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君》 第一章 山野 “江山……,何及空山茅屋梨花一盏?” 山间空寂,松风涧响,鸟语清啼,有女子声音清泠冷绝,疏朗空阔的语句却自语声气息中辗转出一丝冷冽。 月白棉麻布衣衫的女子面对崖间葱茏古木,箕踞石上,听身后水声浩浩潺潺,粼粼冷冷。山间但有木阴水气,便衬得她自有超绝。 那女子对着深林幽涧良久,方叹息起身,抱了怀里的青灰粗釉的小瓮子,自身后不远处的泉眼处汲了一翁水。 略有些宽长的衣摆浸在水里,那女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一贯的面色清冷,只小心地捧着瓮子站起来往山下走。 “阿黎姑娘——” 隔着重重山路,远远地看见对面有一少年遥遥地朝这边挥手,雍黎微微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缓步而行,山风掠起她的衣摆带着崖间桂子的清香。 她徐徐而行,步伐始终不急不缓,便是转过山路那少年已经快步迎上来,她依旧波澜不惊神色未有丝毫变动,甚至完全没有在意眼前这人。 “阿黎姑娘,山路难行,你下次要再去打水唤我来就好。”那少年说着便伸手去接她抱在怀里的水瓮。 “不必。”雍黎原本语声清冷,看那少年满心热切,又加了句,“多谢。” “阿姐让我来唤姑娘吃饭,今日我打了只山鸡,阿姐做的山菇鸡汤最是鲜美,阿黎姑娘可要多喝些。” 少年被拒绝也不恼,只跟着她的步幅,天南地北地胡扯。 “我小的时候阿爹给我做了张弓,虽然不精巧但很是好用,我第一次用它猎到山鸡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用它去战场上杀敌才好呢。” “可是我都走不出这个村子,更别说去边境杀敌了……” 似乎以为雍黎不喜欢他聒噪,少年忙住了口,见她神色如常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遂放了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却有一种让自己仰望而不可接近的气势。 雍黎却在听他最后一句话时停了脚步,微微偏头看他,淡淡问,“你想从军?” “是。”少年有些诧异,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 “既然想为何不去做?” “一直都很想,但是我不能丢下阿姐,这场水灾后山下的田都淹了,我若走了阿姐怎么办?还有,我爹娘的……”少年突然住了口,下意识看了看雍黎,见雍黎已继续缓步前行,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他说什么,方长长舒了口气。 “宁德八年,修武将军直为北境军左翼副将,时敌军设伏,主将刚愎,险陷万军于死地,直刀逼主将,抗令不从,寸步不退,救数万军于修罗。当年吴直的选择,孙捷,若是你,会做何选择?”雍黎远远地看着篱笆交错丛林掩映的几间茅舍,停下脚步淡淡问。 孙捷乍一下没反应过来雍黎的意思,直到雍黎微微偏头看他,方略微思索片刻,小心地组织了言辞,“这是《六合战》中记载的,吴将军刚直,为万军所想不顾己身,便是背上刀挟主将叛军叛国之名也不在意。但是我想,免陷万军于死地,这是一定要做的,若是我必然不会用这种方法,若军心因此而乱可不是闹着完的。至于到底如何做,我……,我还没想好。” “抱诚守真,允执其中,荒野生珠,如日之升。我上璋之幸。”雍黎语声极轻,偶尔几个字落在孙捷耳中却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阿黎姑娘,阿捷,快些过来吃饭。”茅屋内走出一个女子,端了两个碗碟安置在院子里的桂树下的桌子上,见雍黎二人走来忙站起来招手。 雍黎放下怀里的小瓮子,自院角的水缸里取水净了手,接过阿珠递来的粗陶碗,淡淡道了声谢。 “阿黎身上的伤才好了些,要取水什么的就让阿捷去取,可不要累着,来,多喝点汤。”一边说着,一边给雍黎碗里又盛了几勺汤。 “在这里这么多天也出不去,我们的存粮也吃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下面山路何时能通。”说着又向孙捷道,“阿捷,这两日在山里看看,有没有其他下山的路。困在这里,阿黎的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寻得到,若能出去也还好点。” 孙捷怔怔地看着雍黎,还未从方才在外面的那一番对答中反应过来,他预感自己的渴望似乎有了一丝可以实现的可能。而眼前这个,慢条斯理优雅喝汤的少女,即便握着粗制的调羹,吃着仅有的红薯粗粮,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非凡气度。 “阿捷,在发什么呆呢?”阿珠见自家弟弟没有反应,忙推推他。 “哦。”孙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想着阿黎姑娘看样子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我们这粗食,难得这些日子姑娘一点都不嫌弃。” 听了他的话,雍黎没有反应,她领兵的那两年有时粮草供给不上,能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了。阿珠却觉得自家弟弟莽撞,忙拍了拍他的头,“我方才说的你听到没有,乱说些什么?” “是,阿姐,我这两日就四处看看有没有下山的路,阿黎姑娘的伤也总该再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我无碍。”雍黎搁下碗,想了想,又道,“你们不必担心,再过三两日便可出去。” “姑娘如何知道的?”阿珠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又想到这两日常有信鸽往来,都是与雍黎联系的,遂试探的问,“是姑娘的人送来的消息吗?” “这场秋涝到如今也算解决,天灾无情,切莫等闲。”雍黎没有接她的话,抬手接了头顶桂树飘飘撒撒的花粒,道,“你们的相救之恩,我会报答。” “我姐弟二人相救姑娘并不是想要报答的,天灾无情,人若再无情,这世间可还活得下去?而且,我出去后,我应该会和弟弟去华阳,然后……,也许以后就不回来了。”阿珠笑笑,语气温柔,雍黎却听出了其中一丝低沉。 “华阳?” “有一个姑奶奶早些年嫁去了华阳,我们举目无亲,好歹也就剩这么一个关系还算近的亲戚。”阿珠解释道。 “我也会去趟华阳,你们闲暇时可先整理收拾,届时我安排人送你们。” “姑娘家是华阳的?”孙捷好奇地问。 “我……”雍黎有些犹豫,有些失落,自母亲去后,定安,华阳,平皋,她不知道哪处才算是自己的家,苦涩一笑,“这两年住在华阳,我家,算是定安的。” “定安?”阿珠似乎抓住了定安这个词,随即略有些急切地问,“那姑娘可认识大理寺卿?” 韦继尧? 雍黎诧异看她,阿珠似乎觉得有些突兀,“这次水灾也是大事,不知道朝中派的谁下来?” 雍黎没有接话,低头看一本孙家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书,忽然想到什么,道,“今晚你们早些睡,我那边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大抵她向来气度非凡,语气神态虽向来亲和,而行事举止有种久居高位的平定,她二人虽有疑惑,却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 晚上阿珠送来了家里仅剩的一些小米熬的粥便回房了,雍黎一口口慢条斯理地喝完粥,用簪子拨了拨灯芯,窝在床脚看书。 一本不厚的书三三两两地翻完月亮已经升了很高,那边姐弟两屋子里的灯早已熄了,雍黎推开门看了看外面月色,沁凉如水,流光皎洁,她微微站了会儿便抬步往屋后走。 屋后有一大片竹林,月光里竹影摇曳越发显出几分阴森幽怖,雍黎站在月光下,语声清冷,“既然来了就出来。” 静默半晌,竹林中走出十来人皆黑衣劲装,为首那人开口道,“殿下好谋略好胆色,我替我家主子问候殿下。” “你家主子也好算计。”雍黎衣袖微展,负手而立,月光之下清华之姿,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素来清冷的面容,此刻竟也勾勒出几分戏谑的笑意,“取我性命吗?” 那人没有否认,“北境战后你失踪,若是死在这处荒无人烟的郊野,这上璋怕是得乱了,浑水摸鱼什么的在这样的大乱下最合适不过了。” “你这番说辞于我这里可没什么用,他要的恐怕不只是我的命。当年冼家在这附近二州勘探数年都没有发现的铁矿,竟被一场洪水冲了出来。这天赐的宝贝他想独占,想做什么,这是司马昭之心。若你能活着回去且带句话给昌王,‘祈麟山的铁矿,他若有那个手段和胆量,只管来取。’。”夜晚有些凉,雍黎穿得单薄,伤口也有些隐痛,而一字字虽平和清淡,却也有凌厉刀锋。 “殿下这话说得可是太过自信,您自己若能活得过今晚再说。”那男子似乎在笑。 “谁能杀我?”雍黎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问。 “我。” “不,想杀我的昌王杀不了我,而此刻杀得了我的你,却不想杀我。”雍黎无声对那人说了两个字,满意地看他仅露在外面的眼睛多了一丝迫人的凌厉,方继续道,“昌王选了你可真不是明智之举,当然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你,你身后左后方离你最远的那两个人,可是昌王亲自安排的人呢。” 那人诧异地看着她,却刹那抬手一剑割破后面那两人的喉咙。 “你知道什么?”他挥手示意属下将尸体处理了,却目光紧逼着雍黎。 雍黎吐出的那两个字是,“合珠”。 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当年华家老家主临逝之前说的两个字也是,“合珠”。 尽管自老家主去后,华家已被灭门十七年,但他至今都没有想通这“合珠”二字的真正意义,也从未调查清楚华家灭门的真正原由。 “合珠者,定随珠也,生于天地自然成形之初,据说是春秋时期出世的随侯珠的母珠。此珠相传有追寻往事,预知未来之能,可认主帝王。定随珠最后一次出世是四百多年前越初十六国的乱世,当时越太主尚未龙翔,不过是山间放牛的十来岁稚子,某日偶然与溪中发现此珠,以手触摸,瞬间光芒大胜,有龙鸣之声。后二十三年,东征西伐,收十一国,建大越,主天下。”雍黎语声朗朗,徐徐道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有心人眼中,华家,要不起这定随珠。” “你这话何意?‘合珠’又是什么?我听不懂。”那人故作平静,语气冷冽。 雍黎毫不理会他装傻的行为,“你若不知道,听了那两个字的时候,又为何杀了那两人?” “你到底想要如何?”那人举剑直指着雍黎,厉声问。 “我以为当年华老爷子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会这么沉不住气,看来是我高看你了。”雍黎不动声色,即便此刻剑光生寒。 “你如何知道……” “如何知道你是谁?”雍黎抬手拨开了他的剑,看着他一字字道,“淮西华家第十三世孙,华烨。” 很满意地看到他脸色再变,雍黎继续道,“你不必那般神色看我,我既然能算到你今天来,那你的一切我定然一清二楚,包括‘合珠’,包括你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一切。” “要求?”华烨也非庸人,他一番沉思后,直入主题,“你有何要求?” “何意?” “我想知道,关于我华家与合珠的一切。若有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不必客气。” “可以。”雍黎神色朗然,“两个月后我回京,希望望江石亭上能开着北国的重瓣薮春。” 雍黎这话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了下时间地点——两月后定安望江亭,而华烨却还是诧异了一下,又重新看了眼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女。他解决此间事后去廷河的打算不过是临时起意,连昌王都不知道,却不知道这个少女是如何知道,其背后势力当真可怕。 “好,一言为定。”华烨收剑入鞘,也敛了周身冰冷冷的杀气,“往后但有所求,我定当竭力,也望殿下不会食言。” “自然不会。” 第二章 林轶 第二日阿珠起来的时候,雍黎已经坐在门前的青石上煮茶,茶烟袅袅,身侧便是一条缓缓流过的山泉,这条山泉的源头便是昨天雍黎取水的那处泉眼。阿珠看着这样的情景,突然觉得,大抵人间难见,世间无双的女子也不过如此了。 阿珠怔了半刻方转身走进厨房,却见自家弟弟也怔怔地看着门外方向,见姐姐进来,方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唤了一声,“阿姐。” “阿姐,你说阿黎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黎姑娘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咱们也不好多问。”阿珠敲了敲自家弟弟的脑袋,“快些烧水做饭去,把家里还剩的两只鸡蛋蒸蒸。” “阿姐,不是我多想,我总觉得阿黎姑娘身份绝对不一般,先不说她的举止气度,单看那日我们发现她时是带着刀伤的,还有这些天信鸽往来的频繁,就很是异常。更何况今早我起来时,看到后边院子里一滩像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血迹?你没看错?” “没有。”孙捷很确定地回答,见阿珠神色有些犹疑,想了想宽慰道,“阿姐也别多想,或许是山间的动物受伤闯进来沾着的血迹。” “或许是。”阿珠虽心下也疑惑颇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阿珠煮了早饭,给盛了些稀粥,拣了两块番薯,又端了单独蒸的蛋羹给雍黎送去,才刚走出厨房,便透过槎桠的篱笆院墙,看见西侧原先上山的路上涌上来足有上千身着甲胄的兵士,瞬间就将这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小院门口也站了十几人。 当先两人,一人全副甲胄指挥兵士布防;另一人则一身宝蓝色劲装,腰佩长剑,有武人气势,却有人文人风骨。 阿珠乍一见这阵仗吓得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托盘,又远远见当先那人朝雍黎躬身一礼,遂知道是来接雍黎的人,便放下心来。敛了敛心神,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外走,却在门口被兵士拦了下来。 “我不出去,这是阿黎姑娘的早饭,能否劳您送过去?”阿珠也不强行,只向一旁面容和善的一个士兵道。 那士兵还未说什么,便听雍黎声音传来,“让她过来。” 门口兵士听了立即就放了行,阿珠向那几人微微屈膝算是道了谢。尽管周围安静地除了雍黎和那宝蓝劲装的人低低的交谈,再无其他声音,但在这甲胄兵戈齐备,气势肃杀凛冽的千军中走过,阿珠还是紧张地背后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强撑着走到前面,将早饭放下,道,“姑娘好歹也吃了早饭再说,伤才好了,若再伤了身体可不好。” “多谢。”雍黎轻声道谢,又向那男子道,“我那日受伤全靠孙家姐弟相救,你让他们不许为难。” “是。”那男子低声应诺,又向阿珠道谢,“多谢孙姑娘相救我家少主,他日若有需要,林轶必不敢辞。” “林先生言重了,遇到阿黎姑娘,也是我姐弟的缘分,不敢求回报。”阿珠屈膝向他行了一礼,心下却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能让这个领军而来的男子称一声少主的人,阿黎姑娘恐怕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家出身。想起父母的惨死,虽有证据却因人微言轻不得申诉的冤屈,心中也盘算着雍黎能相助自己的可能性。 林轶觉得这女子有一种不同于山野女子的温婉气质,对谈之间很是让人舒心,遂向她点头一笑,又向雍黎道,“少主自北境失踪,主子很是着急,您为何还不回去?” “我还需再等两日,你们不必跟着我,这么多人太显眼,而且我也并未想到会是你来。”雍黎将煮茶的小炉子往一边推了推,又将瓮子里剩下的昨天打的泉眼处的水倒进炉子上坐着的小壶里。 “那日少主失踪,我们以为您还在北境,主子派了四队人马寻了好些时日。直到这里发生秋涝,属下受命过来支援,在鄢陵州渡口发现您留下的暗记,才寻到这里,平恪也在附近几州寻您。您既无事,为何不早些联系属下?主子可急疯了。还有,您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的伤无碍。那日山间发生了泥石流,堵了路,消息隔绝了。后来我与外面联系过,定安那边是知道我的消息的。”雍黎搅了搅碗里的稀粥,招呼阿珠一起吃,见阿珠有些犹疑畏怯,也不勉强,抬头对林轶道,“我过两日会去趟华阳,你可直接回平皋,也好让……父亲安心。” “您既与外面联系过,为何平恪未回京?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您的踪迹。”林轶有些诧异。 “我并未联系他,只是将消息送去了京城。”雍黎淡淡带过。 又道,“韩附北如何了?” 林轶看了眼旁边似乎神色宁然的阿珠,客气道,“孙姑娘去忙,我已经交代过了,他们不会再阻扰你,你自便就好。” 打发走了阿珠,林轶方回答,“目前还是看押在雁元关,照您吩咐没有人敢稍加折辱。” “韩附北是有名的刚直之将,他那贞忠不折的性子竟然甘心被俘,殿下您好手段。”林轶有惋惜的说。 “韩附北很重要,雁元关那边战后事务应该是你父亲负责的,你替我请他代为照看一番。”雍黎吃了两口粥便搁下碗,想到那日自己一封信虽让韩附北止了自杀的念头,但这人向来最是宁折不弯的,若果真自杀了,那真是遗憾的。 “是,您放心,我会安排人看好韩附北。”林轶在雍黎的示意下坐在了对面,又想起日前支援救灾的事,“十天前我率军押送榆林仓支派的粮食往水灾最严重的黄县,途径安平道时我见到了几个人,那几人虽行迹低调,但为首一人我还是认出来了,是管蒯身边的一个护卫,年初上元节我奉父命往顺州一行,在西泽河边我曾见过这人。” 管蒯是昌王黎绍身边最重要的一个谋士,最是心思阴毒,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雍黎印象中这人似乎很早之前就在黎绍身边,但中间似乎也消失了那么几年。 “管蒯……,你了解多少?”雍黎微微沉思,自从知道八年前的事与黎绍有关,她便从未想过轻饶了他,包括他身边所有卷入其中的人。 “管蒯似乎是四年前突然出现在荆湘一带的,当时因解字断言名声鹊起,为昌王所知,后来到昌王身边的,一直很受宠信。我曾多次听我父亲说过此人,他这几年不显山不露水地跟在昌王身边,但昌王所做的许多事都有他的手笔。” “他不是四年前出现的,我其实早在十二年前就见过他。”雍黎想起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在元铭宫明樱洲见到的那人,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后来的调查也直指昌王一脉,若不是去年偶然得到的消息,她也不能确认那人就是管蒯。 “殿下?”连亦有些奇怪,“需要我替您查查此人?” “将管蒯的消息送到我父王那里,他会比我查得更仔细。” 雍黎神色语气都很平静,林轶却抬头打量她一眼,见她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心下却有些唏嘘。 “你说的我会注意,你下山。”雍黎捏了捏碗里的番薯,并不想吃。 “殿下要做什么身边还是有人的好,若实在不方便,让王副将带兵回平皋,只留我跟着您可好?” 雍黎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里一阵慌张,直到雍黎将目光转到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茶炉上,才暗暗抹了把汗,自家少主这目光可是分分钟看透人心的节奏啊。 “华阳那边这两日会有人过来。”雍黎用抹布垫了手挑下小茶壶,淡淡回答他,意思很明显,不需要你跟着。 其实她失踪的这一个月至少有四方势力在寻她,除了想杀她而后快的那方势力,来自定安的她舅舅派出的人,来自平皋的她那个父亲的人,还有来自华阳的她自己的势力,其中还包括未晏的势力。所以即便自己与外面断绝联系这么久,但至少未晏会在第一时间寻到自己,未晏寻到自己那华阳那边也就相当于得到自己的消息,这两日明里暗里跟着自己的人必然不会少。 “我是受命而来,虽有您的话王爷那里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既然我已寻到您,若再有什么意外,我父亲的家法我可真承受不住。” 林轶表情严肃认真,雍黎听不出有什么玩笑,虽然她也知道这个属下有时候喜欢抽个疯,不过他的父亲林棹真的是个端重严谨的人。 雍黎想了想自己身边的亲信属下,席岸年初回了京,元濯身份不宜暴露,祝词在华阳自己也放心些,无需他亲自来接,平恪到底是舅舅的人。林轶虽说不算自己的嫡系,但也是能够信任的,这时候留他在身边倒也方便。 “随你意。”雍黎漫不经心地折腾着茶水,并不打算喝,这乡村农户的孙家弟弟能找到的也就是一些粗茶梗子,不过山间泉眼处的泉水倒是难得,她这些日子煮茶什么的,倒也不是为喝,不过是喜欢在茶烟的清苦香气里思考谋算。 “多谢殿下。”林轶也知道雍黎性子,忙又道,“您放心,我会将一应事项安排好,必不会出差漏。” 林轶等了一会,见雍黎似乎没有其他吩咐,正欲转身离开,却听雍黎道,“你替我联系下平恪,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带着他手下的人尽快过来。” “是。” 林轶很有效率的安排了一应事项,顺便打发走了那三千随来的护卫,直到正午时方回来。 雍黎还在那边坐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阿珠在一块素绢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样。 “姑娘喜欢这花样?”阿珠见雍黎盯着她手里的绣样,以为她喜欢便问了一句。 “你手很巧。”雍黎赞了一句。 “阿黎姑娘想必手艺比我要好。”阿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温柔地笑了笑。 “这个我不会,今日也算是第一次见人绣花。”雍黎翻了页手里的书,不以为意。 阿珠有些惊讶,即便大家贵女无需像她们这些蓬门女子一般以此为生计,但为以后能高嫁,这绣工一般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她不知道雍黎身份,这下倒也更加奇怪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养出这般气度的女子,但却对这些寻常的女子该学的东西不屑一顾。 她见自己这般突兀,有些尴尬地看着雍黎。 “你不必在意。”雍黎笑道,“绣功厨艺这些我一丝都不会,甚至一般的谷物杂蔬我都分不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大概就是我们这种人。” 雍黎确实从未碰过这些东西,甚至寻常大家闺秀会的筝笛曲舞,她都自幼少有触及。她祖父是鸿儒高士,却有文人的傲骨和固执,说什么音律歌舞均为伶人之技,唯古琴有高士之风,可养气节风度。所以京中大家女子会筝,会笛,会琵琶,会歌舞,而她却只擅操琴。 雍黎略带自嘲的话,却让阿珠朗然,她踌躇半刻,似乎试探道,“姑娘荣生贵养,不是我们能企及的,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姑娘这般的人儿。” 敏锐如雍黎怎会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对阿珠的试探视若罔闻,看着迎面走来的林轶,道,“何事?” “方才刚收到的,主子那边传来的信。”林轶站定,从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加印的信件。 雍黎展开信件看了,眉头却微微蹙起。 “少主?” “无事。”雍黎将信件重新收好,没有再说什么。 阿珠见林轶过来,忙起身想让,“我方收拾了屋子,蓬门小户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委屈林先生这两日与阿捷挤一挤。” “孙姑娘客气了。”林轶回了一礼,又摸出些银票递给她,“这些日子劳烦孙姑娘了,这是我家少主的一些谢意。” “这……,这不行。”阿珠连连推辞,不待林轶劝说,又道,“快到午时了,我去准备午饭。” 话毕便匆匆离开。 林轶尴尬地站着,见雍黎丝毫没注意他,只得将银票重新揣起来。 “殿下伤可大好了,崇先生这两日也快到了,可要我先请个大夫上来?”林轶见雍黎脸色似乎一直都有些苍白,以为她是旧伤未愈,不免关切。 “无碍。”雍黎拒绝,她身上伤口其实大多已经愈合,只是似乎有缠绵未愈的内伤,加之失血太多,又被困山野这么多日,血气一直未补上来,所以越发显得苍白单薄,“你身边可有带初元丹?” 林轶原本是带着的,只是前一段时间救灾运粮的,早就不小心弄丢了。 “没有就算了,这两日也就出去了。”雍黎见他当下迟疑,便知道是没有的。 话毕起身,又道,“你去问阿珠要个布袋,我们去西侧走走。” 第五章 初见 雍黎没能按计划往华阳去,刚过治城,便收到平皋那边传来的急件。 璟王病重! 雍黎看一眼信封封口处的三枚青色梅砵纹,心下也是一惊,这是王府急令的标识,往日里出现一枚都是不能轻视的大事,而此消息竟然加了三印! 雍黎拆开信件,是璟王亲信林棹的字迹,她一目十行地看下来,目光在最后两字上落下来——速归! 她神思微动,尽管面上再怎么平静,却还是忍不住片刻的方寸大乱,她敲敲车厢朝外唤道,“林轶!” “少主有何吩咐?”林轶赶马上前在她窗前俯下身来。 “你速遣人先往前面驿站和桃花津渡口做些安排,我们走水路,改道琚州。”雍黎简单地做了交代。 “改道琚州?我们不去华阳了?”林轶有些奇怪,自家这个主子向来安排好的事不会又轻易地改变的,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去华阳,回平皋。”雍黎扣着车窗微微沉思,忽然又道,“请孙家姐弟来我这里。” “是。” 阿珠和孙捷很快就上了雍黎的车,孙捷方进来便看到微微倚窗斜坐的雍黎,许是一向见得雍黎端方从容,难得见她如此散逸不羁的样子,孙捷一时不知该如何,见自家姐姐已经坐下,也只得守礼地在车门口坐了。 “阿黎姑娘有事找我们吗?”阿珠似乎看出她心情有些不愈,小心地问了。 “不过想和你说声抱歉。”雍黎坐直身子,“我临时有事不往华阳去了,明日会从桃花津渡口改道琚州,华阳离这里大约还有五六日路程,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到华阳城内。” “姑娘言重了,若没有姑娘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华阳呢,自然全凭姑娘安排。”阿珠一向是个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凡事也不想太过麻烦他人,又道,“姑娘若不便,把我们放下也是无碍的。” “是,把我们放下,我能护好姐姐,阿黎姑娘不必为难。”孙捷也应和道。 “此话何意?”雍黎看了眼阿珠,淡淡一笑,将桌上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递过去,“既然说好送你们去华阳,又怎会不应诺?你们放心,这一路皆已安排妥当,不会为难。这是我的手书,你在华阳若有什么困难可拿这个往华阳宫,找长史祝词。” “华阳宫?华阳公主府?” 孙捷惊讶出声,他是听说过华阳宫的,当年华阳长公主在封地的府邸是先帝亲自下旨督办整修,所有规制均是帝王行宫的规制,比之一般亲王府邸又高出许多。 毕竟向来生活在山野,他虽猜测出雍黎身份不凡,却也不知道雍黎与传说中的华阳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阿黎姑娘……,是华阳府里的人?”阿珠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封手书加了我的印鉴,务必收好。”雍黎显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又随意地交代了句便停车让她们下去了。 孙捷在自家姐姐身后磨磨蹭蹭地下了车,从雍黎这一侧车窗前走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迟疑道,“今日这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见,阿黎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姓名?” “你觉得以‘黎’为姓如何?” 孙捷被她这一问问得怔住了,‘黎’是上璋国姓,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难道阿黎姑娘的‘黎’其实不是名,而是姓?她是上璋皇室中人? 孙捷想着,似乎突然松了口气的感觉,也难怪,这般气度风华,除了帝王家又有那个家族能轻易地培养出来? “是我冒犯了。”孙捷拱手一揖到底。 “不是冒犯,有些心思存了,莫若早些断了的好,否则最终还是害人害己。”雍黎在他欲转身退走的时候开了口,“我姓雍,我叫‘雍黎’。” 雍黎在下个驿站弃了马车换了快马便上路了,甚至未来得及略作休整,一路疾驰不过半日便到了桃花津渡口所在的占平县。谁知原本晴明的天空渐渐暗淡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殿下,渡口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自己的船来不及过来,所以就近租了条,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雍黎站在望江岩下的亭子下面看不远处稀稀落落停了几条船的渡口,又见外面的雨下得其实并不怎么大,遂取了伞,道,“走。” 她话方落,一直与林轶一同随侍在她身侧的那位南岳策主事立即便告退离开亭子,雍黎知他是先去做一应安排,也不理会。 撑着一把轻巧简素的青色府绸竹骨伞,雍黎不疾不徐地往渡口走,全无路上来往行人因这场雨带来的行色匆匆。 雍黎到渡口时,岸边仅停了一艘船,远远地瞧见自己的人正在码头与人交谈什么,看样子似乎有些问题。 雍黎信步走过去,见船舫仍好好地停靠在岸边,但船上似乎已经上了人,便知这是被人先占了。除了往来收拾安排的随行人等偶有的嘈杂声,船内隐约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出,雍黎微微侧耳,凝神听了会儿,觉得这琴音虽不连贯,即便只是简单的几个音节,但其中似有大气象大光明,甚至带出些超脱凡世的广博来。 林轶也看到了船中有人,虽人数不多,但显然那些人行走举动皆有章法,一看也是大家出来的。 “怎么回事?”林轶问那船主,语气不太好,“不是说一切安排妥当的吗?” “这位大爷,是这样的,我们船局里临时被抽走了大半的船,最近来往租船的也多,剩下的本就不够,这是最后一艘了,本是给您留着的,但看您这么晚都没来便以为您们是不用的了。里面那位客官又是急用,所以便先给他们了。”那船家讨好地解释。 “既然这样,我们也来了,便让他们让出来。”雍黎看着那船家堆了满脸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转了脸去,用袖子擦了擦衣襟前不小心溅上的水珠。 “这不行,那位客官已经付了银两,我们可不好轻易毁约。” “那我们也付了定金,你们便可轻易毁约?” 雍黎语气一贯清冷平静,尽管并无怒意,只是她向来拒人千里的态度和气势,却让那人觉得威压迫人,不热的天气里也生出满头的汗来,忙支支吾吾地道歉,许诺退回定金。 “我家主子也无须你退回定金,你只需今日再安排艘船来,此事便可带过。”林轶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也不多生枝节,只是语气阴冷地做了最后的警告和交代。 “不是我不安排,是真的没船了,最迟也要等到明天才行。”那船家有些为难,“若客官能宽限些,我一定安排明日最先到的一艘船。” “少主?” 林轶偏头轻声询问雍黎的意见,他也是知道事情紧急,不容拖延半刻,只是这真的是没办法,若果等华阳那边安排的船过来至少也要两日。或者就直接找上占平县的官府,征用官船或许还可以。 雍黎没有说话,却看见船内走出一人往船头来,那人执礼甚恭,对雍黎道,“我家主子请小姐一见,不知可否请小姐移步?” “少主。”林轶下意识地拦住雍黎。 “贵属也可一道上来。”那人见状也不以为忤,反倒有所体恤。 雍黎倒没觉得有什么危险的,但她向来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想应邀,正欲拒绝,却听船内三两声弦响,最后一个徵音散去的时候,有空雅清绝的声音接上,如雪峰融水带着冰雪而下的泠然清邃,却又于回转出透出深山碧潭静水流深的沉和。 “雨湿秋凉,夜色渐起,若在下有幸,愿与姑娘同行一程。” 雍黎一怔,透过船上微掩的门窗,隐约看见船舱内坐着一人,看不清身形人影,而风神秀异,气度显然是极好的。 她这一迟疑之后,捋了捋伞柄处垂下的璎珞,然后在林轶他们惊讶的目光下上了船。 “请。”之前来请的那人躬身一引,礼数极为周全。 雍黎波澜不惊的缓步走过,方走到门前,便已有人打开了门。 素锦帘,织成席,骨木案,蘅芜香。 装饰清华的船舱内,她看到船内趺坐的那人,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搁在琴上,雍华如璧,端方如珪,宁和如月,写意如风。第一眼,觉得他当于道院松风袅袅处抚琴吹笙,微吟处,便觉得林岫也已浩然;后一眼,又觉得他当是于寒凉不胜的高阁处揽月挽星,独往时,唯山川或可比肩。 象牙白的深衣广袖越发引散出知蓄书史的清致与博极今古的清奇,甚至带出了一丝幽僻之耽的清狂来。雍黎从不知道柔和清素如绫锦纹,竟也能被穿出这般雍容尔雅出月隐山般的林下风度来。 感觉到舱门大开,那人目光从书上移开,抬起头便看到门前执伞而立的雍黎,天色晦暗加之雍黎是背着光的,他看不清雍黎面容神色,却还是搁下书,起身相迎。 “姑娘请进。” 雍黎在他搁下书时,一眼便看出那人先前所看的是一本道家典籍——《虚铭经》,心下虽诧异了片刻,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收伞进去。 直至走近,她方觉得这人不光是好气度,连容貌也是神清骨秀,如仙露明珠疏朗明华。 “家奴无状,不知规矩,强租了姑娘预定的船只,我已严加斥责,还望姑娘宽宏。”那人引雍黎上前坐了,谦和致歉,“姑娘若无可周旋,我们自然相让。” “不必。素来价高者得,更何况船商隐瞒毁约,原也怪不得你。”雍黎在那人执礼相请下从善如流地坐了,毕竟那人也如此恳切地道歉,她也素来不是在此等小事上纠缠的人。 “姑娘租船是往哪里去?我往琚州北县方向去,若姑娘同路,承蒙不弃,我们或可同行一程。”那人语气一贯疏朗谦和,目光清和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雍黎。 他在雍黎进来时便已经暗暗对她有所观察判断,这个女子看来清冽遥远不可接近,即便一身简素男装在旁人看来有些怪异,但这她却穿出一种疏阔高华的气度。素来心思如冥,不可捉摸如他,此刻竟也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 “公子仁心,却之不恭。”雍黎接过那人亲自奉上的茶盏,听他说往琚州方向去,未加思索便答应了。她到不怕这人别有用心,不过瞬息间心思微动,似有所指引,便也不再多想,总归琚州离这里也不过日行程,实在不行下个渡口下去便是。 “如此甚好。”那人见雍黎答应,忙唤了外面侍从吩咐一番,“仔细收拾几间房间出来,务必使姑娘安住。” “劳烦公子了。”雍黎道谢。 “与姑娘同行是在下之幸,何谈劳烦?”那人含笑浅浅,一派君子端方。 雍黎看他一贯谦谦君子的模样,看似平易近人,却于举止言语中透出种疏离来。她知凡大家子弟皆有种天生而来的傲视他人的气势,而这人态度虽说不上傲视,但那种亲和中透出的疏离,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仰视的高度。 而这其中并不包括雍黎,她的心性这么些年早已锻炼地坚忍,便是四海涌怒,泰山崩摧恐怕也不能震撼她太多。 雍黎微微垂目看着眼前的茶盏似有所思,而那人却看着她若有所思,他们二人似乎都不是擅谈的人,当下寂静无声,在旁人看来似乎有些尴尬,但这在座的两人似乎都不觉得。 室内燃着的蘅芜香似乎香气愈发浓烈,偶然间从半掩的窗间透进来的江风才吹得这香气散了些。 似乎有一声轻笑响在雍黎耳侧,以及那人清朗沉转的嗓音。 “轻弦不拟岭上梅,妙笔难描王者香。” 雍黎抬头直直看向他,却见他眉眼含笑盯着自己,明明是称颂自己的语句,但雍黎却在他那般和熙清华的目光中莫名地生出几分恼怒来。 然后又在他的笑意下觉得自己这点恼怒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心下自嘲一笑。 凉凉道,“不敢当公子谬赞。” 第六章 时宁 “在下姓谢,姑娘可唤我时宁。”那人神色不变,依旧浅笑微微,道,“相遇为幸,相识即缘,何必敬语相称反显疏远?” 时宁,谢时宁。 雍黎心中默念了两下这个名字,没由来地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见这人坦诚,尽管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却也露出了丝笑意,“谢兄唤我凤归便可。” “姑娘姓凤?” “不是。”雍黎很诚实地否认,因为上璋雍姓极少,她此刻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刻意忽略未提,“是家里长辈取得字。” “哦?漫流溯兮,游方;植青梧兮,待凤归?”谢时宁似乎知道她不想告知姓名,也不苛求,却对她的字更感兴趣些。 “家中长辈总是期盼祝福颇多。”雍黎想起最初自家祖父和舅舅似乎还为这字有过些许争执,祖父觉得雁意儒雅,神游辽阔长空,有超然玄远的境界;而舅舅却觉得凤字高华,翱翔神隐九重,有目及天下的气度。不由会心一笑,道,“祖父推崇道家疏阔寥远的境界,原本取了‘雁归’二字;但舅舅却说‘雁’字寥落凄怆,莫若‘凤归’。” “由这二字便可见尊长皆境界不凡,凤归应该也是家族寄予厚望者。”谢时宁手持绢布将方才案上的琴小心地擦,听雍黎解释后,颇为好奇地挑眉看她一眼。 “初生时名,长成时字,无不是家中长辈美好的祝福。时宁之‘时宁’,又是何意?”雍黎突然觉得这样与一人聊天,似乎这辈子再不成有过,但心下却并不排斥。 谢时宁手指无意间碰到琴弦,发出一声泠然声响,索性搁下绢布不再擦了,待得琴音散去,他笑道,“寂静处得安宁,纷杂中得安宁,乱世时得安宁。恐怕兄长是这个意思?” “兄长?”雍黎偏头。 谢时宁探身取过旁边案上用来裹琴的棉麻素布,解释道,“我父母早亡,自幼随兄长长大。” “抱歉。”雍黎听他此言,不由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触来。 “无碍。”谢时宁用素布裹琴,连一角一落都折叠整理地齐整,听她声音含了歉意,抬头看她一眼,道,“今日见凤归不觉竟有剖心相交之感,我视凤归如故友。” “幸甚。” 雍黎含笑点头,挽袖而起,“再谢谢兄善意,凤归告辞。” 话毕她的目光在西侧窗户的位置落了落,然后转身推门而出,背后,谢时宁清远深凝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她宽长的衣摆在秋日寒凉的江风中微微扬起,一刹间渡满凌冽霜寒,和船间明灭的灯火。 直到雍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谢时宁眼角的笑意方渐渐沉了下去。 “进来。”谢时宁目光从西侧半掩的窗上扫过。 立时进来一人,躬身垂首,姿态恭谨,“主子。” “把香熄了,闻久了太腻。”谢时宁将最后一根布带系上,淡淡吩咐道。他素来焚的都是掺了苦艾的蘅芜香,这次随行的人错带了九月子,闻着太过甜腻。 “是。”来人应诺,忙熄了香。 谢时宁抱着裹缠好的古琴起身,微微回首,深深看那人一眼,看得那人心下悚然一颤,立即越发恭敬地俯下身去,方转身将琴挂在一侧高案之上,“子肃,你下次若想知道些什么可正大光明地跟在我身边。” “属下愚钝。” “愚钝?”谢时宁似乎冷笑了一声,只是语气却并无太大变化,“你素来聪慧得紧,否则我兄长怎会放你在我身边?” 叫子肃的青年听他这句话后似乎急于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闷闷一声,“主子言重了。” “我兄长交予你何事我并不想知道,总归这些年我视他如父如母,仅仅一个你还触不到我的底线,我在上璋的这几个月你可事无巨细地报给他知道,但我插手的黎贤的那件事,我并不希望有一丝一毫送到他的案上。”谢时宁语声淡淡,明明是警告训示的话,却连情绪也毫无波动。 “是,属下明白。”冯子肃垂首应诺,“但是主子在外这几个月,也该回去了,主子那边也催了多次。” 谢时宁自然明白他语中的后一个“主子”指的是自家大哥,只悠悠然聊了聊琴上垂下的流苏,缓缓道,“不急,还未到时候。” 空气中仍留了些未散尽的香气,谢时宁沉默良久,见自家属下似有疑惑,难得多了句,“有什么话便说。” 冯子肃看了眼自家主子,也不迟疑,道,“方才那位姑娘,主子看出什么了?您留下她是有所怀疑?” “是她怀疑我。这里,这半个时辰,她看出的远多过我。”谢时宁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在他明澈通透的目光下,那人额上渐渐沁出冷汗来。他伸手拉上了半开的窗页,“她虽没有武功,但你出现的那一刻,她一清二楚。” 冯子肃心下诧异,他方才是发觉雍黎没有武功才敢靠近此处房间,却没想到雍黎的感官如此敏锐,他知道自己此次自负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垂首不语。 谢时宁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等他开口,道,“子肃,你遣人回长楚,与我兄长带个消息。” “您吩咐。”冯子肃神色一肃,他知道自家主子既然让自己派人送消息回去,想必此件事是不得有失的。 谢时宁从案上之前放下的《虚铭经》中抽出一个信封递过去,道,“告诉兄长,我下月去陈国。” “是。” 雍黎坐在桌旁,对着满满一桌的菜,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汤。 这些菜都是谢时宁吩咐人送过来的,雍黎也不客气地接受了,只是她素来吃得不多,所以唤了林轶一起吃。 “少主有何吩咐?”林轶不客气地吃饱喝足后搁下碗筷,见雍黎若有所思地看着碗里的汤,便知她此刻思虑不停,只得轻声问询。 “没什么。”雍黎似方回过神来,丢开碗勺,也不吃了,“让人来收了。” “船上那人是什么人?”林轶等人将碗筷收好下去,方开口问。 “我并不确定。” 雍黎推开窗户,江边有渔火点点,明明灭灭别有情趣。她伸手往窗外一揽,便接了满手沁凉的秋雨,“不过他应该是长楚人。” “为何?他自己说的?” 林轶见夜雨寒凉而她又穿得单薄,忙将随意搁在矮榻上的披风递过去。 雍黎本不想接,见他姿态一贯的恭谨,也不拂他的好意,伸手接了,却没有穿上,只是仍旧将窗户关上。 “他屋内燃着的香是蘅芜香。” “蘅芜香?” “产自长楚南河一带的蘅芜香,数量稀少,千金难求,向来专供长楚皇室贵族。而且他之前拭琴用的绢布,也是独产于楚地的素布生绢,所以我想他十有八九是长楚人。”雍黎想到之前方进船舱时便闻到的气息沁和的蘅芜香,香气里面有淡淡桂花一般的甜味,这是长楚人的习惯,长楚人喜甜,喜欢在熏香里掺杂些香甜味道。 “这些人不似普通商客,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少主,可要我让人查查?”林轶方才在外面便有所观察,这一行人大约有二十来人,虽各自行事,但行止举动皆有章法,一看便是大家出来的。 “查不查都一样,这样一拨人进入上璋,事先却没收到什么消息。要么是这群人无足轻重,没什么重要的价值;要么就是他们遮掩行迹的能力手段皆在我们之上,我们什么也没查出来。谢时宁这人,我有预感,他是属于后者。”雍黎倚着窗扇,手指在窗沿上画了画,眼角始终一丝清凉的笑意,“方才与他对谈,他言语中一直试探未停,而且从我一进门他便对我有所观察和试探,或许他对我的身份已有估量和猜测。” “我是担心少主安全,这里离两岸甚远,暗卫跟不上来,这船上除了我之外只跟来另外两名璟王府护卫,一旦发生什么事,恐怕……” “危险不至于,你可放心。”雍黎自认不是个冲动的人,她既然敢答应那人同行,自然已经做好了一应的安排。 她沉思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如果不从琚州走,而是从蠡河渠经琼州往平皋去,大概要多少天?” “蠡河渠与琼州中间还有三城,快马大约也要六七日,比直接从琚州走要多花一两日。”林轶略作估量便给了答案,他一向在璟王封地,对璟王封地的几州情况也较为熟悉。 “那……你联系蠡州做些安排,我们或许不会从琚州走了。”雍黎想了想,又道,“下个渡口这船应该会靠岸稍作停留,你可趁机上岸联系。” “是。同行的这群人,我需要有所防范?” “你上岸之后,行踪也不必过于遮掩了,他们若窥探一二也无碍。”雍黎捏了捏案上方才侍女收下碗筷后新送上来的香梨,不甚在意道。 鹅黄细皮品相极好的香梨在雍黎手下滴溜溜转了几下,又骨碌碌滚到一边去,她也不伸手去拿,而是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等她终于停了手,将有些凉的双手拢到袖子里时,方道,“我父亲……那边可还好?” “多亏那日崇大夫听说平皋附近出了百年的偈阳草已先行赶往平皋,主子病情已有所遏制。”林轶是知道她父女之间一些旧事的,听她语气中有些迟疑,也不敢稍作犹疑,忙恭敬回了。 “有崇先生在应该也无大碍。”雍黎语声淡淡,“你父亲也在平皋?” “是,雁元关那边战后一应事项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父亲原本这两日也就打算回去的,主子这边事发突然,所以提前赶了回去。” “嗯,有你父亲照应着,平皋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雍黎心里有个猜测本来不想说的,想了想,为了避免横生枝节,还是交代一下的好,“回平皋的这一路上,如果有什么突发的状况,你在琼州城等着便好,不必再大动干戈地寻我。” “是。”尽管很疑惑,也不知道雍黎指的这个突发状况到底可能是什么,林轶还是一贯惟命是从,并不多问。 第七章 论诗 船舱外雨声渐渐地小了,风浪也小了很多,原本有些颠簸的船行得越发平稳了。 林轶见雍黎有些困倦的样子,正想告退下去,却听得门外轻轻地三声叩门声,于是问了句,“谁?” “夜雨渐止,天青如幕,江中雾霭淡薄,疏旷清极,凤归可愿与我同赏江舟渔火?”清朗温沉的声音隔着门窗传进来,带着秋雨江风的清凉疏阔。 雍黎示意林轶开了门,天青色夜幕下江上偶有渔舟点点,渔火明灭,略带了萧瑟孤寂之感。谢时宁嘴角含笑,提着小巧简素的明瓦琉璃灯,略有些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下颔精致的弧度,也于明灭中带出了一种神秘莫名的高华雍容。 “谢兄风雅,凤归怎敢推辞?” 雍黎含笑起身,扯过披风系上,缓步往门外走,到林轶身侧时,还不忘交代了句,“你回房休息,不必跟着我。” 走上船舫最高的一层,雍黎这一路一直淡淡打量着在她侧前方引路的谢时宁,直到谢时宁推开一处房门,走进一看是间不太大的楼阁,但胜在高处俯瞰,江洲夜景尽收眼底。 小阁四面通透,视野开阔,压着青石镇的青苇竹帘挡住了四面来的江风。室内装饰简单,当中稳稳当当地立着工笔绘的雨时玉兰四品四扇屏风,屏风前的翘头案上摆着云阳石五针松的盆景,盆景旁的小香炉中檀香袅袅。 另有东侧靠窗的两榻一几,小几上白玉酒器浮雕梨花,而一旁粗陶的酒坛却与这般清雅精致更添林下之风。 谢时宁将临榻的两张帘子卷上去,引雍黎于榻上坐了,见雍黎的目光落在小几上的粗陶酒坛上,方坐下笑道,“凤归可能饮酒?” “我并不擅饮酒。”雍黎的目光从酒坛上移了开去,含笑道。 她说的倒是实话,她活了这么大似乎还未怎么正经的喝过酒,九岁之前是滴酒未曾沾过。从八年前开始,她品过很多种酒,从她手中酿出的酒也很多,但是不知为何她似乎从不擅饮酒,便是在一些不可缺席的宴会上她也不过是沾沾唇而已。 谢时宁见她并不想饮酒的态度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心地开了酒封,用搁置在一旁的竹斗将酒盛到酒尊中。 从酒封方打开,雍黎便闻到扑鼻的酒香,这酒气馥郁却不浓烈,是一种渐渐氤氲出来的温醇。这隐约熟悉的感觉,雍黎起初不敢相信,直到一斗斗酒盛出,香气越发弥散开来,她才真的带着惊讶确定了。 “这是……棠庭苍何醉?” 谢时宁似乎没有料到她能一口叫出这酒的名称,有些惊讶,却还是笑道,“凤归既知道这酒,可不像是个不擅饮酒的人。” 雍黎不置可否,她只是有些讶异,她以为剩下的这酒都在自己手里,却不想居然还有流落在外面的。 “这棠庭苍何醉是上璋先华阳长公主酿制,如今流存在世的也不过那么几坛,向来千金难求,极是难得。凤归可一定要尝尝。”谢时宁斟了一盏酒递给她,略带些浅黄色泽的酒液在白玉盏中越发显出纯粹通透的色彩来。 雍黎接过,看着盏中酒液色泽如春雨之后新生的鹅黄的柳叶,问,“这酒,你从何处得来?” 华阳长公主一生生活过的四个地方,定安宫城,定安璟王府,华阳行宫,以及平皋璟王宫,每一处都置了个酒窖。元铭宫中藏于明樱洲的酒氤氲这她未嫁少女时的高傲张扬明丽绚烂;璟王府千古高风梅林中的青石板桥下的酒则带着一生得一人的温醇和柔厚朴沉实。她在这两处生活得最久,因而在定安酿制的酒最多,在这两处藏的酒也最多,但除这两处外,在华阳和平皋所酿的酒数量种类都不多。如在平皋璟王宫专门辟来藏酒的棠庭,自始至终不过就藏了棠庭苍何醉这一种酒,数量如今不过也就二十来坛。 华阳长公主酿过许多酒,数量种类都不少。但她本人却不怎么喝酒,所酿的酒也都是好好藏着,很少有赠予他人流落在外的。 “这是前些时候家师所赠,今日幸遇知交如凤归,怎可不同品?”谢时宁也端起酒盏,他的眸光熠熠清华,在雍黎的角度看来,却又笼了满江的渔火。 雍黎一闻一品,酒液入喉,那股浓厚泠冽便迸溅开来。 只一口,以这酒的醇厚,雍黎便知,这应当是二十年前华阳长公主酿制的第一批棠庭苍何醉。 似乎见雍黎有些神思惘然,谢时宁一口饮了小盏中的酒,闲闲适适地倚着窗沿,“家师曾是长公主知交,我少年时也有幸见过长公主一面。华阳长公主风华,历数三国百年光阴,再不得能与之比肩者……” 谢时宁的语气中满是推崇赞叹,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雍黎身上扫过,“今日初见凤归时,却觉得凤归倒有几分长公主的风度。” “尊师是?” 雍黎没有理会她最后那句话,倒是很好奇华阳长公主屈指可数的知交中到底是谁与眼前这人有着这般关系。 “家师一贯流于山野,向来不重声名。”谢时宁一言带过,显然并不想说太多。 雍黎也不在意,伸手虚虚点了点窗外远处的渔火,神情颇为享受地又酌了口盏中的酒。 华阳长公主睿智大成尽管看似雍和高华温婉近人,但却实实在在性情淡薄,很少能有与之正正交心的,她一生结交的知交不过那区区几人,除了璟王雍寒山除了当年雍黎知道的那人,她不觉得还有谁能得华阳长公主赠酒之义的。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至柔万方不可卷,也将磐石作玉衡。”见她甚为漫不经心的样子里却掩着一丝淡淡的惆怅,谢时宁搁下酒杯,语声徐徐如清风,仿佛带了句意中水的流转,石的沉润,以及水与石相击的清泠。 行山松是指长于上璋西南甘州行山上的一种松木,用来制墨最佳,墨色醇浓沉实。旷野风指上璋平野冬日的大风,风中夹雪凌冽刺骨。而玉衡也叫璿衡,是上璋开国的第一个年号,又因当初上璋玉玺的玉料是一种罕见的璿玉,所以玉衡又指上璋国玺,隐喻上璋政权。 “这是《石玉》中的一句。”雍黎一语道出,目光从窗外渔火上移开,颇为奇怪地看了眼谢时宁,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吟起这两句诗。 谢时宁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略带不解的神色,低头给她又斟满了酒,“是,上璋华阳长公主作此诗时不过豆蔻之年,这首当时风靡一时的流传三国的长诗家师向来甚为推崇。这四句虽比不上诗中关于政论国局天下朝堂的那些磅礴针砭之言,但家师也很喜欢其中的深刻。” 华阳长公主这首《石玉》通篇八百八十二字,言及时事,论及政局,目及天下,一言一辩皆有深度,直入人心畅快淋漓。但这通篇所论之广,八百八十二字的字字深意,恐怕就连雍黎也难得能完完全全地参透,更遑论他人。 方才那四句,在其他振聋发聩的的诗句下难免暗淡,但其中隐含的却是华阳长公主目及沧海的气度,以及对未来似有似无的预言,也给了皇父与皇兄自己的态度,还有她自己选定的一生。这些非目光如炬之人,非对华阳长公主有一丝了解之人都不会看得清楚。 “持身再正也恐他人言语毁谤,心性坚定方得存于风雨,这两者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华阳长公主……终究是睿质岐嶷,荣宠甚极如明熙朝,却仍能得存于成安朝,尽管明熙帝崩后,她选择逐渐退出上璋的政权中心,但华阳府之繁盛荣宠比之明熙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当年上璋与陈国的那一战,这位公主的传奇恐怕要续写许多,如今的华阳府与璟王府一脉也不至于单薄如此。” 谢时宁姿态闲适地倚着窗沿,言语中完全不掩对华阳长公主的惋惜与推崇,微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这样一个睿智女子,可惜了……”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她从来不惧流言毁谤,不惧朝堂风云,她素来行事坦荡随性,也确实心性坚定,但她终究放弃了。”雍黎语气中似带了惋惜,在谢时宁听来却有明明白白通透的理解。 “凤归似乎很了解华阳长公主。”谢时宁抬手示意门边侍立的随从熄了香炉里的香,语气很是随意,在雍黎这样一个思虑万千的人来看,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试探之意。 “不过也是一直追循着她的脚步,算不上很了解。”雍黎咂一口酒,淡淡一笑。 若是真的了解得透彻,她又怎会到如今仍不明白,为何华阳公主会做那样的选择,为何她至死都未曾怨过他。 “今日多谢先生佳酿同饮,凤归借花献佛,再谢。”雍黎举起手中的酒盏,含笑一引。 谢时宁也轻轻浅浅地笑出声来,他的目光水润珠华,那般光晕里如沉了温醇的酒,让雍黎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也举起酒盏,向雍黎微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 第九章 梦魇 雍黎没有看到谢时宁是如何解决那些人的,等她好容易停住,倚着一处山石在坡下坐起身时,谢时宁已经从上面衣袂翩翩的走下来。 谢时宁看着趺坐在地自顾自处理伤口的雍黎,笑得意味不明,“你倒是急智,就是对自己狠了些。” 雍黎没有理他,处理了胳膊上不太重的外伤,微微动了下胳膊却觉得肩膀处的痛越发明显。她挣扎着触了触背后的一处伤口,正欲将药倒在手上往伤上抹,谢时宁却上前一步拿走了她手上的药瓶。 雍黎皱皱眉头,“你做什么?”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谢时宁戏谑地瞧着她,丝毫未将她眉间的那丝不满放在眼里。 “我敬足下为君子,以君子礼交,却原来足下是这般轻狂性情?”雍黎压抑着怒意,语气却越发冷了下来。 谢时宁不以为意,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他轻笑一声,似乎心情颇好,“这时我方觉得凤归你才像个女子。” 未等雍黎说什么,他一手解了自己已半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另一手却一把按住她,轻轻拉开她背后伤处的衣服,见雍黎又似乎想要挣扎,柔声道,“别动,我给你上药。” 谢时宁的手指带着温凉的温度触上雍黎背后的伤口,她僵了僵,直到药末浸入伤口灼热的痛感传来,方收回她散乱的思绪。微凉的秋风带得树叶簌簌地响,草丛中偶有一两声秋日未尽的虫鸣,雍黎却觉得自己连背后那人绵长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药也一般,你今日的伤虽只是外伤,但昨日初见时我便看出你似乎内伤未愈,待出去后还是得好好调理,不可马虎。”谢时宁仔细地将她的伤口一一处理好,见她原先自己包扎的左肩伤口又隐隐沁出血来,又问,“左肩这处伤可严重?” “无碍,并未伤到筋骨。”雍黎让开他欲探上自己左肩伤口的手,整了整衣裳,觉得尚不失礼,便将他罩在自己身上的外袍还了回去。 谢时宁将外袍接了过来,也不穿,而是随手晾在旁边斜伸过来的一个树枝上,“这里大概是在蠡州外沿,我们且在这里休息一晚,待天亮了再出去。” 雍黎没有作声,倚着石头微闭着眼睛,只觉得头有些重。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出意外自己今夜必然会发一次烧,万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了这林子。 谢时宁看了眼雍黎,怕她冷,四处寻了些干树枝,轻车熟路地生了堆火,又将挂着树上的外袍小心地烤干。他纤长的手指动作轻巧翻转着外袍,火光勾出他的身形意态,勾出他宁和端方的容色,雍黎有些迷蒙的目光扫过他的影子,扫过他托着衣袍的双手,扫过他卓然如松的背脊,最终落在他精致如玉的侧脸。 她闭了闭眼睛,如果兄长还在,应该也是这般的风华意态,这般的君子如玉? 这八年,这般孤寂地活了下来,多少次重伤昏迷独自辗转,多少次惊澜突起独自翻覆,多少次寒梦惊起,多少次两履独行,从来都只觉得那是自己选择的路,自当无悔无伤,为何此刻竟觉得心酸至此? 雍黎一手捂着左肩的伤处,另一手随意抓了根树枝,因心神不宁,思绪纷纷,她掌心的那根树枝啪地断了。 谢时宁微微转身,昏暗的密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姿态却温朗平和,他起身将烘干的外袍小心地盖在雍黎身上。这一番波折,雍黎早已昏昏欲睡,不过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不得不时刻警觉,只是谢时宁将带着篝火燃出的草木气息的外袍重新盖到她身上时,那略带灼热的温度,近乎熨帖地匀入她心里,她枕着烟火气中似有若无的甜香入了梦。 “……上璋之行,未若所想……” 听到哪里琴音铮然,隔着广阔的湖面泠泠流转。那琴声卷着孟春和暖的风,卷过半隐湖畔那株烟霞层层的老杏,卷向树下笑颜双生的二人。 那是父母俱在时的样子,捧着文书漫不经心的母亲,端坐席上悠然抚琴的父亲,风吹得杏花纷纷地落,而花间母亲的容色却风华天成。 她伸手欲触上母亲的容颜,却见一朵杏花从她掌间穿过,只见得掌间横亘的狰狞的疤。而母亲却浅笑抬头看向她的双眼,透过她看向她身后,石回路转、曲径通幽处一步步走出来安静清冷的小女孩。 她笑唤,“三微月,过来。” 雍黎默然回首,她没有看清幼时自己的样子,天地旋转之后,她看到了昏暗天色下平野疏旷不休的风,看到白雪覆盖的平野草原,看到苍茫白雪上流淌渗透的鲜红和遍地尸骸,看到母亲站在其中,衣带翻卷,那样近,又那样远…… 她看到母亲看着她深深地笑,然后转身隐没入风雪之中,破空中只留下空灵悠远的声音。 “三微月,天许我永生,我在云消雾散处,等你。” 风雪散去,暗香忽起,入眼处是满山疏密错落的红梅。 有苍绿衣色的女子拈着梅枝翩翩行来,那梅枝舒展顶着三两朵未盛放的花朵,而那女子温柔尔雅眉目间自有风华,她看着雍黎的方向,笑意和柔,“阳春白雪,梅雪争春,三微月,这是你的季节呀。” 雍黎急切地迎了一步。 “姐姐?” 不知哪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豁然回头。 梅雪深处走来玄衣锦服的兄长,一贯端方严肃神色此刻却在眼角敛了三分笑意,长身玉立一如庭前玉树。 “三微月……” 她被眼中逐渐涌出的水泽模糊了视线,耳畔却渐渐响起悠长的钟声,将灵山顶寺庙青暗的大殿檀香幽重,偏角处两块灵位前三柱清香明灭,烟气袅袅而上。 “三微月……” “我们在峰回路转处等你,你且赏赏今生,慢慢行来。” …… 窗帘被拉开,一线天光照进来。 雍黎皱皱眉,正欲睁开眼,却听到耳边优雅含笑的声音。 “睡得可好?” 怔怔地望着自己所处的陌生的房间,她感到自己眼角似乎还有未干的泪泽,梦里水波摇摇的场景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她敛了眉目间暗淡的神色,一转头便看见床边站着的风姿绰约的谢时宁,略带疲惫的双眼却丝毫不掩其容颜绝俗。 雍黎坐起身,四处看了一眼,方发现这里似乎只是个客栈。 “这里是蠡州的蠡东城,你昨夜烧得厉害,我便带你来了这里。”谢时宁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不动神色地解释。 “我……”雍黎想起梦里的那些场景,心神有些飘忽不定,只觉得心口窒了窒,她道,“我昏迷时许有些呓语,言行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不会。”谢时宁浅笑微微,并未告诉她,她昏迷是抱着自己不放手时的样子,极像自己从前养的那只会撒泼打滚的白老虎,“你睡得很安静。” “饿了?我让人熬了药粥,你起来吃一点。”谢时宁自桌上倒了杯茶端着,递到唇边方看到杯中飘着的几根茶梗,皱皱眉顺手又放下了,那模样似乎颇为嫌弃。 雍黎坐在榻上,感受到窗外温和的阳光,觉得身上轻快了很多,她看了眼迎着天光风神隽秀的谢时宁,感激一笑,“多谢谢兄。” “你我也算共历了患难,凤归与我不必这么客气。”谢时宁微笑看她。 雍黎但笑不语,慢悠悠从榻上下来,简单地洗漱后便在桌旁坐了下来,谢时宁将放着小盅和调羹的托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雍黎不客气地端过来,却听谢时宁道,“昨夜截杀你的那群人,你可心里有数?” “嗯,有些猜测。”她搅了搅药粥,不动声色。 谢时宁这人她虽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但她素来心思深沉,多番观察后她亦觉得谢时宁深不可测,所以,若非一切清白地展现在眼前,她绝不会轻易就这么信任一个人。 喝了两口粥,雍黎抬起头,道,“因有急事在身我打算改道琼州,谢兄原先似乎是往北县方向的,昨夜事发突然,我们恐怕不能再同行了,不知谢兄可有安排?” “改道琼州?”谢时宁挑挑眉,眸光闪出一抹清和如窗外秋海棠的笑意,“你原先是想经琚州往平皋?” “不瞒谢兄,正是。”雍黎抬头,却见窗外有一闪而过的暗影,她故作没有看到,继续道,“家父病重,不敢耽搁。” “哦?”谢时宁笑得若有深意,眉眼间敛了万千流光,“那我可不可以猜猜凤归的身份?” “思虑在你,你尽可随意。”雍黎站起身,在角落的水盆里净手,却没有寻到擦手的干布,想着自己衣服反正也脏了便捉了衣角擦手。 衣角握在手上,水蓝色绫锦布料杏白色织缎压边,雍黎怔了怔,这颜色虽是她一贯也会穿的冷色的衣裳,但显然不是她昨日穿的,她忽的转头,略带怒意地看着谢时宁。 谢时宁轻笑一声,眼底笑意越发深,“你身上衣服是我让隔壁成衣铺送来的,请客栈掌柜家的女儿给你换的。” “怎么?这颜色样式,凤归不满意?”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不甚悦耳的声音,谢时宁站起来,伸手拈了桌上心思细致的客栈主人家摆上的插了满瓶的桂枝。 雍黎有些尴尬的偏过头去,余光里却见得他拈着桂枝微微垂首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谢时宁这般神情姿态,竟透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意气来,一如山间隐士垂首抚琴,指间弹着山岚,眉间隐着天光,而怀里揽着九天送来的疏朗的风。 淡淡天光中似乎雍黎落在身上的余光尤为灼灼,谢时宁将桂枝又丢入瓶中,向她踱了两步,这个于雍黎看不见的角度,谢时宁眸光冥灭流出一丝无法道出的意味。 雍黎看看天色,整理了下形容便欲告辞离开,摸到自己随意披散着的头发又有些无奈,她不会束发,更不会挽发,只得随意找了根发带将头发扎上去。 整理妥当后方向谢时宁道,“还未多谢谢兄昨日相救之恩,凤归此刻无以为报,他日在上璋谢兄若有什么困难,可往任何一处广凌涛寻求帮助。” 想了想,雍黎指指床头昨日谢时宁替她收着的玉佩,“广凌涛的主子欠我莫大人情,那玉佩算是信物,他见了这玉佩,你的要求只要他觉得能办到的,定然无所不应。” 话毕,她抬抬手,“再会。” 谢时宁没有说话,见她头也不回地便往外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良久,方往外唤道,“子肃。” 冯子肃应诺之下便已转身进来,恭谨立在一旁等谢时宁的命令。 “你安排两个人跟着,离得远一些保障她的安全即可,送她进了琼州城便回。”谢时宁声音清清凉凉,不理属下神思百转的心思,取了搁在床头的玉佩在手上。 那玉佩通体青白,质感柔润,沿着白润处粗粗地刻了十分写意的几笔,乍一看倒真像云涛翻涌的壮阔,圆圆润润地握在手上,不像玉佩,倒像个把件。 “是。”冯子肃应了,忙又递上去一封信件,“主子,定安那边传来的。” 谢时宁接了信件,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顺手压在桌上,嘴角却毫不掩饰地露出冷笑来,“黎绍,黎贤,这叔侄两个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第十章 当卢 雍黎方入琼州城,林轶便带人寻了过来。 琼州是璟王封地之一,比之其他几州面积算不上大,但因靠近蠡河渠人口到比其他几州要多些,因此作为琼州主城的琼州城显得就更加繁荣些了。 林轶跟着雍黎穿行在东市密集的人流中,一边忍受这沿街小贩喧杂的叫卖声,一边还得专心护着自家少主的安全。 他那日在船上受了些伤,方落水便被属下救了上来,后来带着人沿河搜寻了一夜也没找到雍黎,之后想起那日雍黎说的在琼州见的话,不由得越发佩服自家少主的料事如神,忙带着人就赶到琼州来了。 他在琼州等了两日,一应车马都安排地很妥当,原以为等到雍黎就会立即上路的,却不想雍黎执意要先到琼州这繁忙的东市来。林轶很是想不通自家少主不是向来喜欢清净的性子嘛,怎么在这个时候就有这个闲情逸致来这里逛的? “少主?”林轶看着与他隔了几人的雍黎突然进了街边一家不太起眼的当铺,忙拨开人群跟了进去。 他方进去便见雍黎正与当铺老板交谈这什么,那老板随即进去里间翻找什么,一会儿便拿着个有些破旧的木盒子出来。 雍黎接过打开盒子,里面衬了块有些泛黄的锦布,揭开锦布里面透出一角金属的光泽。林轶凑过去,见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当卢,通体铜质,宽平呈榆叶形状,上有清晰对称的浅浮雕。中间两条虺纹纠缠舒展,形态自然,而边侧是微微凸起的曲弧形状,细笔勾勒处流畅的流云纹样。 林轶不解地看了眼雍黎,这铜质的当卢虽然做工看起来颇为精致,但府中的内库要寻出些比这精致的也是容易得很,值得这么巴巴地跑到这个小当铺里来? 雍黎拿在手上仔细看,正面看来像是仔细清理过,也保护地很好,这么多年竟未生一点铜绿,只是反面纽鼻处似有磨损,隐约的有几个字痕,却看得不太清楚了。 “你这东西可出手?”雍黎重新盖上盒子,抬头问那老板。 “这东西我收着有四五年了,主要是做工精致些,却不是什么年代久远的东西,这位姑娘若要,您请出个价?”那老板看来也是个实诚人,也没有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雍黎看了眼林轶,将盒子纳入袖子里,林轶立即会意忙送上银票。 东西买了雍黎也不再琼州多留,当即便让林轶准备车马回平皋。 