半天,好像忘记说明百里居危是公主的师兄,本来就是自己人了。 木兰早在文庆殿事发的当天就被打死了。邬贤面无表情,也不在意。但提到百里居危,还是很严谨地更正:“委婉的说,长得也只能算是普通。” “毒舌。”提到毒舌,邬曼脑海里就出现了百里居危的样子。 他的脸庞光洁白皙,五官棱角分明;他认真注视着你的时候,眼眸深邃把你装在眼底,笑起来时又好像点亮了繁星。 他眉眼很浓密,凶起来能吓哭小朋友。那个人的嘴巴,冷情。他是真的很毒舌。 “不好看就不看了。人哪,不能亏待自己的眼睛。”邬贤怎么说,邬曼也不介意。她最是知道他长得是怎样的耀眼。“那就明天去看太子哥哥。代表韩阳城去看看霞飞的美男子。” 身体好了,原来是这样快意的事情。邬曼开心地想要飞起。看着邬贤笑起来,竟然觉得明媚,邬曼心想:果然是只笑面虎。 只有白七那种傻子,才会看到小哥哥笑一下,就以为是个好人。 又看了眼白七,浑身都难受起来。虽说自小就习了些功夫,但杖三十到底是伤得重了些。 “你赶紧下去,脸色这么差,不知道会不好看吗?”邬曼冲白七挥了挥手,觉得头又疼了。 白七是在梁安十二年上的蔚山,裴国舅牵着白七的手,笑着对邬曼招手:“小豆子,六周岁生辰快乐。”舅舅说,白七是母亲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物,说: “曼曼长大了,以后就有新的玩伴了,再不要一生病就哭鼻子,吵着闹着要见母亲了。” 那是先皇后走后的第二年。没人告诉她,她再也没有母亲了。但除了师兄百里居危,也没人知道,她在母亲辞世的那些日子里,日夜困在霞飞。 白七刚来的时候,像一个红豆沙糯米圆子。 她披着好看的白狐裘皮斗篷,金丝线绣着成片的云朵在鲜艳的红色棉衣上。好看的小抓髻垂下来,叫刚从草里滚了一圈赶过来的邬曼看直了眼睛。 小小的精致圆子,乖巧地站在贵气逼人的国舅身边,真该是个小公主。 大概是看糯米圆子有人牵着,急急跑过来的百里居危,就匆忙拉了邬曼的手。简单的白色长纱衫,单薄又矮小的少年一双剑眉星目,就那样明目张胆的怒视着两人。 她其实很喜欢舅舅,喜欢他每次来,会带着自己骑马、戏水、烤鱼,喜欢他给自己讲很多当时还听不懂的话。但看到更喜欢的百里居危生气了,她就也不愿意对小圆子笑了。 但那个糯米圆子真的好傻啊。说她怎么穿的和大家不一样,她就悄悄扔了裘皮,抓花了头发。 说这个时候的山桃最好吃了,她就去爬树要摘日照最好的那颗。 不小心摔了下来,也不哭,就直奔着百里居危,让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受伤。“我以后要给公主做很多事情的,不能摔坏了脑袋。” 邬曼就忘记了她让百里居危不高兴的事。也忙拉着把白七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伤到哪里。 后来,她知道了。百里居危不是讨厌她的舅舅,也不是不喜欢白七。他只是生气,她的舅舅带了她父亲的口谕:再不许她去霞飞城了。 明黄的圣旨上,说她贵而能俭、无怠遵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仪静体闲、兰情蕙性。说他父亲爱重她,将韩阳城赐给她做辖地,赐她“静蕙公主”做封号。 但,随圣旨一起,是他父亲的口谕。说看到小公主,就会心疼她从小身体羸弱。所以:无诏不得入昌央皇城-霞飞。 第八章 医者百里 “走走走走走,我们一起去郊游。”邬曼睁开眼睛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要去太子府见太子哥哥和师兄。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又欢快地胡乱唱起了歌。 想要即刻就要起床,只穿了亵衣的邬曼,兴高采烈又手舞足蹈地赤脚在地上转了个圈。白七领了新换的还不知道名字的丫鬟们进门时,就看到邬曼很没形象得趴着床底,像是要找鞋子。 紧跟着走进来的邬贤,看清了室内的情形,很快反应过来,从门边提了双厚底木鞋。他自然地走到邬曼身边,曲了曲左腿,又弯了腰。要给那个高兴过了头的女子穿鞋。 白七星星眼,嘴角的月牙还没有拉开。就看到邬曼气急败坏得急急又跳回床上,拉了被子把自己包裹进去。 “小七,我在睡觉。怎么随便让人进来?”邬曼没看那个半弯着腰的人,一双眼很凶地瞪着白七。 “可是以前。”白七脱口要说话。 “白七!”邬贤又急又快地打断。”邬贤缓缓站起来,崩直了身子。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先出去,等你收拾好。”轻声对邬曼说,又转过头,大步退了出去。 “这么多越王府的人看着呢,大公子该多尴尬啊。”白七又很小声的,用一种邬曼肯定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他又不是随便的别人。 “白七!”干净利落的清脆女生打断了白七。“不如,你去跟着锦逸王。” 白七呆住了。“什么?”她知道公主这次醒过来忘记了很多事。一开始是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哀,还没有意识到她最最最喜欢的公主凶了他,自然也没有来得及委屈。 “我说,”真是个蠢样子,好气哦。“锦逸王总是一个人到处跑,想来是身边没有人手,你去跟着照顾他。” “小姐,”白七这次听明白了。脸先一白,两条小河流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公主,白七不会照顾人。”白七低着头,走到床前一声不吭就跪了下来。 嚎啕大哭“裴姑姑,”白七酝酿了一下感情,突然就嚎啕大哭“你要我陪着公主,我没照顾好公主,公主不要我了。” “戏精。”看着白七很丑的假哭,邬曼还是跟着有些难受。我还想哭,要母亲呢。装模作样,也叫人不忍心,真是气死人。“闭嘴!” “赶紧回去洗把脸。今天要去看太子哥哥,我可不会等你。”看着立马破涕为笑的白七,邬曼简直没眼看。 越王府丫鬟今天做的事情实在不尽如人意。邬曼怀疑是谷越城太偏远了,王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完全不懂时尚和潮流。 花了许多时间梳出来的头发样式,让邬曼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开着屏的孔雀,贵气却也透着俗气。拆了又换如此三回,邬曼才放过负责梳发的小丫头,又对着王府准备的衣服直皱眉。 如此这般,到了日头最毒最辣的时候。 白七小心地看了看邬曼的脸色,轻声在邬曼耳边说:“太子府上巳时派了人来请,锦逸王先过去了。我们不用等他。” “现在什么时辰了?”邬曼算了下时间。巳时,也就是自己起床后不久。 “过去了两个时辰。”白七有点心虚。看了眼被公主嫌弃后,又要自己换的紫纱裙。要不是自己穿的太随意,还要公主操心,应该还能再早一点。 邬曼到的时候,太子正歪在床上喝药,一旁有人取了他左手鱼际穴、太渊穴上的银针。原来应该不止这些,手法倒是利落。 邬曼又看了看太子被平放在一边的手,青筋依旧很突出,颜色却很浅了。顺着手肘、手臂,邬曼又看向脸,唇色虽说不够鲜艳,看起来倒也还算不错。 她又环顾了一圈寝室里,没看到那个人,或许在看着药? 裴世隽依旧守在一边,看不出喜怒。文庆殿的那个结果,他一定也不信。 邬曼走到了皇太子邬烨的床前。“感觉怎么样?”她伸手接过太子正准备放下的药碗,随意放置在一边的方桌上,熟稔地握住了太子的手。 “没事,别担心。”感受到寸口处附上的手指,邬烨柔和地笑了笑。“有神医在。别怕。”又很自然地用另一手握住邬曼,掩盖下邬曼手上那像极了探脉的小动作。 顺着邬烨的视线,邬曼看到了他,是他?刚才取针的那人。“神医?”她疑惑地转过头,看到邬烨确定的眼神。又看了神医一眼,不是他。怎么会? 除了他,竟还有人会解这毒。 “要不怎么说蔚山是神医山呢。我两次死里逃生,都多亏了这位神医。”邬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邬曼笑。 她这会儿感觉脑子格外的清楚,眼底却一片迷迷蒙蒙。“那我要谢谢神医。”邬曼起身作了个揖,这才看到神医旁边赫然站着锦逸王邬贤。 他依旧对自己笑,像春风一般。邬曼的脑子突然就炸开了,身子也跟着不稳地晃了晃。 眼见要摔倒时,邬贤急步走了过来,堪堪扶住。“怎么样了,头疼吗?” 趴在方桌上,摇了摇头。“没事,许是起的急了。”邬曼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眼睛,仔细分辨桌上传来的味道,药倒是没问题。“百里居危,你能帮我看看吗?” 旁边神医环顾了一圈,才发现是叫的自己。“小姐,我叫百里奇,自小住在蔚山。因为资质差,很少去药谷,所以你可能不记得我。” “公子怕我蠢笨,特地教过我些针法,又给我留了些药。刚好对症。”神医却不去搭邬曼的脉,又说道:“其实我学艺不精、医术平平。” “那可不能随便给人看病开药,庸医误人。”邬曼认同地附和,瞥了眼惊呆的白七。心里吐槽:狗屁的学艺不精、医术平平,师傅的暗卫都要下场装神医神棍了。 “小姐说的对,可不敢随便给人看病。”又叹了口气,“可惜我又没些谋生的手艺。要不是看到城门外贴着太子这个,这个病的症状,我恐怕现在都饿着肚子。”神医又往邬曼身前凑了凑,“小姐,我看你” 如出一辙的卖惨套路啊。邬曼不等他说完,急忙打断。转头对着邬烨诚恳地建议:“虽然他也不会看病,又没有什么谋生手艺 。可是毕竟也算救了哥哥两回。不如哥哥带他回太子府,就当个闲人养着,给顿饭吃罢了。” “神医”百里奇又要说话:“小姐,其实我可以给你打扫院子的。我当初在” 邬曼接着打断。“太子哥哥,你看。他也不白吃饭。朝华殿的冬青若落了,可以让他给你打扫。”哼。不要脸。装可怜什么的,实在太讨厌了。 冲百里奇挑了挑眉,邬曼想到百里居危教他这样那样无赖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百里奇于是也不再徒劳想要留在邬曼身边了。他看了看邬曼,又看了眼太子。 整了整衣冠,恭敬地对着太子做了个长揖,“百里奇多谢太子收留。一饭之恩如同再造,百里奇必忠心事主,以身相报。” 狗屁的再造,奇奇怪怪。虽然没见到师兄,但把百里奇留给了太子哥哥,邬曼有些失落的心情,微微好了一点点。 第九章 越王寿宴 天在开它的云朵,海在梦它的游鱼。 天和海连成一线,能自然地相拥,就十分美好了。 转眼就到了越王寿辰的那一天。看到越王府里新送来的两箱衣服首饰,邬曼心想:也不是只知道富贵逼人嘛。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想到王府里的糟心事,邬曼本来不高的兴致,更衰减了几分。 依旧穿了一身深色的劲装,许宁进来的时候,正听到白七在一边挑衣服。“公主穿红色最好看。” “是啊,红色最好看。暗一点,还能遮盖住血色。好看又实用。”旁边坐着盘头发的邬曼,毫无心理负担地逗弄白七。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许宁看了眼冲自己胡乱比划的白七,从怀中掏出个首饰盒来,伸手要递给邬曼。“公主你看看,这是你要的九鸾钗。” 白七想到上一次锦逸王不请自入,被公主好一顿凶。这次许宁穿着男装又没说先递个帖子,就直接来内室,白七委屈地快要哭了。 “九鸾钗?我正想要这个。”邬曼眼睛一亮,忙起身接过锦盒,顺势拉着许宁的手,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又扭过头,随意地吩咐说:“木梅,去给这位小姐姐倒壶茶来,温的,即刻要喝。”有人应了声,邬曼眉眼里就又溢出些狡黠的笑来。 小姐姐?骨架小巧,五官秀气,男装扮相下的这人确实是女生相。还好啊,小姐失忆了还是这么聪明,白七与有荣焉地憨憨地搓了搓手。 “九鸾钗配上现在霞飞正流行的元宝髻,肯定很好看。” “对对对。”白七这个傻子总算聪明了一回。邬曼忙又拉住许宁的手,“你会梳元宝髻吗?配上这支钗。你来替我梳头。” “在多宝阁,小的也常给贵人们做头发。”许宁顺势打开锦盒取出九鸾钗,眼睛弯弯的。“出门的时候正愁看不到公主戴这只钗的样子呢。多谢公主。” 嘿嘿。邬曼眯着眼睛,挥了挥手“行了。你们都退下。晃得我眼花,这个小姐姐给我梳头,就不用你们伺候了。” 想到什么,又收了收表情,摆出严肃的样子对白七说;“小七,你也出去门口,看看茶什么时候上来。 邬曼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很期待的样子。见室内空下来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说:“阿宁,快来给我试试元宝髻。” 许宁的视线一直跟着邬曼,听到她叫自己“阿宁”。觉得心好像突然停跳了。忙捂住了心口。缓过神来,正看到邬曼转过头来。“小姐,你记事了,对吗?” 邬曼看着许宁笑,心中极为熨帖。这是她的许宁,脱口说出一句“阿宁”,她就知道。邬曼点了点头。 许宁猛地站起来,也走到梳妆台前,“真的吗?”看到邬曼点头又问,“真的吗?”邬曼再点了点头。许宁弯下腰就抱住了邬曼。“太好了。” “太好了。”连说了好几句太好了,不知不觉就哭了。许宁吸着鼻子,还不肯撒开抱着邬曼的双手,只一直念着:太好了。 “好了。别哭了。阿宁,我有事问你。”想哭。 “公主是想问信的事吗?”许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那时候突然就涌现了好些黑衣人,小姐你又昏迷不醒,我没想到陆跃会突然刺伤了马。出行的路线,到洛疆森林已经变过好几次。” “一定是府里的人出问题了。大公子,嗯,锦逸王就提议我们分开。小七功夫最好,我让她跟着你。就带着其他人,走了别的路。”停顿了一下,许宁好像也有些疑惑: “过了几日,锦逸王把这封信交给了我,跟我说,这是你随身的物品,已经没必要再送了。” 许宁又补充,“信是拆开过的,我不放心,就也看过内容。后来打听到,太子殿下刚到谷越城就因水土不服昏迷不醒,碰巧遇到了蔚山上下来的神医。”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仔细饮食,有事蔚山。写给皇太子。能看得出,是火漆封缄过的。是她的笔迹,也是她的封缄。 邬曼终于知道自从恢复记忆以来,为什么这么地不安了。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什么事,百里居危就建议她,把担心会忘记的事情写在信上。 后来她就喜欢上了写信,给许多人写。 她记得五岁那年,墙这头有个孩子放声大哭,她在墙脚下不敢哭出声音。她记得有人不许邬曼去霞飞,她就叫吴晴、叫梅仁鑫、叫贾郝,扮做许宁的弟弟,扮做师兄的小厮,扮做街边的乞儿。 她记得许多事,多到她以为那就是全部。 可是,这封她从没见过的信,告诉她,她没有记得。 “阿宁,大皇子邬贤,他什么时候?我,我不记得他。”边说着,邬曼边挑了挑铜镜前那支烛心,把信焚烧殆尽。 越王寿宴摆在了荷花塘边,清风拂过阵阵幽香。距离开席还很早的时候,就来了许多人。听雨轩早早就闭门谢客,于是有心的人只好枯坐在荷花塘边喝茶赏花。 越王世子朱云景小小的一团歪在硬邦邦的紫檀矮凳上。易皱的织绣胡乱地揉在身下,衣摆下方隐约可见金线缂丝的五爪金龙。 贵公子们彼此拍着彩虹屁,贵小姐们互相咬着耳朵。世子谁也不搭理,只一个人无聊的快要睡去。 越王府二公子朱云翳有些哭笑不得,拍了拍朱云景的脸。扶起睡着的朱云景,替他理了理衣服的褶皱。 他端坐在一边。见朱云景慢慢清醒过来,低声对他耳语几句,才指了指斜对面一行人。 朱云景最先看到百里奇。百里奇他是认识的,以前在蔚山上他缠着公主的时候,远远看到过。后来听说怪医的徒弟到了开谷,一直求上门去,却一次也没见到。 原来他就是百里居危啊,朱云景恍然大悟。我真是笨死了。越世子如是想到。 百里奇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很多的眼光在观察他,但他并不在意。 “那是谁家的位置,母妃都没有给百里先生安排座位么?”朱云景跳了起来,“怎可站着,岂不让人笑话我们越王府没有规矩?” “虽然是怪医的弟子,却也是江湖中人。又没有品级,站在上座也不算辱没了身份。”朱云翳好笑地解释,“不过,毕竟医好了贵人,他的座位在那里。” 顺着朱云翳手指的方向,朱云景果然看到了一个空着的座位。那么远,倒不如就在跟前。“那是太子的座位么?他竟然甘愿站在太子身后。” 朱云景有些委屈,听说公主带病去看望了太子呢。每次他去请安,却总是被拒之门外。 朱云翳轻敲了朱云景脑袋,挑眉示意他左手边的座位。朱云景迟钝,又努了努嘴。 “太子舅舅到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坐在你旁边,你就只看到百里大夫么?” 果然,太子已经坐定。和身边华服的公子正低声说着什么,说完又举起了酒樽。 顺着太子手抬着的方向,朱云景看到了太子斜对面同样举着酒杯的公子。那是外祖母外家的公子陈中天。 第十章 喜来酒楼 你,还没有来;那我,便会一直等。 皇太子邬烨在越王府青藤砂毒发的事情,终于慢慢在皇城霞飞酝酿着、发酵着传开了。 谷越城热火朝天举办着越王寿宴的当天,写着皇太子中毒详细始末的奏疏,就被皇帝砸到了承恩伯身上。 越王折子上写的详尽。事发时,文庆殿伺候的四个丫鬟,两个负责打扫的婆子什么都不知道。房间里一壶绿梅茶、一个喝空了的茶杯和几碟子点心查无可查,验了又验都没有问题。 又把文庆殿牵连的人都分开查问了,比对着证词两两都能印证。再又去查看了近半个月来府里人员出入和采买的情况。 最后再把厨房、茶水间接触过茶点的人近一个月的大小异常,仔仔细细做了个大盘查。 线索就出在这一个月上:二十多天前,府上发作了一个婆子。说是手脚不干净,五十板子,当时人就去了。府里见人死了,裹了个草席就丢到了角门。 婆子家里还有个老伴儿在厨房里当差,就让他领着冷了的婆子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婆子受冤,不肯瞑目。老头子抱着婆子才要上板车,竟摔了一跤,婆子也就滚了下来。双手和脸上竟是乌青。 王府里杖杀个下人,原来稀松平常得很。偏巧,那婆子的老伴儿酥酪做的极好,那碟子酥酪又在那天摆在了文庆殿的桌上。后来就知道婆子死前还中了毒。 原来哪是什么手脚不干净,是贪嘴要人命。贵人放了块点心在院子里逗猫,猫看都不看一眼,她偏去偷吃了。这一吃倒好,没两天,贵人就发现异常了。只能赶紧地找借口处理了。 青藤砂又不是什么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顺着这份稀有、这份有违禁制,再一细查,就什么都问出来: 毒是下在茶水里的,在垂花门的时候。白侧妃借口要找白七叙旧,碰到皇太子,顺便就奉了杯茶。也就略微抿了一口,直到皇太子和公主聊了半天以后才发作了。 这个白侧妃,本名叫杏儿,原本是承恩伯身边伺候的。是当时还是个泥腿子的越王,因着机缘,求到了先皇后那里,说想要娶她。 杏儿是打小就被卖到承恩伯府的,没有名字。承恩伯就给杏儿脱了奴籍,又给杏儿改名叫白杏儿,从承恩伯府出阁。全了杏儿的体面,也是全了越王爷的体面。 这事发生在越王府的后院,照说王妃邬离一个治下不严算轻了。偏是又关系着山上那位敏感的公主。这事陛下英明,总不至于冤枉了谁。 至于这个谁,各花入各眼,大家清楚得很,陆国公也清楚得很。 这事,是白侧妃要害储君,要诬陷王妃。把大公主和越王摘出来容易得很。但想要攀扯上静蕙公主,难了。可正是这份难,才更显得办成这事的难为。朝堂上,陆国公不遗余力。 陆国公左一句陛下英明,右一句太子爷命苦。直说的承恩伯眼皮直跳。 十几年也不见怎么亲近的妹妹,就只喝杯茶。还就能喝出个剧毒来。这事放谁身上不唏嘘难过?陆国公先点了这个十几年,又提了提两相不亲近。 太子爷是真命苦。命苦什么呢。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不能说十几年不亲近命苦,这其中还隔着皇帝的明旨呢。 陆国公还不至于刚正直言到这个上面。那就得往这个毒上去细想。 自来医毒不分家,那位可是蔚山上怪医亲自教养的公主呢。至于是不是贼喊捉贼、或是别的像是借刀杀人什么的,那也就是真的命苦了。 陆国公说的极明白,细琢磨起来,却又极其含糊。 陆国公在这头,唇枪舌剑、舌灿莲花,甚至巧舌如簧。另一边,陆大公子也知道了消息,觉得脸上烧了一团火,心里、口里都被这把火烧的浑身滚烫。 他只身打马来到了裴府门前。想到了什么,又飞快地掉转头去了喜来酒楼。 喜来酒楼依旧是宾客满座。喜来,喜欢您再来。这时候已经订不到包厢了,陆大公子陆然只好扯了东家的虎皮,说是白沐风要来。 陆然点了壶梅子酒,又随便要了两只凉碟,就由同福带着进了雅间。 七月的天,有些闷,倒也还不是很热。同福静静地守在一边小心地伺候。陆然静静的喝着小酒。还来不及琢磨出些什么,白沐风就走了进来。 陆然脸色说不上有多难看,但绝对算不上好看。白沐风好似看不见一般。熟稔地坐在陆然身边。 没有多余的杯子,白沐风拿起酒壶昂首就灌了一口。“这梅子酒是真的不错。给你喝,倒是可惜了。”说完不等陆然回应,就举着酒壶,往地面直直淋了下来。 这根炮仗,从听到越王的折子开始就憋着一团火。等听到陆国公当庭对自己的阿爹一阵编排,又含糊其辞地给皇帝上眼药,这把火就烧的又旺了些。 再等听到陆大公子陆然来了他的酒楼,见到了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陆然,这根炮仗就炸了。 “你们在霞飞只手遮天,想要诬陷打压谁就去诬陷打压。何至于非要把那些,不相干的可怜的人牵扯进来。 折子上那一通狗屁不通的胡话,你猜在开谷的那些人,有一个半个相信的吗?”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狗先咬了人,还要叫唤。 根本不等陆大公子说话,白沐风又噼里啪啦一顿斥骂:“杏儿姑姑用得着毒害太子,诬陷那人吗?她早就对那狗东西寒了心。是裴娘娘先说了,那人可怜。” 说到可怜,白沐风被烈火烹烧了一早上的火气滋溜就全熄了。 看了一眼陆然很不自然的脸色。又说道:“你明知道她,自小就那么个身子。药比饭吃的还多。爹不在意她,阿娘又没了。你们还要算计这点已经被你们快折腾没的兄妹亲情。” 白沐风还待说些什么,陆然已唤了候在门外的同福进来。同福换了杯盏,又撤了几碟小菜,施施然给行了个礼,才又躬身退出去。 “有些人一出生便已注定要入局了。”陆然视线缓缓从窗外收回,重新给自己斟了杯酒。“梓安,你不必来试我。谷越城的事,我事前并不知情。但就算知道,我大概也要这么做。” 白沐风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也不再多做停留。转身走开。 幸好,陆然没有插手。 第十一章 毒箭木汁 许宁压着手速,缓了又缓,眼看着元宝髻还是要梳好了。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许宁想起公主问锦逸王的话,试探:“梁安十七年,他握着蘸了毒箭木汁的银簪,差点刺死你。你当时就这么怒叱了他,你还记得吗?” “他是真的想要我死。扎那么深,当时流了好多血,浪费了多少好药材。”邬曼记得这事,还很印象深刻。“就是蠢得很。” 从“流了好多血开始”,许宁就开始笑:“你那血多厉害啊。说是见血封喉,先生许了公子给你包扎伤口,怎么都不肯替你解毒。 你就耍无赖,说失血太多头疼,硬拖到第二天早上才出门去找药。” 邬曼就开始大笑。“他那会儿多蠢啊,我想着红背竹竿草肯定给拔干净、或是给烧干净了。结果那一片红红绿绿,茂盛得愁人。 你知道那时候我多失望吗?我都打算好了,要去师兄面前哭一哭。” 正笑着,许宁眼神闪了闪。缓缓吸口气,又轻快地笑着接话“毒箭木汁见血封喉。他大概不知道毒箭木树伴生的红背竹竿草就能解毒。” “沾湿了手帕,随便擦我手上、额头哪处伤口,怎么不比他携凶伤人更安全,更稳妥?”邬曼实在没忍住,抱着肚子就要笑。被扯了头发,又“呲”一声,痛完还是笑出眼泪。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我那哪是怒斥他呀,我是在劝师父,也是在劝我自己。“他有什么错呢?” “我记得这个。听说师父又给他请了几个先生,应是极忙,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凑到跟前跟我演什么手足情深了。”邬曼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说: “这以后,我印象里,再见他就是在洛疆森林的时候。”邬曼想了想,“梁安十七年。或者,没有。不对!梁安二十年,去年” 邬曼猛地转过头去,直视这许宁:“阿宁,师父他是不是走了?” 许宁看着公主有些沉痛的脸色,心沉了沉。“也是这之后,大公子就时常跟在身边。”她盯着公主的眼睛,不敢错开一刻。 见邬曼似是在回想什么,仓惶着又急忙说道:“他有些不一样了。小七, 嗯,是我们,我们盯着他。这一年来,他像是变了个人。做事情极有章法,很有些急智。也重感情。” “我记得来谷越城路上,他受了极重的伤。从左肩横切到胸口,那道刀伤深可见骨。倒也确实不像是苦肉计。”应该就是这一年的事情了,邬曼又转过头来,让许宁好好给她盘头发。 她把从前都找着了,把最近这一年丢了。 邬曼于是又很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这些事,我不记得了。是。我不信他也很正常不是?”那一簪子是真的疼啊,邬曼心里又补充了句。 “下回我问过师兄,如果师兄也觉得他可信,那我就听你们的。” 许宁眉头微微沉了沉。凑到公主耳边轻声说:“小姐,时间也不早了,你看是不是先叫了他们进来。准备着过去?” 索性去寿宴的甘棠院并不很远,邬曼听了两句越王府才子佳人的故事,也就到了。 故事里有个佳人,是皇后嫡长的女儿。少女天真活泼,可爱动人。太活泼了些,有一回,就躲着下人仆妇们,在一家赏菊宴上逃了,去甘棠树下赏荷塘。 才子就从天而降,了一颗棠梨核。风流才子朱少卿从树上扔下一颗棠梨核,好巧不巧砸中了金枝玉叶的邬离公主。两人一见钟情,成就一段佳话。 安排着公主坐定了,木兰意犹未尽地指了指那片视野开阔的荷花塘,又指了指旁边枝叶连天的甘堂树,小声说: “你看那颗棠梨树,据说上了百年。要全须全尾地移植过来极难成活,花匠们都愁白了头。为了王妃,王爷就是能办成这样千难万难的事。” 邬曼眯着眼睛,看到了正对面主位上那两人。才打完哈欠水汪汪的眼睛里,那对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不美丽。 她慢慢地看过了那对才子佳人。就看到了他哥哥举着杯对她笑。她把眼睛睁大了些,才弯了弯嘴角,就看见坐在一起的太子妃陆潇潇。 邬曼瞳孔微缩了缩,脸色沉到了底。 他一定误会了。邬曼看着太子哥哥突然就冷了脸。也再没了兴致去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各色的娇艳的花,她垂下头,抿了口手边刚斟满的果酒。 “小七”,邬曼撑着头,宽大的垂胡袖遮下了她没控制住掉下来的金豆子。小七,我好想我阿娘。 白七转身要了条热毛巾。“酒多了吗?每次总也不听。就告诉你不要太急。”跪坐下来的白七,轻轻拍了拍邬曼的背。 锦逸王装了半天的正襟危坐,又装了小半天的目不斜视。这会儿再也装不住了。他伸手拉过她的手,右手就飞快地扣到了她的脉上,“头疼了?” “你”,邬曼飞快揉了揉还有些湿润的眼睛。真想把你这张脸给撕了。想到这里,伸手就捏住了邬贤的脸皮,向外拉扯。竟是真的。 “轻点。你轻点。”邬贤忙收回已经探好了脉的手,龇着牙,又覆手捂住刚被拉扯过的脸皮:“嫉妒我这张脸好看?” 邬曼斜了眼看起来像是真疼了的邬贤,忍着笑。噗嗤出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扭过头去,笑了起来。“对对对,我嫉妒。真嫉妒。” 从听雨轩出来,他就一直缀在他们的后面,他装作正襟危坐,装作目不斜视,生怕她看到他坐在旁边,起身就要走开。邬贤高高提着的心,听着这声笑,才敢稍稍往实地上放了放。 “真好,我长得还算好看。”他知道她不记得了。他不担心她全无防备,他想好了,就算她全无防备,他殚精竭虑也能帮她周全。 只是他想不到,她不是全无防备,她防备的很。这份防备对着他,那就真的是太艰难了。 邬曼又去撕扯了扯锦逸王另外一边脸。这次她控制了力度。她想到了两种药水,又自己推翻了。这大概真的是他的脸。“皇兄,你可真好看。” 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又看向了额头。再缓缓看向别处。“今天太子妃跟我说,皇后在满天下给你相看。”他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及笄了。有什么打算吗?” 第十二章 如坐针毡 邬曼歪着头没明白,想到了面前这人不太聪明的以前。又见眼前的这副认真模样其实很赏心悦目了,咧开了嘴;“谢谢你,皇兄。” 锦逸王邬贤把情急之下凑过去的身子略向后退了退。他看着她对着自己笑,风也跟着温柔起来。那双像是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却空洞洞的。像是透过自己,看着别人。 他猛地转过头,顺着那双他以为看着自己的方向。他看到了不远处粉面公子遥遥望过来,脸上堆满欢喜。 是这样啊。邬贤有些窘迫地转过身来,将背挺得笔直。 白七递热毛巾过来的时候,邬曼顺着邬贤的视线,也看到了隔了两桌的那个人。十六七岁,无知无畏的样子。笑起来,生意盎然。“小七,是不是怪好看的?” “是好看。这趟最值得看的,不就是这满园子好看的公子、小姐。”白七接过公主已经用好的毛巾,又退到了一旁。 邬曼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了眼僵直坐着的邬贤,又扫视了一圈园子里好看的公子小姐。 有人大方地对自己颔首;有人来不及收回偷偷看过来的视线;有人窃窃私语还不时看向自己的方向;更有人目不转睛盯过来,像是透着殷切。 邬曼忽然想起来,那时候他问“你有什么打算吗?”原来是这样。邬曼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如坐针毡。 她看着主座那对璧人,看着远处人影憧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她把筵席安排地这样好。她又看了眼太子妃,看了眼这满花园开着屏的孔雀。 邬曼拧着眉,紧咬着牙槽。她又想起了,那一年。 梁安十一年,阿娘生病了。他缠着大师兄,带自己去阿娘临时住着的庄子。 庄子上来来往往全是人,装着血水的铜盆被飞快地端出来,热水和毛巾,又被飞快地送进去。透着香气的点心盒被人急急忙忙送进去,已经凉了的汤盅又被清出来…… 他听见一向很稳得住的师父,说话声音都有些颤,“你放心,豆子那里有我。” “别告诉她。”邬曼扶着门框慢慢爬过门槛,就要越过床屏看到阿娘的时候,听到阿娘虚弱却很坚定的声音:“不要告诉曼曼。” 不要告诉曼曼。 她躲在墙角蹲坐在地上,透过层层的竹林,她仿佛听到了太子哥哥凌乱的脚步声。她听到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阿娘,我是您的孩儿。我是邬烨啊。”她听到了太子哥哥满心的伤心难过。她知道他的难过。每当阿娘那样看着她,像是在看个陌生人,她就觉得真的太难过、太委屈了。 “阿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邬曼听了也跟着哭,捂着嘴巴,眼泪一行一行。 她听到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皇太子没人喜欢。名字都取得随意。邬烨,可不就是呜咽,好哭包吗。没人会喜欢好哭包。 邬曼就擦干眼泪。很轻声地问自己:我不是好哭包,阿娘,你喜欢我,要我好不好? 夜里的时候,她看见师父轻声和太子哥哥说着话。说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蜷缩在一边打了个盹,再醒来。师父才和太子哥哥话别:“太子回去,臣告退。” 她想她也该去和师父道个别。她要陪着阿娘,陪着太子哥哥,暂时先不回去吃那些很苦又很疼的药。她悄悄跟在他身后,犹豫着该怎么拦住他,又该怎么讲出口。 师父停了下,转过身望向身后的远处。月光下,她看到了师父烂做一团的脸。她吓了一跳,师父却很快转过身去,又更快地走远了。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陆潇潇的。陆潇潇哭得那么好看,她还很关心太子哥哥。她告诉她说,太子整日不吃不喝,晚上也不肯休息。她担心他。 “他明天怎么熬得住。晚上如果能休息一会儿半会儿就好了。”她期待的眼睛看着她,“如果有什么药可以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哪怕,明天要被他骂一顿,我也不在乎。” 她不该被师父的脸吓住的。如果她没有急急忙忙让师兄回去和师父解释就好了。 或许她就不会直接带着陆潇潇去见了太子哥哥。也不会在太子哥哥那么强硬的要派人送陆潇潇回家的时候站出来阻止。 她看着太子哥哥干裂的嘴唇,终究还是把合欢皮的粉混进茶水里,想让太子哥哥能安心睡个好觉。 她不该在清晨醒来的第一时间,揪住躺在太子哥哥床上的陆潇潇,指责她夜里打晕了自己。也不该半夜带了人去太子哥哥的居所,让太子哥哥百口莫辩。 那样多的人,围在那里。她没有错过陆潇潇一瞬间惊慌失措后,一闪而过的得意。她看着她紧紧裹着被子,还是能让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却不觉难看。 她闻到了空气里隐隐约约还残存着的奇怪的熏香味道。她很用力才摇醒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太子哥哥。他捂着头,像是很不舒服,却还是关心的看着自己。不,不是合欢皮。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着自己也跟着着急。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害死太子哥哥了。 她的太子哥哥,在热孝里娶了太子妃。她的太子哥哥,该有多难受。 “小七,我大概酒多了,陪我回去。”邬曼现在感觉很不好,像是透不过气来。“让他们都撤下,你扶着我走走醒醒酒。” 白七于是赶紧拿上羊皮斗篷,跟上公主。看了眼紧跟上来的锦逸王邬贤,和外面都以为是百里居危的百里奇,白七没有阻拦。 “小七,我想回去看看阿娘。”邬曼紧了紧出门时白七给自己披上的羊皮斗篷。 白七皱了下眉。想到了先皇后故去了很多年,想到了那道“无诏不得入霞飞”的旨意。 “好,我们回去看看你阿娘。”体会着那份低落,邬贤轻声说:“我们明天就启程。” “曼曼,你想不想以后就留在霞飞陪着你母后。霞飞毕竟气候温暖,对你身体也是好的。”邬贤斟酌着,“或者你想以后就待在韩阳成。这以后,你有想过么?” 她看着他,又看了看白七。“你今天探了我的脉,你会看病?”这以后,我不想去想。 “会一些。”邬贤愣住了。但表情很自然。 “我身体怎么样了?”邬曼就也搭上了自己的寸口。 “余毒未清。”邬贤看着她的表情,又说“脉象上看,其他还有些看不太出来。但只看青藤砂,活不过月底。” 活不过月底。嗯,邬曼想了想,是最好活不过月底。她转过头又看向身后的百里奇。“你说你刚好有对症的药,也不行吗?” “我不会看病。”百里奇想了想,又说;“这些药,公主用起来可能不会太好。” 嗯。师父也是这么说。那就到月底。她想了想又对着百里奇:“你回去。告诉太子哥哥,我知道,都知道了。别担心我。让他照顾好自己。” 第十三章 大白我鸟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七月的天,一点不懂女儿心事。白七跟在小姐和公子身后,想着岁月静好,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夜色来的很慢,但凉起来却快得很。 “公主,你看那儿,是不是杏儿姑姑?”那一定是杏儿姑姑。白七小跑了两步上前,又想起邬曼醒来后还没见过杏儿姑姑。忙又退了回来。 阴影处,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她微微福了福身子。转身又缓缓走远了。 邬曼注视着那道渐渐远去的,单薄的身影。久久才收回目光,看向白七。 “从前,姑姑最喜欢给公主做好看的新衣服。虎头帽上绣了只大花猫,小棉袄上锈大头娃娃,公主你的手帕上,还锈过一把金豆子。” 白七一会儿在头顶比着帽子,一会又拿出一块手帕来。 “最最实用的,还是那年,做了一双手套。”白七比划了一下手套的大小,又很兴奋“手套之间绑了根绳子。姑姑说,手不冷的时候就挂在脖子上。” “有一回,我们去找乌汁草。路上发现颗拐枣树。你知道拐枣树?”白七两眼发着光。公主醒来以后都没见过这些,肯定不知道。 邬曼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从小见多了拐枣树,谁跟你似的,见着拐枣也大惊小怪。 白七不等邬曼回答,又兴奋地说:“那天得亏你挂了那双手套。那些拐枣,我们多带回来不少。” 邬曼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还得多亏了你爱吃拐枣。什么拐枣汤、拐枣果酒,从此蔚山上就没有断过。 “什么拐枣,好吃吗?”朱云景就在这个时候从草丛里滚了出来。 朱云景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喊着“姐姐”,就要往邬曼身边凑。 “你离远些,身上脏。”邬贤上前两步,捏着朱云景的胳膊就往一边推。 白七一直没停下过的笑意,在看到狼狈滚出来的朱云景后,又扩大了几分。“好吃。长得像鸡爪子。味道也像。香甜的很。” 嗯。味道也像。我信了你的鬼。邬曼看着朱云景出现的那片茂盛的草丛。看着他,依旧是笑。 一开始是戏谑的笑,再后来就有些耐人寻味的意味。 朱云景头皮有些发麻。他挣脱开邬贤的手臂,很疼却隐忍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诉苦:“他们都想要看看你。我拦不住。” 草丛里,七八个公子哥,一个推着一个,鱼贯而出。并不宽敞的小道,挤满了人。 他们个个低着头,弯着腰,作着看起来恭敬有礼的揖。 邬贤皱着眉,斜晲了眼还想挤到邬曼身边,看过自己的眼神又退回去的朱云景。 “看什么看,看够了没有。还不赶紧走。”傲慢又无礼,朱云景瞪着面前一个低着头一动不敢动的人撒着野。 那人低着头,听到话忍不住把头略抬高了一些,见朱云景正指着、瞪着这边,忙又低下头。 “世子,我,我没有。”似乎是意识到,正被点名着的人是自己。少年微微又抬起来了头,把身子埋得更低了些。脸色一片惨白。 邬曼看着那个分明被吓惨了的少年,情急之下,还不忘斜斜地偷偷往自己的方向看了眼。那一眼,真是小意又委屈,我见犹怜。 好不容易见到两个人关系才好了一些,又碰到这些扫兴致的人。白七脸色就不太好。 “没听见你们世子让滚?”一群好看的公子哥们,就拱着手,急急忙忙退下。邬贤黑着脸,看着那个被朱云景点名的公子迟迟没有退去。 抬腿就踹向朱云景。“你也滚。”踢完一脚,尤嫌不解气,还要补上一脚:“还不快滚。” 前面还没跑远的几个人跑得更快了,朱云景也被人拉着,退了下去。 邬曼看得有趣,看了眼白七眉梢上都挂着笑,又直直地盯着邬贤。 笑得邬贤不明所以。神色暗了暗。“曼曼,天色转凉了。回去休息。” …… 回到冬暖阁的时候,天色又更暗了一些。门口守着的小丫头,手脚利索地换了热水进来净面。 邬贤依旧是旁若无人地倒了杯茶,“喝杯热茶,暖暖手。”转过身,却对白七挥手“都下去。我和公主有些事情要说。” 白七看着邬曼点了点头,去门外守着。 伸到邬曼面前的水杯一动没动,邬贤坚持的看着她,看到邬曼接过水杯捧在手里,像是如释重负,呼出口气。 “今天的事情,看明白了?”邬贤想了想,直接问。没敢看她的眼睛。 轻轻抿了口茶。有些烫,不是个会伺候的。看到邬贤那副紧张样子,邬曼没忍心,终是没把这杯没法喝的茶放下。“陆潇潇?” 邬曼其实心里想着,今天的事情,明没明白,其实她不知道。但,对他,她肯定是没看明白的。但她的不明白,她还不想和他说。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说出陆潇潇。说出陆潇潇,她就后悔了。按道理说,她该叫她声皇嫂,再不济,该叫声太子妃。直呼其名,是太失礼了。 邬贤又重重地呼出口气,松了一口气,又更是提了一口气。自从知道,她不记得自己开始,他就时常这样。比之从前的如履薄冰,更加地提心吊胆。 他最怕她一心防备,谁也不肯相信。情深不寿,慧极伤神。 他是知道她的聪明的。那些聪明里,隔着失忆,隔着毒,隔着蛊,就很骇人。她能问,那就还有余地。 邬贤夺过邬曼手里的水杯,放到桌上。他蹲下身子,凑近了些,急促的动作,慢慢变得轻柔。他抓过邬曼手腕,将那只才捧着水杯的手摊开。 手掌心上清晰地印着黑色的三四个字:大白鹅。遇热就会浮现的三个字,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实在不算好看。 邬曼愣了一下,就问出声:“大白鹅?”他怎么知道? 似乎确定了邬曼一无所知,邬贤指着掌心那几个小字,念出来:“大白我鸟。” 那是一个长长地故事:“梁安十三年,蛊毒到了水突穴。”邬贤指了指脖颈略往胸前的位置。 他看着她迷惑的眼神,不缓不急慢慢解释:“那时候,师父第一次对你用青藤砂。也是你第一次失忆。” “这是你七岁那年纹上的。”他指了指“大”字,摩挲着像是很怀念:“你说,怕忘记我们。这个字,是我,大哥。” 邬曼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原来大是大哥。那白肯定是白七了。她对我最好。” “你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我、白七,和你。”邬贤看着邬曼笑,也觉得很快乐。“鸟呢,是后来加上的。”又继续回忆: “没两年,公皙晓鸥上山了。师父说,公皙这个姓氏,容易招惹事端,你娘亲许诺过要公皙一族安宁。你是她的女儿,你要替她护着她。” “公皙晓鸥就改名叫了’许宁’。你说,得加上许宁,她没有亲人了,只有你。她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她。”他指了指掌心里那个像是“鹅”偏旁的“鸟”字。 第十四章 天高海阔 “你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许宁应该活成一只搏击长空的大鸟,她是一只鸥鸟。”邬贤说完,又低低的轻声说: “我也希望你能活成一只搏击长空的大鸟,自由自在。你忘记的那些事情里,我知道八九。”邬贤声音越说越低:“我知道自己永不会伤害你。” “不因为这份血脉,因着这份从小长大的情分。”说完又吐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信任。我知道你相信我是最好的。 你想要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会毫无保留告诉你。我是不是值得你信任?我知道你还不确定。但我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值得你试一试。 你试着去相信我,试着给我机会。以后也一样,我不会变。你说过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也是一辈子的兄妹。”邬贤又补充道。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许宁啊,真是个好名字。”邬曼看着邬贤的眼神,认真了些,也更正经了一些:“我身边还有其他姓许的人家吗?” “没有了。君子一诺千金。” 是啊,君子一诺千金。想必娘亲轻易不会许诺什么,许诺过,也多半早就践行了。阿宁还没有安顿。要是自己有个万一…… “叫鸟的人啊,听着就让人神往。我可以要她吗?”邬曼思索了一下,又像是解释:“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我晚一点会问问白七。 也想和这个叫许宁的人说说话。我相信,我刻在手心的人,一定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一定是我值得信任的人。但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不安心。 所以,可以帮我找到这个大鸟吗?我想,我应该要陪在她身边的。”没等人回答,也不需要人回答。邬曼打定了注意,要陪着许宁、盯着她,免得她犯糊涂。 邬曼想了想,又盯着他的眼睛问:“我手上的字,除了你们,还有别的人知道吗?这字,倒是有些特别,我记得……” 邬曼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时隐时现。” 松开她伸展开的手,邬贤直视着邬曼的目光。忽然笑开了:“没有别人了。用的乌汁草。刺上去的时候,蘸着乌汁草的汁液。等伤养好了,手掌上的皮肤看不出来什么痕迹。 但手心遇热,这样的字就会显现出来。白七和许宁都不知道,但你带着他们找的乌汁草,他们多少应该能猜到一些。” 嗯。说的几乎全部都对。就好像……邬曼不死心,又把手伸到邬贤耳后,细细地刮弄。“真是好看。”邬曼收回手,又说:“我现在有些乱,其他事,明天再说。” 愣了一下。邬贤想了想那个眼神,不是欣赏。她想起什么了吗? ……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邬曼辗转反侧。她想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事。她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她只是忘记了最近一年里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自从知道青藤砂已经不能抑制别久蛊,或许是自从师父摔下山崖。 但,这一年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她不知道十几年没辙的蛊怎么清除了。尽管邬贤说,他还看不出来。 但她给自己诊过脉,虽然青藤砂还有残留,但她朝夕相伴的别久蛊,确实没了。 比如,她不懂为什么太子哥哥会出事,为什么自己要亲自来送信,更不懂为什么一国储君要来谷越城。 再比如,他的大皇兄,明明师父只给他请了先生。他是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还比如,师兄到底去哪儿了?真的还在蔚山吗,她隐隐约约觉得一定不在。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 邬曼决定启程离开的那个夜里。许宁去见了太子邬烨。带着不通医术,但大家都以为是神医百里大公子的百里奇。 邬烨有许多的话想问,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又还拦着裴世隽。想了想,一件件开口:“她身边的人从来不曾主动找过我。” “嗯。小姐说,殿下您会懂的。”许宁顿了下,又说:“小姐说我们要回霞飞,不会太久。请殿下珍重。” “关于……我,我从来没有给她送过药。”邬烨笑了一下。她说他会懂的。”有百里伯伯,我如果有什么药,也只会直接给他。“ “小姐知道。当时她身体情况特殊,不敢同殿下您亲近。”许宁又笑了,”也就索性没有追究。” “她是真的中毒了。”邬烨追问,见许宁了然的笑,还是轻声补充说,“不是说尝百草,泡万毒,百毒不侵?” 许宁耸了耸肩:“不能算百毒不侵。不过一般的毒,轻易伤不到小姐。嗯,小姐从小患有失忆症,中毒或者身体不适,极易失忆。” 说完又耐着性子解释:“我不通医理,具体内由也不得而知。小姐误服青藤砂,发作起来会比其他人快许多。先生有制成药丸,配合银针刺穴应是可解。这个想必殿下您已经很清楚了。” 邬烨还有话想问,那么她身体现在好了吗?别久蛊呢?但他不敢。只说:“她现在是有什么难处吗?” “是。”许宁先肯定地回答了太子的疑问。又不缓不急开始述说,”去年百里先生坠崖,大公子又,实在醉心医术。小姐精力不济,那么蔚山,小姐想要托付给殿下。” 精力不济。邬烨心里想着,就念了出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百里伯伯也没有找到解蛊毒的办法吗?” “就怕殿下心思重。小姐不放心,才让我亲自来这一趟。”许宁连连摆手: “小姐身体大好了,所以想回去霞飞。原来娘娘在的时候,娘娘护着,先生撑着。如今,娘娘和先生都不在了。小姐又要入市,恐怕把蔚山牵扯其中。 蔚山是百里家的蔚山,更是殿下的蔚山。小姐托付给您,是希望殿下能替娘娘护着蔚山,也让蔚山代替娘娘护着您。” 许宁说完,指了指百里奇,又敲了敲百里奇手里捧着的木匣子:“这里是铁风骑的风符、百里令,和蔚山的地形图、阵法图。 来得急,很多东西也还没来收拾。殿下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尽可以问百里奇。” 说完,许宁径自离去了。 过了许久,邬烨仍旧一副恍惚的模样。直到百里奇依礼重重地三叩首,邬烨才匆忙扶起。 这是他妹妹送与他的第一份大礼-百里世家。 他该回去了,回去霞飞,打扫他的战场。 邬烨精神奕奕,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当晚,他也失眠了。 第十五章 百里棋云 因为你们是我的后盾,所以即使前面千军万马,我也是不怕的。 越王寿辰次日,天刚刚亮,来自霞飞的旨意就到了越王府。邬曼一行,终究也没有走成。 越王府白杏儿白侧妃,意图谋害皇储,赐鸩酒、三尺白绫、一把匕首;召谷越王、锦逸王参加霞飞城大梁静蕙公主及笄礼;诏静蕙公主邬曼回霞飞。 想听一些干净的曲子,许宁喝了花酒。她对面笔挺着坐了越王爷朱启祥。许宁大喇喇斜坐在软垫上,男装扮相很是潇洒倜傥。 一旁伺候酒水的女子温婉柔软,清冷的琵琶女子,半跪着,不露声色。山雨欲来,她自岿然不动。曲调悠扬绵长,使人甘心温柔乡、英雄冢。 乐曲似是很合许宁心意。她脸上一副陶醉的表情,眼神迷离,声音却清冷,问得漫不经心,”朱家背叛是几时的事?“ 朱启祥身后两人猛地起身,又终齐齐好似不堪酒力状歪倒下来。朱启祥直直看向许宁,暗暗运气,蹙眉“果然是鸿门宴么?” 许宁依旧一副沉醉的模样。“宴无好宴,我以为你该知道的。”她轻轻吞下一口浊酒,“蔚山上流的血,总是要用命偿还的。“ “我要见公主。”朱启祥抽出了剑来,终摇摇晃晃摔倒在地。 “你辜负了先生,辜负了杏儿姑姑。”许宁眉眼如刀,“公主说,她不愿再被你辜负。不必见了。” 白七自暗处走了出来,神色黯淡。”必要如此么?“她心里这么问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有事要同公主说。”朱启祥不死心,抱着有点晕的额头。 许宁不为所动,径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去下面对大公子说。”许宁挥挥手,乐师婉转悠扬的曲调,渐渐变得轻快又急促,荡气回肠。 原来百里居危真的死了,朱启祥心想。他总觉得他不该就这么死去的,毕竟他是那人费心教养出来的。他知道消息很久了,总也不肯相信。 他缓缓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百里棋云悲悯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在青云骑的强攻下撑过了大半日,鲜血染红了晚霞,染红了那日的翠竹林。 他冷眼看着自己拉开了弓,一箭又一箭总也射不中他。三千青云骑,最后也没能困住他。 都说虎父无犬子啊,他养大的儿子啊,又怎么会那么轻易死了呢。朱启祥身上溢满了冷汗。 他想起那时候听白四说起,他只以为白四是暴露了。这些都是山上故意传出来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后来,白四突然便死在了韩阳城的一次伏击。他更确认了,他暴露了。 白四说,百里居危替公主换血,容颜俱毁,心智丧失。他说,公主身体逐渐康复,却慢慢失去记忆。 他说,昌央国大皇子邬贤被关在西院。说,公主误闯入西院和兄长冰释前嫌,相敬如宾。 梁安十二年,裴雅裴皇后把白家交给百里棋云,把太子邬烨托付给裴家。白四、白七因与公主年纪相当,被作为公主最强大的影子培养。 至梁安二十年,整整八年的时间,白四就好像朱启祥在邬曼身边的眼。朱启祥从来舍不得让白四做什么事,唯恐身份被暴露。却不想,竟就那样没了。 白四最后一条送回来的消息,是一年前。梁安二十年,白四传书开谷。他说,大皇子邬贤查出百里居危一直在给公主下青藤砂,虽不致死,却每每加重公主失忆症。公主中毒昏迷,邬贤斩杀百里居危于蔚山。 他不该信的。朱启祥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他不该轻信的。 …… 这条路上,累累白骨,鲜血淋漓。谁都不想的。 杏儿姑姑死了,在霞飞皇城旨意到达的当天。选了匕首,快准狠,一击毙命。 前一天的夜里,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邬曼说,却再也没能说出口。邬曼不怪她,却也不想去宽慰她。 许宁带回了风符,带回了汇元丹。一如邬曼所料,却又实在叫她痛心。 “阿宁,你看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是不是不美了?”邬曼手里紧紧握着风符,眼角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瓶汇元丹。 朱启祥终究是该死的。邬曼握着风符,摩挲着。玉质的风符一角不那么明显的牙印提醒着曾过去的往事。 “你今日只需在藏书阁里找出风符,以及铁风骑所在。我便替你医那人。”邬曼记起了师父百里棋云第一次和她说起风符。 那时候,西院里住着的邬贤阴差阳错,误用了原本送给自己的点心,中了毒。 为了救他,她那年不忿那块兵符几乎让她查完了整排的书架,学透了山中几乎一半的阵法,事后还特地狠狠地咬了那块兵符发泄。差点没崩坏了自己的年轻的幼齿。 百里棋云其实长得特别好看,身量高大,五官清丽,眼眸深邃。但他常年带着面具,在谷中为了乱人耳目也时常不肯脱下。外人都说他为了治她的母亲,失去了最在意的一张好颜。 她却知道,他并不在意是否有一张好颜色。白七初到蔚山时,很长一段时间都还不敢与他独处。他带着面具,只是怕吓到小朋友。 邬曼很难过,她终于想起来了,却晚了这么久。若知道记事会这么伤痛,她还会这么不顾一切么? 朱家是母亲的钱袋子。母亲说,他是个可靠的人。这份可靠,变了天。 邬曼又想起,百里棋云那天出门前告诉她:豆子,我能医好你。就只差一味药,待我制成汇元丹,我们就不必一遍遍重来了。 不必一次次用青藤砂,不必一次次失忆,不必一次次重新相识。听上去就让人憧憬。 那天,她从霞飞归来。 其实她常常偷偷下山,也总会去往皇城霞飞。蔚山上有一个小公主,用着她的名字,身体羸弱,每每躺在病床上,便能一整天。 而她,就可以是任何人,去往任何地方。 百里棋云那天十分高兴,说他终于制成了汇元丹。一向爱干净的他,衣服上有明显的褶皱,连头发丝上沾染了黄叶也不觉。 白四说,找到最后一味药时,因为太高兴了,连脚下的石头松动了也没有留意。滚落山崖后又急匆匆回来制药,所以才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那时的大家都太高兴了,满心以为多年付出总算要被回报了。 百里棋云甚至摘下了那张精美又无比逼真的面具,一改多年严厉。说他心愿得了,要好好庆祝。 他说,他还要再去最后准备份药浴,让身体能用最好的状态去吸收,去康复。 第十六章 邵安公子 邬曼那时也很高兴,高兴的感觉淡淡的。心里想着哪怕是就好不了呢。也没关系。也不要打破了这样的一派美好和祥和。 她心里是期待的。她又害怕,又期待。也害怕自己心有期待。 甚至那时候邬贤也被喊来了东院。邬贤在蔚山上过得其实很不好。她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娘亲,师父从来没有瞒过自己。 师父不喜他,不许他踏出西院半步,不许他出现在人前,也不许自己有恻隐之心。但那天师父心情很好,师父说要庆祝。 后来…… 后来,杏儿姑姑上山,说是故人投奔,带着百里棋云下了山。 而百里棋云就在山腰上被人半路劫杀的。幸好遇到了几个铁风骑散兵,拖着苟延残喘的百里棋云回到了蔚山。 汇元丹,也在那天以后不翼而飞。 …… 谷越王死了。在她的侧妃,白杏儿选择了用匕首自裁的当天夜里。追随着他的侧妃之后,一起走了。 关于深情的、多情的越王爷朱启祥爱恨纠缠的凄美故事,在开谷越城遍地开花。不同版本,不同的味道。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说的: 传说寒门朱启祥原本有个发妻,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叫白杏儿。白杏儿家境贫寒,却自觉夫君胸有丘壑、腹有乾坤,是天纵大才。 于是甘心卖身与大户人家为奴三年。三年里,她节衣缩食、夙夜辛劳,攒钱资助他夫君习大儒、辩策论,上霞飞,参加科考。 因从龙有功,在新帝登基时,平头百姓朱启祥被擢封为当朝唯一的异姓王,不负众望。 当朱启祥功成名就,王者归来时,白杏儿人已黄花,朱颜老去。而王爷风姿绰约,伟岸挺拔,早已和当朝公主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佳偶天成。 白杏儿深受感动,自请下堂,为越王爷求娶公主。岁月漫长,白侧妃因爱生恨,终至犯妒,一刀穿心而死。这时,越王爷始想起当年的少女来。 忆往昔,少年慕艾。富贵尊荣的越王爷,再不忍和糟糠贵妾天人相隔,选择了追随侧妃而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真是感人肺腑。 …… 又过了一日,始终没有走成的静蕙公主。闲来无趣,回了谷越城邵家的帖子,接见了邵家的小公子。 她记得越王朱启祥寿宴那天,隔着好几个座位,笑的很干净的公子。也记得朱云景在园子里的廊道为他们创造过偶遇。 越王府费心安排,越王爷既死了,死者为大,她总不能枉顾了王爷的好意。 “越王爷真的是殉情了吗?”邬曼善解人意地把干果碟又往邵小公子面前推了推。这个小公子始终低着头,拿着果子像是想吃,又拼命忍住。只拿在手上,不时偷瞄一眼。 邵家小公子抬起头看了眼邬曼,正碰到邬曼笑盈盈地看过来。他一时有点呆住了。“啊?” “你没听说呀?”邬曼又把果碟往邵小公子面前递了递。“你尝尝这个。你放心,越王府最近忙得很,我这里没旁人,不会有人说出去的。你尽管吃。” 小公子脸唰的一下红透了,忙低下头。像是想起公主让他吃果子,又急急忙忙去伸手拿了干果,直往嘴里塞。 是真的很爱吃点心啊。邵家竟然连这个也吃不上?邬曼伸手又替他倒了杯茶,“你慢点儿吃,别噎着。喝口茶。” 小公子脸于是涨红,连连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把头扭到一边,大口大口咳了出来。竟是真的噎着了。他又胡乱伸出手来拿茶杯,才喝进去一口,又急急咳了起来。 这次是呛着了。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小公子又匆匆站起来,冲着邬曼拱手,“公主恕罪,邵安失礼了。” 邬曼看着远远候在一边的白七笑得前俯后仰,有点羡慕。她忍得有些难受,摆摆手:”才多大年纪,哪来的这么多虚礼。你且坐下来。“ 邵安抬起头又看到了邬曼在笑。公主似乎格外爱笑呢。 他突然想起了,公主不是在教养嬷嬷森严的规矩下成长起来的。公主一定不喜欢这些礼节,这么想着,他又更自然了一些。低着头,又坐了下来。 “我今年十四岁了。”邵安伸手捧过茶杯,偷偷看了一眼邬曼,忍住了没再把头低下去。认真地看着公主。 邬曼仿佛没听见,压低了声音,又凑近了些。“听说越王爷极宠爱这位白侧妃,真的是殉情吗?” 真的是殉情吗?邵安心里想了想,他觉得多半不是了。越王爷是死在城郊的瓦舍里的,身边没有旁人。听说,是半夜的时候,王爷独自过去的,没带其他人。 说是,马上风。马上风,他停下来不敢再想。脸却更红了。 “我自小听说的,都是王爷和王妃的故事。”邵安想了想,又改口:“或许当年确实刻骨铭心过,临到终了,才幡然觉悟到错过了。” “想不到越王爷是这样情深义重的人。”邬曼捡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邵安看了眼若有所思的邬曼,也跟着捏起一块桂花糕。甜。公主说的对,王爷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锦逸王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正听到邬曼这句感叹。白七远远地冲邬曼挥手,像是在说,她拦不住。 “人活着的时候,外人只知王妃,不知侧妃。待人死了,再来缅怀,终究是来不及的。”邬贤看了眼小口吃着糕点的邬曼,又看了眼同样若有所思吃着点心的小公子。 心情有些不美丽。 “白侧妃走的时候,肯定是愿意有个人陪她一起走那条黄泉路的。”邬曼吃着桂花糕,浑不在意地胡说八道。 邬贤看了眼还坐着的小公子,就在另一侧坐了下来。侧过头皱了皱眉,对着邬曼说:“太宰家的三公子,今天给你递了帖子。” “嗯?那是谁?”邬曼莫名其妙。 “陈国舅,陈太宰的三公子陈中天。”邬贤解释了一句,想起来又补充说道: “来开谷这么久了,你久不见客倒也罢了。偏你今天见了侍郎家的小公子。陈三公子在外面差点闹起来。” ? 闹什么?邬曼还没明白过来。”他是谁,我又不认识。我爱见谁就见谁。“ 邵安听到此处早已经一脸惨白。连忙起身: “多有打扰,邵安谢公主款待。出门前家中母亲交代要早归,邵安不便久留,告辞。” 邬曼挥了挥手,示意邵安退下。又看了眼邬贤,一脸困惑。 第十七章 肆无忌惮 人人尽说江南好,江南生来江南老。凛冽万丈冰,招摇无际草。 世界何其大,半生未知晓。欲尽身前事,事事不得,了。 “大哥,你很奇怪。”自从邬贤指出了她手心的“大白鹅”,邬曼就开始称呼他为大哥。 有时候也会叫大皇兄,反正大家都知道她不讲规矩礼仪,她觉得称呼上,她应该随自己的心意。 “你也很奇怪。”锦逸王横了她一眼。 邬曼摸了摸鼻子,像个孩子一样。“大哥,这人挺有趣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及笄了。很多人想要把你远远地嫁走。”邬贤抢过邬曼的话,表情有些认真。他心里很急,也很怕会吓到她。 “大哥,我就说你很奇怪。我不高兴见客,拒绝了谁,你从来没说过。” 邬曼了然地哦了一说。接着说:“上次你也问我,是不是想要留在霞飞陪着我阿娘。原来你想要我去霞飞啊?” 邬贤看着她,说不出来话。 “大哥,我阿娘死了,你知不知道?”邬曼又凑近了一些,盯着邬贤的眼睛:“原来你知道啊。我娘葬在苍茫山,我本来也没想要去霞飞的。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邬曼浅笑盈盈:“陈三公子是从霞飞来的。你想要我去霞飞啊?” “你不喜欢邵侍郎家的小公子,是因为他在谷越城啊?” “可是大哥,我去霞飞能做什么?”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差,邬曼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我活不过月底的。你忘记了吗?” “他们如果想好了,就算死了,你的尸体也会嫁过去。”邬贤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冻成冰渣。 邬曼伸手抱住了鸡皮疙瘩都吓出来的自己。肆无忌惮:“我不会嫁的。” “我不会嫁的。”邬曼看着邬贤挑了挑眉,得意地笑起来。一字一字地告诉他:“阿娘把我许过人家,有婚书的。” 肆无忌惮! “他已经死了。这事,白七和许宁都知道,你可以问问他们。”邬贤脸色一白落荒而逃。 不。这事她们不知道,师父只告诉给了她。邬曼有些失神,大皇兄说的人是谁,谁死了,是死了吗? 不可能的。治疗青藤砂的针法,只有师父、他和她知道。师兄诈死了?是师父的安排吗?邬曼心里一团乱麻。 …… 百里棋云开始养女儿的时候,早已名满霞飞。他是世家嫡子,下一任百里家族的掌舵人。他行事不羁,少年轻狂,偏又处事老道。容颜隽秀,性情却诡谲。 声名鹊起之初,曾因大龄被家族长老逼婚。他设擂台娶妻,亲自下场考校。他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又样样不肯将就择优。 他设擂台娶妻,偏又死守擂台,不肯取其中万一。他大言不惭:“无以为配”。 他是百里世家的棋云,也是性格乖张、心情太好就不医的怪医。 怪医高调现世,让世人看到百里家族医术的时候,是在梁安七年。 梁安七年,他抱着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女婴。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是百里家族里资质最好的后辈,他把他的名字写进了族谱里,自此,他再不必结婚生子,他有了儿子。 “小鬼,你看这山河。”百里棋云站在城楼上,轻声和襁褓中的孩子说话。 一个女子笼罩在夜色里。她的身形完全被掩盖在驼色的斗篷下。宽大的帽檐甚至像是挡住了她的视线。两旁数十的铁甲岿然不动。 “小鬼,等你长大了,我们再杀回来便是。”百里棋云自顾地对着婴孩自说自话,像是没看到一旁站着女子。 披着斗篷的女子终于轻笑出声“呵”。 “呵是什么意思?”百里棋云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你不用不信我,等你们家小东西长大了,我再送她回来陪你。” 原本张扬的声线,慢慢也低落下来。“你也别怨我。百里氏也会振兴,以后你们家小鬼就是我们百里氏的女主人。” 百里棋云接着说到:“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你总归有负于我。你看看我这么多年,没娶上媳妇。现在还得为了你们家小鬼多养了个儿子。” 余光瞥了眼一旁没有存在感的少年。又很自豪“这可是我们百里氏资质最好的了,勉强还能配你们家小鬼。” 女子闻言,翻了个没人能看到的白眼,没好气:“我可没让你养儿子。我还让你娶妻呢?你听过我的?” “如今又要养个女儿。“百里棋云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又改口:“不对,是儿媳。” 像忽然才想到,轻声笑起来。“也罢,你配不上我,不肯嫁我百里棋云。你的女儿替你守着我们百里氏。” 女子并不接话,伸手轻抚百里棋云怀中的孩子:“路曼曼其修远,你以后便叫曼曼。不论人世多么冷清,你也要努力活得长长久久。” 说完,女子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原本睡着的婴孩也被惊醒,啼哭开来。婴儿身体像是极差,拼命啼哭,声音却细弱猫叫。 百里棋云边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女子,边轻声哄着孩子:“小豆子,不哭了。”怀中啼哭的孩子不为所动。 “起风了,娘娘回去歇息。我会照顾好小公主的,竭尽全力。”百里棋云温和地、恭敬地轻轻说,像是对着风倾诉: “娘娘也请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保重玉体。娘娘若不在,棋云恐怕没有心力照顾好小公主。” 女子咳嗽声慢慢平息,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起风了,山河万里。总有人要独自飘零。” 女子从袖中取出了药瓶,径自倒出一粒,干干地吞下,满口苦涩。“我会拼命活到老,活到老死。我会看着百里世家重新在你手里振兴起来。” 百里棋云笑笑不说话,而襁褓中的孩子大概是也感受到了离别。哭声始终没能被安抚。 远处人群里,杏儿径自走到面前,伸手抱住了孩子。又静静地走开。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个一直跟在身侧的少年。 “娘娘,草民最近养了一只蛊。名唤’芳华’。以血为饲,血绵延则人长青春。”说完转身离开。百里棋云一步步走下城楼,又一步步走出城门。 城门外静静地停了辆马车。马车十分低调不显眼,内里却别有乾坤。少年安静地坐在一侧,另一侧的杏儿轻声哄着小小的止不住哭着的婴儿。 再见了,霞飞。 第十八章 百里居危 艳阳长巷奔苍狗,扬尘碧池逐残柳。力竭瘫坐石阶下,求不得在翻云手。 日渐斜,飘渺路,三千彷徨百坎坷。七窍畏五感漂零,三息饮两盏淡酒。 没等邬曼想好要不要去求证。第二天,锦逸王邬贤就派人去多宝阁请了许宁上门。 邬曼有些茫然,她看着镇定坐着的邬贤,心里发慌。 那个人面色自若的在安排着自己身边的事情,有恃无恐又像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告诉自己,他知道她不知道的事。 她有一个秘密,只有她和他知道。她和师兄百里居危才知道:他们有一个婚约。 她说她有婚书,他的大皇兄邬贤说那人死了。 那么说的是谁?邬曼的心乱了一瞬。 邬曼让白七去请了候在二门的许宁进来。 白七正要出门,邬曼又喊住了她。她举起左手,手掌朝向白七。 她问她:“小七,你知道,大白鹅吗?” 小七一脸困惑,:“什么?小姐想吃鹅吗?我让厨房晚上做。” 她手心的字,是师兄夜里偷偷在药房给自己刺的。“大”是大百里,根本不是什么大皇兄。 他们说好,以后会振兴百里氏族。 “大”是大百里,“白”是白七小傻子,“鸟”是公皙晓鸥-许大鸟。这些,原本是她和师兄的秘密。 邬曼挥了挥手,示意白七先去请许宁。又转过头,她清楚地看到了邬贤一瞬间很不自然的错愕。 他知道这些最容易取信邬曼的事情,其实才是最大的破绽吗?但他转瞬间,又像是老僧入定,稳如泰山。 她想让白七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把他扔到门外。想把手里的这杯热茶摔到他的脸上。 她其实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戳穿他。他谎话连篇,她没有戳穿他。她没有戳穿他,不过是因为那些都曾经是她和那个他的秘密。 她真该让许宁趁天黑给他套个麻袋,再来一顿闷棍。但想到万分之一的那个可能,她又不肯。 她不想去求证,她知道师兄没有死。师兄那么年轻,医术又那么好。他们甚至还假设过,如果身体健康了,可以假死,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师兄一定没有死。或者他是诈死,想要做些什么。 但他那么笃定,那么不留余地,甚至知道自己有个婚约。 邬曼其实现在不想见许宁,也不想去知道这一年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的师兄死了。 但她不肯拒绝,不愿看到那个骗子嘲讽自己胆小。她也想听听许宁怎么说,毕竟这其中疑惑太多,她想不明白。 她其实万分不愿意的时候也猜过。或许是有这样一种可能,师兄真的死了。只是她不愿相信。 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不是会把未尽事、遗憾事托付给眼前人。哪怕这人或许并不可信。 不然如何解释,他知道那些过往。 凡此种种,他一个久居西院的,不该知道的。 许宁来的很快。她这次没再穿她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紧身装束。 灰褐色小短褂,配上宽腰长裤,青色的腰带绕着细腰绑了几圈。寻常又普通的装扮,材质却极精美。 如果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她腰间缀着的缂丝夹金香荷包,和锦绣累丝扇套,这样的做工和用材,等闲不会叫人小瞧。 今天的许宁看着和往日大不一样。她脸上没有郁色,看着就让人心喜。 看来,谷越王朱启祥的事情没有再生波折。邬曼原本有些飘忽忐忑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邬贤手里捧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低着头,没看谁。声音有些冷: “公主忘记了许多事,大公子走那天发生过什么。许宁,你细细讲给公主听。” 说完,才抬起头。又吩咐白七:“你也听听,有什么不对的,你补充。” 三人都愣住了。 许宁脸色有些难看。原本怕公主担心,努力收拾起来的满脸笑意,突然就僵住了。 她看着明显有些惊慌的邬曼,有些不忍心。 又看看辨不出喜怒的邬贤,才轻轻地问:“小姐?” 邬曼心沉了又沉。她听懂了许宁的意思,许宁是她的许宁。并不会听别人,哪怕是王爷的吩咐,就要去做什么。这才是她的阿宁。 那么,这件事,是真的。“阿宁,你说,我想知道。” “小姐,大公子是在去年的秋天走的。当时你刚用过药,还在昏迷。大公子去看你。后来又让人请了当时还是大皇子的锦逸王去。当时大公子把所有人都遣到了门外。” 许宁看了眼锦逸王,“这其中呆了大概大半个时辰,其中发生过什么,如今想来只有王爷清楚。” 许宁停下来,用眼神示意邬贤。见他没有半分要解释当时发生什么的样子。继续回忆: “大公子出来的时候,脸色……很差,身体衰老得像个耄耋老人。佝偻着肩,双手干扁,皮肤褶皱。颧骨突出,双眼深陷,状态十分不好。 他的衣袍上染了少量血,在前襟和袖口处。手背外劳宫,和颈静脉处有创口。 王爷当时不省人事,只有大公子在一旁收针。小姐和王爷的手腕处都做了包扎。 大公子说,小姐底子薄。易发伤寒、风热,这两年最好养气补血,固本培元。 说,青藤砂到底于血气有碍,又伤情谊。最好慎用。又说,小姐养好身子,以后可能会完全好起来。 却没再提别久蛊,像是别久蛊已经解了,或是已经不足为惧。”邬曼锁着眉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又继续说: “大公子说,小姐如果以后不记得他了,不可再提。但若是小姐都想起来了,问起他,也不必隐瞒。语气里像是很不确定。 收完针,大公子给你看了看脉。后来,倒在你的榻前。 再没有醒过来。” 不知是从哪一句开始,邬曼的眼睛已经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她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在石桌上也一滴一滴。落地生花。 白七在一旁,心里一句一句补充了很多很多的细节。但她一个字也没有说。那时候那样惨烈的场景,时隔一年。再次说起,也还是觉得惨烈和绝望,还是痛地记忆犹新。 他们从小玩在一处,小姐更是和公子形影不离。那些朝夕相处,如今只剩下天人相隔。 许宁条理清晰地描述着那天的场景,不掺杂个人感情,不讲后来她想过很多遍的可能。 她眼角扫到了邬曼的悲伤。她不敢看邬曼的眼睛,也不敢看向谁。 她最是善解人意,能懂人心。但这时候,她太怕看到谁的心,疮孔斑驳。 第十九章 敷热毛巾 淅沥嘀嗒三两声,夜色撵游人。疾风细雨送人冷,离恨不语,眉间、掌上疼。 一梦十年不肯还,对月贴花黄。屧粉佳人寻过往,不可说,于彼朝阳高岗。 那个最淡定的,故事中的人,锦逸王听完,缓缓站起了身。他看着远方,平静的说: “别久蛊是以我身体作为媒介,下给先皇后的。怪医先生说,我母亲欠了你们母女两条命。她当年一条命,一走了之是一了百了了。母债子偿,我自然也欠着你们。 我自小住在蔚山,虽说并没有和你们一起生活。也没有被怪医精细着调理过。但好在一身血也和别久蛊有些渊源。况且,算是自食恶果,还中过青藤砂。 那天,我是去献血的。大公子先输了我的血给你。”他伸出手,露出了还没有消下去的已经很浅的伤疤。 “后来的事,我就都不知道了。”说完,邬贤率先走了出去。 当年的故事当然不是这样的,只是如今已没有必要再说了。 当然,最好是这样。活人的债,总是好还一些。 尤其自己,怎么看来,都像是别有居心。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锦逸王走后,邬曼终于才肯放声大哭。等哭够了,又想起还有件麻烦事: “事情都安排好了吗。那天你和白七都在,没被人看见。” “小姐记得小四留下的那封信。我用他做借口约越王爷出来。他没多带人。都安排好了,没人见到小七。小姐放心。” 许宁想了想,又说,“小四帮朱启祥做过的那些事。也是那次。 大公子死时,和先生走时很像。都是,整个人像是一夕之间突然衰老。当时先生重伤不治,也是只留了大公子在身边。其中情形,如今也不得而知。 但先生是被朱启祥重伤。白四自觉害得百里先生和大公子。大概是心生悔意,才留下绝笔信给小姐。” 许宁伸手掏出手帕递给邬曼。想到了蔚山上的大家长,曾替一群泥孩子扛起过一片天。如今,家长不在了。这天直直地想这个少女的肩上倾轧下来。 “今天邵家的小公子又递了帖子进来。”许久没说话的白七找了个话题。 许宁很自然地接过话,“霞飞来的那位陈三少爷,这几日缠着邵小公子。这封帖子多半有几分他的意思。” 邬曼看看许宁,又看看白七。像是根本没听见许宁和白七说了什么,自言自语:“师父那时候身体机能全部枯竭,是气血两亏。可是我不明白。 梁安十一年的时候,师父医娘亲的时候,亏损过身子。 虽然后来一直在调养,总归底子损耗太过。再有,没救回娘亲,师父一直心有郁结。可是,师兄怎么会? 真的是和师父走时那样吗?”邬曼闭上眼睛,才停下来的泪水又直直在脸上流成小溪。“那得多丑啊,师兄一定很难过。” 许宁和白七都没说话。就又听到院子里,传来喧哗声。白七侧过头看过去,对许宁示意。 朝向邬曼的方向略微福了福身子,又往声音来处去了。 “是越王爷的二公子。”白七回来的时候,提高了声音。 邬曼依旧坐着,仿若未闻。 “越王府主事的人不在。如今乱的很。一个个都要跳出来。”见邬曼确实没什么心情。 白七对着许宁使眼色:“二公子说,杏儿姑姑走之前给小姐留了信。他想要见一见小姐。 之前小姐打发了人,说谁也不见。他们就把人放到院子里,又在跟前这般惺惺作态。这规矩简直,竟是连一般的富贵宦达人家都不如。” 邬曼听见耳边有声音,一直在和自己说话。她抬起头,看了看嘴巴不停张开又闭上的白七,又缓缓移向许宁。 许宁弯下腰,凑到邬曼身前。低声问:“小姐,出来也久了。起了风,我们先回去歇一会儿。” 顺从地起身,邬曼借着力起身。她迷茫地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有个像是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斩钉截铁:“我不想见他们家的人,让他不必再来。” 重新给邬曼又净了个面,敷上了温热的湿毛巾。许宁给邬曼盖上了薄被,坐在一边。轻轻地说许多她也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在听的话。 她天南地北地说了一大通,哪怕有一点半点,让公主少想一些当年的事情。都算是好的: “小七说的没错,谷越城如今实在太乱了一些。陛下旨意,让你回霞飞。虽说,没有言明,要你几时回去。 但,这旨意如今人尽皆知。你多留一日,又是多一分风险。 不是我们怕什么。只是现在这谷越城实在太乱了。寿宴聚起来的鱼龙混杂,现在也未必尽然散去。暗处都有谁,谨慎一些也好。 听小姐的,那天去见过太子爷。让百里奇保护太子爷。太子爷像裴娘娘一样聪明,一说就明白小姐你的意思。他当天就启程回霞飞了。 还有,还有小七。小七最近心里也很苦。小姐,你知道的。她是一根肠子。谁对她好,她就十倍百倍,恨不得掏心掏肺对人好。 这一年,大皇子,恩,现在已经是锦逸王了。他对小姐极好。他对我们做过的事情,我记得,小七也记得。他一次次奋不顾身,总是让人感动。 小姐,你身体一时总不见好,又一直不记事。若说他都是在演给我们看,实在是演的太好了。你看他的封号,那样的两个字,当时真的是触怒天颜的 ……” 许宁还待在说什么,想起毛巾已经没那么热了。伸手拿起邬曼眼睛上盖着的毛巾,邬曼就大睁着眼睛看着她。大睁着眼睛。 “小姐,眼睛还有不舒服吗?”许宁忙打住话由,小心地问。 用热毛巾敷眼睛,是最舒服的。 邬曼舒服的眼睛这么想着,她的眼睛还记得,曾经多少次,她偷偷从霞飞回来。总是忍不住会委屈。 那时候师父会在大门外等着她回来,会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却让许宁给她用热毛巾敷眼睛,会让白七给她煮鸡蛋。 她以前觉得她真的很命苦了。爹不疼,娘也不爱的。 他们都说她娘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那个世上最尊贵的娘亲会住在偏远的庄子上,她会远远看着自己,却转身离去。 她不认得自己。她也不爱自己。 第二十章 回苍茫山 经年浑噩又初醒,来去两茫茫,逢岁终。踟蹰问天未尽事,眉凄凄,夙夜贪黄粱。 山重水更远,东西路漫漫,难归乡。无根随风逢人会,心傲然,华发见(xian)红妆。 邬曼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又出现了问题。像是失忆了,又和她知道的那些以往的每一次不一样。她清楚的知道,她的记忆里有个她称呼为“师兄”的人。 但每次,她好像都想不起来,他是怎样一个人。她记得每一个场景里的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谁。但她越来越记不得,她的师兄是什么样子的。 回过神的邬曼看到了许宁关切的眼神。其实她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她听见了院子里的喧闹,听见了白七在说什么,也知道许宁一直在试图帮自己转移注意力。 她都知道,只是她太累了。她不想去回应。 她只是太累了。师父走了。师兄也离开了。他们再也不能在她身前为她挡下风雨,帮自己规划那些以后了。 她的以后里,再也没有怪医百里棋云了,也再不会有神医百里居危了。 “阿宁。”邬曼轻声叫着许宁。“阿宁,阿宁,阿宁。”没听到回应,她又急急叫了好几声。 许宁把湿毛巾丢到一边。急急抱住了床榻上的小小的人:“小姐,我在呢。阿宁在这里。” 邬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朱启祥说,是杏儿姑姑在去冬暖阁的路上给太子哥哥捧了杯茶。茶水里放了青藤砂。 冬暖阁那些日子,杏儿姑姑从没有来过。我也不信她,会亲手给太子哥哥下毒。 那天在文庆殿太子哥哥毒发时,我身体也很不好,是青藤砂。”邬曼大睁着眼睛,看着许宁,问她: “其实,你也很信锦逸王?他说,不是青藤砂。是当日文庆殿的熏香有发物。我后来想想,那天的香确实很有问题。 那日用的香,是我让白七取了他送的檀香。” 许宁开口想要说话,忍住了。听到小姐接着说:“他大方送来安神的檀香,又告诉我那日的熏香有问题。总不至于是他。 那日,其实还有两个人很可疑。之前我没说,不过是因为我并不在意。 我去文庆殿的时候,碰到了越王二公子朱云翳,当时越王世子朱云景在殿内。我们一同进去的文庆殿。而后,朱云翳才带着朱云景离开。 他说,是他母亲,派人找世子。有些奇怪。皇姐要找朱云景,怎么会让他去找?阿宁,你帮我查查。那天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答应了邬曼会好好查一查文庆殿的事情。原本打算好了要跟在邬曼身边的许宁,又离开出了越王府。 邬曼蜷在锦被里,直到白七进来喊她晚膳,其间再无人打扰。 白七看着邬曼吃一小口饭,再叹出口长气。叹了口气,又继续一口米粒细细咀嚼半天。像是,膳食极难下咽,吃起来很是艰辛。 她不善说话,只安静地把碗碟撤出去。过了小一会儿,抱了满满一小箱子的拜帖进来。 把箱子放在桌子上。她用余光看到邬曼注视着她。她不说一句话,表情却很傲娇。好似在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应该向前看。 但她没有说。她也不会说这些。她收到了邬曼疑惑的眼神,但她就是不说话。她等着她先开口。 邬曼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她知道这些是什么,箱子大开着。最上面那张烫金帖子上,亮闪闪的写着“静蕙公主”四个大字。 她想起来白日里的情形,觉得有些丢人。“这些是什么?”她低声问白七,有些愧对白七。她刚记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曾经还疑过白七。 她不该怀疑白七的。她不该把对白四的失望,转嫁到小七身上。 也不该恼怒自己轻易就相信了锦逸王,迁怒到小七。她只是察觉到自己竟然那样信任邬贤,她很慌张。她害怕她又信错了人。 “小七,这些是什么?”见白七一脸惊讶。她脸上又浮现出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他们家小七这样傻,怎么骗得了人呢。 白七原本脸上的傲娇神色一瞬间就消失不见。转眼间又显出憨憨的模样:“这些都是这几日,我们拒绝掉的拜帖。” 她拿出最上面那张烫金帖子:“这些是陈中天遣人送来的。一天送上几张。他自己的,太宰家的,他们陈国舅府上的。” 翻了一翻,拿出几张普通的:“这些是谷越城的几个世家府上送来的,有拜帖,有府上赏花赏菏之类的请帖。 他们根基都在谷越城,底子薄。小姐若觉得整日无聊,去逛逛,和小姑娘聊聊天,倒也无碍。” 白七又从一边拿出一叠:“这些呢。有谷地、有霞飞,大氏族,小家族什么人都有。都是家里一个或是几个小公子的。 听说,长得都还算差强人意的。总归是要尚公主,长得好看,好歹吃饭的时候看着养眼,能多吃两口。 不管他们背后伸出怎样的手,我们都是不惧的。” 听到“尚公主”这样的话,邬曼丝毫不见羞赧。脸上依旧保持着她惯常的笑意。 邬曼怅然若失,心口像是被拉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呼地直往里面灌。 白七说,“我们不惧的。” 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人,给了她高高在上的权势。她站在这样炙手可热的权势之上,就可以任性妄为。 这样的“不惧”,是那个人轻易就能给的,也是他轻易就给了的。他给的东西,从没有一件半件是让她感觉幸运的。 白七嘴皮叭叭叭叭地不停在翻飞。邬曼隐约听到了很多很多的,不熟悉的人名和关系。 她记得,那时候,师父要给他们讲解昌央的人物关系时,白七最烦,也最是记不住这些。看看现在,记得多好啊。 白七看着邬曼脸上似乎有了神采,以为是她讲的这些世家趣事,总算吸引了公主的注意力。 她讲得更卖力了、别具声色。见天色确实不早了,白七止住了话。 做最后的总结:“我是觉得,霞飞那些事情,一环扣这一环。 人的心眼比马蜂孔还要多。我们还是不要见了。反正越王的丧礼还有几日,这几日咱们先歇几天。挑一些家室干净的小公子说说闲话。 以后回去霞飞,总不至于完全陷于被动。” “不害臊。”邬曼随意拿过一张帖子,又没什么兴趣地丢下。“明天启程,咱们去苍茫山。越王爷的丧礼,咱们有霞飞的旨意,不必管它。” 第二十一章 阿童竹子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时,别问是劫是缘。 和白七说完,邬曼又无骨地往床榻上爬。 她太累了,吃个饭累坏了,又说了好几句话,也累坏了。 她真的需要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许多的路要赶。 白七听完,急急又跑出去四处“通风报信”。这样的事情,她做得很熟练,毕竟她们家公主,向来雷厉风行。 躺在床上的时候,邬曼又想起上一次听到邬贤说,皇城里那些热心的人在给她相看人家。 那时候,她心里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 她知道她是有婚约的,师父当着她的面,把婚书交给了师兄。说以后等她同意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 所以当她听说,霞飞里那些人在对她的及笄礼动脑筋;当她看到那些奇怪的公子们,往她面前凑的时候。她没有很反感。那时候她是真的不惧的。 她不仅不惧。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当他们费尽心思,把事情做死、做绝的时候,她的师兄拿出那张婚书的时候,他们该有多失望呢。 她其实很期待那样的场景。 不管内心怎样得看低已经没落下去的百里氏;他们不可能,也不敢去看低,或是毁掉这张婚书。她真的想要看看,她摩拳擦掌,想要去看看。 白七说:“我们不惧的。”那时候,她心里也是不惧的。 不是因为那人给了她看起来至高无上的权势。不是因为,她站在这样炙手可热的权势之上,可以任性妄为。 而是因为,不管他们怎样得妖行诡道。她都有个未婚夫婿可以轻易就击碎他们的谋划。 因为,她的神医师兄,站在她身边。她有他,能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撑起一片天。虽千军万马,虽冰霜雨雪,不足为惧。 …… 七月的天,到底是已经开始热了起来。陈三公子稳稳地坐在邵安对面,横竖也看不惯那人一副柿子捏成的模样。 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可这满大街的贵公子,谁还没有个眉清目秀了。 “你这帖子递了也有七八回了。还是不肯见你啊?也没见多特别嘛。” 小竹子见怪不怪的在心里腹诽。主子您的帖子递了也有个二十七八回了。一次也没见着呢。 邵安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他在谷地能横着走的时候也从来是知礼又懂进退的。 其实后来想想,他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她不过是一时新鲜,他却心存了奇怪的念头,跟着、由着十岁的世子爷闹了去。 他罔顾了母亲的谆谆嘱咐,他鬼迷心窍给公主递了帖子。 他其实知道这很不合礼仪规矩,可是他说服了自己。公主长在山间,自然是不必受这俗世约束的。 “你这脸上的粉,实在也太厚了些。”那天陈中天被朱云景绊住了脚。 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对着邵安笑了。 对那宴席,她满脸的不耐烦,却依旧看到他笑了起来。 邵安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声说:“我从来不涂那些。” 小竹子想要笑。 “让你说话了吗,你就不涂这些。”蛮不讲理这件事,陈中天向来做得熟稔。 “这么天生丽质,连个人都见不上。真给你们家侍郎丢人。” 邵安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没再反驳。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小竹子这次真的笑了。打趣着他的主子:“老爷要是知道,他的面子让少爷也见不上人。肯定也觉得丢人。” “去去去。你回去敢说半句,仔细你的皮。”陈中天提起腿,就踹向小竹子。 小竹子也顺势就退下了。 陈中天出门的时候没和家里讲,他自小和大哥关系最好。 他不知道父亲和大哥为什么总在争吵。但他知道父亲不希望大哥和那位公主亲近。 他这次出来就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她。见过她,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以后他就能告诉大哥,他和大哥一样,不是那个什么都听父亲母亲话的小孩子了。 他最崇拜他的大哥,甚至于小竹子的名字,也是因为听说那个她身边,有四个奇女子:梅兰竹菊。 这些隐秘的想法,他谁也没告诉。就算是小竹子,他也没说。 小竹子若是知道,他其实考虑过“小梅”这个名字。不知道会不会哭死去。 隔天的时候,陈中天又带着小竹子上了侍郎府。侍郎正在院中和妻儿吃早饭了。 邵侍郎还来不及避出去,这祖宗不待通传就直奔着书房去了。邵侍郎恼怒地眼刀子狠狠地往最疼爱的儿子身上戳。 “安儿。”耐何他使尽了眼色,他的宝贝疙瘩,没有再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 邵安乖顺、平静地又添了碗汤。像是没有客人在等。“父亲,食不言。” 嗯,食不言。且晾着他,毕竟人只是要来寻不痛快的。 没等这顿早膳用完,又有人来回消息,说,陈中天听到个什么消息,急急地又走了。 邵小公子邵安于是放下还有一大半骨汤的碗,也跟着匆匆从餐桌上下来。 “怎么才来就要走?知道是什么事吗?”邵安拦住适才进来回消息的那人。 “不清楚。说是二门上有个人递了消息进来。陈少爷身边那个小厮亲自进去回的话。 从二门递消息,到跑腿再到回消息的,全是陈家的人。咱们府上问不出来。” “阿童回来了,让他先来见我。”邵安摆了摆手,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让阿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安排好阿童,邵安回到自己的院子。又喊了人去越王府,给越王世子送拜贴。 快到正午的时候,去越王府的小厮先回来回话了: “小的赶到越王府的时候,正撞上府医上门。听说几个主子都食物中毒了,呕吐、腹泻。 说是,太子爷中毒那日,王府上也是这般,乱作一团。景世子年纪小,听说,已经脱水得起不来身。 我在二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没人顾得上我。实在乱作一团。怕爷您着急,就先回来给爷回个话。” 阿童回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挂了艳丽的晚霞。他鞋面上落了一层泥灰,衣服上汗渍和灰尘衬得人也有几分狼狈。 他额头上还有些薄汗,脸上红彤彤的,说着话都带了三分喘: “陈三爷出去就上了马,我没跟上。听到旁边三爷身边的小竹子遣人找了马车往城外去,我就去城门碰了碰运气。 我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没遇上人。倒是碰到了他身边的小竹子。小竹子看起来挺无奈的。 他说,静蕙公主今早凌晨悄悄出城了。陈三爷想追上人说句话。结果人没追上。 城门护军又说没见过公主仪仗。小竹子说,他们家那位爷明天应该不会再来了。” …… 第二十二章 灰飞烟灭 久别锈锁,旧事如断箭。耿耿于怀又一年,醉酒歌尽月前。 往昔昙花难现,谶语故人长念。井蛙海罗生门,岁去去不相欠。 雕花的屏风后面,坐着原本该中毒躺在床上的越王第二子。 像他的王妃母亲,或者世子弟弟那样。要么难受地抱着肚子蜷缩着,要么没有知觉的昏倒在床上。 朱云翳靠坐在窗边,原本迎着光最是光亮的桌几上胡乱放着几封拆开的信。 丝绸的帘子遮挡住他晦暗的眼神,没遮挡住他依旧苍白的脸色。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了她们要走。 天微微亮的时候,静蕙公主就出城了。紧跟着的,是尾巴似的锦逸王。她们轻轻地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她没有告诉他,自然也没有瞒他。他知道他们于她,无关紧要了。 他从小身体不好,自然也没有什么家国天下这样的报复和志向。打小他就知道,真心待他那个身份贵重的世子弟弟好,他的余生就能顺遂了。 那一年他们送他上山学医,他不曾有过半分的失落。 他想着,若是能成为神医那样的存在,以后也能帮上父亲或是弟弟。 没两年阿娘身体不好了,来山上接他回去。 他看了眼桌上已经辨不清内容的信。 那封原本阿娘拖他转交给公主的信,他再也不用纠结要不要亲手交给她了。 他在山上住过两年,知道她记忆有问题。只以为她忘记了,所以身边人哄着她,也对自己那样生疏。 那时候阿娘身子不好,整个人暮气沉沉。他真的以为,她只是怕过了病气给公主,所以躲着偷偷去看她。 他伸过手摩挲着写满了字迹的纸张。阿娘临终要给她写一封信。 不仅仅是不敢见她。她知道她不记得了,还是要写了信给她。 让她以后忘记了,读起这封信还是能知道,曾经是谁害过她。 她的娘亲,把她的一生,写在了一封不长的信里。 她是自小被家里卖掉贴补家用的。后来大户人家的小姐挑中了,买了去做婢子。 一起挑中的还有三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分别给取了名字,叫杏儿、李儿、桃儿和枣儿。 这位小姐待她极好,教她许多东西。小姐生在富贵人家,乐善好施,因材教施。她于是也有颗悲悯的心。 路边曾有个乞儿偷馒头被店家追赶,滚到了她的车辙前。车夫急停车,惊了马。 她于是办了育幼院,收容那些吃不上饭的孩子。供他们吃住,请先生教他们学问。 那个乞儿,姓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狗蛋。 小姐赐了他名字,名唤启祥。供他吃住,许他读书成才以后,回报她赠他新生,回报昌央。 后来小姐逢难,被人陷害。小姐把她托付给姓白的人家。毁了生契,要她以后能自由、勇敢地飞去想去的地方。 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姓朱的乞儿,也考取了功名。 他求到了小姐面前。他要求娶那个叫杏儿的女子。 他一腔热血跟着小姐,又跟着小姐的夫婿,抛头颅洒热血。 从籍籍无名的门客,成了六皇子的座上宾朱少卿,少卿位又至伯,最后更因为护驾有功,被陛下钦赐王爷尊位。 其间,他和她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男孩,孩子长得很像父亲。浓眉大眼,聪敏伶俐。后来夭折了。 她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那时候小姐已经贵为国母。她们身上刻着皇后的印记,每被雨露,总遭雷霆。 二儿子生了一场病。来的蹊跷异常,症状却一如那个早夭的老大。 后来,她的夫君,又娶了当时还是贵妃的女儿。皇家年龄最长的公主。老二的病,于是才缓解了。 他们总是在做错误的事。小姐也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朱云翳读过这个故事。他想他的娘亲白杏儿其实想和那位小姐说声对不起。 但小姐不在人世了。她对不起小姐,也对不起她的一双儿女。 朱云翳慢慢撕碎了那封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笺。 盯着桌上还完好的两封信。那是他的母亲,长公主,王妃邬离写给霞飞的。 一封写给当朝的天子,为她的儿子,越王府世子朱云景请封。 一封信写给当今皇后,他母亲的娘亲。 详细介绍了静蕙公主入谷地后的活动范围,接触到的人和事物。尤其细致地列出了她和太子的为数不多的相处。 她从未表露过她的好奇,她把后院的一切掌握在手心。 她还有委屈和抱怨。 越王爷朱启祥多年经营,那些商铺地契和关键账簿不翼而飞。 他的青云骑云符没有传给他的世子。 她还细数谷地的荒芜与无趣,民风的粗鄙和上不得台面。字里行间,是她想要带着稚子回到皇城。 朱云翳把这些信,揉成一团,狠狠往地上摔。 …… 第二日,陈中天也还是没有走成。 他被这座荒凉的城,绊住了脚。 他是被小竹子从睡梦中拉起来的。 越王府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灰。他的公主姐姐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世子外甥烧成了炭,他的王爷姐夫睡在棺柩里也没能逃过一劫。 府尹面如死灰,做着力所能及的善后的工作。他的任期里,他的辖区内,发生了这样惨绝人寰的惨剧。 他完了。 热闹的、权重的谷越城朱家,被一场大火,烧哑了。 白日里那些上吐下泻不堪其苦的女人和孩子们,再不用受人世间百般的苦楚了。 府尹挨个登记着半夜清醒过来逃出生天的幸存者。没有一滴朱姓的血液留存下来。 他管着这座城市的治安。管不了这座越王府的人情。 他请了陈中天来替越王府处理家事。这场大火里,死去的是陈家的外孙女和孙女婿。 陈中天可能不是最佳的人选,但当此之时,当此之地,他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这一场大火,他想起了那一场大毒。陈中天站在烧尽的空地上,很后悔没能提早警惕着这一天。 他其实应该察觉到的。越王爷才走,府上那样的乱。 腹泻呕吐这样的小情况,叫他放松了警惕。这样的呕吐腹泻也是别有居心。 偏偏王爷的血脉伤的最重,偏偏权势最高的中毒最深。 所以半夜里的一把火,才能那么顺利地烧空一座王府。 满府的病残,有权势的昏睡在大火里,睡眠沉的睡在大火里,那些半夜侥幸醒来的人偏偏虚弱地只够从大火里爬出来。 这把大火,狠狠地,一把将朱氏烧的干干净净。 他一心想着要回霞飞,去交一个怎么也交不上的朋友。 这座王府,就在全城人最关心的地方,最关心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归于湮灭。 第二十三章 一个骗子 蜿蜒的小路上,简易的载人牛车缓慢驶向一户人家。 清秀的姑娘牵着牛,俊俏的小哥拿着折扇,站在篱笆外。一只灰棕色土狗守着小院,对着来人不时叫唤两声。 说是院子,其实只是竹篱笆围了三两件不大的茅草屋。 扎着总角的小女孩隔着篱笆门,大睁着眼睛,警惕的盯着门外站着的两个人。也不说话。 “丫丫,谁在外面?”有个妇人从昏暗的茅草屋中走了出来。 原本躺在茅草上,摊做一团的少女,听到声音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大娘,我们赶路到此处,讨口水喝。” 少女边用手拍着身上的草屑,边回着妇人的话。她凑到先前牵牛的姑娘面前,径自转了一圈。 “小七,快帮我看看。” 清秀的姑娘也跟着帮少女,掸去粘在衣服上的枯草。 少女说完,又对着门内的小女孩露出了捉弄的笑意,对着女孩挥了挥手“丫丫?给我们开个门。” 院子里扎总角的小女孩原本没注意,被牛拉着的木板车。待看清了从木板车上跳下来的女子。大声对着屋里喊: “一个骗子。阿娘,你别出来了。”女孩急急喊了好几遍,让她的阿娘不必出来。“我去把人赶走,阿娘,你不要出来了。” 妇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小女孩用背抵住门,再说话隐隐带了哭腔:“阿娘,她是个骗子。” 小小的身板,当然抵不住妇人要开门的决心。 白七看了眼收起了折扇的锦逸王,又看了眼实在不怎么牢固的木栅栏。她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女孩,在说谁是骗子? 妇人没管真的哭出来的小女孩,一把拉过她,轻松拉开了个小门。 门口端正站着一个少女,她迎着妇人的的满脸笑意和意外。率先解释: “大娘,我们兄妹三是去苍茫山探亲的。走一天了,有些累,想在大娘家歇歇脚。” 少女对着才哭马上就能停下来的小女孩咧嘴笑。 小女孩被妇人扒拉到一旁,又要往妇人身前挤。她一会儿看着亮晶晶笑着的少女,一会儿又看着像是慈爱的母亲。 干着急:“你骗人。”却说不出怎么个骗法。 少女于是侧过身,顺着女孩的视线方向。对着身后的少年笑着说: “哥哥,你看。小丫丫觉得你不像个好人呢。要不,你去别处找个地方休息。” 少女笑盈盈地又转过头,指着少年,轻柔地对着小女孩说: “这个小哥哥呢,只是长得好看了一点,其实不是坏人。不过,既然丫丫不喜欢,我们不让他进你家,好不好?” 院子里的三间茅草屋一眼能看完,少年对少女略颔首,又和少妇做别。“舍妹劳烦大娘了。” 说完就顺着记忆中路过的村庄走去。 “快进来。”妇人拉着小女孩,走在前面引路。“苍茫山上可没住什么人家,不知道你们要找谁?” “去看我阿娘。小时候家里穷,连块好的坟地也置不上。我阿娘爱热闹,听说那里人多,就在苍茫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 苍茫山热闹吗?丰收的年岁,连山下的老农也是不愿意上山的。山上实在是太冷清了。 女孩听着少女说着些她还听不懂的话,又想起来在家门口的事情。“你是个骗子,你不要来我家。” “丫丫,你不礼貌。”妇人连忙喝止女孩。“去给姐姐倒杯水来”。 小女孩眼眶又开始泛红。看到母亲凶狠的眼神瞪过来,又乖巧地出了去。嘴里还不忘小声嘟囔:“阿娘,她真的是个骗子。” 少女一如既往淡淡的笑着。“大娘,丫丫被你教养地真好。” “见笑了。”妇人听见女孩去院里的水井取水,盛在碗里急急跑进来。碗中的水却不见洒,很是稳当。 她接过女孩手里的碗,却没有递给客人。反而征询“两位姑娘不渴的话,等丫丫先去烧一壶开水。” 白七直点头。说是讨口水喝,其实牛车上放着的水囊里还有大半的水。 少女伸手就拿走妇人手里的碗,又一口饮尽。喝完水还冲着小女孩眨眼睛。 “大娘,我实在太渴了。失礼之处,别见怪。”少女喝完才又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跟前。 “丫丫,你叫什么名字呀?丫丫是你小名吗?”仿佛看不到小女孩瞪着眼睛,少女又说: “我小名叫豆子。大名叫毛豆。不过,你管我叫姐姐就可以了。” 丫丫不想理她。转身走开了。走之前还是气鼓鼓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赵清婉。你才不是我姐姐,我不要骗子做我姐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毛豆听到了,很开心。 …… 天黑的时候,妇人给毛豆姐妹铺了床铺。丫丫在一旁不太开心:“阿娘,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一直被人骗。” 妇人弯着腰,做自己的事。没有理她。 “哥哥出门前说过了,不要给不熟悉的人开门。阿娘,你不听话。” “阿娘,她肯定又会说没见过我,她就是个骗子。” “我想哥哥了,阿娘,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哥哥要是知道骗子来了,他肯定就会回来了。阿娘,你说是不是?” “阿娘,你知道忘川河在哪里吗?”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丫丫,依旧不死心不停在问。 妇人整理好床铺,也没再搭理这个小女孩。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丫丫个子还很小,腿也短。见母亲实在没空陪自己,忙抱住母亲的腿。很软萌地问她:“阿娘,豆子姐姐是骗子吗?” 妇人站定了,没再做什么。看着女儿认真的眼色,她蹲下来。很郑重地告诉她:“不是。豆子姐姐只是记性不好。” “她不记得阿娘,不记得我们丫丫,也不记得哥哥了。” 小女孩期待的表情的里,溢出了几分喜悦,然后又慢慢地变得难过。“又不记得哥哥了吗?” 说着说着,就又要哭出来。“阿娘,那我们不要告诉哥哥,我不要哥哥回来了。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妇人张开手臂,抱住了小小的丫丫。满脸笑容:“好,我们不告诉哥哥。哥哥不知道,就不会回来了。 哥哥不回来,就看不到豆子姐姐了。看不到就不会难过了。赶紧把眼泪擦一擦。丫丫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这么爱哭。” 妇人给小女孩擦了擦泪水。又轻轻抱了抱她。转身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十四章 零露清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妇人来到厨房的时候,白七已经摘好了晚上要用的野菜。泥砖砌在妇人用起来正好的高度,上面架了一个大铁锅。锅底如今已经很黑了,再往上可以看到房梁上挂着的几串熏肉。 墙角吊着的篮子里,满满当当的,能看到最外面是大小不一的红薯。虽不至于砸落下来,但白七看着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绕过它的正下方。 灶台旁边放了几个陶瓷的深色罐子。晚上的时候,她看到妇人取了一碟子腌萝卜出来。她知道里面应该都是妇人家里做的咸菜了。 厨房虽然什么都有,但实在是太小了些。见妇人已经忙碌起来。白七只好退回到灶台的地方,守着火。不至于碍着妇人准备晚餐,但也总算能帮一点小忙。 虽然柴火是妇人刚添的。这会儿大火爆炒正好。 “毛豆,外面那个是叫毛豆。那是你姐姐吗?”妇人随意地话着家常。“姑娘怎么称呼呢?” “啊?哦。那是我姐姐,她叫毛豆,我叫毛虫。”白七本名叫白沐虫,随着小姐姓了毛,叫毛虫倒也合适。 白家兄弟姐妹众多,但各个的名字都不尽如人意。大概是家里长辈也自知这些名字有些叫人为难。于是只用排行称呼自家的少爷、小姐。 像是白沐雪,排行第四。名字倒也还可,偏偏是个七尺壮汉。 平常小户人家给孩子取名字,像是猫儿、狗儿的也是屡见不鲜。什么名字没那么重要,图个吉利、好养活。 但小户人家也多半不会给孩子取名字,叫虫的。尤其还是个女儿家。 白七还有个妹妹,行八。到给老八取名字的时候,风、霜、雨、雪、雷、电、虫都用尽了,白家想起了还有走兽。小八就成了“白沐兽”。 白小毛虫喂着火,发觉家常实在难唠的时候,就有点坐不住了。 “我看你姐姐年纪像是不小了。许过人家了吗?” “你们兄妹三人都生的这样好看。