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梦之海上花》 第一章 【海上花】 这是梦境。 ≧ 能置身这世外桃源,一生一次,也是好的。 民国九年春日,翠峰山上的桃花开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我和姐姐一大早上山,正赶上林间倦鸟回巢,太阳从浓密的山林升起,惊醒无数飞鸦。 早上的山间空气清冽,微风浮动,大概是急促上山的缘故,颈间的汗气与冷风遇着,生生迫着我打了几个喷嚏。姐姐走在前端,见状,忙停下来问我:“小妹,可是被山风吹着了,要不我们歇歇吧?” 我只觉鼻头有些痒,想来是出汗惹了邪风,却并不想让姐姐担忧:“我没事,姐姐快走吧。晚了老师可要着急!” 她见我已大步跟了上来,也不坚持,索性把披在肩头的胭脂红披肩盖在了我的肩上:“好歹挡一挡,等见完了顾先生,我们也不用急着下山,先打电话让人送条披肩上来。” “哪里就那么麻烦了,家里离不开人,还是别让韩妈操心了。”我说着,把披肩还给了姐姐,率先朝前走去。 宁园坐落在山顶西侧的浮光台上,占地万亩,是一座中西合璧的私家庄园。主家顾氏,正是此次我们奉恩师之命拜访的庄园主人。 他今年42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穿一身裁剪得体的灰色西装,留着寸头,戴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说话时声音低低的,自有一副世家大族的派头。 “令尊的名号儒林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拜会,实是怕唐突了贵府。如今得耀山推荐,少不得要携犬子叨扰一番了。” “顾先生客气了,家父和老师还怕先生不肯赏光,所以才让明昭姐妹来此恭请。既然先生已然应允,明昭也该携小妹告辞了。” “刘小姐稍等,哪有贵客登门不喝口茶就走的道理,杨妈,去泡茶,准备早膳。还请小姐不要推辞。”他这样说,我和姐姐反而不好说什么。只是我本来就不事寒暄,此行更是做个跑腿的营生,如今这样拘着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客套,还真是难受得紧。 然而顾先生不愧是个中高手,短短几分的时间里,他已很自然的和姐姐谈起了与恩师相识的点点滴滴。而我,只能如坐针毡的坐在那里,看着一副顾恺之的仕女图呆。 “我看二小姐是个活泼性子,不该拘着她听我们说这些陈年旧事,不如我叫下人陪着她去花园里逛逛。宁园的桃花开得很不错,想来你们上山的时候已然看到了。” 姐姐朝着我看了一眼,才很抱歉的对顾先生道:“罕昭就是个泼皮的性子,坐不住,先生莫怪。”我见姐姐这样说,算是默许了我的离开。于是等他们说完话,朝着顾先生轻轻一揖,也开口说道:“先生和姐姐谈得都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罕昭不才,只能说些不经考究的小道理,所以,我还是去花园赏赏小花就好。” 顾先生点点头,看看我对着姐姐笑道:“二小姐口齿伶俐,是顾某学究了。” “是先生自谦,罕昭告退了。” 我说完,也不等姐姐话,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终于舒服了,憋死我了。”我大大的呼了一口气,看到远处有几个小孩子蹲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 于是,我也快步跑去打算瞧瞧。 “你们在做什么呢?” 小孩们被突然降临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个看着我不说话。等反应过来,才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童心乍起,决定逗逗他们。于是清了清嗓子,学着戏文里的腔调说道:“我呀,我是山树变成的仙子,来点化你们成仙童的。怎么样,跟着我去做快活神仙吧?” “你骗人,《西游记》里说山树变得都是妖怪,才不是什么仙子。” “哇,你这么小年纪都读过《西游记》了,很厉害啊。”我看他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道是聪明伶俐,反应机敏,显然顾家在教育当面很注重启蒙。 “那是自然,所以休想骗我们。不然告诉少顷哥哥,要你好看。”小屁孩不识抬举,说话时耀武扬威,简直目中无人。 “少勋。” 我正欲嘲弄一番,打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迎面却走来一个看似更加目无一切的西装少爷。 小屁孩见自己口中的大哥真的出现了,立马很狗腿的跑到了他身边摇着年轻人的胳膊撒娇:“大哥,这个姐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张口就骗人。” 妈呀,上来就告状。 “那个,对不住啊,我好像是走错了。”我不欲惹事,想了想还是转身溜走的好。谁曾想,眼前的年轻人并不这样认为。只听他低喝一声,已好整以暇的走到我跟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这位姑娘,舍弟说的是不是真的?姑娘一开口就来哄骗小孩么?” 我艰难的转头,很想揪着眼前人的衣领霸气的说:“老娘就是骗人了,你能怎地?”可事实却是,我一副息事宁人的窝囊相,指着旁边没说话的孩子,企图找点友情援助:“呵呵,误会,误会。我只是好奇他们在做什么,逗他们玩的,怎么会骗人呢?不信你问他们?” “是这样吗?” “我们不认识她,而且她说她要带我们去做仙童。少顷哥哥,仙童是做什么的?” “我也很想问问这位姐姐。” “这个……这个” “哎呀,刘小姐可找着你了。”正在这时,杨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算是临时救了我的命。 此时的她才更像个戏文里搭台唱戏的阿婆,拉着我的手深情并茂的就和眼前的少爷解释了起来。 我一边感激杨妈出现的及时,一面暗地里偷偷抿着嘴微笑。感情这宁园里的人一个比一个会唱戏,大的老谋深算看似沉稳,小的作威作福狐假虎威,就连身边的下人,也唱得一手好戏。 “好了,杨妈,我不会拿眼前这位小姐怎样的。回去告诉太太,周末我去就是了。”年轻人显然被杨妈的一番唱念做打惹烦了,也不理会那帮拉扯着他的小孩,径直绕过我朝花园走去。 我偷笑着放下杨妈拉着我的手,对着那帮家伙做了个鬼脸,也准备离去:“谢谢你啊,杨妈。” “哪里话,哪里话,老爷吩咐我照顾小姐,是我没留意。我们这个大少爷啊……” “嗯?”我正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杨妈却突然不说话了。我狐疑的扭头,就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黑脸。 “我只是回来告诉你,今早我在餐厅吃饭。” “是……大少爷。” 宁园的餐厅,建在一处青石砌成的水台上,四面雾气缭绕,山泉咕咕作响,每盘食物被放在篮子里,由水流推动着到达餐桌的位置,再由下人取出端上台面,供人享用。在这样一个种满睡莲的地方就餐,可见主人不是一般的会享受。 有了刚才那一幕插曲,顾家的几个小孩见了我就围着我开始扮各种各样的鬼脸,甚至有人要求,表示想与我比邻而坐。温文有礼的顾先生见状,正欲叮嘱几句就点头答应,半路杀出的顾大少爷却很合时宜的打断了他父亲大人的讲话: “父亲,少勋不懂礼貌,您怎么也任由他胡闹呢?刘小姐是贵客,理应要我这个做兄长的出面陪同,怎能让少勋一个小孩子来作陪。您说呢?刘小姐。” 我咬牙切齿,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就是和小孩开个玩笑吗?至于么,娘西皮。 我翻了个白眼,正欲回敬一句,姐姐已出声阻止了我接下来的谈话。 “罕昭平时很喜欢小孩子,总是爱与他们玩笑,想必刚刚她又淘气了。” 姐姐本是自谦,没想到那人得寸进尺,竟很不客气的接了一句:“是很淘气。” 这下,连一直端坐在侧的顾太太也忍不住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 “哎呦,老爷。我们少顷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陪客人吃饭,想来是觉得二小姐冰雪聪明,活泼可爱,这才想与这个妹子开个玩笑。” 冰雪聪明?你从哪里看出我冰雪聪明?活泼可爱? 我继续翻白眼,心里想着,这一家人果然个个都是戏中高手,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而姐姐听了,也只能尴尬的微笑。 恰巧这时杨妈来了,她端着一蛊绿豆薏米百合粥,委婉的告诉众人,菜上齐了,可以入席了。 顾儒林率先入座,指着我旁边的座位叫顾少顷照顾我,算是结束了这个小小的纷争。并对姐姐说:“本应邀请刘小姐吃正餐,可小姐有事要忙,只好下次再请,今日就将就用些早点吧。” “不,是明昭该谢谢先生和太太的盛情。”姐姐说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温婉中显得进退有礼。 倒是一旁的顾太太,见大家并不接她的话茬,神情就像炸了毛的公鸡,显得滑稽好笑,还有稍许的不自在。 “姆妈,我要吃那个蟹黄烧麦。”在座的人中只有顾少勋几个小孩不谙世事,所以才会不知所畏的打破平静。 顾太太正愁没处火,看着一味只知道吃的儿子气不打一处:“吃吃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没看大家都没动筷子吗?” 小孩子哪里想这么多,一听大人对他火,立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顾儒林见状,沉了声话:“你今天怎么回事?不知道家里的规矩了?” “老爷我……” 我此时才觉哪里不对,怪不得感觉这家的人都在搭台唱戏,原来顾儒林42岁,顾少顷看着怎么也有2o岁的样子,而眼前的顾太太顶多二十七八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能生出顾少顷这么大儿子的人。继室?小老婆?姨太太?再结合她刚刚被姐姐叫太太时的不自然表情和说出的话语,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不会说话就上楼呆着去,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顾儒林的话像一把沉闷的锥子,戳的在场每一个人都像被捅了一个血窟窿似的难受。 我和姐姐更是觉得尴尬,这本是别人的家事,顾先生不顾有外人在场就出言训斥自己的太太,不管怎样,总是让人不舒服的。顾太太见丢了面子,索性撇下我们哭着上楼了。 “总是这样,一顿早饭也吃不安生。”顾少顷哧笑。 我在他身旁坐着,不知怎的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顶是透明的玻璃窗,照着蓝悠悠的天,天那头是蓝悠悠的海,海的颜色逐渐加深,密密札札的圈成一朵花……然而在这花的周围,却好像有层层叠叠的血与泪,糊得叫人挪不开眼。好生奇怪! “你也不用阴阳怪气,吃了早饭亲自替我送刘小姐下山。”顾儒林说罢,也不等顾少顷回答,转头对姐姐说道:“让刘小姐见笑了,我们用饭吧。” 我见对面的顾少勋还抽抽噎噎的哭着鼻子,夹起一个蟹黄烧麦放到了他的盘里:“不是要吃烧麦吗?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谁要你给我夹。”小孩子耍起了别扭。 “顾少勋你……”顾儒林再次不淡定。 “顾先生,小孩子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我微笑着打断顾儒林的话,把刚刚那个被小屁孩扔到另一个盘子里的烧麦夹进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吃我的烧麦!” “我让你了,你不稀罕啊。所以我就吃了。” “我……我,我也要吃。”他话没说完,一个黄橙橙晶莹剔透的烧麦被一双修长的手递了过来。“大哥……” “不是嚷着要吃吗,快吃吧。” “哦。” 我和姐姐回到家里已是日上三竿,因为顾先生的坚持,我们不得不再次麻烦那位据说平时不怎么会客的顾家少爷开车护送。 其实本不必如此,如今的刘氏,又哪里需要顾家如此重视? 一路上,我和姐姐都没有与这位大少爷谈话的**,我是因为实在不想和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有过多的牵涉,而姐姐大概是早间寒暄累了的缘故,一直坐在后座闭目养神。而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少爷,想必此时的心情也没有好到哪去。 车子路过江宁坊的石牌门时,我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翘以盼的韩妈和木伯,如今家里也就这些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老人还拿我们姐俩当宝贝似得供着,出一趟小门,都要在门口站立许久。 “任务完成了,谢谢顾少爷的车。我就不留您喝茶了,知道您喝不惯。”我一边唤着姐姐,一边推开车门打算下车。 姐姐正要道谢,听我这么一说,道谢的话也不说了,回过头来教训我:“刘罕昭,父亲母亲平时是这么教育你的?你的幼承庭训学哪里去了!” 我正要辩驳,那人到先开了口:“刘姐姐也别见怪了,父亲既然叫我送人,想必也没拿二位当外人。两位既是耀山先生的弟子,那我们也算师出同门,我还得尊您一声师姐,喊罕昭妹妹一声师妹呢!” 他师妹两字喊得极重,原来这一路不说话是在盘算怎么变着法儿的占我便宜,好你个假洋鬼子,我刘罕昭从小就不是吃素的。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针尖对麦芒了。 “姐姐,既然师兄都这样说了,那三月三那天我们就恭候顾先生和师兄的大—驾—了!” “你这孩子,顾师弟莫怪。今日多谢你,进去喝杯茶吧。”姐姐还是笑着邀请顾少顷,只不过说话的语气比刚才亲近了许多。 “师姐,你看家父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改天一定叨扰。” “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再好好招待。” “一定。再见啦,小师妹!” 我就纳闷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就转了性,这变化也太快了些。不等我细想,韩妈和木伯已围了上来,一个问着我们此行是否顺利,一个问我可觉得饿了。 不待我们回答,有小丫头跑来,说老爷请大小姐过去,姐姐简单交待了我几句,跟着她匆匆去了书房。我则蹦蹦跳跳的跑去上房找母亲邀功去了。 春日午后阳光大好,秦淮河畔的小贩吃过午饭早早就将新进的货物摆了出来,街头卖花的阿婆也不甘落后,手里挎着个篾竹篮编成的竹盘,托着三两朵玉兰花,还有茉莉,栀子串成的手钏儿。淡淡的白隐着幽幽的香,伴着阿婆软糯的叫卖,瞬间弥漫了整座南京城。 远处小摊的阿妹见状,也不管不顾的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桂花、小元宵……桂花、小元宵……” “哇,罕昭,我饿了,我们去吃桂花小元宵吧。”还未待我说话,吴海朱已拉着我跑到了街对面的食化坊上,叫了两碗小元宵。 今日是父亲和姐姐给我放的最后一个假日,过了明日三月三,父亲在众亲朋面前给我举办拜师礼后,我就要向这个年纪的新式少女一样,也要跑到洋学堂去念中学。说到念书我也不是不愿意,早年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父亲母亲也曾给我请过许多私塾先生,只是那时还没出现像“dece”这样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所学得也不过是些经史子集等在现在是用来被打倒的东西。不管怎么说,父亲虽是旧式家庭出来的孩子,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却不约而同的与老师有着相当大的默契。这,也算他们能成为莫逆之交和父亲非要办拜师礼的原因之一吧。 小小的元宵色白如玉,软糯筋道,加上桂花浓郁的香气,虽放在一个不甚雅致的白碗里,还是引得我和海朱口水连连。我快横扫仅剩的一个元宵后,对着热情的阿妹喊道:“小妹,再来一碗,这回多放点赤豆。” “好嘞。” 吴海朱瞠目结舌:“刘罕昭,我们还没去夫子庙呢,你不吃其他东西啦?” “哎呀,我才不管。今日要吃三大碗,过了明天我可就不自由了!对了,明天可是我的拜师礼,你就不表示表示么。”我坏笑着,盯着对面的海朱笑得毛骨悚然。 “你要什么表示?”吴海朱说得磕磕绊绊,好像我要她摘月亮似的。 “哈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如就请我吃小元宵吧!” “好啊,想吃多少吃多少,我请客。”乍然想起的男声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 顾少顷! 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对面的吴海朱和那厮一惊一笑的可恶表情。“罕昭,你……你不给我介绍介绍?hoarethey?”吴海朱小心翼翼地指着我背后突然出现的两位西装少爷轻轻说道,那动作好像怕我吃了她似的。 不过我现在的表情还真有点想吃人的感觉,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南京城这么大,偏偏就让我遇上了罗曼蒂克式的塞纳乔,还是中国版的!《塞纳乔》正好是前几****和海朱新看的外国电影。 “咳咳。”我咳了两声,表示自己还算正常,然后无比镇定的起身,扭头,开口:“元宵就不必了,我和顾大少爷还没熟到请客吃饭的地步。海朱,我们走。”说着,我丢下18个铜板拉着海朱走了出去。 “呦,少顷,这小妹妹很辣啊!怎么,瞧上了?”贺叔同一脸戏噓的瞧着眼前神色惬意的顾少顷,打着口哨。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顾少顷反问他。 “啧……啧,我四只眼睛都看到咯。” “只是觉得逗逗她有意思罢了。” “那就好,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别轻易动感情的好。走吧,游湖马上开始了。” 说是游湖,其实就是游河。每年开春,秦淮河两岸的花坊都会举办开灯节,美其名曰迎春纳吉。这个节日自三国时期吴国伊始,传到现今也快两千年的历史。中途的习俗变了又变,却唯独花坊游湖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今日春光大好,日头照在河上,浮起一个又一个波光粼粼的绚圈。站在桥上往下看,船上的姑娘穿着旗袍,抹着香粉,一个个打扮的莺红柳绿,好不妖娆。 我和海朱站在桥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艳遇。心里都想着是撞了什么好运,竟赶上这样的好时候,也能像大男人那样一堵秦淮头牌的风采,那不是像柳如是,陈圆圆一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我们也随着看台上的游人一起高呼起来。 “呦,少顷,那不是刚刚那位小妹妹?” 顾少顷也看清了桥对面卖力呼喊的我:“那个傻姑娘,真是……” “哎……哎,少顷你哪去……”贺叔同悔得直想撞墙,干嘛无故多那句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自讨苦吃? “你干嘛?”此时的我正气愤地甩开顾少顷捂着我嘴的手,狠狠地瞪着这个不知又从哪里冒出的西装少爷。莫名其妙,我好好的看我的头牌,他一上来就捂着我嘴往外扯,这算怎么回事! “刘罕昭,看来你们刘家还真是开明开化,虽说现在到了192o年,世风好像也没开放到这个地步吧?或者说,你们家的人都去过巴黎?所以不在意?” 什么鬼话? 我称你一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少顷,顾大少爷……” “我们好像才第二次见面吧?” “第三次。”顾少顷答得诚恳。 “哦,你对第三次见面的姑娘都这么热情?” 顾少顷平阔秀长的眉因我这句不知死活的问话紧紧拧着,我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表情欠揍又可恶,可是没办法,在这人面前我好像还未学会怎样做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 正在我俩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之时,两声不约而同的天籁打破了此时的平静,算是暂时替我们解除了弥漫的硝烟。 贺叔同和海朱一前一后飞奔而来,拉着我们各自往桥头两边走。一个嘴里振振有词,说四喜楼的头牌小凤仙的徒弟马上就要来了,另一个说现贡院那边有卖豆腐涝的,想着法子哄我俩分开。 我呢,自然乐在其中,那一位想必也被噎了个正着,索性甩手走人。诶……这就对了,闲事莫理嘛。抛开今日,有谁会注意有两个女学生在秦淮桥头大喊大叫的看头牌?南京城的百姓想必还是更乐意关注哪家的花坊生意兴隆,至于家里,我不说,海朱不说,谁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等等,明天!我怎么忘了明天顾先生也要携儿子登门,这个儿子…… “喂……等等……” “罕昭,你又去哪?”海朱见我又往桥头跑去,不由分说也跟了过来。 此时贺叔同和顾少顷正往河对面的水熙茶楼走去,见我们追上来,贺叔同笑眯眯的与我打着招呼,旁边那人却一脸不识此人的僵硬表情,看来是被我气得不轻。 “小妹妹又有什么事啊!”贺大少笑容可掬。 “其实…那个,两位少爷是不是要喝茶?不如我请二位喝茶如何?”我一脸谄媚。 海朱大概也没想到我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忍不住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搞什么鬼?”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我给她使眼色。 贺叔同见我俩眉来眼去,鬼鬼祟祟,也不点破,反而很有绅士风范地说道:“既然妹妹有心,还是由我做东,请两位姑娘上楼品口茶水。” 海朱正想婉言谢绝,我已很狗腿的向他道谢,拉着一脸错愕的海朱上了二楼。 南京的春天不像北方,阳光大好的时候,风就变得柔和起来,净净缓缓的,腻腻地抚着人的脸,有种宁静饱满的触觉。 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视野极好,抬头是水清色的向阳天,下面一排水墨白的青瓦房,配着河两岸翠柳摇曳的秦淮水。游湖的花坊开了过来,不知是谁领头喊了一声“小凤仙”,人声嗡嗡也跟着高了起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眼看书是说不成了,索性将鼓锣一丢,咿咿呀呀的哼起了小曲,也算为这场争奇斗艳的游湖平添了几抹趣味。 “这位老先生倒想得开,知道大家没了心思,也不生气,反而逗趣。”贺叔同说着,指着左边空着的位子压低了声音:“少顷,这不像你啊。”他说得阴阳怪气,顾少顷也拉得理他。 奈何贺大少从小就是个不屈不挠的执拗性子,你越做出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他越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少顷,我看你八成是喜欢上那姑娘了。你顾大少平时多大度一人,怎么在人家小姑娘面前反而成了小心眼。奇怪,太奇怪了。” “她哪里是真心想请我们喝茶,分明是怕明天我和父亲见到她爹告状罢了。如果是真心的,现在怎么又跑去看热闹了?” “哦,原来是为这个板脸啊。不如我去帮你提点提点?”贺叔同故意拖长声音,戏噓的意味十足。顾少顷也不理他,自顾自喝起了茶水。 我和海朱看罢游湖,又吃了茶,觉得这一趟出来真是物尽其值,好不自在。此时日头西斜,两岸渐渐升起了大红色的油纸灯笼,灯光混着日光,照着人的脸也染上了一层销金色。我见卖花的阿婆也在整理竹盘,拉起海朱的手准备道别:“今儿真是多谢贺少爷和师兄带我们吃茶,天色也不早了,我和海朱就不耽误两位了。我们先告辞了。” 顾少顷冷哼一声,大概也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茶是他们请的,茶楼里正好遇着头牌游湖所以也就碰巧看了,而且是师兄邀请,怎么也不好推辞,所以看头牌的事要怪的话只能怪他自己? 他本以为我是要恳求一番的,既然跟了来茶楼,也算是为先前的事服了软,再说几句好话,也就不和我见识了。没想到,我偏不按套路来,吃了他的茶,照样跟着人群看头牌,竟比之前还尽兴,临走临了还威胁他! 只有贺叔同不明所以,以为我是真心道谢,也不推诿,起身瞧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我听少顷讲妹妹明天要正式拜在耀山先生门下,这里先恭喜妹妹了。我家小妹过些日子也要去金陵学堂念书,到时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瞧了旁边一言不的那人一眼,也嘻嘻笑道:“师兄朋友的妹妹自然是我的朋友,到时一定拜会。那贺大哥,我就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那人如何反应,心情舒畅的我拉起海朱朝楼下走去,只余贺叔同爽朗的笑声在二楼回荡。 离了夫子庙,街上关门早的小店已上了排门,生意兴隆的大牌坊却人声鼎沸。我和海朱走在石子路上,一人拿着一朵从阿婆那买来的花钏儿,欢乐自在。 “罕昭,你为什么对那位顾少顷很有敌意?难道他得罪过你。”海朱自顾自的下着定义。 “瞧你说得,我刘罕昭是那样的人嘛?我们才见过三次而已。” “那你干嘛捉弄人家,我看他挺好的,长得也好看。”海朱不解。“谁让他多管闲事,还讽刺我们家。” “没那么严重吧,姑父不是让大表姐去请他父亲顾先生来参加你明天的拜师礼吗?” “那是老师说顾先生这几年无论在学界还是政界都颇有名气,父亲如果能乘着我拜师的机会结交一下,对刘氏也算一件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除了我和姐姐的学业,父亲最看重的就是重振刘氏的门楣。” “耀山先生他老人家还真是对你们家的事很上心,我父亲就请不动他。” “哎呀不说这些了,你明天早点儿过来,我还想介绍一人给你认识。” “好吧,每次我说这个你就跑题,机灵鬼。” “那还不是我知道你不会生气。” 说着,韩妈从大门口迎了出来。她见我正和海朱说话,笑着与她打招呼:“表小姐,舅老爷刚刚来电话说世舫少爷到了,让您早点回去呢。” “世舫?世舫是谁……” 第二章 我故意问的奇怪,海朱看我和韩妈一脸促狭的笑意,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家去了。 待走的远了,才隐隐约约听到她不甘示弱的声响:“看我明天不叫舫哥教训你这小妮子。” “好啊,我一定恭候表姐夫大驾。” “好啦,我的小姐。玩也玩罢了,还不快家去,老爷太太可等急了。”韩妈拉着我宠溺的笑,吩咐门房上了锁,点了灯。 南京早几年的时候政府原本是打算给江宁坊的住户普及电灯的,那时我们家的老太太还在世,认为装了灯就是忘了老祖宗的传统,死活拦着来装灯的工人不让进门,这才叫父亲做了罢。如今老太太过世了三年,各房的叔伯叫嚷着分了家,都搬出去各自过活去了。只剩这老宅留给父亲,支应刘氏几百年的门庭。偌大的宅院空荡荡的,再不复当年人丁兴旺的光景。父亲见到处是空唠唠的房子,也熄了装电灯的热情,索性保留了傍晚点灯的传统。星星点点的萤火照着昏黄的天,逆光看去,天井里一株海棠正开得艳丽。 木伯从上房走来,在走廊上遇着我和韩妈,忙趴在我耳旁小声说道:“三老爷来了电话,说是赶不回了,让老爷明儿别等他们一家,早些开席,老爷正生气呢,你可小点儿心。” 我听了直皱眉,自从分了家,逢年过节父亲邀请家人回来团聚,三叔一家总也不到场,不是今儿儿子病了,就是明儿有应酬走不开,感情他们一家总和节日过不去。现在反而好了,理由也不找一个,直接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不回来了。这样也好,省得回来生分的不成样子。我想着,喊着父亲母亲进了正厅。 “今儿听老师说明儿有一份大礼要给我,不知是什么好东西,老师和您透气儿了没?可别藏着不告诉我,早点儿叫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闹笑话。”我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 母亲见我说得可怜,噗嗤笑着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小泼皮,就会闹你父亲。他正烦着,你小心抓你去开刀。” 我答道:“瞧您说的,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我都听木伯说了,不来就不来吧,也别为他们烦心。礼数尽到了,左右不是我们的错。” 父亲听了我的话,良久才开口道:“也不是非逼着他们来,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自母亲去世后,老三一家就总也不回来。我不过是想借着你的事,叫兄弟几个回来聚一聚罢了,不曾想他竟这样绝情。” 母亲见父亲说得伤心,也忙劝道:“当初分家时你也没亏了他,他要去上海,你把整个那边的田地房子都给了他,为这事老二媳妇还埋怨了很久,要不是后来又给了她苏州的厂子,指不定还和老二闹成什么样呢。做大哥到你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们要与我们生分,你难不成还巴巴的贴过去?” 我知道当初因为家产的事,几房里闹得很不愉快,只是如今都过去三年了,就算有什么嫌隙,也该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讲点情分,谁成想这些年反倒越走越远。老太太就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气的不得安宁。 “姐姐呢?今天还没见她哩。”我不想父亲继续纠缠在伤感里,索性转移了话题。 “哦,你姐姐出门去了。说是与人约好了一起看个什么展?” “是吗,您就没问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我问得不怀好意。 母亲大概被我狡黠的样子逗乐了,点着我额头笑骂道:“成天没个正经样儿,你姐姐回来了你亲自问她去。” “我才不,那不是自找苦吃嘛。” 父亲此时也笑了起来,看我故意逗他,和坐在一旁的母亲说:“咱们也别等明昭了,孩子大了让她自去交际吧。我看罕昭这丫头八成也在外面吃饱了,就剩我们两个老的还未进食呢,让韩妈传饭吧,今日早早吃了,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呢。”恰巧这时韩妈进来禀报说,姐姐给门房打了电话,让留门到七点,父亲母亲也不再多说,径自去了饭厅。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家里的下人早早就忙了起来。嘈杂的人声透过纸窗传进绣楼的那刻,我知道筹备了多时的三月三终于来了。 韩妈上楼的时候,我正不情不愿得被姐姐拉着起床。她今日穿一件湖色绣玉兰花丝质旗袍,耳边挂着翡翠圆环耳坠,当真是优雅端庄的闺秀小姐。反观此时的我,前几日新剪的头因刚睡醒的缘故,凌乱地搭在一边,圆圆的脸也因跟姐姐耍赖,被揉得红扑扑的,活脱脱一副街头小乞丐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样子。眼见着韩妈也上了楼来,不起是不成了,索性一屁股倒在藤椅上,让姐姐给我梳起了头。 二叔一家到的时候,我已穿好了裙式洋装等在正厅,只见二婶婶带着九岁的婉昭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着褐色杭绸长衫的二叔。 母亲见状,忙上前拉了婉昭的手问道:“我们的三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成了个走路要人扶的小拐子了。” 婉昭哭丧个脸,一脸委屈的和母亲抱怨:“大伯母,姆妈前些日子给我裹了脚。” 我一听,这都什么年代了,二婶婶怎么还这样糟蹋自己的孩子。母亲听了也直皱眉:“如今都民国九年了,怎么弟妹还要让孩子遭罪呢。” 二婶婶听了,只一味笑道:“大嫂这话说的,虽说如今都民国九年了,可这高门大户的哪一家人家愿意要个大脚闺女做媳妇,我现在让她遭点儿罪,以后可是会享福的。不然巴巴的年纪大了没人要,反过来要怨我这个当妈的。” 她这一副冷嘲热讽的,明眼人谁瞧不出她是说我和姐姐不裹脚。 母亲听了也不在意,只淡淡的瞧了她不接口。 二婶婶看了,忙打起了圆场:“哎呦,看我这张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有几个像大哥这样有魄力的,又是宣扬给闺女不裹脚,又是拜师上洋学堂的。还搞起了自由恋爱,这南京城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偏偏我们家大哥就是个开放的新式家长!我们二爷要有大哥一半,也不用我这个不出门的成天张罗,左右我是享不成福,做娘的也不能对不起孩子,怎样也要为她考虑一番。她年纪小不明白,不是谁都有新派的规矩,老祖宗的东西传了千年,怎能抵不过新来的洋玩意儿?等她大了也就明白做娘的苦心了。” 母亲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我去看看姑太太来了没有,你们自座吧。罕昭你陪我去。” 我也厌烦了二婶婶的冷嘲热讽,捏了捏旁边望着大人们说话的婉昭,快步同母亲朝外边走去。 姐姐和父亲已经把姑母一家迎了进来,此时正在走廊说着什么。走的近了,才听到姑母说:“三弟也太不懂事了,母亲去后我想着他就来气,大哥你也实在纵容他。当初分家产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什么东西。” “好啦,今儿把你叫回来可不是听你数落他的,你瞧你侄女出来迎你了。”父亲指着我对姑母说道。 “呦,我们的小泼皮变成正经儿的小姐了,大哥,这是我们罕昭么?”姑母说的促狭,父亲母亲听了也莞尔一笑。 “你就逗她吧,刚装了装样子,被你一吹立即又变回去了。” 我笑着上前,扯着姑母的袖子对父亲道:“您就灭我吧,反正我也习惯了,左右今天有这么多人为我撑腰。” “你瞧瞧她,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们正说笑着,有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禀报:“老爷,顾家老爷和交通部的贺次长到了。” 交通部的贺次长?我记得父亲此次并未邀请政府中人,怎么会有次长来呢? 不待我们细想,着中山装的老师已率先陪着一位四方脸庞的中年人和西装笔挺的顾先生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同样穿西服的贺叔同和顾少顷。 贺叔同竟是交通部次长的儿子,昨日只以为是哪家的阔少爷,今日换了头面,到真有几分次长少爷的温文尔雅。我想着,正不知是装作不认识还是认识,他已笑眯眯的开了口:“刘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母亲已与突然来访的客人打完招呼,正领着他们往中堂走去,贺叔同众目睽睽下这一声问好,又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果然,贺次长已率先开了口:“这位想必就是贵府的二小姐了?闻名不如见面,能得耀山推荐,想必是人中龙凤。叔同,你竟认识刘小姐?” “我们也是一面之缘,不过刘小姐谈吐不俗,我们也算相谈甚欢。”贺叔同做了回答。 我一头雾水,这父子俩唱得什么戏?又是不请自来,又是毫无理由的溢美之词。 “你这孩子,昨日回来竟没提结识了贺公子。” 我看着父亲,与众人解释:“昨日得师兄引荐,在茶楼遇着了贺公子。当时不晓得公子是次长家的少爷,只以为是师兄的一位普通朋友。是罕昭眼拙了,还请次长大人莫要见怪。” 贺次长笑咪咪的接了话:“哪里话,年轻人就应该相互走动,少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师妹行拜师礼,我理应过来叨扰一番。还请刘老爷及夫人原谅我们的唐突。” “您能来,是我们罕昭的荣幸。还请正厅说话。” “是啊,我们就不要站在过厅了,各位里面请吧。”老师笑着说。 众人相互结伴的往前走,我却突然烦躁的看着手表,想起舅舅一家怎么还不来? 贺叔同因为刚才那句话,被他父亲拉着和老师寒暄去了。反而留了顾少顷一人,慢条斯理的跟在后面。 “是你搞得鬼吧,贺次长怎么会来我家?”我问他。 顾少顷看我态度不好,也不生气:“你怎么总误会我呢?是父亲。” “顾先生?” “你忘了父亲和耀山先生是好友,可他却不愿收政府官员的子弟。贺叔父不知从哪里听说你们家邀请了我父亲,前日求到家里,父亲碍于两家的情分,答应来帮忙。” “那你昨日才见了我,为何当时不说。”我更气愤。 他耸了耸肩,看着我道:“我当时想说啊,你说和我不熟,跑走了。” 我听了更懊恼:“虽然我跑开了,可是最后又到了茶楼,你总有机会说啊。” “茶楼里你先是看头牌,之后又和叔同相谈甚欢,哪里有我插话的份儿?” 我竟没法儿再指责他,那时光顾着气他,确实听不进去。海朱也不来,我现在竟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索性也不跟在正厅了,和韩妈说了一声,跑去大门口等着去了。 顾少顷见我扔下他要走,也大步跟了上来:“你怎么每次用完我就跑?也太没良心了些。” 我看他与我说话的熟捻劲儿,浑身不自在的咳了咳:“你怎么变了性儿,我记得那天在宁园第一次见你,可不是这幅样子,你们家的杨妈也很怕你。怎么这两次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与我熟络儿了起来。” 他见我问得直白,微笑着慢慢答道:“当时不知你是老师的弟子,如今知道了,看在同门的份上,怎样也是要多多照拂你的。” “我怎么就不知道老师还有你这样一个弟子?” “少时跟着先生学了些规矩,后来就去了欧洲留学,这一年才回来,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们正说着话,一辆乌亮的黑色汽车从巷口开了进来,待开得近了,吴海朱在车上大喊着我的名字。 “罕昭,真不好意思。舫哥要去给你买礼物,所以就迟了。”海朱一下车就笑着对我说。 待她看到顾少顷和我并肩等在那里时,神情就像见了鬼。也是,我昨日还和他剑拔弩张,今日竟和和睦睦的说起了话,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吴小姐,又见面了。”顾少顷彬彬有礼的说着,像绅士那样握了握她的手。 海朱还在错愕,身后下车的世舫已笑着与我打招呼:“罕昭,好久不见,你又高了不少。这位是哪家的公子,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太没礼貌了。” 我和世舫哥哥有大半年没见,今日看到别提有多高兴:“一来你就数落我,是不是吴海朱昨儿回去告状了?”我问得阴阳怪气。 顾少顷已很自然的开口介绍:“我是顾少顷,家父顾儒林,很高兴认识兄台。” 世舫看他很大方的开口,也不扭捏:“童世舫,家父童柳炎,幸会。” “舅舅舅母呢?怎么没来?”我这时才现车上并未有其他人。 “哦,我和舫哥先出来的,父亲母亲从家里来。我们别等他们了,先进去吧,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海朱拉着我往里走,留下两个男人自顾自寒暄去了。 吉时定在隅中,墙上的钟表丁丁地响了1o下后,典礼开始了。父亲和老师分别讲了话,因为贺次长的突然到访,司仪又请顾先生和他也略讲了几句。 之后是向老师叩礼,我恭恭敬敬的向端坐在正中的父亲和老师分别磕了三个头,老师慈爱的将一盒方方正正的红木匣子递给了我。 在场的众人瞧了,都推笑着要看里面是什么宝贝儿。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开了盒子。 只见红木匣子的里侧披着一层流金黄的丝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和田玉的小章,细看下去,那玉的成色分毫不染,无一杂质,莹白的有些晃人的脸,更出奇的是,下面猩红的小篆刻着“永受嘉福”四个大字,还有下面一排小字写着:“易安居士壬申年七月初七”。 “这是老朽偶得的一枚闲章,妙在恰巧是易安居士晚年所做,我已找人验证,确是真品。今日把它赠予爱徒,老朽也就对外正式宣布了,再不收弟子。今日起,罕昭就是耀山唯一的在室子弟。我已给她取好了表字,正是‘永嘉’二字。”老师的这番话,无疑打了贺氏父子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还未来得及表明此行的目的,先生已抢先一步公开做了申明。 “稍等……” 众人正要鼓掌,一声突兀的轻喝及时的出现,打断了众人接下来的行动。只见贺次长微笑着上前,对着在场的每人说道:“贺某有话要说!” 第三章 今日在场的诸人皆是父亲和老师的至亲好友,认识贺次长的并不多,虽然平日里总在南京的报纸上看到新闻,但毕竟自民国后,我们这样前清的翰林人家早已退出了政治的舞台。 众人时分好奇,在老师宣布我为唯一的关门弟子后,贺次长要说些什么呢? “贺某人一直很仰慕耀山先生,原本想借着今日,让犬子也跟着先生学些规矩,奈何先生已有言在先,贺某也不能做强拉硬拽的小人勾当。今日初识主家刘老爷,见两位小姐养得这样好,贺某十分喜爱,所以想当着在座诸位好友的面,向刘老爷提个亲,将贵府的罕昭小姐娉给我家叔同为夫人,不知刘老爷和耀山先生意下如何?” 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像一颗惊雷,将众人炸的仿佛如梦初醒,怪不得今日贺次长这样隆重的来到刘家,原来是打着这出主意儿,如今的刘家虽已落败,但好歹宰相门前三板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靠着最后一点儿前清翰林的名声儿,也能拖他个十来八年不成问题。更何况如今他家的闺女成了江南一带教育界有名的大师李耀山的关门弟子,老人家一出手就是李清照晚年的雕花玉章,单凭这层关系,也足够令人刮目相看。 只是,生性倔强的我听了这话,却无来由的引来一腔怒火。不待父亲和老师作答,我正欲上前先回绝了他,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住了手腕。 顾少顷眉头紧锁,面容沉静地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冲动。 父亲和老师看气氛有些尴尬,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只听老师说:“贺次长看得起罕昭,实在是她的荣幸。只是她此番拜师,耀山本是打算带她去外面游历一回的,这样一来,少说三五年内是成不了亲的,怎好意思耽误了贺公子呢?” 贺次长见老师说的诚恳,知道他这是找理由婉拒,也不生气,反而说道:“是贺某考虑不周,既然耀山先生这样说,那就先不提此事,由得孩子们自去相处。不过贺家的诚意不变,什么时候二小姐愿意了,贺某再来亲自拜会就是。” 他这样说,等于是向众人宣布了贺家已经看上了我,那些知道好歹的,就不要再来打求娶的主意了? 我真不知该喜还是忧?自己竟有如此的待遇。 “九铭,今儿带你来,可不是让你抢媳妇的。”一直未说话的顾先生终于开了口,他心想,这个朋友还真是心急,早知道就不该带他来,这不是让刘家难堪吗?为今之计,也只得说点儿逗趣儿的话把这章揭过去。 贺叔同也没想父亲会来这一出,这不是让他在少顷面前难做人吗?自己昨天还打趣好友对人家姑娘有意思,今日自己的父亲就向人家提亲,这不是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脸嘛。想到这里,贺叔同也走上前去,对着众人说:“我的父亲大人,哪有您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就替我求亲的,这不是让我在诸位面前难为情嘛?您好歹私下里说啊。” 贺次长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脱,知道这是给他台阶下,官场上待久了,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只听他哈哈一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看人家姑娘欢喜的紧儿,忘了这茬儿。贺某粗人一个,还请刘老爷和耀山先生原谅我的唐突。”说罢,他向众人抱了抱拳,表示歉意。 我和父亲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儿,以为这事也就这样先揭了过去。谁知二婶婶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拉着我就往父亲和老师跟前去:“我说大哥,贺次长如此抬举我们家,您还犹豫什么?虽说你主张孩子们自由恋爱,可我看贺公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配我们家罕昭绰绰有余,今日何不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就把这事儿敲定了,也好让我们这些叔叔婶婶们给侄女道声恭喜呀!” 我怎么就忘了她?我竟然忘了她从来都是看戏不怕台高。我真想去死,有她这样的婶婶真想去死,她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被人逼着做事,怎么就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戳我的心窝?平时她冷言冷语讽刺我和姐姐也就罢了,怎么能在今日这样火上浇油? 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也想不到刘王氏竟说出这样的话,父亲看了二叔一眼,对着众人解释:“本不想在此刻扫了大家的兴致,贺次长,实不相瞒,罕昭这孩子从小得我们家老太太疼爱,老人家在世时特给她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让孩子自己挑选夫婿。如今老太太虽过世了三年,可我这为人子的总不能违背老人家的心意,做出干涉孩子的事来。贺公子人中龙凤,自让他们小儿女去交际,如果两人真的情投意合,那么到时再议论婚嫁岂不是顺理成章?” 父亲说完,对着一旁站立的二叔吼道:“还不把你媳妇拉走,在人面前丢人现眼,咱们刘家哪时轮到你们来当家做主了?” 二叔被父亲这么一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忙拉着一旁还欲还嘴的二婶让她消停去了:“你还说,嫌不丢人的!” 众人后来说了什么我已然忘记,只记得父亲最后邀着众人往贡院旁的状元楼去了,说是要与贺次长和顾先生不醉不归。 而我站在那里,只觉浑身冰冷刺骨,像一个怪物掉进了猎人埋好的洞里,挣扎不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想着…… 顾少顷什么时候塞给我纸条的?不知道。他和贺叔同一左一右,也随着众人去了。海朱跑来抱紧我,一个劲儿的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害怕。 我突然间害怕了起来,以前是太小不明白,现在终于懂得了。要不是祖母的一句话,我真也有可能就这样和贺叔同定了下来。如果父亲没有让我接受新式的教育,如果祖母从小没有把我当做男孩子养,我或许会像传统的中国闺秀那样听凭父母做主,可父亲偏偏给了我别人没有的权利,偏偏叫我养成了自作主张的性格。现在这样的事,他能帮我拦着,可是以后呢?我们早不是当年说一不二的刘家,父亲又从哪里抗衡像贺次长这样的人物?权利的强压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得我们不得不低头,总有一天,刘家会被新的势力敲击的粉身碎骨。难道到时,我们一家要让满门跟着我宁为玉碎吗?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讨厌贺叔同。 黄昏的天是蟹壳青似得蓝,我抱着商务印书局民国三年出版的《稼轩诗文钞存》坐在天井里呆。 院里的海棠已经开败,留下满树稀稀落落的红粉徒留无奈,今年的春花开得很早,也比往年谢的很早。此时留下满院落英缤纷的粉白色,也挺好看。 自三月三过去已有月余,我早随着老师进了金陵学堂开始学习。因上得不是特别的女校,所以我的课程被安排的丰富多彩,除了日常的国文,算数,美工外,我们还要学习英文和法语。这天正好是周末,我拒绝了海朱外出的邀请,一个人跑到西府这边来看书。 姐姐说,自从三月三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吵着每天睡懒觉了,也不嚷着到处外跑了,除了上学堂外,平日里总也学会做安静娴淑的小姐了。 其实我并没有变,只是觉得不能让自己再任性了。那天顾少顷塞给我的纸条写得清清楚楚,想要贺家打消念头,就安安静静的跟着老师读书,不要锋芒毕露。我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贺九铭想让儿子娶我,无非是觉得我是耀山先生的弟子罢了。他儿子做不成弟子,娶个儿媳是弟子也可以,这和当初他来我家的目的总有共同之处,也不妨他费尽心机谋求一番了。但如果我这个弟子资质平平,并没有外界传扬的那样好,甚至还很泯然众人,他会不会就此打消念头? 只是,顾少顷为什么要帮我?他和贺家不是世交友好么?还有他父亲顾儒林,最近这一个月我总觉得姐姐有点怪,几乎每两天就会外出一次,可有什么事她也不说,只说是好友相请不得不去。自上次的事后,父亲母亲特地交代了我和姐姐,以后要格外小心。可是具体哪里奇怪?我又说不清楚。 “哎……” “我的小姐,你怎么又叹气。好好的孩子,自从拜师后就成天呆,都被那狗仗人势的贺次长吓傻了!缺德东西。”韩妈说着,给我端来一碟枣泥桂花糕。 我听她说的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韩妈,还是你对我好。我才不怕他呢,只是不想给父亲惹事罢了。不然的话,依我的性子,早打的那姓贺的少爷满地找牙。” “促狭鬼,总算正常了。太太和老爷担心了你一个月,也不敢说什么,只让我每天盯着你。” “我没事的,就是想祖母了,过来坐坐。” “好,韩妈陪着你坐。刚刚世舫少爷打来电话,说下午要带你和表小姐出去散心,太太已经替你答应了,车子吃了午饭来接你,别忘喽。” 我正想拒绝,韩妈又说到:“憋了这一个月,也该出去走走了。左右还有老爷太太,他们不会怎样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还说什么呢。 南京城这一两年在新街口添了不少百货商店,其中最大最火爆的莫过于荣氏集团。据说,该公司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合伙开的,里面的洋货都是正儿八经从巴黎进回来的。被人传的这么邪乎,我总是不愿相信的。虽然平时上学堂有专门的校服,可私下里,哪一个女学生不爱美丽。所以我们学堂一般是周一周五规定穿校服,平时的二三四可以穿自己的衣服。 海朱拉着我往荣氏旗下的成衣铺子去挑洋装,身后跟着为我们付款的童世舫。 我和海朱正看中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洋绒女裙,一个清丽的少女却抢先把它拿了起来,对着身后跟进来的两人欢呼雀跃。 “哥,少顷哥哥,你们看!” 我扭头,正对上那两人错愕的脸。 第四章 其实我从未仔细观察过顾少顷和贺叔同的长相,以前是不在意,现在是不愿意。≧ 我们只算萍水相逢的两条游鱼,偶尔相遇在一个海湾,之后又会各自游去,不再相见。即使在游的过程中泛起了涟漪,也不过是烟消云散的结局罢了。所以今日遇着,我并不打算打什么招呼。 海朱看我一脸冷漠,也放下手里其他的衣服,拉着我往外走:“昨儿舫哥打电话的时候姑母说让我们带你去买鞋子,走吧,这家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新丽百货吧。” 经过上次的事,世舫刚刚与顾贺二人建立起来的一点儿友谊也在贺次长的一番说辞后消失殆尽,他本能的用身体挡住二人跟过来的视线,快步随着我和海朱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我们迈出门槛的那一秒中,贺叔同已跑来拦住了去路。 “那个……” “你想干什么?”世舫一脸戒备。 “童先生,别这样。我只是想道个歉罢了,那日是我父亲不对,吓到了妹妹,我这就代父亲向你陪个不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同意父亲的做法,我也做不出夺友所爱的事啊?” 夺友所爱? 我听了这句话,本能的朝着顾少顷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他今日穿一件牙白色西装,领口的白色衬衫照着屋外投进来的光亮,整个人像沐浴在童话中的王子。他微微笑着对我颌了颌,表明了贺叔同所说话语的真实性。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少顷已走上前来,对着我和海朱还有世舫说道:“世兄,我已和叔同说了我喜欢令妹,还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你……” 寂静里,屋外的太阳斜了又斜,远处教堂的钟声就趁着这寂静传了过来。海朱的姜黄色旗袍上有着浅白的秋叶。我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这样说,我都感激他,感激他给了我一个怦然心动的机会,也为我这些天的担忧有了小小的舒解,老天还是眷顾了我些许的宽容。 “这位是哪家的姐姐,哥你们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们站在这里好生奇怪,难道堵了人家的路口都不知道么?”清丽的少女带着三分娇嗔,七分笃定,快步的走上前来打破了僵局,再这样站下去就有了十分的尴尬。 世舫这时也回过了神来,对着门口的诸人开了口:“走吧,索性今日撞见了,我们年轻人之间就将话说个明白。对面的咖啡厅正是说话的去处,怎样?要谈谈吗?” 初夏的夜,八点钟左右的天空还残留着一分淡淡的碧蓝,隐在墨黑色的天光里,叫人看了也夹带了一丝幽幽的甜腻。 顾少顷说,他趟进了这趟浑水,就想摸走自己的游鱼。 贺叔同也说,他想潇潇洒洒地快活几年,不愿任人摆布。 他们两人这样坦白,说出的话,也总会叫人相信几分吧? 我不由想起第二次见着那回,在茶楼里,顾少顷生气又好看的眉眼,那时我怎么就没瞧着他好看呢?我一定是傻了,怎么就突然记起这么多当时没在意的细节。我懊恼的想着,耳边就响起当时他和我说过的话:“小小年纪背着家人跑到秦淮看头牌,还不知所畏的嚷着全世界都要知道,你姐姐也知道你这样吗?” 我顶撞了他,他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介绍旁边的贺叔同:“这位是我的好友贺叔同,这位算是我的小师妹刘罕昭,过几天要去金陵学堂念书的,叔同你和叔君说照应照应她。” 原来这就是点儿星光下的乱梦,轻轻晃晃地闪着人的眼,有点儿沉醉的味道。 韩妈迎了上来,接过我手中的纸袋嗔道:“昨儿和你说的时候还不愿意,今儿去了又玩得不回来。我的姑奶奶,怎么又巴巴的傻笑了起来,世舫少爷和表小姐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一趟出去治好了一样儿又出了一样儿?” “太太……你快瞧瞧二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一回来就傻笑的。” 母亲和父亲急急的就迎了过来,一个拉着我手一个摸着头,看了又看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我噗嗤一笑,回过神来,忙对着他们怪道:“您两位这样瞧着,倒像看傻子?” 母亲骂道:“可不就是瞧傻子,刚刚说了以后要注意点,这一个个的都当耳旁风。虽说如今是夏夜,可到底晚了。你姐姐也还没回呢!” 我一面进屋,一面脱着鞋子,听母亲这样说,也不由奇怪了起来。姐姐平日早该回来了,不会出什么事罢? “她今天说以前的同学过生日,要到人家家去热闹。走的时候也不说回不回的话。谁知竟连个电话也没有?” “那同学的名字呢?我去找她的号码簿。” “叫斐英里。” “等着,马上来。” 电话铃突突的想,过了一阵子,终于有了反应。一位女声接起了电话,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哪一位?” “可是斐姐姐家?” “正是,你是哪一位?” 我答:“姐姐好,我是刘明昭的小妹罕昭,姐姐今日据说是去了您家聚会,劳烦问一声,您的聚会散了吗?” “哦,原来是小妹。我们正吃着哩,马上完。不过你姐姐有人接送,不必担心。”女声笑着回答。 “那好,劳烦您了。改日请姐姐来家玩儿,这就挂了。” “好哩。” 姐姐有人接送?这话听起来真是怪,难道父亲派了木伯去? 我正想问问母亲,父亲已开口道:“劳累了一天,快回屋吧。我和你母亲等着就是了。明儿还要去学校,早些收拾。”我还想再问,韩妈已上前拉着我往绣楼走:“今儿祥瑞福的掌柜来送分红,给老爷送了几匹时新的料子,太太让我给你挑挑,赶盛夏给你和大小姐新做几身时新的旗袍。这就给你去挑,赶明儿就叫裁缝来。” 被她这么一打岔,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明日下学回来再说吧,到时亲自问姐姐。 谁知第二****早早下学回来,并未瞧到姐姐的人,韩妈说三叔三婶打来电话,说上海有一个百年不遇的世贸展,许多外来国家的人都来参与,想让姐姐也跟着去见见世面。父亲看三叔难得主动,忙不迭高兴的送姐姐走了,这会想必已经到了车站。我傻了眼,总觉得事情都赶在一块似得凑巧。老师今日才说要到北平去参加讨论会,想带我一同去,这边姐姐就去了上海,连个招呼都没打到。母亲说,父亲去送姐姐,少说也得一两日不回来,叫我安心跟着老师,不必挂怀。我想着,也就去一个月,到时自然回来了,也就安心去了。 到车站的时候,我却看到了跟在老师身边一脸笑意的家伙——顾少顷。 “你怎么也在?” 自从那天我们各自分开后,还是第一次见他。 “阿昭,这次有德国的学者也来,少顷会多国的语言,正好给我做翻译。”老师呵呵笑着,随着我们边走边说。 “你是不愿我来吗?怎么一脸嫌弃的样子。”顾少顷说。 我低头,心有些虚,我是还没做好准备,自他说了那样的话,嘴上却强硬道:“我是想着有我就够了,怎么还多带一人?” “老师,您听听,您这徒儿多么大言不惭?” “哈哈哈哈,她这丫头一惯嘴硬,你是做师兄的,多多照拂她。” “谁需要他照顾?”我小声咕哝。 顾少顷只当没听见,高高兴兴的和老师安顿行李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平,小时总听祖母讲,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做翰林夫人,每到盛夏都要跟着老佛爷去承德避暑。那时祖父是翰林院的正学士,很得老佛爷看重,所有奏章批示都要经过祖父的手阅后才会出,后来八国联军打来了北京城,老佛爷西逃了,祖父留下来跟着李鸿章大人周旋,不久后生病去世了。祖母不愿留在伤心地,带着众人回了祖籍。再后来大清朝也没了,父亲辞了京里的差事,也带着母亲和姐姐回了南京。 我那时在祖母身边养大,自出世后还未见过父亲母亲。乍然看到一脸风尘的父亲回来,被吓得哇哇大哭,直以为祖母要将我送人。那时二叔二婶婶也刚刚从福建回来,看见我哭个不停,一个劲儿笑话我没出息。 如今,当年的笑话言犹在耳,祖母却已离开了人世,我来到她年轻时待过的地方,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闲下来的时候,顾少顷会带着我往各个胡同跑,什么冒儿胡同的文昌宫,烟袋儿斜街的炒爆肚,还有南锣鼓巷的小糖人,四九城里的老北京,总也有南方不能比拟的趣味与情怀。 我一边品尝着老北京风味十足的特色小吃,一边无忧无虑的感受着新式爱情的甜蜜滋润,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如果说,最开始我只是感激顾少顷的出手相助,那么这三个月朝夕相处的陪伴下来,我已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个大我五岁幽默风趣的兄长。 傍晚街灯的霓虹亮了起来,隔着半透明的雕花窗,千万粒的雨珠闪着光。这是来到北平的第一场雨,在我们准备动身回家的前一天下了开来。屋外的天也因这雨慢慢暗了,反而称得室内愈明亮。 “想什么这么出神?难道是怕回去你父亲打你?”顾少顷说的一本正经,反而逗的我说不话来。 “我才不怕父亲,他肯定支持我。再说老师都赞同了,他怎么会反对?我是在想顾先生。” “父亲?你想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出前姐姐怪怪的,也没瞅着机会问她。我一走三个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顾少顷刮了刮我的鼻子,坐了过来:“你放心,我们罕昭这么聪明的儿媳妇,父亲怎么会不喜欢?我来时他去了上海,也没来得及说,你知道,我们父子的关系不是很融洽,所以我只好回去当面说给他听。” 我点了点头,希望自己的疑心只是胡思乱想。 北平城的秋叶红了不少,我也开始想家了。 火车到站是下午五点钟,木伯和世舫等在出站口,看到我们出来,忙不迭跑了过来。 “总算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天天念叨着,大小姐也说了好多回。”木伯摸着我的头慈爱的笑。 世舫则微笑着与老师打招呼:“刘叔父让我把您儿也接回去,家里摆了接风宴,正等着您呢。”他看了旁边的顾少顷一眼,又对我说:“海朱都快把我烦死了,天天数着指头盼你,你们有什么事禀报明儿再来,你看行吗?”后一句是对着顾少顷问的。 只见他点点头,对我说道:“世兄说的是,明天我再登门拜访,今儿也不早了,快快随他回去吧。” 