林轶坐在马车靠门的位置,看自家少主拿着棉花裹着的竹签蘸醋小心的擦拭当卢背面的钮鼻,很是不解这一千两买回来的只值百十两的玩意儿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少主这般在意? 许是马车太过颠簸,雍黎擦拭了几下便又放下,她看了眼抱剑倚门的林轶,“定安那边可有消息?” 林轶顿时收回思绪,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照速度那……奏章,应该已经送到陛下案前,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不过昨天倒收到些消息,条陈在那边小抽屉里。”林轶指指雍黎背后的暗格,想着昨日送消息来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人,似乎是那日祈麟山上来人的同属,他想着或许是雍黎另外暗中的人,也不敢翻看,只得一一收好。 雍黎听言,转身取出几则条陈,有三则形制仿佛,不同其他信件形状,青绿宣纹形状,正反无字,只在边角压一枚梅砵纹“元”字形状的印鉴。雍黎一看便知是元濯亲笔书写封笺,她打开后看一眼,果不其然,通篇皆是暗语所书,旁人看来或许词不达意,但作为未晏上层所用的隐语,雍黎自然知道其中意思。 三封信件看来,雍黎在最后一封信的最下面一行落了落,他知道元濯也注意到南岳策这边出了问题,不然这不大不小的三件事,他不可能专门用隐语亲自联系自己。 三封信分别是三件事,一个是那日雍黎让遣西岭策往定安的事,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汇报,未晏那边已经做了安排,遣了哪几支哪几线过去等等;第二件事便是交代了一下他在陈国那边的安排,准备回上璋,另带了一个消息便是长楚南阳王似乎到了陈国;最后一件事便是南岳策这边的问题,元濯已经掐断了雍黎与南岳策的直接联系,另派了东岚策的人。 雍黎这三则消息看完也没有多想什么,横竖南岳策的清洗更换有元濯安排,倒是那个长楚南阳王的消息让她多想了想。 她沉思良久,突然道,“林轶,你对那日姓谢的那人有什么感觉?” “姓谢的?就是船上同行的那个?”林轶想了想,斟酌着言辞,“那人给我的感觉,就像隐在九重天的神仙,万万年平淡如水的日子过下来,偶一生起兴致来,便往凡间走了一世。所以雍容的世家气度里,总掩了万万年积淀下来的超然无欲。” 林轶撇撇嘴,尽管心下并不怎么看得惯那人的好气质,但却是觉得自叹不如。 “从蠡州往北县,再到陈国华阴大约需要多久?”雍黎手指扣着桌子,沉吟片刻,问。 “蠡州往北县快马的话大概要五六日,过了北县进入陈国再到华阴也就三四日,少主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算来大概需要八九日,而元濯送来的这几个急件,尽管再怎么加急,也得五六日时间。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放下手里抓着的那一摞信笺,果然是自己多想了? “华阳那边,孙家姐弟可安排好了?” 车上小几上固定了几个小格,里面置了些应季的果子,雍黎看着那红彤彤的果子,想起现在华阳的珍娘做的山楂糕。 “少主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安排人保护着,他们什么时候若要去定安便着人护送他们去……”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让华阳那边安排。” 林轶见雍黎自有安排也不多问,安静在一旁坐着。 马车疾行了几日终于到了平皋,远远瞧着璟王府的人候在城门处,那些人不是府兵,倒像王军麾下。待靠近了,林轶才看清为首那人是璟王军戊己营副将高胡安,忙下马揖让问候。 高胡安是个三十来岁的糙汉子,甚是豪爽不羁,却对雍黎十分敬佩,他不太耐烦林轶那些婆婆妈妈的礼节,拉过林轶指指马车,悄声问,“殿下在里面?” “是。”林轶说着拉住欲往马车那边去的高胡安,吩咐道,“许是这几日赶路急了些,殿下精神有些不济,一会儿绕过广应街从西边走,那条路平坦安静些。” 高胡安自然应是不会反对。 林轶看看城内,又问了句,“前阵子听说王爷身体欠安,这两日可还好?” “王爷前阵子可真病得不轻,就连林军师都赶了回来,不过多亏有崇大夫,王爷这两日已经好了七八,这崇大夫还真是神医。” 高胡安一边解释,一边翻身上了马,条理有节地安排属下引着雍黎的马车先行,自己却与林轶压后并排而行。 “因为王府出了这件事,林军师专门调了戊己营护卫王府,所以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王府。阿轶,你知道吗?王爷这病,似乎病得很是蹊跷。” “怎么说?”因着林棹的关系,林轶与王军各营的将领都比较熟悉,与性情爽朗的高胡安也很谈得来,听他如此说便偏头问。 “王爷那病初发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征兆,是在与众将领议事的时候突然吐血昏死过去的,当时府医还有城里的名医都没看出什么原因,就连崇大夫刚开始时也看不出病因。不过后来崇大夫在王爷房中关了半日,再出来时王爷已经醒了,后来不过两三日便好了大半。崇大夫说这是郁结于心积劳成疾所致的,但我想着这积劳成疾向来是要慢慢调养的,断不可能发作地这般快,也好得这般快。你说,这可不是蹊跷?” 林轶听得他叽叽喳喳的一堆话,很快便总结出他话里的意思来,只是他觉得像高胡安这般心思粗糙的都能看出这些来,莫非王爷的病是真有隐情?而且“有隐情”这个消息还是故意放出去的?林轶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十有八九还是他爹的手笔。 “这事你放在心里便好,如今殿下也回来了,这件事自有殿下处理,你记得切不可到处说。”林轶看了眼旁边目光灼灼的愣头青,好心地提醒。 “这个自然,我不过是在你跟前说说,哪能把王府的事到外面说去?”高胡安连连点头,拍拍马鞍,又问,“你这趟出去也有好些日子的,那日战后殿下失踪,你是在哪里寻到殿下的?殿下没出什么事?” “殿下行事向来周全,哪里会有什么事?许是黄县那边水灾突然,殿下先去做了安排。”林轶也知道雍黎的事不可随意外漏,又怕这个高胡安纠缠不停,遂模模糊糊一语带过。 “没事自然最好了,不过府里前两日倒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高胡安斜眼睨他,笑着逗他,“你想不想知道什么事?” 林轶疑惑看他,高胡安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你想知道也没办法,王爷让你爹下了严令不可外传,我也不敢说啊,不过回去后应该也能知道了。” 林轶朝他骂了句“夯货”,也不追问,打马赶上落了一节的队伍。 第十二章 中毒 沉檀院中建了一座三层高的木樨阁,站在其上视野开阔,往北便能见到雁山,除了主峰,另有三座稍矮的山峰,紧挨着主峰的那座山便是将灵山。 雍黎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观赏那几座山,她左肩衣裳半褪,任觅铎给她上药裹伤。而身后隔着重重帘幕屏风,听得崇大夫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注意事项,一边叨叨絮絮地教训雍黎不知道保养云云。 “崇先生,殿下肩上这伤似乎有些炎症,您拿的这几种药可有消炎的?”觅铎说话间走了心神,给雍黎擦伤口的手重了些,疼得雍黎肩膀颤了颤,赶紧放轻了动作,又道,“若是连亦在就好了,她懂些医理,处理这样的伤口向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那红瓶紫塞的是消炎的,先上了闭合伤口……红瓶白塞的那药,再上消炎的药粉。”崇大夫高声回答了,又道,“之前的伤就没好全,从哪里又弄了这一身的伤回来?我这里开了两个方子,往后半个月先按着这方子抓药,早晚两剂,一顿都不能少。回头我再写了食补药膳的单子送过来,每日三餐按着我的单子用膳。” “多谢先生了。” 雍黎无所谓地抬手,觅铎将纱布从她腋下绕过,却因顾忌着压迫了伤口不敢用力,绕了几次都没缠裹好。 “罢了。”雍黎接过纱布,自己三下两下缠好,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拉好衣领,又就着明绛的手穿好外袍,方对外面道,“把帘幕拉开,请崇先生进来。” 崇大夫在侍女的带领下面不改色地进了内室,他在璟王府甚久,也知道这间内室是雍黎素来休闲所用的茶室,尽管雍黎素来行事已不可用寻常女子准则评判,但崇大夫还是恪守礼度,在门前站住。 “崇先生请坐。”雍黎指指自己对面的一榻,笑道,“关于我父王的病情,有些事想问问您。” 崇笃拱手道了谢,道,“殿下请讲,属下知无不言。” “积劳成疾什么的我并不太相信,崇先生,我只问一句,我父王是不是中毒?”雍黎将案上华阳那边送来的文书规整好放在一边,由觅铎取走送出,。 她问得颇为笃定,崇大夫却奇道,“殿下如何知道?” “这两日路上我也收到些府里送来的消息,从病重到好转前后不过十来日时间,哪里有这样蹊跷的事?” 雍黎漫不经心地答,接了明绛递过来的茶,朝崇大夫微微一抬手,示意,请。 “属下忘说了,这茶您近日也喝不得。”崇大夫却伸手拦住她,又对侍立在一侧的明绛道,“往后殿下喝的药茶,你记着些,黄芪三,当归红枣各一,加水煎煮三刻,取汁;余渣再加水适量,煎煮两刻,取汁。将这两次药汁搅合给殿下当茶水饮用。” 明绛忙应了,仔细记在心里。 雍黎却无奈地一笑,顺从地搁下已经送到嘴边的茶盏,另接过觅铎递过来的白水。 崇大夫满意地点点头,道,“我方开始并没看出王爷是中毒,当时王爷的一应脉象表征奇特,气促苍白指尖紫绀像是心脏上的问题,而低热盗汗咳痰咯血却又像是肺上的毛病。但后来我发现王爷指尖转青黑,才知道是中毒。王爷中的那毒并不难解,我不过试了两三个方子便解了,不过解毒过程中我倒是确认了一点。” 雍黎微微偏头,目光询问。 “王爷之所以中毒,主要是因一味胡索,而这胡索是西川独产的一味药。”崇大夫眼中含笑看着雍黎,语意深长。 “崇先生这话是亦有所指。”雍黎一眼撇过去,凉凉道,“您可直说。” “不敢。”崇大夫礼数周到地拱拱手,“关于中毒前后原由我问过王爷,王爷说只是误用了一盒香料,其他的却并未多说什么。而那盒香料,小厮后来拿给我看过,是稀有的南地水沉香,而里面确实有份量不浅的胡索。” 南地水沉香? 这暗中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一盒香料便可将璟王府的目光引向两处,出自西川的胡索直指昌王黎绍,而来自定安的水沉香却指向成安帝黎缃。 让璟王府与昌王相争?还是让璟王府与成安帝反目?亦或是两者都有? 雍黎目光冷然,扣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露出清晰的骨节。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那双手是从哪处幽漆可怖的角落伸出;无论你那双手是从哪处深埋于尘土的纪年中伸出,三年前,八年前,亦或是二十一年前……终有一日,我会一步步走近你,一步步拨开你层层裹叠的伪装的外衣,直到将我手中经年的风雪冰霜打磨的剑,稳稳地,送入你的胸膛! “这毒是谁下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着,我这个父王既然能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病重又迅速好转的消息传出去,必然对幕后之人已有猜测和打算。”雍黎哂然一笑,继续道,“甚至由不得我不猜测……,这前前后后的一番折腾本就出自他手。” “这件事王爷说他心中有数,殿下或许也有猜测。”崇大夫站起来,拱拱手告辞,“我素来只负责治病救人,其他的事不该我知道的我一概不管,属下这便告退了。” “请便。”雍黎微微侧首,含笑点头。 院外那百十来株桂花树如翻腾的绿云,其间隐隐绰绰露出密密的橘红色的细碎花朵,秋风送进来清甜的香气,这清甜的香气中,雍黎思绪翩翩。 而此刻,上璋宫城中青墙玄瓦的长明殿,极其普通的薄荷香气自案角峻峭起伏山峦层起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中消散开来。通透明亮的长明殿内殿,宽长厚重的紫檀书案前坐着端严肃穆的上璋帝王。 喜怒素来不形于色的成安帝黎缃,捏着通政使司唐顾亲自送来一块布绢,月白色已有些泛黄的布绢上有清晰的百十来个字,只是那布绢捏在素来养尊处优所用必精的皇帝陛下手里,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八九行字,成安帝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脸色却丝毫未变,他抬起头目光审视地看着下方恭立的唐顾,“这条陈是谁送到你那边的?何时送的?” “来人是璟王府的人。因新擢上来的左通政不晓事,见这条陈着实不合规制,随意压在了下面,到今日才启出来,因此耽搁了有三四日,还请陛下恕罪。” 帝王威严,心思难测,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自己通政使司的过错,唐顾听了成安帝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忙伏地请罪。 “无碍,你先下去。”成安帝将布绢叠了两叠搁在一旁木盒中,往侍立一旁的大太监余海道,“明日朝后,召靖节军副将曹逸来见。” “是。”余海立即躬身应了,起身时目光却落在搁在木盒上的那块布绢上,他是认得雍黎的字的,又斟酌着笑道,“公主素来心思奇巧,许是见陛下日日奏章条陈的看得累,用这布绢也给陛下换换感觉。” 成安帝在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四十多年的人面前也难得松了些心神,嘴角也带了些轻快的笑意,“凤归还是个孩子,朕倒真希望她多些小儿女般的情致。” 停了停又道,“她那般行事周全,光风霁月无可指摘,朕那两个儿子哪里及得上她? “公主大才大德,两位殿下也不差,如今两位殿下办事的能力陛下不是一直看在眼里吗?哪里又说起这样的话来?”余海从书案后捧出另一叠中书阁呈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地放在陛下习惯的左手位置。 “他们……”成安帝沉吟片刻,顺手拿过一本,还未打开,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上璋上下有封地的王爵侯爵,势力最大的莫过璟王府,你觉得,璟王他会反吗?” “陛下……”余海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都不自知。 成安帝阻了他下跪的动作,轻笑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朕问你你答便是了,难道还怕有人说你干政不成?” 余海颇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却没有说话,似乎今日皇帝陛下有些奇怪,好像从早间阅了地方递上来的某个奏章爆发了一通之后就这般了。 “罢了,横竖华阳去后,再没有人能与朕无所顾忌地说话了。”成安帝直指放朱丹的碟子,吩咐,“里面朱砂不多了,再添些。” 余海依言取了朱丹添上,却见得成安帝孤单的背影有些心酸,也顾不得僭越,忙劝慰道,“老奴觉得只要璟王心里还有华阳长公主一分,只要宣阳公主在一日,璟王府与朝廷必然相安无事。璟王是重情的人,老奴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当年陛下与璟王还有长公主之间是何等感情,老奴也看得清清楚楚。” 成安帝看着笔尖鲜红如血的朱丹,神思惘然。 朕又何尝不知道,但再怎样的感情,再怎样的相安无事,终抵不上刻意制造的裂痕,年年月月,那裂痕越来越深,是不是最终还是会走向刀戟相向的结局? 至清亦恐行山松。 阿络,你曾经的这句诗,到底是自警还是预言? 阿络,我怕我最终还是会伤害到凤归,我怕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 成安帝微微闭了闭眼睛,执笔复沾了朱砂,淡淡道,“你下去,去太后那边说一声,朕晚间去万寿宫用膳。” “是。” 余海躬身欲退下,却听成安帝又道,“等等,元乾宫博古架上那串鹡鸰香珠,派人送去平皋。” “是加到给公主殿下退陈的封赏里吗?还请陛下明示。”余海有些不解,与年初陈国这一战后,有功者皆有封赏,宣阳公主作为主帅自然封赏颇重,陛下先前也已经拟定了一应旨意,待一月后大军至京便昭告天下,怎么这时又专门提出这么一个珠子来? “明日单独先送去,平皋那边传来消息,璟王似乎身体有恙,这珠串是名医出溪所制调养身体很是合用。另外再挑些用得着的药材,一起送去。”成安帝随手打开案上奏章,执笔低头审阅。 余海抬头看了眼陛下的脸色,猜测这或许是陛下刻意给璟王府的额外的恩宠,必然做此旗鼓大张之态。 只是…… 余海恭敬退出殿外,抬头正见天光正好,远远见着长明殿外廊下一排排宫灯微微地晃,宫墙之内长风已起,宫墙之外,又待如何呢? 这荣宠之重,赏无可赏的璟王府,到底可还承得住隐于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第十三章 璟王 “王爷醒了?”小厮端着水进了内室,惊讶地看见窗前长身玉立的雍寒山,忙紧走了两步,将盥洗的水送上去。 “搁那儿。”雍寒山转过身来,年近半百的雍寒山依旧是三十年前雍家的那株玉树,岁月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隽秀卓然,只是积年沉淀的气势却深厚而内敛。 仔细看来他眉眼间与雍黎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之雍黎冷凝无意风云清淡的眸光,他眼中的气势情绪却被敛得干干净净,乍一看来不过温和端方的一个人,但在他那目光下久了,便觉得那凌冽的气势,并非一般人能承受。 “王爷,公主回来有半个时辰了,可要请公主过来?” 那小厮将水盆搁在架子上,将架子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巾递过去,殷勤地问。 “半个时辰?”雍寒山接过布巾,皱皱眉,“怎的不唤本王起来?” “殿下本是要过来的,但大管家说王爷吃了药刚睡下,就请殿下先回去休息了。”小厮见雍寒山面色不豫,猜度着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奴才现在去请殿下过来?” “不必了,让她先歇息歇息,本王晚些时候过去。”雍寒山就着净水浣了面,直起身来,一边擦手,一边道,“林先生在府里?请他到本王这里来。” “是,林先生方从军营里回来,这会儿应该在书阁呢,奴才这就去请。”小厮应了,忙退出去请人,还未转身就听窗外声音传来。 “不必不必,我到了。” 那小厮机敏地过去开了门,从外面走来的林棹在门前站住,对雍寒山躬身行了一礼方迈步进来。 “王爷找属下何事?” “军营里的事都处置妥当了?”雍寒山示意林棹一同在窗前坐了,问。 “王军那里倒没什么事,我还是担心雁元关那边。”林棹不客气地坐了,他与雍寒山相处虽恪守礼仪,但私下里说话却随意了些。 “雁元关那边,阿黎会处理好的,这你可不必担心。”雍寒山翻看手中节略条陈,毫不在意道。 “本王只是担心……”雍寒山抬起头,在对面相交数十年的好友警醒睿智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四个字。 九锡之礼! 雍寒山握着节略的手微微一顿,而面色却丝毫未变,“璟王府,华阳府……这些年即便璟王府再怎么低调,但只要华阳府还在一日,只要阿黎还是我璟王府唯一的嗣子,她所有的功勋封赏都会落到璟王府头上,偏偏……本王可以就此在朝中沉寂下去,而她,不行。” 雍寒山微微一笑,那笑意却带着些苦涩,“璟王府已经赏无可赏,华阳府,又何尝不是呢?” “自来荣宠盛极易受帝王猜忌,易引暗中阴私手段,璟王府持身再正,也怕千里长堤之中防不胜防的蝼蚁啊。王爷还是得思谋周全,才能立璟王府于狂澜之中。” 林棹笑意不温不火,却往往一语中的。 雍寒山摇头,“暗中推手甚多,如何能思谋周全?我只是庆幸,至少目前璟王府还是可为她承担一二。” “此时璟王府以不变应万变是最佳的选择,但若全无动作,岂不是让他们以为本王沉寂这么些年便手段全无了?”雍寒山眸光中闪出一丝冷冽,“一盒下了毒的香料,这样下作无聊的手段也使得出来?咱们这个陛下又不蠢,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喇喇地在赐给璟王府的东西里下毒?” “同样,昌王也不蠢。”林棹正色看着雍寒山,“但是……王爷,这步棋即便作用不大,却难免也埋下了个嫌隙的种子,即便我们可以不予计较只求周全,但陛下呢?定安宫城里高高在上的帝王,难道不会有所顾忌怀疑?甚至怀疑这本就是璟王府暗中的手笔?” “不会。”雍寒山语气笃定,“即便这八年我再未踏入定安一步,但他的性情我还是相信的,如若有一日他真的对璟王府出手,我也只能说他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我早早将病重又很快康复的消息送出去,这其中的蹊跷陛下必然看得出来,若我猜得不错,定安来使正在路上,而他给璟王府明面上的交代也很快就会送过来。” “王爷对陛下还真是衷心不改啊,在那样的高位待久了,周围的人说得多了,暗中的手段使得多了,他还真有可能身不由己。”林棹神态自然语带调侃,“不过,要我说……”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安然而坐雍寒山,见他似乎没有搭话的意思,不由得有些颓然,他声音不大却着实深长,“要我说,凤隐雁地,何尝不可‘也将磐石做玉衡’?” 林棹虽是雍寒山的幕僚军师,在军队那种地方浸染下来,看来也是个从天下人心大义的人,但其实他骨子里却是个真正的谋士,也有谋士阴诡的心思和手段。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凭璟王军与华阳军,割裂雁南雁北十九州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到时依着这十九州——上璋三分之一的国土自立,以璟王和宣阳公主的能力何愁不能周全? 雍寒山挑眉看他一眼,丝毫没有什么震惊的神色,“你这话到今日才算真正说出口,到叫我意外了。” “您当年便没有这个意思?不然我又怎会到你身边?”林棹丝毫不惧,“若非华阳长公主,此刻天下在谁手中倒也难说。” “不过当年年少意气罢了,是我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雍寒山道,“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黎氏一族嫡系不过只有郑氏女所出的两个皇子,若以后这二人其中一人为帝,有郑氏这个外戚在,上璋恐怕要内乱几年。”林棹笑,“我倒觉得,更合适的人……” “不可再说!”雍寒山制止他。 林棹对上雍寒山凌凌看去的目光,朗然一笑,心下却会意了,也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公主回来了?方才听我家小子说,公主殿下似乎颇受了些伤。” “受伤?怎会受伤的?”雍寒山眉头紧蹙。 “我问了阿轶,雁元关那边战事结束后,殿下直接去了宣州的祈麟山,途中似乎遇到过几波暗杀,受了颇重的伤,被困在祈麟山有二十来天。之后赶回平皋的路上,也数次遇袭,伤上加伤。” 林轶一回来便与林棹说了这事,林轶想着自家王爷似乎还不知道宝贝女儿受伤的事,很是殷勤地说了原委。 雍寒山顿时黑了脸,冷冷道,“林轶那小子武功看来退步了不少,李舒也该回来好好教教徒弟了。” “是,阿轶罪过大了,属下回头就让他来向王爷请罪。”林棹面上一派端方,心下却腹诽,我家阿轶也受伤了。 “林轶说起来也没什么错,不过本王想知道三枚令纹急件送到公主手上的是谁?” 未待林棹辩解,雍寒山又道,“我去沉檀院看看,军中你这些日子多费心看顾些,印信在书房你自己去取,林轶那边你也别怪他。” 第十四章 玉碎 之前在湖边见到的那两个女人,雍黎让人把人赶走后就彻底忘在了脑后,她原本以为这几个女人应该还像往年一样安分守己的,却不想这两年方来的这个还真是胸大无脑愚不可及,不过仗着有孕就敢闹到这沉檀院来。 “还要我教你们?赶出去就是。”雍黎翻书的手没有停,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可是蒋美人毕竟有了身孕,她直往里闯,奴婢们也不敢太用力拦。”前来禀报的小侍女很是为难。 “这蒋氏怎么进府的?”雍黎手指在额间触了触,问侍在一旁的明绛。 明绛想了想,道,“是去年初进来的,据说好像是昌王送的,是昌王一个受宠的妾室的妹子,具体什么情况,奴婢也说不清楚。” 雍黎泠然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孩子,是咱们王爷的吗?” 她这话说出来到不是相信雍寒山,而是相信母亲罢了。别人不知道,但她却知道以母亲在她那个父亲心中的地位,绝不可能留一个不是母亲血脉的孩子在。 她这话一出,不仅明绛,连觅铎也怔了怔,雍黎却毫不在意,她的手指沿着书册的边沿划了划,漫不经心道,“既然来了,本宫便下去看看。” 色媚娇怯的白莲花儿被两个侍女阻在主厅的门前,一见着那边楼梯上款款下来的雍黎,目光亮了亮,随即又敛了下去。 她见到雍黎的容貌时心已凉了大半,从前听说华阳长公主貌美是上璋的倾城明珠,她还不以为意。她自负貌美,得遇机缘进了璟王府,也听过璟王痴心,心里却想着也许有一日能取代了华阳公主在璟王心中的位置。但今日见了雍黎,便知华阳公主容貌之殊丽,忽然便觉得原来自己一直自恃的东西,竟然这般不堪一击。 蒋氏忙上前几步,摆了最柔的姿态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妾见过殿下。” 明绛见她那般作态翻了翻白眼,心里不喜,嘴上便呛道,“蒋美人来王府也有快两年了,莫非连府里的规矩都没学会?公主殿下位比亲王,以美人你的身份当行跪礼正拜,以这屈膝礼出现在殿下面前,美人你,委实不知轻重了些。” “殿下,妾,妾只是……”柔弱的蒋美人立刻就含了满眼的泪,“王爷这几日病地厉害,殿下回来也该去看看王爷,毕竟,毕竟……” 蒋美人哽咽地语不成声,拈着帕子低头擦眼泪,有意无意露出颈间红绳悬着的一枚黄白岫岩玉的平安扣。 雍黎原本只是远远地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女人,却在看到那平安扣的时候目光一凝,她慢慢踱过去,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滑出她衣领的平安扣。 大抵是她的目光冷厉迫人了些,蒋氏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恰好绊在门槛上,若不是身后侍女扶着,怕是早摔了出去。 “你,你做什么?”蒋氏倚着侍女,惊恐地看着渐渐行近的雍黎。 雍黎似乎完全没把她的惊恐当回事,伸手一扯便将她压在门沿上,随即右手卡上了她的脖子,左手一带便将那枚平安扣带下来。 “这平安扣哪里来的?” 雍黎的目光含了冰雪,和那么未敛的杀意,蒋美人吓得说不出话,而雍黎显然也没那耐性等她,手上便加了力道。 “你,你不能杀我,这是……是王,王爷,赐的。” “他会将这个赐给你?”雍黎冷笑愈深。 “阿黎。” 从前院长廊绕过来的雍寒山,一抬头便见到此处场景,忙唤住她。 “璟王爷,你来得真是时候。”雍黎抬头看着走来的自己的父亲,笑意清浅,嘴角却勾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真抱歉,手滑,险些伤了您的爱妾。” 她虽如此说,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减,只是微微直起身平视雍寒山。 被她清清淡淡的目光看着,尽管这目光浅淡如水如他此生挚爱的女子,雍寒山竟在这样的目光下生出几分寒凉的感觉,他心内渐渐涌出苦涩交杂。 “王爷,救救,我,救——,咳咳……”蒋氏奋力挣扎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阿黎,你……”雍寒山丝毫没有理会哭得梨花带雨的蒋美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他苦笑,到如今对这个女儿,即便知道她受伤归来,自己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说不出。 他暗叹口气。 阿络,阿络,原是我对不起你。 我们的女儿,但望你佑她平安。 他看着雍黎,静默半晌,心内叹了口气,最终道,“她还有些用处。” “好一个娇娇怯怯的美人,王爷心疼了?”雍黎松了手,立即就有侍女送上干净的湿毛巾给她擦手,她自始至终连一个嫌恶的眼神都没有丢给瘫软在地的女人。 “还有件事想与王爷说说。”雍黎将那枚平安扣托在手上,“母亲的东西,不是谁都能碰的,王爷下次再要送什么给哪个莺莺燕燕,还是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的好,否则我不介意再送上一杯毒酒。” 那枚平安扣初看在雍寒山眼里的时候,他有些惊喜也有些诧异,不过看着眼前这情景顿时也明白了大半,当下落在蒋美人身上的目光便带了凌厉的刀锋。 这平安扣原本是系在一块纹理精致的细薄的奇楠木上做书签用的,当年华阳长公主看书时也喜欢用这片书签,华阳公主去后,雍寒山便只能从妻子留下的这些物件中追忆往昔。他之前在府里的书阁里看书时便用着这片书签,后来急着处理军中急事便忘在了那里,隔了半日再去寻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了,他那时还懊悔了许久,却不想今日在这里出现,还实实在在的握在了雍黎手里。 “阿黎,我不是……” 雍寒山急于开口解释,却被雍黎打断,“母亲素日积而能散的性子,遇着合自己眼缘的人,哪怕是街边乞丐她也能舍了自己珍爱之物,但你觉得她会愿意她的东西今日落在一个以你的妾室自居的女人手里?” 她目光微转,在瘫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了落,“这东西在这女人手里这些日子,想来母亲会觉得脏了,莫若毁了罢了。” 雍黎微微伸出手去,苍白毫无血色的掌心静静躺着那枚黄白色岫岩玉平安扣,质地凝重色泽温润的老玉衬得她手指修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寒山的眼睛,手掌缓缓倾斜,那枚平安扣顿时自她掌心滑了下去,啪地落在青玉石铺成的地面上,又瞬间弹起,几番起落,最终裂成两块,静静躺在地上。 雍寒山闭了闭眼睛,心中思绪翻滚,再睁开眼睛时他在自己女儿的眼中看出了决然,宁为玉碎的决然。 这一刻他知道,他的阿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他的膝盖细细浅浅唤她“爹爹”的小女儿;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也许有一日,她真的会如她母亲一般弃自己而去。 “王爷,王爷,公主要杀我,我的孩子,您救我,救我……”许是被玉碎的声音惊着,好容易逃得一命缓过神来的蒋美人扑到雍寒山脚下,扯着他的衣袖,哭得很是千娇百媚。 雍寒山嫌恶地抽出袖子,瞥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女人,冷冷道,“陛下亲封的公主,我璟王府的继承人不是你能毁谤的,她若想杀你,也是你的荣幸。” 他的语气着实沉冷,蒋美人吓得身子颤抖,却也不甚甘心,“王爷,我肚子里也是您的孩子,公主要杀死她的兄弟!” “住口!”雍寒山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这孩子你若不想生就别生了,滚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他话音刚落,门外立刻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进来将蒋美人架了出去。 雍寒山装作没有注意到雍黎面带讥诮的神色,走进来在一侧的软榻上坐下,“听说你身上受了些颇重的伤,可好些了?崇大夫来看过没?” “谢父王关心,凤归甚好。”雍黎将擦手的毛巾递给侍女,笼着袖子微微倾了倾身子。 “你这次着实胡闹了些,一声不响从雁元关离开,又消失了这一个多月,连个消息也不送回来,宣州那边的水灾哪里用得着你烦神?”雍寒山放缓了声音,一如寻常人家父亲对子女满含关心的温和斥责。 “是,父王之责,凤归敬受。”雍黎面无表情地抬手行了一礼。 雍寒山看了眼雍黎固执疏离的神色,暗自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昌王回京了,你知道的?” “璟王府的情报向来准确迅速,这些消息还需从我这里确认?你有什么事,明说就好。”指指地上的碎玉,让侍女捡起来沉到垂阳湖里去后,雍黎挥手让她们退下。 “西境情势绝非表面的风平浪静,黎绍选择在这个时候回京十分异常,我知道你在西川也安排了人,所以你让你的人注意些西川动向。”雍寒山见她面色平静,继续道,“我知道你做事向来周全,但是西境之重不同他处,你要放在心上。” 雍黎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一手拢在袖中,一手持小火剪拨弄着小茶炉里的火炭,她神色平淡,气度朗然,在雍寒山看来却渐渐遥远。 当年的那个孩子,灿烂明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样云淡风轻,这样无喜不悲,这样,高远朦胧不可触摸? “还有,韩附北将军的事,你立刻抽身,不许再插手。”雍寒山想到那日收到的消息,想到璟王府如今的处境,不免多关心了些。 “我的事,不劳王爷挂心。”雍黎搁下火剪,小心地将茶壶搁到茶炉上,语气却依然是清清淡淡,带着惯常的客套疏离。 “我是你爹!你就非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雍寒山一拍桌子,语声高了些。 “我们之间隔着母亲的命,隔着兄姐的命,我的父亲,你要我以什么样的态度对你?”雍黎淡然回首,语带嘲讽。 “当日里,母亲临走时,你答应她的事,你许给她的承诺,到如今,可还记得几个字?我答应了母亲,不会恨你也不怨你,所以,别逼我。” 雍寒山默然不语,阿黎说得没错,如今八年已过,每每辗转梦回是白雪中泣血成海,风华绝代的女子浅笑走来,他次次伸手挽留,却最终接了一手妖艳鲜红的血。 阿络,我答应你的事,终究还是食言,除了年年雪后替你埋一壶酒,我竟什么都不曾应诺,我答应过你此生不她娶,我答应过你此生用全部的爱护佑唯一的女儿平安顺遂,我答应过你护持他江山永固。 雍寒山神思悠远,见雍黎移过目光来,方道,“因为今年要回京,我打算提前下个月初去平野,平皋这边的事我让林棹安排,你身体不好不要你操心。还有,原本你是打算回华阳的?因林棹一封急件你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华阳那边可妥当?” “无事,我下个月提前出发,先往华阳一趟,然后直接往定安去。”雍黎抬袖抹了抹鬓角,微微敛了方才的怒意,平静道。 “也好。”雍寒山想了想,“你祖父下月初十左右回来,你接了你祖父再回华阳。” “我要去趟将灵山,祖父那里我安排人去接。”雍黎语声平淡。 今年的雪下得大,冬至也快到了,她知道雍寒山是想去平野祭奠母亲,也没有多说,母亲至死都对他眷恋不舍深爱不悔,她独自沉眠在平野广阔的草原,想必也是期待与他这一年一次的相见的。 雍黎有些孤清的神色落在雍寒山眼中,他道,“今年你随我一起去平野,可好?” 雍黎神色淡淡,雍寒山选择雪后冰野祭奠母亲,是因为那年白雪茫茫中母亲的血是他一生的噩梦和永世的追忆;而雍黎却选择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为母亲坟前种上一株杏花,母亲其实并不见得多喜欢杏花,但她却记得母亲最爱在半隐湖畔的那株老杏下煮茶。 “母亲喜欢雪后旷野疏朗,却不愿我见其萧瑟悲凉,我去将灵山看看大姐大哥。”她很果断地拒绝,忽然转念,又淡淡添了句,“当年的棠庭苍何醉你带一壶去,母亲定然欢喜。” 外面的风微紧,卷来一阵浓似一阵的桂花香,隐隐听见院墙外敲打桂枝收集丹桂的侍女的轻笑交谈声,雍黎想起曾经似乎也是这样与母亲采集丹桂来酿酒的,不由地笑意温和了几分。 她微微偏头,问雍寒山,“我看父王今日的情况,怕是身上的毒清得差不多了?关于这件事,您不与我说说您的看法?” “说什么?我能想到的你也想得到,你会做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璟王府树大招风却非一日之因,这件事就这么招招摇摇地传出去,再模模糊糊心照不宣的压下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雍寒山见她有些试探的神色不由有些心酸,明明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却和别人更亲?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却还是确认自己对那人的看法。 “璟王府和华阳府如今的处境,我已有办法暂缓,璟王军编制的整改还请父王尽快完成。”雍黎起身往屏风后的书架上取了一叠不甚厚的纸笺,递到雍寒山面前,“这是祝词送来的,华阳军整编预期的条陈,虽非最终确认的编制,但大体也差不了多少。您虽素来不插手华阳事务,但这次璟王军与华阳军同时整编,关于华阳军的事您还是多少该知道些的。” 雍寒山接过来略翻看了下,心中也有了大概,他从年初便听说雍黎着手华阳军整编事宜,当时就知道她是在铺一条临时的退路,所以雁元关一战大捷后,他便也紧锣密鼓地开始整编璟王军军制。 “父王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吩咐,凤归便告退了。” 雍黎看着雍寒山看着手里纸张微微沉思的样子,反正该说的说完了,她提着小茶炉上已经沸腾了的茶壶,转身便又上了楼。 第十五章 徐 雍黎在府里养伤的这几日,雍寒山也在自己院子里调养。许是知道雍黎并不怎么想见他,雍寒山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每天派人来问候一声,偶尔有些他觉得雍黎该知道的消息也专门遣人送过来。 沉檀院前桂枝深处有一处临水的观景台,凹凸不平的青石台阶慢慢深入水里去,雍黎这两日倒是颇喜欢在这里坐着,午后林轶来送消息的时候便又是在这里寻到她的。 “听王爷说,殿下下月要先回华阳?”林轶在一旁站着,看着盘腿趺坐低头看文书的雍黎,知道她不会搭话,又道,“王爷的意思是令属下护送您。” “将我书房桌上青木描金的盒子取来。”雍黎头都没有抬,淡淡吩咐。 林轶不解,一旁明绛却屈了屈膝,应了声是。 雍黎抬头瞥了眼有些尴尬的林轶,“我暗中也有不小的势力,你应该也看得出来。” “是,那日在祈麟山崖边出现的那群人,我想应该不是华阳那边的人。”林轶一怔,随即肃了肃神色,回答。 “林轶,你是文武皆善的青年才俊,今年应该也有……二十二岁了?你可有想过要做什么?是参军,还是出仕?”雍黎偏头问询,神色间倒是没什么异常。 林轶迟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自幼随父亲长在璟王府,觉得如父亲一般一生追随一人也是一生的幸事。当初雍青阳还在的时候,他曾为有一日能站在这个端方从容的璟王世子身边而努力;而如今,从四年前折服于雍黎的风华手段,他觉得如今这个璟王府的继承人比之当年的璟王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以她为主了?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雍黎站起来,手上居然还捏着一支女子用的银簪子,她看着林轶的双眼,笑道,“有件事想让你去做,却不想轻易做主了你原本的人生,你尽可想想,给我个答案。” “属下愿追从殿下。”林轶没有丝毫犹疑地,看向雍黎的目光坚定而虔诚。 “你不必这般快地回答我,人之一生,总该给自己选择的余地。”雍黎的语声悠悠长长,她想起当年自己的选择,从踏出定安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给自己选择的余地。 如今想来,后悔吗? 不悔。 雍黎浅笑着微微抬起头,看到天边长空一线鸿雁飞过,翩影惊鸿。 “属下言出不悔。”林轶恭敬地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稽首之礼。 “那好……,你起来。”雍黎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决定,接过明绛刚送过来的描金盒子,“你拿着这个盒子往西川谈州一趟,去见一个人。” 对上林轶不解的神色,雍黎手指在盒子上缓缓敲了两下,“我暗中那股势力分四脉,前些时候南脉策主叛附,南脉上下清洗后却没有合适的人统领,我觉得你可以,你带着盒子里的东西过去,能不能留下还要他说了算。” “是。”林轶恭敬接过盒子,盒子上还躺着方才雍黎拿在手里的银簪,他这才看出这簪子似乎是开盒子的钥匙。 “殿下……” 林轶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雍黎淡淡打断,“他叫元濯,若他留下你,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雍黎没看一眼还有些神思不定的林轶,微微张开手,任明绛给她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袍袖衣袂,道,“随我去趟王军大营。” 璟王的五州封地,除了各州按制应有的守城军,另有十二万王军分处各州营地,其中平皋北营人数最多有近五万军。 几个月前与陈国的那一战调的就是平皋和信州的军队,两个月前战事结束后,战场处置等一应战后之事就直接交给了信州军,平皋这几万人马便班师回营了。 雍黎素来不怎么管璟王军内部的事,什么军事体制,兵力训练,军职任免,马政保障等等她从不插手,不过这次王军编制大改是她首提的,而且整改重点就在这平皋北营军,她无论如何也该去看一下的。更何况,战后王军回营,她这个主帅就没有出现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属下听父亲说过关于兵制编制整改的事,这次似乎动作挺大,将原先十二万王军一体上下所属层层集权的兵力分散开来,兵力三分。”林轶带了十来护卫,放马慢慢跟着雍黎而行。 “林先生今日在北营?”雍黎将缰绳在手上绕了绕,问。 “北营军这边已经初步稳定,父亲昨日去了信州,除了查看信州三万编制的情况,还有降兵战俘需要安置。”林轶疑惑问,“父亲没有来找过殿下?” “找我?” “是关于雁元关那边,陈国的那个韩将军。”林轶想起前两日自家父亲说起这人,还颇为赞叹,只是看雍黎对这个陈国将领的态度不同,似乎想要保他的样子,颇有些担心。 “说起这件事,陛下那边给了旨意,陈国被俘的一应主将副将暂时押送回京。你这两日尽快往谈州一趟,随后便往信州,那些人你亲自带人押送。韩附北刚毅忠直不可折辱,你看顾着些。”将到营前,雍黎停了马,看着守卫森严的营地大门,缓缓道。 “是。” 林轶抱拳应了,又忙下马替雍黎牵住马头,伸手欲扶她下来。雍黎没搭他的手,一个飞身便轻盈地下了马。 雍黎虽不怎么来王军,但她也指挥过璟王军几次,璟王军上下也都识的她,她方至营前,便有副将带人来接。 她看来人是戊己营副将高胡安和璟王身边的亲兵护卫,问,“王爷今天也来了?” “是,王爷早上就来了,这会儿正与诸将议事。” 雍黎远远看了眼营内似乎多了几千骑兵,微微沉眸,缓缓道,“还有谁在这里?” “还有徐图徐将军,徐将军协助处理信州事毕后班师回朝,恰从平皋经过。”高胡安拱手而立,恭敬回答。 雍黎方才步伐不停,听了这话倒顿了顿脚步,她挑挑眉,淡淡道,“我去壬癸营看看,徐将军若闲了,请他来见我。” “是,末将遵令。” 雍黎与徐图之间,除了八年前她劝服徐图引兵阻截陈军残兵的那次见过一面,也就这次他奉命前来相助自己退陈才算再见。他原本也是华阳军麾下的副将,因八年前那次他顺利阻截陈军,得了陛下的眼,渐渐被提了上去,他也算是内外兼修的一个青年将领,勇力谋略不缺,去年领了靖节军主将一职。 雍黎在壬癸营巡视一圈后,问了相关将领编制整改的一些情况后,漫步走到校场,看着远远便候在壬癸营校场的徐图,一身轻甲的中年将领负手赏看武器架上的兵戟刀戈,见雍黎过来忙迎了过来,以军礼相见,“末将见过宣阳殿下。” “徐将军无需多礼。”雍黎伸手虚扶,笑意微微,“雁元关之战劳将军千里奔波前来相助,之前在战场无暇与将军深谈,今日有暇,将军可愿与本宫叙叙旧?” “自然不敢推辞。”徐图也笑答,“末将八年前也与陈军交过手,陛下原本是派末将领靖节军出征的。但殿下之前怕靖节军千里行军有伤元气,上书陛下帅璟王军出征,末将又想到此次陈军副将关亭是八年前陈军大将关祝之孙,末将之前跟随华阳长公主多年也算颇为了解关家的战法,遂自请来相助殿下。” “也亏你来了,不然这场战事还得再拖些时日。”雍黎微笑如常,“这战事也结束了许久,本宫原本以为你早些时候便已回定安的,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这是陛下的意思,陈国穷兵黩武,陈帝更是空有野心,陛下担心陈国会再次增兵,命我在信州守上两个月,前些日子收到陛下旨意才准备回朝的。”徐图答。 “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平皋这里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雍黎点点头,伸手一引,与徐图沿着校场边缘慢慢地走。 徐图落后一步跟上去,笑答,“从信州过来临时在这里落个脚,也是想见见殿下的意思。也没什么能给那些御史朝臣说道的。” “你掌着十万靖节军,非比寻常,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万事还是注意些的好。”雍黎温声告诫,先不说徐图曾经与华阳与母亲的渊源,单说他能力性情,雍黎就不希望这个耿直得太过的将军被卷入朝堂暗流,毁在各方势力相斗的阴诡手段中。 “末将多谢殿下提醒。”在朝中摸爬了这么多年,便是再怎么耿直,徐图自然也知道雍黎话中的意思,心下也感谢雍黎直白的劝告,“听说陛下下了明旨,召璟王爷回京,殿下与王爷在藩几年也该回京了。” “是,该回京了,本宫这十几年大半时间都生活在定安,早视定安为故乡。”雍黎浅浅地笑,语意中不无微露的惆怅。 徐图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个天之所纵的宣阳公主,掩在璀璨明丽光华之下的,不过是个十多岁的纤弱的孩子。 看着雍黎清瘦的背影,徐图似乎觉得,当年那个仗剑步入营帐的孩子,绘舆图,析兵力,解战局,握人心,言辞明利,思绪通达,意气飞扬,仅用一炷香时间便能说通自己出兵的那个孩子,与眼前这个名传天下的宣阳公主渐渐重合起来。 他不免心下叹息,那瘦弱的双肩担了多少盛名荣耀,便担了多少责任磨难。上璋世家贵女像她这般年纪的大多议亲论嫁,就连自己的女儿前些时候也定了人家,而这位宣阳公主担着华阳的封地,又承着璟王府的后嗣,恐怕这一生都不可能嫁人成家。这次大败陈军,陛下定有封赏,但封赏再重,于她而言怕是更加沉重的负担? 雍黎是没想到这个她家母亲曾经的旧属正为她的婚事浮想联翩,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嫁人,也从未想过若有一天尘埃落定之后自己会如何。 她侧身看神思不属的徐图,道,“当年大帐中凤归无礼之处,还未向徐将军致歉。” “不敢不敢。”徐图忙拱手弯下腰去,“当年殿下一番严词剖析,末将折服得很,殿下大才,末将惭愧。末将也感念当年华阳长公主的赏识之恩,和殿下赐予的那次机缘,却遗憾不能予殿下报答……” “徐将军无需想着报答,我向母亲当年既看中了将军,自然是看中将军的品性才能,母亲在风华最好的年岁将性命献给了上璋,也望将军能不遗余力护佑上璋。” 有风徐徐地吹过来,吹得雍黎衣袖展了展,忽又道,“听说你女儿许了人家,是兵部尚书纪博方家的次子?” 她想起之前无意翻到的未晏送来的消息中似乎有这么一件事,像这类事一般也送不到她的案头,即便下面的不小心夹带过来,连亦或觅铎也会剔了出去,因此当时瞥了一眼便没放在心上,这会儿见了徐图方想起来。 “殿下如何知道……,小女年初方与纪家行了文定之礼,预备着明年开春成礼的。到时殿下若在定安还望殿下赏末将一个面子,去吃杯喜酒。”徐图这般回答,心下却奇怪,在朝的官员间互有往来,知道他家女儿许了人家预备着完婚的事倒也不奇怪,只是素来传闻清冷孤绝的这位殿下怎么会理会到这件事? “若有闲暇,本宫自然叨扰。”雍黎微微点头,复又从袖囊里取出一个信封,“徐将军面见陛下时,可否替本宫代为呈上?” 注意到徐图的神色,她又加了句,“不是什么密折,只是家书罢了。” 第十七章 挟持 雍黎刚回到沉檀院,立刻就有侍女端了一堆东西送来,雍黎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绛端了几碟子点心,什么阿胶固元膏、蜜酿糯米枣、红豆黑糖膏、紫米四物汤……满满当当摆了半桌子,最后才送了她惯常喝的汤药来。 雍黎接过汤药,慢慢搅了两下,见温度正合适便一饮而尽,搁下碗才淡淡道,“下次不要再准备这些东西了。” “崇大夫说这些皆是补血固元的点心吃食,殿下喝了药嘴里苦,吃这些也不会冲了药性,所以便准备了些,殿下若不喜欢,下次让她们换换其他的花样。”明绛见雍黎不喜欢,以为她只是不喜欢甜食,便将那盏紫米四物汤递过去,“殿下不喜欢甜食,便尝尝这紫米汤。” 雍黎擦擦嘴,“不用,我不饿。” “殿下多多少少也吃些,奴婢见殿下这几日汤药吃得不少,餐食倒少用了许多。”明绛追着又劝了两句。 雍黎没理她,每天两大碗药灌下去再吃得下其他的也就怪了,更别提再灌些汤汤水水的了。她挥挥手让明绛撤下去,自己在室内慢慢踱了几步,缓解满肚子汤药带来的不适。待走到长案处,便看到桌角插着几枝青黄菊花的土陶瓶,大朵的黄菊中间点缀着两枝小丽叶紫菊,在整个瓶子中安插地极为秀致。 她伸手摸了摸中间的花朵,显然也知道这不是自己院子里那些侍女的手笔,更不是明绛觅铎她二人的手笔。 “殿下看这菊花长得可俊?今天下午王爷那边送来的,说是存瑞堂那边开得甚好的菊花。”明绛见她喜欢,忙笑着解释。 “存瑞堂?”雍黎疑惑,她是不太记得这府里还有一个什么存瑞堂。 “存瑞堂在东院那边,地方比较偏,就是王爷的几个妾室住的地方。那里布局简单,景致也不太好,但难得的是门前一大园子的菊花开的极妙。”明绛笑答。 雍黎手指在其中最大的那朵花的花瓣上抚过,指尖带上了秋菊独有香气,头也不回吩咐道,“将书阁里找找关于宣州这一带的山川地形的杂谈史籍,找到几本就都送来。” “殿下刚吃了药,休息休息才好。”明绛劝道。 雍黎不觉得她要休息,她这么些年就唯恐自己有半刻的停留,因为一旦停下来,她便会想起母亲的种种,想起母亲的温和浅笑,而那浅笑散后,满脑子里便是当年的惨烈,是母亲流了满地的血;她亦怕一旦停了脚步,便只想守住当年的回忆,再也没有勇气去揭开那段隐在历史深处的真相,没有勇气去摧毁层层迷雾之中深藏的杀招,亦没有勇气如母亲一般守卫上璋安宁…… 有时候一梦醒来,雍黎觉得自己活的够长了,长到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睡下去,但当外面晨光落在脸上时,她方想起自己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 但为何明明才十七岁的年纪,偏偏有迟暮老人的心力交瘁? 明绛跟在雍黎身边十几年,即便雍黎脸色再没什么变化,她也能看出自家主子隐藏颇深的那丝孤寂的情绪,忙笑道,“桃小公子来信了,殿下要看看?” 桃小公子其实叫谢桃,四年前雍黎因事去了趟长楚,在长楚御亭州顺手救了一个可怜兮兮团在破庙墙角的半大小子,涮洗干净后才知道其实是个娇俏灵致的小丫头。偏偏那小丫头一口一个“本公子”,当时跟在雍黎身边的明绛那几人都喜欢这个张扬却有礼的丫头,就连雍黎这个素来拒人千里的性子也容了她的闹腾。 当时珍娘恐雍黎路上劳累吃不下饭,专为她做了几坛子各色酸果蜜饯带着,这小丫头尝了一个之后就喜欢了,在雍黎身边赖了有大半个月,把那几坛酸果蜜饯吃了个干净。后来要不是她的家人寻来,估计她得跟着雍黎到上璋来,即便如此后来雍黎回了上璋时,她还是每年几封洋洋洒洒废话连篇的信送过来,明绛有时也会央了珍娘做些果饯托人送去。 “你看着办,不用拿给我看。”雍黎挥挥手,想起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嘴角也扯出一丝笑意。 雍黎这般笑着,自己揭开帘子正欲往里面书房去,却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的喧闹声,她不悦地皱皱眉,略带询问看向明绛。 明绛还未来得及出去看发生什么事,就听到素来性子不太好的觅铎厉声喝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吵嚷?不知道殿下在静养,受不得喧闹吗?不要说什么芝麻大的小事,就是天塌下来都给我闭嘴,有什么事找管家去。” “觅铎姐姐,确实是出了大事,咱们院子南边那片小树林不知怎的突然就走了水,这火势眼见着越来越大,这秋日里枝干叶枯的,若不赶紧救下去恐怕会烧到这院子,大家都吵嚷着救火呢。” 雍黎隐约听见有侍女向觅铎回禀事情起末,掀帘子的手顿了顿便放下了。她记得南边的林子最多的是一种雁南本土的桐木,这种树入了秋叶子便会枯黄掉落,一旦沾了明火极易起燃。现在这个时节,树上的叶子估计也落了大半了,若真烧起来,这沉檀院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明绛到门外廊下看了看,远远地看见南边有浓烟起来,转头见雍黎出来,奇怪道,“殿下,那林子往常不是一直派人小心看护的吗?怎么就突然失了火?” 雍黎看觅铎已经出去安排人有序地救火,也没多说什么,天气干燥偶然失火也正常,至于救火什么的,这府里的几百府兵也不是养着玩的,若真连个火都救不下来,那还留着这些人干什么? “殿下还是先换个地方,这里着实不太安全。”明绛见雍黎不甚关心地转身欲进去,忙上前阻止。 雍黎看看风向,倒不觉得这火能烧过来,她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屋后似乎有追赶呵斥的声音,然后她便看见大白天一身夜行服的身影从墙沿翻过来,许是落地没站稳,啪地撞倒了墙角的一排花架。 明绛警惕地看着捂着腰哼哼唧唧的来人,赶紧将雍黎护在身后,那人扶着墙站直身子,着急地看着四面追来的侍卫,正想着该如何逃脱,突然看见廊下站着的雍黎两人,目光一亮。她将自己的小弯刀紧紧地握在手里,一个健步飞掠过去,一掌劈开不太懂武的明绛,小弯刀一下子就搁在了雍黎颈上。 雍黎一动不动,任由来人挟持了自己,她看着搁在脖子上了弯刀,觉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还真想不起在那里看过。 明绛站起来着急地看着被人挟持雍黎,“你是谁?放开我家主子!” “你叫我放我就放啊?那也太没面子了。”那人从上到下包裹地严实,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丢了明绛一个大大的白眼,说话的语气却颇为骄纵。 听到她毫不掩饰的女子的声音,明绛也怔了怔,雍黎却猜出刚才那火估计和这人脱不开关系。 门外侍卫请见之后,已经团团地围了一院子,见雍黎被挟持都束了手脚,不敢轻易上前一步。放了一个纵火的刺客事小,若伤了璟王府仅剩这唯一的一个继承人,那他们除了自尽谢罪估计也没其他路走了。 “本公子运气真好,一抓就抓了个身份不低的,用来挟持最是合适。”那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手指颇有些嫉妒的戳戳雍黎长得甚好的脸,“哎,这位美人儿,让你的人退下呗,不然这张沉鱼落雁般的脸不小心弄花了可不好了。” “你确定不打算放开我?”雍黎似乎毫不在意威胁在颈边的弯刀,淡淡道,“你在进来这里的时候就没打听清楚这是哪里?” “嗄?”那人一怔,随即又恶狠狠道,“管他是哪里,我只知道我要的东西在这里……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有你这个人质在手上我要找个东西还不容易?” “哎,你们你们,快点退下,赶紧着的,不然我手抖了可不好了。还有你,这府里有什么府库啊,藏宝阁什么的,凡事藏东西的地方,快些带我去。”那人对一众侍卫还有明绛颐指气使,气势颇盛。 明绛警惕地看着那人,看了雍黎一眼,示意侍卫都往后退了退。 “哪里用得着他们,你若喜欢,在下可陪你玩。”雍黎双手笼着衣袖,笑得颇为平和。 “你……”那人刚想问你什么意思,却觉得身上不对劲,四肢似乎有种从骨子里沁出来的痒,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抓,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抓起。 雍黎趁着她那一顿间,手势轻巧灵动,一压一拨便打开了她的刀,瞬间便脱离了控制,后面的侍卫立即上来压制了那人。 雍黎看着被捆的结结实实的那人,挑出一丝笑意,“在下不才,虽不通武功,但下个把个防身的毒还是可以的,下次要偷什么东西,还请先搞清楚主人是谁才好。” “你丫腹黑,快放开本公子,呃……”被捆小猪一样捆着的那人,正嚎得哭天抢地,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巾被人扯了。 “你,你是……”明绛看到那人容貌后一怔,却在看到雍黎警告的目光后忙闭了嘴。 雍黎自然也认出了那人是谁,眉眼精致带着些婴儿肥,乌黑的眼睛尤为灵动,唯一遗憾的是左边腮鬓处却有一块不小的胎记,言语间娇俏张扬又一口一个“本公子”的,除了当初那个“桃小公子”谢桃还能是谁? 不过雍黎想不明白,这个长楚大家出生的小姑娘,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就出现在了上璋?还到了平皋?更何况刚刚还听明绛说收到了她的信。 不过四年未见,谢桃显然没有认出她们,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一会儿放狠话,一会儿扮可怜。 雍黎完全没理她,抬眼便见觅铎过来,便知火势无碍。 明绛看着过来的觅铎问,“那边如何了?” “火势已经控制住了,那片林子烧了大半,所幸并未烧到房舍。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觅铎先向雍黎汇报了情况,又看了眼这满院子的侍卫和地下的谢小猪,奇怪道。 明绛赶忙一拉她,吩咐侍卫,“先把人关在沉檀院的柴房,派人好好守着,不要伤她。” “是。”那些府兵侍卫也知道雍黎身边这几人的份量,抬头见雍黎没说什么,便知道这也是雍黎的意思,忙把人带了下去。 “殿下,方才那不是谢姑娘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明绛简单地说了事情的起末,觅铎却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沉吟道,“她挟持殿下?” 雍黎远远地看着火势下去,浓烟也几乎散去,对觅铎道,“一个长楚的世家贵女出现在平皋总归奇怪,她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你派人去查查。” “殿下是觉得她心怀不轨?但奴婢看她不像是什么心思阴沉的人,毕竟四年前就认识了,殿下当时也调查过她,并没有什么异常。”明绛有些迟疑。 “那是四年前,谁知道这四年她有没有变,毕竟,她也算是长楚宗室出身,有些事一旦牵扯到家国也容不得她不心思阴沉。不过她今日既然没认出殿下,似乎也并未是针对殿下,莫非她真的是在找什么东西?” 觅铎的一番话听在雍黎耳里,她颇为赞赏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属下,吩咐道,“你先去问问她,不要让她认出来,我稍后过去。” 雍黎向来如此,绝不会因自身情感影响判断,即便是从来就相识的人,她也会用尽一切手段排除所有的可能,斩断所有旁生的枝节。 毕竟,她这一生,从八年前开始,绝容不得自己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第十八章 问审 “如何?”雍黎从书中抬起头,看着走来的觅铎。 觅铎摇摇头,道,“她倒是乱七八糟地说了一些,这丫头机灵滑头得很,就是扯不到点上。不过属下倒是猜出了些,她确实是找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东西是在平皋,却不知道具体在平皋什么地方,出现在咱们府里完全是误打误撞,她似乎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她家里那边呢?”雍黎眉头微蹙,问。 “长楚那边也属下也安排人查了,消息还得两日才能送过来。不过属下想起前两日未晏送来的消息中似乎有这么一条,长楚那边接连派了几波人往上璋还有陈国,似乎也在寻什么人。当时属下没怎么注意,这会子联系起来,那群人应该就是在寻这丫头。” 雍黎沉思片刻,合上书,“我去看看。” 沉檀院的柴房稍稍有些偏,但走过去也没花多久。柴房门大开着,里面站了几个人,隐约看见被按在椅子上气的脸色通红的谢桃。 看见雍黎过来,明绛忙带了人出去,只有觅铎跟着雍黎进去。 谢桃看着慢慢走进来的雍黎,很傲气地将脸转过一边去,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又转过来看雍黎两眼,想了想又看两眼,道,“哎,那谁,本公子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啊?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是吗?我看你也很眼熟。”雍黎看着她,淡淡道,“说,你在找什么?” “本公子为什么要告诉你?”谢桃哼一声,又道,“我不过是见整个平皋你家这房子最多,嗯,比我家还大很多,呃,那不重要,就是我不小心闯进来的,我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啊?这位姐姐,嗯?妹妹?好,不重要,只求你放了我。” “偷东西都偷到我家里来了,你觉得放了你,有那个可能?” 雍笑得很是清淡,却看得谢桃有些毛骨悚然。 “哎,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要找到那东西救人,我偷听了家里人说话,好容易才跑出来的,我一定要找到那东西的,我求求你快放了我……”谢桃有些急了,嗓音带了些哭腔。 “三个问题,你找什么?要救谁?怎么知道那东西在在平皋的?”雍黎目光中毫无波澜,如深邃无波的古井,瞬间卷了谢桃所有的心神,她声音转为低沉,而气势却凌厉地迸发出来,“说!” “我……我是找九枝雪,我在家偷听祖父和父亲谈话知道这什么九枝雪在平皋的,我就来了,我都不知道这九枝雪长什么样子啊……呜,你们放了我。”谢桃哼哼唧唧地哭了出来。 “救谁?” “我……,呃,我爷爷?” 爷爷? 雍黎一怔,九枝雪她是知道的,这世上目前为止仅剩的一棵确实在她的手里,不过却不在平皋。至于为什么谢桃她祖父和父亲觉得九枝雪在平皋,或许是……有人知道这东西在自己手里?那这人又是谁? 雍黎思索片刻,伸出手,“匕首。” 觅铎忙递了过来,却有些迟疑道,“主子?” 雍黎将匕首在手上颠了颠,一步步往谢桃走,她太过平淡的神色让谢桃狠狠打了个冷战,颤颤道,“你,你别杀我,我说的都,都是真的。” “你若说谎还容得你活到现在?”雍黎完全不在意她满脸的恐慌,一条条割断捆着她的绳子。 “呃……”谢桃感觉身上一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断裂的绳子。 “你,你这是,放了我?”谢桃确认般地又问了句。 “你先在这里住几日,我联系寻你的人接你回去。”雍黎淡淡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呃?她什么意思?”谢桃奇怪地问觅铎。 “桃小公子,别来无恙?”觅铎语气奇怪,她与明绛不同,她的思考方式目光角度,说难听点就是素来都带着阴谋论,在无完全证据之前,她不可能完全对谢桃推心置腹,而不得她推心置腹的人,她素来言语疏离。 “你?”谢桃怔了片刻,直到她更熟悉的明绛也进来,她才恍然大悟,指指她们二人,又指指外面,“你们是……,她是凤归!” “哎呀呀,真的是你们啊?我前段时间还给你们写了信的呢,怎么在这里遇到你们?太巧了啊!”谢桃亲亲热热地扑上去,一把抱了她们满怀,突然觉得不对劲,又气呼呼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啊?你们方才也没认出我来吗?哎?这里是凤归家啊?” 觅铎不置一词,伸手推开了她的熊抱,倒是明绛笑道,“谢姑娘这两日先住这边,不要再往外跑了,虽然不知道你那消息的来源,但你要找的东西平皋确实没有。” “好啊好啊,凤归干嘛去了?带我见见她呗?”谢桃素来是个不记仇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完完全全忘了方才被捆被吓的事了,一边还不忘对明绛讨好,“明绛姐姐,我要的梅脯果饯可还有?上次给我带的几个月前就吃完了。” “主子前段时间受了些伤,身子不太好,这会儿可能在休息,你先不要去打扰了。果饯似乎厨房还有两坛子的,我让人给你送去。”明绛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了侍女去厨房看看,又道,“你今日怎么闯到这里来了,若是主子不在,你恐怕就被当刺客杀了。” “我这不是看这里屋子最多,园子又很漂亮才进来的嘛,谁知道弄掉了我的阳燧不小心引了场火,才被人发现的嘛。不过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凤归到底是谁,这是哪家府邸?”谢桃吐吐舌头,又有些内疚地问,“我弄出来的那场火没造成什么大害?哎,要是被我爹知道我在外面闯了这么大的祸定饶不了我,你跟凤归说说,千万替我保密啊。” “大半个林子都被你烧了,若不是救得及时恐怕连我们主子的沉檀院都被你烧了。不过主子素来宽宏,更何况还是你,你这两日安安分分地待着,别再闯祸。” 明绛一行交代,一行引着谢桃往沉檀院偏院的客房去,安置妥当之后方往雍黎那边复命。 “殿下,谢姑娘那边安置好了。” 雍黎漫不经心地唔一声,显然正在思索不停,不多时方道,“我之前没预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你回头给她些模棱两可的暗示,再敲打敲打府里的人,把我的身份暂时掩饰过去。再有就是,尽早送她离开。” “是。” 明绛刚退下,觅铎又带着一叠文书进来,她带来的消息是祈麟山那边的事。 成安帝几日前派了靖节军副将曹逸往宣州去了,目前已经与平恪交接清楚,平恪日前也已经返京了。朝中也有派专人下来专事勘探、开采方案的制定事宜,不过这个消息成安帝似乎没有完全放出来。 自来盐铁都是由国家垄断的,如果祈麟山的矿脉真的确定开始开采了,以其重要性,御史台必定会有人下来,而且能兼此一职的人也必定是成安帝极其信重的人。 这个消息雍黎也只是听过就算了,她当初是为防止祈麟山铁矿落在黎绍手里不得已才插手的,如今成安帝既已派人接管,她自然不能再沾手一二。 “这件事未晏、华阳府和璟王府的人全部抽身,不可有丝毫牵扯。还有,我父王对我之前失踪的事估计也有所调查,无论他查到什么,只当那件事不存在。”雍黎对此事尤为重视,不免又交代了一遍。 觅铎躬身应了,放下文书便退出去。 雍黎最近喝崇大夫让煎的黄芪当归红枣汤喝的有些不舒服,当下便端了杯白开水慢慢地喝,冒着热气的茶盏端在手里,那温度极为熨帖。 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细长的月牙周围隐约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而远处层起的山峦青黑如黛,在清寒的天气里那般苍凉的景深,似隐了一个深密而不可寻的旧事。 室内的几盏烛火被风吹得微微地晃,微黄的烛光照出窗外隐约有人影倏地一闪,雍黎关了窗户,风声乍歇,烛火顿止。 外间突然听得有人“啊”的一声,随即内殿帘幕中偷偷摸摸探出一张脸,那张脸的主人讨好地看着雍黎,笑,“凤归凤归,我许久未见你啦,你想不想我?” 