以后出门万不可就牵着头牛车出门了。” “你姐姐性子单纯,不懂人心险恶,你多劝劝她。” …… 白七从厨房逃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家邬毛豆小姐正在院子里,看一群蚂蚁搬家。 旁边蹲着那个,从他们迈进这个小院,就开始散发着“我不欢迎你”气息的小女孩。 邬毛豆小姐像是在给小女孩讲故事。小女孩也不说话,但乖巧地听这话,没再反驳,也没再说她是骗子。 “你看啊。它现在终于回到自己的队伍了。可是呢,身边的蚂蚁都不是他的小伙伴了。所以你看它的步子都不对。” 白七随便听了两句,觉得没意思。就逗逗小女孩:“丫丫,她不是骗子吗?你怎么还和她一起玩?” 毛豆看热闹的表情,凑到囧了一脸的丫丫面前。“是不是发现特别喜欢姐姐了,控制不住靠近我?” 丫丫看明白了。这两个小姐姐,是要看自己的笑话。她一时间有些气恼,怪自己不通事理。 “阿娘说,豆子姐姐不是骗子。”丫丫蹲着,又往毛豆面前凑了凑:“豆子姐姐,你是记性不好。” “豆子姐姐,你记性不好。我不该怪你总是忘记我们。我只是很难过,你不记得我们了。” “豆子姐姐,对不起。我以后不说你是骗子了。” 白七测过脸,看向小姐。若有所思。 “豆子姐姐,所以你又不记得我了,是不是?”丫丫又小心地往邬曼身边凑了凑。“那你记得赵零露吗?” 白七转过头去,又看向了丫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丫丫进门就说,他们小姐是骗子。感情是骗了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她欺骗你感情了,是不是?” 邬曼用头虚扶了扶自己的头,无可奈何的样子。又对丫丫笑:“我记性不太好。”她当然都记得,不然何必宿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零露哥哥没在家。 “你真的不记得啊。我叫赵清婉,我哥哥叫赵零露。”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邬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就是有一句诗,是说哥哥名字的。你记得吗?” 邬曼摇了摇头。白七也跟着摇了摇头。 小女孩有一点沮丧。声音都透着小难过;“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你真的忘记了。豆子姐姐,你竟然都忘记了,太可惜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恩”。真是太可惜了。邬曼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姐姐,你知道忘川河吗?” “这个我知道。”白毛虫抓住机会抢答,果然将丫丫完全放在毛豆身上的注意力,夺回来一丝丝。 丫丫把放在白七身上的视线,重新移回到邬曼身上。看起来像是更难过了。 “对哦,你们是姐妹。这个姐姐肯定也知道的。那忘川河是你家乡的河流吗?” 丫丫没注意到说完这句话,白七惊悚的表情,只顾着自己难过:“好可惜,我很少出门。没有去过。” 邬曼看着丫丫兀自难过,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 丫丫的哥哥,当年那样忽悠过她。如今,她又这样瞒着他的妹妹。她伸手扶着丫丫起来,又带着坐到了旁边的石阶上。 “等丫丫长大了,我带丫丫出去看看。”邬曼注视着丫丫的眼睛,晶莹又透亮,里面星星点点都是光。 丫丫高兴地点头说好。还不忘初心地关心着忘川河:“豆子姐姐,在忘川河边喝一位老婆婆给的茶水,真的就会忘记我们吗?” 邬曼点了点头。 “下次哥哥再拦着你,让你不要喝的时候。你要相信他,不要喝那碗茶好吗?” 丫丫想到了邬曼大概不记得他哥哥,却想不起来,既然忘记了又怎么可能知道忘川河的事情。 “豆子姐姐,我哥哥和我长得很像。我其实超乖的。我哥哥也是。我们都是好人。” 邬曼就笑。笑完又很认真地点头。 “上上次哥哥就拦着你了。你也没听他话。”丫丫得到了邬曼肯定的回复并没有开心起来。“你们总爱说话不算话。” 上一次就是赵零露说,他认识她。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奈何桥。当时老婆婆端着孟婆汤来,让他们忘记前尘往事。 他不想忘,拦着她,让她别喝。她一饮而尽。于是他记得他们的故事,她却全忘了。 叫她感动,又歉疚。硬是把从镇上包着的最后一个猪蹄,分给了他。因为是捂在胸口的,当时取出来的时候,手心都还能感觉到温热。 那样油滋滋,烤得香喷喷的猪蹄,她看着他一个人啃完了。 连母亲、妹妹都没有分一口。连,在一旁看着口水直流的自己,也没能分到一口。 真是信了他的鬼。一起走奈何桥的友谊,难道不配分一个猪蹄吗? 第二十五章 白朱有有 兴危楼,悠悠平地,二十余载忍伏枥。万丈起可怜焦土,星星燎原于一炬。朱门酒,尸骨朽,往事成空难再聚。枯草重生,回回恨别久;参天古树,顷刻成薪木。 曲巷深,萧瑟鸦啼夜路,雁字声里默寞。当年长亭相送,歌舞散尽烟火。锦书传,伤离客,今朝有阖家横祸。万水千山,天人两相隔;百转千回,觅六道因果。 越王府的后事办的极其简单。 一则,越王建府十余载,膝下儿女尚未长成,没有适龄的嫁出去的女子。不必处理亲家往来。 二则,鲜有的几个求学外出的子女也因为寿宴提前归来。而嫡支一脉尽数在那场大火中断绝。没有旁支的名利争斗。 三则,虽说朱门经二十年经营,早已今非昔比。但到底门庭支应在当代,更在千秋。越王府炙手的权势,一夕之间,随人死,随风散。 陈中天只帮着打点越王府关于人本身的那些身后事,其他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府尹。 关于怎么料理府中幸存者,关于王府产业几何,以及如何充作国库,甚至谷地未来由谁治理,这些都由府尹上报朝廷,等皇帝示下。 嫁出去的女儿不入皇陵,但作为皇家的人,皇后陈氏还是替她的大女儿在皇城的郊区备下了一座山。 陈中天扶长公主灵回霞飞其实才过去四天。而朱有有回到谷越城已经是第五天的事情了。 朱有有是收到了朱云翳的留信回来的。 他说,人生无趣,生无可恋。不若归去。他爱嫡母待她宽和,爱家中弟妹敬他爱他,所以,也一并带走了。 他说,唯有五妹少小离家,不甚亲近。愿以俗世托付。 朱有有刚到谷越城就碰到了越王府旧人。他们帮着她,安顿下来。 她叫朱有有,朱启祥和白杏儿的第三个孩子。是族谱上写着生下来就夭折的排行第五的女儿。 年轻时候的白杏儿其实生得十分灵动。爱热闹,会说吉祥话。圆脸大眼睛,讨人喜欢。 她的女儿,眼睛像她,眉目传神。聪明也很像她,从知道生身父母起,就把铺子开到了皇城。 她知道了他们的迫不得已,也想到过他们的势在必行。她花许多时间做一件礼物,礼物没做好,但再也送不出去了。 …… “阿娘,阿娘。”丫丫醒来,发现晚上还给自己讲故事的阿娘不见了。 找了一圈,阿娘找着了,豆子姐姐却不见了。“阿娘,姐姐他们呢?” 妇人坐在院子里,纳着鞋底。“姐姐去看她的阿娘了。你懒得很,早上喊你,也不起床。” “啊?怎么才来就要走。”丫丫有点遗憾,“哥哥还没回来呢。又见不到了。” 妇人手上动作没停,却还是饶有兴趣地逗她女儿:“哦?昨天不是说,不让告诉哥哥吗?” “可是我都告诉豆子姐姐了,姐姐现在没见过哥哥,下次见到了认不出来怎么办?”丫丫一脸的苦恼。 “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告诉哥哥了。”想了想,丫丫最后还是自己做了决定。 妇人把手头的活停了下来。她对着丫丫笑了笑。“好,听丫丫的。” “阿娘,你笑得好奇怪。”丫丫再看了眼,好像又不奇怪了。但是真的好奇怪。“阿娘,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妇人又笑了。“对啊,阿娘看着丫丫就很开心。所以阿娘一直有在笑。” “骗人。阿娘看到丫丫就凶,觉得丫丫不乖。”丫丫小声的说,说完又换了个话题:“阿娘,那姐姐晚上还回来吗?” “如果回家路上,丫丫买了两个肉包子。回到家看到娘亲。丫丫还会不会惦记着回去包子铺?”妇人认真地看着女孩问。 “阿娘做的饭好吃,我才不惦记包子呢。”女孩认真想了想:“姐姐见到她的阿娘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丫丫,想了想她说的话。依旧回答地很认真:“豆子姐姐的娘亲已经不在了,说不定她想吃蹄髈,还会回来。” “哪来的蹄髈?阿娘,你让刘伯去镇上买猪蹄了啊?” …… “猪蹄?丫丫不是爱吃鸡腿吗?”赵零露放下了手中的笔,又问:“是家里来了客人?阿娘怎么说?” “是。昨日村里来了三个人,说是兄妹。直奔着家里。”刘伯略颔首:“夫人亲自给开的门。姐妹两晚上就宿在家里了。 做兄长的没在一起,在村里,问了老张家借住的。” “三个人?真是兄妹?会不会是赵家的人?”赵零露倾过身子,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不是赵家。赵家的人,夫人不会一早送了半里底。”刘伯垂着头,盯着鞋面。 “恩,母亲不会让赵家的人进门。”赵零露又作回到座位上,正了正身子。装作不经意的问:“一早就出门,知道去哪里了吗?” 刘伯抬头看了眼赵零露的表情,又想了想早上夫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夫人说,少爷听到买猪蹄必会问,人去了哪里。” “夫人说,既要买了蹄髈。也要给丫丫买些她爱吃的。还有,夫人说山上清贫。”刘伯有些说不下去了。 夫人这好像是在敲诈自己的亲儿子。 “你自去账上支取。要多少自己跟账房说。”赵零露一头黑线,这像是说他苛待了她。 当年田地、庄子、铺子,他娘什么都不要,只往他手里塞。说什么劳神管这些容易老。 “夫人说,姐妹二人是去苍茫山探亲。他们娘亲葬在山上了。”顿了一下,刘伯又说: “两个姑娘走得早,夫人送了一路,觉得不太安全。后来还问过村子上,说是他们兄长还不知她们先上山去了。倒是奇怪。” “恩。知道了。你先去忙。给母亲多买点红枣、阿胶、燕窝什么的,让她好好补补颜。山上清贫。”是他母亲说山上清贫。 明明是母亲说,山上空气好,风水养人。现在是山上清贫。真是个长不大的母亲。 等刘伯走了。赵零露急急忙忙换了身衣服。不认真看,穿的和才出门去的刘伯差不太多。 他们是去苍茫山。苍茫山那么大,是葬在哪里。他心里大概有个方位但还不确定。又想到,村子里还有他们兄长。 没有一起上山,倒是能理解。瞧她谈吐穿着委实不像是流民。只怕山上那位她的娘亲,并不是这个兄长的娘亲,所以也不便劳兄长走一趟。 想好了这些。他打算先去村子里找她这位兄长。 想必既然能一起出门寻亲,必是关系极好的兄长了。 第二十六章 毛豆配酒 丫丫独自坐在门槛上。不时看着院子里那扇大门。 院子里,她的娘亲和姐姐的哥哥,在说着大人才能听得懂的话。 “丫丫,去烧壶开水来。”豆子正想着:豆子姐姐的哥哥,她要把他当做哥哥那样喜欢。 只比自己的亲哥哥差一点点的那种哥哥,那样的喜欢。听到他们还要烧水,丫丫决定还是先不喜欢她了。 “大娘,回霞飞。”邬贤坐在一边,眺望着远方。 妇人皱了皱眉:“你真是豆子的兄长?我以前没见过你。” “是。以前,我们关系不好。”邬贤想了想,恩,漠视算是关系不好。“赵家需要一位主母。” “你。”妇人面露愠色,又看了眼门外站着的小厮。也对,眼前这人能查到也没什么稀奇。“赵家如何,与我实在没什么相干。” “也对。大娘本该过这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邬贤叹了口气:“零露兄今年有十六了?今年的春闱,他怎么办?” 奔驰的骏马,在小院门前停下。邬贤望着门外。门口原本站着的小厮再一次疾步走了进来。 “主子,小姐已经到了。一切顺利。”说完,转身出门去,依旧守着院门外。 “露儿自小苦读圣贤书,既能在秋闱中举。自然也会靠自己的实力去会试上搏一搏。”妇人看了眼院门外的人。看了眼邬贤。 这样的不避人。是坦荡,还是无所忌惮?妇人又看了眼邬贤通体的气度,感觉透不过起来。 “大娘,您别误会。”邬贤又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近日家里逼得急,要我们兄妹回去霞飞。 你也知道我妹妹的情形。三两日就记不得人。我们又久住在乡下,皇城里那些规矩、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们更是一无所知。 我看的出来,大娘是真心爱护舍妹,她也是真心喜爱大娘您。我想着,大娘若是回到霞飞,你们总能做个伴。” 皇城里的规矩、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妇人心里掂量着这几个字,缓缓地问出:“毛豆应该不是她真名。你们姓什么?” “邬。我妹妹乳名叫‘豆子’,母亲生她时,见她像颗小豆子。”邬贤歉意地解释: “大娘,还请您见谅。我们并非诚心欺瞒。只是这一路,因为姓邬,走得尤为艰难。我妹妹更是几次死里逃生。 她不想姓邬,我也不想。我们原本也想像大娘一样,在这样好的山水间,有个院子。春耕秋收,叫神仙都羡慕。” 邬。是国姓。妇人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把豆子的身份锁定在了静蕙公主身上。 自小长在乡下、身体不好、母亲过世、十三四岁,以及有个一起长在外头的哥哥。 妇人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本以为只是个大户人家庶出的女儿,被养在外头,不受重视。 或许还有些大家族不可说的阴私。 她其实不在意的。她的儿子自小聪慧,秋闱小试就拿的解元。 春闱再好好发挥,不用靠着赵家的门庭和关系,也一定可以给自己挣一份体面。 她甚至想过,豆子记性不好也没关系。他们以后就支应一个小家户,简简单单的。 可,那是天家的女儿。那是先皇后裴家的女儿。她的零露…… 她突然想到,她清早让人告诉她的儿子,豆子上了苍茫山的事。这会儿,他们或许已经遇到了。 她知道她儿子的心意,伸手去推动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妇人心里堵得难受。 他若不是赵家的儿子,一个山野村夫。静蕙公主回到霞飞,遇到的所有的困苦和为难,都会有别的人替她扫清。他帮不上她。 他们最终只会越行越远。到那时,她的露儿,是否能甘心放下? 可,若。他是赵家的儿子。他的父亲是皇后党,赵家和陈家扎扎实实严丝合缝地绑在一起。 她的兄长是皇太子,她天然地站在了赵家对面。她们该怎么办? 妇人的脸色青白一片。 “大娘,您别多想。”邬贤见了不忍心:“是我强人所难了。不论你作何选择,我都懂得你的为难。我妹妹亦会尊重你的决定。” …… “小姐。” “叫我姐姐。” “姐姐。” “恩。”邬曼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石碑,就是觉得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你一路上支支吾吾,到底要说什么。问你又不说。不说又要不停喊我。小七,你最近很奇怪诶。我明明记得毛虫是个话多的姑娘。” “小姐。”白七气急败坏。又改口:“我们就这样把大公子丢在外面了吗?你还是觉得信不过他吗?” “没有。我只是不习惯和他同行而已。我以前都没有和他一起。” “明明,你以前都和他一起。”白七小声嘟囔。 “毛虫!我听到了。”记忆里没一起出过门嘛。 “小姐,你这样偷偷撇下大公子。我总是提心吊胆。”白七扫了一眼周围,见实在没有什么可埋伏的地方,才又放心地说: “如果不是不信任他。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他给你输过血,你心里觉得不能面对他?” “你对他这么好,是要报答他,救我命啊?”小七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邬曼震惊了。“当时是不是只有他和师兄在?” “对啊。可是大公子,不是。是神医大公子当时不是就没醒过来吗。逝者已矣,我们应该珍惜活着的人。” “当年师父去的时候就是血亏之症。师兄是给我用了他的血,他才会没的。毛虫同学,不要胡乱把恩记到别人身上。 再说,就算要报恩。那也是我的事情。师兄临走的时候,一定是很信任他的,所以只要他不要做出什么事情,我也会很相信他的。 小七,你听懂了吗?我不需要你替我去报什么恩。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和你更自在一些。我会相信他,以后会更相信她。 你以后乖乖的,不要被这些奇怪的报恩的想法左右了你的天性。好吗?” 白七乖巧地应了声好。还想再说什么,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这山上竟然可以走马。白七果然是个傻子,邬曼看了眼白七。 白七确认只有一匹马经过。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身体却立刻进入了警备状态。 疾驰的白马来到两人的视线范围内,才停了下来。 “嗨。好巧啊。我是小酒。两位怎么称呼啊?”白面书生翻身下马,边说着,边将马栓到一边的树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荒郊野外的,遇到一个粉面书生。白七心里略过了山精吸食人气的故事。对着笑面书生,拔出了刀。 “我叫毛豆,这位举着刀的是我妹妹,她叫毛虫。”邬曼礼貌地回了个笑,“我妹妹脑子不太好。你莫怪。” 脑子不太好。白七复述了一遍。 “毛豆配酒,天长地久。”书生自以为烟波传神地给了个媚眼。“哈哈,我们果然有缘呢。” 果然。白七心想。 第二十七章 接你回家 毛豆配酒,天长地久。 呵。还是一样的味道。邬曼看着眼前书生模样的赵零露,又想起了那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赵零露说完低下头,耳尖泛着可疑的红,“曼曼,你看。咱们是不是很配。” “可我是没有草头的曼呀。可见我们实在没什么缘。” 白七握着刀,抵在自称“小酒”的赵零露身前,阻止他进一步走近。“你离远一些,这里是私人地盘。” “毛豆姑娘,我不是坏人。”赵零露在一旁,进不敢,退又不乐意地和白七僵持着。 看着有几分好笑。 邬曼也不拦着。只看着人发笑。 她印象里,赵零露是一个古板,又有些保守的人。偶尔说一两句玩笑话,也总是先把自己逼得面红耳赤。 如今再看他,倒像是那层原本很薄的面皮慢慢厚了起来。敢对着白七那把闪光的白刃,油嘴滑舌。 倒是有趣。 邬曼却也不理他,只看着白七与他斗嘴。装作依旧不认识他的模样,也不管他满嘴胡话。 以前她什么都不记得,愿意身边多一个朋友,多一份于她来说,总算难得的温情。 可是,她现在要回去了。她其实是存了心思,想要赵家的。她特意去了那座小院,去给邬贤看了那座特别的村庄和特别的院子。 看到那样的大娘、丫丫,甚至是这样的赵零露,她终究不忍心了。 她不愿意,他们被她拉扯到那些恩怨里。 正说着,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苍茫山上这一处私人的陵墓,知道的人极少。毕竟那座日夜有人守着的皇陵里,还葬着她娘的衣冠。 白七没有收回锋利的刀,视线紧盯着赵零露。身体却紧绷了起来,耳朵在听着远处。 邬曼的视线穿过赵零露,看到了那条曲折的山路。 赵零露找到这里,是那时候他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的。 她那时候在山里迷了路,还失着忆。是他捡了她。后来师兄找来了,带他离开。走之前赵零露跟他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曼曼,你记得要回来,零露会在这里等你。” 她后来又来过很多次。总是匆匆的来,又匆匆地走了。有好几次,他终于追上来,她都没有认出他。 伴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邬曼看到最前头的,是他的舅舅。 “舅舅。”原本瘫坐在草地上没个正型。邬曼看到骁骑最前头的是她的舅舅,跳了起来。急急往前奔去。 白七紧盯着身旁的这个别有居心的登徒子。 手边动作纹丝不动,却还是顺着邬曼的动作,看到了紧跟着裴国舅后头的锦逸王邬贤,以及再落后小半步的裴三公子。 又看了眼身边已经惊愕在一旁的白面公子。白七看着已经跑的有一段距离的小姐,终于还是收起了刀。 “舅舅,舅舅”邬曼急急跑到马前,仰头看着急急被喝停的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裴瑞明急急喝停住马儿的时候,邬曼早已跑到了跟前。“跑什么?”他翻身下马,板着脸,想再训斥两句。却伸手揉了揉面前小姑娘的头发。 温声与她说:“到多久了?多大人了,做事情怎么还是如此急躁。” 邬曼盯着舅舅有些柔和的眉眼,眼珠子就一动也不敢动。她拼命想要忍住,大睁着眼睛,泪珠子还是一滴滴落了下来。 再睁大眼睛也不管用了,邬曼有些气。急忙大笑出来,匆匆忙忙把头瞥向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把泪水擦干净。 “舅舅怎么来了?我也才到,正陪着母亲呢。” 后面跟着的邬贤和裴三公子也陆陆续续下马,跟着的二十来只骑兵把马匹安顿下来。 裴瑞明柔和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板正了脸。“我先给阿姐上柱香。” “阿姐,我来看你了。我这次是来接豆子回家的。”裴瑞明声音洪亮,跟他的姐姐告着状: “小豆子长大了,也长了本事。她现在会护着兄长了,有人欺负烨儿,她就敢冲着人攀咬。也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她受了很多委屈。但现在也很会闯祸了。她做事果断狠厉,还不留余地,赤着双拳就上去跟人撕扯。她什么也不和我们说, 有些事情,我查到了,有些事情,我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尚能给她描补一二;不知的,我不知道外面还有没祸端。 阿姐,她现在行事随心所欲。不怕绷着自个儿的牙,也不怕为了颗瓦砾伤了自己。我害怕我护不住她。 阿姐,我很想你。我害怕护不住她,以后下去了,没脸见你。” 裴瑞明说的很愤慨。说着说着,也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哽着嗓子,上好香。回头看着邬曼,才又瞪了眼。 一路上的心惊胆战和怒气,自从见着这个外甥女,悄悄消了去。再和长姐说两三句话,又勾起了他一路上听说的那些事时的惊怒。 她怎么可以这么大胆。是奔着过一天少一天的想法,就这么去燃烧自己吗? 他气的很。又怒又气,又很心疼。 想到出门前,父亲反复叮嘱,要平安回来。他辛酸得很。 “接你回家。”裴瑞明对着邬曼,言语简单,直接。 啊?邬曼想起来,她刚才顺口问过,舅舅怎么来了。她只是顺口问问。她知道她要回去了。 等舅舅上完香,邬曼才注意到一起来的,有大皇兄,还有三哥。也不是才注意到,只是之前被舅舅的指责说的有点上头。 羞得她没好意思抬起头。也就错过了一直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打量她的眼神。 裴瑞明也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赵零露的。 赵零露对着他恭敬地做了个晚辈礼。眉眼中倒是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只以为是谁家的小辈,也没在意。 于是也略微点了点头,表示见过了。 赵零露这个时候,面上艰难地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内心里鼓胀胀的慌张,几乎要崩不住溢出来。。 他还没有好好和她重新认识。 怎么又是要回家?上一次,她喊着他“零露哥哥”,总爱跟着自己上山、下山。那时候也是有人来接,说是要回家。 再后来,他就好似一直在追逐她。那么多次,明明咫尺的距离,她却根本不记得他。甚至于连个认真的眼神,也不肯给他。 他的视线,从那声软糯的“舅舅”声开始,就没有从裴瑞明身上移开。 等到裴瑞明看过他,又不甚在意地移开视线以后。他也跟着移开了视线,一点点打量了身后的邬贤和裴三公子。 邬贤他是见过的。当时说要上山,他还去找过这位兄长。他拒绝了一起上山。 当时他还以为是兄妹关系不好的原因。毕竟他也和家中的妹妹关系不好。 原来是等着家里长辈。 他扫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骁骑,又细细地看了裴瑞明身上很低调,但却处处不平凡的装束。 他果然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啊。 第二十八章 三张书契 赵零露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还没有清醒过来,就立马又自陷入那种分别的惆怅中。 裴瑞明连问了好几声要不要一起回霞飞,他也没能反应过来。 他急急忙忙跟着上山,还没来得及回去见过母亲。更想不到她的家人会直接问他要不要一起回霞飞。 他又看了眼那个自始至终,连个正眼都少给的女子。 “你们是霞飞人?”赵零露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他记得她说过,她住在山里。 他以为,像娘亲那样。 邬曼没搭理他。邬贤有些物伤其类的怜悯:“不是。不过以后可能会定居在霞飞。” 想了想,不忍心。他又补充了句: “家里打算给妹妹办笄礼。” 赵零露错愕的表情没逃过邬贤的眼睛。他刹那的慌张和不知所措,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邬贤觉得自己像个给女儿挑选夫婿的母亲。想到这个比喻,他急忙转过了头,不再看赵零露。 邬曼看了眼邬贤,依旧没说话。但裴瑞明眉头却因此深锁。 如今的霞飞啊 …… 牙行里放出了三张书契。一套宅子,一个庄子,和一间铺子。 不是什么豪宅旺铺,不夸张的说,铺子算是很冷僻地段,根本不值几个钱。但挂出来的价格却高得惊人。 在这套书契被一位行商买下后,又以三倍的价格重新挂牌出现在牙行。只因为这位行商在举家迁至霞飞城时,途中不幸遇暴风雨,船毁人亡,全家十七口无一幸免。 买下这套书契的第二位买家,是个姓常的客商。客商在买下书契的第二日,就被人抬着去了牙行,想要退回这套价格不菲的书契。 牙行当然没能同意。客商倒也爽快。确定不能退回书契以后,以购买时十倍的价格要求重新出售这套书契。 如此这般,等这套书契第三次再出现在牙行的时候,价格变成了初时的三十倍。 三十万两黄金,折合白银就是三百万。 这件事被炒得极热。但却不全是因为这样离谱的价格。这套书契还有个故事。 “大哥,你说那套宅子真的是先皇后之灵护佑着的吗?”陈中天盘着腿,把脸凑到兄长面前。 “那么偏的庄子、那么偏的宅子。先皇后怎么会守着一座空着的宅子呢。再说了,她上有高堂父母,下面还有儿子女儿,中间又有兄弟姐妹。 若是真的有灵,怎么也不至于,就去守着这两三张破书契。 可是,外面传的实在邪乎。说是头一会卖出去,买的人家,全家都没在了。 第二回卖出去,当天晚上,就断了腿。大哥,你说先皇后真的是因为心里有执念,不肯去投胎转世吗?” “无稽之谈。”陈大公子敲了敲棋盘,“我看你还是好好看些书,也别寻什么下棋的幌子框我了。” “每次都输,真没意思。”陈中天果然把棋盘上两色的棋子推成一团:“大哥,你就不好奇吗?你说那个宅子真的是先皇后以前常住的宅子吗?” 陈大公子低着头,挨个把白玉棋子放进黑白两色的罐子里。“是。”他见过她的女儿偷偷翻墙爬进去那套宅子。 “先皇后不是应该住在皇宫吗?”陈中天想了想又说:“再有之前,也应该住在裴家?” 陈大公子默了默,并不打算和他解释。没有说话。 见兄长不愿说,陈中天看了眼兄长的表情,又试探地说:“听说公主要回皇城了。” 陈大公子手上动作一顿。没说什么。 陈中天接着说:“要不我们把宅子买下来?” “哦?你竟然买得起?”陈大公子转过身,就对身后的小厮吩咐:“阿理,上次三少爷看中的那方红丝砚呢?” 阿理脸上堆满了笑:“我这就取来。”说完飞快地跑开了。 “我看你倒是不缺银钱。这劳什子的红丝砚,你也大概看不上,不如还是赠给小妹。想必她也喜欢。” “大哥!”恼羞成怒地喊了一声大哥。陈中天看了眼陈大公子的眼神,又装着可怜:“我哪有什么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自从谷越城回来,我的零用就都被阿娘收缴了。 每月领着那一点碎银子,我现在连请阿布吃饭的钱都没有。不信,你问问竹子。 竹子,你来说,我最近是不是连碗酒都吃不起了。” 陈中天指了指身旁的竹子,陈大公子看着陈中天挑眉。分明不信: “竹子,你来说说,你们家少爷私房钱是不是都叫母亲收走了?” 竹子弯着腰:“少爷原来藏在床头底下的私房银子,的确都叫夫人收走了。 最近再没有请客上过酒楼。” 我没骗你。陈中天立马摆出一副,快要穷死的可怜模样。 “不过他藏在靴子、棉裤里的,勉强还够每天下午去茶馆里打听霞飞的热闹。”竹子慢慢地又补了一句。 “竹子!”陈中天伸出脚就要踹他。 竹子反应却更快,一溜烟就跑到了门口。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身对着里面福了福: “大公子,我去给我们少爷取砚台了。” “恩。你去。” “大哥,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你有呀。你不想帮她把她娘的东西买下来吗?”陈中天提溜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陈大公子横了眼他的傻弟弟:“她的事情,你不要跟着掺和。” 陈中天不服气。“可是你不买,别人也是要去买下来的。你都不知道,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宅子要被别人卖了。” “传成什么样了?那样的价格,再加上先皇后显灵这样的话传出来。还有谁肯买,又有谁敢买?”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知道。”陈中天兴致勃勃,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凑。“说是先皇后藏了富可敌国的宝藏,还有一支以一敌十的奇兵。 当年先皇后可是跟着上面那位爷一起打天下的。说是藏了许多的私产,不然当年怎么就能仅凭一己之力又建育幼院,又是兴女学。 说当年公皙氏手里掌管了一只精锐奇兵,根本没有收编到边防军。先皇后留下了信物,本打算交给她的儿女。 可是当年走的突然,还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先皇后就走了。所以,东西最后都留在了那间宅子里。 先皇后才会心存执念要守着宅子,把东西交给她的后人。 财帛动人心呢。你说,当年那样滔天的权势,得留下怎样的财富啊。 富贵险中求,是不是总有人按捺不住,要去试一试?” “无稽之谈。”陈大公子有点生气。 第二十九章 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另一头的太宰陈希也很生气。“简直是蠢货。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怕是冲着静蕙公主来的。”孙詹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太子身边将军府、承恩伯府盯着的人太多了。如今再多了个神医,一时间恐怕很难找到突破口。 公主再回到皇城,韩阳城、蔚山,甚至白皙氏未必不是太子的助力。为今之计,只能抓紧公主这个机会。” “简直愚蠢。”陈希怒斥了句。“原本有越王府满府的人填在里头,她来了便也是天家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你们倒好。不说再刺进去两分,倒顺着、帮着就把这颗骨刺拔了。 千方百计要引她回来是你们。人既要回来了,你们偏在这皇城里搞这么多的小动作。 真的以为姓陈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这是天子脚下!” 孙詹事垂着眸子,说着很平静的话:“正因为陈家已经站得太高了,所以才更不敢心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蔚山始终是个隐患,断没有养虎为患,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你放屁。”陈希气极,骂了一句浑话。“这次的事,是谁的主意,娘娘还是戬儿?” “是臣。”孙詹事一动不动,像是一座低着头的雕塑。“谷越城那么多人,不能白折在里头。” “那就是娘娘的主意了。”陈太宰努力平复了心中的怒火。 “娘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离儿、景儿是她的女儿、外孙,可也是我的亲外甥、亲甥外孙。 难道我这个做舅舅、做舅姥爷的不心疼。 先不说谷越城那场大火还没有定论。就是真是他们做的,他们一早就离开了,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没有证据。你们不仅没有证据,当初出手的时候,还留下了很多的尾巴。 三番两次不能成事,就该更警惕些。还在这头上动歪脑筋! 如今你们还不知道收敛,等着天家察觉。那之前那些,不是我们做的,便也是我们做的了。 你们以为搅乱了这池水,就能够浑水摸鱼吗? 别天真了。天家会抽空这池水,现在是谁伸手,就能剁了谁的手。” 孙詹事垂眸沉思了片刻。又说:“如今这情形,娘娘也始料未及。太宰怕是误会娘娘了。 行商沉船的事情,并非我们所为,我们至今也在查。只是船毁人亡,线索寥寥。 而那个断腿的常掌柜,更是蹊跷。说是醒来就断了腿,诸事不知。” 孙詹事又说:“如今甚嚣尘上皆传这书契藏宝,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做了这推手。非娘娘所愿。” 陈希沉默了一会儿:“毕竟是裴后生前住着的宅子,未见的就是空穴来风。 只如今一动不若一静,书契的事情你且盯着些。别再枉做多余的事了。” “有劳大人了。”詹事说着便退了出去。 陈希自己又呆了会儿。想起查到的这套书契的由来。 当年裴后出事,那时候的霞飞太热闹了。急流勇退的百里氏、奋起直追的陆氏,以及锋芒毕露的陈氏和崭露头角的朱门。 他们急着划分势力,忙着吞下胜利的果实。竟不曾留意过,那样多的产业,悉数被清理、变卖了出来。 要不是…… 要不是这样原本不起眼的三张书契。谁能想到,先皇后那些庄子、铺子,如今皆在百姓人家。 百亩的田地被划分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给不同的人家。成片的山林,也修建了果林、跑马场,转给了育幼院,转给女学院。 那些零散的铺子、庄子,甚至小山包,也因为急于转手,而售价极低。 当年她是真的想要让她的小公主远离霞飞城的,裴皇后甚至不惜惹怒天颜。 陈希又想了想谷越城里发生的事。 这次大概是真的错了。 …… 赵零露始终没等到单独和邬曼说话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下山的时候她的哥哥会来送他。 他来时以为能有机会重新相识,觉得飞扬又轻快。离开时,又觉得步履沉重。 他牵着马,觉得缰绳重若千钧。 他翻身上了马背,觉得肩上千斤重担。 他觉得呼吸很不畅快,又觉得前途渺茫。 想要就此放手,又心有不甘。 锦逸王在一旁陪着,叫马儿也踱着优雅的步子。大概就此一别,江湖两相忘了。 …… 裴瑞明带着邬曼,找了处茅舍安顿。边走着边随意地问:“怎么,他们有问题吗?” 邬曼摇了摇头,却没再说话。 洛疆森林的那次,其实十分危险了。她当时昏迷着,但当时情形听许宁提过却不难猜。 她的食物当时只有身边那几个人接触到,但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陆跃跟了她许多年,却在那时候刺伤了马,引起马狂躁。 动乱也是先从内里开始的,等引起了小规模的骚动后。刺客才趁机近身,刺伤了大皇兄。 她其实不是不信邬贤,相反她很相信他。 如果不是他,那时候昏迷着的她未必能从那样缜密的布局里逃出生天。 况且,他是百里师兄信任的人。 她只是面对他时,总忽然会有种奇怪的感受。她说不出,但又真的很害怕。 至于赵零露,赵零露有问题吗? 他是霞飞赵家的儿子,赵家当然有问题。可是他从来没有瞒过自己。 那是她浑浑噩噩度过的那些年里无意知道的,他没有在意,她亦然。 只是终究,她不忍心罢了。 “你离开次日,越王府走水。满府人都没了。” 邬曼点了点头:“路上听说了。出行前,越王府在给王爷守灵。有没有可能是意外?” 裴瑞明表情又严肃了几分:“文庆殿烨儿中毒那次,听说王府里上吐下泻。不是你动的手?” “杏儿姑姑做的。”邬曼皱了皱眉:“但我不懂,不过是泻了几回。” “那时候我以为,她只是要掩人耳目。毕竟”邬曼原本想说,毕竟她害死了师傅。 可下一瞬,她想到了另一件事:“毕竟越王是她自己选的人。 或许,她那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去替背后那人顶罪。” 裴瑞明已经从许宁那里知道了,是她一手算计了朱启祥的命。还以为她说的“背后那人”就是朱启祥。 “养不熟的白眼狼。”山间的傍晚也已经很凉了,裴瑞明给邬曼披了件狐狸毛斗篷,不想再聊这个人。 “走水之前,也是全府先病了一回。上一次是人为,我看这次走水没那么简单。 未必不是有人针对你而来。你以后行事,定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第三十章 芳华易逝 春雨覆新绿,暮色笼旧城。十四载柴胡玄参。檐下幼燕院中冰,又一岁,了无痕。 滴滴织梦网,点点候初晨。落细雨,清风拂山门。庭院深深长明灯,三两句,归声声。 有个小女孩,生来坎坷。她的母亲,和父亲博弈,哥哥是筹码,而她是牺牲品。 她母亲可怜她曼曼人生路,有千难万险待攻坚。取名曼曼,甘愿她一生平凡简单。 而他,从小聪颖过人,原本是一个家族的希望。 因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深意重,被自小教养研习医术。 被父母百般欢喜过继给了一个特立独行的疯子。 他说,往后你的每一日都不会安生。于是极随便地替他改了名字叫:“百里居危”。 百里居危,那是百里家族的嫡长公子,是神医谷蔚山上怪医的衣钵传人,是民间极富声望的神医。 可惜,大约是取的名字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所谓的父亲,每日给自己下了许多奇怪的毒,只默默地指导,几排书柜,何处药田或可能得到解药。 那个被称呼为父亲,又是师父的那人,又不遗余力地毒害自己唯一的小师妹。解毒的责任也全在自己一身。 也曾想,大概累赘的师妹死了,他便就真的解脱了。 他偷偷地调整了给师妹解毒方子,窃以为总能叫她吃些苦头。竟无济于事。她的师妹,分明毒入肺腑,却又像是百毒不侵。 他与师妹相依为命。父亲如是说。好似父亲从不存在。好似他和师妹只有彼此。 直到梁安二十年,父亲终于离开了自己。他们相依为命。 梁安十一年,那时候他十三岁。 他偷偷带着师妹跑下了蔚山。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回到了蔚山。 他有话想要告诉父亲,父亲也有事要对他说。 他喝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自己。 他其实心里最喜爱、最尊敬的父亲,终于一双眼睛只看向了自己。 平日里最爱干净的父亲衣袍上沾染了血渍,他不甚分明的轮廓再不见往事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苍白的唇色丝毫也掩不住他有些落寞的笑容。他看着自己是笑着的。 眉眼里却透着让人看一眼就心疼的不忍。 他笑了一瞬,没再笑。看着他,像是陷入了沉思。 百里棋云笑着的时候,脸上层层叠在一起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狰狞。百里居危有些想哭,却也没有追问缘由。 父亲匆忙下山,原本他不知缘故。但他看到了他从那里走出来。知道了她娘亲死去。 那些缘由,就不难猜了。他曾经说过的,换血或可能接蛊毒。 所以才会,虚弱成这样。可是脸上呢 ……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想。“是谁”他有许多话想问。只最后问了最迫切的两个字。 “子瑜。邬曼是我厚着脸皮为你求娶的妻子。我若是熬不过,她便是你的亲人。” 百里棋云倚着床头,看着身体一点点衰败,手背上青筋突显,缓缓握着了百里居危的手。 “这些年,我总算不负所托。把你培养地很好。作为报答,你把脸送给我。” 肯定的语气。百里棋云说完不待百里居危回答,猛地抽出匕首,在少年的手腕处划出一道不浅的伤口,又很快按住手背上突起的三处。 一只胖胖的蛊虫破体而出,缓缓顺着血液钻入小百里的身体里。 相似的眉眼一寸寸老去,百里居危看着原本苍白的脸庞,好似被揉成一团渐渐皱成一条条沟壑。 蛊虫侵入身体刹那的刺痛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吓得呆住了。 “师父。” “这只蛊叫‘芳华’,我养了六年。如今,实在无力再养了。 子瑜,请你代我将它养成。代我照顾好你的师妹。 蔚山交给你和曼曼,我还算放心。若终有一天你护不住了,就送她回韩阳城。“ 百里棋云晕倒的时候,百里居危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 手腕处蛊虫包快速爬动扯动着皮肉一寸一寸的剧痛。全身血液滚烫着仿佛时刻准备着暴起。 他握着已经干瘪的属于师傅、属于父亲的手,哭得泪流满面。 “父亲,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心疼我的。” 你从来不会心疼我的。 百里居危佷疼。 心痛如刀绞,怕失去了父亲。 身痛若刮骨,因为身体里那只还不熟悉的蛊。久痛难耐,终于也昏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里,养了一只蛊,名叫”芳华“。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自此后,百里居危再不复少年,他是蔚山上的神医百里氏,是芳华的一碗口粮。 百里居危醒来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昏迷未醒。他难得有了和父亲坦然共处的时机。 他用手描摹着父亲脸上的轮廓,那里粗糙,坑洼又难看之极。 每一处,都是他以后的样子。 …… 回霞飞城那天,天气很好。清晨的阳光,很温和。透过一片片叶子、绕过一棵棵参天大树,邬曼看见白七脸上印出了深色的色块。 再没有闲庭信步、曲径通幽那样的心情了。 她很熟练地上了马,跟着舅舅不快却也不算慢地走在队伍中间。 大约是马蹄声惊了蝉鸣,林间原本热闹的知了哑了。邬曼忍了好几次,终究没有再回头。 一路无话。 下山的时候因为骑了马,又加上多了许多人随行。邬曼没有特地再往丫丫家里绕。 裴瑞明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的时候,邬曼想了想,随便吃了张饼,选择了继续赶路。 赶到路过的第一个城镇的时候,突然下起来了大雨。天色却很早。 裴三找了家酒楼,把大家安顿下来。 邬曼挑了间靠窗的雅座,留了一条细小的窗缝。 凉爽的风吹进来,伴有轻微的尘土的味道。小镇不大,行色匆匆的路人不时从楼下走过。 裴三站在过道边,低声和身边的亲信交代着路上的补给。穿着差不多长袍的随从跑上跑下。 裴瑞明和邬贤坐在邬曼两侧。酒家的小二候在一旁,边上了茶水,边一股脑唱出了店里的特色菜名。 邬曼透过细小的窗缝看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雨却越下越大。 她转过头就看到了裴瑞明看向自己的眼神。笑了笑,就听到邬贤已经点好了菜。 一道惊雷,就是在这个时候直直地向房间里的人劈了下来。 闪电骤临,邬曼惊呼了出来。邬贤却更快一步凑近邬曼,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雷声就在耳边炸开了。 邬曼被惊吓,活跃跳动的心脏,在邬贤专注的眼神安抚下,慢慢也平静下来。 裴瑞明在闪电掠过的那个瞬间也被惊住了。听到邬曼惊呼,看向她的时候,邬贤已经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被惊雷吓住了,不算丢脸。他这么想着,却还是体贴地偏过头,看向了别处。 小镇也像是受这道雷惊吓,噤声了一瞬。又慢慢恢复如常。 第三十一章 霹雳惊雷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雷雨天邬曼还是很怕打雷。 邬贤能感觉到手下那双耳朵凉凉的,八月的天,哪怕下了雨,这样凉凉的耳朵还是让人觉得舒服。 而比手上清凉的触感更舒服的,是那双直直望过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干净的让人忍不住直想往里看。她大睁着眼睛,懵懂的眼神望着你。 那里面没有猜疑,没有不快,更没有恼怒。而这些猜忌、不快甚至恼怒,是近来她最常给他的。 十分难得的乖巧。他看着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不带眨眼地往他的眼里看去。 他没舍得放开手,更没舍得错开眼。他想,或许还会有第二道雷的,她会害怕。 “别怕。”他细声说。 果然,又闪过了三两道闪电,炸出了几声闷雷。大雨也紧跟着倾盆而下。 邬贤放下了他捂住邬曼耳朵的手,又在她头上揉了揉。 邬曼早在第二道惊雷时就回过神来。只是觉得就这样似乎感觉也不错,所以没有另做出什么反应。 待他揉了她的头发,她愣住了。未免有些奇怪?! 看到邬曼的眼神,邬贤也愣住了。他没解释。只自然的把手收回,放在膝盖上。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他摩挲着掌心,感受着它们适才的温度。心里痒痒的。 他忍不住咧开了嘴角。裴瑞明回过头来就看到邬贤转瞬即逝的笑容。 再看过去,又像是不曾出现过。 雷雨来的又快又急,用好了饭,略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雨停了。 裴瑞明急着赶回去,还是决定等天黑了,在下一个城镇落脚。 出门的时候,邬曼就看到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马车。她偏过头,就看到了裴三对着她笑。 “出门的时候原本备了马车。只是急急忙忙赶去谷越城的时候,听说公主已经离开了。 往苍茫山的路上赶得急,又怕追不上公主。倒叫公主跟着我们一路受苦了。”裴三恭敬有礼地解释。 “三哥客气了。”邬曼看着裴三和裴世隽相似的眉眼。温和的说:“一路上辛苦三哥和舅舅了。” 裴三听完邬曼的话,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切了两分,也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 “一时间许多东西置办不及,车架简陋。委屈妹妹了。” 白七扶着邬曼爬上了马车,像是都想起苍茫山下的那辆牛车,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车舆内铺了几层茵,摸起来很柔软。虽然才下过雨,但遮着帘子的车舆里还是有些闷热。 角落里摆了小盆的冰。车里放了新鲜的蜜桔和几碟子糕点。 从谷越城来的路上,邬贤也说要找辆马车。那时候,她说太扎眼了,没有同意。 到后来要上山的时候,他们也顺着她找了辆牛车。 如今这马车虽说简陋,却比来时舒服地太多了。邬曼掀开了帘子,看着外面因为放晴,又热闹起来的街道。 “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邬贤骑着马走近。 “没有了。都很妥当。只是车里闷,我随便看看。”邬曼弯了弯眼角。“这些日子,皇兄辛苦了。” 邬贤一直阴郁的表情,也慢慢就舒展开。 准备出发的时候,裴瑞明骑在马上也晃荡到了邬曼的的车前。 “曼曼,我们准备启程了。” “嗯。”邬曼伸手要放下窗帘。“舅舅,什么声音?” 什么?像是有人叫“毛豆”? 裴瑞明转过头,看到越来越大的声音传过来,有个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向这里奔跑。 看清楚来人,邬贤先一步驱马上前。“赵兄。” 赵零露像是跑的很急,鞋面和裤腿上还沾了少许的泥。 等到他来到邬曼面前时,白七早已撩开了帘子。邬曼一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赵零露先是冲邬贤再三拱了拱手,又朝着裴瑞明长长的作了个揖。 赵零露起身,却是先转过头,对邬曼微微拱了拱手:“毛豆姑娘,在下安镇赵零露。” “零露哥哥,我叫邬曼。''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没有草头的曼。”邬曼看了眼赵零露肩上挎着的小包裹,笑得促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赵零露窘迫着脸,连忙转过头向邬贤看过去。邬贤面上看着像是丝毫不意外,但是裴瑞明若有所思。 “世伯。”赵零露急忙又对着裴瑞明拱手作揖。 世伯?裴瑞明还在这两个人互相的自我介绍中,没恍过神。这一声世伯,倒把他叫的浑身舒坦了。 “前几日世伯问我是否要一同去霞飞。当时未与家母言明,不敢轻易应承。 明年二月春闱,零露有心一试。前几日解试放榜,家母便盼我能及早动身,安心在霞飞读书备考。 只这一路,路途遥远。家母不甚安心,总不能成行。 前日家母听说世伯正巧也要去霞飞,立时便将我赶出家门。企望世伯多加关照。” 说完,赵零露又是躬身拱了拱手。不问能不能同行,只说多多关照。 邬贤听后皱了皱眉。裴瑞明自然也听出来其中差别,却也没放在心上,只笑着挥了挥手。 “好。小小年纪便已在解试崭露风采。回到霞飞安心读书。春闱定能取得好名次。” 裴瑞明观之赵零露,眼神清明,心下不觉又满意了几分。 听到裴瑞明的夸奖,邬曼也很开心。“恭喜零露哥哥了,也祝零露哥哥春闱登科。” 邬贤看着邬曼绽放的笑容,也舒展了眉头。“恭喜赵兄在秋闱解元及第了。” 解元?竟不是一般的举人公子,是解试头名。裴瑞明大笑着连声说好。 邬曼亮晶晶的眼睛,笑眯眯地看向赵零露。笑着唤他,“解元哥哥。” 赵零露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邬贤。什么?她怎会这样唤他,是巧合吗? “解元哥哥,我就说你若参加科举,定能拿下头名。”邬曼冲赵零露眨了眨眼睛。 轰的一下,赵零露脑子格外分明起来。她记得了。不是旁人告诉她,是她记得了。他是她的零露哥哥。 赵零露重重的点头。“嗯。曼曼说的对。你等我春闱取得好名次。” 赵零露志得意满。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更加分明。你等我。等我取得好名次。 邬曼忽略了那句等,只肯定的连连点头。“一定会的。解元哥哥会取得好名次。” 赵零露重新换了身衣服,一行人才又动身。离开了镇子。 赵零露一身轻松。 第三十二章 零露同行 出发的时候,白七在一边扭扭捏捏,有话要说不说的样子。 邬曼装作没看见,使唤着白七说要喝热茶。 马车里有一套茶具,也能找到精美的陶器罐里放了一些炒熟的茶叶。热水却没有现成的。 车舆里放了个挺大的水囊,但喝茶,总归要沸水。其实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为难。 白七没说什么,转身就下了马车。等白七再回来时,就拎了一壶热水上来。 没等邬曼问,白七倒豆子似的交代起来: “本想沿路找户人家借些热水。下车碰到锦逸王。他知道小姐要用茶,找了别的人去。 我正打算先回来。王爷让我等等。等到借来了热水我就回来了。” 邬曼伸手自己泡起了茶,装作没看见白七偷偷看她。 白七见邬曼并不搭理她。也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问道:“小姐你猜,锦逸王留我下来干嘛?” “问你,关于赵零露的事。”邬曼没看白七。 白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却轻声和邬曼说话:“小姐,你是怎么认识赵零露的?” “嗯?”邬曼淡定地烫了第一遍茶。伸手撩开帘子,打算直接把水倒出车外。 “他怎么问的?”等邬曼倒好茶,泡第二遍的时候还是好奇问了出来。 白七神情有些古怪。“锦逸王倒是没有问赵零露。 他问我,小姐的身体最近如何了。问你最近是否有头疾。 又告诉我,说你们是在苍茫山相识的,说赵零露救过你。” 这样?!邬曼有点不明白。“嗯?” 白七想了想之前一直没想通的事情。索性把声音放更低问了出来:“小姐,你是不是都记得了?” “哦?” “小姐今日和赵零露谈及旧事。我很奇怪,你们像是很熟悉。 可我分明记得,梁安十九年,他拦车要见你。你让我们不要管他,你那时候根本不记得他。 前几日苍茫山上也是,你虽然装作不认识他。可他说他叫小酒的时候,你却很纵容。 那时候,你的状态十分放松。但这不合理,你对他毫不设防,我想那一定是很信任的朋友。 所以,你们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不知道。 自从蔚山出事,许宁在外,我在内。这一年里偶有两件事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但绝不会是这份信任发生的时候。 所以,小姐你一年以前就认识他。你们才会这样的熟悉。那么,小姐,你记起来了,是吗?” 邬曼看着白七不敢眨眼地看向自己。“嗯。我们小七真聪明。” “不是小七聪明,是小姐没想要瞒着我。”白七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把一碟子点心放在茶几上。 邬曼闻了闻茶香:“我干嘛要瞒着小七。” “小姐不怪我轻易就相信了别人吗?我以前还不明白,为什么小姐醒来,对锦逸王那样的戒备。 今天他问我你的身体情况,我也只当他关心你。可他告诉我赵零露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不安好心。 一年前蔚山出事。当时我见他手腕处伤口颇深,就想着,大概是大公子实在没办法取了他的血救你。 又加上后来他时时守在我们身边,护着小姐。不计成本,不思回报。我总觉得,他对待小姐的这颗心是真的。 可他告诉我,赵零露救过小姐。小姐,赵零露是救过你吗?”白七说到这里,问邬曼。 “不曾。我和他相识是有别的缘由。” 白七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见过我们驱赶赵零露,定是知道了我不知你们之间的事。 现在来跟我说话,不过是想要借我的口,告诉你,你们之间莫须有的故事。如此说来,这个赵零露,倒也未必可信。 他分明才来到小姐身边一年的时间。我都不知的事情,他凭什么笃定可以骗到我? 我就真的蠢成如此这般,叫人看轻吗?”白七越说越气愤,总是被小姐说傻,真的很委屈。 “嗯。小七不蠢。”邬曼笑着捏了捏白七的圆脸。 她以为在他表现了对赵零露那样的熟稔后,邬贤一定会来问问自己。 想不到竟没有。他向白七打听自己的头疾,向白七讲述她和赵零露的故事。 赵零露救过她?当然没有。是她捡到了离家出走的赵零露。 她那时候想起了母亲,实在太难过了。又刚好碰到了没有父亲的赵零露,她觉得他们两都是可怜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曼曼,以后我来娶你。我们就做彼此的家人。” 她还没能反应过来,师兄就找到了自己。正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 “恐怕不行了。曼曼长大以后会嫁给我。我们有婚约的。”百里居危那时候像是很生气,板着张脸很吓人。 那时候他们才多大,邬曼认真的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那是哪一年。 只记得她那时候还没能长高,和师兄说话,总要高高地仰起脖子。 她怕师兄生气再不许和赵零露玩耍,只好骗他。说自己偷跑出来,差点出事,是赵零露救过她。 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 师兄于是很好脾气地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要做的事吗?我会努力帮你达成。” 赵零露当时回答他说:“我想要父亲,可以陪在母亲身边。可以吗?” 那时候师兄没有回答。只又重复他们有过婚约:“我和曼曼自小一起长大,以后也会相携终老。 父母期望我们余生幸福,替我们合过八字,写下婚书。所以,我不能让你以后娶她。 但你若于她有恩,便也是于我有恩。我暂时还不能帮你实现愿望,但我会记在心上。” 那时候年纪轻,不懂得这样的情话感人。却也知道师兄说他们有婚约了。以后婚嫁不能自主。 师兄一直以为,他于自己有恩的。所以,也早早就查到了,他是霞飞赵家的儿子。 他的父亲是赵氏家主。他的愿望何其的难。但他从没有说过,办不到。 邬贤说,师兄死了。许宁说,她也看见了。 但邬曼就是总觉得,那个鲜活的生命好像还在。那个人说: “你于她有恩,便也是于我有恩。” 邬曼红了眼睛,听着白七在琢磨邬贤的过往事,没有回应。 她不想怀疑他了。他知道只有她和师兄知道的事,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别人知道的事。他关心她的身体。 她又听到赵零露的名字。赵零露啊,年少的玩笑话,被风吹一吹便也就散了。 他说她既已有婚约了,便要做她的哥哥。这样以后便也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真是个温暖的词。 第三十三章 霞飞轶事 赵零露在那声“解元哥哥”中迷迷糊糊地就跟着一起上路了。 待他想起“邬曼”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离开了安镇很远。 毛豆不是真名,想不到一开始的毛曼竟然也不是。 邬曼。邬是国姓。恐怕是个小郡主啊。 赵零露曲膝抱着腿,才为难了一下,没忍住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记得他了,记得她说,他若是去参加科举,一定能取得好成绩的事情了。 那她是否还记得他说过,他心悦她。她呢,她心无芥蒂地对他笑,是不是就说明,她没有因此恼怒他。 那他还有机会,他是她的零露哥哥。能走近她,就是还有机会。 赵零露想到了她的兄长。他说他叫毛光澈,呵,一家子骗子。 他又想起毛兄送他下山路上。他说,她师兄一年前突然离世,她悲极,忘记了前尘。 说她不记得他了,旧事尽忘。希望他不要介怀。 他说,她和师兄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深。以后也会结为眷侣,骤然失去至亲,她不能承受。 她的兄长特意来给自己说明原委。他知道她早就不记得往事了。他兄长却不知道? 是真不知,还是假作不知? “邬”姓在赵零露心头转了个圈。以后待毛光澈,他只如往常就是了。 邬贤不知,这头赵零露已经决定把他当作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当然,邬贤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 霞飞城最近很热闹。 最初的三张书契,依旧没有转出去。但如今却不再那么惹眼了。 牙行里涌现了一大批山地、农田、民宅和旺铺的契书。 价格都出奇的高,有的高得离谱,却也有些只比市价多出来两成。 都和先皇后有些渊源。 有先皇后和天家年少时一起跑马的山脉。山如今已经划片转给了好几户农家,牙行里书契便也挂出来好几张。 农民靠着田地吃饭,本是极不容易出手的家产。近郊还算肥沃的农田,也挂在牙行。 几十户如今再不是佃农的庄稼人,如今也肯出手转卖手里的农田了。 说是,当年他们只是租用先皇后的田地。 事前有约定,条件相同的农田若是耕种出产最好的人家,就可以获得田产。 朴实勤劳的庄稼人,通过租用田地维持了生计。又因为无偿获得的产量不低的农田,过上了殷实的生活。 如今他们表示要用把农田转手的方式,把这份好运传递给更多的人。 还有许多的民宅。 原本连在一起的,错落有致的前后院、亭台楼阁,规整的书房、花厅和暖房。 被重新规划成了一个个居民住宅群。里面是一个个相互独立,又彼此毗邻的小宅子。 不知愁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相熟的人家,隔着一条小径,人情往来。遮风避雨的小屋,是一个个家的港湾。 如今,他们也一起拿出了宅契。要给别人一个家。 热闹的胭脂铺、成衣铺、点心铺、酒家和茶楼,依旧做着人来人往,肉眼可见的日进斗金的生意。 而铺子的地契和房契却还挂在牙行。经过牙商一遍遍舌灿莲花地吹捧,这样那样的故事,回转流传。 一时间牙商遍布霞飞,霞飞经济看上去一派繁荣。而这片繁荣之下,许多许多的泡沫,一戳即破。 …… 许宁到霞飞已经很久了,自从越王府朱氏一门被一把火烧成了没落权贵。 没有了长公主邬离,没有了越王世子朱云景,更没有了白杏儿唯一的血脉朱云翳。 许宁留在谷越城查了几天这一系列事情的蛛丝马迹。直到朱有有赶回了谷越城。 查到朱有有的人在谷越城里,一点点细密又周到的,在寻找那些天关于越王府的真相。 许宁没有多做停留,处理好谷越城的事情,就先一步赶到了霞飞。 她到霞飞时,正打听到贵族世家里流传出来的,关于先皇后的传言。 说先皇后给太子留下了能动摇国本的财富。又给公主准备了百万雄兵。 当时流言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流言诛心,又用心险恶,偏偏却叫人无计可施,无处着力。把太子、把静蕙公主架之于火上。 许宁独自坐在院落里,撑着头,眼看着一枚还泛着绿意的叶子,缓慢地飘落到她身前。 不知不觉,快要入秋了。许宁算着时间,想到要回来的邬曼,心头微微一松。 “许大管事,玲珑阁的东家今天又来了。说要见见管事儿。”常掌柜杵着拐,走起路来还跛着腿。 许宁瘪着嘴:“他要见管事儿的,你去见见他就是了。” “岐山上撞伤我腿的人,被他们找到了。”常掌柜轻声说。 刚到霞飞的时候,正闹出先皇后手里掌握着大量的财富和权势的流言。 许宁当时焦头烂额,正撞上那时候突然传出来三张旧地的书契。 流言遍地都是。指鹿为马,点石成金,轻易就能将昌央国先皇后的小公主,高高地捧起,又重重的摔下。 那时候恰好逢上了买下宅子的行商在水上遭了祸。隔几日常掌柜在岐山收购草药的时候又正巧被惊马撞伤了腿。 许宁那时候,一时急智。找了个身形和体格与常掌柜差不多的人,稍作妆点,买下了那时候已经被炒到很高的契书。 然后又叫已经伤了腿骨的常掌柜上门退契。 常掌柜的腿骨是真的重伤了,那套书契也是实实在在被他们买下。 那套书契既然敢卖天价,她就敢卖出比天价还高的价格来。 叫明白人,能把这出阴谋诡计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四下的手脚太多,谁也不知道都有谁。为图便利,顺水推舟也是情势所迫。 可若是,真的有人看到了常掌柜在事前已经伤了腿。 恐怕,这满城的动荡,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能在她的身上撕出一道口子。 她不怕她把自己陷在了危局里。她怕她不仅没能解决这样心怀叵测的霞飞乱象,反倒把公主推进了这潭寒池里。 叫霞飞城埋葬了那个还是个小女孩的静蕙公主。 嗯?“他说什么了?”许宁正了正衣冠,坐直了身子。看着常掌柜,又追问: “知道玲珑阁是谁的吗?” “玲珑阁是先皇后创办的。”常掌柜想了想又说: “前些日子,城中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家找上牙行,要卖庄子卖铺子的时候。 我们也暗中调查过,可惜总查着就断了线索。只说是一个小少年。 当时这家玲珑阁的地契和房契,也一并被挂到牙行售卖。所以也没有多做留意。 你看,有没有可能,这位玲珑阁的东家,就是这个背后之人?” 第三十四章 有一个人 背后那人?始终差一点,总查不到的神秘人? 常掌柜又接着说:“他们说想见见管事的,没有恶意。 他们说,岐山上撞伤我腿的人是无意伤到了我。虽然是无心之失,毕竟给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伤害。 他们把人交给我了。” 许宁侧过头,心想,这不像是常掌柜做的事。“什么人?” “是宰辅的三公子。”常掌柜犹豫了半天。 “他们说是陈三公子撞伤了我的腿。留下他,这事就闹大了。” 许宁听到是陈中天。倏地站起身来。“不会是陈中天,他没有这样的谋略。 若是陈家在幕后做这么多事,那,他们想要做什么?” 常掌柜满面忧色。“只怕他们手里确实有那个撞伤我的人。能证明我伤腿是事前。 他们不愿把人交出来,却偏偏拉出陈三公子,让我们无可奈何。 若说是敌,陈家大可以说我们自导自演。把霞飞的乱局推到我们身上。 可若说是友,不该算计,把根本不可能的人推出来。实在不够坦荡。 就怕是陈家还有后手。” 许宁听完,也沉默了。 想了想,许宁又问:“之前查到的背后之人是个小少年?玲珑阁的东家有没有可能是这个陈中天?“ 许宁心头有点乱,理不出来头绪。“不对。不是他。瞒着陈家,他做不成这件事。可若是陈家,陈家不会这么做。” 常掌柜没有说话。 “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我如今实在不便见人。”许宁想了想,才有开口:“常掌柜,这个月十五申时,我会安排人在商枝铺等他。” 常掌柜了然:“好的,我会安排。” …… “少东家,常家那边说是,十五的申时,在商枝铺等您。“玲珑阁的大掌柜,坐在一侧檀木椅上,抿着茶。和朱有有汇报。 朱有有早在这之前,已经知道了消息。也并不觉得意外。“他们的管事不会去,那天,你就代我去走这一趟。” 玲珑阁的大掌柜姓唐,因为曾跟过大小几代的主子,如今又两鬓霜白的关系,大家又叫他唐老。 唐老最初只是个跑腿。后来是白杏儿给了他机会,跟着学了些管账的本事。再后来又成为了大掌柜。 白杏儿甩手让唐老做掌柜的是在越王举家迁到谷越城的时候。 先皇后那时候许多事已经不记得了,但把手头的产业变卖是很久以前的想法。她手札上记录了许多要紧的事,和要紧的人。 霞飞的天太小了,她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先皇后见过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向往。白杏儿见过了庙堂之高,所以也向往。 她用私产买下了很多先皇后的产业,她知道他们还会回来。 如今,朱有有回来了,她的女儿代替他们回来了。 “少东家,如果真是公主的人做的。你真的要出手对付公主殿下吗?”唐老迟疑了一下: “小姐生前最是怜惜她。她对先皇后有愧。一定不愿见你们这样。” 朱有有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看着唐老,“我还没想好。我不信父亲会把娘亲推出去挡罪。也不信兄长真的忍心烧死全家的人。 邬氏再可恨,那些孩子毕竟还小。还有朱云景,虽说他年纪小,心思深沉,但兄长毕竟与他一处长大。我不信他这样做。” “该怎么办?”朱有有双掌十指交叉置于身前,“唐老,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全家的仇,不报了吗?” 唐老也不忍心再劝,只又委婉地说:“谷地大火怕是另有隐情。事有人为,必会留下蛛丝马迹。” “恩。我知道。”朱有有松开紧张的双手,指尖轻轻敲打着桌子: “不管是谁,能烧掉一座越王府,还不让人察觉。绝对不是泛泛之辈。我们蛰伏下来,总能抓到那人的尾巴的。” …… “赵兄。” 赵零露不用回头,也知道喊住自己的人是锦逸王了。 已经连着行了三天的路了。他每次偷偷溜下马车,说要骑着马换换空气的时候,总是能被毛光澈喊住。 哦。对了。那个自称是毛光澈的人,原来是锦逸王。他如今也知道他的妹妹不是什么小郡主了。 那是昌央国唯一一位辞了封号和封地的公主,静蕙公主。 他还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找公主叙叙旧。谁知道,竟每一次都会被抓住。 “王爷,好巧。马车坐久了有些闷,我想去寻静蕙公主聊聊天。要一起吗?”赵零露带着讨好的笑。 锦逸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赵零露骑在马上,微微拱了拱手。又自顾地来到公主的马车旁边。 他轻轻敲了敲车厢,待白七掀开帘子。就舔着脸对白七笑,冲着马车里的人轻声说这话,却不再叫公主: “曼曼,坐久了有些饿。你车上的点心还有吗?能不能再给我尝一点。” 邬曼于是也伸出头。看到邬贤面无表情跟在赵零露身边。好笑地对赵零露说: “点心还有,我一个人便也吃不下这许多。不如,路上也不甚方便,不如我叫小七,装一盒子点心送到你的马车上。” 邬曼又转过头,笑着对邬贤说:“皇兄,你要不要也来一盒,” 邬贤原本面无表情地跟在一边,听说有自己的。诧异地向马车里看过去,“也好。”原本冷冷的面孔,一丝丝爬出些可疑的笑容。 “只是皇兄,你骑着马,怕是不便饮食。不如我让小七送到零露哥哥的马车上。你们一同食用。” 裴瑞明原本替邬贤也安排了马车。只是邬贤说自己习惯骑马,便也同裴三公子一起,一路都在马上。 “不必如此麻烦。”赵零露笑嘻嘻的看着白七,又弯了弯嘴角:“何必如此麻烦小七姑娘。 不知道曼曼车上可还方便。不如我和王爷一道再用些茶水回去。点心虽好,可是光吃着总是容易干,听说公主车上还有热茶。 若能再用一碗热茶,那这一路实在值得。” 白七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不要脸。”却面无表情地听见邬曼笑嘻嘻地说:“好啊。” 简陋的马车上,又重新坐上了赵零露和邬贤。丝毫不显拥挤。 白七用热水烫了烫杯子。又重新泡了一壶茶,学着邬曼的样子,倒掉了头遍。 说着馋点心的赵零露,却没看桌上的点心。反而伸出手鼓捣着邬曼无聊时,拿出来放在一边的白玉棋子。 “曼曼刚一个人在下棋?” 第三十五章 左右对弈 赵零露惊叹的问出声,邬贤于是也看了过来。看完又觉得似乎不足为奇。 邬贤伸手捻了块点心,又转回自己的视线。耳朵却认真地关注着两个人的对话。 “我哪会什么与自己对弈,不过是随便摆了两边的棋子罢了。”邬曼笑吟吟的,又伸手重新摆上棋盘。 “一路上实在无聊,我见着马车上还备有白玉棋。忍不住拿出来摆弄一二。” “我也是见猎心喜。”赵零露忙伸手帮着摆出棋盘,又从垫子上拿出棋子。“曼曼,我们好久没下棋了,不如你陪陪我?” 不要脸。白七心里忍不住又吐槽了一句。蹭点心还人提u嫌不够,要上马车来喝茶。茶没见喝,现在倒要跟着下棋。 下完棋,天该黑了。到时候怕不是要跟着一起用膳。 赵零露长得高高大大的,说出来的话,却很像卖蠢。更像是撒娇。 他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出来软软的话,也不让人生厌。 邬贤听着都觉得耳朵一热,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邬曼。 邬曼眼神清明,瞧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却听见她说: “那可不行。零露哥哥,你棋艺精湛,总是赢我有什么意思?不如你与我皇兄对弈。 我皇兄也很擅棋。你若败给了他,我便再陪你下两局,叫你好歹能赢了我挽回点颜面。” 赵零露听完,并不觉得受到冒犯。她说,他会输给锦逸王,他定会输吗?倒未必。“王爷,不知零露能否有幸,与王爷对弈一二?” 以前她每次输给自己,也很爱说这样的话。路边遇到有人摆了棋盘,也会很顽皮地说: “零露哥哥,不如你与他对弈。山外有山,你输给他也不算丢人。毕竟外面世界很大。” 倒是白七听完,脸色很奇怪地看向了邬曼。王爷擅棋?她从没听说。只知道锦逸王在蔚山上请了老师教导。可是棋艺?她却不知。 想不到小姐心里怀疑王爷,连棋艺也可以拿来试探。 不愧是她喜欢的最最聪明的公主。 白七心里脑补了一大通。邬贤内心也不太平静。 邬贤怎会听不出邬曼和赵零露的亲近。只是这时候,他却没有精力在意这些。 邬贤脑子里,是被那句“我皇兄也很擅棋”震撼到了。邬贤擅棋吗?他印象中并没有。 邬贤因为妹妹中毒,花了许多精力去学习中草药。资质却实在一般。 除了医术,他还很爱权谋,老师教导的时候,他最关注霞飞形势和各世族的故事。 她说,“我皇兄也很擅棋。” 邬贤点了点头,也重新跪坐在棋盘的一端。和赵零露分坐在邬曼的左右两侧。 邬贤眼前飞快地略过一些模糊的剪影: “师兄,你棋艺真好。我明明有棋艺这么好的师兄,干嘛还要学棋啊。” 记忆里有个穿着红纱裙的少女,她背着小红布包,歪在矮凳上。摇着自己的手臂。 “师兄,不如你帮我看看这个残局。真的好难啊。” 他顺着手臂上的那只小手,再往上看到了八九分像的眉眼。只不再是一身红衣似火。 素色的绸缎穿在邬曼身上,也还是那样亮眼。 “皇兄,你在想什么呢?我刚已经夸下海口,你可要替我赢了零露哥哥。”贝齿一张一合,邬贤回过神来,就听到邬曼说出的话。 原来赵零露已经先下好了一子。 她说她擅棋,她知道了吗?虽然他从未想过要瞒着她,甚至曾经很期待她能猜到。 但他不敢想,她真的知道了。 这说出去谁敢信啊。 他死了,他又生了。还是在这个,他原本嫌恶的人身上复生了。 没错,他本嫌恶他。嫌恶他做事情没有脑子。 嫌恶他,天生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可又感激他。感激他的身体,让他重生了。感激他有这样的身份,能守在她身边。 如今他什么也不敢再求。只要能守着,他就知足了。 “王爷?”赵零露轻声唤他。 邬贤收敛了神思,朝着棋盘上孤零零先下下去的棋子看了过去。顺手就放下一子。 邬曼用双手撑着下巴,也认真地看了两人你来我往。 果然是好难啊。想不到两人能战个势均力敌。 邬曼连着给自己添了好几回茶,又亲自动手,给两个哥哥,分别添了几次。 看了眼天色,真好。 按照他们这样的一局时长,想必,她是不用再陪赵零露下棋了。也不用再输给他了。 真好。 咚咚。车厢里传过来轻轻的叩击声。白七掀开了帘子,轻声唤了声:“裴三公子。” “快到霞飞了,最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路。我们打算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父亲让我来问问,公主稍后要直接在马车上摆膳,还是下来走走。” 邬贤和赵零露都听到了车外的声音,于是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赵零露偏过头,看着邬曼的眼神,透着股谄媚。 白七心里又骂了句:“就知道。” 邬曼看了眼胜负还难分的棋盘,又看了眼邬贤装作不在意的神色。 没再看赵零露。邬曼凑到窗外,“零露哥哥和皇兄还在对弈。三哥,麻烦到时候将他们的膳食,一起给我。我们就在马车上随便用一些。” 邬曼看着裴三点了头,转身就走开了。才又回过头,看着两个人:“晚些,你们要不要一起在车上用一些?” 赵零露笑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很得意地对着邬曼:“曼曼最懂我心思。” 笑着说完想到旁边还坐着邬贤,忙又描补:“我和王爷这局棋,尚没有分出胜负。实在没有心情用膳。只是公主好意不得不从。” 白七白了一眼。 邬贤看着赵零露,有点惊呆了。嘿,这人。他怎么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邬曼却已经拉了拉他袖摆:“皇兄。你呢?不会介意,我跟三哥,先帮你们安排上了。” “恩。”邬贤又坐直了些身子。 “恩?恩是什么?”邬曼笑着逗他。“真的介意啊?那我去与三哥说,皇兄想必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不爱与我们一起用膳。” 邬贤看着她收回了拉着自己袖摆的手。他看着她的手,又把视线挪向她不停在说着话的嘴巴。恩?她说什么? 她好像不一样了。 意识到邬曼说了什么,他忙拉住邬曼作势去掀帘子的手。邬曼转过头,眼神里透着调笑。 他忙又缩回手。重新坐回棋盘前。 “不会。有劳了。”邬贤耳根泛起了红云。 意识到脸上开始烧起来,邬贤心底一沉。又嫌恶地唾弃了自己一番。脸色又是一白。 不过眨眼间,面色又恢复如常。专心看向了棋局之上。 第三十六章 有点意思 尺素鱼传旦月初。曾十载,霞飞路。初一十五寻归处。 山高水远,情移事易,回回期日误。 黄耳偶书拂断弦,戏语频频年下卒。十六载是伏枥路。 临别寄语,天涯归心,自助者天助。 本来就在打量邬贤脸色,邬曼没错过那些瞬间的精彩。 有点意思啊,这么会变脸。 邬曼了然地点了点头,无聊地端起了茶杯。状似无意地说了句: “我看你们一时间倒分不出胜负,只怕要等到晚上找城镇借宿的时候用饭了。” 赵零露不以为意,依旧不缓不慢地落下一子。才开口:“那你等会儿别管我们。晚上再陪我们吃点热乎的米饭。” 邬贤手微微顿了一下,又收回来。他也跟着拿起了手边的茶,细啜慢饮了一小口。 眼睛却没从棋盘上离开。等他喝好茶,也很利落地走好了棋。 赵零露跟着落子。 邬贤紧跟着落下。 赵零露又落子。 邬贤依旧很快地跟着落下棋子。 赵零露高高举起了手,犹豫再三,却没能再动手。 他看着邬曼苦笑。“输了,你还陪我下吗?”他如今看出来了,他棋艺恐怕确实不如锦逸王。 输便输,其实他并不怎么介意。毕竟那是她的兄长。 “不陪。”边说着,邬曼边侧过身子,帮赵零露重新再落下一子。 “你们这盘棋委实无趣。皇兄有心相让,你偏又有心想输。人生如棋,一切未必尽在你们掌控。” 赵零露看了眼邬曼下的那手棋,诚心地赞叹道:“我确实是技不如人。 不过想不到曼曼棋技竟这样好。我不知道王爷竟然一直在让。 不过,想不到你以前竟也是刻意输我。” 赵零露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曼曼,我是不是心胸狭小,竟要你假意输我。” 邬曼却没理他,重新跪坐到棋盘山,邬贤的对面。 她脸上挂着得意的神色:“皇兄,不如这局,我来代零露哥哥和你下。可不许让我。” 等到邬贤点了点头,沉思的时候。 邬曼才安抚赵零露:“零露哥哥,你棋艺高绝,偏又痴爱下棋。 可我若总赢你,难免不好拒绝陪你下棋。 可你知道的,我爱热闹。不爱总坐于一处,伤腰的。” 赵零露笑了起来。“可你知道的,我爱热闹。”听到这一句,赵零露脑海里是陪她捉鱼捕蝉的画面。 不是因为要回霞飞,大概她也是坐不住的。 可是又很不一样,他想了想,她现在真的很不一样了。她能这样安静地坐了一路的马车。 邬曼和邬贤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地厮杀。 赵零露挪到了一边,和邬曼并排跪坐着。 棋面上两人争锋相对,棋局外,两人心平气和,稳如泰山。 “师兄,你要输了。”邬曼抬起了头。 “嗯?”邬贤疑惑地看向她。 什么?赵零露和白七皆神色莫辨。 邬贤桌几下的左手用力捏了捏裤腿,又慢慢松开。他缓缓抬起头,表情更加柔和了几分。 “想念子瑜了?”子瑜是百里居危行冠礼时,怪医取的字。蔚山上知道的人却不多。 白七不知道,赵零露更不知道。 但邬曼说出“师兄”两个字,他们也猜到说的是百里居危了。 赵零露听说那个人死了,却还是小心地观察着邬曼的神色。 邬曼注视着邬贤的眼睛,轻声笑:“口误了。皇兄别介意。 只是我师兄棋也下的极好,我会下棋,得有一半算是我师兄教的。 如今人既不在了,这局棋我可得认真地下。不能堕了我师兄的威名。 皇兄,你再这样相让,会让我觉得你好像不觉得我和我师兄可以做你的对手。” 活着的人可以玩笑,可以消遣,但对故去的人不敬?却还不能够。 这局棋太难了。 看着棋盘上两色的棋子各成一股势。邬贤认真地再落一子。 红子再次陷入绝路,黑子却柳暗花明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邬曼又看了半天棋局。“这是死地了吗?” 赵零露也端正了坐姿,在邬曼求助的眼神移过来时,摇了摇头。 邬曼不死心,又转回过头,再问:“皇兄,这便是死地了,对不对?” 邬贤叹了口气,迎着邬曼希冀的眼神回答:“是。你要的死地。我给你便是。” 这话说的。赵零露心想,这个王爷真不会说话。 果然,说完就听到邬曼嚎啕大哭。 这谁听了不伤心难过。 从前邬曼也很爱哭,只和如今大不一样。以前邬曼大哭,闻哭声,却不见哭意。 如今,她一双眼直直地瞪着邬贤,眼泪横流。赵零露心里又埋怨了锦逸王一番。 是瞪着?赵零露没觉得输了棋就哭有什么丢人,毕竟王爷说话太伤人了。 邬曼边哭着边小小的挪动着双腿,往邬贤身边移动。 赵零露看着她一点点的小动作,邬贤也看着。 邬曼不在意,等挪到邬贤身边。邬曼又伸手扯了扯邬贤的袖子,却没敢看他。 带着哭腔,她吸着鼻子,小声地唤他“皇兄。” 邬贤绷着身子,真怕她哭着喊他师兄。她要是真的喊他师兄了,他能应吗? 可不应,她哭的这么伤心。况且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邬贤没敢多想,能不能回应的事情。待听到这声皇兄,身子就软了下来。 他看着她拉扯着自己的袖子,却没敢抬起头来看自己。邬贤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零露想把邬曼拉过来。 他发现她的皇兄有点恶劣。没看见她都哭成这样了,竟然笑得出来。 天家真的没有兄妹情吗?人心不古。 听到笑声,邬曼拿起手中宽大的袖摆,给自己细细地擦了把脸。 白七手里拿着热毛巾,见邬曼用邬贤的袖摆认真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她还是凑过来,给邬曼轻轻地敷了敷眼睛。 赵零露对着邬贤疯狂地使眼色。 邬贤没再看赵零露,但终究是没再笑得那么明显。 “以前我师兄也总是这样,下棋总不肯让我。”像是才发觉当众哭了一场,邬曼有些尴尬地解释。 赵零露于是了然的看着邬曼伤心难过。看着她红了眼眶,看着白七在一旁给她擦脸,擦干净手。 但眼泪又流下来时,邬曼很自然地伸手扒拉出邬贤的另一只手。拿出他宽大的衣摆,又极其自然地擦拭眼睛。 赵零露看着止不住流着眼泪,却又自己笑起来的邬曼。心想,简直没眼看。却忍不住盯着她那双哭红了的眼睛。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方手帕,却始终没有掏出来。她在为那个人哭。 让她哭一会儿。 她一定很难过。 第三十七章 一见天颜 静蕙公主回到霞飞那天,陈三公子被罚跪了祠堂。 他终究没能见到邬曼。 不仅是他。就连裴家来人,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马车进了城门。又被宫里人接进了宫里。 白家的人也迎到了城门口,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原本坐在马车中的白七走了下来。白家接回了白七。 许宁带着木梅、木兰、木竹和木菊候在一边。传旨的袁公公满面的笑意,却再没让一人靠近车舆。 陆然和陈治昭混在人群里,陪着看了一场热闹慢慢散场。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带着赵零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赵家。 裴世隽没和裴家人一起,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地方独自喝些凉茶。他望着皇城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 从前,他们送她离去;如今,他们又盼她归来。 …… 诺大的皇宫,可真荒凉。邬曼在宫门口处下的马车。 自称是袁公公的人,走在前头。挺直着腰。 不忘好意提醒:“姑娘,宫中重地,请谨言慎行。” 邬曼低着头。姑娘。重地。谨言慎行。 她素来知道他不喜欢她。原来,凉薄至斯。 邬曼低声应了句好,没去理论。她是昌央国的静蕙公主,五岁时有韩阳城做采邑。 当今天子说她贵而能俭、无怠遵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仪静体闲、兰情蕙性。赐她“静蕙公主”做封号。 她有御赐圣旨。就凭此,足以治他不敬。 邬曼没有发作。她如今只身一人。邬曼于是想起了,圣旨。 她把它交给了蔚山上的那个公主。她代她应付过许多她不愿意应付的人和事。 如今她还好吗? 越走越深入,却依旧不见一人。邬曼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幸好没有带上小七。一步步迈进光线并不好的宫殿里时,邬曼就想到。 梁帝是在偏殿见的邬曼。说是偏殿却很大。邬曼没进过宫,不知道这是哪里。 说来好笑,如果不是偷偷跑出去过几次,她恐怕还没见过她的父亲。 父亲。她一步步走近了深深的宫殿,看到了穿着素服的梁帝。 他坐在正中间,面前放了一张很大的檀木桌子。桌上放了盏大大的宫灯。 梁帝拿着折子,在圈点。见她进来,也未见停下来。 袁公公在一旁低低的咳嗽。 邬曼忙收回了目光,屈膝跪了下来:“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空空的宫殿里,安静地吓人。邬曼以头伏地,没有起身。 啪。梁帝把折子随手扔到了桌上,脸上冷肃。 邬曼低着头,没能看到。 “起来回话。” 邬曼慢慢的起身,就听到一道浑厚的男低音在宫殿里盘旋:“给这位姑娘搬把椅子。” 邬曼没有再说话。有沉闷的开门,和关门声,细碎的脚步声。 “这位姑娘”沉闷地砸在心口。五岁那年,他说:无诏不得回霞飞。 十四岁了,他诏她回来。称呼她“这位姑娘。” 她抬起头,满腔的委屈和失望注入了眼眶。她想问问他。 “想知道原因?”梁帝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 像是嘲讽。 “阿袁,去唤曼儿过来。” 邬曼木木地跟着转过头去,再转过身。却看到袁公公手里捧着本已经摊开的手札。 那是阿娘的字。 “这是矜萍的字,你素来喜欢收藏她的物事。想必能认得出来。”梁帝和睦的脸色,笑着打量她的表情 矜萍是先皇后裴雅的字,邬曼很小就知道。也知道阿娘有记事的习惯。 她伸手接过手札,那是梁安六年的旧事。手札上写着: “梁安六年冬月廿九,小雨。 杏儿诞下了女儿,她和小朱都很难过。孩子还那么小,却要与我一般,余生与蛊为伴。 她说孩子既没能逃开,她想让她与小公主相伴。我思来想去都以为不妥。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已亏欠她太多。但孩子还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况且,杏儿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又怎么忍心叫她再失去一个女儿。” “梁安六年腊月初七,晴。 棋云今天跟我说,漠北这个时候正在大雪。千里冰封,孩子们可以在湖面上奔跑嬉戏。 冰下有一串串气泡,天地间都是一片白茫茫。他说,有些匠人会把大块的冰刻成可爱的模样,站在街头巷尾。 我认真想了想,觉得应该有趣。如今,我去不成了。 豆子还很小。夜里她哭了两回。奶娘没有喊我,我却知道。 余生唯愿她,一生平安顺遂,平凡而自在。” 这两篇,她看过。收在蔚山上,她的书屋里。 邬曼抬起头,就看到袁公公捧着的手。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札合起来,重新放到袁公公的手上。 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抬起来,向着梁帝看了过去。 “这是我的手札。怎么会在这里?”垂下眼睑,复又睁开。她问。 “公皙晓鸥说你聪明,也不过如此。”梁帝看着她挑了挑眉。 公皙晓鸥…… “阿宁取了我的手札给你?” “放肆!”袁公公呵斥。 梁帝却摆了摆手:“无妨。今日没有旁人。不讲规矩体统。阿袁,你出去替我迎迎静蕙公主。” 邬曼转过身,震惊地转动着身子,视线追随着袁公公。他躬着身子,拱了拱手,然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她看着那个笑容和睦的人,内心一片荒凉。原来都已经找了人来替自己啊。那么,该是活不下去了。 梁帝又看着她笑:“手札从来也不是你的。 朕见你对矜萍倒有几分真心,心疼你没有娘亲疼爱。借你做个慰藉。 你不是朕和矜萍的女儿。那时候我们没有能力保护曼儿。所以,有了你。 于情,我们对不起你。所以朕给了你父亲无上的荣耀。朕赐他谷越城,封王封地。 于理。于理,这件事,没有道理。你替曼儿受了许多苦。所以朕可以在适当的范围内补偿你。” 邬曼听明白了。“不可能。阿娘从来都没有同意过。我就是阿娘的女儿。” 梁帝听完哈哈大笑。“没错,她没有同意。可她记性不好,认不得自己的女儿了。你想想那年腊月底,还发生了什么。” 邬曼闲时很爱看书,尤其喜欢翻先皇后留下的那箱子手札。写在手札里的旧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腊月,奶娘抱着自己偷偷跑回了家,说是家中的小儿子生病,她放心不下。 她又怕小公主无人照顾,所以便偷偷抱着公主回了趟家。 “梁安六年腊月廿一,晴。 豆子终于找回来了。” 邬曼脸色发白。“不可能。”她看见他肆意地笑。怒目圆睁: “你根本不爱娘亲。你编织这些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拿到阿娘手里的东西。 你收买了我身边的人,自然知道我不会为你所用。 你真的相信随便找个女子来,就可以代替我吗? 你凭什么相信,外面那些人,就会相信你,任由你摆布? 骨肉亲情在你眼中,也可以拿来利用吗?” 第三十八章 采薇郡主 去岁韩阳城蔚山,往来不息。丰盛三餐,家亲伴我多旖旎。 今朝风起始归乡,拟议欢期。九天城阙,喟然今昔是何夕。 梁帝听着邬曼斩钉截铁的指责,没有生气。 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自信,他笑了笑,不介意被怎样指责。不知道是因为没人会听到,还是因为他丝毫不介意。 他轻声笑,又仿佛毫不介意地说:“公皙晓鸥说你,身体大好了,恢复了记忆。 白沐虫曾说你,极其冷静自持。” 白七在白家行七,全名叫白沐虫。祖宗取名随性,虽不喜欢,却也从没人说要改。 许宁和白七,都是邬曼心里的一身盔甲,如今便也是她的软肋。 她没想过她们会伤害她,只是她难过,她终究要让他们为难。邬曼像只斗红眼的公鸡,眼睛里都是恼怒。 邬曼知道梁帝看出来了,当然她也不介意,她看出来了。 她做了十余年的静蕙公主,她已经担心受怕、披荆斩棘了十余年。眼前这人欠她的。 她知道很不合适,也知道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但她就是想要任性妄为一次。 她看着他,不屑地说:“阿娘希望我平安顺遂、平凡自在,为了她,我是该冷静自持。 但若陛下不肯,我如何冷静自持,也未必能够如娘亲所愿。故而何必委曲求全?” 梁帝邬清摇了摇头:“你若委曲求全,必能得尝所愿。你只是慌了。 我分明以礼相待。你也未必不知,我本打算善待你。 你只是心乱了。你慌了。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告诉你的是事实。 你很聪明,懂得用我的弱点作为你攻诘的突破口。 可惜,太迟了。你手边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曼儿的。而你,一无所有。 但于你,我尚心存一丝怜悯。你该庆幸,这丝怜悯,允许你今天在这里大放厥词。” 邬曼脸色又白了几分。“我不信。难道这些年,这些感情统统都是假的吗? 我身边经历过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邬曼想到了自己每每下山回来,依旧能看到那个她在学着原本她要学习的东西。 想到了阿娘看着自己,说:“不,你不是我的女儿。” 想到了那本手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感谢上苍。让我生下了健康的女儿。” 是的。先皇后的小公主生下来时,是健康的。而自己,怎么会是她?她从前没有细想,如今已由不得她细想。 她其实一开始就相信了梁帝的说辞。只是她不肯信。十余年,她霸占了太多原本属于静蕙公主的关爱。 那些直至如今,依旧叫她痴恋不舍的温情。 “陛下,静蕙公主到了。”门外是袁公公柔和的声音。 邬曼没再说话。她脑袋里放不下东西,也没办法思考。 她只是顺着说话的声音,顺着开门声,顺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看到了来人。 这人真富贵。穿了一身绫罗绸缎,戴了全套的首饰头面。 她张扬又美丽,挺直着腰,和身边躬着身子引路的袁公公,形成鲜明的对比。 “父皇。”邬曼看着她只略微福了福身子,就抬起头来。这张脸竟有些面熟。 梁帝笑着招手:“曼儿,坐。” 邬曼于是看着她坐到了原本指给自己的座位上。 她看着上首的梁帝,又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静蕙公主。 她往后又退出了一小步。她是谁?那么她以后是谁? “你是谁?”上前一步,走到进来的女子面前。 女子抬起头看着她。“静蕙公主邬曼。” 她转过头看到了梁帝点着头,眼底还盈满了笑意。 “那么我呢?我该是谁?” 女子看着她良久,又说:“那对夫妇没有给我取名。 我以前给别人家的女儿,当过替身。我也想有头有脸,有始有终,我给自己取名叫有有。 那户人家姓朱。我曾名叫朱有有。” 朱有有。她转过头,对着天子,大声地问:“那么我呢?我该是谁?越王府的遗孤吗?” 梁帝在心里又夸了一句聪明。但却敛了两分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越王府既然阖家烧毁在谷越城了。你也不必再去做什么越王的遗孤了。 关于谷越城,朕另有安排。至于其他细务,本也是他们替矜萍打理的私产,朕也会一并交给曼儿。” 梁帝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没了试探的意思。只随口敷衍: “至于你是谁,叫什么。随你高兴便是。你便是要在这采薇大陆上叫‘采薇’,也无妨。 朕还可以赐你一身荣耀。只不是强取了他人之物,朕都可给你。” “谢陛下。”听到此,她屈膝跪了下来:“采薇谢陛下赐名。” 采薇谢陛下赐名。 采薇。梁帝心里默念了两遍,倒是个好名字。没再计较先前的事情。 转身便吩咐袁公公拟指。 说无名氏救驾有功,赐名采薇,封采薇郡主,赐郡主府,赐黄金万两。 是日,静蕙公主和采薇郡主都被留在皇宫。 公主府和郡主府皆在修葺之中。 梁帝怜公主身体羸弱,久居山野,交由皇后承办公主及笄礼。待礼成,再迁入公主府。 采薇郡主如何。无人关心,无人问津。 采薇不知道是怎样结束这样难堪的觐见的。她随着那个被人称为静蕙公主的少女走到了宫殿门前。 她再一次看向了那个少女。她说她曾经名唤朱有有。她终于认出她来,那是蔚山上的公主。 原来自己才是她的替身。 她转过身要走开,被人拦了下来。“曼曼。” 她酸胀着眼睛,听见一旁的小公公轻声说:“太子殿下,奴才送采薇郡主去歇息。” 她看到那个静蕙公主由袁公公领着走远了。才转过头,看到了太子邬烨眼里的怜惜和可怜。 他已经知道了。她不是她的妹妹,她霸占了她妹妹的身份,受他多年守护。 “殿下。若无事,采薇先行告退。”她低着头,从太子身侧绕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邬烨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叫采薇?” 她点了点头,没敢抬起头。她眼中蓄满了心酸和无奈,落满了委屈的泪水。她怕她抬起头来,更加地可怜和丢人。 “采薇,朝华殿的冬青花快要谢了。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一起赏。 如今,说过的话,还算话吗?” “花既谢了,便赏无可赏。殿下,物是人非如今,再过两个月冬青该结果实了。去找合适的人同赏。” 说罢,采薇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第三十九章 白七白八 窗外扑簌簌,吹着风。月光透进屋里,格外地寒凉。 采薇打发了身边的人,独自坐在铜镜前。她看不清铜镜里自己的模样,脑海里都是那个自称曾叫朱有有的少女的面孔。 她起身把不远处的宫灯挪到身前。她看着铜镜中大大的光圈映在一边。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困扰,她其实很在意自己到底是谁。 可是有什么用?那位高高在上的人,替她决定好了她的身世。 她想了想那张圣旨上的内容。 她有了新的身世。她是救驾的无名氏。她是因为救驾被封的郡主,她叫采薇。 采薇是谁? 哦。她是采薇。再不是蔚山上的邬曼,也不是苍茫山的毛豆,更不是韩阳城的静蕙公主。 她是无名氏,采薇。 铜镜中印出一张小巧的脸。那张脸上,眉眼之间都是哀戚之色,下唇被牙齿深深地咬出印记。 那张脸上有一双通红的、流着泪水,却冷漠至极的眼睛。 采薇哭了很久。总想起年幼时爱哭,每次装了可怜,就可以骗一骗阿娘的抱抱,骗着师傅温柔起来。 还有师兄,他会无可奈何地陪着自己任性,也会背着她给他讲故事。 如今她哭得眼睛生涩,没人拧了热毛巾给她敷眼睛了,也无人再为她煮鸡蛋揉一揉。 她曾经满心要回去霞飞,追随着娘亲,就在娘亲生活过的城市。 而今,终于要得尝所愿了。却原来,要用所有曾拥有过的东西来换。 采薇挪开了灯,用双手揉了揉眼睛。她认真地又细细看了眼镜子里的面容。她若无其事地摆出一张笑脸。 镜中人苦大仇深的模样,跟着也柔和了几分。 她又扯开嘴角。镜中人就跟着做出了一个难看的像是笑的表情来。 她没忍住,又想哭。 看到了镜子里,是先皇后温柔的笑脸,她说:唯愿你平安顺遂、平凡自在。 阿娘,这样算平安顺遂了。 …… 八月的霞飞格外得热闹。宫中赏花宴办了两回。当朝皇后领着据说规矩上不那么好的静蕙公主,见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像是为了响应八月还在开着的花,以及各地陆续结束的秋闱。 各世家有年轻公子、小姐的人家,也陆续打着赏花宴、诗会,或是茶话会的由头。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热闹的宴席。 承恩伯府在八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承办了一场赏花宴。 回到霞飞的大半个月里,白七被母亲按着一日几回的量体裁衣。又被兄弟姐妹半压着、半拉着见客、逛街。 白七大清早就被白家老八从床上拉起来。收拾妆容、整理装扮。 自从苍茫山归来,她就好像和以前的一切断来了联系。兄长跟他说,静蕙公主被留在了宫中,陛下要给她办笄礼。 许宁在朝廷里领了差事。她如今是大梁的第一女官了。她改回了公皙晓鸥的名字,凭一己之力,以女户,在霞飞开府建衙。 越来越多隐姓埋名的公皙氏,在晓鸥的身边汇聚起来。 承恩伯府的赏花宴,白七给公皙晓鸥送了帖子。谷越城一别,他们在各自的俗世里,忙得不可开交。 白七陪在小八身边,迎着这样那样的人,说热络的话。她其实还很不习惯。 她像是从武侠梦中突然被惊醒了。自此后,要扮演一个名门贵女。 年少的时候,怎么就会以为。有了自己,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她见过了宫宴上亮丽的静蕙公主。那不是他们家的毛豆。她知道了她的身世,心疼她,但也见不到他。 她候在二门,想要问一问许宁。就听到行八的四妹和旁边的丫鬟咬着耳朵。 白八看到小七视线转过来时,没有隐瞒。“公皙大人直接去了前厅。她听说你有事找她,没有答应来见你。说是最近很忙。” 最近很忙。不便相见。 白七转过身,想起回到白家,做了许多的衣裳。却再没有做过一身男装。 母亲说:“你真的以为自己功夫了得,也以为男装扮相能以假乱真吗?不过是有人陪着你们玩闹罢了。” 原来她不是被家里寄予厚望的那个,她只是他们想要她这样以为。好让她陪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情表演。 她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或许在意,但却没办法只在意她。她终究和毛豆一样,只是一个幌子。 她收住了想要走开的脚步。又堆满了笑,陪在小八身边。 那些女孩子似有若无的眼色,轻慢略有些嫌弃的话语,她不是看不见,更不是听不懂。 只是如今,她无法在意了。 …… 朝华殿外,一朵朵小小的黄花蜿蜒着,攀附在特地给它们架起来的竹竿上。 冬青的花,一片片,都已经凋零。院子里有邬烨特地给妹妹移栽的桂花树。味道却浓郁。 池塘里的荷花如今也开得正好。今日是承恩伯府的赏花宴,他一早便打发了人片刻几遍地去请她一起过府。她皆不肯。 梁帝许她自由出入宫廷,她却把自己关在了小小的宫殿里。 一连十几天。她只用过些吃的,便呆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进入。 而静蕙公主日日皆有交际应酬,据说都交到了很合得来的手帕交。 他陪着那个他们说是妹妹的静蕙公主,熟悉这座皇城。陪着她留意世家里优秀的适龄儿郎。 父亲说,她吃过许多苦。 多到他无法想象。 但看到静蕙公主被追捧着,被父皇贴心关爱着。他只是替那个采薇郡主心疼。 她未曾拥抱过父亲,也不曾有个安稳的家。 邬烨最后还是没忍住,漫步走到了她住的宫殿前。 或许是因为储君身份的关系,或许是因为采薇本身也没有排斥过太子的靠近。 他一路走到了她的寝宫门前。 这个时辰,她刚用好午膳。她在房间里熬着日子。 “采薇,今日白七家里办了赏花宴,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看看? 许宁如今替陛下办差了。拿着朝廷的俸禄,养了公皙一大家子人。 百里奇如今回了蔚山。他心里也很记挂你,临走时还托我照顾你。” 采薇蜷缩在床榻上,她抱着腿。门外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耳边。 “静蕙……邬曼查出来,阿娘中毒的事情了。 是秦贵妃将蛊毒下在了大皇兄的汤水里。借着阿娘陪他用膳,中的毒。 大皇兄在山上几次三番下毒害你的事情,父皇也知道了。父皇很生气,篪夺了他的封号。 他原本也想来看你。只如今,他被禁足在外。 他让我来问你好。” 第四十章 太子哥哥 采薇没有回应,她耳朵里跑进去了很多话。但她不想听,也不想说话。 门外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他说,“大皇兄还不知道,你如今改名叫采薇了。” 絮絮叨叨…… 皇太子竟是这样话多的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采薇耳边终于清静了一些。她挪到门前,把门开了道细小的口子。垂着头接过外面送来的食盒。 “曼曼。” 她听见皇太子的声音。嗓子里仿佛要滚出“太子哥哥”这样喊过千万遍的称呼。 抬起头的瞬间,她听见了干涩又沙哑的声音唤他“太子殿下”。 她的眸子里,没有光。她拎着食盒,福了个礼。转过身,又重重地关上了门。 …… 太阳一点点沉到另一头。荷华站在空寂的院子里,陪着在门前守了一天的太子爷。 直到,静蕙公主从承恩伯的赏花宴归来。 邬曼来到富康殿的一路上,眼见着原来越偏、来往的宫人越来越少。原本一颗炙热、滚烫又凌乱十分的心,变得很酸涩。 看到太子的时候,她愣住了。“太子殿下。” 邬烨也愣住了,他来时没有带旁人,本没打算节外生枝。“皇妹来了。” 朱有有看了眼太子,忙低下头。又记起了,那时候大殿上,曾被许多人见证过她的新身份。是了,她不是父母不要的弃子,她原来是昌央国的静蕙公主。 她忙又福了身子,“皇兄。” 邬烨忙扶着她起身,“这里没有旁人,无须多礼。”他想起扶苏说起的那些事,这是他的亲妹妹,吃过许多苦。面上枯寂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 “我这几日会歇在朝华殿,皇妹初来有什么不适,可以去朝华殿找我身边的乔松。”邬烨细细地嘱咐。“想起父皇交代的差事,我还没有昨晚。我先回去了。” 邬烨离开时,又轻声对身边的宫女交代:“我先走了。荷华,这里你好好伺候着。” 邬曼看着太子殿下走得又快又急。等到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了。才又轻声对荷华说:“我来看看郡主。麻烦和群主说一声。” 荷华应了声好,才轻轻敲了敲门:“郡主,静蕙公主来看你了。” 不等有人回音。邬曼伸手推开了门。 荷华高举着手,没有收回。一时间,竟也没有拦着公主。正迟疑着,就听到静蕙公主说:“我与郡主说说话,你们在外面守着。” 看着榻上仰躺着的小小的人,向着自己看过来。邬曼友好的笑了笑。笑完,想起自己背着光,面前这人未必看得见自己。于是先开了口:“曼曼。“ “采薇。”原本躺着的人到来人,没有起来起来行礼,却微微坐起了身,借着靠枕歪在一边。她伸手挡着光,纠正来人的称谓。 “呵”,邬曼轻笑,“听说你二十三天没有出过门。”斜靠在一边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今天承恩伯上设赏菏宴,皇后娘娘带我去了结识承恩伯家的姑娘。” 邬曼伸手关上了门。原本摆着富贵游龙宫灯的灯座如今已经空了,只墙角放了一盏流着蜡泪的大红烛。灯罩胡乱地滚在地上,几张写着大字的宣纸散落一地。 原本就不那么亮堂的屋子,显得更暗了。邬曼没期待女子会回自己的话。她二十三天不言不语,也不出门这样的闲话,虽说叫娘娘封了口。 但皇后娘娘如今待她极亲,还是会不时悲悯的口气告诉她。她十分不想面对她,也知道她亦然。 “临行前,皇兄说,府上有些急事,让我安心地陪在娘娘身边。只是去见些世家的做派。我本以为,血脉亲情,该被顾念一些。 到承恩伯府的时候,承恩伯和伯府钱夫人迎在门外。他们家三娘子拉着四娘子冲到我面前,说有话问我。 你知道他们家三娘子是谁?”邬曼说道这里,低低的笑了一声“白家三娘子名叫白沐虫,四娘子叫白沐兽。这名字有意思?” 女子抬起了头,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 “听说是祖上取的名字。白家祖上是草莽出生,皇后娘娘说,原是码头上的脚夫。咳,说远了。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意思的名字就很好奇。多问了两句。 白家老大,叫白沐风,长得真是好看。笑起来两眼弯弯,就让人感觉像是如沐春风。沐虫和沐兽就是很看不明白。 但最好玩的倒还不是这些。承恩伯家的三娘子,拉了四娘子,就冲到我面前。问我,静蕙公主人呢?当时,就在承恩伯府的大门口,一大群的人,还有好些,恩,我也还没有眼熟的世家权贵。 陈娘娘就在后面的轿子里,看着白府把人带了下去。 她是不是很傻?原来她还不知道呢。” 邬曼说了许多,见女子表情渐渐凝重。又缓缓开口: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吗?”依旧没有等她回答:“原来我并不是越王府的遗孤。我是原来的那个你。 我来到霞飞成的那个月。你的许宁,她让我代替你去见玲珑阁的东家。 我本是来霞飞查找一个越王府被焚毁的真相的。碰到了城里有人在做局要害先皇后和你。 我娘亲。哦,不是。是白夫人,越王府白杏儿,她原来最爱你。我本想,她生前最爱你,我该成全她这份对你先皇后的忠心。 我用玲珑阁,越王府惨案之前,白夫人给了我留了许多东西。玲珑阁就是其中之一,我那时候存着对你的一份善念,帮你做了许多事。当时没想让你知道。 大约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最后这些也成就了我。我顺着一层层的明线、暗线查到了商枝铺。商枝铺有个掌柜姓常,常掌柜在霞飞做局,要陷你于不义。 我用玲珑阁少东家的身份,约了常掌柜背后的那人。最后却是你的许宁,她知道我来到了霞飞。我曾经许多年替你呆在蔚山上。她要我代替你去见见我自己。 那是你的许宁啊。曾经你们多好。我当时真的不敢相信。” “阿宁不会害我。”榻上的少女坐直了身子。她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抱毯,向邬曼看了过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静蕙公主哈哈哈大笑出声。“不会便不会。如今又与我何干。”