老师也笑眯眯的说:“是啊,先回去禀了你父亲,明儿我等他来。” “好。” 众人在火车站分了手,各自随着车子家去了。 回到家里,不待我进门,韩妈已等在门口:“我的祖宗,可是盼回来了,再不回,我们都得杀北平去。” 我嘻嘻笑:“瞧您说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父亲母亲也迎了出来,三月未见的海朱一把抱住我就开始哭,嘴里骂着“小没良心的,你跑去快活了,可想死我了。” 众人闹哄哄的吵嚷着,一时间好似过年的时候。正待我们坐下摆饭,有小丫头匆匆进来禀报说:“二太太来了。” 我正纳闷,她怎么会来?一尖锐的女声已传了进来:“诶呦我的天,你们竟然还能吃得下饭!”她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在场众人只以为她又来出什么幺蛾子,懒得搭理她。 “造孽呀,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刘氏的脸都要让明昭那丫头丢尽了!”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不用你说,我来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 第五章 姐姐穿着银红的衫子,葱白色西式长裤,脸颊消瘦的带着点儿屋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她扫了众人一眼,看也不看一旁的二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光滑的地面照着人的影儿,由着傍晚起灯的星火在众人身上闪烁,窗子外屋檐的瓦渠突然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一滴又一滴,逐渐连起了无数细密的雨,流下满面惊愕的泪。 姐姐跪着,向着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开口说道:“女儿幼承庭训,一直在父母身前尽孝。自小受父母疼爱,读了书,上了学,过着别人羡慕不已的生活。二十五年来,蒙父母不弃,任由明昭自由来往。如今女儿遇到一件难事,不得不请父母答应,如若不然,宁肯从此青灯古佛,终生不嫁!” 一旁的二婶婶听了这话,冷哼一笑,对着错愕不已的父亲说道:“大哥你听听,这是什么话?逼爹娘吗?” 父亲本来就不明所以,见姐姐如此慎重,刘王氏从进门又一直在旁边阴阳怪气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明昭,有什么问题起来说话。跪在那里像什么话,当着诸位亲朋的面,不怕丢人吗?” “诶呦,她已经做了丢人的事,还怕什么丢人的。”二婶婶一面说着,一面扶着门框,墨绿色的袖口里攥着一条牙白手绢,随着手臂的摆动轻轻划出一条弧线。 “你消停点吧,我自己的姑娘自己管,还轮不到你大晚上跑家里来闹,像什么话,上次的事还没有教训吗?”父亲瞪她。 她见众人皆一脸嫌弃的瞧着她,也不说话了,扶着腰从门边一扭一捏地走了进来,就着一个梨木圆凳坐了下去,口中振振有词:“我看你们待会儿怎么说。” 父亲不再看她,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姐姐说:“还不打算起来?” “我要嫁人!”姐姐说。 “嫁人就嫁人,这么多年惯着你,也该嫁了。” “我要嫁的人,是顾先生。” 顾先生! 咣当一声,有清脆的茶碗被摔在了地上,浅黄色的水渍随着乌亮的地板迅蔓延,不一会儿,有红色的液体顺着水流滴到了天青色碎裂的茶碗上。海朱一声惊呼,叫醒了仿佛睡梦中的我:“罕昭,你的手在流血!” 我该猜到的,自宁园回来的这四个月,姐姐的举止比平时随性了很多,每次外出,必精心修饰一番,她本身就身得美,仔细一打扮,人更像古代仕女图走出来的美人,带着风流婉约的美感。如今,她孤零零地跪在墨黑色的地板上,神情倔强严肃,又带着恋爱时期女子特有的执着无情,等待着众人的审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刚刚还欢欣鼓舞的众人神情严肃,面露不解,都希望这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话,说过之后也就散了。唯有二婶婶坐在一旁,捶着腿开始假嚎:“我说丢了人,你们一个个嫌弃我胡说。如今儿事实摆在眼前,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哎呦,我们刘家是败了什么性儿,好好的闺女要跑去给人家做小?你刘家妄为世代书香,还不如我们王家拾脸拾皮。那姓顾的儿子都能做你们家女婿了,家里还有一房姨太太,你嫁过去是给人当夫人?还是当老妈子。哎呦,我那苦命的二爷,儿子正找人说亲呢,侄女就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这叫我们二房可怎么活呀?” “我还没死呢,你不用在这儿鬼哭狼嚎的。”二叔穿着锦色长袍,戴着平时长戴的石青锦缎相滚边的小帽大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父亲和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再次开口:“大哥,我们也是听人说,这才赶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听谁说?难道这事已经传开了? 父亲疲惫地叹了口气,对着在座的众人说道:“都坐吧,今儿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改明儿我再请大家。明昭,你起来。我要你亲自再把话给我说一遍!” “我……”姐姐抿着唇,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指甲已经泛白,留了掌心一道深深的红痕。 “我和儒林是真心相爱。您曾说,这辈子希望我和小妹都能找到自己的所爱,如今我找到了,深思熟虑后来禀报您。希望您和母亲能成全我!” “顾儒林知道你今天说的话吗?” “他知道,我们商量好了,今天我先来让您二老知晓,明天他亲自登门拜访,正式向您提亲。” “提亲?他有说娶你做正室夫人?” “自然是正室。” “你这般笃定?” “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我不在意。” “好…好…好,我刘庆松竟然养出个不记名分的痴情种!你想让我怎么做?” “父亲……”姐姐错愕,她想不到父亲会这样问她。 我也想不到,想不到姐姐会喜欢42岁的顾儒林。我以为我的奇怪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我以为我可以高高兴兴的和姐姐分享我恋爱了的喜悦,我以为父亲母亲会欣慰的看到我终于找到心爱的先生,可惜啊,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以为,我做了三个月的美梦,如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它就这样轻轻易易的破碎了,甚至容不得我细想。我总以为那个疼爱我的姐姐会带给我一个相貌英俊的姐夫,也会爱屋及乌的宠爱我。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我爱人的父亲。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砸到了我的头上,我呵呵大笑了起来。 海朱一脸惊吓的看着我,又看看姐姐,也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接风宴,怎么变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大表姐,你为什么要喜欢顾先生呢?罕昭她……罕昭她……” “海朱!”童世舫及时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个时候说顾少顷和罕昭的事,不是火上浇油么?他想着,安抚好哭泣的海朱,走到我面前轻轻的抱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好妹妹,先把手包扎了,哥会给你做主的。” 我凄惨一下,比哭还难看:“做什么主?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不许说!”说罢,指甲死死嵌进肉里,生生得疼。 老师沉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扶起跪地的姐姐,对着其他人说:“今日晚了,大伙都散了罢。明日再议,韩妈你代我去给戴甄打个电话,说今儿要与庆松不醉不归,就歇儿在这了,明儿再回!”一旁陪着母亲的韩妈听了,忙抹了眼泪,答应着去打电话了。 老师又转头问世舫:“你们回吗?还是留下。” 呜咽的海朱已说道:“我要留下陪罕昭。” 世舫也点了点头,和老师说:“我们回去也不安生,还是留下吧。” “好,你们这就叫厨房端了吃的自去吃吧,明昭,你随我和你父亲母亲到书房来!” 从二叔进门就一直未开口的二婶婶见状,忙不迭的跛着小脚,也随着长辈们往书房走。二叔见了,忙拉她:“你凑什么热闹,在这儿等着。” 刘王氏扶了扶头上戴的翡翠鎏金步摇,打着二叔抓着她的手,气道:“我怎么不能去,我是她二婶婶!这刘家的事我怎么不能管!别忘了,我可是你们老刘家儿的二太太!正儿八经的主子。” “你还不嫌丢人,当着小辈们的面,你看你哪有一点儿为长者的尊严。” “好你个刘仁松,你嫌弃我!你嫌弃我就赶紧休了我,也好像顾先生一样找个年轻小姐做姨太太。” 她的话像一把尖尖的刀,戳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偏偏今天她说的话那样真,叫人想反驳也生出了无尽的挫败感,只好闷闷听着不做声。 她看了,越起劲儿,平时她说话,人们总假仁假义的截断她,打她的脸。如今她也有了武器,不用出战就能扇得他们抬不起头,捂不住脸,刘王氏简直要笑了起来,她得意的想,乱吧,闹吧,越乱越好,她被大房压了几十年,老太太在时被压着,老太太死了她也活得不自在,如今老天开了眼,终于叫她逮着这么个错处,看以后他们还拿什么得意?看以后他们还怎样打她的脸?刘王氏想着,嘴里越不饶人:“姑娘做出不要脸的事,就别怕人说啊。横竖你们大房有的是本事,怕什么人听啊!” “啪……”还未待她说出最后一个听字,一声响亮的耳光已打了过来。父亲面色深沉,带着不容忽视的怒气,看着一脸惊慌的刘王氏骂道:“我敬你为我们刘家生儿育女,一再忍让你。当初分家的时候把上海的产业给了老三,那是我做大哥的不对,所以你吵闹,我立即又给了老二苏州的厂子。如今,你在我女儿的拜师宴上做乱,我看在老二和孩子们的份上又容忍了你!没想到你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辱骂我们刘门,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母亲虽然死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还管点儿用处,不想在家待着就早点放屁,我让老二一纸休书送你走!” 刘王氏正哭着,听父亲这样说,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着大声哭了起来。 这就是我想念多时的家,过往那些温馨的场面,不过是短暂的安宁。在北平时顾少顷说,他羡慕我有爱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其实他不知道,我有的也仅此而已,之后的岁月里,可能这仅有的一点儿也会随着姐姐的心意烟消云散。我想问她,真的很爱顾先生吗?大概很爱,所以才会不计后果不顾世俗的眼光愿意给人做小。我还想问二婶婶,真的很恨我们家吗?大概很恨,所以才会不管不顾的吵着全世界都要知晓,也忘了长昭、冬昭,婉昭都是我们刘家的子孙。 雨还在萧萧索索的下着,入了秋,南京的天儿又恢复了低低沉沉的闷,隔着绣楼高大的墙,漆黑的夜像一双无形的手,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此时的顾少顷在做什么呢?他知道了他父亲和姐姐的事吗?他是什么反应?错愕?不解?疼痛?还是像我一样,生生的闷,生生的气,生生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姐姐大概没错吧,为爱追求自由,这是父亲从小教我们的道理,在别的女孩都裹着小脚的年代里,七八岁的我伏在父亲膝头,对着母亲笑。他们溺爱的看着我,和姐姐说:明儿和阿昭以后也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这样我们一家才能很幸福的生活在蓝天下。我那时说:“我刚得了姐姐,不要和她分开。我们以后要嫁双生兄弟,这样就能同在屋檐下。” 如今,我们没有爱上同胞的兄弟,却阴差阳错的选择了亲生父子!这是谁的错呢?我不知道。 书房里的灯亮了一晚,二婶婶不断的哭声也伴随了一晚,这一个无眠的夜,终究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迎来了天亮。 小厨房叮叮咚咚地响着,乱了一夜,大家都要吃点儿东西了。韩妈端上了莲子粥,众人正要开动,有小厮跑了进来急急禀道:“老爷,顾先生和顾少爷来了。” 第六章 小厨房叮叮咚咚地响着,乱了一夜,大家都要吃点儿东西了。 韩妈端上了莲子粥,众人正要开动,有小厮跑了进来急急禀道:“老爷,顾先生和顾少爷来了。” 我听了,有点儿害怕见到顾少顷。经过一晚的考虑,我已决定不再见他。我们相逢在一个美好的春天,经过一个夏天的酵,这一点点带着桃花般甜蜜的情愫已经在昨晚梦醒,姐姐的事已闹得家宅不宁,如果再加上我和顾少顷,恐怕整个南京城都会传出刘氏姐妹爱上父子俩的丑闻,桃色小报从来不愁没有渲染。只是,我却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冷静与克制,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我已很清醒地划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这样的理智让我心生厌恶却又无计可施! 我们一家都未准备好应对顾先生和顾少顷的来访,所以在他们父子二人穿着同样的黑色风衣,脸沉如墨的走进大厅时,众人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避开顾少顷望过来的双眼,将头艰难地扭到了母亲所在的方向,默不作声。 “顾先生有什么打紧的事,要大早上携子来访?”父亲问的很不客气,显然对顾家父子没了往日的热情。 顾儒林听了,也并不作答,而是走到一旁老师所在的位置对着他鞠了一躬,才缓缓开口:“耀山,得你推荐,我与明昭小姐相识于宁园,之后几个月的相处,更让我对她生出一种心心相惜的知己感。你曾说,人生富贵易,知交却难。自亡妻去后,我已二十年未有此欣喜之态,我知你和刘先生定觉得我厚颜无耻,可你应深知我的秉性。所以,我先求你知我心意,再向刘先生请罪。另外,我儿少顷也有事向刘先生表明。” 表明,他要说什么? “父亲,我和顾师兄有话说!”我不管不顾,抢先一步拉着刚要上前的顾少顷跑出了大厅,在一旁的回廊停了下来。 “你要说什么?” 顾少顷看了我,不说话。 “难道你要在这个时候和父亲讲我们的事?”我又问。 “罕昭,你是想放弃我,成全你的姐姐,是么?”他问的一字一句,句句诛心,却是此刻我最不愿意争辩的事实。他果然聪明,他从进门就读懂了我的意思。可惜我太过冷血,才一个晚上就做了决断,不再停留。 “我……” “你不必说什么,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我无法想象的,但我只说一句话,我不放弃。和父亲我也是这样说,所以今天我们父子俩都来了,命运既然如此安排,那我们也将它交给命运,你父亲有知晓的权利。”顾少顷说完,不再等我,径自往回走。 下过雨的秋天,冷风吹着人寒霜满面,连眼泪,也有了苦涩的味道。我哽咽着,对着走去的背影喊:“放弃吧,我不会承认的!” 大厅内,顾少顷已经陈述完自己的意思,他说,他知道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只是,这是他的爱情,他要争取爱的权利,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我真的很感动,在这场不算长久的情感里,我和姐姐至少有一个是幸福的,抛开尘世的繁杂,至少没有人逃离和背弃了爱情,只除了我。 久久的沉默压抑着这所大宅里的每个人,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水声,无形的烦恼跟着我们,在水珠银烂的早晨,敲打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之后,一夜未睡的老师开了口:“儒林,我本不该插手。我本以为我会在刘家见到你为少顷上门提亲,谁曾想……哎……” “你先回吧,我没法答复你们。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是要庆松做决断的,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是支持少顷的!” 被老师单刀直入这么一说,顾儒林脸皮再厚,也有点儿不愿再说的意思,他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排除万难的战役,所以很有礼貌的向着众人道别,走了出去。而顾少顷却对着老师恭身一鞠,说出了令在座诸人颇为惊讶的话:“老师,我决定去上海。您帮我照顾罕昭,三个月后我回来。”说罢,他不再看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师母来了电话,问老师酒醒了没有,并派了车子来接人,将久未归家的老师接走了。而世舫和海朱,也在舅舅的催促下回了家去处理突的急事。 姐姐在书房跪了一晚,并不知晓顾氏父子来访的事。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将佣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韩妈木伯在门口守着。 书房内,她仍穿着那件银红的衫子,却生生叫人觉得刺木无比。 “明昭,跪了一夜,你可想通我为何叫你跪着?”父亲问道。 “女儿丢了刘家的脸,甘愿受罚。可女儿初衷不改。” “啪……”一声响亮的掌声惊得众人无法言语。姐姐望着母亲,满脸的不可置信。 “母亲,你打我……” 母亲听了,嘤嘤哭了起来:“明昭,你怎么如此糊涂。你……你可知道,你妹妹她……” “母亲!”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造孽呀……我们刘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姐姐看了,也哭了起来:“你们有什么瞒着我,说吧,我能承受。” “你能承受,你拿什么承受,你愿意放弃顾儒林,成全你妹妹么?”父亲沉声问道。 “您……您说什么?” “你妹妹和顾少顷谈恋爱三个月了,耀山先生本来要给他们主婚!” “顾少顷……呵呵……为什么是顾少顷?”姐姐一个人跪在那,脸颊因母亲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看了,呆了一回,滚下来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 是啊?为什么是顾少顷? 以前看中华书局翻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只觉得莎学士语言直白,有点浮夸。现在自己经历,才觉语言真是神奇,朱丽叶反复呢喃的“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真是直击心底的酸楚。 “怪我啊!怪我这么多年非要给你们姐妹灌输婚姻自由的思想,怪我不拘着你们好好在家绣花,是我太惯着你们,才让刘家有了今日的劫难。”父亲自责着,抱着母亲叹气。 “姐姐,我只问你,你是铁定要跟着顾先生不回头了么?” 姐姐抬起手背揩了揩脸边的泪,看着我一字一句答道:“小妹,姐姐自幼长在父母身边,随着他们在京城。那时我曾想,妹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该是多么可怜。后来回来看到你那样活泼,我就觉得你是我不能比拟的坚强的孩子。如今,你才17岁,拜了耀山先生为师,又被贺次长看重,我知道你不喜欢贺叔同,可是没关系,你还有其他青年才俊等着,实在不行,还可去上海找好人家。可是我不一样,我是个懦弱的人,离了顾儒林,我真就遇不到再让我心动的人。姐姐如今二十五岁,我等不起了。所以,我厚颜无耻的请求你,求你成全我!” 原来短短几分钟,她已做了取舍。 “好!好!为着你这句话,我成全你。我们做了17年的姐妹,为着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也得成全你。可是你想好了吗?你嫁进顾家当姨太太的那一刻,父亲母亲和我就再不是你曾经最爱的人,甚至有可能……”我哭的伤心,接下去的话,我真说不出口,那是我爱的姐姐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停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屋外韩妈和小厮说着什么。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韩妈走了进来,对着父亲禀道:“老爷,二老爷来信,上海那边出了大事,三老爷他……” “怎样?”父亲一脸凝重。 “三老爷出事了!” 第七章 父亲去了上海,临走时,让韩妈和木伯将姐姐关到房里闭门思过。≧ 三叔被车撞了,生死未卜。所有事情接踵而至,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休息了两日,我也继续回到学堂上课去了。 今天是周一,关早惠早早等在校门口,见我来了,忙一脸神秘的上前与我打招呼:“罕昭,你不在这三个月,我们班上来了一位大人物,贺次长的千金,贺叔君。她一来就说认识你,还说你是她大哥的未婚妻,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班里的同学只等着你来出面解释一二呢。” “什么?她竟然这样说?”我听了直惊讶,贺叔君是什么意思,当日在咖啡厅,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 “是真的,她还和老师要求调换座位与你同坐,碍于她是次长千金,所以老师很快就答应了。现在你的同桌是贺叔君而不是李栗。” 关早惠正说着,一辆上海安德烈车行年初新推出的雪铁龙dd轿车开了进来,车上坐着的可不就是我们正讨论的主人公贺大小姐,而开车的司机正是数月不见的贺叔同。 车子迅开进大门直逼教学楼而去,两边的学生纷纷避让,小声议论着这位招摇过市的千金小姐。北洋政府今年在南京城设立了两个重要司埠,据说贺次长有望从次长转为正部长。这个时候贺家兄妹如此拉风,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过。总之,新的周一,各家来来往往的车辆总不会少,像我们这样走路上学的人家反而少得可怜。 塔楼的老钟勤勤恳恳的响着,一声一阵都是岁月弥留给时间的痕迹,这样慢慢走着,迎着秋天早晨的太阳,我和早惠都不再说话。远处茵茵的草地上,几个少年跑着,笑着,来回踢着一个黑白斑点的英式足球,在这个充满青春热血的校园里,个人的悲喜似乎并不足道,我们走的是一条通往未来的星星之途,看不见的却是绮丽的不可预测的明天。这匆忙而又可爱的秋天,在一场漫漫的大雨中揭开了它未知的大幕,那幕的背后,坐着此刻正观赏和搜寻的你。 女子的粉香围在心头,盈盈绕绕的缠着一个上午都在记英文单词的我,虽然之前有过接触,但我并未认真与贺叔君有过交谈,准确的说,是该姑娘并未打算与我交谈,本要质问的话到嘴边反而不好开口,既然如此,不问也罢。 正要继续做题,门口一个声音喊到:“刘罕昭,校门口有人找!” 我抬头,正对上贺叔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身后,是一脸好奇打探的众人。只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解释的,索性也不看她,径自应声走了出去。不知是谁起了哄,不大不小的学堂里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世舫和海朱携伴等在那里低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海朱快步跑着拉起我的手,悄悄问道:“罕昭,你还好吗?” 我一边随她走着,一边与旁边的门卫大哥打着招呼。听她问的小心翼翼,也不隐瞒:“有什么好不好,家里又出了事,父亲和二叔去了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姐姐被关了起来,但依旧不愿低头。母亲天天劝她,也不知道能听进去多少,顾少顷也去了上海,左右暂时是不会回来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安安心心读我的书,盼着父亲早点回家。” 海朱听完,顿了一顿方道:“我和舫哥不敢去家里,所以来学校找你。罕昭,我们要结婚了,祖母身体不太好,所以派人和父亲商量想将婚期提前,父亲已经答应了,我这就要去苏州了。” 海朱要结婚了,真好。 中午的日头照着人的脸暖暖的,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南柯太守里的淳于棼,在槐安国走了一遭后,看到的还是家人美好和睦的景象。 “真好,世舫哥哥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做我的表姐夫了!”我开心的说道。 旁边的世舫听了,也眉目温和的笑道:“做了表姐夫也还是你大哥,到时候接你去苏州玩,好好的爬穹窿山,你不是一直嗓着要和我们比吗?到时候我叫上世珂,你们一起,咱们四人来个八山巡游,你看怎么样?” “好啊,我一定把你们比下去,到时候由着我乱来。” “比不比得下去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先去吃饭。这几天你一定没吃好,舫哥说老正兴新请了四川厨子,做的一手好菜,我们这就去吃饭。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下午就别去上课了,我和耀山先生已经请好了假。” 反正我也不想再回去坐在贺叔君身旁被她盯着看,自然乐意海朱这样的安排。 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是隐隐错错的黛绿色,汽车从江宁坊的牌楼前经过,斜阳的余晖打在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射得人有些晕。我和海朱正告着别,恍惚间有背影从眼前略过,像极了正关在房里的姐姐。待我正要揉揉眼睛细看一遍,却现眼前只有一辆乌黑的道奇汽车刚刚开走。 海朱和世舫将我送回大宅也回了家,从大门到上房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背影如果真是姐姐,我也并不惊奇,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现在的刘家却未必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穿过过厅直奔姐姐的房间而去。 大红绫子的椅垫映着斜射的阳光还未从西墙上消失,韩妈坐在金漆几案前的绣墩子上一边描着花样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闷在被子里的姐姐闲扯:“您现在是正经人家的大家小姐,绣房里摆着的才有这正儿八经的大红色,如果真去给人做了小,别说大红,就是水红银红,能穿一件就是好的了。别看大清朝虽然覆灭了,可这规矩讲究到底是不会跟着灭的,老爷太太怎么忍心自己好好养大的闺女给人伏低做小?顾先生要是真疼爱您,怎么忍心让您不能穿红?我的小姐啊,你可不能被眼前的糖衣炮弹一时迷了心窍,过后有你后悔的!” 我过去顶烦家里的长辈动不动就用前清的规矩约束小辈子孙的,当时想,时代变了就是变了,哪有人一手挽不住时代的巨轮,一手却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指颐气使的用满清的旧历约法三章。如今见韩妈用大红的用色规劝姐姐,仔细想来,却觉得有理。至少,顾儒林该给姐姐一个合理的名分! 这样想着,也像从前一样腻在姐姐床前,拉住她搁在被外的手说了起来:“姐姐,海朱和世舫哥哥今天来学校找我了,他们说下个月初六就要成亲了。真没想到啊,我们这几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俩倒成了最早修成正果的。如果当初成韵大哥还在的话,我现在也早做了姨妈罢?姐姐,你吃点饭吧,我愿意成全你的,真的,父亲从上海回来我就求他,只是,你怎样也要做正房太太啊,顾先生应该会答应罢?” “你别和我提成韵,他那样无情,丢下我就走了,连句安慰的话都没留下,还说什么天长地久的陪着我,全是假话!我等了他那样久,他却……”姐姐哭着,从大红锦被里坐了起来,披散着头嘶声力竭,仿佛要将多年来藏在心底的委屈泄干净:“我用了七年的时间忘记他,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顾先生,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能替我想想,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就因为他有一个成年的儿子?还是你们怕我嫁给人做继室委屈了刘家的门楣?”姐姐滔滔不绝的说着,一面哭一面说,一面说一面哭,泪丝混着过去历经的血,滴染了整个大红锈鸳盟的锻面,也将七年前那场历经生死的爱恋重新从人的记忆中唤醒…… 第八章 我们家的老相框里,存放着一张旧年的家人大合影。 那一年元月,孙先生在南京城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总统,紫禁城的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了汉人二百余年的满清朝一朝覆灭,9岁的我第一次与父亲母亲一起过新年,高兴之余撒着欢儿在充满笑语的大宅里上串下跳。等姐姐寻到我时,我已趴到一个大哥哥的背上累得睡着了。 那天祖母请了家里的亲朋来摆堂会,世舫世珂兄弟,海朱和我,还有一众与我们同龄的孩子就在中庭玩起了捉迷藏。轮到我时,我已累到不愿再多走一步。 恰好那时一位大我许多的青年从中庭穿过,仿佛要往上房走去,我见他高大英俊,温润如玉,立马很狗腿的跑上前去截住他问道:“你可是来见我祖母的?” 他楞了楞,看着豆丁点儿不及他腰的我扯着他的衣袖一副不放行的模样,反而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儿笑咪咪地问道:“对啊,你可知道你祖母现在哪里?” 我一听,立即咧开刚掉了门牙的嘴得意地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帮我找到那帮藏起来的家伙,我就带你去见祖母。我是我们家的小霸王,我让你见祖母,他们立即就将你带到祖母跟前儿,可是……我不让你见的话……”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已经学会了威胁他人,他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反而认真考虑起我的建议,然后摸摸我的头,继续问我:“哦?原来我遇到了小贵人,那你要我怎么帮忙呢?” “很简单呀,你背着我去把他们一一抓回来就成。” “好,成交。” 之后,等我被姐姐叫醒已是日落黄昏,姐姐从大哥哥的手里接过昏昏沉沉的我,一边向他道谢,一边数落着身旁排排站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众人。我醒了之后,看看姐姐,看看一脸微笑的大哥哥,也急急开口辩道:“姐姐别怪我,我可是答应人家帮忙的。大哥哥要见祖母,我还得当引荐人呢!”我说着,挣扎着下地拉起大哥哥的手,领着他朝上房走去。 后来我才从姐姐那里知道,大哥哥名叫傅成韵,是祖父年轻时的同窗好友傅友德大人的嫡孙。他从广州回南京,顺便来拜访年迈的祖母。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总会在家里见到他和姐姐并肩而去的身影。而世舫和海朱他们,自从被成韵哥哥集体找到后,也开始死心塌地的认他做大哥,而我更是自豪这样优秀的大哥是让我现拦下的。于是,我们这帮家里的霸王军,在1912年元月一日这天,集体承认了成韵大哥为大姐夫的事实,从此,心甘情愿地替他们跑腿做跟班…… 1912年的元月,二叔三叔全家集体从外地归来,姑母出嫁,亲朋好友齐聚,我们家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嚣。 改朝换代的气息包裹着整个中华大地,几家欢喜几家忧,而曾经显赫一时的金陵刘府,却丝毫未改变它应有的繁华与沧桑。照片里,我拉着姐姐细软修长的双手,由成韵哥哥抱着,随着众人围绕在祖母身旁,笑得一脸得意。而姐姐,则微微看着旁边抱着我的成韵温婉大方的微笑。时光将那一刻定格,却终究与姐姐开了玩笑。 1913年3月,二次革命爆。成韵大哥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被不明人物误杀,消息传回南京的时候,姐姐正关在自己的绣房里做着新娘的嫁衣。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早晨,姐姐的绣楼隐隐地溶在白雾里,只看见橘黄的煤油灯又亮了一晚,一跳一跳的闪着光,就像姐姐雀跃的心情。我大早上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向姐姐窗前,看着她穿件葱绿色的夹袄,坐在大红的锦锻旁,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缝着、笑着,像小时看过的仕女图,安静而美好。不一会,韩妈匆匆跑来叫姐姐去上房,说是老太太吩咐傅家来了人,请姐姐去一趟。我看着姐姐急急跑走,也跟在她们身后去了上房。只见屋子里静悄悄的,来人一身白麻色的孝服,哽咽的哭诉着大少爷没了,大少爷没了。渐渐地,屋里又响起其他人的哭泣声,姐姐倒在祖母怀里,哭得不省人事,我这才知道,窗格子里的雾没了,第二天还会再有,可人没了就是真没了,永远不会再有了。姐姐将嫁衣剪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这样过了三年,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教会学校上学,才开始重新接触新的人事。可成韵大哥,依旧是她藏在心里的一根刺,碰不得,也不敢碰。 有人说:“照片不过是生命的碎壳,岁月纷纷,瓜子仁早已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满地狼藉的瓜子壳。” 如今,七年的光阴让姐姐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南京的黄昏下的很快,夜幕沉上来,万家的灯火齐齐点亮,明明灭灭的晃着一撇月影儿。我从回忆里惊醒,整个人惘然的看着姐姐。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再回已是七年,姐姐的绣楼换成了我住,当年窗前的木棂也换成了绿色的玻璃窗,依稀印着海色的繁花。春来春去,我们终究不是从前。 二婶婶进门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吃饭。舅舅已经打了电话,母亲正和我讨论着能否如约参加婚礼的事情。 刘王氏趔趄着脚,径自走到桌前拿起一个汤包吃了起来:“哎呦,怎么每次我来你们都在吃饭?”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您每次都掐着饭点儿来?” 母亲瞪了我一眼,对着又拿了一个汤包吃的二婶婶问道:“弟妹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刘王氏并不急着答话,先用带着的洋绉手绢儿擦了擦手,顺便端起桌上小碗盛的银耳粥喝了一口,这才摇起手里带着的玉骨暖扇,慢悠悠地开了口:“也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们明昭弄的动静太大。现在南京城的小报已经传开了,教育部继任部长将娶前清翰林之女,大嫂啊,既然顾先生已经答应要娶明昭,我看你们就答应了吧!反正人家马上要当部长了,娶我们家的闺女也算门当户对,你说不是?”她说着,看了眼旁边吃饭的我,继续和母亲说道:“而且我听说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贺次长马上要升正部了,如果真能和他们联姻,那我们家不是又回到大清朝的时候了吗?”刘王氏越说越激动,也不在意我先前的语含暗讽。“所以大嫂啊,我听了,也不赶明儿了,这不马上跑来和你商量了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我们刘家等这一天也等了九年了。” “可是二婶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几天前您还说姐姐败坏了刘家的门风,怎么今天又打起了自己的脸?” 她听了,陪笑道:“大嫂你看罕昭这孩子,我不过是气急了说的胡话,怎么还当真了?你二婶婶我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就忘了。回去你二叔说我了,我早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面子那是给别人看的,可这日子啊,还是自己过的。与其去装那门面,还不如要点实惠。如今顾先生当了部长,我们政府里有了人,生意也好做些。”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弟妹,你处处想的周到,却唯独不替我们长房想。当初分家的时候,你大哥为了老二和老三,将自己的产业都划给了你们,自己只留了祖宅和几亩薄田。如今家里出了大事,你二话不说上门就闹,也不管家里还有外人。现在,又是你跑到这儿劝我们答应亲事,弟妹,我吴冕青自认为这么多年没有亏待过你们,可为什么事到临头,我们长房总是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刘王氏只一味摇着扇子听着,等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脸色终于变了:“大嫂,您这是什么话?我可全是为了你们好,怎么还埋怨上我了?难道是我教着明昭勾搭男人不成?”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争这些长短了,等老爷回来再说吧。你要是留宿,我吩咐韩妈给你铺床,要是还回去,时间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我累了一天,先去休息了。”母亲说罢不再看她,起身回了内室。 之后的几天,上海那边一直未有消息传回。姐姐终于吃了饭,我和母亲也算暂时安了心。然而没过几天,事情急转直下,父亲来了电话说三叔过世了,要我们准备准备安排后事。而南京这边,新的内阁会议召开完毕,顾儒林正式出任教育部部长一职,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和姐姐即将婚配的新闻。 南京的秋天,正式来了! 第九章 铺天盖地的传闻一经传播,便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迎面而来,小报记者蜂拥而上,不问青红皂白的抢占了先机,赶在黎明前堵在了江宁坊的牌楼前。≥≧ 南京的秋天,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早晨正式来临。 “太太,不好了不好了!门口聚集着一堆小报的记者,嚷着要采访老爷和大小姐哩。”韩妈小跑着进了饭厅,气喘吁吁地将这个消息丢了出来。 “太太,后门也堵了。” “太太,太太,有记者打进了家里的电话,我……我不敢接……”小丫头冒冒失失跑了进来,说话支支吾吾,却也禀明了原委。 这样的情形,眼见早饭是吃不成了,母亲气结,搁下筷子对着惶惶的众人说道:“韩妈,大小姐还没起吗?你去问问她,这就是顾儒林的把戏?找一大堆记者来堵我们的门?” 韩妈听了母亲的话,一脸为难:“太太……我……”这样的话,她怎么能问出口,平时是平时,可到底自己是下人。 “母亲,您是气糊涂了,韩妈累了一早上,饭还没吃一口呢。反正我们现在是出不去了,家里的菜还能撑上一段日子,索性关起门来过我们的。那些小报见我们不出面,守上几日也就撤了,难不成还能一直抓着我们不放,反而不去管别的新闻?” 母亲叹了气:“话是这么说,可你父亲这一两日就要回来,你的学也不上了?” 我安慰她:“反正这两日看着贺叔君就觉得不自在,不去也罢,正好陪在家里守着姐姐。” “哎,好好的一个孩子,这是遭得什么罪?走,随我去看看你姐姐。” 自姐姐的事在家里闹开,母亲就不再进姐姐的房间,她嘴上怨着姐姐不争气,心里却怪着自己打了女儿,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现在,父亲去了上海,三叔又突然没了,二婶婶隔三差五地来膈应我们,连小报记者也开始堵门,母亲强撑的一点儿精气在见到姐姐的一刻终于爆:“刘明昭,这就是你爱的人!消息是谁走漏的?嗯?现在外面全是小报的记者,电话也打爆了,我们龟缩着不敢出门你知道吗。我们是翰林世家啊!你让我和你父亲的老脸往哪搁?现在你妹妹和顾少顷的事还没走漏,要是……那我们还怎么活啊?姐妹争父子?千古奇闻!”母亲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热热地滚落在烫了金色销粉的梨木桌上。 姐姐原本在窗前梳妆,这两****平静了不少,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对顾儒林有信心,人也不闹腾,只安安静静等着。现在听母亲这样说,又从韩妈嘴里知道了事情原委,竟隐隐笑了起来,嘴里呢喃着:“原来可以这样……” 不一会儿,姐姐推开坐着的凳子,向着我快跪了下去:“小妹,左右是我对不住你。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父亲是不会再阻拦我嫁了,姐姐给你磕个头,忘了顾少顷吧。男人的爱不会长久,更何况你们也不过认识五个月,他能有多爱你呢?就是顾儒林,也不过是把我当他前妻的替身而已!” 替身? 姐姐说了什么?她知道的这样明白,却还是要口口声声嫁给他?我感觉周围有一团火,在一点一点吞噬我原本的认知,姐姐到底在说什么呢? “姐姐……” 她看着我和母亲惊愕的脸,凄然地笑:“你们糊涂了吧?其实我早从顾姨太太那知道了真相,为何还要执意嫁他?这个我却不能说,只是一点,顾儒林我嫁定了。母亲,我没有变,你听我说,小妹永远不要再进顾家的门,她和顾少顷……断了罢,不会有好结果的。父亲要回来了,我也该准备嫁衣了。”姐姐说罢,不再看我和母亲,转身去了卧房。 这天早上,我和母亲从姐姐房里出来,各自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不再言语。门外,小报与小报间互相叫嚷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到手的消息丢给了别人,电话还在不停的打着,母亲索性叫人将线拔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从上房出来,一个人往西堂走去。小时候每次心里烦闷,总会往祖母的西堂跑,藏在那棵百年海棠树上,总觉得世事不过如此,再大的烦恼也转眼忘了。可长大并不如此,麻烦总像套娃,一个接着一个,总也不会慢慢散去。 我走着,扶着长廊的雕花窗,慢慢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格子棱,一点一滴的想,家里的下人走了大半,通往祖母西堂的长廊有多久没人来清洗了?灰色的尘沾染着素白的手,不一会儿就印了许多深浅不一的花印子,我顿了顿,又往回走了走,换另一个手去摸那些窗棂,结果还是一样,掌心里摊开两面白底灰花的格子画,像小时玩过的印酪子。 正玩得不亦乐乎,身后的走廊突然有了响动,起初我以为是哪家的花猫跑到了家里,并未回头。可后来见声音越来越明显,分明是男人的脚步声,心里也开始害怕起来。祖母死后西堂空了出来,平时鲜少有人来,除了我和韩妈怎会有男人的脚步?难道是小报记者闯进了家里?想到这里,我快步走出长廊, 企图躲进一旁的耳房伺机而动,却被赶上来的男人拉住了手臂。“快来人……唔…唔…”我当时本想既然跑不了就赶紧喊人,绝不能让随便乱闯私宅的家伙逍遥法外,谁曾想还未出声就被来人困住了手脚。所以当顾少顷清晰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半月前刚去了上海的他会出现在刘府的西堂长廊上。 “以为经历了你姐姐的事会成熟点儿,怎么还是那样毛躁?万一来得不是我,岂不早被人打晕带走了。” 顾少顷穿一身灰色西服,袖口处带着点儿墙角的灰尘,显然是刚刚爬墙留下的痕迹,看着我说话时好看的眉眼带着笑意,又露出些许无奈。 “怎么?被吓傻了?” 他见我只看他不说话,声调不由提高了些。 “罕昭?刘罕昭?” 我这才反应过来,抓起那人的手臂就咬了起来:“你不是去上海了吗?回来干嘛?我已经放弃你了,你走吧!” 他大概被我莫名其妙的举动吓着了,楞楞由着我咬,半晌后才叹息着将我拥进怀里:“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也在上海见到了伯父。我父亲他……” 被人安抚的滋味这样温暖,我本想这样赖着他,哪怕多一会,也是以后回忆的资本,然而姐姐喃喃的话语就像沉睡的魔咒,只要我有一丝不甘的动摇,它都会敲打着沉沦的我保持清醒,理智的推开靠过来的可能幸福。 顾少顷被我推的往后一趔,半晌才勉强稳住不断退后的身体。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此时惊慌失措的我,一脸的难以置信。也是,半月前我们还像这个时代所有新式男女一样坐在街角的咖啡厅畅想着可能的未来,现在却站在一个旧式家庭最具落后格调的长者庭院里怪异地盯着对方。这样的改变,谁能说得清呢? “罕昭……” 坐出那样的动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顾少顷这一声叹息,整个人才回过神来,问出了本该一开始就问的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上海听说了南京的消息,想见你一面,就赶回来了。之后看到你家门口全是记者,想着走正门肯定不成,索性做了回梁上君子。没想到差点让你当贼抓了!”他说得十分轻松,仿佛爬墙不过一桩小事,可从刘府最人烟稀少的围墙算起,走到祖母的内宅西堂,至少要经历八道3米多高的围墙。可仔细看去,顾少顷并未因此有丝毫吃力,反而隐隐有一种英气,更不似一般的豪门贵公子。 正欲再问,韩妈喊着我从走廊另一侧寻来,顾少顷见状,一把拉起旁边的我闪进了一个空着的耳房。 第十章 韩妈本是听着有人说话才往这边瞧瞧,走近了却现长廊上空无一人,以为是自己被门外的记者吵晕了头,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反了回去。 ≥ ≦ 耳房里黑沉黑沉的,只有少量阳光透过缝隙闪了进来,终年悠久的霉灰熏得使人晕,门外的阳光却又烈得刺人的脸。 我和顾少顷呆了一会儿,待韩妈走得远了,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然而尚未待我站稳脚步,顾少顷已一把再次将我扯了进去。不一会儿,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低低从门外传了进来。 “你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查清刘二小姐和顾家大少爷的关系吗?” 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问道。 “不是我没查清楚,是他们根本不在人前谈论。刘家大小姐的事还是我通过厨房的人闲聊才得知的,如果不是那天小姐突然来找我,我本来是可以偷听到的。你回去和老爷说,不出三日刘庆松就要回来了,到时我自然能打听到真实的状况,老爷就坐等刘家的丑闻吧!” “那好,我这就回去禀报老爷,三日后卯时老地方见。” “你就放心吧。” …… 门外的人是谁?为什么我从未听过他们的声音,这两人口中的老爷又是谁?为什么要陷害我们家?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我抓着顾少顷的手臂,只觉浑身瘫软,大气不敢出一下,耳房的霉味还在久久的熏染着我的五官,过去的空气浑浊着阴暗与潮湿从遥远的年代传进人的鼻息,配合着屋外两人不可告人的秘密与阴谋。良久之后,门外女人的脚步声才渐渐走远,散去。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我贪婪的呼吸着门外传来的空气,这才还过魂来,重重的咳嗽声打破了西堂又一次平静,这下,我终于能正常的提出疑问,像个正常人一样与顾少顷讨论,浑浊在胸口的闷气也在见到屋外新鲜的空气后烟消云散。 “我们家有了内鬼!” “这段时间家里有新来的下人吗?”顾少顷问。 “没有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现在在走下坡路,只有走人的道理哪有进人的?” 顾少顷沉思道:“那就是说此人已潜伏多年?听刚才的声音,那男的只怕是负责传递消息,真正打探的是女人。除了韩妈一个老仆外,你们家还有几个女仆?”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韩妈是祖母留下的老人,从小照顾我,除了她家里还有一个厨娘,一个打扫丫头,两个门房媳妇。” “你觉得韩妈会背叛你们家吗?” “这……我想不到。她从小照顾我……” “也就是说也不是没可能?” 不,韩妈不会的,她像祖母一样照顾我,怎么会出卖我们家?决对不会,我想着,心乱如麻,可嘴里却迟疑着不敢回答:“我不知道……” “罕昭,你听我说,你们家被人盯上了,我不知道那人口中的老爷是否是我的父亲,也有可能还有其他势力,北洋政府现在内部混乱,孙先生在广州起了二次护法运动,你父亲虽然早已脱离政治,毕竟在北平翰林刘家还有一定的残余影响。贺次长马上要升正部,现在告诉你这些,是想和你说你三叔的死并非偶然,有人要害你们刘家,所以,你必须尽快查出家里的内鬼,这样我们才能占得主动,明白吗?我在这里不能多做停留,你要立即行动起来,自己小心不能露出马脚,可以和你母亲商量,但一定不要告诉第三人,明天我再来。”顾少顷说着,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就走。 有小麻雀飞在我刚才摸过的格子窗上,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小爪子抓住棱角分明的凸起,可惜毕竟凸起太小,抓得不够,走了几步还是无奈飞到了雕着花的屋檐下。 我以为我们可以多会说话的时间,没想到他还是要匆匆的走了。 “师哥……” 我轻声叫他。 “你要小心。” 他回头,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放心,我没事,快回去。” 说罢,不再看我,翻墙而去。 我只看到他利落的翻身,一个起落就没了人影儿,像传奇小说里武功绝世的大侠。看久了,眼睛酸涩的厉害,这才觉自己一直盯着他刚刚翻过的围墙研究——灰色的瓦,灰色的墙,还有留在眼里的灰色西服,原来看一个人走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上房后,韩妈正陪着母亲挑拣旧年的成衣料子,看我进来,母亲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就着衣服直接问我:“去了哪里?找也找不到你?” 我心里想着事,又不敢在韩妈面前表露,只好含含糊糊的说:“早上被记者们吵得没睡好,躲去补觉了。” 我一惯爱偷懒,母亲听了,也不疑心,笑着问我:“你看海朱结婚,我们送点什么好?你舅舅家左右不缺东西,咱们家如今这样乱,心意到了就好,我也没心思再额外张罗了。” “您看祖母留给我的那柄太后御赐的玉如意如何?反正我留着也是浪费,给海朱和世舫正合适,寓意也好。” 母亲皱眉:“那怎么行,那是祖母留给你的,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韩妈也道:“我的小姐,虽说我们家如今不如从前了,可也没有让你拿陪嫁送礼的道理。”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我和海朱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姐妹一样,她嫁人,我还能心疼这点儿东西不成。哦,对了,我记得去北平前您不是让韩妈给我和姐姐各做了一身衣服吗?回来这么些天我还没看到呢,您放哪了,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好看不好看。” 母亲见我闹得厉害,笑着对韩妈道:“你看她这猴急的性子,快去拿吧。” “好……好,我这就去拿。” 韩妈迈着腿,把手里的料子往炕上一放,站起身便往外走。被她放在炕上的深紫色旗袍做工精细,领口的金丝如意盘扣装在紫色的锦锻上,一霎时有些晃人的眼儿。我看着韩妈走出去良久,这才挽起母亲的手往内室走。 “我有话和您说。” 她原本正笑着摆弄手里的袍子,见我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神情也突然紧张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可是你姐姐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扶着她一边走一边安慰道:“不是姐姐,是家里的其他事……” 卧房内,我和母亲肩并肩坐在木床上,表情凝重。 “什么?你是说我们家里出了内鬼?”母亲小声问道,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他们三日后还会有所行动,所以我们要赶在三日内找出藏在家里的内贼。” “既然你说他们三日后要在老太太的西堂见面,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三日后现场抓贼?” “可是我们现在不知道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家里能用的人少,万一走漏了消息岂不是雪上加霜?” 父亲这时也不在家,要是平时还能找姐姐商量对策,可偏偏她现在像换了个人,说话阴晴不定,叫人害怕。顾少顷说不可打草惊蛇,明目张胆的盘问肯定不行,可是……要怎么不动声色的调查呢?我和母亲都犯了难。 韩妈在这时拿来了旗袍,看到我们母女俩都进了内室,不由狐疑道:“又去闹你姆妈了?想要什么怕我知道,还进内室来闹。” “你说不是,想让我给她做个像洋装式的新样旗袍,非要拿我年轻时那件驺清瓷式的洋装做比较,这不,正闹着我给她找呢!” “您可真懂我,我刚刚想出点点子,您就知道我要折腾您。” “还不是我从小被你磨怕了,想要什么老太太就给什么,弄得我一把年纪还得跟着你赶潮流。厨房里那些老妈子可不一个劲儿的嘲笑我!” 我一听,灵机一动,索性就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厨房里的人敢嘲笑您?我这就去问问她们。” 我说着,放下手里的料子往外走。 韩妈见了,忙拉住我的胳膊和母亲说:“还是那个性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强出头。现在厨房只有刘阿婆一人,哪来得人敢笑话我,不过是年轻时候的玩笑话我拿出来说罢了。” “哦?那您觉得刘阿婆这个人怎么样?好相处吗?” 韩妈听了不由称奇:“这孩子今天怎么体量起人来了,还知道问我好不好相处。” “你就逗她吧,不过难得她想听这些,你也给她讲讲家里的人事,省得以后嫁了人不知道怎么和下人们相处。”母亲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帮忙。 “是呀,您就和我说说吧,海朱都嫁人了,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好…好,本来老太太在时就让我说给你听的。”韩妈听了,放下手里拿着的那件月白色旗袍,认真给我说起了家里的佣仆。 屋外,太阳照着灰白的墙瓦一点一点移动着脚步,只等正中的时辰一到,就散出秋日正午的阳光威力,就像此时还在江宁坊外消耗的记者一样,不等到那个节点,总不会轻易消去。日头的威力尚可等待,何况是涓涓不息的人力? 民国九年的秋天,注定是一场永不可忘的回忆…… 第十一章 192o年1o月,粤系军阀陈炯明率部打败桂军重新夺回广东,伴随着这条消息的晚报头条上,“前清翰林闭门不出嫁女传言是真是假”的新闻也成为南京城大街小巷耳闻乐道的谈资。 围绕在江宁坊的记者已去了大半,然而还是会有几个不甘放弃的记者坚持等在门口,想要一探过气世家的前世今生。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我从母亲上房出来,甩着坐僵的脖子一个人走着。这一天的前半天我过得心惊胆战,而后半天,显然也好不到哪去。韩妈絮叨着说了很久,从她对家里佣人的了解来看,基本可以排除洒扫丫头的可能,早上那女人说自己是从厨房人的谈话里听到的消息,那么厨娘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这样算下来,目标基本可以锁定在门房的两个媳妇身上。 今晚的月亮已经上来,黄黄的圆饼像白天母亲手里拿着的玉色缎子,又像西堂院里的晚桂晕染了一层落花映在井里,我静静的走在回绣楼的路上,竟诧异自己还可以这样平静,明晰。 有人说,极致的幸福,存在于孤独的深海。 我们家过了几十年安宁富足的日子,虽然中间经历过几段曲折坎坷的过去,却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 我不由想起小时祖母教我学刺绣,那时年纪小没耐性,总趁着她和韩妈交代事情的间隙往绣架子上弹上几点香灰,等绢子烧糊了,就不用被逼着学做贤静的小姐了。 等祖母现后戳着我的额头骂时,自己总会摇头晃脑的和她讲:“《孙子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把绢子烧糊了,祖母就是为了其他好料子,也不会再要求我糟蹋好东西了吧。” 祖母那时怎么说的,我已忘了。只是这今晚的月光,又叫我想起了从前。 第二天我爬起身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脑门胀。屋里的水缸里,两条金色的小鱼有一条直直的躺在水里,仿佛是死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一会,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才起身往正房走去。 人声嗡嗡的响着,院子里站着一排身穿青色棉服的佣人,男男女女并排站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母亲坐在正中,一脸的肃穆庄重。不一会儿,韩妈从外进来,手里抱着个青色瓷罐。母亲喝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了。”母亲看我走了过来,起身对韩妈说道:“给二小姐盛碗粥来。”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呢?” “家里出了贼,昨天夜里你父亲的书房被人盗了,丢了一个明朝祝枝山的花瓶,还有一本前清的古籍。韩妈带了两个小厮去查,在陈青家的卧房里找到了这个瓷罐。” “太太,我们是被怨枉的!”母亲正说着,陈青和他媳妇已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板上,不住的磕头。 昨天刚和母亲说了那件事,今天就出了这样的局面,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母亲是不是搭台唱戏。脑袋突突的直冒冷汗,早起的那些不适又重新鲜活起来。 母亲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我虽平日里对你们有所宽容,可并不代表我这个当家主母就是摆设。你们要是料着老爷不在家觉得我一个妇道人家主不了事,那就打错了主意。现在站出来主动认错的,我可以考虑对以往的错事既往不咎,否则的话,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新账旧账一起算。” 木伯等母亲说完,叫人搬来一条长凳放在了院子中间,有两人拿着板子就立在了旁边。众人见这阵仗,吓了一跳,有两个看得不服气的,便小声咕哝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平时也不作践人,如今家里都这样了,竟拿我们开起了刀。” 母亲听了,也不生气:“你们说得是,平日里我不为难你们,是觉得家和万事兴,有些事能过去也就过去了。如今家里正逢多事之秋,却出了家贼,这却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 我本不赞成这样明目张胆的做法,可既然事情已然闹大,只好随着母亲开始仔细辨认起每个人当时听话的表情。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姐姐。