雍黎看她一眼,搁下茶杯,慢条斯理道,“简院陋室劳小公子深夜大驾,凤归荣幸之至。” 雍黎素来能在这般平淡至极的语气言辞透出极其讽刺的意味来,若是寻常人早拉下脸来,偏偏谢桃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她将帘子掀开蹦跶进去,“原来凤归这般欢迎我,想起早上你居然让人那般对我,我还伤心了很久。” “伤心?”雍黎眉头微展,戏谑笑道,“伤心地吃了几罐蜜饯?” “没几罐,明绛就给我送了两罐来,都来不及我塞牙缝的。”谢桃撇撇嘴,大喇喇地占了屋内软榻舒舒坦坦的躺下来。 “你家里派来寻你的几批人马,最近的在雁北,我已经派人去联系他们了,估计这两日也就过来了。”雍黎淡淡道。 只这一句话,谢桃顿时垮了脸色,唉声叹气道,“我真是好不容易出来的,凤归你就这么忍心让我被带回去关在家里?而且我是真的要找九枝雪救我那个爷爷的,虽然我与那个爷爷并不怎么熟,但是我不出来找的话我父亲和祖父就得出来寻,我都这么大了,总该给他们分担一些。但是你说九枝雪不在平皋……” 谢桃说着说着顿时目光一亮,“凤归,你既然知道九枝雪不在平皋,那你一定也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对不对?你快告诉我。” 九枝雪素来长于深雪之中,冰雪所孕,近百年才能成形,而成形后的九枝雪需得七八年长出枝叶,再十年才能开出第一朵花,花开三日即败,而之后每十年新开一次,只有第九次绽放之后的九枝雪才是真正的九枝雪。 雍黎知道的那株九枝雪养在平野长覃山的千年冰层中,当年华阳长公主得到这株九枝雪的时候刚好开了第九遭花,不过后来这被护养在冰玉中的九枝雪似乎渐渐失了生机,华阳长公主只得又让人将之又送去长覃山。如今算来,这九枝雪离第十一遭花开还有两三年。 雍黎目光定了定,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反问道,“你既然来寻九枝雪那应该知道这东西素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知道百年前陈国廉帝以倾国之力寻这九枝雪寻了几十年都没寻到,若是让你轻易寻到了,天下人岂不觉得怪诞?” “是吗?那为什么我父亲说九枝雪在平皋,莫非他也得到了假消息?”谢桃奇怪道。 雍黎微微一笑,九枝雪不在平皋,但知道九枝雪在何处的人却在平皋,你父亲的那个消息来源已经够惊人的了。 “我想你父亲和你祖父说的话你想必没听全?” “咦,你怎么知道?”谢桃瞪大了眼睛,她确实没听全,当时偷偷摸摸怕父亲发现,听了个囫囵就跑出来了。 “九枝雪只有在花开的时候采下才有药性,即便你寻到了,等不到花开时候也无用。”雍黎淡淡解释。 九枝雪世人盛传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但雍黎却知道它的作用远不及世人传的那么玄乎。但对于九枝雪真正的作用雍黎知道也仅仅是某些古籍上记载的那么些,而当初华阳长公主留下这九枝雪似乎也不是为了它的药性,而仅仅是因为这花开的时候很灵致漂亮? “咦,真的吗?这我还真的不知道哎。”谢桃提起温在小炉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茶,喝一口,又噗地吐出来,吐着舌头抱怨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喝?” “那是崇先生调的药茶,补血养气,谢姑娘也可以喝一点。” 明绛端了小香盒掀帘进来,听她这句话笑着解释,又替雍黎房中香炉里添了药香,“天色晚了,主子早些休息。谢姑娘也早些回屋。” 第二十章 旧人 将灵山是雍氏停灵之所,雍氏嫡系故后都葬于此处,山顶亦有家庙安放灵位。而目前为止最后葬于此处的是雍寒山与黎缨络的一子一女,是雍黎的长兄长姐,曾经的璟王世子雍青阳和安阳郡主雍明月。 当年雍青阳与雍明月同逝于北境战场,遗骨被寻回之后便被葬在此处。雍黎每一年也都会抽时间来将灵山看看,她印象里长姐是温和清傲的女将风度,而兄长流于表面的却是一贯尔雅高华。 如今八年已过,她却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寒雪红梅中长姐凌冽剑意里透出的舒散清华,也记得雨夜檐下兄长平和疏阔的琴声中透出的金戈杀伐。 最是人间留不住,这样一对天之骄子,终还是被天所收。 雍黎没有在将灵山停留太久,为他二人灵前添了三柱清香便启程往华阳去了。她知道哥哥姐姐的骄傲,不是永享庙堂,不是灵位上的追封,而是曾经如母亲一般为上璋百姓洒了满腔热血。她也知道长兄长姐并不希望自己沉于旧事,不得自拔,知道他们对自己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在地活着。 雍黎从将灵山直接经明州去华阳,并未再返回平皋,说起来华阳府离平皋不过就隔了一个明州,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她这两年都住在华阳,从前的华阳行宫,现在的华阳府,如今算来也就雍黎一个主子,甚至比之璟王府还要冷清许多。 华阳府门前,雍黎一掀车帘就看见珍娘带着人等在外面,见她下来忙就迎了过来,雍黎心下一暖,眼角已带了笑意。 “马车高,殿下小心些,别摔着。”珍娘扶着车辕,小心地接了雍黎下来。 一身素衣的珍娘头发微微挽起,发间只简单簪两支朴素的珠花,她的面容普通,而面对雍黎时笑意却极为温和,一举一行皆有大家女子的从容风范。 她曾是华阳长公主身边司剑的侍女,华阳长公主每次出征她都会随侍,当年那件事后,她伤了心肺一身功夫尽失,雍黎便把她安置在华阳府。 雍黎虚虚搭握着珍娘的手腕,虽面上还是平常对人的疏冷神色,但显然比对雍寒山要亲近许多,“外面寒凉,何劳你亲自出来接我。” “我没事,就等着您回来。之前听说殿下受伤,如今可好了?”珍娘细致地给雍黎拉好有些松垂的披风,殷殷询问。 “有崇先生在,没有大碍。”雍黎看了眼打扫装点地尤为隆重的府门,握了握珍娘的袖子,笑道,“今日风大,快进去。” 华阳府虽是帝王行宫建制,但并无太过的富丽堂皇气象,而景致排布颇有章法,很有北地疏阔气象。 华阳军从年初开始编制整改几本已经步入正轨,雍黎此次回来倒也不是专为华阳军,这次承旨回京,估计每个三两年回不来,华阳府内一应大小事务,人员安排总得有她过目之后才能妥善处置。 进了内院,雍黎让珍娘先回去休息,自己却往府里最北边的一处荒无人烟的院落去了。在赫赫煌煌檐宇重重的华阳府内,这样一处掩在竹林子里的院子显得尤其不起眼。 雍黎在这小院歪斜腐朽爬满藤蔓的门前站了站,透过歪斜的门缝能看到院子里的另一番景象。不大的院子分门别类地种了数十种草药,许是侍弄的人花了不少功夫,那些草药长势葳蕤茂盛,连空气中也带了淡淡的药香。 站了良久,雍黎伸手轻轻推了推门,腐朽的大门缠着藤蔓便倒了下去,压坏了墙下的两盆忍冬。 雍黎颇为可惜地看了眼那两盆忍冬,然后不甚在意地踏了上去。大门离院子里的主屋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雍黎还未走到檐下,便听到屋内有男子清朗温润的声音,“我以为朽门青藤是腐朽中见生机,也算是自成一景,殿下今日这动作还真大了点。” 雍黎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便见得那男子从里面打开了门,灰蓝色泛白的衣色一瞬间被阳光照着,有些灼灼地刺目,尤为晃眼。 那男子脚上耷拉着木屐子,闲闲散散地披着头发,眉眼间有种清和大气的绝美,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握着几枝晒干的叫不上名字来的药材。 雍家黎家素来出美人,雍黎也自认见过不少容貌不凡的人,但那些人容貌大多精致深刻,让人见之难忘。而这人的容貌却带着种迷离朦胧,如隐在山间云岚中的朗月,飘忽朦胧,却着实有着震撼人心的美。而这种美却丝毫未被他眼角美人迟暮的皱纹所掩,反而更增添了历经沧桑积淀下来的沉浑。 “我们这算第一次见面?如何称呼?”雍黎正对着他站在门前,微微仰头。 “按辈分我当得你称一声叔叔,我过这称呼我似乎听不太习惯,你还是直接称我南璇。”南璇开着门,也没管雍黎,只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进去了。 雍黎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波澜不惊地走进去,屋子里一应摆设简单质朴,不过打扫布置地极为顺眼,临窗的一条长案密密齐齐地排列着各种药材,一进去便能闻见扑鼻的药香。 南璇在矮榻上坐着,倚着桌子挑拣药材,听到雍黎靠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以为你并不想看到我的,怎么?殿下今日来是替你母亲给我送鸩酒的?” “你何时回来的?”雍黎看着窗前静坐的男子,语气中没有带一点情绪。 南璇轻笑一声,浅笑着转头正视她,“九年前你母亲没有杀我,我也应诺消失了九年。我自问来去行踪隐秘,而你也从未注意过这个地方,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华阳行宫如今也算是我的地方,我不在意这个偏僻的地方也不代表我没有注意过这里。你这九年在这里呆了多久我不知道,我也确实是三年前初到华阳时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便知道,原来母亲待你一直与他人不同。” 雍黎平平淡淡的语气中不无追忆,她神色朗然,南璇在这份朗然里却看出几分死灰,他笑了笑,放下拨弄的药材,随意掸了掸手。 “她的那份不同,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我承她这份不同,苟活了九年,却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不过到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他看着雍黎,神色平静,“事事循环,自有因果。造成最终的果报也许会有无数的缘由,当年那件事还未有个结果,我如何能轻易地消失。” 雍黎看他这般神色怡然,渐渐才将眼前这人与母亲曾经的只言片语中那人的形象重叠起来,她想,若不是因为他,母亲又如何能与父亲反目才愤而奔赴战场?但如他所说,事有因果,那件果的因,到底不只是因为他,便是没有因他与雍寒洲而造成的父母的龃龉,以母亲的心性,又如何能退避锦绣而置战乱不理? “你既然早早地就抽身出去,这天下之大由得你四海徜徉,为何要回来?你究竟有多恨璟王府,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对璟王府出手?” “宣阳公主说笑了,我一个已经死了九年的人,又怎会再插手那些乌糟事?”南璇不动声色地笑,“你虽未曾见过我,但我想你也该对我知道那么一二,你以为我的手段就只是那么点到为止?要我说,黎贤背后那人,不过是耍着他试探一二罢了,亏他还以为自己得了天下大才,当真可笑!” 雍黎见他神情不似作假,虽不知道为何自己得到的消息隐隐绰绰地指向这人,但心下却已相信了他的话。她也相信母亲的眼光,能得母亲推崇引为知交的人,即便承了一点点旧谊,也不会如此大喇喇地把矛头指向璟王府。 “是我失礼了。”雍黎微微欠身,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我不是与你释怨的,母亲已去万事皆空,我想对于所有置她如此终局的人,即便我不恨,恐怕也不会轻易原谅的。但家师曾对我说,不希望我的格局只限于往日仇怨,我亦不想背上不得不背的罪孽,所以,我也劝你,早些放下。” 南璇捏着几颗使君子在掌心摩挲,目光却落在雍黎身上,他道,“你比你父亲通透,却远没有你父亲心狠。” 他笑了笑,看着雍黎继续道,“其实也不然,你父亲心狠,你又何尝不是?你对自己比任何人都狠,你从一开始就堵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而你逼自己走的那条路却是真真切切的一条死路。” “死路?”雍黎嗤之以鼻,“你又怎知我不可能死地求生?” “璟王府华阳府早已卷入其中,你还有何依仗可以死地求生?远在定安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南璇笑意中颇为不以为然。 “我的依仗,从来都是我自己。”雍黎负手而立,身姿昂然,她这般卓然意态,即便身形清瘦却依然挺拔傲立如玉山,这般的女子,如何需要以他人为依仗? 第二十二章 局面 “玉戟门不能久留,淮西百姓受不得那般磋磨。黎贤如今被禁足在府,这件事也容不得他插手了,你替我拟一个折子递去定安,言明利害,请陛下下旨出兵津平,让……”雍黎脑中一瞬间将朝中众将过了一遍,“让沈寄去。” 沈寄是先中军四征大将军沈懿之子,领着上璋三军之一的长初军。沈寄承了他父亲的风骨,素来刚正自持,从不插手朝中党派纷争。 “沈寄这人我也听说过,确实是真正的将门风骨。玉戟门下人数众多,即便出兵围剿也不可能尽数剿灭,后续玉戟门势力无论由哪方接收,都是极大的助力,而沈寄四面不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祝词也是人中之杰,无需思索便明白了雍黎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华阳府和璟王府都与这个长初军主帅从来没什么联系,以华阳府的名义举荐,陛下那边?” 他没再说下去,雍黎却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华阳府璟王府势大本就不该再与朝中军中再有联系,这么突然以华阳府的名义插言朝中将帅调配之事,确实不妥。 雍黎想了想,道,“以我的名义,发密折。” 祝词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般决定,他一笑,微微往后一仰,靠着凭几,道,“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一边拼命地想要把璟王府与华阳府孤立于朝野纷争之外,一边又忍不住出手朝中之事,你这般矛盾,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雍黎沉寂了下去,她想护住璟王府是因为母亲和兄姐,她想护住华阳府也是因为母亲,所以她用尽一切办法让璟王府和华阳府看起来不那么树大招风。但是为什么要一次次插手朝中事,雍黎自己也不知道,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母亲,为母亲护着上璋,为母亲偿黎家的血脉之恩。 祝词看着她清淡朦胧的眉目,他知道她从不肯承认是自己放不下身为上璋皇室和王族后裔的责任,他知道她素来疏离清冷的性子不过是掩饰这么些年来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己的那一颗心,他知道她从来不是表面的那般清凉孤绝…… “没有为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既想护这两府安稳,自然不能让上璋有丝毫动荡不安。况且,抛开身份地位,他毕竟是我舅舅,我做的选择从来都是我母亲会做的选择。”雍黎正身端坐,面上却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疲态。 祝词摇头又是一笑,并不拆穿她素来喜欢以华阳长公主为借口,转了话题,道,“华阳这边事务结束后,我年前要离开一段时间,暂时不随你去定安。” 雍黎看他一眼,道,“你有事就去办,不必事事向我报备,再说华阳这边事务也差不多了,你手下那几人也不错,安排他们看着就是。” 听了她这话,祝词眼中的笑意越发明媚,“我所有吃穿用度都是靠着你,哪能不说一声就擅离职守?” 雍黎知他是玩笑,也不在意,指指他身后散在书案上的一些文案,“你把华阳军的情况整理出来我看看,我先回去了。还有,你素日也不是个喜欢酗酒的,你心里有什么事我不问,但借酒浇愁还真不是个好办法。” “好,自然听你的。”祝词语意双关,笑道,“听说你派席岸去陈国,广陵涛那边要不要我暂时派个人过去看着?” 广陵涛是雍黎名下连锁的酒楼,原本是雍黎祖母留下的,被华阳长公主逐渐发展壮大后改名广陵涛,后来在雍黎手下规模愈大。当年华阳长公主初初发展广陵涛时颇花了些心力将广陵涛转到暗处,如今其隐蔽虽不及未晏,但若非手下颇具势力也不太可能查得出广陵涛如今与雍黎直接的联系的。 为了方便管理,广陵涛算是隶属于华阳府,席岸也算是华阳府的人,所以祝词才会有此一问。 “暂时不用,那边还算平稳。”雍黎看他,“你素日也不管广陵涛的事,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祝词一笑,“我是想见见这位席公子。” —————— 在华阳这几日很平静,基本没什么事需要雍黎亲自处理,即便有文案需要她定夺也是祝词已经筛选之后不能决定的。 雍黎慵懒地倚着窗户看外面的一丛花树,色彩明丽的茶梅开得灿烂,她抬抬手,正在汇报未晏事务的连亦忙住了口。 “黎绍没有回京?”她微微偏头,问。 “是,他半个月前绕过了定安,去了乾鄞州,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连亦简洁地回答。 “乾鄞州?”雍黎微微思索,有些不太想得明白这个乾鄞州对黎绍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让他不惜抗旨擅离封地,还声东击西地暗中掩饰。 “昌王行事极为隐秘,西岭策那边送来的消息是他在找人,但具体找什么人,我们尚未查明。” 雍黎皱皱眉,接过连亦递来的条陈看了半晌,却没有说话,直到把那则不太长的条陈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她才随意将那纸一折,“之前遣往定安的西岭策的三支可到位了?” 未晏四策,除了专司情报暗杀消息传达的北嶷策和执行上令稳系朝野的西岭策,东岚策司长楚陈国各事,南岳策司上璋事,这四策虽相互之间职责也有交重,但素来职司分明,各有分管,即便有临时调动也需有雍黎手令,由元濯亲自安排。元濯早些时候已经从陈国回来,以他平素雷厉风行的手段,想来一切也已经安排妥当了。 “南岳策出了问题暂时不能用,江南那边还有总部那边总得有人,统领只留了西岭策一支司原职,剩余五支都已遣往定安,代司南岳策职,殿下若有安排可随时调用。” 雍黎点点头,西岭策是未晏四策中专门处理各项事务的,她当初要求遣西岭策三支往定安就是因为有许多是需西岭策暗中安排,如今南岳策有问题临时调用西岭策也合理,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回定安之后有许多事西岭策也安排不过来。 “元濯在我身边安排了东岚策的人?有多少?”雍黎想了想,问。 “长楚那边的人没有动,调了陈国那边的两线。” “东岚策人数虽多,但分管两国,比之南岳策还是吃力了些,等南岳策那边处理妥当便将西岭策分派部分出去,你先通知元濯……”雍黎语声漫漫突然顿了顿,想了想,又道,“罢了,这件事等他回来我和他再说,我身边这两线人还遣去陈国,从北嶷策抽派些人好好盯着黎绍。” “是。” “他何时回来?”雍黎想到元濯去陈国也有半年时间,随意地问了一句。 “统领的安排不是属下能过问的。”连亦微微垂首,态度恭敬,“不过统领似乎想要等沈慕回陈国之后才会回来。” 雍黎嗯一声,她知道陈国那边递了正式的降书,陈帝四子沈慕奉命出使上璋,几日前已经入关,大概这两日便会抵达定安。 以雍黎对成安帝的了解,这次谈判,上璋的要求一定是要陈国割让雁元关外炎、姚、献三城。而雁元关外献城姚城有天险之隔的天筑山,陈国也绝对不可能轻易把西陲这面天然的屏障拱手相让,这场谈判桌上的你争我夺的拉锯战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结束的。 与陈国的这场战役中,陈国七位主将,死了两人,败逃了三人,降了两人,就连主帅韩附北也被俘,只不过被雍黎一封书信止了自杀的念头。照说这被俘虏的三人也算是上璋谈判桌上的筹码,不过如今这位陈帝最是阴私专权的小人心思,雍黎前些时候就收到元濯传来的消息,包括韩附北在内的被俘的三位将帅家中妻小无一不被秘密禁锢,大有以其家迫他们自尽的意思来。 雍黎想保下韩附北,必然需要不小的力量,但未晏毕竟牵扯朝局不宜出手,好在她还有相对而言在处在明面上的广陵涛,席岸也已经安排下面的人往陈国去了。被俘的陈国的其他两个将领她不管,但韩附北,她不止想要保住他的命,她还想留下他。 雍黎微微点头,陈国与上璋是二十多年的宿敌,是未晏必然要重点关注的目标。今年陈国再次叩关上璋是早有苗头的,元濯也是早早地就去陈国做了些安排,雍黎很满意元濯送来的陈国五王争位的消息,虽说于此役上元濯那边除了偶尔陈国粮草调动的消息送过来,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助力,但他真正的安排本就不是在眼前,而是在不久的将来。 如今三国局势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但在实力越发雄厚如日之升的上璋长楚两国的面前,作为已经建国三百年有余的昔日的第一大国,陈国显然已经日渐式微。就如这二十多年来与上璋时不时的战争,除了最初历史遗留的问题,又何尝不是陈国想要解决上璋这个日渐强大的邻邦而做的孤注一掷的选择? 如今三国各有争位的隐患,而陈国内部的矛盾显然要更加剧烈,也更加明显些,陈帝忌惮朝臣,却对自己的五个儿子极为大方地放权。而陈帝五子,长子空有野心却无谋略,次子重权重利庸碌无德,六子刻薄寡恩心思不定,七子性情温吞优柔寡断,唯有四子沈慕还算德才俱佳。 雍黎觉得,如果陈国下一个主君是这个沈慕,或许积贫积弱的陈国还能再苟延残喘个几十年。但是,三国、三个朝堂共享一个天下,又有多少人会愿意让沈慕安安稳稳地登上陈国帝位? 至少,她不会。 雍黎看着窗外从东方卷掠而来的风,吹得院子里落叶纷纷地飞,她目光沉凝,而思绪却渺远。 第二十三章 夜探 景平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一。 雍黎方起来捧了杯水坐在窗前,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便有家人过来传话,外院正厅来了定安特使,带来了陛下的急旨。 雍黎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方去前厅接了那所谓的急旨。 两国谈判如之前雍黎所料,还未真正开始便已陷入瓶颈,偏偏沈慕又提了个要求,说什么既然陈国大军是败于宣阳公主之手,还是希望贵国能以宣阳公主为正使,与陈国进行谈判事宜。 毕竟到目前为止也是与上璋敌体的大国,成安帝稍加思索便同意了,所以才有了这道急旨发过来,要雍黎即刻回京。其实雍黎心里却清楚,他是希望在年前将沈慕这一行人送回陈国。 前来宣旨的礼部官员卓进,是新近才擢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他虽从未见过这个以女子之身翻覆风云名动天下的宣阳公主,但临出京时他得了陛下专门的关照,要盛礼恭迎,在亲王之上,以双王之礼相对。 初初听到陛下这个旨意的时候,他也是颤然一怔,他虽踏足官场不过两年,却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朝中的风波四起,能感觉到隐于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浪卷。他亦知道,古来荣宠盛极,绝非善事,烈火烹油终会烧出无法控制的绵延火海,这火能将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瞬间夷为废墟,而历史的风尘便随之慢慢侵蚀掉最后一点痕迹。 不过,她…… 卓进目光微垂,姿态恭敬,而余光却落在神姿朗然微微低头细看圣旨的雍黎身上,他看那女子高华沉和风姿天成,却偏偏神色间的疏离冷漠完全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不由地有些疑惑。 他觉得这个少女,有种隐于深处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恢弘意气,往后种种若果真走向了那条不可变的定律,而她或许真能死地重生。 似乎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雍黎合了圣旨,递给一旁的连亦拿着,她微微偏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复旨。” “下官领陛下旨意,恭迎殿下回京,还望殿下给个明确的章程,好让下官提前安排。”卓进神色一肃,躬下身去。 “三天后回京。” —————— 三天后,十二匹平野青缨飞骑稳稳地引着华盖层层青玄重锦车舆,全副王驾仪仗缓缓行出华阳,车马行轿漫漫洋洋几里,三千护军开道,皆一色黑甲玄盔,气势冷冽凛然。 而雍黎却早在三天前就轻车简从上了路,车队出华阳城门时,她已经过简水进了蠡州界内。 蠡州离定安尚有三城之隔,不过过蠡州城后却有一条官道直通定安,算来也不过就再花上六七日时间。 蠡州城中,宽长的蠡安大街上车马人群如织,沿着大街两旁摊贩栉比,叫卖之声此起彼伏。雍黎不甚喜欢这喧闹吵嚷的大街,遂沿小西河拐上了名曰“西河桥”的高拱桥,西河桥接连了蠡安大街与蠡东大街,比之蠡安大街的人潮,蠡东大街大多是高档次的酒楼商行等,相对行人好了许多。 雍黎站在桥上,微微低头看下面的清流涟涟的河水,她看到河水里一辆马车的倒影,那马车沿着蠡东大街缓缓行来,然后稳稳停在与这桥隔街相望的一个客栈前。 她的目光定了定,随即从水中移开,落在停在客栈前那辆看起来颇为简素却着实有些古怪的马车上。乍一看来与寻常马车并无太大不同,其檐轴精巧,不知道的人也顶多以为是工匠的奇巧心思。通体青灰的马车车门车窗都被玄布遮得严严实实,不同于寻常马车拱檐立轴的四角方顶,这辆马车的车顶檐轴微微拱起且更为厚实,而四角微翘以旋木支四轴。 “殿下,那马车有些奇怪。”一直跟在雍黎身侧的连亦似乎也看出了些什么,凑近雍黎身侧,低声道。 雍黎没有说话,微微偏头,连亦继续道,“那马车不是寻常马车以木料造成,好像是在四周筑了精铁,再以木质围拦,表面看不出来,但车身却更显得厚重,所以它的车轮子也铸了上好的精铁。” 雍黎目光始终未曾从那马车上移开半分,她的注意力未曾在马车的材质上,而是在与其他马车那些微不同的顶盖檐角,她道,“那马车暗藏机巧弓弩,这种机关之术形制奇巧特别而威力不可小觑,不像我上璋境内匠人所擅,这个时候……你让他们去查查,那马车的来历去向。” “是。”连亦应了,又道,“那机关有何机巧之处?” “从前见过与这似乎如出一辙的机簧之术,我怀疑一个人。”雍黎语声淡淡。 “是谁?” “死在九年前的雍家曾经的那枚瑶珠。”雍黎的目光流转着桥下漾漾的水波,化了一丝莫名的柔和和坚硬,“雍寒玉。” “殿下怀疑他没有死?”连亦愕然,她当然知道雍寒玉是谁,九年前与雍寒洲谋乱为华阳长公主所诛的那个陵城侯。 雍黎看着马车那一侧似乎有人下了车,因车身阻挡并不能看清那人面貌,待马车在酒楼小二接引下移开时,原先车上的人已经进了客栈。 “不是,我怀疑他的师门。”雍黎慢慢往桥下走,“当年那位雍家的瑶珠师承何人,连我祖父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能培养出我这位精才绝艳的四叔,他的师门又怎会如众人所知的名不见经传?” 连亦默了默,这事不在她职司之内,也不是她能多问的,她紧跟了上去,“驿馆那边车马已经安排好了,殿下是在此歇息一晚上路,还是即刻就走?” “在这里停一晚。”雍黎停住脚步,指指对面,吩咐,“就安排刚才那个客栈。” 连亦很快就照雍黎的意思安排好,当晚简单地用了晚膳,雍黎如寻常一般早早关了房门在屋子里看书。 直到三更鼓起,客栈廊上的灯都已经熄了,雍黎也吹灭屋子里的灯,她透过门缝看到整个三层只余对面那间屋子仍有细微明灭的灯火。 合上门,雍黎微微沉思片刻,随即走到对着后街而开的那扇窗前,她打开窗户朝外面做了个轻微的手势,立刻就有隐于暗处的隐卫闪掠进来,恭敬半跪于雍黎面前听候吩咐。 雍黎指指楼顶,那隐卫迟疑片刻,随即恭顺起身,甚为守礼地揽住雍黎腰身,从窗户掠出,借着外面的一株老槐树使力上了屋顶,准确地找到对面那间屋子的方位,才小心地将雍黎放下,自己退隐在暗处,等着雍黎传唤。 深秋的夜晚凉意逼人,客栈的屋瓦上结了清露,雍黎小心地选了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毫不在意地盘腿坐下。 这家客栈隔音的效果不错,相邻的两间屋子之间几乎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而屋顶的青瓦却寻常,所以雍黎才另辟蹊径到上面来。她微微凝神,果然听到下面有轻微的对答声传出。 两个声音,为主那人声音沉凝微带着黯哑,从容中显然带着几分迫人的威视。 “……他在陈国?” “是,长楚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会有误。” 那人似乎哂笑一声,“我这个师弟……,素来惯会做这等掩人耳目的事,他虽说是去了陈国,但十之八九还在上璋……上璋这边可按我的意思安排了?。” “是,主子回去个月这里绝对不会出乱子。” “……上璋这边是我的第一步棋啊,我已经下近十多年,如何能允许一丝突变?如非长楚那边……,我不会这么急地回去……”那人停了停,又道,“谢岑那边我是暂时理会不到了,他若始终是这般清淡无欲的态度,我倒不介意与他无尤。不过……,我有感觉,他会……” 他最后一句声音微微低沉了下去,雍黎没有听得清,她伸手划了划被风吹散的鬓发,眼中晦暗不定。 “……我是真没想到,玄绂的那个女儿……,真的是大才,比之她亦不逊色,若这位宣阳公主安心于朝堂,恐怕我所做之事会困难许多。” 玄绂,是先华阳长公主的字。 雍黎听他这句话倒怔了怔,她没想到自己这几年隐于封地,刻意的低调竟还是入了他人的眼;她更加没想到母亲竟与这个人也有渊源,能使他以表字相称。 “听闻这位宣阳公主这几日也已经返京,属下已经派人密切关注了,主子若有何吩咐,属下可去安排。” “不必……,她回京是与沈慕谈割让赔款之事,我倒想看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地冲外面厉喝一声,“谁!” 雍黎神色不变,给了藏于不远处的隐卫一个稍安勿躁的暗示,依旧坐在当地分毫未动。 她虽不擅武功,但也学了些吐纳之法,加之她素来气息较弱,若非内功高绝之人轻易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她想的是,恐怕有人如他们一般,也瞄准了这一行人。 果不其然,如雍黎所猜测的,下面门窗开合之后,随即是踏踏几人的脚步声,然后一阵喧闹,待喧闹过去之后便是那人属下厉声喝问的声音和客栈掌柜赔礼的声音。 “是我们的不是,疏漏了这些宵小进来,在下已经派人去报官了,必然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宽恕则个,宽恕则个……” 掌柜的赔笑的声音方落,便听到一声怒骂,“你这个混蛋,不择手段灭绝人性,终有一日,天也不容!” 被制的那人声音高亢尖锐,仿佛是女子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来着实怪异,仿佛被捏了嗓子的鹅,随着她怨毒的诅咒言辞,愈发衬出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出来。 下面似乎静了静,然后雍黎听到那男人对掌柜道,“她与我有几分旧怨,一直尾随我而行,不关掌柜的事,掌柜的若无其他事,这人就交给我处置,如何?” 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着离开,片刻之后重归宁静。 “如何?”他看着对面女子掩在发间一直蔓延到脖颈以下的疤痕,那般狰狞的疤痕毁了这个女子所有的青春与荣光,他冷凝的目光里隐有些疼惜,而语气却一贯冰冷,“这是第三次,你以为若我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那女子抬起头来,覆了半边脸的疤痕丝毫不掩她眸光的清冽,那清冽中哀痛死灰之色尽显,她看着那人,唇齿间一字字刻出刀锋般的怨毒,“为什么?” 第二十四章 回京 “为什么?”那人伸手拨开她额间的发,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要留你性命?” 不待那女子回答,那人继续道,“杀他是不得已,留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你是我女儿。 你是我女儿。 …… 这般平淡的语气,这般轻巧的辞色,这般掷地有声的句意。 那女子僵坐半响,突然凄厉地笑起来,“哈哈——这般谎言,这般谎言……你如此狠毒,用这般罪孽困住我一生?我告诉你,你休想!” “如你所知,我不是好人,但我还不至于撒这样的谎。”那人语声平静,神色全无一丝恼怒,完全不惮于承认自己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和他终究……,孽缘……”看着他一如往常平静的神色,那女子似乎终于断了心里最后一根弦,她喃喃低语,忽的又抬头死盯着那人,冷冷笑道,“你就是如此安然地将我和他推入死局,然后眼都不眨地便弃了他?你还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有你这样的父亲是他的悲哀,我承了你的骨血我都觉得恶心!” “你不必觉得恶心。”那人似乎丝毫没有恼怒,语气平静,“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你,你走。” 下面似乎静了静,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被寂静代替。雍黎似乎想到什么,她闭目静坐,直到在脑中将这一番对答准确的对上隐于积年的某桩旧事,良久,睁开眼看向大陆之北,漆黑深邃的眸光敛过一丝不可言明的深意。 —————— 上璋的京都,步步锦绣。 雍黎记忆里,宽长的护城河依旧长流不息,雍穆厚古的城墙依旧带着百年沧桑风度和雄浑气势,远处重重檐脊辉煌富丽,而长街上往来川流的人群依旧是从前繁荣喧闹景象。 雍黎自定安城北北定门入,悄无声息地入了城,她没有去定安的璟王府或者华阳府,而是往齐安大街的广凌涛落了脚。 雍黎他们轻车简从,比远远落在后面的车队早到了有五六日时间,原本打算先暗中打探一二,或者进宫探探皇帝陛下的意思。谁知刚进了广凌涛,便听到坊间信誓旦旦的传言,说陛下旨意,令宣阳公主与陈国来使和谈,其实是有意与陈国和亲,是想让宣阳公主见见这位陈国四皇子。 雍黎听到大厅内喳喳叽叽唾沫横飞的这般传言时,脚步顿了顿,她扶着通向二楼的木质楼梯的扶手,微微偏头扫了扫大厅。正在侃侃而谈的青年富态公子,一身锦绣华服,一看就是京城富贵人家游手好闲的少爷,没事就出来招鸡斗狗吃喝嫖赌,偏偏因着家族背景比寻常人知道的事情多些,于是就不怕死地和一帮狐朋狗友出来磨牙。 所以雍黎丝毫不怀疑这些消息的来源,尽管传言传得久了也就多有不实,但这种事既然能传出来总归会有个由头。 跟在雍黎身侧的侍女和属下显然也听到了这番传言,连亦见雍黎脸色不变,也没有说话,但只见着她手指微动的一个细小动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转身三步两步就走到那富态男子跟前,一把将手里的剑拍在桌上,震得桌上十数种香料腌制熏炒的花生撒了满桌,哗啦啦滚了满地。 “要命就闭嘴。”连亦虽不及觅铎身上带着的那种冷厉气势,但未晏培养出来的人又能温和到哪里去,她一开口便带着血腥的杀意。 那个纨绔被她这一下震得怔了怔,待醒过神来,发现眼前的不过是个模样清丽的女子,又忍不住纵了性情,“这么标致的娘子,何必这么杀气腾腾呢。快来这里坐,和爷们谈谈心,有你的好处。” 他说着便伸手过去拉连亦,连亦嫌恶地让开身,抽剑一挡,顺势一个剑花将剑尖抵在他的喉头,冷冷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雍黎盯着僵立着看着抵在自己咽喉的长剑的那个富态公子一眼,转身走过去,淡淡道,“你是兵部纪博方家的?” “算你识人,兵部尚书就是我爹,你们快放了我,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人似乎见有人知道自己身份,突然就涨了气势。 “放了你,可以。”雍黎在连亦身后站着,似笑非笑看着那盛气凌人的公子哥儿,“我对你方才说的那个传闻很感兴趣,来,仔细和我说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爹是兵部尚书,知道这些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我难道还会骗人不成?”那公子哥儿挺了挺胸脯,有些浮肿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雍黎手指在身侧的桌面上弹了弹,微微偏头看着那位纪家四公子,笑道,“纪尚书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妄议朝中之事和宫中之事?如此天日煌煌之下,你将如此牵连前朝后宫从未有过丝毫定论的事,随随便便绽于口舌之下,当真是视朝廷礼法于无物?” “这算什么!我爹是兵部尚书。”纪四公子瞪了瞪他细长的眼,“你们这些升斗小民懂什么?陛下早些时候就露了和亲的意思来,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满朝皆知的事?”雍黎冷笑一声,“连亦。” 连亦会意,横剑一拍,一道狭长的红印子瞬间便出现在纪四公子白胖的脸上,他身边的几个狐朋狗友立刻被吓得退开去,而原本候在门外的家丁打手们立刻就涌了进来,原本气氛雅致的广凌涛顿时吵嚷一片。 “哪里来的死丫头,敢对我们家爷动手,不想活了吗?”为首的那位纪四公子的亲信小厮挥着一根长棍“啪”地就敲上一张桌子,桌上杯碟碗盘哗啦啦碎了一地。 一直跟在雍黎身后的属下护卫见状立刻将雍黎严密地护卫在中间,雍黎安然负手而立,颇有兴致地看着单方面碾压的战局,纪四公子的家丁打手们瞬间鼻青脸肿,七倒八歪地躺了满地。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等着,等着京兆府来拿人,本公子就不信治不死你们!”纪四公子怒气冲冲的给了身边一个家丁一脚,吼道,“去,去京兆府,就说有一群刁民伤了本公子,让他们快点来人。” 那家丁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跑的方向正是京兆府所在的方向。雍黎不理那纪四公子挑衅的目光,转身便欲上楼,她可不想浪费那时间来和处理这样无聊的事,走了这么多天,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纪四公子先别忙着拿人,在下这里有笔帐需要跟您算算。”楼上缓步下来的男子,虽眉目普通却别有明烈英气,他看见楼下长身玉立的雍黎时,先是不可置信地一怔,随即微微含笑点了点头,又看向那纪四公子,道,“纪公子的家丁一共毁了我这里桌子三张,椅子九把,绫幔十二尺有余,杯盘碗碟共五十三件。我这广凌涛的桌椅是上等的梨木,绫幔也是寸帛寸金,杯碟是上好的雁南骨瓷,这些去零存整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万两,请纪公子先结算了。” “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纪四公子被那人这一连串的跳跃性的计算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又被最后那个十二万两的天文数字惊住了。 “广凌涛是什么地方,四公子不知道?纪四公子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损坏那几幅瑾竺画,不然可就不是这个价了。”那人平静地带着笑,“四公子若没有带银票,在下可派人亲自到府上去取,我想纪尚书应该不会是个赖账的人。” “你,你……”纪四公子指着那人“你”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他身边一个灵活的小厮见状立刻拉着他耳语了几句,那纪四公子听了先是满脸愤怒未消,随即目光一亮,丢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雍黎带着连亦进了三楼的一间客房,之前下来的那人也跟着进去,顺手关上门,随即屈膝于地一个大礼,“属下席瞿见过主子。” 雍黎随手将肩上解下的披风搭在衣架上,挥挥手示意他起来。 席瞿躬身持了谢礼,站起身,道,“主子不是还有七八日才进京的吗?公子这两天不在京里,要不要属下……” “不用,你也不必管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就是暂时在这里住几日。”雍黎从衣架旁慢慢走过来,问,“纪家这小子说的这话,从哪里传出来?” “似乎是这两日才传出来的消息,朝中确实有透露出与陈国联姻的意思来,但却从没有明确说是谁与谁,联系起最近在定安的陈国四皇子沈慕,市井便传出我国会遣公主和亲的消息来。而如今上璋这一代有公主之封的,只有您陛下三女淑仪公主,而这位淑仪公主前些时候指婚给了温家,在加上陛下又在这时候召了璟王和您回京,所以市井的流言就更加确定是陛下想要让您与陈国那位四皇子联姻。就连,给淑仪公主匆忙的指婚,也被传成是上璋和陈国以后还会有一场大战,陛下是不忍心女儿嫁过去受苦左右为难,才让您去和亲的……”席瞿微微躬身,目不斜视。 雍黎听着他这一翻话,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而连亦却暗暗看了她一眼。 雍黎显然不太相信这般传言,先不说皇帝陛下对她母亲的感情,对她自幼的护佑之情的真假,单凭她掌着三州封地和八万华阳军,作为一个帝王根本不可能让她带着这样的身份势力嫁出上璋,除非成安帝收回她的爵位和封地,但是她的军功政绩让他绝不会愿意背着天下舆论压力收了她的封地和兵权,更何况她还是璟王府唯一的嗣子。 第二十五章 夜见 深秋的夜来得早,定安宫城内元和宫前十二高阙长廊,宫灯栉比起伏,灯火通明,映得白日里气势肃然的重重宫宇斗拱飞檐,更显得几分嵯峨庄穆之感。 元和宫主殿内亦是灯火通明,大殿两侧青鹤铜台上燃着的蜡烛有小儿手臂粗,明亮的烛光照向执笔伏案殚精竭虑的上璋之主。 太监总管余海静静侍立在一旁,听外面更鼓打了三更,忙上前轻声提醒,“陛下,三更了,该歇了。” 黎缃淡淡嗯一声,抬头看了看东边半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枝叶稀疏的树影,他搁下笔,另取了一封奏章,“你下去,把屋内的灯都熄了,留案上这两盏就行。” 余海招招手,外面一溜进来十几个宫女,端水的端水,熄灯的熄灯,进内殿铺床的铺床…… 黎缃皱皱眉,看了看殿内顿时多出的十几人,朝余海道,“都出去,今晚不必守夜。” 余海惯会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忙招呼人下去,陛下不需要人在里面守夜,外面还是得安排两个人的。 大殿内一时人退了个干净,黎缃往内殿某处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端了桌上的一盏灯就进了内殿。 宽大的屏风挡住一排书架,和书架旁的一张矮榻,黎缃在屏风前站了站,然后绕进了里面,他面对书架站着,明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上屏风,漆黑清冷的夜、空旷寂静的大殿别有几分幽怖。 他突然对着书架淡淡说了一句,“怎么不出来?” 没有得到回答,黎缃伸手便欲去推那堆满了书册典籍的书架,他手刚放上书架,便听到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 雍黎看着屏风上黎缃的影子,慢慢开口,“陛下这两年可少了几分从前的警觉了,实在出乎微臣意料。” “等你真不容易,朕以为你今夜还不会来的。”黎缃从右边转出来,看见雍黎取了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一个烛台,笑道。 黎家血脉素来多出美人,黎缃的容貌也是众所周知的,若非刻意肃穆衣着,他甚至还有几分雌雄莫辩的美,不过这么多年来为了成全帝王威严,他只得刻意带着端肃表情,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不过见着雍黎,他却总会带着几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意,连语气也轻松不少。 “心里存了问题,怎能不来?说,你什么意思?”雍黎搁下火折子,顺势就倚着长案,微微抬眼,挑眉看他。 “我知道你提前回京的。”黎缃也不恼,顺手将手里的烛台也放在桌上,道,“和亲的消息确实是我刻意透露出去的,不过是想打打草惊惊蛇;京中流言从来都是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所也我也就顺便逼你现身。” 他停了停,看着自己这个越显清瘦的甥女,又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雍黎目光一动,疑惑看他。 “黎绍私自离开封地的事你是知道的?” 雍黎点头,有未晏在,这事能传到她那里,自然也能传到皇帝陛下的案前。 “但他没有进京,而是去了乾鄞州,他在找一个人。”黎缃语气肯定,有些迟疑地看了雍黎一眼,继续道,“他找的这个人,似乎和你母亲有关。” “是谁?”雍黎诧异,目光铮然。 “不知道,似乎是从前华阳军中你母亲的旧部。你也知道,当年那场战事太过惨烈,华阳军主将几乎殆尽,但那些有军职在身的人,也许还是有因故流落江湖的。”成安帝语声缓和,尽量用了最平静的语气,尽管当年他并未目睹那场战争,但如今提起来,却依旧心潮激荡。 “他有何目的?”雍黎微微沉思,“今日华阳军与当年华阳军丝毫没有半点关系,他找华阳军故人,若说是为了华阳军显然说不过去,但若非如此,他如此大费周折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牵扯到从前,当年那件事中有黎绍的手笔,你不是一直都在查当年的事?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雍黎突然轻轻一笑,她看着黎缃,道,“皇室之中虽然血缘淡薄,而我与他更隔了一层,但陛下,他到底是您的兄弟,您果真准备对他出手了?” “如你所说,皇室之中血缘淡薄,他的心思决定了我的刀锋所向,我没有理由顾念与一个想要反我的人的那一点血脉之亲。”黎缃话锋并不凌厉,甚至因为是对雍黎说话,连平素冰冷的语气也敛了不少。 雍黎看他一眼,她目光里的清明渐渐覆上了一丝莫名的情愫,黎缃没有看出她含笑的眼角那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 帝王心思,素来如此。 雍黎泠然一笑,若今日是璟王府或者华阳府站在他的对面,恐怕他也是如此不顾血脉之亲的态度?尽管他们之间本就比别人更加血缘相亲。 “不管你是如何打算,我是从没打算放过她,原因你也知道。所以,你若要出手,还是提前支会我一声。”她神色如常,接着方才的话题。 “这是自然,你既然答应了我回京,必然是有你的打算的。”黎缃带着温和的笑意,“听说祈麟山矿脉,他暗中也插了一手?” “这件事以后再说。”雍黎不置可否,“我今天来是想问一件事,与陈国的谈判,你的要求是什么?” 黎缃看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好说话,“自然是割让三城,不然还和谈个什么劲儿,直接打了就是。” “最大的让步?” “没有让步。”黎缃斩钉截铁。 “那请陛下另请高明,这事我做不来。”雍黎慢悠悠给了回答。 “你若做不来,恐怕没人做得来了。我只要三城,其他的,随你。” 雍黎定定看着桌上的烛火,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轻轻地叩,二十来下之后,敲击声停下,而桌上烛火微微晃了晃。 “还安排了谁?” “安排了鸿胪寺卿严翮给你做副使。” “严翮?”雍黎微微皱眉,按理说鸿胪寺卿接待来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个严翮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鸿胪寺卿? 黎缃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前面那个鸿胪寺卿牵扯进一桩受贿案,被免了职,这个严翮是新提拔上来的。”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他是黎贤那边的人。” 雍黎这下倒有些出乎意料,她眉眼间笑意越发散逸开去,却没有继续问这个严翮的事,而是看向黎缃,道,“津平玉戟门,你另安排人去了?” “嗯,玉戟门非除不可。”黎缃似乎心里也在想什么,并没有领会到雍黎话里的意思。 “黎贤?”雍黎一笑,“我并不觉得黎贤合适,他若有那份大义和魄力,也不会出兵三次都未曾剿灭。” “我明白你的意思,沈慕如今在我国内,津平那边自然得速战速决。但调用沈寄,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些。”黎缃这才反应过来她之前来信建议让沈寄出兵的事,解释道,“不过,你放心,我了解黎贤,他急需一件大功来向我证明他有能力而没有夺权之心,所以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更何况,不早早用这个借口解了他的禁足,后面的戏该如何上演呢?” 他这番言辞猜度人心,暗藏机锋,提及黎贤时,从不是对自己儿子的态度,仿佛只把他当成自己可利用或不可利用的千百棋子中的一枚,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雍黎早些年还有些奇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倒见怪不怪了,她与黎贤交集不多,但从黎贤这几年行事看来,她知道,即便皇帝陛下最后只能在自己的两个儿子里选一个继承皇位,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黎贤。 黎缃看雍黎脸色平静,若有所思的样子,想起当初禁足黎贤本就是给璟王府交代,如今他把人放出来“戴罪立功”,本想着在后面的封赏里加厚两份也算宽慰,但目前却还完全没有与璟王府支会一二。 雍黎早感觉到皇帝陛下看过来的目光,她道,“您不必担心我父王那边,这些不痛不痒的交代,于他而言本就可有可无。您也不必担心我,是非大义顾全大局我还是明白的,但前提是,他不会再存那等阴私之心。” “阴私之心他会有,但这件事他不敢再放到明面上。”黎缃想了想,屈指在桌上一敲,“不过等黎贤围剿了玉戟门,倒会出现一个难题,玉戟门门众众多,全部剿灭自然不可能,这样的话,到时谁来接手玉戟门残部倒是个难题。” 雍黎没搭话,麻烦事她不接,麻烦又没太大用处的事,她更不接。 “嗯,这件事暂时还不急,玉戟门那边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结束。当前之事,还是与陈国议谈,这件事我全权交给你了,你用什么手段我不问,你若附加些其他条件我也不管,一切看你。严翮你也不必担心他使什么手段,毕竟黎贤还不至于蠢到在这个时候与你对立。和亲那事虽是我刻意放出的风声,但市坊传言毕竟不实,你不必多想,我总归是要护着你的,断不会如此随便做主你的一生。”黎缃拍拍雍黎的肩,直觉得她肩膀上的骨头硌人,他皱皱眉,“怎么感觉这两年越发瘦了?听说你前段日子伤得颇重?你这两日回宫里来住着,太后想你得紧,也让阿箬给你补补。” “再等几天,我伤还没有好全,省得让外祖母看见心疼。”她重新将搁在桌上的灯烛端在手上,“我这几日暂时住在广凌涛,等华阳那边车驾过来,我便正式入宫拜见,这几天还请您暂时不要告诉外祖母我回来的消息。” 黎缃自然答应,见雍黎端起烛火知道她要离开,他透过窗户看看外面天色,亲手替她打开暗道,“这么晚了,你身边可跟着暗卫?要不还是在偏殿歇一晚,明早再离开。” “没事,这暗道直接通向千古高风母亲从前的院子,那里不会有人进去,我在那里歇一晚,你放心。”她说着,将肩上的披风拉了拉,慢慢走过去进了暗道。 第二十六章 再遇 这条暗道修得并不多精致,不过是一条最便捷的道从元和宫一直通向宫外的千古高风,雍黎从千古高风半隐湖畔的亭阁中转出来。外面天色漆黑,看不到半颗星子,只有沿湖的长廊偶有两盏守夜的家人点的宫灯,映在水波里微微漾起的光影,带着清寒的光。 雍黎在亭阁前站了一会儿,便沿着长廊往她之前常住的院子去。因为她要回来的消息早就送回京了,府里的下人定然已经将半瓯茶打扫干净,在那里休息一晚也便宜。 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夜里清凌凌的寒意,层层重重的黑色树影随风轻轻的摇。雍黎顺着长廊转了个弯,却突然感觉原本清寂的夜色中,忽然就有了种越发明显的寒凉气息,那气息极淡极轻,而雍黎却感觉仿佛冰雪落于眉间慢慢融化后那丝清润的凉。 她脚步未停,脚下步伐韵律一丝未错,一步,两步,三步…… 到第七步上,她突然停住,与此同时有气势迫人的劲风直面而来,那风雄浑沉厚却毫不凌厉,宛如松风过大江而来,疏阔空朗。 雍黎一动不动,那劲风直逼她面门,玉色暗绣兰纹的宽长衣袖被那风吹得铮铮扬起,而她却连眼睛也不眨。 那风逼得她眼睛有些酸,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而雍黎却突然迎着那风往前迈了一步,随着她这一步出,那劲风顿止。 而长廊尽头缓步走出一人,不同于暗夜窥探之人通常的黑衣的打扮,那人一身宽衣广袖的浅素衣色,水青色云锦压边,一概坠饰全无。而他身姿卓然,举止风华奇绝旷世,骨像应图。 那人在雍黎四五步距离之外停住,雍黎借着清浅的光影,才看清这人容貌,尽管面容普通寻常,而眉眼间却自有意气风华,甚至隐有久居上位的威严。 “没想到竟还有人这时候过来这里,果真这园子景色殊异。”他语气平朗,而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风行朗朗,雍黎粲然一笑,“阁下奇思,在下不及。闻言千古高风是名家石淳子亲自设计督建,其中自有大光明,阁下来此,可有所探寻?” “自然。”那人一笑,“待得冷霜寒雪过,且留春住,问取高岭一枝。” 他轻轻吟诵了一句诗词,语声慢慢朗朗,而词意却语带双关。他那双关之意中有一丝含笑的戏谑,而雍黎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阁下自便。” 雍黎微微侧首点头示意,便要抬步离开,而那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与他擦肩而过的雍黎的手腕。 隔着不薄的衣袖,他感觉到雍黎的手腕惊人的纤细,不由地微蹙了眉头。 雍黎诧异地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顺了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匀称清瘦的手慢慢看上去,然后她在那人眉目间微带的笑意中,莫名地生出了些恼意。 “北面似乎又有人来,这府里护卫被那人惊动了。”那人不以为意,将雍黎往自己身边一带,轻声道,“随我来。” 雍黎被他拉着,以不急不缓的速度沿着半隐湖静静地走。从雍黎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神情,而他行走间衣带当风,姿态怡然,波澜不惊,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不远处已经渐渐靠近的府内的护卫,只是时不时偏头提醒被自己拉着的雍黎注意脚下台阶什么的。 甚至在雍黎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跟他走的时候,那人已经带着雍黎走进了半隐湖偏西侧的清疏阁。 清疏阁是一处七层的高阁,与之前雍黎走出来的那座连着暗道的亭阁相距不远,算是千古高风内最高的一处建筑。在上面可纵观半隐湖全貌,北望甚至能将宫城收入眼底。 那人拉着雍黎很是轻车熟路地进了清疏阁,然后直接上了第三层,就在雍黎以为他要继续往上走的时候,那人却停住了,他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楼梯处站了站,目光却在仿四开扇屏的壁画上逡巡良久。 那壁画是一幅完整的斫琴图,仿绘扇屏,四扇排开,没有人会轻易注意屏扇与屏扇之间故作精工的连轴,其实是为掩饰那两边微不可查的缝隙。 在雍黎诧异微惊的目光中,那人随随便便地便打开了这处刻意掩盖的暗门,他拖着雍黎进去,身后机簧轧轧收起,慢慢恢复如初。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暗层?” 雍黎看着黑暗中那人模糊不清的影子,眼中急电流光瞬间闪过,然后将一丝晦暗神色重新敛进黑暗中。她那一瞬间的神色,若是了解她的人,定然知道她那一刻是起了杀意。 那人摸索着点起蜡烛,烛火一起,瞬间照亮暗阁四壁通绘的九山三江图,那人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更增冠玉之色,他微微垂首将蜡烛在桌上放好,道,“若没有准备,我怎会就这么大喇喇地进来这园子?这园子,主人家不在便已如此守卫森严,若那位宣阳公主回来,恐怕连进来也不易。” 他话毕微微偏头看雍黎,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人惊动了守卫,看他们过来的方向正是往我们这边,这座楼阁估计不多时也会有人搜过来,我们暂时先在这里等等,天亮之前出去。” “这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你能知道这个地方,可见背后势力不凡,我……或许该防备一二。”雍黎自顾自往旁边的矮榻上一坐,顺势倚着搁臂。这处暗阁确实没几个人知道,雍黎自己也很少过来,但石淳子奇巧心思岂非那么浅显的一丝半点?其实雍黎知道这暗阁中另有暗阁,自上而下暗梯回环,可通向外院。 那人一笑,“听你语气对这里颇为熟稔,我也想问一句,你深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雍黎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答,“我来见一个人。” “哦?”那人微笑如常,“这么说来……“ 他突然停住,外面有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靠近,那些脚步声听来严谨有秩,似乎在一层一层地迅速搜索,看样子已经上了第三层。 雍黎微微抬头往上看了看,然后目光微移,最后在东边的某个方向上落了落。那人似乎也注意到那个方向,朝雍黎打了个浅显的手势,然后……他在她对面坐了。 外面有兵戈杀意有伺机暗伏,而这里无门无窗的暗室,却有二人对一灯如豆的静谧安宁。她安静宁和而心思百转,他平淡自若而智珠在握。 雍黎在微晃的烛火中看着那人清晰的影子朦胧的面容,她突然从沉思中惊醒,当事实连接着她的猜测一一铺陈出来的时候,她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这男子为何能得到她从内心里生出的那一丝信任和认可。 明明他和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立场,甚至也仅仅是两面之缘。 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除了这处暗层整座楼阁都搜遍了,一时寂静了清疏阁越发寂静了下去,但雍黎却知道,夏辉谨慎,今夜必然各处都安排了人守卫。 “出去?”雍黎淡淡问了句。 那男子挑眉,烛光在他眼中跳了跳,“你确定现在出得去?” “随我来。”雍黎示意他端上烛台,然后起身往东南侧角落走。 掀开曳地的帘幕,她手指在壁画上几处微微叩了叩,一两声哒哒声响,墙壁静静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那人端着烛台,诧异地看着雍黎的背影,随即神情释然,而眼神里却露出些奇怪神色。 一路向下,借着烛光,可清晰地看见暗道两侧也绘有天下山川大江图,看笔势画风与上面的那九山三江图似出自一人之手。 那人将手里的烛火往墙壁微微靠了靠,更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的画,那些纵横磅礴的气度从墙壁上喷薄而出,不可否认,这样壮丽的将天下山川江河一笔笔绘下的气势,已非常人能及。若无行遍天下的阅历,若无世事堪透的深沉,又何来这样一笔绘天下的魄力和眼界? “这些壁画囊括了天下知名的山川,你觉得如何?”雍黎看他似乎一直在看那些壁画,心下蓦地生出一丝异样,“可惜的是还未完成。” “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大气磅礴之中确实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但其中又有种冷漠气势,作此画的人,似乎早失了求生之心。”那人语声很轻,低低响在雍黎耳畔,“这出自谁手?” “我画的。” 雍黎静静一笑,给了这个答案。 这是华阳长公主去后的三年中,思及旧事,每每心神驰荡痛不欲生时,她便来此作画,三年中除了自己曾经走过的几处山川,她将雍明之旧友所赠的内容翔实的《山川地理杂记》翻烂了,后来渐渐地来的次数少了,再后来离开定安去了华阳,这里的画便也没有画完。 “当年息子着《灵衍经》,誉历记古今成败祸福存亡之道,谓曰,清虚以自守,卑若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如今见这画中所绘,却似记天地乾坤自然法则,寂寥中独立不改,苦妄中周行不殆,虽失求生之心,但亦有转圜生机,看来,你亦有修道的机缘。”他语声清净,先还带着丝超脱之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雍黎却不太分得清他到底是玩笑还是什么。 第二十九章 和谈 宣阳公主回京的消息满城皆知,百姓们茶余饭后将这件事翻来覆去磨了许久的牙。虽然前段时间京里还流传着宣阳公主将和亲陈国的流言,但这两日也不知为何,这些流言便渐渐淡了下去,举京似乎更关注的是这场关乎两国势力关乎天下未来局势走向的谈判桌上不见兵戟却见刀锋的较量。 没有人知道这场较量最终会以什么样的终局结束,京中百姓在茶馆酒楼里唾沫横飞的不过只是一知半解,而朝中但凡知道一点天下局势的人都会知道,上璋风云已起,而天下的风云,同样渐生于此毫末。 定安宫城西有一座尚晴园,是神武惠帝时建的一处皇家园林,原本是皇家子弟读书之所,但这两代黎家嫡系不多,这座园子便渐渐空下来,后来逐渐就用作接待外宾。 此次谈判事宜便在此尚晴园举行,雍黎自车驾进京后便回了璟王府,依制入朝参见后,次日便受命往尚晴园接见陈国来使。 “那日车驾中的人是老王爷?”雍黎停住脚步,尚晴园内清风轩夹道遍种的青黄色雏菊贴服在她的脚下,她微微偏头问,“他这两日并没有回府,去了哪里?” “老王爷是在蠡州与我们的车驾相遇的,便随车驾入了京,不过进京那日并没有回王府,就连随行的护卫亲兵也没有人知道老王爷去了哪里。” 雍黎有些奇怪雍明之既然回了定安,为什么又这么低调地消失,甚至都没来见她一面。她正沉思,连亦递过来一封书信,道,“老王爷留了这封手书,殿下亲启。” 雍黎接过那信边走边看,待看到腾城二字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将那封书信从头至尾有仔细地逐字看了一遍,然后在掌心揉了两下,递给连亦,“销毁了。” 过清风轩夹道,经西华殿,延华殿,便见气势俨然庄肃的长平殿。 这次和谈便安排在这处尚晴园内最为辉煌肃穆的主殿长平殿,雍黎方到殿前宽阔广场,副使严翮便已带众人候在殿前了,直到雍黎走近方正礼参拜。 雍黎微微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带众人进了殿,她前两日已经与严翮询问清楚了此次和谈进程,心里也有了谱。 走进大殿时,雍黎一眼便看到众人之前的沈慕,见雍黎过来,他礼节性地起身相迎,雍黎亦微微颔首持了平礼。 “禹王殿下久等。”雍黎伸手一引,“请。” “宣阳殿下客气,是本王执意要殿下为主使,累殿下千里回京。” “这是敝国陛下的旨意,无关禹王殿下。”雍黎语声淡淡,她知道若不是皇帝陛下本就存了这意思,即便沈慕有所请求,上璋同不同意都无可指摘,同意是我上璋仁义,不同意也是我上璋的权利。 陈国使团,除沈慕作为正使,另有副使六人,其中也不乏陈国朝中的青年才俊,许是因为陈国战败这些人多有不服。 雍黎隐约听到有人低声说了句,“之前面见成安帝,听他言词称颂不已,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一个黄口小儿,王爷也太高看了。” 这话雍黎听见了,站在她身侧后方的严翮自然也听到了,雍黎笑笑还未说话,严翮却已厉正言辞道,“还请禹王殿下管束好贵属,我上璋宣阳殿下受命天子,承上璋尊严,不容贵国诋毁,请诸位擅动口舌之前也想想雁元关一役!” “宣阳公主年少成名天下景仰,本王这位下属也是陈国的才俊,而他贫寒出生父母具无,许是羡慕公主殿下有长辈护佑素来行事顺遂,故有此一言,虽有鲁莽之处,还望宣阳殿下勿怪。”沈慕言语周全有礼,看似完全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实则却是贬低雍黎不过一黄口小儿,只是借家中长辈庇佑才能有如今地位。 “顺遂?”严翮反问,“诸位只见宣阳殿下今日成就天下声名,哪里知道……” “严大人。”雍黎轻声打断,似笑非笑对沈慕道,“禹王殿下这是想要以人情压人?本宫尚未满十八岁,这几年经历的朝堂风云沙场狼烟都比不上母亲逝于我怀里的苦痛磨折,敢问禹王殿下,我母亲一命,贵国打算如何偿还?” 她这一语惊人,满座震惊,连严翮也有些不解,当年的事他也没想到雍黎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缓和局面。 大殿内顿时诡异地安静,众人均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唯雍黎淡定浅笑。 沈慕也算是素来长袖善舞的一个人,片刻寂静之后,他笑道,“方才是本王说错话,宣阳殿下见谅。今日所谈之事本与当年事无关,宣阳殿下若仍有何指教之处,待这里事了之后,本王恭候殿下大驾。” 雍黎似笑非笑看着沈慕,慢慢在上璋一方主使正座坐了下来,道,“既然禹王殿下都说是当年旧事了,本宫自然也不会在这里纠缠浪费时间。诸位请坐,开始。” 众人两侧坐下,先开口的是陈国之前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副使,“之前所谈我双方争执不下,今日我再重申一遍,天筑山我陈国不会相让分毫,还请贵国明确。” “我也想提醒贵国一句,此次和谈是我上璋为主导,贵国要考虑的事,不是拒绝!”严翮看一眼雍黎,见她一动不动安坐在座位上,显然是不想开口接话的样子,只得代为出言。 “严副使此言,本王不敢苟同。贵国可表明你们的态度,而我国亦可表示我们的立场。天筑山是我陈国屏障,更是我陈国始祖当年的龙潜之地,所以,我们绝不可能让!” 沈慕言辞不激烈,却显然落地有声,他看着雍黎,缓缓道,“宣阳殿下,有何表示?” “禹王殿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还有什么谈下去的必要?”雍黎慢慢开口,反问。 “何意?” “我军已占献城,炎,姚二城不过再向前五十里罢了,我璟王军已退,但雁元关守军尚在,禹王殿下说那话,是笃定我们不敢有长驱直入的打算!” 雍黎始终是清清淡淡拒人千里的态度,说的话却向来不顾人脸面,陈国那几位副使顿时拉下脸来,若不是顾忌着雍黎的身份想必早就拍案而起了。 “除了献,炎,姚这三城我国绝不可能相让,其他方面,只要贵国要求合理,我们或可有所退让。”沈慕止住怒意将起的众副使,语气甚为和熙对雍黎道,“但是我国被俘的诸将领兵士,还请贵国释放送回。” “下官请教禹王殿下一句,何为合理要求?合不合理还不是你陈国一句话?贵国如此势盛,有何依仗?难道真想继续打下去?” 