她慢慢走向另一边的床榻上,靠边坐了下来。“你失落了,这么多年好像活在了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她看着少女面无表情,低声又说:“我很失落。十岁的时候,是阿哥找到我,他说,家里当年遗弃我是情非得已。说阿爹阿娘都很爱我,说我们原本有个哥哥,生下来就夭折了。 他自小体弱多病,不是体弱,是有毒不能根治。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偏偏处处受人辖制。若把我也留在越王府,阿爹阿娘护不住我。” 第四十一章 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你是怪医的徒弟,百里棋云他们父子待你最好。我想让怪医去给阿哥看看,但那时候,他们不肯。阿爹和阿娘都不敢。他们死过一个儿子了,他们胆小如鼠。 我央求你,替我治治阿哥。你答应我,但凡你有能力了,一定会帮助我医治阿哥。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高兴。 那时候越王带了他们的二公子上山。我真是太高兴了。”邬曼说的话很乱,称呼也乱的很。少女却听懂了。 “那是梁安十六年。”邬曼苦笑,“梁安十六年,朱启祥说;‘贱内给你做了条围脖。’ 那条围脖是长公主送给你的,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围脖里会藏了倒刺,倒刺上还抹了青藤砂。你忘记夜里要陪我偷偷去给阿哥治病的事情了。 我阿哥从来也不知道,我打算偷偷给他的惊喜。惊喜没有了。 只是后来,你越来越忙。我也越来越忙。这样那样的旧识、旧部、旧人要来见你。我穿着你爱的红衣长裙,扎着你喜爱的双丫髻,带着你不喜欢的面纱,做你厌烦做的事。 阿哥说他遇到了奇人,解了毒。以后没事了。再见不见你,便无所谓了。”邬曼眯起了眼睛,微微笑了起来:“那天,你看着我的眼神好陌生。你不记得我了吗? 许宁说,你如今都记起了。你不记得我吗?”她说的那天,是采薇回到霞飞那天。皇帝陛下找见了她们。 少女低下头,皱了皱眉。“你是有有。你喜欢看书。你和大皇兄关系很好。” 邬曼又笑了。“不是我喜欢看书,是他们。他们喜欢,她们希望你喜欢。”笑完又不笑了“他被关在王府了。哦,现在不叫王府了。大皇子府。 那时候你们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他,关心我夫子的戒尺是不是很疼,他知道我不喜欢那些红的艳丽的衣裳。” 少女于是也低下头:“这些年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是吃了许多苦。大家都吃了许多苦。却不说抱歉。邬曼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不怎么在意。“采薇。”她喊了少女的新名字。 “采薇,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你们把他关在院子里终年不见天日,他最后还是要陪着你、护着你。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从前不知那些事,后来知道了,也一直想要补偿。” “你在说什么?你的心乱了。”采薇听到“补偿”二字,嘴角扯出了一道不很明显的讽刺。“陛下既说了你是公主,那么你便是韩阳城的静蕙公主。你不必慌张。” “我做了十余年的朱有有。乍一成为了别人。恩。我有些无措。”邬曼挺起了胸,一副很自信的模样:“你呢,乍然成为了朱有有,你慌张吗?” “公主殿下,没有朱有有了。我是采薇。采薇大陆上,陛下御口赐名的采薇。”少女抬起头,斜着眼看她。 像是只斗败的孔雀,朱有有灰溜溜地离开了富康殿。 采薇扶着额头叹气,好像也还是没有说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早知道不刺她就好了。 …… “阿袁,你说当年矜萍会不会早就察觉出来了。故意没有点破。”采薇在富康殿消沉了一个来月。梁帝也按着性子,让人观察了人一个来月。 “娘娘若是察觉了,必会体会陛下您的一番好意。也肯定知道只当不知。”袁公公陪着笑。 梁帝随手将笔置于笔搁上,拿起写好的几个大字,吹了吹。也笑了,“也是。她那会儿可是连朕也不认的。” 袁公公伸手接过梁帝手里的宣纸,又交给旁边的内侍。“陛下抬爱,是她的福分。” “采薇郡主府”看着内侍展开提起的大字,梁帝像是很满意。“朕见她这一个月来,能耐着性子自守。倒是难得。矜萍要是还在,一定也会喜欢这样的小姑娘。 交给内务府。牌匾制好了,直接挂到郡主府,也不必再来回我了。” 袁公公搓了搓手。“陛下亲笔御赐,是郡主的服气。这么张狂的名字,也只有陛下真龙威仪能镇得住。” “哈哈哈,张狂就张狂。”梁帝哈哈大笑。 袁公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挥挥手,让内侍退下了了。连带着那张牌匾的大字。 …… 静蕙公主隔天又去了富康殿。照旧是敲完门,直接推门进入。殿内没有旁人,有的那个旁人也从来不拦。 采薇郡主像是毫不在意,只每日一句两句,若有若无地搭着静蕙公主的话。 偌大的皇宫里,静蕙公主最熟悉的人是她。采薇心知,邬曼也肚明。不过是陪着聊几句闲话。 “我第一次得见天颜,是在阳春殿。阳春殿很大,比当初我们见面的宫殿两倍还大。公皙晓鸥和承恩伯分列跪在两边。 是镇国大将军说,静蕙公主出生时,太医会诊说身体康健。” 采薇听到镇国大将军时,愣了一下。舅舅接回自己到霞飞的时候,镇国大将军没有来。他那时已经知道了。 “公皙晓鸥。哦,对了。就是你身边的许宁。她原是公皙氏后人,这个你知道吗?” 邬曼停下看了眼采薇的表情,又说:“公皙晓鸥说,公主自来极爱热闹。读书习学,往往三心二意。每每偷跑下山打架闯祸,山上只视而不见。 反倒是,对替身的我要求极高。” 因为只是个冒牌货,所以没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要求。邬曼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采薇听着邬曼声调里一点点上扬。依旧无动于衷。 “承恩伯说,越王侧妃是在同年年终生下的女儿。说侧妃日夜忧心,总担心说府里的千金要活不成了。说她生下来时,竟然被人下了别久蛊。” 一条条,都是支线。采薇静静听着,装作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邬曼于是又补充:“陛下问太子殿下,说公主是不是真的身体很不好。太子殿下于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听到响声的重重的头。 他说,你自小吃许多药、试过许多的毒,是因为身体羸弱。未必是胎中带来的,或许是生下来没有调养得当。” 邬曼说道这里,挑了眉:“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拼命要找理由说服陛下,你才是那个亲妹妹。 直到。陛下说,是他让袁公公换掉的我们。 太子殿下当时脸上一片惨白。是陛下亲手做的啊,让你站在世人的面前。替我扛下不安好心的刀枪剑雨。” 第四十二章 闭门不见 静蕙公主再来富康殿的时候,荷华拦在了大门口。 “郡主有令,身体不适,恕不见客。还请公主殿下体谅则个。”荷华姿态放得极低,又偏偏寸步不让。 公主气坏了。 …… 自从承恩伯府的宴会上,白府姑娘拦住了皇后的车架,拦住了静蕙公主。闹着公主不是公主后,白七就闹着要出去找公主。 钱夫人虽然心疼女儿自小离家,也还是把白七整日拘在家中。 虽说不便出门,但白七还是缠着白家大哥帮着打听。关于从苍茫山,和裴国舅一起回来的公主的事情。 白沐风叹了口气:“就是裴国舅从谷越城接回的静蕙公主。” “不可能。分明不是。”白七梗着脖子,瞪着白沐风。“有人要害她。” 白沐风接着又叹了口气。“静蕙公主,就是那天入的宫。混淆皇室血脉可是大罪过。为了贺公主回皇城,镇国大将军府上,可也是办了好几场茶会。他们总不会认错自己的外甥、和孙外甥。” “大哥,我亲手扶公主下的马车。”白七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巴巴地望着白沐风。 “阿娘说,公主回宫了。那定是回宫了。”白沐风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神,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没再说什么。 我想出去。白七心想。“我想见见阿娘。” 钱夫人没肯见她。只又另请了教养嬷嬷每日来给白七教导霞飞城里的规矩。 钱夫人没肯见白七,却还是往宫里递了牌子。等到宫里传了话出来,才又带着白七进了宫。 “娘娘。”钱夫人冲着淑皇贵妃福了个身子。 大清早,钱夫人就遣了人给白七梳妆。不说去做什么,只交代带她进宫。 白七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也顾不得进宫来见谁,又是做什么。只一心记得公主是被一顶轿子抬进了宫里。 等到了淑皇贵妃跟前,才恍过神来。“姑姑。”抬起头,看到了淑皇贵妃对着自己笑。 她没有跟着娘亲称呼娘娘。皇贵妃于是伸出手来。“七七长这么高了?可真好看。” 白七于是也走到皇贵妃跟前。由着皇贵妃抓着她的手打量。 羞红着脸,“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白彩衣惊讶地偏过头,看向钱夫人。夸张的笑起来。笑完又用手压了压眼角还不是很分明的褶子。 “七七竟然还记得呢。这都好多年了。我们七七记性真好。” 钱夫人一路崩着张脸,来到皇贵妃宫里,也只是把眉头舒展开。却没肯给白七一个好脸色。 没忍住叹了口气:“这丫头自小聪明。就是送出去早,没人教导。倒养出了这样的牛心脾气。” 说完又转了个头“思儿和婕儿呢?今天怎么没见她们?” 白彩衣用眼睛斜了眼听大人讲话,低眉顺目站在一旁的白七。对着钱夫人使眼色。 “长安侯府办了个诗会,思姐儿就说要带着妹妹去热闹热闹。这不,一大早就拉着婕儿和曼儿一起出门了。” 白七听到“曼儿”,本能地抬起头,就看到自家姑姑看着她发笑。 “听说,你在家门口就拦着曼儿,说她不是公主?” “拦着说人不是公主,不许人走,还缠着问静蕙公主,把人藏哪儿了。”钱夫人说着就气。 “你没看见,她当时那副表情、那个气势。就挡在大门口。才刚一回来,原本满霞飞无人能识,如今倒是无人不识。” 白七张口就想分辨,对着笑盈盈的白彩衣。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她在宫里,要慎言的。 即便这是那个自小就待自己很好的姑姑。“姑姑,她真的是静蕙公主吗?” 白彩衣又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安置在身边坐下。“是。那日在府上的,就是静蕙公主。是先皇后娘娘的小女儿。 若是没有抱错,你从小应当就是与她一起长大。现在想必与她也十分要好了。” “这个公主,我也和她一起长大。但我不喜欢她。”白七撇撇嘴。“从前我们去玩儿,喊她的时候,可从来不搭理我们。” 白彩衣和钱夫人听完俱是呆住。 “不是说寄养到乡下?”白彩衣好奇的问。 白七耸了耸肩。“我到山上的时候,蔚山上已经有一群孩子了。也不知道谁是谁。 只是因为她长得和……她俩长得略有几分相似。后来每次公主要偷偷跑出去,就把她留在山上应付突发事件。” 白七在她和公主的称呼上犯了难。索性就也不管。随自己高兴了。“可不是什么寄养在乡下。” 说完,白七又睁着大大的眼睛问皇贵妃:“姑姑,我回来那天进宫的那个女孩,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钱夫人和白彩衣对视了一眼。白彩衣又笑了出声:“怎么,你还没没告诉她呢?” 钱夫人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刚回来,忙着带她见这个见那个。又怕她一时间不适应,让他们小丫头多亲近培养感情。 后来又忙着宫里的、各家的这个那个的宴。就也没顾上。” 白彩衣听着钱夫人一条一条的忙碌列出来。想起白家几个兄弟里,还一个都没有成家。更理解了几分其中的忙碌。 白彩衣一边笑着一边看白七急不可耐的表情。 钱夫人却没停下来这些琐事。“翻年,我们家二哥儿就要及冠了。老三也不小了。 小七刚回来,虽说还不急,但一直没在霞飞城,总也要先帮着看起来。” 白七先是一副,讲半天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神游状态。等听到提起自己,一脸意外。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只好很没礼貌地打断:“你们都知道她在哪儿吗?阿娘。” 钱夫人横了白七一眼。 转回过头,对着白彩衣笑:“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开始我真是忘记了。 等她在府里闹出那么一大摊麻烦,还不自知的时候。我就不想告诉她。都瞒着呢,不许人告诉她。” 白七惊呆了,这怎么?她的阿娘怎么像个孩子。 看见白七傻掉的表情,钱夫人心里舒坦了一点。就对着白彩衣笑。 “儿女都是父母的债。娘娘,你看小七这股执拗的性子,你看……”钱夫人像是不好意思,又慢条斯理地解释。 “听说,陛下把乐天巷的那套宅子赐给了给她当府邸。我本打算等她出宫了,再带着小七上一趟门。 毕竟这么多年,是她替我照顾着小七。虽说,出了这么件事并非我们本意。可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 这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她出来。这头小七又是这么个急性子。 娘娘,你看,能否让两个小姑娘见上一面。说说话。” 第四十三章 淑皇贵妃 白七殷勤的目光,就也落在淑皇贵妃身上。她这一会儿,还有许多事没听明白。 但不妨碍她听明白了她想知道的事,和她关心的人。 她的公主这会儿还在这座皇宫里。其他就都不重要。她要见见她。知道知道怎么回事。 淑皇贵妃看着白七傻呵呵的笑脸,又看了眼钱夫人。招呼着丫头多添了几道点心。 钱夫人先没能忍住,欲言又止。 淑皇贵妃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我与大嫂说会儿话。” 等人退出去,钱夫人又往前凑了凑:“娘娘,是有为难吗?” 淑皇贵妃笑了笑,“倒也不是为难。只是这趟怕是见不上。” 看到白七急急要站起来,白彩衣忙拉住她。把她按在身边坐下,又笑:“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性子……” 笑了笑又说:“是她这会儿不愿见人。说是身体不适。” 钱夫人听完,呼啦一声,就站了起来。拖动着身下的椅子发出闷闷的的声音。 原本有些急切的白七倒安心坐下来。 迎着白七一脸惊讶的目光。钱夫人理了理衣摆,有镇定自若地坐了下来。“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话,又像是说闲话似的:“听你哥哥说,这位是越王朱家那位的姑娘。朱家那些事儿,可还没挑开呢。这是……那位?” 白七听得迷迷糊糊,她本来对这些密辛毫无兴趣。但听到和宫里的那人有关。还是竖起了耳朵。 “大嫂!”白彩衣伸手按在钱夫人的手上。“哪有什么越王朱家。那一家子也是可怜,说没了就没了。皇后娘娘听说了,身子到现在也还没有好利落呢。” 钱夫人还想说什么,白彩衣又说:“是前阵子,静蕙公主回宫,带回来的一个小姑娘。 也是个可怜人。家里人全没了,公主见了不忍心,当作姐妹陪在身边。就那么巧,陛下听说公主回来,一时高兴,酒多了。 一头差点栽进液清池,幸好有这位姑娘看到了,喊了人来。哎呦,这不。这人可怜,也是个有大福气的。 陛下问她叫什么。说是自小流离在外,还没个名字呢。陛下就赐名叫:采薇,直接封了个郡主。采薇郡主。” 白七虽然人傻,却还是从这一串串的消息里抽检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这会儿有点急,想必关键就在这个采薇郡主身上了。 白彩衣松开了按住钱夫人的人。见钱夫人镇定下来,又娓娓道来:“七七既然说是和静蕙公主一起入的宫。 我思来想去,想必是七七认错了人。错把采薇郡主认成了静蕙公主。 这几日采薇郡主像是有些不适,不便待客。所以我才说,你们这次来得有些不巧,这趟怕是见不上。” 白七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也没有反驳。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这性子。”白彩衣对着钱夫人笑,“你们今天既然来了,总也不好白来一趟。我让满月带了三姐儿走一趟。” 见钱夫人连连点头同意,又喊了门外伺候的满月,“带三小姐去一趟富康殿。” 说完又叮嘱白七:“一路上规矩些。若是郡主不肯定见你,即刻就回来。” 白七应了声好,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见上一面。 等到端禧殿只剩了两个人,钱夫人笔直的腰就垮了下去。“怎么就身体不适了?听你哥说,她是越王府朱家的女儿?” “是。大嫂不必担心。不是大事。”白彩衣安抚她。 “怎么偏偏就是从咱们家嫁出去的女儿。你哥说,朱家这些年阳奉阴违做了许多错事儿。真要追究起来……” 真要追究起来,他们承恩伯是首先被殃及的池鱼。而皇后党未必不能全身而退。钱夫人想到这里,却没再说。问道: “你哥哥说,当年是陛下偷偷抱走了孩子。说怪不得,等先皇后一走,就把小公主丢在蔚山上。 真是换了吗?”钱夫人问完话,紧盯着淑皇贵妃的表情。见她不可思议的模样,又颓然。 “哎。陛下亲自安排的,想必是真的换了。肯定是真换了。哎。那肯定是真的。是你哥。 你哥说,哪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可不是这话。哪有母亲认不出来自己的孩子。哎。也不是,毕竟娘娘当时那样的情况。 哎。你说这都叫什么事。那年镇国大将军和百里家那位,亲自来府里,说要找个人陪着曼姐儿一起。”钱夫人不知是哪句,说到,眼睛就泛了酸。 “你哥说。那天在大殿上,镇国大将军说,公主生来身体康健。” 白彩衣听到这里,心里一突。 钱夫人像是没注意到,接着又说:“你大哥可不止一次上去看小七。去了十次,能有六七次听说她要不好了。 你大哥说,不只是镇国大将军府上,陛下也是时不常地派人去看她。哎。你大哥也不是不信,就是心里难受。 哎。你大哥说,采薇郡主自小就懂事,身体又不大好。知道她不是,哎。知道她不是公主,他就担心。 怕她有个万一。也是个可怜人。自从她们回来,你哥就担心得不行。原本想说先把采薇郡主接到府里,也不说从我们家出嫁的那位姑娘。 就只说和小七。哎。你大哥就那天出门回来,就让人去宫门口守着,想是万一她从宫里出来了,也能有个住处。 头天没守着,第二天又让小六守着。守了两天,哎。守了两天,听说明德宫那位带着公主办宴席……哎。” 白彩衣伸手把茶往钱夫人手边又推了推。等钱夫人平静下来,就劝她。 “七七说,都是打小一起长大。想来,镇国大将军是一早就知道了。他没对咱们说实情,也肯定不是刻意要瞒着。 先皇后就那么一对儿女,镇国大将军又只有先皇后这一个女儿。谨慎些也是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也没在意这些。你大哥的意思。不是。是我和你大哥的意思,将军府上未必知情。 当初送小七上山,本也就做好了有个万一的准备。也是心疼娘娘。娘娘别担心,” 听钱夫人这么说,白彩衣松快了一些。接着说:“陛下说,郡主府还没安排妥当。让郡主先在宫里住着。 没什么事。太子和公主见天的就去看着呢。这自小相处的情分总归不一样。 是郡主。说是终日也不出门,也不肯见人。公主担心她,有一回没等人同意就径直跑到人面前。” 第四十四章 都挺好的 白七跟着满月来到富康殿的时候,正碰到采薇郡主开了门。 荷华像往常那样伸手递过茶壶,顺着采薇郡主的视线看到了跟在满月身边的白七。她顺势收回了才递出去的水壶,抱着托盘退到一边。 白七她知道。以前常常陪在采薇郡主身边,傻是傻了一些,但郡主和太子像是都很喜欢她。 “小姐。”路上的时候,满月已经和白七说过了一些采薇郡主的境况。 隔着那道狭窄的门缝,白七还是一眼就觉察出那道门里的人是他们家小姐。 满月微微落后半步,又急急赶上。冲着开了小半边的门,屈膝福了福身子。从白七身后微微扯了扯她的衣摆。“采薇郡主。” 采薇收回视线,看着荷华恭敬地收回她要的茶。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太子哥哥这个荷华啊,实在是伶俐地叫她眼睛发酸。 她微微侧过身子,把殿门推的更开了一些。荷华也很利落,把新沏的茶连着托盘交给一旁的小宫女。帮着把这一个月来紧闭的宫门敞开。 “帮我推开,把这屋子晒晒。”采薇侧过头,对着荷华笑起来。 荷华连连应好,不由自主也跟着笑。笑完又急急忙忙跟着把四下的门全部推开。 阳光斜斜地铺到大殿上,又是一番新气象。采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白七面前。 “小七这身襦裙真好看,这个颜色也很衬你。”说着就伸手扶住了急急要下腰,嗓子里哽着个“郡”字半天说不出来话的白七。 采薇看着白七,白七也一脸激动看着采薇。 两人彼此对视。采薇原本就已经消散的差不多的郁气,在白七红彤彤的眼眸注视下,再没剩下分毫。 “诺。”采薇往后退出两步,又轻轻快快地转了个身。看着白七要哭不哭的啥样子逗她: “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说是南边上贡的蜡染。总共没得几匹。”采薇看着还呆的很的白七,又叹了口气。 这个傻子,竟还得她来哄着。“你记得刚去蔚山上时,我说你穿的好看。你看这衣服,真的好看。 而且你摸摸,里面这件,真的柔软。果然一点都不会磨到皮肤。你看这个针脚,这也实在太好看了。 这样的衣服,我从刚入宫,到现在,也有……”采薇伸出手,像是掰着手指“七八,九十,哈哈。就是反正很多件了。 你说过的霞飞城什么都好,这些衣服就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 白七看到采薇掰手指时就已经没忍住笑出来。又听到这好那好的,眼睛又是一红,就急急忙忙解释。 “小姐,我没说霞飞这好那好。蔚山上最好,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最好。” 采薇拉着白七,就要往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我叫采薇。采薇大陆的采薇,怎么样,这个名字霸气?” 荷华拿着手帕,看着已经不拘小节就要径直坐下去的两个人。拿着手帕没说再细细擦拭一边。 却一边轻轻托住采薇的手,另一头急忙伸手拿过一旁备着的蒲垫。等两人都坐好,又急急让人重新去沏了茶来。 “你刚上蔚山的时候,像个小面团子。白白胖胖的,看着喜庆。”看着白七一脸的苦相,采薇就开始说起从前。 “说你衣服好看。你还不高兴。非要换上换粗麻,第二天就哭着跟我说,手上痒。你说脖子刺痛,夜里我给你看了一眼,竟然是被衣服给磨红了。 吃饭的时候,你就说霞飞的糕点最好吃。山上的粗面,你吃不下。你说霞飞什么都有,霞飞那么好,你还是说要带我去霞飞。”采薇笑着说。 白七的脸也越来越红。听着听着自己就不好意思了,“蔚山最好。我那会儿小,还没有适应。我那都是因为想阿娘,瞎说的。 不是因为粗面不好吃。是粗面,没有味道,我就是想阿娘给我做的桂花糕。但我要说想阿娘,你们肯定会笑话我。” 白七抬起头,就看见采薇专注地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 “小姐。”白七看着采薇,讷讷地没有说话。 “叫我采薇。姐姐也行。都随你。别喊我小姐了。”采薇的语气微微上扬,又像是逗趣“我可不是你家小姐。” “采薇。”白七看着采薇挑着眉看她,重重地喊了句。 “采薇,你最近过得好吗?” “好。都挺好的。吃的好,睡得好,穿的也很好。”采薇扬了扬手:“我手上这只正好的和田玉,可是陛下赐的。 这两天带着这些小东西,我觉得有趣的不行。你呢,回承恩伯府了?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采薇说着,又故意拖了长长的语调。意味深长地看撇着小七:“我看你肯定过的不怎么样。 你又不爱说话,你娘肯定不喜欢你。还爱哭鼻子。她们大人肯定最讨厌鼻涕虫。” 哭鼻子?白七听的热气直往脑袋上冲。天呐天呐,姑姑家的满月姑姑还在呢。 谁爱哭鼻子了,都是成年老黄历了,她早就不是鼻涕虫了。白七偏过头,自以为偷偷地瞄了一眼满月。 满月在一旁站着,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一副好似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 还不待她说些什么解释。采薇却快一步伸出手来,像是对待个小孩子,捏了捏白七的脸颊。 “不过,我们家白七长得这么可爱,肯定谁见了谁喜欢。” 白七于是跟着憨憨的笑。“他们说你身体不适。现在好了吗?是不是路上的时候没有休息好? 我就说不要搭理他们。你偏要给他们挤咱们的马车。” “哈哈哈,那你天天坐在马车上不也无聊吗?是谁天天的扒着帘子,不时要撩开帘子看一眼? 一听到有靠近的特别的马蹄声,就急急掀开帘子,往外瞧?”采薇说完还嫌不够: “是谁说,反正咱们马车宽敞,再多坐两个人也不会觉得挤?”采薇一边逗着白七,一边笑看着白七脸通红。 白七看采薇盯着自己发笑,也觉得好笑。“成天坐在马车里,可不是得无聊死。我还觉得那会儿咱们去苍茫山,拖着那辆牛车,还要有意思一些。” “小姐。嗯,采薇,他们说你一个月没出门,你这么爱热闹,怎么忍得住?”白七大睁着眼睛,看见采薇始终挂着笑,又把心放下了一些。 第四十五章 什么东西 “说得好像我多爱玩似的。我也是很能静下心来的人。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坐半天去研究一盘棋。”采薇怡然自得,说得眉飞色舞。 白七一副小迷妹的样子,连连点头。早把她原本想要问的事情都忘光光。 两人又坐下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淑皇贵妃打发了人了问白七要在哪里用膳。两人才意识到不知不觉竟是过去了大半天。 两人相视一笑。又都不由自主望向来人。 “我可不留你吃饭了。我得收拾收拾东西。等我出宫了,以后你去郡主府找我。”采薇边说着边冲着白七摆手。 目送着白七走远了。采薇原本硬挺的双肩垂了下来。满脸的笑意也一点点,像是随着风,被吹落、吹散开来。 “荷华姐姐。静蕙公主说,锦逸王被关禁闭了?在皇城外吗?”采薇直视着前方,并不看荷华。 “是。” “那。他还好吗?”采薇说完,像是自言自语,又补了一句“大概是不好的。” “大皇子”荷华先是纠正称谓,又细细地回禀“陛下只说褫夺了封号。大皇子原本也无权无职,这会儿也只是被关了禁闭。 只是时甘巷那处宅子原本就没住人。大皇子身边也是从来每个人近身。陛下点了几个内侍跟过去伺候。 其他一切应是无碍。只刚搬进去,怕是照顾的人不是那么妥帖。 至于其他,太子殿下说,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想必没在那些人眼里。” “帮我去找一趟袁公公。就说我要求见陛下。”采薇听完松了口气。 荷华到太和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和朝臣们议政,袁公公随侍在侧。荷华谨记着采薇郡主的嘱咐,是要找袁公公。 荷华怕耽误了重要的事情,就在耳房耐心地等着。大臣们被留到了很晚,阳春殿直接摆了膳。 见不到袁公公,荷华又急又很担心采薇郡主饿着肚子。只好先去给郡主找吃食,又让人留心了袁公公,等袁公公一出来,就告诉他。 荷华急急忙忙赶回富康殿的时候,才知道明德宫今天请了静蕙公主和采薇郡主家宴。 采薇郡主一直呆在寝殿里,少有的几次跨出殿门,也不让旁人在侧。荷华想找个人往朝华殿递消息,就发现原本就少的宫人,这会儿竟是都不在。 荷华一边往明德宫赶去,一边留心着找合适的人往朝华殿传消息。 而明德宫早已经摆了膳。采薇安静地坐在最下座,陪着用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家宴。 “曼姐儿初来到霞飞城。听说采薇郡主是个曼姐儿自小情分不同一般。你们小姑娘自己出去去玩儿。” 曼姐儿和采薇郡主,亲疏分明。 采薇提着心,看着陈皇后和静蕙公主的亲切的互动。没等到陈皇后问什么,就被陈皇后打发了出去。 从大殿退出来的时候,一眼就就看到了规矩在一旁的荷华。荷华小小的步子,却走得很快,倒不像站着的那般规矩。 “郡主”荷华疾步走到采薇面前,又稳稳地站立在采薇面前,飞快地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不出什么异常,又不放心的用眼神询问。 采薇心头一暖,也放松下来。“没事。让荷华姐姐担心了。” “阳春殿陛下还在忙着。袁公公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没找到机会和袁公公说上话。”荷华看了门外远远站着的静蕙公主,轻轻的回采薇消息,语速极快。 正说着,原本站在一旁的静蕙公主走了过来。荷华没再说话,耳边是采薇同样很轻也很快的吩咐: “帮我去一趟朝华殿找乔松,就说我想见见皇太子殿下。袁公公那边,就先不必去找了。” 才说完,静蕙公主已经走到了身前。“采薇妹妹,总算又见到你了。今天能有幸和你一起逛逛御花园吗?” 看来重头戏在御花园了。采薇有些疑惑地看向静蕙公主。静蕙公主坦荡荡的模样,看不出特别之处。 采薇恭敬的施了个执手礼,屈膝侧过身子:“能陪公主,采薇荣幸之至。” 等静蕙公主走过,采薇直起身子,略落后半步跟在她身旁。用着静蕙公主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 “荷华姐姐,我和公主四下逛逛。烦你代我去看看院子里那株蟹爪兰,今天实在晒了太久的太阳,麻烦帮忙挪到窗台下。” 荷华抬起头,欲言又止。静蕙公主也停了下来。她身边如今了只跟了一个荷华。 “去。这里有静蕙公主,还有各位姐姐。你放心。”采薇笑着直视着静蕙公主的眼神。 静蕙公主眼里有诧异,却没有慌张。采薇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看着荷华走远了,采薇跟在静蕙公主身后,慢慢踱着步子。“怎么了?你也觉得这座皇城里,应该充满猜忌?” 顾自走在前面的静蕙公主,心中涌出一股恼意。“我如今艰难,比不得你,孑然一身,自在快意。”语气实在算不得好。 采薇偏过头想看看公主的表情,因为落后的半步,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连忙小跑跟上,依旧落后,却只落后了小半个侧身的距离。 她揶揄她:“公主如今知道这个位置艰难了。”语气有轻快了几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爱护,公主一定会万事胜意的。” 听着吉祥话的静蕙公主,果然脸色也好了一点。“阿娘。我是说白侧妃,她给我留了一些东西。霞飞和……” 明知静蕙公主没看过来,采薇依旧偏过头。边走着边看向静蕙公主。“不用跟我说,那些给你了便是你的。” 静蕙公主停了下来。一双星眉,看着也跟着停下来的采薇,久久没说话。 采薇不在意的笑。静蕙公主看着她笑更气恼了。她知道她有多艰难吗? “怎么了?你也觉得我手里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东西?”采薇的笑声变了个调,静蕙公主听在耳朵里,像是有几分嘲笑的味道。 “你自己想想啊。都有谁参与了告诉你,我们身份被替换了。那些人,他们都知道。不止那些人,一定还有许多人。 你一定想到了。为什么就那么巧,你来到了蔚山。他们都知道啊。又怎么会还留什么东西给我呢? 你没想过?你没想过,那些劝你问我讨要东西的人也没想过吗?你现在已经这么艰难了。 你如果还不能好好想想这些事,一定会更加艰难?”采薇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声,慢慢就变成了很开怀的样子。 静蕙公主又给气坏了。不生气。她心里劝自己。 第四十六章 我家毛豆 采薇笑得欢快,根本没在意静蕙公主咬牙切齿的难看表情。以及那句: “如今你孤身在这皇城之中,你还以为是当年人人爱你护你的时候。” 正得意欣赏着静蕙公主气怒的表情,听到这里更加愉悦了。“原来,当年人人爱我、护我。真好。” 总算知道他们要什么了。采薇拍拍手,就想原路返回去。御花园有些大,再多走一点,采薇觉得自己可能会迷路。 采薇略往后退了退,弯了弯腰。正要说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大喊“曼曼。” 采薇就差把白眼翻到头顶,站直了身子,无语望天。多么熟悉的呼唤。 采薇无奈地看了眼面前的绿叶,顺着呼叫声,视线又看向前方的廊桥,再越过廊桥,远远地有一群人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静蕙公主身边的小丫头终于也回了话:“是五皇子和七皇子,像是还有些世家的公子。这是刚下了早课,刚巧碰上了。” 采薇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心里知道这大概是皇后的安排了,避无可避。可脚下却又往后挪了小半步。期望有万一的机会能避过去。 听到皇子二字,静蕙公主眼前一亮。看到采薇一改先前的飞扬模样,反而恭敬又拘谨。大剌剌想要刺她。 “听说你与大皇兄关系甚笃,出门必与他同行。我母后的东西,你既然不肯说。想必,我问问大皇兄,他也是与你一般无二的回答。” 采薇余光里注意着人群越来越近。被公主的声音拉回了心神。“什么?大皇兄?哦。哦哦哦,大皇子。 我与大皇子可没有那么熟。你知道的呀。那是你皇兄,你们才该是最是熟稔才对。怎么倒问起我来?” 梁安二十年以前,采薇其实与百里居危关系最好。哪怕是总突然忘记了许多事,百里居危也必陪伴在一侧。 那时候,蔚山对邬贤还很不友好。虽然后来邬贤已经学会了隐藏对采薇的敌意,但做过的事终究会留下痕迹。 独自守着空荡荡院子的邬贤,和不那么合群的独自支撑的影子,倒是总能说上几句话。 直到蔚山上那件悲剧发生。无力支撑的采薇,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接受了,一力示好的邬贤。 两人关系才渐渐融洽。而邬贤也慢慢再没有时间和精力维系和山上那个影子的关系。 静蕙公主跟着也想到了那个还被禁闭在大皇子府的人。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迎着廊桥的方向等人走近。 呼啦啦一群人,走到了面前。 “五哥、七哥。”静蕙公主叫着亲密的称谓,一言一行却恪守规矩,无处不彰显出公主的礼仪和风范。 五皇子邬戬表情温和,七皇子邬拓却只盯着方才丝毫不顾及身份大叫出声的少年郎。少年郎面色红润,明眸皓齿,生的十分俊俏。 站在以俊美闻名的皇子们身边,也丝毫不减风采。少年郎赤红着脸,分不清是心情激荡还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之前突兀的行为。 他大方地同静蕙公主打招呼“静蕙公主”,说完还极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才喊出的“曼曼”。 “初归霞飞,回到家中,承蒙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零露感激不尽,也敬爱万分。母亲最佩服皇后娘娘。娘娘又爱重公主。” 采薇低着头,眼睛眯了起来。好在没人看见。赵零露又接着说: “听闻公主久住神医山,如今也同零露一般初初归来。零露听说,就觉得公主像是我的亲妹妹。还请公主原谅零露一时失言。” 自从一行人来到以后,僵硬着身体的采薇终于又舒缓下来。 七皇子邬拓被“感激不尽”、“敬爱万分”和“亲妹妹”说的目瞪口呆。景仰和膜拜的心情都化作惊讶的表情刻在脸上。 公子如玉。五皇子邬戬依旧温和的样子,眼睛里却隐隐透出笑意。 “表哥严重了。零露表哥唤我曼曼便是。表哥对待母亲心情,如同曼儿对待母亲心情。” 对着赵零露的满脸笑意,静蕙公主得体的笑容愈加真诚了几分。 赵零露连连摆手,直呼不合适,坚持要叫公主。 七皇子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这位,就是新晋的采薇郡主吗?”原本跟在一旁陈家公子,看向采薇问。 静蕙公主看到是太宰家的大公子陈治昭,看向采薇,正想回答。旁边赵零露已经又一步走上前来。 “毛豆,真是你啊。”赵零露一副好巧啊,真是太巧了,怎么可以这么巧的表情。 原本已经把头埋到脖子里的采薇,只好抬起头来。迎着光,眯着眼睛笑。没有说话。 是真的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他们的时候,阳光直刺过来,太刺眼。 “五哥,老七,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毛豆。”赵零露笑得有点傻。 采薇静静地看着他开始了表演。对着两个皇子,是五哥和老七。对着公主是静蕙公主。采薇心里喜滋滋的,笑的更灿烂了。 五皇子邬戬神色依旧。 倒是七皇子邬拓果然一副看呆了、听呆了的样子。“你说你们家毛豆全采薇最好看,毛豆还真是全采薇最好看。”说完,七皇子像是意识到还有旁人,又改口“毛豆你真好看,我见过的全部人里你最好看。” 采薇听见了,冲赵零露挑了挑眉,表情有点说不出的怪异。“零露哥哥说的?” 没等七皇子点头。赵零露早一步挡在七皇子身前。对着七皇子使眼色:“是我们家毛豆。”不许你多看。 又转过身,依旧那副真的好巧的喜庆模样:“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没有理会好看不好看的话题,也没有去纠正那句“我们家毛豆”。采薇侧过身子,先回答了陈治昭的问题。 “陈大公子,我叫采薇。”说完,又依次给五皇子,七皇子行了臣礼。 顺着这个礼,七皇子又从赵零露身后绕了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名叫“采薇”的毛豆。“那你是毛豆吗?” 采薇歪着头看了一眼赵零露,又认真的回答了七皇子邬拓的问题。“恩。也是毛豆。蒙陛下圣恩,赐名采薇。” “采薇你真好看。”七皇子从善如流。“怪不得父皇给你赐名采薇,其他人都配不上。” 邬戬眼底暗光一闪而过。 陈治昭恭敬地施了个礼:“采薇郡主。”看了眼静蕙公主,又看了眼采薇郡主。 看完又看看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的赵零露,再看了看也很开心的七皇子。嘴角不自觉上扬。 第四十七章 长安侯府 采薇抿着笑点头示意,就退到一边,并不再说话。她回忆着关于霞飞世家各种盘根错杂的关系,再一点点扫过在场的各个青年英俊。 七皇子初见采薇郡主的新鲜劲一过,便吵着要去投壶。“五哥,我们赶紧去投壶。这诗会什么的可真是太无趣了。” 七皇子说完,五皇子敲了敲七皇子的头,先笑了。“五妹,我们刚从长安侯府的诗会回来。说好去长福宫投壶,你要不要一起来凑个热闹?” 先皇后裴雅共孕育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是皇太子邬烨,女儿便是静蕙公主。 静蕙公主行十二。上面有包括大皇子邬贤、皇太子邬烨在内的七位皇子,长公主邬离、三公主邬思、四公主邬婕在内的四位公主。这个“五妹”就是叫的静蕙公主邬曼了。 陆国公家的大公子陆然一直没有说话。他审视的目光撇过采薇,压下了心头的不喜,转过头对着静蕙公主,很认真的询问:“公主若不嫌投壶无趣,不如居中帮着做个裁判。” 五皇子闻言有些讶然:陆然并不是个主动说话的性子。“五妹妹若今日无事,不如一起。” 他是知道最近陈皇后忙着给静蕙公主相看年轻的世家公子的。但作为陆家的嫡长子,皇后可从没有考虑过陆然的。 “哪用得着五妹妹居中裁判。五妹妹虽然自小在山上调养身子,但她回来不足月余,却也小有才名。我看长安侯府的诗会,碍着我和五哥,你们都没能尽兴。 不如就在长福宫,你们继续。饮你们的茶、论你们的诗。投壶,有我和表哥,我定要与他一较高下。”听到五皇子喊了声“五妹”,向来最亲近哥哥的七皇子,紧跟着也改了称呼。 静蕙公主笑着答应了。 被提到的“表哥”赵零露脸色一僵,也停下了步子。想要摆摆手拒绝,又止住了,没动。原本他看着采薇一点点往后退时,就猜想到她又要偷溜。 但好不容易找到她,他哪肯。便也悄悄地挪着步子往采薇身边挤。被七皇子点名,他又气又怒。瞪着七皇子,伸手想要拍他脑袋。 赵零露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七皇子的胳膊。“七皇子说的对,哪能真要静蕙公主给咱们居中做裁判。” 说完,笑嘻嘻地又往采薇身边挪了两步,看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采薇对七皇子说。“不如让我们家毛豆做裁判。” 七皇子抱着胳膊,哎呦喂的叫疼。 采薇只好抬起头,强行拉扯出一点笑意。咬牙切齿:“哈?谁们家?” “毛豆,不如你陪我们投壶。投壶可有意思了。你要是不会,我教你。”赵零露看到采薇恼怒,摸了摸鼻子。 七皇子看见赵零露一副陪着小意的样子。忽然间像是领悟到了,急忙也帮着劝说:“采薇郡主就和五妹妹一起。人多热闹。” 五皇子看了眼原本在他们中间的赵零露,如今已经挪到了路的很旁边。几乎快要挨着采薇郡主。 采薇郡主浑身都写满了不乐意。只瞪着赵零露,表示不满意。 赵零露急急忙忙小声的解释:“毛豆别生气了,我就是有些话想与你说。说完了,你随时想要走,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没等采薇再说什么。五皇子先一步发了话,走开了。“那就一起。”边说着,边吩咐一边的内侍去长福宫准备。 五皇子邬戬和静蕙公主走在了最前面。声势浩大的队伍慢慢往长福宫走去。采薇百般不情愿地缀在队伍的尾巴上。赵零露也跟着偷偷跟在后边。 赵零露刚准备说话,小尾巴七皇子就在一边先低低地开了口。“采薇郡主,你是不是不喜欢表哥呀。” 赵零露听完脸都白了,见四下像是没人留意。揪着七皇子的手,就要揍他。 “表哥,你干嘛呀。你天天的就知道打架,采薇郡主不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你打我有什么用?”七皇子忙从赵零露的旁边,一溜小跑,跑到了采薇郡主身边。 又拉着郡主的衣角,像是说着悄悄话:“采薇郡主,你是不是嫌弃表哥太粗鲁了。我跟你说,你别看表哥打架厉害,他还很会念书。秋闱你知道吗?我表哥可是第一名的解元。” 七皇子絮絮叨叨,拉着采薇说尽了赵零露的好话。站在一边的赵零露心如死灰。这打又打不得,偏偏人家说的悄悄话,实在也不宜宣扬。 采薇斜着眼看了眼赵零露,他一副“这可跟我没关系”的表情。一边听着七皇子说来说去的傻话。 冷不丁,问了句。“零露哥哥很会打架吗?” “那可不。”七皇子一听这话,整个人兴奋起来。“今天长安侯府诗会你知道?” 采薇摇了摇头。她天天守在房子里。谁知道哪里办了什么宴会。 七皇子却像是根本没看见采薇摇头,声音飞扬起来,音调往上提了好几个音: “长安侯府今天宴会,裴家大公子、白家三公子还有赵家的那位二公子都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采薇接着摇头。七皇子马上接着说道:“我看你也不知道。” 一直留心着后面动静的陈治昭听见了,抿着嘴笑了。扬声打断了七皇子苦心营造的揭秘时刻。 “是零露兄一身好武艺。隔天地就把镇国将军府大公子、承恩伯府三公子,还有他自家的二公子,打了个鼻青脸肿。不能见人。偏他自个儿,倒是把脸护得好好的。 旁人是除了脸上,哪儿都没伤。只他自己,倒是除了脸上,哪儿都是伤。哈哈哈” 陈治昭说完,人群一顿哄笑。 “这倒不算什么,最奇的就是,谁家都没有追究。要说赵太傅看中他解元身份。将军府和承恩伯府可都没理由啊。”七皇子边说着,边好奇。 忍不住又凑到赵零露身边,问他:“表哥,你就跟我说说呗。你怎么做到的。把人打了一顿,还没被人打回来的?” 赵零露看了眼采薇笑的找不着眼睛。脸色一白,又是一红。等七皇子走近过来。伸手又是往他胳膊上重重的一拍。 “因为我长得好看,他们不忍心揍我。你看看我的脸,这么好看,你忍心吗?” 赵零露斜着七皇子,最后还是错着牙开玩笑。看着采薇,亮晶晶的说着自己好看这样的话。 第四十八章 投壶赋诗 人群中又是一通大笑。连带着一旁低着头的宫女、太监们也隐隐的藏不住笑意。 七皇子嘿嘿的笑着,想了想,“这么好看。是我也舍不得。不过要是套个麻袋,说不准。” 赵零露伸手就把七皇子扒拉到一边,又往采薇身边靠了靠。轻声地解释。 “我可没打架。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跟他们切磋切磋。”说完就把袖口高高地撩起,“你看,可不是我。是他们打我。” 果然,手臂上大片的青紫色。采薇想起陈治昭说的,除了脸上,浑身是伤。心里不忍才要关心两句,赵零露又撸起了另一边的袖口。 见他像是还想把裤腿撩起来。采薇赶紧拦下。见赵零露停手作罢。又转过身跟上队伍,笑话赵零露。“要不是他们让着你,你这会儿早就被打的爬不起来床了。” 赵零露叹了口气。除了他家那个招人厌恶的弟弟,那两个,可真不是他能打得过的。愁人。他还是想要再打他们一顿。 镇国大将军府大公子裴世隽是静蕙公主的表哥,陆然看了眼静蕙公主,见她面色如常,转过头不再理会他们的吵闹。 “豆子妹妹”赵零露小步跟上了采薇,又轻轻的喊她。 采薇顿了片刻。这么乖的语气,怕是要作妖了。采薇闭着嘴巴,挤出了一个“恩”。 “过几天静蕙公主就要及笄了。豆子妹妹,你什么时候……”赵零露小心地观察者采薇的神色,又再压低了声音问:“采薇妹妹,你什么时候生辰啊?” 采薇没转过头去看赵零露的表情。心里一暖,她知道朱有有生辰应该是十二月。可是…… “回霞飞那天就是采薇的生辰。”采薇轻快的声音在赵零露耳边流转。“那天是陛下给采薇赐名。之前如何都过去了,那天就是新生了。” “那今年不能给你过生辰了?及笄礼也不办了吗?”回霞飞那天……赵零露有点为难。又小声地抱怨“我可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采薇摇着脑袋嘲讽他:“一个猪蹄可都要跟我抢。谁稀罕你的礼物。” 赵零露没再说话。有些气闷。“谁在乎那一个猪蹄了。你自己送给我的。怎么就变成我抢你的了。” 采薇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七皇子从看到赵零露满手臂的青淤开始,就很安静,再没有在两个人之间插话。但许多的话,赵零露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很快就到了长福宫。长福宫里住了五皇子邬戬和七皇子邬拓。因为两人都还没及冠,所以也没有另开府建衙。 等到大家都到了的时候,长福宫里早摆好了能容纳十余人的长桌。长桌上摆满了精美的小食点心和各种应季水果。 长安侯府的诗会是一早就开始举办的。长安侯一门凋敝,侯爷长兄和三弟在收复边疆的战场上埋了骨。老侯爷多年征战沙场,余下病体,没成想不到天命之年竟就没了。 长安侯夫妇又伉俪情深,婚后六年只得了个千金。长安侯府满门,就只留下老太太、侯爷夫妇以及一个小姑娘。为表达朝廷体恤老臣,皇帝陛下一早就让几个皇子、公主去长安侯府坐一坐。 坐一坐表示看重,可若是久坐倒叫宾客拘谨,不能宾主尽欢了。五皇子提出来还有公务要做,七皇子立马就提出要回长福宫投壶。 不仅提出要回长福宫投壶,还要拉上他私下里崇拜了很久的,把裴世隽揍了一顿的赵零露。 有了七皇子撺掇赵零露投壶,陈治昭又有心进宫探一探采薇郡主。陆然想到了白沐风曾经对自己的一顿责问,也想进宫看看静蕙公主。 于是只好,好久没有投壶了。投壶可太有意思了。不如也带上我。 于是原本五皇子和七皇子一趟回宫,就变成了一群人的进宫。 等到大家都安坐在好吃好喝的长桌上时,陈治昭就首先对着庭院里的十八学士欣赏起来。等大家欣赏了一番十八学士,陈治昭就发觉旁边不起眼的木槿长得难得。 这些被宫人们精心料理的花朵争奇斗艳。陈治昭又提议要击鼓斗诗。大家一致觉得好,除了七皇子,竟都默契地不再提及投壶的事。 “那可不行。说好了,我要同表哥投壶的。”七皇子拉着赵零露,坚持要去投壶。 到了长福宫,五皇子说了声请大家随意,早已先一步坐在了主座。静蕙公主坐在了一旁。其余人或坐着或站在,在园子里欣赏。 采薇没有率先落座,却也打量好了合适的位置。赵零露想要挤到采薇身边,满脸都是拒绝,但被七皇子拉着只能干着急。 “你把解元拉走了,我们这花诗岂不少了许多风采。”原本路上提过,诗会、投壶两不影响。这会儿陈治昭提出反对,大家都有些意外。 陈治昭是梁安十九年的进士,在霞飞也很有些才名。如今霞飞又来了位十七岁的解元,在场诸人笑的有几分隐晦。 “不如就投壶赋诗。”五皇子笑着提议。“多中者为胜,负者赋诗。就以这园中的花为题。” 说完,五皇子又转过头来看向静蕙公主。“既是娱乐,五妹也一起参加。” 陆然笑着看向静蕙公主:“静蕙公主用词清丽、回环流转、畅然不息,今日然有福了。” 待静蕙公主笑着点了头。陈治昭转头就看向了采薇。 七皇子素来不爱看书、写诗,见投壶赋诗毫无回转。只好寄望于采薇郡主没念过多少书,眼眸间隐隐都是流光。 赵零露总算找到了机会,一把甩开七皇子拉着自己的手。又往采薇跟前凑: “那咱们就玩玩。毛豆你想要投壶,咱们就投壶。要想作诗,咱们就作诗。你若两者都不愿,那就尽管交给我好了。” “这还没开始呢。表哥就觉得输赢全在他一念之间。”七皇子大笑着嘲笑他。“比起打架的功夫,表哥这说大话的水平也是一绝。” 说完,七皇子还有模有样地拱手对着赵零露作了个揖。像是真的佩服至极。 又逗得大家一通哄笑。静蕙公主看着赵零露若有所思,陆然看着静蕙公主的神情,也笑着笑着眉间沉沉。 赵零露一概不理,还自得其乐。 采薇无可奈何地也跟着点了点头。“成,那就投壶。” 第四十九章 一个彩头 “成,那就投壶。”采薇边无可奈何的应和着,边留意到许多人都先坐下了。 于是也很坦然地坐在了一边。投壶所用的贯耳瓶和去头的箭都早已经准备妥当了。 七皇子积极地安排布置投壶场地,讨论着投壶细则。赵零露在一旁补充。 五皇子和静蕙公主在聊着初到霞飞适应不适应的客套话。其他人三三两两有自己的热闹。 采薇随手拿着放在桌上没有箭矢的箭摆弄。独自把自己封闭在富康殿的时候,她没觉得寂寥。这一刻,听着身边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热闹,她觉得有些孤单。 陈治昭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直到,他问她:“你会投壶吗?” 采薇偏过头,看了一眼。陈治昭正转过头对着她笑。笑了一瞬,又转回去,直视着前方。七皇子、赵零露还在忙着张罗投壶的事情。 “你今天叫我陈大公子,你知道我是谁?” 只看陈治昭的侧脸,也能看出来他在笑。但除了他在笑,采薇险些要怀疑他是不是在与自己说话。 采薇没再看他,也把头扭过去,望向了前面的贯耳壶。天家的酒壶竟都是这样精美。 想了想,采薇现在好像是孤家寡人采薇郡主。于是她充满恶意地回答道: “知道。陈治昭,太宰府大公子。你父亲陈希是太宰大人、陈国舅;你大姑姑陈如月梁安十五年被册封为皇后娘娘;同年,你小姑姑陈如梦被抬为太傅府夫人。” 陈治昭表情一僵。实话没错,委实有些难听。再有直截了当说出了长辈姓名总归失于礼貌。 “抛开太宰府呢?”陈治昭没在意采薇的态度,偏过头看着她“你看看我,还记得我吗?” 采薇于是也看向了陈治昭。记得,以前差点没打死你。采薇又转过头去,声音很平淡:“不认识。我从前没来过霞飞。陈大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我还没说,我们是在霞飞相识呢。你倒乖觉。”陈治昭轻声的呢喃。采薇没听见,也没有在意。 而七皇子那头终于商议好了投壶的规则,少年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五哥,光作诗太无趣了。不如咱们设个彩头。”七皇子提议。 “恩。我书房那副颜卿的的字画,就拿来给获胜的人做奖品。”五皇子说完,看了眼在场的人,他们眼里都放着光,想来还算满意。 颜卿的字画。陆然一贯不把俗物放在心上,听到颜卿的字画,也不免想要一试。 七皇子美滋滋;“五哥好大的手笔。那可是颜卿的字画,有价无市的宝贝。既然如此,我可就当然不让了。” 赵零露看着七皇子发笑。 “除你以外的第一名。虽然我明知你不可能拿第一。”五皇子冷冰冰地打断他。“除非大家都用脚投。” 赵零露哈哈大笑,指着七皇子笑的前仰后合。又拱手对着五皇子作揖“五哥,给老七一点面子。这样的大实话以后还是少说点。” 七皇子气得直错牙,拉着赵零露就要比试。 赵零露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一本正经地给七皇子赔不是。 “七皇子殿下,是零露失礼了。”赵零露毕恭毕敬行了个臣礼,“为表达我的歉意,零露愿请在座的大家去喜来酒楼,给七皇子殿下赔不是。” 赵零露抿着笑意,怎么都不像是真心赔不是的样子。喜来酒楼在霞飞算得上是颇有名气了,而好的东西,向来都是价格不菲的。 “表哥,咱两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往心里去。”七皇子解释完,又惦记上了喜来酒楼。“不过君子可是一诺千金。” 赵零露一脸真诚。“真请。不过嘛,老七你既然没放在心上。我强说赔罪,倒像是老七小肚鸡肠。这话传出去实在是难听了些。 不如这样,采薇郡主代我与你比试投壶。若是你胜出,我请大家上喜来酒楼,不醉不归。” 没说若是输了怎么办,但七皇子从小很爱投壶。投壶技艺虽说不是顶好的,却也在霞飞能排的上号。 七皇子邬拓已经在心里认定,自己胜出,由赵零露请大家吃饭的事情了。也认为赢了一场酒楼的狂欢,实在算是雅兴。 “就这么愉快的说定了。第一轮比试就由我和采薇郡主来。 若我胜出,表哥请大家上喜来酒楼,不醉不归; 若是采薇郡主胜出,我请大家上喜来酒楼,酒水管够,我再额外送采薇郡主一套多宝阁的头面。” 采薇手里握着箭,真想一箭往赵零露腿上扎。拉开了嘴角,想着该笑一笑,实在是笑不出来。 赵零露自以为领悟了采薇的微表情。伸手又往七皇子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 “谁要你的头面了。你请大家喜来酒楼吃饭喝酒,招待好了就行。不管输赢,采薇郡主代劳了,我该给郡主准备谢礼。” 七皇子听着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场投壶比试,七皇子对采薇郡主。 二矢半外,放着两只同样的贯耳瓶。贯耳瓶共有三口,中间的口径最小,两侧对称着的是两个碗口搬大小的大口。 每人共有八支箭。七皇子没跟采薇郡主客气,首先从内侍的手中接过了第一只。他记得赵零露还问过采薇郡主会不会投壶。 他边调整着姿势,边给采薇郡主传授他多年的投壶心得: “首先下盘得稳; 用拇指、食指和无名指控住箭的底部,抓紧握牢; 略俯下身,身体前倾最佳。能拉进目标的距离; 眼睛一定要锁定壶口,要心无杂念; 首发一定要稳,不能贪心。赢得首发,能大大的鼓舞自己。后续才能一往无前。” 说完,身边就想起了欢呼和喝彩声。竟是中了。哐当一声,七皇子正对面的贯耳瓶中,左侧稳稳地插着一只箭。 有初贯耳。 采薇学着也来到了投壶的位置。她伸手问内侍拿箭,赵零露急忙上前。递给了她一支。 皇家投壶的箭支,竟然有不同的颜色。采薇看了眼底部的深红色,微微笑了笑,这个颜色还挺好看的。 学着七皇子的教学,采薇一步步仔细调整着状态。 中了。也是贯耳瓶左侧的大口。 “采薇你真厉害。”赵零露毫不吝啬地夸奖。 “采薇郡主,你可真厉害啊。”七皇子也由衷地赞扬,“每一步都做得很到位,这些都是我多年投壶经验。想不到你一学就会。” 第五十章 藏拙与否 投第二支箭的时候,七皇子果然信心倍增。 依旧是全神贯注摆出无往不利的架势。 采薇见状,伸手从赵零露手里拿出一支箭,缓慢踱步走到七皇子身边。 她看了眼七皇子,也跟着屈膝。看了眼旁边的七皇子,又转过头将身子微微向前倾。 七皇子放松了身体,换了个位置,又重新调整了姿势。 一旁的采薇不时瞄向他,也重新挪了挪步子,调整姿态。 专心致志的七皇子,再三调整了状态,依旧不是很满意。 就看到一旁的采薇郡主看着他,学他的样子。同步的动作是要“你要一起投射?” 采薇歪着头“不可以吗?” “倒没有说不可以。” “那就是可以咯?”采薇没再纠结。挥了挥手中的箭示意七皇子:“七皇子殿下,这是要投中口?” 嗯哼?怎么好像听出了“不行”的味道。 邬拓收回心神,重新摆正姿态。算了。先投右耳。 咻。 贯耳连中。 七皇子听到身边的惊呼声正得意。就听到了一旁赵零露更得意的声音: “采薇,你太棒了!” 什么? 谁? 七皇子楞楞地看向了采薇正对面那个贯耳瓶。左右的双耳中各直直插入了一支箭。 真厉害啊! 不对。七皇子看向采薇的眼神已经开始泛着小星星了。 他又拿过一支箭。没再故作姿态。 侧过脸看到采薇没有搭理旁人,也取过了一支箭来。 邬拓看了眼采薇,笑了起来:“我要开始咯。” 没有多做停留。掷出一箭。 咻。 七皇子邬拓看到自己手里那支箭落进贯耳瓶。第一时间就偏过头,看向采薇。 她的手里已经没有了箭支。七皇子邬拓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和采薇郡主对应的那支贯耳瓶。 左耳一支,右耳两支,和他的一模一样。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赵零露。赵零露一脸错愕,只一会儿,就又见他满脸得意。 他没有再接第四支箭。急急来到采薇郡主面前。 由衷地赞叹:“采薇郡主,你真厉害。长得好看,还擅投壶,霞飞城可也就你一人了。” 陈治昭眯着眼睛,也走近了。赞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别有意味。转过头来正要说什么,赵零露率先高声称赞。 “七皇子殿下真是让人惊艳。举手即投,尚能贯耳连中。”赵零露嘴里夸着七皇子邬拓,眼睛里却看着采薇郡主。 真是叫人惊艳。 “随意一掷就是贯耳。七皇子真让人佩服。你这射艺,可是瞒得我们好苦。”陈治昭看了眼贯耳瓶。不紧不慢又接着道了句:“这首投壶技艺,我们日日相对,竟是全不知情。” 见七皇子没有急着拿箭,采薇也没有伸手取箭。一旁赵零露眼神却灼热地盯着她。 蔚山上是有教射艺课程的。静蕙公主投壶技艺其实也很不错。但见采薇在看到七皇子掷箭的下一刻,立马也投出手里的箭支,并且命中了。还是觉得惊叹。 她那时候分明在看着七皇子。几乎是下一刻。她一直在看着她,真的是叫人惊艳。 静蕙公主看着赵零露轻易就把采薇郡主的耀眼湮没,看着陈治昭积极配合着高高抬起了七皇子。 她还刚来霞飞,许多事,她总觉得好像和那些时事课程上学到的有些不一样。 七皇子笑着解释,说他根本没想到,那支箭会那么巧正中了右耳。他说,他只是好奇。他随手扔一支箭,采薇郡主是否也会跟着学。 于是,大家果然也都跟着向采薇郡主行注目礼。 陆然摆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怪不得。七殿下总是这么好运气的。让人羡慕。”说完余光里不怎么高兴地瞥了一眼采薇郡主。 陆然的不高兴摆在脸上。旁人都没有在意。七皇子看着,有些无奈。却撞了撞赵零露的胳膊。 “表哥,采薇郡主这可不是不会投壶。分明是会的很。为了喜来酒楼这顿饭,你就这样,对你亲表弟我吗?我瞧着,这赌注,我有些吃亏啊。” 赵零露听完,斜晲了眼陆然,又对着七皇子挑了挑眉。“赌注是你自己要下的,堂堂七皇子,竟是输不起一顿喜来酒楼?你不嫌丢人,我还觉得躁得慌呢。” 七皇子听完笑嘻嘻的,深以为然。 一旁的陆然却冷笑了声。“那样的投壶技艺,却偏要故作姿态。我看她未必是目中无人,倒像是沽名钓誉之辈。” 那时候大家都关注着投壶,那片刻发生的事情发生的很快。但留心的人还是什么都看到了。 陆然说完,大家一时无言。 赵零露率先黑了脸。“你这话,倒是酸得很。” 采薇郡主倒是没有在意。陆然说的没错,但也不全对。她不是沽名钓誉,她只是目中无人而已。 七皇子拉着赵零露的胳膊,倒像是拦着赵零露要动手。采薇瞧着有意思。 她没见过赵零露打架。以前但凡有架打,他总是拦着的那个。 她伸过手,从赵零露手里取出了第四只箭。又摆了摆手示意七皇子:“还比吗?” 还比吗? 陆然表情也慢慢安定下来。说出那样的话,又被赵零露那样的讽刺,他真的失态了。 他只是实在太讨厌采薇郡主了。白占了那人的身份十几年。却又处处表现得好似多委屈和无辜。太虚伪了。 那样虚伪,却偏偏身边的人一无所知。还把他人骗得心甘情愿。 真正受苦受难的人,该是静蕙公主。 陆然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也跟着看向了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的采薇郡主。更讨厌了。 荷华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到采薇郡主身边的。 她伸手接过了赵零露手中箭筒。没再说话。 采薇看了眼荷华。又看了眼七皇子取出箭支,跃跃欲试。 高声的对七皇子提议道:“七皇子殿下,最后一支箭定胜负。我有些不适,大概要失礼了。” 众人奇怪的颜色,从采薇手中的箭支扫过,又看向已经平淡一如往日的陆然。 陆然面上依旧保持者清冷,心里却很气恼。这个虚伪的女人,先是摆出一副,我不与你计较的大度模样。 不过片刻间就原形毕露。沽名钓誉,还小肚鸡肠。 陈治昭在一边轻声对五皇子说:“不如请太医来一趟。别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赵零露急急推开七皇子抓住的胳膊,兀自站到采薇正前方。仔细观察了她的神色,“怎么了?” 第五十一章 没怎么了 怎么了? 当然没怎么了。只是不高兴呆在这里罢了。采薇郡主迎着赵零露的眼神,转过头,对七皇子建议道: “七皇子若是不尽兴。咱们投完第四只箭。余下的,请零露哥哥亲自来投。” 零露哥哥。 赵零露心里郁闷。倒是还叫自己零露哥哥,可对待自己比之旁人,却还要生疏。 “就一局定胜负。”七皇子大笑出声。“反正与表哥来日方长,投壶下次再比也就是了。” 七皇子手里握着箭支,对着采薇微微拱了拱身子。“采薇郡主有大才。” 采薇眉间隐隐有点作痛。大才?呵呵。她手托着箭支,示意七皇子先。 七皇子神色更认真了几分。他要投正中间最小的那个口,他知道采薇郡主必是在看他,但他没在想她是怎样的打算。 是否依旧要跟着他投中最小的口。他没想过自己投不中,也没想到她不能投中。 他只是有些好奇,她最后会怎么选。 咻。 嘭。 哐当。 没中。 七皇子偏过头去看向另一只贯耳瓶。 她的也没中。 他转过头,采薇郡主正拿着荷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身边嗡嗡的声音,七皇子呆滞了片刻。双眼像是陡然被点亮。 七皇子急急要跑上前去。采薇郡主带着荷华已经率先一步走开了。 赵零露伸手拉住了他要跟上去的步子。“采薇郡主回去休息了。” 赵零露眼神万分不舍得从她身上挪开。 能怎么办?她那样看着你,跟你说:“我要先走了。失礼之处还请零露哥哥海涵。” 七皇子掷出的第四箭没有中,在距离贯耳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被另一只箭击落。 采薇郡主的第四支箭,没有再跟着进入任何一个贯耳瓶的口。 它直直地奔向七皇子的那支箭,击落那支箭,然后双双落地了。 一局定胜负,四箭的平局。 七皇子不能释怀,盯着采薇郡主离去的方向久久驻足。 赵零露左右逢源,见终于拦住了七皇子。才又偷偷往殿外赶去。只是那时,再不见了某人的身影。 …… 采薇迈着有些急切的步子,往富康殿走去。 后面跟着的荷花,一路小跑。她刚从朝华殿回来,她没想到太子殿下正正好就在朝华殿。 更没想到,一说起采薇郡主要见他,太子殿下就立马说要过来。 她先一步小跑着赶来想要告诉采薇郡主。 还不等她说话,采薇郡主就先一步从长福宫跑了出来。 荷华跑的满脸通红。心情却极好。“郡主,你慢点儿。” 采薇一开始很是疾走了一会儿。等走出长福宫很有一段距离了,就开始小跑起来。 又跑了一会儿,才慢慢缓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眼身后。 身后的荷花说话声里还带着喘息。“荷华姐姐,你这样子的身体不行哦。” 笑着打趣了句,采薇弯弯地嘴巴看着身后的宫人。没有旁人跟在身后。 霞飞总算教会他合时宜了。采薇伸手拍了拍衣裙,优雅地走起了教习嬷嬷最爱的步子。 “荷华姐姐,见到乔松了吗?他怎么说?”好好走路的采薇,终于也能好好说话了。 荷华跟在身后,看着判若两人的采薇郡主。笑的更欢实了。 “没来得及跟乔松说上话呢。她就被太子殿下支使出去了。”荷华十分不容易地板正了一张歉意的表情。 采薇慢慢停下来,看着荷华的脸陷入沉思。“出什么事了吗?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 “嗯,可不是顾不上说。”荷华好不容易板正的脸,说着说着就笑开了。 “太子殿下非说这个时节的桂花正好,让乔松去盯着膳房做桂花糕呢。” “太子哥哥竟然在?”荷华的笑声里满满的都是得意。采薇听见了也跟着笑出来。 “嗯。太子殿下这会儿大概已经在富康殿等着了。”荷华想了想又笑。 “我本来想着,等我回来与郡主约个时间。太子殿下倒说不必,他在富康殿等着你就是了。” 像只志得意满的猫,采薇更加得意。“太子哥哥最懂我的。” “是。郡主也最懂我们太子殿下。”荷华笑嘻嘻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采薇耸了耸肩。嘻嘻。这话真好听。 等采薇和荷华终于赶回富康殿的时候,皇太子邬烨果然已经到了。 鲜艳的花架下,邬烨的身子被隐去了大半。长长的藤蔓顺着花架蜿蜒向下延伸。 翩翩俏佳人,遗世而独立。 采薇看着隐在暗处的那人,原本的忐忑和不安通通就好像不存在了。她想起七皇子今天说过的关于好看的话题。 看着他的太子哥哥。可真是好看。高大的身量,挺拔的身躯。还有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眸。 不可否认的是,皇家的几位皇子的五官都很立体。出色的容貌得天独厚。 还是他的太子哥哥最好看。采薇心想。五皇子脸上的温和流于表面,七皇子不时的犯蠢让那张成年人的幼龄化。 只有他的太子哥哥,站是一副画。举手投足,都让人舒适安宁。 她看着他的太子哥哥,别人的太子哥哥。痴痴地笑。 邬烨看见采薇归来。微笑着迎了上去。一点点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采薇喜欢投壶吗?” 采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之前许多事没有想明白。让太子哥哥担心了。” 邬烨看了眼采薇明显比前几日更好了几分的脸色,伸手拍了拍采薇的头。 “采薇能找我,我很高兴。你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记得,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 邬烨看着采薇垂下了头,也跟着低下头。凑近了两分,又重复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在。” 采薇听了,跟着抬起头。邬烨专注地看向自己。 这双眼睛,真好看。采薇心想。不知为何,第一时间却想到了陆潇潇。 好好的,邬烨看着采薇一言不发,眼泪横流。好笑的伸手拿过荷华伸过来的手帕。 “这是怎么了?谁叫采薇受委屈了?”轻声细语,温柔缱绻。 采薇哭的更凶了。这么好的太子哥哥,她都想要嫁给他。陆潇潇那个恶毒的丑女人。她叫太子哥哥受了大委屈了。 “太子哥哥,”采薇才喊完这声“太子哥哥”,就抽泣起来。边抽泣着,边打起了哭嗝。 邬烨看着荷华,荷华也是一脸莫名。 轻轻替采薇擦拭着泪水。低声抚慰她:“好了,不急。想说什么,慢慢说。我们以后还有许多时间。” 第五十二章 水晶帘子 哭嗝一声接着一声,竟是连绵不绝。 邬烨好整以暇地看着采薇尴尬。荷华和游龙分别侍立在两侧。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是谁欺负我妹妹了。告诉哥哥,哥哥替你看看,能不能帮你欺负回来。”温和的声音,一点点在采薇酸涩的眼底晕开。 采薇盯着皇太子,透过他的关心,看到了她的太子哥哥的稳重。 张扬的少年长大了。这座皇城里,是不是,多的是尊贵如他他也不能去欺负回去的人了? 采薇哭着哭着就笑了。“他们说你再也不是我的太子哥哥了。” “他们骗你的。”邬烨温和的表情一滞,和采薇对视。 “太子哥哥只有采薇一个亲妹妹。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要相信哥哥,更要相信娘亲,好吗?” “嗯。我听太子哥哥的。皇帝陛下既然说我是采薇郡主。那太子哥哥以后就是采薇郡主的太子哥哥。” 两人相视一笑。 荷华与游龙神色紧张地清场,又谨慎地戒备着。 采薇毫不在意。太子殿下更加有恃无恐。心情很好地喊着扶苏: “扶苏,帮我去御膳房看看,特地替妹妹做的桂花糕好了没。乔松怎么去了这么久?” 等看到扶苏一脸喜色退下了。 皇太子才拉着采薇向园子里的暖亭走去。边走着边问:“今天投壶开心吗?” “嗯,开心。”喜滋滋的采薇重重地点头应了下来,又补充了句“看到太子哥哥,最开心。” “我也开心。” 暖亭上如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垫子。精致的点心小碟,一样样很快就摆上了上来。 拉着太子殿下坐下来,采薇啧啧称奇。“这是什么时候布置的,可真是好看。” 暖亭四处已经挂上了帘子,随着风轻轻摇曳。追着的亮闪闪的珠子,采薇没去关注都是什么材质。 但真是好看。 “你从前不爱出门,他们便惫懒了。如今,你既肯出来走走,这些东西总归要备上的。” 邬烨看着像是和帘子上缀着的水晶珠子如出一辙亮闪闪的眼珠子,捂住眼睛不肯看。 “你要喜欢水晶帘子,按照这个的样式。给你的郡主府上也做这个。” 采薇大睁着眼睛,巴巴地看着皇太子。“听说郡主府差不多可以入住了?” “荷华说的?”邬烨转过头看向荷华,荷华傻呵呵笑着,又低下头。“你都算好了,想出宫了?” “哪有外姓的郡主一直住在宫里的?” 游龙带着乔松,拎了两个大大的食盒走近了过来。 邬烨微微点头示意。乔松利落地摆上了包括桂花糕在内的五六样小碟。 斜了眼采薇。“外姓?你姓什么?”采薇大陆,采薇郡主。采薇采薇,总不至于是姓,“采”。 采薇认真想了想,好像忘记问问该姓什么了。不等她说什么。 皇太子先回了她。“没姓就没姓。你既是我妹妹,自然当跟着我姓的。说什么外姓。 只不过如今我也出来建府了。往来终归不便。你考虑好了,就与陛下说一声,我在外面等你。” “嗯。”采薇一口应下。 伸手拿过桂花糕,手捧着就往嘴里塞进了一大口。 细细地抿着。桂花糕拿在手里的时候还很立挺,待吃到嘴里,却很软绵。 桂花独有的香味顺着口腔,漫入咽喉,又一点点浸透到四肢百骸。细腻柔滑,不消片刻,贝齿间就只剩下淡淡的桂花香。 “宫中的点心实在难得。太子哥哥你尝尝。”顺着,采薇伸手就取出另一块,递到皇太子跟前。 “乔松盯着做的点心果然无敌美味。这份应景服帖,跟太子哥哥一模一样。” 乔松听完,欢快地福了一福,躬身道谢。 邬烨却看着面前这只桂花糕犯难。看着面前的采薇坚持地伸长了手。看着她高抬着下巴,偏着头。 邬烨摇了摇头,无奈地伸手接过。也学着大口咬下。案几上,大片的桂花糕粉尘洒落下来。 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对这些吃起来略有些不雅的食物,总爱不起来。 “我给你寻了个厨子,等你出宫了。就随你到郡主府。”邬烨伸手擦了擦其实没什么粉屑的嘴唇。 “韩阳城来的木梅、木兰、木竹、木菊还在公皙府上。回郡主府,要带上她们一起吗?” 什么?采薇脸色有些哀戚。那些都曾经是她贴身陪伴的人,只如今也不知…… “公皙晓鸥……”邬烨没等采薇回答,自己安排了下来。“公皙晓鸥把他们安排在府里,没有送去给静蕙公主。 想必也是想要等你出宫了,问问看你的意见。虽说他们跟着你多年了,知根知底。 但,总归,那时候你记不得事。都随你。你若是觉得还可交,就与她推心置腹说清楚。” 邬烨依然没在说木字辈的四人。他知道采薇最信任白皙晓鸥。想必那时候想不开的种种实情里,许宁的背叛最让她措不及防。 但是,无妨。 许多东西,不曾拥有过,就谈不上失去。她还在,他也是。就足够了。 “嗯。都听太子哥哥的。”采薇闹心信任地看着邬烨。 又轻声的,充满不安和不确定地问他:“太子哥哥,听说大皇兄被关禁闭了。” 静蕙公主和采薇郡主入宫的当天,宫中就传出了褫夺“锦逸王”称号的旨意。 赐时甘巷的一处宅子作为大皇子府。着大皇子邬贤在大皇子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府。 没有禁闭期限。 邬烨看着采薇的表情,渐渐凝重。“那些事是真的吗? 你身体怎么样了?百里奇说,山上的时候,他就对你用毒,没得手。 明明你已经把他拘在偏院。怎么后来却像是很信任他。 你确定他真的可信吗。我担心你。” 采薇抬起头,有些心虚。“以前的事情,说到底和他无关。他如今也算迷途知返了。 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对不对?” 邬烨看着采薇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母亲做过的事情,自然不该算到他头上。 只是,阿娘走了。你身体如何不必我说。我能不计较这些,你也真的不计较这些吗?” 看着采薇坚定的摇头,说着“我真的不介意了。” 哽着一口气,邬烨又是叹气。“那么他呢?你真的懂的他吗? 他的母亲因为阿娘投了湖。他因为阿娘一生被圈养在蔚山上。 他又真的不在意吗?你既然相信他。那他现在必定是极好的。 只是来日方长,这往后,这其中哪一件事,被有心人从中挑拨利用,他还能坚定如斯吗? 采薇,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愿你涉险。” 第五十三章 时甘巷啊 采薇皱着眉,内心煎熬。 太子哥哥说,他不愿她涉险。 她懂得。有万一的风险,她也不愿她的太子哥哥陷入其中。 可是…… 采薇低着头沉思,想了又想,还是抬起了头,坚定地央求邬烨。 “太子哥哥,那些以后的事情,我现在没办法思考,也不能去思考。 我只知道现在。现在的他一心为我,处处替我操心、筹谋。我做不到视若无睹。 也没办法,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可怕的但未必会发生的以后,去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 他做了很多错事,做错的那时候,我就已经惩罚过他了。 后来我原谅了他,接受了他,他就已经是我的大皇兄,是我的家人了。 家人陷入危难,我想帮帮他。太子哥哥,你帮帮我。” 采薇说到家人,想到了太子一直在说的“只有一个亲妹妹”。 她知道自己不是好妹妹。 但也不得不去做另一个人的好妹妹。 她有一些为难,但却又很坚定。 “你想好了?”邬烨又再次和采薇确认。 “想好了。他未来的人生还很长,我不想看他就这样枯死。我会盯着他,必不让他伤害到你。 若是最后不幸,我要死在他手里。那大概就是我的命。 太子哥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邬烨摆弄着手中的扳指,妥协了。“若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你受到任何的伤害,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凡事,你多想想你自己。好吗?” “嗯。听太子哥哥的。” 恩。听太子哥哥的。明知这是句假话,邬烨还是很舒心。 “我会找机会和父皇说。”邬烨认真地应承下来。“但父皇决定的事情,轻易很难改变。但我出宫,会找机会去看看他。” 得到邬烨的承诺。采薇也就暂时放下心来。捧着脸掩饰住满心的开心,“太子哥哥全昌央最好了。” “采薇长大了,”邬烨说着,又重重地在采薇头上敲击了两下。“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地疏远我。 我是昌央国的储君,更是你的哥哥。我什么也不怕,只怕妹妹误会我,不肯亲近我。” 采薇揉了揉被敲的头,又悻悻地缩着头。“毕竟我小嘛,想事情总归没那么周到。” “自作聪明。”邬烨气的好笑。 装作怯怯的偷看了邬烨一眼。采薇缩着脖子,斜着头问他:“我们以前男装扮相真的那么差劲吗?人人能看出来?” 想了想,邬烨没有直接否认。“轻易就能走近我身边,一次次都能恰巧跟我交好。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你猜我坟头草长多高了?” ?! 竟是如此。“那我这些年行走江湖,岂不都是笑话?”采薇小声的嘟囔。 “总会有一些眼瞎的。”邬烨毫无心理压力地取笑她。“你的口技倒还算尚可。白七就破绽太多了。” 采薇认真想了想小七的男装。确实太女相了。似乎大家开始慢慢长大以后,就愈加明显,所以后来小七男装的时候少。 倒是阿宁,虽然也女相。却是透着几分俊美,并不十分让人生疑。 “他们都还以为自己是江湖儿女呢。”采薇想到了那时候,真是怀念。提到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觉得我是一代大侠了。 阿宁说,大侠仗剑行走江湖,要行侠仗义。我们却没有剑。” 阿宁。 “哦。对了。听说她现在是公皙晓鸥了。她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重振公皙家族。” 采薇兴致勃勃,说到江湖梦。又提到江湖梦里的那个英俊的少侠。 渐渐有些低沉。“是我愧对阿宁,我没能帮到她。她要背负这么多,公皙氏才在霞飞有了立足之地。 公皙府有阿宁,以后公皙氏一定会发扬光大的。” “会的。公皙氏有采薇郡主记挂。以后一定会发扬光大的。”邬烨看向远方,眼神迷离。 …… 天空拉出一张漆黑的幕布,一寸寸慢慢将大地盖上。 自由自在的鱼儿向更深处潜游,不停歇翱翔了一天的飞鸟也在林中找到地方安歇下来。 皇后娘娘陈如月在明德宫里摆了膳,早早地请了五皇子邬戬和七皇子邬拓一起。 邬拓随便吃了两口,率先放下了筷子。“母后,儿臣吃好了。就先告退了。” 陈如玉闻言,紧跟着也放下筷子。“听说拓儿今日投壶,大展风采?” 五皇子像是没听见,安静地夹着小菜。细细地咀嚼。 七皇子转过头看了眼理英姑姑,又看了眼陈皇后。“没有。我只是今日运气好。” “哦。运气好。连中三箭。伸手即投,一投即中。倒真是运气好。”陈皇后语气很平和,说出话的,却隐隐让人不适。 邬戬吃完碗底剩下的最后一口米饭。细细的咀嚼,吞咽下去。 安静的饭厅里,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母后,七弟第四支箭,是落空的。” “用不着你替他说话。”陈皇后厉声喝止了邬戬的话,转头对着邬拓“你自己说。” 邬拓小声的解释:“母后,我不是要出风头。你知道的,我自小不爱念书,我就喜欢投壶。 投壶竞赛,难免顾此失彼。历来如此的。况且,我今日虽然和表哥投壶竞赛,倒也没能赢他。” 陈皇后听完,果然像是没那么生气了。又问。 “听说长安侯府的诗会开到申时。我让你们去刷长安侯好感的。你们倒好,倒拉了人回到宫中胡闹。” “就因为不是去结怨的,所以我才要拉了五哥。早早退出来。五哥去侯府诗会,满府的人忙着招待五哥了。诗会能办得好才怪。” 七皇子撇了撇嘴。 邬戬轻声补刀:“七皇子殿下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宾客。” 邬拓脱口就要说出“胡说”,急眼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省心的宾客。 “母后,七弟说的也是儿臣所思。我们身份特殊,实在不宜久留。”邬戬说完,又补充道:“好在今日投壶,七弟招待实在体贴周到。算是宾主尽欢。” 陈皇后像是不太相信。七皇子邬拓听到五哥夸奖,也自鸣得意。 “母后不是一直操心静蕙公主的亲事吗?”得意的七皇子如果有尾巴,此时必定已经摇起了尾巴。 “我觉得倒不必再考虑赵表哥了。表哥对静蕙公主根本无意。倒是陆家大公子今日实在反常。” “七弟,不可胡说。”邬戬脸色一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搬弄口舌。” 七皇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忙闭上了嘴。低着头轻声说:“我胡乱瞎攀扯的。母后您不要放在心上。” 第五十四章 公子如玉 陈皇后闻言,心下一惊。却没再问什么。 她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老成持重、有的放矢、又很有几分气势叫人信服。 孩子长大了,再不是事事听你、全身心依赖你的小男孩了。他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心事。 酸涩和自豪充斥着陈皇后的内心。她看着明显不愿意多说的大儿子,以及很听哥哥话的小儿子,收起了那些“儿子们有秘密了”的小失落。 陈皇后伸手拿过理英姑姑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撇着一脸很淡定的大儿子。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有喜欢的姑娘,母后还是希望戬儿能有个知心人陪伴。幸福过一生。” 邬戬略抬起头,看了一眼陈皇后。依旧平淡地回答说:“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陈皇后心疼地握住了邬戬的手:“戬儿。今日去长安府上,可看到合眼的小姑娘了吗?” 七皇子眼睛发光,满心火热在五皇子冷冷的扫视过后,熄灭地一丝不剩。 “并无。”五皇子冷着脸,说完见陈皇后像是不高兴。又提醒: “七弟如今也到了慕艾年岁了。不知可有心仪的姑娘?” “拓儿还小。”陈皇后说完,看到了邬拓兴奋的神色慢慢变冷。 “拓儿?”陈皇后转过头看了眼大儿子不赞同的神情,又低声安抚自己的小儿子。 “拓儿有喜欢的姑娘了?是谁家的小姐?” 邬拓嗡嗡的声音极小:“我还小,不急着考虑这些。” 邬戬靠的近,还是听清了这样小声的回答。不是没有喜欢的人,是不急着考虑这些。 “什么?”陈皇后却没听清,凑近了些,又问。 “没有。母后不必挂心我。五哥为长,等五哥娶回嫂嫂了,再辛苦母后替我操办就是了。 父母之命,我自然也是事事听从母后安排的。”七皇子这次的声音倒大了些,也更加中气十足。 邬戬诧异地看了眼弟弟,这一招祸水东引学的倒快。迎着陈皇后又盯过来的眼神。 “但凭母后安排便是。”邬戬头皮一紧,急忙起身,作势要退下。 “母后,先生留下的课业还没完成。我和七弟先退下了。” 闻言,邬拓赶紧起身,躬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看着两人急着要回去皇子所,陈皇后五味杂陈。不甘心又无奈地挥手让他们先退下。 只见邬戬退到了门口,又停下了脚步。 “母后,人身大事,戬儿自当听从父皇母后安排。只是儿臣蠢笨无趣,非是长安侯府李大姑娘的良人。 还请母后斟酌一二,莫要误了侯府李大姑娘的大好姻缘。” 理萍姑姑帮着整理凤袍,陈皇后起身的动作停滞了瞬息。什么意思?长安侯府的大小姐,心中有了别人? 邬戬抬起头,深色的眼眸撞进了陈皇后震惊的瞳孔中。 “母后,长安侯府仅余李大姑娘这一支。百年之后,侯府以何支撑?儿臣于她不是良人,她于儿臣也绝非佳偶。” 邬戬说完,躬身退出大殿,又大跨步走开了。 后知后觉的邬拓,于是也很快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着跟上了五皇子。 “五哥,你说我搬弄口舌。怎的自己先诋毁起别人家小姑娘声誉?” “那自然是因为,我比你虚长了几岁。你得喊我五哥。”邬戬从袖中取出折扇,施施然推开。 玉树临风,叫霞飞城多少闺中女儿痴恋多年。怎的这个李大姑娘,却不识明珠。“长得挺好看的,怎么偏偏眼瞎心盲。” 邬戬心情极好地扇了扇,又收起来,对着邬拓的头敲了一敲。 “把你脑子里的水,都倒出来一些。”邬戬摇了摇头,提点着这个其实很聪明,但懒得出奇的弟弟。 “正是因为心明眼亮,才不想卷入皇家。长安侯的中正,长安侯夫妇间的情谊,以及他们这份爱子之心,都让人心生折服。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怕招个赘婿。何愁寻不到一个在他们百年之后鼎立门庭的少年郎。” 邬拓经邬戬提及,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侯爷门生故旧,不说遍布天下,却也是布满朝野。只要不在皇家熬尽青春,那李家大姑娘何处不是展尽风采。” “她那样骄傲飞扬的性子,若是关在邬家后院……”邬戬抿唇轻笑。“能做空中飞鸟,何必折做笼中家雀。” 邬拓觉得这个笑容刺眼,伸手就要盖上邬戬的眼睛。“五哥你别笑。很丑。” 邬戬先一步挥着折扇打落了邬拓的手。“我腹有诗书,丑些也无妨。可怜七弟诗词文章狗屁不通,不知有没有只看脸的姑娘,能被你迷住一辈子。” 邬拓咬牙恨的切齿。旁人眼里温润如玉的五皇子,总是用这幅很无耻的面目蹂躏他幼小的心灵。 “五哥,长安侯府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么?李家那个蛮横的小姐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吗?”邬拓干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嗯? “五哥,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该不是真的喜欢长安侯府的的那个李小姐?” 什么?邬戬白了邬拓一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慕长安侯府的大小姐,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我心中还有家国天下,岂能因为一己私欲,把她人的爱恶置之不理。 况且,老侯爷替昌央国戎马一生。我更不该为了个人的小情,寒了老将的心,辜负了老将们忠君爱国的大情。” 邬戬兀自走在前面,轻飘飘说出了治国齐家这样的豪言壮语。 “侯爷夫妇既然没有说要招赘。想必定是不想委屈了他们的女儿。 若是嫁给了五哥这样的人,仪表堂堂、满腹经纶,身后富贵和前途自不必提。 五哥倾慕长安侯中正,就费心去保全这份中正。你有我,还有母后,我们背后还有父皇。人有妄念,才难以周全。 长安侯府人丁简单,长安侯又为人中正。这中正二字,连父皇也是看重的很。只要立身正,我们于侯府,就是安稳的后方。 况且五哥还很欣赏侯府的李大姑娘,自然也会尊她敬她。日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断不会委屈了她。 如此这般,倒也能算得上是一门好亲?怎么五哥口中,倒成了你耽误了她?”邬拓一脸认真的模样,很替邬戬打抱不平。 邬戬斜了一眼邬拓。 转过头去,气闷地又斜了一眼。 第五十五章 月光如练 邬戬被弟弟揭穿,有点气闷,倒一点也不觉尴尬。 “她没看上我,我没看上她。多好的事。怎么,你也发现长安侯府是门好亲了?” 邬拓心虚地连连摆手。 …… 月色如洗,月光如练。 开放怀抱接纳身边人的采薇,忙碌了一整天,早早地歇了下来。 荷华轻轻关上了门。一丝丝一缕缕的安神香飘散出来。看了眼皎洁的月色,荷华舒心地绽放了笑容。 …… 头好痛。“阿娘,我头疼。”邬曼抱着头,蜷缩在被子里。意识昏昏沉沉着,将醒未醒。 脑袋里好似有许多的细线,没有规律的、胡乱地拉扯她的神经。 没有阿娘了。她已经走了。紧绷着的某根神经突然剧烈地拉扯。 “啊~”邬曼猛烈地蹬了腿,也终于清醒过来。 还活着啊。失落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邬曼不知道哪种想法更多一些。 她只能对着床头关切的师父笑了笑。 她伸手摸了摸鬓角,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那里有些痒。脑袋里抽搐着,她顾不上浑身的汗。 任由着泪水溢出来,拼命笑了又笑。“师父,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先回去休息。” 拉过被子盖住了头,邬曼闭上眼睛。用双手死命按住了额头两侧。没有一丝丝好转,更没有一丝丝转移。 实在是太痛了。 “曼儿。” 有个人在床边喊她。是师父在喊她。 不。那不是师父的声音。头真的太疼了,邬曼一点儿也不想去搭理谁。 “曼儿,父皇在。告诉父皇,哪里不舒服,你告诉父皇。” 好像有人自称是她的“父皇”。邬曼睁开眼想看一看。 感受到手边才被自己拉过头顶的被子。邬曼终究没有再动一动。 好疼啊。阿娘。阿娘,你在哪儿。 “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耳边,他在和谁说话。 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他来看我了。不是不要我了吗? “别玖蛊已经压不住了。这只蛊如今已在她身体里养了七年了。” 邬曼闭着眼睛,想着那个人可能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父亲,她分出一丝神想听明他们在说什么。 是在关心她。师兄就说,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他们一定不是不要自己了。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的。 那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急切,戾气横生。 “那就换血啊。之前不是可以换血。要用谁的血,你尽管说。不过就是容颜有碍,我还不在乎这些。” 咚。有个东西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 “陛下三思啊。用奴的血。奴才长得丑陋,不在乎长细的声音又是谁?怎么哭哭啼啼? 邬曼用力地咬着下唇。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师兄呢?我还没告诉他,我把他的画藏在哪里了呢。 “闭嘴。皇室血脉岂是你一个奴才能够玷污的。” 耳边模模糊糊似乎听到磕头声、怒骂声,还有哭声。 昏昏沉沉的邬曼,再没办法提起精神来。也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夜,格外地冗长。 采薇惊的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郡主?”荷华守在屋外,听到了那声短促的惊叫。急忙推开了门,走到采薇床边。 采薇无神地看了眼屋顶,侧过头就看到了荷华。 缓了片刻。“荷华姐姐,我做了个噩梦。” 荷花拿出手帕,替采薇擦了擦脸。“看来是做了个噩梦。吓出了一身汗?” 舒服地坐在浴桶里,任由着荷华帮着搓背。采薇闭着眼睛,感觉自己随时会睡着。 找荷华搭着话提神醒脑。 “皇家的人可真会享受啊,大半夜的说要净身,立马就能抬出来一大浴桶的热水。” 荷花体贴地笑。“郡主困了就睡会儿。我在旁边看着,没事。” “嘿嘿。噩梦是怪吓人的。可我一看到荷华姐姐,就觉得安心。就又有点儿困了。”采薇不好意思的闭上了眼睛。 真舒服啊。邬曼舒服地靠着浴桶边,闭上了眼睛。心里念念有词:“太子哥哥好幸福呀。” 邬曼原以为闭上眼会很快就睡着。 可,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 梁安六年,先皇后中别玖蛊,同年诞下长女。 师父说,先皇后不肯换血。是用青藤砂以毒攻毒压制了下来。 但小婴孩用青藤砂太凶险,当时是为她输了血。 梁安十一年,先皇后别玖蛊发作了,青藤砂亦爆发了。 百里棋云给先皇后换了血。师父说,先皇后是别玖蛊毒发身亡。但青藤砂像是转移了。 他封了青藤砂的毒锁在脸上。没有医好娘亲,师父说他无颜见人,愧对母亲。 说明青藤砂起码不能根治别玖蛊。而且,师父大概也不能解青藤砂。 或许能,但他不愿?她知道,师父后来是制成了汇元丹,根治青藤砂的。 青藤砂的伴生植物六叶藤月草入药,可制成汇元丹。可解青藤砂。 当年朱启祥还以为这是救命的药,因此还出手害过师父的。 梁安十三年,那个小婴孩长大了。别玖蛊也再次发作了。 再次验证了,单纯的输血是行不通的。 那时候束手无策,应该也用了青藤砂。 所以才会有自己,断层了许多年的失忆。 可是…… 梁安二十年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一直坚信,很快别玖蛊就能被根治了? 而且…… 采薇下意识地,又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脉搏。 真的好了?师父十来年没做成的事,突然就被圆满解决了?天命所归?她可不信。 还有那本手札。 她藏的地方,不论是那个替身,或者是小七、阿宁,他们不可能会知道在哪里。 那时候的一句戏言,一个恶作剧,竟然变成了真的。采薇想了想前后可能会涉及的人物关系,以及流程。 隐隐觉得脑仁疼。 在她回来霞飞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采薇睁开眼睛,觉得太烧脑了。早知如此,当初该索性就把自己关在富康殿一辈子的。 再不用思考这些乱人心神的事情。 “怎么办,荷华姐姐。我竟然饿了。”荷华力度正好地在给采薇捏胳膊。猝不及防就听到了这句话。 “厄。御膳房这会儿应该还有人值夜。只是这会儿太晚了,给郡主叫一碗燕窝粥?”荷华思索了一下,就给了建议。 “哈?想吃烧鸡。”采薇听说御膳房还有人值夜眼睛发亮。 “烧鸡?怕是夜里要积食了。不如让他们熬点鸡丝粥?” 第五十六章 烧鸡烤鱼 “不如就要只鸡,再要条鱼。咱们就在院子里,自己做烧烤?” 采薇难得的没有听荷华的建议,想到了吃的,一时间竟兴奋起来。 只是,考虑到大半夜的堆砌烤台实在很费一番周章。烧烤的念头只好搁置下来。 最终也没能实现在皇帝陛下的皇宫深处吃上自己烤的鸡和鱼。荷华让御膳房准备了烧鸡和烤鱼,神奇的皇宫这次没能再一次神奇起来。 采薇等了许久,还没有等到想要的烧鸡和烤鱼。躺在矮榻上,睡着了。 这次没有再做梦。一觉醒来,天光大好。 采薇现在已经很适应没有白七,也没有许宁的生活了。 任由着宫人服侍着洗漱、净面,采薇还心情很好的拨了拨洗脸盆里的水。就好像自己还小。 等荷华替采薇系好了腰间的束带,梳好了简单的发髻,荷华才轻笑着告诉采薇说,皇太子殿下一早上就在外面候着了。 采薇急忙招了太子进来,荷华又忙去安排人去御膳房加了几个菜。 等迎着光,采薇看到了太子身边像是太医装扮的人。采薇看着邬烨的脸色就有些怪异。 “太子哥哥一大早就来了吗?想不到储君这么闲的。叫人好生羡慕。”采薇迎着太子坐到了榻上。 “清早的露气还有些重。怎么不让荷华姐姐早点告诉我。”采薇又从一旁的衣架上取出一件红色毛领的斗篷,替太子披上。 那样子,有几分好笑。 邬烨看着采薇亲手给他披上斗篷,又去倒了杯热茶。笑着没有制止,等她忙好了坐到他的对面。他才伸手接过采薇手里的热茶,放到一边。 “你入宫许久了,当给你诊个平安脉。只是你以前不喜旁人打扰。就一直搁置了。”邬烨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对他身后站着的太医嘱咐。 “刘太医,来。麻烦替采薇郡主看看她如今身体如何。” 采薇右手下意识地,搭在了左手脉搏上。却不交给太医查看,反而又往里收了收。脸色一如往常。“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叫了太医来?” 采薇排斥的意思很明显。邬烨一时也有几分犹豫。“刘太医医术很好,我也很信得过。让他替你看看?” 听完邬烨解释,采薇果然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可我不想让太医给我看。太子哥哥,你叫神医来替我看看。” 百里奇从蔚山下来的时候,曾在谷越城替当时中青藤砂的皇太子解过毒。后来,那时候还叫邬曼的采薇,把百里奇托付给了邬烨。 邬烨看了看采薇的神情。想说百里奇说过他其实不擅医术,刘太医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但又想到,这些采薇或许心知肚明。只好让刘太医先退下了。 “太子哥哥,你未必太大惊小怪了。”见刘太医走了,采薇半是抱怨地对着邬烨说。 邬烨皱着眉头,再不似之前那副温和的模样。 “荷华说,你要陈皮、半夏、甘草和茯苓做调味?我听着像是中药。可是你身体有不适?” 采薇低着头,玩弄着手指。半真半假地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太惫懒了些,这几样草药都有提神的功效。” 邬烨没有尽信。“我让百里奇来?只是他说,他医术不精。你如果信不过刘太医,不如我再换个太医来替你看看?” 采薇咽了口浓茶。“是寝殿里的安神香。里面加了一些助睡眠的合欢。对身体没什么危害。” 采薇说完,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晚上的香是荷华姐姐点的。不是太子哥哥让荷华姐姐加的吗? 这份安神香,自从我住进富康殿,一直都是这样。合欢的分量很足。”最后一句话,采薇加重了语气强调。 邬烨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了门外。怪不得刚才采薇说要吃酱肘子,嘱咐了荷华盯着御膳房做。 荷华去了御膳房,人还没有回来。 “荷华自小就跟在我身边。”邬烨盯着采薇,不敢眨眼睛。希望这是她妹妹新想出来的玩笑。 邬烨瞬间黑下来的脸色,不似作假。 采薇看不出来什么,却还是觉得心口堵塞。“也未必就是荷华姐姐。这富康殿瞧着没什么人,可不就像是塞子似的。哪里都是漏洞么。” 除了夜里的香,还有白日的饮食。 来人只是要她多睡睡罢了。况且这么多时日,也确实看不出什么端倪。 本以为…… 原以为是太子殿下担心她思虑过重,特地为她准备的方式可能未必友好的关爱。 原来不是啊。 “太子哥哥,陛下说,匡顺宫里住着的是你的亲妹妹静蕙公主。”采薇没忍下心头那丝不安,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她最不想怀疑他,那是他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不会骗她,更不会伤害她。但,万一呢。万一有人蒙蔽? 邬烨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但很快又舒展开。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但你确实该问问我。你问过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另外一番模样。” 采薇没听明白。 “不管你是静蕙公主,还是采薇郡主,亦或者,你只是一个粗布麻衣的山里丫头。你都是我的妹妹。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妹妹,就是你。” 不问缘由的坚信,采薇听了有些感动,也有些觉得羞愧。但依旧维持了那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去思考。 这个答案,不是答案。不能直言的答案,是他在敷衍吗? 采薇有些担心。 邬烨突然起身,绕开去了偏殿。采薇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知道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又渐渐地走了回来。 他手里捧着她梳妆时常用的铜镜。他把铜镜举到了她的面前。他伸着手,又单手拉住她的手,叫她握住了这个铜镜。 “你看看这里。”等采薇听话的接过了铜镜,邬烨用手敲了敲镜面。“你长得像阿娘,我永远不会认错。 阿娘生的好看,采薇肖阿娘,和阿娘一样好看。我妹妹的好看,全采薇仅此一份。我怎么可能认错?” 采薇捧着铜镜。 两只眼睛。一闪一闪。没什么特别。 鼻子。似乎,都长这样? 嘴巴。采薇看了看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巴很小,她最喜欢自己的嘴巴。能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 可是太子说了什么?像阿娘吗?她认真的看了又看。 阿娘长什么样子?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了。记忆里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这样的吗?采薇愣愣地看向了邬烨。 第五十七章 长相肖母 采薇盯着邬烨看了好一会儿。 眼泪还是没能忍住,决了堤。 她本想,她已经整理好了思绪。她终于知道该怎么和皇帝陛下解释清楚了。 说那本手札上,是她年幼时候动了手脚,是她想与他开的玩笑。她是他和阿娘的女儿,不是什么采薇。 她想好了怎么解释这些讲不通的情理。阿娘想要她做一个普通的人,所以师父才不想教她这样那样的规矩礼仪,让她活的太累。 她甚至想到了,她还可以解释朱有有的身份。她是被杏儿姑姑丢在山下的。 杏儿姑姑大概觉得神医山的山下,就是平凡又安定的一生了。 但阿娘始终不忍心。他们偷偷抱了她去山上养着。教她礼仪,教她才能,给她能给的贵族小姐应有的一切。 原来她长相肖母啊。她长得像阿娘,皇帝陛下又怎会认不出呢? 他原来是真的不要她了。 原来重病垂危时,那个守在自己床边,告诉自己他在的那个人,不过是一场因为她内心太想要而做的梦而已。 …… 哭的痛快了的采薇,大哭一场,倒神采奕奕起来。 重新净了面,吃过早餐的采薇郡主,像是一只斗胜归来的公鸡。 大笔一挥,一蹴而就给陛下留了封信。 “皇帝陛下亲启。 采薇走了。江湖再见。” 给皇帝陛下留书一封,就打着天子的旗号出宫了。 “皇帝陛下可从来没说过采薇郡主不准出宫,你们是想抗旨不遵不成。” 采薇一意孤行,兴高采烈。看着一路上荷华形色焦急地到处找人给太子哥哥捎口信。她全不在乎。 要不是担心皇帝陛下怪罪,她恨不得能跟着太子哥哥一起出宫。 绕过一个一个的门,走了一条一条的路。 采薇的腿都有些发酸了。但心里却正得意。多机智啊,幸好带了荷华出门。 “荷花姐姐,带我去时甘巷。”采薇高兴地甩着手。腿已经很累了,但身体却因为心里头的高兴强自支撑着。 “郡主府在乐天巷呢。这么久了,想必东西都置办好了。”荷华一开始满心的担忧,到如今也消散的差不多了。 从出门到现在,路上一个个的人飞快地奔走相告。若说真有什么事,想必早就有了。 和采薇郡主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她其实很喜欢这个新的主子。 “我一个孤女,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住什么郡主府,那么大的一座府邸,我可住不起。我去大皇子府投亲。” 采薇一身孤胆,舌战大皇子府外的禁卫军。半是撒泼半是扮可怜,终于还是住进了大皇子府。 临住进去前,极其真诚地撇下了荷华。 “荷华姐姐,麻烦你去跟太子哥哥说一声,我会在大皇子府住下。麻烦他给我找两个粗使的丫头,能洗衣服做饭这种的就行。” 采薇一边诚恳有加地和荷华托付。一边又极不讲情面地对禁卫军大哥熟络地交代。 “禁卫军大哥,你看看这个小娘子,她可不是我家的丫鬟。烦您看仔细了,万不要放她进来。” 问清楚了邬贤的住所,采薇没有第一时间先去看他。 反而又兜兜转转,挑三拣四地挑选自己的院子。 大皇子府十分的大,极大也极空。有着属于皇家皇子的排面,雕龙画壁,水榭台阁应有尽有。 也有禁闭一个皇子的冷清。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死气。 采薇其实有些想要搬去邬贤隔壁住。毕竟整个大宅院里,只有邬贤的院子里有些人气。大门外守着两个不苟言笑肃穆的禁卫军。 外间不时还有几个人巡逻。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安排住宿和饮食。 采薇漫无目的地走了小半日,没能把院子走透,反倒把自己迷失在错乱的小径里。 又坚持走了一会儿,随意地找了个暖亭坐了下来。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也不知道太子哥哥的人什么时候过来。还是人已经到了,却没能找到自己。 采薇倚着柱子,安心地闭了眼睛冥想。 大大的皇子府实在是太安静了,天地间这份难得的宁谧和祥和把采薇推着往更深处又多想了一点。 “喂,起风了。你怎么在这里睡呢。”绑着裤腿,收拾地很利落的大娘推了推采薇。 走了许久,采薇其实真的非常累了。但不知为何,当她倚着大皇子府的这座亭阁。她思绪翻涌,根本没能睡着。 她没问大娘何时来的,也没有问她如何知道她躲在亭子里。 “大娘,我叫采薇,刚到霞飞。前来投奔大皇子殿下的。宅子太大,竟迷了路。” 正说着话,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自远处急急跑了过来。 “阿娘阿娘。”小少年人转眼间满头大汗得就来到了跟前。 “光澈哥哥说晚上在院子里烧烤。可是,院子里可以烧烤吗?” 小小少年和先前的大娘说话,眼睛却不时瞟一眼倚着柱子一动没动的采薇。 采薇没理会少年满眼的好奇,倒是先到的大娘解释。“这位是采薇郡主。” 少年于是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常礼。妇人也跟着福了一福。 “采薇郡主。” 见采薇只是坐着并不说话。妇人主动攀谈起来。 “小妇人夫家姓周,走的早。大家都喊我周娘子。如今在大皇子府内院管事。” 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少年。 “这是犬子周全儿。全儿小时候跟着我家老周学了几个字,承蒙大皇子殿下大恩,如今在大皇子殿下跟前伺候笔墨。” 采薇眯了眯眼睛。内院的管事,和跟前伺候笔墨的人…… 她记得她花了小半天走到了深处,又绕了一会儿才找到这个长亭。 “全儿,你来皇子府多久啦?”采薇没搭理热情的全儿他妈。 周全儿询问的神色望向自己的母亲,见她点头,才乖巧地回答。“快有一个月了。” “全儿原本在书斋当差。每日里早出晚归,颇为辛苦。一个月前,大皇子府招人。虽说清冷了些,银钱上给的却很足。 月钱宽裕了些,小妇人便痴心,想要全儿能安心读书,准备明年的大考。 小妇人能伺候爷,伺候姑娘们,是小妇人的福气。全儿自小爱读书,老周生前所愿,就是希望他能顶天立地的人。 不求富贵,全儿能安心读书,将来能糊口养家,小妇人就知足了。” 第五十八章 不畏强权 采薇没打算认真听,却还是听到了周娘子说,想让他的儿子周全儿大考。 可,与她说了有什么用?倒也没打断。还衷心地赞扬了句。 “这么小就已经是举人公子了,那可真厉害!既然要去拼一拼春闱,当然要奔着光耀门楣、闻达诸侯了。努力了就会了不起。。” 采薇记得赵零露也考过了解试,要去参加明年的大比。 现如今的举子,都这么小了吗?太子哥哥好像说过,赵零露因为十七岁解元,在霞飞才名遐迩。 这个周全儿,看上去,倒像是比零露哥哥还小上一些。 “我今年已经二十又三岁了。”少年这时候急急插了句话。说话的口气,和那张稚气的脸盘一起,更加像个孩子了。 采薇有些讶异。比起听说一个举子在大考前给关着禁闭的大皇子伺候笔墨更让人惊讶。 那样稚气未脱的脸,竟然二十三了。 采薇最终没能等到皇太子邬烨,反而先被关着禁闭的大皇子邬贤找到了。 跟着周娘子来到邬贤院子里的时候,采薇觉得之前看到的空荡荡的皇子府仿佛是一种错觉。 院子里果然砌了一个简易的烧烤用台子。篝火旁边围着七八个人。 邬贤独自坐在一边,指挥者两个半大的孩子,摘菜、洗菜。 其余人围坐在一团,像是说着话,却不觉喧哗。只听到邬贤不时发号一两句。竟然叫人觉得温暖。 四个穿着统一服饰的禁卫军混在人群里,不像是检察禁闭的执行者,倒像是规格更高一些的家仆。 采薇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邬贤。简单的麻布衣服,混在一群穿着不俗的人群里丝毫不显衿贵。 但当她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的烤着一尾小黄鱼。那些骨子里的尊荣和贵重就一点点溢了出来。 城门一别,竟恍如隔世。 采薇坐下来没说话,邬贤手上动作没听,却偏过头问:“想清楚了么?真的要住到我的府上?” 用鼻腔哼出了个“恩”,采薇低着头像是想心事。 “曼曼,你怪我?”