她今日难得出来,乍然见到院子里乌泱泱立着一群人,不由得惊奇的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唱堂会么?” 母亲正要答话,有小厮匆匆跑了进来急忙禀道:“太太,太太,来福没找到,却在后院现了他的尸体。” “你……你说什么……” 第十二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众人急促的往后院走,出了这样的事,先前的抓贼抓脏仿佛成了笑话,不值一提。 母亲由韩妈扶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端,我和姐姐及一众人紧跟在后,不敢懈怠。一路上,我不无悲哀的想,先前祖母过世,家里乱成一团,人人吵着争家产也未闹到人命关天的地步,如今,不过一件不算光彩的姻缘,竟也生出无尽波澜。这其中,究竟是谁人在旁作梗呢? 混乱的脚步中,我的身子猛然被人抓紧,姐姐苍皇的手臂死死拽着我的袖口,坚定的挡在我的身前:“听姐姐的,不要看!回绣楼呆着去罢。” 我本害怕死人,被姐姐这样一挡,先前摆出的强装镇定瞬间轰然倒塌,后院内,女人们厉声的尖叫像最后一剂催化剂,终于激得我浑身战栗,大叫着扑进姐姐的怀里,失声痛哭。 那一定是血腥的一幕,听旁人的尖叫便可辨得。母亲慌得退在一边,靠在韩妈的怀里才算站得稳脚步,就连见惯了风浪的木伯,也不由惊愕地摇头,叹息着吩咐胆大的小厮处理后事。 姐姐拍着我的头,像小时那样哄我:“阿昭乖,阿昭不怕,阿昭有姐姐在。”不一会儿,姐姐又转换了腔调,惶惶然竟也有了戚然的哭声:“那一年,成韵也是这样了无生息的躺在我面前,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色……” 我听着,身子开始止不住的抖,以为自己是幻听,果然过了一会儿,姐姐又开始温柔的摸着我的头,嘴里喃喃的说道:“阿昭乖,阿昭不怕,阿昭有姐姐在……” 姐姐!我心里骤然像被长针狠狠的刺了一下,那个从我8岁起就开始爱护我的姐姐,她的心里,原来那样苦。成韵大哥的惨死,竟成了她心里永不磨灭的痛! 有泪从头顶滑落,咸咸的,混着玉兰油清冽的香气,变成了苦涩而晦暗的不明液体。我抱着姐姐,越抱越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徒然失去挚爱的亲人。 原来所谓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在强装的外表下,猛增一点儿可供幻灭的悲喜。那情形,仿佛西堂里高悬的牌匾被人砸响,赫然晃动几下,终是随着祖母的离去砸了下来,不再完整。然后便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来福的家人听说他的事后,扑倒在大厅内止不住地哭泣,那哭声绵延在四方大大小小的厅堂里,伴着屋檐外凛冽的秋日,愈加让人触目惊心,父亲就在这荒芜的悲苦中回到了家中。 母亲像浮水的游人抓住了稻草,也不再维持往日的主母风度,直直扑在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皆不过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我忽然想见顾少顷,想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问他我们家该怎么办? 父亲安抚好母亲,随着众人去处理来福的后事,他们决定去警局报警,彻查整件事情的始末。那两个被怀疑的仆妇被关了起来,等待警探的问询。我疲惫的回到绣楼,第一次开始无期限的等待与思念一个人的到来。 傍晚的月色升了上来,隐约听到韩妈木伯从警局回来在走廊说话的声音,我烧得迷迷糊糊,喉咙干涩,一阵难受。如今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关的关,死得死,早已没了章法。所以当顾少顷一身黑色夜行衣出现在我床前时,我只在开始以为那是自己出现的幻觉,到有温热的水从口中流入, 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就知道他终于来了。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我嘿嘿笑着,突然想起第二次在秦淮遇到,我说他对贸然认识的姑娘如此热情,他听了,好看的眉眼皱在一起,活脱脱一副杨妈嘴里的玉面阎罗。到现在,我自己却像传奇小说里闺秀小姐会见情郎那样,贪婪的盯着眼前人的一眉一眼,无限欢喜。 “师哥,我想你了。” 顾少顷听了,端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将杯里的水洒了出来。他低头看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咯咯的笑,嗓子像一把破风的小提琴,沙哑而无力,却又有奸计得逞的幸福。这是过去三个月我们常遇到的情况,如今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一切却显得如此不同。 “家里的门房来福死了,被人从后一刀毙命。”我伸手环住他拥着我的身体,心里还未从上午的惊慌缓过神来。 “我正是从警局过来的,下午有人来找父亲,说你们家出了命案,他们正在商量对策。我昨回去查了,消息不是他泄露的,想害你们家的另有其人。你放心,乖乖睡觉,动脑子的事交给我来办。” 顾少顷说着,将我抱的紧了点。 “我现在脑子晕,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打计划。只是来福死得冤枉,他家人哭得凄惨,我们也跟着伤心。所以,你一定要帮我分析分析,凶手到底是谁?” 顾少顷吻了吻我的顶,低声说道:“刚说了我来操心,就又忘了?你放心,我也很想知道是谁这样滥杀无辜。” 我放了心,又想起另一件事,可嘴里到底不敢开口:“师哥,你……你能……你能别走吗?我害怕。” “你忘了,昨天那女人说要查出我们的关系,我现在出现在你们家,不是正好给她诋毁你的机会?你放心,我看着你睡,等你睡醒了,明天就会看到我。我会以老师的名义来带你出去。”顾少顷说着,细致温柔的拉过羊绒毛毯,盖在了我的身上。 听了他的话,我终于安下心来。一瞬间,停留在心头久久的困意终于奈不住煎熬,沉沉地睡了过去。窗外,玉色的月光照着每户大大小小的窗栏,丝毫感受不到人间悲喜的触感,可那滴在心头微微的血,却映着月光直冷到人的心尖儿……让沉醉在月色中不能自拔的每一位儿女,都被它阴晴不定的圆缺弄乱了步伐,模糊了心智。黑夜,也越漫长……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三章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我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9岁的我骑在成韵哥哥的肩头,旁边是一脸幸福笑容的姐姐。我们就那样欢欢喜喜的往前走着,仿佛要到一个极美的神秘世界去看海。不一会儿,海朱和世舫追了上来,扬言要加入我们一起探险,于是,我们这群人由成韵哥哥带领着,走过一个闪着光的大门,进入了繁密的世界。 一会儿,1o岁的我趴在姐姐窗前,看着她细细的绣那一床大红销金的鸳鸯锦被,然后画风突变,满床鲜艳的红变成刺目的白,我看见成韵哥哥面无血色的躺在黑乌乌的匣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回头,就看到成韵哥哥一脸温和地对着我笑:“小阿昭,我要走了。好好照顾姐姐,别让她报仇,知道么?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一个乌黑的枪口冒着硝烟,就这样对着我的面前。 “成韵哥哥……” 我挣扎着,惊慌不定的睁开了眼。 漆黑的夜,哪里有半分成韵的身影。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月光早在雨来时躲进了云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格外清晰,敲打在青瓦灰墙的屋檐下,有了寂静得吓人的味道。 后颈被冷汗惊湿,床头不知何时放了湿帕,我拿起还散着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脸,这才完全从睡梦中惊醒。 顾少顷已经离去,凳上放着一杯被热水保温着的茶水,我拿起喝了两口,现了下面放着的一张白色纸条。 开灯后,纸条上一排清晰稳健的法文映入我的眼帘,翻译成中文只有四个字:“小心韩妈!” 哐当一声,在这潇潇的雨夜里,我的唇上仿佛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花立时又谢了,只余茶杯碎裂的声音在寒夜飘荡…… 这是什么?他给我的查询结果?还是猜测? 刚刚的那个梦又是什么?成韵哥哥的警告么? 绣楼里安安静静的,自父亲将家里的大部分产业分给二叔三叔后,长房除了剩下的祖宅还是祖宅,偌大的家业被划分,家里只余一个成衣铺子和几亩祭田维持成本。父亲辞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了韩妈和木伯几个老人,及母亲的一众陪房。而韩妈,更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祖母最得意的副手。 风吹进来,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晃晃悠悠的亮着,我起身走到窗前,倚帘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黑戚戚的夜里雨声显得格外敏感,处于安静世界中的人沉沉睡着,丝毫感受不到醒着的人有多少悲喜。雨声渐大,密密地砸着沉睡的梦境,露出一两点儿可供探寻的痕迹,却又在渐白的天空中,了无踪迹…… 过了很久,韩妈上楼的声音越来越近,天儿也跟着亮了起来。下了一夜的雨在这时小了几分,走廊上又有了响动的声音。 “我的小姐,你怎么站在了这里?”韩妈说着,拿起椅上的毛毯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着她苍白的额,突然问道:“韩妈,你想祖母吗?” 韩妈一愣,显然不曾想到我大早上问这样的问题,祖母去世后我就常问她,只是后来被父亲呵斥了一顿,不敢再问。因为每次我一问到这里,韩妈总会哽咽的背过身去不说话。所以父亲怕她伤心,不许我这样为难她。 今日,我很想再看看她的反应。 “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不是说好不提祖母往前看吗?”韩妈避而不答。 “我就是突然想祖母了,所以问你。家里只有你最了解祖母,所以我想问你。”我说着,看着她一动不动,想仔细看看这个在我们家呆了5o年的老人。 “想,怎么会不想。以前是不敢想,一想起就难受。现在是十分想,想着想着就流泪。”她说着,拉了我往床头走,嘴里又开始絮叨:“本来就生了病,又吓了一夜,现在不好好躺着,吹什么风?就是再想老太太,也得保重身体不是?” 她那样慈祥的看着我,又拉被子又摸头,总是像祖母一样疼惜我,怎么会是杀千刀的内鬼呢?我想不明白。 “今儿家里要来警局的人调查来福的事,老爷和太太让我告诉你,没事的话别出去的好,待在绣楼里乖乖养病罢。”韩妈说着,给我掖了掖被角,欲往下走去。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冷不丁被一把握住,又很快变成了安抚。有一瞬间,我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不同往日的力量拉扯着我,却在转瞬又变回了原本的慈爱面貌。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韩妈笑着,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一个人害怕,你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陪着我。”我撒娇,七分真,三分假,语气里带了自己都鄙夷的试探。 她见我又露出以往的孩子气,不由坐了下来,靠在床脚陪着我:“看来是被昨天的事吓着了,不怕,有韩妈在。” “来福的家人怎样了?” “老爷给了抚恤金,够他们一家下半辈子用了,你放心。” “可是来福……” “这些不是你需要操心的,老爷太太自会安排,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说着,不再答话,拍着我哼起了小时常唱给我的摇篮曲…… 韩妈走后,我迅睁开闭着的双眼,望着头顶的姜黄细纱帐起了呆。 少顷昨晚来时说,他是从警局刚刚接到消息直接来的刘府,可是家里明明上午就现死了人,中午父亲回来就报了警,乱哄哄中好像有人穿着警察的衣服匆匆将来福抬去了警局,然而距离少顷来时的傍晚,至少差了两个时辰,这中间的四个小时,警察们去了哪里?或者说,他们抬着沉甸甸的尸体,去了哪里? 少顷给我留了纸条,却用法文而不是中文,显然他觉得我的房里已不安全,甚至有可能早已泄密。所以他故意将纸条压在茶杯的下面,用不起眼的作业纸拿钢笔随意的一写,只叫人以为那是我上学堂练习的单词。这个能出入我的闺房又轻而易举接近照顾我起居的人,除了韩妈再无他人! 只是,为什么是她?我等着,想着,一味告诉自己冷静,也许顾少顷也是推断错误呢? 直到雨停后,日上三竿,秋日的瑟瑟凉风吹进了绣楼的每一角落,顾少顷再次西装革履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关于家里内贼线索的证据。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四章 这天是自家里有了记者围堵后我第一次出门,下过雨的秋日比往常冷了些,青石板路还有尚未干透的水迹,顾少顷载着我穿过夫子庙,一路往郊外走去。 “你是怎样说服父亲的,自姐姐的事后他原本是不许我再见你的。”我说着,语气里有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温柔。也许潜意识里,我已将他当做自己全心信赖的爱人,虽然我们的未来仍就尚未可知。 “闷了这么久,原来还在担心这个?”顾少顷一边开车,一边侧头向我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 我被他说中心事,忙移开一直盯着他侧脸的视线,却看到后视镜里,那人温和的浅笑。原来他在取笑我,这个家伙。 我脸一红,正欲还几句嘴,又想到了另一件顶重要的事,急忙问道:“对了,我看到了你留的纸条,韩妈是怎么一回事?” 顾少顷停顿了许久,眼神深沉似海,不一会儿,才叹息着缓缓开口:“阿昭,韩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狐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 “我需要先了解这件事对你的伤害程度,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顾少顷解释。 “不,我不要听删减版,师哥,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车内一时陷入了僵局,我抿着唇,眼神倔强而孤傲,这是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直面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我不要听一丝一毫的有所隐瞒,尤其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我要像成年人一样接受全部的事实,哪怕它并不光亮。 顾少顷看着我,一脸无奈。 车子开过玄武湖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少顷终于开口:“下车吧,地方到了。” “不下,你不告诉我就不下。”我耍起了横。 “那好,韩妈的事你也别知道了,我一个人去。” 什……么?我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手袋下车追他而去。 “师哥,你等等……” 玄武湖位于南京城紫金山西侧,一直以来都是作为皇家园林而存在的,明朝时更是被洪武帝封为“黄册库”而禁止他人入内。直到光绪三十四年,时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端方大人奉旨举办南洋劝业会,才将与世隔绝了千百年的玄武湖对外开放,辟为“五洲公园”。那时候,西风渐渐东进,随着通商口岸的逐渐增多,越来越多的洋玩意儿被国人接受,并引以为时尚。“公园”一词的流行,就是从此开始。 后来工程尚未完工,端方大人被调走,次年继任总督的张人骏大人负责将所有工程完工,因张大人籍贯河北丰润,故百姓们也将此叫为“丰润门”。 我努力跟上顾少顷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跑在他后边做狗腿状。那人估计因为我刚刚的态度也在生气,只一味的往前走,却并不搭理我。 “师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师哥,你是不是生气啦?” “师哥,你累不累?慢点走吧?”其实他走的并不快,只是我陪了小心又小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少顷!” 前面的人猛然站住,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撞到了他的背上。顾少顷眼疾手快拽住了我,一通数落避免不了:“走个路都不会,还宣称自己本事上天,就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 我正被撞得鼻子疼,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无限委屈,本来昨晚就没睡好,此时倔脾气上来,也不管不顾的嚷道:“是谁非要带我来这么个鬼地方的,我本来好好的躺家里养病……” “好,是我错了。疼不疼?”顾少顷说着,用手去扶我揉鼻子的手。 “今天这里有一个政府会议,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想要你们家出丑的人也会来!”他说着,抓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玄武湖方圆近五里,由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等五洲组成。环湖有玄武晨曦、北湖艺坊、玄圃、玄武烟柳、武庙古闸、明城探幽等众多景点。今日的会场正是位于湖中心的菱洲之上。 顾少顷拉着我穿梭于人流之中,此时正是午间酒会的时间,留声机里乐声悠扬,政客们挽着女伴,或林立在餐桌旁,或共舞在舞池中,潇洒自在,又闲适异常。如果不是舞台正中的红绸大字清清楚楚的写着“第六届南京内阁组委会议”,我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场地,一不小心跑到了别人的私家舞会上。 “少顷,这里。” 贺叔同穿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西装,手里托着漂亮的高脚杯站在长方形的自助餐桌前,笑得热情洋溢。杯里面的红色液体因着刚刚那声喊叫而轻轻晃动,越衬得他放荡不羁,风流潇洒。 我不想会在这里遇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顾少顷已带着我穿过人群,向餐桌走去。 “别怕,叔同是在帮我。”他说着,握紧抓着我的手,毫不迟疑的走到贺叔同面前,与他打起了招呼。 “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消息?” “目前还没有端倪,不过,你们绝猜不出谁也来了。”贺叔同说着,走到我跟前,很有礼貌的伸出手“刘小姐,好久不见!” 我尴尬的笑笑,并未与他握手,而是直接了当的问道:“不知贺公子刚刚口中所说的是哪一位我认识的人?” “少顷,你的这位小妹妹一定要这样吗?”贺叔同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表现出强烈的不满给我看:“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献殷勤被拒,看来我的魅力实在不如你,丢人啊,丢人。” 顾少顷捶了他一下,好笑着接口:“活该,当着我的面儿和我们家阿昭献殷勤,活该被拒。”说完,又转过头轻声对我说:“”阿昭,你也是,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们在求人家,怎么能不搭理贺大少呢?” 我听了,想想也是,人家都释怀了,我怎么还一副小肚鸡肠的样子,也太不大度。索性嘻嘻的笑起来:“是我不对,贺大哥别来无恙啊。几个月不见,越帅气了!” “听听,我不满了,才来道歉。”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顾少顷不理他。 “看看,还诋毁我。” 我不耐听他一番打诨,索性端起一旁的糕点吃了起来。 贺叔同看我不再关注他们,这才一本正经的与顾少顷聊了起来。 我端着糕点,看着满场的宾客云集,不由想起了几月前与老师在北平的学术会议。那是完全不同今日的会议场景,严谨的学术作风,幽默机智的语言艺术,还有陪伴在侧的、风神俊朗的顾少顷。 如今,同样的人,不同的地点,心境,却在席间人们的觥筹交错间变得迥然不同。 “你还真是伟大,能得我哥和少顷哥哥同时帮忙。”贺叔君从长桌另一端走来,待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她今日穿一件玫红的西式舞裙,头高高盘起,当真是娉婷袅袅的次长千金。 第十五章 女人间的关系向来微妙,她们可以通过几句话迅建立起友谊,也可以一遇见就树立起敌意。 我自认自己和贺叔君并没有多少交情,也不见得相谈甚欢,却从少有的两次相处中,看到一种既排斥又靠近的矛盾感。 女孩脸上扑着淡淡的粉,墨黑的眉峰下面,一双大眼睛灵动的闪着,像是看透一切的天神,又像懵然无知的少女。 “怎么?不认识了?”贺叔君问。 “的确是没怎么认识过。”我转身欲走,不愿与她多做纠缠,显然我们的见面属于后者。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贺叔君并不让我走脱,一面用手拽着我的手,一面用身子挡住了顾少顷和贺叔同望过来的视线,缓缓开口:“刘家的二小姐就这点度量么?我还真是高看了你?” 我心想,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搞得自己有多高深似得,有意思么。 “你想怎样呢?让我离开顾少顷?还是远离你哥?” “什……么?”贺叔君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说起话来明显带了停顿。 “你开口冷嘲热讽,不就是为了这两件事吗?除此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何原因能够让贺大小姐对我如此敌视的。” “既然你这么痛快,我也不拐弯抹角。对,我确实想让你离他们远点。” “叔君啊,这个有点难办诶……”顾少顷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嬉皮笑脸的说道。 “少顷哥哥你……” “叔君,你哥在那边等你呢。”顾少顷说着,指着不远处站着的贺叔同对他招招手。 贺叔同会意,立即向妹妹走来:“叔君,父亲叫我们呢。” 贺叔君看兄长和顾少顷合伙欺负她,跺了跺脚,气呼呼的走了。 反而是一脸错愕的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顾少顷是如何从那边悄无声息地踱到我这边的。 “我还真怕你说,‘好啊,我马上离开他们’。”顾少顷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不自在。 “所以你才巴巴跑来欺负人家小姑娘?”我佯装生气的问道。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卑劣,那不是叔同的主意吗?” “贺大哥会让你欺负自己的妹子?”我不信。 “我这不是暂时让他背一下黑锅嘛?” “哦,这个黑锅背的……” “怎么?” “我喜欢。” “看来我们还真是一对。” 这时留声机里的曲子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上海舞曲,舞池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少正在自助桌旁用餐的宾客放下餐具,纷纷走入舞池随着音乐跳动起来。顾少顷放下端着的酒杯,向我做了一个非常绅士的邀请礼,挽着我踏入舞池。 被那音波推动着,人在舞池中央也开始随着音律飘飘荡荡的摆动,头顶的圆形玻璃灯波光璀璨,虽是午后,却让人有一种置身午夜的慵懒。 原来这会场的玻璃窗早让人用厚沉沉的丝绒遮了大半,从里看去,外面的阳光丝毫影响不到里面的乐场,所以不管你是穿了柔滑的软缎,还是时髦的洋装,都可在这流光之中找到一两点适合自己的舞曲。 我觉得自己像踏在云端的小鸟,由顾少顷带着不停地盘旋,再盘旋。眼前人的手臂沉稳有力,面容俊朗不凡,好看的眉眼因为欢乐而带出笑意,一瞬间弱化了眉宇间的凛凛英气。 “想什么呢?”顾少顷问。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让我们家出丑的人。” “听话,先专心跳完这支舞,一会我再讲给你烦心的事。” “哦……”我答的有气无力。 “叔同说的对,看来是我的魅力不够,才让你不能专心致志。”顾少顷说着,狡黠一笑,双手用力握住我的腰和手,轻轻松松将我带离了地面。 突然的动作惊着我紧紧抱着他的肩扑进了顾少顷的怀里,满场的宾客看了,也不由停下来欣赏这突如其来的舞技表演。 不一会儿,音乐调子一变,场上又重新热闹起来。热烈的伦巴舞曲带着人们急切的跳动,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雪茄的味道,迷迷糊糊的传进人的感官。就在这淅沥沙啦的响动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的二叔刘仁松! 那感觉就像明明在热水缸里好好的泡着澡,突然一个惊雷划过,就掉到了冰水窟里,凉阴阴的匝着人,冷遍全身。 “师哥……”我惊慌的叫着顾少顷,期望自己看得不够清。 顾少顷也看到了穿着大长袍子的二叔,只是他明显比我镇定得多:“本想让你放松放松再说,没想到他自己先出来了。” “你……你说什么?那真是我二叔?” 顾少顷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说:“阿昭,接下来你看到的东西,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他说罢,拉着我离开舞池,走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房门。房门的里面又拐了几拐,推门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间烟熏缭绕的暗室,混沌沌的空气呛得人睁不开眼,耳边唏哩哗啦一片响,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的气氛,我这才看清摆在我面前的一切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幻象。 此时的二叔脱了鞋,盘腿坐在皮子沙上,闭着眼睛。旁边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正殷勤的替他装着烟斗,待离得稍近了,我才闻到那烟的味道有些特别,甜甜的,似乎有股奇异又呛人的淡香。 这是什么? 我狐疑的回头,看到了顾少顷深锁的眉头。能让他如此严肃,想来不是很好的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脑子里突然一动,那白晃晃灰褐色的膏体,不正是老师说得鸦片膏吗?那祸害了我们近百年的东西,如今竟躺在我亲二叔的烟斗里! 唇因激动而轻颤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我的二叔,那个一向胆小懦弱纵容老婆的男人,竟然跑在政府官员的会议大厅里暗藏着明目张胆的吸食刘家明令禁止的东西。 顾少顷紧紧攥着我,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扯掉他手里的烟筒。 “镇定,这里还有其他政府要员!”顾少顷说着,将我拽到了另一旁四人围坐的麻将桌旁。 第十六章 这是不同刚刚那排皮沙上的另一群人,暗红色的杨木桌上,碧绿的麻将牌映着头顶的昏光闪闪亮,黑暗中仿如吐信的毒蛇。 顾少顷拉着我走在背光的地方,尽量不去引起两旁保镖的注意。这样七转八弯的走了一段,两边的围墙越走越窄,路也越来越暗,我以为已经没有路了,却忽然听到潺潺的水声流过耳畔,叮叮咚咚的敲打着人的心。原来此处别有洞天,走过暗道才是柳暗花明的桃花林。 只见黄密的梧桐沿着晶白的柱石伸展,远远望去,敝旧的太阳藏在金的空气里,连带着湖水也有了秋的气息。这是十足的金色,十足的秋景儿,揉进眼里反而有了春的气息。也许是与刚刚那昏的呛人的味道有了对比,我竟现大片大片的金色也有了自己的可爱之处。 “师哥,我们还要走多久?” 顾少顷看我憋了许久才问,眼里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错,学会了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这个道理。” “哪有?难道我以前很冲动吗?”我不服气。 “以前是小泼皮,你说呢?”顾少顷戏嘘道。 我听了,挣脱他的手跑去捶他。 在这片小小的树林里闹了一会儿,顾少顷忽然捉住我挥舞过来的手神色肃然的说道:“阿昭,刚刚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并非是我们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只是碰巧让你遇着了你二叔而已。现今我们要见的人,才是今儿我带你来此处的目的。进得这里,可不要妄动了。万一我护不得你周全,跟着叔同走。记着,那是帮我,明白吗?” 我茫然的听着,颇觉意外。之前在外面还是好好的,怎么进了这样美丽的地方反而警觉起来。本想再问两句,迎面已走出两名身影魁梧的便衣。 “顾少爷吗?闵爷已恭候多时!” “正是顾某,请带路。” 不待我们细说,便衣已转身引着我们向后走去。 我虽不甚了解南京城的江湖势力,但近几年世道不太平,青帮和洪门重新做大,已俨然有了脱离政府管辖的意思。能被这样的帮派堂口称为“爷”的人,势力和实力可见一斑。 这一片林后,一幢早期的英式洋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小岛上,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长长的走廊掩映在水中,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就的地。 一个身形矮小的人侧着身子坐在窗前,头抵在玻璃窗上,眼睛望向屋外。 顾少顷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开口说道:“闵爷,别来无恙。” 坐着的人听到动静,转着身子扭过头来,这时我才看清原来那人坐着的并非普通的躺椅,而是一种西洋医院里患者应用的轮椅。他穿了一件杭绸夹绒袍子,手里捧着一叠类似账簿的东西,稀疏的眉毛下一双吊梢眼,衬着鹰钩鼻,很有几分旧时宫廷的味道:“顾老弟?我没想到还会遇着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丝毫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也想不到会在南京见着您。”顾少顷语含感慨。 “上次一别,已有六年。老弟身边已有了佳人在怀,闵某如今却是这幅光景。此来找我,是为何事?”老人问。 顾少顷尴尬一笑,显然觉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为难:“不瞒闵爷,小弟如今有了难处,希望从闵爷这里讨回一个人情。” 闵爷听了,冷笑了一声:“还以为顾老弟再不会找我,看来眼前的小姐很不简单啊。”他说着,一声哨响,两个精悍的便衣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抵着我的脑门,将我扯到了闵爷所在的位置。这变化来得太快,敏捷如顾少顷,也没及时抓住我的手臂。 “闵爷!” “顾老弟不必紧张,这是我这些年新立的规矩。手下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你知道的,做我们这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说得慢条斯理,我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与顾少顷是旧相识,两人之前有过交集,却并非是好的交集。现今他送上门来,摆明了是让人欺负的。这个傻子,为了我的事,至于吗? “现在你可以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了人情,早晚都得还!” 顾少顷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柔,看着被便衣挟持的我轻声说道:“别怕,师哥马上救你。”说罢,他从穿着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古老的盘银簪,递到了闵爷面前。 “这簪子属于一个叫韩妈的老人,现今在前翰林刘府家里做事。我需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我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盘簪,心里一阵疼痛。突然的变故没有吓到我,肮脏的赌铺和大烟也没有吓到我,如今那把看了17年的老簪却像一把尖锐的刀,戳着我心脏突突的疼。 顶在太阳穴的手枪动了一动,顾少顷一个闪身,重新将我拉回了自己怀里:“闵爷,我自己的师妹,还是不劳您的手下操心了。” “哈哈哈哈……”闵爷笑着,吩咐手下去查案,自己则对着顾少顷笑了起来:“有意思,太有意思。几年没见,顾老弟也变成了真情识趣的妙人儿,不错,真不错。” “让闵爷见笑了,少顷惭愧。阿昭,给闵爷行个礼,以后家里的事还需多多仰仗闵爷和他的兄弟们关照。” 我对眼前这个脸色阴柔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尤其是在知道他并非善类之后,所以这个礼行的并不如意。 闵爷也看出了我对他的反感,只是他并不在意罢了:“小姑娘不愿意,少顷何必勉强。想我年轻的时候,听到枪声腿都站不稳,如今的孙辈也算英雄出少年啊。” 顾少顷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对老人说道:“阿昭年纪小,那是被吓坏了,她哪里比得上您的夸奖。” 这时便衣传回了消息,原来这银簪并非普通的簪,而是前清宫里皇帝身边特有的组织“血滴子”的身份标识。“血滴子”自雍正朝开始成立,专为皇帝搜集大臣的言论及行为,功能无异于明朝的东厂西厂。 “如何确定她的编号?”顾少顷问。 “‘血滴子’分金、银、铜三个等级,既是银簪,该为二级上等。” 顾少顷眼神闪动,能在刘府潜藏5o年,按资历早该升为一等,如此看来,韩妈这5o年并未立有大功,也因此,她上头还有一人。 “如何查到接头之人?” “这却要再费些心思。” 顾少顷微微一笑:“岂有闵爷办不到的事?” 老人听了,脸上露出迄今为止唯一的笑容:“少顷,你越来越像我了。”他说着,勾了勾手指:“跟我来吧,规矩你懂得。” 第十七章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秋天的日里太阳下得早,此时屋里阳光西斜,黑沉沉的穿堂照着闵爷晦涩不明的脸,愈叫人心神不宁。 我拽着顾少顷,直觉得此去并不简单,声音里也有了自己都想不到的怯意:“师哥,别去。我不查了,咱们走吧。” 顾少顷看着我胆小怕事的样子,咧嘴笑成了一朵花,转头向闵爷道:“闵爷,人您也见了,接下来大概不需要阿昭跟着了。小姑娘胆小不经事,您看……” 原本被手下推着走在前端的闵爷听了,转过头来注视着顾少顷缓缓开口“顾老弟大概太久没见闵某,忘了咱家的规矩。这求人办事儿的,哪有撇下事儿自己先走的道理?” 这时我才听清他说话的声音,那尖细的有点儿女气的声音,不是前朝宫里的公公是什么? 我嗤之以鼻,你不让我走,正遂了我的愿,刚刚还在愁怎样说服师哥让我留下,如今正经有了理由。 我想着,也露出了今天到此的第一个笑容:“师哥,你看,闵爷也要我留下呢,这样你就没理由撇下我独自在此做客了吧。” 我虽说着轻松,心里其实并非如此,早些年听人讲,青帮徒众甚广,所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大部分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外面那个场子想必就是闵爷的产业之一,唯一能拿到明面上说得,大概就是漕运了。可惜,自鸦片战争以来,南京城有近三分之二的产业都在依靠海路来维持基本的运作,就连我们自家的成衣铺子,每年也需通过海路经营收益。 我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触及到另一个不同的南京城,这里有的不再是高谈阔论、经世治国的大学问,也不再是洋学堂里自由与意志的研论会。这里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虚伪狡诈的名利场,更是肮脏秽乱,阴暗不堪的修罗地狱。这里的人不讲情面,不按道理,只知江湖规矩大过天,一两金钱好过年。血腥与贪欲随时充斥着这座看不见的城,乱世里,个人的生死微不足惜。 顾少顷沉默了良久,想必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闵爷也在沉默,只是他的沉默里带了点别的意味,这让他整个人如沐在淡红色霞雾中的怪兽,张着血喷大口等人靠近。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流逝,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才听到顾少顷清晰传到耳边的低语:“记得来时我说的话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很好,一会我数到三,拼尽力气往楼梯口跑,知道吗?” 我又摇了摇头。 “听话,时间不多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孔,第一次生出无限豪情,如果我们能这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伴终老,大概真是一件幸运异常的事情。 可惜我从小就觉得它是《诗经》里最悲哀的一诗,死已是人生极限,壮烈更为难得,然而悲哀的是壮烈却不一定换来成全。就像祝英台最后即使化蝶,却终究换不来现世里与梁山伯的厮守,壮烈来又给谁看呢?不过是徒留后世里一段极其可悲的感慨。所以,我从不喜欢壮烈,更喜欢苍凉。苍凉是意境,也是此刻我们置身金色阳光中互相寥慰对方的温柔爱意。 我最终听从了顾少顷的安排,跟着突然闯入的贺叔同先行离开。那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便衣走来在闵爷跟前说了什么,好些人就在这匆忙中跑了出去,算是暂时放松了与我们的对峙。 原来不知何故前面的场子出了问题,有人突然在牌桌上晕倒,还未等保镖将其送入医院,警局里突然来了人说收到举报有人在此私藏军火。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政府官员在场,私藏军火的罪名依旧挡不住堂皇的审问。更何况那时的高层官员早已离开,留下的全是些不入流的小职员,在众人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警局的人已动手抓了好几个残留在鸦片桌上的保头。 “六年未见,顾老弟竟给闵某送了如此大礼。”闵爷依旧坐在轮椅里,面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顾少顷仿佛早等着这一刻的来临,他用力握了我的手,随即松开,改成单手拥抱,然而还未等我有所反应,身体已随着一股大力被推了出去。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给我和对面的便衣反应的时间。等其反应过来举起手枪,顾少顷已就势滚到了闵爷的身边,一把挟持了坐在轮椅里丝毫未动的老人:“得罪了。” “哈哈哈哈,少顷,你还是这样经不起玩笑。” “不,是闵爷的实力让少顷惧怕,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让闵某也见上一见?” “少顷还急着和闵爷叙旧,所以,我那朋友不见也罢。”顾少顷说着,示意隐在楼梯口的贺叔同带我离开。 于是,在一片混乱的声响中,贺叔同拥着我快从洋房的另一处暗室走了出来,身后,是灯光树影中离我越来越远的、像梦一样的玄武湖。 已经是晚上了,刚刚在房中还能感受到的天光原来只是一丝路影儿,此时外面下起了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印着两旁密密的山林,突然就叫人有了置身古代帝王皇陵的错觉。一切都是怪怪的,仿佛事先排练了一般,唯独我蒙在鼓里,不能相信一切的生,又不能不相信一切的生。 贺叔同将我放进了车里,回头看了一眼白白的洋房,打亮车灯动了黑色的福特车。 夜色里,淡黑的街道出奇的安静。走在回城的路上,我始终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展到今天这一地步的? 行为怪异的姐姐,身份不明的韩妈,抽食鸦片的二叔,以及带有前朝印记的神秘组织,甚至此时坐在我身旁刚刚从青帮头目那里接我出来的贺叔同与顾少顷,也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 车厢里,我看着贺叔同专心开车的侧脸,终究没有问出藏在心里的疑问。或许,我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我更愿意等着师哥平安回来后的亲自解释。 总之,夜幕又一次降临在无声的银丝细雨中,而人的心,也随着这秋雨愈变得沉重而微凉……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八章 回到江宁坊已是 贺叔同将车子停在路口,转身下车抽出雨伞接我下车。 此时他才现坐在副驾驶上的我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样用手捂着胸口,呆呆的目视着前方。 “罕昭?”贺叔同轻轻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来扶我下车。 等在门口的韩妈看送我回来的是贺叔同,脸色突然冷了下来,原先每次外出归来看她等在门口,再晚的时间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暖流。如今却只觉讽刺,闵爷阴冷的腔调再次在耳边响起: “盘银簪,从无复制。一经确认,终身盟誓。所以,这支银簪世上只此一把,绝无仿造的可能,这凹痕里的雕花印记便是凭证。” 韩妈,她怎么能是细作出身?大清朝已然覆灭,就算老佛爷以前是她的主人,可之后呢?之后她又为谁服务?听命于谁?我们待她不好吗?祖母待她不好吗?5o年的交情换不来忠诚,连基本的感情也没有吗?那每次等在门口的守候又是什么呢?第一时间的监视么?可是,现在的刘门有什么可汇报的价值呢?我想着,心里难过得紧,再没了往日的自在随意,脸上却不敢表现半分:“韩妈,今日是多亏了贺大哥我才回家,你别这样,那件事已然过去了。” 贺叔同扶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并不在意韩妈对他的冷脸:“你放心,我马上回去接他,一定将人带回来。” 我点了点头,突然不想在韩妈面前再说其他。 “贺大哥,谢谢你。之前是我错了,希望你原谅我。师哥就拜托你了。” “好,回去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贺叔同说罢,将我交到韩妈手上,转身离去。 雨下得愈大,夜色也在这雨中愈浓烈。 韩妈扶着我慢慢往里走,嘴上的话也未停了半分:“顾少爷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带你出去玩,回头却将你甩给了贺公子,这算什么事儿?他不知道贺家对你打着什么主意吗?真是的,回头我得和太太说说这件事。” 我心里烦闷,看她不明就里的唠叨,加之有了银簪的事情,对她的不满随即爆:“您说这些做什么,师哥临时有事托了贺公子,人家好心送我回家,还要看你脸色,你叫我们家的脸往哪搁儿?书香世家就这点儿气度么?” 从小到大,我虽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却从未在韩妈面前如此说过话,如今这样说她,别说是她,就是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一时之间,两边的空气冷得吓人,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甩开扶着她的手独自离去。 父亲母亲正等在大厅,见我一人走了进来,忙不迭问韩妈没等着我吗?我心里难过,也不答话,只把自己埋在母亲怀里,闷闷地不抬头。母亲抱着我,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小时那样安抚我:“这孩子,昨儿见了那样的事,想来是吓坏了。说来也奇怪,顾少爷早上刚带你出门,你老师就来了,耀山说他并未让少顷带你去玄武湖。你这孩子,亏得我们认识顾少顷,也算对他知根知底,不然的话把你拐了都不知道!”母亲说着,扶起我点了我的脑门。 韩妈也在这时走了进来,母亲不明所以,见她回来立即笑着说:“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错过了。韩妈说你怕黑,又下着雨,从傍晚开始巴巴等在门口一直瞅着,你看她身上的水气就知道等了你多久。” 韩妈已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听母亲这样说,只一个劲儿腼腆的笑:“我去厨房给二小姐弄点儿吃的,您先宽慰宽慰她,这孩子定是被家里的事吓着了,有点儿心神不宁。”她这样说,像是为我刚刚的脾气找一个理由,又像是安慰自己错愕不已的神经。可是,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被我知晓,并且很快会被父亲母亲同样知晓。 我想着,就等着她去厨房的间隙和父亲母亲揭她,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自己被人欺骗后 恶狠狠的告状那样,对她的痛恨到了极点。可话到嘴边儿,又想起从前她对我的点点滴滴,那慈母般的关怀和宠爱,以及母亲刚刚说过的话。这两种情绪互相抵触,像一场看不见的博弈,慢慢拉扯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我支支吾吾,终于在一声雷响后大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的阿昭怎么了?”韩妈端着薏米百合粥跑了进来,看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问着。 父亲母亲也一顿惊讶,拍着我的背轻声哄道:“阿昭乖,不怕,是打雷,是打雷,不怕昂……” “这孩子从没见过死尸,这两日是我疏忽了。家里出了事,我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母亲说着,也开始哽咽了起来。 父亲叹了口气,吩咐韩妈去关门:“你也别担心了,警察已经立了案,这一两日就会有结果。家里就那么几个人,很快会有眉目的。我们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三弟的后事,后日就要停灵了。” “你现在还说这些,家里这样乱,不能让二弟来操办吗?他去哪了,三弟不是他弟弟么?闹我们的时候就知道来闹,需要他帮忙却躲着不见人,这就是你弟弟!” “你少说几句吧,孩子还哭着。我是做大哥的,我不管谁管?韩妈,你带着二小姐回房罢,让厨房煮一壶姜茶,再把粥端上。这孩子这几天就劳烦你照顾了,家里的事别和她讲,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 韩妈是怎样将我带上楼的,我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她扶着我躺在床里,像小时那样柔声哄着我,一会儿是呢喃细语,一会儿是摇篮睡曲。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睡了过去。 半夜里,雨声突然停了。 黑暗里没有光,我就在这一刹那醒了过来。有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那里,等着我跑去接住他再倒下。血腥的气味如此之重,我突然泪流满面,这一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面对爱情太过理智,那理智甚至出我自己的年龄。只有在最开始遇着他,我才是肆无忌惮的我自己,那之后,姐姐的事,韩妈的身份,我跟着他遇险却在危险时冷静离开,这样的理智让我丝毫看不出自己的爱意,我爱他吗? 我自己都在怀疑。 传奇爱情里歌颂的生死相依、同甘共苦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印证。直到此时,他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我终于可以回答自己,是的,我爱他,义无反顾的爱着他。 “你回来了,真好。” “是,我回来了……” 第十九章 那个高大的影子只答了这一句就软软倒下,黑暗中我仓皇去接,只来得及扶住他尚未完全倒地的肩膀。≥ “师哥。”我低声惊呼。 月光下,顾少顷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苍白的几近荒凉。我艰难地将他抬到床上,忙去打开床头的红纱壁灯,开始仔细检查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有没有受伤。 奇怪的是,他虽然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周身上下却没有一个伤口,可每当我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身体,却总能听到顾少顷闷闷的低吟。 可恨我从未遇到如此情况,又不会医术,虽然满心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干淌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唤着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顾少顷悠悠转醒,看清眼前握着他手的人是我,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脸,轻声说道:“不哭,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哽咽道:“你明明流了很多血,我却找不到伤口。我真没用。”我说着,忽然想起可以用红糖水补血,忙放下他的手,手忙脚乱去倒水。 喝了水,顾少顷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也有了力气和我说话:“身上的血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那是谁的?” “闵爷手下的。” “可是……你明明就是失血过多,不然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顾少顷听了,虚弱一笑:“那是其他手段,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我饿了,想吃东西。” 我听了,顾不得再问,忙不跌点头:“好,你等我,马上来。” 我噔噔噔跑下楼,下过雨的秋天夜凉如水,月亮不知何时又爬了上来,罩着一层朦胧的雾。 家里的老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灰色的墙晃着白色的月,幽幽地沉在一方天地里,静谧得有些吓人。 厨房里早已熄了火,只余一点儿火星闪着微弱的光,我从煨着老鸭汤的石锅里盛了温热的浓汤,又拿了百合粥,匆匆往回跑。 许是下了雨的缘故,走廊上积水颇多,我因此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跨过积水,避免让自己踩在水里。其实,自出了来福的事,我心里实在怕得要紧,可想到师哥虚弱的脸,又不禁咬咬牙,继续往前走。院子里起了风,浓雾里,老桂树沙沙响,像是春蚕吞噬桑叶的声音,让人想着就有点胆寒。 那会我已出了走廊往绣楼拐去,突然有一道黑影从桂树旁窜了出来,像是往我所在的方向袭来。 “啊!” 我惊得摔了鸭汤,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急忙往上跑。顾少顷就在这当口迎了出来,黑影看到有第二人出现,本已上前的身体连忙调转,瞬间就消失在墙的那头。 我死里逃生,看着顾少顷匆匆而来的身影,热泪盈眶。这个拖着一身伤痛的男人又一次在紧急关头救下了我! “阿昭,还能走吗?” 我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回答:“师……师哥,谁要害我?” 顾少顷慢慢扶起跌在楼梯口的我,并不答话。 “是韩妈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出叹息般的低语:“我们回去罢。” 原本为顾少顷拿的吃食被我摔得摔,洒得洒,只剩了丁儿点百合粥,我看着眼前明显力不从心的男人,心里生出无限酸楚,终是我拖累了他…… 重新回到室内已是鸡鸣时分,刚刚的用力奔跑已消耗了我们两人所有的体力,顾少顷更是因先前在闵爷那吃的苦再次不省人事,陷入昏迷。我拖着他一步一阶上完楼梯,心跳得厉害,家里已没有我能信赖的人,父亲母亲和姐姐那里,更是我万万不能说的。想到这里,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趁着天亮给海朱和世舫打去了电话。 “接电话……接电话!”我祈祷着,眼泪顺着视线流了下来。 电话铃突突得响着,直到四五次后才被接通,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哪一位啊?” “海朱,是我……” “罕……罕昭?”吴海朱一脸的不可置信,刚刚还睡眼惺忪的状态立即清醒,她敏锐地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我清晰的哭声:“罕昭,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哭了?” “救救我,海朱,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只能找你和舫哥,少顷他……顾少顷他昏迷了。” 吴海朱惊愕得无法出声,这大清早起的,罕昭她……过了一会儿,吴海朱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罕昭,你别急,慢慢说,顾少顷他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家,师哥他受了伤,现在昏迷不醒。你和舫哥能马上来一趟吗?随便找一个理由,我需要一名大夫为他诊治。” 吴海朱总算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当即放下电话去找世舫。他们马上要成亲了,按古礼两人是不能再见面的,可她偏偏不怕,童吴两家都是思想先进的新派家庭,这两日正商量着婚后让两人一起出国留洋。所以,那些老旧的带有腐朽的旧思想根本无法束缚他们两人年轻热情的心。 吴海朱这样想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出国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从小的玩伴,自己的亲表妹刘罕昭,本来,刘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根本是不需要她来操心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满清朝覆灭了,刘老太爷没了,姑夫的翰林学士也没了,刘家的祖母也在三年前稀里糊涂的去世了。刘家几房分了家,曾经光耀一时的翰林刘府瞬间土崩瓦解。吴海朱不由想起小时偷看的《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里,贾探春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如今,刘府接二连三的自己出事,先是分家,再是死人,一件一件,连她这样的旁人看了,也会唏嘘不已,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看着它一步步消散的局中人呢?吴海朱想着,已匆匆越过中庭来到了世舫居住的淡心斋…… 韩妈领着海朱和世舫上楼的时候,我正为烧得迷迷糊糊的顾少顷不停的敷着湿毛巾。只听海朱在楼下大声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罕昭,你怎么样了,我和舫哥给你找了大夫,这就要上来了,你还好吗?” 我匆匆扫视绣楼四周,见并无藏人之处,只好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把顾少顷往里挪了挪,用厚被子挡住,自己则躺在外侧,用热毛巾捂了脸, 等到脸颊因滚烫而烧得通红,这才把毛巾甩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韩妈一行人就在这时上了楼来,海朱跑在最前头,看我紧闭双眼,脸颊通红,只以为病的那个就是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罕昭,你怎么了?大夫,你快来先诊治她!” 韩妈见了我绯红的脸,也拉着跟在身后的中年人求了起来:“大夫,你快救救我们家小姐罢,这孩子前些天受了凉,又被惊吓着,昨天又淋了雨,饭也没吃几口,她…她…”说得我好像立即就要翘辫子似得,我躺在床上,直听了冷笑:“你巴不得要杀我,现在倒跑来假仁假义,我倒要看看,你还玩什么花招。”可心里又着急师哥,只好出几声鼻哼,示意我还有意识。 世舫找来的大夫是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绸袍,背着古中国医者都有的医药箱,那松垂的衣褶在他身上,只有一种传统文化里多见的秀拔与和谐。 来人十分准确的推开唠叨的韩妈为我号脉,当着海朱世舫的面吩咐她下去烧水,这才缓缓开口:“刘小姐可以醒一醒了,外人已离去,现下可以带我诊治病人了。” “阿昭,这位是冯大夫,我的至交好友,绝对可靠,你放心。”世舫介绍道。 我听了,确定韩妈是真的走了,这才急忙坐了起来对着世舫道:“舫哥,你得守着门。” “好,你们动作快些。” 我和海朱让开位置,将顾少顷挪了出来,连忙请大夫诊治。只见刚刚还云淡风轻的冯大夫眉头越皱越紧,不一会儿已是极度气愤:“这是谁下得手?” “怎样?”我不由焦急起来。 只见他神情凝重,翻开顾少顷掩着的衣襟看了又看,缓缓从口中挤出四个字:“是赭—红—袍。” 第二十章 “赭红袍,血溅衣袍,使成红色。 旧时宫廷里惩罚犯了罪的大臣或宫人,喜欢用陈铁做成的闷棍打在人的下腹,力道不轻不重,慢慢击打,看不出伤痕却会震慑腑内,造成出血,囚服染红,视为赭衣。所以又称‘赭红袍’。但此法因其手段极为残忍,民国初年已被《刑法》从刑罚律例中废除。看这位先生的伤显然动手之人深谙此道,下手有所保留,击打时间不长,现在只是轻微的内出血,不然的话,就是冯某医术再精,治好后也会烙下病根。” 这算什么手下留情? 我不由想起之前顾少顷挟持闵爷让我走时闵爷笑呵呵说过的话:“生在乱世,最容不得人做梦。少顷你这么护着小姑娘,实际是害了她。这人哪,早一天知晓世事艰难,明白凡事都需付出代价,未必是件坏事。常言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触目惊心,才可念念不忘。不然一梦梦过了大半辈子,醒来却不一定是好事。就像咱家当年,本以为大清朝不会轻易覆灭,还不是一把火被洋人烧了圆明园。满园子的珠宝毁得毁,烧得烧,宫人们被反锁在大殿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惨叫声,哭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可惜啊,纵使吼破了嗓子,抓烂了门缝,还是无人开门。后来八国联军又打来了北京城,咱家从紫禁城里逃了出来,从此这世上再无大清朝,再无闵公公。这么些年摸爬滚打,咱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样变化,不求人,靠自己才是真理。咱家坏事做尽,不怕担此恶名,老弟怎么就不领情呢?” 