说话的是上璋这边以为姓金的副使,三四十岁的青年男子,雍黎看着他半晌,没想起他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她伸手揉揉有些隐痛的太阳穴,道,“我今日初来,烦请金大人与我说说我方当时初拟的和约条件,也让陈国诸使也再听一遍。” 那位金副使目光一亮,算是见识这位公主殿下落人面子的本事,他端端正正地执文书一条条读下来。 雍黎其实之前早就仔细地翻阅过文案,也听严翮详细地汇报过,平心而论,她觉得上璋的要求也着实是狮子大开口了些。不过……,她心下一笑,自古以来,国之交涉,你来我往,皆为己利,不正如商人议价?卖者出高价,买者求低价,费尽唇舌只为毫利。 金副使每读一条,陈国诸使面色便变上一分,唯有沈慕还能勉强保持他作为皇室子的雍容,他慢慢朝雍黎一看,状似没有领会她此举的意味,他道,“本王是武人,不懂公主殿下曲折婉转的言外之意,也没有那个兴致去理解,公主殿下有什么想法请明说。” 他这话说完,金副使恰好读到“……供闵州良马三千匹”,雍黎拂了拂袖子,金副使会意,忙停了下来。 雍黎道,“既然贵国不让献、炎、姚三城,那另换三城如何?” “殿下!” 她这话一出,还未等陈国那边有什么表示,严翮立刻就出声打断,“割让献、炎、姚三城是陛下的意思,殿下作此退让是不是请示一下陛下?” “此次和谈,陛下全权交给本宫,诸位不必有所顾恋。”她淡淡丢下这句话,虽说是堵了严翮等人的口,其实也是告诉陈国诸人,此次和谈她有绝对权力,完全可做主一切事务。 “愿闻其详。”沈慕脸色稍稍缓和。 “恭、顾二城,再加一个小东州。”雍黎也不卖关子,很干脆地报了三个城池的名称。 恭、顾二城与平野相接,紧邻靖平关,原本就是上璋国土,在二十年多前被陈国占了去,如今再要回来也算合情合理;而小东州则是靖平关外的一处城池,虽是一州之称,其实面积不过也就与顾城相差无几,因它地处陈国最东端,故素有小东州之称。 这个小东州在陈国的版图中,被环绕在一片山脉之中,北侧又是千百年来的戈壁沙漠,加之这几年又被清平军占领,对陈国来说确实是鸡肋。沈慕是聪明人,各方周全考虑之后,他绝对会用原本就属于上璋的恭、顾二城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州,来换于陈国而言意义非凡的献、炎、姚三城。 “据本王所知,小东州地势恶劣,且清平军猖獗,宣阳殿下要这么个地方何用?” 雍黎的爽快让沈慕有些疑心,但他又实在想不明白雍黎到底是什么打算。 “小东州戈壁林外有一处天生的万亩杏花林,我很喜欢。”雍黎慢慢一笑,“我母亲一个人在平野难免寂寞,这地方离平野不远,将来我身后,葬在这里也不错。” 第三十一章 奏表 五脊四坡重檐庑殿式殿顶的长明殿于晨曦的微光中越发屹立出其庄肃宏伟的气魄,清寒的冬雨中檐脊十方走兽略显狰狞幽怖。 沿三层三十六阶汉白玉石长阶而上,但见檐下密集斗拱,透过上嵌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纹图案的高而宽的门窗,殿内沥粉金漆木柱两侧排开,上浮精致蟠龙藻井。 宽阔的大殿,百十人恭然肃立,半声不闻,安静地有些诡异,唯有为首的雍寒山安然而立,目光中始终带着不深不浅的温和尔雅的笑意。 御座上高高在上的成安帝,在那样的笑意中沉寂了下去,他看着八年未见的曾经的兄弟,恭敬而疏离再不复从前同生共死的意气,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扫过殿下群臣,他道,“璟王有何事奏?” “这封书表是宣阳亲笔所书,臣受宣阳所托,代为陈情。”雍寒山从袖囊中取出奏表,略微扫了眼上面的内容,随即神色一变,而仅仅是微微色变,他很快恢复如常,一字字从头朗声读出。 “臣璟王府嗣子雍黎,殿前陈情:臣受先帝遗泽,陛下宽恩,以女子之身得继先母父王,承华阳三州之封,嗣平皋璟王之业。而今八年持身以丹心,卫国以谌挚,未有敢怠。见钟鼎于堂皇,闻弦歌于平史;而隐荡归于朝野,杀伐起于边门。臣安能自恃绮罗,望平皋华阳之贵里;敢不持戟风云,守上璋定安之神皋?陛下之恩帝王之赐向未敢辞,九锡之礼双王之封何能敢受?臣叩请陛下回收成命,朝纲之正,未若有序;国祚之安,莫如集权;九锡之礼,不可轻提;双王之封,莫能轻予。……” 随着雍寒山明朗清晰一字字地读出,原本安静至极的大殿内窃窃私语此起彼伏,黎缃看着下面目光始终落在手中书表上的雍寒山,神色颇异,他没有说话,听他一如寻常平静无甚起伏的声音。 “……璟王府之荣盛,华阳府之势高;臣与父王惶然惴惴,不敢有乱朝纲,有危国祚。今此上表,请削平皋华阳六万兵马,请收璟王宣阳四州封地……臣三思再三,未有虚言,望陛下准允之。” 他最后一个字方落,原本窃窃私语之声顿止,大殿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雍寒山目光无所闪避地对上黎缃,慢慢合上书表,一个恭敬谦和的姿势呈上。 一直站在黎缃身侧,很有眼力见识的余海忙下去接了呈到御前,黎缃接过,却没有看,他也看着雍寒山,道,“这是璟王的意思,还是凤归的意思?” “凤归的意思,便是臣的意思。”雍寒山的回答斩钉截铁。 黎缃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原本还担心雍寒山的妾室有了孩子会动摇璟王府的承嗣,而他绝不允许璟王嗣子没有黎家的血脉。 不过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他便知道雍寒山到底……心志未改。 “璟王之意,朕明白了。”黎缃抬头扫视了一眼阶下群臣,慢慢道,“诸卿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多不解宣阳公主此举何为,明明是大功一件当得厚赏,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呈上这样一封请求削藩的折子,但对此却连璟王也没多说什么。 而少许思绪通达目光如炬的人却知道雍黎这是以退为进的一步,树大招风,强极则辱,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谁不知道这其中道理,而真正能做到抽身退步向死而生的又能有几人? “璟王府华阳府之功当得厚封,但诚如宣阳公主所言,为安国祚为正朝纲,九锡之礼当不可轻提。然公主之大功亦没有不赏反削的道理,削兵力收封地之事,请陛下三思。”说话的是一贯秉义持正的吏部尚书周童。 为官四十载辅政两朝的老尚书在朝中也是素有人望,他这一言出基本上就代表了朝中大半官员的意思,顿时下面附议之声顿起。 直到众人附议之声渐渐停了,一直安静隐在文官中的一人往前一步,朝上长揖一礼,道,“臣闻宣阳公主奏表,言辞酣畅字字珠玑,深有所悟,问世之通达如此能有几人?然周老尚书所言亦字字在理,臣以为封赏可重,但何止于名利地位?” 雍寒山看一眼那人,印象中似乎这人只是个普通的五六品的文官,好像是姓安,没想到这几年竟有如此变化,仅仅是想了想,他抬头对黎缃道,“陛下厚赐,臣不敢不受,然九锡之礼双王之封太重,臣亦不敢领受。若陛下允准,臣替阿黎向陛下求一样东西。” 黎缃正欲出声问是什么东西,他手里翻着的奏表中突然滑落出一张纸,余海忙捡了递过去,黎缃接过,扫一眼纸上的内容,面色如常,而眼中却有阴晴不定的神色。 他将那张纸在掌心一团,冷声道,“封赏之事来日再议,但这件事朕不同意!” 他话音一落便起身离开,临进后殿时交代余海道,“请璟王和安鹤翼元和宫觐见。” ———————— 上璋的宫城肃穆大方,多以青玄黄三色为主,少了许多富丽堂皇。 雍黎的马车平稳地驶过宫门,驶过长长的宫道,最终在御园前停下,立刻就有宫人抬了软轿过来,她挥手拒绝,在车里坐了大半个时辰着实气闷,这会儿还是走走的好。 她今日早起原本是去了尚晴园的,但因沈慕要求有些细节需与陈国诸副使再多商量,所以尚过午时雍黎便离开了,又因尚晴园离宫城不远,她也想着回京这么多天还未去见见外祖母,着实不妥,遂干脆进了宫。 太后的万寿宫在御园西侧,只需要穿过这个设计精致而格局大气的有“临仙处”之称的御园便可到达,她年少时一向喜欢在这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发呆消磨时间,那时若她刻意也几乎没有人能找到她。 绕过主道翠嶂,雍黎走上了一条青砖时铺就的掩在松竹林中的小道,青石苔痕古树杈枒一如当年,就连风中略带清苦的松香之气也与当年一模一样。 那时候,自己在松林中布了简单的阵法,躲在里面看书睡觉,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只有兄长一眼看出玄妙,将自己从树干上捞下来,笑道,“你倒是会躲懒,和母亲进了宫便乐不思蜀了?” 当时自己会笑着攀上他的背,“这少有人来的幽僻处,我喜欢,如果没有你们在身边,我就归隐了去。” 那时的话语带着稚气的玩笑,有些娇俏,现在想来一边是一语成谶,一边却又走上了与归隐完全相反的路。 “你又胡说。”雍青阳反手朝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们璟王府的宝贝自然是会被放在掌心疼宠一辈子的,怎会让你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说。”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谁又能说清未来如何?”雍黎的声音清淡冷静,全然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彻悟,她感觉到雍青阳听到她这句话时后背微微的僵硬,忙转了话题,“又是母亲让你来找我的?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 雍青阳向来通达,也明白她的心思,遂顺着她的话,笑道,“我若不找到你,总不能让我们的小宝贝饿着?外祖母和母亲亲自包了饺子,三微月不是向来最爱吃的吗?” 那时兄长背着她走在这条青石小道上的脚步平稳如风,那时的日子也平静温和,那时的这条路幽深而漫长,如今回忆再起,心绪已非昨日。 雍黎走出小道的时候有些心绪不宁,遂在太华池边的小亭子里坐了。 “宣阳。” 有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带着重刻意的沉雅亲和,雍黎不转身也知道是谁。 那人正是如今在朝中颇得贤名的成安帝长子黎贤,向来都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贤德风范,纵是雍黎之前在宫里住过几年,但却对自己的这位表兄却不怎么亲近,更谈不上有什么好恶。 这位大皇子心机深沉,绝不是像表面那样亲和贤明的一个人,对这样的人,雍黎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这样的僻静处遇到康王兄,真是巧呢。”她微微转身,语声带笑。 “许久未见,妹妹越发有华阳姑母的风姿了。”黎贤也迈步进了亭子,朝雍黎道,“正要去拜见父皇,宣阳妹妹也一起?” 雍黎对他莫名的亲昵语气表示十分地不适应,她站起身,装作看风景随意地错开了步,道,“我去拜见外祖母,晚些时候再去元和宫,就不与康王兄同行了。” “那也好,宣阳妹妹这次回京,想必父皇的意思是不会再让你离京,以后再见的机会也有的是。”黎贤微微倾身,袖手含笑,道,“你有时间到我府里坐坐,你大嫂子也说许久不曾见你。” “那是自然。”雍黎很和熙地寒暄之后便想离开。 今日在此的这一面,她根本就不相信仅仅是一次所谓的偶遇。黎贤,黎贺,黎贞,成安帝的这三个子女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她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不想在如今的时局之下搅入他们争位的浑水。 “宣阳,你且等等。”黎贤叫住雍黎快步走到她近旁,“有件事,想请妹妹帮忙。” 雍黎挑眉看他,没有说话。 “是这样。”黎贤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玄铁制成的长形浮雕祥云兽首的令牌,递给雍黎,“这是津平玉戟门的令牌,执此令牌几乎等于掌控了整个玉戟门,我希望你替我收下。” 第三十三章 鹤翼 雍黎在宫人的引领下迈进了元和宫,元和宫的布置一如往日,简洁厚重,她看着御案前端坐看东西的那人,语声带了些往日不常有的清朗的笑意,“我来了。” “这两年玩得心野了,总算想起过来看我了?”见到她,成安帝原本蹙眉略带威严的脸上挂上了笑意,打趣道。 “我是来看外祖母,若不是……”她话未说完便收住,目光落在一旁静立的那人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安大人。” 她认识安鹤翼还是因为成安帝之前跟她提过的吏部案,也早知成安帝对此人的看重,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可安鹤翼却从未见过她,只也拱手回了礼。 “安卿没见过你,却也对你推崇已久。”成安帝笑看雍黎,却知道她绝对不会主动开口,又向安鹤翼道,“当年你那个阵法便是她所解,你的定城策也是她所破,难得她今日过来,也算解你多年夙愿,若她愿意你可与她深谈。” 安鹤翼一怔,惊异之后涌上欣喜,向来沉稳平静的男子也不由地多看了雍黎几眼,他惊异雍黎的年少,见她神色疏朗气度广博,感叹英才年少,心中越发推崇赞叹。他着实没有想到这个衣饰简单的少女竟是以两姓为名的璟王府继承人,他更没有想到他推崇甚久的大才之人竟是这样一个高华疏朗的女子。 “下官安鹤翼拜见宣阳公主。”安鹤翼神色大方,他虽本性沉稳持重,却也不是那等固执迂腐之人,对于大才之人,不问性别年龄,只问性情本质,所以丝毫未因雍黎女子身份有所轻视。 “我也久仰安大人之名,当日与祖父历数朝野大才文士,谈及安大人经纬之才颇为赞叹。”雍黎对安鹤翼也有深交之意,遂道,“祖父前些时候回京,安大人若愿意可过府,雍黎自当府前相迎。” “岂敢岂敢。”安鹤翼谦虚道,“无怀先生名传天下,我等若有幸拜会,此生无憾。” 雍黎在一侧椅子上坐下,一边还招呼安鹤翼也坐,她在成安帝这里一向像在自己家里随意。安鹤翼自然在意礼节,陛下在上岂有自己安坐的位置。成安帝却合了奏折走下来,在一旁矮榻上坐下,唤了安鹤翼,“安卿素来擅棋,来陪朕下一局。” 安鹤翼依言坐了,执白子礼让成安帝,成安帝取了棋子朝雍黎道,“你来与安卿下一局?” “你知道我不下棋。”雍黎瞥他一眼,很挑剔地拨了拨一旁矮几上的糕点。 成安帝笑了笑,也没勉强,先落了一子,他知道自己这个甥女的性子,“于棋得兵机,你擅兵法战阵,却从不愿下棋,是怕别人窥了去?” 雍黎没有回答,门外有宫人推门进来替先皇帝添了茶,雍黎却笑看那人,道,“阿箬姑姑没见着我?我是两年没来,你可忘了我不是?” “方才往太后那里送东西,知道公主来了,奴婢可不是忙忙地回来了。”许阿箬朝皇帝屈膝行了礼,便笑着给雍黎送上了茶,三十多岁的年纪沉稳优雅积了岁月沉淀的风采,却带着些豆蔻女子的欢快爽利的神情。 许阿箬原是太后远房的一个侄女,小时便被送到太后身边伺候,因是天生石女不得有孕,所以终身未嫁。她在太后身边呆了二十几年,这两年也时常在成安帝身边伺候,当年太后原想让成安帝给她一个名分,也省得她孤苦一生,但许阿箬却不愿意,即便如此,因着太后的关系,她在宫里的地位也颇为超然。 “她素来爱喝平湖山的冬茶,你去沏了来。”成安帝吩咐道。 雍黎无所谓地挥挥手,“茶先不急,到时给我包上几包带走。只是我还没吃午饭,极想喝您做的桂花米酒酿的甜汤,劳烦阿箬姑姑给我做一碗?” “这都快到未时了,殿下在太后那边也不吃点,饿坏了可怎么办?”她语速不快,带着些嗔怪,听起来却极为熨帖,“殿下不喜欢太甜,还像往常一样只加些蜂蜜可好?再做些糕点,鹅油酥卷还是板栗饼?我知道殿下最爱青央糕配着甜汤,青央糕制作繁复这一时也做不来,您可将就着。” 阿箬无子,一直把雍黎当作自己的孩子,事事俱到,很是在心。 “劳烦阿箬姑姑了,给我做些鹅油酥卷就好。”雍黎含笑道。 母亲早逝,太后怜惜她也时常接了来宫里住着,素日衣食住行也全是许阿箬打点,她对许阿箬虽算不上依恋,也是带着些感激的。 雍黎想着以后若是她不愿在宫里了,自己帮她一把也算是感谢了。 她这边神思淡淡,那边成安帝却与安鹤翼手谈正欢。雍黎看了眼微微垂视看棋局的成安帝,眉头微皱,老早就催着自己进京,进京后又催自己速来见他,怎的自己来这老半天这丫的什么大事也没有。 “凤归。”成安帝朝她招招手,笑道,“你来看看。” 看看?看什么?看你们下棋? 那也太无聊了。 虽这样想着,雍黎还是慢慢踱过去,她目光扫过棋局,眉头微微扬了扬,极淡定地开口道,“一个目观大局,一个步步为营,看什么?” “接下去你来。”成安帝很理所当然地站起身给雍黎让了座,自己在另一侧椅子上观战。 “想让我帮你起死回生?”雍黎站着没动,伸手拨了拨棋盒中的黑子,“可惜下不了。” “为什么?”成安帝对她笑得一脸慈和。 “黑子不是您的棋风,白子也不是安大人的格局。”雍黎淡淡道。 棋局中黑子虽欲着眼大观,却因白子而束手,颇多纰漏,空有目及大局之志,却无纵览全局之能,说到底也就是眼高手低罢了。成安帝在这个至尊之位上这么多年,他本人也算是个极难得的治国之主,定不会是这样的难握大局,因为这显然就不是他的棋路,所以雍黎说下不了。 “你眼睛倒是毒。”成安帝自有帝王之威,而本性却是儒雅,私下里也是一贯和熙的语气,“安卿今日这棋下得也颇为漫不经心,想是对这棋路也是不以为意。” 安鹤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成安帝慢慢收了黑子,继续道,“凤归说得没错,他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倒是限制了你的手脚。” 成安帝语意双关,雍黎明白,安鹤翼也明白。 而雍黎却不知道,今日初见,这双关一语成就了未来名垂青史百年不朽的一代贤臣良相。 雍黎浅笑,“方才想必是康王与郑相下的残局,你二人特特学了来,在我面前又走了一遍,有何用意?” “无他。”成安帝不回答她,将最后一个黑子收了,直起身看着早已站起拱手而立的安鹤翼,道,“避朝十几年不骄不躁,只为一朝求得贤主,你是聪明人,该如何选择恐怕你心中早有定数,朕,拭目以待。” 雍黎不管他二人说些什么,端了许阿箬端上来的甜汤慢慢喝,只是偶然间掠过安鹤翼的眸光带着些若有所思。 安鹤翼离开后,成安帝拿了本书在软榻上斜倚着,静静等雍黎填饱肚子。 “他找过你了?”看雍黎放下小瓷盅,成安帝也放下手里的书。 “恩,花园‘偶遇’。”雍黎淡淡应了,却把那‘偶遇’两字说的重了两份。 成安帝看她那样子,眼角笑意愈浓,她这性子果然像极了自己早逝的妹妹,只是阿络是红颜天妒,连自己也护不住她。 “他不是你的对手,你看不上也是必然。”成安帝坐起来看着雍黎。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但是我走的路不希望有任何人操控,你的希望若有一日与我的前路殊途同归,我不介意成全你的希望。但是现在,不行。” 雍黎的话说起来不留半丝情面,成安帝却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是这样的态度,笑道,“早知道你这丫头的性子,又怎么敢让你不痛快,我那不是自找不痛快?” “你知道就好。”雍黎很难得地露出了点恃宠生骄的小女儿情态,成安帝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听她又道,“我不喜欢有人打乱我的布局,所以最近还是让你那儿子安分点,哦,对了,还有你那宝贝女儿。” “还有……”雍黎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若有一日,我真的开始出手,你对他们,是何态度?” 成安帝默了默,雍黎静静看着他,她知道便是自己与雍寒山关系冰冷如此,雍寒山也绝不会伤自己一丝一毫,她不确定,成安帝对她那两个儿子的态度,是否真的会坐视她对她们不留余地的出手? “贺儿……,你留他一命。”成安帝开口,没有半点犹豫,他只保了黎贺的命,却对黎贤和黎贞不置一词。 “我知道了,总得给你留一个养老送终的,黎贺这家伙看起来不错,比你那大儿子孝顺。”雍黎乱七八糟地打着哈哈。 成安帝却气笑着拿手里的书扔她,“你难道不能给我养老送终?养你这么大,果然是个小白眼狼。” 雍黎伸手接了飞过来的书,笑得浅淡,而笑意里却多了丝让成安帝惊喜的明媚,这丝明媚已经久违了八年。 她将手里的书乱七八糟地翻了两页,随手搁在案上,忽然想起什么,道,“长楚的南阳王,您知道多少?” 第三十四章 婚旨 “谢岑?”成安帝早习惯了她这跳跃性的思维,听她说起谢岑时有些诧异,他想起上午与雍寒山的那个请求,有些奇怪地问,“怎么突然想到他?” “陈国南境三州的动乱,我怀疑与这个南阳王有关,陈国三十万军怎可能压制不住边境小小的民乱,甚至任其拖延了三个月划地自立?要知道那时候谢岑可是在陈国呆着呢。” 虽然各国的消息都有专门的渠道递来大璋,她的属下拣其之重报送,但谢岑的行踪却是宁河直接传递过来的,所以她知道谢岑那三个月并未出陈国。但是这谢岑也不是普通人,即便极擅追踪如宁河,也只知道谢岑那三个月没出陈国,只知道他大概就在陈国南境那几个州晃荡,却丝毫不能查出他的具体位置。 “这个南阳王是长楚帝的幼弟,却比长楚帝那几个儿子还受宠,若不是唐国公那一派,他几乎就是储君了。这人智计无双,朝堂政局人心把握地不差分毫,是个天生的政客,却偏偏性情超然无欲,颇有隐士之风,且有传闻,他近两年来竟有些出家为道的意思来。他若有一日归隐,长楚失一贤主。”成安帝语气中对这一后生颇为推崇。 雍黎却不以为意道,“那也真得他归隐了再说,说不定人家最后还是将长楚收入囊中,那就是我大璋的一大劲敌。” “那有什么,凤归气度容貌身份配他绰绰有余,你迷了他来做你的皇夫,他就没时间与我大璋作对了。”成安帝的语气连这样玩笑的话也说的无比正经,他看一眼雍黎冷淡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你父王刚从我这里离开没多久你知道的?” 雍黎看向他,没有说话,黎缃继续道,“他替你求了一道婚旨,他说若上璋打算联合长楚对抗陈国,便让你与谢岑联姻。但是,我驳了。我不想用家国天下的名义来左右你的未来,我只望你能幸福,不要因外在的因素简简单单地就决定了一生。” 他顿了顿,突然又语意一转,“我虽不同意你父亲为所谓家国大义之名牺牲你一生的幸福,但若你真能得幸福,一个南阳王又如何?以我上璋倾国之力,还怕有人欺负了你去?” 雍黎瞥他一眼,眼神沉深如井清淡如水,却似乎又带了些不可理解的淡漠,她这些年冷心冷情,早已不望此生能得一人相伴的温情,将来,自己注定万年孤独。 成安帝看了她那神色,蓦地有些心疼。当年这孩子是他们掌心的宝,荣宠娇养着长大,虽自幼安静平和少有悲喜,却也曾带着明媚清朗的温暖。 而那一年,她亲眼见着长兄长姐惨烈的死亡,见着母亲重伤垂死满身是血;她后来失去了母亲,却对父亲怀了一腔难以压制却不得不压制的恨意。那件事之后她昏睡了三个多月,再次醒来,她眸子里往日的璀璨神采笼上了云淡风轻的淡漠,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那个九岁的孩子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后来她失踪了三个多月,再回来时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性子里是一直无法抹去的以随性掩饰的清冷;再后来她长成了璟王府无可替代的继承人,长成了因谋略战阵名传天下的奇女子。 “那样的人,不是好相与的。”雍黎毫不生气,给了略带着自己态度的评价,“看着无欲无求的清雅样子,其实长楚皇帝位早在他掌中。” “你说得没错,长楚帝的那几个儿子比不上他,看着最名正言顺的那个皇后长子能与他有分庭抗礼之势,其实还是靠了皇后母家唐国公府罢了。”成安帝点点头表示赞同。 “薛靖?”雍黎轻哼一声,语气带了些鄙夷,“薛靖怎是他的对手?薛靖于谢岑不过是猫手里的老鼠罢了。” 雍黎对谢清绝这人的感觉其实还挺好,只是这人名声之广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分处两国,因此心里难免有些忌惮。 成安帝伸手撩撩她随意挽束着因此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目光带着些许探究,语气若有所指,“那么,昌王也是你手里的老鼠?你想要玩什么,和我说说?” “好歹是陛下您的弟弟,你若愿意自己出手便是。我现在没什么兴趣,您若想留他一命,现在就可以让你儿子动手了,当然,你那大儿子也没什么手段,但是他动手你在暗中出手,也好过你直接在明面上对付他;或者也可以如您所愿,等他孤注一掷不能回头的时候,给他致命的一击。” “你要知道你这个三舅心思缜密,他若什么动作也没有,我根本没有出手的理由来对付他。更何况,他的封地靠近西境,若想动他,不是还得看你璟王府的态度?”成安帝见她语气随意却俨然点破局势,很有些赞叹。 他知道现在还没有到最佳的时候,小打小闹也没什么,他自认自己不是那种杀尽兄弟以求心安的皇帝,但也绝不是个手软的人,他愿意给自己所谓的弟弟们一个机会,但是貌似抓住机会及时收手的一个也没有。 “我懒得很,我的态度不重要,而我父亲……”半刻的停顿,雍黎笑道,“若说你对昌王是防备和忌惮,那我父亲对他,就是恨了。” “你对你父亲,还是未曾释怀?”成安帝很是不喜欢看她提到雍寒山时的神情,这孩子明明就是心结太深,自己逼着自己罢了。 雍黎一瞬间脸色微变,却转而笑意愈深,那一瞬间脸色的变化仿佛云烟幻灭,若不是了解她,成安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心内叹了口气,这孩子,何苦? “有件事,求您。”对于那个话题她从来讳莫如深,很平静地转了话题。 “你想说,韩附北?” “是。”她完全没有隐瞒,回答地很干脆,“他是母亲看重的朋友,我可以毁了一个陈国的奉威将军,却不能毁了曾经护佑母亲的知交。” 她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桌上美人瓶中插着了一支梅花,又给了成安帝一个理由,“或许将来,他能带给我上章意想不到的收获。” 听了这话,成安帝怎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对于雍黎,他向来是放心的,也知道她做事周全,没有把握的事她几乎不会提。 “你想留他一命,也要看这个陈国大将的自尊和气节愿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成安帝刺了她一句。 雍黎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也便没有理会他带刺的语气,“陈帝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心胸狭隘的小人嘴脸,他身边的那些个人若挑拨他做出些什么事,韩附北刚而易折的性子若对陈帝失望,对陈国失了护持的心,他可能回头?” “这是第一步。”雍黎手指带下一朵鲜红的梅,那梅花再她指尖,越发衬得她肤色如玉,她看着那朵花笑道,“陈国,气数将尽。” 这句话石破天惊,成安帝却知时局如此,他从不怀疑雍黎看透世事风云变幻的睿智,只是雍黎的平静神色和笃定语气,却还是让他觉得心惊。 成安帝对她的断言没有做什么评价,将来的天下已经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天下,未来世事如何变化将在他们笔下走出,他看着雍黎突然有了种吾家少年翻覆天下际会风云的热血澎湃和豪情壮志。 但其实雍黎的这八年来的变化,他是心疼而欣慰的,忍不住又啰嗦了两句,“韩附北那事,既然你说了,就全权交给你,我不插手。你的能力我从来不怀疑,但是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韩附北是陈国大将,而你的身份也特殊,你要注意些别让那些御史们抓住什么话头。虽然凡事到最后还有我在,但总归于你行事不便利。” “我知道。”雍黎站起身,那朵梅花顺势从她指尖滑下,落在桌上,她负手而立,窗外清潋的天光映得她眉目朦胧如画。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而雪片子却越发大了,有飘如柳絮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雍黎看着那雪花,深思寥远。 今年的雪薄,天气却冷得很,前几场雪地上也只是稀稀落落积了薄薄的一层,太阳一照便化了,不过这场雪看来倒不小;她想起入秋之后为母亲酿的桂花酿,埋在半隐湖畔的老杏下,母亲喜欢浓醇的清酒,若没有一场大雪覆盖,明年开封定然寡淡无味。 雍黎从不喝酒,但她记忆中她的母亲华阳长公主却极爱煮茶和品酒,所以这八年璟王每年雪后平野清河为她埋一坛酒,而她则年年酿一壶酒,来年花开送与母亲香冢一醉。 “雪大了,今儿就别回去了,陪陪你外祖母。”成安帝看看外面天色也不早了,璟王府离宫城可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你不是……” “好。”见他还想劝说,雍黎干脆地应了,“外祖母说晚间给我做十蔬水饺,怎能白费她老人家的疼宠之心?” “那借你的光,我晚上也有口福了。”成安帝朗然一笑,随即上前揽了雍黎的肩,“我这里比不上母后那里暖和,走,我们去万寿宫看看可有得吃没有?” 第三十五章 深谈 晚间在太后的万寿宫吃完十蔬水饺,雍黎陪太后天南地北地聊,直到更深时分,才在太后强烈地要求下在万寿宫留宿了一晚。 她次日早起便回了元铭宫,元铭宫一如往日,自从她母亲华阳长公主去世后,这里就成了她的地方,也成了宫中人眼里的“不可说”。 元铭宫极大,将西侧季英台和平月湖明樱洲都扩了进去,东边便是成安帝的元和宫,这两宫步行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成安帝一大早便到雍黎那里呆着,顺便蹭茶喝。雍黎煮茶承了她母亲的好手艺,成安帝喜欢得紧。 “凤归。”成安帝倚着软榻,眯着眼咂一口茶,懒洋洋道,“你知道你母亲怎么喜欢上品茶喝酒的?” 雍黎盘腿趺坐在铺得厚厚绒毯上,神情朗然平和,微微垂首平静地看书,她穿得不厚只笼着一件青灰色的厚厚的大氅,书房里地龙烧的极暖,一侧还燃着火炉,因此也不冷。 听成安帝的声音,她微微抬头,目带询问。 她与成安帝私下里相处向来都是这般随意,即便有时各有立场,但他二人私下里都心照不宣地忽略过去,一如寻常人家长辈子侄之间亲和的氛围。 “雅人深致,母亲自然是雅人。”雍黎又低下头去,淡淡回他一句。 成安帝一笑,反问,“如今你呢?我可是听说你这几年酒也酿得颇不错,什么时候带两坛来我尝尝?” “如今我的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因为母亲我也喜欢上烹茶煮酒,因为母亲我选择了如今这条路……” 也因为母亲我绝不会退半步,我此生一往无前,风霜无阻! 雍黎神色安然,而停在书上的目光却有些铮然。 “你如今的成就,阿络若在定然欢喜。但是,凤归,你本可一如你母亲所希望的,活得更自在一点的。” “自在?”雍黎冷笑反问,“那么请问陛下您,我如何能自在?” 成安帝一滞,心内有些苦涩,确实,这么些年她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封地,哪一次大事不是有自己的推波助澜,他急切地想将她推上高位,急切地将她送上众人景仰的高度,除了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但到底还是自己的那点私心。 他动动唇想要说什么,雍黎却已转了话题,“昨日的和谈结果想必严翮已经跟您汇报过了?” “是,说起这个,严翮他们不敢反驳你的决定,但我倒有两个问题要问你。”成安帝看着她道,“虽说恭、顾二城早该拿回来,但姚、献、炎三城的军事地位你也知道,这次你为何突然就换了三城?” “你不是说过只要三城的吗?”雍黎漫不经心地呛了他一句。 “我也知道你不是胡闹的性子,跟我说说?”成安帝对她奇怪的语气完全没放在心上。 “恭、顾二城收回来是一回事,我的目标其实是陈国的小东州,小东州对陈国来说或许是鸡肋,弃之保之全在他们一念之间。正是这个对陈国的可有可无,我们得到这座城相对来说容易许多。”雍黎停一停,继续道,“我之所以对小东州志在必得,其实也是临时起意,昨天早晨祖父派人给我送了封信。” 见成安帝神色不解,雍黎道,“祖父年前去了陈国东陲一带,他在那里大半年时间,其实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小东州北戈壁林中深藏的矿脉。” “矿脉?又是铁矿?”成安帝有些惊讶。 “不是,是金矿。” “金矿?你确定?”一向稳重自持的成安帝也越发有些不可置信的诧异。 “我相信祖父。”雍黎斩钉截铁地丢下这句话。 “确实,无怀先生通晓天下地脉水文,他的判断如何能错?”成安帝笑道,“你既然决定用一个小东州换姚献炎三城,想必这处金矿不小?” “虽说如今小东州为清平军所占,但来日方长,他陈国解决不了的隐患,不代表我上璋解决不了。再说,这处金矿我们若能名正言顺地握在手中,即便现在用不到,留于后辈子孙也总好过被他国盯上。” 雍黎话落,成安帝眉头微蹙,似在思考她说的话的可行性。 雍黎却道,“你要的三城,我给你弄回来了,后面的事还是严翮主导,我不多插手。” 成安帝一笑,算是同意了她的意思,又道,“严翮明里暗里的某些动作都似乎站在黎贤那边,你不是向来最讨厌党派之争的?但看你这对严翮的态度,似乎并不怎么排斥。” “好歹还不算没了底线。”雍黎想起那日严翮言辞铮铮对国体尊严,对自己的维护,觉得这人即便有自己的立场,但好歹还没有完全泯灭了道义。 “难得。” “难得什么?”雍黎抬头。 “你素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刚毅性子,难得你居然还能对这样一个人颇有推重。”成安帝含笑,有意逗她。 “只是这样一个人明珠暗投,难免可惜。”雍黎一叹,又道,“还有件事问您,韩附北关亭那三人您原本如何打算的?” “原本按照惯例,既然双方已经和谈,最后自然是要放归的,断没有再继续扣押着的道理。”成安帝想起今天早朝礼部尚书提出将那几人从天牢移居别院的建议,道,“今早礼部尚书奏请将他们移居别宫,也算全了陈国脸面,我也允了,大概就这两日。” “在那之前,我要见见韩附北,让礼部稍缓。” 成安帝也不问,既然之前就答应了雍黎韩附北的事由她全权作主,这会儿他自然也不会限制她的任何举动。他想了想,忽然道,“有件事,陈国那边传来的,两日前陈帝错信所谓韩附北叛国的证据,诛杀了韩家一百多口人。你那日的预言果真不错,陈帝还是走了这自断羽翼的一步,至于韩附北是否因此对陈国失护持之心,或许,还看你。” “可惜了。”雍黎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步,她神色间没有丝毫惊异,却带着些惋惜怅惘,“可惜沈慕在上璋,不知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作何感想。” 成安帝见她面上的虽有叹惋之色,而眉目间却带着丝戏谑了然,不由心内一怔又一凉,他探究地深看了雍黎两眼,虽性情气度一如往常,而他却莫名地生出几分寒意来,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韩家的下场就是她一手促成,但想想宛然一笑,以凤归的性情如何屑于使这样的手段?但他还是有些害怕雍黎因仇恨冷了血而变得不择手段,他害怕眼前这位天下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宣阳公主会有一日变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神色清冷的雍黎,面色有些凝重,“阿黎,这么些年,你可怨我?” 雍黎没有说话,而是搁下书就地仰躺了下去,她枕臂望着殿顶,良久道,“这些年我孤身往来,江河山川,便是在府里也只有祖父那里能让我感到些许温情。我可以江河山川四海为家,可以朝野政局搅弄风云,却也有时风霜雨雪有那么一刹对温暖的渴望。” 雍黎不知道向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露心思的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她道,“母亲去后,我从没有想过会与一个亲人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书聊天,在这样的雪天里拥炉相对,哪怕一言不发。” 她声音轻浅而平淡,似乎未带什么情感。 成安帝看着她静默半晌,良久听到火炉中木炭爆裂的一声噼啪。 成安帝似乎深吸了口气,正色道,“凤归,我是你舅舅,但你母亲去世后,我便是你父亲。你不想提及你父亲,那我和你祖父还算不上你的依靠?你还小,不应该那么累,若乏了,这宫城我和你外祖母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对着炉火的雍黎神色微有些赧然,她将书盖在脸上,慢慢笑出声来,“我没想到舅舅原来还是这样一个温情和暖的男子,想来母亲幼时有您这样的兄长宠着也是极幸运的。” 成安帝也不恼,也看着她慢慢地笑。 “过了年你的生日也快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成安帝将茶杯搁在案上,“我把华阳西边的三州也给你?正好将华阳、汀州、延州和宣州与璟王的封地连在一起,将来你承继璟王位后雁南十二州就都在你治下,你说好不好?” “不怎么样。”雍黎果断地拒绝,树大招风,她向来明白,她原本就已经继承了母亲的四州之地,若再得三州,那几乎就永无宁日了;更何况她母亲作为公主当年得了四州的封地已经是莫大的荣宠,原本她母亲逝后那四州封地当由朝廷收回,偏偏成安帝又封给了她。 “为什么?”成安帝没有提昨日朝上雍寒山递上的那封奏表,他明白雍黎走这一步的目的,但是璟王府有璟王府的立场,他亦有他的苦衷。 这两日雍黎丝毫没有提到那封奏表,他便也心照不宣地当做没有这件事。 “我可不想招你那些兄弟姐妹儿子女儿的眼刀子,母亲的四州之地已经招忌。”雍黎声音沉凝,“当年我虽小,但这么些年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些。” 她转身,目光深凌看着成安帝,幽黑的眸子有迫人的气势,“你既然怀了那样的心思,当年的事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成安帝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当年的平野之乱,从陈国出兵叩关开始便是一个局,你母亲死于阴谋之网,当年的事从头至尾便是一个针对你母亲的局,而你的父亲便是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步。” “以两国交兵开始的局,这样大的手笔,只是针对母亲?”雍黎冷笑。 “我暗中查探了八年,这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真相,但隐于阴谋背后的那个影子,却怎么也触不到,但每次总能感觉深藏在迷雾中的真相是带着阴寒森凉的恶意。”成安帝想起查到的结果,不免有些担忧,“当年的事我来查,你不必插手。” “不。”雍黎微微一拂袖,淡淡道,“我来。” “你要做什么?”成安帝递过去一杯热茶。 雍黎袖手含笑,伸出手去,“我最终只是想弄清迷雾重重掩盖的真相,想知道阴暗的迷局中那双手从何处来,最终又伸向何方。” “或许那只是第一步,时隔八年,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会在哪里?乱风将起,搅动的漩涡逆流,又将吞噬哪处祥和安乐?又是哪处的静水流波暗藏汹涌澎湃涛飞浪卷?” 茶盏握在手上,微微有些烫,“为什么第一个,会是母亲?” 成安帝将小茶壶重新坐到炭火上,抬头看她,给了一个落地有声的回答。 “你母亲的封号,华阳。” 华阳,上璋龙兴之地。 通透如雍黎怎会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华阳是太祖起兵之地,向来被视为第二个京城,先皇给了母亲这处封地,这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雍黎对上成安帝意味不明的目光,了然之后又是心惊。 她的封号,宣阳。 上璋京都在太清十三年改名定安,而原名便是宣阳。 之前有所怀疑却未曾过多在意的这两个字,此刻想来却含了这样的深意,原本以为的偶然,却原来是早已深思熟虑之后的语意隐晦的必然。 但是,我若不接受,你当如何? “原来如此。”雍黎起身往门外走,语意带着冷意吐出这四个字。 “做什么去?”成安帝见她走到书房门口换了鞋显然要出去的样子,又见她穿得单薄,皱了皱眉,问。 雍黎将肩上披着的大氅拢了拢,头也不回道,“回府。” 第三十七章 霜时 在窗前吹了会儿冷风,觉得酒意散了些,方道,“连亦,前些年在京里你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替我想想,这个温卿,我可曾在哪里见过?” “莲华公子,因两年前和了当年华阳长公主的那首长诗,从此以诗才传名,属下不曾见过这人。” “母亲的那首诗?”雍黎微微沉思。 当年华阳长公主不过豆蔻年华,与先帝游于桐山行宫,桐山有一处沔珠泉,泉中青石交叠,泉水日日冲刷,越发显得温润如玉华泽如珠,她看了喜欢,心血来潮做了长诗《石玉》一首,这首诗后来被无意间流出,以迅雷之势广传天下,定安城中争相抄录传颂,一时纸贵。 当年华阳长公主的《石玉》,言辞间境界博大,行云流水间讽及朝野弊病,论及政史又有喻帝王之道,却有御史弹劾其中非人臣意态,偏偏先帝素来宠爱这个女儿,御史弹劾一律留中,甚至于朝中当堂申斥了那些没事找事的御史们,反而大赞其中有帝王气象,甚至言语中有属意她为储的意思来。 “是,莲华公子的这首诗虽比不上当年长公主的针砭时弊的高度和畅论帝策的深度,却也难得意境悠远,也得皇上盛赞。” “这人,让他们注意一点。”雍黎觉得觉得这个莲华公子不是一个愿意遵从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而今日黎贞说得话也着实奇怪。 连亦应诺,又带来方才北苑送来的口信,“殿下,老王爷知道您回来,请您去他院子。” 雍黎应了一声,也不问什么事,她对祖父向来亲近而尊崇,没多耽搁就起身去了。 王府北苑是府内一个单独的院子,老爷子向来喜欢清净,平素就是在院子里弄弄花草看看书,只偶尔会有老友来访。老爷子的老友几乎都是大家名儒,每次故交来访,他都会让雍黎也见见,雍黎年少却有此盛名,也少不了那些人的传扬,这次想必又是祖父的哪个故交老友。 千古高风离北苑比府里其他地方似乎近些,地上积雪还未融化,白茫茫的一片,很是澄澈,雍黎踏雪而行连伞也没打,倒是北苑主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新飘下的雪花一落地便融化了。 老爷子的书房占了北苑的最大的屋子,屋前怪石假山掩着一汪小泉,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枝红梅,映着白雪十分鲜艳明丽。倒是一侧长廊竹帘帷幕垂下,严丝密合,雍黎知道这长廊里是老爷子素来侍弄的花草,从千金难求的名贵嘉兰到普普通通的野花紫草,没个上百种,几十来种也是有的,因为天气冷了,所以都移到这长廊里来。 雍黎从长廊穿过,刚走到门前便感到暖意笼上来,她眼角漫上了些笑意,迈步进去,道,“我这几日没有回来,祖父是想我了?” “凤归,进来。”老爷子声音清朗,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苍老。 隔了屋内的博古架,雍黎隐约看到对坐的两人,她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老王爷偏头含笑慈祥地看着自己素来疼爱看重的孙女,依旧是素日里喜欢穿的简单随意的宽袍,没有刻意做男子装扮,却偏偏气度朗然,带了大气君子之风。 知道自家孙女不爱女子繁复华丽的衣饰,向来是越简单越好,也从不说什么,在他看来,雍黎将来是要继承璟王府的,她的眼光格局不会是任何女子能够比肩。 雍黎进到内间,给雍明之见了礼,才发现另一个人郝然是安鹤翼。 “快些到火炉旁暖暖,别冻着。”雍明之招呼了她坐下,才道,“凤归,这是国子监祭酒安鹤翼安大人。” “宣阳公主。”安鹤翼那日见过雍黎之后,便极为推崇这样一个年少不凡的璟王府继承人,更何况成安帝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 雍黎笑着点头,算是回礼,“那日我说府前相迎。却没想到食言了,安大人勿怪。” “凤归见过鹤翼?”雍明之见她语气熟稔便随意地问了问。 “那日在陛下那里见过,想来祖父一向推崇有德有才之士,所以我便邀安大人来府与祖父坐坐。” “原来是这样。”雍明之含笑捋须点头。 雍黎看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对安鹤翼这人挺满意的,其实安鹤翼无论才学人品确实极为难得,那日成安帝的话,她也明白,安鹤翼大才盛展指日可待。 “祖父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雍黎探过身子拉了案上的一本书来,一看果然是《六合战》。 这本书雍黎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雍明之是世人眼中的一代文人名儒,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极爱兵法,其中这本《六合战》他最为推崇,这一辈子翻看了不下百遍。 “今日与鹤翼谈及前朝应山侯阮冲的典故,发现鹤翼的见解与你当年所言不谋而合,所以想让你见见,倒不曾想你们先见过。”雍明之看着雍黎笑得温和。 “哦?安大人也觉得阮冲这人是个胆小怕事的腐儒,死了比活着有用处?”雍黎挑挑眉,笑意深深。 安鹤翼很是被她这铁嘴毒舌呛了一把,他一向觉得世人口中的宣阳公主是个高华清冷的人,可没这么一语惊人的。 雍明之咳了咳,对雍黎难得的少年心性明媚跳脱表示不太适应,“你当年说阮冲之死,纵有帝王心术推其入暗流死地,也是因他没有置之死地的魄力,没有不留退路的豪意,是因为他最终存了迟疑求生之意;而方才鹤翼说,阮冲之死或因局势,而其虽有大才,却没有坚忍不拔之志,最后的退缩迟疑推了他入死地。” 方才喝的酒这会儿酒意上来,有些头晕,雍黎合起才瞥了两行的书,站起来,“阮冲这人,从他提起削藩开始,就把自己走成了死棋。” “就是如此。”安鹤翼很是赞同,觉得难得遇到知己,“当年双王之乱,那二王早有反意,阮冲的削藩之说,给了双王兵乱的借口,逼得齐惠帝不得不杀他。” 雍黎在雍明之的书架上翻翻拣拣,看到几个装有卷轴的长锦盒整齐地码放,雍明之素来喜欢在装有卷轴的锦盒上贴上便于查看的标签,她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标着“霜时”二字的锦盒,雍明之书房里的东西,无论哪些书哪些画她都清清楚楚,但这卷轴她没见过。 伸手抽出来,一边解上面的绸带,一边道,“阮冲是必死无疑,谁知道想要他死的是不是只有那二王?” 她的言谈让安鹤翼神色蓦然凝重,他便是原本没有想到更深的那层,被这略带深意的一眼点拨,顿时明白过来,“您是说……” 雍黎没有注意安鹤翼脸色的变化,她在桌上摊开卷轴,头也不抬道,“我是说,那两位王爷想要他死,而齐惠帝更需要他的死。” 听了她的话,安鹤翼突然闭口不在说话,他神色有些落寞,仿佛陷入沉思,偶然见雍明之看他,方回过神来,道了一声失礼。 雍黎目光落在那张大开的卷轴上,卷轴上不是山水花木,也不是名家书法,而是一张精细的天下地图,上章、长楚、陈国,三足鼎立之势郝然纸上,她赞叹一声,问,“祖父,这是何处所得?” 雍明之看来,似乎想起什么,颇为欣慰的样子,笑道,“年初在陈国游览时,一位小友所赠。” “霜时?”雍黎语气带了询问,却低头细细看那张地图。 “霜时是他的别字,我与他萍水相逢,并未相互留姓名,但相谈半日却引为知交,临别时他赠了这幅图,是他亲手所画。”雍明之含笑抚掌,语气中颇得推崇之意,他看了眼雍黎,语气略带深意,“山重路远,时不我待,这辈子也许是不得相见了,他是当世之杰,也许有一日你们能遇见。” 他见雍黎看那幅地图看得认真,知道她喜欢,他对这个孙女素来大方,加之很少见到她这般喜欢一个东西,遂道,“你若喜欢就拿了去,我的东西将来还不是你的。” 雍黎也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她的目光最后在上章的那片土地上落了落,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卷起了那张地图,“既是祖父推崇的好友相赠,我自然不能夺爱,祖父若要赐我东西,我看外间长廊上的那盆墨兰不错。” “你倒是好眼光,玉衡山灵泽墨兰万金难求,我托了好些人求了几株,培植了三年好容易活下来的一株,还是被你惦记上了。”雍明之笑意带着疼宠,有些无奈道,“你若要,让人来搬了去便是。” 雍黎收好了盒子,放回原位,“那好,等过了寒冬就让人来搬。” 话毕转过身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笑道,“中午从宫里回来,心情好,喝了半坛酒,这会儿有些酒意,祖父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可要回去养养精神了。” “你素来不喝酒,今天怎么……”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上雍黎若无其事的含笑的眼睛,心内却带了叹息,于是转了言辞,“那就快回去,安大人你替我送送。” 雍明之收了矮榻上的几张纸和两本书,又朝安鹤翼道,“我年纪大了,相谈这半日也有些累,就不虚留你了,日后若有闲暇你只管过来。” “是。”安鹤翼起身朝雍明之行了一礼,他执的是后辈礼,甚是恭谦,“见了先生这满屋书册,才知自己浅薄,日后想要多读些书,还望先生赐借。” 雍明之对自己看重的后辈子侄向来和煦,道,“我这破屋别的不多就是书挺多,当初你师父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调侃我道,‘茶半盏书半本,你这过得甚是逍遥。’。” “先生认得家师?”安鹤翼惊奇。 “闫兄与我相交二十年,也是我颇为看重的故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我之前听说过你。” “原来如此,先生与家师渊源颇深我到今日才知。”安鹤翼恭敬又拜,“日后时常拜访,还望先生莫要嫌烦。” “怎会?”雍明之满意地点点头。 雍黎当先走出去,安鹤翼却刻意落后两步,待得出了门,接了侍女递过来的披风披上,雍黎侧身向安鹤翼伸手一引,“安大人,请。” 安鹤翼道了谢,他看了看雍黎,略带疑问,“一图观天下,像这样囊括三国的地图千金难求,怎么?那幅图不入殿下的眼?” 雍黎听了他的话,知道方才那地图他是看到的,想来也极为喜欢,她笑道,“不是,那幅图比起陛下崇庆殿里的那幅要精细地多。” 没有看安鹤翼略带疑惑的神色,雍黎带他绕过影壁,道“天下绘于一图,收于人掌中,而如今还未到我可以任意把玩的时候,天下还不在我手里,但我已把它放在心上了。” 她最后两句话清清淡淡,听在安鹤翼耳中如石破天惊,郝然一个惊雷炸在头顶,他感觉背后一阵冰凉之后渐渐沁出了冷汗,僵直胆颤之后却是一阵莫名的血脉喷张,竟生出了际会风云的豪情。 雍黎暗中观察了他的神色,她那句话算是带着些刻意的试探,正常人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言,要么是大义凛然,要么是撇清关系,要么就是暗中以之为把柄,要么就干脆装作没听懂,而他的神色却显然在雍黎的意料之内。 雍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安鹤翼,是成安帝的人。 “这边请。”雍黎打破安鹤翼的迟疑深思,走出了北苑。 “不敢劳殿下亲送,殿下遣了小厮送下官出府便可。” 外面的园子视野开阔,意趣疏朗,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心情疏阔,雍黎在月洞处站住,“安大人心思缜慧,陛下的意思你心知肚明,你愿做纯臣不是我能管的,但我的态度你也当明白,这天下我是放在了心上,但我却从不会想要天下成一人之天下。” 雍黎停了停,“这园中雪色清丽,安大人若喜欢尽可自便。” 她回首对身后侍女,道,“稍后送安大人。” 安鹤翼看着雍黎转身离开的背影,映着雪色,平和沉稳,他抚了抚蓄起不久的短须,谦和一笑。 他和雍寒山一般的年纪,却发现对雍黎他完全不能把她当做晚辈后生,不因身份地位,而因思想气度。而之前雍黎语中的深意,安鹤翼听得明白,他觉得自己从未选错人。 第三十九章 偶遇 大理寺外的天空比来时更加阴沉了几分,雍黎很喜欢此刻天空淡青含墨的颜色,她在门外站了站,微微仰头,没有注意一侧恭敬礼送小心翼翼的大理寺少卿。 倒是连亦知道华阳长公主是她永远不可触摸的痛,看她神色似乎不太好,小心上前询问,“殿下?” “嗯?”雍黎微微偏头看她。 “殿下今日进宫吗?昨日太后不是还派人来接殿下的?” 雍黎知道她是怕自己难过才有此一说,微微笑道,“不了,好久没有出来走走,让他们先回去,你陪我逛逛。” 听到雍黎说想走走散散心,连亦自然欢喜,但为了安全起见,该跟着的人还是要跟着的。她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只要不在她眼前晃悠,暗地里跟再多的人她也不在意。 “是,主子要去哪里?属下这就去安排。” “去趟广凌涛。”雍黎上了早已停候在大理寺门前的马车,连亦只听得她无甚悲喜的语气,“席岸如今这差事做得越发好了。” 连亦翻个白眼,心内替席岸默哀了半秒钟,忙上前去替雍黎打开车帘,扶她上去,然后自己也紧跟着上去,只留一个璟王府侍卫驾车。 车内雍黎闭目养神,连亦却在一张张查看筛选今早各地送来的消息,有遇见重要紧急的事当即便读给她听。 “殿下,长楚南阳王谢岑前日已从陈国返回长楚,临走前他去了济州川原一趟,三日即返。” 雍黎原本一直闭着眼睛,听她这话倒是诧异地睁开眼,她道,“陛下知不知道?” “他是正大光明地递书入关的,说是极爱我国内川原白梅,想趁此机会来观赏一二,对待他国来使的简单要求,更何况还是与我国素来关系不错的长楚,陛下自然乐得卖个面子,着地方官员小心陪同。” “他倒是有这闲情逸致。”雍黎撇撇嘴,她可不信那人会有这闲情专门绕过长楚与陈国的伏金关专门来我国兜个圈子,“他这几天没见其他什么人? “传来的消息他倒是没见什么人,就是走的时候挖了几株梅花带走。”连亦恭谨地递过去手中的节略。 “那……”雍黎接过,还没来得及看,马车猛然停住,又是重重一顿。 “怎么回事?”连亦探出头去问。 车外驾车的那侍卫立即请罪,“殿下恕罪,方才前面的巷子里冲出一辆马车,属下未来得及停车,殿下可有受伤?” “无碍。”雍黎淡淡道,“你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那侍卫下车半刻便回,“殿下,是昌王府临河郡主,从西边巷子里来的,说是马突然失控冲了出来。” “可有人受伤?郡主怎样?”雍黎这才打开手里的节略,一目十行地看了。 “没有人受伤,只是郡主的马车有些损坏。”那侍卫在车外恭谨回答。 雍黎看完直接又递回给连亦,“郡主的马车想必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你去请郡主进来坐坐。” “是。”连亦收好各地的情报节略放在马车的暗格里,便依命而去。 连亦款款行去,隔着车窗朗声道,“郡主受惊了,我家公主方才路过此地,想请郡主上车一叙,不知郡主可否方便?” “公主的好意临河却之不恭,自然前往。”隔着车帘黎源玉声音和雅温柔,字语转合间有几分清纯明朗。 “郡主请。”连亦亲自替她打了车帘,引她进了雍黎的马车。 “许久不见郡主,郡主越发温婉可人。”雍黎待她进来坐定,递过一杯刚沏的热茶过去,微微含笑道。 雍黎坐在倚坐车窗前,窗帘略开了一角,在黎源玉的角度看来竟生出几分纯粹遥远不可触摸的感觉来,她接过雍黎递来的茶盏,目光落在她放在一侧的书上,笑道,“公主过誉了。公主自幼爱看书,这又是看的什么书?” “不过是些奇闻异事地理杂谈,闲来打发时间而已。”雍黎微微转动手中的小盏,抬头浅浅地笑。她的笑明明清冷寒凉,落在黎源玉的眼中偏偏看出了丝清丽的味道。 “公主这两年不在京城,京城气候可还适应?我家府中有一处暖房,说是用什么玻璃建的,四面透明,阳光照着甚是和暖,即便是冬天养在里面的花也照样开得灿烂。妹妹有时间可来玩玩,我们姊妹说说话。” 黎源玉是昌王的嫡女,在昌王嫡子女中排第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昌王对这个嫡出子女中唯一的女孩儿倒也保护得很好。她性子温和,自幼得父母兄弟护持,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即便言谈间也带了温和亲近的笑意。 “我回京不久,也就这两日才闲下来,年节是闲暇,自然得去舅舅家拜会。”雍黎抿了口茶,道,“郡主向来不太爱出门,今日出来是做什么的?” “我昨日随母亲去寺里礼佛还愿的,母亲还要在寺里斋戒两日,但是这大年下的府里中馈无人安排,遂让我先回来。”黎源玉微微偏头,温和道,“殿下又是做什么去?” “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家待着,今日心血来潮出来走走。”雍黎搁下手中茶盏,笑道,“这两年没有回京,竟觉得京城变了许多,这出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我这两日在三泉寺上,远远瞧着苜蓿山红梅绚烂清丽,比起川原白梅又是别样之美,殿下若有闲暇可去走走。” 上璋三梅名传天下,川原冰纹白梅,苜蓿檀心红梅,檀济玉蕊青梅各有风姿。川原白梅因其风致朗然瓣蕊间有大方清雅之气闻名;檀济青梅因其风华灵秀传说里是千年长调之悲传名;而苜蓿红梅清寒绚丽,却因苜蓿山沾了佛意,这也是真正的千年古梅,比之前二者更沉淀了厚重底蕴。 “苜蓿山是灵隽之地,我还是几年前去过,我向来也少有这种闲情,今日有些晚了,来回不便,不然定要去看看。”尽管这些年清冷如霜,雍黎天性里还是带了她母亲向往天地自由的浪漫,“听说广陵涛亦有三绝,江南糕,瑾竺画,千家诗,郡主陪我去坐坐?” “却之不恭。”黎源玉温柔地笑。 广凌涛离这里也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广凌涛原本叫来福春,也只是一家精致些的茶楼,是当年雍黎她祖母的嫁妆,雍黎祖母没有女儿,这来福春后来便予了华阳长公主,再后来便到她手里。 雍黎向来没有经商的天分,也没有经商的闲情,不过她手下善于此道的人到也有,其中席岸就是个半吊子,这家伙守着全国三十来家广凌涛,干的却是拿不上明面上的事。 一进广凌涛除了厚古大气的装修,一眼看到的便是广凌涛的三绝之二——瑾竺画和千家诗。二百年前开国之后定元年间画作大家李瑾竺的墨宝,李瑾竺比吴研子晚了近四百年,但世人所知的其流传于世的画作却只剩了七卷,皆被置于此处京都广凌涛。 “我早听说京都广凌涛有瑾竺先生的真迹,却从来没机会来过,也就曾去过北边浛州那家的广凌涛,不过那里与这边布局无二,只是那里的瑾竺画只是些精密的仿品,不过观其笔力笔势也是大家所作。”黎源玉轻轻牵着雍黎的手,一同走进去。 “郡主高雅,那些仿品能入郡主的眼,倒也难得,请。”雍黎眼角含笑,明媚温雅。 雍黎喜欢东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林涧石出图》,这幅画所绘景致与当年华阳长公主《石玉》一诗有绝妙呼应之处,所以她每次来时都是坐在此处。 简朴大气的青皮芦苇帘隔开不大不小的一间,窗外是一处横巷,没有面对喧闹的主街,倒更多了几分清净,最难得的是横巷对面人家墙沿斜逸出的一棵古松,而远处借的是宁园塔的景。 “此处极是难得。”黎源玉见雍黎坐下,方在她对面跪坐下来。 比起雍黎盘腿趺坐的随意,她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间是大家闺秀高贵的教养。 “殿下要吃些什么?奴婢倒记得殿下离京之前喜欢这里的白玉相思糕。”连亦侍立一侧,微微躬身询问,与一般人家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无异。 “难为你记得,我无甚所谓,让临河郡主挑几样。”雍黎咂了口小二刚送上来的茶,广凌涛的茶茶色清淡味道却醇厚,她一直喜欢。 黎源玉也不虚辞,随意点了几样。 小二很快将糕点送上来,里面有连亦方才提到的白玉相思糕。 雍黎知道她心思细腻,礼貌地一笑致意,拣了个虚虚在手上拿着,却没有吃。这么些年她口味淡了许多,虽不至于厌恶,却也不如幼时那么喜欢甜食了。 “这个时节菊花早败了,难得这菊花糕里花色新鲜,很是清甜。”黎源玉文雅地咬了口菊花糕,赞道。 “这是他们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摘下,存在冰窖里,所以花色很好,连味道也不曾消失。我是素来不爱吃这些甜食的,到了这里多多少少也要尝两块。”雍黎搁下手里的糕点,笑道。 “广凌涛这三绝之一果真名不虚传,也难得这些细腻的巧思从何而来,竟是天下的花都入了糕点了。”黎源玉轻轻抱了茶盅在手上,“我在巴州几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面食。” “巴陵多山,奇峰俊秀,人说秀色可餐,想来有那样舒朗壮丽的景致也可美景果腹了。”听她了的话,雍黎想到昌王封地是巴州、陵州和景江三州,而昌王这次回京只带了嫡幼子和唯一的嫡女,不免多想了些,这一多想,就不可避免地想套些话。 “巴陵的奇峰俊秀我是从没有去看过。”黎源玉笑得有些苦涩,“我比不得宣阳妹妹所历甚多,这辈子外出游览的机会能有多少,将来还不是从昌王府出去又困到其他府邸。” 黎源玉是个知足的人,她自幼得家人宠爱护佑,便再有太多的渴望也未曾任性过,她这一生是做了标准的世家女,沉静内敛,优雅平和,而唯一做过的任性的事怕只是如今廿三未嫁。 想及此,雍黎不免心下叹了口气。 “你还是放不下?何苦?” “不苦。”黎源玉依旧笑得温和,只是温和里是早已沉淀下来的心如止水,“再也没有人能让我如此对待。” 黎源玉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宁园塔,温柔幽渺,那一刻她神色透出的伤情,虽浅淡,却远比秋风落叶的伤,远比寂寞空庭的愁,一如苍茫沙漠绵延不尽的绝望…… 她嘴唇微动,极为浅淡的几个字消散在风中。 “青阳哥哥……” 第四十章 玳瑁 那几个字,雍黎听见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中也带了沉痛。 她听黎源玉道,“我是他的未亡人,我许诺过守他十年,最初的那三年,我从不敢相信他就那样去了,而这些年一年年过下来,也一年年心如死灰。” “你放心,再过两年……父王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是旸北冯家的嫡长孙,我答应了,既然已经绝望了,嫁谁不是嫁?” 雍黎倒是看了她一眼,即便当年之事有昌王手笔,即便对昌王一脉恨之入骨,她对黎源玉也始终怀了一丝怜悯。 “你若不愿,我可以帮你。我虽不愿你沉于旧事不得解脱,也不愿你随随便便就安排了自己的一生,兄长若有知,也是不愿的。” “没什么不愿的,十年,也够了。”黎源玉执壶重新给雍黎斟了盏热茶,天色寒阴,沉沉欲雪,而她神色恬淡。 “阿源。”雍黎也没有强求,反是这从前的称呼让黎源玉一怔之后心内惊喜,她这八年以守孝之名的赎罪,时时刻刻未曾放下。 “天高水阔,你可想去看看?” “想,一直都很想。”黎源玉起身走到雍黎的右手边坐下,“但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很感谢你能你视我如初,三微月,让我留下帮你,可好?” “帮我?怎么帮?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他,若到那时,你会眼睁睁看着我剑锋所向是他的咽喉?”雍黎冷笑,“到那时你会选择消磨了十数年的曾经的情谊,还是你父亲的命?这个答案你我心知肚明。” “我知道,这个选择无论是谁都很难,但是我不想逃避。你所说的天高水阔终不属于我,我也不会有所奢望,只求你,让我留在京城,留在你身边,我替他好好看着你,这是我许诺给他的最后的两年。”黎源玉眼中似含了泪意,却固执地不肯落下,“三微月,我的执念,求你成全。” “你的执念如何要我成全?”雍黎看她,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她叹口气,“罢了,你脱离不了昌王府,又怎能脱离京中风云?” 雍黎知道居帝王之位的她的舅舅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温文尔雅清和慈善,他有帝王的手段和魄力,帝王心术亦是深不可测。这次昌王带着子女突然回京,要说其中没有他的手笔雍黎是不信的。 “殿下,这是广凌涛新推出的牛乳九果酥酪,殿下和郡主尝尝?”连亦从外边小二手里接过清漆香楠木的托盘,托盘中的白瓷小盏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连亦先奉一盏给雍黎,又将另一盏奉予黎源玉,却在刚刚搁在桌上的时候手无意间一斜,小盏中的牛乳尽数撒在地上,有一小半洒在黎源玉铺展在地的裙裾上。 “郡主恕罪。”连亦忙蹲下身来,连连请罪,又急忙掏出帕子给她擦。 雍黎在连亦洒了杯子的时候,微微偏头看她一眼,直到看到她拿着手帕的手掠过黎源玉腰间的玳瑁腰佩的时候,她目光一闪,便移了开去。 “无事,下次小心些。”黎源玉接了她手里的帕子自己擦干了裙角,方起身对雍黎道,“今日我是没有口福了,我这样子着实失礼,就先回去了。” “让人用我的马车好生送了郡主回去。”雍黎也站起来,先吩咐了连亦,又对黎源玉道,“我便不留你了,有时间再聚。” 黎源玉走后,雍黎倚着搁臂把玩连亦刚刚带下的那只玳瑁腰佩,全然没有不问自取是为盗的自觉。 托在手上的三只玳瑁珠颜色鲜丽通透,中间那颗尤为大些,下底微平,有凹凸质感,雍黎手指摩挲了几下,微微一笑,心下了然,便让连亦遣人给黎源玉送了回去。 “席岸呢?”雍黎嫌弃地挑了挑桌上碟子里的糕点。 “在后院呢。”连亦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带着不能掩饰的笑意。 雍黎站起身,“又在做糕点?” 连亦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下要见他?我去唤了他来。” 雍黎摆摆手,自己就往后院走。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处精致的小院,还未进门便闻到飘出的阵阵米面蒸糕的香气。 雍黎推门进去的时候席岸正和一个女子在亲亲我我地……做糕点。 “你,你是……”那女子正拌着鲜丽的花瓣,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站在门口的雍黎,疑惑的偏头,“席公子?” 席岸放下手里正揉着的面团,见雍黎进来似乎很是高兴,“来了?快过来尝尝我新研究出来的糕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不爱吃甜食。”雍黎很不客气的回绝,找了一张干净的椅子坐下,“这位又是哪家小姐?” “这是名动京城的音律大家,慕浅绛慕姑娘。”席岸拍拍手上的面粉,“慕大家一曲琵琶可裂云帛惊飞鸟,连我这样不通音律的人都念念不忘。” “席公子过誉了。”慕浅绛微微一笑,搁下手中正拌着的装着点心馅料的碗,道,“既然席公子有客来访,那么浅绛便告辞了。” “慕姑娘请自便。”席岸让侍女送了出去。 他自己就着一旁的铜盆里净了手,又进内室换了衣服方出来见雍黎,亲自斟了茶送上,“我亲爱的主子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今日有功夫来见我这闲人的?” “你果然是很闲。”雍黎没接他递来的茶盏,似笑非笑看他,“我不介意给你多找些事做。” “您不介意我介意啊,广凌涛上下近千人需要我养活,我得多花些时间挣钱啊。”席岸嬉皮笑脸地凑够去,笑得很是谄媚。 “韩附北的子女和母亲,你安排在哪里了?”雍黎一点也不想和他闲扯淡,直入主题。 “我安排他们在明州,有我们的人看守保护,不会出什么问题,主子放心。” 对于韩附北,雍黎总不愿将他逼到绝路,“你让人将他们带回京来,暂时先安置在城郊离北城最近的庄子里。” “是,我立刻就让人去办。”席岸这人虽然大部分时候不怎么靠谱,但对于雍黎安排的事向来还是完成得挺靠谱的。 “说起来韩附北那儿子……”席岸欲言又止,将手里端着的茶盏搁在雍黎手边的小案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嗯?”