邬贤看了眼远处的篝火烧得正旺。他们眼前这一小簇却娇小的可怜。 怪他吗?采薇伸出手去烤了烤火。掌心的炙热,像是一把滚油泼进了心里。 “我不叫曼曼了。我叫采薇,陛下亲自赐的名。你该知道的。” 关着禁闭的那个他,消息比她灵通的多。知道她出宫,知道她说想吃烤鱼,知道她在空旷的院子里迷了路。 察觉到烫的时候,采薇才急急收回了手掌。她翻开掌心,“大白我鸟”的字迹跃然手心上。 在皇宫的时候,她想了很多。想过她如果是他,该是怎样?是不是会恨,是不是该怨,一如太子哥哥劝解的那样。 但她不是他。她想不明白。她翻开手掌,掌心的四个字已经有些暗淡了。她把手掌递到邬贤跟前。 “是你做的吗?” 邬贤又摆出一副惯常的温和模样,将手里才烤好的小黄鱼放置在采薇手心。又身处另一只手,帮她把展开的手掌收起。 他故意没有理会手心里的那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她曾经最引以为自豪的坚信。是穷途末路时仍旧可以交付后背的依托。 只如今…… “是你做的吗?” 邬贤看了他一眼反问她:“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邪肆张扬。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邬贤。 什么? “你到底是谁?” 采薇注视着没有一点异样的邬贤,慢慢站起来,走到了邬贤身边。把手中的小黄鱼扔到一边。 在邬贤身边蹲了下来,她轻声问他:“你到底是谁?” 邬贤没有说话。采薇等了片刻,伸出手用指甲狠狠地扣着邬贤的耳后、下巴。 又去用力地扯了他的发髻。不死心,又拿出双手用力扣邬贤的脸皮。 邬贤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维持着笑。笑容里有不时被挖脸皮、被扯头发的痛楚隐隐约约。 “你别扣了,这张脸是真的。我从没想过要骗你。”邬贤轻声地说,却放任了采薇手上的动作。 又转过头安抚住着要上前阻拦的周全儿:“没事。你们先吃。” 原本就不吵闹的院子更安静了。 采薇依旧不死心,仔仔细细研究着这张看起来毫无破绽的脸。 “采薇郡主,你可自重一些。” 惊呼声、吸气声连成一片。采薇被一杯凉水泼得懵了。 紧接着,她就被一股蛮力拉开了。等把邬贤身边的采薇拉开,那人又一把将她摔在地上。 猝不及防被人扔到地上,采薇没去管耳边那声气怒的呼喝。 她摊开手心,手心的字已经隐去了。只点点细砂嵌在那里,来不及去感受细密的真实痛意。 她很快爬了起来,没看一眼来人,看着邬贤依旧专注看着自己的模样。他看着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 见采薇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李诗,怒由心生。方才情急之下将人扔在地上的不安瞬息没了踪影。 “采薇郡主,这里是大皇子府邸。可不是什么粗鄙乡野。岂容你在此胡作非为。 青天白日,你一个闺阁小姐只身来到皇子府。你还这般,这今日如此……大皇子殿下,你简直不知羞耻!” 采薇直起身顺手接过邬贤递过来的手帕,将脸上水渍擦去。冷冷地望向来人。 那个满面怒容的女子,她并不认识。但旁边那个。 “静蕙公主!”采薇转过头,气怒比先前那人更盛。 “不问缘由就动手泼水、推人伏地,应该不是霞飞贵女所为。我瞧着和街头泼妇斗嘴吵架行径一般无二。” 李诗挥着手就要上前,静蕙公主伸手拦住了她。 “小小年纪,自甘堕落。我如今只泼你一杯水,是见你毫无教养规矩,替你家中父母管教你!” 李诗是长安侯独女,自小娇生惯养,跋扈惯了。从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却和初回霞飞的静蕙公主极为投缘。 不过月余,就引以为知己。 静蕙公主虽说自小养在外面,教养规矩却丝毫不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颇能传神。 只她亲人缘实在淡漠。李诗遇见过静蕙公主的亲兄长对她冷漠,又听说了采薇郡主颇得皇太子殿下青眼。 心疼静蕙公主养在外面吃过许多苦楚,又能坚忍习得诸多才能的李诗。 素来不畏强权,况且她本身就是贵不可言的大权贵,自然也心念着要替静蕙公主出一口恶气。 第五十九章 礼义廉耻 “替我父母?”采薇说完偏过头看向邬贤。 邬贤侧脸红了一圈,那些用指甲狠狠扣过的地方露出了红色的痕迹。 仿佛没看到采薇的狼狈,依旧笑如春风。邬贤拿过采薇手里的手帕,帮着把她头发上没擦到的水珠点了下去。 “采薇有兄长。”他低声和采薇说,声音不大,却足够一旁的李诗听见。“若有什么失仪的地方自然有兄长教他。倒不好劳烦别人。” 说完又转过头,十分客气地对静蕙公主:“我不知公主带着这位小姐来。陛下命我在府中闭门思过。只好请公主速速离开。多有失礼了。” “皇兄,此事我来前,已和父皇说过了。”静蕙公主解释完却再不说话。 李诗却被戳到肺管子般,浑身难受。像只炸了毛的猫。 以“这位小姐”代称,分明不将李诗放入眼中。在霞飞城,李诗何曾受过这般的慢怠。 她潜意识里觉得采薇郡主是个没有根基的乡下丫头。也很想当然地不把一直寄养在外的皇子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想来吗?是静蕙公主顾念兄妹情份。” 静蕙公主依旧没有说话。采薇侧目就看到静蕙公主一副虽然我很委屈但我不说的坚忍模样。 是了,那之前。是他们之间才有的情分。邬贤的视线和采薇的碰撞到了一起。 “既不想来,就不该来。总也不好强人所难。”邬贤冷冷清清的声音穿透过来,没看一眼静蕙公主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来怎么知道你们如此这般白日宣淫、恬不知耻,简直丢尽皇家颜面。”李诗一再被人下了面子,已是十分气怒。 “住嘴!” “你闭嘴。” 这样的蠢人,采薇见的多了。并不理会。 她只是偏过头,奇怪地看向邬贤。 他这个皇子府,大门倒是好进的很。 邬贤听到门外传来的那声“住嘴”,索性没再说什么。也跟着看向来人。 “爹。”等来人走进邬贤的院子。李诗先一步迎了上去。 长安侯李庚年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才侧过身,让进了袁公公。没再看一眼乖觉往自己身后躲的李诗。 袁公公用余光瞄了一眼躲在长安侯身后的李诗,在门外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些话。如今有长安侯护着,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皇子殿下,陛下让老奴来问问您。一年前陛下问您的问题,如今可有了不一样的答复。” 邬贤转过头,看了眼采薇。轻声问她:“想清楚了吗?真的要在霞飞城吗?” 采薇看了眼袁公公,又看了看邬贤,郑重地点头。 “劳陛下挂心了。贤甘愿一辈子困于这方寸之地。” 一旁的静蕙公主没忍住,想阻拦他。“皇兄!” 邬贤没给她机会接着说,凌厉的目光扫射了过去。 “既然如此。大皇子殿下,接旨。”袁公公笑着将圣旨递给了长安侯。 哗啦啦,立时就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积善淳朴,可尚其风。兹有皇长子邬氏贤,字光澈。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性喜善水,寄情山光。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君者,舟也,庶人者也,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今为子贤感,许尔一生不必入仕,纵情山水。钦此。” “谢陛下。”邬贤恭敬地接过圣旨。 “陛下旨意,许大皇子殿下纵情山水。这禁闭也就免了。”袁公公在一旁对着禁卫军提醒道。 又转过头面向采薇:“郡主,您和大皇子兄妹情深。陛下知道,老奴也知道。 只是如今日这般,总有不知道的人要搬弄口舌。” 搬弄口舌的李诗从长安侯身后伸出头来,才要反驳。长安侯李庚年将她伸出的头又拍了回去。 “袁公公说的极是。过往如何,再多说无益。如今大皇子和郡主既要在皇城霞飞生活,更应当恪守礼仪。 况且。所谓兄妹情深,采薇郡主什么身世,自己当心知肚明。莫要仗着大皇子顾念一点自小相识得情分,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李庚年语气中的不认同,和李诗的藐视如出一辙。 采薇不嫌累得又斜了一眼邬贤。再侧过头看向脸色惨白的静蕙公主。 “袁公公和侯爷教训的是。” 原本担心邬贤被关禁闭,会有宵小暗中谋害。采薇才不惜名声受累也要在府中看顾一二。 谁知,今日一见,却和自己想象的相去甚远。 邬贤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无害,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得手的样子。他初到霞飞城没有丝毫不适应,关着禁闭却在皇子府过的很惬意。 他轻易就归拢了皇子府一众的人,或许不止。那些人或许原本就是他的人。 采薇没有这样的担忧,索性一口应下来。 只是…… 邬贤问她:“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让采薇有了新的担忧。 她消沉太久了。她当初造那本假的手札时,邬贤在哪里?他知道她想做的事吗? 采薇认真地审视了这个兄长。她太自以为是了。 镇国将军府、承恩伯府、赵太傅、陈皇后,以及当今天子,一切的一切和她已知的大不一样。 …… 采薇来的时候走了许久的路,走时有袁公公带来的马车。镂空的雕花,精致的苏绣锦帘。 还有两个贴心的小宫女在一旁伺候茶点。采薇没有多问,这样凭空多出来的恩宠。 她只是规矩地生受了袁公公的恭敬,和长安侯的冷峻与傲慢。 马车停在了郡主府大门口。 大门外左右对峙着两只虎虎生威的石狮子。高大宽大的大门,和她见过的贵族门户没什么差别。 金光闪闪的两只门环雕刻着两只娇俏可人的小狮子,煞是可爱。 采薇走上前去,正想摸着门环,敲一敲门。大门自内而外打开了。 鱼贯而出的许多人里,很多的数字面孔。 一旁候着的马车,见采薇被人妥帖得迎着接进了郡主府大门。才慢慢的往宫中交差去了。 长安侯府的马车紧跟在后面。不明缘由得跟着候在门外,等袁公公说了启程,才跟着一起回了宫。 不解和原来如此,交替着在长安侯的脑海里反复。 等马车驶出了采薇郡主府很远,他才好似幡然醒悟。掀开帘子的一角,他望着来时的那条路陷入久久的沉思。 第六十章 缘起缘由 郡主府一切都被安置的极好,木家八宝拥着采薇一点点穿过长廊,穿过繁花,穿过小桥流水。 处处精致,处处不凡,又处处都见熟悉和亲切。 等绕过长长的九曲回廊,悠扬的琴声就像是一圈圈水波缓缓晕染开来。 采薇加快了步子,就看到穿着天蓝色飘逸广袖裙的女子独坐在百花间抚琴。 她放轻了脚步,走到对面早已经安置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紧跟其后的八宝见状,也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开来。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木梅轻轻折了枝梅花,木兰伸手接过来插入了手中早已备好的精美的瓷瓶。 木竹翩然起舞,身姿飘逸出尘。转承间抽出腰间束带,舞动成风,竟是软剑。 木菊早已架起支架,泼墨作画。一笔笔极其专注,一点点绘出色彩。 而木家其余四美则各站立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翩翩起舞。迎风招蝶。 悠悠天地间,把这一片小花圃装饰成一副画。见之赏心悦目,闻之心旷神怡。 一曲终了。弹琴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对面的精致的少女巧笑俏兮。 她不言。 她便不语。 但她一笑,花枝摇曳。 “公皙氏晓鸥,携木氏八宝恭迎采薇郡主归来。”公皙晓鸥起身。 话毕,舞剑的早已收了剑,作画的早已画成,插画、起舞的各自姿态万千地冲着采薇的方向福下身来。 采薇也已站了起来,回了一礼。转过头,看着许宁。“你这琴实在没什么长进,下次可别再难为自己了。” 木兰先跟着附和。“我早说,你这琴声肯定会污了公主耳朵。” 才笑起来的公皙晓鸥,急忙看向采薇。又似是觉得不好,低下头来。她指尖紧紧抓着裙边,搓揉着。骨节因为过于用力,突出分明。 木梅机灵,伸手拍了拍木兰,“公主已是过去式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为了新生的采薇郡主。” “且让过去过去,让现在到来。采薇郡主,祝贺你获得新生。”木兰抱着插好的梅花瓶,摆在一旁。说着吉祥话。 采薇不怎么在意那声称呼错的“公主”。但再见她的木家八宝,还是高兴得很。 她转过头问她的许宁,现在已经是光禄寺卿的公皙晓鸥。“你怎么把八宝带过来了?” 八宝闻言,一个个都很不满。 公皙晓鸥:来了来了,横锅来了。 “谷越城遇袭那次,木竹受了重伤,当时情况紧急,和七宝又走散了。”公皙晓鸥说完,摸了摸鼻子。低下头,斜着眼睛悄悄看了眼脾气暴躁的木竹。 “那时候陆跃叛变,刺伤了马又要伤人。加上突然涌现出一批黑衣人。大皇子说,身边人没有排查清楚恐怕不便留在身边。” 讲的是事实,但是被疑心的八宝还是各个气色不佳。 “哦。后来是还对八宝排查过了?”八宝对公皙晓鸥横眉冷对。采薇有一点解气了。 “好了。谁问你那么远的事情了。我是说,八宝一直在韩阳城公主府。突然出现在我家。会不会不太好?” 公皙晓鸥:? “有何不好。我们木家是卖身给毛豆的。又不是卖身给韩阳城的静蕙公主。”木梅笑着走进了,看着采薇,笑着说完话,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 “就是。”其余几个宝贝们,纷纷跟着表示赞同。 公皙晓鸥明白过来。也知道一开始是采薇在与她玩笑。会逗自己,就是不怪自己的。 “木宝们本就没与公主府签过身契。况且,你身边随身伺候的人都叫木梅、木竹、木兰和木菊。他们继续待在你身边,名字也不必再改。”公皙晓鸥凑到木梅身边。 看着采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姐,我对不起你。我没能护住你。” 原来那时候,她们先一步回到霞飞。正巧碰到有人算计先皇后,算计自家小姐。 那时候流言漫天,说是先皇后生前曾手握重宝。先皇后曾经散尽家财,求一个善果。没料到却有人以此作为契机。 有人抛出了先皇后生前住过的宅子,附赠了两处庄子和铺子,高价挂在牙行。说是重宝的线索,或许在那三两间宅子、铺子或是庄子上。 他们的用心,未必是指向那些死物。说先皇后手里有奇兵、有金山银山,有战阵。以未必为真的宅子、铺子、庄子为引,凶剑直指先皇后的一对儿女,以阴险的用心成就阳谋。 事急从权,她只好仓促卷入其中,帮着把这一片浑水搅到更浑。想把流言搅成匪夷所思、天方夜谭、白日做梦,把流言钉死在流言上。 那时候,第一个买到三张书契的行商被人杀人越货。她没来得及救下人,只好拿着那三张书契,做下一个局。让人相信,这三张书契不仅贵不可言,更给这书契一个故事。 敬鬼神的,叫人相信,这三张书契有先人之灵护佑;心有牵绊的,叫人知道这三张书契买下来,就有人祸。身伤命丧,不在话下。 她还没来得及规划下一步。暗中就有人帮着出手了,四下越来越多的与先皇后有关的曾拥有的财产一点点出现在牙行售卖。 与此同时,霞飞城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混乱。玲珑阁的东家也加入其中,积极参与了那场出售先皇后产业的大动作。 再后来,那种暗中出手的人没有查到。为什么出手,是敌是友不明。 玲珑阁的东家顺着种种先找到了她,说要和她见一面。 那些年,因为当今皇帝陛下的那道不许邬曼回霞飞的谕旨。公皙晓鸥和曾扮做邬曼的朱有有时有保持着一种不算亲近,但极其密切的关系。 那时候,她不知道朱有有其实是朱启祥和白杏儿的女儿。更不知朱云翳在火烧越王府之前,早已经把越王府的产业提前都交到了朱有有的手里。 而玲珑阁,更是当年先皇后送给白杏儿嫁给朱启祥的添妆。 所以,当玲珑阁的管事,手握着她的那处不妥当威胁要见她的时候。她让人约在了商枝铺。 她想到自己终归要出现在邬曼身边。未免牵累邬曼,就打算让刚好出现在霞飞城的朱有有代替她去见玲珑阁的东家。 问题没有出现在那次约好的商枝铺。 她没想到,朱有有一早就暴露了行藏,皇帝陛下早在流言刚起之时,就命人严查书契案。而一直动作很多的玲珑阁,早就在皇帝陛下密切的监控之下。 第六十一章 木家八宝 自以为极聪明的朱有有,通过玲珑阁约上了公皙晓鸥。 公皙晓鸥又阴差阳错,希望朱有有能在商枝铺代替自己,去和玲珑阁的东家见面。 朱有有当然不愿自己去见自己。于是,她带上了玲珑阁的管事,大阵势直接上门了。 朱有有对公皙晓鸥。 玲珑阁对商枝铺。 抛出大批量先皇后产业的朱有有,和高价出售三张书契还故弄玄虚的公皙晓鸥。 双双落马。一起被抓进了大理寺天牢。 “再后来呢?你有没有怎么样?”采薇听的正精彩,公皙晓鸥却停下,只顾着舔起嘴唇来。 “后来风度翩翩的公皙小公子就被人虐打成了狗。”木兰看着公皙晓鸥一副贱兮兮的模样,伸手递过去一杯温茶,还不忘落井下石。 公皙晓鸥伸手接过温茶,大口饮尽。对木兰道了声谢,又忙对着采薇解释。 “我倒无事,平白被牵连。朱有有动作却太多,她找人散播的重宝消息,又去截杀了买下书契的行商,又去鼓动了霞飞城好几个世家,哄抬市价。” “之前在蔚山上还看不太出来,想不到她这脑子竟能做出这些事情来。”公皙晓鸥笑嘻嘻的点着杯子看了眼一旁的木兰。 木兰没好气的给她添满茶。“简直白眼狼,咱们管她吃喝,亏待过她吗?” “朱有有原是杏儿姑姑和朱启祥的亲生女儿,朱云翳的亲妹妹。”采薇说完,公皙晓鸥神色复杂。 大概是对朱启祥的死耿耿于怀,也对越王府那场烧光王室的大火起了疑。 公皙晓鸥亲手杀死朱启祥,虽说不觉有错。但想到朱有有是朱启祥的亲女,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朱启祥罪有应得,小姐不必理会她。我们可不曾亏欠过他们什么。”木兰在一旁看了着急。生怕采薇心存内疚,以后要因此吃大亏。 “还有呢。”采薇听完,神色有些怪异。 “还有大皇子实在可疑。”公皙晓鸥说完,义愤填膺。 “谷越城遇刺之时,分明危难之际。他却将公主安危交托给朱启祥。后来几次莫名中毒也很蹊跷。还有越王府的大火。” 嗯。还有他的医术、他的消息来源。他实在可疑。 采薇神色更怪异了。“你被关在大理寺天牢。后来呢?” 木兰竖起了耳朵。“就是,后来呢。” 说完不解恨似的,又对着采薇告状:“小姐,许宁这人实在可恨。撇开我们就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偏偏故弄玄虚,说什么等小姐回来就知道了。” 公皙晓鸥原本松懈下来的神色,严肃了几分。 “承恩伯府白沐风去天牢探望过我。 过几日镇国大将军亲自到天牢来。 次日,承恩伯去天牢。先看过我,然后又见了朱有有。” 公皙晓鸥紧紧盯着采薇的脸色,说出一句话,心往下沉一分。 “朱有有当初在天牢,被动了重刑。具体审过她什么,她交代过什么。当时我们没在一处受审,并不十分清楚。 我虽然担心她牵扯出小姐的事,但并不十分紧张。毕竟回霞飞的事情,查无实证。我们大可以推脱,说出来是微服出游。 只是,玲珑阁中管事,还有其余店家伙计,每几日总会抓进一大群人。那些人与玲珑阁管事很是相熟。” 公皙晓鸥坐的笔直:“镇国大将军把先皇后生前的手扎交给我,让我呈给大理寺卿。” 采薇没说话,看懂了她的眼色。很淡定地摇了摇头。 “大将军手里握着你的手信。信上是你的笔迹,你说厌倦了要做一个公主,把自己竖成靶子。” 公皙晓鸥说着就懊恼起来。 “我认出了你的笔迹,又见是镇国大将军亲自拿来的。只以为是小姐你的新计划。丝毫没有疑心。 偏偏朱有有手里掌握着的诸多财富,都和先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那么巧,她自己散布先皇后的流言被抓进大理寺。 他们是奔着静蕙公主的身份去的?” “晓鸥,没事。别担心。”采薇没想到是外祖父插手了。 那封信和那本手扎,采薇都记得。是她九死一生之时的怨念。她抱着母亲的手扎,花了足有大半个月时间,模仿了母亲的字,仿的假。 她兴致勃勃给大师兄写信。想着万一自己忘记了,大师兄总能帮他达成所愿。那件假做的,她不是公主的故事里许许多多的瑕疵和不能自圆其说。 有个人帮她填补了、周全了。而她,也终于忘记了。 他的大师兄真的死了吗? 许宁的身世是皇帝陛下邬清主动揭发的。那个长期享受了公主尊荣的邬曼既然不是他的静蕙公主。 他要公皙氏后人,依旧为昌央国效力。 公皙晓鸥不肯,采薇还是在天黑前,推着她,送她出门。 采薇由木兰陪着又走了一遍石拱桥。 “这座石桥叫什么名字?” “这座石拱桥是仿着韩阳城那座天天桥布置的。也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欢。还没取名字呢。不如小姐给它取个名字?” “天天桥?”采薇走下石桥,漫步又走到小河边。“那我的飞高高秋千呢?” 木兰噗嗤笑出声。“河边风大,梅姐姐把秋千移到花房了。” “既没有飞高高秋千,我可懒得去取什么名字。你们随意着。” 正说着话,一个十来岁小姑娘远远地从回廊间穿过。采薇看着觉得可爱:“那是谁家的小丫头?” “是太子殿下一大早送过来的。说是府上没人,缺人伺候。送了两个老嬷嬷,二十来个小丫头。 太子殿下说,从小跟在你身边教导着。以后也能忠心一些。 本打算等你回来先看看人,再挑几个看的过眼的。没想到后来你先去了大皇子府。后来天色又晚了,索性明天再让你见见。” 采薇点了点头。“对了,太子哥哥说给咱们府上送厨子来的,到了吗?” “走,咱们去试试。厨子前两日也是今天一早就到了的。只不过,一大早听说你出宫,后来又去了大皇子府。 我们这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倒没机会尝一尝。” “采薇妹妹,晚上吃什么?”不高的围墙上,正坐着赵零露。 “咱们府上可不是缺人么?这外人都能进府里找吃的了。”采薇对着木兰取笑赵零露。 赵零露飞身跃下,又不缓不急得走到采薇跟前。 “我今天一大早进宫找你。”委屈巴巴的赵零露话没说完,采薇先笑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赏菏品茗 “你入宫的时候碰到我走了?” “嗯。七皇子说你才走。”赵零露点了点头。“他非要拦着我,问你几岁开始投壶。” “我几岁投壶,他却要问你?” 赵零露没好意思说,他对外吹嘘,他和她青梅竹马。所谓青梅竹马,可不就该知道她几岁投壶嘛。 “再后来我准备出来找你。陛下又诏我面圣了。从前你身子那么差,大皇子竟然还对你下过毒?” ? 采薇没理他。 赵零露又急急忙忙解释。 “太子说,他曾经做过许多错的事。如今已经改了,说大皇子如今也对你很好。希望皇帝陛下重新给他机会。 太子这话有些奇怪。说既然没伤害到静蕙公主,静蕙公主说什么便也不算的。说他下毒针对的是你,你没有去告发他,就是不打算追究这件事。” 采薇听完,挑了挑眉。原来事情可以这样。 “可是你又没说过原谅他。他竟然仗着你信任他,就这样对你。简直奸诈。这不是欺负人吗?走,咱们去找陛下说清楚。” 采薇盯着赵零露,看着他滔滔不绝表达愤慨。没说话。 一抹可以的红云悄悄爬上了赵零露的双颊。他故作镇定的偏过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好。耳朵上慢慢发热。 见赵零露终于没在叽叽喳喳。采薇拍了拍他的肩:“走。你不是想要蹭我府上的饭。咱们去吃饭。” 率先走到前头,采薇又让木兰去厨房多加了几个菜。没去问赵零露要吃什么,怕他话太多。没完没了。 赵零露反应过来也跟上了采薇的脚步。并肩走在采薇身侧,他偷偷笑了。 努力保持者相同的步调,没了跟在身边的木兰,只剩他和采薇。赵零露心情很好。 “等和陛下讲完,一路上大皇子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我才出的宫。 等我赶到郡主府。他们却说你去了时甘巷,要搬去大皇子府。” 赵零露表情看上去不太开心。 采薇听完,恩了声。“我原没打算回来郡主府的。本想着去大皇子府陪着他。以前我们在蔚山上,就住一起的。虽然东西院距离也不近。但总归不算冷清。” 赵零露静静的听。 “那时候山上孩子很多,我与他关系自小不太好。他不喜欢我,师父也不喜欢他。但我一个人住在皇宫里的时候,就想着,等我回到郡主府。孤零零一个人,实在是太冷清了。” 采薇说着看了眼赵零露,“大娘说,你一个人住在安镇专心看书。你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冷清吗?” 赵零露声音有些低落。“一开始不会。但是想起你了,就觉得冷清。想到你不认识我,想到你和他们那么好,就觉得冷清。” “我也是。我从小和师兄和小七他们一起长大。后来我一个人住在了富康殿。我想起师兄不在了,想念小七,想起阿宁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冷清。 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如果我有父亲母亲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后来,我住在富康殿,距离皇帝陛下那么那么近。但真的好像什么都没了的时候,我却真的好想念当年在蔚山上的时候。 我师兄真的什么都会。他会爬树摘果子,会下河摸鱼;路上遇到恶人,他会下痒痒粉,会下泻药;他闻一闻就能知道有人要做坏事。他也很会写文章,可师父不许他考取功名。” 采薇了笑了笑。“我要是没有生病就好了。我如果没有生病,师兄就不用被师父逼着学医术了。” 赵零露堆在嗓子口的话,就卡在了那里。想吐吐不出,咽又咽不下。 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丝笑:“后日家中办赏菏宴。喏。这是给你的请帖。你可一定要来。” “给我?”采薇收到第一张请帖的时候还有些奇怪。 等到第二日,镇国大将军府的裴四姑娘亲自上门拜访来了。 “品茗?” “对啊。我只叫了几个相好的小姐妹。白家的七妹妹到时候也会来。听说公皙大人对茶道也很有研究,到时候,让她与你一起?”裴四姑娘没敢看采薇的眼睛。 一顺溜说出几个相好的小姐妹。采薇看着她不敢抬头的样子,觉得好笑。 “你和白小七关系关系好吗?听说她在承恩伯府门口闹静蕙公主呢。” “倒也不能算闹。她又不知内情,为了好朋友肯仗义执言。大哥和母亲都说,这才是真的好朋友呢。”裴丹秀急了眼。 采薇看着裴丹秀,嘴角抿着笑。 “我是想与她相交,可是她平日里不常参加宴会。”裴丹秀先心虚了,急忙解释。 “采薇郡主,明日你就来我府中。你要是来,白家小七妹妹肯定也愿意出来走走。” “恩。好。和你翁翁说,明天我一定过府去品茗。” 裴丹秀被惊得眼睛大睁,手里绞着的帕子都没拿稳。“你怎么知道?” 弯腰替她拾起绣着清竹的手帕,采薇故作高深。“昨晚我掐指算出来的。你家镇国大将军想要见我一面。” 裴家四姑娘出门的时候,好心情全在轻快的脚步里了。她蹦蹦跳跳着上了马车,才上马车,又急急忙忙对着车外的采薇招手。 “采薇郡主,你明日可一定要来。你答应了我,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采薇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应她。“好。一定来。” …… 木梅把收到的各种帖子,都堆在采薇面前的时候。采薇很有一种时光流转回到谷越城的错觉。 那时候也是这般,金光闪闪一大片的帖子。让人脑仁发疼。 不过,那时候的帖子多是别有算计。这会儿看来,倒都是好奇更多一些。 自从被封郡主,她呆在皇宫里一个月余。再后来,出宫后先去了大皇子府。又由陛下身边的亲近内侍袁公公送回了郡主府。 这些事情恐怕都瞒不住。至于别的,她没有打听,但想必并没有在霞飞传扬开来。 她仔细地看着各样的帖子,顺便看着人名回忆着各种的人物关系。 “邵?”采薇挑出其中一张,有些惊讶? “礼部侍郎邵家。”木梅想了想,“邵家孙子辈最大好像也才七八岁。最小的儿子前两年也已经娶妻了。倒不知这帖子是都递了哪些人家。” 采薇问完随手丢到了一边。又翻出赵太傅家那张由赵零露亲自送过来的赏菏的帖子。 她捡出来,无奈地往前一推。“帮我与太傅府上说一声。明日我去不成了。” 第六十三章 不肯改期 第二日,镇国将军府的品茗宴果然只邀请了几个相好的小姐妹。 采薇被裴四姑娘请进院子里的时候,果然只看到自己相好的小姐妹。 白沐虫白小七,光禄寺卿公皙氏晓鸥。 没了…… 采薇看着裴四姑娘,裴四姑娘尴尬地笑了笑。 “翁翁想见你,他太心急了。”不似初次见面的拘谨,裴丹秀拉着采薇的手,整个人都明艳起来。“撞上了太傅家的赏荷宴。我总不好明着约了同一天。就没再通知别人了。” 还有这种操作? 采薇想笑,又估计裴四姑娘脸皮薄。白七毫不在意。只一心粘着采薇郡主。采薇走到哪里,她人便跟到哪里。 只以为晓鸥变得粘人了,采薇早上特意起了个大早。又让马车绕着霞飞热闹的街道漫无目的的逛了半天,避开了说要同行的公皙晓鸥。 这两个人很奇怪。 今日出门的时候,木梅说,这是郡主的第一次出门,需得额外小心一些。于是带了功夫最好的木竹,木竹看问题简单。见白小七跟得太紧,不免紧张。 “木竹!”从前都是邬曼去哪里,小七跟到哪里。哪有木竹什么事。如今见木竹还拦着自己,先火了。伸手直接攻向木竹下盘。 采薇扫了眼四姑娘品茗的院子,如今也并没有外人。便也没管。 白七的身手是蔚山上请的师傅,一招一式教出来的。虽然也讲究实用性,但考虑到是世家的名门贵女,更多的还是讲究了招式的飘逸好看。 木竹则不然,家道中落的那许多年里。最初的时候,要照顾弟弟妹妹,总免不了要真的与人厮打。后来有机会学武了,更注重那些狠厉有效的招式。 以前白七和木竹不是没打过,却从没有放开试过。当时 这次采薇没有拦着,白七也没有丝毫留手。除了襦裙衣裳繁复,束手束脚。其余只看晓鸥兴致勃勃,就可知精彩。 “无耻,你放开我头发。” “诶。你这人怎么打人脸?” “你放手,我这只团花要被你撕烂了。” “木竹。你无赖。” “放开放开。我耳朵要掉了。” 四姑娘被公皙晓鸥按住了坐在椅子上。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激动,简直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等采薇喊了声“木竹”。木竹才松开按在泥地里的白小七。拍了拍手,乖乖站在了采薇身边。 裴丹秀搓着双手,正想往木竹身边凑。又看了眼自己爬起来无所谓地拍了拍衣服的白小七。急忙跑过去拉着白七,嘘寒问暖。 “我让人带你去换身衣服。”裴丹秀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看看白七皱巴巴还破破烂的衣服。又看了眼木竹的头发,倒像是没什么变化。 白七巴巴地看着采薇,挥挥手。“不用。我回家再换就是了。” 采薇和公皙晓鸥对看了一眼,就很有默契的爆笑。 “去换了。” 白七其实一听到采薇和公皙晓鸥的笑声就觉察出不对劲。但她今天本打算和采薇一起来裴府,死活没肯要家里给他安排的小丫鬟。如今也不知道问谁。只等着采薇郡主给她解释。 “你这身装扮一出门,明早就该有人弹劾裴家纵人行凶。等你家承恩伯知道了,就该找人打上镇国将军府了。”公皙晓鸥笑着,还是解释了一声。 采薇也笑的极得意。“七小姐,你可快去。木竹平日让着你,多有不服气,可算是有机会打败你一次了。” 木竹在一边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四姑娘,麻烦给我家木竹也找一身衣服换换。”说完,又礼貌地与裴丹秀说,“劳烦了。我家木竹平日里没出过门,胆子小。麻烦照顾一下,别给人欺负了她。” “小姐,有我在,必不会让人欺负她。”白七才不管先前被采薇称呼为“七小姐”,先抢白说道。 等白七和木竹被人带着去重新整理妆容。裴丹秀才安排人摆上了一整套的茶具。 采薇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四姑娘用开水将茶具都一一烫过了。 又随手拿出了四个精致的陶瓷罐子。裴丹秀依次取出玫瑰干花、茉莉花、薄荷叶、和罗勒叶,又逐一烫过了,备用。 初听说是品茗,就自以为必是师父喜欢的龙井、毛尖之类。想不到竟然是四姑娘亲自泡的花茶。 裴世隽出现的时候,其实采薇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她不知他用意,倒也没有先出声提醒。 “大哥”,裴丹秀泡好了玫瑰薄荷茶,抬起头就看到了裴世隽。高兴地跳了起来。“泡好花茶你就到了。你这鼻子还是这么厉害。” 裴世隽看着裴丹秀宠溺的笑。兄妹间感情果然如外间所说的,真的很好。 “采薇郡主、公皙大人,裴世隽唐突了。”裴世隽转过身,对着坐着的两人依次行礼。 采薇没有说话,更没有起身。晓鸥起身回了一礼,自然跟着采薇,没有说什么。 裴丹秀也静下心来。“采薇郡主、公皙大人,这是我大哥裴世隽。” 采薇回了一笑,裴世隽她当然认识。“我们在和四姑娘品茗。不知道裴公子是有什么要事?”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裴世隽脸上为难的表情一闪而过。 “静蕙公主在赵太傅府上落水了。翁翁去了赵太傅府。”裴世隽看了眼采薇惊讶的表情下,丝毫没有失落或是诸如此类的情绪,才安下心来。 “翁翁说晚些回来,希望采薇郡主能留在府中用过晚饭。” 公皙晓鸥看着裴世隽的表情,隐约猜到了一点。她不确定,却还是低声对陪着过来的差不多说了几句话。 叫差不多的小姑娘,脚步很轻。走的也很快。听到晓鸥说完,就很快离开晓鸥身边,再不见了踪影。采薇撇过头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 “镇国大将军既然有事要忙,依然以正事为重。我们喝喝茶聊聊天,倒也自在。”采薇不尴尬,看着裴世隽的表情却要犯尴尬了。 “此处没有外人,不如裴公子一起留下来尝尝四姑娘的花茶。” 自从裴世隽到了院子里,裴丹秀就有此意。但采薇和公皙晓鸥没有说话。她也不便将外男留在此处。 只是,这会儿她处在震惊中:翁翁竟然去了太傅府。什么时候,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明明是翁翁说,有事要见见采薇郡主。明明是他催着自己写帖子邀请采薇郡主上门。 明明之前是他那么迫不及待,明知道赵太傅家的赏荷宴在这一天,也不肯挪动一天。 第六十四章 怎么这样 “翁翁什么时候走的,他怎么这样?”裴丹秀反应过来,率先质问裴世隽。 “丹秀!” 采薇嗤笑了一声。昨天裴四姑娘到采薇郡主府,送帖子。那时候她才知道,她回到霞飞前的那许多事。她以为,是镇国大将军要给她一个解释。 “试试花茶。耽误了这许久,花茶该凉了。”木竹去更衣了,晓鸥身边的差不多也被公皙晓鸥打发了出去。采薇只好起身,径自走到裴丹秀跟前。 裴丹秀于是赶紧取出已经泡好的花茶,递给采薇郡主。“采薇郡主,你尝尝。薄荷和罗勒叶都是今早现采的。” 裴府的小丫头,于是也极机灵地递给公皙晓鸥一杯。“公皙大人,请。” 玫瑰的味道很浓郁,采薇一向不喜欢这种味道重的花香。更何况还有茉莉的味道混杂其中。但这丝毫不影响她陶醉的模样。 “煮茶用的清早采集的露水吗?” “采薇郡主,你这都能喝出来?”裴丹秀眼睛一亮,斜了眼他那总爱故作清高的大哥。眼底的骄傲毫不掩饰。“你可真厉害。我总喝不出其中差异。” 裴世隽听到这话,眼底流露出诧异。这倒不像他听说的采薇。 不是都说世家的小姐泡茶用的水也都有讲究嘛。如今这天气,又没有雨雪,只能就地取材,她只是盲猜了露水罢了。 采薇那声突兀的嗤笑,裴丹秀没有在意。裴世隽一直关注着采薇的面部表情。当然也知道,翁翁这件事情做的实在有些难看。 这次又见采薇极谦虚地回答说,“侥幸猜对了。”心中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什么?镇国大将军竟是一大早就出门去太傅府赴宴了?”一旁公皙晓鸥和身边丫头小声的交流,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度。 裴丹秀顿时脸色涨红,又忙不迭转过头去紧张地看向采薇。 公皙晓鸥用余光扫了眼裴丹秀的神情。就知道其中肯定有猫腻。 “刚听说静蕙公主在太傅府落了水,我和静蕙公主毕竟相识一场,实在关心她。就让差不多去帮忙打听打听具体怎么个情况。” 公皙晓鸥略带歉意的解释,又呵斥了句差不多。 “让你帮忙打听静蕙公主的事,怎么倒说起镇国大将军的事了。不过,适才裴公子不是说,静蕙公主落水了,镇国大将军才去的太傅府吗?” 裴世隽脸色不太好看。 差不多面无表情,但叙述起来有条有理。“静蕙公主一大清早就来府上接了镇国大将军。说是好几日前就收到了帖子,约好了同去。” 裴丹秀脸色铁青。这几日静蕙公主常来府上,翁翁宠爱她。她知道静蕙公主是姑姑的女儿,心里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昨日,她明明告诉翁翁太傅府的宴席就在同一天。翁翁一反常态坚持要定在今天。她也只以为翁翁心里急迫。 翁翁让她邀请采薇郡主来府上品茗。他自己却一早就去了太傅府,还是和静蕙公主一起。 她不是不知道静蕙公主和采薇郡主的关系,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借她的手羞辱采薇郡主吗?这行为未免下作了。 “哦?”采薇没去看调色盘似的裴丹秀,她不愿与小女子为难,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她斜着裴世隽,却一脸兴致地望向差不多。 “太傅府上出了何事,怎么静蕙公主竟然落了水?”如果没有微微上扬语调,公皙晓鸥也要觉得采薇是真心关心着静蕙公主。 “说是长安侯府的大小姐和静蕙公主起了口角冲突,两个人争执不下,不小心扭打进了水中。” 上一次,两个人还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呢。如今竟然能大打出手? 采薇挑着眉看了眼差不多。 又悠悠地替裴世隽着急。 “静蕙公主没事,还好老夫人不在了,不然该急成什么样。 镇国大将军亲自陪着外孙女赴宴,竟然还能让静蕙公主落水,实在也太不小心了一些。” 裴世隽眼皮紧绷,并不答话。 “太傅家的二公子赵秉帧跳下去,救了静蕙公主。”差不多适时地补上一句。 说完这一句,就再没多说一句话。 “听说赵家二公子,被赵零露打成了猪头?”白小七和木竹换好衣服,进来就听到太傅府的事情。 木竹静静地站回到采薇身后。先前在门口,她已经听到了镇国大将军如何诓骗了采薇郡主。 采薇郡主为了赴今日的宴,是木游亲自去拒绝了太傅府的帖子。他们今日来镇国大将军府上,还以为他们会给小姐一个解释。 堂堂昌央国陛下御赐的镇国大将军,竟然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 她紧紧跟在采薇身侧,以护卫者的姿态,守在采薇身后。 “可不就是那个赵二公子吗?”公皙晓鸥没见过赵秉帧,但她知道赵零露。既然赵零露能把他揍成个猪头,他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同样被赵零露揍成过猪头的裴世隽:…… 因为静蕙公主落水受惊,裴家毕竟是静蕙公主的外祖家。 当日的品茗宴,早早就散了席。 趁着天色还早,白小七就缠着采薇要一起去逛街。 一旁公皙晓鸥也促狭说:“在霞飞城生活实在也太废衣服了。再不去买几身衣服,怕是就要被霞飞城的公子哥们嘲笑。” 采薇笑着,正要答应。就看到木兰赶了快马来。 “小姐”,木兰看了眼白小七,又看了看公皙晓鸥。“梅姐姐生病了。” 木兰神色里的不自然,叫采薇也跟着发慌。 那必然不是生病了。若是生病了,不会这么急着来找她。 小七和晓鸥要跟着一起,木兰坚定神色冷淡地用身体拒绝了。 木竹会意,态度更冷淡:“是不是还没有打够?”话是对着白小七说的,公皙晓鸥聪明,不会纠缠。 …… 采薇赶回郡主府的时候,路上已经听木兰说了,是赵零露中了毒。藏在她的府里。 他不肯离开,也不肯找医生。 木梅不知道采薇对待赵零露具体什么态度,也不好轻易出手。 于是只好纵容着赵零露蜷缩在一个偏僻的房子里。 “零露哥哥”,听说赵零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采薇有一些担心。 自从她知道,将军府诓骗他去品茗宴。反而大将军和静蕙公主去太傅府时,她隐隐就有些不安。 她知道赵零露从来没有在意过太傅府,不然也不会跟着大娘一家人离群居所。只在山上坐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是她的私心,想要他入世。 第六十五章 中毒中药 “零露哥哥”,采薇没听见回应,伸手推开了门。 床榻上整齐的铺着锦被,采薇走近了才看到床榻上空无一人。赵零露独自蜷缩在墙角。 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跟在身后的木竹看到了,挡在了采薇身前。 赵零露像是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侧过头看向了门外的方向。握着匕首的手,突然狠厉地往另一手扎去。 “拦住他。”采薇急忙喊道。 木竹原本就警惕的盯着那只匕首。听见采薇的话,抽出腰间绑着的软剑,就卷向赵零露握着匕首的手腕。 哐当。 清脆的哐当,是匕首飞出去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木竹收回软剑,依旧警惕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赵零露。 木梅点燃了提着盏灯,放在了靠近赵零露的一旁。 从前的俊秀公子,如今满身污秽。原本该整齐梳上去的头发,如今蓬头满面。华丽的锈服上一团一团的水渍、汗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采薇凑到赵零露身前,轻声唤他,“零露哥哥”。 赵零露听到声音,往后又缩了缩。灯光下,采薇看不到埋着头颤抖着的赵零露的脸。 但顺着地面上清晰的血滴,她还是看到了赵零露双手的不自然。 “怎么回事?” “我见他的时候,他神志都还正常。只说要见你,像是中了毒。是府里负责打扫的小丫头看到的,不肯见人、不肯叫大夫。门房说没见有人进来。” 采薇听了没什么头绪,只让木梅打些水进来。 她蹲在赵零露身前,看着赵零露反常的战栗。拉过赵零露的手,正要附上他的脉搏。他的手抖动个不停,像是极度不安。 陷入骨肉里的手指印,有些结了痂。有些还溢出了濡湿的深红色血液。 想必也是自伤。采薇轻轻舒了口气,若是一开始就丧失理智,用匕首的。这会儿大概已经流干血,成人干了。 “把我药箱取来。” “零露哥哥,是我。不怕。”赵零露抬起来头,采薇伸手帮赵零露将面前的头发往后抚去。 赵零露满脸,满额头的大汗。像是听到了采薇的安抚,他终于安定了下来。 却一把扑向采薇,将人紧紧地箍在胸前。 “零露哥哥,别怕,是我。”采薇一边伸出左手反抱住赵零露,有节奏地轻拍着赵零露的背。一边右手又快又稳地探在了赵零露的脉搏上。 赵零露浑身僵硬着,不敢动。 采薇身子更僵。 中的什么毒?去他大爷的,他这是中了药! 采薇轻轻吸了口气。 赵零露僵硬的身子也慢慢动了动。他侧过脸,一点点往采薇的脸上蹭过去。而原本僵硬着抱住采薇的双手,更紧了两分。 “豆子。”沙哑的声音,透着委屈和可怜。 “你再敢动一动,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采薇呲着牙,任由着赵零露滚烫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 手上是粘腻的血,脸上是汗涔涔的赵零露。 采薇猛地一把推开他,又急忙起身跑到了木竹身后。 惊慌未定之下,才看到赵零露依旧蜷缩在原地,只是他炙热的眼神,紧紧锁定了她。 “是合欢散。”采薇吐出一口郁气,平和地对木梅说:“去给他找个人。顺便帮他包扎一下。” “不要。”赵零露嘶哑又急切的声音之后,伴随着的是他重重被摔到地上的声音。 听到是合欢散,没等赵零露靠近,木竹已经一脚又将飞快起身要凑上前的赵零露踹翻在地。 “不要,豆子。我不要。”干哑难听的声音里,透着赵零露的哭腔。 “我不要。” “豆子,不要。” “豆子,求你了。我不要。” 采薇终归不忍心,于是远远地蹲下来,和赵零露对视。“给你找个清白人家的姑娘,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豆子我不要。”赵零露的话说的又快又急。说到后面,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嘴巴,再听不见声音。 嘶哑的公鸭嗓,叫采薇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再没了声音。 “打晕他。” 嘭。 …… 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采薇没再理会还宿在府上的赵零露,天亮了竟然还没能起床,更没有悄无声息的离开。 裴瑞明登门拜访,在采薇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裴大人”对于这个舅舅,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曼曼”,裴瑞明看着采薇,说不出话来。 采薇很无奈地笑了笑。“镇国大将军没有告诉你吗?当年静蕙公主抱错了。裴大人唤我采薇。” “采薇。”裴瑞明又机械地改了口。 “算了。你还是唤我采薇郡主。”迎着裴瑞明不敢置信的目光,采薇自然地开玩笑。“你这样直呼我的名字,总让我下一瞬就要喊出舅舅来。” “你就叫我舅舅。裴家别人,我管不着。但我就是你舅舅。”裴瑞明没有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又接着说,“你舅妈也是这个意思。” “裴大人,”采薇拖长音打断了裴瑞明的话,“你来不会就是为了认亲?你们裴家这门大亲,恕我实在认不下。” “昨日的事,父亲糊涂了。采薇,我不知道会叫你受这样的委屈。若我早知道,一定事先请了假在家里等你。” “怎样的委屈?“ 裴瑞明一时语塞。 “你们府上四姑娘请我前去品茗。我也应邀去了。四姑娘的花茶果然叫人唇齿留香,非比寻常。谈不上委屈。” 裴瑞明说不出话来。 只好低声唤她,“采薇”。 “裴大人!”采薇加重了语气。“我与府上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今我是陛下于钦赐的采薇郡主。” “你自然是我的亲外甥,是我姐姐的女儿。”裴瑞明忽然也跟着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你也心知肚明吗?”采薇盯着裴瑞明,神色里都是不认同。 裴瑞明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昨日以前,我总觉得镇国大将军府,大概会心存歉意,想方设法多方补偿。 昨日在贵府的时候,我还想着,再不济。镇国大将军或许会与我叙祖孙情谊,再委婉劝我,要我与她论姐妹情。 今日见了裴大人,我好似才想明白了。是我想错了。将军府的门楣太高,我和阿娘都攀不上。 我以前总以为,阿娘不肯去将军府,是担心会牵累大将军。如今看来,大抵是觉得还是庄子上更温情一些。” 裴瑞明脸色苍白,紧攥着拳头,露出一根根青筋。 “原来她那时候就想要告诉我,我是没有家,没有家人的。可惜,我竟从来没有看明白。濡慕了将军府十余年。” 第六十六章 白芷白薇 采薇没有和裴瑞明再多说什么,自己先离开了会客室。 “要不咱们去坐飞高高秋千?”木梅见采薇心情实在不佳,建议。 “零露哥哥怎么样了?”采薇没什么心情的随口问。 木梅脸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采薇。“不肯起床、不肯吃饭。也不肯出门。” “?”采薇侧过头,“去看看。” 顺着铺好的青石板,孤零零随风轻轻摇曳的秋千荡来荡去。采薇看了眼木梅,倒是好心的很。 “白薇院?” “昨天赵公子宿在了隔壁白芷院。我们要过去的话,势必会经过白薇院。”木梅顿了顿。 “飞高高原本准备建在白薇院的,后来木竹说怕你不好好睡觉。就改建在隔壁的白芷院了。” 采薇:…… “零露哥哥。” 采薇走到赵零露床榻前坐下的时候,赵零露依旧面向着内侧的墙壁弓着身子,像是睡着了。 没去管不肯见人的赵零露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采薇只管倾过身子,当赵零露只是个物件,生硬地将他的手臂从被子里捞出来检查包扎情况。 “零露哥哥,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你这双手,还要写文章。参加大考呢。” 夜里见着恐怖,其实收拾洗漱干净了,只有两只手腕上有些伤。 右手上的伤是木竹防止他自伤时,软剑勒出来的两条细长的丝线般的红痕。看着吓人,其实却不是很深。 左手手腕上,是用手指和牙齿生生扣出、咬出来的伤口。伤口叠着伤口,很深也很丑陋。丑陋的有些骇人。 应该还是夜里包扎的伤口,原本干净白洁的纱布上,一片一片的血迹从内里透了出来。 “零露哥哥,起床吃饭了。”采薇的视线从桌上看不出热气的饭,又看到了床榻边放着的药和纱布。 手上动作很快,采薇熟练地替赵零露重新包扎伤口。嘴上的教训也没有停。 “你也可真了不起。不过中了点合欢散,就要自伤自残的。是太傅府没有女人了吗?还是霞飞城没女人了? 这会儿觉得丢人了。入口的东西,你怎么就能在自己家里被人谋算了? 你这样回避,躲在我府上有什么用?以后不出去见人了吗? 镇国大将军和静蕙公主昨晚深夜才回,你就不好奇,最后把你许给谁家了?” 采薇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到好奇。赵零露嗖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赵零露脸色苍白,气色却比昨日好了许多。 一丝血迹溢了出来。“你轻点儿。刚给你包扎好。”采薇皱了下眉头,将才包扎好的纱布,又重新解开。 “我们说好的,你为什么不来?” 采薇专注的给赵零露手腕上重新上药,并不回答他。 “他们说,尚公主就不能去考取功名了。如果我这双手废了,采薇郡主可以娶我吗?” 最后打了个结。采薇又动作很快地拆解开另一手上的纱布。 赵零露伸手拿过药罐,逼着采薇回应他。 “不会。以后我嫁给农夫、嫁给渔夫。不会嫁给一个双手残疾的人。” 赵零露放开了药罐。 “我有兄长,不必招赘。” 绿色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凉凉的,也痒痒的。 赵零露看着采薇娴熟的动作。 “宫中在给静蕙公主挑驸马,父亲说,陈皇后看中了我。我虽说赵家的长子,可你知道的,我和清婉自小长在外面。 太傅府未必有我的容身之处,此次若不是考中解元,恐怕也未必能得家族的重视。嫡出倒不如庶。” 采薇手中的动作略停了停。 赵太傅赵兆林和夫人刘兰芝,曾经也是霞飞城有名的才子佳人。 刘兰芝十三时能织双面绣;十四岁锈出的万寿无疆锦图让她声名鹊起。 十五岁一曲箜篌引名动霞飞,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十六岁时出口成诗,已经是霞飞城难出其右名副其实的才女。 十七岁,赵兆林终于率先取的兰芝芳心,在求亲的众多出色少年郎中喜获全胜,娶得美娇娘。 然,赵母嫌弃兰芝出生、又不喜兰芝才情,更不喜的大约是嫁入赵府三年却无所出。 于是在刘兰芝入赵府的第四年,赵母替赵兆林纳贵女太宰陈希的次女陈如梦。 赵兆林为母所迫,不得不迎新人入门。 陈如梦入门时,赵兆林对刘兰芝信誓旦旦承诺: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他说,一个人的心其实很小,只够装得下一个人。而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刘兰芝。 贵妾临门的次年,刘兰芝诞下嫡长子赵零露。 同年十一月,陈如梦生下了赵兆林的次子赵秉帧。 这世间的喜乐,风采万千。享受过齐人之福,自然就也有了多子之乐。 谁说的,一个人的心其实很小。 少年有为的赵兆林,渐渐长成了一个国之脊柱。成为了一个大人,心便也大了起来。 海纳百川,能载家国天下,能容妻妾,成群。 采薇回过神来,看着情绪低沉的赵零露。“赵太傅呢,他怎么想的?” “我不肯。”赵零露左手覆在右手新包扎好的伤口上。 “我和父亲说,等我及冠再论这些。再不济,等我考完春闱。我跟他保证,一定会考一个好名次的。” “他不同意?”采薇转过头,让厨房重新准备的膳食直接摆在了偏厅。 “后来我们吵了一架。” 赵零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说赵氏一族看着根深树大,其实和越王府朱家没什么区别。 五皇子虽然雄韬伟略、腹有乾坤,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况且上有嫡,再有长。 这些年皇后小动作太多,父亲恐怕赵氏一着不慎,会落得谷越城朱家那般满门不幸。 静蕙公主背后站着镇国大将军府,站着当朝储君。若我能得到静蕙公主青眼,赵家进退两可。” “越王府。”采薇斟酌了一二,“太傅看的长远。” “陈姨娘纵子赵秉帧在我酒水中下药,欲坏我名节。”赵零露抬起头看向采薇,“你知为何他们如此急不可耐?” “赵秉帧?”一开始探出赵零露中药的时候,采薇最开始想到的其实是陆潇潇。 如出一辙的不堪入目的卑劣伎俩。但是赵秉帧…… 采薇没法想象。 “陈皇后不愿意赵家与静蕙公主亲近,所以只能推了我出来。我在霞飞毫无根基,而且有陈姨娘陈如梦在,我于赵家,她心中必定以为再无出头之日。” 第六十七章 秋千架上 “零露哥哥竟然会想这些了。”采薇净了手,看着赵零露,欣慰、酸涩,五味杂陈。 “豆子”赵零露伸出手,就抱住了面前的采薇。像是昨晚那样,又很不一样。“我害怕。” “豆子,我害怕。”在采薇一把推开他之前,赵零露双手已经紧紧在圈在了采薇腰间。 微微弓着身子,他将头枕靠在采薇肩上。 好似之前分析的那些头头是道的话,都是为了在这一刻找一个宣泄口。 肩上的那个人一定是哭了。采薇侧过头,看不到他的脸。 她挥了挥手,让房间里的人先退下了。 “没事,都过去了。” 赵零露没再说话,采薇便陪着,交出了肩膀,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许久。采薇几乎要以为赵零露像个孩子似地,哭累了。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赵零露清冷的声音低低沉沉,又清晰地刺进她的耳朵。 “当年,是陈如梦找人女干污了母亲。”赵零露吸了口气,颤抖着咬着字恨声说。 “我听见他们争吵。赵兆林早就知道。 他明知道。 他明知道是陈如梦陷害母亲,他用清婉逼着母亲给陈如梦腾位置。” 他称呼他“赵兆林”,没再喊“父亲”。 采薇嗓子里干的冒烟,心口堵得发慌。 赵氏,作为百年来久盛不衰的超级大世家,纪事手册厚厚好几本。她初见大娘时,师兄就曾经告诉过她,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竟是如此。是如此啊。 赵氏纪事录上寥寥几行字,是一个可怜女人的悲惨一生。 梁安十四年,赵兆林夫人刘氏兰芝不甘失去君宠,和内院管事胡阿小有了首尾。 同年,刘兰芝被关在柴房,期间受饿晕倒,被检查出怀有两个月身孕。 赵母立时要赵兆林休妻,将刘兰芝赶出赵家。 直指刘兰芝与人苟且,有了不光彩的孩子。 赵兆林情深不弃,要求发妻刘兰芝,落下腹中胎儿。只要刘兰芝落下腹中胎儿,赵兆林许诺不再追究刘氏翻墙之错。 刘兰芝选择腹中胎儿,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刘兰芝,独自携赵兆林休书。避走霞飞。 若不是正巧碰上了师兄和自己,那便是一尸两命洒在不知名的林间。 时年,赵氏嫡长子赵零露年方十一。 “父亲有心与静蕙公主结亲,和太子一脉结成亲家。一如多年前,他靠姻亲傍上太宰府,傍上皇后。 可是,陈姨娘怎么肯?”赵零露恢复过来,再没有直呼赵太傅赵兆林的名字。 赵零露委顿地很,越说越沮丧。 “我问赵芳菲要了张帖子给你,索性也让她帮我留意。 若你到了,让她悄悄知会我一声。 她毕竟是我三妹,她既答应了我。我便放心在男客处陪人饮酒谈天。 后来她带人引我去见你。 临着水榭的亭子,四面搭了纱帘。我在外面唤你名字,一开始里面人没有回答。 那处亭子就在四通八达的道路枢纽口。我不便进去,只好在帘外说话。 我身体就变得很奇怪。再后来我听到帘中传出奇怪的声音。 那不是你的声音。我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赵零露说完才舍得从采薇肩上起来,不好意思地收回双手。 “幸好不是你。若我累你受害,我余生难安。” “哦?刚才有个人还问我为何不去?不是怨怪我,没有去,叫你上当受骗?”采薇没好气地反驳他。 赵零露有点急,瞪着铜铃般的眼神。就要解释。 “我只是担心你出事。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回来。” 赵零露急眼的样子,刘大娘无措的样子,在采薇眼前重合。“大娘,你甘心吗?”那时候,她问刘兰芝,明知道赵零露躲在门外。她借着问大娘,敲打着赵零露的心,问他。 你甘心吗? 不甘心若何?她差一点又一次毁了他。 “起来吃饭。”采薇扶着头。“忙到现在,我饿了。” 重新推开门,把安抚好的赵零露交给下人。采薇没有先去用膳。她其实早上才用过饭,见过裴瑞明、知道了赵太傅的腌臜事,她实在吃不下东西。 “叫木游过来,我问他几句话。”双目深沉,远山眉下拉,紧紧抿着的唇色,都显示出采薇的低落。 木梅低声应了好,又眼神示意旁边跟着的木兰。木梅紧紧跟在采薇后头,直奔着新宅落成时,一改再改的秋千架。 “大公子说你小时候很爱荡秋千。吃饭的时候你不肯下来,要人扶着你。睡觉到半夜还会偷偷跑出去要坐秋千。 后来因为半夜在秋千上睡着了,感染了伤寒,气得先生差点要把飞高高拆掉。 大公子走后,你一直不肯回蔚山。”木梅看了眼没精打采的采薇,“我观赵公子,他是真心关心你。” 采薇兀自走到秋千架前,抱着绳索,自顾坐上秋千上。木梅才伸出手,采薇伸手挡开了她。 “不用了,我静一会儿。” 采薇收起双腿,任由着秋千轻轻地自然地晃荡。幅度很小,但依旧颠得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去吃饭。许多事,还等着你。”赵零露更衣洗漱的动作很快。察觉到笼罩下来的阴影,采薇就看到赵零露来到了自己身侧。 赵零露听着没有动,顺手帮着轻轻推了推已经快静止不动的秋千。 “你呢?陪我用一点。” “……” 陪着赵零露吃了一顿慢到发指的午膳,采薇极其冷静地送赵零露到角门。 “小姐,我们真的不帮帮他吗?”木梅不忍心。 “不用。如果需要,他一早就会跟我说了。” 木游到白芷院的时候,采薇又重新坐回了秋千上。 荡着秋千仰视着这片天地。好似天地颠倒、混沌不开。见木游来了,木梅才渐渐放轻了动作。 那样飞驰着,高高荡起,又重重落回的秋千,本该是银铃般欢快的声音相伴。采薇没有惊声尖叫,也没有欢声笑语,只一句句嘱咐。 “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木游来了。”等秋千渐渐平静下来。木梅低声提醒她。 采薇这才空出手,揉了揉头。太晕了。 “太子府出事了。”木游说完第一句话。紧跟着讲述详情。“肖詹事当街杀人,已经被大理寺收监了。今晨,卢御史在早朝上参了太子一本。说太子御下不严。 死在御前街的是礼部侍郎邵典源的小妾。邵典源在殿前呼冤,要陛下给个公道。皇帝陛下十分气愤,命大理寺严查肖詹事杀人案。 同时更收回了太子殿下户部的差事,命太子殿下闭门三日,管束府下门人。” 第六十八章 不肖子孙 “肖詹事怎么会去杀邵侍郎的小妾?” “这件事我还没有查到头绪。听说小姐喊我,就先回来了。二狗和狗蛋在外间盯着。” 采薇略微点了点头。就问他。“太傅府赏荷宴的事,你都打听清楚了吗?” “前日,我去太傅府上要见赵公子,与他说小姐不去赏荷宴的事。门房一个叫范六的小厮,说赵公子不在府中。替我留的口信。当时我没有多想。 太傅府昨日赏荷宴,霞飞城一多半的世家子弟都列席参加了。 听说提前了十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用暖盆沿着荷花池烘着。莲叶连着莲叶,莲花挨着莲花,竟是和天爷抢过了荷花正好的时节。 宫中五皇子、七皇子在开宴之前到的,只略坐了片刻就走了。 昨天宴席还没结束,各府传出来消息。说长安侯府大小姐李诗和静蕙公主发生了冲突,两人扭打落入水中。 今早关于二人扭打落水的消息就没了。外间都在传说,是长安侯府大小姐李诗采莲时不慎跌入荷花池。 当时情况紧急,太傅府二公子赵秉帧率先跳入了荷花池,救出了长安侯府大小姐。 今日一早,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 采薇低着头,想了片刻。 “这个范六有问题吗?零露哥哥说,昨日赵三姑娘引她见我。他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去赵府。” “范六是赵府的家生子,他原本在赵二公子赵秉帧府上当差。范六的爹是太傅府管事范大壮,他还有个妹妹,在赵大公子的院里当差,改了名字叫碧玺。” 赵零露出事以后,木游就特地打听过。等采薇问起,也能有的放矢。 “昨日席间,晓鸥身边的差不多说,长安侯府的嫡姑娘和静蕙公主起了口角。裴家大公子也说,静蕙公主落了水。 零露哥哥说是赵秉帧对他下药。那亭中有欠妥当的,大约是长安侯府的李诗了? 他们原本打算,算计长安侯府李大姑娘和零露哥哥。”采薇闭上眼睛,压下眼神中的阴鸷。 木游抬起头看了采薇一眼。语气平和。 “长安侯府李诗和静蕙公主同时落水,李大姑娘被救起来时,依旧能看出衣衫不整。 长安侯府李大姑娘,上岸时推说是赵大公子推他下水。想必就是赵大公子口中所述的那个亭中女子。 只是待看清了,救他上岸的赵秉帧。李大姑娘再没有多言。 静蕙公主和长安侯府嫡女双双落水,镇国大将军和长安侯在赵太傅府至深夜才各自带着家中女眷回府。 今早李大姑娘和赵二公子的亲事就定了下来。太傅府不知是如何对静蕙公主交代,镇国大将军出门时,似是十分不满。” 木游说完,又补充道:“赵大公子虽不在现场,但那天好些人亲眼看见赵大公子去了水榭。” “哼。”采薇起身拂开衣袖,“左不过想要拿捏零露哥哥的亲事,一个个简直丑陋至极。” 而丑陋至极的镇国大将军,此时正在将军府想要教导儿孙。 “翁翁,我实在不明白。你分明跟我说有要紧事与她说,让我不论如何一定要邀请她来家中做客。 你一句抱错了,不许我们进宫见他。我们便不去找他。 你说要见见她,诓骗我去郡主府上邀她。而你呢?却带着静蕙公主到长安侯府?” 镇国大将军裴永才虎着脸,被孙女质问,脸色很难看。额头爆出青筋、眼神里若有若无带出的煞气,无不揭示着:他很生气。 “她受我将军府十来年护佑,如今她有郡主尊荣。我将军府却使唤不动了是吗?你们一个个替她呼不平。 我将军府嫡亲的公主在外受了委屈,怎么就不见你们争相急着要替她出头?” 裴丹秀还要出口,裴世隽伸手拦住了她。对她摇摇头。 “放肆。”大将军裴永才怒声呵斥。“我看你母亲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你的眼里怕是已经看不见尊长了。” 一旁的裴夫人孙佩脸色一白。一顶不孝的帽子,狠狠砸在裴丹秀头上。 “丹秀,还不跪下。”孙佩在裴丹秀说话之前,拦住了她。按着她跪了下来。 “元宜!”裴永才瞪着自己的儿子,身份使然,他不便与女人孩子计较。但自己的儿子,他打得、更骂得。 “你也给我跪下。” 裴瑞明应声就跪在了夫人孙佩身旁。孙佩身边是跪的笔直的裴丹秀。满脸的倔强和不服,眼睛里却都是傲气和不甘。 偌大的议事厅,裴永才、裴世隽祖孙二人相对站立着。 裴永才满腹子孙不孝的气闷,被裴瑞明一声不吭的下跪声中消了七七八八。 这个外面被唤做裴国舅的人,在外面怎样气势如山,敢当庭顶撞天子。 终究是他的儿子,哪怕生出了一对忤逆的儿女,依旧爱戴他、敬重他。 “太子表哥已经月余不再见我。翁翁,你知为何,他再不肯登将军府吗?” 裴世隽没有替父母和胞妹说一句话,只冷淡至极地轻声问。 “你放肆。”裴永才经孙子提醒,才恍然。他的皇太子外孙,确实已有许久未曾临门。 而发生太子被天子当庭斥责这样的大事,作为太子侍读的裴世隽也如往常般,只照旧点个卯,就早早回了家。 “翁翁定是不知道。皇太子邬烨,他不思谄媚讨好陈太宰,不懂阿谀奉承赵太傅。 亲妹妹静蕙公主自蔚山归来,他一问不问。 他日日忙着给采薇郡主府构图重建,忙着给郡主府寻身世清白的丫鬟,忙着替她张罗稀奇古玩。 他忙着弥补十余年来,不及给出的当属兄长的抚育之责和友爱。” “竖子尔敢?!”裴世隽语气里的讽刺和淡漠,刺的裴永才脸皮紧绷。 原本跪坐着,表情僵硬的裴瑞明于是抬起头。 “父亲,昨日采薇问我,她与将军府是什么关系。今日我想问一问,那个静蕙公主到底与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裴永才手指着裴瑞明,又指向裴世隽。一如所愿吐出“逆子”二字。随手拿过手边的九天琉璃瓶狠狠地砸向逆子裴瑞明。 “那日殿前,皇帝陛下早有明断。那是你姐姐唯一的女儿,那是昌央国尊贵的静蕙公主。 你们竟然怀疑她身份,你们这是不敬!” 色彩绚丽的琉璃瓶,在裴瑞明身侧碎成一片一片。孙佩抱着吓哭的裴丹秀,身子止不住发抖。 第六十九章 曾是旧识 隔天,静蕙公主去了大皇子府上。 邬贤忙着指挥工匠们,在他住的院子旁边挖水池。 静蕙公主走在光洁的道路上,还是能注意到别处随处可见的被翻出来的石板,和泥垢。 静蕙公主被人引着见到邬贤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摞画着框架的图纸。他仿佛一个专业的匠人,在自家院子中安排着飞沙走石。 见是静蕙公主,他把手中图纸随手就交代给了旁人。又仔细洗了好几遍手。 静蕙公主没有催。邬贤也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得来。 “你怎么来了?”洗净手的邬贤,直起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帕。他擦了擦,很自然地笑着问她。 仿佛上一次见面的不愉快,没有存在过。 “再过两日,我就十四了。”她望着他,好像岁月静好。 “陛下叫我尽情玩乐。我看这座皇子府倒还算大,打算重建一番。”邬贤说着起身走在前面。“这边灰尘多杂音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静蕙公主于是跟上。 等带着人到了议事大厅,邬贤唤了小厮上茶。才想起要回答她说的话。“我该怎么称呼你,有有,还是静蕙公主?” 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你气色好多了。当年若不是她,你如今应该也像是五皇子那样,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她吗?” “自然是她。当年若是我,我必不会把你困在蔚山上。”再不是在外端着公主的架势,顶着公主的气势。她的语气里满是哀戚。“我们何其无辜。” “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你忘记了吗?”邬贤看着她的眼睛,“既然是自己的选择的路,又谈何无辜?” 朱有有是被白杏儿丢在蔚山山脚下的。她其实没有选择,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要成为和山民不一样的人上人,她只能选择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在蔚山上。 “皇兄,是不是用过了他的血,就会变得如他一般无情了?” 她不甘心。“你明知道,他那时候解了她的蛊毒,根本就活不成。他活不成了,才要用那身血液去洗刷自己身上的罪恶。” 将身体里那只“芳华”交给邬曼,替邬曼解蛊毒那天,百里居危流尽了血换给邬贤解毒。 为给邬曼试药,邬贤陪着邬曼用过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毒物。邬曼练出了几乎百毒不侵的血液,而邬贤只剩下虚弱的身体。 百里居危流尽了血,解了他的毒。他和她,皆获得了新生。 “有有!”邬贤听不下去了,喝止她。“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如今还在念着那点兄妹情深吗?你别忘了,你当初那样羸弱的身子是谁害的? 你不欠他们,他们丧心病狂用你来试药,是他们欠你的。 你清醒一点!”静蕙公主对着邬贤大吼。 为什么邬贤哥哥会变了。蔚山上,从来是他们相依为命。那些喜怒哀乐,紧张忧愁都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彼此。 他受毒,难熬的时候,是她陪着他。她学那些枯燥的知识,是他为她解惑。 他分明恨她,恨不得她死。他下毒、行刺,他恨不得她去死。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她,最清楚那些恨其死却不得的难熬。 难道真的因为百里居危的血,竟能让他忘记了生母的仇恨吗?和百里居危一般生出真心的爱护之心吗? 朱有有不甘心。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邬贤平静的看着朱有有情绪渐渐失控。郑重地喊她。“静蕙公主。” “我是谁?她害死了我的父兄,害死我的母亲。难道我不该恨她吗? 他们说我是静蕙公主,难道那些仇和恨,就可以放下了吗? 贤哥哥,你忘记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吗?” 邬贤失望的眼神,一点点从静蕙公主身上挪开。 “我以为经过这些事,你不当还这么天真的。你母亲白杏儿谋害当朝储君,是陛下赐死的。 你的父亲? 呵,你收到朱云翳的信了?你哥怎么说,说他那是死有余辜。 至于越王府阖府上下,是朱云翳亲自动的手。如果你非要找个人去仇去恨,那你现在所为,简直可笑。 你该去给你哥好好上一柱香,让他托梦告诉你,你到底该恨谁。 公主尊荣是不是叫人欲罢不能?我记忆里的朱有有,不该是这般。” 静蕙公主脸色青白交加,眼神涣散,轻易就被大皇子邬贤讲到心神失守。 邬贤却也不再说,眼眸里深藏着的阴霾一扫而尽,又露出和煦的笑容。 “往日种种,如今不提也罢了。皇妹,我带你看看我新建的宅子。” 静蕙公主听言,不置可否。也紧跟在后。 说是看看翻新的宅子,但处处在是重建的痕迹,反而看不出什么来。走了一圈下来,静蕙公主鞋面早已沾满了泥灰。裙摆上也落了一层尘土。 静蕙公主并不在意,出府的时候,倒是惊呆了接她的小丫头。 只好又拦着她,在大皇子府找了处待客厅,重新换了身衣裳。 邬贤刚住进大皇子府的时候,就被皇帝陛下圈禁了起来。府里一直没有添什么,只原本守着宅子的几个老人和孩子。 后来解禁以后,一直忙着重建。邬贤也一直没有再添什么人。 于是大皇子府从外面看起来倒像是松散的很。什么人都能进来,但自然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往大皇子府跑。 静蕙公主才走没多久,赵零露很低调地带着个小厮元夕上门了。 一早就知道赵零露到了。邬贤只故作不知,依旧盯着宅子的翻建进度。任由着赵零露在不太好走的看不出是路的泥地里多走冤枉路。 “要不要去找个人给他指个路。”管事周凌收回邬贤明显不太满意的锦盒。 “不用。他要去哪里不必拦着。若是他问起了,你们如实告诉他便是。” 等周凌退下,邬贤独自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在根本看不出路的土丘上。这条路当初采薇曾经走过,边走边一间间挑剔着屋子。 如今这路上的屋子再不复从前模样,邬贤却依旧一间间重新看过。 走着走着,邬贤还是走到了那处采薇初来时累极倚着的客亭。 邬贤走进亭子,顺势挑了根柱子。也放松的靠坐下来。 第七十章 许多热闹 夜色笼罩着的镇国大将军府,安静的吓人。树上偶有一两只飞鸟停留,也只敢轻轻地煽动翅膀。 户部尚书裴瑞明被罚跪了祠堂,太子侍读裴世隽被当众杖责了三十。 尚书夫人裴孙氏被要求腾出了掌家之权,移交给了裴麦老夫人。 麦老夫人是何许人?裴丹秀表示一无所知。 只听说是从前翁翁藏起来的外室。因为老夫人离世,便有了名姓,在将军府也有了其一席之地。 …… 赵零露又与人打架了。只这次再没人替他张扬。 依旧没伤到脸。邬贤随手折着树枝每一次总能避开头部、脸上,以及其他露在外面的位置。 他抽赵零露的手臂,抽他的腿肚子,后来嫌不解气,又扔了树枝,和赵零露肉搏。 拳拳到肉,邬贤才觉得舒心了。 而赵零露在霞飞的出名几战,也让他打出了心得。赵零露觉得自己的人生履历上,应当要加上:善于打脸。 邬贤左眼整圈的青黑了,腮边更发乌发紫,叫人目不忍视。 …… 镇国大将军和大皇子府的趣事,在各自的府邸里鸡飞狗跳,却也都在出府门时消匿于无形。 但更多的风流轶事、名士趣闻,经过好事者口口相传,也极大地丰富和充实着霞飞人民的业余生活。 五皇子邬戬有一红颜知己,名唤牡丹。两人以琴相交,相知相惜,不争宠辱,不论贵贱。 莳花馆有一艺妓,花名牡丹。牡丹擅琴,艳冠群芳、百花羞妒,琴技远播,惊才绝艳。 霞飞城中贵族世家的宴席,以能延请到牡丹奏琴助兴为雅荣。 曲水流觞,名士自风流。 太宰家六姑娘举办的诗会上,就邀请了牡丹以琴音助兴。 席间,赵零露以“蒹葭”破题,才成诗,牡丹便已经有了相应和的渺渺琴音。 “牡丹姑娘大才”,赵零露见猎心喜。“不知可愿随我入太傅府,为小可被看添香。” 牡丹年方二十三,是莳花馆的清倌人。 她虽有大才,但因她引以为知己的五皇子身份特殊。 进,不能嫁与寻常人家做正头娘子;退,也不甘老死于烟花柳巷。 有人痴恋她比花更娇艳的颜色,有人爱慕她如仙般馥郁的才情。但无人敢伸手,把此花折在手里,插在家中。 牡丹时年二十三。纵是花中之王,但开到极盛时,便也要渐渐开败。女人,自古而来便如此。但骄傲的女人,又岂会甘心于此。 赵零露语惊四座,牡丹呆愣当场。 四座皆惊,是不敢信有人堂而皇之要夺五皇子所好;更不敢信,贵门子弟堂而皇之在太傅府诗会上,要一名艺妓。 牡丹的心动,止于心上。五皇子邬戬没看见,看见了也断不会容人欺侮。 “表弟!”往日谦和气质只如浮云,邬戬怒发冲冠。 “牡丹虽然身陷泥沼,但气质如兰,品性高洁,更有不输霞飞贵女的才气。你若有玩弄之心,她非是此中女子。望你慎之。莫要强人所难。” 赵零露原本倾慕模样,听五皇子的话,正色了两分。 “零露闻牡丹琴音,辗转绵延,娓娓动听。琴音如人,让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意。零露爱才,遇得一人相伴在侧。何来玩弄之说? 况且,宰辅诗会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零露只当此一问。应下或是拒绝,皆在两可,又何来强人所难?” “那么,牡丹姑娘,你可甘愿随我表弟入他府上,与他结缘?” 最终,因为五皇子的强势介入,赵零露终究求而不得。铩羽而归。 凭着直接上脸的打法,赵零露与太子侍读裴世隽、承恩伯三公子白沐雪、赵太傅二公子赵秉帧“近身切磋”,三战三捷。 因着当事人的不追究,蛮人赵零露的名头总算没有扬名。 许多人眼中的赵零露,因为不满十八就喜提秋试解元,颇有几分“才子”名气。 经此次宰辅诗会与五皇子争牡丹一事,风流才子名声大燥。 而太傅赵兆林听闻此事后,抓住赵零露就是一顿吊打,不值一提。 当热闹光临时,从来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 太傅府嫡长子赵零露看中了五皇子邬戬的知己牡丹,五皇子邬戬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才开始蔓延。 陆国公家的大公子陆然在多宝阁一掷千金的消息就流传开来。 冷面书生陆然看中了一套旁人已经付好定金的赤金东珠头面。 一套赤金东珠头面,在天子脚下富裕的霞飞,要说稀有到惹人传扬,却不至于。 陆大公子有一友人,初到霞飞。虽然身份尊贵,却因为没有家族助力,生活过得十分潦倒。他欲赠她几件称心的礼物,这套头面正巧合了眼缘。 赤金和东珠都是易于拆卸、变价之物。陆大公子心思纯巧,冷面的人热心起来,总是更容易叫人心生触动。 至于那个友人是谁。 有心的人,于是就注意到。陆国公家的这位大公子一连多日,不知疲倦地往采薇郡主府递拜帖。 陆大公子心仪霞飞新晋贵女采薇郡主的事情,就这样流传开来。 关于陆然和采薇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长巷酒家,各种各样的版本,帮助你塑造一个完全陌生的平民郡主。 又过了几日,太傅府大公子赵零露与大皇子邬贤当街对骂。七皇子邬拓居中调停。 握手言和的二人在喜来酒楼就餐时,又大打出手。 因为声势动作过大,毁坏喜来酒楼,桌椅、屏风若干。撞破雅间陆国公大公子陆然与承恩伯府世子白沐风私情。 陆然与白沐风自小相识,感情颇深。之所以称之为私情,盖因为,当时二人衣衫不整。 大皇子邬贤一脚旋风踢往赵大公子面门。赵零露灵活闪向一侧,将身边七皇子邬拓往前一推。 喜来酒楼雅间紧闭的楠木应声碎裂,而被赵零露推开的七皇子直直冲入了雅间内。 赤红着脸的白沐风,露出白皙肌肤的陆然,就闯入了大家的眼前。 霞飞风流轶事史诗般地震级别的辉煌篇章。陆国公与承恩伯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断背山爱情悲剧故事。 因为这段悲情故事,此前关于陆国公大公子爱慕采薇郡主的流言,好似不攻自破。 如果你心中有了一个男人,你还能爱上另一个女人吗?霞飞的吃瓜群众们,有时候也忍不住扪心自问。 如果你心中有了一道白月光,还能藏得住一颗朱砂痣吗? 没有人回答。 第七十一章 快乐的歌 在刺激又快乐的轶事趣闻发生的间歇,静蕙公主成年了。及笄礼办的很庄严又很隆重。当然还是远不及陆然真爱被披露来的叫人震撼。 承恩伯府熊老夫人受邀替静蕙公主插簪。熊老夫人生有六子,长子白如铁承袭承恩伯爵,长女白彩衣是当朝淑皇贵妃。 承恩伯长子长房一脉,又有五儿四女。幼子白沐草今年九岁,便已能作诗。论福禄寿全,熊老夫人是实至名归。 匡顺宫中举办的家宴,由最尊荣的皇后娘娘主持,和皇帝陛下携诸位皇子、工资列席参加。 裴国舅和陈国舅家都来参加了。承恩伯府、以及诸位皇子、公主几乎都去参与了观礼。 天子亲临静蕙公主及笄礼,并执父亲礼赐字,以示父爱如山和圣心恩宠。 静蕙公主,邬曼,从此有了字:冉。 …… 而受陆大公子的流言牵连,采薇一连数日不曾出门。 陆然往采薇郡主府送帖子的行为,在喜来酒楼爆出他和白沐风丑闻的次日停了下来。 木梅抱着皇太子遣人送来的第五只箱子时,采薇还只拆到了第三份礼物-一把古琴。 乔松送来古琴的时候,特地说明了,这是皇太子殿下补送给采薇的生辰礼物。 梁安十三年,采薇和皇太子邬烨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那是他们失去母亲后的第二年,她在皇太子拆人送的药丸里,发现了青藤砂。 她清楚是某些人的别有用心,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他也明知她一心想要与他决裂,和他割分成你我。 她用了药,试了毒。失了忆。再不肯亲近他。 他便也只能独自在皇城里如履薄冰,耐心守住那些微的温度,和冰冷的皇太子之位。 从此,她的生辰。他再没能参与过。 …… 梁安十五年的时候,皇后裴雅被追封为惠德先皇后,原德妃陈如月册封为后,白彩衣晋为淑皇贵妃。 她刚得了一把春雷,又正张罗着开她的第一间小酒馆。 小酒馆的名字叫“平生”,主打的广告中心词是:“母亲的味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平生”。 裴皇后名叫裴雅,字矜萍。也是“矜萍”所生的“平”生。 那时候碰到了第一个难缠的客人。他说,“母亲的味道”实在惊悚,还很骇人听闻。 难道竟是一家黑店。 她那时候只紧张着要挣够了钱,好买一处温泉,可以让自己四季都泡着。没成想闹出了这样大的误会。 “平生”很快就换了新的主题:家常便饭。 那个客人后来又来砸馆了。指着大大的门牌匾“平生小酒馆”,说店家欺客。 名叫小酒馆的店里,却没什么酒,反倒是只卖一些家常的小炒。 她于是又给人免了单,赔了些银钱。额外又多添了许多的米酒、黄酒、果酒等等。 这位难缠的客人第三次上门的时候,带了满满一屋子的老人和小朋友。 他们低声说着话,饭前又齐声唱着歌,远远地都能听见小酒馆里传出来快乐的曲调。 那是首她从没有听过的歌,但只听着,她就觉得心里满满的都觉得幸福。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跟着弹琴伴奏。 那天小酒馆里的欢乐,感染了每一个店内的客人、路过的游子,人家自发的唱歌、又跳舞。 那间叫“平生”的小酒馆里,有个会弹琴唱歌的小姑娘。 许多人慕名而来。 那个难缠的客人,名叫木槿。他原是乐平镇员外郎家的小公子,后来逢家中遭遇巨变,不得不带着病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流落街头。 木槿会许多的小调,头脑里也有许多的生意经。采薇与他每每闲谈后,常常总能获益良多。 而采薇最喜欢的,依旧是他们欢乐的歌声。她喜欢边弹奏着春雷,边轻轻跟着他们和声歌唱。 那个夏天,春雷陪着她,她陪着木槿。 直到,木槿又一次带着一群小朋友去小酒馆后,又独自去亲手杀死了乐平镇里长父子。 木槿是当场被护卫的人乱刀劈死的。 他其实一早就想好了要死。也在第一次被采薇真诚感谢并且赔给他银钱的时候,就考虑过交托后事。 等到病重的母亲去世了,他也终于做好了决定。 他替他的弟弟妹妹考察过了采薇的人品。但他没有考虑替那个还是个孩子的采薇考虑。 采薇亲自替他收敛了尸身。丑陋又难看,她连着做了很多天的噩梦。 她把春雷烧给了木槿。后来,她再没碰过琴。 …… 采薇抱着太子哥哥送与她的古琴,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琴身上刻着这把七弦琴的名字:“焦尾”。她顺着琴身看向了尾部,那里果然有一小块烧焦的痕迹。 竟是仿造的那只焦尾。 采薇左手按住琴弦,右手慢慢抚过琴身。她闭上眼睛,仿佛那一年,她们围着她,唱了许多快乐的歌。 一时来了兴致,采薇双手若行云。手上抚琴的动作没有听,偏过头去却是喊木梅。 “梅梅,还记得你大哥谱的那曲‘大风歌’吗?” 木梅听见悠扬又熟悉的曲调想起,兴奋地点头。边点着头,便跟着轻轻哼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木兰引着大皇子邬贤来到白薇院的时候,就听见了采薇独自抚着琴。木梅、木竹和木菊吟唱着熟悉的曲调。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邬贤轻轻摇了摇手,示意木兰不必进去通禀。 轻轻走到了门槛边,倚着门,他毫不拘泥地径自提着衣袍坐在了门槛上。 琴声和歌声,绕着屋子环绕了几圈。又慢慢一圈圈往门外窜。 邬贤跟着打了拍子,轻轻地以手指点着大腿。 想必这就是那只“焦尾”。听说皇太子邬烨,终于把那许多年里精心准备的礼物从仓库中翻了出来。 他终于送出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送,却找不到机会送出去的礼物。 邬贤敲打着拍子,想起了大皇子府如今的模样。也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开心。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等到采薇又奏响这只曲子的时候,邬贤终究没有忍住,跟着轻轻地哼唱出来。 第七十二章 游云惊龙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师兄师兄,这首歌好听?我竟然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调。”红衣少女拉着白袍少年的衣摆,满脸的激动。 白袍少年板着脸,看起来像是不太高兴。“说好我们下山好好挣钱的,你如今只一心弹琴玩乐。可还记得说要攒钱买个四进的院子?” 白衣少女被扫兴了却也不生气。只是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低下头来,眼神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见少女不说话,白袍少年以为她不高兴。依旧板着脸,却说: “好听。我也没听过这样的歌曲。只是你琴技实在一般,以后不要再在外面弹琴了。” 白袍少年见少女依旧没说话,但脚尖不安分地在地上面打着圈。他略咳了咳,“你私下里弹与我听就好了。正好,我也好知道你琴技。” 少年的面颊间爬上些可疑的红晕,耳尖也慢慢地泛着粉红色。“不如你现在弹给我听一听。刚巧,我最近对七弦琴也有一些心得。” “哦?师兄想听我弹琴呀?你想听就要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曼曼”,白袍少年被抢白,一时间有些囧。但很快又调整了呼吸。 “我只是见你之前学琴毫不上心,琴艺更是差的离谱。最近听说你每日在小酒馆弹琴弄乐。如今每日只来些村野乡夫还可糊弄一二。若他日真遇上了真正的名士,岂不是要把师父与我的脸面都丢光了?” 少女原本调戏白衣少年自得的模样,三两句被少年戳穿。恨不得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 于是恨恨地跺了跺脚,就要跑远了。 还不及跑远,就传来了少年爽朗的笑声。少女跑更快了,跑之前气急败坏地喊他。 “师兄!我要讨厌你了。” …… 师兄,我要讨厌你了。 …… 柔和的女声里混进了邬贤磁性的男低音,房间内的少女们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 但他们却也没有立时就停下来。只是曲终的时候,采薇按住了琴弦。 她扬声问候门外的邬贤,“大皇兄,贵客临门,怎么就在门外做冷板凳了?” 邬贤倚着门框,想起了从前百里居危和邬曼的一两件趣事。被门内的声音唤起,惊醒过来。 他于是站起身来,随手就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郡主府空气似乎都更清新一些。让我流连忘返,不知身在何处了。冷板凳有何坐不得?”邬贤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结果木梅递过来的温水一饮而尽。 “前阵子一直在府上折腾,重新整改了几处你上次见了似乎十分不喜的院子。怎么样,后天有没有空?上次还欠你一顿烧烤。后日补给你。” 采薇好笑地看着邬贤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烫金的邀帖。 “采薇郡主”四个大字,游云惊龙。 她错愕地望着帖子上的四个大字。接过邬贤递过来的帖子,她又细细地看了眼底部:长兄光澈敬启。 邬贤冠礼的时候,采薇并不知道。后来知道他成年了,但两人关系从来不过一般。也从没想过要问,但后来还是知道了,没有长辈筹办,他给自己取了个小字,叫光澈。 见采薇郡主只顾着研究请帖。邬贤笑意更深了两分。 他伸手揉了揉采薇的头,揉完才觉得不妥。又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听说你最近都不爱出门。不如去时甘巷看看你那个在霞飞城没什么朋友的大皇兄。” 采薇疑惑地看他,歪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听说太子给你补送了九年的生辰礼物,都喜欢吗?”邬贤意味深长的表情,隐隐透着几分坏的不够彻底。 ?采薇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依旧很困惑。 邬贤却自说自话,回答她的疑问。“我在你们郡主府埋了许多颗暗桩,所以你的事情,都瞒不过我。我还知道,你想问我,这张请帖是谁替我写的。” 采薇却根本没相信他说的话。有心想要反驳,又太气他那么懂得自己面部的微小表情。,只好顺势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这张请帖不是你写的吗?” 眉眼间隐隐的笑意,随着嘴巴弯成一个大大的弧度。邬贤春风得意,心情极好地问她: “除了皇太子邬烨、光禄寺卿公皙晓鸥、承恩伯府三姑娘白沐虫,霞飞城,你还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吗?我替你一并邀请到。” 采薇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担心自己初到朋友,对世家小姐不甚熟悉。多邀请几个朋友,到时候他忙起来顾不上自己时,好歹不至于让她太过无聊。 “太傅家的大公子赵零露到时候会来吗?”采薇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还有镇国将军府的四姑娘裴丹秀,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邀请她?听说她最近一直闷在家里抄孝经。” “恩。你与赵零露很熟吗?”邬贤小心地问,问完又补充了句,“听说他喜欢莳花馆的牡丹姑娘,你想不想听听牡丹姑娘的琴?要不我一起请到我府中。” “?赵零露既当众要求牡丹姑娘过府,想必是真心欣赏。他是个很纯粹的人,你这样子,很像是邻街上麻婶子。”采薇看着邬贤的的颜色颇有几分嫌弃。 木梅在一旁轻笑。补充了句:“隔壁街上有个麻婶子,极爱搬弄口舌。” 邬贤又大笑出声。然后故作小意的模样:“小生这厢小人了,还请郡主莫怪。”说完重新摆正了姿态。 “那就再邀请太傅府的大公子赵零露、镇国将军府的四姑娘裴丹秀。若是能排上牡丹姑娘的花期,我就再请牡丹姑娘来我们府上抚琴。” “行。那我也去凑个热闹。”采薇听到琴,伸手又摸了摸焦尾。“到时候你府上再替我备一把琴,我带上‘焦尾’,让晓鸥也来陪我。” 邬贤想了想,“那我让他们有才艺的都带上才艺来。没有才艺的多带些银钱。” 采薇张大了嘴巴,想到他说的意思。忍不住嗤笑。“合着我们是去你府上卖艺了。到时候,你还要收他们的银钱?” “也不是不行?”邬贤耸了耸肩,仪态全无。 眯着眼睛,心情好起来的采薇,随手拨了几下琴弦。 木梅在一旁轻轻地跟着调笑。“该请麻婶子也上门去。第二日定能给你们传到霞飞人尽皆知。采薇郡主卖艺,大皇子下场收钱。 免得她每日里无事干,只会盯着咱们府上的小丫头,追问那陆家大公子。” 第七十三章 如果假如 邬贤脸色一黑,他一直忍住了避开了这件事不谈。如今听到采薇遇到的糟心事,心里的愤怒和不快找不到出口。 见采薇听见了只略微挑了挑眉,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邬贤也舒展开了眉头。 “不如,我再邀请上承恩伯府世子白沐风,和陆国公家的大公子?听说陆大公子如今被禁足家中,成人之美是美德。我便做一回这月老,替他们解一解这相思之苦。” 采薇看着木梅惊愕的表情底下,隐约露出来的丝丝笑意。对天翻了个白眼,想不到木梅还挺记仇的。 “你这么欺负白世子,我觉得小七可能会当场跳出来要与你打一架。” “那也要她能打得过我。”邬贤说的一本正经,丝毫不觉得和女子动手是件丢人的事情。 从前白七总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自从被木竹狠狠挫败过一次,整个人都低调了许多。采薇想到了低眉顺目的白小七,嘴角的笑意怎么都隐不住。 “之前长福宫投壶的事情,想必被有心人知道了。都以为你和赵零露关系匪浅。“邬贤想着措辞。 采薇飞快地接了下一句。“我与他本来就关系很好。不必他们以为。” 邬贤皱了皱眉头。“后来你出宫了。赵零露也往你府中来过几次。宫里有心替静蕙公主择一个家世相当的驸马,陈皇后看中了赵零露。” 那又怎样?采薇不是个笨人,相反,她其实很聪明。要不是觉得女生还是该矜持些。她都想要对邬贤翻白眼。 问问他,是不是觉得她和赵零露关系好。她就会拦着他尚公主,不许他与旁人亲近? “在明德宫,赵零露亲口拒绝了这桩婚事。他们必定以为这事与你有几分关系。” ?什么关系?采薇觉得邬贤有些奇怪。 “陆大公子是怎么回事?”邬贤看采薇不太明白,转念问她。 采薇听到邬贤问起陆国公家的大公子,知道是问的那套东珠赤金头面。简直要气笑了。 “你见过那套东珠赤金头面吗?”采薇满脸无奈,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问木梅。 木梅摇了摇头。 采薇又扬声喊。 “木竹。” “木竹,替我把陆国公家大公子送的东西找出来给我。” 木竹闻声走进来,神色莫名。“什么东西?郡主,你说的是太子殿下的送过来的箱子吗?剩下的几个箱子已经先放在仓库里了。要现在搬过来吗?” “太子哥哥的箱子,帮我先收着。我等下再去看。”采薇笑了笑。温声说“陆国公的大公子,那个陆然,他送过来的东西。你帮我都拿过来。” 木竹转过头看了眼木梅。又看了看采薇。“陆大公子和咱们府上向来没有交情。他什么时候给咱们府上送过东西?” 采薇自嘲地笑了笑。“不是都传言他心仪于我。没送点东珠啊,赤金啊之类的头面吗?” 木竹像是才想起来: “哦。大张旗鼓往咱们府上递了帖子,递过了帖子却不肯走。死活要拉着门房陪聊天的那个人模狗样的公子爷?” 木竹看了眼邬贤好奇的眼色。声音里鄙视的意味越来越浓。 “连着递了六天的帖子。喊他入府,偏不肯,要在角门的位置和门房管事聊天气。说起来也是陆国公家的公子,送个礼物没见个礼盒也就罢了。 偏整套头面只托在盘上,不加一丝毫无遮掩。像是恨不得让全霞飞的人知道,他与咱们府上有仇。那样粗俗的头面,可真是够羞辱咱们家郡主的。” “哦?头面呢?”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采薇听的津津有味。 “哦,木柴把东珠拆了,金子给了他们府上,东珠赏了给门房。”木竹面无表情,仿佛极其不乐意说这个让人不舒服的人。 “毕竟他体贴,知道咱们府上没有那么多的金子打赏给下人。门房为了招待他们每天得忍着恶心,与他们虚与委蛇。我瞧着,实在心里不落忍。” 采薇赞赏的表情都写在脸上,睥睨着邬贤匪夷所思的神情。“那,别的东西呢?” “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套价值五十两的东珠都能花十万,还要与人竞价才能买得。那位陆大公子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送上来。”木竹说着说着,忍不住唾了口。 “行了。你下去。”木梅原本怪生气的,看采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到后面也只当成个乐子。 木梅看着采薇像是没打算解释,主动又补充了几句。 “那位陆然公子和咱们府上毫无交集。事发之前,霞飞其他世家偶或还会给咱们郡主递几张帖子。他们府上连张邀帖、拜帖,我们可都是闻所未闻。 事发的当天,我也是才听说,霞飞竟然有这么位公子与我家郡主“神交”了许久。也是才知道我们家郡主竟然穷困潦倒到了,需要人直接送金子上门。” 采薇听着木梅含蓄的吐槽,有些怨怪邬贤问出这个蠢问题。 “想必是身如浮萍的采薇郡主看起来最好欺侮。几颗东珠就可以把人贬低到泥里。你问我陆公子怎么回事,我也想问问呢? 百年陆家,竟然没一个清醒的人?“ 说到陆家,邬贤也想到了采薇心里耿耿于怀的那件事。陆潇潇脑子不太好,这个陆然看起来也很一般。 “陆家向来唯陈皇后马首是瞻。赵零露不肯尚公主,他们就得替静蕙公主重新挑一个门户相当的贵族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他的关系?” 采薇觉得匪夷所思,没好气的说:“毫无逻辑。”我觉得你脑子里有个坑。 “如果赵零露想娶的人是你。” “零露哥哥想娶的是牡丹那样的姑娘。”采薇没等邬贤把话说完,先回了他一个白眼。 邬贤听完不气,反而笑了笑。“是。他想娶牡丹。但若是他们以为他心仪的人是你。没权没势的采薇郡主,条件是差了些,赵太傅未必能看得上。 但若是采薇郡主还声名狼藉了些?那么赵零露与你之间,或许就毫无可能。你猜赵零露是不是大概就肯去尚公主了呢?” “不可能。零露哥哥既然不喜欢那个公主,自然不会因为旁的就能将就。他若是喜爱牡丹姑娘,哪怕牡丹姑娘是个寡妇,他也不会在意。” 第七十四章 跑马猎鸡 “你倒懂他。”邬贤心里念了一遍采薇的话,想着她说那些话时心里的想法。忍着笑意夸赞她。 “你既然懂他,那咱么就不说他。你猜猜别的人,若他们居于赵零露的位置。假如,你是赵太傅,你肯不肯让自己的嫡子去娶一个初回霞飞,毫无根基的采薇郡主?” “求之不得。毕竟采薇郡主才貌双全,有钱又有闲,还有个宠她爱她的太子哥哥。我是脑子有问题,才会不肯。” 采薇一通抢白,稳重如木梅都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邬贤想了想,只好无奈的附和。 “那倒是。若我是赵太傅,我大约会想着,不能便宜了自己的儿子。我得自己去求娶回来。” 邬贤说这话,想象着,脸上的笑容在采薇眼里越发的猥琐。 “大皇子殿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先提到了陆然那个倒霉催的。采薇与邬贤说话的时候,总是控住不住心里的一团火气。 “你想想你多大了。你若是赵太傅,你的儿子都比我还大了。你这心里就没一点心理负担哪?” “说的如果。你急什么。若是你我,我们都知道你的好。”邬贤说到“你的好”特意加重了语气。采薇可能没有注意到,但他很喜欢她在面对他时越来越没那么客套。 她觉得自己好,便直说自己“才貌双全、有钱有闲。” 但他记得自己想说什么,总是能把话题往回绕。 “但倘是旁人。你的貌,见过的人甚少。霞飞的人在意权势,你有吗?赵家在霞飞立足百余年。”邬贤想说,娶妻娶贤,纳妾才看色,终究说不出口。 “太子殿下对你的爱宠,于如今的你来说,是祸更多于福。至于钱和闲,他们看不到,自然也不会在意。” 邬贤还想问,想起采薇郡主的叛逆抢白。只好把疑问句改成了陈述的口气。 “陆国公的大公子在霞飞口碑极佳。不似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们之前既然没有结过仇,那么,若想想其中谁能从中获益。我觉得大概有七成是与赵零露有关。” 采薇郡主之前也不是没听明白邬贤的意思。大概是心里堵着一口气,刚巧邬贤送上门来,她总忍不住就去堵了他的话来说。 等邬贤把话讲的明明白白了。采薇也觉得极有道理。但内心里隐隐约约却还是觉得,不当如此。 她记得上一次见到陆然的时候,他似乎就极不喜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但一定有什么被忽略的地方。 但能肯定的是,陆大公子心仪她?不可能!他不是想要毁掉她,就是要恶心她。 想不出头绪,采薇索性不想。念着还有好些份礼物没有拆,心情又大好起来。 “那麻烦大皇子殿下帮我邀请陆大公子?” “恩。”邬贤喜欢这句“大皇子殿下”,尤其是在“太子哥哥”之后。 …… 像每一个小女生一样,采薇在拆各种包裹礼物的时候,获得了无限的快乐。 “大明山?”采薇惊讶的语调一点点上扬。“梅梅,你快看,这是大明山的地契诶。这里竟然还有个庄子。” 木梅眯着眼睛,笑着应和。“骑马的话,小半天就能到了。” 采薇高兴地连连点头。“这一整片山,以后都能圈出一片跑马场了。咱们再养几只鸡,以后咱们上山就猎这些自己养的鸡。你觉得怎么样?” “猎鸡?”木梅有些笑不出来。 “当然猎鸡了。旁的那些,你又要让我给他们包扎伤口,还要把他们养胖。跑马那么费力气,还吃不上肉。”采薇还很怨念,他们以前每次猎到些小鹿或是狐狸之类的动物。每每总被木梅拦住,要给他们治伤。 木梅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是想试试采薇医术。后来野味们倒是都养的很好了,可最后又总是忘记了这些原本可以是食物。 她不是什么有爱心的人,只是她也懒得解释。就笑了笑。“不如让人先去大明山看看情况,具体要养些什么,等看过了山上的情况再定?” …… 邬贤设宴的那天,天刚擦亮,周全儿就驾着马车去了采薇郡主府。 刚巧碰到了木游从大明山回来。 周全儿在角门外等着的时候,听到人叫“木游”。就缠上去和木游套近乎。 “木游。木游。”周全儿一点不见外的喊他。“听说采薇郡主身边木姓的人都有大本事。” 周全儿其实已经二十三岁了。但看着却很小,各自小小的,脸上也看不出真实年纪。说起话来的时候,也很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似的憨憨的模样。木游听着周全儿明显讨好的话,没觉得虚伪啊烦的,只觉得有意思。 木游没见过周全儿,所以没说话。 周全儿就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自己交代了个清楚。 “我叫周全儿。我是跟着大皇子身边伺候笔墨的。我们家大皇子殿下和采薇郡主最为交好。”周全儿说到“最为交好”一点没有难为情。反而极为自豪。 “采薇郡主最是信重你们木家的人。我们家大皇子最看重我。”周全儿毫无心理负担地给自己的身份定义为了“最看重”。“最看重”说完,就满脸赤红。倒不像是个不知羞的人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肯定说得来。” 木游被周全儿“肯定说得来”灌着顶,就任由着周全儿拉着。反倒像是个主人似的,拉着木游随便找两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们家大皇子说,采薇郡主总爱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害怕郡主早上又偷偷跑出去乱窜。天还没亮,就打发我守着郡主。” 木游看着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周全儿,有一点懵了。这人倒是什么都敢说。 嘿。和他的脾气。 木游刚回府时,就打听好了。知道采薇郡主还没有起身。所以也不急着要给郡主汇报关于大明山的情况。 这会儿听到周全儿说起上次的事情。就忍不住发笑。 上一次采薇郡主出宫以后第一次去大将军府做客。那时候太久未见,公皙晓鸥的殷勤简直把他们都吓坏了。 为了避开公皙晓鸥,采薇郡主特意一大早就架了马车出去。又因为太早,怕过于失礼,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路边一圈圈散着马。 想不到大皇子竟然都知道。 第七十五章 望山跑马 周全儿边说着,边又拉着木游,紧张兮兮地问他。 “不会?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你们家郡主这么早出门?”说完看了看天色,又叹了口气。“我可一刻没敢耽误。” 木游拍了拍衣袖。“还没呢。我办了点别的差事,刚从外面回。” 周全儿听完,一时有些傻眼。“刚回?咳,瞧我。一听说是木家人激动的。 咳。游爷,不好意思。耽搁你这么久。您先忙去。” 看着周全儿紧张兮兮的模样,如释重负。木游也觉得好笑。 …… 采薇惦记着大明山,木梅也跟着惦记着大明山。 木游回来的第一时间,木梅就知道了。只是嫌弃他一路的风尘仆仆,还是打发着他先去收拾自己。 采薇却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等木游收拾好的时候,木梅又让他先去补了个觉。 木游睡了一觉醒来,见采薇郡主还没有传他问他。也不急,只又慢慢地晃荡到了门房。 周全儿正无精打采地编着穗子。 等周全儿见着了木游,忙不迭地挥手。 “没事没事。千万别催郡主。我就喜欢在你们府上多清闲。” 木游笑得不能自已。他才不会去催郡主呢。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一点都不急。 木游和周全儿随意的聊着。陪着太阳一点点升起。 周全儿的无聊,采薇全然不知。不过,邬贤的无聊,她就能猜到一二。 “你说大皇子安排了马车来我们府上。等了一早上?”采薇看着天色。一早上?是有多早? 木梅娴熟地给采薇整理衣裳。“听说是天刚亮,他们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阿游回来。” 端着面盆的小丫头走到采薇身前,木梅又抢过热毛巾给采薇洗干净脸。 “阿游知道你心里急着在大明山养鸡,昨天溜了一圈山就连夜赶回来了。听说,他到的时候,大皇子府的人就已经候在门房了。” “大明山怎么样了?适合养?”听到大明山,采薇眼睛发直。 木梅好笑,又去喊木游进来。 “还没来得及问呢。大皇子府上的烧烤,不知道今天有没有烧鸡。” 擦着脸,采薇手上的动作也不见挺。她伸手拉了拉木梅的袖摆,“去跟他说说,加之山鸡。” 木游到的很快。 “我一到大明山,就遇到了庄子上的管事。 管事说,皇太子殿下一早就传了话下去。说采薇郡主要去瞧庄子。赶得及,管事直接先带我去看了看庄子。 宅子挺大的,咱们全府挪过去住,也很放得开。后院有一片温泉池,大大小小的温泉许多个。 温泉的大小和位置都没什么规律,我绕了一圈,足有十几二十来个。没数清楚,也没顾上问。” 说到温泉,采薇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上山上去。 她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几箱子的礼物。邬贤说是他仓库里收着的,曾经计划给自己的礼物。 想要个带温泉的宅子,是她小时候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后来,她终于买了间小小的四进的宅子,也买了个小温泉。 但那时候还没有余力能买下一座山,自然也没能买到连着温泉的宅子。 后来,她对这些身外物就很淡了。也就没刻意寻过什么温泉。想不到,大明山上竟然还有温泉。 “咱们过阵子,就去大明山,泡温泉。”采薇眯着眼睛,对木梅咧着嘴笑。 木梅没有把养鸡这件事放下。提醒说:“那得赶紧把鸡放上去,不然下次去小鸡还没长大。大约就没有猎鸡的趣味了。” 木游知道养鸡的事,也跟着发笑。 “管事说太子殿下在山上建了个跑马场。现在还没几只马,等以后寻到了好马,再送给郡主。 除了马以外,管事说,还放养了些兔子和鹿。我去瞧过了。再多样一些也不碍事。” 听说养了马,还养了兔子和鹿。采薇可以说有些惊讶了。 她的跑马场,竟然有了!可真是他的亲哥哥。 “鸡那么闹腾,我担心我的小兔子要被他们吵坏了。”采薇一点不心虚的找借口。 说完又不甘心。“梅梅,到时候,你不会拦着我,让我放生。” “吃不完咱们就养起来。”木梅理所当然的回答。“毕竟我们家采薇郡主医术了得。” 什么?采薇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她可以是怪医和神医亲自从小教导出来的小神医。 为什么她的行医对象,都是些小动物?! 木游跟着笑。“山脚下还有一片果树林。管事说,除了果树,大明山上还种了一些应季的蔬菜。 我走之前,管事还一直拉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给府里送这些山上自产的果蔬。” 采薇看着木梅思考。从前他们住在蔚山上、住韩阳城的时候,都可以自给自足。 庄子上偶有些水果蔬菜,除了庄子上农人们用掉一些,其余都是销出去,折成银钱入账的。 可是大明山啊。她有点拿不准。 木梅也是略想了想。“不如,让管事的先每一样都挑一些送到咱们府上。等以后咱们把大明山的细务都弄清楚了再说?” “好。听梅梅的。”采薇重重地点头。又转头对木游说“就按照梅梅说的,让管事每样送一点到咱们府上。 若是山上有些什么反季节的,市面上比较少的水果蔬菜,就多送一些。至于其他的,等我们以后拟个细则。” 木游开开心心地又出门去了。 周全儿眼巴巴地望着。心里像是百余只蚂蚁爬过。 要说急,大皇子明明反复交代过。耐心等候着,能赶上晚饭时间就行。 可要说不急。偏偏一大早大皇子府里已经满府的人连轴转动,人人都认真地准备着,处处都整齐干净地迎接着了。 可是采薇郡主偏偏不急不慢。 她细细地打听了许多关于大明山的事,又念着她的温泉和跑马场。 木梅只好又提醒她。“大皇子府的人等了许久。要不要请他进来喝个茶。” “咱们门房连口热茶都没给?”采薇不可思议的问了出口。 成。采薇郡主分明是把对邬贤的仇记到了下人身上。木梅也不拆穿。“倒是有。可是,毕竟咱们院里的茶最好。” 采薇笑了笑。 “大皇子殿下可也没说几点到啊。” 第七十六章 生辰快乐 不说几点,还偏偏送了个人到府上。 说着不急不急。可你不急,派个人来平添别人的麻烦。采薇心里的不认同一句都没有与木梅说。 曾几何时,邬贤的特别,她已经无处可说了。 采薇坐上大皇子府的马车时,是真的一句抱怨都说不出了。 大皇子邬贤,偷了他们府上的马车。简直太可怕了。 木梅心里的那句“太可怕了”没有说,她只是给帘子掀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真邪乎。要不是前面驾车的面孔太陌生。我还以为咱们今天上了大皇子府马车的事情是错觉。” 