师哥听了,只一味笑道:“我胆小,经不起这个风险。所以还请闵爷高抬贵手,放师妹先回去,我自随闵爷的规矩。” 原来这就是他的规矩,那个满脸阴鸷如鬼魅的闵爷,他的规矩竟是让师哥如犯了罪的囚犯般被他虐待!我气血翻涌,嗓子里不由吐出一口腥甜。他怕我看到这血腥的一幕,这才强硬叫我离开。可是他不知,过后从他人口中得知比当日亲眼受着更令人难过,因为,我完全是可以阻止他如此的,韩妈已潜伏了5o年,查不查得出接头之人,哪里又有他的性命重要? 我捶着床,只恨当日听从了他的安排,以为那真是对他好,不曾想,还是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经此一事,我才觉先前的提早放弃真是傻,我为什么就不给自己一次平等的机会?何况,姐姐未必是真爱顾先生,不然那日的后院失态和若有所指以及成韵哥哥的拖梦又如何解释。我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为我们可能的未来放手一搏:“冯先生,请您一定要治好师哥,拜托了。” 冯大夫正为师哥施针,见我突然跪在地上向他磕头,不由诧异:“刘小姐多礼了,医者父母心,您不说我也会如此。更何况你们是世舫的亲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只是我看你脸色煞白,刚又吐了血,恐怕是肝气郁结,忧虑所致。我一会就开方子,你可让人去拿药了,顺便连这位先生的也一并抓了。” “是啊,阿昭,你得顶住照顾好自己才是,顾少爷还得你照顾呀。你们这样是要吓死我呀!”海朱扶着我的肩哽咽道。 旁边守门的世舫见了,也走过来拉起我:“阿昭,现下最要紧的是,我们得想办法把少顷送出去救治。你这里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时间久了被人知道你藏了男子在家里,就是刘叔父那里也说不过去。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本身就对你们家不利。” “舫哥,你也看到了,师哥如今根本无法移动。何况,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里去,我要照顾他,我不怕。被人知道了,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 “不…世舫说得对,我得离开。昨夜那黑衣人已然看到我,我留下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咳咳……”顾少顷在这时悠悠转醒,看到世舫和海朱都在,明显松了一口气:“而且,吴小姐,我得麻烦你一件事……” “师哥,你醒了……”我呢喃。 “嗯。”顾少顷转身看我,柔声说,“我没事了,不哭。” 我苦涩一笑:“你别骗我,我都知道了。是冯大夫救了你,他都告诉我了。” “我就是怕你害怕,这才让你走的。”顾少顷说着,抬起修长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现在没事了,已经不疼了,所以我可以走。” “不。”我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同意你离开么?我不会同意的。” 顾少顷虚弱的笑了:“又孩子气了。世兄,吴小姐,你们得帮我。” 海朱本扶着我在一旁悄悄抹眼泪,猛然听顾少顷唤她,整个人有点晕,她本就对顾少顷印象良好,现下看他为了我竟只身犯险,更是对他好感倍增,一呼百应:“顾少爷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我是罕昭的表姐,直管吩咐。” 世舫也道:“顾兄就别见外了,阿昭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那好,这位医生想必也是世兄的朋友?多谢您大早上跑来救了我。” 冯医生看顾少顷一脸郑重,忙起身说:“这位先生客气了,能挨得住赭红袍的人,实在让冯某佩服。单凭这一点,就算我和世舫没有交情,也要全力以赴。” “那就麻烦您给我再施一次针,封闭几个穴位。” “师哥,你要干嘛?”我听他这样说,急忙喊道。 “顾先生是要我帮他离开。”一个沉稳的声音已代替他率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冯大夫?”我难以置信,“您不会答应的,是吗?” “不……他会答应……”韩妈说着,已推开房间的木门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第二十一章 一时之间,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起身堵住床内侧的顾少顷,我和海朱甚至跳起来坐在床上,企图阻止韩妈的突然闯入,然而也不过是像跳梁小丑般自欺欺人罢了。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不自觉做一些自认为是在保护自己实则只是徒留无用的动作,然而这样做的意义只是生理上的一个自觉机制,心理安慰罢了。所以,当韩妈沉着脸扒开我和海朱的身子直指向床头的顾少顷时,我也只能眼睁睁傻站着看她。 “顾少爷,请你立即离开我们小姐的闺房,马上!” “韩妈,你这是做什么?”我终于反应过来。 韩妈回头看我,仿佛带着丁点儿怜惜:“我的小姐啊,你怎能如此糊涂?顾少爷是什么人,你怎能随便把他带进自己的闺房,你想过外面的小报记者知道了会怎样渲染吗?他们会说你不知廉耻,不顾礼仪,私下让男子上你的床……” “韩妈!” 顾少顷从床头做起:“我们没你想的那样龌蹉,是我不对,我马上离开。只请韩妈手下留情,看在阿昭是你从小看大的份上!” “我留情?顾少爷,你当初进我们小姐房间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外界的人会不会对我们小姐留情?你是男子,世风总是对你留情的,可是女子呢?这世道,女人永是受苦的!” “我能来,自然敢保证无人知晓。只除了韩妈你……”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害我们小姐不成?” “这件事只有韩妈自己清楚……” “你……” 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非常明显,迟钝如海朱,也听出了里面的别有深意,扯着我的衣袖一个劲儿的问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的冯大夫也在这时开了口: “不知各位可能听我说一句?” 下过雨的早晨,南京城的天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我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徽派建筑,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刘府白墙灰瓦的后花园。此时正是晨起时分,有小丫头搭着新洗好的白褥单从花园穿过,正往晾晒房走去。橙色的日光从东院升起,配上阿妹天青色的绣服,总有一种江南人家的温婉舒适。可是室内的众人,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众人听了冯大夫的建议半晌不言语,似乎在思考这样的办法是否合理,又仿佛在确认这同样是一个较为传统的中国男子说出口的话。 终于,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打破了房里的寂静:“我同意冯先生的做法,就这么办吧。” “不行!”顾少顷几乎和韩妈异口同声。 “我的小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顾少爷再在你房里呆一夜,你的名誉就不保了,你要全南京城的人戳着你脊梁骨骂你不知廉耻吗?” “韩妈,你就这样想吵着天下皆知吗?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我隐瞒?” 不知是被她这样咄咄逼人的架势气得,还是这些天我自己实在不想忍受了,我突然觉得一切遮拦都变得无所畏惧,索性这样和她摊牌也变得不再犹豫。 然而,还未等我继续说下去,世舫和顾少顷已同时拉住即将上前不顾一切的我:“韩妈,阿昭的性子您最了解了,野马驹子一个。你越不叫她做她越要反着来,我看这样好了,少顷也是我们信得过的朋友,左右明儿三叔父的灵柩也会从上海归来,索性我和海朱就都叨扰一日,您呐也不用担心,有我和海朱在,阿昭还能反了天儿不成。您看这样怎样,您对今天的事闭口不提,我们尽快让冯先生给少顷施针,主要是少顷被奸人所害,一时救急,这才来得刘府打扰,不然以少顷的为人,怎会做出如您所说有违礼法的事呢?”他一边说,一边像小时那样使眼色示意我先低头。 “韩妈,情非得已,还请您见谅!”顾少顷说着,对着韩妈深深鞠了一躬。 海朱也在这时抓着我手凑道:“是啊是啊,韩妈,您从小最疼阿昭,每次我们闯祸,不都是您替我们瞒着吗?您今儿就当再疼我们一次,原谅我们的过失吧。我们都是一时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冯医生也说了,顾大哥现在受了重伤,无法移动,至少需要再休整一天,阿昭也是急红了眼,这才不管不顾了。你说是不是,阿昭……嗯?” 我确实急红了眼,还被弄晕了头,天是热而闷的,我的心情也如这南京的秋天。 世舫和海朱这样说,师哥也服了软,我还能坚持什么呢?本就如此混乱了,早一天晚一天,大概真的有点儿重要。 “韩妈,我……” “我的小姐,好孩子,韩妈也是……哎,罢了罢了,已然如此,我还能怎样呢?”韩妈叹息着摆摆手,语气明显比刚刚软了很多,她的眼圈有些红,似是想起什么,又像永远不愿记起某一个过去的时刻。她的自祖母去世后一直穿着的黑色细纱棉布绣服在这样的时刻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使她整个人犹如肃穆的神龛,又像旧时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只是,这两样中的任一种,都不再是我曾经心中守护神一样存在的乳妈。 “就按冯大夫说的办吧,我当做不知,顾少爷再修养一天,明儿三老爷回来时离开。世舫少爷和表小姐都是见证,今日也一并在绣楼住下。我去禀太太小姐病得很重,你们要留下照顾。” “麻烦您了。”世舫道。 “如果觉得麻烦,就劳烦请冯大夫尽快医治顾少爷,今儿家里还会有警局的人出入,我也会尽量配合您。” “小妹,你怎样了?”就在这时,姐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大约是不知屋里有其他人,脸上湿漉漉还挂着晨起时洗脸的水珠儿,乌黑的头随意搭在肩上,用一条近年新时髦的蓝色带绑着。 “姐……姐姐,大表姐?你怎么来了?”我和海朱促不及防,望着走进门的姐姐目瞪口呆。 “海朱也在啊!世舫,少顷师弟,这位想必是大夫了,请问我妹妹的病怎样了?要紧吗?” 众人本以为姐姐的突然到来势必会和韩妈一样,掀起一阵波澜,却没想到姐姐仿佛事先知晓一般,淡定从容的与每人打着招呼:“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为何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难道是小妹身体出了问题?”姐姐说着,急忙拉过我的身子往屋外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二章 姐姐拉着我走出二楼的月行拱门,往旁边的楼梯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拐到了花园里一通曲径禅房的后院。≥ 这里是小时祖母最爱静修养心的地方,曾一度被视为家里的禁区,只因祖母不愿他人在自己静修时打扰自己,所以一向鲜少有人来。此时花园里的雾气颇重,一路走来湿气打着人的衣衫也加了一层薄薄的秋意,越往里走,那湿气越重,只仿佛给人也灌了一层浓厚的忧虑。 我有点儿不明白姐姐避开众人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姐姐?” “嘘,别说话。姐姐一会儿再和你说,我现在想带你去看一样事物。” 我心里焦急楼上众人,并不觉得此时有什么好看的事可以吸引我:“姐姐,海朱世舫师哥他们都在楼上,我们这样撇下他们出来不太好吧?” 姐姐冷笑一声,已和刚刚完全不同:“家里马上就要变天了,我还管得着他人怎样想?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姐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花园通往西堂的方向上,刚刚从二楼窗台看到的小丫头正急匆匆往祖母的宅院走去,由于神情慌张,她整个人走起路来像陷入一种近似鬼祟的动作中无法自拔,这使我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在西堂的耳房听到的一幕。 原来时间这样漫长,从知道家里有内鬼,到来福死亡,跟着师哥参加午会知道二叔抽大烟,韩妈的血滴子身份,闵爷,师哥受伤,一切不过用了三天时间!这样的时间长到我差点忘记还有三天后这个早晨的“约定”。 “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姐姐看着我,眼眸如波,朝着西堂所在的方向浅浅一漾,温柔的眼角闪过一抹凌厉:“从我的事无端被二婶婶知晓开始。”她顿一顿,继续说:“小妹你竟不惊讶?想来也是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时想不愿去打扰姐姐,可此时看她的表情,我竟隐隐有了愧疚的感觉:“姐姐我……我是怕告诉你让你分心,所以才……”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为了顾先生冲昏了头脑。”姐姐说着,退后了两步,复又拉着我的手,轻悄悄往花园走。我跟在她身后,有万语解释想说予她听,话到嘴边,又觉不需再解释什么。姐姐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既避开众人带我来了,先前的种种自不再计较,我又何必一味执着? 我和姐姐从禅房转上西堂的侧门,小丫头已走到三日前与男子会见的走廊,这伙人真是狡猾,祖母的西堂因是刘府的内宅重地,一向建设以巧为主,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重一重的走廊加上耳房,我和姐姐即使靠近,也不可像日前我和顾少顷那样躲进耳房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只见小丫头侧着身子将一个白色纸条交到了一位身穿黑色马褂的男子手中,那人戴着黑色礼帽,将头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长相,声音也几近蚊蚋,一时让人难以分辨。 小丫头并不多做停留,将东西交给男子后转身就走,只是手里看起来比来时多了个浅灰色的钱袋子。她的眼神明显比刚刚松快了许多,像是完成了一份艰难的使命,眼里全是胜利后的喜悦与憧憬。只是,这份连嘴角都洋溢着的快乐并未在她脸上延续多久就被一股大力贯穿,刚刚还站在走廊的黑衣男子此时已迅手起刀落,果断结果了这位刚刚才为他传递完消息的姑娘。 鲜艳的红血迅流窜,沿着天青色的绣服展开晕染,阿妹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想回头看一眼这个从背后手刃她的凶手,却被短刀带着倒退几步,离了西堂长长的走廊,拖到了一旁房门虚掩的耳房里,只余那抹透明的天青色划过天际,久久的停留…… 姐姐死死捂着我的嘴,又去腾出另一只手捂我的眼,可惜她捂得太迟,阿妹临死前无意投过来的一瞥儿,已深深印在我的脑里,难以消散。这是怎样的幕后黑手,竟接二连三的杀着我们家里所剩无几的佣人。 我无声的哭泣,害怕、惊惧齐齐涌来,难言的苦痛席卷心头,一时间无法移动。姐姐急促地拖着我的身子往后退,眼里再无刚刚的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她也未想到来人如此心狠手辣,竟将一个活生生的小丫头残忍杀害!接下来,他会看到刚刚躲在远处暗中观察的我们吗?姐姐无法回答,也无法判断,她只能尽力不去引起动静,企图赶在男人从耳房出来前,拉着我赶快逃离。 我无法想象刚刚那一幕是否真实生,半刻钟前,我还只是为如何说服韩妈瞒住师哥的事而愁,之后姐姐进来,我虽担心她看到师哥,却从未想过姐姐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如今,我跟着姐姐到西堂抓贼,却亲眼目睹了又一场变故的生,甚至自己本身还会遭遇生死的威胁!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都是如何生的。我们究竟如何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离了西堂,姐姐拉着我快跑了起来。花园里林木众多,即使有人追击,一时半刻儿也未必能走出曲径通幽的后院。 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花园里的雾气早已散去,蓝得湛明的天空就那样直直的挂在天上,仿佛并未看到刚刚血腥的一幕。姐姐急促地喘息着,脸色因带着我狂奔生成粉粉的红,蓝色的带有些松散,落下一两缕乌黑的秀。 “姐姐,歇一歇吧。那人应该并未看到我们的存在,不然的话……” 姐姐想了想,点头同意,指着刚刚来时遇到的禅房说:“那我们先进禅室休息片刻,再做打算。” “好。” 这间禅室的摆设还是祖母在时置办下的,屋正中的神龛上放着一座通体净白的观音像,看成色像是唐朝贞观年间的官窑所致,地下搁着一只三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里面空无一物,想来是长时间无人打扫的迹象,黑漆祭案上摆着一个金色的三足小鼎,里面的香灰还是三年前玉宁坊特制的黄色沉水香。我因方才那一番变故,心里跳得极快,乍时见了祖母的旧物,只觉心神安宁了不少,喘息也没有刚刚剧烈,这才平复着回头看姐姐。 然而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居然被姐姐从外关上,这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等我反应过来,姐姐已将铜锁铿锵落下。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急急用力推门,雕花刻壁的黑檀木此时像一面厚重的城墙,岿然屹立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沉然着无声的抗议。 姐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是先前的沉着镇定:“小妹,你暂时就在祖母的禅室祈福祷告吧。” 我怒不可遏,一时无法相信姐姐会这样做:“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先是带我来抓贼,现下这是要囚禁我吗?” “囚禁?嗯,就当我囚禁你好了,没经父亲同意私自将男人带进闺房,这样不顾礼法也确实该向菩萨告解一番。”她说着,不再等我开口,转身离去。我听着她离去的脚步,无法相信一切的生,嘴里急促的喊着:“姐姐,姐姐,我错了。你开开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第二十三章 “让我出去啊……” 我靠着木门,颓然坐下,心思烦乱,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可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却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 ﹤花园里本就人少,这间禅室更是家里的禁区,姐姐这样将我反锁在里面,其他人根本想不到。海朱世舫还在绣楼里等着我,师哥的伤也需继续施针,种种的问题摆在眼前,如海潮一般席卷了我所有感官。闭上眼,小丫头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在眼前晃过,男人凶狠的手段,血染的绣服,白色的纸条,还有纸条上跳动的黑字,渐渐变成红色的血滴,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啊……” 我痛苦的睁开眼,用手捂着脸,不一会儿,那手也仿佛沾了血,变成了小丫头身上天青色的美丽绣服。一会儿,那绣服也没了,摇身一变,成了昨夜桂树旁冒出的黑影儿,追着我跑上绣楼,举起了手中白哗哗的短刀…… 四周寂静了下来,抬头看着窗外的天色如洗,愈叫人想起了刚才。姐姐此刻在做什么?她会怎样与众人解释我的突然不见?是实话实说?还是……师哥呢?他会像昨夜一样出来救我么?还有世舫与海朱,他们会不会诧异?韩妈又该如何?屋中的观音象神色肃穆,明黄的坐踏刺着人的眼儿,我不禁想,与我相干的这些人此时都做着什么呢? 顾少顷在姐姐带我出去那刻就觉今日的刘府大小姐与上次相见格外不同,彼时,他看着外表端庄秀丽的刘明昭,总能从她温婉贤淑的笑意中看出一两丝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在他告诉父亲自己要娶罕昭时,父亲讶异却平静的告诉他自己也有娶阿昭姐姐的打算,他生气,却并不憎恨与父亲暗通款曲的刘府大小姐。 他记得当时父亲苍老的语气里透露出浓浓的无奈:“少顷,父亲不是逼你,你母亲去了二十年,我没有一时不在想念她,我知道你对小顾氏有抵触情绪,甚至是厌恶,所以这些年始终没有抬她侧室的身份,可她终究为我生了你弟弟。但刘家那孩子……你们终究是有缘无份啊,老贺已然开了口,你难道要我去和他抢儿媳妇不成?所以,少顷,在我们四人的关系中,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和那丫头,还是断了吧!” 断?怎么断呢?顾少顷想,从14岁那年元月到现今,她是他灰色生命里唯一出现的温暖,要他放弃这缕暖身的阳光,以后的日子怎样熬呢?顾少顷想着,愈坐不住沉重的身子,起身对着正为他准备施针的冯大夫道:“冯医生,我待会再施针,罕昭被她姐姐带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我觉着事情有些不对!我得去找她。”说罢,他不待冯大夫答应,起身就要往屋外走,还未站稳,已重重摔在地上。 “少顷。”世舫眼疾手快,堪堪扶住他倒地的身子,嘴里答应道:“你别急,我去找。大表姐很疼阿昭,应该不会有事。” “是吗?可是我看她今日并非如此,眼里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只怕是有什么大事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和家里这两天的事有关。昨晚有人要刺杀阿昭,这件事我还未来得及告知诸位。” “什么?你说什么?”海朱和韩妈同时开口,惊呼声不亚于一场撕声力竭的呐喊。 “所以我将小妹藏了起来,避免被奸人所害。”姐姐说着,换了一身梅子青绣白色玉兰花的旗袍,重新走进了众人的视野,“顾师弟不用这样看着我,虽然你此刻与阿昭相恋,我却是她嫡亲的姐姐。做姐姐的保护妹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顾少顷冷哼一声:“保护?五个月前师姐说这样的话,少顷还会相信几分,只是如今却是大打折扣了。” “大打折扣也好,道貌岸然也罢,左不过我不会害她就是了。可是明昭到是十分好奇,顾师弟是如何喜欢上我家阿昭的?” 姐姐的话绵里藏针,带着无上的试探与讥讽,据海朱后来讲,师哥听了,只淡淡一笑,脸上露出少有的柔和,过了半晌才缓缓答道:“这个,就不劳烦师姐操心了,阿昭自会知我。” 其实我也很想问他,自己既不温柔也不见得善良,在他面前更是毫无中国闺秀的形象可言,这样的我,他是如何爱上的?可惜,当时的我正在禅室敏思苦想着怎样出去,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 韩妈一双眼睛从姐姐脸上滑到顾少顷脸上,又从顾少顷脸上滑到姐姐脸上,默默的不做声。经过刚刚一番争吵,她俨然已将自己划到姐姐的阵营,怒视着眼前这个鸠占鹊巢的男人。他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自己叫板?韩妈想着,要是早几年大清朝还在的时候,自己好歹是老佛爷面前一等一的心腹密探,二等银簪的分位并不是如今这副好惹的模样。可惜,她奉命潜入各个大臣的府邸,到底没打探出刘老太爷有何妄动的意向,到是和他们家的人处出了感情。一来二去的,自己反倒不想离开了,要不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她又何必如此? 韩妈懊恼了没多久,有小丫头来请韩妈和姐姐去前厅问话,说是警察正等在正厅一一审问家里的下人。海朱和世舫就在这当口,与师哥商量起寻找我的计划。 这时侯,花园里突然响起喧哗的人声, 人群朝着后院这边跑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十分急促,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在喝问什么。我试图抓住机会,向着窗外使劲呼喊,然而祖母的这间禅室似乎隔音效果很好,无论我怎样呼喊,就是传不到更远的地方。只一会儿的功夫,这喧哗声就渐渐静了下去,阳光烈了起来,我的心也随着这阳光逐渐开始焦灼。 纸窗上的日色透过薄纱的窗帘,将白色的窗帘染上金边。时间在一点一滴中流逝,花园里花木扶疏,树影斑驳, 几株梧桐树早已星星点点落了黄叶,秋风萧飒,地上的叶子孤零零散在树下,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像是巨大的灰色地毯上缀着几片织金的花样,给人耳目一新的亮然。 刘府的花园是明嘉靖年间由浙江籍匠人常某设计修建,在这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设计里,“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精巧妙用得到了极深的延展, 竹丛小路,幽深后院,唱经礼佛的禅房掩映在后院丛林深处。这样幽静美妙的环境,使人惊叹,陶醉,忘情地欣赏,却也极容易忽略,来自幽室的呼喊。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精神上纯净怡悦,才可看透世间万物的本象。 可我此时虽处幽静之中,却难为平和之境。一排一排的火光仿如暗夜中的萤火虫在眼前闪过,屋内刚刚点着的沉水香出淡雅的甜味,祖母常说,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做人若是能心若沉水,万事将不再缭乱。 这香已有三年未点,如今被我点着,许是陈放太久的缘故,竟在清淡中夹杂了一丝甜意,叫人忍不住多闻几下。只是,本该愈清醒的我,为何此时却眼皮越来越重,头重脚轻的,竟忍不住昏昏欲睡了起来!以前我也跟着祖母闻了不少,却从未生如此情况。想到这一点,我才突然意识到,这香定是被人做了手脚,难道祖母她老人家…… 可惜,昏迷终究来的太快,倒地前,我也仅是知道了——这香有毒! 第二十四章 我这一晕,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闯祸,祖母罚我在禅室修身养性,饿得紧了,就那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之后被韩妈现,过错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日又可接着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那时父亲在京城做着官儿,母亲和姐姐跟着在任上,祖母可怜我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总也对我格外疼爱。 后来她病了,我也长大了,每日守在床前,看着她逐渐枯瘦的手臂,总想要将自己圆滚滚的肉分出几分加到她的身上,好叫她再像从前那样每次逮到我淘气,抓着两手像拎小鸡儿似得拎起我就往屁股上去。 我喃喃的叫着,想要再伸手握一握她总是温暖干燥的手,却终究扑腾着抓了空,身上汗津津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强烈的诉说,她早已不在了,可嘴里到底不愿承认。 “祖母……” 我呼喊着,渐渐转醒,眼前一屋子人急忙上前,一个摸着我的头,一个拉起搭在床边的手将指头按了上去:“二小姐已经没事了,再修养两天就可完好。” 冯大夫说着,指了指旁边一脸焦急的顾少顷说道:“这下可以让我继续施针了吗?中途断针是大忌,你这样不要命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这样一说,我顺着冯医生的目光刚好看了过去,原来我又回到了绣楼,屋子里海朱世舫都在一旁,就连关了我的姐姐也在那里焦急的等着,摸着我头的正是受伤未愈的顾少顷。 “师哥……” 我这样叫着,总觉得眼前一切好不真实。耳边又响起少时祖母的喃喃低语:“囡囡乖,阿婆给你讲故事。不怕,不怕,马上就睡着了。”这样温和慈爱的祖母,难道真是被人害死的吗?我的心里不寒而栗,甚至开始轻微的颤抖。 “阿昭,阿昭,你怎么了?冯医生,冯医生……”顾少顷抚着我的额头,急急喊到。 “我来……”姐姐拨开众人径直走到床沿坐下,抱起我颤抖的身子轻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原本是怕家里要出事,所以将你藏起来。不曾想差点害了你,是我错了。阿昭不怕,你安全了,不怕……” “阿昭,别怕,杀来福的凶手找到了,是家里的门房陈青,警局的人已结了案,将他带走了。我们都会在这陪着你的,你说是不是舫哥?”海朱也坐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满脸担忧。 警局的人抓了陈青?那个总是满脸笑容的门房会是残忍杀害来福的凶手?如果一天前这样说我还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是事到如今,亲眼看了送信小丫头的被杀,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我疲倦地合上眼,又睁开,眼里清明了不少,扭头问姐姐:“韩妈呢?韩妈去了哪里?” “她被警察叫走问话去了,浆洗房的小青死了。”世舫替姐姐做了回答。 这一次,担心的事终于生,接二连三的死亡,消失的黑衣男子,还有做了替罪羊的陈青。 “姐姐,陈青不是凶手,是不是?” 我问。 “阿昭,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姐姐说。 “可是就这样让他做替罪羊吗?” “不会的,我已禀明了父亲。他去找耀山先生帮忙了。” 老师?我这才想到,老师在南京人脉甚广,政农工商没有他不熟悉的人,想必路子也更广阔些。想到这里又想起祖母的事,急忙问冯大夫:“冯先生,请问我中的是什么毒?” “毒,阿昭,你为什么这样说?”姐姐激动的问。 “不是毒吗?沉水香我以前跟着祖母闻过,并不是这样的甜味。” 姐姐怪异的回头,试图找寻一旁站着的冯大夫给予准确的解答。 冯大夫点了点头,开始陈述:“是的,二小姐是吸入了轻微的洋金花粉。这花碾磨后被混入了沉香中,轻易不会让人察觉,但时间久了与沉香的定石之气一并积在体内,会逐渐造成人的五脏六腑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功能衰竭,苍老而死。 冯大夫的话在寂静的房间响起,这八个字就是三年前祖母去世当时的大夫给的回答。姐姐也在我身后呢喃着那八个字,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戏文里的恶人为了不知名的仇恨将人精妙杀死,又或者是紫禁城里勾心斗角的娘娘们杀人不见血的计谋……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开始,山外的世界浮着黑色的光影,宅内的家庭充着满心的矛盾。山外又是山,海外又是海,到处是波涛汹涌的世界,还有呜呜咽咽说不完的故事。 我只觉从拜师礼开始,一切美好都成过往,新时代里,新的东西在滋长,我们家一面致力于紧追时代的步伐,一面,却在矛盾重重的情况下将过去一页页撕开。这其中,也包括从前的、荒唐而古老的过去。 “所以您的意思,阿昭是因吸入了洋金花和沉水香混合而成的粉末才昏迷不醒,并不是惊吓过度?”顾少顷敏锐的察觉出问题的所在,从手里拿出一小节燃断的残灰,“您看是这个吗?” 冯大夫面容沉静地接过香灰,拿在鼻端闻了闻答道:“确实是洋金花。”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老太太的佛堂里有沉水香不奇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这夹杂了洋金花粉的沉水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混到熏香里被人带到刘府的禁区,难不成有人欲置老太太于死地? 想到这里,迟钝如海朱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冯医生,阿昭在那里呆了快两个时辰,她会不会有事?” 我的脸色除了先前的眩晕,此时并无任何不适。听海朱这样说,姐姐也自责起来:“您先看看阿昭。” “您放心,我刚刚看过了,二小姐只是少量吸入,并无大碍。这香放了三年,危力已不足从前。到是三年前经常出入那间禅室的主人,现今可还在世?” “祖母已离开人世三年。” 第二十五章 《民生报》上近日刊登了一则“仆人接连离奇死亡事件”的新闻消息。 前清翰林世家刘府继“新任教育部长顾儒林将迎娶刘府大小姐为妻”的火爆新闻后,又一次登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门房陈某与死者来福有长达七年的个人恩怨,陈某表面上为人和善,与人热情,实则背地里忌惮死者。终于两人在一次凌晨争吵的过程中,死者被陈某从后一刀毙命,而陈某本人于两日后清晨被警局在刘府侦获,抓捕归案。与此同时,就在陈某被抓获后半个时辰内,南京石头城警局再次接到刘府报案,原来在陈某被捕后,刘府的后院西堂走廊再次生仆人被杀命案,此次事件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小青的16岁浆洗丫头。据悉,死者同样是被人从后一刀毙命,死亡时间不足半个小时。而令人称奇的是,同样的手法,前者的嫌疑犯刚被抓捕,并未有第二起案件的作案时间,可两起死亡事件的杀人手法却离奇相似。是栽赃陷害?还是恰巧雷同? 一时之间,南京的大报小报都掀起了一股全民侦探的热潮,茶余饭后的人们都在好奇地讨论:究竟谁是凶手?南京著名的石头城警局难道抓错了人? 我看了报纸已是三天以后。 三天前,冯医生将众人心里的疑惑一一解答后,亲自为顾少顷安排了施针和药疗。随后,在海朱和世舫的掩护下,顾少顷顺顺利利离开了刘府回到了宁园养伤。第二天,三叔的灵柩从上海运回南京,停在了家里的祠堂里。66续续开始有人前来吊唁,第一个到来的人,竟是二十天不曾出现的顾先生——已然走马上任的新任教育部部长顾儒林。 父亲回来后,本欲针对小报的消息给出坚决的回应,然而一大堆的事情烦扰着他,还未等他理出头绪,顾先生已俨然一副自家人的派头第一个前来吊唁,这一出现,不待小报记者给予父亲澄清的机会,事实已再次证实之前消息的真假。很快,南京城的百姓已自作主张地默认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只等着两人佳偶天成。 父亲母亲像受了猛然一击,两人见了这些天舆论的报道后,微微一叹,竟连最后一丝争辨的力气也无,整个人虚脱的坐在了身后的躺椅上。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因为偶然被关在花园的禅室,我竟在无形中现了祖母三年前死亡的秘密。 所谓的“功能衰竭,苍老而死”不过是表象,真正可怕的内在还等着我和姐姐及众人近一步挖掘。 我看着报纸,不禁思绪万千。 韩妈端着煮好的莲子粥走了进来,经此一事,我心里着实不明白该怎样面对她的身份。三天来,单独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看着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再不复从前嬉笑怒骂的亲昵。韩妈几次看了我欲言又止,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又生生忍了下去。我们俩就这样变扭着,相互憋着一口气,却终究抵不过心里的难挨。 “韩妈,我有话问你……”我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韩妈也在放下莲子粥后斟酌着说道“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我们隔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头上桂花油的气味,这是小时我最熟悉的味道,可惜此时我却不敢确认这种熟悉是否可靠。韩妈笑笑说:“小姐想问什么?” 我不知怎么接话。 “小姐没话跟我说了吗?”韩妈问,“从前你最爱和我讲生在身边的趣事。” 我想了想,木然说:“既如此,我和你说一个几天前新知道的趣事吧。只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韩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小姐真是和我生疏了。”她看了看眼前的清粥,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小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不管你怎样怨我多管闲事,韩妈今日还是有几句话想和小姐说。” 我很想问她,来福的死是否和她有关,那天给黑衣人送纸条的人是她吗? 一开始我和姐姐都以为小青就是家里的内鬼,可后来和师哥讲这件事加上小青的转眼被杀,我们已清晰的分析出:小青只可能是一个被收买的替人跑腿的人,真正的内鬼并未现身!他是韩妈吗? 我不敢下注,所以生生忍住了眼前的疑问,等待着她先开口。 果然,韩妈不等我的回答已率先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是我想听到的内容:“顾先生已经在记者面前登门拜访了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他还愿意迎娶大小姐,老爷太太多半会同意了。先前家里还会争论要不要同意大小姐的事情,可眼下,就是二太太来闹,老爷太太恐怕也不会在乎她了。这样的局面,小姐你就要不得不考虑自己接下来的情况了。一旦大小姐成为顾夫人,不管是继室还是姨太太,小姐你都不能再私下里和顾少爷见面了,更不能让他再出现在你的房间,否则消息走漏,小姐这辈子就要毁了。上次看贺少爷送您回来,突然觉得贺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家世非凡,并没有比顾少爷差到哪里,小姐何不考虑一番?” “原来韩妈是要和我讲这些?”我皱了皱眉,神情难掩失望,“恐怕要让你白操心了,我不打算放弃师哥。就算姐姐和顾先生订了婚我也不放弃,只要他们还未结婚。” “小姐是在和我置气吗?拿自己的幸福做赌注?” 我嗤之以鼻,笑道:“我为什么和你置气?” “早一天和顾少爷了断,小姐就能少受一天痛苦。你是受过新派思想教育的人,这个道理不会不懂。” 我笑,“韩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以前的小姐虽然淘气,却并不会为了爱情自钻牛角尖。小姐是变了!” 我想起师哥,只觉万般困难都松散开来,管什么他人怎样看我。“我是变了,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我再淘气,岂不是有负祖母当年的教导。到是韩妈,也不似从前那样宠我了。” 韩妈笑了笑,语气酸涩:“我疼小姐的心,小姐看不到啊。”她见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男人的****犹如春水,浓情时,可为你上天入地,出生入死。情淡了,还不是弃之如敝履,丢之如草芥。难道顾少爷会为了你,放弃他教育部长公子的身份?小姐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会明白的。不过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人哪,难得糊涂,才能自享安乐。活得太明白,终究累人累己啊!只是小姐……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后果? 窗外的夜色,漆黑无月,窗棂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已是深秋时分,这几日的天气虽是晴朗,却明显比之前冷了几分。将近十一月的天,南京的寒意早在一场又一场缠绵的秋雨中逐渐加剧。深暗的天色下,唯见韩妈面色憔悴,声音暗哑,仿佛回忆起从前,沉痛不堪的过去。 五十三年前,十岁的韩妈和亲生父母从天津逃荒到京城,路遇一位富家公子赶考进京,好心的公子救了韩妈,并将自己的一半盘缠赠送给韩妈一家以救急用。后来,公子顺利中举,留在京城做了京官儿。韩妈为了报答公子对家人的救命之恩,本想以身相许,终生为报。却不奈,公子家里早已有了刚刚迎娶的青梅为妻,并不想因此误了韩妈。 后来,韩妈家里因着公子当年给的善款有了起色,一家人在京城迅站稳了脚跟。而富家的公子此时却因得罪了官员被朝廷外放,韩妈本以为凭着自家的努力,她终于可以有了一丝与公子近乎平等的地位。然而等待她的,确是两人长久的分离。 韩妈本是满人出身,家里原先也算小有富贵,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一路打到了大沽口,这才叫原本小康的韩家落了败。后来的几年,眼见越来越支撑不住,韩妈一家动了去京城闯荡的心思,只可惜逃荒路上遇上了弟弟被人贩子骗走,所有的银钱都叫父母用去寻找了弟弟,这才彻彻底底遇了难,叫她遇到了一生都难忘的贵人。 造化总爱弄人,公子外放后,韩妈断了对恩人的心思,一心一意做起了自己的小家碧玉。同治十年,十四岁的韩妈被选为秀女进宫当了内务府广储司的宫女。三年后,同治爷驾崩,同治朝被选入宫的宫女悉数被老佛爷外放,韩妈也有幸再次见到了她牵绊一生的良人。原来,随着同治帝的驾崩,朝廷的官员调动再次重新洗牌,富家公子也因政绩卓越,有幸在这次人事调动中重回中央舞台。 这时的韩妈回到家中,父母已悉数老去。三年间,在韩妈进入宫廷为宫女的日子,他的父母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在逃荒中丢失的儿子,金银无数挥霍,离去的人,却终究如投入大海的沉石,渺渺再无音讯。而原本小康的家庭,也因为再次无度的支付,再也无力重振,只除了青春依旧的韩妈。 富家公子再次出手,此次,却是一生虐债的开始。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却是她一生付出的开始。而故事中那个富家公子,就是我的祖父——刘重勋。 第二十六章 深秋的窗户里桂花谢了。 早晨七八点钟,海朱和世舫接了我去南京城外的英菲尔曼教堂做礼拜,也顺便为他们的新式婚礼做些准备。 三叔已在一个礼拜前安葬在刘府的祖坟里,三婶婶带着安昭、书昭在家里安顿了下来,暂住在以前常居的华庭院,不管不顾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无论外界如何因刘府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她们母子三人始终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为三叔守起了孝。这样的安宁比三年前祖母去世好了很多,少了无谓的争吵,人世间可计较的事瞬间变得少了起来。 自那日和韩妈谈话也过了十天,这十天中,警局的人在刘府进进出出,盘查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找不出有力的证据证实来福确是陈青所杀,而根据我和姐姐两人的描述,那个身穿黑色马褂杀害小青的男人,也如石沉大海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警局的人找不到凶手,又无法出示足够的证据,每天被记者追着团团转,不得不对外宣布,高调悬赏有为之士协助破案,算是暂时堵住了舆论的悠悠之口。闲暇之余,我和姐姐更为着急的,却是那天那人手中拿走的,关于家里消息的纸条。 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落地窗前的草坪上,白色的和平鸽因着钟声哗啦啦地飞起,人的心境也随着这钟声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色烛光在眼前跳动,唱诗班的女童们手捧蜡烛,排列整齐地站在神父面前,缓缓唱起了圣歌。钢琴的音乐十分舒缓,跳动的烛光与音符一起,够成了美丽的星期日早晨。 我和海朱坐在靠前第三排的长椅里,世舫则在左边男士的位置上,因是礼拜日,教堂里坐满了从城中各处来祷告的教徒。胸前的银色十字架被双手捂得温热,我低着头,紧闭双眼,虔诚的期望天主可以看到人间的悲苦,保佑子民和顺安康。 半晌过后,唱诗班的吟唱声渐渐低了下去,今日的弥撒也就到此结束了。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人群随着洪流慢慢散去,海朱和世舫起身,同神父交谈起过几日婚礼的细节问题。 他们的婚礼定在十一月九日,初冬时分。两家人商量好要办新式婚礼,索性将地点选在了南京城外最大的英菲尔曼教堂。这片区域自《南京条约》后统一划给了英政府管理,远处大大小小七八座教堂皆以英菲尔曼为,形成了几十年稳固的教区文化中心。 费尔神父是我和海朱世舫的老朋友,此次他们结婚,能得费尔神父主持婚礼,也算一件功德圆满的幸事。 海朱和神父讨论着,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显然不放心将我一人留在空荡荡的长椅上。我报以微笑,看着她与世舫两人如天造地设般般配的侧脸,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这群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终有一对,也是仅此一对,即将要修成正果。当年那群天真烂漫的少年,早在岁月的碎壳中,走得走,散的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脚步声走了进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双腿在空阔的走廊上踏出回响,不一会儿,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从身边飘来,低沉的嗓音促然响起:“为什么哭?”顾少顷紧挨着我身旁坐下,带来屋外深秋的寒气。 “师哥……”十几日没有见他,这个人好像和我记忆中那个时而温润如玉,时而阳光帅气的男人变得不一样了。我贪婪地看着他,毫不害羞地打量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恋人,只觉一股热泪夺眶而出,不管未来我们身在何方,至少眼前我们彼此相拥。 顾少顷摸着我的头,无奈的安抚着眼前扑在他怀里情绪激动的我,低低说道:“不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万事有我,不怕……” 我闭上眼,脸上带着委屈和怯懦,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师哥,你终于好了!这么些天,我不敢往宁园打电话,也不敢问其他人,我……现下,你终于好了,真好。” “没事了,没事了。”顾少顷轻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的说道:“知道你来了教堂,就从医院过来了。冯医生给我施了几次针,已完全无碍了。明日你不是要回学校吗?我会在学校等你的。” “老师允许你在学校呆着吗?你不用忙家里的事情?”我会这么问,完全是因为前几日表的《教育公报》上,刊登了一则名为《调整教育规范,拟将学堂扩为大学之用》的消息文章。 顾少顷刮了刮我的鼻子,轻声笑道:“傻瓜,我去学校当然是光明正大去教书啊,不然你以为老师会让我在学校呆着吗?怎么脑子越来越不灵光了,你说,是不是背后偷懒不读书了?” 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讲脸埋得更低。然而顾少顷却不让我低头,反而站起身拉着我,走向了正在与海朱和世舫说话的费尔神父。 “hey,man!It'sbeena1ongtime!”神父此时也看到了我们,只见他热情的快步上前,赶在师哥开口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美国式拥抱。 “hi,father!It'srea11yninet.” 顾少顷说着,将一旁目瞪口呆的我微笑地拉了过去,欲给神父介绍。 “少顷,不—用—介—绍。我比你认识miss刘早了很久!”费尔神父用缓慢的中文说道。 “是的师哥,没想到你与father也认识。”我笑了笑,指了旁边的海朱和世舫道:“我们仨是father的老朋友了。” 世舫也笑了,摸了摸鼻头,尴尬地说:“确切的说,是老祸害了!” “舫哥!”我嗔怒道:“哪有你这样揭妹子的短的。表姐,打他!” 海朱听了,嘻嘻直笑:“呦,今天知道叫我表姐了?以前可从来不叫的。” 我听了直跺脚:“反正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夫妻合伙起来欺负我。我也不怕,要笑大家一起笑好了。”我说着,操起两手去挠海朱痒痒。空旷的教堂里一时响起了我们五人愉悦的笑声。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那笑声仿如教堂里彩色的玻璃窗,照着星期日美丽的太阳反映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留了一层五彩的光圈。 原来师哥和费尔神父早在五年前伦敦开往香港的轮船上就相互结识了。两人因同住一间船舱,彼此又都喜欢英文推理小说而成为好友。后来神父回到南京,而师哥则又去了其他国家,这才暂时断了消息。 “对了,少—顷。我这里有今年英国新出的女作家agathachristie《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你要不要—看?” “father,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一桩神秘案件来找你的。” “hat?有人杀了人——逃—跑—了?” “是的,father。而且这个人,可能就在阿昭家里隐藏着!” “ed?” 神父断断续续地说着中文,其中夹杂着一两句脱口而出的英文。过了半晌,才将这一个月我家里生的事理清了思路。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神父的声音慈爱温和,带着上天特有的宽容。有一刹那,我几近以为这声音是来自我早逝的祖父——那个从我出生开始,就只能从祖母和韩妈嘴里了解的人物。只可惜,眼前这位白老人是一位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 第二十七章 费尔神父1895年来到中国,至今为止已先后在香港、广州、珠海,厦门,汕头等五个城市做过教堂的主教。 1912年元月,中华民国成立,费尔神父随着广州的大英领事馆来南京恭贺,顺便在城郊的英菲尔曼教堂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九年。除了五年前去伦敦探望了一次居住在贝克街的姐姐外,费尔神父几乎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中国。 教堂二楼的会客室内,壁炉里已点起了微微弱弱的火,约翰正在往里添柴,这让刚从楼下空阔大厅里进来的我们瞬间感到一缕暖意。窗台下的高脚桌上放着一个珐琅花瓶,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丝丝缕缕的清香散入静谧中,给墙上挂着的莫奈油画平添一摸幽静。 神父在他常坐的那把靠窗的椅子里坐下,转头对还在添柴的约翰说道:“John,netbsp; “yes。” 约翰应着,临走前不忘问我:“阿昭姐姐还是要多放牛奶吗?” 师哥本已走到另一边坐下,见约翰问我,不由好奇回头:“你在coffee里加牛奶?还要多放?” 我被问的窘迫,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我怕苦,多加牛奶可以冲淡苦味。” 师哥耸耸肩,继续说:“哦,可以多加些糖块代替牛奶” 我咬牙,他一定是故意的。上次在荣氏百货对面的咖啡厅里,他就知晓我不爱加糖。我恶狠狠道:“John,我牙口不好,待会把我那份的糖都加给顾少爷,他爱吃糖。” “好嘞。”约翰笑咪咪去端咖啡。 顾少顷撇撇嘴,老实坐下听神父分析。 海朱紧挨着我坐下,朝我挤挤眼,一脸神秘地笑:“阿昭,你终于恢复正常了。还是顾师兄有办法,他一来,你就好了。” 我嗔她一眼,也偷偷乐了:“说什么呢?难不成要我整天哭丧个脸。” “那不一样,前几****也笑,但那是强颜欢笑,同今日不同。今日你是眼角眉梢都带笑。” 我听了,锤了她一把,小声咕哝:“今日不是他来了吗?而且他的病也好了。” “谁?谁来了?”世舫促狭着插进话来,朝着我俩所在的方向一人给了一个爆栗:“不好好听神父分析,竟然开小差,上课也是这么听先生讲课吗?” 我怒,假装生气道:“还不是你老婆先惹的我不好好听讲?” “呦呦,你这猪八戒倒打一耙的功夫还没忘,我只以为这一个月我们的小阿昭变成了林黛玉,没想到又变回了史湘云。” 我推开刚刚坐稳的椅子就要起身打他,世舫已先一步像小时那样喊起了神父:“father,father。阿昭打我!” 神父无奈的笑笑,对着一旁的顾少顷道:“他们——三人,就是——这样。每一次——来,总会先——打闹一番。” “coffee,咖啡,咖啡来了。”世舫抱着头,一面在房间里乱窜,一面躲到了刚刚端着托盘进来的约翰身后。 约翰嘻嘻笑:“阿昭姐姐不用管我,我端的稳着呢,只管打!”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连约翰都帮着我,看童世舫那家伙怎么办? 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顺着二楼的长窗一路飘进了会客室。因为是礼拜日,隔壁的唱诗班正在抓紧排练着圣诞会要唱的曲目。阴沉了一个上午,窗外在这时飘起了雪,越显得室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每个人脸上红光满面,内心,却像这突然阴沉的天气,变得不可捉摸。 “这样说来,韩妈也许并不是内鬼!” “是的,少顷。han没有——不在场——证明,恰恰说明了——她——没有——问题。” “可是father,韩妈是血滴子呀,就是spy的意思。”海朱说。 “不,father的意思是,如果韩妈是内鬼,我和阿昭的关系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照理会马上通知她的上线。可是至今外界也尚未报道相关的消息,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原因。” 我听了,也想起一事:“师哥,你上次在闵爷那里支开我,不是就在问韩妈的接头人吗?” 顾少顷目光沉沉,并未马上接口。倒是旁边的世舫听了,开口问道:“就是你说打伤少顷的青帮老大?” 我点点头。 此时屋外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已细细密密地将花坛两旁铺满了白色的渣子。约翰站在花坛的上面,正用力扫着积在台上的雪,粉红色的头皮上一头雪白的冰渣子,像蘸了细沙糖的杨梅,叫人看了颇觉可爱。 约翰今年12岁,3岁时被神父从育婴堂抱了回来,从此跟着他做起了洋和尚。只见他身上顶着黑色的袍子,手里拿着扫院的扫把,正认认真真的与大雪作战,胸前的十字架随着身体一晃一动,看在人眼里有了温暖的感动。这个孩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变得自怨自艾,反而因为神父的教养,让他身上多了别的孩子不曾有的坚毅,这份坚毅,将为他以后的人生铺满光亮。 屋内,顾少顷沉稳的声音还在继续:“闵爷说,韩妈的接头之人已在三年前离世。至于她目前是否有为人效力,却不得而知。” 接头之人已离世?也是在三年前?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变成一团乱麻。这情形就好比本来有路可以指引你继续走下去到达目的地,却在关键时刻告诉你路断了,另辟蹊径吧!那情景只叫人想哭爹喊娘抓耳挠腮。 神父在此时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黑色袍子,对着我们和蔼地说道:“今日已经——很晚了,你们——就在我——这里用——午餐吧?” 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我和海朱坐在餐桌的左边,师哥和世舫坐在右边,约翰正在摆放餐具,神父率先入座后,我笑咪咪将可爱的小约翰叫到了左边坐下。 大盘子里摆放着爱尔兰火鸡,我们每人的座位旁有一个蓝边盘花的碟子,西洋人的午餐并没有中国式的繁杂,每人两三片三明治面包,再加上几片烤好的培根、火腿,配着雪亮的香槟酒,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开动前,众人随着神父向上帝祷告,感谢主赐予我们丰盛的食物。在胸口划完十字的那刻,我看到海朱冲着我眨眨眼睛,这是小时我们常做的暗语,她在吃饭前眨眼,想必是有话和我说。 “阿昭,我刚刚好像看到木伯了!” “什么?”我惊讶的抬头,不敢确定自己的声音,“海朱,你没看错吧?” “我不确定,看背影很像,可是木伯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是来接你的吗?” 英菲尔曼教堂我从小时就常来,家里也有教堂执事的电话,家里如果有人找我应该不会这么麻烦,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好。除非,是有人借着找我的名义来这里办其他的事,不然问过执事就会知道我在这里用餐,何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呢?想到这里,我放下刀叉,对神父说了声抱歉,立即追了出去。如果海朱所看不假,木伯此时应该尚未走远。 我出了餐室的门,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此时已是午休时间,唱诗班的女童们早早停了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休息。由于走的急促,我甚至来不及和师哥多加解释就跑了出来,乍然看到走廊上并未有木伯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疑心过虑了。然而我正要往回走,楼角处一声响动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步,两步,三步,我屏气凝神,尽量放轻脚步,学着悬疑小说里主角的动作,走向了那个让我心跳加的未知角落。 然而还未等我走到楼梯口,旁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迅将我拉进了角室,咔嚓一声关上了房间的西洋门。 第二十八章 我猝不及防,被惯力拉着往来人身上撞去,这才看清了拉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半月不见的贺叔同,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 “你……贺大哥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贺叔同轻巧一笑,平淡的答道:“哦,我陪叔君做礼拜,正好在这里吃午饭!” “贺大哥也在吃午饭?那你有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从这里走过吗?我找他有急事!” “哥,你在同谁讲话哩?” 贺叔同正欲回答,一个清丽的嗓音从里间传出,贺叔君穿着一身月白织锦彩花旗袍从里间走出,素净的妆花缎面上,大红、粉白、碧绿、姜黄、湖蓝、浅灰等几色织线促成若隐若现的纹样,简单,却不失华贵。她的旁边,跟着一位同样身穿素净云绉旗袍的年轻女子,看打扮,也该是哪家的富贵小姐。 贺叔君看清是我,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去,已凝成了淡淡的冷若冰霜:“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家的姐姐。” 那一个轻俏嗔怪的声音已随着这声漫不经心的讥讽离去,我看了贺叔同一眼,与旁边一言不淡淡打量着我的小姐点点头,准备离开:“真是不巧,神父他们还等着我用餐,贺大哥,抱歉了。” “等等,少顷也在吧。我找他有些事,和你一起去。叔君,你先与王小姐吃,不用管我。”贺叔同说着,拉起我一同走出了西洋门,留下身后一脸不甘的贺叔君…… “刚刚为什么将我拉进去?”与贺叔同回餐室的路上,我敛容问道。 他好像正等着我有此一问,停了下来,慢慢笑道:“如果我说这是凑巧,你一定不会相信。” “既然贺大哥知道我的脾气,不妨明人不说暗语。” 贺叔同失笑,英俊的眉向上挑了挑道:“罕昭,自从认识你,好像只有第一次我们见面,你对我还有点笑意。