雍黎疑惑看他,“你说韩渐?他怎么了?” “这小子总觉得带着桀骜不逊的仇恨,这么些天,他的敌意可从没消过。”席岸想到那小子暗中的一些小动作,虽说逃不过他安排的人的眼睛,但他联系的人可是极为敏感。 “他也是出生将门,年纪虽不大,但总归有将门铮铮风骨,若他能想通,于他自己也是幸事;若一路蒙昧扭转不回,那也合该是他的命。”雍黎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案上茶盏的杯沿,“是昌王联系他的?” “我还以为你这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想到你倒是什么都一清二楚的。”席岸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本事,但就是因为这丫太神通广大了,所以他总忍不住叽歪叽歪地刺两句。 “算不得一清二楚,至少我到前两日才知道除韩附北外韩家只活了三人。”雍黎也不动声色的讽刺了一句。 席岸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家主子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毒舌。 “呃,好,那是我的错。所谓韩附北叛国的证据是陈国密报组织甲子递送入京的,因胡炎纪的手脚,我们的人没有拦得住。那些所谓的证据一送到陈帝案头,以陈帝的昏聩和胡炎纪的奸佞如何会给韩家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我们的人也是颇使了些手段才弄出了那三人。” 那日他们埋伏在进陈国京都的几条必经之路上,若不是胡炎纪暗中以难民为障眼法,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能拦住的。 “区区障眼法都能拦住我们以谋思精绝事出必成的彭蠡烟高手,我是不是该为他们鼓个掌?”雍黎姿态怡然,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保证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若再有类似事情,属下任凭处置。”席岸恭敬垂首。 雍黎自然知道自己手下的组织和这几个人的能力,若不是有特殊情况绝对不会出现差错,更何况席岸是除了母亲和祖父留给自己的人之外最早跟随自己的,其能力和手段绝对不容小觑。 “今日来是有三件事要你安排一下。”雍黎向来不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不该浪费的事情上。 “请您吩咐。” “第一,替我找找产自东南洙海的青灰横纹玳瑁,半寸大小,我一会儿画个纹样给你,最好能找到相似的天然纹样,如果没有让人刻纹欠色,但必须做到自然无痕。” “找到一样纹路的确实不太靠谱,不过刻纹欠色倒是容易,这个我会安排。”席岸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绝对不会因他办事不力亲自跑来问责,这丫的向来觉得这种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他也清楚雍黎是有事交代,“还有两件事?” “第二,替我查查谢岑离开川原后的行踪,他到过哪里,见了哪些人,现在何处……所有的,都要一清二楚,那些随随便便敷衍的消息我能猜到的消息,就不要送来浪费我时间了。”对谢岑这人雍黎向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人名声太大,在长楚的名声也太好,但她总觉得这人做事周全,凡事皆有丘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川原看梅花。 “长楚南阳王,您之前有吩咐需注意他的行踪,我们也一直有人跟着,但是谢岑思谋手段非常人可想,他手下势力也不一般,我们的人几乎难以完全掌握他的行踪。不过他在我国境内停留的六七日倒是完全没有遮掩行踪,由靖平关入境直接往济州川原,在川原停了三日,之后便由川原经建城从启山关出了我国边境。” 雍黎看他一眼,那眼神看得席岸有些奇怪,他迟疑地问,“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恰恰是最大的问题,他到川原是为了赏梅花,但什么样的梅花让他一赏就是三天,这三天他除了看梅花就没干其他事?”雍黎左手在右手背上微微摩挲,“我一直想不通,从陈国祈纪城入长楚不过就半日时间,他为什么就偏要多花上几日时间从我国境内经过。赏梅?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 雍黎极淡的一声冷笑却显然带了些笃定的猜测。 “主子想了到什么?” “谢岑离开陈国前应该与胡炎纪有过什么约定,他来我上璋到底是见什么人,还是避开什么人?还有,我总感觉他应该很早之前就在上璋国内。当然,我的想法也只是猜测,并不确定,所以你让人好好查查,我需要最准确的消息来证实我的猜测。另外,查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是。” 第四十一章 追问 雍黎微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梨花木的茶案上轻轻地叩,目光却在他倒腾糕点的长案上缓缓地扫过,最终落在之前慕浅绛搅拌玫瑰花瓣的青花宽口碗中。 “那个慕浅绛,什么底细?” 席岸诧异得看她一眼,他自认这件事自己瞒得还算挺严实的,不过真的要瞒住自己人精一样的主子还真是不容易,只得如实交代,“之前无意间收到的消息,这个慕浅绛背景似乎不普通,联想到昌王的突然进京,还有朝中争位的苗头,我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 “你调查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雍黎漫不经心的讽刺了他一句,“果然你最近日子安稳得过了,你若闲得很就给昌王和黎贞弄点事出来,动静越大让他们越头疼越好。” “你盯着昌王我倒也理解,什么时候这个淑仪公主也倒霉地入了你的眼?”席岸向来对她讽刺的话充耳不闻,只抓住重点。 “给她点警告罢了,省得一天到晚搞些小动作不得消停。不过布一个局引他们入瓮,这个慕浅绛你倒是可以好好利用。”雍黎语气淡淡是她一贯清冷的调调,偏偏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凝。 席岸看了雍黎一眼,留意她那一瞬间不同寻常的神情,没有多说什么,只垂首应了。 他忽又想到今日早间才下面的人才送来的消息,那个消息似乎是深藏于永夜之中不得揭露于人前的隐秘偶然露出的若隐若现却不可捉摸的一丝真相,他当时乍一听闻也是一阵惊怔,犹豫再三,还是不得不开口,“今晨有北边送来的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雍黎轻轻敲敲桌子,见他神情有些踟蹰,淡淡道。 “是关于八年前长公主,华阳长公主并非薨于景平十七年十一月初四的北境战场,而是逝于十八年正月十一,在燕州霁城。” 席岸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雍黎感到有惊雷于上空轰然炸开,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母亲是逝于北境战场,那日母亲血流的那样多,那日揽着母亲接了一怀鲜血是那样惨烈刺眼的红,那日听得母亲轻轻的呢喃。 “三微月,别哭……” “你不该来的,母亲心疼……” “三微月……,你去看看你大哥大姐,你记得……带他们回家……” “别恨你父亲,三微月……,他,未曾负我。” 她记得自己凄烈而痛苦的声音,“你想见他是不是?母亲,你撑住,我这就让人去找他,你撑住……” “三微月……”黎璎珞费力地抬起手,看着她微微地笑,她修长的手指拂上她的脸颊,带着鲜红血迹最终停在雍黎的眼角,她的手指沾了雍黎的泪却在空中一顿,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滑落下来。 她费力地微微仰起头看着有些昏暗的天空,仿佛想要看破那半片硝烟未散的天,良久方闭上眼睛,溢出一声叹息,雍黎却听得她语声浅微,“清岩……,清岩?” 清岩是雍寒山的字。 雍黎到今日都还记得她那两声轻唤,第一声是无尽的追忆思索和怀恋,第二声却带了微微的疑问,那疑问明朗清晰却丝毫不见怀疑责难。 母亲,你想要的,是怎样一个答案? “主子当时也在北境,华阳公主……”席岸原本想问她为何所有人都以为华阳长公主薨于十七年的北境,却见她神色不对,便忙停住。 雍黎微微抬头时便已神色如常,她道,“那时我昏迷了三个月,醒来后所有人都知道母亲逝于北境战场,这件事虽后来我也查过,但其中多多少少也有些有心人的手笔,更何况当初我醒来后一心报仇,于这件事上也有所疏忽。还有,他……” 雍黎停了停,没有再说下去,她那一刻神色有些迷惘,却又莫名地带了些诡异的平和。席岸也知她此刻定然心绪不宁,只安静地等她吩咐。 “那几件事你及时安排下去,我近日应该都在府中,若有急事你可直接来见我。” 话毕起身离去,席岸甚至没来得及回答,看着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咂一口早已凉了的茶,叹了一声命苦,然后便忙去安排雍黎交代的事。 ———————— 从璟王府内仪门入,经内府华仪门有东西走向的主道,往西可经望春廊过西苑直接到千古高风的正门;而往东却是雍寒山住的东苑。从华阳长公主去后,雍黎若在京素常就住在千古高风,若非必要也少往东苑走。 今日进华仪门后,她在门前略微站了站便径直往东走,这些年她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今日她却想亲口问一问,这八年未曾问出口的那个疑问。 或者说,是她从未想过去问。 走到雍寒山日常起居处理政务的兼济堂门前,便有小厮将她迎了进去,至清流馆前长亭,雍寒山身边亲信书办林棹便已从里面出来,亲自将她引至清流馆内。 雍黎进门,一眼便看到案上土定陶瓶,那是当年与母亲玩陶土最后烧制出的唯一一件成品;两侧层叠的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卷上有锦绸坠着竹片,那是母亲素常做标记的习惯。 掀开内室门帘,长长垂地的帐幔卷着透窗吹来的清风拂上窗前刻“千山云起”的茶案,茶案上的风炉、玉书碨、孟臣罐、若琛瓯似乎一如当年,就连一侧花器中插着的几枝红梅也似乎是当年一模一样的香气。还有墙上那幅《石玉》的书法,前篇婉转清华却潇洒朗然,后篇笔势沉厚却疏朗平和,是景平十一年,她父母共写…… 雍黎从那幅书法上收回目光,看向桌案前坐着的她的父亲,眼中悲喜全无,却有一份的寒凉,她冷淡平静地微微躬身一揖,“父亲。” 雍寒山见她来寻自己,心内闪过一丝欣喜,他站起来招呼雍黎到茶案前坐下。 雍黎没有拒绝,她平静地敛衽趺坐榻上铺着的厚厚的锦垫,看着一旁雍寒山煮茶烹茶,茶香氤氲里满室清香浓烈,他二人平静对坐,似乎完全没有这近十年父女之间的隔阂。 一旁的林棹见她父女二人似乎有话要说,正欲告退,却听雍黎道,“当年冀方山的茱萸长得甚好,林先生可还记得?” “自然不曾忘记。”林棹不假思索含笑应答,却在话说出口时蓦然一怔,他看了雍黎一眼,又看向雍寒山。 雍黎不管自己是否是在套话,也不管林棹此刻懊悔不已,她亲手取了坐在炭火上的另一小壶斟了一杯茶,站起身递与林棹,道,“当年之事多谢林先生成全,凤归在此再谢。” “殿下客气了。”林棹见她如此,知道她定然已经猜到当初冀方山上那人就是自己,只得含笑接过。 “孝之,你先去,晚些时候再过来。”雍寒山见林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知道自己这个属下斗不过自家女儿的手段和言辞间的陷阱,只得先开口让他离开。 “是。”林棹搁下茶盏拱手应诺,又向雍黎拱手一礼方才退下去。 室内一时安静,雍黎没有说话,只看着雍寒山烫壶温杯分茶,他的手法熟练清致,带着积年沉淀的厚古宁和。她想到曾经雍寒山似乎并不擅烹茶,会的也只是行茶的一套手法,并没有如今韵雅的情致。 “从前一向偷懒,并不擅煮茶,也没想过好好去学。”雍寒山分好茶,递了一盏给雍黎,“你尝尝我如今的手艺。” 雍黎接过,平静地看他,没有说话。 “你母亲在时我喝她酿的酒煮的茶,她去后我大醉三日,除了上次你送来的她酿的酒我便再未饮过酒。后来我也学会了煮茶,而这辈子不会在让其他人为我煮茶。”雍寒山这是第一次如此平和地主动谈起黎缨络。 而雍黎却听出了他话语中隐晦的意思,这辈子不会有人取代母亲他妻子的位置,也不会有人取代自己璟王府继承人的位置。她冷冷一笑,鄙夷中却有心酸,为母亲心酸。 似乎看出了她目光中的鄙夷不屑,雍寒山微叹一声,却没有再开口。 “母亲到底逝于何时?”雍黎搁下茶盏,直截了当地问,其实她再怎样怨他,却从来都相信他说的话,不然当初也就不会一直相信他说的母亲是逝于北境战场。 雍寒山讶然,“你知道了?” 雍黎没有回答,但雍寒山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已经知道,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你母亲逝于景平十七年十二月初七。” “当年陈国叩关来战,直接进攻广平关,我奉旨出兵驻守广平关;没多久卞州玄羌族也趁火打劫,是沈懿沈老将军带兵镇压。当时国内两线战争,兵力调度也确实无法兼顾,若非沈老将军的兵略与你母亲的无双智计,也几乎不能维持两线战事的平衡。” “但是连我与你母亲都没有料到,陈国的目的并不在广平关,而是直接举兵十万攻袭平野。当时国内兵力分散,从各地调兵一时也几乎没有可能,只有你母亲封地的八万兵马可随时出发,而且当时陈军的统帅是陈国先殷国公河西将军关祝,你母亲少年时与他交过几次手,可以说是他最强劲的对手。”雍寒山将茶盏举在唇边,顿了顿却没有喝。 “当时的情况下,你母亲无疑是出征平野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我却知道陛下宁可亲征也不会再让你母亲独自犯险。但你母亲还是去了,我知道她是使了些手段的。”他终于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声音中有些战栗,“她是与我有了争执才会有此不顾后果的义愤,她不是向隅自苦拈花自怜之人,当时的满腔意气让她有了重回战场的义无反顾。” 第四十二章 琴祭 雍黎安静地听他讲,那时的事她也记得些,包括父亲与母亲的争执,包括舅舅与母亲的密谈,当时舅舅不同意母亲领兵,执意御驾亲征,但是后来母亲进宫与舅舅密谈半日,舅舅最终妥协。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雍黎旁敲侧击过几次,成安帝却缄口不言。 那时雍黎在华阳公主出兵的第二日便偷偷跟上去,只是她毕竟年幼不及母亲舅舅思谋周全,刚到迟应城便被华阳公主发现送回。华阳公主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情智谋,便是皇宫也不定能困住她,倒是太衍天牢阵法重重守卫森严倒还能困住她几日,且太衍天牢以精铁筑成,机关密布,外攻不得入,那时于她而言倒是一个最安全的所在。 于是,雍黎回京后却被请入了太衍天牢,尽管成安帝疼惜甥女,牢中布置摆设皆是雅致清贵的精品,一日三餐都是御膳房紧着这里先送,侍女婢仆成群,成安帝怕她闷,甚至下旨挑了公侯大臣家的贵女来作陪,他自己也是每日下朝都来陪雍黎说说话。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雍黎却偏偏只用了十五日时间,躲过前呼后拥的人群,解决太衍天牢杀机重重的阵法和机关,躲过精锐森严的守卫,直接奔赴平野战场,那年八岁的她用十五日时间走了三十日的路程,但她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那样的惨烈,就这与母亲分别的短短一个月,便是永生之隔。 她的沉思落在雍寒山眼中,雍寒山有些疼惜,动动唇想要说什么,却听雍黎道,“你隐瞒母亲的薨逝的时间,是为了掩陈军的耳目?” “是,你母亲当年拼死一战,陈军十万大军死伤大半,援军未到,对上华阳军和后续到达的三万援军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更何况关祝独忌惮你母亲,不敢贸然出手,甚至有退兵以谋后战的打算,而当夜你母亲有片刻苏醒,她让我放出她的死讯,果然你母亲的死讯让关祝有了破釜沉舟的孤掷,后来陈军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那十八年正月十一是什么日子?”雍黎端起茶盏,原先灼热的温度已经渐渐散去,只余柔柔的温暖在掌心。 “她去后,我一直不敢相信,我去见了九生大师,但是当时我精神恍惚,只记得他说阿络死而未绝,后来才知道我那时是断章取义。属下寻来了破蠡玉,我便守着你母亲,总希望她是气息未绝,破蠡玉能让她死而复生。我看着她的三十多日除去最初的昏昏沉沉,我却一天比一天清醒,九生说她是神降之命,天时天命,喈喈沧华,辛辰为安,可佑你万年。所以尽管看她容颜如生,在景平十八年的正月十一日,我还是送她沉眠疏朗苍苍的平野。” 雍寒山声音似乎很平静,但他极力掩饰的痛苦,却还是在紧紧扣住茶盏突出泛白的手指关节上显露无遗。这么多年愧悔自责,这么多年追忆怀念,越发想,越发觉得此生无意。 雍黎冷冷一笑,“十七年十二月初七,十八年正月十一?既如你所说,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这是陛下的意思。”雍寒山似乎叹息一声,“你该知道以陛下对华阳的爱重,定然不允许后人以她的生死为所谓秘闻,肆意言谈;他也知你对你母亲的维护,总不愿你多生思虑。” “今日,我多谢您的坦诚。”雍黎站起身,朝雍寒山恭敬地抬手举杯,然后将杯中已不再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阿黎,你……” 看着雍黎搁下杯子转身离开,雍寒山忍不住唤了一声。 “父王还有何事?”雍黎停住脚步,微微转身,问。 “这两年,无论是陈国还是我上璋,我总觉得有来自长楚的势力,你要小心些。前两日我的属下查到了一个人,似乎和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有关,但我手下势力到底不擅追踪,你若有暇帮我查查。”雍寒山起身从身后书架的暗格里抽出一个信笺,递给雍黎,“这是已有的记录节略,你看看。” 雍黎怔一怔,这八年来,似乎除了母亲的事,雍寒山从未要求自己做过什么。 她想到景平十七年九月的那件事,母亲杀了因意图谋反而被擒的父亲的两个庶弟,也因那件事他二人有了争执几乎不曾反目,及至后来母亲一怒之下领兵平野,被困孤城浴血一战…… 若那日成安帝所言是真的,那是不是从最开始的那场谋反开始,便是一个针对上璋针对母亲的局? 如果是,那是谁有这样的筹谋? 当真可怕…… “好,我安排人调查。”雍黎顿了顿,又道,“关于当年的事,你若需要什么调查皆可找我,只但望有一日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 话毕接过雍寒山手中的信笺,头也不回地离开。 ———————— 定安城东有三山一水,从简水分流而来的长水绕山而行,明珠山和紫阁岭承了上璋开国以来六位帝王的陵墓,这六座金碧辉煌气势雄伟的陵宫共埋葬了六位帝王,八位皇后,十一位妃嫔,还有一位公主的衣冠冢。 紫阁岭东侧有一处归来崖,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长水,而隔崖相望的长陵沉睡了先孝帝,和华阳长公主的半缕香魂。 山林深密,看不见对面陵寝的层叠的宫门式建筑,只有山岚之中若隐若现的长顶和长望楼金色的殿顶还能看得分明。 雍黎临崖趺坐于地,她足下是滚滚长水,而目光所及之处是层峦重嶂千里江山雪。她觉得此刻胸间有昂然意气,而心中却是缠绵不绝的深痛。 母亲,若有什么仪式来纪念你,哪怕以江山为祭,以我这一身鲜血为引,我亦毫不犹豫,只望你清魂有知,护佑我早日寻到真相,然后,我会给你一个从深渊之中破水而出,清清楚楚暴露于阳光之下的最终的结果。 母亲,我从不怀疑父王对你的爱,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当年他做出那样的选择到底是为什么,我答应过你不恨他,但他至今,未曾给我一个回答,我怕我有一日会压制不住那般的深恨。 爱屋及乌者有,恨此及彼者亦有。当年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杀了沈清薇,我恨上了沈氏皇族,如今我却不得不压制这般恨意步步筹谋。我囚了关祝的孙子,却未曾伤他一毫,也没有见他一面,我怕自己会冲动地就此将他斩于刀锋之下。关家,终有一日我会让这个百年大族永永远远覆没于历史的烟尘,而现在我却不得不为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的天下局势隐忍谋划。 母亲,我此刻这般地想你,若非京中风云暗隐,我多么想去平野看看你。 雍黎在崖上静坐良久,九渊太华琴裹着细亚麻绘红梅书清致行书的琴衣,松松垮垮地斜背在身后。长风渐起,吹得雍黎宽长的衣袖烈烈扬起,崖上古松上吹下来的三两片雪片子悠悠荡荡从她眉间划过。 似乎方回过神来,雍黎取出身后背着的太华琴,线条流畅漆色沉透的伏羲氏古琴有一种陈年积聚的厚古韵致。这是黎缨络留下来的,据说这琴是六百年前一代斫琴大师何堪的绝作,据说当年何堪制作这把琴之后便再未斫琴,之后的二十年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再拿起斫刀。 何堪去世后,这把九渊太华琴便不知所踪,直到三十年前被黎缨络带回,这把琴才算是重现人间。不过这琴到底是在哪里出现的,连雍黎也说不清。 那把琴平平稳稳地搁在膝上,雍黎伸手从琴弦上划过,许是在这山里坐得久了,连手指也冻得冰凉,她竟未曾感到琴弦沁凉的寒意。 一指微动,琴音铮然,连山间寒风也越发泠冽了。 母亲,这天下有什么能配得上为你作祭?这天下你看不上,我能给你的,不过借此长风,就此清雪,近这山河疏阔,为你作一曲旷朗豪意。 琴声渐起,音调清切,疏旷琴意不绝,只在余音中有渐散的凄厉。 “风萧萧兮清雪寒,山河万里兮思今还。寻遗泽兮何处,被四海兮尽从安。” “意重重兮风扬,挽长剑兮引苍茫。平生不愧兮旷野莽莽,长歌当哭兮吾家青凰。” 长吟稍住,而琴音不绝。 山石崎岖处,缓步而来的一人脚步顿止,那人青衣广袖,卓然而立,他看着崖间安坐的雍黎的背影久久未动。 琴声洋洋,一改之前疏旷,似乎灌注可裂金石可破云帛之气势。 “长君之遭兮少筹谋,长君之遇兮何怨尤!之君于我兮九霄承轴,揽雷霆兮破金瓯。” “悠悠长夜兮天日昭昭,四海奔流兮江河涛涛。广莫风起兮扶摇,凤皇高飞兮可安朝!” 她这最后一调突作变徵之音,其音凌冽,而其势之高其境之广其情之恸当可直破云霄,而音韵太高,其弦终不能持。 那琴弦铮地断开,而指间余音却在山间迎风而去。 第四十五章 智计 她笑得清清雅雅,目光明澈清朗,温卿却完全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任何的情绪,他突然觉得可怕,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不会隐藏情绪,而是将情绪以最波澜不惊的态度隐藏在最深的那处,而那个深度就算透过她的双眼也丝毫看不出。 “是。”温卿玩笑道,“怕你哪日对我出手,我猝不及防。” 雍黎眉头微挑,“若不是你那个未婚妻,我怕是也想不到你。” 她微微偏头看他,突然道,“你是不是曾经见过我?” 雍黎随意的一问却让温卿微微有些怔忪,他笑道,“殿下这问题问得奇怪,见过没见过,您自己不知道?” 雍黎随意用袖子掸了掸椅子,撩袍就坐了,“我确实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八年确实没见过你,要不是黎贞,要不是你今日来见我,我怕是一直都不会注意到义平郡王府,也不会注意到你这么个人。公子莲华?我也是数天之前才听说过。” “既然我已经出现在公主面前,自然还希望您相信我的诚意。”温卿浅笑如常,伸手握了窗台上的一把雪,“昌王今日也来了。” 雍黎抬头看他,略带疑惑,她是知道黎绍前几天已经进京,但除了正大光明地在朝上出现过一次,其他时候都是闭门不出,倒是没想过他竟然有这个闲情逸致出现在黎贞这个小小的宴会上。 “黎贞的公主府有些异样,她今日设宴的琼华台结构奇巧精致,表面看来虽无异常,但据我的观察其中奇绝心思非同一般。”温卿微微抬手将随风吹得乱飘的帷幕系好,“黎贞此人,看似高傲雍容,实则偏执狭隘,她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一辈子的安乐荣华。” “人家清高娴雅雍容华贵的一个美人儿被你说得这样不堪,你也是真够直白的。”雍黎一向对名声太好的人敬而远之,而对这位在民间有神仙公子之称的温卿,她却一眼就看出这人值得深交,至少合自己的胃口。 “我还是得多谢你的提醒。”雍黎看他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因自己略带调侃的语气有一丝恼意,甚至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些。她继续道,“你今日来见我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你把温家绑上了我这条船,无非就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够护你温家安然无恙。既然说开了,有些话我也明白告诉你,义平郡王府的势力于我来说不过可有可无,或许我想你的筹码还不止一个温家,但我能答应你的只在我认为可以的范围之内,你若想求得更多,还望你另择他人。” “卿既然来见公主,怎会不知公主底线?”温卿拱手一揖,道,“公主多虑。” “但望如此。”雍黎起身,从他身侧走过,到门口时微微弯身拿起刚刚放在墙角的伞,头也不回,道,“你在黎贞府中入席,若从我府里出去难免惹人耳目,我这园中景致虽美,这次也不邀你共赏了,你还从竹林去,林中阵法机关还请替我归置好。” ———————— 及至晚间,不出雍黎所料,延平宫那边果然送来了消息,韩附北要见她。 雍黎裹了大氅冒雪出门,到延平宫的时候,恰逢守卫换班。绕过主殿,远远看见韩附北在两名守卫的看押下在园中赏雪。 今日韩附北即便只是静静立于亭中,却比那日牢中所见更有积年老将的风采,雍黎走近,打发了那两名守卫,在他身后停住。 韩附北转过身来,看着她,“从前……你母亲过得可好?” “我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 “是啊,以她的性子,若过得不好想必早已挥袖离开,有怎会为他养育三个子女?”他语声漫漫,有些怅惘。 韩附北伸手引雍黎在亭中坐下,道,“沈慕今日来找过我了。” 雍黎不动声色,安坐不语。 韩附北看着神色平静的雍黎,道,“若不是见着你,我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像她的人。” 他叹一口气,低低道,“其实这么些年她的容貌早已在我的记忆模糊,而她的风华却一直铭刻在我脑中,而你与她的相似,不在容貌,而在气度。” 雍黎看着韩附北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感叹惋惜而又鄙薄不屑的复杂神色,她不否认他对母亲的那份爱,但这二十多年过去,那份求而不得的爱不过就是执念罢了。她厌弃所有自以为爱着母亲的人,他们只会在事后表现出那所谓的爱和愧悔,而从无一人,能真正护她周全。 “本宫也庆幸能得母亲一二分神韵。”她冷然一笑,又道,“本宫今日来此,不是来听韩将军追忆故人,表达愧悔的。本宫只想听一个答案,其他的,韩将军不需要在本宫跟前说。” 雍黎这般清淡语气,这般冷凝神色,让韩附北越发沉寂下去,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当年即便知道她的身份,即便找到了她又能如何? 她有使命,亦有爱人。 一个上璋公主如何能嫁入陈国将军府?一个已得所爱固执如她的女子如何会嫁给他韩附北? 他亦有家国亦有所忠,当年自己剑戟所向的,不是上璋,而是那个清雅高华的女子,那个他不断寻找却不断失去的女子。果然,到最后,时间揭示给他的真相,却是告诉他,自己连为她愧悔都不配。 静默良久,韩附北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抬头看着雍黎,声音微哑,“我答应你。” “如此,甚好。”雍黎站起来,没看韩附北神色抬脚往外走。 “等等。”韩附北唤住她,没有什么迟疑,道,“关家,你如何打算?” “何意?” “看你目前似乎并不想对关亭动手,你是想借陈帝之手让关家消失?”韩附北试探性地一问,当年华阳长公主死在关祝手上是天下皆知的事,他不确定雍黎会怎么做,但以他对雍黎这两次见面的感觉,她绝不会放过关家。 雍黎诧异,干脆转过身来看着韩附北,她道,“我将关家许给了沈慕。” “你要插手陈国皇位更迭?”韩附北一惊,随即又想到如今朝中五王争位,但是若论能力智谋这位四皇子是其他四位远远比不上的,扶这样一个人上位,将来岂不是养虎为患? 雍黎仿佛知道他所想,“我只是给沈慕指了这个方向而已,能不能得到关家还得看他自己的手段,一个关亭,不过就是我给沈慕的一个人情罢了。” 韩附北这下倒是明白了雍黎了意思,她怕是不会轻易让沈慕上位。她让沈慕带回关亭,关家必定会卖沈慕一个人情,而她必定还有后手让关家彻底绑上沈慕这条船,以陈帝多疑的性格,如何能容忍手握陈国半数兵力的关家与自己的儿子站到一起?最终的结果,除了陈帝自断羽翼,除了陈国国内生乱,还能有什么? 而除了无可翻盘的沈慕,谁又能使最终一盘散沙的陈国重新复兴? 她的目的,果真,不只是关家。 细思恐极,韩附北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清冷卓然而立的少女,虽赞叹却心惊,他知道要想覆没陈国雍黎的准备定然不只这一点,但仅仅一个关亭便能让她做出如此深远的谋划,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了。 雍黎知道韩附北想到了什么,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瞒着他,毕竟到最后韩附北的作用也至关重要。 “不出十日,沈慕也该回国了。韩将军宽心在这里住着,后面的事,我会安排好。”她想了想,又道,“令堂和令子女如今很好,待沈慕走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多谢殿下。”韩附北起身拱手一礼。 待雍黎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本看守在院子里的一队士兵也已经离开,只有院门外马马虎虎守了两个人,他一笑,心下一松。 阿樱,你的女儿这世上能比肩者恐怕不多,你若见着,必定欢喜。 阿樱,我韩家彻底消失在陈国,既然我的国家冠了我叛国之名,我便彻底叛了又能如何?如今我和你再无家国隔阂,我会助她,为你复仇。 第四十七章 交易 清晨的齐安大街上往来行人稀疏,昨夜又是一夜的大雪,路上积雪甚厚,马车远远行来在宽阔的大街上留下长长的两道车辙。 “昨夜雪大,这天冷得很,今日朝中会有什么大事,劳动殿下这么早进宫?”连亦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问。 “你想多了,不过是起早了也没什么事做,进宫见见太后罢了。”雍黎挑眉看她一眼,淡淡道。 “回来这么久,没有上过一次朝,怎么都说不过去,年底封印前,我也总该再众人面前出现一下。”雍黎伸手往暖炉边靠了靠,问,“王爷今天上朝了?” “没有,咱们出来的时候,王爷院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 雍黎唔一声,突然感觉马车一顿,她抬头见连亦神色警惕,轻轻点了点头。 连亦会意,推开车门出去,对外面驾车的璟王府护卫道,“殿下说车行得太快有些不舒服,你们速度慢一点。” 马车速度渐渐慢下来,慢慢行驶到齐安大街与东安大街的转角处,车突然重重一顿,比之前那一顿更加明显。 那一顿之后,车窗一开又合,雍黎感觉窗外凉意在开合间迅速涌进来,下一瞬便有两道寒光一闪。 一道抵在她喉前,另一道抵在闯进来的那人胸口。 雍黎看着脖子前的长剑,再一次觉得武功不精真是件拖后腿的事。 她目光扫过来人面容,然后在他身上落了落,颇为不喜地看了眼坐垫上沾染的还在不断扩散的血渍。 “别来无恙,华公子。”雍黎慢慢一笑,突然伸手在他手腕间一点,那人失血过多,持剑的手并不像表面的那般稳固,这一下剑便落了下来,落在车上铺着的厚厚的毛毯上,发出略显沉闷的撞击声。 那人惊而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雍黎,那日山中黑暗,他并未看清楚雍黎的容貌,只是隐约有些迷糊的映像,当下仔细打量了雍黎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华烨动动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雍黎道,“我向来不喜欢等人,华公子可迟到了有十三天。” 雍黎抬抬手,连亦会意收了剑,却仍然以最佳的攻击角度持剑守在门口。 “改道,绕到千古高风西门。”雍黎淡淡吩咐,“你在外面守着。” “是。” 连亦退出去后,雍黎慢慢捡起落在地毯上的长剑,剑身上苍龙图腾狰狞豪烈,有华氏家族积年传承下来的凛冽气势。 “看华公子这副模样,贵主可是另有打算?”雍黎又慢慢将剑搁下来,笑意中不无戏谑。 “公主殿下见笑了。”华烨撕了袖子,慢慢裹手臂上的伤,“即便我如今伤重,若真要解决一个不怎么懂武的人,想必也不会困难到哪里去。” 言下之意是,我现在这个情况,杀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雍黎一笑,也不恼,反而从马车暗阁里掏出两瓶伤药和纱布递过去,问,“追你的人,有没跟来?” 华烨也不客气地接过来,一边裹伤,一边答,“方才甩开他们有两条街,不过这会儿路上行人车马本就不多,殿下您的马车又太扎眼,我想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 雍黎看他语气颇为漫不经心,似乎丝毫不担心被人追上,淡淡道,“你倒是不担心。” “有殿下在,我何须担心。”华烨裹好手臂上的伤,抬头看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笑道。 雍黎突然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偶然闯上了自己马车的了,却听他又道,“能得殿下护佑,果然我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素来都是礼尚往来,我还未见到摆在面前的好处,此刻谈护佑,华公子倒是一点都不见外。”雍黎没有笑意地一笑,语气有些凉。 “我以为那日山林之中我们算是初步达成了约定,怎么?殿下这算是想反悔?”华烨语气倒是轻松,连质问的言辞似乎也很淡然。 “约定?好,算是约定。”雍黎一笑,“不过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中,并没有我要救你这一项。更何况,如今的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继续这个约定?” 雍黎这话刚落,本来就行驶得不快的马车突然慢慢听了下来,外面隐约从四面传来的踩着积雪窸窣杂沓的脚步声,偶尔有剑戟碰撞的声音,在雪地里扩散开去显得越发清脆。 “你们是何处所属?拦人车马意欲何为?”外面连亦朗声质问。 似乎有人回答,“京畿卫所属,昨天夜里有大盗潜入,我们奉命行事,过往车马一律搜检。” “废话什么?直接上去查看就是。”又一人粗声砺气,便欲上来,似乎被雍黎的护卫拦下,一时外面有些杂乱。 连亦仗剑而立,语气不擅,“我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奉谁的命令,我们主子的马车不是谁都能随意查看的。你们若执意要搜查,请先请了陛下的旨意来!” “所以,你有什么条件?”华烨到底是聪明人,外面局势一触即发,而雍黎却安坐不动,这种情况下若还不明白雍黎的意思,也枉费了华家先老家主十几年倾心的培养了。 雍黎也不兜弯子,开门见山道,“玉戟门。” “你也知道玉戟门前些时候被剿,那谁已死,而这玉戟门令兜兜转转到了我手里,而我如今无暇分身,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接了这麻烦事。” “所以我这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劳力?”华烨笑意颇深。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雍黎仔细听了听车外情形,继续道,“你要的那个关于合珠答案,就在玉戟门中,你可自己去查;更何况,这玉戟门本就是你华家的,你不想收回去?” 雍黎语气平常,甚至完全没有带出一点劝说蛊惑的意思来,华烨有些琢磨不透她这般态度。 外面冲突已起,兵戈剑戟碰撞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而连亦和璟王府的两个护卫显然不敌对方那么多人。雍黎却丝毫不在意,她看着华烨,神色宁然,似乎一切决定都只是在等他一个态度。 华烨不过思索片刻,苦笑,“到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诚然。”雍黎微微一笑,左手伸出窗外轻轻一弹,隐约有什么松开的声音,随即有清脆的笛鸣划过。 随着那声长鸣,从暗处冒出了一队人,皆是玄衣劲装,气势冷肃,那些人以极快的速度加入到打斗。 随着这群人的加入,外面打斗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面。雍黎透过半掩的窗缝,看了眼场中局势,漫不经心吩咐了句。 “省点力,留着他们的命。” 不过向来出手必杀的未晏,再怎么省力,不过半柱香时间,那群人便已经一个个去了半条命。 为首的那位京畿卫的小队长被压制在地,还不忘恶狠狠地叫嚣,“你们是什么人?敢公然围截官兵,你们不要命了?” “不要命的是你们,区区京畿卫,敢伤我家主子,你们有几个脑袋!”连亦一剑再次将那小队长拍趴下去。 “昌王殿下亲自下令,你们,你们……” 那小队长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远处几骑飞奔而来,为首那人显然是除了掌着京畿卫在其他方面没什么存在感的荣安伯王彦。 王彦匆匆下马,对着马车行了一礼,恭敬问,“可是公主殿下车驾?” “荣安伯维护京城治安,向来辛苦,本宫这边小小冲突怎敢劳动大驾。” 隔着车帘,雍黎的声音不大不小,王彦却听出了她平淡甚至含笑语气中的一丝冷意,忙上前两步,躬身道,“属下无状,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那便请荣安伯给本宫一个说法。”雍黎道,“本宫的车驾,贵司所属说查就查?当真视我璟王府和华阳府于无物?” “殿下误会了,他们也是听命行事,就是脑筋直,不会转弯,并不是刻意阻拦殿下车驾,这件事我必给您一个交代。只是京中这两日潜进贼人,危害京城治安,陛下极为重视,昌王殿下亲自督促京畿卫行事,今日冒犯之处,请殿下体谅。若殿下没有不方便之处,还请稍开门窗,臣感激不尽。” 雍黎手指在小案上微微敲了敲,道,“既然荣安伯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本宫自然不会不近人情。如今已至年下,本宫作为甥女,也该上门拜访拜访本宫的舅舅了。” 她停一停,继续道,“不过今日我是没那个兴致了,若荣安伯您执意要看上一眼的话,我可在这里等着,等您进宫请了陛下旨意来,届时别说是看一眼,就算您是想把这马车拆了砸了,本宫也不会多说一句。” 听她这话,王彦脸色不太好,他拱了拱手,“殿下不让,微臣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您请。” “还是荣安伯明白事理。”雍黎不痛不痒地客套了句,敲敲车窗,唤,“连亦,回府。今日这件事,遣人去陛下那边说一声,我虽没什么,总不能让荣安伯难做。” 王彦脸色越发难看,却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带着京畿卫属下退让一边。 荣安伯是太祖时封的爵位,原本是郡王爵,这几代下来慢慢也就降封至如今的伯爵。如今的荣安伯府已不及百年前繁盛,王彦此人于朝中又没什么建树,不过这两年接了京畿卫,才在朝中慢慢露出些头角,成了各方拉拢的对象。 不过如今这局势…… 雍黎惋惜地往窗外王彦的方向看了看,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以待,貌似这位荣安伯并不聪明啊。 第五十三章 怒起 而此刻,定安宫城前,雍寒山手中长剑寒意森然,剑锋所指之处正是本欲入宫的黎贺。六七日不眠不休,雍寒山眼中布满血丝,看向黎贺的目光,似乎比那剑气更加森凉。 “本王再问一遍,阿黎到底在哪里?” 黎贺拱手行礼,礼数周到,“王叔再问多少遍,侄儿还是那个答案,那日邀凤归金陵春一聚,不过略坐了坐,后来侄儿便告辞进宫,凤归去了哪里,侄儿确实不知。” 雍寒山冷笑,“本王这几年虽不在京,但对你,本王还是有几分了解,金陵春那地方会是你愿意去的?本王只剩阿黎一个,若她有什么意外,哪怕璟王府就此覆灭,本王不死不休。” “所以,还请安王殿下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忘记与本王说的。”他将剑啪地扔到黎贺脚下,转身进了宫门。 两仪殿内同样急的团团转的皇帝陛下正将京畿卫统领况善骂得狗血淋头,直到听外面传报雍寒山求见,他才不耐烦地挥挥手,“还不滚下去,三日之内若没有公主消息,你们知道会怎么样!” 况善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出了殿门,结果撞上正欲进殿的雍寒山,见他脸色青黑,怕再被大骂一顿,忙低头行了礼匆匆离开。 雍寒山走近殿内,正见着余海带人整理被皇帝陛下扔了满地的条陈笔墨茶杯等物件。余海见他进来,忙迎上来,“王爷内殿请,小心脚下。” 黎缃神色有些疲累,斜倚着椅子微微闭目,听到雍寒山进来的脚步声,方睁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清岩,是我对不住阿黎……当时她从北境失踪了几个月,我心里只是着急,却没有害怕,想着她应该是自有打算;而这次,她就在京城我的眼皮子地下失踪,寻了七日却没有半点消息……清岩,我是真的害怕了,她是阿缨仅剩的骨血……” “你也知道她是阿缨唯一的骨血,那这些年,你处心积虑地将她推上如此声名显赫的高位,到底是为什么!你既然知道,这样做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多少深藏在黑暗中防不胜防的黑手,你又为何这般无所顾忌!”他停了停,见黎缃面色痛苦,而他心下却怒火愈盛,“阿黎也是我唯一的骨肉,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她一毫,她死,王府灭,上璋乱!” 他这番话说来着实是失了方寸,僭越十分,黎缃完全没有感觉意外,他明白他话里的警告,阿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哪怕覆灭了整个璟王府,搅乱上璋朝局,他也不会有丝毫顾忌。 黎缃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如今封城七日还未有丝毫消息,我已安排人往周围几州寻,希望能尽快得到消息。” “但望如此。”雍寒山面无表情,“黎绍和黎贺都说此事与他们无关,也都拿出了所谓的证据,但我绝对不相信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两人我暂时不想理会,陛下,您的弟弟和儿子,还请好好管管!” 黎缃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在联系一个人,他也许能更快找到阿黎。” “谁?” “未晏首领,元濯。” “未晏?”雍寒山知道当初未晏是掌握在华阳长公主手里的,也知道未晏的势力,若要寻一个人绝对不再话下,他急切地问,“这人在何处?”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大约在雁地。联系他还需要些时日,所以也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雍寒山神色不明,“未晏既然是您的势力,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元濯,直接下令调动未晏不行?” “未晏与我向来是单线联系,他们的消息可以送到我案头,但我却联系不上他们。因为整个未晏,只遵从他们主子的命令,除非我的一旨三印,才能调动未晏,而我根本不知道未晏的人员分布和组织结构,所以即便是我的旨意也需要通过元濯下达。”黎缃解释。 “阿缨去后,未晏之主是谁?”雍寒山听他的解释都绕过的未晏的主子,也猜到了些什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黎缃看他一眼,开口,“是阿黎。” 雍寒山还是有些诧异,毕竟这么多年,即便有时就住在同一个府里,他都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一毫关于未晏的消息,甚至以为华阳去后未晏已经交归皇室。如今看来,阿黎的能力手段真的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出色。 “所以,现在若想调用未晏,也只能找到这个元濯。” “是。”黎缃见他神色有些颓然,想了想,道,“其实我们该相信阿黎的,她总会转危为安的。” “希望如此。”雍寒山语气越发冷,“既然元濯在雁地,那微臣派人去找。” ———————— 第二日,雍黎被外面的脚步声惊醒。这几日她这里除了送餐食的小丫头根本就没有人来过,而且即便是送餐也不会这么一大早就过来。 雍黎警惕地听着门外略有些粗重的脚步声,听声音已经快到内室,而这内室不大,根本无处藏身。她忙起身,正欲下榻,谁知腿一着地便软倒在地上,推得床头小几上茶壶茶杯哗啦啦落了一地。 而此时门从外面打开,纪粟往后瞄了两眼闪身进来,待将门关好,才搓搓手往雍黎方向来,“小美人,见到大爷这么激动?坐在地上做什么,地上多冷,来,咱们往榻上去。” 说着便伸出肥硕的手来拉雍黎,雍黎侧首,目光从他面上扫过,然后冷冷地看着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纪粟被她那目光看着,从心里生出凉意来,似乎下一瞬自己的手就不属于自己了,他忙缩回手。 手方一缩回,他又觉得损了面子,骂,“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小贱人!” 雍黎眸色愈沉,看着他,一字字道,“素来话从口出,你这句话足以将你送上死路,你可知道!” “落在爷手上还说什么大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讨好爷,爷或许还能将前些日子的勾了,好好疼你,若不然……哼!”纪粟恼怒哼一声,一把将雍黎从地上拉起甩到床榻上。 被这猛的一摔,雍黎觉得脑子一晕眼前一黑,尚未反应过来纪粟已经欺身上来,他急色地脱了外袍便往榻上扑。 虽自幼心绪沉稳,加之多年历练早已波澜不惊,但她到底是自幼尊荣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怎会容得人这般轻薄? 反手一抽,拔下了发间的簪子,雍黎指尖在簪子顶部一弹,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簪子从端部倏地弹出锐利的锋芒。 簪子稳稳地拿在手上,雍黎用力一插,不长的利器插上纪粟的后颈。 纪粟吃痛抬头,一巴掌扇过去,雍黎颊上瞬间红肿了起来,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失去了簪子的固定彻底散开。她却未曾松手,顺势将簪子拔出,带出汩汩直冒的血,纪粟再次惨叫出声,而雍黎未有丝毫犹豫,以迅雷之势划向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手腕。 这一划,虽力道不够,但角度奇准,纪粟被划开的静脉血流之势更甚于他的后颈。 这一下,纪粟却没有叫出声来,而是眼白微翻,软软地倒下去。 雍黎慢慢站起身,嫌恶地脱了自己被沾上些血迹的外袍,才发现刚才被甩在榻脚的簪子也沾了血迹。 雍黎也不去捡,任由失去簪子固定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着,她慢慢踱去水盆旁净了手,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方转身看向门外。 “告诉你主子,既然留我在这里,就不要让这些猫猫狗狗来打扰我,否则,我不介意放干他们的血!” 门外没有人回答,雍黎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给我送个侍女来,既然待客,也该周全些。” 她这话刚落,门外那人推门进来,有些怪异地看着雍黎,他不知道雍黎是什么来头,不过自家主子也交代过不可伤她,只要将人困在这里就好。但他却着实看不惯雍黎总是从从容容,似乎生来就高高在上的那种气度。 未等那人说出什么嘲讽的话,雍黎又道,“我的身份,纪粟这蠢货不知道,贵主人想必是一清二楚……” 她慢条斯理地说来,那人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姑娘的意思,我会向家主人禀报。” 雍黎一笑,在软榻上斜倚下来,道,“那么,多谢。” 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血流地差不多的纪粟,“还真脏了这屋子,劳烦把他带走。” 第五十六章 入彀 阿珠回来得很快,洪浩离开地也很快。丑时刚过,楼里的人也渐渐少了,像往常一样,丑时末楼里的人已经消失地一干二净,仿佛之前的嘈杂靡乱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时宁给她的药果然对软骨散极有效果,没了软骨散的禁锢,她觉得轻松不少,带着阿珠往楼下走。 这几日她也算是摸清了,这不归园背后之人应该是黎贤,最初可能只是用来贿赂拉拢朝臣,只是他自己不大理会,交给手下人打理,不免就另生出了拐卖人口的事端来。 “你那日是如何发现有人是被卖出去的?”雍黎偏头问打着灯笼的阿珠。 那日阿珠以为自己难逃虎口,在雍黎掌心写的两个字便是提醒雍黎,除了被折磨致死的,尚有不少人是被拐卖出去的。 “那日他们抓我去陪客,那人上来便对我动手动脚,我不愿意,他们便打晕了我,我是迷迷糊糊听他们说起的。”提起当时的事,阿珠神色怡然带着些惊惶,似乎不愿回想当时的事。 “他们是谁?” “我不认识,不过其中一个人是今天姑娘让我去见的那人。”阿珠想了想,答。 雍黎点点头,正如她所料的一般,这其中果然也有洪浩的手笔。 二楼,如往常一般安静,每一个房间都落了锁。 雍黎在靠近楼梯的房门口站住,拈起袖子上别着的细长的簪子,轻轻两下便开了锁。 阿珠面露惊讶之色,却没多问,提着灯笼跟了进去。 室内布置和大多数房间一样,只是墙角摆放的两个大衣箱着实显眼。雍黎伸手拦住欲待上前的阿珠,提醒道,“把灯笼熄了。” 阿珠虽奇怪却还是依言做了,黑暗中雍黎摸索到墙角,从墙角捻出一根细长的引线出来。 阿珠长在山野,也是走惯了山间夜路的,因此目力极好,她一眼就看到雍黎手上拿着的引线,惊讶中有些惶恐,“姑娘……,这,这是?” “地板有暗槽,藏着引线,你帮我去楼道看看,把所有引线都毁了。” 雍黎淡淡吩咐,那些引线埋得粗糙,虽说掩饰得很好寻常人一眼并不能发现,但若被发现处理起来倒也容易。 阿珠依言去了,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回来,她看到雍黎在一张矮柜前打量什么,仔细一看,微微移开的矮柜背面露出一个暗门。 雍黎几下鼓捣开了那个暗门,微微转头,示意阿珠一起进去。 本着对雍黎的信任,阿珠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雍黎进了暗道。暗道不长,转了两个小弯便进了一间空间颇大的密室,又进了一道门,一眼便看到七八个女孩子缩在墙角。 这几个女孩子看起来比那日和阿珠关在一起的女孩子干净整洁一点,只是神色同样怯懦,见雍黎她二人进来,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阿珠向来温和心软,她也感受过那般的绝望,同情得看着那几个女孩子,又看了眼雍黎,“姑娘?” 雍黎点点头,又转身打量这处密室四周的布置,她猜得没错的话今日这个密室与前两日她去的那个密室是相通的,而且必有一个暗道是通向外面的。 在阿珠的安抚下那些女孩子慢慢放心下来,雍黎也很容易就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被抓来的女子,部分被送入前室,任人作践;另一部分则被藏在这里,只等联络了下家便被卖出去,或卖予青楼为妓,或卖于富贵人家为妾。 这些女孩子都是小户人家的孩子,独自上街采买闲逛时被迷晕带过来的,也有部分是城外村子里的,独自在家时被掳掠过来的。 “这里通向前室的暗道你们可知在何处?” 那些女孩子摇摇头,她们都是被迷晕带进来的,即便有后面被送进来的女孩子也都是从雍黎刚刚过来的密道进来。 雍黎四处看了看,同样在一处矮柜前停住,只是柜子无法挪动,上面有凸出的梅花样的锁,与寻常锁不同,这锁是浮镂在上面的。雍黎一看便知这是以繁复精巧闻名天下的矩子锁,十八根木榫,三十六扣浅槽,其变化之数何止上千,若不知具体解法,恐怕到天亮也打不开。 雍黎正想着是否有什么捷径,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咔哒声响,她们方才过来的入口处也转出来一人,水红衣色的女子袅袅婷婷走进来。她看到雍黎似乎完全没有一丝惊讶,朝雍黎微微点了点头,她目光移到雍黎指尖触碰的梅花锁,笑道,“这锁难解,姑娘若信得过我让我来可好?” 来人正是与雍黎有过两面之缘的慕浅绛,雍黎点点头收回手,也不问这样一个名动京城的艺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且,她的行事和气质,也完全不像一个身份低贱的艺伎。 慕浅绛显然是知道这道锁真正的解法的,不过十来下的拨动,咔嗒一声,柜门应声而开,她直起身朝雍黎道,“这边进去,通向前室,前室亦有密道直通山间。” “多谢。”雍黎慢慢一笑,跟上去,又示意阿珠带上那十几个女孩子跟着。 一路行来,雍黎与慕浅绛并未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只是密道黑暗,慕浅绛偶尔出言指引两句。 慕浅绛对这里暗道的熟悉程度让雍黎有些诧异,她看着她再次打开一道暗门,进去之后已然是之前她到过的那间密室。 “你要做什么快些做,我等不了许久。”慕浅绛看一眼雍黎,目光里有沉痛有怨愤,有决然有淡漠,亦有释然和无奈,深思和犹疑。 “你先回去。”雍黎凝神听了听,半晌道,“有人来了。” 慕浅绛一怔,有些不解她意,略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她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开了通向外面的暗门,及至 她的身影将将要消失在密道的暗影中,忽然微微转身,室内昏暗的油灯下,她的面容柔和而朦胧,她轻声道,“你自己小心些。” 雍黎微微点头,“你放心,我能自保。” 顿了顿,又道,“多谢。” 慕浅绛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似乎冷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暗道中。 雍黎的笑意也有些苦涩,这世间恩恩怨怨本不与她们相关,但奈何人一旦怀了执念,若真能丢弃本心永不回头也好,只怕此心仍怀旧时思绪,今次所为,不过是在迟疑与坚定,怀恋与现实,本心与执着中苦苦挣扎,到头来唯自伤而已。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执着于复仇,执着于揭开那个或许会让她那颗心鲜血淋漓的真相,执着于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与重担…… 她将自己活成了完美无暇的宣阳公主,活成了睿智岐嶷风华无双的璟王府继承人,但有谁知道世人眼中琉璃温玉般光华剔透的天之骄子,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若有一日,尘埃落定…… 雍黎突然暗暗叹了口气,若真有那一日,她能做什么呢? 在这些无尽的辉煌,在众人仰望的高度,独自过完漫长的岁月?或者,她更愿意将这身血肉献祭给沙场狼烟,献祭给上璋往后数百年的辉煌,然后,她陪着母亲永远沉睡在平野。 “双儿?双儿……她这是怎么了?” 阿珠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沉思,雍黎转头,看到阿珠焦急地唤靠墙半躺着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面色惨白,看样子已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了。 “她这是失血过多,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是活不了了。”另一个女孩子低低抽泣。 “失血?”雍黎上前去,也不顾污脏,掀开女子半盖着的薄被子。 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色,血似乎还在慢慢往外洇出来,雍黎目光一缩,这显然不是女子寻常月事会有的血量,看起来更像是流产。 “将她放平。”雍黎吩咐,又给她嘴里塞了个药丸,她身上衣服暗囊常带着少许寻常的药物,幸而这些这些药还在。 雍黎不擅医术,顶多就是知道些药理,她随身带着的药不过也就是危急时刻能给她一些生机的保障,现在这女子这般的情况,也只能等出去才能救治,若她能活到那个时候,也是她命不该绝,一切端看天意,和她的意念。 雍黎微微倾身,语气不急不缓,却奇异地带着些铿锵的气势,“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但是你听着,我是来救你的,你只需熬过这一个时辰,天亮了,你便可看到外面明丽的阳光,此后你的一生将平安顺遂,再不会有任何苦楚。这,是我承诺给你,你们的。” 那女子动了动,随即挣扎着睁开眼,她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求生的意念,那般的意念,绕是素来淡漠如雍黎,也不禁带了些动容。 上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未待雍黎做出什么安排,上面的暗门已经被打开,随即迅速进来十几人,二话不说便去抓那些女孩子。 其中一人见雍黎长身而立,没有一点畏缩之色,虽心下诧异,却还是伸手去抓雍黎。 雍黎怎会让他碰到,她虽不擅功夫,但素来也有些攻其不备的本事,出手间往往角度刁钻,她左手一扬,指尖闪出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那道弧唰地带出喷涌的血花,抓他的那人仍然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定定一顿,然后轰然倒地。 她这一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却惊地满室静了静,这寂静中,洪浩拨开人群走了出来,看着雍黎笑,“好一个手段凌厉的女子,本公子喜欢。” “把其他人带出去交给纪大人,这个丫头本公子来处理。”他偏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一声,又道“你才是纪粟那小子说的美人儿?” 雍黎面色不改,淡淡擦手上溅上的血,“纪博方也来了?甚好……” 洪浩不解其意,还未来得及深思,旁边却有属下过来传话,“纪尚书那边安排好了,问您这边还要多久?” “请纪大人稍等片刻。”洪浩随意地打发了来报信的属下,对雍黎道,“今天来见我的是你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会让主子特意吩咐不许动你。” “我想洪公子你并不会乐意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很好奇,你家主子还能不能保住你洪家。”雍黎慢慢一笑。 洪浩心下突然一沉,暗觉不对劲,而脸上却没带出什么情绪,“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就说这样的话?” 雍黎负手往前踱了两步,轻笑一声,“让你赫赫洪家就此崩塌,彻底消失的人。” 第五十七章 突变 “好大的口气。”洪浩冷哼一声,突然笑道,“我等着看你如何让我洪家覆没。” “你不用等太久,天亮之前定让你如愿。”雍黎虚虚指指门外,“洪家与纪家立场不同,你就不担心这件事发,纪博方用你做了替罪羊?” “你也未免小瞧了我,既然他能让我做替罪羊,难道就不允许我先下手为强?” 洪浩语气中带着傲气,雍黎笑笑,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已经看到纪博方急匆匆大步走进来。 纪博方第一眼没有注意到雍黎,而是直接对洪浩道,“外面来了不少人,不知道是哪方的势力,这些人估计转移不出去,还是需另作打算。” “转移不出去炸了这里不就行了?”洪浩眼睛一番,他一直看不惯这个自诩中正的尚书大人,若真的持身中正,有如何会为了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到这个地方来。 “炸了?不行。”纪博方为人谨小慎微,他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来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这些事。 “带不出去干脆炸了,这边有通向外面的密道,我们从这里出去不会有人发现。”洪浩不以为意。 “这果然是个好主意。”雍黎微笑出声,“纪大人不妨试试。” 她这话成功吸引了纪博方的目光,纪博方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她是朝中正二品大员,自然是认识雍黎的。 诧异惊惧在纪博方面上闪过,未待纪博方做什么反应,通向外面的暗道里突然涌进数十人,呼啦啦将暗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慕浅绛走的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并没有将那处暗道锁死,平恪便带人轻而易举地从暗道进来。 当先平恪上前唱名行礼,“禁军统领平恪,参见殿下。属下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不迟,刚好。”雍黎负手,慢慢看向终于反应过来颤抖跪地的纪博方,和尚未反应过来的洪浩,淡淡吩咐,“就不要送到刑部了,送到大理寺刚好,交代韦继尧好生招待两位贵人。” 纪博方原本也不算那等阴私小人,即便不得已参与了党争,却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此次若不是为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也绝不会有此番动作。现在在这里见到雍黎,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懊悔之余心里倒也存了些坦荡的意思来,若真能就此退出党争,又未尝不是件好事,当下倒是什么也没说便任由禁卫军带走了。 洪浩震惊之余终于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微微含笑的雍黎,想到雍黎之前说的那些话,总算明白她确实有这般能力。 不过也不知是对黎绍有着绝对的信任,还是其他原因,洪浩的表现并不是雍黎预料的那般惶恐,而是颇为淡定地看着雍黎,“宣阳公主?王爷果然还是小看了你。” “他不是小看了我,而是高看了你。”雍黎目光淡淡看他,语气笃定,“一直跟在纪粟身边的那人,是你替昌王安插的人?” 跟在纪粟身边那人,前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着实奇异,雍黎早些时候就觉得怪异,加之既然这处不归园是黎贤搞出来的,没有可能自己出现在这里他没有收到一点点消息。 唯一的可能是那人瞒下了这件事,或者说是那人利用别人瞒下了这件事,而只知玩乐没有脑子的纪粟显然就是个很好地人选。 纪博方的长女是黎贤颇为宠爱的侧妃,加之纪博方因为各种原因和各方压力不得已站在了黎贤的阵营,黎贤对这个没有太多心思的小舅子自然也颇为信任,所以将这个他没多关注的不归园交给纪粟。 雍黎看着洪浩,笑,“我很感谢黎绍将我送到这里,给了我一个这样好的对他出手的理由。而洪家,是我剪掉的他的第一个羽翼。” 话毕,未等洪浩再说什么,雍黎挥挥手示意属下带他下去。 “外面情况如何了?”雍黎指指墙角叫双儿的女孩,示意来人带他出去救治,话却是对着平恪说的。 “殿下放心,并没有出大乱子。我们是受陛下旨意来才到这里寻您的,京畿卫和靖节军已经撤回,只有璟王护军随同前来守在山下。” 雍黎点点头,看了眼身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女孩子们,想了想,道,“璟王府在这附近似乎有处别院的,先将她们安置在那边,多找几个大夫去替她们看看伤。” “是。”平恪躬身应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陛下命属下接您进宫,车与就在山下候着。” “好。”雍黎微微点头,转身朝听闻雍黎身份后惊异得有些呆滞的阿珠招招手,“你跟我走。” 阿珠不知该如何动作,她想得很远,想到了山里那个安闲自适却智珠在握的阿黎,想到回华阳路上那个身份初显却温和妥帖的世家贵女,想到如今眼前这个轻淡雍容却手段凌厉的宣阳公主。她亦想到自己弟弟看当初那个阿黎时眼中的那抹情愫,想到父母含冤而死至今未复的仇…… “公主……殿下?”阿珠伏跪下去,想说什么?如何说? 请她救自己的弟弟?请她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但是,她已不是那个于山间朝暮相处的阿黎姑娘了,阿珠把握不准自己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宣阳公主眼中究竟有几丝波澜。 “我素来随意,你不必如此。”雍黎伸手虚扶,“先随我回去,有些事要问你。” 平恪亲自引雍黎出了密道,便又要去交代处理善后事宜,雍黎转头看了看门窗皆被封闭的自己呆了十数日的那座楼,黎明前的黑暗中更显得几分幽怖。 “你等一下。”雍黎唤住平恪,“近两年京中时常有女子失踪,恐怕与这件事也脱不了干系,你派人往大理寺走一遭,让韦继尧好好查查,尽可能地找回那些被卖出去的女孩子。还有就是,有些去了的女孩子被他们不知丢到哪里,至此香魂难返,而她们的家人却还在殷殷期盼,你安排人在这附近山头找找,好歹也送她们回家。”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平恪拱手应了,又招来一个副将,吩咐,“好生送殿下下山。” 他这话方落,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如惊雷平地而起,随即火光冲天,灼灼的热浪扑面涌来。