木梅说完,又伸手从桌几下拿出一本《千字文》,并念了出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连这本《千字文》放的地方都一模一样。”她看着采薇郡主,惊叹了一句。“只不过这本《千字文》也太久了一些。咱们府里马车上的书,都是这次搬进来重新买过的。” 采薇闻言,伸手接过了面前的《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她轻轻地抚摸着书皮,一行行看着熟悉的四字。 木梅于是又好奇地问了问。“不过,郡主,你为什么要在马车里放一本《千字文》。木兰之前好奇,你还不肯说。”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采薇翻到了最后一句。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百里居危,毛豆邬曼。”这是她的书,她的那本启蒙《千字文》。 采薇回过神来,没有指出那点异样。只是将书重新整理好,又随手放到了原处。 无限回忆地和木梅说。“小时候,我太顽皮了。不爱看书。默完了《三字经》,师父又让我背《百家姓》。读完了《百家姓》,师父还要我学《弟子规》。 等我把《弟子规》背完了,又扔了《千字文》给我。我不想背书,就装作总也记不住。” 说起总也记不住,采薇就发笑。那时候她开始泡药浴了,第一次就在药浴中昏死过去。后来她装作愚钝的样子,总也背不好《千字文》。 师父担心是药浴产生了副作用。师兄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她面前朗诵这篇《千字文》。后来她不堪其扰,偷偷跑出去了。 被抓回来时,她躺在马车里睡着了。师兄就在她耳边慢慢地诵读这篇《千字文》。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百里居危,毛豆邬曼。 “原本这个位置都是我爱吃的零嘴。后来我师兄见我《千字文》都学不会,怕我以后变成个傻子,这个位置就替换成了《千字文》。 我装了大半年。这本书就放了大半年。”采薇还很得意。“后来习惯了,我就爱看看《千字文》。” 到时甘巷的时候,木梅还在十分无奈地被要求背诵着“千字文”。配合着她铿锵有力的千字文朗诵,采薇在一旁抚琴。 少年启蒙读物和着焦尾抑扬顿挫的琴声,倒听出一种战曲的味道。 大皇子府,邬贤亲在候在了门口。 他亲自候在大门口,丝毫不避嫌地伸出手,牵引着采薇从马车上下来。 下了马车以后,他又仿佛只是一个引路的小厮。一步步指引着采薇向大皇子府内院走去。 采薇看着走在前面的邬贤,又看看陪在身边的木梅。 而周全儿自从下了马车,仿佛消失一般,再不见了踪影。 邬贤笑着指引他方向,并不多说话,但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采薇的不自在,木梅好似没有感受到。她只好喊住他:“大皇子殿下”。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这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木梅好像有点不对劲。 邬贤于是才转过头。他伸手点了点木梅的额头。木梅就倒下了。 “采薇,生辰快乐!”邬贤看着她笑了笑。 采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木梅,出奇的平静。她竟然一点儿没觉得他会害她。 “今天是给我过生辰?”采薇这才注意到,她竟然走到了芦苇丛中。人一般高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头。她回过头,才看到那条来时的蜿蜒的小路。 “恩。改建这里花了许多时间,所以有些迟了。”不过,幸好。你能来。邬贤伸出手,示意要她跟上。 她迟疑地看了眼木梅,没有动。 “没事,片刻后,她就会清醒了。这之前,周管事会照顾好她。”邬贤又笑了,解释了句。“上次你迷路,就是周管事带你出去的。你还记得?” 采薇就想到了那个周娘子。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你对我们用药了?” 邬贤无奈地又笑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总也记不住。在外面不要好奇。谁让你随便碰人东西了?” 是那本《千字文》。“那是我的书。怎么在你手上?”采薇伸出手,拉住了邬贤的袖摆。 邬贤于是就径自向前走去。仿佛身后并没有一个晕倒在地的木梅。 邬贤轻轻地回答她,“那可不是你的书,是你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 采薇一瞬间有些慌乱。脚步没有停,甚至她又加快了一些。疾跑了几步就想越过邬贤,看看他的脸。 但终究,她不敢。她只是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一路向前,没有半刻停留。 又走了一会儿,面前就出现了一艘小船。邬贤迈步就要上船。 “这是要去哪里?”采薇却突然松开了拉住的邬贤的衣袖,再没有上前。 感受到袖口处再没了牵引力。邬贤转过头,看向了采薇。 “现在害怕了吗?”邬贤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恶劣。 原本比人高的芦苇已经被甩在了身后。面前竟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湖泊。 采薇不记得大皇子府有这样大的一个湖泊,更想不起曾经有过那一片芦苇林。 她没有问,更没有害怕。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湖中心竟是有个小岛。小岛真的很小,伫立着一座小亭子。 “那是我的生辰礼物?”采薇呆呆地问。 “恩。你的生辰礼物。喜欢吗?”邬贤看了眼远处的湖心亭。又想了想早就到了的诸人,想着或许已经开始的烧烤。 又回头看向她。 他低低的声音,温柔而缱绻。 “你说,邀上好友,在一个湖心的亭子里,痛快喝酒吃肉。就很好了。” 第七十七章 是你的谁 “师兄。”少女低落地扣着身上背着的小红色绣包。 “又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你直说。”少年一脸“我已经看透你”的模样。 少女抬起头看了眼少年,又低下头。“你这样实在是太冷血了。非得是要你替我做什么吗?我找你,不能是因为我就是想找你倾诉吗?” 少年略抬了抬眼睑。又问“那要我做什么?” “蔚山这么大,我管不了。”少女索性往少年身前凑了凑,不再一副凄苦的模样。讨好的陪着笑。“师兄,你们家百里蔚山,你管管嘛。” “这是阿爹答应了你娘亲,要给你的聘礼。你跟你师父说去。”少年白了少女一眼。又附赠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哎。愁死人了。”才女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又不喜欢我,我劳心劳力管着这百里蔚山。等以后你遇到了心仪的小姑娘,我这么多年辛劳,亏的很。” 少年拧着眉头,瞥了少女一眼。“你手里拿着咱们的婚书。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吃过亏?” 少女于是从绣包中掏出皱巴巴的婚书。又用手将它慢慢抚平。 “你看啊。这个百里居危,这是你。这个邬曼,这是我。你再看看这下面,这个百里棋云,是你父亲,我师父。这个裴矜萍,是我阿娘,是你的姑姑。 他两负责签字的婚书,凭什么让我给他们管理百里蔚山啊。我又没签字画押的。 这蔚山是谁的,是不是你的?你是不是姓百里?我何其无辜,任劳任怨给你管理百里蔚山。我这是不是亏大了?” “蔚山是你的。你管着你的蔚山,天经地义。”少年看了眼皱巴巴的婚书,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眼少女。 最后,他指了指那封被少女摊开的婚书,又问:“你看着这里,告诉我。我,是你的谁?百里是我姓。你管着我的百里,是不是天经地义?” “嘿嘿,也对哈。蔚山明明是我的呀。”少女一副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模样。“师兄,你一定不是亲生的。真惨。师父都不爱你呀。” “我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少年看着少女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扶额。“等你成年了,我就会娶你。到时候蔚山是你的,或是我的有什么区别?” 少女依旧贱兮兮地讨好地笑。“本来也没有区别嘛。师兄,我的东西,还不就是你的东西嘛。那你管管你的百里蔚山,好不好嘛?” “许宁擅长理财,你把内务交给许宁。百里奇在蔚山上时间最久,你把山下求医问药之类的外务交给他。若再有不决,你再问问师父。我相信他肯定很愿意给你解惑。 只不时查看一下许宁和百里奇的工作内容,事务和人口一样简单的蔚山,何至于把你困扰成这样?”少年皱着眉,十分不理解。 少女想了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重新把抚平放在桌上的婚书,收了起来。角对着角,妥帖地收拾好,放进了自己的小红色背包。 “师兄,你看啊。蔚山师父现在可都全部交到我手里了。到时候你要是遇到了心仪的姑娘。你打算赔偿我什么,跟我悔婚呀?” 少女狡黠地笑了笑,又用手拍了拍刚收好婚书的绣包。一脸的为难:“总不能叫你心尖上的那个人做个小。我倒是无所谓,可也不好委屈别人不是。” 越说着,少女越觉得极有道理。“还有啊,你想想,到时候娶妻,你是不是还得准备聘礼啊。听说新婚筹备婚房啊这些,也要花不少的银钱呢。 可是你看看你,要花钱还得从蔚山上支取。这有点跌份儿。” 少年抖了抖腿,把城里纨绔子弟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确实有点跌份儿。” 修长的手指慢慢从怀中也拿出一张绢布。少年抖落开折叠地整整齐齐的绢布,展开来。铺在少女的面前。 很为难的看了一眼少女,又学着少女方才的模样,指了指这张绢布。“不如,咱们请师父把咱们的婚事提前办了?以后我从山上支取银子也名正言顺一些。” 少女猛地往后仰去。“师兄,你怎么随身把这东西带上?你学坏了。” 淡定的眼神从少女身上略过,少年收回了那抹轻飘飘的目光。他确实学坏了,可也学不会她遇到一点点小麻烦就要哭惨卖乖,晾婚书。 少年的眼神极轻,少女却不管。又嘟囔:“师兄,你现在可是昌央国赫赫有名的神医仙童。为了这点银子就要卖身给我,你可真是随便。” 少年瞥了她一眼,很自然地重新把婚书收回置于怀中紧贴着胸口放置。 “不如你想想,神医山的名望,每年进项几何。韩阳城也在慢慢发展起来,以后又有多少财富会入得你的私库之中。再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产业。 我拿着婚书直接嫁与你不是更好,何必自找烦恼?”少年狂狷邪魅的样子,看的少女心里一阵胆寒。 少女翻着眼睛,紧紧盯着少年。不甘心就此败下阵来。“英明神武的师兄,会为了这点小资产就委屈你的心上人?” “恩。以后如果你有了心仪的人,是得多准备些东西补偿我。不然我可不舍得抛弃我的金山银山。”少年叹了口气。“若是我。” 少年声音微微转了个调。“我若要你明晨走,你觉得自己能不能自救回来?” “哼。”少女原本得意的脸色瞬间就灰败下来。她的医术算起来是师父所授,但说到底,总归和师兄比起来还差了一些。 “要不是你,我早就该死了,才不会成为你的拖累。都怪你。” 说完也不等少年解释,少女拎着裙摆就跑出了山门,走开了。 少年一口气缓缓了呼了出去。却不追少女,只看着她走的方向,久久凝视。 那是梁安几年的事?邬贤看着采薇,分不清那些清晰记在脑海里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那一年,生气跑开的少女,没过多久又主动喊了他一起去钓鱼。 她那时候耐心极差。拎着鱼竿,只一会儿就会开始惦记着挖野菜,如果心情好,还会记得要去树上摘果子。 有时候心血来潮,会自己动手去山间拾干燥的枝叶,缠着做烧烤。 第七十八章 你不是你 她的鱼竿上,总最后一无所获。但他会耐着性子看她闹腾。最少钓两条鱼,给她添菜。水里游的鱼,泥里爬的虾,她喜欢天地间活蹦乱跳的一切食材。 晚间果然就张罗了一顿烤鱼。她主动为他斟满了酒,先提出来为早间的事情道歉。 微醺的时候,少女就看着少年傻笑。“师兄,你看你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身量……” 她笑着打了个酒隔,伸出手往上比了比。“身量高大。医术又好,还会做文章。怎么就不能做个温柔的美男子?” “?”少年有一点呆愣了。怎么自己就没做个温柔的美男子?哪次她哭唧唧地作天作地的时候,他没有陪着她纵着她? “你以后若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可千万别多说话了。你一说话,我就想打死你。”她看着他天真无邪,笑得真诚又得意。“还好我知道你,内心是个好人。”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少年见少女开始说胡话了,便也趁机逗她。乐此不疲。 “等我成年呀。我还小呢。”少女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大脸。 “等我成年了。邀上好友,在一个湖心的亭子里,痛快喝酒吃肉。酒足饭饱了,我就纳了你。” “娶了我。”少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的用词。 “像弯弯的月亮。”少女用手指在空气中慢慢地描了他的眉眼。“成。那就娶了你。再纳了零露哥哥。” “不许。” “好。那就不娶。” “不许你纳。” “好。那就不纳。” “不纳谁?” “不纳你。” “娶我。” “好。娶你。” “不许有别人了。” “……” “你说,等你成年了,邀上好友。在一个湖心的亭子里,痛快喝酒吃肉。酒足饭饱了,就来娶我。如今还作数吗?” 邬贤的话在耳边晃荡。阴影下,她看不见他的脸。远处袅袅的炊烟缓缓地升起。 “他们说你死了。”采薇看着他的眼睛,固执地问他。“你现在变成精怪了吗?你把大皇兄吃掉了?” “恩。死了。大皇子也在那天死了。我大概算是借尸还魂。”邬贤伸出手去,轻轻地拥抱她。“你怕了吗?” 采薇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像是真的害怕了。连忙推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邬贤脸色也是一僵,片刻后恢复过来。“他虽然生前有做过些糊涂事,但后来总算明悟的。他不会伤害你。” 原身从前虽然对采薇下过毒,也行过刺。但最后采薇蛊毒发作,快要死的时候。他终究是站了出来。 这也是后来,他把那只“芳华”引渡到采薇身体里后,甘心替原身换血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他师父的血液没能救回先皇后。他的血液也没能救回大皇子。原来换血的法子终究是不行的。 他在死前的那些时刻里,想到了许多事。 但万万没想到,他会重生在大皇子邬贤的身体里。他百里居危死了,大皇子邬贤活了。大皇子真的死了,而他百里居危在邬贤的身体里活了下来。 “而我,更不会伤害你。你该知道的。” 采薇看着邬贤的眼睛,眼神闪烁:“你不会逼婚。”她看了眼邬贤身后的小船,又看了眼远处的小亭。 说完又急忙解释:“我不是不愿。只是如今你身体可是大皇兄。我们是兄妹啊。” “你……” 邬贤担心的万千没有发生,有些气馁。 “骗你的。这种鬼话你竟然也信。”邬贤嘲讽的白了她一眼。 采薇脸上立马露出生气的表情。“你。” 说出一个你字,她就笑了。她伸手拍了拍邬贤的肩膀。 “好了。师兄乖,不气了。我知道是你。你翻白眼的样子,都刻在我脑海里。你刻薄我,小肚鸡肠的样子,我都记着呢。” 说完也不待邬贤反应。就想着小船的方向走去。 “大皇兄。”采薇甜甜的笑起来,用柔和到邬贤极度不适应的语调喊完他“师兄”又喊他“大皇兄”。 她适应地也太快了。邬贤心里有些发酸,要知道他刚重生的时候,久久都不能调整过来。 采薇心里也终于如释重负。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奇怪了。他知道许多事,他的一举一动处处与从前不同。 那些举手投足就能暴露出来的点点滴滴的小破绽,总是让她心惊胆战。 她想过他残忍地剥了大皇兄的皮,制成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所以可以逼真地再怎么凑近也看不出端倪。 她想过有个无所不知的精怪,变成了大皇兄的模样,却模仿了他的学识和医术。 还想过,或许是他和大皇兄被人换了张脸。她每日所见的那个大皇兄,只是披着一张大皇兄邬贤脸的师兄百里居危。 还好。 还好。他的身体没问题。他只是大皇兄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师兄的灵魂。 “大皇兄,快上船呀。不是说要带我烧烤吗?”采薇笑容甜甜地喊他。 等到邬贤木然地来到小船上时,采薇就有喋喋不休地开始吐槽了。“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采薇伸手按了按邬贤的肩,“你看我们邬氏的骨骼”。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再看看这五官”。 说完又伸手要去揪邬贤的辫子,“还有这乌黑亮丽的头发”。 邬贤伸手挡开她。一脸的不认同。“我阿爹当年可是霞飞城里出名的美男子。” 采薇嘻嘻干笑了一声。“师兄长得国色天香。大皇兄嘛,英俊潇洒。说起来倒也算是平分秋色。” “不过嘛。”采薇作势伸手就往邬贤怀里掏。“师兄你皮肤太白了一些。白净的小生,就容易让人想把他关在家里。” 采薇边说着,便发生嘿嘿的略有些猥琐的笑声。 邬贤往后退了退,抱着胸口。不解地看着她。“干嘛呢。你自己刚说了,这是你兄长的身体。” “我就看一眼,你是不是把婚书藏在怀里了。紧张什么。”采薇嗤了一声。“原来白净地像个小可怜似的,我也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我留着别人的婚书作甚?” “哦。也对。”采薇想了想,又说。“如今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们真是难兄难弟。”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年以前,你还是你,我也是我。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年以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第七十九章 失足落水 邬贤闻言,也笑了。“如今就不算兄妹了。” 不是不是。采薇一脸见鬼的表情。“我怎么感觉你对我情根深种啊。该不是爱到极处入魔了?” “大概真是。”邬贤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毕竟从小到大,我也只认识你呀。” 采薇眼珠不自然地转了转。“你还记得朱有有吗?就是杏儿姑姑那个女儿。” 邬贤点了点头。“知道。静蕙公主。”他没有提原身身上许多异常,也没有提,曾被暗示过原身与她之间,曾经可能有过的亲密。 采薇了然地干笑起来。她也很有默契地没有问他,为什么。 “快走快走。咱们去吃肉。”采薇挥了挥手,很不满邬贤说着话,就停下脚上动作的行为。 “皇兄。“采薇谄媚地往邬贤侧边凑过去。船身轻微地晃了晃。 “你坐好。”邬贤把视线从采薇无意识摆弄的手上往上移到她的脸上。“恩?现在不叫大皇子殿下了?” 采薇讪讪地陪着笑脸,“我以为你不太喜欢我这么个听话的妹妹。” 她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又看了看他的眼睛。 冷清的表情,一如从前。很小声地嘀咕:“你干嘛偷我的手札。” 邬贤的眼神从她委屈的脸上扫过去。又移到了远处。 碧波的湖水间,伫立的那间湖中庭越来越大。 一层一层水波荡开又一圈一圈地回转。一个一个的水花激荡起来。 “咦,这是什么表演?”采薇顺着邬贤的视线,也看向了那座湖中亭。亭中的热闹已经已经很近了。 但更近的是湖面上一圈圈水花四溅。 船夫稳稳地将小舟滑向了更近处。 亭中围着一圈的人,欣赏这幅热闹。 “是水上舞蹈?”采薇高兴地连连催着船夫。“能不能再快一点。咱们凑近点看看。” 船夫利落地应好。 不是欢呼声,是呼叫声。 没有水中舞蹈,只有水中扑腾。 等再近了一些,已经渐渐能隐隐约约听到人喊着:“陆公子”的时候。采薇的诧异格外明显。“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邬贤笑的坦然。似乎丝毫不觉意外。“嗯,没有水上表演。这多半是赵零露给你准备的特别节目。” 嗯?“你们真的在喜来酒楼打起来了呀?”采薇专注得看着湖中的盛况。还不忘打听那场她错过的热闹。 “船夫大哥,麻烦再凑近一点。” 邬贤看着没说话。 一个个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后,喧嚣的呼叫声慢慢归于平静。 采薇一脸失望。“这就没了?” 邬贤撇了一眼湖中,一个个人陆陆续续上了岸。 “皇兄,你府上的管理从来没让人失望。”说着话,采薇的颓废一扫而空,立马又精神十足。 “船夫大哥,快点儿。咱们赶紧上岸。”采薇说完话,飞快地又接上下一句,根本不等邬贤回答。 “快点儿,快点儿。” …… “怎么样了?”邬烨凑到陆然身前,关怀他。 白小七围在人群中,看了一眼。嘲讽的口气慢悠悠地说,“我看没什么大碍。这湖光水色,总是招人。” 陆然被水呛得难受,悠悠转醒的时候,就听见白家的姑娘对他慢慢的恶意。 狠狠地被逼吐出了两口湖水。下意识的第一眼,他还是看到了白沐风冷漠的表情。 他正要说什么。 就听到白沐风替他解围。“七七,你看那里。” 白七果然是被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来了。”说罢,白七提起了裙摆就向着湖岸边跑去。 大大的帷幔遮掩了湖心亭内的情形。旁边是分散开来的几个小桌的坐席。 牡丹身穿着浅蓝渐变色的广袖流仙裙,安静地坐在一角。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俏生生地站在一侧。 独自坐在暖亭的一边,遗世而独立。陆然落水没有惊动她,后来被救起了依旧没有惊动她。她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饮着茶。 与她相对而坐的是静蕙公主。 静蕙公主心情不是太美丽。从她进入大门开始,被人引着泛小舟进入了这个湖心的小岛开始。她的不舒服,一点点,弥漫开来。 她知道大皇子府上开始下帖子招待客人,是那天来府里的时候遇到了周全儿出门。 后来她在镇国将军府又见到了大皇子府的人,来送帖子。 点名邀请的是镇国将军府的四姑娘。 他的宴席,是本没打算邀请她的。她曾经以为他们之间关系最为要好。 她曾经以为他们同病相怜,是都不能能见人的那种人。 但其实不然。在他的心中,不知道从何时起,再没有了她的位置。而他,也再不是会一直陪着她,开解她,站在她身侧的那个人了。 是因为她如今是静蕙公主了吗? 还是因为他的视线里,永远只有哪些处于弱势位置的可怜人。 是不是,变得可怜了,他才肯站回到她的身边。 她看着远处缓缓靠近的一叶扁舟。 即便相距地还很远。她觉得自己仿佛依旧看到了,那条小船上,是采薇郡主。而陪着她,亲自去迎接她的那个人就是她的贤哥哥。 她内心的无助和彷徨,她身边的雯桂不知。雯桂只安心地陪在静蕙公主身侧。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静蕙公主又举目四下张望了过去。 承恩伯府的三姑娘白沐虫、光禄寺卿公皙晓鸥,甚至太傅府赵零露。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与她息息相关。 赵零露这次没有再往跟前凑过去。他心情很好地守着被自己不小心挤下湖中去的陆然。 又挑着眉头看着了眼依旧守在他身侧没有挪开半步的白沐风。 陆然郁猝。如果气极了,眼睛可以真的喷出火来。他觉得赵零露这时候,应该就是一块熟肉了。 “赵大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梗着脖子,终究没有在白沐风面前说出更伤体面的话。 赵零露眼里的鄙视毫不掩饰。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他眼神嫉恶地瞪着白沐风。 “要不是看在三姑娘的份上,我都想揍你一顿。” 白沐风心里的怒火简直无可明说。最近这些天里,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他听的实在太多了。他比赵零露想揍他的心,还要迫切一百倍。 他更想把赵零露揍一顿。可惜,他几次出手都没能伤到他分毫。 这份办不到,简直让他呕血。 第八十章 有要紧事 不能把赵零露狠狠揍一顿,他憋着满肚子的埋怨和不甘心,本打算趁着落水狠狠地羞辱一顿陆然。 谁料。赵零露却像是与他作对般,偏偏守在这里。让他想要私下里与陆然说些什么都不得。 陆然的怒火,和白沐风的怒火,相去甚远,又殊途同归。 倒是原本静静坐于一旁的牡丹走了过来。 “陆公子你好些了?”牡丹的语气平静地如同古井。曾经那些展露出来的风华,像是被封印在她的微笑里。 她保持着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仿佛下凡的仙子落入凡尘,只是一个冰冷的美女子。“不如先去换身衣裳。” 陆然脸色惨白。 他落入湖中是赵零露故意的。 赵零露将他逼退到湖中的时候,他其实有过一瞬间的惊慌。但那样的惊慌,相比起之前在喜来酒楼经历的残局,实在不值一提。 后来他们很快就将他救了起来。那样多的人呼喊,策应。他呛着水,身体却有记忆。 他其实知道自己最近的风评很差。也明白地拒绝过了许多宴席。只今日,那日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与赵零露撞破了他的心事。 又是他派了人给他送帖子,却又另派了人给他传话。 不得不来的宴席,他明知道宴无好宴。却偏偏在第一时间被救起来时,竟然以为大皇子是不一样的。 他以为他或许会理解他。 从苏醒到如今,竟无一人来引他去换下湿漉漉的泛着腥味的衣服。 牡丹挥挥手,才有人闻声上前。带着陆然另寻了条小船,悠悠地驶离这座湖心的小岛。 赵零露见状,以为无趣。转过身去,也迎向了采薇郡主。 牡丹看了眼白沐风,又看向已经先一步走开的赵零露。一丝丝寂寥的神色,若有若无。只很快,她也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白沐风飞快地追上了赵零露。伸手扯过他的胳膊。“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要如此害我?” 赵零露底盘很稳。被白沐风拉住了胳膊,也只是微微晃了一晃。就稳住了身子。“你与陆大公子在喜来酒楼相约,是我强绑了你们去?” “你。”白沐风脸色煞白。还真不是。那天是他主动约的陆然。他与陆然同龄,陆家与承恩伯府有旧怨,他从小也和陆然关系十分不睦。 只是后来。 阴差阳错,他们竟成为了朋友。他知道他的不得已,他也懂他的责任和担当。 他们受家族庇护,未来也要奉养家族。他与他,他们互相鞭策,不让彼此成为那种被家族利益蒙蔽双眼的盲聋人。 那天,是他主动约见的陆然。他本是打算要问问他,为何要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去抹黑采薇郡主。 小七极爱采薇郡主。而他也一直当采薇是妹妹。 陆然为何如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陆国公的大旗下,何至于要牺牲堂堂陆国公大公子的名声,去污了一个在霞飞名声不显的采薇郡主。 只是…… “我与陆然兄弟相交十余载,从无杂念。你何必如此污人名姓。”白沐风若有胡子,此时大概就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哦。那是我强压着你二人行苟且之事?” “赵零露!”白沐风正想破口大骂,发现前方不少人回过头来。于是又低低的怒斥他:“我与他清清白白。那日之事,只是个误会。” “哦。是不小心茶水泼到衣服上了?” 那日的情形…… 白沐风不愿去想。但被赵零露撞破之时,他的衣裳委实凌乱不堪。而更难堪的,是陆然的袖子都已被撕了一截。 “对。没错。”没办法解释的事情,白沐风的脑回路常常清新的出奇。 “哦~是茶水不小心泼到衣服上了。”赵零露嗤笑了一声。“那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白沐风看到赵零露的表情更气了。每次与人说话,总能把自己气个半死。果然还是他的妹妹们乖巧。他心里又爆了句粗口。 “我知道那日是我误会了。白兄,我知道当日我误会你了。如今误会既已解除,可以放我走了?”赵零露奇怪的眼神扫了眼白沐风抓住他胳膊的手。 “况且,白兄你这样,实在惹人闲言碎语。” 白沐风这才发现,还拉着赵零露的手臂。他匆忙放开,脸色顿红。“你不要胡说八道。” 白沐风松开了手,赵零露已经急忙向前迈去。 白沐风急忙跟上,“你既然已知是误会了我与陆然,还请你还我二人清白。” “我欠你们清白?”赵零露说话间毫不客气。“清白是自己的,你们若立身正,怕什么闲言碎语?” “更何况,当日的情形,虽是我与大皇子不小心撞破。但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况且,见过你们的现场,我眼睛疼了几天。夜夜噩梦,这与我有什么好处?” 话说着,赵零露已经走到了人群中间。白沐风噤声站立。 大皇子邬贤长身玉立,与采薇并肩站于一处,浑然融于天地中。湖中没有风,邬贤穿一身湖青色长袍。长袍衣摆、袖口处是几只金线缂丝的四爪蟒在飞腾。 采薇陪在一侧没有说话。静静的站立在一侧,仿佛一个陪衬品。 她冲白小七略摇了摇头。白小七很快领悟过来,只规矩地冲大皇子行了个臣礼。 公皙晓鸥如是。 邬贤先冲着随众来到跟前的太子喊了声,“太子殿下。” “皇兄。”邬烨微微颔首示意。转过头,对着采薇;“采薇,你来了。” 采薇稍候了片刻,对皇太子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来了就好。走,我带你去烤肉。刚考了只鸡,再过一会儿,改好了。”邬烨伸手拉过采薇,就要带着她先一步离开。没再看其他人。 当然,他说当朝储君。本就有足够的底气。不去理会别人。 采薇回过头冲邬贤歉意地笑笑。就要随着邬烨离开。 邬贤先一步,伸出了手,拦住了太子。 “皇兄。我有要紧事与采薇说。不如,去我那边。”邬贤指了指湖心那个亭子旁边某处的空位置。 那里早已有人备好了烤架和吃食。想不到竟是大皇子邬贤的位置。 邬烨看了眼采薇。采薇微微点了点头。 他便放开了手。“也好。便一起。看着采薇郡主,我觉得烤肉会更香一些。” 在场诸人,神色各异。 第八十一章 那是花花 “礼物都收到了,喜欢吗?“邬烨十分自然的走到采薇身边。 “恩。都喜欢。谢谢太子殿下。”采薇眨着眼睛冲邬烨福了福。又转过头,对邬贤微微屈膝。 “劳烦大皇子殿下让木梅将我放在马车上的琴取来。” 重音落在木梅的名字上,邬贤有点哭笑不得。“好。” 落后两步的白七欲言又止,采薇看见了她的为难却并不搭理她。毕竟有公皙晓鸥在,她总能稍微管束些自己的性子。 露天敞开着的小岛上,带顶棚的亭子只一个。另有两三间屋舍。隔得却远。 亭子周围摆放了好几处坐席。采薇顾自在邬贤手指的座位坐下来。 只当听不见他们的礼仪规矩和听的不厌其烦的客套话。 邬烨笑着同众人打了个招呼。也陪在一旁跟着坐下,“是那架焦尾?” “恩。谢谢太子哥哥。”采薇凑近邬烨旁边,小声的说。 “最近重新碰了琴,正觉得技痒。听说今日还请了牡丹姑娘,我也便也带了琴来凑个热闹。”采薇低声和太子邬烨陈述。 邬烨就也想起关于牡丹的事情来。他看了眼不远处直勾勾看过来的赵零露,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赵零露正巧也看向这边,见状立时就要走过去。 邬贤刚安排好去找木梅的人。急忙喊住了他。 “零露兄。”邬贤叫住赵零露,心情极佳。 “大皇子殿下。”听到他的声音,赵零露脸色肉眼可见般颓然下来。 “为了今日能邀零露兄前来,我特地请了牡丹姑娘过府。”邬贤看着赵零露耷拉着头,十分热心地为他指引方向。“挪,那边。” 赵零露顺着邬贤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着浅蓝色广袖流仙裙的牡丹。他咬了咬牙,挤出一抹十分难看的笑脸。 “多谢大皇子殿下。”说完,赵零露只好转过身去,向着牡丹的方向走去。 很想要再打一架,怎么办?!赵零露气鼓鼓的,但又无可奈何。 能怎么办?那是她哥哥。 等走进到牡丹面前时,赵零露脸上已经换成了一副无懈可击的完美笑颜。 招待好赵零露,邬贤气定神闲地走到了采薇身边。 “皇兄,什么时候开始烤肉呀?” 邬烨听见采薇的称呼,心中一滞。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采薇。 采薇没有注意,倒是邬贤看见了。先解释起来。 “我与采薇自小在一处长大,自小相处的情分不必寻常。虽说,这之间有些误会。但他与我而言,我视她如妹妹,待她如亲人。 索性如今四下无人。便让她只管称呼我为兄长。还望太子殿下不要介意。” 邬烨了然的点了点头。他才不会介意。多一个人看护妹妹,他求之不得。 原本他见邬贤亲自接了采薇来,再加上举止间过于亲昵。原本心下有些担忧,如今也悄然消散了。 “无妨。采薇于我,如是。”邬烨说完,竟然率先举起了酒杯。要与邬贤对饮。 邬贤受宠若惊,从善如流地举起面前的杯盏。总算在这个兄长面前刷到好感了。 ? 采薇见了也一脸笑意。这两个人从前关系可实在不能算好。 “所以,我可以开始烤肉了吗?”采薇又问。 邬贤望了眼邬烨,又看了眼采薇。“喏,那边,刚烤上一只小羊羔。还是,你想要自己动手?” “你砌了专门的台子?”采薇一脸大失所望。“这样的烤肉没有灵魂了。” 邬贤听见了发笑。 邬烨看着邬贤,笑了笑,停下来,又笑个不停。 “还有这些坐席。分明可以安排在一处,烤着熊熊的篝火。围坐着,大家各凭本事,自己烤自己的。乐趣横生。” 邬贤没法辩驳。 他当然知道围坐于一处最热闹,也最讨她喜欢。但他实在私心,想与她说说话。 “那处雅致,非得另辟出来,才见风流。”邬烨举着杯子,像牡丹的方向略示意了一二。 采薇才看到那边,正坐着一个水中仙子。而旁边坐着的赵零露,是她从未见过的端庄模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采薇轻轻地念出《蒹葭》,像是突然顿悟了。“我只听说,零露哥哥是以《蒹葭》破题成的诗,没想到,这样的景致竟然也十分切题。” 说完又叹了口气。叹完气又很沮丧地说起自己的失落来。 “哎。兄长大了不由我,想不到零露哥哥竟然也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这就快要又有一个小嫂嫂了。” 邬烨听了直摇头。“自然是由不得你。难不成以后大皇兄娶妻也得先带过来给你看一眼?” 采薇听完眼睛一亮。“倒也不是不可以?” 邬贤没好气地又白了她一眼。 收到邬贤的眼神。采薇坐直的身子又塌了下来。 “哎。皇帝陛下肯定会亲自给皇兄指一个名门贵女。哪能由得我胡来。” 说到由不得她胡来,采薇十分心虚地又想起太子妃陆潇潇的事情来。 她认真地看了眼太子的神色。见实在看不出什么。 才又认真地问他。“太子殿下,你如今过的好吗?” 邬烨一愣,待反应过来,心头发软,眼眶一热。 “我都很好,不必记挂我。倒是你。” 说完“倒是你”,肉眼可见太子的眼眶中竟噙了泪光。采薇知道皇太子大概是想歪了。也不解释。 乖巧地听太子说着关心的话。 “倒是你。吃了许多苦。我没有照顾好你。” 被邬烨专注的眼神注视着,采薇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她与牡丹的视线直直地撞到了一起。 腾。 采薇站了起来。 等反应过来,她又摸了摸额头坐了下来。怪不好意思的对旁边望过来的人尴尬又不礼貌的微笑。 “大皇子殿下。”采薇僵硬地转过头,对着正一脸兴味看向自己的邬贤。 恩?这个语气。什么时候又得罪她了?邬贤有点意外,方才不是正聊得好好的。 难道是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好像还真是。 但这。又不是突然没能照顾好。 采薇假笑着,又环顾了一圈。才咬牙切齿地指责他:“你没告诉我,莳花馆的牡丹就是花花。” 第八十二章 还有草草 什么?哦。邬贤转过头去,赵零露坐得笔直,与身边的牡丹姑娘聊得十分“投机。” 他看了眼赵零露的笑容。耳边是采薇在问她关于“花花”。 “没告诉你吗?”邬贤做思考状。片刻后像是思考好了,才又说:“大概是因为你没问。” “莳花馆牡丹,原名叫‘花花’?倒不如花名呢。”见气氛有瞬间的凝滞,邬烨随意地接了一句。 “莳花馆?”采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的复述出来。但没想要人回答。 她又轻轻地笑了起来,“那我要与她合奏一曲”。 说完就起身向牡丹的方向走去。 大皇子邬贤和太子邬烨,相对笑笑。都没去理会。 但谈及合奏,邬贤还是又喊了人来,去催了催她的七弦琴。 邬烨静静的坐在一旁。看了眼面前飘然若仙子一般的牡丹。 牡丹花名在霞飞闻名许久。大皇子待她若知己,也曾多次在公共场合维护过她。 甚至于,上一次和赵零露的那次交锋。也算是因她而起。 他们早就相识吗?甚至于,采薇还不知情。 邬烨想的有些多,但太习惯了把许多事只放心里,他没想过直接问问她。 正放飞思维的时候,第一叠烤肉就被挨个送到了大家的桌前。一时间,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 采薇走的又快又稳,走到牡丹面前时,她满脸的笑意,但怎么看这份笑,都有一丝丝古怪的意味。 采薇就那样仿佛有种气吞山河的气势。直挺挺地站在牡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她。 “你就是莳花馆的那个牡丹?” 赵零露早在采薇气势汹汹到来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拉拉她,又收回来。又想喊她坐下,又觉得他并不希望她坐下来。 等听见采薇的直白地问出来,赵零露的心慌的万马奔腾。 “采薇。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回头和你解释。” 牡丹没有说话,依旧坐着。仰着头看着她,巧言倩兮,美目勾人。 得天地偏爱,得鬼斧造化,牡丹生的极其美丽。一双明眸,在她看着你笑起来时,璀璨如星河。 采薇看着牡丹好看的样子,心里更气了。 尽管很气。但如今她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 赵零露在一旁着急的分辩。 采薇于是才想起来,赵零露和邬贤在喜来酒楼的那一场打架,引出了陆然和白沐风的私情。 又想起来,她回霞飞时,赵零露便与邬贤同乘了一辆马车。 原来他竟然也知道。只自己被蒙在鼓里。 “那是什么样子?”采薇寸步不让。 “采薇。”赵零露急的上头,可如何与她说,这是大皇子教给她的权宜之计。“此时此地实在不便,我回头再解释给你听。” 赵零露下意识向邬贤那边瞥了一眼。采薇没有错过。更验证了心中的想法。 “你别说了。”采薇直视着牡丹那双多情的眼眸。说的又气又急:“你说。” “采薇郡主。”牡丹听人问她起话,才盈盈起身。又缓慢而优雅地恭敬地对她行了一礼。 “奴家确实是莳花馆的牡丹。在进莳花馆前,奴家名叫花花。” 果然!采薇听她说完,气就顺了下去。 天知道她对着那张好看的脸,是怎么能忍住了没有当场就把她拉回家去。 赵零露盯着采薇的表情,不敢错过一丝一毫。“她是莳花馆的清倌人。”赵零露解释完,就想狠狠地抽自己嘴巴。 清倌人。经赵零露解释,采薇又想起了这件事。狠狠地瞪着他。“谁问你了。” 赵零露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句,“我就只是喝喝茶,听听琴。什么也没干。” “你敢!”采薇气的冒火。 看着采薇做不得假的紧张和认真,赵零露突然也不紧张了。反而心里生出一丝丝甜滋滋的喜悦。 忙不迭地说:“我不敢我不敢。” 采薇却没有搭理他。无理取闹了这么一大会儿,她这会儿突然冷静下来。 牡丹明亮又清澈的眼神里,缓缓流动着动人心弦的温和。 采薇绕到牡丹一侧。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还好,全须全尾。 原本绷着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笑容。 不远处瞧热闹的两个人,换了茶水。 邬贤别过头,得意地和邬烨显摆。“我就说,三句之内就会笑起来。” 看着邬贤的得意,邬烨心里有些发酸。终究是他错过了那些年,他竟不然大皇子懂她。邬烨不想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 邬烨没说话,不过邬贤也没有得意太久。只片刻,邬贤也有几分低落。 “她心里这会儿大概又怒又气,但因为有旁人。她终究太在意时宜。” 邬贤抿了口茶,又对着邬烨说:“我最不喜欢你妹妹这一点。” 这会儿是“你妹妹”了?!邬烨被邬贤这副小人的样子气笑了。 说完,邬贤也愣住了。他虽然知道采薇其实就是他妹妹。但是,他好像不应该知道。 采薇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你原来的名字倒是挺特别的。” 牡丹看着她笑笑,像是等着她说话。 她就备受鼓舞地又问:“你家中还有旁的人吗?怎么最后竟然到莳花馆了呢?其实我府中也缺琴师,不如……” 采薇说着说着,就感觉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来了。五皇子不肯放她走,赵零露也想要邀请她去他的府上。 想不到她的花花这么招人。她似乎抢不过他们。好气哦。 牡丹掩住了嘴,低低地笑。美人一笑,万物生长。 “我叫花花。我还有个弟弟,叫草草。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爹娘早早不在了只留下我和弟弟相依为命。 为了生计,我就卖身去了莳花馆。这些年,总算把他拉拔大了,他如今在药铺里工作。” 牡丹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 采薇听完眼眶发红。 听到药铺,她才又把心往下又放了放。 还好。 很努力压制了内心想要抱一抱花花的想法,采薇伸出手去,指了指被搁置在一边的琴。 “听说牡丹姑娘琴音袅袅。今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么荣幸,能与牡丹姑娘合奏一曲。” 她看着她笑。 赵零露此时内心竟然有些忐忑。 这是什么剧情,他为何没有看懂。 她要弹琴吗?她会弹琴吗?她为什么要与她弹琴?她都没有弹过琴给他听。 第八十三章 我不明白 “恩。好。” 两人相视而笑。一如,多年前。 说着话,周全儿送了烤肉过来。 “采薇郡主、赵大公子、牡丹姑娘,新烤好的羊腿。”周全儿龇着牙露出了两排牙齿。 赵零露伸出手接了过来。“采薇,你尝尝。” 串好的羊肉烤的很香。采薇看了眼周全儿,心情很好地与赵零露提起周全儿。 “大皇子府上的周全儿,也是今年的举人公子。” “他有福,得郡主记着。”牡丹顺着看了眼。又补充了句:“郡主抬爱。奴家也想去郡主府上与郡主弹琴作乐。” “真的?”采薇紧紧盯着牡丹,见她点了头。又急急用眼神去寻大皇子邬贤。 邬贤和邬烨正聊的兴起。她只好转过头去,问周全儿:“今天随我过来的木梅来了吗?” 周全儿脆生生地应了句。“已经着人去请了。应该快到了。”大皇子殿下方才正催着呢。 见状,采薇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咳。我太激动。方才已经讲过了。” “花花。”采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牡丹姑娘,不如你今日就随我去郡主府。我这两天正练习弹七弦琴。好多手法都生疏了。” 牡丹光笑着。 赵零露终于找到了机会,飞快地接了下一句。“采薇,你还会弹琴?我竟从不知晓。” “你不知晓的事情就很多了。”采薇笑了笑。不由自主地牵了牵牡丹的手。 牵完又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 “很高兴认识你。”采薇看了眼赵零露,又看看牡丹姑娘。“我与赵零露是旧识。你既与他交好,那便就是我采薇郡主的朋友。” 牡丹姑娘又再次行了一礼。下了九十度腰身,身旁原本不以为意的小丫头见状,忙跟着也急急忙忙弯腰行礼。 “多谢郡主抬爱。奴家三生有幸,得郡主爱护。”牡丹直起身,也看了眼赵零露,补充说:“得赵公子抬爱。” 赵零露急急忙忙挥手。 餐盘上摆着的羊腿被分割成了独立的很小块。采薇伸出手,也不取餐具,徒手就拿出一块。 “那咱们说好了。等我家木梅过来,我来寻你。” 外焦里嫩的烤肉在嘴里一点点被研磨成细碎的肉屑。采薇笑着就要转过头回到大皇子和太子那处的坐席。 “采薇。” “恩?”采薇看着赵零露欲言又止,“怎么了,零露哥哥?” “恩。没事。”没什么话与我说吗?赵零露看了着采薇无辜的眼神。她的不解,和她的不解风情,如出一辙。 采薇粲然一笑。想了想,觉得赵零露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那个眼神。“采薇!” “恩?”采薇第二次转过头。 “我与牡丹姑娘”赵零露话说出口,看到牡丹妖艳妩媚的笑容。又装作无意地扫视了一圈,实在很难无视身边那些八卦的眼神。 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完,赵零露停顿了片刻。就笑了。“我与牡丹姑娘,惺惺相惜。你不要多想。” ?惺惺相惜是什么意思?采薇看着赵零露有些不解。 想起了赵大娘。又像是懂了。“恩”她点点头。 头也不回走开了。 回到座位上时,邬烨伸出手递了块手帕。 采薇自然地接过。“我家小丫头动作也太慢了些。劳烦太子殿下了。”她斜了眼邬贤。眼神里满满都是对木梅竟然被他药昏倒的不满。 邬贤看到了,也只如看不见。 事关重大,他总是很难全然摒弃戒心去相信除了她意外的其他人。 “你们在聊什么?”采薇凑到皇太子跟前,捏了块桌上的羊腿肉。 在说你。“在聊当年在蔚山上的事情。”邬烨接过采薇擦过手的手帕。把脏的一面折起来。放在了桌上的角落。 邬贤早早地嘱咐了身旁的人,无事不必过来打扰。所以至今为止,除了烤肉,再没有人上前来。 就连乔松今日也早早地只在一旁,盯着烤肉那里。 “说我什么了?”采薇想到了赵零露方才说,竟然不知道自己会琴。一时有些得意:“夸我?方才我说要与牡丹姑娘合奏。” 邬烨一愣。方才他们聊了许多。邬贤说,她必定邀请牡丹与她合奏。想不到竟是真的。 “说你性子急,脾气爆。有些小聪明。”性子急、脾气爆,有些小聪明是邬贤的原话。但是这样的原话,邬烨其实很不爱听。 但他那些句句让人不舒服的话,又句句都很真诚。 “梁安十三年的时候。”邬烨轻声的说出梁安十三年。采薇偏过头,看了眼邬贤。 邬贤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我不知邱涛……” 梁安十三年的时候,皇太子邬烨派人给蔚山上的采薇送过荔枝。南边最新鲜的荔枝,用了军中的八百里加急送到蔚山上。 青翠欲滴,最是新鲜好用。但山上去的邱涛,被蔚山上杖毙了。 他一个人来的,再没人回去。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是采薇不喜荔枝不够新鲜杖杀了他的人,是她不满意他。 “无事。都过去了。”采薇笑了笑。他们之间其实从没有误会。她不愿意拖累他,那时候是不便亲近。 “荔枝泡在青藤砂浸透的水里,长久了,毒素就渗入了进去。不与你说,一是当时确实没有伤害到我;二来,我越俎代庖替你杀了他,也好过你亲自动手。 毕竟。”采薇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我与陆潇潇不和,与你不睦众所周知。也算是掩人耳目。” “她。”邬烨也笑了笑,无所顾忌地揉了揉采薇的头:“你不要想太多。万事有我。” 邬贤也想揉揉。他轻轻捻了捻手指。想到了,就紧跟着太子殿下之后,也伸出手去揉了揉采薇的头。 ? 采薇偏过头:“怎么?” 邬贤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无事。”总不能说头上有片叶子。况且,他认真看了看:头发梳的真整齐。也不能说是头发乱了。 “梁安十六年。”邬烨紧接着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邬烨开了个头,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那时候母亲那样信任他。” 采薇疑惑地看他。 他艰难的说出口:“确定是他吗?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明明,母亲那样信任他们。” 第八十四章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梁安十六年?”采薇转过头看向邬贤。 “那是什么事,我怎么竟不记得了。”采薇笑了笑。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静蕙公主的方向。 静蕙公主的作为前,摆放了一只很大的羊腿。桌上摆放了好几个大的装羊肉的碟子。白七和裴丹秀陪坐在两侧。 白七的拘谨和不自在,和身边裴丹秀的妥帖相互比照、彼此衬托。 像是感知到她在看她,静蕙公主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她。她脸上挂着傲然的神态。 她如今归为昌央国唯一一个有封号,还有封地,享受朝廷食邑的公主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安静的,存在感极弱的小姑娘了。 采薇时常会忘记她的存在。从前是太多的人与事占用她的心神。如今是。 如今是,她有太多的不发言说的心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它。 邬贤没说话,只看向了太子。 邬烨顺着采薇的视线也看向了静蕙公主。 “他真的是杏儿姑姑的女儿吗?”和邬贤聊到许多事,邬烨总算也看明白了。采薇的真实身份,大皇兄邬贤一清二楚。他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能看得出来,采薇对他那种莫名的信任。而他,在听了许多与他所知相差甚远的旧事以后,也愿意相信她的信任。 “恩。”采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对啊。那是杏儿姑姑唯一留下的女儿了。” “我该拿她怎么办啊?” 说着为难的话,采薇其实心里没有半点为难。索性许多事,虽然多多少少有些她的手笔,但究根追底,她总算没能狠心绝情地下过决心。 “大皇兄说,杏儿姑姑亲手给你下毒?”邬烨艰难的开口。明知道应该是真的,他还是不敢相信。要亲口问问她。 “你不信?”许多事,采薇都没有与太子说,既有保护他的意思。更多的,也是觉得,这些事,说出来实在匪夷所思。未必他肯信。 若不信,总归会露出许多痕迹。再或者,再稍微露了一丝破绽。她害怕会伤害到他。 杏儿姑姑和朱启祥搬去谷越城是许多年前的事,他们与皇太子府从来没有往来。 这是当年娘亲的意思。她让镇国将军府看护皇太子。 她把自己交托给公皙氏和谷越城。 邬烨没说信,或是不信。但是脸上表情,都清清楚楚表明了。这件事。他内心终究存着疑点。 采薇看了眼邬贤,他看人心的本事,从来都比自己强上许多。 所以当初也是那时候还是师兄的百里居危与他说,不如先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用青藤砂泡荔枝的邱涛,我当时怀疑过陆国公府,还有就是越王府。后来线索断了,加上当事人也被我处理了。后来不得而知。” 采薇解释了一句,又解释了一句。“杏儿姑姑是给我送的熏肉里渗的毒。应该是,蒸青藤砂的时候,灶台上摆放的熏肉。 日积月累的,青藤砂就渗入到了肉里。分量其实很低。但一点点慢慢也能致人死去。” 静蕙公主用筷子夹着烤肉,慢慢地咀嚼。公皙晓鸥说些什么。采薇看过去,白七和静蕙公主脸上挂着祥和的微笑。 那样温和的笑容,从前她最喜欢。 “我自小学习医术。师父后来身体欠佳,鼻子总不好用或许闻不出来。但我闻到了。我告诉她,这份关心与爱护,我必定要与有有分享的。 特意提到有有,我想着她或许会迟疑一二,或许顾忌我待有有这一份真心,能收手与我讲明真相。” “但她没有。” 邬烨想了想。“你也说你自小学习医术。她从小与阿娘一处长大。她必定十分清楚百里先生的本事。如何会明知你能分辨出来,再用下毒这样的方式?”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们去谷越城。在路上遭遇刺杀。”采薇看着邬烨的眼睛。指了指邬贤,又指了指自己。 “车夫叫陆跃。” “那时候我没有多想。陆跃是杏儿姑姑送给我的马车夫。” “刺杀的时候,是他先刺杀了我乘坐的马。马当时就受了惊,转过身,他的匕首就往这里刺了过来。”采薇抚了抚脖子左侧的位置。 “他想要杀我。后来没有得逞。”采薇笑了笑。“陆跃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了。那时候我身边跟着许多人。他根本不可能成事。 明明他可以潜伏起来,找到更合适的机会去做。但他偏偏那样去做了。 为什么呢?我后来总也想不通。路上逃过了一劫,在越王府的时候。” 采薇笑了笑,“你还记得在越王府,你中毒的事情吗?” 邬烨想了起来。他那时候与采薇在朱启祥府上闲话的时候,突然就毒发了。 还是采薇先发现了。原来,真的有九死一生的。 “熏香里放了东西,引发了你我身体里的旧毒。那时候你情况严重些,百里奇手里有药,给你用过了,倒也有惊无险。 这些事情,只有杏儿姑姑有条件去做。而且丝毫不会引起我们的怀疑。 况且。”采薇笑了笑。“在路上已经大意过一次。再在越王府里出事,更让我觉得,会在越王府动手,那更不可能是他们。” 采薇有捏了块烤肉。“真香啊。你们尝尝。不然该凉了。” 说完话,又充满歉意地看着邬贤。“是后来,杏儿姑姑写了封信于我。” 信中的内容,她没有说。也说不出口。 采薇难过地看着皇太子邬烨。 “那时候蔚山上的熏肉,我分明告诉她,是要与朱有有分食的。她也不肯和我明说。她分明是抱定了注意,宁愿我就此把朱有有害死,也不肯变更主意。 我就想到了当年阿娘生我时候的事情。” 说着说着,采薇嘴巴里的烤肉越吃越多。 说到后面,她满嘴的食物。终于哽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皇子邬贤和皇太子邬烨都想起了那段往事,也不说话。 “天下怎么会有母亲,宁愿牺牲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去害人的。”等嘴巴里的肉慢慢的咀嚼,吞咽下去。采薇才低低地开口。 “阿娘当年觉得她可怕。我如今看杏儿姑姑,也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寻常人所为。” 第八十五章 虎毒不食子 “梁安六年,裴后怀第二子。因孕期误服别久蛊,九死一生诞下一枚女婴。女婴胎中带毒,太医院众人面如土色。太医院院判哆嗦说出稚子活不过足月,于夜间溺死在长清湖。皇贵妃秦氏自缢于后庭。” 梁安六年,昌央帝国皇室密辛如是记载。 邬曼出生那年,原本还在太医院就职的怪医百里棋云终于查清了别久蛊的来源。 皇贵妃秦若烟亲口交代了,她是如何将从苗疆处寻得的别久蛊下到了先皇后身上。 那时候已经对吃食、衣物格外小心的先皇后,收到了来自秦贵妃亲手煲的小鸡炖蘑菇。她捧着汤,先替自己盛出一碗来。 竟不料她的亲子大皇子邬贤来到了皇后宫中寻她。 邬贤闹着饿,也要尝尝。她笑着,稳稳地递给了他。虽说别久蛊是已经被麻醉过,藏在蘑菇里面的。 但别久蛊是剧毒,汤汁里多多少少的毒液终究也是能要人命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母亲,甘心亲手给自己的孩子投毒的?”那是记录在先皇后手札上的一句话。 采薇如今想起来,也还清楚的记得自己的不理解。 直到她收到了杏儿姑姑的信。她又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了。 “杏儿姑姑悄悄送了信于我。”那封信一式两份,另一份,她经由谷越城的官函直接呈给了天子。但那封官函没有上达天听。 有人提前拿到了信,所以才会有越王侧妃白杏儿暗害储君的奏章。也就有了后来的赐死。 一个不乖的人,他们真的会有无数的方法,要你去死。 “她告诉我,朱启祥曾经率三千青云骑围剿蔚山、截杀了师父的事情。” 采薇时刻注意着邬贤的神情。见他丝毫没觉得意外。反而很意外:“你都知道了啊?”。 “恩。那天白杏儿说有青云骑有残部来。”邬贤也跟着看了眼不远处的静蕙公主。 “师父新从山下采集到的六叶藤月草,制成了汇元丹。他以为青云骑要来归顺的,想不到竟是归顺了他们。” 邬贤想了想觉得好笑。“他们拿走了汇元丹。却不知道汇元丹既然能制成,有了第一份自然会有第二份。 况且,你身体的情况复杂,症结根本不在汇元丹。师父一直没有贸然给你解毒,只是因为当时条件还不成熟而已。” 采薇第一次听到这些。趁机问他,“我师兄会死去,是因为我吗?” 当着本人说他死了,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邬贤挑了挑眉。“他如何死我不知。但你能活着,大抵是因为我的血。” 邬贤知道他们曾经误会自己手腕处的伤口。那处伤口本是百里居危输血给他造成的伤口。但因为伤口过深,后来自己又昏迷不醒。 又加上经过那次以后,邬曼的身体渐渐地大好了。使得他们误认为,邬曼慢慢会康复,是因为邬贤给她献过血的关系。 毕竟曾经怪医百里棋云就宣扬过那样的换血的治疗方式。 所以,他们选择了自己最容易接受的说法。 身边坐着皇太子邬烨。他想了想,觉得真相似乎不重要。索性替原身揽了这份重恩。 邬烨的的神色果然变得深沉又凝重。 采薇根本不信。却也不再多问。她直觉他藏了许多秘密。但想到他还活着,就也什么都不在意。 接着说:“杏儿姑姑的第一个孩子,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后来怀第二子的时候,又中了毒。他们不信师父的医术。 一次又一次被对方牵着鼻子,娶妻、生子,杀人、劫货。或许有难言之隐。但阿娘已经不在了,我不愿原谅她。” 采薇笑着对皇太子邬烨说。她不愿原谅白杏儿,也不喜欢白杏儿的女儿。 …… 白七安静地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采薇,一会儿又看看赵零露和牡丹的热闹。 她木着脸不说话,明明是八卦的左右看人。偏偏在那张木着的脸庞下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公皙晓鸥不时给她夹一些烤好的食物,她也乖巧地吃起来。 她是公皙氏后人,自然应当与先皇后裴家的后人交好的。况且,那桌前的境况,也实在不容她跻身上前的。 索性今日过府的女子总不过他们几个,不愿意冷清坐于一处的她们就围在了一起。 她一会儿看看独自只顾着吃东西的白七,一边又陪着静蕙公主聊些闲话。 她心里有一杆秤,静蕙公主和采薇郡主在天平的两端。她很愿意如今这般,太平和好。 “表姐,舅舅身体还好?”静蕙公主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独自坐在一旁却并不说话的安静女子。 那是她的舅舅户部尚书裴瑞明的四姑娘裴瑞明。据说是镇国公府最聪慧、最得镇国大将军疼爱的小小姐。 “他身体都还好。只被翁翁罚跪了祠堂,大抵是觉得丢人,才称病不敢出门。”裴四举止得体的轻声回答。 公皙晓鸥早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多余表情。但是白七素日里不肯出门,才知道裴国舅病了,就知道了他是装病。脸上惊讶和恍然五彩缤纷。 原本客套的静蕙公主邬冉一时间也有些愣住了。那天的事情,她多多少少也听到麦老夫人和她说起过,但没想到的是裴四姑娘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没事就好。” “父亲头一次被罚跪了祠堂,我看他总跟自己过不去。我担心他会有什么心理阴影。还是大哥开解我。说父亲平日里瞧着和煦,其实遇事情很有些担当。 况且些微小事,他总能扛过去的。”裴丹秀说得细致。毫不顾忌还在一旁的白沐虫和公皙晓鸥。甚至,她心里隐秘的心思,很希望采薇交好的白小七,或是公皙晓鸥能够告诉采薇。 邬冉装作很认真地听着裴四姑娘说明府中的情况。那些原本麦老夫人详细给她描述过的情景。 她知道他那个外表清冷但能力出众的表哥被外祖父打了板子。知道麦老夫人从裴夫人孙氏手里拿到了管家之权。知道了她的户部尚书的舅舅被罚跪了祠堂。 更知道了,她的四表姐裴丹秀被罚抄了孝经。 但她只如不知。 “舅舅掌管着昌央国的银钱,是国家的肱骨。还请舅舅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裴四姑娘应声说是。 第八十六章 江南水患 “表姐,听说江南发了水患,你知道吗?”邬冉低声问裴丹秀。 “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假的?”裴丹秀一听急了眼。 怎么从未听说。那日里围观的奴才仆从又众多,父亲初初被罚跪了祠堂,一时间无颜见人,索性就告了假。 可若是江南发了水,遭了灾,首先需要的就会户部的调度。 可如今,父亲闲赋在家,竟是浑不知情? 听说是水患,白七和公皙晓鸥都紧张起来。 虽然江南雨水多,每隔两年总会有一两次连绵不断的雨水。连日的降水虽说可以灌溉田地,但过多就必定影响庄稼收成。 富庶如江南,这十几年来也发过水。自然的灾害面前,人如蝼蚁,贱不可挡。 他们常年行走于民间,最懂灾年的疾苦。 “大概是真的。朝中的事情,舅舅应该都知道了。大概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明。”邬冉温声解释。“只舅舅位置特殊,若身体无碍的话,还望表姐劝劝舅舅,早日归朝为陛下分忧。” 裴丹秀点着头,心里却慌张的很。“静蕙公主提醒的是。” 邬冉看了眼裴四姑娘的神情。她眼中的惊讶和不安不似作伪。一时间,她后面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 又坐了一会儿,裴丹秀缓缓起身。“静蕙公主,我去与旁边太子表哥说两句话。” 说完,不待静蕙公主回应。她先一步走开。 裴丹秀才起身。白七紧跟着也起身要走,公皙晓鸥伸手拉住了她。 “小七,你这只荷包绣的有些特别。”和小七说着话,公皙晓鸥看到邬冉原本也要作势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才装作像是想起什么。又关心地对邬冉说到。 “静蕙公主如今成年了。可相看过合适的人家了?” 静蕙公主听到公皙晓鸥随意的话着家常,原本想要跟过去的想法歇了歇。她与邬烨,说是兄妹。但她从来没从他眼中看到过半分,像是对待采薇郡主那样关心的眼神。 但她的心控制不住,总想要跟过去。“还未。”皇后想要给他指的那个人家,她知道。 她和外祖父都清楚,所以才会顺势帮着赵秉帧意图坏了那门,他们一心觉得好的亲。 公皙晓鸥见裴丹秀神思不属地走远了。才放下心来,又拉着白小七,闲话了好几家的乐事趣闻。 裴丹秀起身,到走至皇太子身前,只一眨眼的时间。 等她对太子表哥规矩地福了福身子,转过身去想要讨采薇主意的时候。木梅正抱着焦尾走上前来。 采薇看着她转过身去,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但那样得体的笑容,远不及方才她看到木梅时来的高兴。 裴丹秀一时有些尴尬。那天的事,也在此刻重新在脑海里浮现。 是啊,明明是他们有愧。凭什么希望别人毫无芥蒂呢。她僵着脸,原本火热的,想要见一见、叙一叙的心情,高高的挂起,再落不到实处。 “怎么了,四姐姐,我见你气色似乎不太好。”采薇原本见到木梅抱着焦尾过来,正高兴地起身要接琴,就看到裴丹秀神色不安地走过来。 她担心地看向裴丹秀。充满了不解。将军府中的事情,隔日的时候,木游就细细地与她说过。她知道那些事,但想来却不至于叫裴丹秀不安至此。 “采薇,听说江南发了水?”原本此时应该与太子表哥说这些的,但不知为何,见到了采薇,她心里那些倾诉欲念喷涌而出。 采薇看了看邬烨,又看了眼邬贤。“你知道了?昨晚连夜到的消息,今早想必到了御前。” “恩。刚才静蕙公主说给我听了。”裴丹秀听说是昨夜连夜到的消息,心里忽然像是明悟了。静蕙公主怎么会知,又为何说与自己听? 只是她既说与了自己听,可曾与父亲说过? 邬烨神色莫名地看了眼静蕙公主的方向。他的差使被撸,知道邬贤府上办了游园会。知道他邀请了采薇,今日早朝他特地告了假。 江南水患,他因为告假毫不知情。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而且。她又看了眼采薇。 “父亲这几日心情不太好,谎称病了,向皇帝陛下告了假。我担心有人要以此做筏子攻讦父亲。”裴丹秀根本不在意守在一旁的皇长子和皇太子。 实诚如裴丹秀。采薇见了也是难为至极。 “这位是皇太子殿下。”采薇指了指邬烨,又指了指邬贤。“这位是大皇子殿下。” 裴丹秀没看两人,依旧紧紧地盯着采薇。 她的哥哥裴世隽虽然是太子侍读,而太子还是她的亲表哥。但因为种种原因,裴丹秀却和邬烨交往极少。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交往很少,但每年总能见上不少次的皇太子。裴丹秀还是更愿意和采薇说这些她心里的担忧。 有些人天生使人信服。 采薇好奇地看着她。无奈地笑了声。 “今早我已经让人去了你府上,抓了尚书大人去早朝。没人能攻讦他。只是这段时间怕是你父亲会极忙。你兄长的伤好些了吗?若好了些,恐怕也要领些差事才行。” 说完,采薇看了眼邬烨,又耸了耸肩。“只这事不是我当知道的。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必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裴丹秀满脸的喜气一时竟遮掩不住。伸出手就抱住了采薇。 “采薇,你最好了。我就知道。父亲就说有什么事情,我尽可以与你说。” 采薇被裴丹秀勒得喘不过气来。 “四姐姐是大人了。尚书大人说什么,你也要分辩了什么该听才行。” “自然是父亲说的对,我才听。”裴丹秀抱住采薇不肯撒手。“你叫我四姐姐了。不是四姑娘,是四姐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完裴丹秀就松开了手,转过头去,又愁眉苦脸,步子十分沉重地走开了。 她叫了四姐姐?采薇愣了。咳。她这张管不住自己的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这样用的?”裴丹秀变脸的速度,快的叫人咋舌。采薇看着裴丹秀的背影,几步路走了半天。才放下心来,转过头,对着邬烨吐槽。 邬烨的神色不是很好。采薇知道,这件事或许让他十分意外。 但他不问,她也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替邬烨夹了一块烤肉放进他的碗中。 “太子殿下,当年先皇后将你托付给裴家,便是把裴家托付给你。裴大公子有大才,你与他莫要因为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生了嫌隙才好。” 第八十七章 只是不愿你受委屈 多少有几分迁怒到裴世隽身上的邬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只是想不通他们到底为何。” “我们的太子殿下又不是个小孩子,怎的倒和人闹小孩子脾气。” 被采薇说的有些尴尬。分明他才是兄长。“你既叫她四姐姐。” “他也是皇兄。”邬烨又指了指邬贤,“为什么我却是太子殿下?” “恩。自然是因为太子殿下听上去最是英明神武。我喜欢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的样子,经常这样叫殿下,你就会越来越英明神武了。” 感觉到好像被夸奖了,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被夸奖的喜悦。 也罢。随她高兴。 邬贤望了一眼轻易接受了采薇说辞的皇太子。眼底隐隐流露出羡慕。 她虽没有说,但他也能猜到几分。她自小最怕他受伤,所以她潜意识里,总是替他更多思虑几分。小心翼翼也多几分。 就好像裴家。 裴丹秀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满心的忧心忡忡。 “表姐,江南水灾的事情是真的吗?”她紧张地两只手不停的在做多余的动作。“我问了问采薇郡主,看我表哥的神情,像是很意外。” 静蕙公主邬冉笑了笑,“昨天在母后宫里听到的。没有认真打听,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后宫里听到,又如此堂而皇之说出来的,必然是真的。裴丹秀凝神,看着邬冉的神情,又故作疑惑地问她。 “可是表姐,皇后为何与你说这些?” 邬冉愣住了。片刻后,又很自然地说。“不是于我说。是晚膳的时候,皇兄和母后突然聊到的。” “哦。”裴丹秀恍然。“那必是真的了。” 认定了江南发生水患的裴丹秀,后来就开始了频繁地走神。邬冉几次与她说话,后来都变得像是自言自语。 “表姐。”邬冉温声细语,伸出手掌在裴丹秀眼前晃了晃。“有在听我说话吗?” “恩?”裴丹秀像是突然才回过神来。充满歉意地对邬冉说抱歉。“公主,你刚说什么?” “我说舅舅最近很忙吗?”邬冉想了想又说,“最近几次去将军府,都不见舅舅。 裴丹秀一脸迷蒙。父亲素日里下了朝,不就都是呆在家? “哦。他忙。不过哥哥最近得空,你若有什么事,与哥哥说也是一样。”反正采薇说了,过阵子哥哥就该要领差事。也要忙起来了。 说完裴丹秀还满脸的笑意。真切的感谢她。 “多谢你告诉我水患的事情,等我回家一定会说与父亲听。” 等你回家,舅舅一定早就知道了。“没事,举手之劳而已。表姐这声谢见外了。”邬冉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亲热地拉着裴丹秀一起。 灯~ 灯~ 灯~ 铿锵的琴声,短促有力。急急地转成了曲子。 采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遥遥与牡丹对视。 牡丹见状,也缓步走到了她的琴旁边。 采薇见状,随手拨弄。试了几个音。 “皇太子殿下,这首《出塞曲》送给你。”采薇转过头抽了个空,投桃报李。 牡丹跟着拍子,稳稳地跟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采薇起第一个拍子的时候,陆然刚换好衣服,走到了座位上。 他没有刻意避嫌,反而十分自然地走到了白沐飞身边,在并排的座位上坐下来。 自然地取了酒水,又伸手从桌上还热着的烤鸡身上,拉扯出一条鸡腿。 毫无扭捏做作。公皙晓鸥无意地一瞥。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若不是那些纠葛,就凭这样的做派,也当是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只扫了一眼,公皙晓鸥就不再看陆然。手指间跟着打起了拍子。 白小七捧着脸。尽管听不太懂,但对于采薇的琴技,她从来总是最捧场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陆然忽然出口跟着琴音,大声地唱了出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指尖在琴弦上愉悦地翻飞跳跃,牡丹原本只满心愉悦地与采薇遥遥对望。闻声,看到是陆然。又想起当初霞飞的那些流言来。 她指尖动作不停,眉间却问问皱了起来。 他要做什么? 采薇也看了过去。 陆然澄澈的目光,一眼忘了过去。 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辛勤筹谋。 指尖微转。采薇轻轻随意地又拨弄了几根琴弦。 轻轻地缓缓地,又转而重重地急急的,重新奏了新曲。 牡丹凝神细听,也跟上了。 “太子殿下,请您欣赏《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陆然高昂的声音,随着琴声跌宕起伏,抑扬顿挫。 白七站起身来,得意地拍掌喝彩。“好曲。” 公皙晓鸥没再敲着拍子。只看了眼沉浸其中的陆然,又看了眼鼓掌叫好的小七。 “给我个古筝。”琴音时急时缓,公皙晓鸥很快就拿到了古筝。也十分轻易就跟上了前面的节奏。 铿锵瑰丽的琴音声里,陆然的咏诵丝毫不见逊色。 一曲快要终了时。琴音渐渐低迷。 突然,古筝声高高地扬起,像是海船正要杨帆启航,征程万里。 “大风起兮~云飞扬~” 伴随着古筝声,公皙晓鸥高高地吟诵出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白七在一边,跟着朗声吟诵。采薇会意,手指间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采薇看着晓鸥,手上动作熟练地自在游走。望向公皙晓鸥的眼神里,慢慢都是促狭。 牡丹笑着正要跟上,却对上了陆然沉思的眼神。笑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漫步走到了赵零露身边。 歌唱的陆然安静了下来,乖顺地坐了下来。 “你又想要做什么?还嫌害得我不够惨吗?”白沐风的声音凉凉地被风吹过来。 第八十八章 自食其果 “什么?”陆然回过头,看到白沐风眼里的嘲讽。 像是想到了什么。“上次的事,不是你做的吗?” 白沐风想了想,诚然,发生了这件事。总算把采薇身上的关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于是就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倒也是。这事是不是我,于我来说都算好事。” 陆然耳尖泛着红,声音却粗哑了起来。“为了报复我,宁愿如此自损吗?梓安,你何时这般冲动好胜了。” “只要结局是好的不就行了。”白沐风原本被赵零露挤兑出来的屈辱,好似忽然间都不存在了。能帮到妹妹,名声毁了便毁了。 反正他也不乐意考取功名。更不在意仕途。守着祖荫的世袭伯爷位置,做一个霞飞恣意快活的纨绔多好。 陆然看着白沐风满脸的得意。惊慌失措地小声说了句,“你竟然肯?” 说完也不管白沐风听没听清,就转过头去,认真地看向他:“梓安,我们离开霞飞。” 什么?白沐风伸出手探乐探陆然的额头。“没发烧啊。” “你这就不堪忍受了?当初你用那样低劣的手段要坑害我妹妹的时候,也没见你寻死觅活要离开霞飞呀。 现在自食恶果了,感觉到难堪了?活该。” 白沐风的反应完全在陆然的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着他,怎么竟觉得没听明白。 “我不是。”陆然低声解释。“你妹妹,你们家三姑娘白沐虫?我没有做过。” “谁与你说七七了。我说采薇郡主。”白沐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小七是我妹妹,采薇郡主也是我妹妹。” 采薇郡主。 陆然失神望向依旧在弹琴的采薇,她今日更外的亮眼,叫人耳目一新。 怪不得。 陆然许久没说话。又轻声问他。“若我让你陪我离开夏飞。只你我,我们找处安静的地方生活。你愿意吗?” 白沐风疑惑地看了眼陆然。“你这话问的怪怪的。” 陆然转过头去,被气得不想理他。“你方才说,宁愿……”陆然后面的话说不出来。 白沐风见陆然说着话,却不说下去。虽然奇怪,却也没有追问他。 只是顺着他话,回答他。“我是宁愿陪着你担负污名,也不愿意见你坑害采薇郡主。怎么?你们又要害人?” “你说的是这个?”陆然恼怒。 “不然能是什么?” 陆然偏过头去,专心地听采薇与公皙晓鸥的二重奏。脸上的尴尬和恼意一时无法遮掩。 “喂,你倒是说话呀。”白沐风却急了。“你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陆然不想说话。 白沐风却偏偏抓着他的手,逼问他:“你刚才是要做什么? 你是不是又要憋着坏?” 陆然依旧没有搭理他。 …… 大皇子府琴宴后的第二日,一大早,采薇就让木游安排了人早早地将牡丹接回了郡主府。 牡丹花名如今更是远播。 从前香艳居多一些,如今又更添了几分风雅。 关于牡丹的故事,再不只是五皇子的入幕之宾。是太傅府赵大公子的知音人。 也是采薇郡主一见如故的琴友。 牡丹进府的时候,迎出去的正是她的弟弟草草。草草如今也不叫草草了,他叫周道。 大皇子府管事周娘子,她已过世的夫家本姓周,叫周霄。周霄有个亲弟弟叫周凌。草草如今名叫周道,被周凌收做了儿子。 牡丹和周道就被安排在白芷院旁边的白薇院住着。 院子中在花草之间有个舒适的秋千架,牡丹第一眼见了就极为喜欢。 木兰笑着问牡丹有没有觉得不适的地方,她好安排人及时调整过来。 牡丹笑的露出了梨涡。“一切都好。劳烦了。” “只是,不知郡主今日可方便?我想与她当面道声谢。” “你还不知道呢?她一大早就有事出门去了。”木兰见牡丹真不知情,又解释了句:“你且安心住下。等郡主回来了,一定回来看你的。” …… 而此时的采薇郡主正和大皇子邬贤在赶往大明山的路上。 因为木游探过路,这次只带木梅和木游出门。 从苍茫山回来的一路上,虽然裴瑞明也用心准备了当时看来最舒服的马车。但连着多日的颠簸,采薇还是被马车弄出了心理阴影。 她手上摸着软绵的垫子,看了眼邬贤,“加了弹簧防震啊?” 说完没等邬贤回话,就又忍不住拉开帘子,伸出头去,要看向后面的车。 “恩。从前你就不肯坐马车。要我说,骑马还是更累一些。”邬贤好笑地看着她不停地掀开帘子往外看。 “师兄,你真的在大明山上藏了十多只熊猫呀?”采薇看了许久,深黑色的稠布盖着,实在看不出什么。 采薇又安心地在马车里坐了下来。 “我几时骗过你?”邬贤眼都没抬。 “我这不是太惊讶了吗。师兄,你对我最好了。” 邬贤笑了笑,伸出手点了点她额头。“没有熊猫,就不好了吗?” “嘿嘿。有没有熊猫,师兄都是全霞飞对我最好的人。”采薇想起来了后面关在笼子里的熊猫,又忍不住要拉开帘子。 邬贤伸手拦住她。“好了。别看了,再多看几眼,他也在笼子里。你看不着。” “也对。”采薇又笑笑。“真想把它养在我家里。要不是担心它太寂寞了。” “恩。听说庄子上四季的蔬果吃不完都烂在地里。让它们去帮忙多吃一些。” 采薇大张着嘴巴。“你不是说真的?上次庄子上给我送过一些,我瞧着品相和口味都很不错啊。” 邬贤摇了摇头。 “太子特地找专门的人来侍弄的蔬果。光是月钱就比旁人多出三分。他有一份仁心,但打理产业上实在不济。” 采薇安静的听,也想到了。 “往日里必定没有人说与他听。我见他信息也过于闭塞了些。这么多年,竟不知他是如何在群狼环伺中过来的。” 邬贤也想起了这些年,他们遇到的种种。 “都会过去的。如今你回来了。” “恩。”采薇垂着眸,又开始惦记她的熊猫。她正要伸出手。 邬贤抓住了她的手腕。“昨天你不是见过了吗?到了你自然就能见到了。” 采薇有点沮丧。“还说昨天呢。你不早说。等散了席,才引我去亭中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天色又暗,我还没看清楚呢。黑黑的,白白的。真的是熊猫。你别是骗我的。” 第八十九章 赵零露的亲事 邬贤不想说话。“不是熊猫,你能这么乖,一大早陪我出来?” 清晨的时候,大皇子府马车又停在了采薇郡主府。只这次不再只是周全儿,是大皇子带着周道和周全儿,说要带采薇郡主去跑马。 周道是送来配牡丹的,采薇也想陪着牡丹,只说昨日湖边吹了风受了凉。 等大皇子说马车后面放着昨夜见的那只熊猫,说要送去采薇郡主大明山的庄子上。采薇才马上又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采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不肯陪你出来。是你最近动作实在太多了些。” 邬贤偏过头,没说话。眼神里却都是疑惑。 “你才关了禁闭出来,和赵零露打架,撞破陆国公大公子的丑闻,昨日里的宴会也委实太打眼了。”采薇咕哝了两句。 想到昨日的打眼中,很有几分自己的原有,终究又理不直气不顺了。 “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别怕。”邬贤闻言想到了,他总是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竟也是皇子。 采薇轻轻了掀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朝着马车外看了几眼。又慢慢地放下。 “你不必把自己卷入其中的。我能顾好自己。” 采薇看着邬贤,邬贤也很认真的直视回去。 “不全是为了你。当是也为了他。”邬贤温和的弯了弯眼睛。“当是谢谢他给了我新生。” 采薇戚了一口,“要是为他,你更不该卷入其中。你明知道,他最恨我。” 邬贤笑了笑,揉了揉采薇的头发。“他太蠢了。恨错了人。所以我要替他好好的恨多一回。” 采薇看着邬贤明亮的笑容,心中阴郁消散了些。 “我发病的时候,他真的主要给我输血吗?” 邬贤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他其实没有那么想要你死。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些是非,只是被养在蔚山上,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恩。”采薇点了点头。“既然他对我好,那我以后也要为了他对你好。毕竟你在用他的身体。” 采薇说完,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伸手抱住了双臂。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你还在真好。”采薇静静地看了眼邬贤,叹了口气。“他没在了,我却觉得你还在真好。”好自私啊。 采薇话语里的惆怅,邬贤听明白了。也没再说什么。也伸出手去拨开了帘子。 热闹的街道和摊贩已经都不见了,一路上有高高的松树直直地伫立在路的两边。 他偷偷运了十来只熊猫上山,至今都无人来问过他。想到以后的事,他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听说大明山的经营不善,本打算把熊猫安顿好。再在山上略微视察一番。 二狗和狗蛋山上来了。 “郡主,牡丹姑娘今日入府没多久,五皇子就到咱们府上了。要接牡丹出去。 木兰姐姐没允,五皇子死活要赖在咱们府上。我出门的时候五皇子正在咱们府上喝茶呢。 木兰姐姐就打发了我们出来,和您说一声。木柴去了赵太傅府找赵大公子了” 二狗和狗蛋是木兰打发的人过来。 他们到的时候,采薇刚把笼子里的小熊猫安顿好。 跑马场旁边原本就围了一片不算小的地方用来养鹿,另一篇区域用来放马。 之前邬贤来的及,把熊猫放在了还空着的马圈里。 如今看来,那片马圈未免太小了些,倒不适合给熊猫活动。 采薇唤了庄子上的管事安排,索性没再管。只告诉木游,让他过几日再来看看。 听说五皇子赖在郡主府,采薇挺意外的。 采薇看了眼邬贤,见他表情很平静,竟像是早就猜到会如此。“你早知道了?” “算是。那天你说顺便见见赵零露的红粉知己。我想着,让你见到花花了,也好。”邬贤毫无心虚。 采薇横了他一眼。“花花去莳花馆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邬贤抬了抬眼睑,又翻下来。“她一心想要为你做点事。” “所以,你让她接近五皇子?”采薇语气有写生硬,隐隐有些不高兴。 邬贤听出来也只当不知。“五皇子的事情,是个意外。你知道的,她毕竟跟着你学的琴,能入贵人眼,在所难免。” 采薇没好气的接了一句。“所以不是五皇子,也会有别人。零露哥哥的事呢?也是你安排的?” 想了想,采薇又补充了一句。 “我原本一直在想牡丹该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得零露哥哥青眼。昨天瞧着,他待她虽然确实有几分特别,倒不像他真心欣赏的样子。” 邬贤笑出了声。“恩?他真心欣赏是何种样子?” 恩?这是重点?“这我倒一时间说不出来。就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零露哥哥没那么爱慕牡丹。”采薇想了想说。 邬贤看着采薇半天。无奈地叹气。“不算是我安排的。是赵零露有所求。” “赵太傅想要拉拢静蕙公主,他看中了邬冉的婚事。赵府,零露兄最合适。赵零露不肯,就打定主要做个风流才子。他觉得牡丹最合适。” 采薇原本以为的爱恨纠缠的爱情故事竟是这样。有些失望。 听邬贤说完,她想到了更多。 “怕不是他觉得牡丹最合适。是你以为牡丹最合适。 有五皇子在,不论他是真心相待,还是为了皇子府的尊荣,他必定不肯将牡丹拱手相让。 有冲突的地方,就会有流言。 一来,邬冉是公主之尊,一个声明狼藉的太傅府没有母族的大公子,他成功的机会更大。 二来,你用牡丹交好五皇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在他高风亮节的儒士人设上抹上一个黑点?” 采薇说完,又看了看邬贤。“可你怎么舍得?” 邬贤笑了笑。 “皇后费尽心机要拉拢赵太傅,十几年前几乎要成功了。好在赵陈氏为人狠辣,让赵太傅心有芥蒂。 邬冉,糊涂;如今叫皇后笼络住了,却未必全然信任她。但,我们不能赌。 毁了赵零露与静蕙公主邬冉的亲事。这才是我最想做的事。太傅府门生故旧,遍布霞飞,若不能握在我们手中,也必不可放在陈氏。” 邬贤想了想采薇说起赵零露红颜知己时的坦然模样,轻笑。 “好在零露兄宁愿名声有瑕,也不肯结这门亲。” 第九十章 熊猫的价值 赵太傅心有芥蒂吗?因为赵大娘?采薇心里默默地转念想起了赵零露被赵秉帧下药那回说过的话。赵太傅是因为知道陈如梦的所作所为而心存芥蒂吗? 事关赵大娘,采薇没有问。 “我看如今却未必是名声有瑕。风流才子倒是佳话。”采薇话题一转,说起来赵零露。 邬贤了然的哂笑,“昨日你在为赵零露正名?” 采薇低下头,大呼可惜。 “你这只熊猫送的可也太值了。为替赵零露悔婚,我替你周全了他风流才子的名声。 为替牡丹姐姐脱身,我替你把她接到我府中住下了。如今可要直面五皇子的雷霆震怒。” 邬贤和采薇并列漫步在大明山上新起的院子里。 听采薇说完熊猫的价值,邬贤慢吞吞反驳。 “赵氏零露,可是你口口声声喊着零露哥哥。”邬贤眼珠一转,又说: “就为了他替他毁这桩婚事,我可白白搭上了五皇子的知己牡丹。我怎么算来,还是觉得我更亏一些。” “他竟肯为了花花,当众与零露哥哥起了龃龉。”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还没有进霞飞前,她知道他才名远播,有大儒之名。 他气质如兰、温文尔雅。因是皇后陈如月的长子,是如今朝中最的人心的皇子。要不是储君早就立了,想必根本轮不上她的太子哥哥。 到如今,她回到霞飞,见到了那些原本纪事录上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人。她才发现,五皇子邬戬本人,竟比她以为的还要好。 这份坦荡,她觉得真好啊。但偏又是这份坦荡,她们就偏要让他成为不好。 太傅府…… 采薇嗤笑了一声。她做不成坦荡的人。她的好朋友,她珍惜的人,她与他们交好,利用的心思,多多少少,理不清楚。 邬贤眉头一皱,就也看到了采薇皱着的眉头。 “所以,我才想要把花花托付给你。他既肯为了花花,当众与零露兄为难。如今又为了花花去了郡主府。我怕花花守不住初心。” 恩? “不会。”采薇惊讶出声。 邬贤苦笑。 “我们何不……”采薇说不下去了。他看过许多民间的小故事。她从前听说帝后鹣鲽情深,她羡慕过。后来见过了更多血淋淋的真相,也心冷过。 许多东西,因为没见过,就以为不存在。其实是很可怜的。 她始终相信,爱情是真的存在的。不会因为没见过,就以为没有。 她多想说,为何不成全他们呢。她也多希望成全他们。但终究她清楚地记得了五皇子邬戬的身份。 她成全不了他,没人能成全他们。能成全他们的人不会成全。 “可住在我府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只有一个郡主的封号罢了。如何对抗得了堂堂皇后嫡子的邬戬啊。”采薇想到府中的境况,心里也替木兰着急。 “五皇子若是登门讨人,零露子自然能是个混不吝也要上门去讨要。”邬贤皮笑肉不笑地扬眉。“只看他身后的人,能容他多久。” 笃定的语气,叫采薇紧绷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一些。 “你出门前,还拖赵零露照看了?”采薇好奇地问他。 “不必。你府上不是打发了人去赵太傅府吗?”他笑的意有所指。“木家真的各个都是妙人。” 木梅抿着嘴浅浅地笑了笑,并不说话。采薇听见了,瞥了眼笑着的木梅,也很开心。 与有荣焉地大呼:“那是自然。” 为防意外,采薇和邬贤安置好熊猫就即刻启程回霞飞了。 关于大明山的产业和管理,采薇放心地都交给了木游打理。 到霞飞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城门紧锁。 还是邬贤拿出了大皇子府的腰牌,一行人才顺利地各自回去了自己的家。 采薇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府中灯火通明。 裴世隽牵着马,和邬烨并列站在灯光下。 身后一行人,穿了束身的衣袍。安静地跟在几丈开外。 “采薇郡主。”见到采薇回来,裴世隽先和她打了个招呼。 邬烨就笑着,打量了采薇的气色。解开身上披着的斗篷,就往采薇身上套上去。 “夜色深了。有些凉。咱们进屋说话。” 采薇紧紧跟在邬烨身后。任由着邬烨很熟悉地如同在自己府上。 木梅先去收拾了行李。木兰和木菊分别打了热水擦脸洗手,和沏热茶。 “发生什么事了吗?”采薇想了想外间那几十个行军的好汉。“你们今天这是去了哪里?” 邬烨拉了采薇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没事。只是今日接了户部的差事,我们去一趟江南。赈灾。”邬烨别的没有多说什么,采薇心里却已经脑补了许多许多。 “今晚就要走吗?怎么这么突然。”闻言,采薇就想到了。怕不是才回来,这是要出门。 “要去多久?都安排妥当了吗?”采薇想了想,觉得不安心。又细细想了想,更不安心了。 邬烨就笑。 “此去恐怕得月余。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要是瞧见了,带给你。” “照顾好自己。”采薇又解开邬烨给自己披好的斗篷,细细地帮邬烨系上。 “我在霞飞等你。一路上若是遇到常枝铺、多宝阁,或是旁的有这样枝叶标志的铺子,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找店掌柜。” 边说着,采薇边从脖子上取出挂着的一个狼牙状的坠子。狼牙只有小拇指粗细,但小巧的狼牙上又清晰地刻了一副光秃秃的树枝的形状。 采薇将狼牙吊坠挂到邬烨脖子上的时候,坠子还是暖暖的。 邬烨没有拒绝,用手按在胸口挂着挂坠的位置。覆在衣服上。 他笑了笑。“想叫你小心一些。但想了想,还是希望你过的快活一些。” “我把百里奇留下来了。有什么事,你便去找他。蔚山的事情,你比我熟。”盯着采薇的眼睛,有些不舍。 “我要走了。走之前能见一面,真好。我以后也有人为我送行了。”邬烨转过身去,并不回头,用力地挥了挥手。 裴世隽紧紧跟在他身后。 采薇紧跟着出门,送到了大门口。 哒哒的马蹄声,渐去渐远。 眼见着一行人终于消失在采薇的视线里。 第九十一章 牡丹周道 送走邬烨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木梅陪着采薇回到白薇院时,听说五皇子和赵零露傍晚时候才离开。又简单地梳洗了一便,就去了隔壁的白芷院。 白芷院里如今正安置着牡丹和周道姐弟。 采薇远远地站在院子外,也还能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两道坐着的人影。 等牡丹听说采薇回来了。急急迎到门口时,采薇也才第一次看到了如今已经改名叫周道的草草。 周道个头如今一跃已经长得很高了,和原本就修长的牡丹站在一处,也足足比牡丹高出了一个头。 脸上如今比初见时圆润了许多,四肢看上去再不是当年那般病态的细长。 “毛豆姐姐”周道跟在牡丹后面,先喊了她。又顿住脚步,礼仪周道地躬身唤了声:“采薇郡主。” 周道规矩的“采薇郡主”之后,并没有恭谨地缩在一边,反而迎着采薇走上前去。脸上满是笑意。 再不是当年缩瑟的草草了。 一身的疲惫,仿佛突然就消逝了。采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伸手就拿到了桌前的花样子。 看得出来先前他们姐弟二人就是在此处聊天了。 采薇看了眼周道,拿着手里的绣布就调侃上了牡丹。 “我还以为会牡丹姐姐在此处弹琴作乐呢。想不到,牡丹姐姐竟然还会绣花。” 牡丹伸出手抢过了之前忙到一半的修样。也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手上动作利落地接上。 “琴棋书画是用来在霞飞挣钱养家的。除此之外,谁还不得会点儿厨艺女工。我看弟弟的荷包旧了,给他绣个新的。” 采薇看着牡丹理所当然的傲娇模样,笑了。 “弟弟长大了,如今一表人才,正是讨小姑娘喜爱的时候。谁还用姐姐锈的荷包呀。” 周道喜笑颜开的俊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却嗔怪地小声喊她“采薇郡主。” 牡丹听完也是一愣。眼神就转向了周道腰间别着的荷包。 那只荷包能看出来用了不短的时间,想必是弟弟日日都随身带着的。只大概是时间太久了,已经起了一层毛边。 “看针脚,倒不像是市面上普通能买到的。” 周道闻言,脸更红了。急得跺脚。“姐姐。” 采薇见状乐不可支。 等都坐定了,采薇又细细地打听了他们的近况。 除了牡丹后来自愿卖身去了莳花馆,又因缘际会得了五皇子青眼。 周道也一直在霞飞城里生活。一开始打了许多的短工。做过店小二,做过脚夫,给人府做过工。 后来际遇好,遇到了一个叫周凌的人。因为没有亲人,让同样无儿无女的周凌生出了喜爱之情。 于是被周凌收做了义子。从此周道就有了姓名。 除了要药铺里打杂,周道还领了一份账房的工作。工作虽然不轻松,但领的也不少。 后来,周凌当上了大皇子府的管事,周道才清闲下来。每日里只陪着周全儿一起看些书,再做些简单的跑腿的工作。 采薇只单单从周道的衣着上也看得出,如今周道的生活确实算上去还不错。 采薇听着周道一句一句的交代。目瞪口呆。 “当年分别之后,你们就来了霞飞啊?”采薇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是说好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吗?” 牡丹手里的绣活没停,脸上一副,我根本不听你说话的表情。 倒是周道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都觉得你肯定要回霞飞。就决定先来这里。等以后你来了,好歹能多个地方串门子。” 当年自己在蔚山上,哪怕是病到生死一线,也少见山下有人来关心问候。 说是能多个地方串门子,怕也是存了心思到时候能有个地方收容她。 采薇知道,牡丹和周道,他们是真的担心自己。哪怕能量微小,也在拼命地汲取力量希望能帮得上她。 心里流过汩汩的暖泉。 旁边牡丹也抬了抬眼睑,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绣活不见停顿。多解释了一句: “知道我们要去霞飞,大公子还给我们介绍了周娘子。如今弟弟的名字就落在他们家族谱上。 周娘子一家,对我们多有照顾。郡主大恩,我们无以为报。” 话中说的大公子,就是那时候初遇到他们姐弟时候的百里居危了。 采薇愣了下神。也不知道后来邬贤是如何与他们姐弟联系上的。他们相认了吗?采薇心里猜了猜,觉得大约是没有的。 他那人警惕心重,轻易不容易相信人。 神情肃穆的周道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架势。 采薇眼睛发酸。却笑着打趣:“倒不如让弟弟以身相许了。” 周道一愣。脸上先是惊慌,立马又变成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来。正要说些什么。 见此情形,采薇哪还能不知,周道这竟是当真了。急忙伸出手拦住他,不让他起身。 “我逗你呢。可千万别说什么要做牛做马的话出来。” 牡丹笑着看采薇逗她那个呆傻的弟弟。 “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能叫郡主逗弄。”边说着,牡丹边指了指周道腰间的荷包:“你瞧他那副样子,竟是真的有心上人了。” 周道反应过来,憨憨地笑。“当是该给郡主做牛做马,报答郡主大恩的。只是我蠢笨,怕是污了郡主家的马圈。” 闻言,牡丹和采薇俱是大笑。这话说的,可半点不蠢笨。 “真有心上人了,是谁家的姑娘?” 采薇兴致勃勃的,这些年总在外间游走。两情相悦的事情,她见的不少,但终究没有年长的女性长辈教导。于规矩礼仪上,更随性的多一些。 牡丹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但又担心自家弟弟脸皮子薄,只端着,装作认真绣着花,耳朵却竖了起来。 周道涨红着脸,却还是点了点头。 “父亲说过几日,请媒人替我上门去说和。我还不知道人姑娘的意思呢。”这个父亲说的就是周管事周凌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牡丹,又轻轻地解释了一句。 “大皇子说姐姐身份特殊,不让我与姐姐联系,还没来得及告诉姐姐。” 牡丹闻言,再装不下去淡定了。她抬起来笑盈盈的看着周道。眼眶里亮晶晶的,含着泪花。 “凡是你多大皇子的,听你父亲的话。以后你娶妻了,也不必告诉她我的事。你过得好,心里有姐姐,姐姐就知足了。” 第九十二章 若你听过她 又聊了许久。见天色太晚了,采薇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的白薇院休息。 次日凌晨,五皇子又登门了。忙碌了一整天的采薇还没有起,木柴冷着脸打发了五皇子。让他下午再来。 等到过了正午,采薇和牡丹才用好饭,五皇子又来了。 采薇没再刻意拦着,只让木兰收拾了会客厅招待五皇子。 采薇慢条斯理地洗净手,顾左右而言他。“弟弟今年多大了。” 采薇是跟着牡丹唤周道“弟弟”的,心里清楚他比自己大上许多。但初见时,那副瘦弱嶙峋的模样太刻骨铭心了。 采薇一时还改不过来。 牡丹迎着采薇满脸感受不到喜意的笑容,笑着回答他。“周道今年已是弱冠了,倒比郡主还大上许多。” “五皇子的事情,周道都知道吗?” 牡丹坦然地回答她: “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也是。能为郡主做一点事情,我很乐意。并不会觉得苦。” 采薇见牡丹直直的目光看过来,也望了过去。那双眼睛,如今有一种自信的风采。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于是想起了邬贤说的,怕她不忍。又追问她: “我是不可能会成全你们的。不仅不会。我会利用你,利用这些年里,你们之间建立的这些信任和默契。 我或许会重伤他,或许,也会伤害你。你考虑清楚了吗? 一旦事情做过了,必会留有痕迹,你们再回不了头了。” 牡丹表情没变。甚至脸上隐隐的笑颜又加深了几分。采薇一直注意着她脸上些微的变化,也未能看出来什么。 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脸上温和的表情里,再不见一丝一毫的妩媚和妖娆。 “牡丹一直等着郡主吩咐。等着有一天能为郡主出一点力。” 采薇就不笑了,板着脸。 “走,随我去见见五皇子。” 采薇领着牡丹到达会客厅的时候,五皇子邬戬正静静地喝着茶。 一点没有当初听说的那般难缠和不耐烦。 只是采薇才坐下,就听说,七皇子和赵零露也来到了府里。 采薇无奈地让人领二人进来。才看到原本安静等候的五皇子眉宇间多出了一分急切。 听说过五皇子和牡丹的相知相惜,那时候采薇还不知道花花就是牡丹,只当成一段风流佳话。 如今亲眼见两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采薇心内百感交集。 她冷眼看着牡丹恭敬地对他行礼问好。又看着五皇子邬戬只如寻常般问她过得如何。 避而不谈,这其中种种。 “五皇子殿下,你本不该再来。”采薇没等牡丹说什么,也不愿委屈她说什么。礼貌地先问出了口。 邬戬脸上半分不耐也无,云淡风气的口气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 “你既然引我来,我自然该来。” 说着话,太傅府赵零露和七皇子邬拓就迈步走了进来。 “五皇子殿下。”赵零露恭敬地对五皇子行礼。 “表弟,你来了。”邬戬对着赵零露微微点头示意。对邬拓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似的,理也不理。 赵零露熟稔地自己找了出座位坐下,邬拓也被安排着坐在了邬戬身边。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等木兰恭敬地重新奉上了茶,赵零露大口啜饮了一口时,眼睛却斜斜地扫向了五皇子邬戬。 “安萁,把你们家牡丹姑娘的琴取来。”一时无话,作为主人的采薇先出声试图缓和气氛。 牡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名叫安萁。安萁听了,看了眼牡丹。见牡丹点了点头,才应了声,正要退出去。 “不必了。”五皇子邬戬出声阻止。“采薇郡主,我今日不是为了听琴而来。还请郡主割爱,容我今日带走牡丹。” “采薇郡主,还请您割爱。自从听牡丹姑娘一曲,零露实在思之如狂。”赵零露闻声,从座位上走出来,躬身行了大礼。 赵零露的诚意摆的足足的。采薇见状,也不得不为之感动。怪不得大皇兄那么笃定赵零露必然会搅和进来。 “赵零露!”也不再喊表弟了。采薇能听出,他像是动了真怒。 “礼部侍郎邵典源有个远方侄儿,名叫邵安。他能证明,当街被杀的那个姨娘突发疯病”邬戬声音归于平静,先前的怒斥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七皇子邬拓一愣。满是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赵零露。 又转过头望着采薇。 “五皇子可是有什么误会?”采薇听到邬戬的一番话先是一惊,然后笑了出来。又满是不在乎地喊安萁。 “安萁,你去。” 说完,又冲一旁的木梅说了句:“将太子殿下赐给我的那把焦尾也取出来。” 果然,邬戬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时,神色也是一愣。只片刻,又露出恼意。 “采薇郡主,你不必拿皇太子压我。肖詹事当街杀人案今日大理寺开庭审理。你若是现在把牡丹给我,礼部侍郎邵典源的远方侄儿,我或许能帮你找到。 大理寺今日肖詹事当街杀人案的结果,或许就会全然不同。” 连累皇太子被皇帝陛下厌弃的那件,肖詹事当街杀人案,果然与他有关。采薇看着有点急怒的五皇子,不气反笑了。 赵零露也一脸深思的模样。“你在胡说什么?” 五皇子邬戬脸上怒色不减,鄙夷和不屑却又增加了几分。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的很。牡丹姑娘与此事毫无干系,还请采薇郡主容我将牡丹带回。” 牡丹脸上一片动容。采薇转过头去,就见牡丹回以惨然一笑。 “五皇子殿下,您误会了。奴与采薇郡主一见如故。”牡丹于是也从座位上出来,“承蒙采薇郡主不弃,奴才敢恬颜来郡主府中叨扰郡主。” 五皇子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知道怎样的情况,你不必为他们解释的神情。又恶狠狠地扫视了眼赵零露。 才转过头,又问采薇郡主。“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才肯放牡丹?” “不如五皇子殿下容采薇与牡丹姑娘合奏一曲。”采薇笑意盈盈的说完,又补充了句。 “前日大皇子府上的宴席,五皇子殿下没在。想必不能体会采薇对牡丹姑娘琴技的喜爱之情。若你听过牡丹姑娘的琴音,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邬戬一脸错愕。他当然听过! 第九十三章 突发疯病 采薇脸上一派得体的微笑。没等再有旁的人出声,安萁和木梅已经出门去了。 “不过,方才五皇子说的什么?前几日朝廷重臣当街杀人案还有隐情吗?” 牡丹拍站在采薇身边。补充了说,“说是被杀的那名女子,突发了疯病。” 邬戬看向牡丹的神色多了一抹深思。 方才的剑拔弩张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采薇微微示意了一遍,就自在地又坐了下去。 “皇太子殿下待采薇厚重,采薇也想尽尽绵薄之力。若他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一定也很高兴。毕竟那名犯事的官员是太子门下。” 采薇丝毫不避忌谈及她和皇太子的亲厚。况且,皇太子已经连夜下了江南。 “只是,方才五皇子说,目击者是谁的远方亲戚?如今人却不在府上吗?五皇子知道在何处?” 采薇一脸懵懂地看着五皇子。满脸真心希望你能帮助我的神情。 说完又转过头去:“采薇姑娘,五皇子想要接你出府。你可愿意?” 你可以愿意? 牡丹一愣。正揣测着采薇的用意,不等她回答。采薇自己接着话,自己又说了下去。 “只是,五皇子殿下。牡丹姑娘虽有大才,但毕竟男女有别,贸然入你府中,恐怕不妥。” 邬戬一愣。“我与牡丹相识三载。虽”没有门户当对,却也算相知相惜,两情相悦。 后面的话,邬戬没有说。他看到采薇眼里十分分明的鄙视。 耳边,采薇也同样说出了那样的鄙视的话出来。 “我爱牡丹姑娘大才,不忍见她沦落为后庭残花。” 邬戬脸有愠色。“我与牡丹以琴相交,采薇郡主莫要小人之心。” “是吗?”采薇看了眼牡丹脸色,如今再看不出半分异常。“既是知音,更当多替牡丹姑娘思虑一二才是。人言可畏啊。” 采薇说完,短促而有力地叫赵零露:“赵大公子。” 赵零露抬起头,应了声是。 “零露哥哥适才说,自从闻牡丹姑娘琴声,思慕至今?” 赵零露一惊。转过头看了眼五皇子。 骑虎难下,低着头,应了下来。 “牡丹性高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通。与牡丹姑娘相处至今,采薇受益颇多。太傅府大公子,勉强可以配得上。 既如此,你可曾想过三媒六聘,请媒前来议期?” 邬戬黑着脸,问她:“采薇郡主,你这是何意?” “零露哥哥,你觉得呢?”采薇却没再看邬戬,只问赵零露。 赵零露白着脸。见一众人都盯着自己,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 “你的琴到了。”见木梅进来,他抢先一步,替木梅说出声。 采薇就笑了笑。挥了挥手。“不如移步去花厅。” “我新作了只曲子,正想与你分享。”采薇满眼里的满意,乐呵呵地与牡丹说话。 安萁这时候也到了。抱着她的琴。正要跟着一起。 牡丹却转过身,将琴抱了过来。她如今知道了,一切都有采薇郡主在,她只需要配合着,看她表演完这一场好戏。 采薇与牡丹并排走在一处,她顾自往花厅去。亲自领着众人,逛她的院子。 七皇子邬拓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如何为难的境地。原本只是听说赵零露要去看那个投壶很厉害的采薇郡主府。 谁知道,却碰到了五皇兄来人府上要一个女人。 他只好独自缩在最后头。赵零露看着他的窘态,忍不住发笑,也慢了几步,与七皇子邬拓并肩而行。 五皇子邬戬却疾步跟上了采薇的步子。 “采薇郡主,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 采薇笑的狡诈,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 “五皇子府娇花万千,我不舍得这一朵泯然于此。算是管的太宽了?” 