其他几次,不是张牙舞爪,就是基本无视。看来,你是对家父上次的唐突非常反感了,也罢,带我去找少顷罢。” 我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这一打岔,即使那人是木伯,此时想必也走开了。想到这里,不禁对贺叔同越生气,不然的话……只是,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一个安静,平淡的午后,自以为是的我正是因为贺叔同的帮助,才从当时惊险万分的楼梯口侥幸逃脱。即便以后人事易变,因那一个不经意的辰光留下的瞬间,却是谁也无法抹去的记忆。 回到餐室,海朱和约翰见了我急急问道:“阿昭你去了哪里?顾少爷和舫哥到处找你!” 约翰也道:“是啊姐姐,我们都快急疯了,father一直在念祷告。” “对不起,是我错了。” 海朱正欲数落我,穹门被打开,顾少顷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一把抱住我低低说道:“阿昭,你要吓死我!” 我突觉自己挺混蛋的,做事不经考虑就莽撞行事,不但没找到人,还害关爱我的人凭白担心一番,这样想着,越自责,错也认得更诚恳:“是我错了,不该不说一声就跑出去。木伯也没找到,还害大家吃不成饭。” “哈哈哈,少顷,我看这丫头只在你面前才是最乖的,刚刚和我可不是这态度。”贺叔同在一旁涎着脸笑。 我瞪了他一眼,不欲多做争辩。 世舫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约翰笑咪咪地凑了过来:“咦,阿昭姐姐,你脸好像红了!” 我没好气:“一边呆着去。” 顾少顷此时才与贺叔同说话:“怎样?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这样一问,我们众人倒是十分好奇,显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在此用餐。 “别提了,那位小姐开口闭口都是她母亲云云,半句扯不到王司令身上。我快被她闷死了,这才到你们这边透透气。既然大家都在吃饭,也不少我一份吧?father,netnetbsp; “ofnet?” “yes,father!” 一顿午饭终于在贺叔同的加入后顺利吃完,之后,贺叔同回去找贺叔君及那位据说是北平王司令的千金继续参加唱诗班下午的排练,我和海朱世舫及顾少顷则动身回城。 雪已经停了,地面上湿漉漉的,并未留下半分下雪的痕迹。南方的天就是如此,即便有雪,也是轻微细腻的一点点,转瞬即逝。 我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大衣,跟着海朱往世舫的车里走,顾少顷还在和神父说着什么,约翰拉着我的衣袖,不情不愿的被我哄着下次再来看他。小家伙撅着嘴,仿佛我像总欺骗他的大人,就是不放手。 “阿昭姐姐的话你也不信么,十天以后就是海朱姐姐的婚礼,到时我们都要来。你乖乖听father的话,我给你带状元楼的小汤包,我说到做到。” “好,那我这几天一定抓紧练习,保证到时不给你丢脸。” 我揉了揉他通红的脸,笑着摸他的头:“真乖,回去罢,外面冷。” 约翰答应着,小跑着回到教堂的门口,站在圆形的穹顶下回头冲我笑。天气那样冷,他的黑色教袍被风吹着烈烈作响,少年脸上却浑然未觉,只快乐地冲我招着手。也许此刻世界的某一角落还有同样的孤儿在忍受着寒冷与饥饿,但此刻,在我所看到的地方,这个千年古都的金陵,安居乐业的人们正忙着赶回温暖的家中,享受初冬难得一见的和平与快乐。 我微笑地望着那个满脸璀璨的少年,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湿气,一时有些动容。顾少顷大步走来,有风从脸旁吹过,树枝上残留的雪花飞下,仿若天女散花。他淡定从容的走着,微笑间眸子里星光转动,黑色的礼帽配着干练的风衣,自有一股翩翩佳公子的遗世独立。 随后的事实证明,木伯确实去了教堂找我,据他的回答是家里来了客人,父亲着急所以派木伯去开车接我。而我也在父亲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暂时把这件事丢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十几日未上学的我早早被姐姐叫醒,逼着梳洗打扮被送去了学堂。这是自上学堂开始我第二次坐家里的车上学,在校门口遇到关早惠将她拉上车,早惠一脸惊奇的说:“罕昭,原来你家有车啊!” 我被问得不好意思,低低说道:“平时家里事多,一般不用的。只是自家里出了事,父亲担心我有麻烦,才叫家人送的。” “是呀是呀,我还想问你呢,报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家真出了两条人命?” 我静了片刻,整理好情绪,在家里父亲就叮嘱了我,去了学校同学们必然会关心我们家里的情况,实话实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父亲说,只有你自己不当那是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成笑话。所以我微笑着看着早惠,淡淡答道:“家里是出了事,有两位仆人被人杀害了,目前凶手还未找到。” 关早惠看了我一眼,又向前看了看专心开车的木伯,怯怯问道:“那……那……” “早惠,你和我不必如此,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吧。” 她见我这样说,胆子不由大了些:“罕昭,我只是好奇,报上说得那样邪乎,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姐姐和教育部长……” 果然,这大概是世人都好奇的事情,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才子佳人的话题总是让人格外注意。 “这个事情我就不清楚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听父亲宣布过这件事的真实性。所以早惠,我不能告知你更多……” 她仿佛并不在意,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了解,我了解,毕竟是终身大事,你们两家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盖棺定论前肯定不能和外界说。”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加停留,望着窗外泛黄的树叶转移了话题。 “我不在这十几天,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关早惠吐了吐舌头:“还能有什么新鲜事,贺大小姐又带了一位新同学来,叫王宛因,据说是北平城的防守司令王季坤的独女,两人成天腻在一起,好着呢!” 王宛因?莫非是我昨日在英菲尔曼见到的那位?我回忆着,并不接话,关早惠继续说道:“而且……她现在坐在你的位置!”原来这才是重点,我十几日未到,位置也被人霸占了去。 “陈老师难道不问我一声就应允了吗?” 早惠苦笑道:“罕昭,她爸爸是防守司令,贺叔君又是次长千金,而且可能马上是部长千金。学校里谁敢惹她们?虽然你有耀山先生,可你十几日未上学,陈老师已经很不满了,扬言说要将你调到最后与李栗坐呢!” 李栗,那正好。之前我与李栗相处本就很开心,无故被贺叔君插一脚本就恼火,现在她自动撂手,大家各自自在。 我笑道:“早惠,我很满意。” 关早惠不解:“罕昭,你们怎么回事?贺叔君之前不是说,你是他哥的未婚妻吗?现在我看她怎么更像是把王宛因当嫂子!” “她们那种大小姐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不必当真。我与她并不相熟,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你觉得我会是她口中她哥哥的未婚妻么?” “也是,她平时都不怎么与我们讲话。对了对了,罕昭,我们不说这些了。忘记和你讲另一件事,我们班今天要来一位法文老师,据说特别帅,刚从欧洲留洋归来,暂时带我们到学期结束。你说是不是很棒呀,天哪,我真激动!” 早惠兴奋地说着,丝毫不将刚刚的谈话放在心上。我看着她无忧无虑的面庞,不由心生羡慕。半年前,我也曾像她这般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却再无当日的心境。 顾少顷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教室,他今日特意戴了一副时下最流行的金丝眼镜,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放荡不羁,风流潇洒。开篇一通精彩的法文介绍,引得台下众人尖叫连连。女学生们更是不顾往日的矜持,也纷纷用法文回敬起他。 我盯着他蔚然深秀的眉宇,一个劲儿翻白眼。他是故意,他一定是故意。知道我们学堂里平时除了西洋老师都是老学究,所以才一脸骚包的出尽风头,这个欺名盗世的家伙,我真是看错了他。 我想着,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起了呆,然而顾少顷仿佛不经意般指着坐在后排的我说:“那位同学,对,就是你,请问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吗?” 第二十九章 一时之间,刚刚还对新老师满脸膜拜的女学生们瞬间齐刷刷将头转向了坐在后排的我,那眼神仿若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般,无比怪诞。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顾少顷的情景,那时他也如今日这般对我不依不饶,可当日只觉他睚眦必报万般讨厌,今日却觉这样不依不饶的性子又透露出丁点儿可爱,可见人的心性还真是奇怪。这样想着,也忽然笑起来,看着他滑稽的眼镜,站起来一字一句说道:“回先生的话,窗外没有迷人的风景,倒是有一趣事儿。不知先生,可愿听听?” 顾少顷道:“既是趣事儿,不如说来与大家同乐。” “大家都知道,罕昭因家里的事数十天未来上学,之前这窗户外边的绿茵上,每日晨读时总有两只猫儿在打架,不是黄猫挠了花猫,就是花猫咬了黄猫,两只猫不依不饶的,总得互相撕扯几番才会分开。可是数十日未见,今儿竟叫我看到两只猫倚在一起共同分食,也不打架也不撕扯了,竟还带出些相互友爱的意思,所以不由一时看呆了。” 顾少顷听了,沉吟片刻,似是思考我话中的意思,又像想起什么让他高兴的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可见这猫也是有灵性的,知道日久见猫心,打着打着也品出了感情。这正是我今天打算给各位同学上的第一课,谢谢刘同学的分享。” 我即刻坐下,突感一道冷光激射过来,原来不知何时贺叔君同学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旁边那位王家小姐显然已从她朋友那知晓了我的“光荣事迹”,此时的眼神也好不到哪里。 其实我顶烦她这种“要死不活”的表情,总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着实让人讨厌。 刚刚说猫打架会打出感情,人却不见得有这样的心性,至少,女人间的微妙情感不甚相同。这样一说,当真是人不如猫,往后看,也是一样。 我翻了个白眼,将视线往讲台上一瞥,又看到了正含情脉脉盯着我微笑的顾少顷,随即老脸一红,将视线转向了窗外。这一个早晨,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状况下安然度过。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被老师叫去了教员休息室,没想到顾少顷也在此处。我与老师数日未见,一时都有些感慨。他见我进门问了他一声就对着顾少顷做鬼脸,不由笑呵呵叹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被他说的羞腩一笑,撇撇嘴回敬道:“瞧您说的,难道数日不见,我竟变身成了男儿,您竟做了娘亲?” “打你这个不孝徒弟,竟编排起师父来了。” 我嘻嘻笑着躲到师哥身后,一边抓着他当挡箭牌,一边说道:“我虽是不孝徒弟,可旁边站着的这位却是得意门生,难道要因为我连累英雄好汉一起挨打不成?” 师哥听了,忙拎起我带到身前,摆手说道:“诶诶,我可不担这虚名儿,老师,该怎么办您说了算!” “怎么办?”老师听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本正经的问道:“说起这事,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两人打算怎么办呢?” 问题终于来了,自姐姐和顾先生的事在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两人似乎下意识都在回避着这个尖锐的问题。我有时甚至在想,如果姐姐早在我之前认识了顾先生,并嫁给了他,我同顾少顷,会不会从开始就不是这样的局面?只可惜,世事的生,总在之后才有如果,之前的,都是已生。已生这三个字,轻似鸿毛,却重若千金。 当现实破空而来,人生总是不盈一握的,只是眼下,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数学方程式里的无解,似乎才是此时唯一的答案。 “我很高兴有人终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其实我自己是在下意识回避的。有时我觉得自己挺自私的,家里有事了,无人诉说,师哥在这时出现了,我就奋不顾身的抓住他,像救命稻草一般。姐姐和我说,顾先生她是一定要嫁的,让我忘了师哥。可每当我想放掉他的时候,又忍不住的靠近他,看着他为我付出,看着他对我笑,甚至他骂我蠢的样子,我也觉得很是好看。我知道这样说,他一定又会骂我,可是……我想不到以后,更不知明天会生什么?原先我不信命,总觉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我突然就相信了。那天在西堂,浆洗房的小丫头前一刻还欢天喜地的拿着那人给的银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或许在想有了这笔钱自己可以不用再做女佣,可以买一套房子开个浆洗店。可转瞬她就被给她希望的人一刀捅死了,她死前紧紧盯着来人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命运的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这是乱世,人命如此微不足惜,我和姐姐就那样看着她被拖走,至死都不敢出一声。就因为如果我那样做,下一个死的就会是我和姐姐。也是到那时我才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正义勇敢,如今小青的尸骨早已掩埋,我们却不知道杀她的凶手究竟是谁?先生,这样的乱世,我们又该怎办呢?” “阿昭……”老师喊了这一句,想说的话似乎有千万句,却终究说不出什么更能安慰人的话。现实太残酷,活着的人,不过是汲汲营营的过一生罢了。 顾少顷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阳光明媚,难得有这样万里无云的时候,圆拱形的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人的影,过了良久,才听到他出一声叹息:“阿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春日里的宁园桃花灿烂,我和一群小孩开着玩笑,他就那样傲慢无礼的走了过来。之后的秦淮偶遇,拜师宴,咖啡厅,北平城的三个月,西堂的走廊,玄武湖……这一年的春天伊始到冬日来临,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 都有他身影的陪伴。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国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是从未有过如此多的时刻和机会的,我又怎样会忘记呢? “我说得,却并不是宁园的那次相遇!” 不是那次? “你也许已然忘记,八年前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不顾我的反对娶了当时大我五岁的小顾氏,也就是你在宁园见到的顾太太。 母亲在我五岁时去世,那么些年,父亲为了当时的我确实放弃了一些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其实我并不反对他再娶,可是小顾氏,她是我母亲母家一位远房舅舅的女儿,按理,我该称她为一声表姐的,现在却生生要改成继母,所以当时的我为此事和父亲赌气出走。这一走,就遇到了九岁的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典故。难怪当时觉得顾太太说不出的怪异,原来这些年顾先生对外称没有太太,是为了全顾少顷的脸面。所以小顾氏才会闹吧,怨眼前这个倔强的青年阻了她的名分,让她几年来一直担着侧室的名声忍受世人的眼光? 顾少顷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只觉我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娘,竟还要喊一个比我大五岁的人做母亲,心想着,索性没了娘,不如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到底人小没见过世面,平时也只跟着叔同往马场跑跑,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反而不知要到哪里去。那日你们家的老太太还在世,正赶上元月在家里摆堂会,我看老师要去,仗着自己跟他学了几日规矩,也嚷着要跟去看看。他耐不过我恳求,痛快答应了。可是进了你们家,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却突然不想看了。这样的堂会我不知看过多少,于是就乘着老师不注意,一个人溜走了。我在花园里走着,想着这样的老宅总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密道,不如去一探究竟。可不等我行动,你已在半道上截住了我的去路,还好心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当时确实迷路了,肚子饿的咕咕叫。我看你一脸认真的给我指路,还拉着我往正房老师在的方向走,突然生出一脸愧意。不久前,我还像那个年纪所有少年一样冥顽不灵,桀骜不驯地想着闯入你的家。你却没心没肺地拉着我去厨房找吃的,似乎丝毫不怕我是坏人。之后,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留了洋,一年前才回到宁园,然后又一次遇到了你。当时只觉这是哪家的丫头,竟和你一样自来熟,不管不顾就和人开玩笑。后来在餐厅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刘家的小姑娘。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轻车熟路的避开众人的耳目翻你们家墙的原因……” 第三十章 顾少顷这一番回忆,不光是我,老师听了也只觉神奇。 八年前,有太多人因这一场堂会改变了命运。白瓷盏里茶香袅袅,当年不知所畏的倔强少年早已脱去稚气变成了眼前风神俊朗的英挺青年,他的身上,或许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的过去,可是当下,我只想看着他自肺腑的微笑。 “这些话我本想瞒着你,你姐姐说我对你的感情生的奇怪,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年在国外,我也遇到不少喜欢的女孩,可想到当时圆鼓鼓的你,我就不由的出会心的微笑。那是这么多年我不曾有过的东西,我想着那笑,也觉得自己该找到你。所以在宁园,知道你的身份后,你不知我有多欢喜,我觉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让我又遇着你,你说,这是不是南柯一梦?还是黄粱美梦呢?” 我无法回答他,我阅历浅薄,即便读了几年书,看到的世界无非那么大,见过的场面也仅限浮世几场繁华。我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如果真有一两点可供考量的感悟,那大概就是民国六年冬日,祖母离世,我们家从此分散,曾经显赫一时的刘府,终究被时代丢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祖母一生要强,十五岁嫁与青梅竹马的祖父为妻,十六岁做了状元夫人,跟着祖父到了京城。那是乱世,大清朝经过两百年的风雨飘摇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洋人的船尖利炮轰塌了中国的大门,大批的新鲜事物随着传教士传入这个古老的国家。 末世的状元夫人并不好做,不到三年,祖父因政见不和得罪了上司,被朝廷一纸调令派去了西北,祖母二话不说,带着刚满三岁的父亲随着祖父一同前往。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九岁。 颠簸西北的日子里,祖母不再是金贵娴贞的状元夫人,也不是江南陈府的长房大小姐,她只是一个被贬六品通判的妻子,随着丈夫在硝烟糜烂,人民流离的戈壁仓皇而生。 那时候,新疆的战事已持续了五年,祖父凭着不服输的干劲,一次次险中求生,再回到京中,已是四年后的秋日。京中的枫叶红了不少,尘烟落处,地安门的钟声还在飘荡,人群之中,浩浩荡荡满是恭贺之人。暮霭沉沉,当年离去无人问津的祖父,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光禄寺少卿,国子监祭酒,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太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翰林院掌院学士,祖父一路高升,几十年宦海沉浮,每一个啸浪滔天的背后,都是一段触目惊心的过往,这其中的人情冷暖,饱尝离乱,又与谁人说? 回到教室已是午后,那场关于故梦的讨论终究没有结尾。我无法给出自己的答案,师哥也无法割舍自己的情感,而作为提问人的老师,在这个人生难题上,也没有了往日的杀伐决断。 “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即使此刻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下一刻,我们终将不由自己。 关早惠来到我身边坐下,趁着四周无人悄悄附在我耳旁低声问道:“罕昭,你认识新来的法文老师吗?” 我狐疑地抬头,并未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早惠,你为何这样问呢?” “刚刚午间休息,贺叔君和几个同学在食堂谈话,被我听到了。她说你和顾先生早就认识,并且……” “并且什么?”我不由紧张起来。 “并且是恋人关系!” …… 我脑子突然“轰”的一声,所有的感官突然失语,无法出丁点儿声音。自出事以来,所有人小心藏着的秘密就这样被一个女孩抖了出来,这个女孩,我们总共说不过五句话,还是顾少顷好友的妹妹,不知怎样就轻易得罪了她。早惠和我说这些时,我本来也没有在意的,可这喘气背后的转折,却像一把要人命的尖刀,悬在了人头颈的上方,难以拔掉。 “罕昭,罕昭?”关早惠推着我,似要把呆楞的我叫醒。 “早惠,你刚刚说了哪一句?我没听太清,再说一遍吧?” 关早惠虽然奇怪我的反应,却也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这时候,66续续午休的人群回了教室,贺叔君更是若无其事地与王宛因说着话,很是从容的从我身边走过。 “早惠,她还说了什么?” 关早惠也看到了贺叔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觉得这位次长千金好生奇怪,好像从刚开始来到金陵学堂,她就在乐此不疲的编造着诋毁罕昭的言论,她为什么这样做呢?关早惠不解。 “她说,你们家之所以久久不答应顾部长的求婚,就是因为你和顾先生的关系。不然的话,为什么顾先生放着那么多女同学不点名,偏偏找你麻烦。” 是啊,为什么偏偏找我麻烦?我们班二十位女同学,比我漂亮比我优秀,比我家世好的大有人在,贺叔君为什么就是揪着我不放呢?我想不明白,早惠也想不明白。 她也是个不懂人心的,看见我这样苦恼,于是转头想问别人,却看到前排座位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女同学跳着脚,踩到椅凳上。关早惠张望了一眼,回头快对着我说:“快看,是谁来了?” 第三十一章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叔同。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从室外走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可是女学生们却纷纷起身,看着他走向前排的贺叔君一脸的羡艳。这就是顾少顷和贺叔同的魅力所在,总是有本事惹得旁人将目光都锁在他们的身上,不管不顾。 贺叔君也想不到自家哥哥这样众目睽睽赶来的目的,只是她同时也十分得意,自己的哥哥一出现就引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学生惊叹连连,这样风度翩翩的人偏偏是她自家的亲哥哥,她怎能不高兴不得意呢? “哥,你怎么来了?” 贺叔君旁边的王家小姐见昨日才见过的贺公子此时正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一颗心瞬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上也染了一层红晕。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反应,贺叔同已扯过妹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现在立即收拾东西跟我回家,马上!” “哥,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贺叔君一脸不解,看兄长的脸色,显然他此时很不高兴。他明明要去上海的,此时却出现在这里,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贺叔君乖乖收拾东西,不忘和好友打招呼:“我家可能有事,王姐姐好好上课,晚上我打电话给你。” 王宛因本欲多问几句,可转眼一想觉得自己并无合理的立场,所以也只能悻悻地点点头,嘱咐她晚上一定来电话。 贺叔同本已带着他妹妹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嘱咐司机将大小姐先送出去,这才又折回教室往我跟前走来。 我本避着他拉着早惠问落下的功课,可他人已走到跟前,高大的身躯挡着窗外的阳光,没头没脑的只说了一句:“罕昭,请你原谅叔君,她……她不懂事,我会好好拘着她的。你……”他没说完,就回头走了。众人议论纷纷,皆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只有我知道,那些属于我的太平日子,大概不会有了…… 一连两天,家里的电话总有小报打入,记者们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掌握了最新的可靠情报,打电话来只是想确认刘府在这场姐妹爱上父子的新闻中持了个怎样态度? 刚开始,父亲母亲只是生气究竟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很快,这样的生气变成了愤怒,因为有报纸早已不顾一切将消息做成了专题刊了出来。许久未上门的二婶婶来了,听到消息从政府会议上赶来的顾儒林来了,老师从学堂接了我直接从偏门回了家,一时之间,我们家像旧时唱堂会那样,门庭若市,人满为患。各路人马纷纷聚集,等着对我和姐姐三堂会审。 二婶婶更是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撑着门,像我从北平回来那次站在门口不进来,只不过她这次并未穿以前长穿的旧式棕榈裙,而是穿了件时下流行的斜襟长袖法兰绒旗袍,深蓝色的面料衬着瘦骨脸儿,一双三角眼四下里一扫,哼道:“人都齐了,正好,省得我再等。”她说着,把手绢往右手的翡翠镯子里一掖,蹬着脚慢慢挪到椅子里,瞟了母亲一眼,这才坐下去。 “大嫂,今儿我也不闹了。你和大哥给个说法罢,我们长昭日前好不容易才让我相中一户人家,姑娘人长得俊儿,家境也殷实。被你们的新闻一搞,人家不乐意了,今日拖了媒人来要回庚贴,凭我怎样拦也拦不住。你们长房接二连三的出新闻,如今倒好,正赶上我儿子议亲抛出这么一个炸弹,您倒是说说,我们二房倒了什么霉,要因为侄女们的行为不检点背黑锅,吃闷亏?正好耀山先生也在,您倒是给我家长昭评评理!好好的孩子,凭白被堂姐妹给连累了,是我这做娘的无能,嫁了一个二房,无端被长房踩在脚下,翻不了身,都分了家也做不了自个的主,还得回这老宅讲道理,这是讲得哪门子理?” 她这一哭诉,声泪俱下,深情并茂,不知情的人看了,真以为这位妇人是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无处诉说。也许二婶婶真受了委屈吧,如果长昭因我和姐姐的事娶不了亲,那我们这样的堂姐妹还真是害人不浅。 我和姐姐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不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她说的句句在理,虽然难听,却是眼下摆在眼前的事实。以前她来闹,我们顶多笑笑不去理会,可是如今,却是不理会不行了。 老师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和父亲对视一眼,不由点点头开口。他如今是我们家里唯一还保有理智和判断的人,也是目前我们所能依靠的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话,总有几分代表了父亲的意思,其中,不仅包含了他与父亲半生的友谊,还有对我的师徒情分。所以,我们无理由的相信他,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他,就因为我们目前已没有办法。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总是希望抓住点儿什么的,这一点,我的家人表现的尤为明显。 只听老师的声音如老翁入定,带着点肃穆深沉的味道:“不知二太太说的是哪家的姑娘?李某可曾听过?” 他这一问不要紧,二婶婶正愁无人泄,立即就着老师的问话说了起来:“不是我自吹,媒人给我们长昭说亲也有小半年了,南京城的姑娘都让我挑了个遍,这才找到这样一家好姑娘。那家姓白,祖上也是做过官的,那姑娘年轻的时候跟着父母在京城呆了一段日子,是正经儿的大家闺秀,长房嫡系。大清朝没了后,他们一家也像我们家一样回到祖籍,白老爷做起了药材生意,这两年在江浙一带很吃的开,据说来年还会将生意扩展到上海去,最最关键的是,长房里只得了白小姐这么一位闺女,还不可劲儿疼着,以后这家业,也能传到孩子手上。”她越说越起劲儿,丝毫不管在座诸人怎样看她。这么些年,二婶婶是怎样的心性儿我们也都了解了,可是初初见识到她的顾先生并不了解。他看着滔滔不绝的二婶婶,只像看怪物一样。 而我们也大概听明白了白家的情况,祖上做过官这一项有待考证,现今是正经的药材商人,家里只一个独女,今年已二十四岁。而我的堂哥长昭,今年刚满二十,即将从上海铁路学堂毕业,阿哥夭折后,他俨然已是刘府公认的嫡系长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二婶婶还在不厌其烦的夸着白家的好,白家的妙。众人都在沉默着,想着如何才能叫她住了口,商量些眼前迫在眉睫的事。 二叔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自知道他背地里在闵爷的场子抽鸦片,我看他再不像从前亲切。之前,纵使二婶婶耍横不讲理,二叔总是开明的。可眼前,看着他不再直挺的背脊,我突然生出一丝悲凉,刘家的三房男丁里,还有后继有人的希望么?只是,还容不得我细想,二叔已一声呵斥打断了二婶婶的谈话:“你还有脸说白家?妇道人家眼皮子浅,见了点小利就把儿子往火坑里推,那白家的小姐一脸麻子,这才拖到二十四还待字闺中,嫁妆再丰厚有什么用?我们好好的儿子没娶她是祖宗庇佑,他们还不愿意?退了庚贴正衬了我意,你跑到大嫂这里不说帮忙想对策,胡说些什么!” 二婶婶被二叔一通骂,先前有些愣神,等反应过来,这才回嘴道:“老爷你……之前在家里……”不待她说完,二叔又是一通数落:“有什么不服气的回家关起门来慢慢说,眼下顾先生和耀山先生都在这里,还是先来讨论报上的新闻是怎么回事吧!”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韩妈端着闽南红茶走了进来,这些天天气转凉,外面总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点了轻微的碳火,不时出沙沙的响声。福建工夫茶,香气浓郁,汤色红艳,既宜清饮,又宜调饮。二婶婶说了半刻,此时正好口渴,见韩妈端着茶水走来,忙不跌起身端了一杯往嘴里送去。韩妈虽然不悦,却不敢开口,只端了茶迅走到上位,给父亲和老师各拿了一杯,这才依次端了送予一旁的顾先生等人。走到二叔面前时,韩妈端茶的手顿了顿,这才继续给二叔送到:“二老爷请用!” “韩妈,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想说的吗?”二叔喝着茶,慢条斯理的问。 “二老爷抬举奴婢了,我虽自老太爷回京起进了韩家,时日虽长却也终究不过是下人罢了。哪有主家不开口就随便议论的道理,这样的没有规矩老太太是断断没教过我的。”韩妈说的正气凛然,这样的坚决倒让我对她之前的身份又释然了几分,就目前来看,她虽是前朝的血滴子,却也没做出任何伤害我们家的事,至少,我是不知晓的,或许是暂未知晓。 正厅的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样式的落地钟,据说是乾隆年间西洋进贡给皇家的物品,几经辗转现在到了我们家里。午后两点钟,老钟的下摆颤幽幽地晃着,又慢颤颤晃过去,愈显得屋子里沉静如水。 顾先生坐在紫榆百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点了一只烟,他似斟酌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所以说起话来无比的流畅,一时叫人插不进嘴:“耀山,庆松,希望我还能这样叫你们。出了这样的事,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报纸那边你们放心,我会派人过去打点,保证叫他们明日改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和明昭的事就必须要和两位好好谈谈了。我知道罕昭很好,和我家少顷也是般配,可她毕竟是九铭想娶为儿媳的人,我这个做朋友的实在不好办。我们家少顷从小没有母亲,比起恋人,此时我还是更愿意他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明昭温和有礼,娴雅端庄,和少顷去世的母亲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我相信她会爱护少顷。而少顷也会很快走出这段感情带给他的伤害,毕竟,这是一段牵涉太多得不到祝福的恋情!” “顾部长是在趁火打劫吗?”父亲问,“还是觉得我们刘府如今人微言轻,凡事都得听您指点?” 顾儒林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不由恬着脸笑了一笑:“我只是想表明我对明昭负责的态度,和你们二位商量我的想法。” “商量?我看顾部长只在乎自己的事有所成,并不在乎我们刘家的脸面。” “庆松,你何必如此?” “既是商量,父亲为何不叫上儿子一同前来?”骤然响起的声音叫众人都吓了一跳,屋外的天在此时飘起了雪,院中的寒风吹着进来人的风衣烈烈作响,昏黄的光线和满地赤诚的飘雪融为一体,不禁令人遥想,今年的雪怎会来得如此早,如此频繁? 顾少顷穿着风衣戴着手套,从中庭迈步而来。 第三十二章 顾儒林被突然出现的儿子下了一跳,他记得自己吩咐手下把儿子支去了上海,这才走了一天,怎么这样快就来了刘府?他还是有些心虚的,虽然自己认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和儿子的关系……想到这里,顾儒林不得不重新思考该如何开口,这一年,他觉得这个儿子越来越让他捉摸不透,好像自他从国外留洋归来,他们父子间的鸿沟已拉大到无法填补的地步。 明昭长得酷似亡妻,他第一眼看她就觉得这定是老天为着这二十年的遗憾来弥补他,所以他追求她,陪着她去上海,参加同学会。他本就长得成熟儒雅,他更自信自己的学识风度可以俘获一位新派女士的芳心。所以,他们顺理成章的谈起了恋爱,并谈婚论嫁。可是,儿子去北平呆了三个月,回来就要娶刘家的二小姐,他记得那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笑起来有圆圆的酒窝,可她……顾儒林不淡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也并非事事如意料事如神,所以他阴沉着脸开了口,想在儿子面前掌握点主动权,虽然这对儿子来说并没有多大威慑。 “你怎么回来了,上海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顾少顷黑着脸道:“儿子再不回来,父亲恐怕已把继母娶回家了吧?”他说完,不再看一旁坐着的顾儒林,而是径直走到父亲和老师身前,拜了下去:“世伯,先生,少顷莽撞,不打招呼就冒昧打扰。只是这事涉及了阿昭和我,所以少顷不得不来。” “你既来了,且坐下罢。”父亲疲惫的说,“少顷,我暂且随着耀山这样叫你,你是一个好青年,凭着你得耀山青睐,我也喜爱你几分。你和阿昭情投意合,是我们阿昭的福分。那丫头的性子你多少也了解了几分,脾气倔,性子强,这两年更是被我和她母亲宠坏了,她幼时随着我母亲在一起,老太太对孙女多有疼爱,更是养得她无法无天,说一不二。这样的孩子,在别人看了,或许觉得她娇惯无法,可我们家知道,阿昭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她将感情看的很重,无论是父母之爱,还是姐妹之情,甚至她对家里的其他帮佣,也是寄托了感情的。我和她母亲从小亏欠她良多,这些年虽尽力弥补,却……” “父亲!”我没法儿再听下去,我太了解父亲了,他这样说,一定是心里有了计较,商量好了答案,他这样说,是要公布答案了。所以我不得不阻止他,我怕他说出我和姐姐都无法承受的答案,我怕我心里存着的丁点儿幻想就这么被打破,所以,我宁肯他不说,至少,不要在此刻公布出来。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室内的碳火被韩妈烧得很旺,红色的火苗簇簇,映着案几的山茶愈显红艳。每个人的鼻尖在这火光中冒出细微的汗,不知是谁将果壳扔进了炭盆里,火苗正在此时“滋”的一声蹿起,又很快落下,有火星溅到姐姐的裙摆上,浅紫色的旗袍瞬间被点燃。一个人影飞身略去,用礼帽将刚刚燃起的洋绉面料扑灭,只残留了一个黑色的玉兰花洞。 姐姐惊慌未定,被顾先生扶着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这才明白生了什么:“儒林……” “没烫着吧?”顾先生轻声问道。 “呵呵呵呵……”二婶婶笑了一通,盯着顾先生和姐姐对父亲道:“大哥啊,说句实话吧,我个人还是很赞成顾部长和明昭的婚事的,顾部长一表人才,对我们家明昭又是这样体贴,可见是真心疼她。至于罕昭和顾家少爷……”她话峰一转,又对我说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罕昭你实在是不懂事,你姐姐已经和顾部长在交往这件事,我们家里都是同意了的,你怎么还能不顾你姐姐的婚约再与顾少爷好呢?这不是胡闹吗?当初贺家是一桩多好的姻缘哪,你们偏偏不同意,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儿,不然我早替你答应了,又哪里会有今天的变故?” 我心底漫漫生出寒意来,原来当初的不可说,已变成了现今的百口莫辩,脸面?何来脸面呢。 二婶婶这样说,无非是觉得直接嫁予部长比嫁予部长的公子强罢了,而能同时拥有教育部长和交通次长(或许即将是部长)两门亲戚,总比将鸡蛋同时放入一个篮子强,况且这个篮子还只能二选一!她的逻辑里,哪里管得别人的真情? 姐姐眉头微皱了皱,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二婶婶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家里对于我的事是何时同意的?明昭记得月余前,第一个出声反对的,好像就是二婶婶吧?难道您贵人多忘事,已然记不得了?” “哎呀呀,明昭你这丫头,说得都是哪跟哪啊,你二婶婶我此时可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这是在帮你说话呀,你可别狗咬吕洞宾……” “哦?是吗?”姐姐站起身子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漫不经心的说道:“明昭的衣服烧坏了,阿昭,你陪姐姐去更衣,各位长辈请容明昭去换身衣服再来。”姐姐拉着我往外走,全然不顾还在说话的刘王氏。 二叔见了,拉了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刘王氏见了,没好气地收敛了神色,只拧着绢子不作声。上次被大伯兄打的那一巴掌她还记忆犹新,所以刚才壮着胆子说了那些话,她自己也有些没底气。此时被丈夫这么一扯,她才想起,好像从她进门起,这屋子里的人几乎就没理过她,只除了李耀山那个外人。刘王氏的火气再次被点燃,她想着,你们是什么东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教养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丑事,令整个刘家跟着遭殃,现在竟然还敢不理她?刘王氏彻底疯狂了,她要理论,她要和这群看不起她的人一战到底! 正厅内很快响起二婶婶的吵闹声,而此刻,我和姐姐正沿着走廊慢慢走着,这月余的时间,我们姐妹二人的相处实在是太少了,少到我还没有机会去问她关于成韵哥哥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二人却都已成为南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时风雪已停,地面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白霜,院子里山茶,腊梅初出绽放,艳丽的鲜红配着白色的雪光,堪堪将安静古朴的庭院映得稍加明亮。偶尔有树枝上的薄雪坠下,还未落至地面却已消融的无影无踪。这大概就是南北方落雪的不同了,小时总听祖母讲,北平的雪是大片大片的簌簌而下,丝毫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就已成白茫茫一片干净的世界,而在南方,这样一层淡淡的白已是极限。 那山茶素白红妆,形姿优美,红绿间一片参差,加上旁边的腊梅新雪相衬,呼吸间只让人觉得芳香馥郁,一片宜人。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打破此间的宁静。 姐姐也看到了我闭着眼抽鼻子的傻样,只听她低声浅笑,眉宇间一派恬静安然:“自在了吧,知道你不耐听她一番嘲弄。”我伸手折下一株红色的山茶轻轻嗅了嗅,沉醉道:“是,我是烦她,只不过现今觉得自己没理,所以也不想反驳。左右是我的选择,我受着便是。” 姐姐道:“小妹,你是长大了。” 我颔,却又摇摇头:“人哪有总长不大的道理,以前有姐姐挡在前面守护我,可你也有嫁人的一天,我还能再任性吗?只是……姐姐,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嫁予顾先生?上次你在房里说的话,我还清楚的记着。你说……” “阿昭!”姐姐急喝一声,唇边露出清冷之意,刚刚的好气氛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听姐姐一句,与他断了罢。” 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明明她的表现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坚持,却为什么……“姐姐,你说一个理由给我,我不愿自己被蒙在鼓里,至少,是你非得嫁他的理由!” 姐姐幽然凝眸,浑身突然一颤,仿佛有电流袭过全身,激着她不得不蜷缩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开来:“阿昭,理由姐姐早已说过。如果你非想我再说一个才肯听话,那我只能说,我已是顾儒林的人,这样的理由,可还足够?” 一时之间,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最后一句惊得魂不附体,直到踏入姐姐的闺房,我才茫然的问道:“姐姐,你与我玩笑罢?像小时哄我那样?” 姐姐倏然一笑:“玩笑?阿昭,现今这样的情景,姐姐与你拿什么玩笑呢?我的婚姻?还是你的爱情?阿昭,你太天真,与顾少顷相爱虽好,却不一定适合在那个家庭生存。你需要护得了你,爱护你的人,那人可以不勇敢,却一定能抵抗他的父亲,而顾少顷,你了解他多少呢?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知道自己爱的是一个怎样危险的人吗?” 我不知如何接话,姐姐说的句句有深意,我听不明白那代表什么,也想不出如何辩解。正在这时,只听得后头一个声音响起:“你就这样想嫁他?为此连姐妹亲情也不顾,名声荣誉也不要?” 第三十三章 我和姐姐闻声抬,却见姑母携了丫头站在不远处一树山茶下,手中折了大红配绿叶的茶花,冷冷看着我们。 我和姐姐想不到谈话被姑母听到,乍见了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良久,姐姐才拉着我屈身行礼道:“姑母,您怎么来了?” 姑母扶着点翠一步步走进屋中,看了屈膝行礼的我们一眼,吩咐点翠暂且退下,“我如果不来,怎会知道刘家如今也出了个崔莺莺,竟学着唱起了《西厢记》。”她笑着向姐姐瞥了一眼,声音却冷冷不带情绪:“起罢,都别站着了,我们姑侄三人许久未见,明昭,你没有想与我说的体己话儿么?” 姐姐微微低,用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大半年未见姑母,不知您和姑父大人是否安好,家里表弟是否都一切如旧?” 姑母在姐姐房里坐下,手中依旧把玩着那株折下的茶花,目光落在我和姐姐两人站着的身上,再无昔日欢笑的温暖。“难为你还知晓懂礼,可惜如今我却当不起这个福分。敢问大侄女,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姑母这是明知故问,姐姐虽无奈,却还是答道:“侄女姓刘,父母起名明昭。” 姑母唇角漾起一抹笑,眼中的清冷却叫人生出无端寒意,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难为你还记着自己姓刘,我只以为大侄女《西厢记》读多了,也以为自己成了崔莺莺,而不是翰林刘府的大小姐明昭。” 我听了眉心一跳,显然姑母已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而此刻姐姐脸上却平静无波,好像姑母话中的那人不是自己。 “让姑母操心是明昭的过错,只是这些时日家里太忙,明昭倒被琐事叨扰着忘了姑母家的府第在白下哪条巷子?” 姑母听姐姐暗中指责她已是别家人却来管刘家事,脸上笑意顿敛,冷冷道:“明昭,如今攀了政府的教育部长说话果然不似从前,牙尖嘴利全露出来了。” 姐姐淡淡不答话,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浅紫的旗袍,望着黑焦焦的破洞道:“侄女知道您蕴着火儿,不如等我换了衣袍,扶您去正厅对父亲那里三堂会审,反正客厅里主人当事人一大堆,您也好一一问。” “怎么,要赶你姑母走?” “明昭哪里赶您,只是怕怠慢了姑母,回头叫父亲罚我。” “大哥罚你?我还真想让大哥好好罚你,我且问你,你刚刚说的话是否是真?” “自然为真!”“啪……” 话音未落,姐姐白皙的脸颊已挨了一掌,姑母显然早已气急,打出的力度极为响亮,姐姐的嘴角立刻有了一丝血痕。 “姐姐……” “我先替大哥打你这个不孝女,再去跟他认罚。”姑母说着,将手中拿着的山茶揉碎丢在一边,喊着点翠的名字,从我身前夺门而出。 我看着姐姐犹自冷笑的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干干地站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她低低的叹息:“不用担心我,这不是你刚刚说得选择么?我们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现在就是在承担后果。所以你且坐下歇一歇,我去更衣等着之后的风雨。”姐姐说罢,不再理我径直入了内室,只留了我独自坐在圆桌旁,仔细思量她话里的意思。 陪着姐姐换衣后,我们一路沿着长廊返回了正房的大厅,因姑母先来一步,大厅内声音嘈杂,议论纷纷,一时间无人顾及姐姐嘴角的淤青。 我已拿鸡蛋轻轻替她揉了揉,奈何姑母下手太重,又兼她无名指带着纯金的手戒,所以消肿的功效并不明显。姐姐换了一身蓝色的旗袍,想让自己的伤看起来不甚明显,然而我们刚刚坐下,眼尖的二婶婶已开口问道:“哎呦明昭啊,你的脸是怎么了?莫不是被你妹妹打了?” “是我打的。” 姑母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刚刚还各自小声说话的人们立即静了声,等着听这个刘家姑奶奶的说辞,“大哥,我刚刚先进了后院找明昭,听到她和阿昭的谈话,一时忍不住,替你教训了女儿。你不会怪我罢?” “我说大姑奶奶呀,你怎么能替大哥做主打我们家未来的部长夫人呢?这让人家顾部长怎么瞧我们家,姑奶奶可太莽撞了些。” 姑母听了冷笑道:“部长夫人?二嫂嫂可真是叫得早,八字没一撇的事都叫您先留了后路。只是,既然顾部长要娶我们刘家的姑娘,那他自然做好了当小辈的准备。我们刘家好歹是诗书人家,当然做客人有做客人的规矩,做家人有做家人的办法,就看顾部长要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了?” “好了……”父亲沉着声开口道:“合松,你急赤白脸赶回来就是为这件事吗?” 姑母听父亲问的不经心,越觉得生气:“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不是家里的大事吗?闻人从天津听了新闻立即给我打了电话,连他都晓得了,您说是小事吗?我们刘家何时出过这样的丑闻?” 姑父在天津都听了消息?可见现今新闻传播的度。 被点名的顾先生正安静的坐着,他耐心等着姑母说完了话,这才慢慢开了口:“儒林很荣幸认识宋夫人,上次拜师宴来得匆忙,未仔细与您交谈实是憾事。今日见您快人快语,果然是爽利的女子。” “顾先生不愧是搞仕途的,打太极的功夫一流。我今日回来,可不是单听您感慨过去的。我们阿昭与您家的公子爷相恋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 “顾某知道。” “是吗?敢问一句,您是刚刚这一个月知道的?还是早已知晓?”姑母语气强硬,丝毫不给顾先生反应的余地,“我希望您实话实说。” 屋外此时已点起了烛灯,这样多事的傍晚,注定是被无限加长的。众人脸上表情凝重,丝毫没有因为入夜而有片刻儿的放松。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了至今为止令自己终身难忘的回答。顾先生的声音如老僧入定,仿佛带着星星点点的寒意从远方飘来,那几个字像一圈魔音,惊得我魂不附体,瞠目结舌,整个人像从冰窖里出来一般…… 第三十四章 那天傍晚,刘家老宅的灯火亮了很久,门楼下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细的雪纱,姜黄的灯光从里面漏出,正好打在月色下一排人影的身上。≧ 二婶婶笑容满面的从大门出来,走至门口,不忘回头对紧随其后的顾儒林道:“顾部长,小报那边的新闻,就麻烦您去打点了。您可千万别和我家大伯和姑奶奶一般见识,他们那只是嘴硬罢了,到头来还不得找您帮忙。” “二太太客气了,这是儒林义不容辞的责任,今晚多有打扰,我与明昭的事,还需您从中周旋。” “一定一定,我明儿还会再来的。” 众人在门廊下走着,谁也顾不上谁,二婶婶和顾儒林的对话就着晚风吹到了我的耳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此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情,顾儒林说,他早在我们去北平时就听人说了我和顾少顷的事,一直未出面,只是想给儿子一个自由罢了…… 仿佛是师哥摸了摸我的头,跟着众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一时转圜不过来。 这一天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们从见面到现在只有眼神对视,并未说上话。夜色深深如雾,遮住满天星月,灯影晃动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别害怕阿昭。”他停一停,“一切有我。” 不知怎地,听了这话,我突然就想起幼时祖母讲过的她与祖父在西北的生活。那时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愿意给我讲讲年轻时随祖父贬官的遭遇。有一回讲到刚入新疆时家里落魄到请不起仆人帮忙,祖母为贴补家用,白天做完家里的活计就去隔壁找一些帮人做衣裳的事赚取收入。祖父心疼祖母,白天忙完政务晚上回到家里也想帮忙裁些料子,好让祖母省些时间。奈何做惯了富贵公子的祖父并不懂如何裁衣,经常是好好做衣裳的完整料子让他裁成了只能做手绢,祖母哭笑不得,只好叫他罢手。她说,“人的心其实很好哄,只要你需要时有人递来一抹真心,不管后来世事如何,你总会感激当时那人抚慰你心灵的情谊,即使那不见得有用。”我不由自主便“嗯”了一声,一瞬间,烦乱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世事焦灼,眼前的苦楚再大,到底有他陪我走着。 末了,顾少顷随着众人离开了江宁坊,我站在灯下望着车子缓缓离去的背影, 倦极的心头忽然松懈下来,这一夜,终是过去了。不管我们讨论的事情是否有结果,也许明日的报纸头条不见得就会买顾儒林的账,也许师哥也不是万能的可以事事化险,但是此时我不安的灵魂终于有了小小的抚慰,即使它只是一句短短的“一切有我。”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顾部长或者是顾少顷还是很有手段的,小报很快刊明,前两日的顾氏父子消息是他们收到不明身份人的举报而草率刊登,新闻真实性并未核实,而今早《民生报》的头版头条上,更是有人匿名刊了一封道歉信,信的内容大抵如下: 本人无名氏,曾受人指使向贵报匿名检举一位教育部新任官员,然而事情已过三日,谣言不攻自破。本人突觉此举有违诚义礼信,固此信特此道歉。事实总会浮于水面,真相如何自有万万同胞评论。本人良心不忍,固对此事有一澄清,万望谅解! 无名氏敬上 民国九年十一月四日 道歉信的刊出,舆论的导向很快转向政治倾轧,有人纷纷传言这则刘府丑闻实际上是顾部长的政敌为拉他下马而恶意诽谤,真实的情况是有人眼红顾儒林沉寂多年竟一朝扶摇直上,不甘心才使的拌子,为的就是让他自顾不暇坐不稳教育部长的位置。一时之间,刚刚还对此事嗤之以鼻的群众立即对受害人顾部长同情起来,众人唏嘘不已,像是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般纷纷替新任长官鸣起了不平,道歉信加上沸腾的民情,震慑力足够摧毁一切阴谋。 当然这不过是说辞,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没有比我们自己更明白的。眼下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消息已经外漏,这样瞒得一时又能怎样呢?谁能保证得了不会有其他人跳出来继续作怪?我们四人的事还没完,也完不了。 留声机里优美的华尔兹还在继续,女人们穿了长长的西式舞裙,丝质手套长过肘际,由男士带领着随一对新人在绿草地上共舞。也有穿着旗袍站在自助桌前就餐的女士,端着高脚杯一边品味法国红酒的干涩醇香,一边欣赏新式婚礼的浪漫热情。 民国九年十一月九日,农历庚申年九月二十九,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如约举行,而我的家人也暂时放下家中琐事,集体来到了英菲尔曼教堂参加家里第一个新派婚礼。避去了古礼的繁琐冗长,海朱和世舫的婚礼更像一场正式的庄园集会,几百人在绿草如茵环境幽雅的英菲尔庄园共同庆祝一对新式男女的结合,无疑让人心生感动。 长长的白色长桌上放着整台雪亮的香槟酒杯,穿着白色衬衫打着红色领结的侍应生们用银盘子托着红酒,果汁,在草坪间穿来穿去。不时有人停下舞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眼又急急回到舞池跟着调子继续旋转。 姐姐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绣玉兰花的斜襟旗袍,此时正陪着母亲和舅母在远处谈话,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毫不在意别人看来的眼光。相反母亲就有些拘谨,家里接连出事,母亲强绷的神经不过是勉强应付今日的出席罢了,自阿哥早夭后,她的身体最受不得刺激,然而…… 想到这里,我握着银勺的右手不由紧了又紧,一个不小心,盘里的夹心饼干“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一个温润的男声在此时响起: “好好的饼干和你有仇吗?干嘛把人家捏碎呢?” 第三十五章 “世珂?你怎么回来了?”我惊喜的回头,童世珂一身黑色西服,清清爽爽的立在红格子细麻布的餐桌旁,冲着我点头微笑。 “大哥和嫂子新婚,我能不回来嘛?倒是你,怎么几年不见,变得安静娴淑了?” 我被他戏嘘,也不恼火,反而很自然的点头:“是啊,如今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哦?刘二小姐洗心革面,那我们这些从小的玩伴可真是三生有幸能见到这一天。” “对你来说确实是三生有幸。” “喂喂,刘罕昭,刚刚夸你一句就原形毕露了,多年不见就是这样迎接老朋友吗?”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现在我是在你家做客,难道今日宴会的主家成了我们刘府不成?”我低头,忍不住扯着嘴角自己先笑了起来。 世珂听了,指着我脑门摇头叹道:“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伶牙俐齿的。” 我回:“彼此彼此。” 说着,两人都想起小时候一起淘气着做坏事,我嫌弃他笨手笨脚,他嫌弃我叽叽喳喳,经常一件事情还没开始捣蛋,我们已互相嫌弃着斗了半天嘴,这样想着,不由相视着笑了起来。那样的日子,还真是一去不复返,后来世珂被家里送去了东洋学习医术,直到今日才又叫我遇到:“这次回来还走吗?” 他笑答:“我走了,你还会哭鼻子不是?” 我骂道:“童世珂,你又皮痒了?” “哈哈哈哈,如今你可打不过我。”他说着,收起笑脸,一本正经起来:“大哥为我在爹娘身前尽孝这么多年,也该我回来了。他和嫂子马上去欧洲,你知道吧?” 我点头,海朱和世舫早先已告诉我,婚后他们会去欧洲留学,这一走,还不知何时再见,所以眼前我既高兴他们结婚,又为即将到来的分别难过。 约翰端着一叠五彩碎花盘子来到我跟前,红红的脸上满是兴奋:“姐姐,今日的宴会好好玩,海朱姐姐好漂亮啊。” 我抬手摸摸他的头,笑道:“是吗?那你以后还要跟着father继续做神父吗?” 世珂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我竟这样教小孩子:“刘罕昭,你这话被费尔神父听到就完了!” 我嘻嘻笑:“咋办,被他听到我有亵渎上帝的意思了?” 约翰放下手里的餐盘,拿起旁边的刀叉道:“武堂的师父刚教了功夫,我正想给姐姐展示一番。” “好好,我没听到,阿昭你是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吗?我也这么认为。”童世珂从善如流。 “约翰,这是你世舫哥哥的亲弟弟,来,叫世珂哥哥。” 童世珂又不乐意了:“阿昭,为什么还要加一个‘亲’字,难道我是抱来的吗?” 我不欲搭理他,揽起一旁的约翰继续说:“以后世舫哥哥和海朱姐姐走了后,阿昭姐姐可能会不得空看你,你把这位哥哥哄好后,以后傍着他也是一样的。” 童世珂嗷嗷叫:“刘罕昭你怎么这样教孩子?” 约翰比我懂事,立即笑咪咪地露出一口白牙,“世珂哥哥好。” “我们John真乖,奖励你一个火腿。” 我随手拿起桌边一块火腿,夹进了约翰刚刚端来的盘子里。童世珂嘴角抽搐,显然被我们二人狗腿的举动惊得不行。 “阿昭,看来我刚刚说错了话,你哪里是安静娴淑了,分明还是一个黑山老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我笑得荡气回肠,上一次捉弄人,好像还是半年前在秦淮遇着顾少顷那次。 留声机的音乐渐渐停了,女人们由男士牵着从舞场退了下来,纷纷走到自助桌前拿起了餐具吃糕点,长桌旁的人立即多了起来。我和世舫约翰避到一旁花棚搭起的帐子下,等着新一轮舞会的开始。 这时有司仪走到草地中心,对着在场诸人讲起了话: “女士们先生们,很高兴今日大家欢聚一堂来参加童世舫先生与吴海朱小姐的新式婚礼,我们都知道,童先生与吴小姐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两人喜结连理,婚后更是要双双赴德国留学,所以今日童老太爷特命我为两位新人送上祝福,更为童家向吴老爷和太太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将掌上明珠交给童家,感谢你们养了这样一位好女儿。现在,请大家举杯,为我们的一对新人送上深深的祝福!netbsp; 众人同时端起手边的酒水,举杯……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不远处的姐姐眼前一片模糊,有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划过,清清楚楚地滴入了绿色的草丛中,一去不返,正如那年的傅成韵…… 换了礼服的海朱挽着世舫的手向花棚这边走来,海朱看到我连忙甩开挽着世舫的手扑了过来:“阿昭,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一会儿舞会完了扔捧花,你可得站进点儿。世珂也在啊,刚刚母亲还唠叨你去哪了,原来是和阿昭在一起呀,你一会可看着点儿她,别叫她躲远了。” “嫂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阿昭,这苦差事我可做不来,别回头我刚回来就被她打了,可没脸见人了。这些年在东洋,我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公子,绝不能叫阿昭毁了形象。” “你听听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世舫道。 “大哥,狗嘴里怎么能吐出象牙,这不是不和逻辑吗?”世珂撇嘴。 “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要吐也是狗牙……”我抿唇接口。 “哈哈哈哈……” “你们仨如今合起伙来欺负我。” “欺负不了几回了,我们后日就走。”世舫说道。 我一惊,想不到离别来得这样快,“决定了吗?为什么这样急?” “德国那边来了入学通知,我们一走至少要在海上呆三个月,舫哥说冬日航海本身就有限制,所以想早些动身,以防万一。” “阿珂,阿昭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和你嫂子这一走,至少两三年内回不来。家里那边我很放心,有你在不会出事。可是阿昭的情况,你也听说了一些。所以……”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和阿昭的关系,你不说我也会做。倒是你和嫂子,留洋并不如表面那么光鲜,你们要做好准备。” “你放心,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独自承担的……” 世舫勇气二字还未说出,海朱一声惊呼,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谈话。 第三十六章 “阿昭,你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努力不这样的,可……” 我长吸了口气,努力让眼泪别掉下来,打起精神笑道:“我没事,真的,就是舍不得你们。≧ ” 海朱一把抱住我:“阿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我叹口气,笑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是我错了,不该惹你,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还以为嫂子怎么了,你看我哥脸都白了,原来是我们的二小姐掉金豆了?”世珂嘻嘻笑着,揽过我的肩低声道:“阿昭,别怕。我哥和嫂子走了,我不是回来了嘛?魔王二人组又要重出江湖啦,以后哥罩着你。” 我瞪他一眼,对海朱和世舫说道:“海朱,我亲爱的表姐,以后你就要跟着表姐夫一起生活了,不要担心我,我在国内一定好好的。” “是呀,一定会很好的。” 吃过午餐,花园西角的私人乐队拉起了小提琴,和留声机里的舞曲不同,小提琴曲调悠扬,音色优美,加上一旁修剪得当的绿色草坪,只叫人有置身英国园会的感觉。这几十年来,西风渐渐东进,很多富贵人家都以崇尚西洋礼仪为荣。童吴两家的这场婚礼,便渲染着浓厚的英国色彩。 英菲尔曼教堂本身就是英国人设计修建,其建筑风格更是典型的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复兴”样式。 草地上摆满了无数由淡粉色和乳白色花束组成的花架,黄昏时点了灯,这些隐藏在花架里的光物体立即照着人影影绰绰的,仿佛古时上元灯节里描绘的男男女女。这一个下午,女人们换了几次衣服,头戴着时下流行的宽檐礼帽,堪堪在看不见的名利场中来回穿梭。因童家开着医院,祖上又曾是太医院院使,此次来参加婚礼的,不是曾经的旧交好友,就是如今在政府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而男人们在屋内关起门来谈政治,女人们则穿起衣来聊家常。虽然谈话内容不大相同,效果却惊人得相似,无非是你来我往的交际手段罢了。而这样的谈话过后,总是需要一场热闹的舞会来调解氛围,所以,当夜幕降临,屋外的阳光不再,这场庄园舞会便由室外改成了富丽璀璨 的大堂内。 “阿昭,父亲说一会顾部长和贺次长会来,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他们竟也来海朱的婚礼?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舫哥,父亲怎会邀请他们?”海朱问道。 “我也不清楚,父亲说他本不愿,是舅舅说我们家要想将医院从苏州迁过来,贺次长是不得不结交的人物,所以想趁着这次婚礼碰个面。我也是刚刚遇到父亲,他才告诉我的。”世舫无奈道,“所以阿昭,你不会怪我们吧?” 我听了也只能苦笑:“舫哥哪里话,岂能因我们家而连带你们家?你放心,我不介意的。”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待会你和海朱在一起,不必理会他们。等舞会开始,我和阿珂来找你们。” 世珂听的一头雾水,他刚回国,对我的事只是听了一知半解,并分不太清顾贺两家是谁与谁。“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他这句话刚问出口,教堂的大门被打开,顾贺父子四人风姿卓越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刚刚还在聊天喝酒的宾客们瞬间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这是自“政敌”事件后顾儒林次出席非政府活动,因童家并不是南京本地豪门,所以此次世舫和海朱的婚礼并未邀请媒体参与,而只是在南京几家大的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所以人们乍然见到两大政府要员同台亮相,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热烈欢迎两位大员的到来,反而是深深地遗憾今晚并未有记者在场!直到童家的大舅率先走上前去迎接,握手,刚刚沉寂的气氛才又重新点燃起来。 男人们忙着应酬寒暄,女士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哪家的公子少爷更加帅气迷人。世舫和世珂被拽去交谈,海朱也被童太太叫去结实家里的亲戚。只有我百无聊赖,目光清冷地看着周遭言笑晏晏的人群默不作声。 “看什么呢?”忽而有人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惊喜的转过身去,就看到顾少顷含笑站在我面前。 “师哥!”我开心地挽了他温暖干燥的手,暂时丢开了几日前摆在我们两人面前千难万险的问题。或许是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刺激了我千疮百孔的心,也或许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告诉了我该珍惜当下。总之,这一个夜晚,我无比庆幸他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下来到我的身边,不管他以何种身份,谁的儿子? 顾少顷挽着我走到一旁,低沉地嗓子格外好听。“问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以为他要说关于姐姐的事,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说话也没有了刚刚的明快:“你……你要问什么?” “刚刚站在你旁边的男人是谁?” 此时日头已完全沉了下去,月影渐渐蔓延上来,屋内的水晶灯也早已全部点亮。大厅内金碧辉煌,墙上的油画在灯光的照耀下越璀璨艳丽,仿佛活了一般反射着画面流光溢彩的浪漫与典雅。这是繁华的延续,也是午后园会的升级,乐对的小提琴手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经典迷人的乐曲后,曲风一转,突然换成了欢快的圆舞曲。而我就在这欢快的氛围中,偷偷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严肃的问题,原来师哥你是问世珂呀?他是世舫的弟弟童世珂,刚从东洋学医归来。我们从小是混世魔王二人组,很玩得来。” 顾少顷静默了一会,似是不相信我般问:“真的吗?”我笑道:“你是在吃醋吗?” 他嘴角扯了扯,似乎很不屑一顾:“我需要吃醋吗?” “我看分明是吃了醋。”我说着愉悦地笑了起来,但他却脸色严肃,目光冷淡,一丝笑意也无。 “师哥……”我肃了脸,不知为何顾少顷对世珂如此紧张,他连贺叔同的事都不计较,却对尚未正式认识的世珂充满敌意,这不是非比寻常嘛。 “阿昭,你一定诧异我的态度。只是,我要是和你说我在香港见过你说的这位世舫的弟弟,你会相信吗?” 师哥在香港见过世珂?怎么可能,世珂明明说他这五年一直在东洋学医啊,怎么会出现在香港呢?我脑中一片模糊,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第三十七章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舞会本持续到十二点钟才会散去,但考虑到母亲的身体状况,父亲还是携了姐姐和我提早告辞。≥ 顾少顷说,他去年从香港回南京,在九龙待了月余,有十几天的时间里,世珂总是会在同一时间进出一家善堂,按理来说,世珂在东洋学习的是医术,进出善堂也无可厚非,可既然他去年已经回国,为何还要说自己刚刚回来呢?我百思不解…… 十一月十二日,南京下关码头。 童家的车辆早早停在路边,等着舅舅舅母的到来。我和海朱红着眼眶坐在车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古人折柳送别,冬日里杨柳难寻,倒是叫我想起几幼时跟着祖母常吟的送别诗: 杨柳青青著地垂, 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海朱离去,我虽不舍,却没办法要求她不走。手里紧握着小时两人同做的木偶端详了片刻,我终于将它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海朱手上。“海朱,小时我舍不得,现在将它交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它,它会带给你幸运的。” 海朱低头看到我递过去的是小时最珍爱的幸运木偶,连忙伸手推拒:“阿昭,这是你的幸运符,给了我你怎么办?我不要。” “现在你比我需要它,它是我们两人共同做的,所以也会保护你。你和舫哥需要漂洋过海才能抵达德国,我听师哥说这中间的艰难只有去过的人才懂。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时间允许的话,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到达了,知道吗?” 海朱听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阿昭,这个时候我本不该走的。你和大表姐的事还悬而未定,我……可一朝嫁作他人妇,我也不得不听祖父祖母的安排了。” 我叹道:“留洋是好事,我虽不舍你离去,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海朱,你不必担心我,左右还有父亲母亲替我做主的,大不了,我也一走了之,去德国找你读大学。” 听到最后一句,海朱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昭你知道吗?我和舫哥一直担心你因为家里的事勉强自己,现下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一定尽快回国,我还要看着你上花轿,穿嫁衣,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我和舫哥一直站在你这边,所以你也别放弃,知道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自己。远处的群山掩映着两三层茵绿,宛如古老梦幻的水墨画。白茫茫的江面一片晨雾,两三丈长的行人码头,冬阳渐渐升起。日日江风吹刮,离别的时间也愈来愈紧。 舅父舅母一番哭诉,最终坐进了车里不忍回头。 我和姐姐迎风而立,目送轮船渐渐远离,直到那搜巨轮化为江面上的一个黑点儿,众人这才起身不再伫立。原来世上最难过的不是分离,而是送别。那种看着最亲密的人离去却只能挥手自兹去的落寞,又岂是三杯两盏淡酒能说得清的? “从昨晚舞会开始就不理我,这会子又一个人闷闷不乐!你说,想让我做些什么逗你开心?” 我抬起头,世珂不知何时代替姐姐走到了我的身旁,而姐姐却早已不知去向。 “姐姐呢?”我惊呼。 “喂喂,刘罕昭。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却只找明昭姐姐,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啊!” 如果在平时,听了世珂的话我保准会和他打闹一番,可今日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思。既然他问我为何不理他,索性就趁这个机会问他一问:“那好我问你,为什么对我们撒谎?” 世珂先是不明所以,被我问的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阿昭,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他既这样问,就是确有其事了。 我静默了片刻,斟酌着怎样开口。 “世珂,你可听舫哥说了我们家的事?姐姐和我同时爱上了昨日来的顾氏父子,三叔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上海,家里一直藏着内鬼至今不知他是谁。服侍了祖母快五十年的韩妈竟是前清宫里的细作,有两个下人无故被杀,却又不知道凶手是谁?就连三年前祖母的死亡,现今也被我们查出了问题。我不知何时我的身边竟有了这样离奇的事件,身边原本信赖的亲人一个一个都有了我不知晓的身份,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突然在喉咙卡了一根刺,纵然隐瞒的人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却还是会扎得人心暗伤,意难平,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阿昭……” “我没事,原本不想说的,只是你问了,就想和你无赖一回。这些天,我一个人藏着这些话,谁问我回答都是‘我没事’。可是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自己才知道,那种渐渐知晓世事的悲哀我并不想懂。我还愿做回那个泼皮无赖的二小姐,每天只好好想着怎样让自己自在些就好。” “阿昭,我们都有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每个人的选择,都是生而为人罢了。国家如今积弱不堪,内忧外患,大清朝虽灭了,可是封建势利依旧根深蒂固。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不想给你和家人惹祸上身罢了。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更像亲人。我一人走的尚是一条看不见底的路,又何必说出来徒增他人的烦恼呢?你只需相信我依旧是小时那个世珂就好,家里的事,我已在慢慢帮你调查了。只是,你说的那个顾少顷,真是你真心爱上的男人吗?” 世珂和师哥到真是奇怪,昨日师哥才向我说世珂有问题,今日世珂就反问师哥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们两人并未有言语上的交谈和碰面的机会,我倒是真怀疑两人之前是否有过节? 过节? 想到这里,我还真开始怀疑两人之前是否早已认识,顾少顷去年从香港中转回南京,在香港停留了月余,而世珂也在同一时间出入香港九龙,这其中的时间点,又有什么连接的关系呢? 第三十八章 世珂陪着我走了大半的路,终究还是被童家的人叫了回去陪着刚刚送走儿子儿媳的童太太感怀去了。 于是,我也做了车子准备去学堂上学。整日里为了家里接二连三的琐事,我已渐渐见怪于师长,如果不是碍着耀山先生的情面,学堂里大概早有了开除我的想法。 天光东起西落,无声流转。世珂说,每一个选择,都是生而为人罢了。我们终将是滚滚尘世里的一粒沙,又有何理由对问题避之不谈呢?所以,我从容而就,正如他面对我时的坦然。 到了学堂,却听到了一个令自己有些惊讶的消息。贺叔君退学了! 她的父亲贺次长于十一月七日起正式被北洋政府认命为交通部正部长,继续留守南京,而贺叔君却在那一日被贺叔同接回家后再未出现在金陵学堂。有传言贺叔君已与王宛因的哥哥正式订婚,也有人说贺叔君是被家里拘了起来等着出国留洋,只是不论哪种说法,这个与我只见了数面的女孩就像她来时一样,匆匆退出了我的生活,即便那只是暂时。 正想着,忽听有人喊老师来了,匆忙摆好书本,正襟危坐,倒像刚入学时的紧张焦虑。不大会,国文老师拿着教案和课本从讲台走过,站到了中心的位置。一堂课在国文老师妙语连珠的轻松氛围中结束,倒也让我省去不少紧张。毕竟心里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又是另一回事。我虚虚叹一口气,正打算避开众人往室外去休息时,一个烫着时髦的卷,穿一身艳丽洋装的女孩堪堪截住了我的去路:“刘罕昭,敢问一句,你和新来的法文老师是什么关系呢?” 我哀嚎一声,果然还是要问,心里不禁叹道,贺叔君你可真是害我不浅,即便走了祸害也种下了! “你不说就是有关系喽!”女孩浅浅一笑,随即将头一扬,继续说道:“即便你们像外界传得那样是恋人关系也无妨,我今儿拦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也喜欢顾先生。所以,我们公平竞争吧?” 我哭笑不得,她倒是君子坦荡荡,可我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对她说:“英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你喜欢顾先生这件事,好像应该告知他,而不是我。” “刘罕昭,我知道你为你们家的事所以这样说,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和顾先生总是之前就认识的。他,我当然会告诉,你么,却是得第一个知晓。” 这是什么逻辑,我听得有些混乱。 怔忪间,斐英树已轻轻笑道:“你不知道我大姐是你姐姐的知交好友么?你往我们家来过电话,我姐姐对你印象很好。为着这个,我也对你有一分好感,所以我要竞争,也会光明正大的告知你。现下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斐英里,斐英树,以前我怎么没想过这一层联系呢?我实在是太笨,近来每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似乎总有一点出其不意却又情理之中的关系,可我却总得经过别人的点拨才能知晓,想想也觉无趣,只好对她笑着说:“我原本是不明白的,现下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真的。” 一场本该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局面因着特殊的原因,就这样被我们揭了过去。以至于事后我见着顾少顷将当日的情形详细的描述给他时,他也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样的肚量。 “阿昭,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些怀疑你是否真的喜欢我了?”顾少顷摸着鼻头,坐在办公桌上一脸滑稽的表情。 那日舞会后,我有几日没见他。顾少顷说世珂对我有所隐瞒,可是他呢?他是否也如世珂般对我有所保留?有时我觉得自己真不算了解一个人,顾少顷为我挨打,受刑,像兄长般指引着我的言行举止,有时也幽默风趣,开玩笑,摸头。感动之余,我会心动于每次与他对视的瞬间,也会在姐姐的事后心痛我们的关系如此难以推进。可是,我自己真的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吗?我一时有些恍惚,突然又忆起祖母往昔的谆谆教导:“有朝一日你动了情,千万得先守住秘密。在没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千万别掏出你的心。” 顾少顷问我是否真的喜欢他,这话虽是玩笑之言,问得却也恰如其分。是的,我喜欢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如果不是姐姐的事,我们大概早已订婚。可惜世事弄人,在我遇着他时,我不屑一顾,现下,却是想爱都有了几分顾忌。 也是一本西洋传进来的读物上写着: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所以此刻,我是不是该如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所说,向眼前人明目张胆的表达我的爱意呢? 心里那样想着,话到嘴边却被自己生生改成了:“师哥……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顾少顷等了半晌,却等来这句无关痛痒的问话,不由有些气馁,“本想着你会说什么好话哄我,却是这句。也罢,你不和我说,我却有事告诉你。” 此时我才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拉着他胳膊道:“这事明明是你该哄我才对,有人和你表白,吃苦的不是我吗?所以你也该一五一十的告知我到底有什么事又要我烦恼的。” 顾少顷扑哧一声笑道:“总算恢复了些往日的精气神儿,阿昭,你且听我仔细说。今日告知你的是好事,但在说正事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他说着这些话,慢慢直起身用双手扶着我的双臂,一字一顿道:“我知道这几十天,你为了我们的事,你姐姐的事,还有家里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可是阿昭你想过吗?即使没有我们,有些事还是会生的。它不会因为你的存在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你的参与而有所转移。很多事物,是有它生的客观理由的,就像月亮会阴晴圆缺,太阳会东升西落,每一个生的事物,都有它应定的自然规律。而这些规律,我们人是打不破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它,积极地去面对,去解决。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自苦,不要沮丧,我会带着你面对我们的问题,也请你对我们的未来有一点信心,至少,是给我一点信心。” 真的吗,真的要有信心?我问自己,也是问他。师哥说有好消息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好消息呢,心里不由多了期待,眼神里也带了光彩般看向他问道:“真的吗,是什么样的好消息呢?” 第三十九章 我最终还是没能听成顾少顷口中的好消息,海朱和世舫的船刚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遇上了大雾天气,江面上白茫茫一片难以行进,为了确保安全,轮船只好停在原处等待雾气散去。≥ 然而无线电里却突然传出消息,受恶劣天气影响,政府已下令关闭码头,电令轮船公司停航一周以确保航行安全。只是这样一来,停留在江面的船只就必须要即时回港,好让码头顺时关闭。 海朱去而复返,第一时间让世珂来学堂接上我去了栖霞山。他们决定明日一早改走6路,先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南下广州,到达香港。相聚不易,失而复得的相处时间一瞬时让人格外珍惜。虽然过了今日他们仍旧要走,可这偷来的半日光阴,却总叫以后的我们终身难忘。 栖霞山本是老去处,小时我们四人常常来爬。只是后来渐渐大了,各自有了要做的事,聚在一起反倒难起来。 栖霞山自南朝以来就是佛教圣地,栖霞寺更为众寺之。祖母信奉佛祖,记得小时跟着她来庙里上香,不耐禅课苦闷,总会偷偷溜出跑到后山的石林去看碑文传记。有一次看得正入神,天上却突然下起了雨,无奈之下,我只好噔噔噔跑到石洞处躲雨。这一躲,却是一段前缘旧事的开始。 原来,山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刻着的正是我找了多时却未找到的《栖霞寺修造记》,不曾想是被寺里的僧人挪到了此处。 上云:“金陵名蓝三,牛以山名,弘济以水名,兼山水之胜者,莫如栖霞。”初闻栖霞山,只觉“栖霞”二字用的极美,便跑回正殿问正在听主持讲禅的祖母:“为什么这样美的地方住的却是光头和尚?”祖母听了忙捂我的嘴,只嗔怪道:“小儿不可放肆,当着佛祖怎能妄议?”又回头对主持说:“大师莫怪,是老身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请您宽恕。” 我撇撇嘴表示不甘,看着一旁主持大师气定神闲的模样反问道:“祖母不是常言佛家是讲究众生平等的,既是如此,为何我不能问出心中疑惑?常住在此观看山间风光?” 祖母老脸一黑,没想到我竟生出此等妄语,只欲拉着我就往地下跪,求得神灵宽宥。偏偏我不知死活,盯着和尚老脸一脸真诚,只听他一声阿弥陀佛,笑咪咪看着我道:“老夫人不必自责,二小姐童言无忌,说得却也真恳。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众生皆往,方可求得脱。二小姐此言,实为与我佛有缘之人。” 我本不知老和尚所言之意,可祖母听了却转颜欢喜道:“大师如此说,可是佛祖保佑此儿将来有自己的造化?” 老和尚一脸神秘,双手合十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间之事千变万化,老衲不敢轻易妄断。” 好一个会打太极的老和尚,我听了不以为意,祖母却因此在菩萨面前为我许了愿。我不知是不是因着大师的缘故,从那以后,祖母对我的教养越似男孩儿,她许着我的自由,也许着日后父亲在三月三上用以回答贺次长的那番拒婚的理由。只是,这样婚姻的自由于我,到底是幸事,还是悲哀? 从回忆中醒来已爬至山顶,山间枫叶正红,粗大的银杏对着阳光看上去明黄地透亮,叫人一时眩晕,一时惊艳,倒像外国油画上色彩强烈的印象画。世舫和海朱一马当先,率先到了登山台像我们挥动手臂,大声喊道:“阿昭,你今日怎这样慢,不是要与我们比赛吗?” 我气喘吁吁,懒得搭理他二人张狂的样子。倒是世珂跟在后面哀哀叹道:“护花使者不好当啊,刘二小姐一路神游在外,我这个骑士自然得恪尽职守。大哥大嫂你们怎能幸灾乐祸看好戏呢?要知道,我们可是舍命陪君子来陪您二位制造在祖国最后的回忆。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揽着我运势要走。 我将他的手丢开,故意拆他的台:“要走你去罢,我还想多和海朱呆会儿,不介意自己当灯泡儿。” 世珂哇哇叫:“大哥你瞧瞧,这不是明目张胆无视你的存在吗?” 世舫看着我二人笑骂道:“没个正经儿样,你大哥我都不介意,你瞎嚷嚷什么?小心叫别人看见,以为我们有问题。” “他们看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互不干涉,怎还会不看风景看我们?” 世舫堪堪笑道:“你呀,还真与阿昭是一对。可惜你们自己不愿意,不然的话,凭着从小这样的情分,哪里又会有明昭姐那样的事端。” 世珂听了,瞧了我一眼忙道:“大哥,这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你还提。如今阿昭有了顾少爷,这样说我以后还有啥脸面见她?你不是要羞死我么。” 世舫也觉自己失言,刚要向我致歉,身后突然响起顾少顷的声音,只听他不紧不慢的说:“童二少爷所言甚是,顾某极为赞同。” 众人一惊,都想不到会在此碰到顾少顷。我更是心中纳罕,世珂接我走时他明明说自己有课就不跟着来了,怎么这会子又到了这里,这个人可真是…… 顾少顷看着众人一脸错愕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相请不如偶遇,我不好跟着阿昭来破坏你们四人难得的一聚,便只好等在这里制造些偶遇。也算全了我对她的心思,借此少顷也想向世兄夫妇表达昔日的谢意。听闻你们明早前往上海南下,少顷在广州香港还有些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帮着贤伉俪跑跑腿,打探些用得着的消息。” 他已这样说,世舫也不好再揪着刚刚的事向他道歉,何况我认为顾少顷本不该这样听我们的谈话,一时也恼他在学堂竟骗我有课却悄悄来此,索性扭了头不理他。 海朱对我吐吐舌头,等着舫哥先开口,而世珂却在刚刚见了顾少顷后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算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面碰头,顾少顷对着世珂说了一句就转头和世舫拉起了谈话,而世珂也好像混不在意。只听世舫道:“原不想麻烦顾兄,你既这样说了,我不麻烦反显生疏。我和海朱确有麻烦,即使明日南下,到了香港仍可能买不到船票,今日这突状况,一时打乱了之前的计划,眼下我们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想先去碰碰运气。” “这个却好办,我今晚便给朋友去电话,他应该会有办法买到船票,只要贤伉俪能及时到港便可。” 世舫惊喜道:“如此,我和海朱就是日夜兼程也会如期而至。世舫在这里先谢过了。” 海朱这时也忙与世舫一起道谢。我看着他们三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倒是把我和世珂量在了一边,不禁狐疑到,这三个人的友谊何时变得这样好了。心里不禁郁闷起来,倒是我自己和自己置气了,感情人家直接无视我的小孩子把戏。 顾少顷说完那边,这才回过头看着我小声道:“还在恼我不请自来?还是生气我骗你说有课?” 我本想说我如何恼了,可自己刚刚的样子分明就是小气,不由有些讪讪的:“我哪里恼了?我是那样小肚量的人吗?” “我们阿昭当然不是,这样脸红红的也很好看。”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顾少顷第一次夸我,我听了不由一怔,瞬间又败下阵来。 “中午的时候你没听到我说的好消息,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制造个偶遇,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你,杀来福和小青的凶手另有其人,所以韩妈的嫌疑基本上可排除了。” 我听了,精神一震,这于我来说确实是一件顶好的消息,虽然得知韩妈是细作时痛心疾,但比起她的身份,我更不希望她还背负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去当杀人凶手。现下这样的消息,确实让人心里一松,一直紧绷着的弦终可暂时放下一部分,这如何不叫人开心呢? 第四十章 次日清晨,海朱和世舫早早就登上了南京前往上海的火车,这次他们是真真离开了,不会因为大雾返航,也不会因为政府的公告停留,他们像两只展翅高飞的大雁,带着爱与希望远渡重洋,飞向另一个求知的国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 ≦ 汽车在街道上平稳地飞驰,清早的暄声不比往日,电车上人烟稀少,司机懒懒地开着车,并不加快行驶的度。百货公司还未开门,银行职员已6续走入大楼开始一天的工作。石库门里走街串巷卖豆花和元宵的阿妈推着小车正挨家挨户送着早点,嘴里不忘振振有词:“透鲜,一沓刮子都给你咯!”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熟悉的地方。清晨六七点钟的南京还在苏醒,人声和市声渐渐响起,叮叮的电车匀静的走着,慢慢流入一种新旧生活的变样中。 然而刚刚还满脸带笑舀着豆花的阿妈不知何故,此时已插着腰对着石库门里一间小油坊的老板吵了起来:“花头精,你以为老娘是好惹嘚?给你舀了一沓刮子花蜜没收钱,还想白撮一顿窝的元宵?没哈气!”原来,阿妈本将最后一份豆花多多掺了桂花蜜卖给了小老板,给钱时才现他只给了豆花的钱,却死活不肯买五个小元宵的账,两人互不相让,这才大声吵了起来。 我坐在车上听得真切,两人的吵架声仿佛就在耳根底下。世珂边开车边笑道:“还是家乡的早晨才像早晨,刚去东洋那几年,我非得听到电车响才睡得着觉,这习惯最初可害苦了我。” 我奇怪道:“难道东洋竟没电车么?” “东洋怎么会没有电车,他们比我们早几年接受西方教化,又进行的彻底,只是我在的学校在山上,常常只有松涛的声音,哪里会有电车?” 我暗道,医科大学怎会建在人烟稀少的山上?且不说日常要在实验室里经常做实验,就是学习西医的临床诊断,也会在路途平坦的城里。除非,他上的本就不是医大,不由又想起师哥那天说的话,不动声色的继续问他:“东洋的医大都建在山上吗?” 世珂自觉自己又一次失言,不由讪讪看我一眼,小声说道:“阿昭,你知道我总是瞒不过你。不如实话说了吧,我去东洋,学得并不是医术。” 这个答案我并不讶异,世珂刚刚已说得很明显,东洋除了医术了得,另一个很闻名的大概就是军事学校了。他说自己的学校在山上,听不到电车的声音,远离人群,大概只有一种可能。可是,世珂,你怎么走了这样一条路呢?我叹道:“阿珂,我并没有责怪你的立场,可是你想过伯父伯母知道后的感受吗?他们怎么忍心辛苦养大的儿子去做军人。” “我知道家里人一定担心,所以并未想过让他们知晓。阿昭,我们是从小的哥们,所以我不瞒着你。眼下我会在家里的医院找事做,按着父母的意思生活,那是尽孝,也算弥补。但是我们的国家迟早会有战争生的一天,那时我将奔赴战场,作为军人为国家存在。” 世珂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由让我想起小时自己听祖母讲在西北时的战事,仿佛一个人的年纪越大,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记忆反而愈清晰。这一年,我总是不时的在各种场合想起祖母,不管是她说过的话,还是做过的事,记忆清晰得总叫我以为生在昨日。 车子驶过总统府向着江宁坊的方向疾驰而去,新的一天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早晨重新开始。 韩妈因前几日的大雪偶感了风寒一直抱病在床,所以从海朱和世舫的婚礼开始就再未出现在我的视野。这是自我和她生隙后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四下里一看,窗台的台几上摆着几株新折的腊梅,一把黑漆交椅就那样端端正正的摆在台几旁。雕花木床旁有一个三只脚的梨木小圆桌,桌上放着烫茶用的茶壶,两个小碗,韩妈半躺在碧青色的帐子里,手里翻着一本旧时流传的话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我端着白粥站在她跟前,心里忍不住感叹,如果不是跟了祖父,以韩妈的品貌经历,说不定也会嫁一个真心爱重她的人。可惜造化弄人,这一世,偏偏叫她遇到了已有家室的祖父。想到这里,我不由轻咳一声,小声地叫着韩妈。“小……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这是我从厨房端的白粥,你要不要趁热吃一些?” 韩妈听了,忙丢下手中的书去端我拿着的托盘:“我的小姐,怎能让你做这些,快放下罢。” “不碍事,我怎么就不能做这些。再说你还病着,还要和我讲这些吗?” 她听了我的话,不知怎的就落下了泪:“小姐不恼我管你的事了吗?” “韩妈,你先喝粥罢,喝了粥,我再与你说……” 我走到窗前在那把黑漆交椅上坐下,一手扶了椅子的把手细细摩挲着,这是前清的旧物,从进门第一眼我就认了出来,韩妈好像很爱惜的样子,总不放在床边让人坐,反而和台几摆在一起。只是别人要摆的话总是两把椅子一张几,她却这么孤零零的摆着一个,让人看了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小姐,有什么事你说罢,我听着。” 我见她喝完了粥,用帕子擦了嘴,这才开始了迟到多时的谈话。 “韩妈,你屋子里摆放的物件无一不是前朝的事物,你是很喜欢大清朝吗?” 韩妈不由微微一愣,家常扎着的绿包头就那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喜欢?谈不上有多喜欢吧。我们这辈人可不都是从大清朝过来的,一辈子习惯了,也就没有喜不喜欢了。倒是小姐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 “哦,这段日子家里忙,一直忘了问你,小时我常见你戴的那只盘银簪可是丢了?我怎么见你不带它了呢?” 第四十一章 我问的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你吃饭了吗这样简单的问题,但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这一问出口,听到的答案不管是哪种,很多东西都会因此改变。 韩妈坐在床头,手里的青花釉彩陶碗已被她搁在圆桌上,桌子本就不大,放了两个茶碗一个圆壶,再加上陶碗挤在边上,仿佛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落下来。她缓缓抬起手臂摸在髻上,静静注视了我片刻,从右手里抽出一只银质镂雕錾镀金簪对着我问道:“小姐说的可是这支?” 一时之间,我看着韩妈手里好端端躺着的盘银簪,心里开始怀疑自己在闵爷处看到的一切。她自己拿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那簪子明明还被师哥保管着。另一支?可是闵爷的答话言犹在耳“盘银簪,从无复制”,韩妈手里这支明明是一样的,与先前看到的并无不同。究竟他们两人是谁在骗我? “还是小姐仔细,前段日子我头上长了包,去看大夫让我暂用玉簪插头,我一听,索性将银簪送去了银楼帮忙清清洗洗,反而听大夫的话往自己头上戴了那支你祖父赏我的碧玉簪。这不是今日瞧着头好了些,刚插上它准备试试还痒不痒,你就问了我。还是你的记性好啊,我一把年纪自己倒先糊涂上了,簪子在银楼放了月余忘了取,还是昨日银楼的小徒弟眼见我是忘了,巴巴亲自给送了过来。你看,清洗了就是不一样,比原来亮多了!” 她在撒谎,她一定在撒谎,此时我只需立即给顾少顷去个电话就能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眼前的银簪看着与之前没多大的差别,可是直觉告诉我,那一定不是同样一支。 韩妈絮絮叨叨的说着,她一定明白了我问她话的意思,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坐在交椅上,一时间感觉雕花的扶手有些硌人,院子里仿佛进了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坐在窗台下听得格外清楚。既然她已做了选择,再坐下去就没了意思。我抬起头,看着韩妈日渐苍老的脸,微微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的,说了这些想必您也累了,那我就回去了。”说罢,不再看她,迈步往出走,临到门口,我回头又忘了她一眼,轻声说道:“海朱和世舫出国留学了,今早刚走的。以后……家里就我一人了。” 从韩妈那出来,心情反而没了来时的平静,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准备,却还是在听到她那样的回答后起了波澜。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想象般豁达,还是会为她的不能坦白而生气。这样想着,又觉自己整日沉浸在家庭的悲喜中,远没有新时代女性独立自主的思想气息,想想便觉这些年是白跟着老师读了书。 父亲和老师去了警局查看警署抓回来的几名嫌疑人,顾少顷说,其中一个姓陈名三的,很像那日里袭击我的黑衣人。只是我自己仍在怀疑,对于一位陌生人来说,潜入我们家杀人放火对他自己有何意义?所以,我更愿意相信第一次在西堂自己和他听到的那样,是家里内鬼所为,而远非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只是被他人抓来充当的陌生人。 我端着托盘,本想送到厨房再回屋,可临时突然改变了主意,想到姐姐屋里去坐坐。如今我们姐妹二人虽未正式翻脸,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自顾先生的事后,姐姐和我明显走动少了很多。其实我并不怨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姐姐不愿对我讲更多话,说很多事。我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的姐妹,即使有了顾氏父子的加入,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姐姐啊,姐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初冬的上午光线很好,这间刘府里历任嫡长女都会居住的院落比起绣楼,总是多了那么一分肃穆的味道。中庭山茶盛开,较之前几日大雪时的端雅,又生出几分晴日的艳丽,正如这个院子的主人。我不禁放慢了脚步,先停在树下驻足观望,等着风吹来吹散满院茶香,好让自己沉迷其中再不理会身边俗事。 一缕琴音响起,凄婉中带出阵阵悲凉。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我突然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模糊的想法从心底蔓延,多日前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境变得清晰可见,成韵哥哥口口声声对我喊的原来是这句,之前我自己忙着想内鬼的事并未深究它的意义,现今这曲子里表达的意思再配上姐姐怪异的行为,一切就可说得通。姐姐她,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内容,是她疯了吗,还是我想错了。但愿是我错了,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第四十二章 有人解说这《杏花天影》是南宋姜夔为思念远方恋人之作, 我听着姐姐屋里传出的琴音,想着刚刚脑里掠过的想法,一时无法理出思绪。 脑子是乱的,不听使唤,一会想到成韵口口声声喊着的“不要报仇”,一会儿又冒出姐姐斩钉截铁的告诉众人“顾儒林她是嫁定了”。 词里说,梦中伊人,惊醒成空,那么成韵哥哥对姐姐而言,算不算一段故去的远梦?当年才子佳人伴青梅,如今,梦醒时分,英雄远去,美人垂泪,也只能用这潇潇琴音来抵心中无限凄楚……终是造化弄人罢了。 我转身离开,不忍在这时打扰姐姐。她有她无法言说的骄傲与坚持,我又何必揭下这层伤疤再令她伤心呢。至于以后如何,眼下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且看命运的安排了。 这样说不免又陷入悲观,好像我们的故事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认识顾氏父子前,自己是从不信命的。在栖霞寺,祖母因主持大师的一句话许了我无上自由,这份在那个年代看起来有些惊世骇俗的自由经过时代的巨变,最终成了人人皆可得的一份荣耀。不管它实施起来到底怎样,经过酵是否被认可,终是法律条文上一项进步的思想证明。我记得这些,并为此感到快乐,这大概就是祖母当年为我许下心愿的唯一初衷,她希望我快乐平静的度过一生,一切都如生命本真的样子。只是后来我遇到了谁,爱上了谁,却是谁人都无法掌控的事情了。 进入冬日好像就没有晴天,这一日天气阴沉得厉害,把时光也拉长很多。昨日从姐姐院里回来,进厨房将碗勺放下,刚好碰到三婶婶的贴身丫鬟晚秦,才想起因诸多事忙一直未顾上看望住在华庭院的三婶婶一家。 三叔的意外死亡对她打击颇大,曾经那样明艳动人的三婶婶如今整日里深居简出,只一心一意地教养安昭和书昭。见我来了,三婶婶拍着两个小家伙的背,示意他们去一边玩:“是罕昭来了啊,往这边坐吧。”她指着屋里一处矮塌,示意我坐下说话,“这几年跟着你三叔在上海,也没仔细来往。这一变,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记得以前,可没这样安静的时候。” 我温婉的笑:“再淘气,也该知人事懂道理。如今家里事多,怎还能一味只知道玩耍,三婶婶是说笑了。” 她看着我轻轻一叹,眼中多了几分赞同:“是啊,以前总吵嚷着过日子,生怕别人短了我们似得,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人活一世,计较那么多有什么用?像你三叔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黑就不省人事,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现在看着两个孩子好好读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炭火噼啪一声出轻微的爆裂,老宅子里不比洋房有供暖,冬日湿冷,只好在屋里摆碳盆取暖。 家里一直对三叔的事说得含糊,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上海那边到底是生了何事,才会让年纪轻轻不到四十的三叔突然暴毙。 想到这里,我不由握了三婶婶的手问道:“我知道我这样问又会叫您想起伤心事,可是说起三叔,我一直觉得事情生的奇怪,您能和我说说你们在上海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三婶婶一怔,“大哥回来没与你们讲么?” 我抿了唇道:“讲什么?” “讲那冤家怎样欠了人钱,又怎样被债主逼着撞了车……” “你想不到吧,我之前也想不到。你三叔虽然人不怎么样,可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少爷,从小也是受着诗书礼义长大的。可三年前不知怎样中了邪,吵嚷着要去上海做生意。其实我是知道他的,他只是气不过一直被家里保护着,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在分家时做出那样不顾头脸的事。可是上海哪里是那么好混的,虽然我们家在那里有车有房有产业,毕竟大清国是早灭了的事,刘家的余威在北平或是南京或许还有点用,在名人遍布的上海滩,谁还管你是哪家的翰林少爷?你三叔认不清这个道理,只说人到中年再不做一番事业将来孩子怎么办,他忘了儿孙们的造化需得他们自己去经营这个道理。” 不甘被保护,所以才闹着争家产,这是当年三叔大闹家里的原因吗?我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听您的意思,三叔是因为生意失败向人借了钱,所以才……” 我看向窗外,八岁的安昭带着六岁的书昭奔跑在梧桐树下,两个小童言笑晏晏,丝毫听不到屋内大人的叹息,他们也许还不懂得,三叔已在月余前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三婶婶也向外看了一眼,转头对我继续说道:“不,他是被人设了陷阱,这才跳进了火坑。” 我听得心惊肉跳,三叔的死亡果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这次又是谁?是谁一次又一次的陷害我的家人。 “是谁害了他?”我听到自己声音颤抖的问出这句话,却像是掩耳盗铃般又不愿意听到三婶婶的回答。 “我只知道那人是帮派的老大,看上了我们家的纺织生意,想与你三叔合伙。我本劝竹松,生意没必要做那么大,我们一家和和美美才是真,何况那人出身不正,为什么要给自己惹麻烦呢?可他骂我妇人之见,倒是和那人越走越近,最后甚至把全部财产都压了进去,这才叫家里出了事。生意本没有败,钱财却莫名其妙不翼而飞了。追债的人没有上门逼我们,反倒看着竹松不放,他一时心急,想开车躲出去,却……” 之后的事情不言而喻,三叔想躲避追债人,却无故出了车祸送了命,丢下三婶婶孤儿寡母无人照应。他原本想靠自己为妻儿撑起一片天,却天不遂人愿中了他人设下的圈套命丧黄泉,这是怎样一个恩怨纠葛的故事呢? 出事后呢?追债人就这样放过了三婶婶和孩子们?按常理来讲,他们不是会继续上门讨债吗? “你一定想问之后我们为何可躲过追债人吧,说来也奇怪,我觉得这件事仿佛一开始就是要逼死你三叔。出事后,大哥二哥赶去了上海,可在他们到达之前,追债人说已有一位公子替我们摆平了此事,所以你三叔留下的问题他们不会再追究了,家里的房契也还了我们,只是厂子和田地,却是回不来了。” 一位公子替三叔摆平了此事?是谁有这样的好心和能耐。 “您没问那位公子是谁么?为什么会帮我们。” 三婶婶摇摇头:“追债人只说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其他的一概不说。我再问他们已不耐烦的走了,我一直找人调查是谁帮了我们,却是大海捞针一点头绪也无,今日即使你不问,我也打算去向大哥求助了……” 第四十三章 一时间,我和三婶婶都沉默了下来,我抓着手里的洋绉帕子 使劲儿搅着,低低叹道:“原来您承受了这样多。 ” 三婶婶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怎么看怎么带着无限酸楚,一个女人明知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了,却对害人的人无能为力,实是一件顶悲哀的事。她藏着这样滔天的秘密无人诉说,只关起门来求上苍垂怜两个孩子平安无事,这样的无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其实哪有那么多委屈不委屈,我这样,说白了是胆小怕事,怕再搭上孩子们无辜的性命罢了。不然……” 我正欲说几句劝慰的话,外头晚秦急匆匆走了进来欠身禀道:“太太,有小丫头在门外侯着找二小姐!” 找我,家里又出了事吗。 三婶婶波澜不惊:“叫她进来回话。” “是。” 不一会儿,一个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不知怎地,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总叫我想起当日在西堂见到小青被杀时的一幕。 “出了什么事,你不进我院里直接叫二小姐,反而在门口侯着。” 小丫头瞥了我一眼,像是受惊般低低答道:“回……回三太太的话,家里韩妈出了事,老爷吩咐我去找二小姐。是厨房里的刘妈说小姐跟着您屋里的晚秦来看您,我这才找来的。可老爷太太之前有过吩咐不许打搅您,所以我才……” 我心头一惊,声气倒还缓和,“韩妈怎么了?我早间看她还好好的,你慢慢说。” “韩妈她,她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我霍地站起来,脑子嗡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姐您先别急,韩妈她……韩妈她……”小丫头磕磕巴巴,急得快哭了出来。 “你倒是说她到底怎样了?”三婶婶扶着我沉声问道。 “她老人家还没死,现下被老爷送去医院抢救了。”小丫头终是把话说了清楚。 我和姐姐赶到普仁医院的时候,父亲和木伯正与警署的陈探长交涉着什么,想不到韩妈的事也惊动了警局,这是我迫觉意外的事。韩妈出事,送饭的小丫头最先现了不对,紧接着报了父亲母亲,再然后,父亲就带人急急将人送来了医院救治,即使要调查凶手,警局的人也是否来得过于早了些。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 “父亲。” “父亲,韩妈怎么样了?”姐姐问。 “你们来了,医生正在进行抢救,目前还不知道是何情况。陈探长是接到了报案,所以先来医院进行调查跟踪。”父亲解释着。 接到报案,谁报的案?我心里疑窦丛生,韩妈出事不到两小时,就连我和姐姐都是刚刚知晓急急赶来的,警局的人竟比我们还早知道此事,不是太奇怪了吗?暂时按下心里的疑虑,我定了定神向父亲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给我说说罢?” 父亲看我还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向我也算是向陈探长重新解释了一遍:“韩妈这两日一直说头疼,我和你母亲以为她是感了风寒,就给她放了假令她休息。今早儿小丫头照常给她送饭,进屋喊了半天见无人应答,这才现韩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角有了血痕。后来我和你母亲赶到看她尚有一丝气息,便赶紧开车送来了医院。医生说韩妈这是中毒的迹象,目前正给她清洗肠胃,只不知是否有用。” “韩妈怎会中毒呢?我早上去看望她时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哦?刘二小姐在事之前去过受害人的房间?”陈探长像老猫嗅到鱼腥味儿似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反应中查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世珂穿着手术服从里面出来,看到我时一脸疲惫,“阿昭你也来了,韩妈的命暂时是保住了,只是人能不能醒来还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点了点头,暂时舒了一口气,自己安慰自己,只要先保住命就有希望。 父亲和姐姐忙着对世珂道谢,护士推着韩妈从手术室里往病房移动,只不过两小时未见,韩妈似乎又苍老了几岁,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血色,整个人似陷入一种颓废的昏迷中,和早间我看到的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看书的老人判若两人。是谁害了她呢,是一直隐藏在家中的内鬼,还是她做“血滴子”时的上线? “请问医生,这位病人是否是中了毒,您能和我讲讲病人的详细情况吗?”陈探长问。 世珂摘下医用口罩,并不想与警署的人多加交谈:“对不起警长,眼下我还有一个病人需要手术,这里的事我已经交代的很清楚,如果您非要调查详细情况,可以和我的助理沟通了解。”世珂指着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另一位年轻医生对陈探长道,说罢,便示意我与他一同离开。我转身欲走,却被陈探长一把拦住:“既然童医生不愿多谈,陈某也不勉强,只是刘二小姐却不能与您共同离去。” 世珂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与朋友有事商量,难不成还被您拘着,你们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横行?” 父亲也急急道:“陈探长阻拦小女是何用意?” “童先生刘老爷稍安勿躁,陈某也是秉公处理,请二位配合。二小姐说早上去过受害人韩妈的屋子,所以我需要她配合我们调查一些事情。我的属下现已赶往您的府邸进一步调查事情的始末,请您耐心等待。童先生不介意的话,陈某还想借用您的办公室一用。” “好,我接受你的提问就是。”世珂咬牙从嘴里蹦出这句话,一伸手从陈探长那里揽了我往办公室走,“诸位随我来。” 世珂一边揽着我快步往前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旁说道:“阿昭,有人要害你,我在韩妈衣服口袋里现了你的手帕。” 原来陷阱在这里等着,我身上突然一凛,手帕乃贴身之物,此时假若在韩妈身上现这样的东西,纵使下毒之人不是我,也是百口莫辩的事,何况我自己还在警长面前承认了去过韩妈的屋子,怎能不叫人怀疑? 我忍着身上突然升起的寒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陈探长,用唇语和世珂说道:“帮我找顾少顷。” 第四十四章 世珂微微颔,低低应道:“你放心,是我收起了手帕没人看到。≥ ≦” 他哪里知道既有人害我就不会只留这一手,家里已去了人,说不定连早上我给韩妈送过白粥的事都被翻了出来,还有那个青花釉彩陶碗,当时放到厨房交给刘妈就跟着晚秦走了,会不会也被拿出来说事? 世珂的办公室在医院二层,是一间独立的西式房屋,二十平米的地方此时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下了一黄昏的雨夹雪,大概他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回来一开门,满房的风声雨味取代了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进入众人的口鼻。 世舫脱下手术服看似随意地将它扔到座椅里,对着父亲和姐姐说道:“伯父和大姐喝点什么,等了一下午,也该歇歇了。” 放眼望去,这间不大的办公室被一张医用屏风分为两节,一节用来办公看诊,一节则用来世珂平日休息午睡。屏风是崭新的,想来是他第一天上班刚刚备下。我本想不到是他在这里坐诊,早间送走海朱世舫他只说会暂时在一家洋人开的医院做事,那时想着其他事,也忘了仔细去听医院的名字。没想到竟这样巧,让他遇到了下午的急救,救了韩妈,也算暂时保了我,只不知陈探长接下来还会问些什么。 父亲和姐姐并没有喝茶的心思,反倒是陈探长要了一杯茉莉香片慢慢搅动着茶匙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刘二小姐,陈某有几句话不得不问你,希望你配合。刚刚在走廊你说自己早间去过受害人的屋子,请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室内雨雪的湿气混着屋外的寒气,冷风一吹,几乎就叫人打了喷嚏,我忍着身体的不适,看了父亲姐姐一眼,平静答道:“韩妈病着,我去看她,说了会子话。” 陈探长仍旧搅动着手里的茶匙,目光落在我的面庞上,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按理我不该怀疑,只是你一个千金小姐去看望一个老妈子,还在她出事前呆了很久,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 我坐在光滑的西式椅凳上,只觉得木板冰凉一直冷到了心里。我从未这样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医院的办公室被一个警署的探长怀疑。原来从那夜被人在家里追杀,到第二日看到小青的惨死,或者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我已成为一个欲被人除去的对象。心中惊悸难当,却不敢露出半分畏惧之色,正欲反问他有什么不正常,一个声音已抢先一步先声夺人:“陈探长不跑去家里细查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反而逗留在医院盘问无辜之人,明昭在世间苟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警署如此办案,如此看来,家里的前两桩案子至今查不到人,想来也是清理之中的事了。” “呵呵呵呵,作为探长,怀疑一切,是陈某的本能。多谢大小姐提醒,正是因为贵府的前两桩案子陈某没有第一时间到场,所以才致使警署错失了最佳办案时间。同样的错误,警署当然不能再犯一次。” 姐姐嗤笑一声,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敢问陈探长,小妹去探望生病的下人有什么不合理吗?” “难道合理吗?”男人反问。 