雍黎心下一沉,看着瞬间变为火海的那座小楼,厉声问,“怎么回事?” 匆匆跑来的禁卫军属下,匆忙行了礼,回禀,“楼里埋了炸药,也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就炸了。” “人都转移出来了吗?可有伤亡?”平恪问。 “原本我们带着密室里的人都已经撤出来了,但恐有所疏漏,另有一队人上去搜查,火起时他们并没有出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安排救人。”雍黎下令。禁卫军中人员牵扯复杂,有一大部分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若因这件事有伤亡,可以预料到皇帝陛下也会着实为难。 不过,这场爆炸,到底是有心人想要销毁证据,还是想要在这件极有可能轰动整个定安的事情上再添上一把火? 雍黎留下匆匆赶上山的璟王府护军协助平恪处理灭火搜救事宜,自己带了几个人回宫找皇帝陛下麻烦去了。 ———————— 雍黎这两日在元和宫住着,虽说并无外伤,但那几天到底伤了元气。 于是这几天滋补的膳食汤药不要钱似的从尚膳监往元和宫送,太后恨不得一天三顿来看着她吃,就连忙得焦头烂额的皇帝陛下和十分别扭的璟王爷也来了很多次。 毕竟住在宫里很多事处理起来不方便,她本想回千古高风调养的,但太后执意不肯,于是她这些天很舒坦地做了回闲人,每日就是吃饭睡觉看书发呆,偶尔挑一把不甚趁手的琴叮叮咚咚地拨几下。 只是有时听到外面送进来的消息,璟王对北郊不归园事件压得紧,甚至挖出了不归园背后牵连的几位重臣,甚至有御史弹劾璟王滥权越俎代庖,但无一不被压下,皇帝陛下显然对此事持了默认的态度。 每每这时,雍黎总会有片刻怔怔,她何尝不知道雍寒山对她的维护,只是母亲死的太过惨烈,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她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对他释怀。 明绛带着宫人送早膳进来的时候,雍黎正在看关于不归园事件发展的条陈,抬眼看到跟着明绛进来的阿珠,她才想起阿珠弟弟的事。 打发了皇帝陛下派过来送条陈节略的内侍,雍黎朝阿珠招招手,“不必拘束,过来坐。” 伸手接过明绛递过来的一盏牛乳桃胶羹,“当日在祈麟山我便发现你姐弟二人有些难言之隐,我并未多问,今日在这里你若愿意可说与我听听。” 阿珠原本有些拘谨得微垂着目光,听雍黎这话突然抬起头来,她看着这个气质风度一如往常的宣阳公主,似乎较山间那些日子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同。 第六十章 证据 群臣面面相觑,陛下这意思是怀疑了宣阳公主?但不应该呀,宣阳公主退陈有功,正是恩宠尤甚的时候,陛下难道是怕功高震主,想敲打敲打璟王府和华阳府? 但是以素日陛下对宣阳公主的爱重,即便有所动作,也不会这般明显。 雍黎向前一步安慰性地拍拍阿珠的肩,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然后落在高居御座的成安帝面上,她慢慢开口,“这状纸的微臣代笔。承蒙孙珠姑娘与其弟相助,臣得以死境逃生,必当有所报还。但恩情不立法理之上,臣不敢有所毁渎,状中言词又怎敢违背事实?” 对上成安帝鎏冕掩映下有些凌厉的目光,雍黎嘴角微微一勾,有些恶趣味的继续道,“按说此事我不过是给孙氏姐弟提供了些便利,其他的自有陛下圣裁,有司彰循典法。不过,提起几个月前的那场九死一生,臣倒也愿意做个苦主向陛下状诉一二,也请陛下替臣做主。”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将不解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个素来在野名声太好,在朝名声又着实不太好的宣阳公主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就连雍寒山和成安帝也摸不准雍黎今天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到底是想要干什么,雍寒山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想到雍黎失踪那些日子自己的焦心忧虑,捋捋袖子,没说什么。 成安帝却沉了沉声,“何意?” “北境战事毕,臣得知雁南三州暴雨,恐发秋涝危及百姓,遂连夜离营赶往宣州,谁知途遇三次刺杀。因奔波匆忙,臣身边并未带多少人,所以第三次刺杀,护卫不敌,臣在祈麟山西头陀岭坠崖。幸得天佑,顺水飘入祈麟山侧谷,得孙氏姐弟相救。”雍黎三言两语说了她之前失踪一个多月的情况,至于坠崖前身受数剑,被救上之后又因山体滑坡被困了那许久日子等都自动忽略了,这马失前蹄的糗事要不是为了彻底扳倒齐汤,她是提都不想提。 未等人问出这件事跟齐汤有什么关系,雍黎又慢慢悠悠地道,“进入宣州之后,臣曾途径黄县东侧简中村。当时简中村因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也没有被淹,更没有被滑坡的泥石掩盖,甚至雨水也比别处要小些,这样的简中村原该是个祥和安定的地方,可我看到的却是雨都浇不灭的一场大火。唔,那日崖上貌似齐大人的大公子很是志在必得地跟我说,这般不得了的事情被我看到了,自然不能留我活口。” “恕臣直言,简中村如今已被滑坡所掩,殿下此言可有证据?” 说话这人态度看似恭敬,不过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看样子是个四品文官,不过雍黎不太认识。 “证据?”她看着说话那人,露出一个奇怪地神色,“我不就是证据?” 那人被堵得一时哑口无言,好容易收敛了情绪正要反唇相讥,雍黎却正身冲皇帝陛下拱了拱手,“这两件事凑在一起大理寺也麻烦,不如这样,臣转作这一案证人,方才韦大人不是说有证据七吗,那就请卷宗上再添上一个。” 韦继尧悄悄抬头,想要看清御座上成安帝的脸色,斟酌着言词,“这般并不违制,陛下……” “就按宣阳说的做。”成安帝淡淡吩咐下去,“其他证据,一个个呈上来。” “臣收到苦主提交的证据皆已随附状纸呈上,证物一,简中村四百九十七位村民控齐汤强占民田证词卷;证物二:黄县简中村近三年税负账本手抄复卷;证物三:黄县简中村近三年田亩所有登记册本手抄卷;证物四:简中村幸存十七村民控告齐汤父子灭村屠户证词卷;证物五:黄县现任知县鲁吉园证词;证物六:宣州府中央属军调拨记录文卷;证物七:宣州属军文记王远林证词卷。” 韦继尧将所携证物一一简单报出来,众人脸色大多变了又变。黎绍今日告假借口身体不适并未上朝,而黎绍一党众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授意,尽管面色难看,却都沉默没人出来多说一句。 一直在雍黎身侧的阿珠却不知思议地盯着雍黎,她自然相信这是雍黎的手笔,只是这短短一日功夫她竟然能做如此充分的准备。阿珠不由怔怔,原来这位宣阳公主的手段势力从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的,她也从不是祈麟山上那个阿黎姑娘,祈麟山上那个势单力孤落难为他们所救的阿黎姑娘,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自己走的一步棋,不然,她又如何能那般万事底定? 长于山野,单纯却也聪慧的乡间女子,似乎并不能接受这样的手段筹谋,她仿佛窥见了平和下的那一丝可怕,可怕的势力,可怕的手段。这般想着,阿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是极小的一步,素来敏锐得不像话的雍黎自然察觉到了,她不过嘴角勾出自嘲额一笑,却依旧傲然疏阔雍容高华。 上面成安帝仔细地翻看了案卷,忽然道,“这里似乎少一分简中村民控齐汤强占民田证词卷,这份证词在何处?” 韦继尧今早收到的雍黎派人送去的案卷中也并没有这份证词,他也觉得奇怪,当下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雍黎却很和熙地看向刑部尚书,“这得问问尚书大人了,尚书大人对贵司属下的管束着实宽泛。” 向来谨小慎微的刑部尚书抹了满头的冷汗上前,“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说清楚。”成安帝冷声。 “主事李巍收受贿赂滥用职权,私自扣押告状苦主,并涉嫌拐卖人口,臣已将他禁押刑部,以待审查。”这位尚书大人素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油条,巍颤颤熬了那么多年才爬到尚书的位置,却一向没什么大的建树,但好歹也维持刑部平稳没出过什么乱子,眼见着就要退休了,谁曾想出了这么件事,自然满心焦虑。 “私自扣押苦主?是不是毁灭证据,杀人灭口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成安帝声音压下来,很明显带着怒意,“公等食人之禄,便是这样忧人之忧?为官不为民所思,朕要你们何用!” 众臣颤颤,呼啦啦跪了一地,“臣等万死。” 只有雍黎看了眼同样突兀地站着的雍寒山,她突然想起母亲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三微月,明明你的容貌气质更像我,可为什么总觉得你有更像你父王的地方,可惜的是我看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除了眉宇间那一丝天生血缘带来的相似,雍黎之前也从没有觉得她和雍寒山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她母亲说的那丝无法明明确确表示出的相似,而那相似似乎来自神识,意气和思想。 “万死?除了说句‘万死’,你们还会做什么?”雍寒山冷哼一声,目光却暗暗扫过下面漠然相互一视的父女,心绪有些复杂,“刑部受贿一案……“ “陛下。”雍寒山突然开口,他是注意到成安帝最后目光落在雍黎身上的,虽明白这突然又牵扯出来的刑部受贿一案必得王爵以上身份贵重之人主审才能服众,但他却心下不满成安帝时时让雍黎操劳,于是道,“阿黎身子还没恢复,刑部一案,臣愿意代劳。” 成安帝默然片刻,他也知道此事雍黎牵涉其中,由她主理并不合适,雍寒山有此一言本就正中他下怀,“既然如此,就劳璟王了。” 雍黎冷冷漠漠地站着,她如何不知道成安帝的小心思,雍寒山离朝近十载,此次即便回来也表现出不问朝事的态度,成安帝此举怕是没有办法的后策,毕竟他那两个儿子和黎绍,连他自己都不敢用,雍黎想了想,也许这其中更多还是带着试探的? “臣遵旨。”雍寒山语声不高,偏偏言词中自带了一种气势,淡淡然接了旨,又淡淡然在一边站着,似乎很明确地表明了“这件事与我无关,我不插手,但不归园事件请给我个满意地交代”的态度。 雍黎没读出她爹的这个态度,不过以为他和以往不想多加涉及朝政,能接下刑部一案已经是破天荒,也就没多想;倒是成安帝目光微动,眼角敛下一抹深思。 “陛下。”一直安静站在文官队伍中的安鹤翼突然上前一步,躬身道,“孙氏所提证据虽不甚详尽,但所控有力,按我朝法制,涉贪贿,谋杀,虐民等,即便未有证据,既得所控当归白衣之身以待审查。臣以为宣州总督齐汤所涉罪名众多,按制当立即押归京城,听候问审。” “此言有理,大理寺着人即刻前往宣州,押解涉事人等回京。” 成安帝干脆利落的下令,韦继尧却满头冷汗,齐汤一案的相关人等正在大理寺关着呢。今天早上上朝前有下属来报,说是齐汤父子等人被宣阳公主押送回京,直接送到了大理寺,他当时还奇怪,要不是知道宣阳公主素日的手段,他大抵以为这个公主殿下太胡闹了些,一州总督说押就押了。 到现在他才知道,宣阳公主在此事上手段之凌厉动作之迅速,料一切于先机原来是这般令人咋舌。想了想,突然又想到宣州本是宣阳公主的封地,她消息灵通些也是正常,但是既然宣州已经作为封地封赏出去,为什么还要再下放一个总督呢?还是一个受辖于封主的总督? 第六十一章 反戈 “陛下,相关人等……已经在大理寺了。”韦继尧恭声回答,陛下会不会觉得宣阳公主先斩后奏太过胡作非为? “大理寺这件事上倒是雷厉风行,甚好。”成安帝看一眼雍黎,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雍黎的手笔,不过未经审讯私自扣押确实有违法制,他此刻把事情归在大理寺身上也是保护雍黎不被御史弹劾的意思。 韦继尧是聪明人,识趣地默认了。 “既然人已在大理寺,便带过来。”成安帝淡淡开口,这件事既然已经提交了状纸证据,由大理寺和京兆府审理原野合情合理,但她想着雍黎的话,还是尽早解决的好,毕竟年关将至,拖到年后实在也麻烦。 雍黎上次见齐汤是因为宣州的事务,大约也有一两年了,那时便觉得这人精明老练,不是清正之人,当时想着中央下放的官员一向是皇帝陛下做主,想来成安帝也有考量,便没有多插手。岂知到如今,这人果真成了不折不扣的贪渎枭獍之辈。 齐汤方被人押送进来的时候神色有些颓靡,乍一见到成安帝,顿首哭诉,“陛下,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啊!宣阳公主恃贵仗权,纵容属下,私自扣押朝臣,此有擅权之嫌,请陛下明察,还臣公道。” “齐大人。”雍黎转身微微垂首看着伏跪在地上的齐汤,语声冷凝,“本宫做事向来不顾后果,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本宫千里迢迢请齐大人来京,只是有些话想当面问问清楚,想来陛下在上,齐大人也不会有所隐瞒。” “公主所言,臣不明白。”齐汤目光一闪,语气冷静。 “不明白啊……”雍黎慢慢拖长了调子,很是随意地语调,“没关系,那就麻烦韦尚书多费些口舌给齐大人逐一说道说道。” 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从宣州到定安这一路上尽用来找借口了,面对控诉,齐汤一条条抵赖地滴水不漏,“至于控诉微臣灭村屠户一条,更是冤枉,简中村如今已毁于大水之后的泥石流,水灾之前这村子是什么境况早已不得而知,如今这一指控,岂不是欺臣无以找寻证据自证清白?请陛下明鉴。” 雍黎原本只是看着,但看看时辰发现已近巳时,着实不想再与他耗时间,“齐大人没有证据自证清白,本宫手边却另有两封证据,还请齐大人继续辩驳。” “齐敏仁。”雍黎没有看齐汤惨不忍睹的脸色,而是叫了跪伏在齐汤身后的他的长子,“抬起头,看看本宫!” 齐敏仁早在方进大殿的时候就注意到雍黎就是那日撞破他带兵屠杀简中村后被他追杀坠崖的那个人,惊异之后惊惶更甚。 “殿,殿下……” 雍黎笑得很温和,语气却不怎么温和,“本宫一直记得那日崖上,齐公子微风凛凛的威胁。怎么?今日如何这般作态?” “殿下说笑了,微臣此前从未见过殿下,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您。”齐敏仁干脆来个抵死不认。 “哦?”雍黎不紧不慢,只是微微拖长的慵懒语调却让齐敏仁心下大惊,她笑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齐公子左手腕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痣,且有一条三寸长的疤痕从那痣上横亘而过?” “是,是又如何?” “那疤痕均匀细长,不是寻常刀剑会造成的中间厚两侧窄的形状,造成那疤痕的剑名叫卿姜,是铸剑大师清江亲制,普天之下只有那么一把。”雍黎语速不快,一字字说得清晰。 “卿姜?”成安帝问,“凤归,这把剑不是在你手里吗?” “是。”雍黎看了眼脸色突变的齐敏仁,微微一笑,“这把剑在我手里,而齐公子腕上的那条疤痕也是我的卿姜留下的。” “原来是殿下,臣眼拙方才未认出殿下。”难得的齐敏仁如此迅速地镇定下来,甚至还带着寒暄的笑意。 成安帝皱眉,冷声,“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那日臣奉父亲之命查看简中附近三村的受灾情况,路遇殿下主从十数人与人围殴,对方尽亡,臣当时并未识得殿下,只按制欲带回查问,谁知遭到反抗,手下的人不知轻重无意伤了宣阳公主。” 齐敏仁这抵赖还倒打一耙的本事,雍黎觉得很是钦佩,“哦?原来是这样,果然残忍暴虐的形象更适合本宫。” 满殿讶然,宣阳公主这话什么意思?这是直接承认了自己草菅人命?这下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雍寒山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心中有些恼怒,这些事雍黎从未跟自己说过。 “那么,见到本宫草菅人命的那日,简中村可一切如常?” “自然一切如常,只是那日雨大了点,我们离开不多久便发生了塌方,以致整个简中村包括相邻两村尽皆被埋。”齐敏仁皱眉,回答得却看似滴水不漏。 “是吗?”雍黎直直看着他,含笑又问了句。 齐敏仁被那笑意惊得浑身发毛,心内不断地打鼓,有些心虚地已开目光去,“自……自然。” “很好。”雍黎没有再看他一眼,抬头看向高居御座的成安帝,道,“陛下,另外两个证据,臣可以呈上了,请陛下御览?” 她话毕,从袖囊里掏出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似乎还有几处相关职司加盖的印鉴。 成安帝接过去仔细地翻看,雍黎却已经慢悠悠开口道,“这两份证据,其一是加盖宣州府衙七印的简中村南村民聚居地清淤发掘实况详录。村南十七户人家共清理出尸体五十九具,而这五十九人并非死于山石泥流造成的窒息,而大多是一剑毙命。那么,请问齐公子,在塌方之前,满村村民就已经死于非命,这就是你说的一切如常?” “陛下,冤枉,臣当时确实……” “不急,我这边还有一份证据,齐大人和齐公子还是先听完再喊冤。”雍黎指指成安帝手中的那摞纸,示意他往下翻,“第二份是加盖了我华阳府印鉴的官用火药调拨记录,上有总督府签印和总督府从记得亲笔签押;以及简中村附近土质岩层调查考录。” 众人不解地看着雍黎,而成安帝却越看手中的记录眉头越发深锁,只听得雍黎又道,“简中村附近多古木,土质岩层粗实,本不会轻易出现此等灾害,而此处之所以塌方,全因火药带来的剧烈爆炸。简中村之灾,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好,好得很!”成安帝气急,连同之前的状词证据甩下了丹陛,看样子似乎还带了点内力,他目光一转却见到雍黎话毕往旁边一站看好戏的样子,顿时有些恼怒,“宣州受辖于华阳,宣州总督不比其他州府,万事还是你这个四州之主的责任。火药何等重器,向来控制严密,取用章程不能有减,他说调用你便给了?” “宣州地脉特殊,山立水环,夏日易发水灾,冬日却极易出现凌汛,非火药不得通塞,宣州府取用火药向来在中央有备案,齐汤一个宣州总督要取用火药自然可名正言顺,陛下如何怪罪到阿黎身上?再说,若这等小事也要阿黎亲自签押核实,她又如何能分身为上璋,为陛下您,解决陈国之乱,避免祈麟之祸?”雍寒山的言词若用一般语气说来或许还很平和,但他明显是恼火了,语气不太好,连往日刻意所为的君臣之礼也不顾了。 成安帝一滞,他显然是明白这事的,只是素日演得习惯了,加之只有他亲自提出来,才有轻轻放下的可能性,若是被御史弹劾出来,有心人再利用一番,又是一件麻烦事。 雍黎不以为意,似乎很悠哉地看她父王和舅舅针锋相对,完全没在意这件事的主人公其实是她自己,她目光一直清清淡淡,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 “陛下,璟王所言不无道理,宣阳公主万几宸翰,华阳封地从属官员上千,各州府郡县事务自有专人负责,此等事情原也无需殿下亲自做主,为恶作歹者既有心隐瞒,自然这些事也不会送到殿下案上。陛下言语质问是为百姓臣民,殿下必然心知,不敢有辩,但到底伤心。想必,陛下也不愿伤功臣之心,甥舅之情。” 安鹤翼这话说得看似很公允,但言词里却有些刻意的提醒的意思,乍一听来寻常,仔细琢磨却又觉得这不该是安鹤翼身份立场能说的话。 “是朕偏激了。”有安鹤翼这段话御史台恐怕也不会再在这件事上找雍黎的麻烦,成安帝安见目的达成,很平淡地开口,“国法之下,朕不愿良臣冤屈,也不使奸佞逍遥,齐汤,朕予你自辩的机会,你说。” “陛下既然已经相信这些所谓的证据,臣无话可说。”齐汤很平静地开口,却什么也没解释,而是摸出质感很好地一张素布往上一托,道,“宣州地势奇特,冬凌夏涝,水灾频繁,宣州都统之职本为民治水,保一州平安,臣在宣州数载,虽未有功劳,却日夜不敢有怠,方地作此方略,虽未详尽,然若能实施,可保宣州百姓免遭水害二十载。” 第六十四章 态度 “你是在宫里再住几天,还是回家?”雍寒山看了眼面色越发苍白的雍黎,虽知道她十有八九不愿回去,却还是出声问。 今日这朝会时间长了点,但所有事都算差不多有了结果,雍寒山下朝后便来了元铭宫,雍黎正巧打算出来,二人便在宫门前遇着了。 “回。”雍黎的声音有低沉暗哑,借着身后阿珠的力勉强显得不那么弱不经风,她原本就打算出宫的,毕竟在宫里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怎么方便。 雍寒山明白自己这个女儿,这几日虽说是在宫里修养,实际恐怕是日夜所思盘算筹谋较往日更甚,心内虽气恼她不知保养,却还是暗暗叹口气,吩咐人抬了暖轿过来。 雍黎迟疑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她今年尤其怕冷,从这里到宫门少说也得走上一刻,她不是为了赌气逞强的人,先不说体力如何,就是这冷风吹着也不太受得了。 轿子颠颠地晃到宫门,雍寒山的座驾已经等在门前,他是武人,平素外出多是骑马,今日坐了马车来,显然就是打算接了雍黎回去。 只是雍黎却没有注意,她裹了裹大氅,“父王是直接回去?我还有些事,想先去趟广陵涛。” “回府!”雍寒山彻底冷了声音。 雍黎不解,有些诧异他一贯温和纵容,怎么就突然发火了,雍寒山却一把拉过她,“你这般作践自己身体给谁看?回去休息!” 雍黎哑然看他,没多说什么,顺从地上了车,雍寒山面色缓和了下来,也跟着她身后上了马车,并未骑马。 方坐定,便看到倚着车厢闭目养神的雍黎,心下知道她这是不想和自己多说什么才故作这般姿态,也不恼,因担心她冷,又脱了外袍给她盖上。 那外袍尚带着体温,那和暖的温度中有熟悉的味道,雍黎知道那味道,那是她父母二人一起配出的香料,是他们所有恩爱时光的见证。 这样的熟悉味道,这样的熟悉温度,雍黎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酸了算,她想起幼时自己也是那般怕冷的,冬日里总要缠了母亲睡,父王虽不乐意却耐不住她眼中故作委屈的乞求神色,亲自抱了自己给自己暖手脚,最后总是三人挤着一起睡。 现在想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有母亲在,没有母亲,那曾经的一切温情在回忆中似乎显得那么可笑。 雍黎睁开眼,正对上雍寒山担忧打量自己的目光。 雍寒山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两声,“今日是怎么回事?太医看了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天气干燥,这两日内火盛了些。” 雍黎欲将那衣服拉下来还给雍寒山,却听他道,“天冷,你披着。你自己身体如何你心里有数,别仗着年轻气盛不知保养。我已修书给崇大夫,这两日也快到了,你年前还是在府里好好将养身体。” “是。”雍黎坐直了身子,双手靠近熏笼上取暖。 雍黎只应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一时车内静得可以,雍寒山不说话,雍黎自然也不会开口。 半晌后,还是雍寒山率先打破了沉默,“齐家涉事人等已被暂押大理寺,陛下态度很明显,这件事和不归园事一同,年前自然会解决,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插手。” “大理寺还难得这么热闹,今年真是辛苦韦继尧了。”雍黎语声漫漫,“这两件事我都是局内人,自然不会插手太多,想来皇帝陛下也不会不给我个最终的交代。” 雍寒山哑然,对她那“不会插手太多”表示怀疑,皱皱眉,却道,“韦继尧是纯臣,不会有所偏颇,你也确实不用再插手。刑部一事我会年前尽量审结,只是既然你打算留京,自然得在朝中有个正经的职位,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入主刑部。但我没同意。” “所以,父王是想替凤归接了这差事?” 雍寒山默认了,“我宁可你发展军中势力,也确实不想你与朝局牵扯太多,但有些事也确实不是我能左右的,这两年我不回封地,刑部我替你接了,你若有其他选择大可自做决定。只是此后朝中格局大变,貌似璟王府与华阳府成了最大的渔翁,你我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了。” 雍黎点头,她倒不惧风口浪尖,璟王府和华阳府又何时不在风口浪尖的?如果刻意隐晦低调不能保全两府,那便让璟王府和华阳府势力再上一层又如何? “蒋美人也有五个多月了?”雍黎笑意吟吟看着脸色顿变得雍寒山,“父王这是什么表情,我关心一下未来的弟弟有何不可?莫非父王还担心我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婴儿下手?” “阿黎,那孩子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将来璟王府是你的,华阳府也是你的,你若有一天不想要了,便将他们还给黎氏皇族。” “父王以为我就那么容不下那个孩子,担心他长成后争权被我所杀?” 雍黎笑意中带着点冷凝的戏谑嘲讽,雍寒山却不恼,“我的意思是,即便那孩子出生了,你也不必把他当成你的兄弟,有些事看似讳莫如深,实则心思暗藏,那孩子或许连个棋子也说不上。” “我不是那些存着满心婆婆妈妈怜悯的女子,稚子无罪的话在我面前行不通,在我的信仰和执念跟前,可牺牲的东西太多。”雍黎直直地看着雍寒山。 我把自己逼成了如今这般的冷心冷血,全因着母亲才能尚在心中保存一份柔软,才能在这些年的辗转磨折中未癫狂成魔,除了最后的结果,已没有什么能成为我的救赎。 马车走到文南巷附近,雍寒山叫停了车,对雍黎道,“我去趟刑部,你先回府。” 雍黎微笑,将他的外袍递过去,“是,父王慢走。” 雍寒山离开后,雍黎没打算立即回府,而是示意车夫改道八福街。 八福街是一些宗室公卿府邸所在,比起东西两市,平素往来经过的行人车马并不多,而黎贺的府邸正在这八福街南向。 黎贺和黎贤今天下朝后突然被皇帝陛下勒令闭门思过,雍黎还在宫里时便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至于闭门思过的具体原因为何,虽没有明明确确的消息传出来,雍黎不用想也明白,这恐怕是皇帝大人也知道了些什么。 雍黎被王府管家恭恭敬敬地迎进了内院,这是雍黎第一次踏进黎贺府邸的大门。 黎贺的府邸不同于寻常宗室贵戚府邸富丽堂皇之象,反而另有一种精简刚硬的气势,看来倒让人觉得舒坦。 雍黎走得不快,乍一看倒像是闲庭信步,其实却是暗暗打量安王府的布局章法,以她的目光如炬,即便不能完全看出其中深藏的隐秘之处,却也知这府中虽无景致可言,但一步一局皆有章法,定是个中高手所为。管家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反而很奇怪这般没什么景致的园子,这位宣阳公主还能欣赏得这么津津有味? 雍黎看到黎贺的时候,他正在园中舞剑,一把承华剑舞得落英缤纷,细碎的雪花竟也被剑意更带出几分冷冽。雍黎看着他剑下四溅飞散的雪花,看着他一剑范围内那株完好无缺的腊梅,便知他的剑意虽苍劲却平和,虽气势凌厉却收敛自如,全无一丝为勒令禁闭的颓靡或怨怒,反倒见几分轻松自在。 似乎感到有人看他,黎贺转手一个漂亮的剑花收了剑势,转头看到不远处廊下静静立着的雍黎,笑道,“三微月来了。” 他态度轻松自然,自然到让雍黎都有种他们从来都是如此熟稔关系的错觉,全不似上次黄县时客气周全地态度,这般突然的变化让雍黎有些诧异。 她挑挑眉,道,“还从未来府上拜访过,今日路过冒昧来访,还请安王兄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凤归来访,本王荣幸之至。”黎贺将剑丢给一旁小厮,顺手接了帕子擦手,便擦边往雍黎方向走。 他们在的这个院子本就是黎贺的内院书房所在,黎贺引雍黎进了书房主室,书房不大不小,也就内外两室,以纱幔宽屏隔开,外室书房布局简单疏旷,两个落地书架,一张长案,并两张圈椅茶案便再无其他缀饰。 倒是内室帘幔微开,雍黎清晰的看到里间有些凌乱的布置,以她的角度,能看到更加宽大的长案上摆放了几块上好的木材,散乱的木锉刀,木凿等工具旁一张古琴已初具雏形。 而靠墙的实木架子上则整整齐齐地排放了十来把已完工的琵琶和一些小而精致的笔洗,笔架等物,比起那些雕镂精美细致的小物件,那几把琵琶着实朴素了些,一概缀饰全无,形制也全都是常见的南音琵琶,就连木料似乎也不是那些名贵的紫檀红木等木料,甚至仅仅是打磨之后稍许抛了下光,连清漆都没有上。 雍黎早听说过黎贺这几年长擅木艺,当时听来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但乍一看来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毕竟京中大家子弟大多或长擅萧笛琴筝,或精文辞,或通武功,黎贺这项爱好在大家子弟中看来还真是殊异。 只是当时听来,似乎是说黎贺只制琵琶,并不做其他物事,但今日看来果不尽然。 “本王所好难登大雅之堂,让凤归见笑了。”黎贺并不遮掩,神色大方。 “怎会?”雍黎驻足浅笑,“若说鉴茶品酒为风雅之趣,那我和母亲所做的却是酒娘之事。但随本心,何谈雅俗。” 第六十五章 斫琴 雍黎自幼时师承雍明之和云老先生,博学旁收,所学所知非寻常世家子可比,即便雍明之二人于某些事上对她要求极严——不入庖厨,不立危墙,不为女工,不耽声色,持君子之心作君子之言行君子之事,他二人似乎极力将她培养成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君子,而雍黎从未让他们失望。即便有些如酿酒烹茶之类的别好,也被雍寒山戏称为隐士所为。 雍黎目光从那一排琵琶上收回来,却有在尚未完成的古琴上落了落,“从前听闻安王兄善制琵琶,却不知竟然也善斫琴。” “哪里?我这是第一次制琴,专门请了斫琴师傅。”黎贺笑答,伸手将内室门帘完全拉开,似乎有意引雍黎进内室看看,“我这几年也就制了这十七把琵琶,凤归若有兴趣可进来一观。” 他话毕率先走进去,雍黎见他步伐不似往日平定,似乎有些急切,心内生疑,却还是跟了进去。 黎贺没有注意,他取了最左边的一把琵琶,微微调了调弦,拨了两声,转过身来,“我这几年虽制琵琶,但并不娴熟弹奏,曾听父皇说凤归长擅古琴,想来于琵琶一道也无人可比,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能得凤归赐下一曲?” 黎贺的这一要求愈发让雍黎觉得奇怪,她面无异色,“我从未弹过琵琶,指法如何,一窍不通。” “没弹过?怎会?”黎贺的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颤抖。 “怎么?在这种事上我有何撒谎的必要?”雍黎含笑看他。 “是我唐突了,凤归勿怪。”黎贺反应过来,笑笑,“那本王献丑,弹上一曲,请凤归指正。” 黎贺靠着一个小案坐下来,他手指清瘦,弹拨间有些僵硬,但几声转承之后明显又娴熟了许多。 黎贺弹的曲调很简单,但其中自有大疏阔意境,较之琵琶纷繁灵动的音调,这首不知名的曲子似乎更合适用古琴弹奏出来,但也正是这种曲调与乐器之间的不甚合契,反更显出这调子有种深入人心的别样的共鸣。 雍黎觉得这曲子很熟悉,或者说很合自己的喜好,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来。 “安王兄此曲已胜天下之音大半,即便指法或有生疏,有此意境也足以盖过了。”雍黎称赞。 “这曲子不是我所作。”黎贺眼中似盛了些落寞情绪,只是很快便遮掩了下去。 “哦?”雍黎含笑看过去。 “是一位故人所作,很多年没见的故人。”黎贺眼中落寞散去,含笑的神情中,隐隐带出一丝追念。 “能做此曲者,当引以为知音,安王兄有这样的故人本是幸事。”雍黎态度平和,语声平静。 “是幸事。”黎贺手指一转,在弦上拉出一道长音,“我原以为我这辈子能如她一般坚持本心,不做违心之事,可到现在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既心有所求,如何能纯纯粹粹地坚守本心?” 他看向雍黎,“凤归,恐怕就连你也做不到?”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回答,你出手的理由?”雍黎冷笑,“我厌恶郑媛,恶心黎贞,这些我从未遮掩过,甚至对黎贤也不愿过多交集,而你,我至少还能心甘情愿地唤一声安王兄,我总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 黎贺神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相同不相同的,又能怎么样?前二十几年,我只是因为活着而活着,甚至战场杀伐也只是时间推动我走的一条理所当然的路,那其实根本不是我喜欢的。在战场浴血时,有时看着敌人挥来的刀剑,我甚至不想提起手里的见,想着就这样死了其实也是很好的;在京时,看着大哥汲汲营营争权夺利,我又想着不如我也与他们争上一争,反正没什么想做的事,做什么不是做呢?即便最后失败了,不过一死罢了。” “但是,你现在是找到让你真正在意的东西了?”雍黎毫不客气地猜测,“看来,黎贞是抓着你的把柄,或者说是握着你终于找回的那个执念的最重要的消息,你对我出手,是因为被她所逼。在我这个未来可能是你的敌人的璟王府继承人和黎贞握着的那个消息之间,如何取舍,显而易见。” “所以,为了那个好容易找回的执念……”雍黎笑得浅淡而冷凝,甚至语声里带着沁入骨髓的寒凉和森冷,而末了挑出的笑意,却又带出毫不掩饰地戏谑嘲讽,“安王殿下,您这是打算参与夺嫡了?” 为了她,有何不可? 黎贺在她的笑意中生出几分踟蹰,他咽下这句话,突然又为自己的退缩而生出恼意。 他没有回答雍黎的猜测,而是笑着反问,“那么璟王府呢?璟王府会否有一日举兵定安,或者划地自立?” 他这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了,话已出口,不由暗恼,雍黎却不在意,她毫不躲闪地盯着黎贺,“皇位这东西,比之信仰又如何呢?” 言下之意,黎贺明白。 他可以为了信仰去争夺皇位,而她亦可以为了执念弃之如敝屣。 结局如何,抉择而已。 而信仰至高,执念至深,又何谈抉择?皇位在他们面前,恐怕连代价都算不上。 黎贺突然笑出声来,他本是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从前因征伐沙场,严肃中难免带了点铁血阴郁,只是这一笑却有秋日暖阳的明媚气息。 “阿黎,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 如何? 他这句话多有叹息怅惘,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雍黎挑挑眉,并没有在意,却见黎贺放下手里抱着的琵琶站起身来,他身后是窗外有些晦暗的天空,而因寒天雪地又映出几分清冽通彻。 黎贺看着雍黎道,“我是有夺嫡的打算了,即便最后皇位不是我的,也不能是黎绍和黎贤的。” 不能? 雍黎敏感地抓住了这个词,他用的是不能,而不是不会。 又是别有怀抱的一个人啊。 雍黎一笑,“安王兄如此坦陈,比某些经营着贤德名声,实则阴私下作手段一样不少的贤王可真实多了,那么,祝你好运了。” “自然,若与我无尤便也罢了,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也期待着,你我刀剑相向的那一日。” 她这几句话一字字说来,却只在每句结束时稍作停顿,而从头到尾都直直看着黎贺的眼睛。 “不会有那么一天。”黎贺眉目微垂,良久回答。 夺嫡之事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途径,一个能企及你的途径,我怎会愿意为之与你刀剑相向? 雍黎诧异,夺嫡之事何等凶险,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黎贺这话说得着实太过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像是要一心一意夺嫡的人。 雍黎尚自疑惑,却又听他语气中带着玩味的笑意,“也许在我们对上之前,你已经心神俱伤,隐匿山野;或者执念已成,再无生念。” 雍黎神色微变,拢在袖子里的僵了僵,她听到黎贺低沉中有些温纯的声音继续道,“我们似乎是一样的人,从来都没把性命放在心上,牵及到生死的选择,性命说放弃也就放弃了。也许不同的是,你尚在执念中坚持,而我从来都将生死放在一念之间。” 他笑,“所以,到最后也许我们还来不及刀剑相向,便已有一人放弃生命,选择死亡。” 雍黎心下一颤,她不否认黎贺这番话确实已经深入她内心,没有人知道她所有的热情和希望都已葬在八年前平野的风雪里,如今的她看似一步步平静安然,其实心血已冷,待那点让自己如今挣扎着活下去的执念也消失地时候,也许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夺去她的性命。 被窥测到内心最深的那处隐秘,雍黎一点都不恼,她慢慢靠近长案,指尖在案上那把刚上了两根弦的古琴上拨了拨,许是尚未完工,弦也没调整好,所以音色有些暗哑。 待余音散去,雍黎抬起头,她脸上带着笑,而那笑在黎贺看来浅淡而诡异,他听到雍黎一字字看似玩笑实则真切发自内心的一句话,“你猜得真对,我连身后之所都找好了,皇陵和雍氏王陵太沉闷,旷野苍穹,孤坟一座,也别有意趣,你说呢?” 未等黎贺开口说什么,雍黎已敛了笑意,“你不必多做试探,前段时间送个黎贤的一个警告今天也送给你,璟王府即便有一日消失在我手上,我也不会把它亲手推入乱流。” “所以,我们之间没有合作的可能,除非郑家消失,除非你只有黎氏血脉。” 除非你只有黎氏血脉…… 有黎氏血脉…… 黎贺突然僵了僵,良久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道,“凤归的警告,本王记着了。不过来日方长,谁知道我将来手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想我总有能让你满意的筹码。” 雍黎不置可否,却听黎贺又道,“父皇已下了明旨,令我明年八月迎娶陈国公主。” “恭喜安王兄。” 第六十六章 棋局 内阁的旨意下来得很快,雍黎捧着手炉和雍明之对弈的时候,连亦将朝中信息详实地汇报了过来。 不归园一案最直接牵扯到的洪家和纪家均有所处置,洪侯被褫夺侯爵,降为伯;洪浩夺世子位,贬为庶民,充为兵役。洪家就洪浩一枝独苗,这样一来,洪家爵位便无可承继之人,洪家到此也算没落了。而纪粟残杀人命,拐卖人口,为此案主犯,暂押大理寺,秋后问斩;纪博方念其所为一心为子,且未成大过,夺尚书位,责其归故;纪家长子纪粱不涉此案,但于弟教诲不力,夺鸿胪寺少卿位,下放地方。 至于齐家,不光牵扯到简中村灭村一案,甚至不归园人口拐卖也是他们从中周转,其中三成所得尽入了齐家私囊。此案之大,原本就无可转还,定然是抄家问斩的结局。但黎缃对此事似乎尤为雷厉风行了些,案子刚刚审结,直接涉事人等就被立即处决。 雍黎也明白,此事之大,一旦爆出来,其轩然之势非鲜血不得压制。他这样迅速地动作,其实也是存了对黎绍和黎贤的警告的意思。 明眼人都知道洪家与黎绍关系甚密,而洪家事发后,黎绍便称病闭门不出,并未插手,显然是弃了洪家这枚棋子。而昨日,宫中内使奉命往昌王府走了一遭,今早便传出消息来,昌王病地更重了。 这件事上,黎绍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正呕死的该是黎贤,他这两日和黎贺一样被禁足在府,东西不知砸了多少,恨不得将黎贞这个下阴手的妹妹给掐死。 而宫中的黎贞也被皇帝陛下随便找了个理由禁足永信宫偏殿修身养性,永信宫其实就是一处冷宫,历来少有人住,黎贞在此也着实受了些苦头。加之雍黎在宫中的一些属下时不时使些手段,比如在她的饭食中下些不伤性命却让人着实难熬的药,所以黎贞这段时间的日子恐怕着实不好过了。 “陛下这番动作,看似雷厉风行,其实还是有替康王安王遮掩过去的意思。你怎么看?”雍明之落下一子,问雍黎。 “祖父是想问我是否觉得陛下处置不公?”雍黎没有看棋盘,挑眉笑问。 “祖父知道你不会有所怨念,你在意的是大局而非一时得失,这原也是我教给你的。”雍明之眸光深邃,“但现在,似乎除了你自己,我们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在后悔。” “但祖父也曾说过,世之抉择,从无对错,有些事选择了便容不得后悔。”雍黎依然笑意淡淡,眉目微垂去看棋盘上的局势。 雍明之想起这句话是他曾对早逝的长孙说过,不由叹息,“但是你并非青阳啊。” “怎么?祖父觉得凤归比不上兄长?”雍黎抬头看向雍明之,语声带笑,明媚生光。 “如今三国之内,与你比肩的能有几人?但声名越盛,地位越崇,责任与磨难也就越多,这些苦痛磨折,原不该是你来承担的。” “但是……”雍黎落下一子,抬头看着雍明之,“所有人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我原以为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八年前我也确实做了选择。但八年之前呢?陛下,祖父您,云先生,甚至父亲和母亲,难道没有替我做过什么决定?或者说,交易?” “凤归。”雍明之语气凝重而意味深长,“你以为祖父未知天命便退位于你父亲是何原因?” “你可知雍家世代情深,为何独独祖父有庶出之子?” “你父亲的两个兄弟死于你母亲之手,你知道为何祖父能放任不管?” 雍黎诧然,这三个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都是她曾经思而不解的问题,她看着雍明之慈祥疏朗中略带肃然的神色,慢慢体会出其中的意思来,心照不宣地没有深问,她搁下手炉,抬手微微倾身行了一礼“是凤归失礼了。” “你与你母亲若生于同时,当可令名并行,双壁并称。”雍明之目光毫不掩饰赞许之意,“凤归,尽管已处风口浪尖,此时退避已非良策,你自可随心出手,无需顾忌了。” “这也算是璟王府树大招风之外唯一的好处了。”雍黎笑笑,原本刻意低调许多事不能大刀阔斧的出手,而如今到这个情况,刻意低调已非上策,唯出手于先机,方能占得主导立于不倒。 雍明之微笑点头,天下局势之变常在瞬息之间,他原以为雍黎这些年立场太过坚定以致无法看清其间变化,雍黎能体会到这一点是他所欣慰的,显然自己倾力培养的继承人,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 雍黎没注意到自家祖父的神情,将从棋局中提出来的三子丢到棋匣子里,散散漫漫地展了展衣袖,道,“今日这局我是轻易赢不了祖父了。” 雍明之一看盘中胶着的局势,便明白雍黎所指,他有些诧异之前居然没看出来雍黎所用的竟是三连星布局。三连星布局应当充分利用先手威力,从一开始就不能手软,才能发挥其真正左右;而尽管雍黎方才两手都颇为凌厉,但初初开始时却是一贯她自己很具个人特色的平和诡谲的棋路,所以这局雍黎若想赢并不是那么容易。 “怎么突变三连星?你不是贯来不喜这一普遍为人所用的布局?” “偶尔用用也不错。”雍黎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看着雍明之笑道,“该您了。” 一盘棋你来我往,百十手过去仍然呈现的是近乎势均力敌的局面,雍明之看看天色,正想说此局今日且住,却见雍黎执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他仔细一看,便见局中三劫连环,主凶,不祥。 “踏霜之时,则坚冰之日将至。”雍明之慢慢开口,神色中却不见惊惶,仿佛早有所料。 “迷复,凶,有灾眚。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雍黎赞同点头。 “亢龙有悔。”雍明之手指虚虚指向棋局,“穷高曰亢。知进忘退,故悔也。” 雍黎一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此言大善。”雍明之也不再关注棋局,而是将棋子一颗颗收起来,笑问,“君子已至,终日乾乾,与时偕行。然,君子何方?” “四方天地,各有所为,君子们都在时刻努力不懈,谨慎小心,期求处危局而无灾难,如何能轻易地露头角?”雍黎语气随意,语声中略带散漫玩笑的笑意。 雍明之不置可否,将棋盘上剩下的黑子也收好,却听雍黎突然道,“南方雪害已渐成趋势,非人力可免,好在咱们有所防备,只是看来我年后得去趟南方了。” “如今看来,你倒没有亲至的必要,但如果年前情况不能缓解,恐怕还是得你去一趟。” “我原以为祖父也会说些此事不劳你费心,好好在京修养一类的话。”雍黎笑。 “我确实后悔让你走上这条路,也懊恼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凤归凤归,你当展翅九天,又岂是我们期愿可限?” 雍明之当年早早退位,虽这么些年行访名山大川,看似不关注朝事,但其实他所着目之处远远高阔于常人,他给雍黎助力往往非常人所想,有时哪怕仅仅一句话,也有数年之功。他素来有隐逸之士风范,加之刻意隐晦,即便世人知道他文才博学高士之名,却鲜有人知道他在雍黎少年成名之路上的重要作用。 若论对雍黎的疼爱维护,比之黎缃雍寒山,他似乎更甚;但若论心狠坚定,他又绝不会对雍黎轻言回头放弃之类的话。 雍黎对此心知肚明,她素来心志坚定,怎会为他人只言片语所左右,也因而这么些年,她对雍明之尊崇景仰之外更有一份依赖之心。 “祖父。”雍黎顿了顿,看向雍明之,“慧晨姐姐没有死。” “我知道。”雍明之看了眼雍黎神色平静中却又带了丝惊讶,他惊讶的不是雍慧晨未死,毕竟当年黎缨络送雍慧晨离开的事他是知道的,他惊讶的只是雍黎居然会查出这件事,“是你母亲送她离开的,当年她若留在京城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我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 “这些年,您就没有关注过她的行迹,没有关注过她是死是活?”雍黎问。 “我只知道她还活着,至于她在哪里我不关注才是保她的命。”雍明之神情看似淡漠,却隐有一丝动容。 “总归是我雍家血脉,您若同意我安排接她回来,那件事也过去快十年了,给她换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雍黎自然知道雍慧晨回定安自然别有目的,复仇也好,怀旧也好,于她而言并无什么影响。当年母亲杀了雍寒洲是为家国,只要雍慧晨不做任何动荡朝局为损百姓的事,雍黎也不介意容忍她的那么一点小手段。 “她回来是要做什么,你心中没有一点估量?接她回府无异于引狼入室。” 人心之向,当真没有完完全全持心中正,也永不可能能做到那一步。或许对待朝局对待世人雍明之是持身正节的大家国老,能尽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地说话,不留下为人诟病的言行。 而作为曾经的雍家家主,作为一个父亲和一个祖父,他也能纵性地亲疏。雍寒洲是不得他心意的庶出长子,因谋乱而死也是罪有应得,他保下雍慧晨这个长孙女的命不过是因血缘人伦。他绝不会看着一个失踪近十年又突然出现的孙女,威胁到自己倾力培养的继承人。 “我知道。” “知道?”雍明之似乎有些不满,语气微带严肃意思,“我与云老教过你大仁大德,可从未教过你妇人之仁,你以为你怎么做是为安你母亲的心?” “祖父多虑了。” 第六十七章 护卫 雍黎笑意深深,“我只是想知道母亲抹去了一个雍慧晨,送走了一个慕浅绛,为何又要带回一个明绛,为何又辗转把她留在我的身边?” “似是而非声东击西,你母亲和你用得一样好。”雍明之自然知道明绛是被安排的代替他人的一生,但她的真实身份,雍明之其实并不愿意告诉雍黎。 “母亲找一个人代替雍慧晨入宫为婢,自然得寻一个样貌相似年龄相仿的,以非常的手段控制住,或者干脆毁了那人之前的记忆,所以有了明绛,明绛形容与雍慧晨有六分相似。而且以我对明绛的了解,她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所以母亲定然是毁去了她的记忆。既然如此,这两个人,一个流落他国,一个为奴深宫,两个人永远不可能相见,加之其中或许还有陛下默许,这件事本可以万无一失;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九年前母亲会让深宫中的‘雍慧晨’暴毙,同时又让我身边多了个叫明绛的侍女?”雍黎看着自家祖父,一字字道,“所以,我的猜测,明绛或许才是当年的雍慧晨。” “我说了,你母亲能算人心,声东击西的计策她用得很好。” “祖父了解母亲,想必也了解凤归,这种托词搪塞寻常人或许还可,但凤归对母亲的了解不是寻常人可比的。”雍黎微笑,母亲能算人心不假,但她绝不会如此周折费力做些无用的动作,她语气肯定,“如果慕浅绛是雍慧晨,那么明绛一定也是雍慧晨的姊妹,是被当年夭折了的那个所谓的堂兄替换了身份的真正有雍家血脉的人。” “你如何知道?”雍明之神色微变。 雍黎但笑不语。 “是,你是凤归。”雍明之目光柔和,良久开口,“明绛和慧晨确是双生姊妹,当年寒洲妻辛氏生的是两个女儿,雍寒洲将其中一个女儿换成了辛氏远房的一个男孩儿,谎称雍氏长孙,不过是想凭借子嗣挣得在雍家的权势地位。不过那个男孩儿后来死在雍寒洲的后院之争,也着实无辜。” “您事先不知道?”雍黎问,“不对,您是何时得知的?” “我承认对这个不受期待出生的长子,确实没有太多关注,至于他们暗中换子一事也是你母亲查出来的。当年送走慧晨之后,你母亲寻到了现在的明绛,自然用她替代了慧晨入宫为婢。只是她没想到竟查出明绛是辛氏的次女,毕竟是我雍家血脉,也是报辛氏当年替她挡了一剑的恩惠,你母亲才会造出雍慧晨死于深宫的假象,暗中将她接出来安排在你身边。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她的身份,也是存了保她性命的意思,她若只是你身边的侍女,便不会有人多加怀疑,也省了别人对璟王府不利的口舌。” 雍明之慢慢叙来,语气态度很平常,雍黎静静听来也是神色未变,也不知道这番说辞她是相信没有。 室内是她祖孙二人相处时常有的静谧安逸,雍黎看着桌角香鼎间袅袅升起的青烟,“明白了,这件事原是我多想了,也差点误会陛下。既然是母亲的意思,那么明绛还是明绛,慕浅绛也永远只能是慕浅绛,即便她最后回了府里,她也永远也不会再变成雍慧晨。祖父应该相信我,我做任何决定都不会将自己的后背大剌剌送到别人的刀锋之下。” “很好,我望着你谋虑周全通透恂达,没有任何可被他人握以威胁的弱点,又望着你能始终保持一丝良善圆转,不至刚而易折。”雍明之微笑,“不过良善这东西,一丝就够了,毕竟这世道救世主活得太累太残酷,而你只需做一个王者,或者隐士。” “愿如祖父所望。”雍黎浅笑。 “凤归有个请求,还请祖父答应。” “如何?” “祖父年后若外出游历,还是不要往南方去。”对上雍明之深远的目光,雍黎微微避开,道,“无论南方雪害是否成势,那里必然会有一场来自京城的风浪。” “好,我会离京,但不往南方去,我去陈国。”雍明之没有多问,很干脆得答应了。 雍明之这么多年四处云游,本就没打算在定安多待,也幸亏他名声之甚为上璋上下推崇,连成安帝也持弟子礼,即便他身为璟王府太王,也并未如对普通宗室一般限制其来去行踪。 “陈国路远,我给祖父安排了一个护卫,以后他可随祖父四处云游。” “我暗中护卫不少,何必多此一举?”雍明之道。 “他身份特殊,我想用他还不到时候,暂时在祖父身边倒也合宜。”雍黎笑得温和。 “你是说韩附北?”雍明之何等人,联系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未做思考便有了猜测。 雍黎笑意不变,言词却镇静平和,“他如今叫卫英了。” 陈国威名赫赫的承恩将军最终死在陈国与上璋的战场,死在故国朝堂权力倾轧和帝王的猜忌之中,而在缘深福浅的他国,因至爱女子的一丝遗泽,他寻得了希望与新生。终于以另一个身份,在已过半百的年纪,重新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雍明之会意,笑而不语,算是默认的雍黎的请求。 “快过年了。”雍黎伸手推开窗,看着外面稀稀拉拉的小雪,“这雪下下停停甚久,希望过年能有个好天气。” “暴雪在后,过年时会有一个好天气的。”雍明之虽向来远离朝局,看似超脱物外不问国事,但正是因为这种置身事外的心境,方能更清晰地看到局中人所不能看到之处。雍黎知道,他所说的一字一句均有深意。 “祖父之言于凤归总是定心的良药。”雍黎倚着窗沿含笑转身,“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颇多忧虑,但细想起来也不过如此。世事无常,常与善人,如果什么都给我算到了,恐怕也没什么意趣。” 雍明之微微点头,露出似有深长的欣慰笑意。 ———————— 隔几日便是除夕,停了几天的雪又洋洋洒洒地飘起来。用过早饭,雍黎便抱了书在窗前的软塌上坐着,时而抬头看外面侍女小厮忙前忙后地掸尘洒扫,系红绸,挂灯笼,换桃符…… 她也来了兴致,命人裁了红纸亲自提笔写了几副对联,她的字意态清致,平和疏朗中偏偏带了丝意气风发,雍明之对她的字向来称赞,只是她懒,除了平素公文批复几乎不怎么有闲情写字。 不多久,裱糊好的对联送来,雍黎亲自在廊下看着明绛指挥小厮将对联挂上,时而伸手撩了撩廊下新挂上的宫灯下的流苏。 不远处的月洞门廊处,连亦引着一队人转过来,为首的那人郝然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余海。 见着雍黎,余海笑容满面地行了礼,“殿下,宫里的年赏刚下来,和往年一样,这里是专给您的。” “劳烦公公亲自送来。”雍黎含笑颔首。 “公主客气了,公主尊贵,奴才不敢懈怠,自然要亲自跑一趟。”孙复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宽长的锦盒,道,“陛下说了,那些金玉宝石,锦缎摆件都只是年例,公主怕也看不上,倒是这里的两幅画,小姑娘家应该喜欢。” 雍黎听了这话觉得面颊有些尴尬地僵硬,她可不信成安帝会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 “又是哪里的宝贝,劳陛下巴巴地遣你送了来。” 不待雍黎动手,旁边已有侍女接了来,连亦亲自上前打开了盒子,里面两卷画装裱精致。 “吴研子传世的四季图,上次公主得了《孤寺品枫图》,这两幅是《听泉图》和《沁山踏雪图》。”余海恭谨回答。 “这酸木枝的画轴倒是不错。”雍黎伸手抽出《沁山踏雪图》,古黄云纹素锦装帧的古画拿在手里有厚重古朴的深邃,“四季图唯四季俱备才算完美,如今少那么一幅,到底遗憾。说,陛下其实是想告诉我什么?” “陛下说,《泛舟图》大约在鄞楚一带出现过,公主若想要,可遣人往江南一趟。”余海一丝不苟地复述皇帝陛下的话。 吴研子是蜀川名家,未满三十便名传天下,但天妒英才,不惑之年双耳皆聋,但他耳聋之后花四年时间积累沉淀一朝提笔而就的《沁山踏雪图》却是后人无法超越的巅峰。雍黎何尝不知道《沁山踏雪图》才是吴研子的巅峰之作,她也并非定要得到《泛舟图》,只是成安帝未加遮掩的心思,不过明晃晃地借着这送字画的意思表现出来。 身居九重的皇帝陛下都能知道《泛舟图》的下落,有未晏广陵涛在手的她,又怎会得不到这样的消息? “先收起来。”雍黎似笑非笑看了余海一眼,放下手里还未打开的画,道,“劳你走这一遭,陛下那边离不开你,你先回去。” “是,奴才告退。”余海恭敬地行了礼,便带着人离开了。 第六十八章 珍酒 除夕这日雍黎很早就进了宫,但午时的宫宴她却没有露面。 那些看似繁华热闹,实则空虚清冷的笑容;看似笑意往来温情脉脉,实则尖刀相向各怀心思的嘴脸,她向来厌恶得紧,也懒得花心思应付。所幸她素来性情孤僻,心思难琢,加之深受帝宠,便是众人再有微词,也不过私下抱怨两句。 元铭宫早些日子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帘窗纱帷幔宫灯一律是新换的,但所换的纱绢锦帛却还是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颜色纹样。与别宫红绸彩灯肆意渲染的热闹不同,元铭宫除了新换的桃符,恐怕只有廊下两盏红纱糊的宫灯能看出些过年的气氛。 午后的阳光尚可,宫宴所设的建康宫管弦声声不断,夹着外面的风雪声远远地传来,越发显得的热闹,也越发显得此处的寂静清幽。 雍黎负手立于东配殿暖阁的窗前,遥望不远处的平月湖和明樱洲,平月湖的雪景向来也算是宫中一绝。湖中明樱洲中的高阁是一处绝佳的赏雪妙处,但平月湖明樱洲早些时候便被划入元铭宫赐给了先华阳长公主,若无皇帝陛下首肯,宫中几乎无人敢擅自进入。 雍黎在窗前站了会儿,风雪带着松梅的寒香铺面而来,细碎的雪花落在窗下案上,一触及室内温暖的空气便慢慢融化。她呼吸着这样清寒的空气,突然觉得心下疏朗空彻,仿佛所有郁结都比不得此刻飘然欲去的旷阔。 她身后宽长桌案上被镇纸压着的荆南熟宣被风吹得微微卷起,纸上宽衣广袖的少女眉目清冷,手抱凤鸣古琴涉雪而行;背景是苍茫无际的雪色,而山石斗转处却斜逸出红梅一枝,整个画面顿时鲜活了起来。 “殿下,太后那边送了饺子过来,您……”门外有侍女问请的声音。 “进来。” 雍黎转过身来,随手关上窗户。 外面太监宫女鱼贯而入,不一会便在外间圆桌上摆放停当。雍黎一看,除了双龙抢珠的青花宽盘盛的两盘五色饺子,还有十来样精致的菜肴,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的。 “饺子留下,其他的,撤了。”雍黎将桌上纸张抚平,小心地卷起,交给一旁侍女,道,“送去内务府,装裱好了直接送到璟王府。” 她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成安帝道,“朕专门让膳房做的,你也忒不领情了些,看都不看一眼。” “看了。” “嗯?”成安帝挑帘进来,顿时满殿侍女内侍跪了一地,随意挥手唤了起。 “我是说我看了一眼。”未等成安帝说话,雍黎挑挑眉,道,“那边宫宴未散,您就正大光明地逃席了?” “既然正大光明怎么能说是逃呢?靡靡繁音,无趣得紧,不如你这里清净。”成安帝毫不客气地坐下,朝雍黎招手,“来,咱们爷儿俩喝一杯。” 有侍女立即又送上一副碗筷来,雍黎便也在桌前坐了,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饭要好。 成安帝之前目光撇到侍女手中的卷幅,心下了然,“你又作自画像?” “嗯,母亲想看。”雍黎随意答了一句,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醋,自己往碟子里倒了些。 成安帝也没多说什么,见桌上无酒,突然想起什么,笑道,“你母亲当年酿的好酒偏你守得紧,一坛子都舍不得给我。” “母亲的酒珍贵。”雍黎咬一口饺子,淡淡道。 “是,你母亲的酒珍贵。”成安帝笑道,“当年你母亲未嫁时,有一年从宫外运了几车好粮回来,酿的多了,偏偏又不想破坏自己宫中景致章法,遂一股脑埋在我的元和宫内。这么些年我也未曾挖过一坛,只想着哪日我家凤归成礼,起了来做喜酒才好。” 雍黎笑了笑,不置可否,听他又道,“你素常不爱喝酒,但怎么着今日也该喝杯柏叶酒才是。” 雍黎看他一眼,起身往书案后博古架上抱了个青灰裂纹的瓷坛,“前年华阳的梅子长得极好,我用了来酿酒。这一坛我回京时带了来的,算是,嗯,新年礼。” “新年礼?”成安帝笑得开心。 “母亲的酒珍贵,我的酒同样珍贵,这一坛换你吴延子的两幅画也是绰绰有余。”雍黎将酒坛子递给他,又坐下继续吃饺子,果然往日里自己一个人吃饭时就是没什么胃口。 “那你这酒可真是寸滴寸金。”成安帝打开,很享受地嗅了嗅,“果然清醇。” 雍黎不理他馋酒的模样,很可惜地看了眼剩下的许多饺子,“果然祖母包的饺子可口,再没有其他可比了。” “你从小就挑食,这些年就没改过。”成安帝看她一眼,将酒坛封好,又朝身后太监道,“这坛酒先送去元和宫,收好。” “那是习惯,一个人的习惯一旦形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改的?”她这句话语意双关,听得成安帝怔了怔。 雍黎又笑道,“这年下团圆的好日子,不去陪你的娇妻美妾佳儿娇女,到我这寂寥处来就是为了吃两口饺子骗一坛子酒?” “自然不是,有话和你说。”成安帝站起身,往室内环顾了一圈,又透过窗户往外瞧了瞧,“你这里也太清寂素净了些,过年也合该添些喜庆的色彩。” 雍黎安静地坐着,直到太监宫女井然有序地收拾了碗筷退下,才道,“有什么事便说,今日除夕,我晚上还要回去陪祖父守岁。” 成安帝铺了轻厚的雪浪纸,又取了案上的大狼毫,饱蘸浓墨,龙飞凤舞有二字立笔而成,他抬头看一眼雍黎,“你知不知道长楚谢峻?” 雍黎挑眉,诧异地问,“就是长楚年前被贬回封地的那个广信王?” “你的消息倒比我灵通,想来未晏你用得甚好。”成安帝又抬笔在纸上落了款,“你如何注意到谢峻的?” “之前调查过谢岑,也牵扯出谢峻的一些事来,真正注意是因前些天我父王给我的一则条陈,他让我替他深入查查长楚陇北杜家。”雍黎将一侧软榻上散着的自己之前翻看的书一一向书架上归置好,“杜家如今的家主杜集是广信王谢峻的妻弟,而杜集的正妻却是玄羌族族长次女。当年玄羌族趁火打劫时,杜集恰好陪妻归宁,而那时谢峻又恰好回封地为长子主持婚事。你说,我国内的一次大变,为何在千里之外的他国会有这么多恰好?” “当年的事看似寻常,但暗中势力又怎会仅仅来自一方?你父王能有此发现,想必也花了些功夫。” 成安帝搁下笔,往腰下摸了摸,摸出腰间锦囊里的私章,沾了朱砂便按了下去。随手将那印章放在一边,他抬头直视雍黎,“凤归,你认真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今年答应我回京到底是因为什么?” 成安帝的目光有数十年帝王生涯淫浸的威严凌厉,王者威压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已经受不住。 雍黎却微微一笑,她放下最后一本书,掸掸衣袖,转身道,“如你所想,却不如你所愿;你不必怀疑,也不必阻拦。” 未等成安帝说话,雍黎又道,“这几年我并非全无准备,我既然答应了你回来便说明我的第一步必须从定安开始。而我的决定,除了我放弃或者死亡,没有人可阻止。” “凤归凤归……”成安帝坐下,微微一叹,便不再说话,他似有思索,良久却释然一笑,仿佛心境也开阔了许多,朗声笑道,“凤归凤归,果然你比朕更加坚定而通达。” 雍黎却没有接他的话,她这一生除了有生来的无奈,有八年前带来的执念,并不愿为人人所求的高位喈喈所求。母亲是上璋历史上第一个摄政公主,而她却不愿成为上璋历史上的另一个更高于母亲的存在。她比谁都明白帝王之心,更何况,成安帝,她的舅舅,还处壮年。 她岔开话题,“您今日说起谢峻又是为何?” “元濯那边送来的消息,你今日在元铭宫一日未出,所以直接送到我这边。”成安帝看她轩然而立,神色无异,又道,“郑匀似乎和谢峻有联系,未晏截获的他二人之间的信件,虽是往来寒暄之语,但言辞间有不经意间带过的熟稔。” “哦?他二人竟也有此密谋?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雍黎挑眉一笑,又道,“那信件可在?” “这里。”成安帝从袖里掏了出来,递给她,“这件事是元濯亲自跟的,你早先时候不知道?” “我与他也有半年未见,他作为未晏首领本就不必事事向我汇报。”雍黎展开那张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心下了然,复又折起来,她朝成安帝道,“既又是一个与谢峻牵扯的人,这件事还是我来调查。” 成安帝见她神色便知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也知道她的性子,所以也不多问,反倒是将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枚私章拿起来,“这枚印鉴是我常用,你可收好,或许于你也有便利。” “谢了。” 雍黎不客气地接过,低头又见他之前写的书法,“凤归”二字力透纸背,气势凌然,旁有一列小字“除夕年尾新春年头祝吾家青凤平安喜乐”,她笑道,“凌厉平匀,意态昭然,舅舅这字写的越发好了。” “你这句话我为什么听出了些讽刺?”成安帝哈哈一笑。 “想来是你听错了。” 雍黎回了一句,右手却往镂空五蝠的桌案侧扣了扣,“啪嗒”极其轻微的一声响,惊得成安帝抬起头,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转身往背后书架上某处一按,书架立时缓缓移开,露出墙后暗门。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多少 谢岑其实之前是并不知道前两日陈使团中有宫女暴毙一事的,而当雍黎坦然地在他面前将这一事情说出来地时候,他却有些恍然大悟地感觉,这个消息确实是与他知道的那些相契合了。 反倒是雍黎的这样毫不遮掩的坦然和信任,让谢岑觉得有些动容,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觉得仿佛她心里的那点给自己打开的透着微微朝阳般的暖光一样的缝隙,慢慢地张了开来。他期待着,那缝隙最终会给自己一个可供自己全全然然走进去的一条道路,而那条道路,也只是留给自己。 “是。”雍黎道,“你的猜测其实也很有可能,但是前两日宫里发生的事情有些细节,你可能不是很清楚。我是亲身在那些杂乱的局势中经历过的,或许那些暗中的不知何方的布局手段,还很有几分是针对我而来的,我能亲身体会到一些可能从旁观者角度看不出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对前两日宫中发生的事情,真正知道的情况有多少,。有些事情在我的立场和身份来看本不是我能跟你说的,但是我仔细想想,还是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坦然地告诉你。也是有点我地小私心,希望能得你的角度立场看来的,而我可能会忽视掉的一二点拨。” 雍黎将宫中发生的两次刺杀皆详细地说给了谢岑,包括她自己对两次刺杀的局面的分析,以及宫宴上的异常,和后来在灵桂宫外小花园里面发现的“沈妤”与许儋私会的等等几乎所有的不同寻常之处都一一分析给了谢岑。 谢岑听到中秋宫宴上,那个陈国副使刺杀的最初目标其实是雍黎的时候,目光冷了冷,随即恢复如常,只是沉思间不免脑子多转了几个圈,筹谋得更多了些。 而当雍黎说到沈妤在宫宴之上一舞之后昏倒,被送去灵桂宫医治,但却又有另一个沈妤与使团中一个副使在花园私会的时候。谢岑才算明白了雍黎的那个猜测,当日宫中有两个沈妤,若那个跳舞之后昏倒的不是真的沈妤,那在花园中与那个副使私会的却未必没有肯能不是是真的沈妤。 雍黎之所以想要调查那个暴毙而死的侍女,想必是怀疑和婉公主的替身之所以能随时隐藏身份,而能不被人发现,必然是以和婉公主身边的侍女的身份为遮掩的。 “若真如你所猜测的,那个冒充沈妤行刺杀之事的刺客的身份被你们压了下去,陈使中除了真正控制刺客的那方势力,其他应当是没人知道死的不是沈妤的。那么以暴毙的侍女为遮掩,送那个真正的沈妤出宫的人,定然是知道刺杀贵国陛下的不是沈妤。”谢岑道,“但是你可曾想过,若那人是真的想让和婉公主以刺客之名死亡,又笃定你们发现不了刺客的冒充身份。那他又何必费劲心力,将真正的沈妤又送出宫去呢?为了以绝后患,直接将人杀了便是。”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人间 雍黎目光在那些吃食上扫了一圈,果然大部分是宫里的样式,方才那略小一点的食盒子里放出来的几样点心却是不怎么常见的。 “收起来,我这会儿不吃。”雍黎止住侍从的动作,又向黎贺道谢,“也再多谢安王兄的好意。” “你知道?”黎贺诧异。 “陛下送来的吃食点心一向都是挑的我吃惯了的,我自然能看出些许不同,那两个食盒,大一些的是宫里带出来的,小一些的应该是安王兄的好意?”雍黎看着侍从又将吃食一碟碟地放回食盒。 “原本进宫前听说了你在此处,想着你今日定然忙碌,怕是没时间用膳,便提前让我府里地厨房做了些,想着出宫之后便正好带给你。谁知陛下也考虑到了,也准备了这些吃食,横竖也都准备好了,我便一起都带过来了。”黎贺笑道,“我府里地厨子和点心师傅虽比不上宫里的,但也有些特别的巧思和味道,你可尝尝。” “安王兄关爱心思,我怎敢辜负?”雍黎朝侍从吩咐道,“先搬上马车,回府后送到我屋子里去。” 黎贺看着她,目光始终有一丝浅淡的意味不明,甚至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雍黎其实却觉得他的态度奇怪,经昨日刺杀一事,名义上的和婉公主已死,除非上璋与陈国两方达成协议,暗中压下此事,再找寻一个“和婉公主”,否则黎贺的这个婚事大约是要彻底的黄了的。 