说罢,采薇笑着摇摇头:“那就当是我管的宽。” 像是还嫌不够气死人。采薇慢悠悠又从袖口处,拿出一张绢布。 “可是,谁叫我手里拿着牡丹姑娘的身契。” 采薇哈哈大笑出声,摇了摇手里的绢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喜欢当然要趁早下手。” 邬戬见状,脸色一变。又急忙将视线移向牡丹。“怎么会?” 牡丹对着邬戬淡然一笑。 “你的身契怎么会在采薇郡主手里?”他分明记得,当时他要赎回牡丹时,莳花馆说,牡丹并未曾卖身给莳花馆。 采薇听见了,神秘的笑了笑。 “自然是因为五皇子家里美人万千,实在是不如我们郡主府更适合牡丹姑娘。” 赵零露听着前面人说话,一声不吭。生怕引起采薇注意。 只是采薇并不如他意。“零露哥哥,若你真心诚意待牡丹,我愿意倒贴一副假装,将牡丹嫁与你做赵夫人。” 采薇认真的询问他。赵零露看着她的笑颜,心中苦涩。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零露有心迎牡丹姑娘过府。只此时还需要同家中父母商量。” 赵零露转念想到了采薇的用意,只好酸涩地回答她。 “恕零露不能答应采薇郡主。” 牡丹听完,跟着露出了如释重负般轻松的表情。 采薇见了,也笑。 呵~男人。 再没了招待三人的心情。 采薇随便找了处位置,没说一句话,径自拨动了琴弦。 三两声,不成调子。 “牡丹姑娘,我想了想,新做的曲子,还有一些地方可以再调整一些。容我以后再弹给你听。 今日,咱们试试《定风波》?” 牡丹闻言,点了点头。也跟着抱着琴找了处距离采薇近的位置,放下了琴,然后慢慢跟上了采薇的节拍。 “好。”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琴音想起来的时候,五皇子邬戬发黑的脸上,眼睛里冒着火光。 他看着采薇,又看看牡丹。心中剧痛。 他为了她,放弃过许多东西。她都知道吗? 她依旧笑得那样好看,一如当年他们最初相识。难道名份真的那么要紧吗? 他明明已经打算要给她所有,只除了名份,他现在还给不起。 当琴声想起来的时候,悠悠的琴音后面,缀着一道悠扬的琴声。 尽管两人琴声相互交织、彼此呼应,难分彼此。他还是一下就能分辨出属于她的琴音。 心内渐渐也归于平静。 第九十四章 一个捡人的习惯 哪怕是在最清扬的琴音烘托出来的气氛下。当天依旧是不欢而散。 邬戬始终没肯说服采薇,让她松口将牡丹送到他的府上。 黑着脸走出去的邬戬,就好像一个冲着深水里扔进去的炸弹。虽然一直不见水花被爆破出来。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爆破开来。 七皇子邬拓左右为难,还是紧跟着五皇子前后脚离开了。 只赵零露留下来,不复之前五皇子在时那副好似混不吝实际却让人感觉温和的样子。 赵零露看着采薇没说话。牡丹见状,带着安萁先一步离开了。 等牡丹离开了,赵零露才并不愉快的解释。 “我没有。”赵零露看着采薇的表情,不知怎么开口。“父亲想要我尚公主。我不肯。” “恩。你告诉过我,我知道啊。” “我与牡丹纠缠不清,名声狼藉。就不必了。”赵零露想到出门前,还被父亲狠狠地责骂过。都还是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采薇白了赵零露一眼。“爱慕牡丹,怎么就会声名狼藉了?” “我没有。”赵零露急眼了。“只是做个样子。我没有爱慕别人。” ?重点是这个?“怎么声名狼藉了?”采薇撇过脸,狠狠的瞪他。 赵零露低着头,悄悄地看了采薇一眼。分不清她那眼的意义。 “那是五皇子的人,况且,还是烟花柳巷的女子。 大皇子说,此事若传扬开来,为了天家颜面,陛下也断不肯让我尚公主。 他们心里的小算盘都得落空。” 采薇更凶狠的瞪着他。见他毫无所觉。只自己内心气到内伤。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 “人皆有爱美之心。追求窈窕淑女不会使人声明狼藉。他们不肯,是因为你心有所属。”采薇好脾气的解释。 “不是因为她是谁,也不是因为她在哪里。” 赵零露抬起头看了眼。恩,就是因为她是谁,以及她在哪里。 但采薇说不是,就不是。无所谓。 “恩。若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心中别有所属了。那么这桩婚事就能作罢了。”赵零露点头表示同意。 采薇看了眼赵零露,有些疑惑。就不自觉问了出来。 “大皇子与你说的?他竟然会觉得天家在意静蕙公主的颜面至此吗?” 不是在意静蕙公主的颜面。赵零露心中反驳了句。是因为那是天家的颜面。 但照旧,他没有反驳。自然也就不知道在采薇心中,这些许小事,根本不会影响天家的颜面。 赵零露转念,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了。 突然就很怄。每次要说些什么要紧事的时候,总是能被采薇三两句就转移了注意力。 “我与她没什么。你今日的话是认真的吗?” ?“谁?什么?”采薇问出声,就看到赵零露一个人生着闷气。 才又醒悟过来。“哦。你说让你娶牡丹姑娘?” “她不好吗?你至今尚未婚配,如今是静蕙公主,她或许会在意你是不是在外另有旁人。可,若是以后有个别家的姑娘,并不在意这些。 你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用你的婚事做筏子?” 赵零露看着采薇一句,接着一句。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你说认真的?” “你是认真的?” 采薇凝神想了想,“我以为你不在意门第这些的。这满霞飞的贵女,我细细帮你看过一遍,总觉得若是抛却门第,还是牡丹最好。” 门外木游朝里略探了个头。采薇轻轻笑了笑。挥了挥手。木游就退下了。 赵零露低着头想事情,没有看到。只是沮丧着脸,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我就是只想娶你。不想娶别人。” ?!什么?采薇脸色怪异地看了眼赵零露。“那些都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你还当真啦?以身相许?” 赵零露低着头,采薇看不到他表情。她只好往前凑了凑。 “那你这样多累呀。我当时捡你的时候又没有想着要你回报。”采薇轻声的抚慰他。 “况且,你那么小一只。身上穿的又好。我就想着,或许不是个小乞丐。” 赵零露依旧趴在桌上,委顿的一点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也无。他不是报恩。可如果不是报恩,是什么呢。 她后来甚至一直都不记得他。 “我没想报恩。只是”,只是你的未婚夫已经死了,不能考虑我吗? 采薇真诚的眼神,盯着赵零露才抬起来的眼眸,不敢与之对视。他又低下头。 “只是,我一直与阿娘住在山上。我不喜欢别的人在出现在我身边。” 哦。采薇懂了。他是有病。精神上排斥人,也算是一种病。 采薇一脸同情地看着他。 又想了想,这么多年,好似他身边还真的没有别的人。 “可是。”采薇拧着眉头认真地考虑了下赵零露的提议。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是,我是采薇郡主啊。我的婚事大概要陛下亲自安排?” 赵零露于是抬起头来,满眼亮晶晶地看着采薇好像在认真思考。“你愿意吗?” 问完这句话,赵零露又急急忙忙站起来,又坐回到采薇最近的座位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吗?” “恩。”采薇又想了想。“我婚事是阿娘从小给我定的。我还有婚书。” 采薇自顾自讲着那些从前。赵零露静静听着,心里很急,但终究还是耐心等着她接着,肯能会说出他想听的话。 “后来,他就走了。”恩,他走了,又在别人身上复活了,还是算走了。“可是,我现在好像是孤家寡人了。” 采薇又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行。毕竟陛下又不是我的谁。”反正他都说了,当年抱错了。 想到了这样的一种可能。采薇就认真的规划起来。 “只是我脾气不是太好。以后我家中,只能有我一个主子。你若是要纳别的人回来,我可能会把你赶出去的。” 赵零露急忙点头。“不会。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那可不行。我要和八宝住一起。”采薇看了眼一旁早已经目瞪口呆的木梅,笑了笑。又说:“木梅姐姐最懂我。” 木梅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在旁边打岔。“郡主,木游在外头像是等得急了。要不要先见见?” 采薇看了看一脸喜气的赵零露,跟着也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待想到木游。又急急赶了赵零露回去。 “零露哥哥,你该回去了。我还有许多话要与木游说。” 第九十五章 邵安之死 可是…… 赵零露看了眼门外,欲言又止。 “我以后都听你的。”轻声嘟囔完,也不肯离开。 采薇看了眼木梅,又看了眼赵零露。“嗯?”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肯”赵零露扭捏着,非要一个答案。 采薇看了眼赵零露,又看了眼木梅。 木梅轻轻地摇头。 “和我一起,度过余生。”赵零露一口气说完,大着胆子直视着采薇。 哦。眼见着赵零露在自己的目光下,羞红了脸。采薇饶有兴味地逗他。“嗯,我会好好考虑的。” 终于说出口的赵零露,此时也不急了。只固执地没有个准话就不肯罢休。“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好?” “让我先好好想想啊。” “能不能”赵零露小心翼翼地说出“明天”,又急忙改口“后天”。 “我能等。”说出后天的赵零露,又立马补充说:“我可以等,什么时候都行。” 采薇看了眼木梅无奈的神色。想必是木游那里真的很急了。笑了笑:“好”。 “那我们,明天见。”赵零露见状,才转身急步出门去了。 采薇微笑着,目送零露出门。 待赵零露渐渐走远了,她才慢慢转身,缓缓走回去。 木游跟着后面,和木梅一左一右,更在采薇两侧。 “怎么样了?”采薇脸上的笑容浅了下来。 木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木游。 木游低着头:“听木梅姐姐说完,我就第一时间赶过去了。到了那里,进门之前我绕着院子观察了许久。 见没什么异常,才敲的门。 邵小公子正在院子里练字,他的小厮出来开的门。 我又将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没什么情况。嘱咐了他们最近尽量不要出门,才回来的。” 采薇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转过头问了问木梅: “五皇子今天说的是邵侍郎的远方侄儿?” 木梅肯定的点了点头。“礼部侍郎邵典源有个远方侄儿,名叫邵安。五皇子是这么说的。” “还有别的邵安?”采薇心里忖度着,又自己否定了。 “不好。”采薇想到了什么,急忙喊木游:“带上些人。立刻去,将邵安交给大理寺。” 木游领命退下了。 木梅跟着神色一紧,还是问出声。“郡主不是说,仅凭他一面之词很难取信于人么?” 采薇手里摩挲着茶杯的杯沿,心里不安。一时没听见木梅说话。 “我们怕是暴露了。”苦笑了一声,采薇闭着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也罢。既然回到了霞飞,做不做什么,总不可能孑然一身的。” 木梅慢慢走近了,“慧极必伤。郡主当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我给郡主揉揉。” 采薇于是安心地让木梅按捏了头部。一时也觉得舒缓了不少。 “今日赵大公子的提议,郡主是认真的吗?”木梅轻轻地揉捏着采薇头部的几处穴位,忍不住轻轻问她。 采薇闭着眼睛,想了想。 “零露哥哥智计有余,谋略却不足。如今他在太傅府腹背受敌,我当心他一招不慎,就成为一着废棋了。赵氏门阀,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样关键的太傅府,我不想放弃。上次的事情,已经让他们把长安侯府,绑在赵氏这艘大船上。 况且,如今还有镇国将军府这样的变数。我实在忧心。” 木梅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点。“郡主何必要把太子殿下调离霞飞。太子殿下在,镇国大将军总会顾念血脉亲情。” 采煤惨然一笑,没再说话。 “礼部侍郎邵家这一支和谷越城那支邵家,背后是一人吗?” 木梅见采薇并不想提关于镇国大将军府裴家的事情,也不再问。只略思索的片刻,就回答采薇: “想必不是。邵典源是陈希门人,如今看来,就算不是陈太宰陈氏的人,也必定是皇后的人。 至于谷越城邵家,只看当初行事,倒不像是他们的人。反而,更像是仇家。” 采薇咧开了嘴。“也对。谁能想到当初越王府朱家那把火,还有他们的功劳。” 只是想不通,还会有谁。竟然要灭朱姓满门。当初在谷越城时,竟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木梅轻轻地给采薇揉了揉肩。采薇舒服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木游已经回来了。 木游脸色十分难看。“郡主,邵小公子死了。” 采薇惊得坐直了身子,身上披着的斗篷掉落在地了,也没有在意。“怎么回事?不是说一切如常吗?” “赶到邵小公子住的院子里时,院子的大门紧闭着。院子中有打斗声。 等我翻墙进去时,院子中两方人正打得难解难分。邵小公子家的小厮昏倒在院子里。 邵小公子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拎着脖子。五六个人穿着相同夜行衣的人,将他护在中间。 另一边只有三个人,却与他们势均力敌。三人招式很是犀利,狠辣果断。 见他们打的起劲,我原本躲着准备伺机救人。被其中一人察觉到了。 两方原本只是抢人。三人中其中有个高高瘦瘦的人,突然出手,飞镖封喉。高瘦那人暗器一丢出去,另两人立刻就相互掩护着撤离了。 原本那群挟持邵小公子的人也很快就退走了。我念着邵小公子,没去追。等我上期去时,邵小公子已经没气了,应该是当场气绝。” 采薇怅然,“是我大意了,赔上了邵安一条性命。” “郡主无需自责。若非郡主,他早就死在先前那些人手里了。” “我以为他们是要针对太子哥哥动手了。所以才急急要将太子哥哥打发出去,避一避他们的风头。 没想到,原来我也在他们的眼里。实在荣幸。” 说着荣幸的采薇,半点没有感到荣幸的喜悦之情。只是喟然。 “今日五皇子过府,我还以为,是我的鱼儿上钩了。”采薇看着木游低笑。“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事已至此。采薇没有沮丧太久,想了想又说:“这还有一波人,又会是谁呢?” 木游想了想,也没有头绪。“会不会是太子府上的人?他们一开始不知道邵小公子在咱们手上。后来……” 采薇想了想,已经离开霞飞一日的皇太子邬烨。一时间没有主意。 摇了摇。“一看到你就下了杀手?是笃定了再没有机会抢到人,还是那人根本认识你?” 第九十六章 陈六姑娘 木游闻言,仔细地回忆起来。“两边人都蒙着面巾。 当时只我一人。我刚到时,那出手的三人一方,分明还隐占着上风。他们还未和我交手,必然不是觉得没机会抢到人。 或许,是认识我?” 木游说完,想了想又说。“或许,是担心动静太大,招来其他的人。” 采薇想了想,没有思绪。 忍不住喟然“白费了大皇子一番心意。好不容易将我从这些波云诡谲的宫廷斗争中拉扯出来了。 我偏偏一头又扎进去了。扎进去就扎进去了。可这才几天,就被五皇子看破了,实在有些丢脸。” 方才因为邵安死去的低沉和难过,好似不曾存在。 采薇想到了五皇子之前的试探,想到自己竟然迫不及待将邵安暴露出来。就感觉有些难堪。 木游黑着脸,没有说话。还在为没有办成差事而感到自责。 被人跟踪了自己竟然毫无发觉。不过来去的片刻时间,竟然引了两波人,还因此害死了邵小公子。 “有心算无心,咱们这次大意了。木游,你先下去歇着。” 采薇脑子有些乱。 …… 身穿着锦袍的男子,五官好似刀刻。脸色冷冽。恭敬站在阴影里。 他站着不说话,浑身已经好似散发出阵阵的寒气。等他一开口,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统共七人。他们过去大概是想将人带走,门房、院中原本的人,都是从脑后击昏。十分利落。 一开始我们只想抢人,果然郡主府上的人反应过来。按照吩咐,我们当着来人的面,将那位挟持的人灭了口。” 宽大的座椅上,斜斜地歪着个金线绣着龙纹的中年。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还真是不安分啊。”也不知是在说谁。 让冷着脸浑身散发着冰渣的男子退下了。中年才又动了动,调整了坐姿。 等重新坐好,感觉更舒服一些了,才又轻声,像是自言自语。 “阿袁啊,你说她是想要做什么?真的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女侠吗?” “呵。”中年男子轻声嗤了一声。 阴影处才又走出一人,就是方才那中年口中喊着的“阿袁”了。 偌大的大殿里,门窗紧闭。只中年男子身前放了一盏灯。 那人不出声,竟是让人察觉不出大殿内还有别人。 “郡主万福。”叫阿袁的人,尖着嗓子,只恭敬地道了句吉祥话。 “万福?”中年又低低的嗤笑。像是很不认同。 …… 次日的时候,采薇一大清早就赶了马车出门。让木梅从库房中挑了些中规中矩的礼物,又另外多包了些点心。 除了额外另派了些人近身保护牡丹和周道。 采薇还将府中木竹连夜打发走了。让她一路向南,跟着皇太子殿下,保护太子的安全。 木家八宝之中,木竹武艺最高。尤其擅剑。安排好了木竹,采薇心中才大定。 想到昨日,五皇子一番举动恐怕试探居多。只是既然试探出来了,难免后续有些什么顾忌不到之处。 经过昨夜的事情,采薇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郡主府坐落在乐天巷。乐天巷中,住的多是霞飞的权贵。 出门时忘记翻黄历。宽敞的大路上,木兰亲自架着马车,竟是让别的车架撞了上来。 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碰瓷。 木兰及时勒停了马车,轻微碰撞了些许。 采薇和木梅坐在马车上,没什么感觉,只略微颠簸了一下,根本没放在心里。 “大胆。”尖锐的女子的声音就突兀地响了起来。“太宰府的马车,你们也敢撞上来。” 木梅掀开了马车前方的帘子,微微偏过头。就看到了那名言辞犀利的女子。女子身材娇俏,穿着华丽的绫罗,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为过。 她拦下了郡主府的马车,转过身却很恭敬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请出了马车中的少女。 “六小姐,是有人撞了咱们府上的马车。” 叫嚣着“大胆”的女子,已经穿着十分华丽了。但那马车中走出的六小姐,华丽更甚,可谓是一身奢华。 繁复的纹路锈在大红色锦袍上,金线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六小姐傲然走到了采薇的马车前。马车内阴影处坐着一个女子,她看不清她的容颜。 木梅的帘子没有拉下来。透过那道口子,采薇能清楚的看到那位六小姐的脸色。 桀骜的、不屑的,甚至有几分得意。 见六小姐走到了采薇的马车前,木梅才放下了帘子,遮挡住了外面的目光。“郡主,是陈太宰府上的六姑娘。” 过了一会儿,木梅才伸出手。将帘子高高的撩起来。 “原来是六姑娘。”采薇岿然不动,只语气淡淡地同陈六姑娘陈茜颖打招呼。 “不知六姑娘可是找采薇有什么事?若无事,我今日有些急事,恐怕要先行一步。” 六姑娘旁边的女子,此时已经气极。 “小姐,这人撞坏了咱们府上的马车还如此目中无人,分明不把咱们太宰府放在眼里。” 声音不低,车内的采薇也听见了。不等六姑娘开口,木梅在一旁先开口了。 “大胆。此乃采薇郡主府车架。郡主出门急,只随意调了辆简单的马车,当你们不知,恕你们无知者无罪。 如今既然知道马车内是采薇郡主。竟然信口雌黄,意图诬陷采薇郡主。是为不敬。” 那名华服女子,脸色一白。竟浑身发起抖来。 听说,静蕙公主在路上捡到一个乡下女子。皇帝陛下恩宠静蕙公主,才赐她采薇郡主封号,予以殊荣。 没见过采薇郡主本人,但只听说这女子出生乡野。华服女子油然而生一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来。 才敢在郡主府马车前大放厥词。 听木梅一番疾言厉色的呵斥,她才恍然间想起采薇郡主是有封号的郡主之尊。 更曾经有救驾之功。 她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她白着脸,瑟瑟发抖看向了六小姐。“六小姐。” 陈太宰府六姑娘陈茜颖拧着双眉,“采薇郡主,阿婷一时情急失言。” “无妨。无事的话,还烦六姑娘借个道。”采薇淡淡的回答,根本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轻声对木兰说。 “木兰,咱们走。” 马车前驾车的女子应声,答了句好。就将眼神放在了六姑娘和那位名叫阿婷的丫鬟身上。 那个眼神仿佛是在赶路边的阿猫阿狗。 陈茜颖拧着帕子,皱着眉头。僵持了只片刻,终究是跺了跺脚,让开了。 第九十七章 暖玉珠串 因为出门时没能提前翻翻黄历,那天的出行碰到了第二个碰瓷的人。 马车行得不快,那人就趁机滚到了马蹄前。 木兰及时拉住了缰绳,人没伤到分毫。 但等人又从马蹄下滚出来时,惨白的脸色,倒像是大病了一场。 “采薇郡主,你要替我家公子做主啊。”哀嚎声中气十足地哭丧出来。 木兰神色奇怪地看了眼面前的人,偏过头小声对马车里说了句。 “郡主,又有个人拦了车。” “不管他,咱们绕道走,我赶时间。”听见人声,采薇已经掀开了帘子,看见来人,她揉了揉眉心。 那人原本挡在车前,不肯让开。待看到马车内那人毫无温度的眼神,周身泛寒。 见采薇郡主根本不理自己,甚至已经开始调转车头了,挡车的男子急忙又要去拦。一旁两个没什么表情的大壮个子,伸手就抓住了他,让他再不能动弹。 这时驶出乐天巷已经很远了,虽说是闹市区,道路很宽。但因为人多,要调转车头绕路走还是废了小半天时间。 采薇就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外那人一句句的哀嚎。 说不上无动于衷,但采薇终究也没有去回应什么。 “不去太傅府了。”等马车调转了方向,走出了喧哗的街道,采薇才又出声对木兰说:“去大皇子府。” 那样一句句的话,终究还是让采薇生出了几分不忍来。 采薇的低落写在脸上,一路上谁也没再说一句话。等快到时甘巷的时候,采薇才又轻轻地对车外小声的问木梅。 “昨夜幸存的人,是安顿在院里了?” 木梅回过神,听到这句话,也想到了。方才马车外的那人,分明是当日邵小公子随从。 分明是邵小公子被人灭口,是郡主知道了,带了人赶去救了他们。还贴心给他们安排了落脚之处。 如今,何以。他们竟这般不识好歹。 “木游说,那日其他的人都只是被打昏了。找大夫去一一看过,只有些皮外伤。他给人留了些伤药,怕住处已经不安全了,另寻了地方安置他们。” 那天的细节,采薇没有问题。听木梅说完,也觉得木游应该是会安排的好好的。 可是。采薇想了想阿童的神情。阿童是邵安的贴身小厮,从前在谷越城的时候,她见过。 当时多看了几眼,只因为他的表情很灵动,充满了生机。不似别的小厮,只恭敬地听从主人的话。 只是,想不到,邵安才死。他竟也被人寻了去,要利用他闹事。 她不愿意出手去伤他。最起码,这会儿,她还不得空,没办法顾忌他的安危。 本来经过昨天的事,采薇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赵零露一起,将太傅府握在手心里。 只是今天阿童的一席话,如当头棒喝。喝醒了她,她如今还是太弱小了。 稍不注意,就要损兵折将。 她太低估了他们,也太低估了霞飞的形势。 到大皇子府的时候,采薇有些茫然。出门的时候,是决心要答应赵零露,愿意和他合作。 她要嫁给她,帮助他,将太傅府牢牢握在手心。 可如今她有些迟疑,她还没有准备好。 她怕他们狗急跳墙,她不敢了。所以才临时改口说要去大皇子府上。 采薇走到大皇子府大门前时,看着高大的大门,和气势磅礴的草书书写的牌匾。 她又想起了,那日大皇子说要给她补过生辰。 湖心亭上的烧烤、关在笼子里的意外惊喜小熊猫,以及她的牡丹。 她的师兄,总是最懂得他。虽然她其实很讨厌,什么都被他看穿。 想到这些,采薇就毫不迟疑地向大皇子府走去。 大皇子府门房的人,于是急急忙忙迎了过去。又掬着满脸的笑容,领着采薇向内走去。 边走着,边让旁边的人去通告给大皇子。采薇微微诧异了一下。 她突然造访,竟然被直接领进去了府中。是大皇子府中,太少了些规矩? 采薇又细细地观察了一路上,才放下心来。处处规矩中的这点不规矩,想必是皇兄交代过了。 被领着走到邬贤面前的时候,邬贤也正与人边说着话,边走了出来。 一旁的那人,躬身作揖退下。 采微低着头,但擦肩而过的时候,莫名察觉出几分熟悉。于是急忙抬起头。 那人大跨步竟是错身走远了几步。采薇再转过身去看,只看到一个背影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长廊的角门。 邬贤也随着目送了那人到看不见了。才看着采薇满脸的诧异,轻笑。 “行了。你没认错,确实是卢御史。”邬贤笑着说完,才又转过身,领着采薇往室内走去。“走。带你看看我书房。” 采薇乖巧地跟在身后。 他不问,她也不说。 就这样什么都不管,静静地走在一起,或只是坐着聊聊天。 竟然一如从前。 采薇想着心事,等邬贤另取了东西走近了,她才抬起头。 你怎么会和卢御史在一起?她其实好奇得很,但终究不肯问。 邬贤就将刚取来的小匣子推到了她面前。 方方正正的小匣子看不出什么。采薇就在邬贤温和的笑容里打开了。 匣子里摆放着一手串被打磨地很光滑的珠子。如大拇指宽度那般直径的珠子,一个个一般大小,串成一串儿。 采薇看得出珠子是用的水头很好的玉制成的,各个珠子一般大小已经很难得了。 凑近了才发现,不大的珠子上两面都分别刻上了不同的表情。整整一手串的玉珠,竟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正对着自己。 采薇啧啧称奇,忍不住伸出手,拿到手中把玩。 玉珠色泽和质感都像是脂一般。光滑细腻、油润亮泽,放在手中先是凉丝丝的,慢慢就温润起来。 “是暖玉?”采薇喜欢的直接戴在了手腕上。 “恩。和田玉。刚好寻到一块,切成了一般大小,刚好给你做成一对儿手串。”邬贤看着采薇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气,也很高兴。 “你喜欢就好了。既然你觉得替零露兄周全了他的名声,是吃亏了,这块暖玉便当补偿你。” 采薇斜着邬贤一副算的清清楚楚,很计较的表情。原本的雀跃和欢喜,又生生降低了两分。 “一对手串就打发我了?”采薇抬着下巴,脸上摆出不屑的模样。仿佛方才喜爱的样子都是假象。 第九十八章 人伦纲常 打着向大皇子讨主意的采薇,终究没在邬贤面前提及一丝半点儿的关于她想要嫁给赵零露的想法。 邬贤自然也没有提为什么卢御史会从他的书房走出去。 两人心照不宣的不聊国事,只谈私情。 等到一顿宾主尽欢的晚膳后,采薇再回到郡主府。 关于谷越城邵小公子和采薇郡主的二三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阿童当街喊出了,“采薇郡主,你要替我家公子做主啊。” 把邵小公子和采薇用流言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阿童的身份。那是礼部侍郎有个远方侄儿的贴身书童。 有个姓金的举子,亲自证实,曾经在书院里见过作为邵小公子邵安贴身小厮的阿童。 更快的是,马上就有人一言一语补充了许多的细节。 比如邵小公子和采薇郡主在越王府寿宴上一见钟情。 比如后来采薇郡主又与邵小公子私定终身。 比如邵小公子此次来到霞飞都是为了能在春闱中考得功名,迎娶公主。 流言传开来没几日。皇帝陛下亲自召了采薇去宫中才加宫宴。 宴席上,皇帝倒是没有额外表示什么,但有心人知道皇帝没有遗忘这个曾经救驾有功的采薇郡主。 等又过了几日,流言渐渐终于要消停下来时。镇国将军府、承恩伯府、光禄寺卿等人陆续上门慰问。 静蕙公主邬冉、太子妃陆国公家大小姐、承恩伯府白家三姑娘、镇国将军府裴家四小姐等等霞飞名流相继登门请求拜访。 采薇只私下里见了见裴四姑娘裴丹秀,就再不肯应付。只称病龟缩在郡主府。 这其中,太傅府赵零露再没能出现过。倒是赵零露的书童元夕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摸上了采薇郡主府。 说是,他们家的大公子被赵太傅赵兆林锁在了书房,让他勤读书准备春闱,不许他出房门半步。 说是被严重限制了自由,赵零露每日不肯吃饭、不肯喝水,多么凄凉、多么悲惨云云。 采薇依旧不理。 又过了几日。市井中又有了关于采薇郡主的新流言。 采薇郡主贫民之身,凭借静蕙公主的同情和淡泊不计较。恃宠而骄。 说她对上,利用与静蕙公主的情谊,谄媚皇太子殿下。 说她心机深沉,苦练投壶,引得诸位皇子和贵公子另眼相看。 说她勾引太傅府赵大公子,引得赵大公子堂堂解元在霞飞城里几次与人打架斗狠。 说她吃着碗里,却不肯放过锅里的,对礼部侍郎邵小公子欲拒还迎,害的邵小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只这些流言,因为牵涉甚广,只在私底下无声地流传。 而更甚嚣尘上的,是关于牡丹。 说牡丹才艺高绝,五皇子引其以为知己。 采薇郡主见状,羡慕牡丹能得权贵青睐。所以,借郡主权势,强留牡丹在府中。要学习妖媚惑人的技艺。 采薇郡主府依旧不对此做出丝毫回应,只依旧在府中精心养着病。 不见,不听。更不许旁人上门来描述给她看、说与她听。 …… 深深的大殿里,四处都摆满了宫灯。 宽大的书桌前,男子随手将一本折的端方的册子,扔到一旁。 提起笔来,就在桌上原本就铺好的宣纸上,写了个“静”字。 写好了静字,仿佛才觉得身旁的人一直不停在讲的,霞飞城中关于采薇郡主的流言蜚语太吵了。 “阿袁。” 阿袁听到男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陛下。” 皇帝于是提起笔,看了看那个大字。脸上原本深沉的表情扬了起来,开口了。 “这么说来,这个采薇郡主竟与朕的几个儿子关系都很好?” 阿袁见皇帝表情轻快了些,脸上也是一松。笑着应了句。 “说是用情感动皇太子,以投壶结交大皇子、七皇子;以琴交好五皇子。” 男子脸上冷肃地嗤笑了声。 “她倒是好本事。” 阿袁只当没听出皇帝陛下口气中的嘲讽。笑着拍了个马屁。 “是陛下眼光好。这郡主还是陛下您亲自赐的。” 皇帝陛下闻言脸上表情更加深沉了几分,斜了袁公公一眼。 “我看你差事当的是越来越好了。” 语调中满满的警告。袁公公见状,急忙跪地扑倒在地。 “陛下恕罪。” 皇帝冷冷的哼了一声,静默了片刻。 袁公公满头的汗水,一时间,也不敢出声。 “真是好大的胆子,朕的儿子,也敢胡乱攀咬。”过了许久,静静的大殿上,响起皇帝陛下的轻声斥责。 皇帝在“静”字旁边又加上了个“蕙”字,左右又看了两眼,像是极其满意了。 像是才扫到袁公公还跪在地上,就喊他起来。“起来。都多大人了。还动不动就喜欢跪着。” 袁公公起身时,抬起衣袖,微微拭了拭额头的汗水。 “是陛下宽宏。”站到一边,袁公公在一旁,轻声问:“要不要查查看,这些流言都是谁传出来的。” 皇帝将笔置于笔搁上,又随手将才写好当时觉得还算满意的两个字,揉作一团。又扔了出去。 皇帝陛下只想了一下,就马上拒绝了。“先不管。看看再说。” 没说要看什么。只心情不太好地重新又捡起来桌上方才被他扔到一处的折子。 …… 采薇在屋子里闷得发慌的时候,霞飞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邵小公子的母亲邵张氏一纸诉状提到大理寺状告当朝礼部侍郎邵典源。 其一,告邵侍郎枉顾人伦,在二十年前强行女干淫旁支亲堂弟新婚妻子的自己; 其二,告邵侍郎强抢其胞妹张巧儿,并撸回侍郎府抬为姨娘。多年虐待致其精神失常,并最终身死; 其三,状告邵侍郎杀人灭口,亲自杀死了他名义上的远房侄子、实际上的亲生儿子邵小公子邵安。 霞飞炸裂了。 掌管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的礼部,出了一个不讲伦理纲常的侍郎。 若是邵张氏所言为真,霞飞朝堂震荡。越来越多的人夜不安寝。 …… 因邵张氏的状纸诉的第二件事,直指被邵侍郎害死的姨娘,此时还牵扯在另一桩案子中。 大理寺卿很快就调出了原本已经被定性结案的,肖詹事当街杀人案的案卷。 因影响恶劣,当街杀人,被判处秋后处决的肖詹事案,引起了皇帝陛下重视。 新旧两案并做一案,交由大理寺重新审理。 原大理寺少卿阮关珏被皇帝陛下钦点,亲自审理此案。而原大理寺卿留职查看。 第九十九章 曲终案断 第二天,采薇郡主终于还是决定去探视了尚在狱中的肖詹事肖恩。 肖恩是皇太子还很小的时候,先皇后为邬烨选定的詹事。他辅助皇太子、教导皇太子,帮他分担一些杂务。 他正直壮年,为人忠厚,却不算老实。 他当街杀死邵典源小妾案刚爆发出来时,大家都不信。 只他什么也不说,却亲口承认,就是要杀死她。又加上当时种种罪证,证据确凿,可周旋空间太小了。 况且,杀死一个女人,对不管是皇太子的邬烨还是采薇郡主的采薇来说,都是很不耻的事情。 肖恩萌生死志,是一开始的事情。谁也没能劝下来。 所以哪怕是邬烨,也只是四处游走,争取延迟了案件的审理时间。 但等到终究没能查出来什么,甚至查出的东西通通证明了肖恩就是亲手杀死张姨娘的凶手时,陛下已经一道旨意要皇太子邬烨下江南了。 一心求死、对杀人罪供认不讳的肖恩,在邵张氏状告礼部侍郎邵典源的第二天,翻了供。 他没有杀人,是邵府的姨娘冲到他面前突发了疯症。是她先拔簪子要杀他,他一时情急失手才杀了她。 采薇见到肖詹事的时候,肖詹事什么也不肯说。只头发乱糟糟的,胡须也长的很长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凶相。 他冷着脸,根本不信采薇郡主是为了皇太子来探他。 更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该说的,已经对主审说的明明白白。 他粗着嗓子,冷漠地说:“该说的,我都与阮少卿说清楚了。其他诸事我一概不知。你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说完也不管对方再说什么,闭着眼,随意地靠坐在墙角。再不说一个字。 这是皇太子邬烨的肖詹事肖恩。 采薇就笑了笑,果然不再问什么。只让跟进来的木梅把食盒留下了。 他或许根本不会去吃,但,无所谓。 …… 肖詹事杀人案进展得很快。 邵小公子邵安的贴身小厮在邵安的母亲来到霞飞,状告邵典源之后。 主动站了出来,替肖恩作证。 说礼部侍郎邵典源有个犯疯症的姨娘,一直被拘在府里。人人知道府里有个疯子姨娘,邵侍郎平时不许人接近,怕疯子姨娘犯病伤了人。 说事发那天,他家的小公子无意中走到了疯子姨娘住的院子里。疯子姨娘谎称自己根本没有疯病,是被邵典源关在府里的。 邵小公子一开始没信,但疯子姨娘信誓旦旦。小公子见人可怜,就答应只带她出去走走。 却不想,疯子姨娘一开始好好的。待走到繁华又热闹的街道时,突然发起疯来。 拔出头上的簪子,就狠狠地往当时正在酒家出来的肖詹事刺去。 肖詹事反应很快,立时就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刀,一刀毙命。 当时他家小公子和他都被吓坏了,一时间不敢上前。所以仓促间急忙跑回了邵宅。 他们当日立马就找到了邵侍郎,并和邵侍郎讲明了缘由。邵侍郎也答应了会在第二日时,随他们去大理寺说明情况。 但后来邵小公子还是觉得等到次日,心中不安。就在夜里出门了,要去大理寺陈述事情经过。 却不想,当夜,他们就遇到了袭击。 后来他就与他们家小公子走散了。再以后,再也没见到他们家的小公子。 与此同时,邵府的府医也出堂作证。 说邵侍郎府中有一位姨娘,一直犯有疯症。多年来,他只能用药抑制病情,却从来不能根治。 府中贴身伺候张姨娘的人早已经因为照顾不善,被沉了井。事发时,因她走开了,致张姨娘不幸身亡。 邵侍郎府中负责打扫的小丫鬟,也证明了,府中一直关着一个阴森森看人的疯子姨娘。 她平日里不爱说话,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神里阴鸷地吓人。 曾经有人不小心闯入了,疯子姨娘就曾经咬伤过人。 种种迹象表明,邵府张姨娘,犯有疯病,且会无故伤人。 虽然无法证明邵张氏所状告的,是被礼部尚书邵典源多年虐待致其精神失常,并最终身死。 但起码证明了,当时肖詹事失手杀害张姨娘的行为没有杀人的恶意,只是正当的自我防卫行为。 肖詹事当堂便被释放了。 至于邵张氏状告的礼部侍郎邵典源的三宗罪。 其一,年代久远的,女干淫弟妻的行为,因为年代太久远,已经查无实证。 其二,关于强抢民女的事,也因为苦主张姨娘早已经香消玉殒而无从核实。 最后,邵小公子如今不知去向。邵侍郎与邵小公子是否父子关系无法查实,是否邵侍郎买凶杀人,更是没有丝毫证据。 邵张氏,仅凭着一番对亲子的爱念,状告朝廷命官的三宗恶罪,终于因为毫无证据,变成了一番诬告陷害。 礼部尚书邵典源,状告邵张氏。诬告朝廷命官。 大理寺少卿阮关珏最终因为证据不足,将才被关押进天牢没多久的礼部侍郎邵典源当堂释放。又因为堂上,邵典源当堂状告邵张氏诬告陷害。 阮关珏将邵张氏移交刑部。 轰动霞飞数日的礼部侍郎乱伦杀人案终于告一段落。 邵张氏声势浩大地状告了邵典源三宗罪。结果邵典源除了惹一身非议全身而退了,而邵张氏反落得被拘禁在刑部大牢。 而其中侥幸得益的那个差点要被处以极刑的死囚,却因之逃出生天。 或许是感恩,邵张氏阴差阳错救了他的性命,肖詹事每日里为了邵张氏来回奔走。 而,谷越城邵家,也不远万里。在邵张氏被关的二十多天以后,送来了一纸休书。 只这些,采薇都没有在意。 她没有再把自己闷在府里。甚至比往日更加频繁的在外间行走。 莳花馆的牡丹姑娘又开始坐堂了。 而采薇郡主取代了五皇子,成为了牡丹姑娘的常客。 她们有时在雅间里饮茶,有时候饮酒。 更多的时候,牡丹姑娘在台上弹琴。台下的采薇郡主为之伴奏。 一时间,莳花馆日日爆满。那些原本不知采薇郡主何人,只听过采薇郡主故事的人争相前来莳花馆膜拜渣女本色。 只几日,看热闹的仍有之,更多的人,却再不盲目地跟风妄议采薇郡主的品性。 第一百章 于心不忍 又过了几日。 雷霆震怒才真正的降临了邵府。 负责监察百官,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诸事的御史大夫卢御史,在早朝上,当朝弹劾礼部侍郎邵典源、大理寺卿吴贵。 梁安元年,礼部侍郎邵典源伙同当时任谷越城下设凤凰州的州长吴贵,鱼肉百姓。 在谷越城周边多个州县,逼迫百姓租佃废弃的堤堰、荒山退滩以及河水淤积之处,增收租赋。旱灾、洪灾时,中饱私囊朝廷予以蠲免的部分。 邵府,包括邵侍郎邵典源在内的邵典源、邵典源兄长邵庆斌烧杀交不起租的贫民百姓上百人。 强取豪夺老百姓的田契,再转租给百姓,胡乱推测土地的产量,增加租赋。 遇到家中有妻儿的人家,常常以奇高的租金强抢百姓的妻女,作为抵债。只邵典源兄长邵庆斌府中,就有小妾百余人。 其中还不包括,后因逃脱被虐杀致死,或是抗拒过于严厉被杀死的女子。 礼部侍郎邵典源,更在谷越城大肆收受贿赂,为权贵谋取私利。 邵典源,更在堂兄新婚娶妻的当天夜里,登堂入室,强行奸淫了弟妻张氏。并因其弟不忿,愤而反抗时,打残了张氏的新婚丈夫,他的亲堂弟。 厚厚一摞的证据,被提到了御前。卢御史声声夺命诘问,直呵斥得邵典源面色全失。 太子府肖詹事,紧跟着弹劾礼部侍郎邵典源。 二十一年前,礼部侍郎以莫须有的罪名枉杀谷越城萧府八十余人,后又夺萧府嫡长子未婚妻。 肖詹事肖恩,原名萧成。本是谷越城萧府嫡长子,和城东张氏自小定有婚约。 城东张氏家有二女,长女张妮儿,次女张巧儿。他与长女张妮儿从小就有婚约,次女张巧儿则许给了谷越城安凉州州长邵典源。 张氏次女张巧儿年少无知,被当时还是安凉州州长的邵典源几句花言巧语迷得晕头转向。 但邵典源见异思迁,在来往张宅时,因撞见长女张妮儿,被张妮儿爽利的个性所吸引。 又使计败坏了张氏长女张妮儿名声,意图毁坏张妮儿萧成的婚事。 萧成不肯,终究不肯放弃两人自小相识相知的情分。邵典源见一计不成,转而诬陷萧府纵凶杀人,处死萧府八十余人。 萧府嫡长子,因求学在外,幸免于难。后被追杀的路途中,又因遇到贵人,侥幸逃过一死。 事成后,安凉州州长邵典源替兄,强迫张氏将长女张妮儿嫁给其堂兄。 次年,邵典源调至霞飞城礼部,任礼部侍郎。 临行前,邵典源在其堂兄的新婚当天,强行占有了张氏长女张妮儿,并打断其堂兄双腿。 后,为傍上春试点卷恩师陈希,邵典源求娶太宰府三房的庶女陈阿娇。 随邵典源来到霞飞的张氏次女张巧儿不甘为妾,要告发邵典源。 邵典源因此棍棒加恐吓无所不用其极,致使张巧儿终于陷入疯魔。 肖詹事同时也递交了厚厚一摞的证据。 众人仿佛才恍然大悟。 原来,在狱中的邵张氏名叫张妮儿,原是太子府肖詹事肖恩,原名萧成的未婚妻。 怪不得,张妮儿要状告邵典源,即便她什么证据也没有。反而落得诬告的下场,被关刑部大牢。 怪不得肖詹事要日日探监,拼命为邵张氏奔走。 一时间朝堂振动。皇帝陛下,叫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审理此案。 …… 而热闹忙活了许久,在霞飞城刷足了脸的采薇郡主,才歇了下来。 邬贤到府里的时候,采薇还在弹琴。 大概是和牡丹每日里只论琴棋书画,她也发觉了琴声中这许多点的乐趣。 大概是发觉能不经过通传就可以在大皇子府走去自如,采薇也很厚道地给采薇郡主府下发了,关于大皇子来到府中的相关规矩。 大皇子如果来到了府中,若自己在府中,则无需通传,问清楚郡主的位置,及时将大皇子带后会客厅。并第一时间通知给自己。 若是自己并不在府中。则可以不经过同意,直接告诉大皇子自己的去向,并随他来去。 采薇初初下发这份命令的时候,还洋洋得意,想象到大皇子感动的表情,都不自觉笑出了声。 然而,事实是。 大皇子邬贤冷着脸,被带到了花园中。 尽管他没有出声打断,正陶醉在自己琴音中的采薇郡主。 采薇还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大皇子邬贤。 分明注意到了大皇子十分不好的脸色,采薇还是得意洋洋的喊他。 “大皇子殿下,你怎么来了?我在练琴。” 邬贤僵硬的脸色,在看到采薇脸上堆出的笑意后,略缓和了一些。 但片刻时,又故意板着脸。问他:“是谁让你擅自动我的人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采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让的呀。你和卢御史神神秘秘在书房密谈。” 邬贤的脸色黑了下来。他对她不设防,但也在第一时间,就辞了卢御史。 她来的第一时间,他就迎了出去。原来竟是那一次被她抓到了端倪。 “你若想做什么,怎的不提前与我说一声。你就不怕万一被人反咬一口。”邬贤再想训两句。 采薇已经一脸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我手边已经收集到了许多的证据,我知道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说完,偷偷看了眼大皇子的脸色。 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应该相信我。我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你的道理。大皇子气的窒息。卢御史这只箭本该在更重要的时候发出光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却毁了。 他知道她心里的不安和不快。 只是低声说,“下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处理。” 说完,见采薇更可怜的模样,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啊你。”摸了摸采薇的头。 “我知道师兄你在为我奔走。只是这其中许多事,我既然知道了。”采薇弱弱地解释“只是我既然知道了,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她在天牢中受苦。” 第一百零一章 一个误会 邬贤整理衣襟的手突然顿住了。脸色也紧跟着僵硬了。只一瞬,又继续卷起袖子。 采薇故作可怜地看着他,他也只如不知。转过身,坐到了采薇身旁。 原本正坐中心的采薇,急忙往旁边挪了挪。不解地看他。 泠泠灵动,那是邬贤的手动了。“那年,你突然说要学琴,是为了他吗?” “谁?” “晋哥。”邬贤转过头,盯着采薇目不转睛。 哦?采薇意味深长:“花花陪我练了许久的琴。你让花花草草来霞飞是为了他吗?” “那时,我根本不知他是谁。”邬贤曲着手指,慢慢展开抚在琴弦上。不再看她,低着头,轻声问她。 “为了他,你如今是在怀疑我?” 采薇挥了挥手,让身边的木梅带着人下去了。她不愿,她们看到他失态的样子。 “可那时,我也不知他是何人。”采薇看着他笑。 邬贤原本虚抚着琴的手慢慢又压了下去。突兀的琴声响了起来。 “你如今知道了。去莳花馆弹琴,是为了他?” 采薇偏过头。什么都被他看穿,很没面子诶。于是只看着他,不说话。 “他来过找过你了?所以,你那日来我府上也是因为他。”邬贤不甘心,接着问。 当时发现他只是来试探她,并不是真的在意谁时。后来邵安因为她大意,丢了性命时,采薇曾经感到过不安。 赵零露在那时候提出来,要娶她。她其实心动了,她想,他们这样聪明的人合作,一定能最快的时间掌控住太傅府。 她那天原本是要去太傅府见赵零露,答应他的提议。后来在路上遇到了刻意撞上来的阿童,她一时不忍。 于是鬼使神差地便去了大皇子府。说起来倒确实有他的关系。 “算是因为他。”采薇脑海里的思路很清晰,很快就回答了大皇子。 “毁了一个礼部侍郎,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邬贤深深吸了口气,又很无奈地劝她: “他如今这样的身份,你还是要接近他吗?他不是当初的晋哥,你也不是当初的毛豆。他轻易不会再信你了。” 就是因为他这样的身份才要去接近他啊。采薇瘪了瘪嘴:“总要试过了才知道行不行。” 邬贤看到采薇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有些生气。 “简直胡闹!” 采薇撇过头。略略略。又是简直胡闹。 邬贤像是想到了什么,率先软下身段。用依旧生硬的口气告诉她: “你可知,虽然他还没有娶妻。但府中已经收了多少美人?” 多少美人?听上去很香艳的样子。采薇眼睛发着光,又觉得邬贤似乎不太喜欢她不矜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 “多少?” “光收房的就有七人不止。”邬贤面无表情的陈述:“他惯会装的清高和风雅,一副皮囊在外招摇撞骗,却偏偏很合你们这些小姑娘的眼光。” 想不到这么多。采薇想了想五皇子的风评,还是真是好的招人嫉妒。 “公子如玉啊,霞飞多少小姑娘的梦中情郎都是他那般样子。”说完,采薇还砸了下嘴巴。啧啧称奇。 邬贤看了眼,撇过头去,不想看她。 “你可别忘了你想做的事。你和他之间,你们立场天然对立。” 虽然邬贤的声音听上去很压抑。但说到这里,采薇忽然间就很得意。“多亏了师兄好筹谋。索性他还不知道。” 她的师兄真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初到霞飞的时候,她还很不能理解。 如今没了静蕙公主的身份,她行事倒方便了太多。 “你醒醒。他不知道,你不清楚吗?那是你亲兄长!是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要叛逆到搭上你自己,来报复我!”邬贤气的站了起来,手指着采薇,半天没肯放下来。 采薇皱着眉望着他,想着他说的话,心里戾气横生。“大皇兄现在是在跟我讲血肉亲情吗?” “没错,我骨子里就是冷血。我没当他是兄长,也从来没当大皇兄是兄长。你在蔚山上就应该知道的。我宁愿见到大皇兄去死。” 采薇说的又快又急。“怎么了?助纣为虐的事情,师兄你做得少了吗?现在要与我讲血肉亲情。” 采薇被邬贤指责冷血,再想到阿童暗示自己的那些话,终究刺痛了她心底那些柔软的地方。 她气的一时间分不清楚,在与自己说话的是当年蔚山上那个病弱的大皇兄邬贤,还是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师兄百里居危。 气极说完这些,采薇就有些后悔了。 师兄多不容易才能死而复生,又处处替她周全。 虽然他的许多事,没能告诉她。但单凭她轻易说动了卢御史为她上表。她就明白,师兄对她的心,一如她对师兄。 他们从来没有变过。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她却说出了这样的气话。 但话既已说出口,她又落不下面子,即刻去再说些什么。只是手里绞着帕子,把头埋进脖子里。 一声不吭。 等着邬贤发更大的火,她好趁机陪个笑脸。采薇从前总是轻易就能哄好师兄的。 她自信,他们都没变。师兄必定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只是过了许久,依然不见邬贤说话,采薇才有些忐忑。 她抬起头,准备悄悄地看一眼邬贤。就看到他正盯着自己。 目光诡异的很。 邬贤见采薇转过头看他。才急忙转过头去。发出急促的咳嗽声。 转头前,满脸的赤红闪进了采薇的眼里。 真的是气坏了。采薇于是再顾不得有没有人给他台阶。忙不迭自己架了梯子下来。 “师兄,你别气了。我都是一时口不择言。从小师兄对我最好。”讪讪的拍着邬贤的背,也不敢走到邬贤身前看他表情。 邬贤也很快调整过来,等想清楚方才采薇话里的意思,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怎么会有那样龌龊的想法。 “你”,他才想说是自己误会了。但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口。只好低着头,看向别处。 “花花来霞飞已经多年,五皇子的那边,自然有花花。”恩,就是这样,他早看透了她的想法,并没有误会她竟然爱慕五皇子邬戬。 第一百零二章 萧成萧啸 一个美丽的误会,阴差阳错叫采薇发了一通怒火之后,又给邬贤顺毛了半天。 为了这样太安逸的被顺毛的时光,大皇子邬贤装作依旧很生气的样子。磨着采薇为他沏茶、弹琴、作画。 采薇郡主毫无怨言。甚至在最后大皇子终于满意的给了个笑脸,从采薇郡主府离开时,采薇还觉得很有成就感。 乃至于,次日,采薇郡主自醒来,就心情超级好。 尤其是在她再一次出门寻牡丹的路上,听到更多的人对邵典源的唾弃时。 亲手出手惩治了大贪官、贱皮子,采薇觉得自己又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的少侠了。 而与此同时,替她做刀的某人,心情却不算美丽。 太子府詹事肖恩此时脸色黑不可见,他龇着牙沉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面前站的黑衣人,入夜时,到他府中竟如入无人之境。 黑衣人粗鲁地将他从床上扔到地上,在他才要爬起来时,伸出腿就踢向了他的膝盖。 这会儿,他简直觉得自己腿断了。 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地指着自己,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邵府来报复了。 黑衣人却没管他的心理活动,嗤笑他。 “怎么?手里沾着无辜人的血,却不知沾了因果,是要下地狱的吗?你这样的人,怎么竟然还能安然入寝吗?” 肖恩脸色一变。他自小读圣贤书,从来没伤过人。 哪怕那年被追杀,也因为有人出手相救。所以手中从不曾沾过半点血。 但他亲手杀死了犯了疯病的张巧儿。因为张巧儿握着才从头上拔出来的簪子,意图伤害他。 他是失手。他心里替自己解释。 他又想起了那天,张巧儿看到他时,那样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急急奔向他,状似疯癫。旁人不知,他离得近却清楚地听到了她气绝前才将将咽下去的声音。“大哥”。 她唤他大哥,怎么可能是犯了疯病。 只是,他再不能说出这其中种种。 因大理寺和刑部协同骇人听闻的礼部侍郎邵典源案并未审结。萧成如今并没有改回自己的本名。 依旧自称肖恩。 肖恩想到这些往事,面目狰狞。“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仿佛逗弄一只老鼠,有恃无恐地在肖恩的寝殿里点燃了一支蜡烛。 他轻轻地丢下两本册子。略微抬了抬头:“你倒是找到机会就敢钻营。” 忍着腿疼,肖恩捡起地上的册子。一时间神色莫辨。 张巧儿与萧啸的婚约赫然在其中。只这一张纸,他便是欺君之罪。 他们萧家和张家,自祖上起就极为亲近。张妮儿、张巧儿父亲张东城娶的夫人,便是萧家长房长女。 到萧成这一代,两家更是,亲上加亲。他们都说,表哥配表妹,天生一对,他也一直极其喜爱他未婚妻的姐姐张妮儿。 萧家传至萧成这一代时,正是家族繁荣,儿孙满堂的鼎盛时期。 包括三房嫡长子萧成在内,萧成那一辈堂兄弟姐妹就有十数人。 而作为世交的张氏也不遑多让。只张妮儿父亲张东城这一支时,虽然夫妻恩爱,却只有一对姐妹花。 张父本打算将来给张妮儿招赘的,只是后来知道她与萧成两情相悦,终究是爱女过切,才打消了念头。 后来萧家二房萧啸又来求娶他的次女张巧儿。张父也只能答应下来,父母对子女,从来也只有不求回报地甘心付出。 萧家三房萧成与长女张妮儿定下终身,萧家二房萧啸与次女张巧儿也议了下来。 本是姐妹,又是妯娌的佳话。终究在萧、张两家家破人亡后,变成一出惨剧。 肖恩慢慢往下看,册子上的真相触目惊心。 有些他知道,有些连他都不知。只看到册子上,人名、时间以及种种情节,他曾经就在其中。 自然第一眼,就相信了。这本册子,多半就是真相了。 只是他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是邵府的人,他不该在他府上。 他此时应该是拿了这些证据,直接交到大理寺、刑部,甚至直接上呈天子。 黑衣男子原本干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脆起来。 “我是来替巧儿问问你,大哥,你夜里可能睡得安寝啊。” 肖恩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黑夜男子于是摘下头顶的连衣帽,又顺手撕下脸上的面巾。 “大哥,怎么了?”黑衣男子看着肖恩拖着伤腿,猛地往后缩去。长剑却没有再进方寸。“阿啸是不是吓着你了?” 黑衣男子摘下丝巾的脸上,一道贯穿整张头皮的刀疤,自额头延伸到左边脸颊。 其中刀疤穿过的右眼,里面却没有眼球。乍一看去,确有几分吓人。 “阿啸,你没死。”肖恩猛然看到没有眼珠的,脸上又有巨大伤疤的人,委实吓了一跳。 等细看,发现竟真是二伯家那个弟弟萧啸时,就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呲”,肖恩猛地要起身,又因为腿伤,重重地跌落在地。“你还在真好,这些年我四处找你。他们都说你必定不在了。” 黑衣男子于是又重新戴上拉起帽子,直到遮住了大半张脸。 才冷硬的嘲讽他:“你不必再装了。巧儿根本没疯。” 肖恩于是脸色一僵。“我有不得以的苦衷。” “哦?不是认贼作父吗?”黑衣男子的表情隐在巨大的帽子中。 他试图看清楚肖恩的脸色,又试探地问:“你到底在替谁卖命?别告诉我,是你如今不在霞飞的主子能掐会算,一早算好了种种,提前安排的?” “和太子殿下无关。你莫要受人挑唆。”肖恩脸色一凛,“先皇后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过她会为她看护太子殿下。” 黑衣男子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想不到大哥竟得了陈太宰的眼?他如今能舍弃邵典源,他日自然也能舍弃大哥,大哥还是不要太天真的好?” 听到黑衣男子提到太宰陈希,肖恩怒火中烧:“一臣不事二主。我若投身陈府,如何对得起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先皇后。” “说得倒比唱的好听。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惜入狱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巧儿。”见肖恩神色不似作伪,黑衣男子脸上表情温和了些许。只语气却丝毫未变。 第一百零三章 不予理会 “自然是”因为张巧儿告诉我,说邵典源背后站着的是当朝皇后,当初谷越城所为都是陈皇后指使。当时她,一心求死。 “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肖恩看着被黑衣黑帽整个包裹住的弟弟,不敢说实话。 见肖恩咬死不肯说,黑衣人没什么耐心,转身要走。 “阿啸。”肖恩拖着残腿,爬上前。“你如今住何处,我如何寻你?” 萧啸静默了片刻没做声。“找我作甚,我有事了自会来寻你。” 等萧啸走远了,肖恩才收起方才那副情深意切,爱护堂弟的模样。 他拖着伤腿,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大开着的寝殿门口。 守夜的人,倚着门安详地睡着了。 他拖着伤腿,拍了拍睡着的那人。却毫无反应。又用力摇了摇,见睡着的那人半点反应也无,才放弃了。 无奈只好,靠着门,也坐了下来。 他用手一点点从膝盖处往下摸,却实在没摸出来什么。 萧啸那一脚踢过来时,他真的痛极了,以为必是断了腿骨。如今看起来却像是并无大碍。 他试着站起来,腿上依旧很疼,却又像只是皮肉伤。 肖恩一时拿不定主意,正准备去寝殿里取水来,试着叫醒那个倚着门框睡得正酣的人。 却不想,一个不注意,起身时,直接被人伸出来的腿绊倒了。 好巧不巧的,正正好砸在那人脸上。 肖恩看着痛醒的他,他看着贴在自己脸上的肖恩。 “詹事大人。” 肖恩尴尬的将脸从人脸上挪开。“我起夜的时候摔倒了。去帮我找个大夫来。” …… 萧啸垂着双手低着头。一五一十和人交代当时他是如何将自己的堂兄从睡梦中拖起来。 又是怎样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踹趴在地上。 又细细的描述了,肖恩当时的神情和他所说的话。 最后犹豫了一下,终究想要替他堂兄说句话。 “我看他言谈之间不像是撒谎。应该真的只是无意中撞上了采薇郡主。 至于他为何要杀死张巧儿,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有什么不能和我说来的隐情。 他找上采薇郡主,或许也只是因为皇太子殿下和采薇郡主关系亲密,别的人未必会帮他?” 陈治昭摇了摇头,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这个案子的反转来的太突兀了。 “他既然手里有这么多的证据,什么时候不能替萧家昭雪。何必等到太子下了江南。”陈治昭拧着眉头。 “而且,如此重要的证据,他轻而易举就就交给了名声不显的采薇郡主,不是太奇怪了吗?” 没见到肖恩之前,萧啸真的怀疑过他。他那天去夜探詹事府虽然装得狠厉,但等真的见到了肖恩。其实他发自真心地,不愿意与他成为敌人。 “采薇郡主才私会过卢御史,他便在次日早朝时发难。看起来好似是采薇郡主一手安排。”萧啸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 “大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两者之间只是个误会呢?” 若他们有旁的原因只是碰巧在那天之前见了一面,或者卢御史本就打算好了,要告发邵典源。 陈治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总觉得奇怪。“这些证据实在是太齐全了。若卢御史早拿到这些,早在肖詹事案发时,就可以递出来的。” “或许。是别的人,将证据递到了采薇郡主手上。毕竟她每日里,去的地方多、遇到的人也多。或许那人接触不到旁人,只能打听到采薇郡主的消息,所以铤而走险去找她。” 肖恩忍不住又猜测道。 陈治昭看了眼萧啸,摇了摇头。“你觉得,如今还有谁能站出来,再为当年的事情说一句公道话? 当年若不是有他,你的坟头草大概都能与你等身了。” 萧啸低下了头。“是。”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陈治昭挥挥手,放萧啸下去。 独自坐在烛火前,拨弄着烛心。窗户上印出了他的影子飘来荡去。好似他此时内心的犹豫和挣扎。 他能查到这些,想必姑姑和父亲定也能查到这些。 她在做什么呢?为何非要把自己陷在这样的境地。 一夜无眠。 清早的时候,陈治昭就去书房找他的父亲陈希了。 他不动声色地问父亲,如今大理寺和刑部协理的案件要怎么处理。 陈太宰脸色肃穆,似乎根本没想到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竟然会为了这件事专门来找自己。 且是这样的,郑而重之。 陈希的脸色也往下沉了两分:“昭儿。邵典源若果真做出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情来,自然有昌央律法去审判他,惩罚他。” “父亲”,陈治昭没有被父亲严正的表情吓退,反而昂着头问:“可是,邵典源是父亲的门生。在大家心中,他是父亲、是陈家的人。” 想起下朝后,皇后诏他入宫时说的话。陈希脸色更黑了。 “陈氏荣宠百年,为父更有门生遍及各部。若每一个人,不论他做过什么丧德之事,我们都要将之护在羽翼之下。这不是家族兴旺之道,这是在掘自己的坟墓。” “父亲当真不管邵侍郎了吗?案件如今还未审理,邵侍郎一案未必不是别人栽赃陷害。” 陈希神色凝重。“是什么给你造成了错觉,为父竟然可以凌驾于昌央的律法之上。 邵典源若真有冤情,大理寺、刑部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 说完,陈希脸色略显奇怪:“阿昭,你不是狂妄的人。你今日到底是想问什么?” “只是,邵侍郎敢如此行事,大胆、恶毒,却竟二十余年而无人检举。”陈治昭心内一慌,又很快恢复过来。装作担忧的样子,叹了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 在所不辞 陈治昭望着陈希的背影,再想着他父亲最后说出的那句话。 他的姑姑啊。他心内一片凄凉。 …… 邵安的尸首在张妮儿出狱后的次日,被装在冰棺里出现在张妮儿新置的宅子门前。 张妮儿孤身来到霞飞,状告朝廷命官。自曝不洁,又因为牵扯进诬告朝廷命官,进了天牢,被夫家休弃。 而这次,亲眼看见失踪多日的儿子邵安果然没了呼吸,安静的躺在棺材里。 张妮儿哭晕在冰棺上。 没过几日,张氏就在那间不大的宅子里,办起了邵安的后事。 阿童这次没再说胡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采薇跟前。说完他要说的话,也不急,静静的等在那里。 采薇都懒得看她一眼,要不是因为是那人的丧礼邀帖,她大概会让木游直接将他打出去。 倒是木兰脾气暴躁,忍不住刺他“哟。好大的脸呢。竟敢还敢来我们府上。”那天正是她架了马车,却碰到了疯子一般胡言乱语的阿童。 “郡主,当日是阿童行事龌龊。”阿童站的笔直,这时候反而有几分悍不畏死。他声音中气很足,也因而,采薇听出他话中那分不卑不亢。 “只还望郡主能念着当初谷越城与我家公子的那几分情分,救救我家夫人。” “呵。你脸可真大,还敢说和你家公子有几分情分。要不是你家公子已经死了,我非得再把他揍死一遍不可。”木兰口更快。 阿童没理会木兰。“求郡主救救我家夫人。” 木兰气的很,采薇却拦住了她。反问阿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以德报怨?前几日,这满城的流言蜚语因何而起,你不会忘了?” 阿童瞪着采薇,不说话。 采薇好脾气的看着他,“你叫阿童,姓什么?” 阿童板着脸。“公子说就叫阿童。” 阿童。采薇笑了笑。“你生契在邵家?”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童反问,但很乖地又回答了句: “前两天邵府的下人拿着地契来收回老夫人现在住着的宅子。老夫人怕他们苛待我,前天才放了我的生契。” 木兰听完这话,脸色不由得好了几分。也没再说什么讽刺的话。 “那这么说,你如今倒是个自由人了?”采薇笑了笑,想在哄骗一个小孩子。 阿童终于才听出了几分别的意思。 “只要郡主能救救老夫人,阿童愿意为郡主当牛做马。” “我们府上可不缺牛啊马的。”木兰看着采薇的脸色,跟着帮腔:“太子殿下可送了一整片的跑马场给我家郡主。这你听说了?” 阿童冷着脸。他当然知道,当时那人要他败坏郡主名声的时候。可是把采薇郡主的事情,说的仔仔细细。虽然其中几分真假,他还不能分清楚。 但是,采薇郡主住着的郡主府,看着确实是无与伦比的豪华。十个邵府也是远不如的。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时候,阿童只直直地冲着采薇郡主的位置跪了下去。 磕头声,声声入耳。“求采薇郡主救救我家夫人。” 采薇淡定地坐着。心情很好地又问了他一句: “你说,要是你和你家夫人,都舍了出去卖身为奴。几时能挣够钱还了邵府的银子?” 阿童猛地抬起头。原来她都知道。他原以为她是心里有气,气他那时候助纣为虐诽谤她。 所以他才因为心中有愧,一直伏低做小,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他家夫人。 她竟然都知道! 张妮儿在霞飞买了处宅子,原本是看儿子一直没有下落。希望能有一天,邵安终于有了消息时,能知道她的住处。能回到家来。 后来找到了邵安了,因为邵安的尸身又放了太久,不得不大批量的买进了许多的冰用以保存他的尸身。 再加上,当年她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后来又是管家的正头娘子。关于后事的置办的种种物件,她都不肯委屈邵安。 她用出门时拿的邵家的信物,去钱庄提的银子。 只狱中时,邵家便写了休书与她。她和邵府再无瓜葛。 钱庄拿不到张妮儿的回赎的银子,自然就去找了邵家。可邵家如今不落井下石已算仁慈,如何肯替她交上这笔巨款。 钱庄只好日日登门,要张妮儿还钱。 宅子、器物一样不落地被转卖还给钱庄。只上好的冰棺里放着张妮儿唯一的儿子。 仗着邵典源案那点儿影响,张妮儿总算和钱庄沟通出了三日的宽缓期。 但巨额的前款如何在三日内筹措出来? 阿童咬着牙,站起身来就想要走。 他记得公子曾经教导过他:“士可杀不可辱”的。只是,他不是士,他瞪了采薇一眼,又重新重重地跪下。 他家夫人如今已经准备去卖身了。 “我家夫人年纪大了,况且多年来都是富养着的。根本做不了什么伙计。” 阿童直着脖子,说的屈辱:“如今肯花银子买她的,不是另有企图的。便是坐着暗娼生意的。 公子在天有灵,知道了,一定恨不得气活回来。” “气了气就能活回来了?”木兰嗤了一声,“那天下人都不比死了。” 阿童狠狠地瞪她。木兰不以为意。 “到这般地步了?”采薇看了眼木兰。木兰话说的难听,但眼睛里都是动容。 “木兰,你替我去问问,还缺多少银子?不管多少,先从账上支了给他。” 采薇说完,迎着阿童感激的眼光,笑的很无情。 “你呢,会写字?” “会。从前公子读书的时候,我在旁边学过几个字。”像是生怕采薇反悔,阿童急忙又说:“我自小与公子一起长大,公子学的东西,我都学过一二。 我还会整理内务,也很会做粗活。我什么都能干。” 采薇斜了眼自诩什么都能干的阿童,指着木兰:“木兰支了多少钱给你,你亲自写好了欠条,交给她。还有,结束以后,我要见到你的身契。 你呢,从此以后,就卖身给我采薇郡主。往后若有需要,我让你做牛,你往后就得下田犁地。 若要你做马,你便就要同我的跑马场的马儿一般。” “我也不用你家夫人的身契了。我会让木兰给你找出小一些的宅子,你可以自己住,也可以交给你家夫人。 我还可以再另外给你五百两。你是要置办些田地收租、或是做些小买卖,都随你。 只一样,往后若我有需要”采薇说完,停顿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阿童没有被“下田犁地”吓着。反而欣喜若狂。 “往后若采薇郡主又需要,阿童在所不辞。” 第一百零五章 神秘贵客 木梅从莳花馆送了请帖回来的时候,正遇上木兰领着阿童出门。 她没有急着回,反而拉着木兰说了半天闲话才辞了木兰。 阿童的眼睛是充满希望的亮晶晶色。木梅扫了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采薇郡主坐在白芷院中那个最大的秋千上。抱着长长的焦尾放在腿上。 自从将牡丹和周道各自送回到莳花馆和大皇子府,她就常常会去白芷院抚琴。 她脸色缥缈,像是神思不在。木梅找到采薇的时候,采薇拨着琴早已走了调,也没有注意。 只听到脚步声,她还是第一时间就转过了头。 木梅忙走上前去,伸手为她披了件斗篷。“又惊动郡主了。你还是太警醒了些,有我们在,你何妨放松些。” 采薇回过头,仰着脖子看木梅笑。 “今日承恩伯府的三姑娘又托人递了帖子过来。郡主还是不肯见吗?” 采薇倚着秋千的挂绳,微微眯了一会。不见了。心里这么想,却没说话。 木梅又温声提醒她,“最近静蕙公主和白三姑娘往来甚是亲密。承恩伯府,如今待静蕙公主可是上宾。” “没有白七,他们府上也会待她如座上宾。”采薇不想谈这件事,转头问了些别的。“今日莳花馆如何了?” “五皇子换了常服,化名晋哥,不动声色地在雅间坐了一天。牡丹今天没有上台,他还托人悄悄打听了情况。” 木梅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陈大公子就定了五皇子正对面的雅间,也吃了一天的茶。 等五皇子走了,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 “恩?”陈治昭?“他在莳花馆有常点的姑娘?” “没听说有常点的姑娘。我听花娘说,他最近几日才来。每日呆在雅间,天黑了就走。 至于姑娘,今日水仙跳了一支霓裳羽衣舞。艳惊四座。” 采薇侧过头去,“水仙?她倒是个聪明人。” “确实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听说,她素日里只练舞,从不碰琴。倒是个懂得避其锋芒的丫头。” 木梅笑了笑,“要不是有着几分聪明,郡主当初也不会看上。” 采薇斜了眼,“我当年是无心的。我失忆了。” 木梅低低地笑。 “我失忆了。”采薇没好气地重复了一句。“谁知道你们,一个人都没白养。” 说完,采薇噗嗤一声自己先笑了。 木梅却怔了一下,那时候是还是静蕙公主的采薇郡主总喜欢在外间浪荡。 于是总能遇到许多可怜人,只好一个个救下来。 只救下来以后却又不管。只管将人交给木梅,说是让韩阳城养着。 韩阳城又不是养不起,养着也就养着。是那时候神医百里居危公子说,韩阳城不养闲人。 采薇也想到那些年。她阴差阳错捡到的、阴谋诡计谋求的,种种往事,恍如隔世。 木梅见采薇笑的如花开,也将大公子的事先搁置一边。就又想起归来时碰到木兰的事情。 “邵小公子那个书童,”木梅想了想,没理清楚他能做什么,“邵家后头还能牵出旁的事来?” 恩?采薇闻言开始没明白。转念想起了之前的事。 “没了。邵家就是邵家。这次最多也就到这里了。” “至于阿童。”采薇神秘的一笑,见木梅果然表情都严肃了几分。才调侃她: “他一个小书童还能做什么?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我这是日行一善。” 说是日行一善。 果然等银子替张妮儿还了,额外给他们另外置了个不大的宅子。木兰又另给了阿童五百两,将阿童的身契递给采薇,问她需要阿童去做什么的时候。 采薇就心情很好地,翘起了二郎腿:“不管他。” 第二天,牡丹如约到了采薇郡主府上。 采薇郡主府一派琴瑟和谐。 当天,吉祥班子的折子戏、流连乐坊的三朵金花、以及莳花馆的牡丹和水仙,各自拿出了各自最拿手的技艺,欢欢喜喜热闹了一整天。 等到天快要黑的时候,采薇也准备将场子撤掉的时候。公皙晓鸥上门来了。 这之前,再没有递过帖子。 上来传话的木梅脸上有几分莫名。 “自从郡主上次不许她登门以后,再没有来过。” 采薇脸上堆满了笑意。“那是个鬼机灵,聪明的很。一定是知道我懒得见她,所以也不来讨嫌。” “我看她根本不知道她讨嫌,不如郡主等会儿亲自说与她听。” 采薇嘿嘿的干笑。 “她肯定是知道咱们府上在做新曲了。闻着味儿就想来听我的曲子。美得她。” “那还照旧,拒了她?” “跟她说,明日莳花馆我和牡丹奏新曲。” 等木梅走开了。采薇才又叫了木游进来。 “怎么样?莳花馆今天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没什么特别的。晋哥在老地方开了雅间,又让人去问了问牡丹何时弹琴。只是今天,他还额外问了问郡主这几天怎么没去。” 鱼儿总算上钩了。采薇笑的得意。 “哦?那他们怎么回的?” “前几日只说牡丹在陪贵客。今日花娘特意交代过,就实话实说了。说牡丹要和采薇郡主亲自彩排新曲,明日会在莳花馆做首轮表演。” 采薇用右手食指点着左手的拇指,又交替着用右手的拇指点着左手的食指。 如此循环往复,动作很快。就好似她此时跳跃的心情。“那他什么反应?” 木游也浅笑出来:“花娘说,晋哥看上去很惊讶。其他就没了。” “惊讶就行。”采薇眼珠转了转,停下手上的动作。就吩咐了句。 “明日你们都去莳花馆听我弹琴去。让木梅姐姐在家里看着就成。” 木梅正走进来,木游笑着应了声,就挤眉弄眼地自木梅身边走过去了。 “我想着明日的表演肯定很精彩,还偷偷提醒公皙大人,可以带上关系交好的姐妹一起去呢。想不到转眼,竟然也讨了郡主的嫌。” 采薇憋着笑。“梅姐姐最懂我。明日咱们府上有贵客临门。旁的人我不放心,只好委屈梅姐姐帮我招待一二了。” 木梅正经了脸色。怎么之前没听说? “明日你不在府上?还有那位贵客。是谁要来?” 采薇于是神秘一笑:“明日等你迎到人,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六章 翩若惊鸿 天不亮的时候,采薇就开始整理起了妆容。特意挑了一身碎花的红色布衣,缂丝金线隐隐埋在花朵的惢心。 两鬓的头发都放了下来,只单绾了个小揪揪。简单画了个远山眉,浅浅地抹了一层口脂。与往日的端庄略有不同,显得更俏皮可爱一些。 采薇到莳花馆的时候,莳花馆已经到了许多人。 看到莳花馆比往日更多了些人,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采薇眼底露出几分得色。 特地让花娘给她留了间雅间。就在晋哥惯常呆的那件雅间的斜对面。 木兰抱着琴正要跟着走进雅间的时候,隔壁的阿理正开了门。侧过头看到开门的人,木兰装作没认出来的样子,跟着走了进去。 “郡主,我刚看到陈大公子的随从从隔壁开门出来。我装着不认识,只那人似乎认出我来了。” 采薇怔了一下。“上次,他也是要的这件雅间。花娘说那件订出去了,我没多想。看来是陈大公子要了那间。” 木兰走到一旁,将焦尾放了下来。“他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采薇默默叹了口气。“特地选在五皇子的正对面。怕是特意守着他的。” “无妨。咱们只当不知就是了。”念着已经搭起的台子,采薇终于还是拍板,既然玩,自然要玩的尽兴。 在雅间喝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牡丹就登台了。 今日的牡丹穿了一身天青色长纱裙。原本妩媚的眉眼用纱巾遮了起来。 牡丹初上台时,依旧是先静谧了片刻,然后是欢笑声、欢呼声就响起了。 缓缓的前奏,娓娓而来。人群里各种热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慢慢的,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生。一句一句跟着吟唱出了歌谣。 “那年长街春意正浓,策马同游烟雨如梦。檐下躲雨,望进一双深邃眼瞳。 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雨丝微凉。风吹过暗香朦胧,一时心头悸动似你温柔剑锋,过处翩若惊鸿。” 随着这句清脆的歌声响起,后面慢慢的又跟上了三两个清脆又略带欢喜的语调。轻轻地吟诵。 “是否情字写来都空洞?一笔一画斟酌着奉送,甘愿卑微换个笑容。 或沦为平庸,而你撑伞拥我入怀中。一字一句誓言多慎重,你眼中有柔情千种。” 莳花馆渐渐安静下来。尤其等到这句唱完,牡丹的琴音、少女的歌声戛然而止。 缓缓婉婉的幽幽琴声,续上了前面悠扬流淌的轻柔琴音。 木兰将雅间的大门打开,又挥了挥手,将雅间内那张足以挡住弹琴人身子的屏风撤去。 采薇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不停。琴声顺畅的流过。她轻启朱唇。 “恍然间思绪翻涌,望你白衣如旧神色几分冰冻。” 唱完这句,她抬起头,望向前方。那间房间里,是化名叫“晋哥”的五皇子。 采薇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手上琴声不停。更放飞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上欢快地跳舞。 “谁知我心惶恐,也许我应该趁醉装疯。可我只能假笑扮从容,不去看你熟悉脸孔,只默默饮酒多无动于衷。” 楼下牡丹紧跟着,跟上了合奏。台下清脆的女声也悠悠地跟上了采薇郡主的吟唱。 哀婉的词里,采薇的声音出却能听出很明显的轻快和雀跃。 只是不是假做的笑容。无从得知。 见众人都注意到了自己,唱完了这句,采薇没再唱了。反而低下头来,只一心坐在那里静心抚琴。跟着牡丹的琴声,缓缓地帮着讲一个故事。 “山门外雪拂过白衣,又在指尖消融。负长剑试问江湖阔大,该何去何从。今生至此,像个笑话一样自己都嘲讽。” 水仙出现在台上开始翩然做舞。围观的人们忘记了说话,忘记了欢呼,只有些人自顾饮酒,有些人痴痴地发呆。 而有些人炙热的眼神看着台上仿若仙子一般的牡丹,有些人晦涩难辨。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难道看我失魂落魄,你竟然心动,所幸经年漂浮红尘中。 这颗心已是千疮百孔,怎惧你以薄情为刃添一道裂缝又不会痛。 不如将过往埋在风中,以长剑为碑以霜雪为冢。” 又急又快的曲声伴着更急更快的歌声,一个音一个音拉扯着人们进入了那个一厢情愿的痴情女子落寞的情思冢。 有个人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更多的人跟着没忍住落了泪。琴声依旧。 人们的哭声没能止住,只都刻意压低了哽咽声。 这世上有多少求而不得,叫人刻骨铭心又念念不忘呢?采薇弹着琴,望着台下那些哭得难过的人。恶劣地咧开了嘴角。 对面的门在何时被打开的,无人知道。但采薇看着那人的眼神,忽然觉得被自己感动了。 他站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她。眼底神色,是愧疚?采薇眯着眼睛没能看清楚。只是又将嘴角的笑容拉得更开了几分。 “此生若是错在相逢,求一个善终。孤身打马南屏旧桥间过,恰逢山雨来时雾蒙蒙。 想起那年伞下并肩,就像躺在桥索之上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 曲终。 木兰默默地关上了门。没理会对面那人灼灼的目光。 “花娘今日花了不少银子。台下那些人演的我看着都有些想哭。”说着还有几分心疼,白白花了许多银子。 采薇好笑的看着木兰表情有些伤感。跟着扯了扯嘴角。她也有几分觉得难受呢。采薇眼眶里泪眼朦胧,想不到自己忍不住想哭出来。 “就这种,说哭就能哭出来的技术。我长这么大,就服气郡主你。说着委屈,马上能泪眼汪汪。就冲着这,花娘这银子花的不冤。” 木兰像是想通了,也不再心疼银子了。 采薇原本有几分伤感的心情,被木兰逗得也散去了好几分。 “走。今日咱们的戏唱完了。”采薇拍了拍木兰,伸手将桌面的茶洒在桌面上。 采薇伸出手,“给我。” 木兰见状,匆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喏。临时让多宝阁仿着郡主给的图纸做的,也不知能不能骗过他。” 取过小布包,采薇拿出里面那只发钗。弯了弯眼睛。 “必定能的。”采薇顺手就插在了头上。“那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 笑嘻嘻的采薇又去里间找了面铜镜,满意地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今日我发间什么都没带,想必这只钗已经够醒目了。” 第一百零七章 莳花盛况 采薇正要开门,听到隔壁传来有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 再仔细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了。采薇皱着眉头,询问的语气问木兰。 “我一直留意着那边。中途一直没人出来。看来”隔壁也不愿我们认出来。木兰话没说话,大门猛地被推开了。 采薇倏然笑了。 他们说五皇子穿着常服,又略微做了些变装。 她还好奇过是什么样子。 “五皇子殿下。”采薇恭敬地福了福身子。又轻轻的像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一声:“白衣如旧”。 她本是已站到门口的,见人进来,匆忙又向后退了退。脸上笑容没有一丝变化,倒有几分像是假笑。 邬戬脸色僵了僵,垂眸也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白衣。 对面那人笑的好看,却也很刺眼。 一身张扬的红衣。仿佛一席红色的人影,骑着快马从身前掠过。 浮影散去,邬戬也很快恢复了那副有几分冰冻的神色。 “五皇子殿下,”采薇仰着头,满脸笑容。“我说过的,我只是单纯地喜爱牡丹姑娘的琴。若你听过牡丹奏乐,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邬戬低下头,直直望进她眼底。 “我把牡丹姑娘还你了。”采薇念着隔壁的陈治昭,不敢多做停留。低低的语调,听上去有几分落寞。 慢慢走到窗边,采薇感受着紧追着自己的视线。乖巧地回过头,拔出发间那只才戴上的金钗。采薇略微停留了一刻,开窗、掷出,一气呵成。 “有时候我觉得亏欠你良多,有时候又觉得,与你互不相欠。”采薇用小到依旧够邬戬听见的声音慢慢说出口。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 采薇转过身,保持着笑容。又侧过身,唤了声木兰,“咱们回去。” 眼角泪光,哪怕她低下了头,哪怕她侧过了脸。 邬戬依旧看的清清楚楚。 他伸出手,要拦住她。 木兰紧跟两步,将邬戬往一旁挤了挤。低着头急着往前走的采薇没看到。 邬戬被挤到一旁,没有动怒。只呆呆地看着已经缓缓迈步下楼的采薇的背影。 木兰抱着焦尾跟在采薇身后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许多人注意到了。 那时候台上的牡丹已经下去休息了,水仙在台上,长袖善舞,正一圈圈仿若花间仙子兀自像是在花神界盘旋。 木游在角落里,对上采薇的视线,点了点头。 采薇于是也看到府上木宝们不动声色地在维持着场上的秩序。 采薇略扫了眼大厅里的热闹情形。脚步不停,更加快了几分。 “手好酸。兰兰姐姐,快帮我揉揉。”端着姿态的采薇,上马车后,立马摊坐了一团。 木兰就笑了笑。“郡主今日辛苦了,起了个大早。” 采薇看着木兰甜甜的笑。 …… “你干嘛拦我?”小七眼睁睁看着采薇悠然出了莳花馆,对面前笑着的公皙晓鸥就委屈地要哭了。 公皙晓鸥视线略过几处,那里除了莳花馆安排在各处的人,还有采薇郡主身边木氏的几人。 “不拦着你,你也打不过木兰呀。”公皙晓鸥好笑的逗她。 见她不服气,又好心地提醒她:“这是什么场合,难道你真的打算要在莳花馆拦着郡主,和她讨论刚才琴曲的事情?” 那人有郡主之尊,在霞飞的世俗眼中,抛头露面弹琴唱曲终究有几分失了体面的。 “郡主弹琴真的太好听。”提到琴,白七也不管她根本不通音律。就凭直觉以为刚才那曲惊为天人。 “早知道,我该喊大哥,和我家四妹妹一起来。他们一直听我说郡主的事情,一直都超想见见郡主。” 说完,白七又低落了几分。 “只是,郡主最近根本不肯见我。也不肯见他们。” 白七趴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扔着手帕。 “裴家祖上对我们家有恩。她日日来,我但凡说了一个不字,阿爹就能指着我额头说我不孝不义。” 公皙晓鸥听了新奇,这些事情,往日里白七从来不说。 “差不多,你去外面守着。”公皙晓鸥没理会自怨自艾的白七,只让差不多退出了去。 公皙晓鸥往门边走了几步,趁着差不多开门,微微扫了眼。才接白七的话,“怎么?” 白七有气无力。“他们跟我讲孝道,讲大义。我上蔚山那年,才将将能摸到马肚子。刚到山上的时候,好几天夜里,我不敢入睡。 风吹过了,蛙鸣了,狼叫了,我吓得缩在被子里,喘不过气来。是郡主钻进我的被窝里,跟我说,别怕。” 公皙晓鸥也想到她上蔚山的时候,那时候采薇想养一只狼。日日蹲守着,也没见到一只落单的。 “那时候祖母重病,大哥写了信给我。我急得不行,郡主就央了公子连夜去给祖母看病。他们如今怎不念着义呢?” “这是两码事。”公皙晓鸥看了一会白七,见她只默默埋着头看着桌上那一杯没怎么动的茶水。 “这是一码事。”白七脸上不忿的表情又多了几分。 “旁人不知,难道你能看不出来,她对郡主的恶意吗?那些恶言恶语,若不是大哥告诉我,我竟不知,她还能有这样的心思。” 公皙晓鸥嘴角微微上扬。不待笑出声来。白七就指着公皙晓鸥骂了起来。 “好你个许宁啊,你果然知道。我每日里见她总是带了三分小心,七分热络。你明知道她坏到骨子里,却躲在角落里,看着我将她奉若上宾。” 白七说着说着,又无力地坐下来。“我知道我蠢,你们有什么事总不肯告诉我。可是,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忍心看着郡主受到这般的委屈。”白七说完气闷地又看着茶杯发呆。 “你不是蠢。”公皙晓鸥伸手拿起白七一直盯着的茶杯,伸手补满了茶水。又推到白七面前。“喝点水润润嗓子。刚才看你哭的精彩。” 方才牡丹和采薇合奏那首“我的一个朋友”时,白七情不能自禁,哭的惨烈。 公皙晓鸥那时候正忙着四处打量,所以也没顾上她。如今见她神情委顿,有几分可怜。 忍不住劝她。 “我和郡主都很喜欢你,待人赤城。你不是傻,只是性子单纯。承恩伯府是承恩伯府,你是你。我们都知道你。 郡主既然喊你来看她的新曲,自然不是恼了你。你如今身在承恩伯府,也该替你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多想想才是。 郡主还有许多事要做。如今她不肯见你,不是恼了你,相反,她是想要保护你。 所以,你以后遇事也要好好地想想清楚。保护好自己。 你懂了吗?” 第一遍零八章 无中生友 采薇离开莳花馆的时候没有急着回郡主府。反而是让木兰驾着马车去了喜来酒楼。 到的时候,喜来酒楼雅间已经被订满了。 采薇笑着要了一个大厅的位置,同福就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采薇郡主。”同福微微躬了身,转过头半是教训半是解释地训了小二。 “雅间本是都订满了,不过难得采薇郡主过来,楼上喜字一号间这会儿正空着。我这就领您过去。” 采薇看了眼同福,微微颔首。“辛苦同福掌柜的。” “来份喜来鱼头,通钱包要小份的,一个清炒栀子花,再来一份野冬笋炒肉。上两碗米饭。” 慢慢用完了饭,采薇又去了趟多宝阁。 采薇今日穿着简单的红色布衣。衣服料子虽然也很柔软舒适,但也不算出挑。 到多宝阁时,店内人都在忙。见没人招待,采薇索性带着木兰随意地逛了逛。 她今日发间没有戴别的发饰,唯一戴着的那只,还当着五皇子的面,扔下了楼去。 本就只是打算逛一逛,采薇从摆放着格外好看的各式不同的簪子前走过,又看向镶嵌得珠光宝气的发钗,然后又慢慢踱步到了亮闪闪的步摇跟前。 “采薇郡主这是来买首饰吗?只不知是看中了哪只。” 采薇闻声望过去。长安侯府的李诗李大姑娘挑着眉,鼻孔朝天,笑着问她。 采薇转过身回过头去。见木兰也冲自己点头。像是才确定,是在问自己。采薇没说话,但却疑惑的眼神回望了过去。 “哦,我忘记了。郡主初来霞飞,怕是没有那么多银子。”李姑娘笑着像是与采薇话家常,言语却很恶劣。 采薇怔怔地望着她。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已经扑面而来了。果然今天又忘记翻黄历了。 “郡主看中了什么,只管取用了便是。想必陆国公府的大公子很愿意为郡主买单的。” “呵。”采薇轻轻嗤笑。不想理她,也不再看这些。反而转过身,就要上去二楼。 李诗见状却急了。对着要上楼的采薇又提高了几分音调。 “采薇郡主,若有合意的,你尽管让掌柜的包起来。你初来霞飞若还不知陆国公府何处,我久在霞飞倒是熟得很。” “哦?”采薇听了生厌。停下了脚步。“李姑娘今日是来选出嫁要用的器物。” 采薇故意顿了顿,“听说长安侯府李大姑娘要与太傅府二公子喜结连理。莫不是我听错了,其实是同陆国公府大公子?” 木兰站在一旁跟着帮腔。 “李姑娘既然能做陆大公子的主,买些首饰器物,又对陆国公府熟的很,想必和太傅府赵秉帧的事情只是谣传。” 略带疑问的话语里,满满都是戏谑。 “你。”“你含血喷人。” 采薇没再里身后李诗气的跳脚。木兰更不在意。 两人没再停留哪怕一刻。自顾走到了二楼。 李诗才要跟上去,原本伺候在一旁的伙计放下手中的首饰拦住了。 “李姑娘,楼上是掌柜的招待贵宾的地方,持有掌柜特发的邀请函,不能上去呢。不知道李姑娘可有掌柜发的邀请函。” “可是,”李诗怒急,指着楼梯处“那她呢,方才她分明直接就上去了。” “想必方才,他们必是先出示了邀请函的。”店伙计重新拿起托盘,笑着又托举到李诗面前。 “不如李小姐再看看这几个最近新进的玛瑙玉珏。你看这支,这个光泽。” 李诗只管怒瞪着楼梯口早已没了采薇身影的那处。 “不看了。”等到身边人提醒,才气冲冲地就要走。 走之前,又不甘心地转回头来。“把看好的这些先包起来。” …… 楼下李诗很快就走的事情,楼上的采薇毫不知情,也根本不在意。 这会儿她正舒服地窝坐在榻上翻看着账本子。 掌柜也跟着脱了鞋子,团着腿,坐在采薇的正对面。顺便介绍了霞飞城里,包括多宝阁在内的好几处生意。 多宝阁原也是公皙晓鸥统筹管理着的,只后来,阴差阳错发生了身份调换事件。 她便将霞飞城里的主要产业都交给了木家最善管账的木颜处理。 多宝阁的掌柜,如今正是排行第九的木颜。 除了刚从宫中回来那次,这是采薇第二次见木颜。 木颜是木家最小的姑娘,初识时,也是她最粘采薇。哥哥姐姐们都护着她,采薇也不忍心将她拘着,折了她的天性。 所以规矩上,木颜的规矩,最差了些。 原本木颜最是跳脱,只后来木宝们跟着采薇学各种本事时,她对管账有了兴趣。 后来日日与账册为伴,性子慢慢就越来越沉稳了起来。 木兰也极爱这个最小的妹妹,见两人都忙着。就出了门,并将房门带上,自觉为二人望起了风。 木颜瞥见了,笑话她。“兰兰姐还是这么小心,我在楼梯里加了点东西,若有人上来,这里的铃声就能响起来。” 采薇顺着木颜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窗口的位置挂着一串像是装饰的精美的铃铛串。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采薇看着分明稚气的脸上摆出一副老气的表情,伸手捏了捏。“你啊。鬼机灵。” 没坐多久,采薇又领了木兰绕去了莳花馆。 只在去莳花馆之前,他们先去了一趟成衣铺子,换了身很不起眼的粗麻布衣服。 莳花馆里,正巧在演奏“我的一个朋友”。 那首牡丹和采薇合奏的新曲子,名叫“我的一个朋友”。 依旧是牡丹戴着面巾独自坐在台上,旁边曼妙的水仙在偌大的舞台上独舞。 再不是最早间七八个稚童清脆的声音起起落落,有一个人缓缓叙述,有一群人和声而歌。 唱歌的是看不清楚脸上表情的牡丹。她声音不似稚童那般清脆,但哀婉柔和,却也别有一番凄然之美。 天擦黑的时候,采薇已经听完了第二遍。木游笑着端着重新换过的点心进来。 “吉祥班子新排了一出折子戏,名叫《我的一个朋友》。 我中午去时,据说票已经卖到三日后了。按照约定好,一天最多一场。” “走,咱们也该回家了。想必家里的贵客已经走了。”采薇笑了笑。“再不回去,梅姐姐该怨我了。” 木兰忍着笑。要是真怕梅姐姐怨怪,郡主也不会为了避开家里的贵客,一整天在外面晃悠。 第一百零九章 木梅挨打 “兰兰姐姐,府中是不是有些奇怪?”采薇回到郡主府的时候,感觉郡主府更安静了。 从前虽然也有安静的时候。但因为初建府,采薇其实新买了好些个很小的小丫头。想着从小培养着,更贴心也更忠心一些。 小丫头多的地方,总是天性掩不住。采薇不是个苛待的人,自然总是能遇到,旁人以为她不在时的热闹。 “好像是安静了些。”木兰努了努嘴,点了点福了身子又去打扫的小丫头。 超小声在采薇耳边嘀咕了一句:“你看她,平日里最喜欢戴满头的小花,今日一朵都没有。” 采薇回眸望过去,果然。不仅是她,似乎整个采薇郡主府都暗淡了几分。 那些小花裙子没有,闪亮亮的饰物没有了。 以及,今日梅姐姐似乎没有出来迎接她? 采薇缩着脖子,露出和这份肃静匹配的小心翼翼。 “咱们快走。”采薇想了些什么,忙又轻声对木兰说: “你惨了。非要拉着我在外面逛。好了。天黑了。梅姐姐到时候不给你饭吃,你可不要赖在我身上。” ?木兰看着采薇一副“被你害惨了”的模样。欲哭无泪。这能怪她? 在越来越靠近白芷院的时候,采薇故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梅姐姐,我回来啦。” 远远地,在院门外就开始连声呼唤木梅,却没有人回应。采薇才觉得奇怪。 等过了一会儿木兰也跟着进了白芷院,脸色却有些臭。 “别喊了。梅姐姐不在。还在黑果院。” 采薇望了木兰一眼,没想通。“黑果院?上次说北院有间挺大的荒废着,让我随便取个名字的院子?” “郡主记错了,是挺大的,说是做会客厅正好的院子。”木兰退后半步,只替采薇简单净了手。见采薇手举着要茶,却没打算给她。 见木兰脸色实在不太好,采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今日府中来了贵客?人还没走?” “贵客没有。”木兰脸上阴转多云。“但真是有客人,而且还没走。” …… 等采薇终于绕了小半个郡主府赶到黑果院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了镇国大将军气势如虹的指点声。 “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还没回来吗?”中气十足的话语才落下,采薇就听到了拍桌子的声音。可见镇国将军身体依旧硬朗。 “你瞧瞧这满霞飞,可有其他未出阁的姑娘家还在外面晃悠?” “她自小没人教导,缺人教养,难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郡主府花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只知媚上的。” “你看看她自从到了霞飞都做了些什么?” “勾搭宰辅家的公子。呵”蔑视的语气,说到一半却先嗤了一声,“人家倒宁愿和男人往来。” 采薇脸色也沉了沉。 天色比她刚回来时又暗了几分,昏黄的灯光下,印出了镇国将军府在一行人在她的郡主府颐指气使。 她疾步走进了茶厅。 镇国大将军一时没注意,依旧在滔滔不绝。“她自甘堕落便也罢了。简直还给静蕙公主丢脸。” 木梅看着采薇郡主进来,想要拦着镇国将军却也来不及了。只艰难地挤了一抹笑。 “郡主,你回来了。还没吃饭。” 采薇郡主没接她话里的潜台词。镇国大将军裴永才也没有接。 “你还知道回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裴永才张口就对着初进门的采薇郡主斥责。 采薇冷着脸,望着他的眼睛。冷笑和不屑都写在脸上。 “你再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裴永才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改了口。 “你若是缺了银钱,大可以同元宜说。为了几个银钱,何至于要抛头露面。你自甘堕落不打紧,难道你也不顾念着提携你的妹妹?” “妹妹?”采薇斜着眼,戾气横生。木梅走进了,轻轻拉了拉她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裴永才见了,心内怒气更涨了几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冷着脸不说话,释放出浑身的煞气。 旁边的妇人见状,堆着笑,就走了出来。 “郡主瞧着与公主一般大小,又生的这般好看。我与将军都喜欢的很。你又同公主有特别的交情,将军心中早已视你为亲外孙。你与公主自然便是姐妹。” 采薇却不理妇人,只抬着下巴,望着镇国将军。 “你如今不是山野间的野丫头了。这是皇城霞飞,你该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才是。” 听了妇人一席话,镇国将军果然像是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他视为亲外孙的采薇郡主。 “将军说完了?”采薇侧过身子,让出一条出门的路。“若说完了,府中该用膳了。郡主府庙小,恕采薇不能留你们用膳了,您老请慢走。” 没等裴永才发怒,一旁的妇人先上前一步温和又好心地劝说。“郡主,将军话虽”…… “闭嘴!”采薇微微转头偏过头去,轻声问木梅。“这位老妇人是谁?” 木梅望了眼已经气极了的裴永才,扫了看了眼脸白若莲花的麦老夫人。才转过头,看着采薇脸上那一丝丝愠怒,温声回答。 “大概是伺候将军的老嬷嬷。恐怕是年纪大了,又在府中作威作福惯了的,竟不知主子们说话,奴才不便插嘴。” 木梅轻声细语回答完采薇的话,又调整了身子,对着将军恭敬地躬身行礼。语气谦和。 “将军最是重规矩的人,这般恶奴还是要好生教导,轻易不要带出来去旁人府里做客了。不然实在了丢了裴尚书和孙夫人的面子。” 被采薇唤了老妇人,麦老夫人忍了怒气。如今见只是一个小丫头,竟指她是个恶奴,一时间气的脸色白转赤红。 而一旁的裴永才更气。方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竟然口齿伶俐地处处讥讽。 他说采薇没有教养,她便说他们府上不讲规矩。他说采薇丢了公主的面子,她却只说丢了裴瑞明的脸。 虽不是想争到底丢的是将军府还是尚书府的脸,但被人这样无视。裴永才被气的简直怒火攻心。 “大胆!”他伸出手,快到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时候,狠狠地扇了木梅。 只一瞬,木梅脸上印出清晰的五指印来。 “你!”采薇举着手。 作势要打回去的手,被木兰紧紧拉住。 第一百一十章 是及时雨 采薇瞪着裴永才。只一瞬,又很快放下了高举着的手臂。 她弯下腰,忍着心疼。将木梅扶了起来。“梅姐姐,怎么样了?” 你何苦呢?采薇的手指停在木梅脸上五指印附近,不敢落下去。印子很深,可见当时裴永是真的被气坏了。想到木梅故意激怒裴永才,采薇就难过的不行。“疼不疼?” “郡主,将军只是一时情急。”麦老夫人很绿茶地在一边劝解。裴永才从鼻孔里哼出了气。 “木游。”采薇对那位妇人从头到尾都是完全的漠视,根本不搭理她。 麦老夫人心里气的要跳脚。 原本就跟着采薇到了黑果院,又听到里面没有停歇的怒骂声。木游在外面早就心急如焚了。 只他是木家除了已过世的木槿之外唯二的男子,终究未见传召不便入内。 原本江湖儿女,男女大防并不十分避忌。 但如今既在霞飞了,木游怕给郡主招致不必要的困扰,也总是会保持合适的距离。 木游见采薇召唤,赶紧小跑了进来。“郡主。” 采薇见到木游,心下稍安。木游是男子,力量天然是木梅、木兰不可比拟的。 “木兰,你去请大夫。”采薇会医术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人不多。 虽然她叫百里居危师兄,但怪医从前从不收徒,曾经就借口说过医术只传给自家人。 从前每每有需要的时候,百里居危也总是会先她一步出手,替她医那些她动了心思想要医的人。 所以,哪怕她住在蔚山上,哪怕她叫百里居危师兄。他们也只以为,这是百里棋云将她留在蔚山上解毒解蛊的名目。 “木游,送客。”同木游说完,采薇这次没在摆出礼让的姿态来。反而,先一步迈出房门。 “梅姐姐,咱们走。” 没在管身后裴永才和麦老夫人十分好看的脸色。 走至大门口时,采薇像是才想起来。又提高音调,用足够厅内的将军府人听到的声音扬声说到。 “厅内那几个人,你们都认清楚了。往后咱们府中,永不接待。” 木梅听了一惊,不赞同地看着采薇。 “郡主!” 采薇气冲冲地没有理会。见木梅怔在那边没有动,又好心地停下来。 “梅姐姐,咱们先回去看脸。” 一路上无话。采薇是又气又心疼木梅的脸。而木梅则是满腹心事。 今日裴将军登门的事情,她完全没有想到。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从过府开始,就不问青红皂白地一通斥责。 她耐着性子听了一天裴将军的怒斥,也想当然地觉得裴将军是因为误解了采薇霸占了公主的身份而对她有所不满。 她跟着采薇的时间长,采薇又从来不瞒着她。她当然知道身份之事另有隐情。 但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她只以为裴将军误解了郡主。 而裴将军终究是采薇郡主的亲外祖父。所以,等裴永才登门,对郡主府一切过眼的东西都大肆批判时,她什么没说。 甚至还任由着他撤了暖亭的帘子,敲碎了一座雕花的石马,又让府里的丫头换了素净的衣服,除了那些好看的饰物。 她处处忍让,迁就。没想到却挨到了郡主归府。更没想到裴将军会当着郡主的面对她肆意侮辱。 木梅其实早已经很生气了,但她还能忍。她从小就是家中的长姐,她知道许多事,逞一时之快没什么好处。 可看见采薇难过的时候,她又觉得心中悲凉。所以她才一时生出急智来,率先触怒了裴将军,让裴将军先动了手。 她想着,裴将军先动了手,那么当有几分出于长辈的愧疚。 于采薇郡主的态度,终究会缓和几分。 可。没想到,采薇却做得比她想做的还要决然几分。 她竟是真的不要将军府这门亲了。 大夫来的很快,木兰轻车熟路就拉了商枝铺的坐堂大夫出来。 看着木梅脸上涂满了颜色丑陋的药膏。等木游终于把大夫送出了门。采薇的心情也慢慢舒缓过来。 木梅一直紧张留意采薇的神情,怕明目张胆地惹恼了郡主,她刻意装出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 见到采薇脸上表情舒缓了些,木梅才故作轻松地笑话她。 “老实说,其实先皇后真的抱错了。”木梅见采薇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才接着说,“你这个外祖父难搞得很。” 采薇闻言笑了笑,老实说,如今也不伤心难过了。初回霞飞,在皇宫中呆着的那月余的时间里,她想不通的许多事都被时间让她放下了。 “太子哥哥说,我和阿娘长得极像。”采薇挑了挑眉,“没有娘亲,我尚且长这么大了。外祖父这种亲戚,人家不想认我,我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对不对?” 木梅有些没听懂。 “许多事,如今我已不想说了。其实许多时候我也怀疑阿娘是他捡来的。”采薇低声笑了笑,眼底都是无奈。 “梅姐姐,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调侃了一句,采薇才苦口婆心地劝说木梅。 “这么多年,你们陪着我、护着我,我们之间的情分。不是血缘至亲,与我而言却胜似血缘至亲。” “郡主,当年多亏了你收留。我们木家”木梅一时意动,撇过头。“我们木家……” 话没有说完,采薇握住了木梅的手,“好了,不要又骗我眼泪。免得他们总说我戏精附体,惯会哭戏。” 木兰在一旁,笑出了声。这天底下,最会哭戏的,可不就是他们家采薇郡主。 被采薇一打岔,木梅感伤的情绪转眼间也没了。她吸了吸鼻子,才好奇地问她: “今日怎么样了?我一整天陪着那位爷。都还没来得及打听莳花馆的事情。” “比想象的还要成功。”采薇笑的找不到眼睛。“本来打算找机会去他面前走一圈,没想到他自己倒先没忍住,凑到我跟前来。 我当着他的面,将那支仿的他送给我那只金钗扔下了楼去。你说算不算是印象深刻了?” 木梅望着采薇,神色不定。“他答应你了?” “答应什么?”采薇拨弄了一小绺头发在身前把玩,“我就是与他叙叙旧。我可没求他什么。” 木梅怀疑的眼神赤裸裸的。 “下午的时候,阮关珏托人告诉我,说大理寺收到了吴贵和邵典源在谷越城贪墨朝廷赈灾银两的证据。”采薇装作一本正经地说:“正是及时雨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送给我吗 邵家的小公子邵安已经故去很多天了。 而卢御史当朝弹劾礼部侍郎邵典源和大理寺卿吴贵的案子也过去了好些天。 采薇每日里学着在霞飞城里吃喝玩乐,那些风光无限,却也是如履薄冰。 卢御史弹劾大理寺卿吴贵和礼部侍郎邵典源的次日,卢御史在自家院子里因为夜路不慎跌进了水池。 幸而有人看见了,才得以幸免于难。 采薇掰着手指,计算着还会有谁要伸手,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再推自己一把。 采薇晓得有几分得意。“我本想着让他顾念一二,只袖手旁观便好。没想到,倒有意外之喜。” 木梅皱着眉头。“怎么会是他?他为何?” “恩。大皇兄启发我的。如今他们既不知我的身份,自然对我的防备就能少几分。”采薇转动着眼睛。 “我托人收留张大娘,送了宅子,又送银子。你猜,他们会不会想要收拾我?” “郡主。”木梅神色一紧。“你怎么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采薇甩甩手。“没事。我只是在茶水中放了点东西,迷了只小猫。” 小猫?木梅一脸不解。 “还好他多少还是在意曾经的朋友。不然我真怕那只小猫咪死的冤枉。” 那天她先一步离开了,却也安排好了,后来的小插曲。 一只阴差阳错去她呆过的雅间,喝水吃茶点的猫莫名死了。 那莳花馆里那个送茶水的小丫头,五年前竟然是陈太宰府上的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 猫是早就备好的,茶水里也有她亲自放的药,只等邬戬耐不住好奇心。 若是他始终没有那份好奇心,她也想好了。她还可以亲自在莳花馆中毒昏迷过去。 只是没想到,一切竟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木梅听采薇略一解释,脸刹时惨白。“所以你特别把我留在府中。还说什么有贵客临门?” “天地良心啊。”采薇捂着心口。“家里不是来了贵客吗?” 木梅一时间不知道该怨怪郡主要以身试险,还是要气她把她独自留在府中面对镇国大将军。 只最终,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万一五皇子根本不在意当年的事?” “还好我赌对了啊。”采薇心虚的拍了拍胸口。“况且,那点毒,自然会有人来替我解的。。” 毕竟神医可就在霞飞城。她一点都不慌。 …… 说到曹操,曹操本人第二天一早就又来寻采薇了。 采薇正打算出门,邬贤迎着采薇就走了进来。 “怎么?”邬贤一脸的疲惫颜色。“要出去?为别人抚琴?” 看着邬贤一脸像是休息不好的模样,采薇转过身,欠着身,先把人迎进了郡主府。 “你怎么看着这般憔悴,这几日没休息好了吗?” 邬贤略点了点头,应了声“恩。”却没忘记再追问她。“是要出去?许久没有弹琴,不如你先听听我琴艺是否退步了?” 采薇有些心虚。她琴技说起来,其实是师承皇兄。 皇兄虚长她几岁,妹妹师傅要教她什么时,师兄早已经先学过了。于是许多的时候,她想到什么,不急着问师傅,反而会先问他。 在蔚山的时候,其实她是有学琴的机会的。只是那时候,她每日里更关心看医书、试百草。 后来,她有心想要学琴的时候,又不在山上,没了现成的老师。 于是只好央着皇兄,让他教她。 虽然后来为了某种原因,她很是下过功夫去学习过七弦琴。但比起皇兄,她自认是没脸去评判他琴技是否有所退步的。 采薇没说话。邬贤却自己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之前采薇很爱呆的花园。 花园里有间暖亭,邬贤走在前头,采薇慢小半步跟着后头。 从前天气还暖的时候,采薇总是随便就找了处地方。安置个小桌椅板凳就能精心弹半天琴。 如今天气转凉了,夜里呆在室内,木梅还会烧个火盆。有火盆的夜里,才暖和地让人忘记季节变迁了。 说是练琴,邬贤果然有备而来。 才坐下不久,木兰就引着周全儿抱着把古琴来到暖亭里。 采薇看了眼琴,伸出手就想要摸摸。