气氛一时陷入紧张,空气中淡淡的水雾越来越重,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的树影斑驳摇曳,多数的房间都点了灯,有护士在窗前走动,试图替病房的病人拉上起风的窗。 父亲和世珂脸色深沉,如果可以,我真想像小时那样看到谁讨厌就与世珂上前狠揍他,可惜,现今的局面不容我有半点儿不满。深吸了一口气,我上前拉了姐姐的衣袖,对她摇摇头:“姐姐,陈探长有权怀疑,但我也当着大家的面说明了,我去看韩妈,是出于我们从小一起的情谊,更是她照顾我多年的情分,我送了白粥与她吃,之后听到有人来,就先行离开了。我离开前,韩妈还好好的躺在床头看书。” “我很欣赏刘二小姐的风度,配合办案,才是作为中华民国公民应尽的责任。”陈探长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仿佛姐姐和我对他说的只是家常便饭,并不足道。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心生异样与不安。 果然,过了片刻,有敲门声响起,陈探长的手下戴着白色的手套,拿着那个明明被我送去了厨房的青花釉彩陶碗走了进来,附耳在他身旁说着什么。下一秒,原本坐着的人一声令下,两名警察从门外进入,站到了我跟前。 世珂最先反应过来,挡在我身前一脸怒容:“你们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刘老爷,我的属下在受害人的屋里现了这只碗,很不幸的是碗上被仵作验出了有毒,而这只碗……” “是我端给韩妈吃白粥的碗,您不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我截断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抢先说道。 “既然二小姐已经承认了,那么,就请您跟我们去局子里走一趟罢?”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心虚,却像流星划过般转瞬即逝。那背后代表的密不可表的意义,只有陈探长本人最为了解。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这样告诫自己,自己只负责按事先说好的计划将人送到警察局,至于其他,就看这位小姐的造化了。 “你们……”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实是想不到,他刘庆松不做大清朝的官了,家里却接二连三的出起了事,现在连自己的宝贝女儿他都保不住,父亲心里生出无限痛恨。 “父亲,姐姐,世珂。”我平视于他们,慢慢道:“我没做过,更不会去害韩妈。事关我的清白,所以我不得不跟着陈探长走一遭,请您和老师说罕昭不才,没有躲过暗箭伤人。还有,不要告诉母亲,她会担心,我马上会回来的。世珂,父亲和姐姐就拜托你了。”说罢,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跟着陈探长等人往外走。 “且慢,既是问话,我跟着小妹一起去。她知道的我这个做姐姐的比她更清楚,陈探长,您不介意多带一人吧?” 第四十五章 屋外的雨雪越大,医院花园里的树木被风吹着猎猎作响,西风重重灌入,室内的空气有些凝固,风雨的味道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寒意。 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猛烈,已经下过几场薄雪,此时,众人忍着寒风中雨雪带来的强烈不适,等着陈探长听到姐姐话的作何回答。 果然,只见陈探长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看着我和姐姐道:“既然刘大小姐不介意去警局走一遭,陈某自然也不介意多一人,请吧。” “是谁要带走顾某的夫人和小妹?”素白的房门倏然一开,顾儒林西装笔挺疾步而来,他的身后,两名手下恭敬的打开房门,一脸肃穆。 “顾……顾部长?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我的未婚夫人就要被陈探长带去警局了,儒林是不得不来呀。” “您说得哪里话,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您夫人,顾部长说笑了。”陈探长心虚道。 “哦?那是顾某误会了吗?原来陈探长并不是想带两位刘小姐去警局一趟。” 陈探长一脸为难:“顾部长,小的也是听命行事,还请您……请您不要为难我们警署办案。” 顾儒林自进屋后眼睛一直盯着姐姐关切的看着,此时见陈探长的两个手下和自己的手下相互对峙着,不由指了陈探长道:“叫你的手下去外面侯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陈探长再不情愿,眼前站着的也是最近风头大热的教育部新任部长,更何况,顾儒林在政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远比自己想象中复杂的多,断没有因为一点小利就得罪大佛的道理。于是,他吩咐属下守在门口,没有差遣不得轻易入内,而自己,则一脸谄媚地堆着笑,小心应付起这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佛。“您有什么想问的疑问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儒林嗤笑一声,不紧不慢的开口:“疑问倒是真有一桩,我听说刘府的韩妈被人下了毒,现下刚救了过来,你派人在刘府大张旗鼓的搜查了一圈,可找着了证据是谁下的毒?” “小的正要回禀,我的属下在受害人的屋里找到了这只青花釉彩陶碗,仵作验明碗口有残留的毒迹,而刘小姐也承认这碗正是她端给受害人喝粥用的,所以小人欲带两位小姐回局子里做详细调查。” “这样说来,陈探长是认为两位小姐有嫌疑喽?” “也不是不可能。”陈探长不以为然。 “啪”的一声,顾儒林拍着桌子怒道:“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们司长吗?” 陈探长吓得腿一哆嗦,话也说不清了:“顾……部长,您这是何意?” 我看他丝毫没了刚才在我们面前的张狂样,一时冷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逢高睬低,趋利避害。 “何意?”顾儒林指着他手里端着的青花釉彩陶碗,笑意加深:“单凭一个谁人都能碰到的陶碗,你就要不顾警局的名声将耀山先生的弟子,前翰林刘府的两位小姐抓去审问?政府供着你们警局就是为了公报私仇或者来丢人现眼的吗?” 陈探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冤枉啊,小人怎么会公报私仇呢,小的与刘家无缘无故的,还请部长大人明查。” “按理来说,你们警务司是不该由我来指手画脚的,但是此事涉及我未来的岳家,所以,陈探长,我们还是叫来王司长一同处理此事吧。” 南京城警务司王司长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南京城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他都是一本清账,最最要紧的,是该司长人情练达,八面玲珑,实乃一知情识趣的妙人儿。 无端被人从警务司请到这中西合璧普仁医院,王司长此刻却并不生气,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原来是顾部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怎么在这里等我,直接让人招呼一声,我一定亲自上宁园登门拜会。” “哪里哪里,小弟今天请您来,是有一桩事悬而未决,需要您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哦?什么事能难倒您,能帮忙的王某一定不遗余力,请您尽管开口。” “既如此,还请王司长坐下说话。”顾儒林指着自从他进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姐姐道:“这位是前清翰林刘府家的大小姐,那位是刘府的当家老爷,今日陈探长所在的警署接到一起投毒案件,受害人是刘府的老妈子,眼下已被这位童医生救了下来。您的属下说受命带两位小姐回局子问话,顾某想问问是受谁的命令,难倒是王司长提前算出了凶手是谁,所以您的手下不去抓真正的犯人,才会揪着两位小姐不放吗?” 这样的意有所指立即给了在场诸人当头一棒,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便是王司长。只见他对着陈探长沉声问道:“陈探长,有这回事吗?” “司长,小的哪敢。误会,都是误会。是小的看刘府连着出事,一时心急,想早点找到凶手,这才请两位小姐帮忙问话的,并无冒犯的意思,何况是大小姐自愿协助调查的。” 我听了全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老师说人人想做官,且不说生在盛世是一个怎样的景象,只是这乱世之中,政权更迭频繁,手里握紧权利的人,总要比其他人多了一份活着的希望,正如眼前我们看到的局面。父亲虽不喜顾儒林,眼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帮了忙。 只有我自己在惊讶之余一直在想,他是如何快赶来解围的,我明明只嘱咐了世珂假如我有事去找顾少顷,可从走廊到办公室这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世珂根本没有时间去通知任何一个人,除非,他本来就知晓今日我们家出事。然而,时间在此时并不给我多余思考的机会,因为,就在众人都沉默下来的间隙,有小护士敲门说,韩妈醒了。 第四十六章 世珂说韩妈是被人下了分量足够的铃兰草,铃兰本可药用,内服外用皆可。 适量的铃兰有温阳利水,活血祛风的功效。但铃兰味甜,有毒,过量服用则会导致心率过而亡。是谁这样狠心,要一个得了风寒的老人遭受这样的罪? 我的心里阵阵寒,虽然外面的风雪已停,一轮乌黄的弦月残残的挂在天边,漆黑的天色却并不因这一点光亮有半刻好转,风从远方吹来,病房里乌泱泱立着一群便衣警察,名为保护,实为监控。 众人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木伯早已立在门口等候多时。他刚刚并未跟着我们一起去世珂的办公室,为的就是韩妈有什么消息不至于跟前没个人,此时看到我们走来,木伯佝偻着背脊苍老地上前,对着父亲小声说道:“家里二老爷和二太太去陪着夫人了,警局的人将韩妈的房间围了起来,他们说此次虽然没死人,可刘府接连出事,他们也不得不采取措施保护我们的安全了。” 父亲对此无话可说,眼下他最关心的只有韩妈是被何人所害,现在韩妈醒了,我们都等着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顾儒林和姐姐走在最后面,自两人的事被曝光以来,他们很少有独自相处的机会,现下顾儒林寒夜赶来暂时解了我们的围,不光是父亲,就连我自己先前对他的一点不解和怨气也在慢慢消散,而这之后他与姐姐的婚事,只怕也要重新再议了。 见到韩妈的时候,她整个人已与晨间大有不同,那时我看着她只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可不过一个日月的更迭,韩妈的唇色和脸色皆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苍白,她仿佛是瘦了,西洋医院里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远没有日常常穿的那件竹青色家常小袄看着清爽,整个人浑浑浊浊地躺在病床上,眼神迟缓而呆滞。 “韩妈,你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吗?”我轻声问道,正要上前,却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人紧紧握住,顾少顷一手抓着手套,一手握着我的手以眼神制止我再向前一步。就在我微微愣神他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间隙,世珂已率先走到韩妈床头检查起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 陈探长和手下本想说些什么,碍于世珂医生的身份和身后跟着的顾儒林及王司长,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众人焦急的等待着世珂的诊断,得知的答案却叫人一时难以接受:原来韩妈虽已醒来,铃兰草的余毒却侵饶了她的大脑,致使她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换言之就是她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形同废人,这样的打击不管是对已经上了年纪的韩妈还是我,都是沉重而钝痛的。 也许是出于顾部长的情面,也许是韩妈已然醒来的缘故,王司长在最后代替陈探长做了决定:“既然韩妈此时无法指证凶手是谁,陈探长啊,我看此案就暂时告一段落吧。警局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件等着你,切不要因小失大,不分轻重。今晚也惊动了两位小姐,你给刘老爷和小姐们陪个不是,误会一场,还请大家都不要介怀了。” “不要介怀,我倒是可以不介怀,只是王司长,有人故意陷害我家小妹这件事,您还没给我们一个说法!”姐姐手里拿着那只青花釉彩陶碗,对着众人道:“我记得刚刚童医生说韩妈中的是足量的铃兰草,可刚刚从陈探长的属下来到医院后我分明闻到这碗里有一股风信子的味道,风信子球茎有毒,如果误食,会立即引起头晕、脾胃痉挛等症状。我家小妹是用这碗给韩妈送过一碗白粥,可那之后她端着这碗先从韩妈所居的院落到了我的住所停留了片刻,才将碗又送去了厨房。即使下了毒,这味道也早在过往中吹散了,更不用说铃兰和风信子是两种不同的毒物,又哪里会等到被人现的时候。这碗里的毒,显然是后来被人涂上去的,并且此人并不知道韩妈真正中的是铃兰,或许他只是想让我的小妹被怀疑去警局走一遭罢了。可怜我的小妹,她还是一个十七岁学堂里的女学生,如果被人知晓她差点要被警察蒙冤带去警局走一遭,这叫她以后怎样立足,我们刘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父亲,您要为阿昭做主啊。” 有泪模糊地盈上,仿佛决堤的大海,原来姐姐知道我去了那里,她知道我站在院内的山茶树下听了她的琴曲,也知道有人要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她阻止我追求爱情,对我隐瞒着自己嫁人的真心,甚至要斩断我唯一可能的幸福,她还是那个从小对我爱护有加的姐姐。 “不哭。”有低低的安抚声划过耳际,顾少顷轻拍着我的背对众人道:“这件事蹊跷众多,少顷会一一查下去的,至于陈探长所说的陶碗,刚刚童医生已经找人做了验证,确如师姐所说的确是风信子无疑。” 陈探长一脸的不可置信:“这碗一直在我属下手里,你们是何时拿到的?” “实在对不住,刚刚我父亲进办公室的时候您的两名手下被谴了出来您还记着罢?” 世珂也道:“我让您有事可以问我的助理医生,您偏偏比较信赖我,所以没办法只能让助理医生去检验科帮忙验证‘证据’了。配合办案是中华民国公民应尽的义务,您说的嘛。” “你们……” “好了,陈探长。”王司长以手覆额,沉声叹道:“关于此事,王某定会彻查,还请顾部长和刘老爷给我一点时间。您放心,作为南京城警务司的司长,我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顾儒林不置可否,父亲也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他的心思早已在顾少顷出现时就转到了另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上了。 那就是眼下我与顾少顷,姐姐与顾儒林,错综复杂的四角关系。 第四十七章 昨日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许多事尚来不及说。 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父亲问我,“阿昭,你想过以后你和顾少顷的未来吗?” 问完这句,父亲不再看我,径直坐到车里垂下了头。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那一年大清朝灭亡,九岁的我第一次见他,刚刚剪了辫的父亲穿着灰色的长袍,虽显疲惫却并不颓废。他是翰林家的长公子,幼时跟着祖父母在西北受尽冷眼却并不消沉,后来回到京城,一心求学的父亲考入京师同文馆,接受中西方教习的新式影响。那正是家里如日中天的时候,风雨飘摇的大清朝以它岌岌可危的形式影响着每一个晚清的家庭,我的家却因着祖父的缘故蒸蒸日上。父亲学成,也跟着祖父进入翰林院从侍讲做起,之后二叔进入翰林院,金陵刘府一门同时出了三个翰林,直被人说是比肩宋代苏氏父子的荣耀。在读书人心中,能比照苏氏父子的荣耀,即便只是个比喻,也足够令人心满意足。流年日深,很多当年的豪言壮语,教育救国皆因一场变革成了一纸空谈,祖父去世,大清灭亡,新的时代在动荡中来临。父亲人到中年历经风雨,回到南京做起了闲云野鹤的学问,陪着祖母安享晚年。 三年前祖母离世他虽心痛,却也知人生离别在所难免。后来分家,他虽不舍,却无理由阻拦兄弟单飞。唯有这次,眼见三叔死于非命,家里仆人无端被杀,我和姐姐与顾氏父子牵扯不清的孽缘…… 母亲说,父亲悲痛过不止一次,只是那时我未出生罢了。原本除了姐姐我还应有一个嫡亲的大哥华昭。他是我们家里“昭”字辈最长的孩子,他有着璀璨的星光璀璨的名字,祖父赞他“天资灵秀,有曹子建之风”,祖母爱他如命,将他视为刘氏下一辈的希望,可惜天妒英才,大哥九岁便因跌落池塘施救不及去世。 年岁久远,我无法从母亲细枝末节的描述中窥得半点儿当年父亲得知此事的表情,却一定懂得白人送黑人的神伤与哀寄。 我们总说,天伦之乐,舐犊情深,这人间的爱恨别离,生老病死,原来这样造化弄人。 我不知道经此一事父亲对我和姐姐做了怎样的判断与决定,可昨日临去的那一眼,却分明是有了取舍。 顾少顷说,顾儒林是他叫去的,世珂叫人给他去了电话,因为涉及到警务司,所以他不得不借助自己父亲的势力和影响来尽快扭转局面,可是藏在我们身后的那只黑手呢?这个一早就开始布局的人到底是谁? 冬日的寒夜极冷,风雪过后的残月像一弯尖尖的钝刀,冰冷得不带半点儿温度。母亲已支撑不住早早睡去了,二婶婶和二叔留宿在原来居住的月华斋,只有三婶婶不放心,还一直等在客厅待我们归来。我远远见她还穿着上午那件半旧的天水蓝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浅的粉色杜鹃花,不知怎地,这一刻,我突然有种冲上前去抱住她的冲动。我们原本并不亲厚,尤其是祖母去后他们吵嚷着分家,我对他们便有了心底的怨言,可也许是今日上午那一番谈话,或者是意外频的感同身受,此时看到她像真正的家人那样等在那里,整个人才从惊慌失措的心慌和颤动里得到稍许安宁。终究是在意家人感情的,不管从前,还是以后…… 三婶婶见了我们,疾步上前,想要询问,却先落了泪。 “这是造了什么孽,哪个黑心的想要害我们?” 父亲亦沉声叹道,隐有怒气涌动:“查,必须查,原先碍于孩子们的安危我想忍着,可现在他们把手已然伸到了阿昭这里,我就不得不动用所有力量了。” 三婶婶闻言止了泪,正色道:“大哥,我等你也正为此事。” “弟妹但说无妨。” “我怀疑,今天陷害阿昭的人与杀死来福和小青的是同一个人。” “哦?此话怎讲?” 手心有黏腻的汗珠滑落,我悄然握紧自己的双手,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具体是怎样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感觉罢了。我刚回家没多久,从白日里听大嫂说家里是在竹松出事那段时间开始接连出事,先是阿昭现有人借西堂向外传递家里情报,接着大嫂还没来得及清理人就出了来福的命案,接着又是陈青被冤,小青在西堂被杀,给韩妈下毒栽赃给阿昭,您没现所有事都是阿昭先觉不对后就有人被害,现在更是直指阿昭,那说明什么问题呢?” “说明那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人。”父亲深吸一口气,蹙起了眉头,“弟妹,既然你已经参与进来,我这个做大哥的索性就请求你一件事。” “请讲。” “阿昭既然被人盯上了,绣楼是暂时别回了,就让她和明昭暂时跟着你住,你看行吗?我会多安排几人守在华庭院内以防不测。” “既然大哥信任我,我这个做婶婶的绝对义不容辞。” 于是,在父亲和姐姐的坚持下,多年来一直独居的我,终于在这日凄凄寒夜,和姐姐一起住进了三婶婶的华庭院。 连阴了多日并未见晴,经过昨日的风雪,南京的冬天是渐渐坐实了。海朱在广州打来电话,她已听世珂说了昨日经过,虽然着急,眼下却并无办法。我不欲她多加担心,索性岔开话题问些广州的风土人情。小时每每成韵哥哥从广州回来,总会给我们捎带些新鲜的小玩意。如今那些被我们捧为珍宝的东西早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封存了起来,可年少时积攒起的友谊却历久弥新。这是她出国前能给我打的唯一一次电话,之后,经由香港到欧洲,漫漫海洋将湛蓝的海水横在我们之间,也将牵挂无限拉长。 顾少顷到的时候,我正陪着母亲坐在中庭赏花,这几****的精神极其恍惚,总会动不动想起夭折的大哥,父亲和二叔去了警局,二婶婶暂时回了自己家,难得她此次声明大义,没有在我们家先闹起来。姐姐一大早被顾先生请走了,经过昨天的事,父亲已默许了他们往来,却也没限制我的自由。只是这样的情景,却叫我越琢磨不透父亲的想法了。 第四十八章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女孩子最爱俏的时候,仿佛春日里梅花山盛开的红梅,即使不施粉末,也是美的。 我曾想过自己十七八的时候,遇到一个可心的爱人,他会为了讨好父亲而专门上门,在家里正房的客厅与他侃侃而谈,只为他能够答应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与他为妻。 十七岁,我托腮坐在绣楼的窗口,望着远处一轮明月,口中念念有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几枝。 愿君多釆撷,此物最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然而这些我想象中的十七岁,终究是活在美好的假设里。现世里,顾少顷一席蓝色风衣站在山茶树下,母亲却远没了昔日的温婉和善。 “顾少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我微笑上前,笑容里带了丝微不可闻的讨好。“母亲,师哥是来找我的。” “伯母安好。”他礼貌周到,并不因母亲的冷淡有半分恼恨,反而坦然自若地说:“前些日子见您身体有些困顿,少顷托朋友从北方带了些血燕回来,今日正好借此机会拿给您。” 我欲伸手去接,母亲却依旧淡淡地,眼里含了波澜不惊的笑意,嘴上也愈冷淡:“劳烦顾少爷费心了,只是我并没什么大碍,也不好凭白受你的礼,还是请拿回去给家里的小顾太太罢。” 母亲何时这样当面不讲情面过,我一时听了,只偷眼悄悄看他。他是如日月光辉般的人物,本该在我们家得到礼遇,只为着爱上了我,姐姐又嗓着嫁他的父亲,就要这样受父母的冷眼。 谁知他并不在意,反而潇潇一拜,对着母亲一揖到底:“是少顷莽撞,思虑不周,请伯母不要介怀。” 母亲倏然一笑,不再多言,反而挽着我往房里走,也不理会依旧站在树下等着她开口邀请才能进屋的顾少顷。 我心中焦虑,看冷风吹过他的脸颊,正欲开口,却见迎风而立的他对着我摇摇头。 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她对我一惯的慈爱:“不要怪母亲这样对你的师哥,咱们家日后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形。经此一事,你姐姐和你,我和你父亲总是要成全一个的。我们今日为难他,叫他知道得到你的不易,尝点儿苦头,日后他才会明白得到的美好,才会珍惜拥有的幸福。阿昭,娘的身体眼见是不行了,咱们家走到这一步,我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小时不在你身边亲自照顾你,我和你父亲自觉亏欠你良多,是该成全你的。可你姐姐她……终究也是可怜人。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为你们决定人生,可是规避风险却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娘来当这个恶人,娘不怕他恨我。” 我想一想,只觉鼻头微酸。母亲如此,父亲昨日对师哥何尝不是如此。 “您身体还好好的,说什么好不好的话。我是没脸没皮的,师哥一番心意托朋友找来了血燕,您不要我要,小时就听韩妈说现在血燕不好找,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为着您能在我身边多唠叨几年,我也得问师哥拿上这好东西。” 母亲拉着我不放手,又用左手去撮我脑门:“说你傻还真喘上了,哪有女孩子放下矜持去问男子要东西的道理,传出去像什么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你这样没头没脸的问人家拿东西,会被看低的。” “瞧您说的,他真心爱护我,为我的家人着想,所以找来了血燕。我也真心需要他的好意,所以不与他客气扭捏,这在我看来是顶恰当的事,也算雪中送炭的情谊,为何还要去管别人在乎的事?” 母亲一再相劝:“就算你与他两心相悦,但该保留的时刻还需多加保留。时代虽去除了陈旧的腐朽,却并未进化的不分彼此的地步。女儿家的矜持即使是在婚后,也还是要保持距离,相敬如宾的好。” “母亲,我不在乎他会怎样想我,我只知道他能想我所想,忧我所忧,思我所思。他将我放在心上,将我的家人也放了心上,这就够了。求您了,让他进来好吗?天气这样冷,他站在中庭,家里的佣人该怎样看他?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家庭。”我说着,想要跪下去继续求她。 母亲叹息着摇摇头,对我说道:“也罢,你们有什么事只管去商量罢,记得早些回来,外头不太平,尤其在出了昨天的事后。阿昭,你记着,我和你父亲,终究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我点头:“是,我也期望着自己的幸福。”说罢,我向母亲挥挥手,快步跑向山茶树下站得笔挺的顾少顷,望着他因吹了冷风而越显俊逸的面孔,我的心鼓鼓而跳。母亲说,即使十分喜爱一位男子,也要因着女儿家的矜持对他有所保留,这样男子不知你的底细,才会越加想要探寻保护这份得来不易的情感。可我却想,这样小心翼翼的情感,还是爱情最本真的样子么?一个女人,本不必活得如此矜矜战战,这一点,西汉的卓文君却是潇洒坦然的女子,爱时坦然,不爱亦坦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不相离。” 我快乐地扑向我心爱的男子,暂时不去理会过去和来日,他也微笑着张开手臂,拢紧这一时欢喜。我们像两个得到祝福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将黑暗与烦恼通通丢到明日,不负这难得时光。 “与伯母说通了。”他宠溺地问。 “说没说通我不晓得,我只和姆妈说我要用你的血燕为她熬粥,所以你不许再把它拿回去。”我霸道地宣布。 “我压根就没想过拿回去,所以刚刚进门时已吩咐人直接送去了厨房。” “你真好。” “我当然好。”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叙旧。” “去一个你没见过的地方” “你要拐卖我!” “我想拐你一生一世……” 第四十九章 顾少顷带着我先去了秦淮河,冬日里的热闹不比春日,又赶上昨日下雪,雾蒙蒙的午后河风清凉,从镇淮桥上往下看,当日的花舫游船正是从此经过。 唐朝诗人刘禹锡曾有一篇脍炙人口的怀古名篇《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因着年代久远,朱雀桥早已无存,遗址也缥缈难寻。民国五年上元节,我跟着老师夜游秦淮,他曾给我讲:朱雀桥始建于东吴年间,因秦淮河在当时都城的南边,故取名“南津大桥”,足有百米之长。六朝时期,秦淮河有了著名的“二十四航”,朱雀桥便是二十四座浮桥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座。只因它连舟为桥,倘若战事来临,桥身即刻撤舟便可隔断两岸交通阻止敌人过桥。因其地处当时宫城之南,与朱雀门相对,故称为朱雀桥。也有传言称,杨吴时,都水使王逊在此建桥,因其害怕秦淮河水泛滥影响两岸居民,所以给桥身起了个有意思的名称“镇淮桥”,意思是“镇住秦淮河”。 到了宋代,匠人在桥身上盖了十六间大屋,史书记载为‘廊桥’,廊桥本是为保护木质桥身而建,后来游人与百姓来来往往走得多了,雨天避雨,晴天遮阳,时日一长,这座市井气颇重的木桥又承担了它独特的生活价值。岁月在不经意间慢慢陈旧,朱雀桥几经废毁又数次重建,见证了无数次惨烈的战争。 记得小时翻看秦淮趣事,有这样一段叙述:梁武帝讨伐东昏侯萧宝卷时,萧宝卷退守朱雀桥,原想背水一战或许能侥幸取胜,没想到最终还是惨败。那一场战事下来,战死、淹死兵将无数。后来长大了总听老人们对小孩子讲,朱雀桥因着年代久远,还常常成为要犯枭示众的地方,所以小孩子最好不要去,否则会被河里的冤魂跟了去。 这却大抵是无稽之谈了,清人陈文述早写过一篇《朱雀桥》诗云: “野草溪花媚晚凉,残基犹说晋咸康 镇注桥北无遗址,何处当年廿四航?” 当年那桥早已不在,又去哪里寻得半点儿痕迹? 刘禹锡的一篇《乌衣巷》,让后世无数仁人追往当年旧事,只是桑梓情思,抚今追昔不过是旧事重提,徒留慷慨。秦淮水波微转,留在这里的故事何其繁多,能被后人铭记的又有几何? 我侧头回望旁边眉宇明朗的那人,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想起了当日与海朱趴在桥头随人群呐喊的情形,当日我恼他多管闲事将我拉开没看到花魁,转瞬却跟着他去了茶楼补上了遗憾,反倒比桥上人挤人看得更真切。有时不经想,如果当时他没拉我,或我后来并未想着道歉,我们的事或许就有了不一样的经历,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没转完,他已测过头来笑着问我:“想什么这样安静?现在是越静得厉害,记得春日里见你可是吵人得很。” 我嘻嘻笑道:“我哪有很吵,那日人人都吵,人人都叫,为何你就看的到我又吵又叫?”这样问完反倒有些脸红,这不是好似大言不惭地追着人家问类似世上的姑娘千千万,你为什么就喜欢上我一类的傻问题么?当下暗骂自己,刘罕昭你可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的。 只听那人扑哧一声,仿佛是笑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来我们的阿昭是在思考这样的大问题,那我不妨郑重给你解答一回。” 我忙摇头,一边用手捂耳一边说道:“我不听,我不听,师哥你看那边!”这本是缓兵之法,却不令这一指还真叫我指出个熟人来。 几日不见的贺叔同梳着整齐的头精神抖擞的从桥的另一边走来, 那神情怎么看怎么有种会见情人的错觉。我扭头看顾少顷,见他也是一脸迷茫,这才放下心来。 “少顷,罕昭,不曾想还真是你们。我在对面的茶楼与几个朋友喝茶,他们非说你带着一个小姑娘在桥上看了半日风景,起初我还不信,不曾想真是你。怎么样,肯跟着我去会会那几个哥们吗?” 师哥看了我一眼,含笑道:“今日就不去了,改日罢。好不容易和阿昭抽空来散散心,一会儿还要去南郊走一遭。你代我和他们陪个不是,改日我请你们喝酒。”他知道那几人都是难缠的主儿,若是跟贺叔同去了必定今日的安排就得泡汤,况且我也不愿与贺叔同多有接触 。 只是,贺叔同平日并不是磨人的主儿,眼下听顾少顷这么说本应痛快答应一声也就离去了。我却见他眉宇间似有犹豫,果然,过了一会儿贺叔同仍缓缓劝道:“少顷,今天这群人里有王司令的儿子。即便你不愿罕昭见他们,也还是自己去见一见吧。实在不行,我先安排人送她回去。” 我心下诧异,这本是一句半开玩笑半是戏嘘的邀请,可看顾少顷听了最后这话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却有点儿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眼睛在低沉的天空下显得深不可测,如同古井的潭水,沉静得不带半点儿波澜。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愕然想起世珂和姐姐问过我同样的话“你真的了解顾少顷吗?” 我了解师哥吗,自己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可转瞬又想,仅仅是一个朋友间的见面,为何会生出无端怪异的想法,或许是真的很重要的朋友?可心里却又直觉告诉自己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在沉默片刻后,顾少顷还是决定叫人护送我回去,自己去见了贺叔同口中所说的王司令的公子。临走前,他只说:“阿昭,实在对不住,这个人我约过他多次,一直得不到机会见上一面,今日遇着,怎么样也是要会一会的,但我却不能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你先回去,晚间我去绣楼找你。届时我一定告你。” 第五十章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撇下我独自离去,两岸的秦淮水静悄悄的荡着波儿,它们仿佛也比春日里少了几许生气,只淡漠的流动着。≥ 远处白墙瓦檐上依旧挂着那串万古不变的红灯笼,不知是风吹动了灯,还是灯挂得太长自己飘飘曳曳的晃,灰青的天缓缓暗了下来,细看时竟有乌云悠悠移过头顶。 一旁陪着的顾府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小姐,眼看又要下雪了,还是让阿布送您回家罢。” 我回头看这位不知从何处召唤来的司机,心下对顾少顷更是好奇。 “劳烦你跟着我了,只是眼下我并不想回去,所以你不必等着了,等我想回时可以自己叫黄包车的。” 司机愣了一愣,跟着我又往桥下走了几步,这才硬着头皮道:“既然小姐不愿回去,那阿布也陪着您等等。少爷刚才吩咐了务必把您送回家,阿布不敢不尽责,还请小姐别打小的离开。”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赶他,只由他陪在身后,自顾自的梳理自己的思绪。 从桥上穿下去,便是贺叔同所说与朋友相聚的茶楼,这幢茶楼恰与桥南的水熙茶楼临河相对,性质却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到这样的茶楼吃过茶,大厅里花香鬓影,进出皆是身穿华服锦锻的公子少爷,角落里一台留声机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曲子,女歌手婉转莺扬的声线透过滑动的唱片一丝一丝传出,轻轻地咬着人的心肺。这哪里是吃茶,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似乎了解了刚才贺叔同话里的意思,正欲转身离开,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女子走了过来:“小姐是来找人的吧,进了我们这里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您说一声,咱们也好为您通传。” 我退后一步,客气地道谢:“多谢您一番好意,原是我走错了,这就离开,打扰了。”说罢不等她再次话,匆匆走了出去。只是这一急,又恰巧与门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趔趄着退后几步,这才看清撞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才在医院见过的世珂。他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着我,摸着被撞疼的下巴无奈苦笑:“阿昭,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心下了然,嘴上越淡淡的不吭声。他们能一个两个的结伴来,我就来不得吗? 世珂看出我的心思,当下愈无奈:“撞疼了吗?我叫人送你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家去!” 又来一个送我回去的,他们这些男人真是怪异,自己能来得,却要别人不许来,新时代里女子虽开放了,可管着女子思想的人仍旧层出不穷,这些大男人口中嚷嚷着要新式平等,可真到平等的时刻却又缩了回去,想着限制的平等也还不错,真真怪异。 “童少爷不必管我,还是会你的佳人要紧。” 我本是赌气的话,针对的也并非是此刻才进来的世珂,只是此话一出,身后穿绯色旗袍的中年女子再一次笑着走上前来:“原来小姐与这位少爷认识,想必刚刚就是来找少爷您的。您看您二位是进里间叙旧,还是……” 她问的含蓄,也是委婉的逐客,我们这样挡着人家的道的确不合时宜。所以我听后不再理会众人,自行往门外走去。 世珂从身后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问道:“阿昭,你是怎么了,怎么刚说了一句就生气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冷笑,“是啊,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只是你们也不是如此。如今一个个都瞒了我,都有说不清的秘密。只是照理这样的场子也该是晚上来交际,怎么童医生大白天不在医院救死扶伤,反倒跑来‘烟花巷’管别人该不该来?” “阿昭,何必这样刻薄?”世珂瞥我一眼,并不动怒,只是慢慢放下扯着我的那只手,苦涩一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能说得出口,‘烟花巷’?你真以为这只是烟花巷?”他的声音从空阔的河面缥缈的传来,仿佛河底千年不腐的淤泥,不紧不慢地没着你的四肢渐渐挣扎不动,“这些话我本想瞒着你,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打算一个人受着。我走了这条路,孤独本就如影随形。记得那****和你说的话吗?阿昭,你没有见过东洋人是怎样看不起我们的,知道我们在他们口中叫什么吗?支那猪。一个大国,一个泱泱五千年的大国,因着国人不思进取整日内讧被别人称为猪,连人都算不上。当医生,一个医者医得了命,能医得好心吗?人心若散了,手术刀是拼不回来的。记得前几日的新闻么,孙先生在广东军民的欢迎下由上海抵达广州,重组军政府,起了第二次护法运动。可你认为,这样的战斗能有几分把握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顾少顷带你来的罢,他为什么不带你进去?你仔细想过吗?如果只是普通的烟花巷,以你的胆识,就是见见又何妨?阿昭,你太单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你的世界非黑即白,可你忘了,很多时候,南京的天儿是灰色的。听我的话,回家去罢。还有,和顾少顷分了罢,衬还能放手的时候。你忘了成韵大哥是怎样死的吗?” “别说了……”我捂着头,脑子里一片凌乱,不是没想过种种因缘,只是…… “世珂,对不住,我并不想那样说你……我说得并不是你……我……” 世珂安抚我:“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去罢。” 车子已在中华门外等了一个小时,顾家的司机阿布开着车一路从中华门疾驰而过,却不想在此时遇上了戒严。 临夜风凉,车窗外是黄昏时分的沉沉暮色,一切都像冬日里蛰伏已久的生物如梦初醒般。学生们不知从哪听说了南方的战事吃紧,正号召着人群起了游行示威。青春年少的热血在体内沸腾,叫嚣着民主与自由,仿佛不知疲倦的知更鸟。 “小姐,这样的游行我有经验,总得等上一两小时才能散去。您如果饿得话我下车去给您买些李记的烧饼可好?” “辛苦你了,我并不饿,这些铜板你拿去给自己买些吃,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请你不要推辞。” 阿布接过铜板高兴地道了谢去买烧饼,政府对这样的集会一向讳莫如深,此时年关将近,街边的商铺正忙着筹备西洋教会的圣诞节,学生们这样一闹,为了尽快解决只好出动了警卫,这群警卫中,恰好叫我看到一位最近刚刚认识的熟人——陈探长。 第五十一章 这一看,却是惊心动魄永生难忘。 只见陈探长正吩咐手下拿着警棍去拦一位女学生,这位女学生本没有逾越半分,警卫在中华门设了线,学生们拿着条幅旗子站在线内呐喊,过一会儿想必也就散去了。可偏偏陈探长看了看手里的怀表,眼神似是极其不耐,转头吩咐手下动手抓人。 变故就在顷刻生,警卫们开始粗鲁地撕扯学生手里的横幅,抓不住的就去扯女学生的头,男同学们一边与警卫撕扯,一边推搡着让女学生先撤,这样一闹,警卫见抓不住人,不知怎么就生了气,一声枪响,只听“嘭嘭”几声,低沉昏黄的天空炸开几道烟雾,警卫像疯了似的追着一个女学生就要打去。 早惠!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再也看不下去,推门向学生们跑去。阿布在身后慌地呼着我的名字,忙丢了手里热腾腾的烧饼,追着跑过来。 慌乱中早惠瞥到我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叫着我的名字:“罕昭,救我,罕昭。” 世珂说,我的世界非黑即白,忘了南京的天总是灰色的多。可现今的天色明明暗了,黑夜即将来临,却来得如此惊心动魄。 “放开我,你放开我!罕昭,我在这里……罕昭,我在这里!”关早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试图从警卫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奈何那人手上的力气极大,扭着早惠的胳膊死死不放。 人群已乱了多时,因着那几声枪响,学生们早惊吓地四处逃窜了。此时街边没了刚刚的人山人海,几分钟的时间,学生跑了大半,警卫无法人人都抓,于是便像无头苍蝇般胡乱逮人。 “早惠!”我方叫了一声,身子便被人从后死死拽住,阿布不敢扯我的胳膊,只一味拉着我风衣的袖子不放手。 “刘小姐,您可别为难阿布了,您这样冲上去,万一受了伤,小人定要被少爷赶出顾府。枪支可不长眼,您这样冲上去是救不了您朋友的,不如我们回去找老爷帮忙,他是部长,也能在警局说得上话啊!” “阿布,我知道你一番好意,是我连累了你。可被抓的这位女学生是我学堂里的同班同学,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 “小姐,您既然执意如此,容阿布先把车停到一旁,现在戒严散了,街上太乱,您等上一等,等小的把车靠了边,也好陪您去交涉。” 我急于去找早惠,见他如此只匆匆点点头先求他放开我。 人声攒动,阿布方放开我的衣袖去停车,喧哗声便从早惠所在的方向再次响起,我回头看一眼停车的阿布,转身往喧哗处跑去。 原来,早惠挣不过警卫的撕扯,慌乱中开口咬了那人手腕,警卫见自己被咬得见了血,盛怒之下“啪”得一声打在早惠脸上。 “你怎么打人?” 我气愤地问。 “呦,正愁抓不到人不好交差,正好又送上门一个。” “罕昭,你总算来了,快救救我。” “救你?”警卫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的一笑,扯着早惠的胳膊越用力。“她连她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还妄想救你?你们这群穷学生,既然读了书就乖乖待在学堂上你们的学,跑到中华门来撒野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跟着我们进局子呆几天!” “你凭什么抓我们?”早惠道。 “凭什么?凭我是警察,你们是学生。凭我是老鹰,你只是小鸡。如果这些理由还不够,那不妨告诉你,是你倒霉被我逮到了。收工!”他说着,指挥着两名手下来抓我。 “慢着,”我后退一步,走到早惠身边扶着她,“既然您不分青红皂白要抓我们,总要叫我见见你们的陈探长。” “陈探长?” “我们自然会叫你见到,带走!” 阿布停好车本欲继续劝我先行回家,却现刚刚还答应他不轻举妄动的我已被两名警卫连同早惠一起带到了陈探长面前。 “这不是刘小姐吗?今日您又跑到了中华门参加学生集会啊,看来小姐虽然年少,却有一颗关心时政的心,陈某真是佩服。” “让陈探长见笑了,昨日因家里的事劳烦您跑了一趟医院,今日罕昭又要劳烦您,实在过意不去。” “哦?小姐今日又有何事?其实陈某一直很纳罕,您是翰林家的二小姐,按理来说这书读得是比我们这些粗人多得多,可为何总是不长记性扯入到是非中呢?着实令陈某为您惋惜。” 我听了心里冷笑,惋惜吗?你是心下高兴罢?昨日就想拿我去警局,只是被顾先生拦下了,现下我不请自来,不正如了你的意?心下明白,口中却继续与他拖延:“陈探长,罕昭只是想问您,我的同学好端端在路上走着,您的手下却无故去扯人,还非给我们安个非法集会的帽子,这是不是有些欺负人呢?” “哦?有这等事吗?我以为我的手下拿住的是带头闹事的学生!”陈探长转声询问手下,“老三,有这等事吗?” 那警卫听了只摇头道:“老大?咱们可是听着您的吩咐抓捕闹事之人,这位小姐的朋友刚刚可是手里拿着标语喊得最大声的,所以咱们拿她也是情理之中,您看看,这女学生不仅反抗还咬了咱们一回,如果不是这位小姐耽搁公务,咱们早将其他人也一并逮捕归案了,也不会只抓了这一位反倒叫其他人跑了。” 陈探长等着就是这句话,“您看,这该叫陈某如何是好,虽说您是顾部长未来的小姨子,可这妨碍公务这一条……” “老大,咱们挨冻受累了这一遭,让刘小姐一搅和就跑了犯人,这叫兄弟们以后还怎样办公?您得为弟兄们讨个说法?” “刘小姐您看……” 我冷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中嗤笑不止:“陈探长,您的属下打了人,反倒倒打一耙,这样的本事罕昭学不来,如果非得跟着您去一趟局子才肯放我的同学,这我倒是愿意。只是妨碍公务这一项,我们却是要从头说起。” “好,既然小姐爽快,陈某理应尽力办案,老三,带两位小姐回局子!” 第五十二章 我扶着早惠因惊吓而略显单薄的身体,心中揪痛不已,只能尽力安抚她:“早惠,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直到回家的。≧ ” 陈探长的脸在暮色中变得晦暗不明,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再多言,只是用他细细的鹰眼看了看我,这一眼好似意味深长,但细看又无甚特别。 阿布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我们,乍看之下,他额头细密的汗珠随着急促地奔跑滚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那水珠很快浸入石板,微小的看不清痕迹。 “这不是警署的陈探长吗,您可还记得小人。”阿布恭谨地向陈探长打着揖。 陈探长正要上车,冷不丁被阿布这么一问,不由回头看是谁在这个时候过来和他搭讪。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府的阿布先生。您这是……” “说来惭愧。”阿布歉意道,“小人奉我们先生的命令送刘小姐回家,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小姐就到了您这里。” 陈探长“哎呀”一声,嘴上却只装听不懂:“昨日见你们先生没来得及说上话,还请阿布先生替我向顾先生问候一声。” 阿布微微颔,“这个是自然,我家先生也说昨日时间仓促,未来得及与陈探长好好叙旧实是惋惜。先生常说陈探长为人深明大义,与王司长每每提起您总是赞不绝口。” 陈探长听了,笑道:“为南京城的百姓服务是我们警局的义务,陈某得长官夸奖,定当尽心尽力为南京的长治久安出一份力。” 我咬着唇,看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寒暄,好几次想要开口。但看着早惠被警卫打肿的右脸,好似自己也被那蛮力扯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浮印。此时才明白,我的莽撞也许并不能帮到早惠,而阿布的曲折迂回或许才是应对陈探长最好的办法。 黄昏外的风景晦暗异常,一切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迷雾,朦胧里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冬日里的天光黑得快,经过刚才的****,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看到黑色的铁皮车依旧闪着红光停在路口,不由拢紧大衣加快了脚步。躲避是非是人的本能,眼前警卫刚刚抓补了几个游行的学生等在路口,谁会晓得下一个倒霉的是不是就轮到了自己?他们唯有埋下头,沉默地走开,才会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求得片刻安宁。 “老大,六点钟局里还有犯人要审,您看我们是不是……”被称为老三的警卫几次忍不住开口,都被陈探长瞪了回来。这次,他看了看天边暗下来的天色,终于还是打断了两人继续的寒暄。 “糊涂东西,没看我和阿布先生聊得正欢么?” 老三陪笑道:“咱们不是怕老大误了正事么。” “呵呵,既然陈探长还有要事要办,阿布也不敢多加叨扰您了。阿布这就送小姐回去,您也好回警局审问您的犯人。”阿布说着就要从警卫身边扶着我和早惠离开。 “阿布先生且慢。”陈探长笑着,伸手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虽说与阿布先生相谈甚欢,可您也不能带走我的犯人啊。” “犯人?”阿布重复一遍,装作不懂的样子。“阿布并未带走探长的犯人,只是寻小姐回家而已。” “呵呵,可能您还不知道,刘小姐恰好与我们抓的女学生有点关系,所以我们得带她回去询问一二。” “哦?那不知这位女学生犯了何事呢?”阿布问道。 “何事?聚众闹事,非法集会,哪一个不够我们带走问话的。” “老三……” 陈探长拉长了声音,语调里有浓浓的责备:“怎么可以和阿布先生这样说话,我们是需要两位小姐配合调查学生非法游行一事,所以阿布先生,恕我无能为力。我还有事,就不与您闲话了。老三,收队。” “陈探长,这件事非得惊动先生吗?阿布以为今天本没生什么出格的事,这位小姐只是恰巧出现在中华门附近而已。”阿布说着不动声色地往陈探长身上塞了些什么。 “呵呵呵呵,阿布先生,您不是要护送刘小姐回家吗,老三,送刘小姐,但是这位小姐却得跟我们走一趟。” “罕昭,救我,我不要去警局,我不要一个人。那么多人都参加了集会,凭什么只抓我一个,我只是站在那拿了旗子而已。他们还打我!”早惠呜呜地哭着,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如同一只小小的困兽,做着徒劳而无力的挣扎。 “早惠,早惠,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也是学生,既然陈探长仍旧认定你有罪,那我们不妨认真去警局理一理。阿布,你也看见了,我是躲不掉的,今天劳烦了你,就此别过罢,你就说已经送了我回去。” 我知道此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刚刚虽未看清阿布往那人口袋里塞了什么,但仔细一想便也明白了七八分。再挣扎不过是徒留时间浪费罢了,他想拿我并不只是今日,不过是又寻得一个借口好冠冕堂皇。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早惠不再说话,唯有眼泪不停的刷下一滴一滴很快结成了雾气。 我们最终被带回了警局,即使阿布巧舌如簧,依旧辩不过一个名义和身份。顾府的司机?终究是差了脸面的。就如吹不尽的寒风,即使是顾部长,也不好总去麻烦警署的办案。所以,我平静地对待这段于我来言永生难忘的经历,正如我平静的面对顾少顷并未如想象中来警局救出我的事实。 第五十三章 这一夜注定是难忘的,早惠和我被关到一间单独牢房,阴暗的墙壁满是青苔,四周狭小的空间里,一张简单的木床摆在墙角,陈旧又腐朽。≥ 我侧过身扶着早惠的身子,一手托着她的右肘,慢慢在木床坐下。 能得这样的牢房已是万幸,从刚刚进门开始,两边女犯人凄厉的喊叫已没过无边的黑暗传入我的心中,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漫无边际的黑暗充斥着这所阴暗的房子,潮湿的霉气隔着铁栅栏的缝隙一点一滴的侵润着你的皮肤,窗口一缕幽光闯入,谩骂的女声不绝于耳。 早惠还在淅淅沥沥地啜泣着,从刚刚开始她的身子就在抖,握着我的手也更加箍紧,我知道她是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我也一样。原本以为进警局只是问话,说几句也就放我们离开了。可是正如世珂所说,我太天真,陈探长既然动了让我进来的心思,怎会就这样轻易叫我离开。阿布的阻拦没有丝毫效果,我们是落入狼群的羔羊,进了这里,不受点罪,怎会知道世事如此艰难? “早惠,我已让阿布去你家里通知你父亲和大哥了,他们很快会来救你的。你放心,被关只是暂时的,我们很快就会被放出去的。” 早惠呜咽着抱着我的胳膊,小声说道:“罕昭,这里这样黑,这样暗,我真害怕。我今天干嘛要听王宛因的煽动跟着她们跑到这里来,我真是傻透了……” 王宛因?她怎么会煽动学生搞**游行,她的父亲可是北平城的防守司令。 “早惠,你刚刚说什么?这次游行难道是王宛因叫你们来得吗?” 早惠看着我一脸惊讶,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她昨日说,孙先生在广州搞起了二次护法运动,我们作为新时代的学生也该出一份力,去年的‘五四’不就是由学生最先挑起的爱国运动吗,所以我们听了都热血沸腾,也就约定今天跟着金陵大学的师哥师姐们一起来了。你不知道,自从贺叔君退学后,王宛因很快和我们的同学打成了一片,她现在说话一呼百应,自然有很多追随者。” 我恨铁不成钢:“那你今日可见到王宛因来了?她在你们的游行队伍中吗?” “我……我不知道。” 我指着她脑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王宛因是北平城防守司令王季坤的女儿,这个消息还是上次在学堂你告诉我的,她怎会带着学生去反自己父亲的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可是……她父亲现下在北平啊……我们这里是南京城……”她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事情有些蹊跷:“罕昭,怎么办?我被骗了吗?我和父亲大哥说今日唱诗班有圣诞集会,所以他们才放心要我出来的。现在让他们知道我没去唱诗班反而进了警察局,我大哥非得打死我。你说我可怎么办啊……”她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能怎么办呢?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眼下被抓进了这里已是糟糕,难道还能更糟糕吗? “早惠,你也别哭了,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坏,阿布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阿布?就是刚刚那位要带你走的先生吗?”她问。 “是的,他是顾府的司机。”我答。 “顾府的司机……”早惠再次哭了起来,“罕昭,顾府的司机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你是不是有些事瞒着我。” 这个时候却不是和她解释我与顾府关系的时候:“早惠,这个说来话长,容我以后再解释。我们现在要想想明天该怎么办?陈探长没有立即审我们,显然是想我们多在里面呆几天,可你希望自己一直在这里吗?” 我原本只是希望她能尽快镇定下来,可不想此时窗外风声凄冷,隔壁几个女囚不知是打了架,还是拌了嘴,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吓得早惠也跟着惊叫了起来。 “不怕,没事,没事了……” 我一边拍打着她微微颤抖的背,一边安慰着她,也算是安慰我自己。 “罕昭,幸好你在这里,多亏你在这里。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你,我恐怕……可是,你怎么会在中华门呢?你并不知道我们今天有游行啊!” 是的,我的确不知,如果不是今日原本跟着顾少顷出来却被他放了鸽子,我现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确是不知的,我原本从夫子庙回家,结果在中华门遇到了戒严,才知道是因为你们在举行游行。如果不是看到你被警卫追着跑,我或许不会下车,可惜我还是下了,也幸好我下车了。” 早惠死死攥着我的手臂哀哀道:“罕昭,我在学堂里只和你好,可你总是不来学堂。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进来这里你父亲母亲肯定会来救你,可我父亲和大哥只会打死我,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 “早惠,怎么会呢,你父亲和大哥肯定会来救你的。” “不……你不知道,我们家早就外强中干了。我刚刚看到那位顾府司机给陈探长塞钱了,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跟着我来,你早就可以回家了。这就是金钱的好处,我不是不明白,我都懂的。你看看我们被关在这里是些什么地方,从小到大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我恨死王宛因了,她怎么可以害我。” “呵呵,自己没有脑子还怨别人,蠢货!”两声冷冷地女音从隔壁传来,窗外风声凄厉,刮得囚室的铁窗也在风中雳戾作响,仿佛狰狞得鬼魅。 “谁?谁在那里?你是人是鬼?”早惠问。 “呵呵呵呵,能在这里出现的,不是鬼也快变成了鬼,还管他是人是鬼,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 早惠还欲再问,我忙对她摇了摇头:“敢问尊上是何人?为何听我们的墙角?” “尊上?哈哈哈哈……”她的笑声从凄暗的夜中传来,“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这位小姑娘更有意思,我们这女子监狱中每天打斗吵闹不断,很久没有来过这样有意思的小姑娘了。你们两位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第五十四章 我和早惠从未遇过如此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关进警局已有一个小时,陈探长扬言自己诸事繁忙,命人将我们锁进这里便不再过问,他哪里是真要抓我们问罪,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或者借口多捞好处罢了。早惠虽然哭哭啼啼,却也说对了一些事情。只是眼下,这从隔壁突然传来的女声却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那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不愿和我这老婆子闲话么?” “并不是,”我急急辩道,“只是我们并不认识阿婆,又怎好叨扰您的清净?” “我的清净?哈哈哈哈……小姑娘说话真是有趣,自身都难保了,还安慰你的同伴,难道进了这石头城监狱你不害怕么?还是你坚信有人能救你出去?” 我坚信?我应该是坚信的,父亲母亲不会不管我,阿布既然是顾少顷信得过的手下,怎会不去通知他来救我?所以我虽害怕还有笃定,只是现在被那人一问,心里又有了别样的回答:“阿婆问的极是,进了这里的人没有不害怕的,我自然也一样。只是莫须有的罪名该叫我如何害怕呢?我的同伴虽去参加了游行,却也是正经的女学生,并未给南京的治安造成怎样的混乱,陈探长就是想拘着我们,又有何理由一直关着我们不放呢?如果我们是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这里,或许可能遭人暗算永世不得见天日,可众目睽睽下,又有我身边之人亲眼所见,陈探长难不成想凭白关死两个女学生?” 我越说思路越清晰,既是说给隔壁那人听,也是分析给早惠听,更是说与自己听。 我并不是几年前不懂世事的小姑娘,这几年跟着老师潜心向学,虽不是事事皆通人情练达,却也不似从前那般张牙舞爪。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对我充满敌意,我也需想上一想自救的办法。隔壁阿婆的问话恰好提醒了我,如何自救才是眼下我和早惠最该想的问题。想通这一点,我不由大声对着漆黑的围墙喊道:“罕昭知道了,多谢阿婆提醒。” “呵呵,我并未说什么,是你自己有悟性罢了。” 牢房的门在此时突然被打开,穿着黑色白边警服的牢头带着几名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牢头小心翼翼地开着房门,嘴里几近谦卑:“贺公子您慢着点,这里天色昏暗,小心被崴了脚。” 贺叔同的声音从过道传来:“多谢你提醒,我可以带走两位姑娘了吗?” “当然,当然,司长亲自放话,小的们哪有异议,两位小姐就在里面,听探长的吩咐,我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这是单人牢房,两位小姐也并未被审讯。” 