雍黎知道黎贺从来都没想娶沈妤,但已经确定的一场婚姻,突然又说没有了,饶是正常人也该多会追一追原因,但观黎贺的态度,实在是淡定地过分了。 莫非他还不知道和婉公主已死一事? 莫非陛下将昨日被刺杀一事的始末也瞒住了黎贺一二? “你从宫里来,宫里可还好?”雍黎试探问道。 “一切如常,璟王叔也安好,我是在元铭宫见着陛下的,当时陛下还与王叔手谈。”黎贺还以为雍黎在问雍寒山的状况,又道,“我也并未停留太久,陛下令我去查探云山别院,似乎还有些紧急,我得了命令便出宫来了。只是奇怪的是我临走之前,陛下却吩咐我说与和婉公主的成婚仪礼暂缓。我只当是中秋宴会上那场刺杀之事,陛下想必自有章程,便没想多问,谁知陛下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此婚事大约是作废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陛下将这事说得模棱两可,我想再追问时,陛下却不再说什么,只令我即刻出宫了。”黎贺道,“你昨日一直在宫里,可知道些什么?” “你对此事没有猜测?”雍黎笑意微微,“比如我父王昨日为何会受伤?比如昨日我为何会临近傍晚还要匆匆进宫?比如陈使团为何还留在宫中未曾回驿馆?” “我是有猜想,只是却无从查探。”黎贺看向雍黎,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些答案,“昨日是不是陈使团又有了什么动作?王叔受伤之事也与之有关?” “你莫要在我跟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别人或者仍旧蒙昧,但你……,我不信你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雍黎道,“不过不管你知道多少,你能多留些心眼,也不算什么坏事。而且,总归这事情最终是如了你的愿。” 雍黎淡淡道,“当初缔结上璋与长楚两方姻亲,我确实是算牺牲你的婚姻,这原也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过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正如你所愿,我也不至于在此事上对你不住。总之你可放心,两国联姻之事算是到此为止了,即便仍有反转,我也会给你处理了。” 黎贺有些沉默,却没再说什么。 他觉得雍黎的体贴如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自己的内心,他觉得她对自己永远都是那般疏离的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他觉得她永远都是与自己撇开一切可能有的关系和情感。 当初要自己娶陈国和婉公主,他本是十分抗拒的,但终究局势逼迫着他不得不去,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不过后来,城门外他去送她离京,她的话她给出的理由和解释,并未曾彻彻底底地说服自己。 而那日看着她远离的背影,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距离,他知道她是要一点点走向云端,走向世人仰望的那个高度的,而自己终究是追不上也触及不到。 直到她的背影一点消失在烟尘四起的长路尽头,那一刻他却觉得蓦然松了口气,似乎觉得是放下了什么,只是再细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不是放下,而是越发深的内心底定而明确的执念。 他一向觉得连他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的方向,这一生活来无甚追求,当从前支撑着自己的那点飘渺的几欲放弃的没有希望的执念,变而为如今这般真真实实的所求,才惊觉这世间也是有美好的。 此刻看着她在眼前,明媚生光,黎贺宛然一笑,前路漫漫终有尽头,他与她的结局,也终须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 “前两日你令人送了帖子要见我,说是想要说说陈国公主的事情,便是对近日之事有所估量?”黎贺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收到雍黎的帖子,只是临近中秋,他又要准备婚仪,颇忙了一阵子,便令人回了帖子给雍黎令约时间,谁知近来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一约一推又推。 “也不算是,我如何能有那么精准的预言?不过是想告诉你关于陈国公主的一些事情,也好让你有所应对,不过如今你既然娶不得陈国公主,那些说不说也无所谓了。”雍黎道。 “那还是多谢你。”黎贺一笑,拍拍她肩膀,“我便不多留了,还得赶去云山别院。你纵然忙碌,也得好好注意着些身体,别太劳累,不然我们……,陛下和太后也心疼你。” 他话毕转身上马,刚拉了缰绳,似乎想到什么,驱马上前两步,再次到雍黎跟前停下,微微俯下了身,道,“我从宫里出来时,陛下似乎令人去传召了昌王叔,也不知是何事。” 黎贺说完这一句,未再多加停留,便打马离开。 雍黎看着他背影,却明白过来他这是提醒。 因为近来糟糕的烦人事情,一样赶着一样发生,雍黎根本未曾多分心神去关注昌王。而昌王此次回京这些天来,除了陛下传召,都没怎么出府门,几乎未有交游,表现出了合乎常理的低调。 只是这看起来合乎常理的低调,再一仔细斟酌却觉得还是有些不寻常的异样,明显就是低调过了分了。 雍黎也知道,昌王这过分的低调,大约也是做给皇帝陛下看的,若不做得如此,成安帝大约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多。 但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低调,但成安帝即便表面上似乎未曾注意到他一丝一毫,但久居他如今的那般高位,又怎会轻易地便放松警惕?这似乎是他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博弈了,是风平浪静之中的你来我往。 雍黎有些担心,她近来觉得有时候会有些有心无力,成安帝看似在操控着当前的局面,但暗中操手太多,任是谁也有顾及不过来的地方。 不过好在一切变数都还不算离谱,只要横生的枝节不那么离谱地颠覆,也总有办法将之再掰扯回来,所费的不过就是再多些力气多谢心神罢了。 旁边随侍的属下早安排好了马车,来请雍黎上车。 雍黎揭开车帘一上车,怔了怔,不过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进去,随便丢下一句,“我略休息休息,不用人伺候,你们无需上来了。” 马车缓慢地走起来,斜靠着车厢的谢岑轻笑一声,“这位安王……,看起来对你可真不一样呢。” 雍黎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见到车厢里排排的两个大食盒子,她确实是有些饿了,坐稳之后便自去揭开食盒。食盒就在谢岑身侧,他见雍黎探过来,先她一步顺手替她揭开了盖子,雍黎看了最上面一层的四样精致的糕点,只端出了一碟子青央糕。 她盘膝而坐,那碟子青央糕搁在腿上,并不接他那句话,只问,“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了?” “自然是想你了。”谢岑语气半带玩笑,脸皮十分地厚实。 雍黎只当没听到,四顾了一眼马车内的布局,车厢内部不算大也不算小,上下结构简单,根本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才侍从将食盒先送进来的时候,定然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那便说明这人不是早早地就潜伏在车上,而是黎贺最后与自己说话的那几句的功夫,他才上车的。 但这里四处皆有护卫,便是马车周围,加上车夫也有五人,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是如何一点未曾惊动任何人便上了马车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谢岑低低笑道,却不打算直接解释,只道,“你若想知道,不妨猜猜。” 雍黎自然是没兴趣追着这个问题不放的,她咬了两块糕之后,将盘子搁到一边,问他,“你有什么消息要跟我说的?” “没有。”谢岑将她搁在一旁的盘中拖过去,也拿了一块糕吃,“合着你见着我便只是觉得我可能给你带些消息?” 雍黎回看过去一个“不然呢”的疑问的眼神,却只道,“你别跟我打什么哑谜了,有什么事情快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磨蹭,说些废话。” 谢岑听她这话,笑开了,心道,这家伙果然是个太过明白的,似乎什么事儿都能料得准确无比。 “你这性子,真是不讨喜,随便一句话也能怼的人哑口无言。”谢岑嘴上这么说,心下却道,就是喜欢你这不讨喜的性子,将身边的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们都怼走才是最好。 雍黎瞥他一眼,不想理他。 谢岑却道,“方才我的属下在西城门附近的野巷里拦截住了一个人,当下已经控制住了,你猜是谁?” “哦?”雍黎并没什么兴趣,不过想着他既然专门跑过来一趟,他说的那人肯定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男的?女的?” “女子。”谢岑道。 雍黎来了点兴趣,看向他,又问,“我认识?” “你自然是认识的。”谢岑道,“不过同为女子,她是远比不上你的。先不说能力手段,便是容貌,那女子虽有风情姿容不俗,但也难得你一二。” 谢岑这两句马屁一样的夸赞来得实在有些突兀,雍黎有些不屑的撇撇嘴,对他突然的画风大变有些不适应。 谢岑却只笑道,“你只管猜,猜对了我带你去见她。” “我猜陈国和婉公主沈妤。” 雍黎这个猜测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算确定,即便昨日刺杀事件发生之后,死了的那个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沈妤,但雍黎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中秋那天夜里,在灵桂宫外的小花园里与许儋私会的那个女子,才是真正的和婉公主沈妤。 不过雍黎想不明白的是,这两个真假公主为什么同时都随使团一起进宫赴宴来了?操控着这一切的背后那人,便不怕这二人同时出现引得他人怀疑?而有时谁以如此天衣无缝的手段,控制着两人? 而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若谢岑所说的那女子真的是沈妤,那中秋宫宴之后宫中守备更加森严,陈国使团未曾离宫,及至此日又闹出一场刺杀之事。这两次刺杀一出,宫中防卫定然是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的,那么这个真正的沈妤又是如何躲开满宫森严的防卫出现在西城门附近的呢? “你猜得不错,确实是沈妤。”谢岑道,“听你语气如此笃定,你便没有一点怀疑的地方?” “怎会没有?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便是她是如何出宫的。”雍黎道。 “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进过宫呢?” 谢岑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立刻就打破了雍黎心中原有的想法,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宫中那两个顶着沈妤一模一样地那张脸地女子,都不是真正地沈妤?” 她有些被自己地猜测吓到了,这世界之大还当真是无奇不有。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千言 “你腿怎么了?” 珍娘大约是没想到雍黎会注意到她的腿,脚下步子乱了乱,有些不自然地道,“哪里有什么问题,只是年纪大了,方才没注意站得久了难免有些酸麻,休息一会儿便好了,殿下莫要为我担心。” “当真没事?我看要么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 雍黎狐疑,亲自扶珍娘坐下,又问道,“那日我还在长楚,收到你回定安的消息的时候我还有些吃惊,你这些日子可还好?打算留在定安多住些日子,还是回华阳去?” “您在这边呢,自然留在定安,留在您身边。”珍娘笑道,又忙招呼小丫头将方才熬煮的甜汤送上来,亲自盛了递到雍黎手边,“今日回来得早,得知您没事我便就放心了,呆着没事做,便炖了莲子露,不很甜的,殿下吃一点?” “好啊。”雍黎接过来,“不瞒您说,我还真是又渴又饿,虽然方才陛下还专门令人赐了糕点吃食送来,但渴得慌,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还是你这个莲子露这会儿最对我胃口。” “喜欢啊便多吃点,还有呢。”珍娘眼中满是不散的笑意温存。 她从前是飒爽刚烈的性子,随着华阳长公主在军中的时候也是个暴躁的脾气,喜欢弯弓射箭,喜欢提着弯刀与军营里的将士们比武,喜欢纵马驰骋。她当时年纪不大,又深得华阳长公主的欢心,华阳长公主时常也纵着她,养得她明媚灿烂不知忧伤为何物的性子。 那样一个爽烈的沙场女将,平野之战后落得了一身的伤痛,便是身体也比寻常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还要差些,更别提如往年一样射箭比武纵马了。 当年华阳长公主血战平野,她便护在华阳长公主身边的,她那一身伤病便是那时落下的,便是到最后一刻华阳长公主中剑垂死,也是她以血肉之躯挡下了另一方向而来的杀招。 雍黎感念她当年的舍生忘死,加之幼年时便对这个经常随侍在母亲身边的女子颇有好感,也算是有些少年时的情意在。 后来雍黎便让人将她接到华阳,平野之战后,雍黎在定安的那几年,她在华阳养伤养病,两三年之后才算略略调养好了身体,再后来她便一直没有再离开过华阳。 当年有些躁烈的女子,这么多年来却渐渐地活得越发平静通透,仿佛将余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雍黎身上。她后来渐渐学会了做饭做糕点,学会了针线绣花,雍黎在华阳的那几年,她几乎都是事事亲力亲为。 雍黎忽然想到,珍娘似乎自平野之战后便再未回过定安,她之前也有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得到地都是不想回定安地回答,至于理由,大约只是心碎而死之后往事的不堪回首。 方才看着她站在门口看湖边的那株老杏,雍黎忽然便想起,多年前自己仍然是稚子孩童时,珍娘似乎也曾抱着自己去够那老树上垂下的灿烂的杏花。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生 这千古高风里的一草一木,该也是有许多她的回忆的。 阔别十年的地方,再次回来,珍娘多少都是有点惶然的,雍黎明白她的那种惶然,她想给她一个稳定安逸的余生。 雍黎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似清冷高远得不近人情,但对真正放在心上的她在意的人或事,即便表现得寻常一样的清淡无情,但在内心深处,却无不是一一细致打算安排。 比如许阿箬,不过是因为她旧年的一些看顾之情,也因着太后的几句嘱托,雍黎几乎便已经给她安排好了退路;比如孙珠,因为孙家姐弟的救命恩情,也因为她对他们的那一点从刚开始便无法坦诚的利用,她到最后也在尽力的给他们周全,也他们安排好未来;比如谢桃,不过是游历在外时的偶然相遇,不过时那个女孩子的娇俏柔软不知为何便触动了自己的内心,她便因着这份红尘中难得的温暖,一直保护着她包容着她。 比如珍娘,其实说到底,她不过是因为华阳长公主之故,但雍黎感念她护佑母亲的那点恩情,总是能给她更多的保护和理解。而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珍娘已经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一丝依赖。 “你许多年没回来,可要到处走走看看?我找个小丫头陪侍你。”雍黎笑道。 她没有问珍娘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也没问她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待珍娘不同,珍娘也也心知肚明,她知道若有需要,珍娘会跟自己开口。 “您莫要为我操心了,虽这么多年没回来,哪里就能忘了路怎么走来的?您还是去西边看看,那边轩馆园亭也毁了不少,到底是王府的地方,咱们府里的安全之重您最是清楚,可莫要让宵小钻了空子。”珍娘起身欲离开,知道雍黎忙起来估计是连水也没空喝,更别提吃饭了,还不忘提醒她身边的人记得看着她吃饭。 雍黎哭笑不得,送走了她之后,连亦匆匆过来。 连亦是夜里便先行回府了,大半夜时间加上今日半天时间,足够她摸清府里的损失和人员伤亡情况,也足够她按着自己的意思在各处做些简单的安排布置。 雍黎听连亦做了简单的汇报,将大致情况放在心里,也并不急着去看园子西边的损毁。反倒是特地召了未晏的几人过来,让他们去查了查昌王黎绍这些日子在定安的行踪。 昌王这些日子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足不出户般的低调,雍黎也是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不再深入查查,她觉得不安心。 之前猜测的最近京中发生的事情中的所有的弯弯绕绕,也确实是弯弯绕绕了,雍黎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反而想得更加弯弯绕绕了,但她有心将那些弯弯绕绕从脑子里剔除掉,再往浅显简单得地方去想,却觉得并不是那么容易得事情了。 既然不容易,那便干脆再多找几条思路,让原本便盘根错杂得弯弯绕绕们再多几条弯弯绕绕好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私心 “安氏最近有些手脚。”见雍黎这样问,高清晓直入主题,丢下这句话。 雍黎看她一眼,她哪里是不知道安氏会有手脚的? 安氏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低调安静,想想也知道不可能,表象的东西,往往也真的只是用来迷惑他人的,而事实的真相,往往还需得靠得不远不近的人才能察觉。 雍黎相信,高清晓便是那个离安氏不远不近的人,她“你发现了什么?” “安氏喜欢调香。”高清晓道。 她这么一句奇怪而突兀,雍黎疑惑看她,示意她继续。 “之前王爷冷落后院倒还没见得,但自从前几个月开始,王爷刻意做出对安氏的宠爱有加的模样,有时候也刻意放松了对安氏的限制,目的便是让她露出马脚来。初初一两个月倒还没什么异常,但渐渐的她身边的丫头便偶尔会往外跑,给出的借口也就是安氏调香时少了几味香料,要出去采买。” “要知道府里的丫头若要出府门,也得管事的嬷嬷上报秦管家处,得了首肯才能出去,更何况府里本就有专门负责采买的家丁,原本这样的事情也不该安氏身边的丫头亲自出去采买。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管事嬷嬷见安氏近来受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多数时候都替安氏身边的丫头遮掩了过去,所以那丫头出府一向出得顺畅无阻。” 高清晓这几句话几乎就说到点子上了,雍黎听来立刻却问,“那丫头出府若是为了采买香料,去的是哪里?” “昇平坊的沈记香料铺。”高清晓道,“初初几次我也没有注意,后来安氏的丫头出去的次数多了我便留意了,特地让人跟上去几次,那丫头每次出去去的都是昇平坊,一路上也不会在其他地方停留。” “昇平坊……”雍黎喃喃两句,脑子里迅速找到了昇平坊在定安的位置,“那个沈记香料铺子,可进去查探过?” “去过,也曾旁敲侧击地打探过几次,看起来似乎只是个很普通的香料铺子,香料铺子的掌柜的一家三代都在定安,没有查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若说异常,倒是有一点。”高清晓道,“香料铺子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实打实的定安人,说的也都是定安正音。若说真有不寻常之处,倒也有一次,那铺子里不知何时换了个伙计,那伙计话不多,但说话间却偶然蹦出两句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那伙计还在?” “这便是说来奇怪的地方了,那伙计大约在香料铺子里待了不到一个月,中秋前几天,安氏身边的那丫头出去的时候,我让人最后跟着去了一次,那一次那伙计便不在香料铺子里了,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雍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但她脑子里仍然是铺排着昇平坊和沈记香料铺子的位置,只是仔细想了又想,却想不通昇平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知道了,让我好好想想。 第三百三十九章 想法 “该派人看着的还是多看着些,我这些日子大概顾及不到,这事还是多指望你。安氏那边,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目的,总之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让她生出些枝节来。” 雍黎道,“回头再找个大夫给那孩子看看,纵然是个痴愚儿,以后这一生便是痴痴傻傻不解世事,也许未见得对那孩子来说不是个坏事。等事情结束之后,找个人家寄养他,也算是全了咱们府里的道义之名了。” 虽有如此安排,但在那之前,这孩子还是外人眼中的璟王府的庶子,若让他便这么不明不白地夭折了,即便雍黎与雍寒山之前有利用这孩子的身份传出父女不合的舆论,但众人的口舌如刀,王府也终归解释不清。毕竟利用是利用,若因此毁王府百年令名,却不是雍黎所希望的。 安氏会对那孩子下毒,确实是雍黎之前未曾想到的。 毕竟蒋氏故后,单单从一个女子的角度来看,安氏不可能不将那孩子放在心上;更何况,安氏与蒋氏背后都是昌王,蒋氏怀孕,在昌王以为这孩子是璟王的的情况下,昌王能够容许蒋氏生下这个孩子,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而安氏也断然不可能违拗她的主子,这般毫无忌惮地对一个不过数月大地孩子下毒。 不过想到这里,雍黎却又有点把握不准,昌王到底知不知道那孩子不是她父王的? 若安氏突然对那孩子出手,是受命于昌王,那昌王要杀这孩子的理由是是什么? 是简单地因为这孩子是璟王府唯一的男丁,早些除之而后快,也算断了璟王府的后脉和最后的退路? 还是昌王知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知道他不知底细的生父的真正身份,之所以除之,真正原因是因为对那人的忌惮,不欲留下任何变数? “是,您放心,安氏那边我这几天会多看着些。至于那孩子……不会让他死的。” 能让雍寒山信重到将整个后院交给她,高氏自然有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能力,雍黎也自然相信她,只是却不大愿意她将大部分精力放在盯着安氏身上,实在太大材小用了些。 “你有安排最好,不过,我想着,防止安氏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便让她病上一段时间,别病死了就行。” 雍寒山这些日子在宫里,自然不能再跟安氏扮演什么宠爱的戏码,安氏这段时间的利用率也没那么高了。所以雍黎有意将安氏先控制住一段时间,毕竟府里这两天也不那么安生,让她好生地病一场,自顾不暇才好。 “属下明白。”高清晓笑道,“属下这便去安排。” 雍黎点头,很满意她的迅速的思维和反应能力,又特意交代了她两句,让她莫要忘了也多注意着些安氏身边的人,便让她离开了。 至于府里的别的势力安插的钉子,大约她父王已经另有安排了,只是什么时候收网,雍黎之前并未插手,也不清楚,只等着林先生过来,才能知道一二。 第三百四十三章 回归 这千古高风里的一草一木,该也是有许多她的回忆的。 阔别十年的地方,再次回来,珍娘多少都是有点惶然的,雍黎明白她的那种惶然,她想给她一个稳定安逸的余生。 雍黎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似清冷高远得不近人情,但对真正放在心上的她在意的人或事,即便表现得寻常一样的清淡无情,但在内心深处,却无不是一一细致打算安排。 比如许阿箬,不过是因为她旧年的一些看顾之情,也因着太后的几句嘱托,雍黎几乎便已经给她安排好了退路;比如孙珠,因为孙家姐弟的救命恩情,也因为她对他们的那一点从刚开始便无法坦诚的利用,她到最后也在尽力的给他们周全,也他们安排好未来;比如谢桃,不过是游历在外时的偶然相遇,不过时那个女孩子的娇俏柔软不知为何便触动了自己的内心,她便因着这份红尘中难得的温暖,一直保护着她包容着她。 比如珍娘,其实说到底,她不过是因为华阳长公主之故,但雍黎感念她护佑母亲的那点恩情,总是能给她更多的保护和理解。而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珍娘已经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一丝依赖。 “你许多年没回来,可要到处走走看看?我找个小丫头陪侍你。”雍黎笑道。 她没有问珍娘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也没问她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待珍娘不同,珍娘也也心知肚明,她知道若有需要,珍娘会跟自己开口。 “您莫要为我操心了,虽这么多年没回来,哪里就能忘了路怎么走来的?您还是去西边看看,那边轩馆园亭也毁了不少,到底是王府的地方,咱们府里的安全之重您最是清楚,可莫要让宵小钻了空子。”珍娘起身欲离开,知道雍黎忙起来估计是连水也没空喝,更别提吃饭了,还不忘提醒她身边的人记得看着她吃饭。 雍黎哭笑不得,送走了她之后,连亦匆匆过来。 连亦是夜里便先行回府了,大半夜时间加上今日半天时间,足够她摸清府里的损失和人员伤亡情况,也足够她按着自己的意思在各处做些简单的安排布置。 雍黎听连亦做了简单的汇报,将大致情况放在心里,也并不急着去看园子西边的损毁。反倒是特地召了未晏的几人过来,让他们去查了查昌王黎绍这些日子在定安的行踪。 昌王这些日子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足不出户般的低调,雍黎也是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不再深入查查,她觉得不安心。 之前猜测的最近京中发生的事情中的所有的弯弯绕绕,也确实是弯弯绕绕了,雍黎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反而想得更加弯弯绕绕了,但她有心将那些弯弯绕绕从脑子里剔除掉,再往浅显简单得地方去想,却觉得并不是那么容易得事情了。 既然不容易,那便干脆再多找几条思路,让原本便盘根错杂得弯弯绕绕们再多几条弯弯绕绕好了。 外面起了风,风不大,却散尽了秋老虎带来的最后一点暑热,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雍黎其实也是颇喜欢喜欢这个时候的节气的,有金黄的落叶,有和煦的长风,有南飞的鸿雁,有明澈的秋水…… 她觉得这样的时候,是最适合思考的季节,仿佛所有的意象,都带着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优雅清朗的独特气质。 雍黎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与陈国的一战刚刚结束,她也准备回京了,只是这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却仍旧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路的南下北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觉得自己更加坚定了,只是偶尔间有些迷惘,也只需要这秋日的长风微微拂过,便觉得可以散尽了。 雍黎站在窗前看向外面去,府里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纵然千古高风西侧受爆炸的影响损毁严重,但府内各处却还是各司其职。 饶是可能各处都调派了部分人手去西边帮忙去了,但她日常起居的院子,却感觉人没少,反而多了的样子,甚至还看到不远处院子里伺候的几个小丫头,举着竹竿在敲打桂花树上的桂花。 这其实是雍黎一直以来的习惯,从十多年前便未曾变过的,她院子里的丹桂每年都要收几罐子,或晒成干花泡茶,或制成桂花蜜酱搭配糕点,或雍黎泡制桂花酒。她这些日子忙得很,未曾顾及到收集桂花,大概是珍娘毁了眼见着今年树上最茂盛的一茬桂花正是灿烂的好时候,便命人先去收了。 “安氏那边最近如何了?” 雍黎看着那几个小丫头手脚麻利的收了桂花,用笸箩装了收拾好,转头正看到连亦,问她。 “一切如旧,行事更加低调了,一心看顾这那孩子,对那孩子也看得更紧了。”连亦回答道,“高夫人那边也看着呢,并无什么异状,甚至完全没跟外面有过什么联系和接触。” “昌王最近那么低调,安氏也那么低调?果真氏受到她主子的影响啊……”雍黎冷嗤一声,关了窗户,微微伸了个懒腰,朝连亦道,“去,将我那个‘弟弟’抱过来我看看。” 她特意在“弟弟”两字上重了重,一点也不掩饰的鄙夷嘲谑。 那孩子不是她父王的的,这一点雍黎很确定,她父王也亲口解释过的。但是,至于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雍黎调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她也没让未晏专门去查,毕竟暂时这还不是个重要的必须要知道的事情,专门调动未晏的势力去查一个王府私生子的生父,也实在太小题大做了些。不过未晏某次偶然间顺带的一些消息,却也有些苗头和指向。 雍黎的吩咐,连亦也不问,立刻便去了。 那孩子被抱来的时候正睡着,模样乖顺,也并不怎么看得出痴愚得样子。大概是小孩子长得快,这几日功夫没见到感觉又长大了些。 雍黎看着那个被乳母抱在手上的孩子,许久之后慢慢地伸出了手,那乳母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大约也是听了些外面的传言,对雍黎还有些防备。 只是架不住雍黎身份和气势,并不敢违逆,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只得将那孩子递过来。 几个月大的孩子并不重,雍黎一只手托着,一只手去探他颈间的脉,探了片刻之后慢慢收回手,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孩子身上。 雍黎落在那孩子身上的的目光清淡,却又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许久之后那丝朦胧散去,只留下毫不掩饰的怜悯。 一直站在在她身侧的那个乳母,目光始终防备地落在雍黎身上,她自然也看出了雍黎目光中地那丝怜悯,只是她却觉得雍黎的这丝怜悯,并不是寻常一般发自内心的同情恻隐,而是一种俯看蝼蚁的轻蔑,仿佛不过是以上帝之眼遥看人间兵事战火死伤无数,而她不过不干已事地摇头叹一句“可惜可惜”,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下一个冷漠的毫无人气的背影。 “孩子呢,孩子呢!把孩子还给我!” 外面有一阵的嘈杂声传进来,也有人阻拦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被呼呼喝喝的侍卫拦住,一时进不来,只能听得到低泣的声音。 雍黎挥挥手,连亦会意,出去传达雍黎的意思,不多时安氏从外面跑进来。 一贯做得端庄模样的安氏,此刻当真是个孩子被人夺走,失去孩子之后,心痛不能自持的伟大母亲形象。 她一被放进来,正看到被雍黎随随便便托在手上的那个孩子,立刻面目狰狞地扑过来便要夺那个孩子。 雍黎一让,退后两步,随手将那个孩子丢给乳母。 而旁边地觅铎在安氏扑过来地瞬间,便已经一脚踹上去。 原本在觅铎地角度,以她出脚的力气大约能把不会武功的安氏踹到门口去,但不知为何安氏的身子突然偏了偏,仿佛十分有力地顿住,又有一股巧劲反弹回来。 不过也就是那片刻时间,一切仿佛又按着原本理所当然的样子发展下去,安氏也确实被觅铎踹了出去,只是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踉跄了两步撞上了身后的柱子。 她一撞上柱子,似乎什么也顾不得,又立刻稳住身子便扑上前去,从那乳母手上抱过那孩子,她这一番动作太大,那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地哭闹了起来。 她也没有安抚那孩子,而是反反复复地将那孩子上下检查了两遍,确定了孩子并没有哪里有受伤,才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背安抚着。 安抚了两下之后那孩子还是在哭闹,安氏只得将孩子又送回到乳母怀里。 “殿下想要做什么?!” 安氏目光凌厉地看着雍黎,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当真是一个为孩子受了莫大委屈讨公道的高大母亲形象。 安氏目光凌厉地看着雍黎,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当真是一个为孩子受了莫大委屈讨公道的高大母亲形象。 “做什么?本宫想看看这个所谓的弟弟,用得着向你回报?”雍黎睨她一眼,有些兴致缺缺,让人把她们打发走,“我见也见了,你们走。” 安氏却不想放过这个发难的机会,一心以为雍黎是想害这个孩子,“顺奴是王爷的儿子,是殿下的弟弟,也是王府的主子,便是殿下再怎么不喜欢他,您也不能对他出手。莫说是血脉亲情,便是这么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任是谁也不该有那样的心狠手辣。” “你这话……,说得真是让人不舒坦……”雍黎清清淡淡冷冷一笑,却看不出有什么恼怒的情绪,手指探上乳母怀里的那孩子的脸,指甲微微划过那孩子的哭得通红的脸颊,那孩子却奇异地突然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地闭上了眼。 “这孩子你好生带回去养着,往后我是不会再见他了,而你也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雍黎话音刚落,慢慢收回手指,她身侧的侍女立刻送上干净的湿帕子,替她擦拭干净了手指,毫不掩饰的厌恶嫌弃的态度。 大概是雍黎的态度太过强势,甚至有些逼人的气势,本该是安氏更加咄咄逼人的,此刻却显然不知不觉间早落了下风。安氏还想说什么,却在这样的情境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带着那个乳母一起离开了。 往后不会再见那孩子,这样一句话雍黎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说,但是今日自己打破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也全因一些变数。 那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雍黎便是最后愿意留下她,最终也只是保他一命罢了。若不是知道安氏对这孩子动了手脚,她根本不会愿意再看那孩子一眼。 安氏方一离开,屋内的侍女们很有眼力见识地也走了个干净,只留下雍黎一个人。 不多时门扇有轻微声响,屋外走近来一个曼妙女子,那女子走上前来,朝雍黎微微伏了伏身子,“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雍黎转身看向高清晓,问,“我父王让你来见我的?” 高清晓微微含笑颔首,她是气质清雅的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只是一颦一笑间有刻意的收敛和压抑。 温柔是极其温柔的女子了,只是这温柔的表象看起来却似乎压抑着真实的内心。 “是。”高清晓未有半点遮掩,直接道,“王爷让属下直接对殿下负责,一切听从殿下吩咐。” 她顿了顿,想到之前雍黎对她旁敲侧击的那次,她因为有些事情未得璟王首肯不能泄露,还曾对雍黎编造了些谎言,此时不免也想要解释一二,“之前殿下询问属下一些旧事,属下实有难言之隐,所言有些不实之处,还请殿下莫怪。王爷令属下此后遵从殿下,不可违拗,殿下若还有想知道的事情,可问属下,属下往后当知无不言。” “那些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说。”雍黎直接道,“说说你今日来是为何事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安心 自去年回定安后,府里一直也没来得及再寻几个名医,又因为宫里的御医陛下又赐了两个给王府专用,所以便更加没有花什么心思去寻找了,便随意找了个还算有些本事的坐堂大夫以防万一,看些小打小闹的病症便行了。 所以此时在屋子里给雍黎看诊的大夫真的起不到什么大作用,甚至即便宫里的御医赶过来,估计也没什么用。 夏辉很是着急,全指望着林棹能给个什么章程。 与众人的匆忙焦急不同,林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沉默不语地走进院子。 将将穿过院子,还未到半瓯茶,回廊处三个粗使的丫头,大概因为不需要近前伺候,这会儿里面忙乱也没有嬷嬷们管着,所以闲下来便在角落里交头接耳。 “你们知道么?听说公主不是突然病重,而是是中毒了……” 黑暗中一个小丫头低声道,她话音刚落,另一个侍女的声音微微清亮一些,接着道,“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说是晚上送过去的饭菜里面被人下了毒,那毒药毒性烈,公主吃过之后不过半炷香功夫便毒发了,随即人便昏迷不醒了。” “咱们公主,也是命苦,先华阳长公主早逝,又无兄弟支撑……便是后院那个……,如今还不过是个襁褓里的孩子,哪里知道以后是什么光景……” “哎,同样贵胄人家的姑娘家,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不过就是诗词歌赋,要么就是琴棋书画,万事不用愁。但咱们殿下常常在外奔波,又辛苦操劳不说,单单是经历的险境寻常男子怕都没经历过,被刺杀,陷害,投毒之类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更是数不过来……”那声音清亮的女孩子道,“我来府里时间不长,不晓得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听说过很多针对殿下的暗杀,不过都没亲眼见识过,今天这事情……” …… 那两人你来我往,越扯越远,而她们身边另外一人一直都是十分有兴趣地听她们说话,而她自己却丝毫没有说什么,直到最后那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才问,“你们说的可是真的?这是在咱们璟王府里,殿下在园子里的时候,吃食又都是一向小厨房单做的,小厨房里的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怎么可能让人钻了空子下毒?” “怎么不可能?!”那个声音比较低的女孩子,因为被人质疑了她们话的真实性,反驳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有个远房表姐,正是殿下屋内伺候的,可是亲眼见着殿下吃了晚膳之后吐血昏迷的。” “对,听说小厨房的所有人,包括送晚膳这一路上可能经手过殿下餐食的人都已经被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就连殿下身边最亲近信任的明绛连亦觅铎三位姐姐,因为也被限制在府卫的监视之下,被要求不许离开半瓯茶半步。”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王爷在宫里,公主中毒都这么久了,消息也早早送去宫里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复过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好景 这样的安排听起来容易,但做起来,若没有对府内外势力十足的控制,几乎是不可能的。 林棹知道雍黎这般打算,自然是有几分冒险的,不过他到愿意去相信雍黎周全的手段和安排。 两天时间对他来说绰绰有余,他完全可以在雍黎需要的时间内,将府里所有的势力都清洗一遍。 等京中爆炸之事有个清楚明白的结局出来,等他解决了府里所有隐藏在暗中的黑手,到那时要做的也不过就是,重新修一修园子西边因爆炸而损毁的地方,璟王府照旧是固若金汤坚不可破的安全之所。 “我知道了,你去。” 林棹打发了那个叫阿觚的侍女,与林轶一起往里走去主屋。 “您这事情不是个难事儿,只是却麻烦许多,您老这两天实在是要辛苦一阵了。”林轶边走边打趣他爹,又半带着玩笑的语气道,“不过您若是实在缺少打下手的人,儿子倒是愿意给您当一回劳力。” “该用你的时候,你以为你自己逃得掉?!”林棹看了他一眼,还是惯常的老学究一般的语气。 他突然想到雍黎如今的处境,不免心下突然又有些担忧,又刻意吩咐了林轶几句,“公主那边……你也多注意着些,虽说陛下专安排了人护卫,公主身边护卫也不少,但再加十二分的小心总是好的,莫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我知道的。”林轶道。 未晏之存在,本身便还有护卫之职责,朝野上下,凡是一人之生死可影响时局的,几乎都在未晏暗中的秘密保护之下。况且林轶接手南岳策近一年来,他自然心里明白,其他人暂且不提,雍黎作为未晏之主,本就是整个未晏哪怕拼尽全部势力也要誓死护卫周全的人。 他笑道,“其实我今日刻意要随您过来,是听说了殿下中毒之事,有些担心,不过是寻个借口正大光明地随您一同来看看情况。不过方才听您与那侍女的几句话,我倒是听明白了,您与殿下既然自有安排,我便也无需担忧了。” 林轶看了看院子里来往匆忙的侍女们,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半瓯茶,也不再往前走了,对林棹道,“殿下这边今日怕是不会见我的,我这便先走了。方才也不是玩笑,我这两日应该还在定安,父亲您这边若有什么顾不过来的地方,我确实是可以帮忙的。” 林棹点点头,忽见得前面有轻微喧闹之声,紧接着几人步履匆匆,在几个禁军护卫陪同之下,自院子外面走进来,当中两人是正是宫中御医服饰。 即便雍黎自己做的戏,宫中到底还是派了御医过来,成安帝不知道是是因为体会到了雍黎的意思,还是单纯地对雍黎爱重周全,他派来的两个御医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两个御医进去后,林棹也跟着进去了,他在府中地位超然,自然没人拦他。 林棹进去半瓯茶时,是连亦亲自过来接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书画 雍黎事先服用的是之前从出溪那边搜刮来的一种药,那药有毒却不是剧毒,对人身体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坏处,服之不过就是让人头晕身重,昏睡个几个时辰,醒来后喝一剂饮子便可恢复如常。 成安帝派来的那两个御医,自然也是杏林好手,纵然出溪的药寻常大夫不一定诊得出来,但那两位多少还是能看出些异常的,至少雍黎随因服药之后昏睡,但脉象却并无太大波动他们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大概毕竟是成安帝专门交代过的,那两人却并无表现出丝毫异常,只当她是真的中了不浅的毒,二人斟酌着做了医治,又开了方子。 那两个御医直至午夜之后,再三保证雍黎身上毒已解,接下来两天好生调养便好,之后才匆匆回宫复命。 这一场皇帝陛下十分配合的戏做到这里也算是十分完美,就是幸苦那两个御医匆匆跑了这么一趟了。 雍黎醒来的时候还未到寅时,外面还是漆黑的一片。 屋子里没什么人在了,只有一两盏昏黄的灯,墙角两个小丫头在打瞌睡,而她床边只有连亦和珍娘在守着。 昨夜传出雍黎中毒的事情之后,凡是有一二嫌疑的都被立即控制了,就连雍黎身边觅铎连亦明绛三人也受到了盘问,并被要求留在半瓯茶不得出去半步,且在事情查明之前也不得在雍黎身边伺候。 好在珍娘出言说,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得用的就三人,总得留一人在公主身边伺候,总不能万一公主醒过来,有什么需要的,旁的丫头们粗手笨脚的并不合公主心意。 正因着珍娘这两句话,带着人守在半瓯茶外边的赵雪冈才放了连亦进来。 连亦一贯是心思灵透,虽功夫上略逊于觅铎,但却行事上却是最合雍黎心意的,许多事情因为要提前安排,但又不可能与他人明言,雍黎便也都会提前知会连亦一声。 所以此次雍黎的安排,连亦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纵然之前有被人限制行动,她却还算周全。 “外面还有别人在?”雍黎此刻身体并无异常,只是声音有些沙哑,接过珍娘递过来的水抿了抿,润了润喉咙才觉得好些。 “赵将军带着禁卫军的几个人亲自守在外边,您要见他?”连亦道。 雍黎想起之前让赵雪冈进宫一趟的,还没来得及见他,便点头道,“请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赵雪冈进来之后见了礼,还未等雍黎问,便直接带来了成安帝的话。 之前得了谢岑的几句话,雍黎便突然怀疑沈妤身边那个暴毙的侍女可能便是真正的沈妤,仅仅是陈使团为了借侍女暴毙之名将沈妤送出去。赵雪冈将雍黎的话带给成安帝的时候,成安帝也有所怀疑,便特地让人去查了一番。 宫里的速度也是快,不过几个时辰便查到了些东西。 成安帝特地又召见了赵雪冈,让他亲自给雍黎回话,还送了一幅书画来。 “这是什么?”雍黎捏着那幅小卷,还没打开,奇怪地问。 第三百四十八章 收藏 “外面还有别人在?”雍黎此刻身体并无异常,只是声音有些沙哑,接过珍娘递过来的水抿了抿,润了润喉咙才觉得好些。 “赵将军带着禁卫军的几个人亲自守在外边,您要见他?”连亦道。 雍黎想起之前让赵雪冈进宫一趟的,还没来得及见他,便点头道,“请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赵雪冈进来之后见了礼,还未等雍黎问,便直接带来了成安帝的话。 之前得了谢岑的几句话,雍黎便突然怀疑沈妤身边那个暴毙的侍女可能便是真正的沈妤,仅仅是陈使团为了借侍女暴毙之名将沈妤送出去。赵雪冈将雍黎的话带给成安帝的时候,成安帝也有所怀疑,便特地让人去查了一番。 宫里的速度也是快,不过几个时辰便查到了些东西。 成安帝特地又召见了赵雪冈,让他亲自给雍黎回话,还送了一幅书画来。 “这是什么?”雍黎捏着那幅小卷,还没打开,奇怪地问。 “是陛下所赐,让属下带来给您地,陛下说您看到便会知晓。”赵雪冈初时得了皇帝陛下这个吩咐之后还觉得有些奇怪,本是来回禀要务的,又让他带幅画回来,也不知是为个什么事情。 想了想,又道,“陛下还说了,公主见着这个若觉得能用,用用便好,若觉得没什么用,便当个收藏。” 那幅书画卷轴严严实实地封在长匣子里,匣子外面还贴了封条,封条上面是显眼的“工部经造司”几个字,看样子是从工部封存的案卷中起出来的。 雍黎接过来,仔细翻看了两眼,封条下又垂一便笺,便笺已经很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也很陈旧,失去了色泽,上书“华阳长公主府园”几个字。 华阳长公主府园? 说的便是千古高风? 雍黎已经大概猜到应该是千古高风最初建造时的图纸,皇帝陛下这时候送这个来,大约时想着千古高风被爆炸损毁,若要修葺,对着之前的图纸自然是最方便的。 自从西边损毁,雍黎一直都没考虑到后面园子怎么修的事情,毕竟紧急的大事还没解决,哪有时间去考虑那些后面的事情? 不过皇帝陛下倒是考虑得周全,即便后面修园子,雍黎大约不会在按着之前的布局,但有这个图纸在手上,也足够工匠快速地了解之前地构造布局。 雍黎是体会到皇帝陛下对自己事事周到地那份心意的,只是觉得大事还未解决,他便已经将心思放在自己的这些小事上了,这样的周到确实有些太过了。 毕竟是皇帝陛下专门吩咐人带来的,雍黎亲自揭了封条,打开来看了一眼。 匣子里厚实的稿纸也有些泛黄了,不过因为用的是上好的川江纸,纸质仍然保存得不错,拿在手上仍然是川江纸该有得手感和重量。 打开一看,果然是千古高风的的建造图纸,雍黎粗粗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仍旧卷起来想要放回匣子里。 只是卷到中间时,却突然发现图纸上有处怪异的地方,和如今的千古高风的建筑构造并不相同。 第三百五十九章 自由 那个女孩儿是个沉默的性子,从来没有什么存在感,雍黎没有与她打过交道,但真正记得她却只在最后一次。 那个女孩儿是死在黎孟溪之手的,雍黎当时撞见黎孟溪出手的时候,那女孩儿已经死了,被黎孟溪推入湖中,意图掩盖真相。 雍黎不知道黎孟溪为何会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与他并无妨碍的女子出手,甚至这女孩儿还是与他有些血缘相关的妹妹。 直到后来雍黎隐约查到过,黎孟溪之所以会有那么杀害庶出妹妹的举动,大抵是因为那个女孩儿撞破了他的什么隐秘之事。 也许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无意的撞见,甚至她自己都不曾知道自己撞见了什么,但最终她还是在蒙昧无知中丢了自己的性命。 隐约知道了大概,雍黎当年也没仔细调查,那女孩儿最终被昌王府报以“失足落水”的理由,就那么永远地掩埋了她死亡的真相,自此也没有人再想着为她之死掀出一点点水花来。 而雍黎却因此对黎孟溪的手段和心狠有了最清晰的认识,也知道这么样的一个人,即使表面温厚敦雅,但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毒蛇一般吐着信子,随时暴起伤人的阴毒。 雍黎自那时起,便对黎孟溪有了防范,也刻意避免与他打交道。即便她有无数办法可以躲开黎孟溪可能的随时因某些不知所谓的缘由而起的杀招,但雍黎选择避开保持着距离,也是为了避免麻烦。 这么多年来,他黎孟溪暗自低调,雍黎也未曾从明面上与昌王府真正对上,更没有与他黎孟溪直接对上。但两府之间,隐藏于暗处你来我往的出手,其实也有了不只一两个回合,纵然明面上旁人看不出,但他们之间都是心知肚明的。 雍黎见到黎孟溪的时候,他已经下马立于院墙废墟之外的坊道上。 因为前两日的爆炸,千古高风西边的两条坊道已经被封锁了,街头巷尾都有重兵把守,而黎孟溪也是借着昌王府世子的身份才能进来。 黎孟溪今日衣着很是朴素日常,大抵也就是寻常富家公子的装束,甚至较之寻常富家公子还要简单些。他一手扶着马鞍,一手展着扇子,安静站在巷子里,看着雍黎慢慢走出来时,露出一点点寒暄的浅淡的笑意。 但他这样的神情态度却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气质。明明神态是足够温和可亲了,但那笑意背后藏着的冷意,和举止之间隐藏的尖锐,让雍黎不由得心下提起十二分的戒备。 “这里遇见公主,真巧啊。” 黎孟溪一开口,又将昌王府遗传的厚脸皮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里的这条巷子只对着千古高风的西侧门,本来便是个偏僻的地方,素来很少有人会专门绕到这个地方来,所以行人极少,若是寻常时候,有些越过坊间的往来行人倒还说得过去。但如今这里封锁,他黎孟溪便是回昌王府,无论从哪里过去,都不可能是经过这个地方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温柔 黎贺那边还能说得过去,毕竟送那些东西是皇帝陛下的意思,黎贺自己不过是借着皇帝陛下的名头顺手也送了些,但这位…… 雍黎露出一丝清清淡淡的略带冷意的笑,自己身边怕是无时无刻都有在监视着。 “多谢表兄好意,却之不恭。” 盒子不大很精美小巧,细节之处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想来单单这个盒子比里面装的糕点要贵不知道多少倍。 雍黎不动神色地接过来,又顺手交到跟在身侧的连亦手上。 转过头来时,正对上黎孟溪看似清淡却深暗的目光,随意道,“阿源今日在府里?” “她自然时时都在府里,自从回来定安便更加懒怠出门,不过说起来,除了宫里太后或者皇后召见,她也没可以去的地方。”黎孟溪道,“公主今日有闲暇?可往我们府里走动走动。” “今日便算了,有陛下交代的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出空来。”雍黎实在不明白,他今日这三番两次地以黎源玉的由头邀请自己去昌王府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儿站了这许久,黎孟溪更是一句旁的话也没有,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可能会是想要试探什么。 “那好,公主若有空,只管派人来府上知会一声,我自亲自上门来迎接。”黎孟溪颔首微笑,甚是爽朗清举动,一派君子端方。 他话毕,也不多留,又与雍黎客气了两句,再没说其他的,便上了马车离开。 因着他的特殊身份,有有雍黎的示意,这条街巷上守卫的兵士们并未曾有丝毫阻拦,雍黎看着黎孟溪缓缓离开的马车穿过人群,知道那马车转过街角,她终究没想出个什么原委来。 微一侧首间,仿佛看到什么,再转头时正看到旁边断垣残壁,却有一面围墙倒塌的一半,仍然有一半顽强地屹立着,仔细定睛一瞧,正看到那没有倒塌地围墙地墙缝间顽强地生长着几枝杈桠,那几枝杈桠上稀稀拉拉地缀着几片绿叶,瞧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怜可爱的模样。 雍黎并不认识这到底是个什么植物,只觉得这一眼望去的大片的废墟中,竟然有这么一株顽强生长的翠绿的植物,只觉得心境似乎也开阔了几分,于内心深处漾出一点浅浅淡淡的喜悦来。 不知怎得,竟然想起当日在华阳府时,十年数之后第一次见到南璇的情景。 当时那个院子也是破败的,院子的大门时腐朽的,腐朽的大门上缠绕着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生的藤蔓,她当时随手一推,那被藤蔓缠绕着的木门便倒了下去,还压坏了墙下的两盆忍冬。 而她记得最深的,却是南璇平淡中甚至有些讥诮的随意说出口的那句话——“我以为朽门青藤是腐朽中见生机,也算是自成一景。” 当时因着这明明平淡的让人没有任何记忆点的一句话,雍黎却觉得她这个十数年没见过的叔父,其实内心深处自有一段光明,自有一种对生命的温柔,和一种隐逸之士的气度,至少绝非传说中一心争权夺位的利欲熏心之辈。 第三百六十四章 秋阳 “其实还是有件事的,如今下官下辖的府库中,应急救治的灾粮和药物并不充裕,好在药物城中各处搜罗下来倒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粮食物资,一时半会儿筹措不及。四方供赋之物一应由户部统管掌控,规则严密,审核严格,寻常时候除非陛下特指,不得擅自调动。本来今日请见陛下的时候,下官是想着一道请示陛下的。”京兆府尹道,“陛下让下官有不能自决之事,可请公主拿个章程,不知此事公主有何指示?” 雍黎倒是没想到皇帝陛下在这事情上做甩手掌柜做得这么彻底,不过既然接了这么个摊子,还是有始有终,她道,“你尚需要些什么物资,这些物资目前还能支撑几日,且详细完整地列个单子来给我,我会尽快给你解决。” 又道,“还有,受害灾民分布图,各处受灾程度,以及详细的受灾灾民的名册,也都给我送一份来。” 作为这次爆炸之事的主要负责人,雍黎要这些本就是应该的,京兆府尹应诺,离开之后便迅速安排让人去整理雍黎要的这些资料。 沿着着街巷往西北边走一小段,便是一片密林,那片密林原本是枝繁叶茂的景象,如今虽有几分杂乱,但林木生机,丝毫未绝。 走进去密林之后,根本没有道路,反倒是向左边一绕过,是一片倒塌的外院墙檐,跨过那片倒塌的墙檐,过去便是淑仪公主府。 这两日公主府的杂乱与前两日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那天晚上爆照之后许多地方尚有火势,但今日却是该烧完的早就烧完了。 一眼看过去,反倒是比那天晚上更见得一片焦土的荒凉景象。 除了爆炸中心的那两处轩馆亭台,还有湖边仍旧围守着不少兵士,其他地方几乎没什么人气。若随便往那个角落里面站一站,若不是能见到远处的高耸的宁园塔,或者对面的清疏阁,就单单这里这般荒凉景象,恐怕谁都会以为是哪里的荒郊野外。 雍黎本想趁着今日亲自在这里查探查探,看看是不是能又什么发现的,哪里知道,还未曾在这里绕几步,远处一定小轿子悠悠晃晃地行进过来。 与那虽精致却小巧而并不华贵的轿子比起来,更容易让人侧目的便是轿子周围随侍的宫女和侍卫们。 任是谁看到这样的仗势,也知道那轿子里坐着的,身份尊贵且不必说。 雍黎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府里爆炸之后毁于一旦,这位淑仪公主总算是想起来回府里看上一眼了。 前面轿子行得极其缓慢,抬轿子的小厮们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小心谨慎,恨不得每一次伸出脚来,都要先试探一下前面的道路十分安全,然后才真正迈出步子来,就连跟在旁边的宫女和前后保护的侍卫也垂手屏气,仿佛动静大了,便会不小心吓坏轿子里的人。 今日秋阳正好,雍黎看着缓缓行来的轿子,慢慢露出一丝温和而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看着那轿子缓慢地停下来,看着秋阳不甚炽烈的阳光散在那顶轿子上,看着轿子精致地帘门缓缓打开。 第五百三十八章 经历 “说没有查到也不准,其实是我们的线索断了。”席岸皱着眉,解释道,“这个孙平这边,之前一直去西川调查他妻儿的下落无果,原以为是我们找错的地方,正想着换个方向去寻,但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没找错,孙平的妻儿也确实是自孙平病逝后便回了西川。只是昨晚才收到的消息,孙平妻儿回西川不多久便都死了……所以我们才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人。” “怎么死的?”雍黎倒不算惊讶,其实之前一直找寻无果的时候,她便有了些猜疑,只是未曾明确收到消息,也只当存了个这样的想法罢了,若是后来找得着人了自然是最好的。 “溺亡。”席岸解释道,“据说是孙平妻儿自回了西川后,一时贫困无靠,靠着打鱼维持生计。平时都是孙平妻子与大儿子去打鱼,附近的邻居同情她们母子,所以若谁家有暇会帮着看顾她家小儿子。但是那日邻居们都不在,小儿子无人看顾,便只能带着船上一起去。” “原本也是一切顺利,据说都打算回来了,但之前一直安静坐在船舱里自己玩的小儿子突然哭闹起来,哭闹着便要往上爬,孙平妻子便忙着去抱小儿子,便让大儿子撑船,谁知道她方才过去还未抱到小儿子,船便翻了,一家三口都落了水,一个都没活下来,尸体还是两三天后才在下游打捞上来的。” 席岸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若是孙平妻子是为了救小儿子没活得了,但她大儿子也是会水的,而且据说水性很好,为何也就这么轻易地溺亡了呢?” “大概是有人不想让他们活着。”祝词在一旁自然也是听明白的,他算是替雍黎开口的,“有什么比死于意外更显得理所当然的呢?” “确实,我也是这样想法……之前还猜测既然是在西川,莫非与昌王脱不了干系,但我们往这条线去调查,发现什么都没查到,甚至我们查到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都将昌王撇开到我们的猜测之外了,似乎所有的线索都立时断在这里了。”席岸道,“您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有……”雍黎回答得倒是干脆得理直气壮,又问,“那曹敦荣这边呢?” 席岸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这曹敦荣这边更是奇怪……” “曹敦荣随商行车队出去,我们一时并没查到车队得踪迹,但也想着车队出去也有两个月了,最迟再过一两个月再年底前也便能回来了。所以我们这边调查得并不算着急,但是后来发现,曹敦荣失踪了。” 席岸顿了顿,看向雍黎,又道,“不只曹敦荣,包括他跟随得车队,也一起失踪了。我们沿着他们出发的路线追过去,就是完全的一概踪迹全无。” “失踪?”雍黎诧异,“各州府之间的通关记录呢,商队北上经过的应该都是些重镇关口,按理来说最是严格的,应当有记录的。”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席岸道,“我们发现不对劲之后,便立即着手去一路可能经过各州查探,并没有任何发现,关口也没有丝毫记录,唯一的记录就是商队最后出定安的查验过路引。” 席岸只觉得不可思议,从收到消息之后,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也没有一点思路,“仿佛这一队人自出了定安城门之后,便人间蒸发了一样。” “人间蒸发总不至于,要么见个人,要么见个尸。”雍黎神情淡漠,“继续查查,若真的确实找不到,那也只能说明这件事背后的人手段太过了得。” 说着,突然看向席岸,又问,“你那日不是夜探过曹敦荣那宅子还颇受了些伤的么?后来你也说有安排人守着的,结果呢,有捉到贼么?” 听雍黎提到这事情,席岸才笑起来,“也正是要跟您说这事。想要找曹敦荣这条路,感觉到目前来看是不太容易走得通了。不过这边倒是有一条缝可以扒一扒……” “我那日在曹敦荣家遇袭,我原本以为袭击我的那人是曹敦荣之子,当时还感叹家奴身份长大的孩子,年纪又不大,即便是我轻敌疏忽,但这孩子的武功招式着实也算是不一般的了。但后来调查才知道,曹敦荣虽有四个子女,但唯一的小儿子今年也不过才五岁,根本对不上……”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雍黎怼他,“所以袭击你的那人是谁?” “我这不正说着呢么。”席岸根本不理他,照旧我行我素,照旧啰啰嗦嗦,“我初初以为袭击我的那人是曹敦荣之子,以为他袭击我只是发现了我在暗中查探。” “但是后来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立即安排了人手在曹敦荣那院子四周几处巷子里密切看守着,特别那日您也提醒我,我便又加了一倍人手。” 他这啰嗦不到重点的习惯,雍黎显然也有些习惯了,静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那日从清晨到午后,那座院子之后便根本没有一点动静,安静地仿佛一座死气沉沉了不知道多久的没人住过的屋子,更别提有人进出了。”席岸道,“不过在傍晚的时候,院子门口来了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人直接便自己推门进了院子。那人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所以也看不出身形,不过我若是没看错的话,那人走路的姿势轻忽,步子不似男子那般厚重,极有可能是个女子。” “女子?”雍黎皱眉。 “是的。”席岸继续道,“那女子进去后,我身边一个极其擅长隐匿的护卫试探着靠近了去暗中查看。我初听他如此做,还想斥他打草惊蛇,但偏偏结果却很意外。那座原本以为守卫很严密的院子,其实根本不值得我们安排这么多人暗中守着,也实在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地远远守在外面的几条巷子。” “那座院子里根本就没什么人,当然我初初也以为是因为前日夜里的行迹被发现,里面的人也早已做了安排,或许在我们安排人手在外围拦截之前,那些人该转移也已经转移了……” “所以呢,结果是何?”雍黎问。 “那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伤了我的年轻人和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住着,那二人爷孙相称。”席岸撇撇嘴,“曹敦荣一家根本就没有住在那里。” “所以……照你这意思,又是失踪?”雍黎看他,问。 “自然不是,您别急呀,我这不正跟您说这呢嘛。”席岸慢悠悠喝一口茶润了润唇。 一旁的祝词瞧了他一眼,眼神里大有些嫌弃他啰嗦的意思,只看向雍黎,接口道,“若不是失踪或者死亡,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曹敦荣暗中密谋遁逃,提前将自己家小安排藏匿,但是这种情况若是以曹敦荣自己的能力,能在定安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如此悄无声息地安排,确实不大可能。其二,曹敦荣背后势力的动作,或许曹敦荣此时失踪也是另有安排,而他的妻子儿女便是拿捏在手上的曹敦荣的软肋,不过若是这种情况,除非你们另有发现一些苗头,不过照着目前线索皆断的情况,恐怕查他背后势力是个难事。” “言深所推断的在理,我也是这般想法。”雍黎道。 “确实如此。”他二人推断到这些,席岸自然是不吃惊的,继续道,“曹敦荣所做这些,自然是不可能仅仅是他的个人行为,毕竟他原先在王府做得好好的,也是个副管事了,没理由去对璟王府不利。况且只凭他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安排了十二星阵这样的大阵。” “之前听说‘十二星阵’与淑仪公主府有牵扯,直到事发前几天淑仪公主府还在修缮长廊,那长廊的位置布局,可恰是这阵法最重要的一步……莫非这曹孙二人所作所为其实暗中授意于淑仪公主?”祝词道,“不过若是如此,这淑仪公主想毁璟王府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她一个女子……若说是为了兄弟,但黎贤已死,莫非是为了黎贺?但是我也曾隐约听你提到过黎贺与黎贞这两兄妹似乎关系并不亲密……” “不是黎贞……或者说不全是她。”雍黎开口直接打断了祝词的推断,祝词许多年不在定安,交在他手上的势力也多在封地那一边,有时候消息也比不得掌着三国各处几十家广陵涛的席岸来得全面,所以想法难免片面了。 “确实。”席岸道,“曹孙二人暗中在王府为了设阵法改动那荷花池子,到底是不是淑仪公主所授意,这事情我们暂时没有明确证据来确定,但我在调查这事情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点。” 席岸觉得雍黎显然不大耐烦他的啰嗦了,也很知趣地没有卖关子,直接道,“我发现曹敦荣或许昌王有联系,或者也可以说,曹敦荣极有可能是听命于昌王的。” “怎么说?”雍黎皱眉。 “事情还得说到方才那女子。”席岸道,“我那属下当时试探靠近,那少年当时并不在,屋内只有那个老人。