“师兄,你这琴不错诶。” 邬贤却脸色不是很好的拍开她的手。“你坐好。” 先试了几个音。邬贤随意谈了几个大风起的调子。 眼神不善地横了眼采薇。又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将手虚扶在琴弦上。“我给你弹一首曲子。” “那年长街春意正浓,策马同游烟雨如梦。”是这几日,她几乎要弹烂了的曲子。采薇听着耳熟,跟着轻轻哼唱了出来。 “住嘴。”邬贤手上的曲调丝毫不见停顿,眼睛却抽空狠狠地刮了采薇一眼。 “哦。”采薇乖乖地坐在一旁。手不动,脚不动。眼睛紧紧盯着邬贤的手指。 师兄皮肤很白,手指是白皙的细长的那张好看的手。 而邬贤不然,邬贤肤色更接近麦色,手指也长。她从前没听过皇兄弹琴,自然更没见过他的手。 如今见邬贤的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翻飞,一时羡慕不已。 她看的认真,人也跟着往邬贤跟前更凑近了些许。 邬贤原本听见那样糟心的词,心情实在不太美丽。可是等凶完采薇,见到她这副表情时,又万般无奈。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心头那份郁气散了以后,再察觉到采薇专注盯着自己的手指。邬贤原本才平复下来的心湖像是洪的被扔进了一块沸铁。 被滚烫的烙铁熨烫过的心口溢出一股股热气。爬上双颊、爬上了耳廓。邬贤心内一片兵荒马乱。 手上动作也不觉慌乱了两分。 采薇最近常常弹这只曲子,自然第一时间就发觉了。于是才将视线从邬贤手上挪开,转而望着他的脸。 “师兄,你自己做的曲子,也能弹错的吗?” 邬贤闻言低着头,手上动作加快了两分。原本婉转的曲调,多了几分欢脱。 听上去,和之前有几分不同的曲调,倒像是另一个版本。 慢慢平静下来,邬贤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轻快的曲声,听的人也跟着心情大好起来。 采薇斜着头,又回味了一遍。这首曲子是邬贤第一次弹给她听时,她就喜欢上的。自然不可能是她记错了。 “师兄,这首曲子,你后来又改过了?听上去倒有几分欢快。”采薇看着邬贤,甜甜的笑:“送给我的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可不必 邬贤没有应。手上动作没有停。眼光却越过采薇看向了别处。 暖亭里四处都已经挂上了厚厚的布帘,采薇顺着邬贤的目光也只看到了,委实没什么看头的帘子。 奇怪的眼神又转过头,看着邬贤弹着琴发呆。采薇好笑地伸出手,在邬贤面前晃了晃。 “别闹。”邬贤转过头,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手指,缓缓在琴弦上略过。一串长长的尾音,慢慢地散开。 “好听吗?”邬贤语气里有几分不快。 采薇听出来了,但不知道这人突然怎么了。“恩。好听。比从前那首还要好听。” “你把我送你的曲子,给旁人了?” 采薇总算是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师兄。”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裴将军说我做的曲子,说那词,是淫词艳曲?” “师兄。他那不是说你。”采薇原本就没明白,心知他的师兄根本不是小气的人,才不会因为她用了他的曲子而生气。 听到这话,总算明白了。感情是他那样阳春白雪的曲子竟然被贬低至此,是她肯定也要生气。 想通了这点,采薇更不好意思了。“是我不好。我把这么好的词曲跟大家分享,竟然还有人如此不懂得欣赏。” 不止不懂得欣赏,还蓄意贬低她。不止贬低她,还妄想通过中伤写得这样好的歌曲,来贬低她。 她可做不出这样的曲来。但还好,她有一个什么都会的万能的师兄。师兄做过的曲子,她随手拿来一个,都能叫旁人惊为天人。 她可写不出这样好的词来。她有一个朋友,说要替她填词。她只胡乱描述过几句,她却能把其中根本莫须有的缠绵悱恻写出花来。 不止能写出了朵花,花还开败了,开到了荼蘼。再把那些求而不得,爱却成殇的故事放在歌里,唱出了一道疤。 于是就有了《我的一个朋友》,她自己听《我的一个朋友》都总忍不住会感伤。 “还说你什么了?”邬贤没在去纠结那首曲子是怎样变成了淫词艳曲。又问起了别的。 采薇噘着嘴,不太高兴说。但也不想瞒着他。“说我没有教养,败坏霞飞风气。” 邬贤看着他“还有呢?” 采薇盯着邬贤,又补了句。“说我伤风败俗,抛头露面。” 邬贤暗示的表情很明显。还有呢?没等他开口。 采薇自觉地一句句抱怨。“他说我不修身养性,不修私德。说陆然宁愿喜欢男人,也不愿被我勾搭。 说我整日里去烟花柳巷,说我年纪不小,心思却多得很。说我和花房的姑娘交好,自甘堕落。 说我整日与人学习讨好男人,是楚馆娼妓之行。说我身边没个正经朋友。” 采薇后面的话说的极快。那天她听木梅转述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好似丝毫没放在心里。 但其实一字一句,她都如鲠在喉。 但不知为何,看着邬贤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却能畅快的讲出来,也不觉得难堪,更没有难受。 似有一丝丝小窃喜。又或者是一些些小得意。 采薇理了理自己的心情,确认了,那是她幸灾乐祸。 “师兄,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呀?”当初邬贤没打一声招呼,就将她的的手札翻出来给了他们。采薇除了不理解,心中终究是有几分难过的。 后来那天邬贤气极了,说她没有亲情的时候,说过他做错了事。采薇心里认定了,邬贤心里指的就是这件事。 就有意用这件事逗他。“反正我又不是他的谁,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难道你还真的生气了呀?” 邬贤沉的能滴出水来的神情,听了采薇了话。脸上有一瞬间的愧色。正要说什么。 采薇大笑了出来。“皇兄,这么正经,都不像你了。没事啦。说不定我阿娘真的是捡来的。我就当没这样的外祖父就好啦。 还好有师兄帮我。不然顶着个孝字,我得日日在他面前装孙子呢。” 邬贤看着采薇的表情,像是真的想开了。才转头说起了别的事情。 “五皇子邬戬今日去陛下面前,请旨赐婚了。”邬贤用极其难得认真的眼神看着采薇。“你不要再招惹他了。” 采薇忽略了那句,不要找惹的话,满脸不可思议。“对方是谁?我见过吗?” “承恩伯府的白大娘子,白沐雨。小七的大姐。” “怎么会?”采薇望着邬贤的眼神,看不出半分玩笑,心往下沉了沉。“皇贵妃终究是选了他吗?” 邬贤没有回答她,只伸手将她眉间皱起的痕迹抚平下来。“别再做傻事了。” 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在想什么。采薇难过的笑起来,苦涩之极。 “我以为抓到了他的弱点。那时候他分明”很触动。采薇话没说话,才真的苦笑转了释怀。“也对。要真是此中痴情儿女,我倒像个渣女了。” 邬贤简直……想要打死她。 “完了完了。他该不是想起从前的事情,记恨我了。”采薇才想开,立马又想到了旁的。“吴贵的事情,不会生出波折?” “不会。”邬贤看着采薇简直头大。“他手里早有了吴贵和邵典源的罪证,一直没用。不过是留着好拿捏他们。如今既然拿出来了,自然就是舍弃他们了。” “陈如月知道是他动的手,自然没有道理,反而为了他们去和自己的儿子打擂台。” “况且。”邬贤后面的话不太想说。“请旨赐婚的事情,看起来倒像是是两人博弈的结果。” 采薇把这其中的关联,放在脑中略转了转,就放下了。转头又想起肖詹事的事情来。 “肖詹事说他那个堂弟如今就潜在霞飞。”采薇看了眼邬贤,“不会又是你?” 采薇那个“一看做坏事就是你”的小表情,简直让邬贤郁猝。冷硬说出“不是”,却也懒得解释。 “你别担心。这些事,自然有我们。”似乎是为了能出一口恶气,说完这句,邬贤又不咸不淡地提醒她。 “你不要总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恩?邬贤的话,是在意有所指?“你舍得啊?”采薇凑近了些邬贤,暧昧的口气逗着他。“那可是你的小竹马呢。” 邬贤一愣,原身当初与她确实关系极好。咳嗽了声,邬贤就转过头去。 “你心里有数就行。”考虑再三,邬贤还是叹了口气。“你从前就不爱吃亏。若是你念着这些,大可不必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邬冉的心机 采薇看着邬贤那副不堪忍受的模样,觉得好笑。 “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才没有顾得上这些。”采薇凑过去看了眼邬贤手中的这把古琴,又忍不出伸出手去摸了一把。 “皇兄,我记得你从前可不爱这些。” 邬贤如今已经很习惯,采薇师兄、皇兄很随意地叫他。说起来邬贤自小也是长在蔚山上,山上开设的课程、请的师傅,都是大家一起跟着学习。 除了有一些是特地为个人量身定做的课程,其他若是愿意,他们基本都可以在一处学习。 师兄,或者皇兄,总算都能说得过去。邬贤也就没有刻意去纠正她。 邬贤手中这把琴,是当年百里居危还在蔚山上时,烧了许多梧桐木才侥幸得来的一块好料子。 那时候见她学琴竟然有些天分,本打算请人制成了琴送给她。只是后来她才学会了点皮毛,就说没什么用,反倒更专心地在外间游走。 后来她从流民里找出了花花和草草,兴致勃勃要教他们弹琴。他才又重新起了心思。 只是后来许多事,终究没有送出去。如今知道她已经有了太子送的焦尾,他这把琴,便更加送不出手了。 “大家都爱在霞飞讲风雅。我便是不爱,也当寻把琴附庸风雅。”邬贤没有解释,这把琴不算古琴,只是因为材质特殊,倒显出了几分年代感来。 没再聊琴的事情,采薇有些担心原凤凰州州长、现任大理寺卿吴贵贪墨赈灾官银案能被翻案重来。 只是之前她为了拉吴贵下马,未经邬贤同意,就借了卢御史,害他险些丧命在水池中。如今也不愿再为难邬贤。只是又绕回了先前的话题。 “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邬贤让她不必委屈自己,要她也要提防女人。可是邬冉,那是裴老将军坚持要认回来的外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况且,不过是造谣中伤。我不在意,又不会真的伤害到我。”他肯定要这么想。采薇捧着脸,满心无奈。 邬贤侧过头,就看到广袖自然地垂落,采薇束口的里衣上正戴着那种珠串。脸上原本严肃的模样,就荡漾出几分温暖笑意出来。 他伸出右手,圈住自己的左手手腕,又抬起头看了眼采薇今日簪花插着禁步的发间。“赵零露许久不见了?” “恩。听说被赵太傅圈在府中专心读书,备考春闱呢。” 她倒是清楚。邬贤又有些头疼。“是从霞飞城传出,你与邵府的小公子关系不寻常那天开始。” 采薇之前一直忙着查肖詹事杀人案的隐秘。后来等把邵安救下来时,也心里清楚,邵安根本不足以撼动肖恩杀人的铁证。再然后忙着找张妮儿、忙着让人查那许多年前的旧事。 之前没有认真细想,等邬贤提起来,才忽然觉得有些浑身发凉。 “虽说是邵安的事引发的。但后来提到了皇太子、又说起了赵零露。”采薇想到从前那个安静看书的女子,有些头皮发麻。 “让木游帮我查查,都有哪些人参与进来了?”采薇转过头让木梅去找木游。 邬贤想笑,也没忍,“如今怕是查不到什么。况且,你的名声嘛,如今霞飞是个活物都有参与讨论。” 什么鬼?“已经臭成这样了吗?”采薇转过头想问木梅,才想起来,刚招呼木梅去办事了。 “毁誉参半。”邬贤也不甚在意。“喜欢你的人,如今家中大概已经准备供你的雕像,不拜佛,改拜你许愿了。不喜欢你的。” 邬贤话锋一转,“不喜欢的,难听的话,你也听过了。还有一些,像是赵太傅,给儿孙相看人家的时候,就一定会避开你。” 邬贤毫不顾忌地鄙视了采薇一眼。 去莳花馆的时候,采薇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诸如此类极坏的打算的。但是,为了不让吴贵的事情,再节外生枝,她只能铤而走险。 只是,那之前,原来竟也是她吗? “我就没打算去争取赵兆林那种人。” 采薇知道大娘的事情,就从没有想过要去拉拢他。哪怕,赵太傅赵家的权势对她,亦或者是对太子哥哥来说,都那么重要。 所以她才认真考虑过,要和赵零露深度合作。 “没打算争取赵兆林,却压了全部赌注在赵零露身上。”邬贤冷静的分析。“你可知道,除了你没人看好他。” “就因为没人看好他,所以才有空子可钻。” “比起其他那些又难又让你不舒服的路之中,还是去博他能当得起你这份信任,更让你自在。是不是?” 采薇没说话,表示了默认。 “她一开始就是奔着要阻止你联合太傅府。”邬贤默了片刻。“她没有放下谷越城的事情,将心比心,自然觉得你放不下皇太子。 我本是要将你拉到我身后。不必被推到人前做靶子。我本可以有其他的人选,但总以为她毕竟和我们自小相识,有不同于旁人的情分。” 采薇第一次听到邬贤说起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听到他说为她安排这些的初衷。她心里忽然就觉得畅快起来。 “师兄。”采薇郑重地唤他,又调皮地摇了摇头。“是她也无妨啦。不过是些小儿科,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邬贤听完采薇的话,脸色反而更差了几分。“就是因为太轻视她,才会像如今这般,处处受制掣。 赵零露如今被关在太傅府。你大概还不知道,是关着,不是所谓的拘在府中念书。你想要拉拢的太傅府,如今看来,实在渺茫。” “……”采薇脸色一僵,她竟然从不知道。 “她日日与镇国将军府往来,裴将军待她如珍如宝。裴孙夫人如今已经不理内务,而交给了那个麦老夫人。” 这件事,采薇知道。她知道裴国舅被罚跪了祠堂,知道裴丹秀要抄经书,还知道就连裴世隽表哥也挨了一通训斥。 她心里存了些不能吐出来的隔阂,内心无法让她伸出手去对镇国将军府做什么。 邬贤不理会她怎么想的,又说:“这次你去莳花馆,勾起了邬戬一丝半点的情思。但要陈如月派却已经发动了全霞飞,要用流言淹没你。 你以为邬冉不过是在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但其实她已经不动声色让他们注意到了你,并对你起了提防的心思。 你若不信,不如再让木游去查查,这次的事情,多少人伸出了手。要将你按死在流言蜚语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想见一面 听邬贤一本正经将那些事情点出来,采薇其实已经意识到他说的都是对的。 她把牡丹请到家中时,邬戬就去试探过她。可惜那时候她太大意了。 她没想过,他们会怀疑她,自然也不曾警惕。如今想来,若说没有邬冉在其中,她不信自己会暴露地这么快。 而邬冉,她竟然会为他们做到这些。 原来那时候,她不仅害死了邵安;更把自己暴露出来了。她原本就绑在太子哥哥的船上。她是裴雅的女儿,自然要与他们同在。 只是一想到邬贤曾经处心积虑要替她掩下这些,而她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她就有几分歉疚。 提了一件又一件事,邬贤却还没停。 “在你可以回避着承恩伯府的时候,她三不五时就会去白府拜访。除了时常要和三娘子白沐虫聊上半天,也会在大娘子白沐雨的院子里,和她对坐吃上半天的点心。” “白沐雨……”采薇脸色微变,“是她?” 邬贤偏过头。“如今你还觉得是小儿科吗?” “她交好白贵妃的两个女儿,三公主邬思和四公主邬婕。搭桥牵线,缓和陈皇后和白贵妃的关系。 而且,她还与承恩伯的几个女儿关系很好。邬戬请旨赐婚的事情,陈皇后没有参与,但其中却处处有她的影子。 白大娘子,当着陛下的面,亲口同意了这桩婚事。避开了承恩伯和白钱夫人的意见,陛下亲自下旨赐婚。” 采薇听了浑身不适,又不甘。“镇国将军府终究是太子哥哥的外家。”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毕竟裴将军甚至心里没有自己一丝一毫。她如何敢奢望,他对着太子哥哥能有什么温情呢? “承恩伯府,是当年阿娘一手提携起来的。是阿娘带着他们从一无所有到挣下三代承袭的伯府。他们不会的。” 可是阿娘如今已经不在了,况且,白贵妃只有两个女儿,为了长远计…… 采薇越反驳,反而越心凉。“虎毒不食子,赵太傅总不至于对自己亲子下手。”他不会,但是未必太傅府中的旁人不会。 赵陈氏虎视眈眈,他那个儿子赵秉帧也不是个善类。 说到赵秉帧,“当初阴差阳错,倒成全了赵二公子和长安侯府。” 采薇沮丧地想哭。“所以我搭上了我的名声和脸面,差点搭上了卢御史,才算是有机会拿到大理寺。却不知我家后院已经着了火了,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听着采薇说“我家后院”,邬贤翻了个白眼。见她一副受挫的表情,他也懒得告诉她,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般糟。反而很有几分得意。 “所以你以后做什么事情之前,一定要思考清楚。”邬贤说完,才引出重点:“尤其,下次你若再有像是为他人弹琴这种想法时,不妨先来问过我。” 采薇忙不迭地点头。 …… 经过和邬贤的那次长谈,采薇好似才良心发现般意识到,赵零露确实有许多天没有出现了。 只是她才托人去探听赵零露消息的时候,周道就亲自来回了她消息。 说是大皇子特意请了大家周舟在府中开了学,指导周全儿学习备战春闱。听说太傅府大公子是庆丰州解元,便邀赵零露与周全儿一起上周舟的课程。 赵太傅当天就差人将赵零露,连带着打包好的包袱,和一个伺候生活起居的婆子,送到了大皇子府上。 采薇才要开口说去看看。周全儿像是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先一步开口了。 说是大家周舟的课程如今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不接受旁听,也不允许人请假。全封闭式教学。 知道赵零露无事,顺便也知道了,赵零露不便见客。采薇也打消了要在赵零露身上对太傅府打主意的念头。 知道了赵零露无事,没几天木游也终于查到了,是静蕙公主邬冉安排人在霞飞城里肆意造谣。说她与邵安在谷越城时已经私定终身。 说她见赵零露长得好看,又是解元,就谄媚讨好。 知道太子殿下最喜爱胞妹,就刻意接近静蕙公主邬冉。 甚至还在私底下传出,她知道五皇子爱琴,七皇子爱投壶,就努力学琴,又花了数年精于投壶。 采薇听了连着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自然也不知道外头那首“我的一个朋友”被传唱到家喻户晓。 那些说着淫词艳曲的人们,听着同名的折子戏,看着一样的话本子,又忍不住花了一遍又一遍的钱去听人传唱。 脸被打的啪啪响。到后来,霞飞城里对“我的一个朋友”接受程度已经很高了。 要不是牡丹来邀请她去昶喜班子看飞剧,采薇可能还想不起来,当初她说过的,要与牡丹一起看这出飞剧的事情。 飞剧是闻名于霞飞城的一种娱乐形式。人们将一个个小故事,通过真人实时演绎的方式表现出来。给人一种好似身在其中全程参与之感。 一开始排演奏“我的一个朋友”的时候,除了要勾起邬戬一点点情思之外。采薇也是想要顺势将这样好的曲子和词推广出去。 这样好的曲子和词作,她终究也不肯,只让它在花楼传唱。 于是就想到了受众更广的飞剧,和折子戏。 飞剧因为准备的时间更长,所以才推出的时候更晚一些。 等采薇和牡丹赶到昶喜班子的时候,昶喜班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好不容易挤到了楼上雅间门口的时候,正撞上陈治昭开了门走出来。这真是太巧了。 采薇却不信什么巧合。她转过头,就看到牡丹有些心虚的眼神。 “初到霞飞城的时候,多亏了陈公子对我多有照顾。”牡丹满脸的心虚,但又心虚地很坦然。 “这几日里,他日日来莳花馆找我,希望我能引你见他一面。郡主,你若是不想见他,和他直说了便是。” 牡丹边说着,边很自然地将人往雅间领去,“此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有什么话,进来说。” 采薇侧过头看了眼陈治昭,跟着牡丹就往雅间走去。 陈治昭脸上挂着很淡漠的表情,紧跟着采薇进去了。身后却没有跟着他的贴身小厮阿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收拾皮孩 或许是记得牡丹说的那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治昭跟着走进雅间,就顺手将房门关了起来。 采薇正倚着靠近门前的屏风。画着等人高的仕女图的屏风旁边,是很没有名门贵女风范的和画中人差不多高的采薇。 陈治昭看着脸上挂着轻佻笑容的采薇,眼里仿佛又看到那天在皇宫中遇到她时的情形。 低眉顺眼、温婉淑静,仿佛霞飞城中万千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无二的女子。 那时候她也笑,笑的落落大方,婉约又柔和。她低调的不刻意留心,轻易就好像看不到她。 哪怕她,随便就能掷出那样好的成绩。哪怕即便是精于投壶的七皇子邬拓也对她侧目而观。 陈治昭想着他第一次见到了以采薇郡主身份出现的她。再看了眼此时懒懒倚在屏风边笑的邪气的女子。 这样的恣意张扬,又浑身都散发出蓬勃生机的,他记忆中的毛豆。 陈治昭脸上表情,变幻再三,那副冷峻面容终于软和下来。 采薇一言不发等着牡丹开口解释,牡丹自进入雅间,也只管在靠窗的地方远远地坐了下来,却也像是等着有人为如今这副状况做个说明。 而被采薇和牡丹候着的陈治昭也只木木的,一副深思的模样。 再没有盈盈的屈身见礼,陈治昭看着采薇。 采薇回报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笑容里,有他熟悉的那份调侃。 “好久不见。” “嗨,好久不见。”采薇干脆地认了下来,自然地同他打招呼。“最近还好。” “都好。你呢?”其实不太好。霞飞如今很乱,发生了许多不可控的事情。陈治昭脸上一时间不知道该笑,还是应该装作很生气。 采薇耸了耸肩。“你都知道的。我现在是采薇郡主了。” 说完,她没再说话,像是在等。 陈治昭看着采薇的表情里,一点点泛出来的冷清。咬住牙关,挤出了一丝笑。膝盖和手肘的关节处紧紧绷着。 “毛豆。”陈治昭侧着头,略微抬了抬下巴。不肯叫出那声郡主,也不肯先屈膝弯下腰来,要同她讲尊卑。 陈治昭僵硬的动作都在采薇眼里。采薇仰了仰脖子,把邬贤提醒过要她做什么决定之前先与他说的想法抛到一边。 “嘿嘿”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和无奈,采薇横了一眼根本没再看她的牡丹。“你早见过牡丹了?多谢你这些年替我照顾他。” 陈治昭瞥了眼一旁端坐在窗边的牡丹。牡丹视线直直地看向窗外,像是窗外有什么有趣的事正吸引她的注意力。 “花花,窗外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采薇嘴角抽了抽。那厮连窗都没开,能看到什么窗外。装模作样! 牡丹回过头,轻飘飘地丢出句话来。“我最近在修闭口禅。你们聊你们的,当我不存在便是。” 陈治昭很自然的没有理她。“我照顾她,是为了相识一场。并非为你,所以,不用你谢。” 也是这个理。牡丹如今都会为了他坑她出门。想来他们关系大概也算不错。采薇有一丝尴尬。“想不到你们现在关系竟这般好了。” 陈治昭听完脸色一黑,不再说话。 没有被回应的采薇更尴尬了。抬起腿,交叉搭在另一条腿上。像是浑身被抽取了骨头,累的不行。 变故就是这一瞬间发生的。出于美观考虑的屏风根本没想到有一日,它要承担起给采薇郡主做垫背的责任。 先前还能让采薇问问依靠着的屏风,在采薇抬起腿正往另一腿搭上去的时候,它微微向侧边倒去,中间略顿了一顿,再没做停留。 直直地带着借力靠着它的采薇郡主,往地上摔了去。 哗啦 刺啦 啪 “啊!”一屁股跌在地上的采薇,抬起来就看到了牡丹惊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吓的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她跟前跑去。 原本也吓了一跳的采薇,立刻就要酝酿出一行眼泪来。但屁股上的疼痛,让她下意识地就不想让被人知晓。只是看着牡丹,觉得委屈。 陈治昭原本就离得近,早已经快步走到了摔到的采薇跟前。伸出手就想要扶起她来。 但注意到采薇的视线始终在奔过来的牡丹手上。只好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见到采薇那副有些惨兮兮,但显然并不是很严重的表情。就有些想笑。 “怎么样,疼不疼?”说起来是很复杂的一系列心里活动,但其实都只发生在一个瞬间。牡丹蹲在采薇面前。 怕她伤到了哪里,第一时间没想着要扶她起来。 采薇跌坐在屏风上,虽然伤的不重。但是屁股上是真的有些痛。习惯了对着这些熟悉的人,哭痛。正要说出“屁股好痛”的采薇抬起头就看到了陈治昭。 他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采薇想了从前,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不仅笑,还笑得大声。“哈哈哈”。笑得扯动了身上,屁股上更疼了。 又不想被外人看到,只好坐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捂着脸,含着泪,“好痛好痛好痛。” 采薇声音里龇着牙说出的痛字里,牡丹听起来是真的很痛。只好低声呵斥她:“别笑了。痛不死你。” 像是听到了牡丹这句话,那个觉得好笑的念头突然就都跑远了。只剩下屁股上尴尬的痛。 她抬起来,挪开了捂着脸的手。“花花,好痛。”我屁股好痛啊。 陈治昭原本想着她摔到的场景,有些好笑。见了采薇像是真的摔着了。也没再笑话她。忙俯身下来,伸出手。 “摔到哪里了?能起来吗?” 屁股。采薇看着陈治昭,怎么都说不出“摔的屁股开花”。想了想,只好又委屈巴巴地看着牡丹,有多哭诉了一句“花花,好痛。” 陈治昭尴尬的收回了想扶她起来的双手。 似乎是因为多哭着喊了几声好痛,屁股上的痛楚好像才缓过来。采薇转过头想要接着陈治昭的力站起来时,就看到陈治昭很快收回去的双手。 小气鬼。采薇撇了撇嘴,就想跳着站起身。但因为屁股上扯到了大概是大腿后侧某部分,起身的时候,却也痛到不行。 只好顺势扶着牡丹,借力站了起来。一边笑着说“好痛”,一边又若无其事地找了个地方,慢慢地坐了下来。 这下牡丹和陈治昭都知道,这是摔到屁股了。 既然是摔到了屁股,那就是没事。陈治昭终于放心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没忍住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牡丹一开始,还有些怨怪他。怎么就不能忍忍,好歹郡主摔了屁股。只是陈治昭笑了半天,停不下来,牡丹没忍住也跟着捧腹大笑。 采薇原本坐在地上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笑意,这会儿坐下来了,不动还好,一动屁股就跟着痛得不行。 但又忍不住两个大笑的感染,只是抱着独自,额头抵在桌上。 拍着桌子,抱着肚子。不时趁在桌下没人注意,按住疼地抽筋的屁股。“你们别笑了。我肚子疼。” 又不便说我屁股疼,采薇真是尴尬的笑到痛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越笑到后面,采薇的声音又都要变成了哭唧唧的笑声。 陈治昭担忧地看着她,忍了几次,又破功重新笑出来。 等到又过了半晌,几个人才终于停下来。 牡丹也不再远远在靠窗坐在一边,陈治昭也不再冷冰冰地站在一边。 三个人围坐在桌前,相视一笑。方才那阵莫名的大笑,三个人的眉眼中都还是是湿漉漉的。 “叫你当初笑话我。”重新坐定,冷静下来的牡丹先提起了往事。试图挽回彼此间那层因为太久没联系的生疏。 采薇想到了,急忙打住:“你可别再逗我笑了。我肚子疼。”屁股痛到想哭。 陈治昭坐在一边,大概因为方才那阵笑声,原本一直想要板正的严肃表情,再也回不来了。 温润一如往昔。“活该。叫你喜欢笑话别人。” 采薇看看牡丹,又看看陈治昭。“ha?合着就是我爱笑话人咯?” “可不是。”牡丹捂着嘴,笑的媚眼如丝。采薇看着牡丹笑起来的样子,眼前一花。真好看,偏偏…… 陈治昭跟着回忆起来。“怎么会有小男生会喜欢赏花的呀?” …… “花花,快看。那里有个小男生。”稚嫩的童音仿佛在耳边炸开,“怎么会有小男生会喜欢赏花的呀?” 一个小男生正在路边一颗树旁,仰着头盯着树干上细看。像是极爱这些花,远远的欣赏还嫌不够。非要凑近了细瞧。 旁边的另一名女子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哇,那是桃花诶。豆子,你看,那一片桃花开得真好啊。我竟然从来没发现。这是桃花诶。” 那是哪一年?牡丹凝神细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那天,满路边的红色小花。仿佛是一夜间盛开在了他们回家的路旁。 每日里忙着奔波忙于生计,原来竟有那一片她从没有留意过的花海,开在她每日回家的路上。 牡丹于是又想起来那天。她第一次见见到陈治昭。毛豆笑话有个小男生专注地看桃花。 后来见他一动不动,盯着树上瞧。她好奇地忍不住要往人跟前凑去。 年少的陈治昭,正动手从树上拿出了一只青白色的,还在极其缓慢蠕动着的毛毛虫。 软绵绵的身体,一动不动。要不是陈治昭盯了半天,知道它隔很久会微微卷曲一点,都要以为它已经死了。 “好看。”陈治昭恶劣的笑意,配上毛毛虫软绵的身子,直把牡丹吓的往后跌坐在地上。 她往前凑的时候,采薇没有拦住。等采薇上前来的时候,正看到牡丹跌坐在地上。 “花花,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大一片樱花。”年幼的采薇还没有恶劣到笑话牡丹摔倒在地,更没有迁怒给那个用毛毛虫吓人的陈治昭。 只是微微笑着,像邻居家听话的妹妹。“不好意思,打扰你抓毛毛虫了。” 轻声细语,像是哄着家里调皮的小弟弟。 陈治昭那时候还小,根本还不知道该怎样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只是无意识的晃动了手中的毛毛虫,往采薇面前递了递。 什么话都没说,想要是要接着吓唬面前这个长得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少女。 采薇挑着眉,伸手就抢过了陈治昭手中的毛虫。“是要送给我吗?谢谢小弟弟。” 她动作很快,等陈治昭意识到的时候,他只感觉到手腕间隐隐有些作痛。但看到面前那个满脸温和笑意的少女,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 陈治昭伸出手,仿佛还记得当初手中那只毛毛虫的模样。 第二次见到采薇是在烟雨朦胧的黄梅天,那时候他已经长高了许多了。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再不是当初需要微微仰着头看她,会被当成小弟弟的模样。 阿理在一旁撑着伞,他愣愣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擦身过去。她脚步没有停留,她也没认出他来。 只是后面穿着穿着白衣的白面少年紧紧跟在后面,很娘的语调一声声喊着“毛豆。” 他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茫然回头的时候,一片雨蒙蒙之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耳边那人换她“毛豆”。 那时候他刚要结束游学,原计划次日就要赶回霞飞城。悠悠赶回霞飞城时,正好能赶上一年难得一见的灯会。 但等到第二天,他鬼神神差地告诉阿理。他头疼。 以为是白日里淋了雨,阿理紧张地找了最好的治风寒的大夫。后来他又接口,怕是伤寒没有好全,先不急着回去。 后来他每日里都走路出门。侥幸地想着,说不定有一天刚巧遇到她的。 只是时间一日又一日过去,阿理陪着他在路上度过了第一个索然无味的灯节。 后来回到霞飞城,一日日过去。那个年少时,就抢了他的毛毛虫,后来又骗他玩有意思的游戏的少女,再没有出现过。 后来她与他,在异地某条不知名的小桥边,擦肩而过。那样的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说:“我们来玩木头人。等第一个路人经过的时候,你不动、它不动。你们就算赢了。” 年少时候的毛豆啊,只因为他把她同伴吓得摔倒在地上。就不管他是否同意,要将那只毛毛虫放在他的鼻梁上,不许他动。 “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他眼珠紧紧盯着那只懒惰的毛毛虫蜷缩在自己的脸上,过一会儿总会突然动一下。 原本觉得它许久许久才会动的身体,好像因为在他脸上,动作的频率都提高了。 他想将毛毛虫丢下去,但望着那个少女的眼睛。想要动一动,却偏偏自己只略微晃了晃。 轻微地动作好似惊醒了毛毛虫,吓得他更是连哭也不敢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要不瞎 他不能动了,他手腕的刺痛是真的,他不能动也是真的。他碰到了个精怪。 再见到那个很坏的女人的时候,陈治昭心里才会那样不甘心。 后来他长大了,他看了更多的书,懂得了更多的道理。他知道可以通过点穴使人不能动弹,也知道有些麻痹神经的药物可以造成人身体僵硬没有知觉的状态。 虽然已经再不记得当初自己是其中何种。但那张脸,笑的格外张扬的脸,潜意识将他们清清楚楚刻在噩梦里。 游学回来以后,又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候。他又遇到了她。 她不记得他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 “怎么会有小男生会喜欢赏花的呀?”陈治昭笑着回忆起初识。 牡丹在一旁也笑得不行。“那些樱花远远看上去可不就是像桃花。” 采薇看着两人各自说起从前的囧事,又像是有些同仇敌忾的模样。好奇的问了句:“你们后来又遇上了?看样子关系缓和地不错?” 牡丹偏过头,“陈大公子那时候日日都要在树下守着找各种虫子。可不就得遇上吗?” 那时候花花就住在拐角的小巷子了。出门做点什么总是要经过那片樱花林的。 采薇听了诧异。那天之后,她回了蔚山,对这些毫不知情。她望着陈治昭,脸上表情古怪。 “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是欺负女人的人。”陈治昭领会了采薇的眼神。“我还帮她赶跑了上门欺负他们的人呢。” 牡丹笑着附和。“确实。陈大公子就不是那种会为难小女子的人。就是带人拦着我,非要问我原来同行的你去哪儿?” “你也是的,干什么捉弄一个小孩子。”牡丹看着采薇发笑。 “当时我看到那么多人,还吓了一跳。想必是被你吓坏了,后来见他的时候,身边总是跟了一群人。” 陈治昭冷着脸补充。“十二个人。还有六个在暗处。我小时候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见毛毛虫爬进了我嘴巴。” 采薇脸色一僵,正要说话。 “后来长大了,也忘了。” 采薇讪讪地瞧瞧看了眼陈治昭表情。她没想到会这样。“以前任性了,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从前不说?” 陈治昭望着采薇没说话。后来他们相遇的时候,她看他分明是陌生人的模。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再见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噩梦了。也就不算事了。 “说起来那时候也是多亏了陈大公子。那会儿好几个债主讨债到家里,幸好陈公子及时赶到。”牡丹看了眼采薇。那之后的事情,采薇知道了。 家中的房子被抵债以后,她带着草草就流落在街头了。草草在偷人钱袋子时,被采薇知道了。再然后,就如今这般了。 采薇暧昧地抓住了一个重点:“哦?这么熟,都请人去家中了?” “我说你早走了,远走他乡。他非不信。”牡丹笑着努了努嘴,示意陈治昭,“就非要跟着我回家。亲眼见过了,才肯放心。” “这么说起来,陈公子倒是对你有大恩。”采薇笑着示意牡丹。“怎么之前却没听你提过?” 牡丹抿着嘴,“我一来霞飞城就进了莳花馆。他要替我找些旁的营生,可我不愿意多欠他,给拒绝了。” 说完,牡丹又摊开了双手。“陈大公子素日里不逛莳花馆这样的地方,而我呢,如今身份如此也不便主动上前叙旧。等你来了霞飞,我那还记得这些?” 采薇了然,牡丹要呆在莳花馆,是想要帮她。 又叙了半天旧,那些从前艰苦日子中的快乐事,被牡丹一件件如数家珍般细数出来。 等到后来陈治昭没再说话,只一心听他们说些之前相聚时候还没来得及谈起来的趣事。牡丹才醒悟过来,将地方留给二人。 牡丹带上了门。 见房间内只剩下两人。采薇略有些尴尬。 说起来,她和陈治昭并没有方才聊到的那样熟识。除了首次见面,她不知道他身份时,戏弄了他。 后来的许多次见面,虽然没什么冲突。但也确实算不上关系亲密。只是他既然特意借牡丹寻过来了。她也不好当面给牡丹难堪。 “那首《我的一个朋友》,我当时也去听了。很好听。你的那个故事也很感人。” !采薇像是突然领悟了,“哈?陈公子恐怕误会了,那是一个朋友的故事,词也是她写的。我哪有这份本事。” 没想到采薇会否认。陈治昭想说的话,堵在了胸口。“毛豆?” “恩。” 像是确认了毛豆的名字,也确认了别的。陈治昭没去纠结那首歌。问她: “长坡亭那回,你惊了马。” 采薇闻言想了想,笑了笑。“多亏了陈公子替我稳住那匹惊马。你看有多缘,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其实这之前我也见过你。陈治昭眸间微闪:“没有我,那匹惊马也伤不到你。是我自作多情了。” 采薇怔了一下:“什么?” “那时候刚到长坡亭,我们正绑了马要休息。虽然我们占了些道路,但尚余一马宽的道路,以你的马术,你只身策马过去,根本不成问题。 尽管不知为什么会惊马,但当时我上前去时,你分明已经能稳稳地控制住了。你原本是奔着表哥去的?当时他的位置最近。” 采薇抿着嘴,紧紧盯着陈治昭。不知道他都知道些什么。当初他们来往时,他可从来没有怀疑过。 她想起来她回到霞飞时,他们之间那样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起曾经的那段经历。 如今,他再提起。是他发现了什么?和邬戬说过了吗? “陈公子?”采薇危险的眼神望着陈治昭。“你们装平民的游戏玩腻了,现在是在怀疑我当初接近你们别有用心?” 不算是装贫民。不过是微服,看起来倒像是寻常的贵公子出游。 “花花说,你从前根本不玩投壶。你说投壶无趣,又浪费时间。” 采薇脸上挂着薄怒。 “琴也是后来同她一起学的。她说你天分好,还比她刻苦。所以你的琴音很有感染力,表哥轻易就相信了你要给他看的感情。 那天表哥就在你走后,独自在你呆的雅间里坐了许久。” “陈大公子!”采薇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五皇子殿下已经不是小孩了,你不必草木皆兵,好似他身边所有人的出现,都是别有用心。 况且,当初如何,如今也再回不去了。我如今是采薇郡主,他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殿下。我没想过要和你们再有交集,但难道以后就能再不相见?” 陈治昭头皮绷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个时候,闹出这样的曲子。你可知道,五皇子答应了皇后娘娘,要娶承恩伯府的姑娘。” “这与我何干?”采薇看着与从前温润大不相同的陈治昭。 “你可知?”陈治昭顺了呼吸,“你偷偷资助邵府的那个小厮,皇后娘娘本打算要将你嫁给那人。” 采薇瞪着他。 陈治昭苦笑。“你与邵府什么关系?除了谷越城。你一路暗中护送邵张氏的事,后来你给他们买宅子送银子的事。你以为哪一件能瞒住人? 还是,你以为你当初那样的男装扮相,我们都瞎了信以为真,你以为一个巧遇就真的会让我们毫无芥蒂,与你称兄道弟? 不过是因为见你直率,又有几分聪慧。况且巴巴来奉承的人何其多,表兄不过与你逢场作戏罢了。你,如今还想要什么?” 陈治昭说的严重。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邬冉蛊惑过,说采薇对皇室自小就有一分天然的敌意。 若是陈皇后知道邵典源的事情,都是采薇一手推动的,只怕早就让她死了好几百次。 但采薇听着陈治昭说出来一件一件的事情,心头发寒。他怎么知道的。 见采薇没说话,陈治昭也怕一时间吓到她。反而缓和了口气。“毛豆。你想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采薇警惕地看了眼陈治昭。“你刚才说那话什么意思?五皇子要娶谁和我有关系?” 额。陈治昭语塞,这人也太精明了些。“表哥当初亲自问皇帝陛下要了恩典,要他以后婚姻自主。皇后娘娘不能干涉表哥婚事,只好一直往表哥府上送美人。” “皇后娘娘用我的事,拿捏着五皇子妥协了。逢场作戏,当不得如此?”采薇挑眉一笑。“若不是感受到了我真挚的感情,怎当得五皇子殿下为我如此牺牲?” 陈治昭看着采薇的眼睛,窘迫非常。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陈治昭转过头问起了另一件事:“还是你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惊马是骗人,流离失所是骗人,不认识了更是骗人?” 采薇拧着眉。“我之前确实忘记了许多事。前阵子因缘际会才想起了许多往事。” 陈治昭望着采薇严肃又认真的表情,将信将疑。 “你靠近表哥是为了太子殿下?”陈治昭看着采薇的眼睛,深邃的不让她回避。 采薇弯了弯嘴角,才要笑。 陈治昭更快地接上话,根本没给他机会拒绝。 “长街上,你说要去城隍庙。后来听到阿理说表哥要去石拱桥看灯,你没去城隍庙。去了长桥。” “难道你没有想过,或许是少年慕艾吗?” 采薇看到陈治昭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心内稍微大定。想必那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未必有什么实证。接着加了把火。 “听说他爱琴,我便努力去学琴。他常爱挂在嘴边有个贪玩喜好投壶的弟弟,我便去学投壶,讨他弟弟喜欢。弟弟喜欢了,他自然也会欢迎。 至于,你们说的邵府。当初在谷越城,邵府的小公子与我很是聊得来。他出了事,难道作为一个朋友不应该搭把手?” 采薇撒着谎,想着下次要用怎样的谎言再去美化这层假装。就又想到了邬戬上一次从郡主府离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邵安的下楼。 “你撒谎!”陈治昭脸色青白。“那时候你明明是公主之尊。你与他,你们可是兄妹。” 采薇看着他,眼底全是嘲讽。“你们玩假装平民的游戏,还不许我在外游走,便宜行事着男装?” “至于兄妹。”采薇内心里忍不住赞了句邬贤真是有先见之明。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先皇后的女儿了。若不是早知道我不是公主之尊,我何必在外抛头露面辛苦挣银子?” 陈治昭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真相是这样。而且,他被说服了。 “那你。”陈治昭转念,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了好几分:“那你,为何当初在宫中的时候,要装作素不相识?” “装了吗?”采薇无辜地看着他,“可你们也没说认识我啊?况且。 容我提醒一下大公子。当初我与五皇子殿下最后一次见面,就说过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陈治昭脑海里浮现出,她那时候凄婉唱出的:“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脸上浮现出尴尬。“当初分明说好一起去游丘宁山。可你转眼间翻脸不认人。况且,你那时候,身旁还跟着别的男子。” 别人?采薇想了想,“白衣服,给这还不如我高的那个?” 陈治昭想了想,那人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还爱穿白衣。可不就是还不如采薇高。“恩,唇红齿白,讲话还很……” “讲话声音很尖细?” 采薇见陈治昭像是也好似明悟了。才笑了笑。白七男装扮相还不如自己呢,想来当初男装扮相也不是那么失败嘛。 自从回到霞飞,已经被许多人说过他们当初的男装扮相很过家家了。分明当初下了许多的功夫,很用心学习了男人的说话方式、语言习惯和肢体语言。 “大概是承恩伯府三姑娘,白小七?”采薇果然说出了陈治昭心中的那个答案,陈治昭脸上又是一囧。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扮做的男装的?”采薇斜着眼陈治昭,揭穿他方才大言不惭,说她的男装扮相哄不住人。 陈治昭撇过头去。不肯承认,方才有吓唬她的意思。 死鸭子嘴硬。“只要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山如画 哦。只要不瞎。 采薇没有揭穿他。“后来他不肯见我,是知道我身份了?可是我,一个被放逐的人有什么身份?” 不是你的身份。“是你刻意隐瞒了身份。”陈治昭又想起那一年。 表哥说想起有件很重要的事忘记与他说,于是返回去找她。正巧遇到她当街发病。 那时候重新认识过了,也知道他身患怪疾。但那时候不知是别久蛊。 只是任由着身边的人将他带走。他有心要替他寻个大夫,但那时候她身边的人一口就回绝了。 他只好记在心里,为了能以后能找到大夫替她医好怪病,还让人远远跟着,想要找到他的家。 后来跟到蔚山上的时候,也只以为是机缘巧合能得蔚山上的神医医治。 最后确认身份,是后来,大表姐邬离无意中看到了表哥画的肖像画。 一颗怀疑的种子埋下了,抽丝剥茧中自然就发现了更多可以相互印证的事实。尤其,他们还曾经试探过。 只这些不愉快的曾经,如今根本没有再说的必要。 “你不要再招惹他了。对你没好处。”陈治昭说着,打开了离得远的那扇窗。“他刚知道的时候,恨不得要你死。” “你呢?”采薇坐着没动,眼神却顺着陈治昭的动作偏移到了窗外。“也恨不得我死吗?” “自然。” 采薇转动了手中的茶杯。“为何?还要帮我?” “就当是回报你当初帮助过我们许多。” 帮助吗?没有她,那些自然也能轻易达成的小事。 采薇却起身,伸手推开了门,走出了去。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用以前的事情来试探他。” 等走出那间隔音效果很不错的雅间,采薇才发现已经过去了许久。 昶喜班子的飞剧首映早已经结束了。牡丹看着她歉意地笑了笑,采薇也回之以歉意的一笑。 没多做停留。采薇没有心思再和牡丹多说什么,只自己先告辞退了出来。 …… 在回到采薇郡主府的时候,采薇还没能回过神来。 今天她收到的冲击太多、也太大了。她不知道他们到底知道多少,也没能想明白陈治昭今天找她的用意。 但五皇子那里,她如今确实不能再进一步。 但想到邬戬交给大理寺的那些证据,又想到陈治昭所说,邬戬为了她做妥协的事。她又觉得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糟。 再想要留在邬戬身边做一个没有透明的谋士,基本是不可能了。 等她进了大门,还没能从各种错综复杂的消息中理出头绪来。就听说阮关珏到了府中。 采薇只好又急急赶到了会客厅。 “阮大人,”采薇迎着阮关珏走近了,就看到穿着一身官服的阮关珏正起身,两人互相打了招呼。 两人互相问候几句。阮关珏先一步说明来意。“采薇郡主,本官此次前来是来跟你确认一些信息的。” 采薇抬起头,没有想明白。 “是有人向本官提供线索,说曾见过邵府公子在遇害前与你在一起。” 终于来了。采薇望了眼阮关珏身边黑脸的壮年。 “出门逛街的时候,曾见邵府小公子被人追杀。我身边木游会些拳脚,就顺手救了下来。” 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黑脸包公,追问了一句,语气却像是在审犯人。 “不知当时是什么时间,以及后来邵公子后来去了何处?采薇郡主既然明知此事,为何从未见到提及。” “肖詹事当街杀人案,被关在大理寺的第二日。我见到曾在谷越城有个几面之缘的邵府小公子被当街追杀。” 采薇及其配合。“邵公子说,他亲眼见到府上一个疯了的姨娘,想要当街刺杀肖詹事。被肖詹事当街斩杀了。 他当时一时害怕不敢站出来替肖詹事说话。但回府后再三以为不妥,所以当夜在和礼部侍郎邵典源报备以后,就准备去大理寺说明详情。 当夜就遇到了有人想要杀他灭口。他一时间害怕,就和他的贴身小厮躲了起来。没想到第二日依旧被人寻到了踪迹,正确便被我遇到了。 至于他后来去了何处?这我实在不知道。毕竟男女有别,救下他于我来说都已算冒险。毕竟我在霞飞,没钱没权。” 采薇紧张地看着他们。人是他们当天夜里救下来的人,但她却没有出面。若说有人说看到他们在一起? 那一定是在赁宅子的时候,她曾经去见过了一面。但这件事,却不能说。尤其邵安还是在她帮着租的宅子里死去的。 但她自信,这件事做得干净,没有留下什么把柄。 阮关珏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的神情,但很快还是保持了礼貌的笑意。黑脸的男子却满脸怀疑。 “既如此,当初肖詹事因杀人罪被判刑时,你既然明知,为何不说?” 采薇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当时他被人追杀的时候实在吓人。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再加上后来他也不知去向。我实在害怕。” 后来两人又问了些别的。采薇诚惶诚恐地都一一作答。 方才那张黑脸的壮年,想来就是刑部尚书了。 邵安是被她所救的事情,除了阿童,后来邬戬试探到了。再就是余下的那个凶手。 邬戬既然出手了要放弃邵典源,应该不是她。她可以当地点放在街上,一来说起来可信度更高些,二来,若有人提到别的地方,她也可以自圆其说。 只是没想到,二人却是再没问别的,就走了。 想必是案件已经进入到最后的阶段了。 果然夜间的时候,阮关珏就邀请她去了莳花馆。 再到莳花馆的时候,采薇依旧如从前,要牡丹陪着。 牡丹拨弄着琴弦,就要弹出那首最近正热着的《我的一个朋友》。 “行了,换一首。天天听这首,多好听的歌,也该刺耳朵了。”牡丹依言,笑着换了另一首。 而阮关珏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什么都不说,第一句就是不太满意的抱怨。“你今日何必要把自己牵扯进来?” “你们都上门来问了,我总不好不配合。”采薇捻了块桂花糕。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吃块点心最合适。 “你救他是事实。”阮关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顾着瞪她。 “我知道。但我救了他,知道了他为何被追杀。才是顺其自然对不对?”根本不管那人像根木桩子似的伫立在那里。 “而且,现在有心人要拉我下水。鞋子既然已经湿了,索性就下水洗个脚。” 阮关珏猛地咳嗽两声。这什么破比喻。“是御前侍卫王大虎在陛下面前提了提。” “是御前侍卫王大虎在陛下面前提过,说你与邵小公子似是关系极好。” 采薇心头一凛。表情沉重了几分。 “你别紧张。他只是远远看了眼,瞧着像你。其他什么也没说。今日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去询问一番。” 采薇又去喝了口茶,对于御前侍卫这四个字,始终有些心里不安。 阮关珏却走了过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除了卢御史的证据、肖詹事的证词和他手里的证据,再加上五皇子邬戬让凤凰州递上来的材料,案子都已经审清楚了。 涉案的相关人等都已经供认不讳。今日我们已经递了折子上去。想必最迟后天就能有结果了。” “大理寺卿的位置,你有把握吗?” “这个案子点在我手里之前,一成也没有。但这案子点在了我手里,可能有一成半。” 采薇扶额。“我也猜到了。我也实在没想到,这件案子最后悔交到你手中。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是人为。” 人为?“谁?” 阮关珏一脸深不可测。“自己猜。” 采薇顺手将才拿出来擦过手的手帕往人面门一扔。“猜你个鬼。” “这首曲子不错。是你在平生弹过的。”阮关珏揭开手帕,又顺手折好推回到采薇面前,却也不提之前的话题。 见阮关珏确实不愿说,采薇也不再追问。没等牡丹弹完这首曲子,就先一步离开了。 …… 等到第二日的时候,果然由肖詹事案引起的十数年前发生在谷越城的旧案就被审结了。 大理寺卿吴贵,和礼部侍郎邵典源在谷越城辖区内任职时,鱼肉百姓、贪墨朝廷赈灾银,滥杀无辜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被判处斩立决。 除了两家被抄没外,上至高祖,下到玄孙,九族内已满二十、女子已满十五,都被发配到岭南挖矿。 邵典源因滥伤族中堂弟,堂弟那一支因祸得福反而没有被牵连。 …… 又过了几日,传来了江南的消息。因为洪水淹没了许多村庄和良田,也带走了许多的家畜和人民。 南城发生了瘟疫,皇太子亲自在南城派医派药,疫情却始终没能控制住。不得已,皇太子宣布封城。而他自己也困在了南城。 消息是裴世隽传回来的。除了给皇帝陛下的那封上书的官文,另传了一份口信回来。 口信是太子府的老人,说:一切安好。 南城如今如何,她不知。但想到南城她还有几间铺子。心内稍安。 至于瘟疫。她记得太子哥哥离开霞飞时,她还请了几个蔚山上的老家伙去江南。 太子哥哥既然说一切安好,采薇就把江南的事情丢到了一边。 没几日,就迎来了长安侯府李诗李大姑娘和太傅府赵二公子赵秉帧的婚事。 采薇是在喜来酒楼的二楼观看了那场热闹。 一整条街的红绸上,是一台一台的嫁妆从街头摆到了街尾。 一身像是火红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挂着大红花满脸的喜气,斗志昂扬地横占了整条街。 再过些日子,五皇子也会用更大的阵仗来迎娶他的正妃。 望着那些欢喜和热闹,采薇又想起了那天陈治昭说,陈皇后说要将她指给阿童。 阿童啊。那是有多大的恨呢? 她突然明白了,当初为何师父总拦着她不肯让她下山。 又好像懂了,为什么那时候师兄总是要紧紧跟在她身后。 原来她这么弱小。来不来霞飞,不是她能决定的。 尽管那时候,她已经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让陛下下旨让她回来霞飞。但没想到,她是回来了。 却不是用自己的身份。 而她的婚事。她及笄了。大概往后你的婚事,也要身不由己了。 采薇赶到太傅府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没有引起人留意。 但自从进了太傅府,她还是感觉到了暗处有人刻意的留意。没有拦着她做什么,只不远不近的跟着。 等到穿过一片长廊的时候,她才恍惚明白了,那些暗处眼睛的用处。 她远远地看着往她跟前凑过来的赵零露,一次次被人支使开。 然后她就发觉她与这满园热闹的格格不入了。 偶尔一两个满脸喜气洋洋的小丫头要往她身边凑时,总是忽然就被拦了下来。 “梅姐姐,我如今这么不招人喜欢了吗?”采薇原本也没打算要与谁家的千金建立什么手帕交。但被如此排斥,还是感觉到了不快。 尤其是,远处邬冉不时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好似是特意为了给自己难堪。可是难堪吗?她本来觉得不甚在意的,在那样的眼光不时扫过来的好几次里,竟然真的感受到了难堪。 …… “阿袁,你看这世道是很容易遗忘的。”皇帝陛下邬清将笔丢进了笔洗里。 袁公公微微抿着嘴,陪着笑却不说话。伸出手很自然地细细将笔洗刷干净了,放在一旁。 “你看,我从前做过什么,如今都可不提。我只要如今粉饰一个迫不得已。当初那些便通通能够仿佛不曾发生过。 这个世道是真的很容易原谅一个人。”皇帝陛下心情很好地想起那些往事,谈论起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哪有什么错?”袁公公依旧满脸的笑意。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哈哈。皇帝听了果然被取悦到了。得意地大笑出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挥毫泼墨,好一副气派的山景图。 “也是,他们自有他们的福分。”皇帝陛下伸出手,结果袁公公递过来的私章,郑重地在画作的下方依次盖了下去。 又退远了些,再看。更满意了。 “江山如画。”实在美不胜收。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你等我 有时候我们选择去原谅一个人,或者去仇恨一个人,都只是为了和自己达成和解。 不因轻拿轻放了那些疼痛而觉得于心有愧,也不因耿耿于怀那些过往而感觉内心不安。 不是心里不在意了,也不是还念念不忘,只是当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过去后,我们能坦然地接受那些不幸。 遗忘和铭记,是那些经历赋予我们的权利。我们可以选择,而且没有对错。 太傅府二公子赵秉帧娶长安侯府嫡长女李诗那天,宫中走了个老嬷嬷。 采薇被皇帝陛下一道口谕召回皇宫的时候,许多的人都很意外。采薇也觉得诧异。 待进宫以后,才知道是宫中一个老嬷嬷走了。甚至连陛下一面都没有见到。 老嬷嬷生前,她没有见过一面。老嬷嬷死后,她也不愿意替陌生人烧一片纸。 只是由着宫人带走去看了最后一眼。 采薇低着头,不理会宫人们说了什么,也不去回应那些莫名的热情。 老嬷嬷走得很安详,采薇看到的那人,穿着上好的锦衣。闭着眼睛,脸色只略微有些苍白。若不细看,倒像是睡着了。 一旁的宫人不时介绍几句。采薇于是也就知道了,老去的嬷嬷从前在太和宫当差。是陛下跟前的人。 老嬷嬷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很嗜睡。最后也是在睡梦中走的。 采薇什么都没问,只安静地听一旁的宫人们像是很随意地介绍。 采薇依旧淡定地站在一旁。宫人们粗略地介绍完这个老嬷嬷的一生,这才又引着采薇郡主去了乾宏殿。 采薇上一次见皇帝陛下实在阳春殿。阳春殿气势恢宏,皇帝陛下高高在上。 那时候她站着,也觉得自己好似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她跪下来,又好像是一粒尘埃,空气自然地流动,都能被吹着遇有依附的地方就落定下来。 乾宏殿却显得随意多了。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的光线更温和些的关系。 邬清盘着腿随意地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棋局。 采薇这次没再跪,只微微屈膝,行了个臣礼。“皇帝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眼睛依旧盯着棋盘,却问她:“去看过了。” “看过了。”采薇没用敬语,很随意地回答。 皇帝这才抬起头看了眼采薇,语气格外柔和。“那是惠德皇后身边的嬷嬷。后来她生了病,总不记得人。老嬷嬷就放在宫里养着的。” 采薇看着皇帝陛下满脸柔和的温暖笑意,“陛下圣恩。老嬷嬷是个有福之人。” 皇帝看了眼毫无动容的采薇,笑着推开面前的棋局。“听说你棋艺不错,上来陪我手谈几局。” 袁公公在一旁,眯着眼笑着将黑白棋子分开放在不同的陶罐中。 “勉强会一点,但不精。平日里无事,央着兄长教过我一些。” 采薇只以为大皇兄或是赵零露无意中提及,没有否认。很自然地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皇帝陛下的对面。 “哦?你还有兄长?”皇帝陛下率先执黑落下一子。“上次没来得及细问。不知道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如今在霞飞城过的还习惯吗?” 采薇手上很自然地接着落下棋子。“没了。就一个兄长。” 习惯吗?不太习惯。采薇在皇帝陛下落子之前,恭敬地回了话:“霞飞城的繁华和热闹是别的地方远不及的。我一切都好。” 抬头看了眼皇帝陛下,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来是对“我”这样的自称不计划的,采薇把心又往下放了放。 重新将盘着的腿伸直,又换了个更舒服的跪坐的姿势坐了下来。 那副模样,瞧着倒是十分惬意和舒服。 皇帝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很快落下第二子,也跟着将蜷着的腿伸直,也学着屈膝坐下来。 “听说你从前住在山里?霞飞城许多有趣的小玩意,想必你没见过。” 袁公公在一旁,捂着嘴直笑。却也没再说话。 棋盘的一旁放着个精致的盘龙陶瓷茶杯。采薇依旧很快地又落下了一子,又很快伸出手啜了口茶。 皇帝见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见皇帝如此,采薇忙直起了腿正襟危坐。见自己身子陡然间比皇帝陛下还高出不少,又匆忙跪坐下来,只身子却拉的笔挺。 又小心地看了眼皇帝。 邬清看着采薇这一系列神操作也瞪大了眼,只看着采薇脸上的懵懂无知,也没再计较。“你这棋下的这么快,平日里没少输给你兄长?” 采薇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再饮了一口茶。有些苦。 “兄长爱下棋,也很擅棋,每次总输给他。”说完,采薇又想起先前说的霞飞城的小玩意,又解释了句: “山上也有许多霞飞城没有的乐子。猎兔子的时候,真的能碰到兔子直直地往树上撞。捕鱼的时候,偶尔还能抓到彩色的鱼。 天上飞的雄鹰,有时候会抓地上的小母鸡。这些东西都是很有趣的事。” 邬清漫不经心地也跟着落下一子。“猎兔子?你喜欢捕猎?” 采薇手上动作更快地跟着落子。 “倒不算喜欢。只是有次在外面吃到了一个香辣兔头。实在太好吃了,我和兄长就研究着想要烧兔头。自己抓兔子,能省不少钱。” 这样说起来,山里自给自足的画面就有了。采薇伸出手,又喝了口茶。更苦了。 一旁的袁公公很快又添满了。 “喜欢这茶?明山上起雾的时候,摘下的嫩芽。你倒是认得好东西。”邬清没再看棋盘。“走的时候,让阿袁给你包一些带走。” 袁公公含着笑意应下了。采薇看着从来都挂着满脸笑容的袁公公,真像个和善的长辈。 采薇娇憨地笑了笑。“多谢陛下。” 真的苦。想象着在大雾天的时候,人们在山上的茶叶树林中采摘着树梢上的嫩叶。采薇再喝了口,似乎没那么苦了。 皇帝又落下一子。“听说你最近新做了首曲。如今霞飞街头巷尾都有人传唱。” 采薇于是急忙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很不甘心,却又诚惶诚恐跪倒在地上。“陛下恕罪。” “不过是做了首曲子,何至于如此?老学究们吓着你了?”说是不至于如此的皇帝陛下,却没有让采薇起来。 采薇趴着手臂上,听着皇帝陛下听上去如春风般的语调,依旧不敢抬起头。“臣女有罪。” “起来。朕恕你无罪。” 采薇抬起头看到皇帝脸上似乎果然没有十分的愠色,才慢慢起身。心虚的又要屈膝作揖。 “这些虚礼就免了。赶紧的,到你下棋了。” 闻言,采薇扫了一眼棋盘,伸手就落了子。 原本放慢的动作也加快了几分。挥手掸了掸膝盖上、袖摆上看不出来的灰尘。等感觉掸干净了,这才重新往榻上爬。 “听说曲子还填了一篇让人啼哭落泪的词。叫什么朋友?” 邬清根本没理会采薇瞬间又笔挺的背,和惶恐的眼神。只斜着眼看着袁公公。 袁公公很快会意:“说是叫《我的一个朋友》”。 “哦。我的一个朋友。”邬清在陶罐里来回拿出棋子又丢进去,像是拿不定主意要下哪里。 “既有这样的文采,拿来填这种词倒是可惜了。” 采薇低着头,不敢否认。怕万一惹怒了皇帝陛下,非让她供出她的那个朋友。“素日里无聊,随便唱着玩的,上不了大雅之堂。” 这一子,邬清落得有些艰难。眉间愁绪万千。只不知如何说起。 “情真意切,叫人唏嘘。只不知是谁家公子?” 采薇吓的向后跪去了半步,又以手贴地。“陛下。” “也罢。如此这般的人,不堪为良配。”邬清看了眼采薇,手里捏着重新拿出的棋子,又扔了进去。 “怎么又跪上了。到你了。赶紧的。” 采薇才放下心来,才看了眼棋盘。尚未来得及落子。就听到皇帝陛下又说了句话: “也罢,你如今年纪尚浅。又没有家人给你相看,你懂什么良人。往后你的亲事,自然由朕替你做主就是了。” 完了。采薇镇定地很快又落下了一子。低着头诺了声。 “咦。”邬清这回也不拿棋子了。只看着棋局啧啧称奇。“再来。” 袁公公听言,又很快将棋子各种安置在不同的陶罐中。 “你如今身在霞飞,不同往日在山中。许多规矩还是当学学。”邬清说完再来,又对着采薇看似商量地好心提醒。 采薇低着头,诺诺的应是。“陛下说的是。” “阿袁,回头让采薇郡主把梁嬷嬷带上。让她好好地教教郡主规矩。” 袁公公又笑着应下了。 采薇低着头,感觉到手心在发麻。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等坐到撵轿中的时候,采薇只觉得遍体生寒。 冬天要来了。 披了件毛绒的斗篷,采薇才慢慢感觉到暖和起来。 随行的梁嬷嬷,也在郡主府安顿下来。好在说是教引嬷嬷,却没有拘着采薇非要她做什么不做什么。 一整天吃喝了些茶,晚膳的时候,采薇用了一整碗的米饭,又多喝了碗热乎乎的汤。 房中已经开始烧起了火盆。烤着烧的正旺的炭火,采薇眉间依旧舒展不开。 梁嬷嬷在晚膳前托人传了话过来,说明日一早就要开始教导霞飞城的规矩礼仪。 采薇打从心底里觉得排斥。但又无可奈何。 她有心想去找邬贤聊聊天,见天色太晚了,又只好按捺住,等着明天。 这份苦闷无处派遣,她便去了白芷院。静静的荡一回儿秋千。 木梅在一边,没有说话。 “毛豆,毛豆”赵零露再一次出现了。他从围墙上翻下来,正落在草地上。 采薇看了眼木梅,木梅无奈地低声在一旁解释。“赵公子把咱们隔壁的院子买下来了。” 她记得隔壁是会客厅啊?“隔壁?” 木梅望着赵零露一步步小跑过来,又更低声解释了一句:“白芷院再往东南,外间的院子,如今被赵公子买下来了。” “毛豆,好久不见。”赵零露走近了,步子才慢下来。黑暗中,他似乎是在整理了衣服。 “好久不见。”采薇坐在秋千上没有动。“听说你最近在认真备战春闱。” 赵零露于是笑了笑。“恩。” 用脚蹬着秋千,采薇自然地任由着秋千带着她晃悠了起来。 “毛豆。”赵零露才像是有话要说,等采薇看过来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采薇看着他笑。 “毛豆。” “恩?”采薇不明所以。想到了什么,又温声细语:“祝零露哥哥春闱拿到好成绩。以后做昌央国的栋梁。” “恩。”赵零露原本苦着的脸,略微舒展了一些:“采薇,等我春闱放榜了,我可以来你府上提亲吗?” 采薇懵了一下。昏黄的灯光下,赵零露背着光,采薇看不清赵零露的表情。 但是他站的笔直。阴影中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 采薇没有说话。 见她没有说话,赵零露才又很急地问她:“你想好了吗?我之前问你的。” 不等采薇回答,他又说:“我最近有跟着先生好好学习,准备春闱。等春闱放榜了,我就请父亲替我上门提亲。” 赵太傅不会肯的。采薇想到了如今她在霞飞城的名声。 又想起了,邬贤告诉她的,他被赵太傅拘禁在府中。 “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赵零露却没提那些,只笑着:“都好。只最近学习太忙了些。先生不许我们出来。” 说完,他还笑了笑。“今日赵秉帧娶妻,我才得了一天假。明日就要去大皇子府上跟着一起读书。等我考完春闱了,我就有许多时间了。” 采薇笑了笑。“恩。等你考完春闱。” “那你等我。”赵零露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采薇语气中的不同,只高兴地又重复了句。“等我春闱结束了。你要等我。” “等我来向你提亲。” 采薇笑了笑。“我几时答应了?” 赵零露盯着采薇。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采薇还是能感觉到赵零露专注着看向她的目光。 “那你想好了吗?”赵零露的声音中有一丝丝小心。“那等你想好了。春闱放榜的时候,我便来寻你提亲。” 采薇闻言。又笑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养鸡遛狗 赵零露来得快去得也很快。是摸着黑走的。没等采薇给一个确信。 采薇望着他一步步又翻着围墙跑远了,才想起来问:“他哪来的钱买的宅子?” 想到赵零露不声不响就买了栋她隔壁的宅子,采薇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挫败。别人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只有她,当初想买个带温泉的宅子,辛辛苦苦忙活了许久,最后还是师兄又再凑了点才买成。 想到当初挣钱的艰难,采薇又想到了如今。采薇又觉得很释怀了。 有些郁闷的心情好像忽然之间被开解了。换了个心情,采薇抱着秋千,觉得有些冷。“梅姐姐。” 木梅裹成一团,却依旧笔挺地站立在一边。她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领子。没问发生了什么。 采薇伸出手就抱住了木梅。 嘴巴里咕嘟着木梅听了就想笑的孩子话。 “原来人真的不是生来就有人爱的。有可爱这个词,就说明了,人要有值得人喜爱的地方,才会有人爱。 原来要让人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梅姐姐,我现在不想被人爱了。” 采薇坐在秋千架上,双手完全放开地搂着木梅的腰。 木梅微微抬起手,就能摸到采薇头顶上简单梳着的双丫髻。 “我们采薇郡主就是全霞飞最可爱的孩子。” “好像被安慰到了。”采薇撒开了抱着木梅的双手,从秋千上跳下来。 第二天采薇没有出门,只是搬出了棋盘,缠着木梅陪着下起了棋。等倦了,就一人分饰两边,和自己对弈。 那天的两局棋,被她无聊地复盘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她的胜局。 皇帝陛下的棋路处处都留了余地,而她大开大合,大杀四方。能赢就好了,哪有什么十全十美。 而那个说是教导采薇规矩的教引嬷嬷,除了早上十分规矩地来见了一见,而后只在一边看着采薇做出许多随意却并没有什么规矩的行为。 采薇踩着线,一点点试探。终于确定了,这个梁嬷嬷似乎并不会干涉她的日常活动。 只是当她打算出门时,梁嬷嬷会先问过她要去哪里。听说她要去谁家拜访时,又要问过是否提前给人递了帖子。 拿到没有提前递帖子还不能去别人家拜访?她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当她说想去莳花馆听听曲子打发时间时,梁嬷嬷又会苦口婆心,说大家闺秀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采薇歪着头很认真地说出要去莳花馆看牡丹的时候。梁嬷嬷满脸的不赞同,却也依旧是恭敬地点了点头。 没提陛下的旨意,也没有再讲更多的规矩。采薇倒有些意外。 但因此还是扫了她的兴致,把出门的事情又搁置到一边。 闲着没事的时候,听木游讲外面发生的趣事。 拉着木梅、木兰手谈,后来又起了兴致,拉着木菊要将圆子里的风景画下来。 缠着木梅又在几处常去的地方,安置了新的秋千。 跟着厨房研究了新的点心。 每日里过着忙碌又惬意的生活。像是把外间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一如她刚回霞飞,被皇帝陛下接进宫中的时候。 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样一日又一日过去了小半个月。采薇整日里宅在郡主府里,却依旧没有阻挡住霞飞城关于讨论采薇郡主的热情。 白七依旧每日都遣人来门房想要见见她,公皙晓鸥没再递帖子要见她,却让差不多每日都来给她送信。 公皙晓鸥手里还有许多当初她失忆时候写的信,那些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关于她曾知道的过去的事情的信。 其中有一封信是写给乐平镇胡图儿的。信上写了很爱吃她做的蛋花卷饼,说了喜欢她替她扎的羊角辫,喜欢胡图儿她娘家里种的才发芽就摘掉的特别新鲜的蔬菜。 她开的第一间“平生”小酒馆,隔了两条长街的地方,就住着胡图儿。胡图儿年纪不大,但很早就帮着理家了。她在“平生”的隔壁赁了一间不大的铺子,卖蛋花卷饼。 她从来不去“平生”喝酒,但每每在碰到采薇的时候,都要夸她好看。不仅夸她好看,还要提到说“平生”的酒香。采薇因此很喜欢她。 两个人正是青春年少臭味相投关系最好的时候,胡图儿嫁人了。 嫁给了距离“平生”酒馆三条街的一个铁匠铺的打铁匠。两个人蜜里调油和和美美过一段时间,采薇已经要习惯了满脸洋溢着甜蜜微笑的胡图儿时,铁匠纳了一房美妾。 胡图儿依旧每日里笑脸迎着买卷饼的人来来往往。但采薇偶尔去拉着要吃卷饼的时候,还是会看到胡图儿时常发着呆。 后来木家事发了,她的好朋友木槿冲动地枉送了自己的姓名。采薇也再没心情经营那家“平生”。她带着木家八宝们也很快就离开了乐平镇。 采薇一封封拆着那些曾经认真写下的交给许宁保管的信件。上面有写给太子的,写给赵清婉的,有写给镇国将军的,甚至还有两封是写给皇帝陛下的。 采薇一封封拆完,又心情很好的,一片片纸扔进了火盆。那些有趣的信一封封扔进火盆的时候,火焰被拾起地像是要烧到眉毛。 那时候她身体很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五亲不认。 等把那些信都烧尽了,采薇才又抽出公皙晓鸥寄来的其他的信件。 里面讲了许多的笑话和有趣的见闻。还有当差的时候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这些信,倒像是送来给她消遣的。 大理寺卿最后总算还是没能落到阮关珏的头上。公皙晓鸥说起了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还把他的名字讲成了笑话。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名叫胡不韦,听上去却很像是“胡不为”。 胡不为管理着大理寺,还有何不可为?采薇看着公皙晓鸥娟秀的小字,想象着她边写这些,边忍着笑的模样。 伸出手去就将这张纸扔进了火盆。火焰跳起来,像是要往人手上钻。采薇收回了手,就看到了下一封信。 满园春新来了个姑娘,据说才艺双馨,姿容上乘。为了给这位姑娘造势,姑娘挂牌的第一天,满堂春就已经打出了发布新歌曲的噱头。 霞飞城里近段时间都还在《我的一个朋友》的热度之中,久而不下。听说又有新人新曲,许多人闻风而动。而爱凑热闹的公皙晓鸥,则带着牡丹一起去听曲了。 新人名叫惜怜,轻纱薄笼,艳而不俗。她坐着不说话时,的确很有几分媚骨。珠玉在前,新曲只能算是一般。但胜在惜怜身材曼妙,纤纤玉手一收一放之间,玉体已是若影若现。 惜怜挂牌的第一夜,是被五百两竞价拍下的。要不是买主借酒轻薄,扯下了惜怜面上的纱巾,又拉着惜怜十分高调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名叫惜怜的美人,曾经是莳花馆的紫鹃。紫鹃被卖身到莳花馆时,还只是个孩童,家里养不活了,卖了女儿养儿子。 那时候她还不会弹琴。但她勤奋也很有自己的想法,抓住了机会,也成为了莳花馆一朵美丽的娇花。 这朵娇花,得了太傅府二公子赵秉帧的青眼,替她赎身带出了莳花馆。当初紫鹃能赎身出去的事情,还引得许多的姑娘羡慕不已。 不想,如今却又见她到了满堂春。 采薇摩挲着略有些粗糙的纸张。李诗嫁到太傅府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木游每日回来说的那些霞飞城的热闹事,和公皙晓鸥所见略有些不同。 而从花楼赎出去的姑娘,又回到青楼的热闹事,想必外间的许多人也很乐意凑一凑这份风流。 采薇歪着身子,将信又扔进了火盆。身子又往后靠了靠,伸出手再要取。没了。 “公皙大人就送了这些过来。”木兰看着采薇安逸地烤着火,都不看一眼就往桌面上伸手,想着下次一定让木游多找些趣闻讲给郡主听。 意犹未尽写在采薇的脸上。在府中呆了许多天,虽然每日里都已经尽量找了许多事做,但越到后面反而越觉得无趣。 木兰很懂得这份无聊,“送信来的差不多说,他们家大人以后遇到了有趣的事情,都会讲给郡主听。要是郡主无聊了,可以直接招他们家大人来。 她说,他们家大人最近没什么差事。每日里也都是养鸡遛狗。” “养鸡遛狗?”采薇听了来了兴致。“大明山上有狗吗?” 木兰一时答不出。“大概有。一般庄子上不都会养几只悍的,看家护院吗。” 采薇于是也想起了她的熊猫兄弟们。“走,咱们上山去泡温泉。” 木兰看了看天:“现在?” 外面天还大亮着,今天出发倒不是不行。只是路上跑马要半天,若是马车的话得大半天,再加上收拾行李,到了大明山怕是已经深夜咧。 又想起上次邬贤说过的大明山经营不善的事情。“明天去。” 说完明天,采薇就再也坐不住了。又把木梅、木菊、木游都叫了进来,再派人去请了铺子上忙着的木柴、木米也一并叫了回来。 想着明日要走。又让木游给大皇子府传了口信,请他过府一趟。 原本她直接去大皇子府是最快的。只是听邬贤说请了大儒周舟给周全儿讲学,赵零露也在一起。她反倒不好上门去。只好请了邬贤过来。 用膳的时候,邬贤正好过来。采薇曾经特意嘱咐过的,邬贤过门来时,不必另外通传。又加上是她自己一早派人过府邀请。 邬贤于是很自然地在采薇旁边坐了下来,木梅在一边,给他添了副碗筷。 像是收到了消息就出了门,邬贤拿起碗筷就很放心的大吃了好几口。看的一旁的采薇反倒放下了碗筷,吃惊地望着他。 但见邬贤像是真饿了,也没有说什么打断他。等他又快又优雅地吃完了一整碗米饭,采薇伸手替他盛了碗汤,才半是关心半是抱怨地问他: “做什么饿成这样,没吃饭就过来了?” 邬贤接过汤,先慢慢地喝了一口,压了压方才吃的略快的米饭。 “恩,最近有些忙。正准备用膳,听说你找,反正来你这里吃也一样。” “吃好了再来啊,我又不急。”采薇小声的说着,也端起了碗筷,才慢慢夹着面前的藕苗。 邬贤伸出手,将远一些的肉片换到了采薇跟前。没再说话,只慢慢地和着碗里的热汤。 一顿饭吃的不算快,却也不慢。等吃好了,采薇就领着邬贤去了隔壁的软榻上歇着。 看着才吃过饭就歪在一边的采薇,邬贤有心想说她两句,但想到听说皇帝陛下赐下的梁嬷嬷就什么也没说。跟着也蜷着腿,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陛下难为你了?”一连十数日没有出门,因为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邬贤也与采薇保持着这样的默契。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问,更没有主动提及。 只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 采薇抬起头瞥了眼邬贤,又低下头。“没有。” “从你被解除禁足以后,陛下一回都没召见过你?”摆弄着绣着鸳鸯的袖摆,采薇看着邬贤,很奇怪。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哪有空管我的事情。”邬贤笑了笑,又嫌不够,伸出手,就揉了揉采薇的头发。“不然也不会将我丢在山上,一丢十几年了。” 采薇抬起头。邬贤原本麦色的皮肤,好像比从前白了些。好似是才想起来,她在蔚山上呆了多久,邬贤也在山上呆了多久。 “陛下喊我过去同他下棋。”带着疑惑的口气,采薇说着话,感觉更疑惑了。 “下棋?谁告诉陛下你会下棋的?”邬贤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谁?下棋不是都会?采薇看着邬贤认真的神色,也想到了其中关联。“我以为……”不是你,或许就是赵零露。 邬贤好似看懂了她话中未尽的意思,神色又一松:“没什么大不了的。会下棋很正常。” “你们下棋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采薇静默了只一会,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宫中老了一个老嬷嬷。宫中还管老嬷嬷后事?”倒像是不寻常。 邬贤拧着眉头。 采薇看了眼邬贤,很犹豫。“当初那件事,你让谁做的?陛下应是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章 女子学问 “什么事?”邬贤没明白。 “走的那个老嬷嬷,当年是阿娘身边伺候的。引路的公公说,是陛下让我代他送一送这位老嬷嬷。我跟着走过去的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当时没有细想。太子哥哥曾经说过,我和阿娘长得很像。我想不到别的原因,唯一的解释,或许他们曾经是阿娘身边的人。 只是陛下诏我去送一个老嬷嬷。后来说的话,也很奇怪。除了镇国将军府、那本手札,你可还做过旁的什么事?” 采薇一脸的紧张和想不通,邬贤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你就因为这,把自己关在府中?” 算是。采薇点了点头。 “那个教引嬷嬷是先皇后的人?” 采薇听到邬贤问出的,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好似突然就有了一个新的思路。“她没说,我也没问。” 说完想了想又觉得很有可能。“不过,她倒不像是教引嬷嬷。” 采薇低着头,想了想相处的这些日子。她是防着她、避着她,虽然没有怎么她,却也不算是敬着她的。她是陛下赐的教引嬷嬷,本可以在府中摆谱拿乔的。但她没有。 “那应该是了。皇帝不会没事喊你去见一个你没见过的老嬷嬷。大概是要将你阿娘当年身边的嬷嬷交给你。你回头问一问她就知道了。” 邬贤说的理所当然。 采薇一脸惊悚。 “什么?” 邬贤斜着眼看她,不明白她的大惊小怪。 “你在说什么?”采薇不确定地又问了一次。 “陛下圣明。”邬贤转念就明白了采薇疑惑的地方。“如果真的连先皇后的女儿都不认得,昌央如今这份盛景便不复存在。他知道,你很奇怪?” “他知道不奇怪吗?” 邬贤望着采薇脸上的失落一点点慢慢消失归于虚无。 “他明明知道你是他的女儿,还是任由着他们去将别人硬塞进来。你不是觉得他知道了奇怪,你只是心里接受不了这份知道。” “你说的对。”理直气壮如采薇,昂着头,想不明白。“他可以接受有人混淆自己的血脉,所以你也敢去这样混淆皇室血脉?” 恩?邬贤看着采薇发笑。 “能把旁人的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供养。这样的奇事,还发生在皇室。简直闻所未闻。” “他真是位了不起的父亲。自己的孩子可以丢在外面十几年从不问津,别人的孩子凑过来就能喊他父皇。” 采薇说着,尾音就带上了些哽咽。想到了邬贤也是个被丢在山上放养的可怜孩子,又有些歉意。 “邬贤以前在山上过的很苦。” 邬贤笑了笑,没在意采薇刚才说的话。 “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很有限。你要是好奇,下次问问百里奇。” 空气静谧了很有一会儿。邬贤叹着气,“邬冉不是别人家的孩子。” 什么? “邬冉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是陛下的孩子。” 什么?采薇没听明白。太子哥哥分明说了,她很像娘亲。不信的眼神灼灼地望着邬贤。 “不是你。不是先皇后。她是陛下的孩子,是陛下和白杏儿的孩子。” “不可能!” “不是因为怕女儿放在身边会有危险,是因为那根本不是朱启祥的女儿。所以不能养在身边。”邬贤不忍地看着她,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她。 “云翳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是因为皇后陈氏给朱启祥的儿女投毒。他的父亲母亲被逼无奈才会背叛了先皇后,才会害死了师父。 “这件事,他怕是也不知情。” 先皇后怀着采薇的时候,公皙亦新被牵扯进前朝旧案,连累全族。虽然费心周旋,勉力抱住了公皙族后人,却使得公皙氏后人再入不得朝堂。 当时时局紧张,先皇后情绪非常不好。恰逢白杏儿又乍然失去了嫡长子。裴雅便接了白杏儿入宫陪她消遣无聊孕期。 邬冉就是在那时候被造出来的。瞒天过海,把许多人蒙在鼓里。 邬贤冷静的叙事,采薇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的,就是不肯滚落下来。 “不可能。” “若不是如此。当初朱云雷中毒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该带了孩子上蔚山上替他解毒。蔚山上怪医的医术天下第一,无人不知。”朱云雷是朱启祥和白杏儿早夭的第一个孩子。 木梅递了张帕子给采薇,轻轻地走出门。又顺手将门掩上。 采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淌出来。“我竟然要去养了她。” “没事了。”邬贤声音放轻了些,与她说了个明白。“不是你要去养了她。你去不去,他们都会将她送到蔚山上。” 邬贤还待接着讲下去,采薇猛地抬起了头。“他们?” “是,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是不是你外祖父来山上说要带你去骑马。后来路过了邬冉在稻田边。镇国将军说,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是采薇第一次见邬冉,那时候她还没有什么谁谁可怜这样的念头。她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体会着亲人来看望她时候的那些充实和满足。 是镇国将军说,那是个可怜的孩子。说她是个幸福的人,她有能力,也有机会帮助别人。于是,她接了邬冉上山。 原来是这样。“裴将军那时候就知道了。”采薇没再称呼外祖父,只是木着脸问他:“皇帝那时候也知道的吗?” 邬贤摇了摇头,“我不知他知不知道。” “母亲真是个可怜的人。”泪水流到了腮边,干了。采薇瞪着眼,又想到了裴永才,那个她该称呼一声外祖父的人。泪水止不住又淌了下来。 “手札是我交给邬冉的。除此以外,还拓印了一份给镇国将军。除了这些,我什么都没做。” 采薇双眼无神地望了眼邬贤。所以,是皇帝自己决定了要认她做女儿。他那时候必定已经知道了。“她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忍心让她只作一个替身,活在蔚山的阴影里。” “他亲自赐死了白杏儿,又让人烧毁了朱姓全族。他或许只是可怜她。”邬贤冷淡的口气,像在谈论天气。 采薇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场大火?是他!” 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她查了很久了。知道是朱云翳亲自安排的,也知道谷越城邵家曾经塞了人入府。但,至于为什么,以及怎么烧的。她再没能查到更多的消息。 竟是他吗? 采薇觉得脑袋不够用了。“怎么会?” 或许是皇太子中毒,或许是他们别的什么事情惹怒了皇帝。总之,越王府上的全族,是皇帝陛下传了暗旨赐死的。 他们给皇嗣下毒,杀害百里棋云,抢夺汇元丹,后来又毒害储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抄家灭祖的大罪。 只没有人审判他们,皇帝亲自宣判了他们的死刑。 采薇想到了那个如风一般温柔的男子。或许他慷慨赴死的时候,满心里都只惦记着他还有个妹妹幸存了下来。 邬冉何其有幸。 采薇无力地摊在榻上。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你干嘛要告诉我?我知道了,可能会亲手杀死她的。” 邬贤沉了眉,嘴角耷拉着。“我试过了,忍住不告诉你。但你并没有快乐一些。 我想,你或许更愿意做一个明白的人。” “我宁愿做一个明白人。”采薇心里堵得难受,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俯趴在茶几上,采薇埋在自己的手臂里。“你以后不要瞒着我了,我宁愿做一个明白人。” “虽然好难过。” “师兄,我好难过啊。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邬贤伸出手,摸了摸趴在茶几上的脑袋。 “我和阿娘是不是多余的人。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没有人回答她。她已经把人性想的够坏的了。可为什么真相是这样的残忍呢。“师兄,你知道吗?她是阿娘的亲妹妹。” 采薇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桃子,鼻尖挂了个红彤彤的果子。她湿漉漉的眼眸望向邬贤。 等看到邬贤点了点头,才又放心地大哭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皇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邬贤从怀中掏出了手帕,伸出手也不知该给采薇擦眼泪,还是要给她擦鼻涕。 采薇也意识到鼻涕流了很长,偏过头去。胡乱地擦了一把。想要止住哭声。又更难过地大哭起来。 “阿娘一定是捡来的。” …… 邬贤回到大皇子府的时候,正碰到给周全儿、赵零露布置完课业的周舟。他脚步沉重,抬头昂首迈着大步向前走。 和周舟迎面撞上还有几步的时候,周舟终于没忍住。出声喊他。“大皇子殿下。” 邬贤像是才看到周舟。“周大家。” 周舟往后略退了半步,躬身礼毕,才关心地问他:“大皇子殿下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脸色如菜的邬贤也无心欺瞒,如实说起来:“是舍妹行事鲁莽,叫人头疼。” “郡主天性纯善,情感至真,才能做出那般惊艳的词曲。如此大才反遭人诟病,是天下读书人的不幸。” 周舟在大皇子府住的时间虽然不久,但也知道邬贤看重采薇郡主。视她如亲妹。 “周大家谬赞了。舍妹年纪尚浅,作曲填词全凭一时喜好,叫周大家见笑了。”邬贤下拉的嘴角,像是依旧在为此时困扰。 周舟望着邬贤困扰的模样,想起了如今霞飞城中的流言,也是皱紧了眉头。 这些天,除了给两个学生教导学问,他也很关心霞飞城中的时事。尤其是知道了那样一首让他都惊为天人的歌曲是出自从前名声不显的采薇郡主时,他都有些震惊了。 等过了一阵子,关于采薇的流言蜚语传遍霞飞城的时候,周舟也后知后觉地听说了许多个听上去就荒谬至极的谣言版本。 如今见邬贤挂心,周舟便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等到第二日,周全儿和赵零露交上了治水方策的文章后,周舟又给出了新的作业。 是论女子的学问的。 论女子的学问,当然可以论他们的学问如何,或者是不如何。 也可以讨论,女子是否应当做学问,或者是不该做学问的女子应该作何。 周全儿洋洋洒洒,列举出了历史上好几位才名远播的奇女子。讨论了女子的学问对社会发展的作用。 谈到女子做学问涉及的领域更细致、更贴近生活,但同时女子更感性,所以他们的学问又有着感性的特征。 还通过不同人生阶段的奇女子,分析了女子的学问是如何百炼成钢,又怎样练成绕指柔。 而文章最后,却又以史上出名的霍后霍别琳为例,指出了霍别琳学问中的短板,缺乏宏观的全局观念。 霍别琳曾是先史上叫赵理的小国中惊才绝艳的第一才女。得承德帝喜爱,以赵理江山为聘,封为后。为了与承德帝长相厮守,霍别琳不许宫中有任何新生的婴儿。 而为了保持年轻和美貌,霍后更不肯怀上或是生下哪怕一个承德帝的孩子。最终赵理江山无人承袭,导致混乱割据。 正反两面,摆事实、讲道理,周全儿的文章着眼在女子做学问既能促进社会的和谐有序健康发展,同时又把耽于情爱中女子的弊端放大重而重之地放在了女子的学问之上。 把学问和有想法合一而论,又用有学问有想法的女子认真起来能误国点题。 周全儿的文章引经据典、排比对仗用的也是恰到好处。赵零露开篇不说女子的学问,倒先说了女子的地位。 女子负担了宗代传承的重任,是家中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他们包办了家族生活的衣、食、住和行,还负担着对外联络、实时更新各家家长里短的小八卦的任务。 她们不亲自教导儿女,但她们的儿女潜移默化将他们视为榜样,并成长成为家族中的中流砥柱。 她们不入朝不做官,给不了家族的繁盛和兴旺;但她们管束下人,教导忠仆,不容宵小霍乱遗害全族。 女子的学问,在对内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也在对外交际的琴棋书画诗酒花中。 辛勤管家的每一点小技巧,都是人生的学问,更是女子的学问。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明山上 周全儿和赵零露绞尽脑汁琢磨周舟老师布置的新课业的时候。采薇已经在大明山安顿了下来。 采薇挑了个不大的宅子,住在了二楼的阁楼里。房子进门是一件阔大又敞亮的大厅,高大的大门几乎就已经占领了一面墙。 把大门打开的时候,大厅里自然的光线照进来,整个人都觉得明亮了。 大厅再往里,是各不相同的几间空屋子。最大的那间茶室旁边,是摆着琴架的琴房,琴房里还养了几株绿植。 再往里,就能看到被房子藏起来的小厨房。厨房看得出来是新砌的,除了炉灶中没有一丝的草木灰,甚至一道被柴火烧出来的印记也没有。 灶台上挂着已经黑黢黢的熏肉,角落的房梁上挂着个新编织的篮子。新竹篾编织成的篮子,细底宽边,最最层还编了一层像是花朵的装饰,煞是好看。 篮子里摆着一小把看着像是刚从土地里切出来的韭黄和叶片还嫩绿着的荠菜。旁边是掰干净处理好的玉米,一两个圆滚滚的马铃薯就垫在篮子的最底下。 马铃薯不仅产量高,而且很容易储存。只要有足够多的马铃薯,在干燥通风的地方,甚至能够保存一年甚至以上。 虽说马铃薯是普通人家中的的主要粮食,但因为从土里刨出来,又加上沾上了水的马铃薯不容易保存。人们一般会选择先除去一些土。 但需要取用的时候,总难免,有没清理干净的土抖落出来。 而篮子中的马铃薯不仅没沾上一丝的灰,更不见沾了一滴水。倒像是有人细细地洗净了,又用干的帕子擦拭干净了。 从厨房再往里走,就能走到一处几乎又一个半宅子那么大的院子。院子里围了个鸡栅栏,夜色深了些的时候栅栏围住的地方已经看不到小鸡仔了。 只听到叽叽喳喳的小鸡和咯咯不停的老母鸡叫声从用木板搭成的鸡棚里传出来。 鸡棚就搭在栅栏里面,木板之间隔着间隙,便与小鸡和小鸡妈妈们呼吸,四处用茅草围着。留了个小门给鸡家人们早出晚归。 鸡棚的最上方,是一个个的鸡窝。其中两个鸡窝中还有两个鸡蛋。也不知是他们提前备好的,还是真是母鸡们产出来的。 大明山的第一顿饭,是采薇带着木宝们一起准备的。 木梅负责掌勺,木兰切菜配菜,木柴和木米给他们打打下手。木菊在一旁负责烧柴火,采薇和木颜负责调度。 木梅先将洗好的米下锅,加上了大半锅的水,开始煮米。 米粒一开始带着稻谷的颜色,等把米煮到像是都喝饱了水,饱满又白润起来,最像是米饭的时候。木梅就将连汤带米的米汤捞到竹篓中。 竹条一根连着一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组成一个圆圆的大篓子。经过竹篓的过滤,米饭留在了竹篓上,而白白的米汤就留在了下面接着的陶盆里。 将米和汤分离以后就放置于一旁,就开始做大明山的第一顿菜了。 现成的韭黄清炒了鸡蛋;木柴去河边抓青蛙钓了一些虾,取其中虾仁和玉米粒清炒。 嫩绿的荠菜剁碎了和肉糜一起做成了肉馅儿,放进去芯被切成一段一段的苦瓜里面,做成了酿苦瓜。 土豆被切成了滚刀庄,用来配那道特地被留在锅中的五花肉。 茄子和冬笋用熏肉简单的清炒出来,馋的木米边做就便要偷吃。 木梅忙着大火烹炒,又要顾着不让木米偷吃。木菊看着柴火,笑的声音都飘了起来。 又另加了几样小炒。带菜都准备准备妥当的时候,就可以将已经沥干汤的米下锅了。 沿着米饭的一边,淋上少许水。有用筷子挨个给大块的米饭团插出许多个方便它呼吸的空。 将已经备好的土豆炖肉,和摆好盘的酿苦瓜放在了米饭边。加盖,开始蒸起来。 米饭起锅的时候,木梅就把米饭打在饭盆里。锅底整层的颜色金黄的锅巴就被揭了出来。望着刚出锅的新鲜的锅巴,采薇和木颜两个没干活的最积极。 争着要分了锅巴吃。 每人小尝了一小块,还余下大半的锅巴。木梅就将锅巴对折又对折,分割成不等的许多小块放在大大的铁锅里。 余下的没有米的米汤,就淋在了那些金灿灿的锅巴上。盖上锅盖,木梅不放心地又去看了看火候。 确认一切就绪以后,木梅安排着几个小家伙,将做好的饭菜搬去了饭厅。 酒足饭饱的时候,采薇就会很怀念从前。怀念他们一起围着锅等着热腾腾的锅巴煮成的粥旁边。 回到霞飞以后,他们第一次如从前做过千万次的那般,一起准备、一起用膳。 二层的阁楼其实很小,远不如楼下的大房间。但采薇还是坚持想要住在上面。 住在屋顶就是三角形的阁楼,伸出手能摸到楼顶低处的木板,小小的阁楼中,采薇觉得自己好像有了梦想。 窗户外头正对着大明山的气势磅礴。夜色朦胧里,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采薇就是觉得二楼的景色更怡人。 因为有窗,开窗的时候,世界就在你眼前了。不管你看没看见。 到了深夜的时候,采薇依旧兴致勃勃。 临睡前坚持要去泡了温泉才睡,泡在比温暖还略高几度的温泉中时,采薇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大明山有许多挣钱的法子。 夜里泡了温泉,第二天采薇睡到了天光。睡到天光才醒的采薇,赖在阁楼里,有不肯下楼。 非让木梅把吃食拎到了阁楼中,又窝在阁楼里,懒懒的呆了一整天。 原本计划次日一早就去看熊猫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再过了一日,采薇恢复地很好。不进去看了熊猫,亲自喂了他们小竹子。 去亲自视察了菜棚,逛了果园。最后在跑马场跑了小半日。直跑出了满身的大汗才回来,又去泡了个温泉去乏。 …… 采薇离开霞飞城去大明山的消息,邬贤是过了好几日以后才知道的。 差不读因为送信的时候,找不到木家人,公皙晓鸥才知道采薇郡主府竟然溜出去玩耍了。 邬冉终于决定要邀请采薇入宫参加她举办的诗会时,才被告知,郡主已经不在府上了。好似是想要重重地打出一拳,却似乎打在了棉花上。 邬冉最近在教邬思和邬婕绣霞飞城新流行的花样子。 那首《我的一个朋友》最讨邬思喜欢,邬思心中有个人,但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人类的不幸各有不同,但是求而不得的心情就是一脉相承的。 邬冉懂得她。明明是个乖巧的妹妹,却偏偏什么都懂得。不用贵妃说什么,她心里也对邬冉喜欢的紧。 “冉妹妹,你的诗会是这个月廿一?”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若是能远远的见上一面,邬思就觉得也很知足了。 邬冉温润的表情下,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我想等采薇郡主从大明山回来再办。” 听说是采薇郡主,邬婕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听说郡主府上几乎从不参加这些。”邬思其实也很想见见她,但想到采薇郡主府难见的程度还是低着头。有些沮丧。 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写出《我的一个朋友》这样叫人难过的歌。 听得出邬思语气中的沮丧,邬冉善解人意地将邬思的手拉了过来。 “皇姐,”邬冉脸上一派平和,“旁人她不见倒也罢了。可姐姐们可是皇贵妃娘娘捧在手心里的三公主和四公主。” 娴静又优雅的邬冉说完,又故作傲慢,却更显出天真模样。“她敢不来?” 邬婕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想了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那还要多久呀。要不我们直接去大明山找她。我太好奇了,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吗?” 邬思没忍住,也忙跟着问:“真羡慕她可以在外面策马驰骋。我觉得一定是真的,越是真挚的东西,才会越发容易打动人啊。” “姐姐,真的可以那样吗?”邬冉没说话,邬婕听到邬思说出她觉得是真的,就赶紧很八卦地凑过去。“姐姐,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都活的这样恣意啊?” 邬冉闻言,申请一瞬间怔住了。又照旧摆出那副平和的模样:“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那可不是恣意。 他们从小就要干很多活计养家。许多人生下来,因为是女子,还可能被父母扔掉,或是卖掉。毕竟养一个女儿还得贴出去一份嫁妆。” 邬思并不是完全不是人间疾苦的人,相反,白家祖上是脚夫出身的。熊老夫人对贫苦百姓的生活有更深刻的感悟,为了不忘本,他们白家的话孩子也不都是娇养着长大的。 像是白七,为了报答先皇后,他们就宁愿舍出一个年龄最合适的稚童,去跟着公主去面对不知名的危险。 “但我还是很羡慕她。虽然有许多我们想不到的辛苦,但她可以做更多的选择。”邬思想了想,发出真心羡慕的感叹。 “我也是。”邬婕跟着也是惊叹不已。“白衣翩翩公子啊。烟雨朦胧的好时节,碰到一个深邃眼眸的白衣翩翩公子。怪不得她要沉沦下去。这换做谁行啊。” “阿婕。”邬思急忙呵斥她。 邬冉那副温和的模样几乎没有变,柔和地拦住她:“这里有没有旁人。只我们姐妹说手心里话罢了。” 邬婕躲到一旁,伸了伸舌头。娇俏可爱。“就是就是。那些人都是嫉妒。嫉妒使人丑陋。又不是做了什么不合礼仪的事情。 正常抒发自己的情感而已。那些迂腐酸臭的书生。” 邬思横了邬婕一眼,又偷偷瞥了一眼邬冉。见她毫不在意,脸上的笑意还更深了几分。也放下心来。 “采薇郡主真是个奇女子。” 邬思对着邬婕叹气,邬婕看着邬思摇头。 邬冉好笑。“你们两个公主难道还怕了一个郡主不成。” “你们等我好消息便是了。我日日派人去采薇郡主府盯着。只要她一回到郡主府。我必定马上就把诗会安排起来。 到时候必定要请她过来坐上一坐。两位好姐姐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才是。” “那是自然。”邬婕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肯定地作答。“就是她不来,我和姐姐也必定要去蹭你的诗会的。 你这么厉害,会画画、会作诗,还会绣花,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希望能沾沾你身上的才气。以后也能有你几份的才气才好。” 邬思看着邬婕笑。也跟着笑个不停。 “我也是。必定来。若是采薇郡主能到,我一定要亲自向她讨教。” “讨教什么?”邬婕一脸好奇。 邬冉也带着几分好笑。邬思的脸色却一片通红。 “讨教,当然是问她怎么能写出这样厉害的词。” 邬婕大条却没有注意。“那我也要讨教。我问问她在哪里跑的马。以后能不能带上我。” 邬冉心念一动。知道他们喜爱的不过是能自由地在天地间奔马驰骋。 …… 自从那日和采薇将话说开,陈治昭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等她离开了霞飞,去了大明山,他也丝毫不知。 只是每日里依旧能听到许多听上去实在难听的流言蜚语。 甚至于好几次,他都很羡慕赵零露当初那般,说动手就撸起了袖子,挥着拳手招呼到人脸上。 他常常会想起来那时候采薇问他,是不是也恨不得她去死。 他说,是。 是恨她。恨她给他留下了那样的人生阴影后,转身就能很潇洒地走开了。 恨她在他的青春岁月里张牙舞爪地留下了色彩斑斓的印记,却毫不在意。 但当他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转过头,茫然不知。她不记得了,却依旧靠近他。 她靠近了他,却偏偏是为了向另一个人走近。 怎么样才能不恨呢?陈治昭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如果他不是生在太傅府,就好了。 若他生下来也如表哥那样尊贵,是不是当初她一身红衣策马而来时,就不是奔着表哥而去,而是朝着他而来呢? 他耳边总是回想起来,那时候他紧跟着她,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对旁边的人说话。 她说:“要不是如今我琴技还拿不出手,我真不想去演这种躲雨的戏码。主动凑上来的人,是我,也是很嫌弃的。” 那之后,就是她和表哥的第二次相识。檐下躲雨。她自导自演的戏码啊。 他没和旁人说起过,只任由着这个秘密将自己纠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后来重逢 那年长街春意浓,策马同游,烟雨如梦,檐下深邃撞眼瞳; 后来喜宴又重逢,佳人在侧,烛影摇红,灯火缱绻映颜容。 “五哥。五哥你在吗?我进来了。”欢脱的声音才在外面响起来,邬拓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伸手推开门,果然看到邬戬在“五哥,你在呢。怎么还关着门。”说罢,信步走到书桌前。 邬戬抬起头,将笔搁在一旁,抬起头向远处眺望。“今天天气不错,你怎么没出去。” 书桌上摊开的宣纸上印出一副墨迹还没干的采莲图。朦胧的山色中,一叶扁舟傲然遨游在天地间。隐约能看到一对人站立在船头。 像是采莲人。“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甜甜?”邬拓挤眉弄眼。“五哥今日兴致这么好?” 听到邬拓吐出来的词句,邬戬脸色一黑,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采什么莲?” 邬拓才凑近了细看。“额。不是采莲吗?这两人怎么在雨中泛舟。诶,五哥,这里还有字?” 静静的看了片刻,邬拓笑着念出来。 “那年长街春意浓,策马同游,烟雨如梦,檐下深邃撞眼瞳; 后来喜宴又重逢,佳人在侧,烛影摇红,灯火缱绻映颜容。” “五哥,原来你也知道最近霞飞城刚流行起来的曲子。但是你这画不对啊。 精髓之处是两人在躲雨之时,深情对视,一见钟情。你这怎么倒叫他们站在外面淋着雨呢。” “哦,是吗?”邬戬看着画,陷入沉思。 “当然了。这首歌,我熟得很。是你画错了。” “恩。确实是画错了。”邬戬伸出手,就要拿走桌上的画。 正看得入神的邬拓,挥手拦住。“五哥,你干嘛?” 邬戬温和的笑。“既是画错了,便是个失败的作品。” 邬拓听明白了邬戬的意思。更小心将画护在手下。 “虽然和那首歌的场景对不上。但我看这两人遗世独立站在天地间,倒是别有一番风骨。五哥你不要,不如送我好了。” 怕邬戬不给,邬拓挤到邬戬身前,用身体在邬戬和水墨画之间筑成一道墙。 “五哥的画,每一幅都是珍品。霞飞城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一副,不如这副赠给弟弟。” 邬戬看着邬拓真诚的表情,出了神。“这幅画不是躲雨那回。是后来重逢的那一回。” “他和朋友们在花船上喝酒”,邬戬手指着身影略高一筹,看不清面孔的那人。 邬拓顺着邬戬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船头挂着的几个灯笼。“竟然是花船。” “那天以金榜题名为题行酒令。彩头是满堂春的姑娘首夜。”邬戬脸上挂着看不出真实心情的平和笑容,手指从略高的那人,指向了他旁边略小巧一些的人。 “她进来的时候,正巧他行酒令又赢了。大家起哄,说金榜题名,不如洞房花烛。” 邬戬脸上温和笑容荡开了一些,神色中像是怀念。 “怎么听着有几分熟悉。金榜题名,那不是……”邬拓猛地一拍书桌,“哈。我记得了。那天我们去庆祝五哥你领了差事。” “那这个一定是毛豆了?”邬拓看了看,又摇头:“不对啊。毛豆是这么瘦小的吗?虽然是有些瘦弱,倒也不至于……你这画中,怎么却像是个小娘子?” 邬拓边说着,语气中调笑的语气更重了一些。 “是吗?