只听得一声冷笑,贺叔同已闪身大步走了进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早惠早在房门响动时就攥紧了我的手腕,此时见来人是贺叔同,不由一愣,直直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也想不到来得会是他,阿布怎么会通知了他却不告诉顾少顷,或者父亲和母亲?就在几个小时前,因为这人的出现,我和顾少顷难得的约会成为了泡影,现下,却又是他来救我于危难之中,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贺叔同身后还跟着几位不认识的男子,见了我和早惠,其中一位米色西服的男子笑吟吟地开了口:“贺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罢,我爹在电话里可是再三保证过绝不会让人动两位小姐一根汗毛,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现在,完璧归赵,哥们我可是不敢有丝毫耽误。” “濯林,多谢你。改日状元楼,我请客。” “一言为定,哥们我也不和你客气。”他说着,转头对牢头说道:“还不请两位小姐出去,这地方是两位小姐该来得地方吗?” “是,是,两位小姐快走吧,你们可以回家了。” 我和早惠互看一眼,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就在刚刚我还在想着应对陈探长的办法,现下我们已经可以自由回家了。 早惠小心地确认:“你是说我们没事了,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 “是是,警务司王司长亲自下的命令,就是陈探长也不得提出异议。所以小的是专门来请小姐们出去的,刚刚多有冒犯,还请您……” “罕昭,我们可以出去了,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来救我们了!”早惠一脸兴奋,抱着我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我却并没有想象中得救的欢快,这份突然的平静反倒叫我害怕起来。 夜色如幽暗的海洋,一望无尽。刚刚还昏沉黑暗的天空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大风过后浮云散去,一轮满月新挂在夜空中,如同烟匣子上勾勒的简笔画报。 “多谢你,贺公子。”我对他的称呼不外两种,贺大哥,贺公子。前者亲切带着讨好,后者疏离带着避让。眼下我本该感谢他的出手相救,话到嘴边却生生变成了自己都无法忽视的疏离。 月光洒在贺叔同的深灰色毛呢风衣上,慢慢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无奈苦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应该的,是我搅了你和少顷原本的计划,所以也该我来陪这个罪,我们出去吧,今晚委屈你了。” “这位就是刘小姐吧,是我父亲底下的人有眼无珠,我代他们陪个不是。牢里潮湿,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窗外风声萧瑟,走廊上唯一的壁灯在风影的吹动下慢慢晃动着,我无心去想其他前因后果,也知道眼下最好先行离开,便索性朝两人点点头,拉起早惠走了出去。临去前,我望着隔壁依旧幽黑的室内,终是离开了这个让我大开眼界的南京石头城女子监狱。 阿布早已开着刚刚那辆美国福特汽车等在门口,我和早惠急于回家并未与贺叔同过多寒暄。倒是早惠感恩贺叔同的帮忙,提出改日一定要好好拜谢。之后,我们便坐上阿布的车子先送她回家。阿布说,他并未找到关家的地址,所以早惠依旧可以对她的父兄说是从唱诗班回去的。至于我的情况,却是要复杂的多了…… 第五十五章 这夜的南京又下起了雪,从早惠家里出来是一条窄窄的石库门,两旁的道路安了灯。≥≧ 八点钟的冬夜,行人稀少,阿布开着车子小心地在弄堂里拐着弯,雪花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冰冰凉凉的落在我姜黄色的毛呢大衣上,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忘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只知道风飞扬起来,雪就来了。弄堂里静悄悄的,街口原本的两株桂树被砍了枝,光秃秃的停在那等着白雪的覆盖。 南京很少有树是这样的状态,这条弄堂是老式的明清街,白墙灰瓦的老宅深院从里街一直向外延伸,慢慢变成了狭小落后的石库门。新式的洋房大抵在郊外,还有就是像顾府那样建在山上的私家庄园, 如关家这般一大家子挤在此处,确实证实了早惠在狱中所说的事实。 “刘小姐别担心,关小姐的家人定不会为难她。出了这个里弄拐上大街就好走了,阿布一定保证九点钟前送您回到家里。贺少爷已经给贵府的老爷去了电话,小姐可以不用担心了。” 我本不想开口,这样漫长的一天说过的话已然够多,可是面对阿布殷殷的善意,我却不忍拂了他一片好心。 “今日多谢你,阿布,如果不是你通知我的家人搬来救兵,我和早惠大概就要在牢中度过这个夜晚了。” “小姐客气了。”阿布道,“我只是替少爷跑腿而已,真正救您的其实还是我们少爷。” 师哥么?可是此时他在哪里呢? 心中丝丝缕缕的委屈在听到阿布的说辞后突然崩溃,就像决堤的洪水,叫嚣着冲向我的感官和情感,迫使我不得不问刚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你们少爷呢,他今晚为什么没来?” 阿布本在专心开车,听到我这样问他,只低了头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听到他小声地嘟囔: “少爷他……” “他怎么了?”我追问。 “他有事去了上海,所以阿布……阿布并未告诉他小姐被抓去警局一事,而是找了贺少爷帮忙……所以……”他堪堪看了我一眼,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所以还请小姐原谅阿布的不告知!” 有事去了上海,又是上海。 我们认识这一年每次出了大事他都去了上海,上海,上海!我不明白那里究竟有何事牵绊着他一直去上海,心下里四处翻滚,我的眼圈突然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轻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他是何时走的吗?” “这……”阿布一脸为难,“不瞒小姐,阿布只知道少爷是为了上次未完成的任务才临时决定要去的,并不知道具体的消息。”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也不多问了,请你尽快送我回家罢。” 阿布沉默良久,终究不再多说什么。车子在平江路上极飞驰,两旁房屋成为倒影,纷扰中也让这段黑暗成为过去。 母亲本是因为我的哀求才放我和顾少顷一起出门,没想到走时仍旧好好的我们到晚上却生了如此变故。所以她和父亲等在正厅时,脸色便有些不甚好看。 等到木伯将我迎回正厅已是九点多钟,大厅里的落地钟幽嗒嗒地响着,屋子里,几日不见的老师和父亲母亲端坐一堂,姐姐三婶婶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我本已身心俱疲,见到这样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了几分。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老师,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姐姐率先迎了上来,上下打量我半晌,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有受伤吗?” 我哂然一笑,“没有,我没事。” 母亲坐在那里不住抹着眼泪,只看着我不说话。倒是三婶婶爱怜的牵了我的手,细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哥大嫂担心坏了,派人去请了耀山先生,本找了人去警局交涉,可是贺部长的公子打来电话说他去接你回家,我们也就等在家里了。快过去罢,你母亲担心坏了。” 我瞧见父亲母亲虽不理我,脸色已比刚进门时要好很多,正寻思该如何开解一番,母亲已站起身埋怨道:“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避祸的道理。你没想过万一我们救你不及,该怎么办?你是我们刘府的二小姐,怎么能不顾着自己的声誉,你是要存心吓我一吓吗?姆妈到了这个年纪,家里出了这样多的事,你还要我担这个心,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父亲本来绷着脸,此时听母亲这样说方才缓和下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你父亲刚刚还在自责说宠你太过了,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就该警醒的,怎么还自己往里送,你这个孩子真是……” 我本心里藏着后怕,家里人这样明是说我实则藏不住的关心一出口,我的眼泪便止也止不住。 此时我安然无恙的回来,众人也算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下。这一回进警局,倒是有惊无险,原先我以为进监狱呆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自己亲自进去一趟,才觉之前眼界狭隘,也许真如世珂所说,南京的天总是灰色的多。这个世上有着很多我看不到也想不到的事情,譬如闵爷的青帮,也比如韩妈的血滴子身份。 我听着亲人一一的埋怨,只觉自己真是幸运,何德何能,能有如此眷顾。 姐姐扶着我的身子说道:“先生,您别说她了,小妹昨天今天都遇着这事,此时想必吓坏了,我们快端给她些吃食压压惊,然后再把这套衣服拿去烧了。” 姐姐正说着话,旁边木伯上前来问,说:“老爷太太,二老爷刚来电话问二小姐从警局回来了吗?他说如果小姐回来了,有事情要来江宁坊说一下。” 二叔要来,是谁通知了他?或者他怎样知道这件事情的。 “仁松是怎么知道阿昭进了警局的?你们谁告诉了他?”父亲问。 “老爷吩咐的事我们怎敢外泄消息,大概是二老爷从别处得知的也未尝可知。” “别处?难道警局里有仁松的朋友?这件事我一直想在家里强调一次,我们家的规矩自从老太太去了一直被忽视,现下家里连消息都保护不住,简直让人气愤。以前也就罢了,偏偏当着我的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这叫我怎能忍受。你去告诉他,有什么事明儿再来。” 木伯答应着,转身离开大堂。 第五十六章 “你也别生气了,或许二弟真有事也说不准。≧ ”母亲一边劝慰着父亲,一边吩咐人去厨房,“今儿你老师要来,本买了韩复兴的桂花鸭与你们解馋,没想到你父亲他们刚回来半刻中就接到了你被带去警局的消息,现下这里没外人,你且仔细与我们说说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杀千刀的陈探长难道与我们家有仇么?还有上次三月三你拜师宴来我们家的贺公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本是与顾少顷出去的,怎会是贺公子给我们打了电话?你们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不想去提顾少顷与贺书同,至少今晚是不愿再多想他二人,可母亲这样一问,之前心中的千般思绪又重新在脑海里翻滚,不管是因着八年前年少时的相遇,还是翠峰山上十里桃花的重逢,他终究瞒着我一份关于真实的秘密。或许,从一开始我们终究就是有缘无分的吧,所以才会经历短暂便早早融入不得的爱情,我们沉浸在各自制造的矛盾面前,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同一般的四角关系。正当我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犹豫着该如何继续前行时,老天已为我做出了选择。他的离去毫无留恋,连一声多余的解释都来不及给我,我看着他匆匆走远的背影,就像看着远风离散在天边。 “母亲,我本打算明日再与您说的,既然今日长辈们都在,索性一并说了吧,我与师哥已经结束了。姐姐想嫁顾先生还是贺先生都不必再为我取舍了。今日阿昭累了,先行回房了。”我说罢福了福身,从姐姐身旁穿了过去。 这一天很累,从大厅走到华庭院的路很长,我一步一步走着,任雪花肆意飘落,只余满目苍凉的白。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并不适合我,我天性如此,并不明白世间感情的玄机。所以即便灰色世界里沉淫了多对痴男怨女,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非黑即白的的懦弱者。 所以,我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来保存我们这段不被看好的恋情。 分开是疼痛的,就像我看着他离去却不能出手阻拦般,我把自己的爱封锁在更狭小的空间,靠近又别离,重新排列组合说出答案,以防自己再次动摇。 走到窗前,院里那两颗梧桐的白雪依旧浅浅地挂在树梢,姐姐不知在何时跟在我身后也回了华庭院。自她从绣楼搬走后,我们姐妹俩也算因着这件大事才重新住在一起,此时姐姐悄无声息地跟着我,正如小时成韵哥哥去世时我跟着她的样子。 “姐姐,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进来吧,我们好好说说话。” 姐姐穿着浅紫色绣秋叶旗袍,通身上下无一修饰,只在耳间挂着圆形耳坠,可是她依旧那样美,美得凡脱俗,叫人我见犹怜。 小时初初见她,我是很不服气的,想着同样是一母同胞,为何她生得沉鱼落雁,我却圆胖得无半分继承母亲的美貌。后来祖母开解我,虽不貌美,却可以以智慧取胜,所以我吊儿郎当的读书,也算另辟蹊径为自己的淘气找了正经儿的借口。再后来自己长大,也突觉美不美貌已不重要,她是我姐姐,她美貌就算我美貌,这样自我催眠的安慰着,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差劲。 现下……却不这样想了。 姐姐说,顾儒林爱她酷似妻的脸,却忘了这个女子在初见时便有多么大方得体,矜持骄傲。 成韵说,他的爱人深陷过去无法自拔,只有忘记和放下才是最好的出路。可是他们都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人心的变化太过无常,我们能把握的,也仅限当下的抉择而已。 所以我记下今晚与姐姐的对话,也算记下当时当日我与姐姐漂浮不定的内心: “阿昭,还记得姐姐以前带你去的翠峰山吗?” “当然记得。”我答。 “很多年前,翠峰山上本没有现在顾府的宁园,山顶的浮光台本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山洼,还会时常覆着点小雪,原始又有趣。有一次我跟着父亲从京城回南京祭祖,正赶上春日里桃林盛开,那片我们今年在宁园看到的桃花开得特别旺,山花烂漫,春风和煦,父亲与我讲,人生在世间,与万物所有相同,自然也会遵循顺其自然的定律。正如七年前,翠峰山上突然多了一桩私人配置的私家庄园,曾经人人可观的野生桃林变为了个人所有。我那时问你,桃子不让吃了阿昭怎么爬树,你是怎么回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桃子够不到了还有桃花可看,庄园的主人虽将园子圈了起来,可是却拦不住我们观赏桃花的心,所以即便他将满园春色关住,却依旧锁不住心有丘壑的人。我当时听了只觉醍醐灌顶,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遇见是有定数的,是缘是劫的情分要看我们不同情景下的不同选择。所以阿昭,你如果是为了我和顾儒林的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之前是姐姐混蛋,为了自己的目的哀求你委屈自己,可是今天听你说要与顾少顷分开我才明白,姐姐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顾你的私心,所以你告诉我,你真是要离开他吗?这样的你不会太委屈自己的感情吗?” “姐姐。” “以前你求我放弃他时我不甘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才刚刚开始,所有的美好都在向着我而来时,你却要因为自己的原因就不负责任的要我们分开。可是现下我明白了一个问题,我和师哥间存在着不仅仅是你与顾先生的问题,还有秘密,身份,隐瞒与被隐瞒。我其实都明白,你和世珂提醒过我,我自己也怀疑过。只是我的心驱使着我不去多想这件事的性质。可是今天他又一次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无法忍受了,原来我们的相遇里藏着太多不确定,不真实,所以我宁愿草率地做了决定与他分开,也不愿以后得知真相后更深的伤害。姐姐,我不懂爱一个人是怎样的痛苦,我只知道,我们的相遇也许并不如我想象中美好,现在,我们之间横着的早已不止我和你,他与顾先生的关系,一个进过警局被阴谋盯上的女子,只会带给他更多的麻烦,他已经够苦,再不需要为我添上更多烦恼。他是做大事的人,我虽不知却也明白时局对他们的苛刻。所以我放弃……为了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放弃……” “你就这样放弃了吗?”姐姐继续问。 “是……我放弃了。” “既如此,姐姐继续告知你一件消息,我想,刚刚二叔想必也是听说了此事才要来说与父亲听的!” 第五十七章 顾少顷订婚的消息是在五日后顾儒林的生日晚宴上爆出来的,与他订婚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日子在学堂里与我说喜欢他的那位同学斐英树斐小姐。 记得当日我和师哥说这件事,他只淡淡一笑当句玩笑,没想到时移世易,短短月余内,斐同学的愿望便可成真了。说实话我并不讨厌斐小姐,相反还很喜欢她的直率与坦诚。如今当日的戏嘘之言一语成箴,她成了顾先生口中名正言顺的宁园未来大少奶奶,我却可能是他们未来名义上的“姨母大人”。 姐姐说,顾先生已经正式向她求婚了,顾少顷与斐英树要订婚的消息就是顾儒林告知她的。 这五日内,我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来信也不回。顾少顷在第三天从上海赶了回来,我拥被坐着,听着姐姐向我说他怎样站在中庭求见父亲母亲,怎样苦苦等着我的出现。 风从远方吹来,窗外的梧桐依旧屹然站在那里,粗大的枝丫上残雪覆盖,像数条灰白相间的龙,蟠在梧桐古老的枝干上,月光中闪着银灰色的光。 “小妹,你就是不见他,也该明确的写封信给他。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件事毕竟是儒林做的主,不是还有两日才到生日宴吗?” 我苦苦一笑,的确还有两日才到宴会,我宁愿此时什么都不知道,等那日真正来临,或许我们还可在这五日好好的见一面。他临走前说,会到绣楼找我,可时间仓促间我并未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不在绣楼居住。或许这就是错过,我们总在时间的交错中错过最佳的机会,从没有告白到渐行渐远,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呢?都不重要了,我很喜欢斐小姐,你知道吗,她就是斐姐姐的小妹,也是我同学。我很喜欢她,而且……她与师哥也确实是郎才女貌。” “郎才女貌?”姐姐反问道,“你与顾少顷也是郎才女貌,阿昭,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呢?你难过,就去大堂问他啊!” “问什么呢?问我们的关系从开始就不被看好?问以后我做你姨母大人怎么样?姐姐,你不是说我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遇到更多的人吗?现在我把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你和顾先生的事不是更加水到渠成吗,你应该高兴才是。” “阿昭你……”姐姐被我噎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又热又冷,一时无法再说什么。 而我自己在说出最后一句话后也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半刻才醒悟过来:“姐姐,我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知道,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确是此事的受益者……” 有小丫头蹑手蹑脚送了粥来,看到我与姐姐皆不说话,低声回道:“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顾先生送来了请帖,邀请咱们全家去参加他的生日宴,老爷已经答应了。” 姐姐看了我一眼,把手里拿着的云英织衫丢在衣架上起身便走。那织衫本是她要我穿着去见顾少顷的,此时被她丢在衣架上随意挂着,一霎时有种萧索孤寂的绝望。至少,姐姐有一点说对了,我该给他去封信,不为别的,只为我爱他。 默默想了会,披衣而起,坐在窗下开了灯,拿起自来水笔持笔而书。 师哥: 我想了多日,决定写这封信与你,原谅我没有勇气见你,或许从那****走开始,我们的情和谊就已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分开吧,带着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话分开。我知道你有事瞒我,你的神秘从见闵爷开始,或许还要更早。我知那是一种危险却崇高的事业,就像你与世珂在东洋就已结识一般。很多个日夜我躺在绣楼精巧的床上一遍遍想着“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我怕,怕听到真相后的震动,也怕我自己绞痛着的感情。姐姐与成韵哥哥的先例摆在那里,我的懦弱是这样明显,我怕那危险的漩涡,怕它将你引至不可回头的境地……却不能阻止你,也不能扯着你的衣袖不让你离开。 你和世珂是同样的奋战者,社会的喧嚣与匪难,国家的风雨与飘摇,我知道你谋的是我够不到的世界。那片海里无限自由,有花香,也有无尽希望黑暗。而我,注定要在家庭的羁绊下降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古代与西洋的传奇,我已不再惊异人生的遭遇。 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和懦弱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任何风雨。 所以,我选择离开,忘掉我们的爱情。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英树吗?听闻她得偿所愿,真要与你订婚了,我是该高兴你的造化,还是可叹我们的命运?我承认自己听闻消息后身体的颤动,也绝望地心痛顾先生的动作如此之快,却明白我们的问题不仅仅是姐姐与顾先生,我与你。 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韩妈也差点让人毒死,我被抓去了警局走了一遭,接下来呢?谁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我? 我忘不了在警局呆过的漫长一夜,其实也仅仅一个时辰罢了。那一声声女人的叫骂,一声声绝望的呐喊,那黑暗如漩涡吞噬着我坚定的意志,也叫我生出无尽惧怕。我颤抖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让浓荫如盖的梧桐、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颗不安宁的心。 祖母要我做主自己的婚姻,所以我肆无忌惮毫无悔意地爱了你,然而现下,从此刻开始,我将不再任由自己而放弃家人,我要反击,我要找出隐藏在家里多年的坏人来保卫刘家,而这个决定,却不再有你的帮助。是的,我怕赭红袍的事件再次上演,比起爱你,我更希望你在这个世上好好活着,哪怕它的代价是离开你。 我对姐姐说,我愿成全她与顾先生,她是反对的,她为你说过话,她了解我,她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所以相比她继续呆在家里与我们一起承担未知的未来,我愿意她脱离出去,尽管我觉知她也有未告知我的隐瞒,但相比性命的堪忧,其他一切总是抵不过命的。所以我不想去探究姐姐嫁先生的原因,只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对不起,这样的信件是悲伤的,因为我决绝的缘故,枉害了你时间地利的人和。所以,我留下这唯一一封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 那些曾经的欢愉与年少时的乐观,通通在世事的无奈中走远了,也散去了。 最后,就让我再任性一次。 我爱你,前所未有的爱着你,可是这份爱注定是绝望的桔梗花,如果那时我们能不顾一切的离开,在所有事情尚未生时,或许,我们又是不同结局了吧?可惜,注定要被诅咒的人生终将没有如果! 罕昭字 民国九年冬日 心中泪水连连,本已将信纸折好封印,却在叫人寄出时有了犹豫,也许,我该再见他一面再交出也不迟,就一面,只一面! 第五十八章 顾先生四十三岁的生日宴注定是高朋满座的,傍晚十分,一辆辆小汽车纷纷从山下的盘山公路上往半山里开去。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宁园。第一次,这个地方对我与姐姐而言仅仅是一个需要拜访的地方。而今日那幢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建筑风格的白房子里,却住着对我与姐姐都至关重要的人。 宁园主屋的建筑是一栋流线型的二层洋楼,几何图案式的构造,与城郊英菲尔曼教堂的设计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就是私家庄园的楼层没有教堂那样的威严。 隆冬的傍晚,山上难得的晚霞投映在巨型的落地窗上,配上宽阔挺立一道乳白边的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沙石路,从正门进去是大厅,一盏椭圆形的玻璃天灯随着人流的移动泛着橘黄色的光,几件雅俗共赏的西式摆设印入眼帘,处处彰显着主家顾氏不同一般的品味爱好。 大厅的另一侧,已经辟好的舞会场所已经有人在跳着舞,作为政府新任的教育部长,顾先生无非是得天独厚的。南京城今年有两个重要司埠,一个是前不久刚刚从次长升为正部的贺九铭所在的交通部,另一个,就是今年刚刚从北平转来南京的教育部。两位部长一个在官场浸淫多年不倒,一位则是享有江南一带有名鸿儒气质的顾府当家主人。所以今晚代表南京最高地方长官的聚会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也必须非比寻常。 所以那日当我把写好的信件封进信封的一刹那,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我,再见他一面,哪怕是亲眼看他订婚也是好的。一旦心里有了动摇,想要见到那人的心就愈强烈。姐姐说的对,我要见他,我要听他说,哪怕是分手也该把所有未完的话做一个了断。所以我来了,与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再次来到了宁园。 炉台上陈列着各色明清时期的景德镇瓷器,象牙色的博古架上,西洋琉璃瓶与东方鼻烟壶交相辉映。 从进大厅开始,我的视线就在搜寻着顾少顷的踪迹。可惜我找遍大厅的每个角落,依旧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他怎样了?去了哪里?今日不是顾儒林要为他宣布订婚消息的日子吗?姐姐说,顾先生并未打算提前告知少顷这个消息,可是他却间接告诉了我。 他呢?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瞒着他做了什么吗?这几****不理他,他有去刘府的绣楼找我解释吗? 心下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眼前的动静,只听“哎呦”一声,却是莽撞撞了一人。 被我撞的女子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端着法国红酒,艳丽的面孔满是诧异:“刘罕昭?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我也想不到很快就见到了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斐英树。 “斐小姐。” “你原先不是叫我英树同学吗,怎么今日反而这样客气了?” 我心中苦笑,原先只当你是我众多同学中的一人,现今你一语成真,我却独自苦闷忍受分离的痛苦,如何不叫我心中难过。 而人一旦难过,语气的客气疏离又怎么在乎? “我该恭喜你吗,为你的愿望成真?” 斐英树先是一怔,转瞬明白过来:“看来你是知道了,听少顷说的吗?好像不太可能,因为我父亲说这是他与顾伯伯私下议定的,就是少顷也蒙在鼓里等着今晚宣布后才可能知晓。刘罕昭,对不起我失约了。我说过要与你公平竞争的,可是眼下却是我先抢了他,不过你放心,既然我先下了手,你也是可以反击的,我们俩谁得到他,我都不会失望生气,真的,你相信我!” 她这样说,我还怎么生气呢?心里原有的一点闷气也被这几句话给疏通了,我有什么理由怪她呢?她只是喜欢他而已,又恰巧与顾府是门当户对可堪佳配的对象,而我在最开始就是顾先生顾虑和阻碍的因素,况且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放弃,我该说些什么呢? “是,我知道了。谢谢你这样说,我也是真心的。可惜我从前没有好好在学校与你结识,不然的话,我们该是很好的朋友,真的,我说的也是真心的。英树同学,你很坦诚,也会直率,我仅有的一点对你的怨气也消除了,现下我只想找到师哥,问问他,听他怎样说。” “如果你找少顷,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在花园,他似乎这两日一直在找你,所以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与当日在学堂里完全不同。他和我说他不同意我们两家的订婚,他事先完全不知他父亲的打算,所以他暂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阻止这件事的生,他很苦恼。所以你去花园吧,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生了什么,可是看到他这样我很不开心,所以你去找他吧,哪怕是安慰也很好。” 第五十九章 顾家的花园是一个空阔的大草坪,夜幕降临,花园四周的矮从里亮起了灯,园子里有一排修剪整齐的常青树,借着灯光看过去,两排火红的杜鹃正在开着,花朵儿红里带黄,是鲜亮的虾子红。 因为不是夏夜,又连着下了几场雪,花园里人烟稀少,大部分来宾都等在室内,享受着温暖如春的室内宴会。 顾少顷站在一株老桂树的背面,拿着半杯香槟斜斜倚着。几日不见,他仿佛瘦了许多,孤寂的背影在夜色的映衬下越显寂寥。 我慢慢走进他,越到跟前越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该怎么开口?是问他这几日过得好吗?可斐英树明明说他不好,一点也不好。 还是问他我听说了你要和斐家小姐订婚的事,你有什么解释?可是我明明知道那是顾先生故意瞒着他进行的。 那该说什么呢? 我们分手吧?我已经写好了分手信,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我想当面和你说?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跳梁的小丑,搭着无法拆除的戏台,自编自演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独角戏,却又生拉硬拽出几个可有可无的观众。 我更像一只迷途的糕羊,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爱人,想着他念着他,却又自掘坟墓的推开他,只为虚无不可理喻的现实。 斐英树说,她喜欢他,所以不在乎他和谁在一起,得到她幸,不得她命。 这是一个多么洒脱大方的女子,我真的自感不如。 心里不由后退几步,问出原因有什么用呢?结果不是早让我自己确定了吗?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想到这里,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母亲既决定了姐姐的婚事,此时待顾先生的眼光又格外不同。 那天二叔来到家里,气冲冲的向父亲禀了顾家与斐家七小姐私下商议订婚的消息,父亲惊讶之余也惊叹二叔这几年惊人的消息力。 顾儒林将事情瞒得如此严密,就连南京最具探知力的小报事先都无一点儿风声,偏偏二叔就提前知晓了消息。如果不是顾先生有意将信息透露给姐姐,大概我们家也会像今日到场的诸位一样需得等到主人家正式宣布才能知晓。 父亲本对我和姐姐的事心痛不已,他其实早下了决定要我们两人谁都不许嫁进顾家,顾儒林与家里几次谈判无疾而终,却在最近的事件里扭转了局面。父亲开始重新审视他与姐姐的这层关系,而我的主动退出,无疑又给父亲的动摇添了一份保障。而我更忘了一层至关重要的砝码,那就是最开始我和海朱提到的,重振刘府的门楣。所以此时父亲和老师由顾先生陪着在人群中寒暄,好像也就理所应当了些。 只有我自己,走在衣香鬓影的宴会间,却有种置身荒野的错觉。 “阿昭,你可是不舒服?要不要紧?”母亲本和姐姐陪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聊天,见我过来忙止了寒暄,走来握了我的手去摸我额头,“有些烫,你这两天发着烧,本不应强撑着要来。不如,我陪着你先回去罢,让你父亲和姐姐留着,反正他们愿意参加。我们娘俩也好回家清净,眼不见心不烦。你看怎么样?” “好啊,我本就是找您说想先回去了。” “那姆妈告诉你姐姐一声我们便走罢。” “好,我在门口等您。”我说着,便往门口去。 乐手们在此时拉起了几个音符作为今晚舞会的前奏,紧接着,一首狐步圆舞曲便由小提琴低沉曼妙的声音开启。 狐步舞起源于美国,此时并未完全进入中国的社交圈,不过是几个国外归来的名流们在自家的宴会上小范围流行的一种舞曲罢了。只因其舞步自由、动作流畅、仿如行云流水,恬静优雅,才被作为开场热身的第一支舞。 “来都来了,不跳一曲才走吗?”忽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就见世珂含笑站在我的面前,一身浅色西装温文尔雅。“上次大哥婚宴上丢下我就跑了,这次也该补偿一下吧?”世珂说着,目光在我脸上仔细扫视了一圈,随即皱了皱眉。 “阿昭,你病了吗?” 我摇摇头,强笑道:“哪有,我不是好着吗?你怎么也会来?” 世珂指指不远处站着的童伯父解释道:“你知道的,父亲一直想将医院开到南京,今晚城里最大的两位人物都在这里,父亲能不来吗?我看你脸色确实不好,不如去运动运动,跳跳舞,出出汗,气色好些了我送你回去,你看怎么样?” 我本想拒绝,来这里是为了见师哥,现下人已见到,留不留下已然不重要。 刚要回答,就看到贺叔同陪着贺部长向我们这边走来,情急之下拉起世珂的手,往舞池中央走去。 狐步舞上身动作多变,大多数采用了反身动作位置,舞步变化多样,往往需要舞伴之间配合默契,我和世珂从小一起长大,虽几年未见,跳起舞来却丝毫不显生疏。此刻他带着我随着乐曲的变动轻轻旋转,足尖微微离地,身体在拉扯间冒出细密的汗,的确舒散许多。 “刚刚看见了谁?怎么像见鬼了似得?难道那日被警局的人吓坏了?”世珂问。 “就是见到了不想看见的人,所以想躲起来。” 世珂笑道:“躲得了吗?今晚来得不是巨富的商贾,当红的明星,就是政界的要员,军阀的将领。还有洋行的大班,外国使馆的参赞,以及有名望的鸿儒。只你耀山先生闭关弟子的身份,便是躲也躲不过的。更何况,顾部长邀请你们一家来此的目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我苦笑一声,看着世珂道:“你还真是不留情面,以前可是管会哄我的。” 世珂挽着我的手臂更紧了点:“那是因为我想让你不再逃避,阿昭,不管你想不想,这个问题是躲不掉的。” “我知道,所以我今日来做了断了。你看,姐姐不是与顾先生跳着舞吗?” 世珂随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便看到姐姐由顾先生搂着也在跳着这支完全考验舞伴间默契配合的狐步舞,脸上带着温婉明媚的笑。 “所以,你们都已做了决定?”世珂问。 “是。”我答,“终身的决定!” “是吗?可是……我不同意!”顾少顷的声音越过小提琴重重的尾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直击我的心底,那个让我欢笑让我流泪的男人,以他占有者的姿态,慢慢将我从世珂的手臂下拉回了自己的怀中,再不放手。 聚光灯亮了起来,第一曲全满结束,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时慢慢安静下来,等着主人顾先生的讲话…… 第六十章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顾先生放下酒杯,细长的眉目在金丝镜片的笼罩下,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不得不承认,他是高贵而优雅的。 他的优雅在于他文质彬彬的气质,他的高贵在于他不流于表面的谈吐。他优雅从容的走着,走过两旁纷扰议论的人群,走过报社记者争先恐后的镁光灯,来到早已布置好的讲话台上。 “各位来宾,记者朋友们,晚上好。”顾儒林说,“先要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信之四十三岁的生日宴,这一年于我,意义非凡。” 众人纷纷点头,镁光灯闪个不停,有人鼓掌,有人拿着相机咔咔两声,一张气度不凡的黑白相片顷刻而出。 顾少顷死死拽着我的手臂不松手,仿佛生怕他一松开我就会逃跑一般。其实我是走不掉了,刚刚唯一的机会被世珂一打岔我就走不掉了。眼下台上的顾先生讲着话,台下众人时不时爆出一片掌声,众目睽睽,我该怎么悄无声息的离去? “师哥,放开吧,我逃不走的。” “放吗?我不敢,你的心这样坚定,这样无情,我怎么放?” 顾少顷看着我,眼神里的伤痛如此明显:“阿昭,我不过出去一趟,你又改变主意了吗?” 我听了心下一愣,他果真知道我的痛处,说话也一针见血。 “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任自己沉沦下去,如果当初没有与你去北平,或者后来果断与你断绝联系,现下我们都会好吧?”我苦笑着说着口不应心的话,眼见他神色大变。 “你就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用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假设来推翻之前的一切?”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犀利,太尖锐,他像一个看穿一切的智者,看着我懦弱的后退,步步紧逼,却不施以援手,他要我自己正视,自己解脱,却忘了我只会一味的更加后退。 “回答我,阿昭,你究竟怎样想的?嗯?” 我沉默半晌,看着讲台上仍旧妙语连珠的顾儒林,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师哥,你又是怎样想的呢?你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你有想过告诉我吗?” 顾少顷攥着我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看向我时神情坦然又专注,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揭他老底。 “你并不是去年才从欧洲回来的吧,这之前,你至少有两年是在东洋,与世珂一起上的军官学校,是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顾少顷反问。 什么时候?在你带我去见闵爷时,在你可以轻松翻越我们家墙头而不被人现,在你频繁消失姐姐和世珂一遍遍警告我离开你时。“世珂现下在做什么我大概猜到些,五日前你前脚刚离开我,后脚世珂也去了那个茶楼,你们平日里装着不认识对方,可手心里都有常年摸枪的老茧,原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也是五日前我被警局的人带去了监狱,抓我的人手上扛枪的老茧与你们俩的一模一样,我便什么都明白了。能让你们一起出现在一个地方,想必是你们的组织有了大的任务,之后你去了上海,第二日便有报纸爆出卖****曹汝霖被刺的消息,可惜你没得手,是吗?”我问得冷静又克制,仿佛在说一件与我们都不相干的事。 人群里无人注意我们,他们都被台上那个一身黑色西服的新任教育部部长的谈吐所折服,场子里时不时爆出热烈的掌声,人们沉浸于顾先生带给他们的欢欣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剑拔弩张地对质着。 顾少顷沉默不语,他用无声的对抗审视着我的判断,仿佛在斟酌怎样开口,良久之后,我听到他叹息一声,以手抚着我冷冷的面颊,苦笑道:“阿昭,你总是聪明的,从开始我就知道着你的聪明,也爱你的聪明。可此时我却宁愿你是不聪明的,因为那样你至少是安全的。有时候,不知道要比知道幸福许多,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也宁愿自己不知道,那样至少我还有一点儿理由……可现在,亲口从他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却是连一点儿幻想也不该有了。 “师哥,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拦你的决定,你的信仰,可这样危险的活动,以自己的命去赌别人的命,却实在让我无法认同。没有任何价值凌驾于生命之上,这不是我们在学堂里一直讨论达成的共识吗?当初小青被杀,你义愤填膺,扬言定要帮我找到凶手将他绳之以法,可为什么……”之后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打的是坏人,是出卖我们国家的坏人,可…… 顾少顷不再看我,他俊逸的脸上笼了一层复杂的情绪, 像是云雾里罩着的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类似无奈的疼痛: “阿昭,我并没有变,坚持生命的尊严,护卫生命的自由,这一直是我追求的平等社会。可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真是这样吗?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去年的五四,今年的孙先生护法……自古弱国无外交,指望公理战胜强权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童话,我们的时代如此,学生被抓,军阀之间混战不断,到处是打仗,到处是民不聊生,从鸦片战争到现在,我们的国土分的分,送的送,就连此刻脚下这片宁园,也是英租界卖给我们的,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什么时候我们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从洋人手里才能购得?说起死去的小青,为什么事至今警局仍找不到凶手却没有任何反应,如果现今被杀的是一位政府要员或商界大亨,你认为他们还是这个态度吗?阿昭,你是简单的,可你的简单救不了像小青那样千千万万的同胞,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新社会,自由得以实现,人人生而平等,再不会出现妄杀一条人命,强权占领公道,这样的自由,不就是我们追求的真正的1iberty吗?” “我和世珂三年前相识于东京帝国大学,那时我本是作为交换生从英国剑桥到东洋考察的,老师说这几年日本教育展迅,要我留学期间好好学习东洋人的思想理念,最开始我也确实如此。可是有一次,一位中国的医学生不小心将解剖的兔子液体淋到了一位日本学生的和服上,他本已极尽道歉,甚至要求去为他清洗和服或者另买一套,可是你知道那位日本学生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说,我们中国人都是支那猪,连给他擦鞋都不配,他要那位同学跪下给他磕头认错,再把和服拿去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清洗干净。” “他……他洗了吗?”我小声问道。 “当然没有,当时我恰好在医学实验室为导师送资料,世珂也是医学生,我和他同时看不过去出了手,这一打闹,却是令事态更加严重。原来那位日本学生早就看不惯中国留学生,正是借着此事专门闹事的,我和世珂年轻气盛,这样贸然出手,正中他的下怀。很快,我们及那位同学被关进了东洋的警局,五天五夜过后,我们都以为就要这样被关着遣送回国时,我和世珂的导师找到了我们,将我俩保释了出来。可是那位同学却……” 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身体也控制不住的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声音尖锐的问道:“他怎样了?” “他死了,被关进警局的第一晚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原因不明,死亡时间不明,甚至连身份也成了模棱两可的糊涂。日本官方好像从来没来过这样的留学生,而我们国家更不用说了,他们连知晓的权利都不曾被告知。我和世珂更是因此改名换姓,这才决定考取了军官学校,就因为我们动手反抗了他,那位同学才会被害,我们才被退除了学籍。人命,这样的人命又该找谁算呢?就因为一次不小心的碰到,他就被歧视他的外国人莫名其妙的做掉了,而我们因为自保,也无法向任何人说。即便说了,有谁会相信两个口说无凭的学生?这样的公道找谁说,如果我们是美国或者英国,东洋人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加害一个生命吗?而他们给你的理由很简单,不在乎,不喜欢,看不惯,所以无所谓。阿昭,你要的自由,是这样的自由吗?” 我慢慢摇着头,那些不堪重负的过往仿佛也在我眼前走了一遭,“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阿昭不想听,你就别逼她了。像你我一样过早的看清事实有什么好,不过是徒留无奈罢了。我们不是约定不与她说这些吗?”世珂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身边,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顾少顷继续说道,“你又何必执着呢?我们终究是得不到垂怜的人了,何必让阿昭也跟着受罪呢。忘了她吧,就当我求你一回。” 第六十一章 “忘了她?” 顾少顷喃喃自语。 “怎么忘?” 宁园的夜仿佛是群山环绕中 凭空造出的一副参差不齐的西洋画,屋内满室金黄刺目的光华,隔着一扇西洋门,屋外的天却彻底变了样。疏落的星辰落在画布的外延,连带着底色也像自来水笔撒了墨汁,一丁点儿黑,一丁点儿蓝,然后就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气势。 这样的宁园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处处都是对照,男人与女人的对照,老人与小孩的对照,就连今晚来宾梳的发式,也有敝旧和新潮的对照。语言的组合如此神奇,原本不相干不相识的两人,可通过一组对话拉近了联系。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也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时空的幻像。 而此时讲台上的顾儒林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妙语,惹得台下的诸人掌声连连,甚至连许久不见笑容的父亲也不禁微微一笑。 顾先生的讲话便在此刻到达高潮:“信之要讲得就是这些,最后,我想借着亲友们都在场的好时机,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顾儒林的视线越过在场的宾客直直落到了我和顾少顷身上,随即高声道,“诸位都知道,犬子自少年时出游欧洲留学,去岁才归国回家。孩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他母亲去的早,我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孩子长大,学成归来,少不得要为他操心一翻。顾家与……” “父亲。” 顾儒林尚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我已被师哥拉着走上了讲台。他的动作太快,快到我和世珂都沉浸在他刚刚质问的无声叹息中,我已被掌心微微握紧的汗意迫着往前跟去。他的脚步快且急切,生怕慢上几分顾儒林便要破口说出斐家的名字,说出那个一直在我面前坦坦荡荡的女孩。她此时在哪里呢?一定等在某处等着顾家的宣布吧。我这样想着,脚下不由拖住脚步,茫然地扫视着人群中各色人等的表情。 今日在场的客人繁多,大家本等着顾先生的话音一落就纷纷送上祝福,却没想到顾少顷突然在此时拉着我打断了他父亲接下来要讲的话。 而我被他紧紧拽着,此刻也很明白这是我们两人最后的机会,错过今日,不仅他便成了斐家七小姐的未婚夫婿,而我,大概也会成了即将是他继母的娘家小妹, 他名义上要唤一声“姨母”的人。数载过后,或许他还会记得我,却将永远从此萧郎是路人。 赌还是不赌?我问自己。 父亲锐利沉稳的眼神在眼前闪过,我看到母亲惊慌失措的脸色,看到姐姐死死攥着的衣角,看到小报记者随手拿起的照相机镁光灯,心内不由一顿,我的任性也仅到此刻,仅到此刻了。 我跟着他走到这里,是内心割舍不下的情愫,我此时的离开,亦是内心割舍不断的情愫,这两种情愫鱼龙混杂,长期占据着我的思想,我的内心,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忘了哪一个才更为重要。爱情吗?还是亲情,我不知道,也不想明白。 台下众人本已惊愕不已,乍然见我停下脚步,对着顾少顷凄惨一笑,便也大概明白了几分。 “师哥,对不起,纵我理解了你,我们之间隔得的,也远不止这些了……原谅我,你还是……”心中想了千万遍,等到真正说出口才知其中艰难,“你还是……忘了我罢。”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这份议论不同往日,很快,斐英树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艳丽的面庞还是刚刚在大厅见我时的和煦,声音却早已冷若冰霜:“刘罕昭,你便要这般伤他的心吗?他为你做的原来这般不值,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退让了。诸位,父亲与顾先生曾私下商议了我的婚事,英树今日就恬不知耻一回,向诸位宣告一个好消息,我与顾……” “斐小姐!”顾少顷大喊一声,想出声制止斐英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还是听到她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我与顾家少爷情投意合,不日将缔结秦晋之好,还请届时诸位能来捧个场。” 话音一落,宾客们原本的惊异之色随即被道贺声掩盖。在上流圈子混久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还是非常清楚的,尽管此时他们的好奇心早已如涨潮的潮水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可是多年浸淫官场商场的诸人,早已约会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至少,闲话也是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议。 音乐声,欢笑声,将刚刚尴尬的气氛重新烘托到了高潮。人群攒动中,顾少顷惊怒的面容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在随后的嘴唇微张中轰然倒地。“师哥……” 我大叫着,不敢相信一向身体强健的他竟硬生生的倒了下去,恍惚间,顾少顷刚刚在花园的一幕重新跃在眼前,他的胸口,他受伤了,他竟然受伤了。所以和我说话时他才一直捂着胸口,我怎么没发现呢,我竟然没发现,我真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 顾家的人早在顾少顷倒地的瞬间就将他扶起抬了下去,世珂因着医生的身份也跟着众人去了休息室。这突然的变故一时令在场诸人应接不暇,乐队的配乐戛然而止,刚刚还欢笑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顾家少爷会突然晕倒。 我跟着众人将顾少顷互送到最临近大厅的房间,还来不及迈进脚步,斐英树已赫然挡在门口:“止步吧,你伤他还不够吗?原先我以为成全他最重要,可是你让他伤心了,所以恕我现在不想你见他。明日的小报还不知怎么写呢?至少我现在是名正言顺的。” 世珂本已进去,听到她的话不由又退了回来:“阿昭,回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他的伤是我治的,现下只是伤口崩裂了。外面已乱做了一团,你回家去等消息,听话。” 听话,我一直听话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人对我说的最多的不是其他,而是听话。我明明很听话,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姐姐的话,却唯独不肯听他的话,只是现今,我还有机会再听他的话吗?即使他苏醒过来,他也是别的女人名义上的未婚夫婿了,而我,只是一个让他痛心疾首的人罢了。 “好,我会走的。只求你再让我看一眼师哥,只一眼,算我求你。” 斐英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子慢慢向后移了移,我看到被众人扶着躺下的顾少顷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唇角却无半分血色,这一幕,与当时被闵爷施了赭红袍并无二异,却又完全不同。 第六十二章 &nb &nb再次遇到顾太太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有了几分惊讶,她比第一次见面时显然清瘦了许多只见她正从房间的另一侧走过来,走廊的灯光照着她微微盘起的后髻, &nb映出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却不知该怎样搭话。 &nb只好先叫了声:“顾太太。” &nb“早早就见了刘小姐,只是大少爷一直在身边,也不好来打扰你们。怎么样,少顷还好吗?”她说话明显比第一次见面时和缓了许多,也没了当时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很奇怪,短短**个月的时间,当时宁园里的几个人都变了模样,至少,是态度上的改变。 &nb“医生正在治疗,我也不是很清楚。里面有斐小姐陪着,大厅里的情况还好吧?”此时我能想到的谈话大抵如此了,而其余的话却不再是我该说的。 &nb正想着这样寒暄两句就快速离去,却听到一阵女人的叹息:“哎……说句真心话,其实我是挺希望你和我们家大少爷能成一对儿的,不为别的,想来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外的名分不过是顾家的姨太太罢了。少顷原该告诉你的吧,我并不是他的母亲,连继母也算不上。我虽给老爷生了少勋,也不过是小老婆罢了。这么些年他一直未娶,我还占个太太的虚闲,可自从你姐姐决定嫁给老爷之后,我这虚名也轮不上了。我倒没什么,左右这辈子已经嫁给了他,可我们少勋,哎……现下说什么也没用了,斐家的小姐那样说了,明天的各大报纸肯定就是顾府大少爷与斐家七小姐订婚的消息,我还指望什么呢?”她说着,摸着我手叹道:“你看我又说了些什么,刘小姐别见怪,我平常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第一次见你就很投缘,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可惜我们没有福分做一家人,倒是要和你姐姐称姐道妹的了,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求了十几年的名分,如今也没什么得到与失去的。以后你姐姐嫁过来做了夫人,希望你能多走动走动吧。大少爷……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你们既然无缘做夫妻,做朋友也是一样的。” &nb她突然说了这样多的话,我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姐姐曾说,顾太太曾经和她说过顾少顷逝去的母亲,她还说,顾先生娶姐姐是因为姐姐长得像已逝的顾夫人。我突然很好奇,顾少顷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nb心里正想着,杨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哎呦,我的姨太太,老爷正找您呢。您怎么跑这里了,老爷在大厅等您过去,您还是快去吧。”她说完,又转头对我笑道:“这不是刘府的二小姐吗?刚刚还在大厅见了大小姐和刘老爷,您是要回大厅吗,我陪您一起吧?” &nb杨妈还是如此热情,可她的热情却总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nb大厅里的人群因这场不大不小的变故已经散了大半,留下的,都是平常与顾府交情甚好的人家。这其中,就有我刚刚躲着不见的贺叔同。见我出来,他快步从长桌的另一侧逼了上来,眼睛直愣愣盯着我沉声道:“跟我来一下。” &nb我本心情复杂,兼之现在众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被他这么一拽,心里莫名冷笑起来。 &nb“放开我,众目睽睽之下,贺大哥不怕传出什么绯闻吗?” &nb隆冬时节,屋外的风带着山林间特有的阴湿寒气从四面八方吹来,猛地被人从温暖的室内拉出,只觉得遍身寒意侵体,心也跟着一层层冷下来。 &nb贺叔同大概心情也不好,说话完全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我怕什么呢,我的名声本就是**倜傥的贺大少,只是你在想什么呢?我当初和父亲说不想娶妻可并不是为了你和少顷今日的结局。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nb身后的西洋门被缓缓合上,连带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宴会排场一闭关了去。月色也越发沉静,只瞧得见灯光透过雕花的玻璃窗从室内照射出来,映得贺叔同轮廓分明,又透着一股与他平日里不太相符的意味。 &nb“贺大哥想听到什么样的解释呢?”我反问道,“或者说,我和师哥,你想知道些什么呢?还是……”我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是你也想质问我,我为什么辜负了他的情深一片?” &nb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靠着栏杆站着。仿佛这些天的力气与努力克制在这一刻突然崩塌,我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沉浸在阴影里,脸上表情莫辩。 &nb贺叔同也沉默良久,这才开口道:“我也是今晚才听说少顷和斐司长的女儿订婚的消息,一时难以置信,才忍不住问你的。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nb“哭什么?”我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的语气变得如此之快,“我五日前就知道了他们要订婚的消息,所以今天也不算惊讶。” &nb“你竟知道?那你为什么……”贺叔同更是不解。 &nb“因为我那时已决定了离开他。” &nb“你……” &nb贺叔同注目良久,显然又是一惊。 &nb“是因为我那日带走了他吗?” &nb“这与你有关吗?”我问的傲慢又无礼,“贺大哥还真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情,只是你现在不是应该更关心师哥的伤势吗?” &nb贺叔同被我咄咄逼人的语气问的一愣,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雪茄点上,吸了一口,这才回道:“里面有世珂,我自然不用担心。” &nb“哦?世珂?贺大哥也认识世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