大概是我记错了。” “五哥,你不是记错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邬拓对着已经干了的画,又小心地吹了吹,“那天月色多好啊,可没有这样雾蒙蒙的细雨。” 邬拓将邬戬又往远处推了推,“用这个故事来回应歌曲中的重逢场景,倒是挺有意思的。五哥,这幅画,你就送我。我太喜欢这个故事了。” “你喜欢拿去便是了。”邬戬笑的无所谓。 “那我让长吉帮我收起来。”听到邬戬答应下来,邬拓将桌上画作揭下,抬步就往外走。 边走还边恶劣地补充了一句,“下回再见到毛豆,我要告诉他,你偷偷将他画成了姑娘家。” 邬戬脸上温和的笑意略松动了一刻,又变成平日里那边恰到好处的微笑。邬拓已经走出书房,将这副画交给了长吉,自然没有注意到。 “五哥,说起来咱们是不是很久没见毛豆了。也不知他病好了没。”邬拓将画交给了长吉,转身就看到邬戬已经走到了门框旁边。 邬戬摇了摇头。“不知。” “说起来这个采薇郡主倒也挺有才的,听说她七弦琴弹地也很不错。”邬拓怀念起当年琴技很好的毛豆。想到了什么,邬拓又很兴奋地转过头。 “不过,赵零露那厮是不是叫采薇郡主''豆子''?他两倒是有缘,下次见到了毛豆,我一定要把采薇郡主介绍给他认识。” 邬戬望着邬拓轻笑出声。“是有缘。”眼底一丝冷色闪过。 “五哥,你听过采薇郡主弹琴吗?听说她和牡丹关系很好。真是以琴会友?”邬拓脸上显现出一副佩服的神色来。 邬戬脸上笑意收敛起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眼底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出来。“听过。弹得很好。” “比之牡丹呢?比她还要好吗?” “是。比她还要好。”无奈地应声回答。 “那比毛豆呢。有毛豆弹得好吗?我记得你说毛豆弹琴像是给琴声赋予了灵魂。”邬拓听说比牡丹弹的还好,替邬戬高兴起来。 五哥自小爱琴,因为母后不许他花太多时间练琴,耽误功课。就将他的琴全都焚烧了,再不许他弹奏。 后来他只好将自己对琴的喜爱转移到同样爱琴、擅琴的人身上。像是之前毛豆,像是后来的牡丹。 邬戬脸色有些僵硬。深深地望进邬拓眼里。没有回答。 毛豆失踪了很久,他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提到他的。邬拓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下次遇到采薇,我要将你编的这个故事告诉她。说不定能启发她创作出新的作品出来。”邬拓自以为转移了个好话题。 “不对。我还得让人按照这个剧情,重排出折子戏。” 邬戬侧过头,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就觉得那出喜宴的场景还是太俗了些。又是喜宴,又是醉酒装疯的,实在是……”邬拓想不出词来说明白心中心情。 “哎,就是看着太难受了。” 邬戬望着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皱起了眉头。原来连邬拓也觉得看着难受。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世家底蕴 迟钝如邬拓,也会觉得那样的场景看着让人难受。邬戬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笑意更像是一只花骨朵开出了硕大的花。 “好,下次有机会我替你告诉她。” “诶?我自然会自己找机会告诉她。”邬拓注意到邬戬说的是替他,急着拒绝。“不需要你替我。” “哦?找机会?听说你去采薇郡主府好几回,都被拒了?”邬戬脸上依旧是春风般让人舒适的笑意,语气中连一丝波动也没有。邬拓还是从中听出了揶揄。 伸出手摸了摸耳朵,被拆穿的邬拓感受了下耳朵的温度。似乎更热了些,忙掩饰地将手虚握成拳放在面前试图遮挡住面色。 “听说她没在府上。”邬拓有些郁闷。“而且,也不是就拒了我。听说陈三被拒了好几回呢。” 太宰陈希的第三子叫陈中天,曾经在谷越城就因为想要见静蕙公主,被拒后缠着被邬曼见过的邵安。 回霞飞以后,陈中天也三不五时就爱缠着他,在邬冉面前刷过很多次存在感。 陈三对邬冉表现的善意,虽然他没有想到,但却能理解。毕竟邬冉真的是个很乖又很讨人喜欢的妹妹。 但没想到,那样耐不住性子的人,竟然也会喜欢听琴。自从采薇演奏过那首《我的一个朋友》后,爱粘着他找邬冉的陈三就隔三差五要去采薇郡主府。 当然,郡主府谁的帖子都收下,但采薇郡主却谁也没有见。 邬戬也听说了这件事,脸上气色不是太好。“霞飞城中有名的小霸王,这次却没有发一次脾气。” 邬戬也想到了陈治昭。那天就是陈治昭说,你听,有琴声。 分明是那样冷清的一个人,明明根本不爱这些,却告诉他,有琴声。又主动要求去请了人来同乐。 那天他没有拒绝他们的玩笑,而刚被陈治昭请进了花船作乐的毛豆分明是戏谑的表情哄笑着。她轻易就和他们融作一团,而他竟然也从没有起过疑。 那日的场景,近来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一颦一笑,格外分明。她的眼中根本没有情义。 可恨他,却还是在初听到那首词的时候,生出了于心有愧的心情。 “冉妹打算在朱雀楼办一场诗会。” 诗会?“我又不会作诗。我不去。”邬拓听到诗会脸色就发苦。看到邬戬的脸色,反应过来。“她要去?” “冉妹说,会邀请她来。” 邬拓又想到了画上那副字,细细想来,是有几分诗情画意。“她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很苦?邬戬想起来,好似没听她说起过家里。但是苦吗?他想着她用的马,是精干的汗血,她一个人能包下一艘船。 “何解?” 他又想起了,无意中曾见她喝过的药,里面人参、鹿茸都不是寻常百姓家里用得上的。他分明查过她,竟然还是信了她。 邬拓摊开手,“你看她啊,会投壶,会填词,还会弹琴。又都是这样的好。这其中哪样东西不要花许多时间的?” “就比如我,四岁开始蒙学。每日里都被这些夫子的文章搞得头大大。但要我写出这般,我觉得也很够呛。 再有,你就说她那手投壶。投壶虽说。”邬拓不好意思地望了眼邬戬,见他只是单纯地在听自己说话,也摒弃掉内心的羞耻。 “但也是很需要下一些苦功夫的,当初我和它熬着一口气,练得多辛苦啊。 还有就是这琴。琴,这我就不说了。反正我也不懂。五哥你最明白。” “那确实过得苦。”不说一把好琴难得,有价无市。就说教习琴艺的老师更是难上加难。邬戬想起当初霞飞城流言说,说采薇郡主出生乡野,手头拮据。 想到陆然用了这样蹩脚又粗劣的手段,邬戬想笑,又觉得难堪和不快。 “冉妹说,她是自小被人遗弃在蔚山山脚下,被收养的?” 邬拓想了想,当初他好奇他们的关系时,邬冉是告诉他,他们其实算是在一起长大。只是采薇爱玩,而她喜欢看书。后来关系才淡了。 “恩。她说,他们自小是在一处蒙学的。就连先生都是同一个。只不过,若是有兴趣,就可以自己找先生教导。” 之前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邬戬听完,好像都能解释通了。“这大概就是世族大家的底蕴了。” “确实。就连承恩伯府那样的人家,小公子也九岁就能成诗。” 邬拓也想起了邬冉才回到霞飞没多久,就才名远播的事情。叹了口气。“外祖家底子终究还是薄了些。” 加上她脾气很好,没什么公主的架子。会写诗做赋,绣出的绣品也让许多霞飞的名门贵女眼红心热。 邬冉擅文,女红一流。采薇擅琴,还会投壶。 “恩?你都发现了?”邬戬挑着眉,“赵太傅府上赵三姑娘,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我又不认识。”邬拓梗着脖子,立马要撇清关系。 邬戬抬头望着天,语气很平淡。“赵府如今瞧着,虽说比不上当年的百里世家,但满霞飞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来。” 邬拓原本急着要辩驳的表情,渐渐黯淡下去。“你呢?五哥,你是真的喜欢承恩伯府的那个白大姑娘吗?” 邬戬最不忍心见到邬拓成熟懂事的样子,他喜欢看他高兴地像个孩子。见状,邬戬伸出手就拍了拍邬拓的肩。 “无妨,你还小。以后你的婚事,我必定先让你见过了,满意了才行。” 邬拓没信,但还是满脸的满足。“恩。我都听五哥的。五哥觉得好的,必定就是极好的。” “傻子。”邬戬心想以后邬拓若是遇到合意的人家了,就知道这种事情,是不想听旁人的。但也不解释。只等他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把一心闹着要玩的邬拓送走。邬戬又重新坐回到书桌前,旁边一摞的公务,他现在通通都不想看。 南城爆发了瘟疫,皇太子邬烨在南城被困了。而南城太守…… 他把消息压下来,瞒了母后五天了。如今再也瞒不下去了。不是他心慈手软,也不是他儿女情长,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但母后不会这么想。全天下的母亲都想要把她们觉得最好的东西捧到儿女面前,却从不考虑他们是不是想要。 他能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四章 蔚山之争 采薇本是兴起住到了大明山上,但过久了养鸡遛狗的日子,就再不肯下山。 鸡棚里的只母鸡如今有了更多的伙伴。她把活捉到的野鸡放在栅栏里,任由着似乎不太喜欢彼此的家鸡和野鸡们每日相斗。 只是若有谁受伤了,她就会十分好心地讲它包扎起来,又将它放在新建的一个小巧的鸡棚里过几天安逸的日子。 等到伤好了,再将它放进鸡群里,参与新一轮的鸡飞蛋打。 采薇还猎了几只兔子。只是厨娘们似乎厨艺不太好。似乎烧出来的兔肉总是比不上当初在平生酒楼的那个味道,鸡群旁边又养了好几只颜色并不太美丽的兔子。 兔子们,被围着满地乱跑的时候,采薇就会心情很好地跳进去用菜叶子逗它们。 大明山上住了好几十户人家。采薇住在山上的第二日,木游就跟庄子上的人家打得火热起来。 而大明山下等着采薇归来的诗会,也被一再搁置。许多人来问邬冉,诗会被安排在何时。她总是笑着,说要先卖个关子。 邬冉很爱笑。像她那个待她极好的五哥。 五皇子邬戬也爱笑,他的笑容里,多是让人看不透的意味,但也常常只是看着,就叫人觉得值得信服。 而邬冉的笑就很简单。温婉,淑静。谁看到她,都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相处的,善解人意的没什么架子的公主。 依旧三不五常,她就要去镇国将军府上。她喜欢镇国将军府上的许多人,喜欢在天凉以后给她准备棉衣的慈爱的麦老夫人,更喜欢处处都护着她,不容旁人小看她的外祖父裴将军。 “我是谁?”邬冉没有再摆出那副软和的笑容。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裴永才没说话,脸色却不是很好。麦老夫人在一边,替裴永才回答出来。“你自然是将军的外孙女,是昌央国尊贵的公主。” 看到裴老将军冷硬的脸孔。邬冉很想再扯出那副温和的笑容来宽解外祖父,让他不必为了小辈着急上火,像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 “裴将军。”她脸上的肌肉僵硬着,不肯听话,依旧沉着脸。“我是您外孙女吗?我想要听您亲自告诉我。” 裴永才听见那句“裴将军”,脸色更沉了几分。“你自然是我亲孙女。” “自从你回到霞飞城,我待你如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像是为了缓和先前的气氛,裴永才怒气消解下来,缓和了语气。 “我不知道某些居心叵测的人都在怎么乱嚼舌根。但你是我亲外孙女。这个,我清楚的很。你不用怀疑。我堂堂昌央国镇国大将军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时,邬冉觉得外祖父似乎是意有所指。 “不是别人说了什么。”那本手札,是邬贤交到邬冉手里的。告诉她说,其实她并不是越王朱启祥和侧妃白杏儿的女儿。那时候,她其实没有相信。 她不信。那时候她正查着越王府满门被焚的案子,蛛丝马迹直指霞飞城。先是陛下赐死了白侧妃,然后越王朱启祥就死了。再然后整个越王府被付之一炬。 那座偌大的越王府中,可还住着当朝皇后的长女邬离公主,还有年幼的越王世子。 而那个大火前一天离开的采薇实在太可疑了。离开的时间可疑,在越王府中时,只和太子见了一面,就让太子中毒了,也很可疑。 那时候的邬贤,和采薇的关系亲近如此。邬冉其实是有理由怀疑的。 只是后来,皇帝陛下亲自接见了她。皇后三番两次拉拢她。镇国大将军处处护着她,麦老夫人教她许多从没人教过她的道理。 还有许多,这个霞飞城,从前从没有给过她温情的陌生人,他们待她热情友善。 让她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是她的父皇为了保护她,将她掉包给了别的人家。 原来她是尊贵的静蕙公主。 “外祖父,为什么太子不喜欢我?”怀疑自己不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不是因为太子。但邬冉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裴永才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自小将那个人当成了妹妹。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感情。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可能不善于表达自己。” “就是啊。”麦老夫人一开始听见邬冉的话,很是吓了一跳。听见不是听说了什么,也安慰起来。“咱们冉冉这么好,等太子殿下知道冉冉的好了,自然会很喜欢冉冉的。” 不是因为是他的亲妹妹,所以自然会喜欢她。邬冉心里想着别的,没能听出来其中差别。 “那。”邬冉脸上原本冷硬的表情,一寸寸碎裂。转而露出愧疚和不安的表情,“外祖父,冉冉错了。你别生冉冉的气。” 裴永才一直觉得邬冉在外时,吃过了许多的苦。原本就对她诸多宽容,早没了怒气。 只是听见邬冉的道歉,反而又端起了那股大将军威信不容挑衅的高冷状态。“无事。” “谢谢外祖父。我就知道外祖父对我最好了。”娇俏的小女儿姿态,是最让裴永才感觉到满足感的。邬冉看着麦老夫人慈祥的满脸笑意,就知道她的外祖父裴永才是真的没再生气了。 “外祖父。”娇俏的小女儿转变成委屈的小姑娘,邬冉只用了一瞬。“为何百里氏不肯认我?当初蔚山不就是母亲留给我的吗?” “谁说的?”听邬冉说完,裴永才就凶狠地瞪向了麦老夫人。“百里氏和我们裴氏都是霞飞世家。蔚山自然是百里氏的蔚山,她怎可做的百里氏的主?” 邬冉脸色一白,也转过头望向了麦老夫人。“可是……”麦老夫人明明说过,百里棋云将蔚山送给了先皇后。但先皇后不肯,于是转赠给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邬曼。 而那个襁褓中的邬曼,就是她啊。 麦老夫人轻声唤了声,“老爷”。这件事当初百里棋云不止说过一次,裴永才也听见过。还在她面前感慨过,说她那个女儿倒是有福的。 但邬冉毕竟不是先皇后的亲生女儿。裴永才知道,麦老夫人也知道。 他们想要蔚山。想要山上的医术。邬冉不知其中内情,麦老夫人心中却清楚得很。裴永才危险的眼睛看着麦老夫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蔚山之争2 邬冉眼神里的不解和不甘,麦老夫人看到了,于心不忍。顶着裴永才不善的眼神,麦老夫人温吞地轻声劝解。 “老爷。我们和百里氏从先祖爷开始就守望相助,裴氏自然不是要去对百里氏打什么主意。” 麦老夫人无奈地看了眼确实打了主意的邬冉。“只是南城正闹瘟疫,冉冉也是担心太子殿下。” 南城的瘟疫一直没能被控制下来。为免瘟疫蔓延开来,太子殿下在第一时间就做了封城的决定。 只是如今封城消息传回来以后,陆陆续续有许多瘟疫的消息传回来,却一直没有听说南城被解封。皇帝派遣了一队的太医南下,更多人的眼光放到了蔚山上。 当初的太医院院判百里棋云是辞了差事,隐居去了蔚山的。在朝的那么多年里,他先后几次救了皇帝和先皇后的性命。 还在潜邸的时候,邬清就曾经答应过他,若是往后百里棋云要退出朝堂,他不会让人扰了蔚山的清净。 陈如月话说的委婉,但意思表达的很明确。解了南城的瘟疫,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功德。陈皇后希望邬冉能帮帮她。 邬冉保持住了牵强的笑意,不敢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多少人流离失所,尸殍遍野。外祖父,难道你就忍心让蔚山最终就变成一座仙山吗?若是能帮着解决了南城的瘟疫,百里氏就有了重新步入朝堂的机遇。 而我们裴家,又何愁不能光复当年那般盛景。” 裴氏祖上曾经是昌央国首屈一指的大家氏族的,只后来发生了许多事。镇国将军府的牌匾依旧竖立在大门上,但当初胜景威严却是再不如从前。 裴永才对裴氏的光辉和荣耀从来都是与有荣焉的。哪怕他对裴氏的归属感有时候忽然就弱了下来,但若能光大裴家,也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很动心了。但裴永才还有一丝理智。“蔚山上的事情,自然有百里氏管。” “外祖父,”邬冉不甘心,还要再劝。“怪医百里棋云已经仙逝了,就连小神医百里居危也在一年多以前因为救采薇,而中毒身亡了。 蔚山上如今一盘散沙,却都在采薇郡主手中。外祖父您只要与蔚山上说明,我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我自然会替母亲安顿好蔚山上的他们。 我只是想要救救南城被封的一个城的人。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邬冉在裴永才越来越狠厉的眼神中,坚持把话说完了。 裴永才脸色也越来越冷。“既然如此,你该去找采薇。说说你这些话。”说完话,裴永才甩开袖子,就先走开了。连麦老夫人在身后一直喊他也都没有理会。 “外祖父!”邬冉绝望又凄厉地喊他。 裴永才略停顿了一下,头也没回。浑身的戾气,出了府。 可恨蔚山上,根本没人愿意听他说一句话。都是那个孽女! …… 作为那个孽女的女儿,采薇这会儿也收到了蔚山的消息。皇太子果然无恙,南城的瘟疫如今依旧没能控制住。 不仅如此,南城周边诸多小县城,渐渐地因为发现了疫情,被封锁起来。 但好在蔚山上的大夫和药材都在源源不断地往江南输送,虽做不到药到病除,但却减缓了发病的时间。 知道他们还没能找到根治的方法,采薇连夜让人收拾了些细软。打算,直接从大明山往江南去。 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想要见一见她的舅舅。 …… 裴丹秀听说光禄寺卿公皙晓鸥身边的差不多有事要见她的时候,十分意外。但想着公皙晓鸥平常无事根本不会来裴府,更不会找她。急忙要喊人进来。 来人却说,差不多说,她赶时间,让裴府的四姑娘亲自去见。好大的架子! 事出反常,裴丹秀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只披了件棉衣,就让人引着去了二门。 夜色已经很深了,二门只挂了两个照得并不分明的灯笼。差不多颀长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的很长。 差不多面向着二门的方向,静静地站着。而她牵着的那匹马,却等得不耐烦。裴丹秀走到跟前的时候,那匹马正打了个响鼻。 “裴四姑娘,失礼了。”等到裴丹秀走进了,差不多躬身行礼。 等礼毕,差不多微微侧过身子,让了让身后的那人。“事急从权。我们家小姐有些重要的事找你。” 宽大的连帽斗篷将采薇整个人罩在阴影里。掀开黑色的帽子,露出采薇那张白皙的小脸,“四姐姐。我要见见舅舅。还烦你帮我通传一声。” 裴丹秀是裴瑞明最爱重的女儿,也是孙佩孙夫人用心培养过的。从听到差不多那句“我家小姐”开始,裴丹秀就察觉出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见到采薇的脸,她疾步走上前去。“采薇,走,我带你去找父亲。”说完就要挽着采薇进府。 采薇是骑着马从大明山过来的,没带上木宝们,只让木游去借了差不多来,让差不多借口小姑娘的情事,请了裴丹秀出来一见。 又让木颜和木柴、木米回去铺子上做了些旁的准备。夜里入城终究不便,其他的木宝们,都被留在了城门外,整理了一路上的补给。 夜里的冷风吹得脸上格外冰凉。采薇看到裴丹秀问也不问就要拉她进去,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重新拉上大大的兜帽,伸手拦住了动作略急切了几分的裴丹秀。“四姐姐,没事。你别急。” 裴丹秀动作终于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跟她一起迎过来的冬枣被拦在了一丈方外。采薇被整个地藏在了黑色的斗篷之中。 旁边差不多虽让出了半个身位,但身体却刚好将采薇的身体很好的遮挡起来。 见采薇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裴丹秀也平复下来。“好。我不急。我们去找父亲。” 采薇轻笑。“四姐姐,今天就不过府了。我就在此处和舅舅说几句话。麻烦四姐姐替我请舅舅来一趟。” “哦。”裴丹秀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哦哦哦。哎呀,我笨死了。我这就去,我现在就去。” 抬起腿就要往里跑,却没跑出去就停下了。“采薇。”她的袖子牢牢地被采薇拉扯在手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颜知己 “四姐姐,我不急。”采薇望着裴丹秀脸上的急色,怕她没明白。又轻声解释。 “你慢些,不用跑。户部侍郎柳安大人想去满堂春喝杯烧酒,特地来邀裴大人同去。” 采薇轻声细语地陈述,裴丹秀平静下来,脸上是自信而从容的贵家小姐的风范。 “父亲最欣赏柳安大人的书法,听说是柳安大人来邀,不论去不去喝酒,一定都会来与你说明。你且在此处等一等。” “想不到我来见差不多会正巧遇到柳安大人的人过来。我这就去转告父亲。”裴丹秀微微颔首,就仪态万千地往后退去。 采薇眯着眼睛点头,尽管裴丹秀已经走远,再看不到了。 裴瑞明到的很快,“怎么就你二人。”没避讳差不多,看着采薇,他先皱了眉头。“南城的事情自有舅舅,你不必过于忧心。” “舅舅,你不必过于忧心。”采薇抬着头,笑的很乖。“我相信太子哥哥。” 裴瑞明撇过头,掩饰住脸上的羞意。他竟然被外甥安慰了。“大明山上空气正好,你该在山上多养些日子。” “山上太冷了些,听说江南四季如春。我要去江南了,特地来与舅舅辞行的。” “也好。你身子骨弱,正好……”裴瑞明看了眼一旁的马,“什么?不行。我不许你去。江南如今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采薇笑盈盈地看着裴瑞明。没说话。 裴瑞明难得板着了张凶脸,“不许去!我是你舅舅,你得听话!” “舅舅,表哥感染上瘟疫了。” 裴瑞明脸上一僵,“你哪来的消息?”。片刻的迟疑后,又坚定地要张口拒绝。 “南城虽然被封了,但是里面还有许多没染上瘟疫的普通人。表哥是在和太子哥哥一起派药的时候,被人划伤的。伤口上就感染了瘟疫。 怀着险恶用心的人,混在排着队等派药的平民之间。等到给他派药的时候,端着碗的手中夹着染了病毒的刀片就刺了过去。 表哥注意到那人反常,替太子哥哥挡了一劫。” “舅舅,南城内如今情况很不乐观,表哥又是太子哥哥伴读,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布出来。”采薇语调很轻,但语气却很重。 “蔚山上的大夫早已经在南城了,他们日日都在研究这次的瘟疫,总能找到对症的药的。”采薇偏过头去,示意差不多再退一步守着。 “只是如今南城太守是太宰门生,又是皇后门下孙詹事的同年。而这次去南城的这支太医队,其中又有多少只手是别人的,我们一无所知。” 裴瑞明有些动摇。“明日我会上折子,请求陛下让我去南城。我会亲自守着曜儿,必不让他们伤害到他。”曜是皇太子邬烨的字,取其与日月同辉之意。 “舅舅,你若去了南城。你打算将户部交给谁?救灾物资的一应事项,你觉得放在谁手里,他必会如你这般费心费力,替他们周全大后方?” 裴瑞明脸色涨红。 “舅舅,我担心太医中混了些人。虽然有蔚山上的大夫,但,谁认得他们?一旦太医们到了南城,我怕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采薇没有细说是怎样的不可挽回。但,裴瑞明脸色煞然白了起来。若是瘟疫真的发展到失控,一座满是瘟疫炸弹的南城会怎样,裴瑞明不敢想。 “舅舅,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连夜就要走。我不是来征求舅舅同意的。是有几件事,我放心不下,要同舅舅说。”采薇没有再迂回。直接说明来意。 裴瑞明沉着脸,想要拒绝却说不出“不”字。 “霞飞的事情不用你担心,自然有舅舅。我手边有几个人,文治武功各有所长,让他们跟着你。你去了江南,不许进南城。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让他们替你做。” 采薇低下了头,“我只是过去提个醒,必不会涉险。舅舅身边的人,还是自己留着。” 裴瑞明闻言气场陡然间冷了下来。 “舅舅别急,先听我说完。”怕裴瑞明发火,采薇急忙抢先出声。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舅舅。从前是因为记性不好,后来总找不到机会。如今形势不明,我怕舅舅因为不知情会吃亏。 舅舅,以后不要再同裴老将军别苗头了,听他的话,不要再为了我和娘亲同裴将军起不必要的冲突了。 先皇贵妃秦若烟、故去的越王侧妃白杏儿,他们的死,都或多或少同我有那么一点关系。裴将军没办法爱我,我也不想爱他。你不必强求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裴瑞明没听明白,心里想要问,也问出了口。“就算与你有关,同父亲有什么关系?” “裴将军从前有个红颜知己,养在外面。他和那个红颜育有三个孩子,其中长女就是他借口收养的义女秦若烟。次女白杏儿自小就被他接到了裴府,同母亲一起长大。” “秦如烟和白杏儿?” 皇贵妃秦氏秦若烟本祖籍奇安,幼时因奇安水患,流民于霞飞。因缘际会,险些丧命于当时还是六王爷的邬王府车辕下。 同行的裴家家主裴永才怜其身世,又见其与幼女年龄相仿,认秦若烟为义女,使其与裴雅玩于一处。 裴瑞明又想起了当年秦若烟初入裴府时的情景。她穿着单薄的纱裙,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他们与她说话时,她也总是濡慕地眼神望着父亲。 只要父亲一个眼神,她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却偏偏在姐姐嫁到六王爷府上的时候,爬上了姐夫的床。 经过采薇一说,裴瑞明甚至根本没有怀疑,就相信了。只是…… “既然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大可直接接回到府上,何必放任他们顶着旁人的姓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更何况,白杏儿可一直都是以裴府的下人自居的,甚至在后来的很多年,都是做着丫鬟做的事情。裴瑞明根本无法理解,既然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何必非要放在外面养着。 “父亲当年的红颜知己,如今可还活着?” 采薇一脸悲悯的望着裴瑞明,她的舅舅啊。“她还活着,过得很好。如今,就在你们府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红颜知己2 第一百二十七章红颜知己2 “将军府有个老夫人,姓麦。外祖母走后的第二年,裴将军将人接回了将军府。麦老夫人,还有个儿子,名叫秦澜。 当年之所以没有把人接回将军府,反而只敢放在外面养着。都是因为裴老将军原本并不姓裴,他姓秦。 秦老将军是入赘到裴家的,嫁给了裴家的独女,成为了裴家的当家人。受裴家供奉,却养着姓秦的孩子。” 采薇说完,裴瑞明急忙转过头望向了不远处的裴丹秀。 而彼时的裴丹秀也在更早的一瞬间,将头撇向了别处。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秦澜现在在何处?”裴瑞明第一时间选择要问的,是秦澜。 采薇却没有回答他。“到将军那一辈,秦氏已经绝了后了。所以,他要给秦氏留一个儿子承继香火。秦澜不会回裴府,更不会轻易让你找到。” 裴瑞明红着脸,说不出要将儿子过继给秦氏的话来。采薇期待的眼神里,裴瑞明终究没有让步。 等不到裴瑞明回答,采薇循循善诱。“姓裴的孩子那么多,舅舅何妨让一个出去,由着他姓秦。就当是对裴将军尽了孝道。 况且,将军有个姓秦的舅舅的孩子在身边,舅舅和将军的关系也能更缓和一些。” “况且”,采薇看着裴瑞明脸色越来越差,火上浇油地又添了一句:“阿娘若是在,也不希望你和将军闹成如今这般。” “胡说。”裴瑞明恶狠狠地瞪了眼采薇:“阿姐若是知道,只会劝我莫要亏待了孩子。阿姐最疼隽儿,我的孩子不会姓秦。” 采薇望着裴瑞明攥紧的拳头,叹了口气。 “舅舅既决定如此,为了裴家的孩子,也该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同将军置气了。他们还小,需要舅舅替他们扛住裴家这片天。” 裴瑞明一脸肃穆,低着头讷讷地应下了。“好,我知道了。” “第二件事,奇安有座金矿山在陈希手中。奇安太守名叫秦澜。”采薇又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凑到了裴瑞明耳边,轻声说。 裴瑞明一脸震惊。“这怎么可能?” 也不知道是在说,他们挖出了金矿怎么可能没有上报朝廷,还是说,秦澜怎么可能在替陈氏做事。 等过了一会儿,裴瑞明终于自己消化了这个消息,才接着问:“是那个秦澜?” “是。是那个秦澜。” 裴瑞明满身冷汗,一脸后怕。“那可是他亲外孙和亲孙子。” 采薇低着头。“舅舅,阿娘留了些东西给我,若舅舅遇有什么银钱上的难处,舅舅尽管找我府中木梅。她自然会替舅舅筹措。 户部属官柳安除了醉心书法,对奇安的事情也一清二楚。若有不测,舅舅可以找他。” 说完,采薇眉间紧锁。“金矿之事,牵扯甚多。非到万不得己,切不可呈上达天听。” “舅舅,千万不要试图去考验将军待你的情谊。切记。” 见裴瑞明认真的点了点头。采薇才转身上马。“时辰不早了,采薇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说完话,笼在斗篷中的黑人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没有回头。 差不多对着户部尚书裴瑞明和裴府四姑娘裴丹秀拱了拱手,也转身走向深黑的夜色里。 “今天的事情,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裴瑞明说话的口气,像是对着下属、随从。冰冷又生硬。 裴丹秀不觉,重重点了点头。“父亲,女儿知道的。” …… 次日,户部侍郎柳安因为宿醉在柳府门前受了一夜的冻,染上风寒。休息在家。 大皇子邬贤举办的文会上,因为儒学大家周舟的加入,喜来酒楼空前地热闹。关于周全儿和赵零露被周舟破格收做弟子的事,也一时间传遍霞飞。 其中,两篇讨论女子学问的文章,也一时间广为流传。引发了霞飞城人民更广泛的讨论。 当此之时,霞飞城中,有才女圣名的女子,被人们一一想起。 天潢贵胄,静蕙公主邬冉。自回到霞飞,才名便一日千里流传开来。是世家小姐中的才女典范。 其后,是坊间褒贬争议极大的采薇郡主。平民出生,却有郡主尊荣。和霞飞城内,包括皇太子在内的许多贵公子关系极好。擅琴,会填词。 虽然名声有瑕,但才女之名,名副其实。 名门贵女的才气,可远观,却不可亵玩。而市井之中也多有才女临世。 但艳名在外的莳花馆和满堂春,也拔得才女之名的头筹。 莳花馆有一只奇葩,名叫牡丹。牡丹之名,极艳,又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牡丹擅琴,引得天之骄子邬戬引以为知己。多年不曾慢待。 而满堂春惜怜。正在霞飞城的最最火热的议论之中。 惜怜以一首新曲重新回到风流名利场。但紧跟着的,是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的热闹。 以五百金买下惜怜一夜的恩客某某人,次日被一群地痞流氓当街揍成了狗。而在禁军赶到之前,那群地痞流氓极其嚣张地留下了狠话。 “你小子,离我们赵二爷的人远一点。再有下次,我们打断你的狗腿。” 而,至于赵二爷是谁……很快就有知情人发现,满堂春的红倌惜怜,像极了几年前莳花馆的杜鹃花。 至于莳花馆的杜鹃花是不是满堂春的惜怜。当年有幸和杜鹃花的风流公子们纷纷出来炫耀当初是如何为了杜鹃一掷千金。 而莳花馆的杜鹃,被赵秉帧从莳花馆赎出去的佳话,也因此一并被传扬开来。 莳花馆的杜鹃,因为得赵太傅府上的赵二公子赵秉帧的喜爱,跟着赵秉帧从良。成为了赵秉帧的枕边人。 而随着赵太傅府赵秉帧同长安侯府的大小姐李诗的喜结连理,这朵悲惨的杜鹃,便被第二次卖进了火坑。 惜怜有才吗?当然有。不然也不会从一干小花中脱颖而出,独得赵秉帧钟爱。 更何况,惜怜在满堂春的再次登台,更是以满堂春精心打造的新曲作为噱头,拱送上的舞台。 惜怜作为霞飞城热度最高的才女,一时间被广为讨论。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婚怨偶 李诗最近不爱出门,成为赵夫人以来,递到她跟前的帖子有增无减。她喜欢游刃有余地在各个世家小姐面前表现出她不同寻常的那一面。 喜欢众星捧月般,享受大家的称赞和恭维。尤其,自从霞飞城新来了一位多才多艺的静蕙公主,尤其喜欢那位静蕙公主待她格外热络。 她天生与众不同,尊荣而又华贵。 只是最近她不爱出门了。那些像是腐蛆躲在暗处盘旋在她身边的流言,像是老鼠发着恶臭的窥视目光,通通让她不快。 她不过是打发了个娼妓,明明是在臭水沟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烂肉,却偏偏叫那些文人墨客编排出一份风姿绰约出来。 就那样的人,竟还敢同采薇郡主相提并论。 静下来的时候,李诗才觉得其实她不是那么厌恶采薇郡主的。只是因为采薇郡主太不一样了,那份不一样,让她潜意识察觉到不安。 她其实羡慕采薇郡主,羡慕她轻易就得到了她想要的那份关注。羡慕她拥有了她想要却不敢去要的东西。 嫁给赵秉帧的前一天,李诗烧掉了这么多年来藏着的许多心情。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到他娶了旁人,再到,她如今终于也嫁给了别人。 她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听阿娘的话,要做一个大方得体的赵夫人。但万万没想到,那个妓子敢在她新婚的时候耍小心思。 她是长安侯府的掌上明珠,长安侯府的脸面如何能容得一个贱婢随意践踏。 只是发卖了她出去,根本称得上是仁慈。外面关于她恶毒的说法,各不相同的表述,她听过了不下五个版本。 可恨是赵秉帧。 可恨是赵秉帧,装作一腔痴情,对她情根深种。 李诗如今已经不太敢想当初发生在暖亭中的事情。她记得当时暖亭外的声音是赵大公子,也知道皇后替邬冉看中的人是他。 母亲说赵太傅府上复杂,不是门好亲。她何尝不知。 只是,当时那般情形。她认命了。也打算好了要和赵秉帧好好过日子。 赵秉帧最近也不爱出门。城中流传着赵二夫人为人恶毒,将夫君身边的收房的姑娘发卖到了青楼楚馆。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赵秉帧,最近也收到了许多纨绔的嘲讽和可怜。 而那份对一个高傲了十余年的贵公子的同情和怜悯,是比光明正大嘲讽侮辱性更强的事情。 往日有些龃龉的人纷纷借此来“安慰”他。“惜怜姑娘真是个妙人。哎。可怜赵兄竟是无福消受了。” “这满堂春调教出来的人,真是让人……意犹未尽。” “二哥,惜怜那边有我。今晚我必会替二哥好好照顾她的。” 更有蝇营狗苟上来攀附的小人。 “赵公子,满堂春的妈妈实在是太过分了。竟是不肯放人。说是当初买下人的时候,答应过主顾的,说是十年内不许放人身契。” “我等有心想替你将人赎出来,连安顿她的宅子都找好了。就在春华路。” 赵秉帧好几次都想直接将人揍一顿。有一回,他真的也动了手,没成想,反被人打出了两只熊猫眼。 一想到,当初赵零露在霞飞与人当街打架,总能全须全尾得保全好自己。赵秉帧更气了。 至于他的新婚妻子,虽说也是他汲汲营营自己想要求娶的。但最近不顺心的事情堆积起来,他就会想到,长安侯府这门亲,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赵零露不要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满堂春色 赵秉帧出现在满堂春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深了。 灯笼挨着灯笼把赵秉帧印得满脸通红。 李诗穿着新裁的缎面长袍,远远地看着赵秉帧没有一丝犹豫地走进那片明亮如白昼的灯红酒绿。 身边是同样穿着素色长袍的公皙晓鸥。公皙晓鸥见她回过神来,转身就向身后的马车走去。“走。” 李诗上马车前,没忍住又转过头去。满堂春门前的秽乱和热闹是她怎么都想象不到的。 匆匆又看了一眼,李诗才急急跟着上了马车。脚步中略透出一两分凌乱。 钻进马车的时候,公皙晓鸥已经坐好了,正收起那把在外时候遮面的折扇。 李诗望着公皙晓鸥,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心中是失望更多还是生气更多。 “公皙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皙晓鸥细细欣赏了一番新做的指甲,才抬起头看了眼已经镇定下来的李诗。 “本官虽是闲职,所求无外是陛下圣明,国泰民安。二夫人莫要多虑。” 李诗调整了气息,缓缓走到公皙晓鸥身边,坐了下来。“只是不知,你让我看的这些是何用意?” “替李大姑娘不甘心而已。”低声吩咐了车夫启程,公皙晓鸥这才拿起榻上的宣纸。 纸上有美人丹青,有咏花、颂美的词藻。李诗一开始没有认出来,角落处是赵秉帧私印。 李诗脸色不变,抽出了那张美人丹青。笑了笑:“才子佳人,自古而来都是佳话。” “人面桃花相映红。”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公皙晓鸥一张张抽出,一句句念出纸上诗句。“果然风流佳话。夫人同赵二公子鹣鲽情深,想必这些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李诗一张张捡起那些被公皙晓鸥一一念出的只言片语。轻轻地浅浅地笑:“我看起来像个笑话。” 公皙晓鸥望着良久,才徐徐吐出口气。“我记忆中的李大姑娘豁达、开朗而高傲。恩怨分明、嫉恶如仇又光明磊落。我不知她如今怎么了。” “呵,说到底,你还是来替采薇郡主做说客。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李诗昂着头,试图保持住她一贯的高傲。 公皙晓鸥望着李诗发笑。 “你于她而言不过陌路。她有什么需要我来说和的? 于公,你虽是长安侯唯一的女儿。但长安侯府盛三代,到你终归是没落了。如今瞧着像是依旧花团锦簇、锦绣前程。但随着侯爷日渐年老,再无法支应侯府门庭。 至于赵府。赵太傅虽然桃李遍布昌央,但终归没有可供承袭的爵位在身。况且太傅自来风流多情,更是儿孙满堂,福禄寿全。赵二公子未必能如愿承继太傅府。 再退一步,就算赵二公子如愿承继赵家,凭着赵二公子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风流多情来看,你赵二夫人李氏未必就是他身边那个管家夫人。 如今的赵老夫人可不就是个填房么?谁知道未来那位是个杜鹃花呀,还是什么芍药花。” 李诗抿着嘴不说话,眼神却看着公皙晓鸥发寒。 第一百三十章 醒来 “于私嘛,你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郡主从来没放在眼里。她什么都不必做,你就已落得如此地步。”公皙晓鸥根本不在意李诗心情。语气中满是不屑。 “我如何?赵太傅不仅门生遍布昌央,更曾经替当今天子传道解惑。赵氏更是百年来荣宠不衰的超级大世家。 而我的夫君赵秉帧更是赵太傅掌家的夫人的长子,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而我李诗,是太傅府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来的新妇。 他的尊荣,自然也就是我的尊荣。” 公皙晓鸥正要说话,马车停了下来。 “大人,到了。”车驾外,是差不多低声回话。 “赵二夫人,祝您早日得偿所愿。”公皙晓鸥说罢,就撩起长袍,提腿向马车外而去。 等公皙晓鸥下车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才从车窗外被扔进了车中。李诗伸手打开包袱,她的那套绣罗裙方方正正叠在其中。 “夫人,咱们回府吗?”怯生生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 “玉瑶,你进来。” “是。” 等玉瑶终于慢慢爬上了马车,恭敬地跪立在一旁了。李诗若有若无泛着冷意的眼光就扫视了过去。 “玉瑶,我可曾有半点慢待了你?” “夫人未曾有过半点苛待。”玉瑶抖着身子,语句断的厉害。说到后来,泣涕涟涟:“夫人饶命啊,我万万没想到公皙大人会如此大胆。” 李诗望了眼从小跟着自己的玉瑶,也想到了当时公皙晓鸥用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玉瑶只能听命。 “算了。当时情形,也怨不得你。” 玉瑶抽泣着,“谢谢夫人。夫人,她竟敢当街行刺,我们一定要去大理寺告她。” 李诗疲意尽显,“今日事,就到底为止。玉瑶,此事对谁都不可再提。” “包括姑爷吗?” “对。包括姑爷。” “好。玉瑶知道了。都听夫人的。” 是夜,天色深不可见五指时,赵秉帧才回到府中。 赵秉帧简单梳洗好了,翻身就爬上了床。从背后圈住李诗的时候,赵秉帧正巧打了个酒嗝。 李诗那时候还没能睡着。她僵硬着身子,忍住了没有回头质问他。故作被吵醒。“今日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办差呢。最近几日事情多,可能会回来比较晚。”赵秉帧边说着话,边将手贴着李诗的里衣往里摸进去。 李诗忍着恶心按住了赵秉帧的手,只说出一个“凉”字。 赵秉帧轻笑了一声,手上没再动。“睡。”圈着李诗的身子,很快就睡着了。 夜色一点点渐渐加深,又一点点褪去。慢慢吐露丝丝白光。 此前种种,此间种种,李诗一件件想得煎熬。黎明之前,李诗才慢慢睡去。 …… “怎么这么久了,她还没醒?” “公子别急。” “别急别急,除了说别急,就不会说别的了?不急,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昏睡三天的?” “阿昭,你激动了。”阴影处走出一个男子,他面容平静,双眼间微微含着笑。“她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她中了青藤砂。” 被唤做“阿昭”的人果然平静了些。“表哥,就是因为那是青藤砂,我才会着急。她已经昏迷了三天。” 男子走近了一些。“就因为是青藤砂,所以不急。你忘了我怎么告诉你的。” “那人分明不安好心。表哥,你怎么肯信她。” “阿昭,你静静心。不会有事的。我算好了剂量,难道连我,你也不信么?”男子走到床榻前,望着床上躺着的女子。像是认识了很久,像是她醒着。 另一边老者也收回在还放在女子手腕上探脉象的手指。慢慢退后了半步。 “这位姑娘脉象上确实中了青藤砂。只是为何至今还没有发作,以及这位姑娘缘何还未苏醒,老朽实在看不出来。” “庸医。”阿昭怒目望着那位大夫。 男子无奈得笑了笑,让人先退下去了。“阿昭,她的身体自来受蛊毒害,本不是寻常大夫能看明白的,你又何必强求。” 床上女子眼睑微微动了动。 “毛豆”阿昭眼尖,先看到了。“毛豆,你听得到吗?你醒醒,我是治昭啊。” “阿昭。”男子不赞同地唤他。 阿昭并不理会,见女子丝毫没有清醒地迹象。又连忙喊大夫。 等到大夫重新进来再次仔细查看了一番,才低声解释: “脉象上没什么变化。病人在睡梦中偶尔会有无意识的圆球转动的行为,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公子别急。” 阿昭甩甩手,让人先退下了。才回应了男子方才的不认同:“你说,她再次醒来时,便谁都不记得了。那么,何妨我用自己的真实身份重新与她相识。” “阿昭。就算告诉她,你是谁又能如何呢?你别忘了,她为何躺在此处。终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阿昭望着男子也发笑了:“既然如此,表哥何必将人困于此处。何不放她去江南。过去种种,或是将来如何,皆不过泡影。我不过求如今一片心安。” 男子低下头,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痴儿。” 阿昭笑着应下了:“谢表哥成全。” 男子抬起头,和阿昭直直地对视。“你所求,甚厚、甚重。” 阿昭视线不闪不避,也直直地回望过去。 床上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眯着眼睛,伸手遮住了眼前那点微末的光。“这是哪里?” “毛豆,你终于醒了。饿了么?”阿昭急忙回过身去。 男子转头已经让人准备了清粥上来。“温了点粥。你尝尝。” 女子望着面前两人,疑惑的神色从左转移到右。她没说话,却伸手接过了男子手中的粥。 慢慢喝下了大半。等女子用好了粥,男子很自然地将碗接了过来。“还要吃点什么吗?” “够了,谢谢。”女子回应了一句,转过身去,就径自在床上躺了下来。 内心忐忑的两人,心里万千的话卡在喉中,不知怎样吐露出来。 “毛豆,我是陈治昭。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陈治昭蹲在床榻前,望着女子的背。轻声地说。 女子没说话,却伸出手捻了捻被子。 一旁的男子见状没忍住,跟着说到:“你从前喊我晋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是仙女 女子睁着眼睛,望着面前那堵墙。她伸出手扯了扯跟前的纱帐,纱帐跟着落下来一角。 “毛豆,你睡了三天了。要不要起来走走?” “三天?”女子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人,眼神间没有戒备,疑惑却分明。 晋哥从衣柜中取出淡黄色袄裙,放在床榻旁,低语:“我让人进来替你更衣?换好衣服,带你出去走一走。” 说完,就要拉着陈治昭出门。 “毛豆,别怕。”陈治昭起身出门前,极温柔地同女子说话:“我和晋哥就在门外。” 女子望着他们出门,又将视线移到那件袄裙上。款式是最普通的长裙,没有多余的花边做点缀,亦没有繁复的花样串联其中。上面甚至没有额外的修饰。 她伸出手,手腕上空空的,格外轻盈。 门外鱼贯而入好几个小丫鬟,等着给她更衣。女子又抬起手来摸到耳后,没有任何的饰品。 头发是披散下来的,自然更没有禁步、发钗。 女子神色间的疑惑越来越深,什么也没说,任由着小姑娘们轻手轻脚地替她洗漱、更衣。 等换好衣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女子被推到梳妆台前的时候,没经过女子同意,有人擅自打开了大门。 女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保持着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看起来极其简单的单螺髻,耗费了许多功夫。女子透过铜镜看到了身后的人,离得很近。 负责挽发的丫鬟正要上前来,插上珠钗。 身后男子却走上前来:“我来”。他抬起手时,女子就看到了他手中被点缀着珠光宝气的步摇。 一步一摇,是为步摇。 女子没有说话,等男子插好了,她才伸出手将这只步摇抽出。 工艺复杂又精致的步摇就静静地躺在女子手中。 她望着这只步摇,他望着她。 “你不喜欢?”晋哥脸上带着笑,笑容里染着几分晦涩不明。 女子随手将步摇扔到桌上。又动手要拆头顶那个高高的发髻。“太沉。” 一旁梳妆的丫鬟立时就跪了下来,不停磕着头:“姑娘恕罪。” 原本就在一旁的晋哥,伸出手帮着松开女子的发髻。“我来,别扯着头发。” 地上叩头声不绝,晋哥像是没听到。女子略有些不耐烦地锁了眉。 “你下去。”小丫鬟如蒙大赦,“谢谢公子”,见晋哥脸上不愉神色,福至心灵:“谢谢公子,谢谢姑娘。” 晋哥脸色果然好了一些,小丫鬟见状才赶紧起身要退下去。 “你留下来,替我简单梳个双丫髻。” 女子没看那丫鬟询问的眼神向晋哥征询。只默默说出自己的要求:“要简单。配这身衣裳的。” 女子的衣裳素雅而简单。晋哥低着头专心拆着女子的发髻,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那支璀璨夺目的步摇是多么得不合时宜。 晋哥静静地将头发拆散出来,手中摩挲着女子满头长发,终究是退了出来将地方让给那个小丫鬟。 “陈治昭呢?” 晋哥一怔。“什么?” “额头带伤的那位公子。” 晋哥脸色缓了缓,试探地问了句:“你认得他?” “他说,我们是朋友。莫非,你们骗我?”话说完,女子果然脸上出现警惕的神色。“你们是谁?” 晋哥望着女子神色坦荡,笑了笑。“阿昭府中有事,先回去了。我们自然是朋友。” 女子却不信,“这只步摇价值千金,这些奴仆规矩礼仪周全。而我……”女子像是在思索,略顿了顿没再说自己。 “我是被你们强抢的民女。”女子转了转空空的手腕:“或者,我早已许过人家,是个小妇人。” 晋哥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你在胡说什么?” 女子毫不畏惧,缓缓地叙述:“方才丫鬟给我梳的是小妇人发髻。可却偏偏喊我姑娘。那么我定不是府中的夫人。” 晋哥杀人般的眼神略过那个梳妆的丫鬟。如芒在背,小丫鬟又要跪下。 “别乱动,替我梳好再跪。”女子没看后方,也猜到了小丫鬟诚惶诚恐的模样。 面前晋哥却笑了,对着外头招呼到:“大夫。” 颤颤巍巍的老大夫从门外缓步进来。 女子见了,略笑了笑。伸出手来,配合地递到大夫面前。 老大夫望着女子的神色,摇了摇头,话却是对着晋哥说的:“青藤砂。” 女子手腕上果然浅浅地铺上了一层青色的痕迹。 青色很浅,方才还没露痕迹,晋哥之前没有发现。 晋哥眼眸微闪,“怎么回事?” “像是开始发作了。”老大夫颤抖着手,眸间惊恐隐约可见。 “叫阿冉来。去叫阿冉。”晋哥心向下一沉,语气也跟着急促了几分。 女子不慌不乱,伸出手,捋起衣袖。似是欣赏手上渐渐加深的青纹。 “没事,还有一个花期呢。”青藤砂自发作到全身精气枯竭而亡,是六叶藤月草的花期。 晋哥伸手握住了女子手腕,紧紧按住了才几根却颜色已经深起来的绿色纹理。“毛豆,告诉我,怎么治?” 女子望着他不说话,只笑了笑。“你拐了个要死的女人回来?” 晋哥脸色沉了沉,转头怒斥着老大夫:“怎么治?!你说!” 老大夫拎着药箱,惊地直直跪了下去。药箱里瓶瓶罐罐滚落满地。“老夫早说过,青藤砂无解,小老二不会解这绝症啊。” 晋哥挥手就将身侧人高的弓耳壶摔碎在地。“庸医!” 老大夫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晋哥。”女子声音温和地抚平了男子暴躁的脾气。 “你下去。” 看着老大夫颤巍巍进来,又慌乱地跑出去。女子透过铜镜,看见了自己梳好的双丫髻。 “你手抖的厉害,也下去。” 小丫鬟这次没再看晋哥,急急叩头退了出去。 “看来我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女子掰开晋哥的手,轻轻拂下袖摆。将手臂上青筋遮掩起来。 “没事,人总有一死的。” “你不会死。你是不一样的。”晋哥望着女子,固执地否认。 女子笑的甜美:“我怎么就不一样了?莫非我是仙女,不会死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花园晕倒 晋哥望着女子温柔的笑脸,脸上神色也平复下来。“嗯,你就是仙女。不会死。” 女子听完,也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毛豆,我有些事,需要出门一趟。今天不能带你出门了。等阿昭来了,你让他陪你。” 女子信任地点了点头。“嗯,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晋哥又望了眼女子她那满眼依赖自己的眼神。他转过身,没再停留。 等人走远了,女子才又伸出手,露出手臂上斑驳的青藤印记。 女子眉间紧锁,似乎才关心自己的寿数。 “这里是何处?”女子轻声问,得不到回答。女子慢慢走回到梳妆台前,任由着大门敞开。门外是伺候的丫鬟仆人,许多许多。 铜镜里是一张姣好的少女面孔。她脸上是疑惑的愁色。 “给我泡壶茶来。”女子试探着对外面喊了一声,果然有脚步声向外走去。 “能给我一架琴?”等有人连茶带壶一起送上来,女子轻啜了一口,笑着又提了新的要求。 “府上有琴房吗?后者花房也行?” “都没有?那园子总有?” “我想出去园子里弹弹琴,需要请示吗?”女子笑着一点点提出新要求。 “要几碟子干果。应季的水果来一点。” “有会伺候笔墨的小丫头?” “那会跳舞的丫头呢?” “剑舞也行啊。我看那个黑脸的大个子功夫应当不弱。” “脖子有些酸,府上有会捏肩的人?” “那就她。”女子随手拨弄着琴弦。看着黑大个舞着不怎么好看的剑,指着立在不远处的小丫鬟。 “再重一些。” “对。就是这里。” “再加一点力气。” “对对对,就这。太舒服了。” “诶?再往下。往下一点。恩。” “我手臂也怪酸的,顺便帮我也揉揉。” “怎么了?” “别怕,这些都是长在我身上的。没有伤口,青藤砂触碰到是无碍的。” “手要稳一点。别害怕。今天还不会死呢。” “这地方倒不错,能熏支香。抚琴舞剑都是雅事。” “诶。就是这支,这朵花儿可真好看。就用它。帮我磨碎了放在香炉里。” “茶香重了些,这花味道倒好。用它给我重新泡些茶。” 陈治昭到的时候,陈中天就跟在他身后。那时候,女子正闭着眼睛,抚着琴。琴声悠悠。 直来直往的剑招,砍中空气发出簌簌的风声。 小丫头给女子按揉着胳膊。 女子像是听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流动,睁开了眼睛。侧过头,她望着陈中天,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琴声戛然而止。 “这是我弟弟中天。”陈治昭笑着走近了,找了处石凳坐了下来。 陈中天应声,笑着喊了声:“毛豆姐姐。” 女子就笑着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黑大个如释重负。 “你也退下。”伸出手按住了后面小丫头揉捏力度恰到好处的手,女子转过头,对她说。“多谢你。很舒服。” 小丫鬟也跟着退到了一侧,如释重负。 陈中天紧紧盯着女子的眼神,丝毫没见松动。女子也好奇地回视过去。“你好,小天弟弟。”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陈中天望了眼女子,又望了眼亲自去沏茶的陈治昭。侧过身子,低声问她。 女子就笑了笑。“不。我都记得。” 陈中天脸上的惊讶没有掩饰住。“怎么会?你骗人?” 女子就笑。“他说我都忘记了?你哥告诉你的?” 陈中天捂着嘴,紧张地摇了摇头。看着陈治昭倒好茶,伸手递给女子,好笑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什么了?陈治昭笑了笑,在旁边坐下。 “他说我失忆了。”女子盯着陈治昭的眼睛。“我忘记什么了吗?” 陈中天在一边低声嘀咕,足够他哥哥听到。“她说她根本什么都记得。” 带着思索的眼神,陈治昭也回望着女子。“我是谁?” “陈治昭。”女子坚定的眼神,不似作伪。 陈治昭脸上一僵。“你都记得?我……”陈治昭说不出解释的话,脸上却难看。 “果然是你们掳的我。”女子眯着眼睛,眼神中透着股轻视和傲慢。 “我既已嫁做人妇,自然与夫君同体同心。你们不必白费力气。我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也有一把宁折不弯的骨头。” 陈治昭一时间没听明白,等想明白了。看到陈中天古怪的脸色,狠狠瞪了眼陈中天。 她果然都不记得了。 须臾,依旧被紧紧盯着的陈治昭撇过脸去,没再看她。等他转过头来时,脸色坦然。 “宁折不弯?为一个男人折了根骨,岂不愚蠢?” 陈中天望着像是在考虑陈治昭话语中内涵的女子,脸上惊色半点不见收敛。 女子板着张脸,眉宇间气势如虹。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初初到了陌生的地方。全然不见不安和防备。 果然这才是被他大哥格外看重的人。他弯了弯月牙般的眼睛,好奇她接下来的反应。 女子低下头,像是不满意地小声抱怨。“我果然是人妇?” “强抢有妇之夫,也实非明智之举。”女子裂开嘴角,抿了口茶。 鲜活的、带着刺的女子,笑起来,晃花了陈治昭的眼。喝了口茶,陈治昭觉得有几分好笑。 “你出生在山野,喜好游历名川大山。心无旁骛,所以至今尚未婚配。我没有骗你,我们真的相识。你看,你真的都忘了。” 女子但看着他,也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才轻声笑了。 陈中天觉得这份笑意有几分古怪,再看时,却又自然无比。没来得及多想。 嘭。 嘭。 身边一个有一个的人倒下了。 陈中天扶着额头,望着渐渐一分为二,又二而合一的女子。“毛豆姐姐。”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跟着晕倒在石桌上。 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倾倒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袖,也无人在意。 女子嘴角咧开了更大的弧度,看着唯一还情形的陈治昭,她得意极了。“我认不认识你,我还能不知道吗?” 陈治昭撑着额头,不让自己倒下。“你果然……” “我说了,我都记得。” 陈治昭脸色惨白。“我……” 女子望着他笑,像是等着他倒下。 “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箭伤 女子侧过头,尊重一个即将倒下的人最后的话。 “你别怪我。”陈治昭纠结再三,才说出心中要说的话。 “你告诉我,我夫君现在在何处。”女子像是意外,低声问他。 “你告诉我,你们在何处掳走的我,我家在何处。你告诉我了,我便原谅你。” 陈治昭觉得脑袋好似突然变得清醒了,又似乎更晕了。他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只在他丧失意识前,才有的片刻无措。 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转眼间,就到了春试开考的日子。 元夕背着不大的包裹走在前面,邬贤陪在赵零露身侧。 赵零露好似一个木偶娃娃,转动着脑袋,四下搜索,在人群中找一个眼熟的身影。 邬贤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问独自走在后面小透明似的周全。“高中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周全儿闻言,笑了笑。“周先生说,我文章还缺些灵气。今年多半是陪跑了。倒是赵兄,诗词文章样样都让人惊艳。” “那你呢,若是高中了,想要做什么?”邬贤撞了撞赵零露的肩。 赵零露回过头来,一脸不明所以。 “公子,大皇子问你,若是高中了。公子想要做什么?”旁边元夕看着赵零露兀自出神,心中着急,脸上却半分不显。 赵零露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眼元夕。又转过头来,看着邬贤。气色更差了几分,他伸手接过元夕背上的包裹。 没有回答邬贤的问题,反而问他:“她是不是出事了?” 邬贤拍了拍赵零露的肩。“她在大明山玩得正开心呢。”又挥了挥手,身边立马空出一片适合说话的区域。 赵零露不信。“皇太子殿下在南城染上瘟疫。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此去南城千里之遥,她若要下江南。暗处就能伸出一千只手,将她拉进泥沼。南下才最愚蠢,她不是个蠢人,相反,她很聪明。自然是运筹千里。” “不对。若她还在霞飞,公皙大人不会频繁登门寻你。哪怕采薇不肯见她,她也会想着法子出现在她面前。”赵零露侧过头看了眼元夕。 “元夕说,陆国公府、太宰府、长安侯府、太傅府等等十余家朝廷重臣家中先后遭了窃。窃贼右臂中箭,在太傅府中差点被生擒。” 人潮汹涌,邬贤望着远处被戒备森严的考场。漫不经心地说:“哦?什么时候的事?我最近不常出门,倒不知霞飞城有这许多热闹。” 赵零露盯着邬贤,没放过一个细小的变化。“她是不是受伤了?” 啊?邬贤重重呼出口气,果然还是个傻子嘛。“没有。” “公皙大人如今领着朝廷俸禄,一言一行,多有人窥探,她已不便出手。而远在大明山修养的采薇郡主,就很合适了。 没人会猜到是弱不禁风的采薇郡主。而搅乱霞飞城的局势,也可替远在江南的太子殿下缓解压力。” 邬贤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没错。公皙大人不太行。而承恩伯府白三姑娘就不同了。 她是承恩伯府大家闺秀,初回霞飞,不爱参加名门贵女们的宴会。而且,她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曼陀罗 赵零露一愣。“是小七受伤了?” “你说的没错,霞飞确实需要发生一点事情来转移一直盯在南城的视线。”邬贤笑了笑,想到赵零露对白沐虫的称呼和采薇一般无二,有些不适。 “确实取了些东西,只是不便告诉你。”略顿了顿,邬贤又有些恶劣地逗他。“你只看到了公皙大人,没注意到她身边时常跟着的一个不太高的侍从?” “那不是差不多。”赵零露脸上露出笑容来。“多谢。” “快进去。别辜负了周先生一番教导。” 赵零露重重地点头,转身向考场走去。走出两步,又顿住,返回来。 “有劳大皇子转告郡主,不论发生什么事,请郡主务必保全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还用你说。邬贤心里不屑一顾,面上却一派温和。 “不必担心零露。” 想多了。邬贤望着赵零露,觉得这厮未必过于自信。 “待零露高中归来,太傅府必会请媒人上郡主府登门提亲。”原本当着采薇郡主的面亲自说出的话,终究没等到人。 想到春闱还有好些天,赵零露索性托大皇子转达。 说完觉得有些羞赧,转过身拎着包裹便疾驰而去。 邬贤脸色发青,望着赵零露已经走远的背影,像是要用目光,将他洞穿。 等到赵零露终于进了考场,邬贤才朝着空气踢出去两脚。踢完又整了整衣裳,仿佛先前那人不是他。 “你?”察觉到有人走近,邬贤就看到了穿一身大黑斗篷,带着蓑笠的男子。 男子右眼上蒙着布条,脸上蒙着青铜色的面具。男子抬起头,和邬贤略一对视,就低下头来。 “陈大公子派我来同大皇子殿下说说话。” 邬贤测过脸,偏过头看了眼。确认周围没有多余的耳朵才又问他:“怎么样了?” “还在找。应该已经不在昌里镇了。往江南必经浦达郡。浦达郡三日前已经开始戒严,郡主到不了江南。” “无妨。他们没找到便罢了。”邬贤捏了捏鼻翼,“陈治昭让你来做什么?” 面具男压低了声音,“郡主身上带了青藤砂毒,大公子想让你搭手帮忙找人。” “哦?”邬贤望着男子的面具,伸出手揭开来。“萧啸,你没有告诉我,他们对她用了毒。”空气一时间一片冰寒。 萧啸任由着脸上的面具被邬贤揭开,弯下腰来。“郡主身体特殊,他们没想下毒,只以为是让人失忆的药。” 邬贤略扯了扯脸上的肌肉,嗤笑一声,又眯着危险的眼睛:“多特殊的身体,青藤砂也是剧毒。” “如今已不是当初郡主坚持让人救你的时候了。” “大皇子殿下。”萧啸弯着腰,急切喊出声。“萧啸这条命是郡主救的,郡主什么时候想要,萧啸自然可以可以舍弃这身皮囊。 只是,大皇子殿下莫说气话。他们掳走郡主的时候,我毫不知情。 等到后来知道了,已是陈大公子在昌里镇被曼陀罗毒晕,郡主不知所踪之后了。 郡主身中青藤砂,我也是才听陈大公子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洒扫丫头 “也罢。我自会去寻她。”说完,邬贤将手中面具往地上一扔。“还带这劳什子做甚?” 肖啸脸上的剑伤恢复地不错,划过右眼的刀疤已经没那么明显了。邬贤揭他的疤,颇有几分刻意的意味。 萧啸望了眼地上的面具,没有伸手去捡。脸色却有几分难看。 邬贤没理会,率先走开了。 …… 五皇子从刑部大牢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他觉得自己上当了。 采薇郡主逃跑那天,他挑了十五个死刑犯,喂了他们青藤砂。如今才过去了一旬不到,已经死了三个人。 死去的人,脸上粗糙若砂粒,手臂上更没一处好皮。眼睛凹陷进去,连眼皮上肿胀的都是青藤砂的痕迹。 活下的其余人也各个精气不济,痛苦的哀嚎声仿佛还在耳侧。 那天,他去质问邬冉。邬冉说,即便是青藤砂中毒也无妨,蔚山上早已有了解毒的良方。 她说年前越王府寿宴时,太子殿下就曾经误服了青藤砂,后来也是因为有神医出手,便保住了性命。 以她同蔚山的牵连,神医若在,自然不可能不医她。只是,如今,她孤身一人,还失了忆。 太子府那位神医,如今又远在江南。 说什么百毒不侵。若果真如此,邬冉又何必提了解药出来。 邬戬上了马车,又将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整理了一遍。 从南城封城,皇太子感染上瘟疫。再到陆国公自请去江南赈灾并主持大局。江南的事,皇后几乎得手了。 他心中隐秘的心思里,多少有几分希望采薇并没有失忆。她那么聪明,或许真的避开了他们的封锁。 那么她,一定还是会去江南。江南有太子,有蔚山上的神医在。或许可解她的青藤砂。 可是…… 南城太守早已在南城数十年,又有陆国公从旁周全一二。甚至,在他不知道之处,皇后是不是还埋有后手,连他也不敢说尽知。 可,若是她失忆了。即便失忆了,她也还是那么聪明。她不信任自己,又将自己藏得那么好。 那么青藤砂怎么办? 原本想着,江南情势复杂,他拦不住皇后。但尚可以困住她,免她陷入那般的龙潭虎穴。 没成想,却反倒弄巧成拙。 邬戬焦头烂额。正打算再去一趟莳花馆,探一探牡丹的消息,陈治昭就派了随从阿理来传消息。请他去一趟陈府。 一路上被阿理催促着,等到了陈府,陈治昭却不急,只拉着邬戬悠闲地逛着陈府的园子。 邬戬和陈治昭自小关系就很好,园子也长逛,熟得很。 耐着性子陪陈治昭在园子里逛了小半天,邬戬才在陈治昭的指引下,看到了廊前扫着落叶的奴婢。 那人身量不高,也纤细。穿着最下等的奴婢服饰,扫地的动作很笨拙,像是新买进来的丫头。 邬戬瞧着背影有几分眼熟,就要走上前去。陈治昭伸手拉住了他。 不但拉住他,反做噤声状,拉着他退到了有遮挡的树后。 女子扫完一堆树叶,转过身去往另一边时,看到了女子的正面。 那张脸,他完全陌生,但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采薇郡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能帮她 “是她?” 陈治昭点了点头,没给邬戬半个眼色。望着小丫头笨拙得扫好了这一堆落叶,那边另一堆的落叶又被风吹散开。 没人来指责她,也无人来帮助她。她独自扫着似乎扫不尽的落叶,自得其乐。 躲在暗处看了一会儿,陈治昭才伸手拉着邬戬走开。 邬戬的脚却像生了根。 “走,我自留了人盯着。你放心就是。” 邬戬随陈治昭走到春晖院的时候,陈中天和邬拓正守着角门迎着二人。 邬戬望着陈治昭,陈治昭望着邬戬。 “我可没说。” 陈治昭正解释呢。邬拓先一步走上前来:“皇兄,大表哥。” 陈中天微微落后半步,也依次见礼。 陈治昭没说话,邬戬却径自往书房走去。“我与阿昭有事要议,你们去别处玩儿。” 陈中天低着头偷偷瞄了眼邬拓,张着嘴说着没声音的话:“你看,我没骗你。” 邬拓没等陈治昭安排,急忙跟着邬戬就跑了进去。 “五哥,我都知道了。你那个总爱失忆的朋友就是采薇郡主。只是如今,她被你们搞丢了。” 邬戬顿住了脚步。 一脚迈进书房大门的邬拓丝毫未觉: “我还知道你们封了去江南的路要寻她。可江南远在千里,她去那里干嘛?” 紧跟着进门的陈治昭望着一口气没停歇的邬拓也是恍然。 “这第一条,和大哥血脉相连的人如今可正安然呆在父皇新赐的公主府中。 其二嘛,要说情分,我看她与公主情分尚且一般,更何况她如今正失着忆。” 说到失忆,陈治昭狠狠瞪了陈中天一眼。一早答应过不告诉任何人的陈中天心虚地走到邬拓身后。 “拓表哥,说正事。” 陈治昭望着言之凿凿的邬拓,又看了看回过头满脸嫌弃的邬戬。 “虽说采薇郡主投壶是各中好手。但南城瘟疫可是会死人的。她去了能干嘛?” 顶着邬戬更加嫌弃的眼神,邬拓更加小声地低语:“总不会是去弹琴教化流民。” “说完了?” 见邬戬又要赶人,邬拓匆忙摆手。 “我能帮忙。” 说完,等陈治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望过来的时候,邬拓硬着头皮将陈中天推了出来。 “虽然失忆了,但她聪明,说不定她此时就藏在霞飞城。” 邬戬微微挑了挑眉,望着也惊讶不已的陈治昭。 “霞飞城我熟,三教九流”,迎着邬戬高高挑起的眉,邬拓急忙改口: “三教九流,阿天比我熟。你让我们帮你。” 邬戬不耐烦得挥了挥手:“说完了赶紧滚。” 陈中天见状拉着邬拓,摇着头拦住他在说什么。但等陈治昭送着他们出门时,陈中天却拉住陈治昭。 覆在陈治昭耳边快而低得耳语了一句,陈中天才拉着邬拓走开了。 等陈治昭重新回到书房,安排人守好了门。才看到邬戬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请过太医了?” “未曾。” 邬戬意外地斜了眼陈治昭,“她看起来倒还好,但你知道过去多久了。” “十二天。最多还有三天,她就会毒发身亡。” 邬戬望着陈治昭的平静,又挑了挑眉。“人在你府上了,倒不着急上火了?前几日是谁怨怪我轻信于人?” “表哥,是治昭失礼了。”陈治昭略苦笑,就冲着邬戬躬身长揖。 第一百三十七章 着急上火 邬戬没说话,沉着心思。只看着陈治昭,等他解释。 “她出现的太巧了。” 你有没有某一刻突然会感觉到很害怕呢。那个你曾经万分信任的人,他性别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世更是假的。 他知道你是谁,却装作不知。一步步引着你信任他、依赖他。然后予取予求。 邬戬脸色惨白。他试探过,怀疑地更早一些。他不是他以为的样子。 但是他是怎样的,他从来也不肯去深究。那一处,是他给予的、朋友之间的,应该葆有的安全的空间和距离。 他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万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她随时会死的,你想好了?” “她下了曼陀罗。曼陀罗也是会死人的。”陈治昭瞪着眼睛,满胸腔的不甘心。 “没有人死。你明知道那份剂量”邬戬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僵。又很快镇定自若: “倒不算太糟”,什么不太糟,邬戬没说,陈治昭也没有问。 陈治昭皱着眉头,想着自己的心事。“茜颖手上有一枚清心丸,届时若寻不到解药,我会先给她用。能暂时压制一段时间毒素。” 邬戬有些意外:“你们府上竟然还有清心丸?” 梁安十三年,一万两黄金一枚的清心丸,陈府一次买了一百三十七枚。为了医治府上突发的怪病。 一百三十七枚清心丸就是一百三十七万两黄金,折成白银是一千三百七十万两白银。 “那年她偷偷藏着了。”陈治昭笑了笑:“她本来没想活。” 邬戬脸上果然出现讶色。“舅舅知道了?他也肯?” “清心丸是茜颖偷偷藏着的,若是阿爹知道,当年就能绑了她,逼着她用下了。 毛豆如今脸上那样,又被茜颖藏在深闺,等闲人认不出她来。况且郡主失踪的消息还瞒着呢,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这上头。” “那年你们府上可也死了不少人,清心丸真的有用?” “一万两一枚的祛毒圣药,想来总能拖延几日。”当年那十余人本就是必死的局下的山。 可惜他们身中剧毒却不自知,却累得满府被怪病侵袭。 这件事本来就并非什么光彩的事,陈治昭索性没有解释。 “只是解药,不知道公主那里是不是有些消息。” 邬戬沉着脸没有说话。 太宰府六小姐名叫陈茜颖,是陈治昭嫡亲的妹妹。梁安七年生人,只比陈三公子陈中天小一岁。 梁安十三年时,她还很小,却已经古灵精怪到能偷偷藏了清心丸,避过了家中珍爱她的长辈。 而今,她已经长大成为了一个小大人。 她偷偷躲在角落里,望着自家的哥哥将邬戬拉开,又望着前方那样麻烦的人无辜地扫着落叶。 那人似乎对扫落叶失去了兴趣,扔了扫帚在一旁。抱着膝盖坐在园中的石墩上。 不像个小丫鬟,倒像是七叔家中那个最皮的小公子。 陈茜颖一脸沮丧地走上前去,依样坐在了女人旁边。抱着膝盖,低着头望向地面上一片像是随时打算起飞的落叶。 “他们今日来过。你以后可以安心住在我们府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还能是谁 女子头也没抬,低着头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陈茜颖像是没听见偏过头去,看着坐着没动的女子。“啊?” 女子侧过头,横了一眼。 “啊!”陈茜颖猛地一惊,身子向后拉扯过去。后又想起什么,急忙又不好意思地坐正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毛豆姐姐。” 女子回过头去,不再看她。“既然害怕,偏要凑过来。” “我,我只是还不适应。”陈茜颖低着头弯下身子,认真地望着女子,想要证明她并非是害怕,尽管女子无动于衷。 “今日好像更严重了些。清心丸真的能解青藤砂吗?”陈茜颖忧心忡忡。 “大哥哥他不知道会这样。若早知道,他必不肯的。 知道我手上有一颗清心丸,他立时就要问我取了给你用。” 女子将头埋在膝盖上,没答话。 陈茜颖喋喋不休。“是公主。她说你自小身体特殊。青藤砂害你失忆,却不会害你身体分毫。 你从前就有失忆症。回来以后,你又总不肯见人。帖子递了一回又一回,路上逢上了你,你也从来都不假辞色。 我们就是有些想念当年的你。想与你亲近亲近。 毛豆姐姐,你别怪大哥哥。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对,但他们真的知道错了。 你就原谅他们。 毛豆姐姐? 姐姐?” 女子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伸出手按了按耳朵。“不能。” “啊?什么?” 女子转过身来,直面这陈茜颖:“我说,清心丸不能解青藤砂。 青藤砂解不了,我可能不会死,但我大概会一辈子就这样了。” 女子脸上布满斑驳的疮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褪着皮,还有些地方鼓囊囊地横着一条条凸起的包。 “怎么会?”陈茜颖果然再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但很不解。 “怎么会?可是你明明让我告诉大哥哥,我手中还有清心丸。若不能解,你给我清心丸做什么?” “让我多活两天。” “毛豆!”陈茜颖陡然站起身来。“你身上一定有解药,对不对?不然你怎么能这样淡定地坐在这里同我说这些?” 叫毛豆的女子轻飘飘撇了她一眼。 陈茜颖果然很乖地又坐下来,低着头。“毛豆姐姐” “没有。怪医当年确实研制出了解药,只是……”女子话锋一转,“公主没说谁手里有解药吗?” “她知道?”陈茜颖声音陡然提高起来。 “青藤砂从何处而来的?”女子偏过头,弯起来的嘴角被脸上不平整的皮肤折射出怪异的神情。 “她为什么要这样?”陈茜颖站起身,义愤填膺。 “太子如今生死不知,她不思替太子殿下解忧,倒来打你的主意。真不知她在想什么?!” 陈茜颖急忙说完才意识到一时失言:“毛豆姐姐,你知道是她?” 女子脸色难看了一瞬,又恢复过来。只是附着层层的伤疤,陈茜颖压根看不太出来。 “青藤砂不是寻常的药物,宫中早就下了禁令。若不是公主……”她应该就不只是被关在郊外别院。 女子笑容又绽放了几分。“若不是公主,还能有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个大夫 “她自小长在蔚山上,想来身上总有不少的这种东西。”陈茜颖像是想明白了,当即转身要走。 “回来。”采薇无奈地扯了扯她的衣角。等人疑惑地看向她,才扶额叹息:“你不是不喜欢她。找她干嘛?” 邬冉回霞飞的第一场宴会就大放光彩,传出了才名。邬冉又和陈家的小姐妹交好,只陈茜颖却不喜欢她。 素有些才名的她,接着冬寒,索性连带着后来的诗会、茶会去得也更少了。 “我当然” “你当然是因为我提醒了你。你猜猜你们家那只狐狸会怎么想?”采薇打断了陈茜颖。“这周围都是你哥安排的眼线,你别去找她。” 采薇还没能找到机会联系上八宝们,自然也并不知道身边是不是有旁的人在盯着她。只是一贯的谨慎不许她大意。 陈茜颖立马想到了:“他一定知道你根本都记得。你当初用曼陀罗下毒,他就该猜到的。” 采薇横了她一眼。 “不过,他是有点……”陈茜颖眯了眯眼睛笑:“狐狸还真是贴切。” “那。”陈茜颖又愁起来:“可是这毒怎么办啊?” “大夫什么时候过来?” 额……陈茜颖缩着脖子,龇着牙,像只小猫似的舔了舔嘴唇,小声回答采薇“被老狐狸拦住了。” “昨晚?” “嗯。”低着头,偷偷抬眼看看采薇,又无措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陈茜颖赶紧补救起来。 “大夫到时正碰上大哥回府。他以为是我生病了便要来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采薇一时间有些犹豫。“他昨晚拦下了大夫,必是认出我来了。他怎知是我?” “是斑斑。” 自从陈茜颖从南大街把毁容的采薇捡回来,小丫头斑斑就格外得热心。 积极得要去烧水伺候采薇洗漱,积极地收拾被褥,更积极地抢着要去给她找大夫。 大夫上门的时候,就是斑斑在一旁仔细地描述病情。 像是斑驳的砂坑填满了整张脸,像是手上的肌肤外翻,一层叠着一层。 就好像是伤口刚结了痂又被撕扯开来,在还没有愈合前,又被揭开。 斑斑描述地极为生动,大夫还在皱眉苦思的时候,一旁的陈治昭先猜到了:“是青藤砂?” 三两句话,斑斑就把六小姐唤人“毛豆姐姐”的事情吐露了个干干净净。 “毛豆姐姐。”解释清楚这些,陈茜颖才心虚起来。 “斑斑因为脸上长斑自小就被人排挤,素日里也没个朋友。我虽然怜惜他,可总也有顾不上的时候。 如今就有些过于单纯了些。她不是有意的,你别怪她。” 采薇想着别的事,懒得理会话很多的陈茜颖。等到总算理出头绪了,就催着陈茜颖给她找大夫。 拦着她,不许她去找邬冉。又催着她去给她寻大夫。 鹌鹑似缩在内院大半日的采薇突然就无所顾忌起来。 她想要出门去买首饰。 她觉得她腕上当有手串,耳上当串玉石,脖颈该当环有珠坠,发间应有钗环。 她还要去看大夫,去药铺。她要寻最好的大夫,治她那张本应该无暇的脸。 她还想要去看折子戏,去听小曲。去逛茶楼和酒家。 她不是个被贵小姐捡回来的小乞丐。她把自己当成了贵小姐。 去给陈治昭传话的小厮心里如是想。 第一百四十章 不治之症 “你都记得?” “你都知道我都记得?” 陈治昭愣住了。这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他想象中,或许她会掩饰,或许会继续装作无辜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 “你装作不知道。是想要看看我到底要做什么,还是想要借我的手做什么?”采薇摸索着走到了桌边,点燃了烛台。 黑漆漆的屋子里,慢慢亮堂起来。 复又缓步走到床塌边,那里安然摆放着一个包裹。 “呵。”采薇慢慢打开包裹,亮闪闪的珠串塞满了包裹。 从中取出一对手串戴上,采薇借着烛光又仔细看了又看,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怎么倒巴巴地送了来?余下这些便当作是住在府上多有叨扰的费用。” “你知道我会来?”陈治昭脸上僵硬慢慢褪去。低头望了眼脖颈间闪着寒光的薄刃,侧过头去望了眼冰冷的黑衣人。 又转过头,再不肯看一眼。只又叹了口气:“我该想到的。” 萧啸整张脸被暴露在烛光里,划过眼角的伤疤在他平和的面容下,依旧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他听着陈治昭意有所指,只看着采薇,没说话。 “马车备好了?” “已经在角门候着了。”萧啸平静地回答,无视了陈治昭突然怒扫而来的视线。 “见不到我,阿理不会放你走的。”陈治昭还算淡定。 “阿理?”采薇点了点头,将床边的包裹重新卷了起来,又拎着小包裹提到桌前。 “少不得还得找个人伺候他,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兀自说着,余光瞄了眼虚掩上的包裹,采薇又盘了盘手腕间的珠串。 陈治昭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毛豆!”猛地转过头急声喝住萧啸:“萧啸,当年救命之恩你已经报过了。你别忘了,灭门之仇是谁助你报的?” 萧啸木着脸没有说话。 采薇的视线也缓缓移到了萧啸的脸上。萧啸脸上的伤口,是师兄当年亲自缝的。 那时候师兄问她:“你可想好了?救下他,少不得还得等他恢复。” “真是麻烦。” 那时候他抱怨。但后来萧啸恢复地很快也很好。 采薇想起那年的人颇为怀念。 “萧家的事,谢谢你。” 陈治昭没看她。一双眼紧紧盯着不加丝毫遮掩物的萧啸的脸。 “我助你重建萧家。” 采薇侧过头斜了眼僵硬坐着的陈治昭。没去看萧啸是不是心动。自顾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地敷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 “给你妹妹说声,要带我去蔚山。” 房间门从外面推开,又相继走进来两个看起来十来岁的稚童。 陈治昭没去看摆上桌的纸笔,视线随着进来的人,慢慢又转过去看着人走出房间门。 “茜颖知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采薇药膏涂了满脸,仰着脖子透过铜镜中望着脖子上一层层的不太好看的创面。没多做理会,伸手带上了帷帽,挡住陈治昭凶狠的眼神。 “我告诉她,你身患不治之症。” 采薇说完,陈治昭仿佛不信,想要起身。萧啸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也不见松。 “我知道你不信。但除了曼陀罗,确实还有别的。不然她也不会信我。” 陈治昭忽然有些明悟。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字如晤 “我自小长在蔚山上。会使些毒也没什么奇怪?”采薇看着陈治昭阴沉的脸色,却忽然笑得无邪。“况且,她害怕我。” 她害怕我。陈治昭望着采薇的脸色,张扬、坦荡。那一年父亲和姑姑给山上的小公主中青藤砂,而他们就掳走了还是稚童的陈茜颖。 稚子是无妄之灾,却并不无辜。他们身上承载着家族的荣耀和责任。他好似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却什么也阻止不了。只是死死地盯着女子。 女子有条不紊地边收拾满脸的妆容,边慢条斯理的让陈治昭留下家书。 “吾妹如面,见字如晤。” 写这些字的时候,陈治昭心里不免好笑。当初陈茜颖瞒着他和采薇在太宰府里应外合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要对她撒谎。 采薇说,她有很多的的办法,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去死,太医院也救不回来。他心里不信她真的会这么做,却不敢拿茜颖的性命去赌。 “今下江南,策有万全。不日即归,勿念。” 三两行字,写成不过须臾。采薇抽过陈治昭端方的小楷,又轻轻吹了吹,才展露笑颜,慢慢讲家书折好放入怀中。 “阿啸,你把刀收了。” 萧啸闻言,果然收回了陈治昭脖颈间哪怕他还在写字间也没有放下的刀。 咔。 陈治昭才放下心防,没堤防,又被萧啸一个手刀击晕。 “扶他上后角门的轿子。轻一点。”采薇轻轻地对着窗口嘱咐,不多时,两个黑衣的便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间里,将晕倒的陈治昭带出。 萧啸没有动,只是空气中隐约有男子蚊虫般的声音。“郡主,你别答应她。” 采薇认真望了眼萧啸空出来的眼眶,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但你眼睛已经坏死多年,我确实办不到。更不会用她的眼睛去替你。” 采薇手上动作没有停,却见萧啸依旧没动。“你不信我?” 萧啸眼珠转了转,终究转身退了出去。才退到门外,房间女子清晰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我与陈氏如何,不会迁怒到她,你当放心才是。” 萧啸闻声身体放松下来,什么也没说,轻声关上了门,又退了出去。 重新换了身干净的棉麻布衣,采薇自顾在全身镜前重新审视自己的男装扮相。她仿着男子的阔大的步伐又绕了一圈,才满意的推门出去。 门外陈茜颖担忧地看着她,一时间没说话。 今天的夜色黑得发寒。但采薇还是一眼就看到面前女子眼睛里含着的晶莹珠光。 “能不去吗?如今南城必是龙潭虎穴等你去送”死。“死”字卡在喉咙间,陈茜颖说不出来。 “能。”采薇笑了笑。“但我得去看看。” 采薇不欲多说,绕过女子的身侧,径自向院门外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略顿了顿。 “这次多谢你。我会将你大哥安置在郊外的庄子上。”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肩膀上有一丝丝抖动。 采薇侧过头,就看到女子竟已泣不成声。耸动着的肩膀、抽泣着的鼻子无不昭示着,这里有个小姑娘。 采薇尴尬的低声安抚。“等我离开,再过三日,便放他回来。你放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字如晤2 陈治昭带人连夜离开霞飞的消息,在采薇走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就传到了邬戬的耳中。 四更天,全城都在睡梦中,窗台外一声又一声低沉却急促的声音唤醒了睡得并不踏实的邬戬。 邬戬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听清是陈治昭趁夜色出城门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江南。 “给我拦住他!” 江南瘟疫至今,死伤之数,数不胜数。而其中仿若死城一般的南城,却汇聚有蔚山一派的诸多名医。 民心聚散,于生死存亡一线的时候,仿佛举手垂手,轻而易举。 蔚山上的医者心,是连母后也耿耿于怀的存在。 门外有风声呼呼而来,又呼呼而去。邬戬穿着亵衣,走到窗前。 “确定是阿昭?”邬戬伸手推开了窗,冷风直直地灌了进来。 门外躬身站着的黑色人影和夜色融合在一处。 “马车是直接从宰府驶出来的,内院没有安排我们的人。没见到陈大公子本人,不过驾车的是陈大公子身边的阿理。 门房留了一封给陈六姑娘的信,说要下江南。但看起来陈六姑娘像是早就知情,马车离开陈府的时候,六姑娘没有出现。 但等大公子走远了,六姑娘在角门口又望了很久。” 夜里的冷风吹得邬戬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给她留了手书?我们府上……” “没有。” 嘭。几乎是同时,邬戬重重关上了窗,把冷风声和斩钉截铁的回答关在了窗外。 “罢了。且由他去。明日起,江南传回来的消息,尽数都报到我这里来。” 门外的黑衣人应了声“是”,很快便退下了。 …… 凌冽的寒风锲而不舍一点点吹开了夜色这张浓墨铺就的夜幕。鸡鸣声声毫不讲究。 陈治昭是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公鸡打鸣吵醒的,矮榻上是睡得更沉的阿理。 天色已经大亮了,掐算着时辰,陈治昭明知道即便自己现在能追赶出去,只怕也是于事无补。却还是被牵引着像院门外走去。 他被安顿在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里,举目望去,有位小妇人在浆洗衣物,而更远处有两个看起来还算孔武有力的男子在劈柴、喂马。 一眼能望到头的院子里只自己身后的这一处宅子。一间寝屋,旁边紧挨着的像是间柴房。柴房再旁边的,是间厨房。 院子中那三个活物,必是不住在此处了。陈治昭停在了寝室门外,腿已经向院门迈出了,眼睛却还是撇向了那个拿着厚重斧头劈着柴火的中年壮汉。 他们未必能拦住自己的。况且还有阿理。 见那人不理,陈治昭终究还是迈步走到了院门口。抽出门栓,他轻轻拉开了大门。大门外,是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 白茫茫的霜色引着陈治昭的视线一路向前,望不到头。交错的长刀毫不顾及他宰辅大公子身份,横在面前。 两人底盘都很稳,是自小就练习的。他们都没有动手,但远处急射而至的利箭擦着肩膀,钉在身旁的门柱上。 陈治昭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第一百四十三章 潇潇瑶瑶 南城封城了,许进不许出。 “我知道,我要进去。”城门口白面的少年紧咬着“许进不许出”,以为那是他可以进城的依据。 鲜衣怒马,青春年少。 采薇掩在铺满稻草的牛车里,津津有味地看着城门口这一出闹剧。她脸上灰扑扑的,还裹着一身脏破的麻布衣裳。 那身衣裳的上一个主人是一个匍匐在草丛间,仔细听才能注意到她尚有一丝微弱呼吸的老妇人。如今妇人早已经被洒在了贫瘠的灌木丛里,采薇亲自指挥着架起的火堆,亲自点的火。 她替老妇人隐瞒了她感染上时疫的实情,替她收敛,得到这一身妇人染病时不曾离身的麻布破衣。 北风呼呼而来,粉面书生脸上被冻出一块一块的赤色,鼻尖红红的肿胀起来,官差不许“他”进去,“他”却如何都不肯退去。 “让我进去。城里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时疫爆发至今,多少生死不过转瞬。少年苦苦相求,守门官差无动于衷。 采薇扯着嘴角笑了笑。大口的风穿过并不严实的稻草直直灌进采薇破旧的麻布衣服里。然后是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声。 城门外的少年锁着眉头,回转过身向着咳嗽声来源处望去。采薇深深吸了口气,苦笑着又往稻草堆里蜷缩了进去。 少年好奇的目光还不待再细看,一阵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便达达而至。 “大小姐,国公大人请你回府。” 那是国公府的亲兵。采薇瑟缩在角落里,余光里一群人呼啦一下子挤满了城门。 紧跟之后的,是骑马装衬托出英气的陆潇潇。“瑶瑶,跟我回去。” 果然是她。采薇抱着身子,望着先前那个城门口绞尽脑汁想要进疫城的白面少年。 粗陋的扮相。采薇心里想要笑话她,但实在笑不出来。又将自己蜷缩地更小只了。 北风呼呼吹来。 隐隐约约有一两句争辩声穿过寒风钻进采薇耳朵。她安心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城门外那个看起来实在太过白净的少年。 嘻嘻索索的声音随着风声在开阔的城门口一圈圈环绕,直至彻底被吹散。 车辙一层层,来到疫城城门口,又渐渐散开。 被冻得睡不着,采薇闭着眼睛。耳边沙沙的声音吵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沙沙声越来越近,采薇无法狠心地视而不见。她睁开眼,瘦瘦的小男孩,正扒拉着一个瘦小的还看不出性别的更小的孩子往她的牛车上爬上去。 孩子穿着单薄的并不合身的粗麻布,采薇望过去时,小男孩拉着更小的孩子,正要攀上牛车上铺着的其实并不够温暖的稻草上。 见采薇望过来。男孩别过头,若无其事地又拉着身边的小孩子爬下来,就地倚靠在车轱辘旁边。像是之前爬车的人并不是他们。 对视没有超过一秒。 采薇苦笑。望着两个孩子根本不看她的侧影。 看了半天,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再没有靠过来。也没有说一句话。采薇又无奈地闭上眼睛,保留些体力。 沙沙 采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男孩正推着小小孩上来。见他再没有一丝一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第一百四十四章 潇潇瑶瑶2 采薇忍住了嗓子里的不适,压抑着劝他: “我恐怕染上了时疫。带着你妹妹重新找个地方。”嘶哑的嗓子才慢慢吐出整句的话,就开始拼命咳嗽起来。 嗓子里发痒、发疼,像是被人扼着脖子,喘不过来。采薇一张脸憋的通红,还是挤出了一丝笑。 男孩于是立马站直了身子,将女孩拉到了身后。瞄着采薇警惕的眼神里,又透露出一丝将信将疑。 采薇别开了望向眼前那个小孩的眼。皮包着细瘦的骨架。 怯生生的小脑袋探出头来看她,男孩又更快地将她护在了身后。 原来是个小姑娘啊,采薇虚弱地笑了笑。 小女孩被男孩推到了牛车的最边缘地方,牛车不大,但两人之间却依旧被隔出了一段距离。 采薇眯着眼睛,回忆起女孩苍白的脸色和男孩分明也被冻得哆嗦却没有挤上马车,反而挨着牛车守在一边佝偻站着的身影。 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自然灾害面前,人力是那么的微小又不堪一击。 “诶”。像是费劲了力气,采薇重重地咳了起来。等终于缓过来了,采薇急速赤红的脸色又慢慢苍白起来。 听见采薇的呼唤,小男孩护着女孩没有走开,却也没有走更近。 采薇指了指尚有段距离的紧闭着的城门,又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小男孩揽着瘦小的丫头,又退得更远了一些。再没看她一眼,远远地躲开了。 等采薇终于回过神来,面前再没有两个瘦小的孩童的身影。 她面前站着的,是两个高大勇武的身躯。 方才在白面“少年”跟前不退一步,不放任何人进城的官差,此时正呼唤着衙役要推她进城。 不管她如何挣扎着想要起身,同官差说上一句话。 “你染上时疫了。”肯定的语气,似乎他才是大夫。“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省点儿力气。” 采薇苍白着脸色,于是也真的没再说一句话。 “最好的大夫都在城里。” 生硬地说话尚算善意的话,采薇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同于旁人的抗拒和抵触,官差稍做迟疑多看了采薇一眼,又面色如常地将人投入城中。 …… 采薇离开霞飞的第四日,陈六姑娘满怀期待地在春晖院枯等了一天,总也没能等到陈大公子归来。 三日又过了三日。陈六姑娘不敢再等,急匆匆入了宫。 皇五子邬戬找到陈志昭的时候,已经是采薇离开的半个月后了。 陈志昭迎着涌上来的府兵,还来不及对首先冲进来怒气冲冲的五皇子说出一句解释,率先晕倒下来。 不大的院子里,除了陈志昭竟已是空无一人。 几上凉透的茶隐隐泛出浅色的绿光。 陈志昭病倒了。 是时疫。 等陈希知道长子染上时疫时,邬戬脸色发青,他拦腰扶住晕倒下来的陈志昭时,分明看到了陈志昭歉意的眼神。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你们来前的晌午。那天他们没给我做饭,只给了一杯水茶。”陈志昭无奈地轻笑。 邬戬望着太医正小心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心往下一沉。“那天,你是故意的?” “我想她一定也觉得你才是更合适的那个人。只是你机敏又太小心,她找不到机会。”陈志昭望着父亲凝重的眼神没有动摇。 “一座城的人命面前,不能先放下私怨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她看错了 夜色越来越深,采薇在一个梦中辗转,又很快沉入另一个噩梦里。 出事了。 浑浑噩噩之中,她十分清楚地确定了,一定是出事了! 她又看到了那个爱穿着白衣到处招摇的少年。而她还是那个喜欢跟在他身后的药童。 他望着她笑,嘴巴在张张合合,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大声唤他,他毫不理会。她欲追上他,却狠狠摔到地上。 她似乎听见了他在笑。 …… 她又看见了兄长在嚎啕大哭。这一次她不是远远地望着。 她就站在床榻边,她伸伸手能摸到母亲冰冷的脸庞。她往前迈一步就能给兄长一个安慰的拥抱。 但她只是站着。她看见了兄长哭泣的模样,他的脸上有凶悍又恶狠狠的仇恨,丑陋又狰狞。 她害怕。 …… 她又见到了最初经营的那家名叫“平生”的小酒馆。 这一次木槿郑重地把家人托付给她,她亲眼看见了他们将他活活打死。 她没有拦住木簇,木簇就那样冲进了熊熊烧起来的大火里。木簇没有救出木匠,他们和“平生”一起被定格在过去里。 …… 她又看到了亦新翁翁,翁翁佝着背,要她背《易经》,要她探阵,要她学策论。 她依旧不愿去学。 她看到自己的手臂上一条条青筋鼓起一个个小包,它们到处游走。她好像快要裂开,钻心嗜骨般疼痛难忍。 她看到翁翁守在身边,看到他拉着许宁的手。她疼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却依旧听到他说,公皙誓死效忠。 公皙亦新率公皙残部投靠公主。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亦新翁翁时,翁翁单膝跪在她身前,他们好像一般高。 她又看见了那天师父的背影,落寞又寂寥。他从来不愿意自己背负这些的。 …… 想从这个冗长又破碎的梦中醒来,采薇努力去集中精力,就想起来,她要去给朱启祥送信。 白四说,等到了那天是因为一直没找到风符。铁风骑守卫蔚山十数年认令不认人。 白四说,朱启祥要用蔚山做投名状。只有蔚山没了,他们才能安心。 但他说的不对。 …… 采薇紧紧皱着眉头,没能睁开双眼。 穿着天青色秀和服的女子,换了热毛巾给采薇又擦了擦满是大汗的额头。 等采薇平静下来,女子才慢慢洗净了手。轻轻关上门离去。 …… 女子绕过了九曲回廊,很快就走进了一处幽静的院子。轻轻扣了扣门,听见有人低声问“谁呀?” “爷,是我。”并不说自己是谁。 室内的门却开了。小童略开了条门缝,等女子进去了,才轻轻地走了出来,又极轻地将门从外带上。 室内果然有位爷。那位小爷正笔直坐在书案前,凝神望着身前的那堆书信。 女子进门,他问也不问。等到她慢慢走近了,他才略抬了抬头:“辛苦你了。” 女子摇了摇头,走到他身侧。伸手将他面前的书信推到一旁,才开口说了声:“不辛苦。” 那位爷于是也转过身来,颇为耐心地望着她。 “爷日夜操劳,才最是辛苦,晓鸥心疼。”说着话,柔若无骨的双手已经缓缓抚在了那位爷的肩上。 女子绕过男子铺满了公务的书桌,走到那位爷身后,甘愿替他揉肩捏背。一如此前全心照顾采薇。 “晓鸥。” 女子手上动作略顿了顿,很自然地将手指移至男子的太阳穴。 “爷,怎么了?” 然后是阳白穴。后来,是印堂穴。 男子左手握住了女子纤柔的手,拦住她下一步动作。略往右回正了身子,几乎是同时,伸出右手拦腰将少女揽到身前。 “晓鸥,这些年委屈你了。” 被唤做“晓鸥”的女子抽出手,就要去抚平男子眉宇间的不安。“能跟着爷、替爷解忧,晓鸥便不觉得委屈。” 男子脸上温和一如之初,自然弯曲着的手指略僵了片刻,也自然放松下来。任由着女子在他的眉心作画。 “爷。大夫说,大小姐体内余毒未清,再加上疫病初解,又感染了流感,日怕是都醒不过来。”女子小心观察着男子的脸色,又轻轻补充:“这几日,我也会格外留心。” 男子闻言没有说话,眉头紧紧皱起,却没有松开。 神色中没有踟蹰不决,虽见不忍,但没有迟疑。女子于是也放下心来。 …… 那个日恐怕都醒不过来的采薇,终于在夜深人静时,挣脱那道深不见底的崖渊。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梦见了据说是师父采药摔下去的山崖。他好像听见了师父最后的惊呼,在深渊之中一层层回荡。 …… 一年了。 采薇紧紧捂住那颗心悸不已的心脏,努力平息胸腔中那股戾气。 师父没有死在采药的山崖间,他是被朱启祥部困死的。杏儿姑姑骗师父,说带了旧部来投奔她。 是青云骑围困了毫无戒备又门户大开的蔚山。是铁风骑最后守住了,带回了只剩下一口气的师父。 师父在内室里生死未卜,留师兄交代未尽事。别玖蛊那时候突然病发了,白小四威胁她,要她交出风符。 他说,朱启祥如今已是天子重臣,是掌一地民生的藩王了。他再不是先皇后身边那个小小的少卿。 白四说,朱启祥要她交出那枚风符。 采薇心口剧痛。铁风骑将满身是血的师父抬上山时,说的明确,是被青云骑所困。 白小四说,朱启祥要她交出那枚风符。那一回,她决定了要他血债血偿。谷越城时,许宁带回了汇元丹,和风符。 他们不知道。风符从来是由朱启祥保管的。朱启祥领青云骑镇守谷越城矿脉,百里棋云领铁风骑护卫蔚山裴雅后人。 领云符,可号令青云骑离开矿脉;持风符,可号令铁风骑征战四方。他们知道,两军认令不认旁人。 却不知,朱启祥领青云骑,但掌有风符。 而百里棋云领铁风骑,但手握云符。 彼此依持,又相互制约。 他在朝堂上,所以母亲托付以将军府。而她,索居山野。母亲便把两支私军交于她手。她以为他们是彼此的后背的。 她把云符给了他,本是想告诉他,他们并非是无所依持。 可青云骑围困了蔚山。朱启祥掌青云骑精兵镇守谷越城矿脉,他持云符可号令骠骑行走。 大水淹没了龙王庙。 她忘记了青云骑的事。所以也就忘记了风符。 白小四不是朱启祥的人。 她看错了他。 太子哥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原来 原来所谓南城一疫,不是皇太子跳进了陈党张开的口袋里,任他鱼肉。 采薇又想起了初入城中时所见。没有哀鸿遍野,没有饿殍临门。只是肃穆,只是冷清。 心内那点凉意渐渐扩散到手臂。采薇坐拥着双腿。手背上一丝丝痒意勾着她要伸手去挠。 目光所及处,一颗青涩的绿藤在手背上鼓了个包。 入城前,她分明食过汇元丹解毒的。 桌几上淡淡的幽香,似有还无。竟是当初文庆殿上如出一辙的小手段!!! 采薇慢慢又躺下,任由着身体自行去消化这样微妙却一点点引发起来的砂毒。 …… 采薇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大亮着。床边坐着裴世隽。 见是他,采薇重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岁月静好。 “还难受吗?你怎么一声不吭跑到南城来。你感染了疫情,你知道多严重吗?” 裴世隽眼神中的关心,真挚又诚恳。 采薇眼前仿佛又出现别玖蛊初除,她因与皇太子对饮却青藤砂毒发后看到裴世隽的情形。 那时候他眼中的不满,也是这般的真挚又分明。 采薇移开视线,却不看他。低着头不回应。这时候如果木梅还在,会聪明地打断对话,说她要休息了。 但裴世隽不是木梅,也没有看出采薇如今状态多像从前。 他只是自说自话:“别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自会没事的。你的失忆症尚且可以医治,这次的疫情一定也可以攻克。” 采薇望着裴世隽说出轻快的话,脸色却沉得如丧考妣。 有了那样的怀疑,但心依旧不受控制地担心起来。“他如今怎样了?” “还是成日昏迷不醒。幸好前阵子得汇元丹,服后总得清醒片刻,倒是有所好转。只不知丹方为何,山医手中存货太少了。” 多傻啊。 句句话意有所指,采薇竟然几乎相信了他。她迷茫又困顿。 他知道她的失忆症痊愈了! 会忘记过去种种,阿娘不是第一例,她也不是。每况愈下,发生一幕,忘记一幕也是不绝于书的。 只如她阿娘,如她这般。只忘前程,病一场忘一回,她从前从未见过。会治愈,会记起,她没有万分笃定过。 他如何得知,又都知道什么?舅舅和丹秀又都知道吗?采薇心又往下沉了沉。 “太子哥哥如今如何了?我要去看他。”采薇焦急地要起身。 裴世隽慌忙拦住了。“别急。你如今身子还弱着呢。” 采薇果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门外的脚步声没有刻意隐藏,她也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 “你醒了。” 声音里的冷淡,采薇听了觉得陌生。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果然看到了大剌剌进门来的皇太子,邬烨。 他笑的似有又无,果然是采薇不曾见过的模样。采薇心又往下沉了沉。 她想笑。理智告诉她,她该笑的。该很开心他能来。 于是,她就笑了。 一定笑的很难看。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这其中有怎样的隐情。 但眼睛酸涩得模糊起来。她将身上的棉被又往上拉了拉。 “郡主。”娇俏的小女孩微微曲了曲膝。 采薇眼底还没来得及绽放的光彩,在女孩侧身让过皇太子,低下头再没有抬起的举动中慢慢就熄灭了。 从前许多事,这一刻似乎都能找到答案。 “是阿宁啊,想不到你也来了。”采薇侧过身子,看着裴世隽露出了释怀的笑颜。 那时候,她先知道了,是裴世隽感染了时疫。 “我昨夜梦见亦新翁翁了。”采薇侧过脸,望着许宁身影隐在皇太子身后。 邬烨似笑非笑:“你又何必为难她,为了你,她已死过了一次。够了。” 是啊。为了她,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亦新翁翁说,公皙氏,死而后已。 死而可已了。 亦新翁翁已经走了,难道要晓鸥也为了她不死不休吗? “你好好休息。”好似真的只是来看看她,邬烨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采薇望着邬烨走开,没有出声挽留。许宁抬起头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跟上。 “晓鸥,你留下。” 邬烨清冷的声音好似一片叶落下,轻轻的,似有还无。许宁脚步果然顿住。又转过头来,笑盈盈。好像又是她的阿宁了。 …… 裴世隽望了采薇一眼,又撇过头去望了眼已经渐渐走远的邬烨。终究是追了上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边追着,裴世隽边呼唤了起来。既不如谷越城中沉稳,又不似霞飞城时克制。飞扬又稚气未脱。 “诶。表哥。你跑这么快干嘛?” 邬烨于是果然慢下来。望了眼裴世隽,却不停下来。“很喜欢南城的生活?” 裴世隽愣了一刻,又点头。“自是喜欢。小桥流水人家,欢宴良宵好月。四妹妹如果来了定也是喜欢的。” 邬烨笑容微敛,点头。“是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不喜欢。” 察觉到邬烨声音微微低落下去,裴世隽有些不解。“你今日对郡主似乎冷淡了些,怎么了?” 邬烨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意外却明明白白。 “素日里见她,你虽也不曾分外殷勤,但只陪在一旁,就好似冬日暖阳,让人亲近。今日……”裴世隽斟酌着用词,“今日你过去是为何?怎么见你倒像是被逼着去见一见,见完了即刻要走?” 裴世隽还待再说,邬烨摇摇头早已又走远了。 …… 而与此同时,采薇也正同许宁说起皇太子邬烨的不同往常。 “他必不想来见我。看似从容,却叫我看出了几分仓惶。你说我是不是看错了?” 许宁依旧保持着她一贯的温暖笑意。 不待许宁回答,采薇又笑。“亦新翁翁把公皙氏托付于我手里。从前我也答应过娘亲,必倾尽全力护住你们。” “小姐。” 许宁没有再唤郡主。可唤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她再不是她的阿宁了。 “云符如今已不在你手上了?”采薇深深吸了口气,“越王。你说他死前都要见我一面?” 许宁脸上完美的笑意只凝滞了一瞬,但采薇看到了。 “他手中没有云符?”疑问的口气,渐渐笃定。“越王府那场火是你们?文庆殿那场祸事……” 许宁脸上再看不出丝毫的变化,她只是笑。 采薇一时间竟看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