那女子进去后,二人密谈了有近半个时辰,初初还算安静,但渐渐地二人声音越来越大,似有争吵。” “好在那二人都不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人,我那属下便乘势靠近了些,所以也隐约听到了一二言辞。他二人隐约说的是某桩暗中图谋之事,而且二人刻意隐晦,加之没头没尾的,虽未必听得分明,但那老者言辞之中有几次提到昌王,而且颇有维护确是显然的。” “而那女子似乎有什么意见相左,有些恼怒,语气声音都不太对劲,不过显然不是昌王所属,推测看来,许是跟昌王暗中就某些事情有交易,很大可能还有正在合作的事情。所以那女子即便再怎么恼怒,说话再怎么不客气,到最后还是略有克制的……那老者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言辞之间稳重不迫之处,是那女子远比不上的,不过到底是积年的经历之别,那女子或许到底是年轻些。” “曹敦荣只是当初王府里有那么根本说不上关系的一点关系,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璟王府的家奴,因王府恩宽在外面有了个小住处,但其实细想想凭他一家哪里有余钱来买这么个宅子?当初曹敦荣曾搬到这处院子看来十有八九也是他背后主子的施舍,只是他是没想到,到手的宅子不一定永远会在自己手里。” “你这猜测,似乎便是当先已经知道曹敦荣家小是被昌王扣押为质?这个猜测的前提是曹敦荣或许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只是仍旧为昌王所用。”雍黎道。 “对呀,所以其实还是两种可能啊。”席岸笑道,“其一,曹敦荣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昌王……呃,还只是猜测,就说他背后的主子,他背后的主子便干脆利落地除了他和他地妻子儿女,杜绝一切意外;其二,便是方才言深所说,曹敦荣背后那人对他另有安排,或许此刻也正在做什么秘密任务,而他的妻子儿女便被他背后那人控制在手里。” “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更可靠一些?”雍黎问他。 “唔,我觉得叭,照着目前曹敦荣这一切踪迹全无的样子,很有可能是他背后的人抹了他的行迹,但若是一个人还活动着,他背后那人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边一点痕迹都无。所以我觉得倒还是第一种可能,曹敦荣或许已经死了。”席岸先说了自己的见解,又问道,“您觉得呢?” “若说感觉……我亦觉得是你的猜测,不过若真是这样,一个人隐藏在我府里十数年只为着这么一件事,只为着关键时候在我府里布局阵法的最关键的一步。细想来,着实有些可怕,毕竟一步棋走了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也不得不说非常人可以操控。若真是昌王,那我与陛下,也实在是小视了他了……” 雍黎想了想,许久才道,“其实即便是猜测,也几乎是已经确定的猜测了。那处院子大约自曹敦荣家小失踪后,便是昌王新设的临时据点,或许还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那日你撞破之后,或许里面原本的桩子便已经悄悄迅速转移了,如今留着着两个不怎么显眼的‘爷孙’两个,大约也就是偶尔帮着传递些消息罢了。” “而那个女子……虽然你说那人身形姿态并不能分辨,但我却觉得似乎已然有了方向。毕竟当有些事情都与同一件事情联系起来时,所有的巧合都不一定是巧合了。千古高风布‘十二星阵’,即便所有证据都指向是黎贞所为,但其实我还是那个猜测,黎贞做不到,而我更愿意相信是昌王利用了黎贞,或者干脆是二人合谋,黎贞做了昌王布局的那只手罢了。” “您是说那女子……是淑仪公主黎贞?”席岸有些吃惊。 “十有八九。”雍黎道,“黎贞不是个安分的,她所为不太可能是为了黎贺,说是另有目的的可能性反而大一点。” “那这件事……还要继续查么?”席岸看了雍黎一眼,道,“毕竟淑仪公主府爆炸一事,到目前为止也算是……不了了之了,您初初想要查王府内设‘十二星阵’之事,不就是为着调查这件事?” 不了了之…… 席岸这囫囵掠过的一个此,也着实不走心了些。 雍黎暗暗翻了个白眼,爆炸之事哪里是“不了了之”? 还不是以所谓鬼神之说,强加在自己的脑袋上的所谓“天罚”? 若这件事情到最后不能彻底解决,若皇帝陛下到最后真的打算不了了之,不能还自己那个清明的话,那么史家的史书上或许便真要以“牝鸡司晨,谋权窃国,天道不允,责降神罚。”之类的言辞来给这件事情画个永远的句号了。 “也不必深挖了,但是有些尚有疑团的,不明确的,还是可以再略查查的。”雍黎道,“我明日便又离京了,这次大约还与先前不同,京中各处也还得劳烦你替我多留意些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祥和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席岸道,“我们发现不对劲之后,便立即着手去一路可能经过各州查探,并没有任何发现,关口也没有丝毫记录,唯一的记录就是商队最后出定安的查验过路引。” 席岸只觉得不可思议,从收到消息之后,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也没有一点思路,“仿佛这一队人自出了定安城门之后,便人间蒸发了一样。” “人间蒸发总不至于,要么见个人,要么见个尸。”雍黎神情淡漠,“继续查查,若真的确实找不到,那也只能说明这件事背后的人手段太过了得。” 说着,突然看向席岸,又问,“你那日不是夜探过曹敦荣那宅子还颇受了些伤的么?后来你也说有安排人守着的,结果呢,有捉到贼么?” 听雍黎提到这事情,席岸才笑起来,“也正是要跟您说这事。想要找曹敦荣这条路,感觉到目前来看是不太容易走得通了。不过这边倒是有一条缝可以扒一扒……” “我那日在曹敦荣家遇袭,我原本以为袭击我的那人是曹敦荣之子,当时还感叹家奴身份长大的孩子,年纪又不大,即便是我轻敌疏忽,但这孩子的武功招式着实也算是不一般的了。但后来调查才知道,曹敦荣虽有四个子女,但唯一的小儿子今年也不过才五岁,根本对不上……”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雍黎怼他,“所以袭击你的那人是谁?” “我这不正说着呢么。”席岸根本不理他,照旧我行我素,照旧啰啰嗦嗦,“我初初以为袭击我的那人是曹敦荣之子,以为他袭击我只是发现了我在暗中查探。” “但是后来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立即安排了人手在曹敦荣那院子四周几处巷子里密切看守着,特别那日您也提醒我,我便又加了一倍人手。” 他这啰嗦不到重点的习惯,雍黎显然也有些习惯了,静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那日从清晨到午后,那座院子之后便根本没有一点动静,安静地仿佛一座死气沉沉了不知道多久的没人住过的屋子,更别提有人进出了。”席岸道,“不过在傍晚的时候,院子门口来了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人直接便自己推门进了院子。那人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所以也看不出身形,不过我若是没看错的话,那人走路的姿势轻忽,步子不似男子那般厚重,极有可能是个女子。” “女子?”雍黎皱眉。 “是的。”席岸继续道,“那女子进去后,我身边一个极其擅长隐匿的护卫试探着靠近了去暗中查看。我初听他如此做,还想斥他打草惊蛇,但偏偏结果却很意外。那座原本以为守卫很严密的院子,其实根本不值得我们安排这么多人暗中守着,也实在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地远远守在外面的几条巷子。” “那座院子里根本就没什么人,当然我初初也以为是因为前日夜里的行迹被发现,里面的人也早已做了安排,或许在我们安排人手在外围拦截之前,那些人该转移也已经转移了……” “所以呢,结果是何?”雍黎问。 “那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个伤了我的年轻人和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住着,那二人爷孙相称。”席岸撇撇嘴,“曹敦荣一家根本就没有住在那里。” “所以……照你这意思,又是失踪?”雍黎看他,问。 “自然不是,您别急呀,我这不正跟您说这呢嘛。”席岸慢悠悠喝一口茶润了润唇。 一旁的祝词瞧了他一眼,眼神里大有些嫌弃他啰嗦的意思,只看向雍黎,接口道,“若不是失踪或者死亡,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曹敦荣暗中密谋遁逃,提前将自己家小安排藏匿,但是这种情况若是以曹敦荣自己的能力,能在定安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如此悄无声息地安排,确实不大可能。其二,曹敦荣背后势力的动作,或许曹敦荣此时失踪也是另有安排,而他的妻子儿女便是拿捏在手上的曹敦荣的软肋,不过若是这种情况,除非你们另有发现一些苗头,不过照着目前线索皆断的情况,恐怕查他背后势力是个难事。” “言深所推断的在理,我也是这般想法。”雍黎道。 “确实如此。”他二人推断到这些,席岸自然是不吃惊的,继续道,“曹敦荣所做这些,自然是不可能仅仅是他的个人行为,毕竟他原先在王府做得好好的,也是个副管事了,没理由去对璟王府不利。况且只凭他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安排了十二星阵这样的大阵。” “之前听说‘十二星阵’与淑仪公主府有牵扯,直到事发前几天淑仪公主府还在修缮长廊,那长廊的位置布局,可恰是这阵法最重要的一步……莫非这曹孙二人所作所为其实暗中授意于淑仪公主?”祝词道,“不过若是如此,这淑仪公主想毁璟王府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她一个女子……若说是为了兄弟,但黎贤已死,莫非是为了黎贺?但是我也曾隐约听你提到过黎贺与黎贞这两兄妹似乎关系并不亲密……” “不是黎贞……或者说不全是她。”雍黎开口直接打断了祝词的推断,祝词许多年不在定安,交在他手上的势力也多在封地那一边,有时候消息也比不得掌着三国各处几十家广陵涛的席岸来得全面,所以想法难免片面了。 “确实。”席岸道,“曹孙二人暗中在王府为了设阵法改动那荷花池子,到底是不是淑仪公主所授意,这事情我们暂时没有明确证据来确定,但我在调查这事情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点。” 席岸觉得雍黎显然不大耐烦他的啰嗦了,也很知趣地没有卖关子,直接道,“我发现曹敦荣或许昌王有联系,或者也可以说,曹敦荣极有可能是听命于昌王的。” “怎么说?”雍黎皱眉。 “事情还得说到方才那女子。”席岸道,“我那属下当时试探靠近,那少年当时并不在,屋内只有那个老人。那女子进去后,二人密谈了有近半个时辰,初初还算安静,但渐渐地二人声音越来越大,似有争吵。” “好在那二人都不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人,我那属下便乘势靠近了些,所以也隐约听到了一二言辞。他二人隐约说的是某桩暗中图谋之事,而且二人刻意隐晦,加之没头没尾的,虽未必听得分明,但那老者言辞之中有几次提到昌王,而且颇有维护确是显然的。” “而那女子似乎有什么意见相左,有些恼怒,语气声音都不太对劲,不过显然不是昌王所属,推测看来,许是跟昌王暗中就某些事情有交易,很大可能还有正在合作的事情。所以那女子即便再怎么恼怒,说话再怎么不客气,到最后还是略有克制的……那老者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言辞之间稳重不迫之处,是那女子远比不上的,不过到底是积年的经历之别,那女子或许到底是年轻些。” “曹敦荣只是当初王府里有那么根本说不上关系的一点关系,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璟王府的家奴,因王府恩宽在外面有了个小住处,但其实细想想凭他一家哪里有余钱来买这么个宅子?当初曹敦荣曾搬到这处院子看来十有八九也是他背后主子的施舍,只是他是没想到,到手的宅子不一定永远会在自己手里。” “你这猜测,似乎便是当先已经知道曹敦荣家小是被昌王扣押为质?这个猜测的前提是曹敦荣或许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只是仍旧为昌王所用。”雍黎道。 “对呀,所以其实还是两种可能啊。”席岸笑道,“其一,曹敦荣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昌王……呃,还只是猜测,就说他背后的主子,他背后的主子便干脆利落地除了他和他地妻子儿女,杜绝一切意外;其二,便是方才言深所说,曹敦荣背后那人对他另有安排,或许此刻也正在做什么秘密任务,而他的妻子儿女便被他背后那人控制在手里。” “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更可靠一些?”雍黎问他。 “唔,我觉得叭,照着目前曹敦荣这一切踪迹全无的样子,很有可能是他背后的人抹了他的行迹,但若是一个人还活动着,他背后那人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边一点痕迹都无。所以我觉得倒还是第一种可能,曹敦荣或许已经死了。”席岸先说了自己的见解,又问道,“您觉得呢?” “若说感觉……我亦觉得是你的猜测,不过若真是这样,一个人隐藏在我府里十数年只为着这么一件事,只为着关键时候在我府里布局阵法的最关键的一步。细想来,着实有些可怕,毕竟一步棋走了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也不得不说非常人可以操控。若真是昌王,那我与陛下,也实在是小视了他了……” 雍黎想了想,许久才道,“其实即便是猜测,也几乎是已经确定的猜测了。那处院子大约自曹敦荣家小失踪后,便是昌王新设的临时据点,或许还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那日你撞破之后,或许里面原本的桩子便已经悄悄迅速转移了,如今留着着两个不怎么显眼的‘爷孙’两个,大约也就是偶尔帮着传递些消息罢了。” “而那个女子……虽然你说那人身形姿态并不能分辨,但我却觉得似乎已然有了方向。毕竟当有些事情都与同一件事情联系起来时,所有的巧合都不一定是巧合了。千古高风布‘十二星阵’,即便所有证据都指向是黎贞所为,但其实我还是那个猜测,黎贞做不到,而我更愿意相信是昌王利用了黎贞,或者干脆是二人合谋,黎贞做了昌王布局的那只手罢了。” “您是说那女子……是淑仪公主黎贞?”席岸有些吃惊。 “十有八九。”雍黎道,“黎贞不是个安分的,她所为不太可能是为了黎贺,说是另有目的的可能性反而大一点。” “那这件事……还要继续查么?”席岸看了雍黎一眼,道,“毕竟淑仪公主府爆炸一事,到目前为止也算是……不了了之了,您初初想要查王府内设‘十二星阵’之事,不就是为着调查这件事?” 不了了之…… 席岸这囫囵掠过的一个此,也着实不走心了些。 雍黎暗暗翻了个白眼,爆炸之事哪里是“不了了之”? 还不是以所谓鬼神之说,强加在自己的脑袋上的所谓“天罚”? 若这件事情到最后不能彻底解决,若皇帝陛下到最后真的打算不了了之,不能还自己那个清明的话,那么史家的史书上或许便真要以“牝鸡司晨,谋权窃国,天道不允,责降神罚。”之类的言辞来给这件事情画个永远的句号了。 “也不必深挖了,但是有些尚有疑团的,不明确的,还是可以再略查查的。”雍黎道,“我明日便又离京了,这次大约还与先前不同,京中各处也还得劳烦你替我多留意些了。” 雍黎次日一早便出发离京,雍寒山难得地送她到了城门口。 这对王府父女,一向都是并不看重离别的,往年雍黎便是出门在外个一年半载的,雍寒山也少有过问过,顶多就是某些不得不相互沟通的消息信件中偶尔又偶尔的只言片语的提及。 前一日收拾了一个晚上,该带的东西应该也差不多都收拾了,但太后似乎还是觉得陛下的旨意太过匆忙,十分担心她有什么东西没带齐全,一大早还特地让身边的近侍跑了一趟。 雍黎十分好笑地捏了捏袖子里,太后专门让人送来的一叠子银票,虽觉得无奈,而心里确实层层叠涌的暖流。 她不缺银钱,先不说华阳三州和晏城每年的税赋,便是广陵涛每年的盈利也是十分可观的,即便她有个未晏要养,即便她偶尔也向皇帝陛下哭穷,但至少也不会短了自己的吃穿用度。 而那并不算太厚的一叠子银票,却是太后对雍黎的满满的未曾字字宣之于口的疼爱惦念了。 “太后一向都是最爱重你的。”雍寒山看了眼雍黎捏着袖子的手,笑道。 “陛下忙于前朝,疏于后宫,即便如今皇后避宫不出,后宫有太后和钟贵妃管着还算安稳,但其实其中暗流并非表面如此。不知怎得我其实不大放心的下太后……”雍黎转头看向雍寒山,郑重道,“父王既然在定安,总比我方便些,我想请您,多多替我看顾着些宫里……” 第五百四十六章 希望 所以后面亭桥地势略高,从那边过来的水流,正是一种自上而下流淌的状态。而密道中大约为了防滑,倾斜角度略高的地方都铺了微微露出地面的砖石,那上面下来的水流越来越大,涌过这些微微凸出的砖石的时候,像一叠叠一层层小型的山瀑。 雍黎他们转瞬之间便已经折返往后跑了十来丈距离,水流原本不算大,流淌得慢,被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而不过瞬息之间,后面水流淌地速度已经有逼近他们地趋势。 那水流虽渐急,但其实水势却不大,看样子大约也就只能没到人的小腿位置。 谢岑却只顾拉着雍黎往前跑,最后一瞬,谢岑拉着雍黎越过方才他们停住披衣的地方,越过方才雍黎目光因为扫过的那块微微突出的窄长的岩石。 而就在那一瞬,后方水至正流淌过雍黎的脚底,正流淌过那块突兀在石壁上的那块岩石。 也就在那一瞬,“咔哒”一声响,是机簧弹开的声音;“轰隆”一声响,是脚下石路断裂的声音;“哗啦”一声响,是断裂的石路砖岩落入水中的声音。 三种不同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没有一丝一毫的间歇。 这最后的一瞬,即便被谢岑拉着,借着他地力快速地往前奔,但雍黎终究是赶不及踏上最后一步。在后面水流恰恰好好在那块突兀的岩壁前没过她的脚底的时候,她便立刻便知道这事情不对;当那水流流过那突兀的岩壁,突然急急流淌去岩壁下的位置,瞬息之间消失不见,再未往前流淌一星半点的时候,她也立刻便明白了这处机簧的设置。 大约是那突兀出来的石壁正是机簧关键所在,石壁下有暗口,暗口处正是地势最低的地方,水流进入暗口之后迅速分流,然后渐渐积蓄,最后借着水流的重力和流水的冲击,打开暗中的机簧。 那机簧正是控制脚下所踩着的石壁的地方,机簧一开,以这突出的石壁为中心,前后数丈位置的脚下的石道立刻便分裂塌陷,坠入湖底。 而雍黎也正是未曾及时跑开,石路塌陷的时候,她的右脚将将迈出最后一步,而左脚仍旧踩在塌陷的石路上。 随着石路塌陷坠入湖底,她的身形没有支撑,而重心却仍旧在后,刹那之间,她随着那下坠的石路一同往往下坠去。 即便她在最后一刻下意识地改变重心腾挪身形,却还是来不及,又是“哗啦”一声,她整个人便掉进下面水位已经与此处地面齐平的水里。而她的手一直被谢岑死死地牵着,她落水的这一瞬间,巨大的坠力,将谢岑前奔的身形拉得略微滞了滞。 谢岑反应迅速,立即便转了个身,伸手便去捞雍黎,他一捞并未成功,原本因为急切思想先于身体的行动,本就未曾稳定了身形,这一捞之后,更是踉跄了一步。 他抬眼间,隐约见着那地面上破开偌大的洞里面,水面渐渐流动起来,看起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十来个漩涡,而当中一个却不小,足有三尺见圆。 谢岑看着那漩涡,心中突然涌起了些骇然,往日里那样万事无意便是血火杀伐也不存于心的人,此刻竟然心理是满满的害怕。 雍黎此刻大半个身子都在水中,一只手被谢岑拉着,另一只手死死抓着石道断裂的那处切面,这才稳定住身形,但她却真真实实感觉到,身后似乎有巨大的吸力拉扯这她的下半身,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往后拉坠过去。 谢岑掌心里沁出了满满的汗水,他下意识地将原本便拽得很紧的雍黎拽得更紧了,他原先是一只手拉着雍黎的手腕的,此刻直接握住的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托她另一边的腋窝处。 “你可还好?!方才掉下去的时候,可有磕碰到哪里?” 谢岑急急问,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急切。 “好像没什么,我是在石路断裂坠落之后才跟着坠下去的,那些断裂的碎石块砸不到我。”雍黎费力地动了动腿脚,并没有什么异常,大约就只有方才落下时,胳膊内侧擦在断裂地石路缺口的位置,磨出来的一些伤痕,她朝谢岑道,“没什么异常,你先拉我上来。” “好。”谢岑站着使不上力气,又担心脚下的石路也有随时断裂的风险,他干脆跪在地上,弯腰去够雍黎的腋窝位置。 他这一跪一倾身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迟疑,完全没有在意满地湿漉脏污。雍黎却觉得呼吸滞了滞,她一抬头间,正看到谢岑那张景致得无可挑剔的脸正对着自己的。 这样近的距离,雍黎看到他面容肌肤有如玉般的色泽,仿佛是得天地之钟爱,是九天神人倾力雕铸的最完美的作品。 雍黎这怔然的走神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因为就在谢岑倾身向前来拉她腋下的时候,她听到水声中极其轻微的一两声刺啦声响。 谢岑身下的石面已经有了些裂纹,而随着他每一下动作,那裂纹便延展得更快,谁也不知道,谢岑下一个动作之后,会不会就是这些裂纹彻底断开得时候。 雍黎按住谢岑想要把自己往上拉得手,着急道,“你不要动!” 她示意谢岑松开拖着自己左边腋窝的手,谢岑却只当作没听到,手下却一点也不放松。雍黎无奈,只得就这样伸手去摸谢岑身下的裂纹。 抖抖索索地费力地摸了那裂纹之后,雍黎又去摸下面石面的厚度。 “这边石面要断,你不要再动了,不然咱们两个人都得掉下来,到时候没有借力的地方,被卷入后面那大漩涡,我们都得死。”下面的水很冷,雍黎在水中已经泡了一会儿了,又得蓄着力气,与身后漩涡对抗,不敢有丝毫放松,故而这会儿已经很有些疲累。 她微微压着有些喘的气息,朝谢岑道,“这边要断了,你先放开我,我自己抓着借力往边上去,边上这厚度要厚一点。你也慢慢挪过去,趴在地上往那边爬最好,石面受力小,不至于一动就断裂。” “不行,后面漩涡水流多大,我不是不知道。我若一松手,你哪里能抓得住?!”谢岑想也不想,直接反对道。 谢岑更低地趴伏下身子,想让身体与地面地接触更大一些,不至于断裂得那么快。 他一边往地上趴,一边伸手去捞方才披在雍黎身上,此刻因为水流作用已经渐渐在她身上挂不住的外袍,他这一捞,正捞上来衣服的下摆和一个袖子。 他单手将那外袍在水里饶了绕,绕成一段还算结实的绳子,然后将那“绳子”往雍黎腋下一绕,打了个死结,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胳膊上。 脱险 谢岑更低地趴伏下身子,想让身体与地面地接触更大一些,不至于断裂得那么快。 他一边往地上趴,一边伸手去捞方才披在雍黎身上,此刻因为水流作用已经渐渐在她身上挂不住的外袍,他这一捞,正捞上来衣服的下摆和一个袖子。 他单手将那外袍在水里饶了绕,绕成一段还算结实的绳子,然后将那“绳子”往雍黎腋下一绕,打了个死结,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莫要说话,一切听我的,相信我。” 谢岑这短短一段话,停顿了三次,每一停顿都似在喘息。 他那喘息,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因为心中急切,为她身处险境,而他却不能立时便救她脱险而焦虑。 他一手死死地拽住雍黎的胳膊,一手撑着地慢慢地往旁边移动,他地动作极其缓慢,他也不管太快,身下地石面在咔咔地响,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谢岑看着雍黎已有些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目光一扫那水流激烈的睡眠,暗恨那边汩汩流动的水为什么没有再上涌的趋势,若是再上涌一点,他完全能借着水的浮力将雍黎拉上来。 “我还能支撑,你真不必担心。” 雍黎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觉得眼前这个曾存在于传言中不染人间尘埃的天降之子,那般从来都从容淡定平和稳重,连笑容都是疏风朗月般的人,此刻看来竟是少年模样,雍黎看到他微蹙的眉间有少年的执拗意气。 谢岑不语,只蓄着力气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挪动,水流卷动着的力道不小,不断地将雍黎往后面扯,一拉一扯间,雍黎维持整个身体平衡的全部的力道,几乎都是借力在谢岑那只与自己绑在一起的手臂上的。 她有些担心谢岑体力不支,被自己的力道拽下来;更担心石面断裂,他终究还是会被自己连累。 谢岑费力地往一旁挪了有一尺距离,因顾忌着即将断裂的石面,他动作轻缓,往日一下便能移动到地距离,他足足挪了有一炷香地时间。而就在他稳定住自己和雍黎身体的时候,“咔哒”一声,方才他俯伏过的地方,本就已经出现裂纹的石面,在水波的冲击和方才他身体的压力下,彻底碎裂瓦解,最终坠入湖水,再无踪迹。 雍黎身后的流水越来越急,漩涡也越来越大,谢岑不打算再往旁边挪了,现在每挪动一步,便得消耗莫大的气力,他一只手探了探身下的石面,觉得尚算坚固,大约也能支撑自己这片刻。 谢岑微微侧了侧身子,不再是方才俯伏挪动的姿态,而是缓慢地侧着身子往后挪。 他这一动间,原本抓住雍黎大臂的左手却丝毫没有松开,雍黎整个人随着他往后挪动的那一两下短短的距离也更往前了一点。 “你放松些,脚下和下半身往上浮一浮,我一会儿顺势拉你上来,不过得小心着些,别蹭到身下石道断面的地方。” 谢岑声音不大,即便是流动的水声中,却足以让雍黎听得清楚,雍黎点头。 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谢岑以手肘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往雍黎肩膀处一带,手下瞬间用力,蓄势将雍黎往后一拉一扯。 哗啦一声,动静颇大的水声中,谢岑往后又是一退,连带着雍黎小半个身子被拉出水面,只是原本他伏着的那块地方,再次出现了裂纹,那裂纹因着雍黎的重量也更是越来越深。 谢岑却丝毫不在意,又是猛力一拉,这一次,雍黎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水面,而方才她身下的有裂纹的石面因着这一下再次彻底碎裂开去,又压得另一块地方出现了新的裂纹。 谢岑再拉,如是又拉了两次之后,雍黎整个人湿淋淋地被拉上来,躺在地上微微地喘着气,她身前地衣服因为方才与地面地摩擦已经有些破损,好在衣服布料尚好,并未完全破损伤到她的身前的皮肤。 “跟你一起运气一向不好,但是也一向很好。” 雍黎喘着气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上方自己完全看不清的黑黢黢的地方,仿佛看到了春日里的一夜春雨后泥土里冒出的嫩绿的芽,夏日里河畔芦苇丛中的萤火虫,仿佛看到秋日朗空万里无云,冬日雪野茫茫而酒意温暖,仿佛看到了那些一年四季里最美好的物事,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她这句话说得矛盾,而谢岑却未曾需要任何思索便知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那句话,前一句是玩笑,后一句是感叹,而她后一句感叹的语气中的那丝放松之后的欣喜,却让谢岑也不由得满心欢喜起来。 黑暗中,水流声中,他看着她,也微微地笑。 谢岑坐在雍黎身边,方才那绑在两人身上扯成麻绳的衣服还绑在两人身上,那衣服勒得紧,绑的雍黎觉得背后腋下都有些麻了,她歇了片刻后已然恢复了些体力,伸手慢慢摸索着将绑着自己地那绳子解下来。 谢岑见她解的费力,伸手去给她帮忙,他先解帮着雍黎解开绑着她的那一端,没了绳子的桎梏,雍黎觉得更松快了些,虽然被绳子绑住的地方仍然有些麻麻的细微疼痛,但此刻没什么比死里逃生更让人放松的了。 她微微侧首去看谢岑,见他正低头解绑着自己手臂的那一端绳子,手臂本就比人的腋窝下一圈要细的多,加之方才谢岑扯得太用力,雍黎瞧过去,那衣服拧成的绳子,缠在谢岑的右手臂上缠得十分紧,看起来仿佛是要嵌进他的肌肤血脉中一样。 大概是方才使力过度,又大概是绳子缠得太紧,谢岑一只手不太方便,解了几次都没解得开。 用力做起来,往他身边靠了靠,伸手去帮他解。 绳子解开,便看到他衣袖而他的袖子,大约是在方才的拉扯过程中被磨损了一大块。而透过他衣袖破损的地方看过去,正看到他胳膊上被勒得一道道的触目惊心的伤痕,甚至有些伤痕已经磨损破皮。 “你这边勒得严重,让我看看。”雍黎毫不羞涩地去扯他的袖子,一边又下意识地伸手去自己袖囊里摸随身带着的伤药。 第五百四十七章 心知 那星图远远地看不分明,但走近时乍一看,十分华丽璀璨,特别是月光斜照下来的时候,那流光溢彩越发明显,若是人见到,大约也只是将之当作一幅刻在墙面上的好看的画。 而雍黎谢岑二人,目光方触及到那星图的时候,目光均是变了变,只是一个略带思索,一个略带震惊。 “咱们下去么?” 雍黎绕着那面墙走了一圈,那墙前面绘着星图,背后却是中规中矩的绘着春夏秋冬一色水墨小品四则。 “下去。” 谢岑微微敛了敛眼中的那一点震惊神色,伸手在那星图的一处摸了摸,然后走到侧面,伸手一模,正摸上了侧面的开启墙面的机关。 只是谢岑的手法似乎更简单一些,与方才那人尚自摸索的不熟悉不同,谢岑的每一步都是在计划之中,动作十分迅速地便再次开了门。 矮墙打开的方式与方才一样,都是整个矮墙下沉,露出裸露地一个漆黑的狭长的大洞,往那略窄而长的洞里面一看,果然有台阶从地表直接通入地下。 只是下面实在太黑了,即便借着月光,也不过就只能看到最上面的三四个台阶,而下面的台阶却直接隐蔽在洞深处的黑暗之中,看不清全貌,也看不清这底下到底有多深。 “我先下去,你跟着我。” 谢岑这时倒是放开了方才一直牵着雍黎手腕袖子的手,当先便要下去,雍黎知道他担心有下面异常,想自己先下去探查细看一二,若真有着上面危险,也好让自己迅速避开。 雍黎无可不可,也紧跟着他下去了。她想着若真的是在下面密道里遇到危险,那么这家伙即便挡在自己面前,也挣不得多少供自己逃生的时间,那最终大约也是他两个一起生一起死的结局;而若是初初进去密道这门还没关严实的时候,雍黎想着即便遇到什么异常,那自己大约也能来得及把他拖出来…… 走了十来步,下面果然只是台阶,而抬头时,原本大开的入口,此刻再次轧轧机簧声声音响起来,而原本下沉到贴着地下墙面的那个矮墙,此刻以妙的角度,再次换了个方向,往后移动了两下,然后以最正确的直立的角度,再次缓缓升起,不多时,又恢了正常。 而头顶入口封住,谢岑与雍黎正正迈下最后一个台阶。 而此刻没有照明的物事,月光也不能照进来,根本看不清此处四周布局位置如何,只感觉到犹豫场面不见阳光,此处给人的感觉湿冷怪异,甚至还有种淡淡的腐败的腥气。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谢岑下意识把住雍黎的手臂,他握着雍黎的手明显比方才牵着她手腕时更加用力。 只是他手下有分寸,雍黎也没觉得他手劲太大有何伤了自己的的,只当没在意,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你能看清这里的布局么?咱们往哪个方向走?” “可以。”谢岑也将声音放得很低,“你跟着我走,小心些。” 谢岑握着雍黎的手臂,往右边走了二三十步,然后突然左拐,又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停住,仔细听了听,又问雍黎,“你可听到了什么?” “有水声……还有,脚步声……” 雍黎抬头往上方看,但是这漆黑一片的密道里,她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听觉却比寻常更灵敏一些,她听得水声仿佛远了些,似乎是很有规律的寻常水流声;而那水流声间杂之中的脚步声,却显得极近,而且传来的那声音正在上方。 “你也听到了?”谢岑往旁边摸了摸,正好摸到一面墙壁,他凑过去,耳朵贴在墙壁上细细听了片刻,道,“大约正是方才那个人,只是搞不明白的是,他方才明明与我们从外面同一处下来的,怎么的就到了上面去?” “我感觉……这地下密道,应该至少是两层的。”雍黎脑子翻得快,那矮墙一上一下时,大约正好停在不同的高度,方才两次开关,第一次将那男子送到离地面最近的一层,而第二次却未曾停在相同的位置,他们二人顺着楼梯下来之后,直接就到了更深的一层。 “你我感觉一同。”谢岑似乎在做出这个判断之后突然心里松了松,“若是如此,咱们倒也不要担心不消息与方才那人碰上了。” “只是我觉得,这里应该也会在某处与上面的那一层有个出入口相接的,但是想必即便有这么个出入口,大约也是十分隐蔽,不知道废弃了多久的。我们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找不到。”雍黎道,“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是有什么要做的,我觉得,咱们要做啥的赶紧去做。这与上面相连的通道找不找得到无所谓,倒是方才那矮墙大约只是个入口,我们得找找出口才是当务之急。毕竟是个从没来过的诡异暗道,总不能莫名其妙地被困在这里。” 今日之事一切的主导都在谢岑哪里,雍黎倒是不担心他的计划错漏百出,她觉得若谢岑真的是没有全然地把握,他大约也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自己带过来的。 只是原本雍黎以为顶多半个时辰便能将这里的事情解决掉,但看他从之前进来这府里开始都是一副不急不忙,悠然淡定的模样,到现在还不知道后面是个什么章程,雍黎想着,照着目前他二人这悠悠然好不着急的模样,他二人如果能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府里,已经算是快的了。 “放心,不会太久的。”黑暗中谢岑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沿着方才那条路,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雍黎却提出了疑问,“咱们不往琼华台那边去?看你现在走的方向……大约时那个不大的小湖的方向?” “是的,咱们最后再去琼华台,这会儿先去‘田’字左上的那个水亭的位置。”谢岑边走边道,“我想你也看出来了,这地下的暗道格局,与地面之上的布局几乎是一致的,也是呈‘田’字形状……而为何从地面上看,黎贞府里园子附近的这块的建筑布局十分奇怪,我想着大概便是跟这地下的多层密道有关系。大概是密道层数多了,建造的不算完美,有些该藏得东西藏不住,便只能借着地面上得建筑遮掩一二了。” “多层?”雍黎疑惑,“你的意思是,这处密道不只两层?” 她轻轻踩踩了脚下得地面,“下面还有一层?” 谢岑没有否认,“我是这般猜测的,但并不确定,所以我需要去那个水亭的位置确认一下。从地面上看的时候,那水亭正是‘田’字四周中间九处处建筑中位置最低的一处,且是建造在隔湖的对岸,最是合适不过的查探位置。” “这事情实在奇怪,确实得好好查查,寻常人家建造密道暗室虽说各有目的,但像这般一个本就十分错综复杂的密道,居然还层叠累加地建造了三层,或者可能更多,实在有些怪异。” 雍黎也想不通,而且这密道如此复杂,且陈旧,一看便知不是近年建造的。这处府宅也是去年才被皇帝陛下赐给黎贞的,黎贞大约也只是借着修园子的契机,又修整了这处暗道。 但至于黎贞是如何发现这处暗道,又费尽心思修整这处暗道所为何用,一时半会儿也不是好查的。 水涌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上面那人的脚步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额,但水声却是越来越明显,而那水的声音,也不像山泉溪水那样明透清亮,倒是有种深沉涌动的感觉。 果然是静水流深,或许表面看起来是波平浪静的湖面之下,在那人所不得探查的地方,暗流涌动往往出乎人们意料。 “这边过去大约有一段是从水下经过的,我们方才听到的水声,应该就是那里的,现在我们越往那边走,水声也越大一些。” 谢岑略微查看了下密道走向,他目力极好,即便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大致将暗道轮廓看得分明。 “前面该快到了?”雍黎问。 这里已经是渐渐伸入水底的位置,这一段密道都是沉在睡眠之下的,密道里湿冷寒凉,比之外面的温度低了不是一点半点,雍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素来敏锐得不像话的谢岑自然注意到她的不适,微微停下脚步来,偏头问她,“怎么了?可是冷了?还是太黑了,不适应?” “地下有些凉,不过无碍,咱们加快些动作便好。”雍黎的声音不大,“至于太黑……” 雍黎轻笑起来,“你看我像是怕黑的人么?再说这暗室密道什么的,我可没少钻,便是跟你一起,也不只走过一回了。” 谢岑自然知道她说的什么,最初在千古高风,清疏阁的密道暗室他们一起走过;在晏城的时候,也一起走密道九死一生了一遭;这次在黎贞这府里的密道,也确实不是第一遭了…… 谢岑也暗暗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在黑暗中并未落尽雍黎眼中,他伸手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如今已是秋季,有时白日里温度还是颇高,只需要穿单衣便好,但到早晚却需要再套件外衣。 雍黎个子虽高,人却过于清瘦了,谢岑的外袍虚虚罩在她身上的时候,便显得有些空阔了。 雍黎下意识地要拒绝,伸手便想将谢岑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却未谢岑按住了肩,不让她动作,他道,“这里湿冷,你披着。” “你不冷?”雍黎目光隐约扫到墙壁上有一块地方,隐约是微微突出的窄长的砖石,她伸手去摸,又四处按了按,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松动之处,只道大约是建造密道时用的砖石形状不规则,便也没再多想。 只又隐约看向前面谢岑的位置,心道,看这人也不是个身子骨强劲的人,若是因为将外袍给了自己,伤了风着了凉,可就实在是是自己的罪过了。 “我今日出门时穿了件夹衫,方才走了一路,有些热了。”他一笑道,“你披着,全当替我拿着脱下的衣服了。” 雍黎听他这么说,伸手捏了捏他的袖口,果然不只是一件单衣的厚度,有想起他方才握着自己手腕时,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便信了他的话,也不推辞,只低低道了声谢。 反正这人的衣服,自己也不只穿了这一次了。 而且这家伙之前还穿过自己的衣服…… 谢岑看着裹着自己衣服的雍黎的身形,一时间不只怎的,也想到当初在晏城密道里,自己衣服磨损破裂,她将披风借给自己穿的事情,不由得又是清清淡淡的兀自一笑。 那件披风,谢岑后来一直收着,只是即便上面沾满了灰尘和当时自己背后的血,他却没有让人清洗,只是妥帖地藏着,他觉得上面有她的气泽,若经了水,洗去脏污和血迹的同时,大约也洗去了她的气泽了。 谢岑苦笑,不知从何时起,在某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那些细微之事上,他竟然早就如此,没有任何理由地,堕入那场他大约从心底愿意堕入的疯魔。 此刻二人,沉默前行,又走了百十来步,突然隐约觉得水声大了很多,那水声,不似之前静水流深的厚重,而是水流倒灌的激烈。 雍黎猛地抬头,正对上谢岑同样有些惊诧的神色。 他那惊讶之色也不过就是一瞬,然后贴近墙面仔细地听,雍黎却敏锐地发觉那水声大约是脚下的地方,她也蹲下去听,渐渐地干脆就趴伏在地面上,耳朵贴着地面。 片刻之后,她目光一变,心下大惊,下意识便要站起来,甫一抬头,正见着谢岑离开墙壁一侧,两步上前来,像自己伸出的手,她想也不想,将手递过去。 谢岑握紧了雍黎的手,立刻拉着她快速往前奔跑,几乎就在他们奔起的同时,他们原本要去的那个方向,有水涌流下来。 那流下来的水势并不大,大约只是像地势较缓的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泉的速度。 照着他们二人的判断,沿着这条密道往前面不远处便是“田”字形密道中,“田”字右上角,横折钩的“折”上的那一点,也正是湖面上的那个亭桥建筑的位置,这水势应该正是丛亭桥那边下来的。 这条密道其实并不是水平的,而是一个微微下陷的形状,方才从石蒜丛那边矮墙下来之后,沿着密道往前走,其实地势是渐渐往下的。而行至半途中,大约也就是谢岑方才给雍黎披衣的那个地方,大约是这条密道的最低点;而她二人再往前走是,原本往下的地势,渐渐又开始回升向上。 第五百四十九章 久别 黎贺自觉自己从来是看不透她的,但此刻却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窥窃出她的情绪。 他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雍黎去陈国,当真得避人耳目,所以陛下才会以令她避居通州为掩饰? 至此,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推测和之前的证实,除了雍黎的否认…… 但她的四个字“你想多了”,却不曾激起黎贺心里的一点涟漪。 “若真是我想多了,那么……我之前听到的,我后来自己去调查的消息,为什么都那么巧合?”黎贺一点都未曾在意雍黎嘴角的那丝讽刺笑容,他脚下步子又往前挪动了半步,“若非如此,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陛下会如此轻易同意结束与陈国的这么婚事?为何陈国也对此事如此轻易地放弃?当初让我去见沈蒙和沈慕,让我去解决退婚之事,我还当着一切那样容易,当真只是顺理成章罢了……” 雍黎没有说话,显然对他这些颠三倒四的话根本没兴趣,显然也是不大愿意回答他这没什么逻辑的话。 但她的神情落在黎贺眼中却仿佛是在走神,黎贺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双目灼灼地注视着她,似乎执意想要得到一个回答,大有你不说话我就不放开的意思。 黎贺的手劲儿不大却也不小,雍黎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捏得有些酸痛,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 雍黎抬头,毫不避让地对上他的双眼,除了早已遗忘在记忆中的幼年时候,从前未曾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的眼睛。 诚然,这双眼睛也是如此漂亮的,但于雍黎而言却是如此陌生的。 雍黎冷笑,语气里也有也渐渐凝结了霜雪,“所以呢……你想要说什么?” “阿黎……”雍黎的眼睛太过清冷,仿佛一旦触及便觉得什么都被冻结了,就连已经到了唇边的话也仿佛一瞬间也被禁锢住,再说不出来。 黎贺闭了闭眼睛,似乎深吸了口气,,片刻之后,才道,“阿黎,你对我,当真没有一点情意么?” 阿黎,你对我,当真没有一点情意么? 情义? 情谊? 还是……情意? 三个字,三个词,三种意思,雍黎即便没有问他话里的“意”字到底是哪个“意”,却也早就从他的语气中推测出来了。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从未想过,到底是何时,又是什么事情,会让他有这样的错觉?她更没想过的是,明明从数年前离京之后,这些年自己都在封地,他二人之间明明几乎算得上没有交集,即便去年回京之后也只是偶尔不得已的打个交道,他又是如何生出这样的情绪来的? 况且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为着自己的某些所求,应了黎绍的交易,诓了自己去见他,最后被黎绍弄去了不归园。 若是平素在这个情境当中,或者其他人对自己说这番话,雍黎大约是要以阴谋论来看了,只是对上黎贺清亮的,久久未得到回答之后渐渐涌上的却被掩饰得很好的失落,雍黎却再不可能将他阴谋化了。 她是一个一贯冷硬心肠的人,却也常能被人戳中内心的悲悯,善良,和柔软。 况且…… 黎贺,不算她的敌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未走到自己的对立面。 “自然……”雍黎淡淡道。 她的话让黎贺心中一动,只是还未等他露出一点欢喜神色,却听雍黎又道,“我对你自然有长久以来的兄妹之谊,若往后再无其他变数,这段兄妹之谊大约也是能维持很久的。” 黎贺怔住了,他自然没想到是得到的这番回答。 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不能不说是片刻冲动,而在问出那句话之后,在等着雍黎回答的那段明明只是一瞬却显得尤其漫长的时间里,他也反复地想着,雍黎会给他什么回答,但到最后,他所想到的无非是两种结果。 一是丝毫不会顾及自己感受的干脆的拒绝,另一是淡淡地接受。 而这两种可能,后一种只占了所有可能的万分之一,但他仍旧在等她的回答,也仍旧抱着期待去等那一丝希望。 但最后,确实这样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是顾及着他的情面,顾及着他的感受的回答。 这样一个回答,黎贺不知道自己是该窃喜还是失望了。 窃喜是为着雍黎到底还顾及着自己,而失望…… 其实也不该说失望,毕竟从头到尾或许都只是自己的那点明明是不能明说,却固执地说出来地小心思罢了,最终地这个结果,这个回答,也该是自己能接受的。 但雍黎接下去的一句话,却让他将方才的最后一点窃喜也浇灭了。 雍黎道,“不过仅仅是兄妹之谊,也永远只能是兄妹之谊,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 自然是明白的,不然又怎会是如今的这般情状? 我只是遗憾,遗憾未曾早些认出你来。 黎贺觉得那一瞬间内心血脉膨胀,那般汹涌激荡,仿佛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即便心里明白,但终究还是从心底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那种感觉仿佛就是个控制住自己意识的抓不住摸不着的东西,黎贺清醒地觉得自己快要失控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 他捏着雍黎肩膀地手越发紧,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 “放开我!”雍黎低斥道。 黎贺却仿佛没有听到,雍黎见他双目无神,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仿佛没有焦距一般。 她也不想再与黎贺啰嗦,更不想他手下不知轻重伤了自己,便微微高了声音对门外唤道,“平恪,进来!” 平恪就守在院门外,听得她的声音,立刻便进来了。 初初一见他二人情状,平恪有些看不懂发生了何事,只是看着黎贺神情恍惚,而雍黎却似在忍耐,他当下只觉得大约是雍黎在向自己求助脱身。 平恪是个有些迂直的人,陛下派他来保护宣阳公主,他自然便是以护着雍黎为要,当下也不管黎贺身份,迅速上前,剑柄一挑自下而上恰敲在他手肘处。 黎贺顿时手臂一麻,下意识便松了手,雍黎便顺势脱身开去。 “安王方才身子不大舒服,劳烦你安排两个人送他回去。”雍黎随随便便一句话吩咐了平恪,也懒得在为刚才他看到的事情找什么解释的理由,干脆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平恪也明白,也不会多问,毕竟在在皇帝陛下身边待了那么久,皇宫本就是个天底下最阴诡可怖的地方,自然也早就明白沉默的重要性。 他方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出去吩咐人,黎贺似乎才清醒过来,看着早退到几步距离之外的雍黎,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疼痛。 他动了动唇,不知道想说什么,很久之后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出来,他道,“你说得我明白了……” 他道,“以后不会再与你说这样的话了……” 直到雍黎带着更加探究怀疑的目光看过来,他努力压抑住自己方才差点失控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加明显一点,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轻松和毫不在意,努力地让雍黎觉得他方才的话只是不经意的没有把握好程度的玩笑。 他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便说出这些话来,大约如你所说,是我之前多想了。” 他道,“今日所说的,你也莫放在心上了,只当我昨晚没睡好精神不济,有些混乱罢了。” 他道,“你出门在外,还是万事小心,虽如你所说……我虽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要去陈国,即便你真的去陈国,我大约也不知道你为何要去陈国,但无论在哪里,终归不比定安,千万千万小心为上。” 他道,“也希望真的是我多想了,那么你……早些回来。” …… 黎贺最后几句,说得极其平静,只是目光却丝毫未曾从雍黎身上离开,即便雍黎看着他的目光是疏离而清冷的,但他的眼神却渐渐温暖。 说完后也不等平恪上来请他,他便已经先朝平恪道,“不劳动统领了,本王自己无碍,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 黎贺话毕便转身离开,也没再看雍黎一眼。 雍黎倒是心大地想要忘记今日这件事,只是心底的疑惑总归是不解。 虽说百姓当中历来都是有亲上加亲的说法的,便表兄妹表姐弟直接成婚的也是多了去的,便是在历代以来各国皇室中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毕竟表亲之间多还有个青梅竹马一说,一向有些自幼的感情基础也确实更好些。 但是这种青梅竹马之说,若是套在在黎贺与自己身上,雍黎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恶寒? 她实在想不通黎贺对自己的那些情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她下意识地觉得这种感情对她来说或许是个隐患,也许在将来某个时刻便是一柄暗藏的利剑。 她不喜欢那种不确定性,不喜欢这种被人觊觎的感觉,所以便想着若是可能的话还是调查清楚才最好。 连亦站在雍黎身后,看她一直在思考什么,许久未有吩咐,直到雍黎转身看到自己,她才问,“殿下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雍黎一边往廊下走一边道,“祝词在府里么?” “祝先生?祝先生这两日都在院子里,并没有出门。”连亦不解,“祝先生不是一向都不太哎出门的么,况且是在定安,他大约也是没个去处的,除了待在府里还能去哪里?” “这倒也是。”雍黎一笑,抬头看到珍娘走过来,手里捧着几罐子蜜饯,身后跟着的丫头手里也捧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你莫要忙活了,自有她们帮忙收拾的。” 珍娘却笑道,“我也不曾抢了她们的活计。” 她把手里的东西朝雍黎照了照,“这两个月新做的蜜饯,一共五味,一色的竹罐子装的,又轻巧,路上带着又不会磕磕碰碰撞坏了。您一向是太劳累了便吃不下餐食的,这些或许还能有些用,定要带着。” 然后将托盘交给连亦,嘱咐一定要带着,连亦接了,她又将身后侍女手里的大包袱拿过来,打开后里面是个黑色的披风,看起来厚实保暖的样子。 “我的手艺也就只能这样了,毕竟少年时也没好好学学针黹女红。”珍娘笑容温柔,“殿下莫要嫌弃,带着路上以防万一,往后面天也渐渐凉了,带的东西齐全些也总好过临时需要了各处找买去。” “你的手艺,我怎么会嫌弃?”雍黎看包袱里的披风用的是什么料子,她看不出来,但细看来可见得针脚也是在尽力地均匀了。 披风是黑色的,上面只简单地绣了些云纹,也一贯迎合了雍黎不喜艳丽花哨的品味。 “你在这边可还生活得习惯?我此次离京大约也得数月,你若是想回华阳了,便告诉我一声,我安排人送你回去。”雍黎一边往屋内走,一边与珍娘闲话道。 她是担心珍娘在京中并无故人了,自己又不在京,她难免会觉得寂寞,有时候也会多想了。 “我在哪里都习惯,殿下不必担心我……”珍娘忽想起什么,问雍黎,“前两日二门外的赵嬷嬷家小女儿养的猫下了几只崽,大约是太多了养不住,到处在找送养的,我也去瞧了眼,抱了只回来,如今正养在我屋子里呢,不过想着到底还是该讨您一句话。” “由你。”雍黎笑起来,“养只猫捉耗子也甚好,不过园子里的那几只鹤,还有那些各个院子里各处乱窜的小宠们也得劳你多看顾些了。” “我也是心血来潮,闲来解解闷儿。”珍娘一边道,一边又去瞧一旁侍女收拾好放着的包袱,一一看看有没有遗漏了的,有突然想起来的,当即便让人赶紧去添置上。 雍黎也随她,珍娘这些年越发是操心得老妈子一般了,再无了半点从前的影子,但雍黎却却觉得她似乎活得比从前更安然更舒心了。 其实雍黎也知道,她不愿意离京更多的是想离好容易知道了下落的心上人更近一点,即便她心里的那个人,早已是京郊的一抔黄土。 雍黎也知道,她说想养只猫,或许也不是真的自己想要养猫,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放心些。 第五百五十二章 求生 黎贺沉默了许久,他思绪百转千回,抬头见雍黎微微垂首,精致的侧脸迎着天光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他知道某些方面,在某些角度来看,眼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雍黎其实算不得好人;他也知道他自己与雍黎许多时候也有着不同的立场;他甚至也明白他二人之间,无论现在或是将来,也不乏有相互利用的时候。 明明是这样一个不该去信任的人,黎贺却下意识地选择去相信,下意识地不愿将自己和她放在对立的地方。 “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黎贺这句话不知道是回答雍黎还是自言自语,他看向雍黎的时候,雍黎恰抬头看他。 他道,“你说的我明白,你说的……我可去安排,不过,我需要一个最直接的理由。” “沈妤没有死。” 雍黎一语惊人,黎贺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雍黎,“你是说……” “对,原先在宫里的那个,甚至可以说陈使团中一直以和婉公主身份存在的那个‘沈妤’,或许从头都只有一个名头是真的罢了。”雍黎道,“不过你但可放心,‘沈妤’活不过来的,你的正妃之位应该不会再被强塞上一个陈国公主,所以,无论李氏还是郑氏,你若是喜欢,任何一个都可以。不过若在我看来,或许还是李氏更适合做你的正妃……” 黎贺显然心思并不在这里。 正妃? 只要不是心里的那个人,那么是谁都无所谓了。 他岔开了雍黎的话,“你说沈妤没有死,这和黎贞又有什么关系?” “黎贞的别院藏了一个人,这人是陈使团中人,跟沈妤颇有些关系。”雍黎道,“黎贞,跟陈国势力有牵扯。” 雍黎丝毫没有遮掩,更没有似是而非地试探黎贺的态度,黎贺觉得她仿佛一向都是这样,有时候坦陈得让人害怕,甚至连利用一个人,也都是这样毫无半点遮掩的直白。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黎贺道。 雍黎见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这是同意了,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她也不多说什么了。 本就与黎贺没什么能说得来得话,正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离开。 本就与黎贺没什么能说得来得话,正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离开。 黎贺却已经先开口了,“我一会儿还要进宫,有事向陛下回禀。你……,你也已经有好几日没去宫里了?前两日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还说想你了,要不要和我一同入宫?” “不了。”雍黎的借口也找得非常地不走心,“我父王今日才回来,说是好几日没见着我,叮嘱我晚上共进晚膳。” 黎贺一笑,自然意会,他并不知道雍黎与雍寒山关系已有缓和,毕竟朝中众人皆心知肚明璟王府父女二人不和。即便璟王对雍黎因愧疚和血脉关系,对雍黎总是有舐犊之情深在,但他可不相信,以雍黎过往这些年对她父亲的态度,她会愿意安安静静地陪璟王吃个晚饭? “那我便不留你了。”黎贺一边吩咐人去套车,一边对雍黎道,“我送你。” 雍黎含笑点头,朝黎贺谦让一礼,微微侧身跟在他一臂距离之外。 还未出院子,有一小厮来报,说是院门外的一棵原本斜斜长在山石缝隙中的柳树,大约是因为太重支撑不住,有些要倾倒的趋势,实在太过危险,要暂时封了前院门。 黎贺表示知道了,便引着雍黎从小院的侧门走。 那棵长得歪斜的柳树,雍黎方才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的,一般时候见到,大约还要赞叹一声虬曲苍劲。 黎贺这院子从侧门出去,正对着一个小花园,小花园中一个鱼池子占了大半面积。鱼池子里养了十数条肥硕的锦鲤,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说不上品种的小金鱼。 “你这鱼养得倒是不错。”雍黎笑道。 黎贺朝鱼池子里望了望,指了指池子里一个角落,“看到白色那条了么?白色身体,头上有一块红色,像是花冠。” 雍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确实看到一堆金光灿烂的锦鲤中,有一条雪白色如同带着赤色小冠的锦鲤尤其显眼。 点点头,“这条有什么特别之处?” 黎贺看她一眼,眼神中那么一瞬间有些说不清的意味,仿佛是种掩盖不住却极力掩盖的失落。 而片刻之后,他释然一般地一笑,“你是不记得了,也难怪,毕竟十多年过去了,你那时还小。” 他道,“这鱼原本长在宫里蓬莱池的。那时候大概是个初秋的午后,你提着钓竿说是要去钓鱼,父皇不放心便让我跟着。” “我们在蓬莱池一个下午,愣生生一条都没钓上来。直到天色将晚,太后那边派人来找了,才有了这么一条上钩。只不过这鱼蹦跶得厉害,自己撞上了岸边得石头又掉进去池子里。” “大约是撞得厉害,这鱼在池子里就翻了肚,原以为是活不了的,你还说可惜,让人捞上来。后来有次偶然路过,看到宫人单独养在旁边荷花大缸里的这条,我便让人移到我宫里去了。再后来,我出宫建府也把它带出来,一直养在这池子里。” “原以为活不了的小东西,却不想这么些来年来在这里活得倒是精神。”黎贺道,“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做‘白朱’,按着寻常锦鲤的年岁,它如今年近二十,也将入老年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你这一提,我倒是有点印象。”雍黎不大明白他突然提及幼年这事情是为何故,毕竟于她而言可供追忆的往昔岁月,即便有温情美好的梦,但在如今看来,却是如泡沫般早已碎裂的,且越发让人心痛的。 所以,那些曾经的欢愉,如今的痛苦,她怎会愿意主动地去记住? 她道,“不过大约是真的太久之前地事情了,我还真是印象不深了。还是安王兄有心,对这么一条鱼,都有如此备至的爱护。” 黎贺听她这一句话,似乎只是普普通通平平静静的一句客套,言辞间当真仿佛是并没记得从前的这么一件事,即便听自己提及,也没有放在心上,仿佛只是一件小到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确实,对她来说,压在肩上的事情那么多,这么一件幼年童稚时的事情,根本没在她记忆中留住一丝痕迹的事情,也确实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也不是有心而为,不过就是偶然看到,养着便养着了,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都是府里的人在侍弄的。”黎贺微微伸手,朝旁边一引,示意雍黎往这边走。 雍黎却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十来丈宽的鱼池子,正看向对面。 对面几位青春靓丽的女孩子,或倚栏杆,或靠山石,或攀花,或挽水,正言笑晏晏,间或浣花折柳。 好一副青春靓丽的暮色秋光集艳图。 为首一人正是雍黎方才在黎贺书房见到的郑佩,而她对面安静端坐,面色宁静,不过偶尔执扇颜面微微一笑的女子。容色比郑佩要差一些,不过气度却不凡,有种很神奇的亲和气息。 那女子,大约便是与郑佩一同入安王府的李阁老的那个养孙女李氏了。 而郑氏侧后也有两个女子,衣着妆饰比寻常丫鬟要好一些,估摸着便是几年前郑皇后赐下给黎贺的两个女子。 那两个女子一直站在郑氏身后,隐隐与李氏成对立之势,看样子这郑氏入府没多久便已经收服了这两人了。 黎贺也顺着雍黎的目光看向对面,当他看到对面那几个女子时,眉头一蹙,下意识地便想要拉雍黎走。 “那件青绿衣服的,是李阁老的孙女?”雍黎随口问道。 “是李氏,单名一个彤字。”黎贺特意打量了雍黎一眼,见她脸色如常,不知想些什么,却还是答道。 “李家家风纯正,治学严谨,这李氏想必也是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妙人。”雍黎笑道。 “想必,我近来忙碌,也未曾见过她们几面,我……”黎贺语气有些着急,似乎想解释什么。 对面李氏似乎见到这边的雍黎二人,站起身来,朝这边屈了屈膝。 李氏姿态怡然,给人的感觉很是温和舒服,这种感觉是一种毫无锋芒的包容。 雍黎微微一笑,朝李氏轻轻点了点头,嘴边的话却是对黎贺说的,“确实是个美好女子。” 其实只这初初远远的一面,甚至连容貌都不算看得真切,但雍黎对这李氏的第一感觉,可以说是很好了,至少比对郑佩的感觉要好上许多。 这女子若是个通透的,若当真能活得明白些,也许将来能有个好造化,至少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黎贺没有接她的话,只微微侧身等着雍黎先行。 雍黎只觉得他今日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时常有些欲言又止的时候。 一路走到门口,并没有什么话,直到雍黎上了车,黎贺原本站在车前看着雍黎的,突然唤了一声,“宣阳。” 雍黎揭开帘子,“安王兄还有何事?” 黎贺笑了笑,道,“确实有件事想问你,方才没想起来,这会儿突然想到。” “你还记得当时再崇华宫,我问你的南方之事的那个问题?当时你没有回答我,只是指引我去询问一个人……” “嗯,你是指元扶梅?怎么有何问题?”雍黎道,“当时我离京仓促,也不知你后来见到他没有,或者说有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你想要的回答?” “南方之事已然是过去的了,有些事……即便心里再不愿意接受,我也算心知肚明了。元先生,确实是大家,得他指引,是我之大幸运。我如今尚有些疑难,本想再求他指点指点的。”黎贺道,“只是我前些日子再去拜访,他已然不在那地方了,我也让人去调查了一番,似乎他已经离京了……,你既是他之友,那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我与他,其实算不得朋友。元扶梅这人,一向是古怪不容易接近的性子,不问名利,不讲情面,不畏权贵。所以没什么势力能强迫他,能近他的人,大约得如他所说,求他一个眼缘。”雍黎这句话半真半假,其实当中不无提醒。 她何尝不明白黎贺想寻元濯的用意,黎贺若想夺嫡,除了各方势力,自然也想尽可能地笼络各处能人谋士,以元濯之才,能入黎贺之眼自然不足为奇。 即便元濯在西川已有安排,但雍黎还是松口给了黎贺一点暗示,“他确实离开了定安,只是去了哪里我不清楚,毕竟我那时候往北境去了,自然也没留意他太多。不过年初时与他见过一面,曾偶然听他提起西川风物颇为向往,或许他时各处游历去西川走了一遭也未可知。” —————— 雍黎回府的时候,并没有从璟王府正门走,而是照旧直接回了千古高风,雍寒山已经在雍黎院子等着了。 雍黎的这院子,雍寒山这些年很少来,即便当初还未去封地之前,他也少有踏入了。 一方面是他不愿旧地重游时触景伤情,另一方面是因当初他父女二人反目,他也不愿与雍黎再生嫌隙。 雍黎进去半瓯茶便见到雍寒山坐在自己时常用来休息的茶室临南窗的矮榻上,而他不远处连亦站在内书房门口。 “父王等我许久了?” 雍黎进来,连亦便忙上前来,替她宽了外衣。 “没等多久,我伤还未养全,陛下多许了几日假,横竖今天无事,也没什么公文需要批复的。”雍寒山看着雍黎,眼神里似乎总有一点淡淡地透出的他人难以察觉的欢喜。 这种欢喜,大约只有雍寒山自己知道,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早上问我的事情……”关于宫里的安排,其实即便皇帝陛下另有打算,但雍寒山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的,只是原本他并没想告诉雍黎,但今日思考了半日,又觉得有些事情给雍黎透个底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父王不是已经告诉我答案了么?”雍黎坐下来,笑道,“您应该也知道我今日出府去了哪里?不过我今日去昌王府里,并没打探出此事相关的一点消息。实话说,昌王并不想单独见我,他刻意在避开我,而我,其实也并不一定要是见他的。” 雍黎道,“如您所说,这件事情,至少目前看来,其实根本与我也没什么关系,陛下对陈国另有什么打算也好,或者另有什么交易也好,我们也确实没有主动去干涉其中的理由。若非之前陛下执意留您在宫中,拖您入这一场洪流;若非黎贞的公主府爆炸一事,偏偏陛下 第五百五十三章 诡异 雍黎点点头,她身边的人一向都很周到,这些小事也一向用不着她费心。 “你方才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的?”雍黎将歪斜在一遍,自己方才提来的已经被晚风吹灭了的小灯笼从地上捡起来,“哪边的事情?” 连亦将手里的灯笼往前探了探,恰恰好好照到雍黎脚下,她道,“是谢公子那边的消息。” 雍黎这两日一直比较关注谢岑那边的消息,只是谢岑行踪隐秘,便是雍黎在不敢太大张旗鼓的情况下多束手束脚,也难跟得上他的速度。 不过照着他离开定安的匆忙,还有这些时日,推算下来,他大概已经到了南方几日了,凭借他的能力,该做的事情,该查的消息应该也是差不多了。 只是雍黎原就不知道他去南方具体为何,所以也难推断他接下去的动作安排,更不知道他何时离开南方,下一步又会去哪里,还会不会返回定安。 “是有手信?”雍黎问,“拿来我看看。” 连亦果然掏出了一个加印的信封递过来给雍黎,那信封模样暗纹一如之前雍黎从谢岑那边收到的几封信,是他贯来的处处可体现的小精致。 那信封捏在手上极薄,雍黎打开一看,果真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纸张打开,也是一行十分简单的几个字。 雍黎一眼便扫完了,又将那纸张翻来看了两遍,连信封袋子里也再翻了一遍,有些不可相信的失望模样,“送这信来的人呢?在何处?” “不是谢公子的人来送的信。”连亦道,“是广陵涛那边席公子送来的,只说是南方来的急件,快马加鞭送到定安的,今日一到定安便立即送到咱们府上来了。” 广陵涛? 雍黎略一想,便记起来去年在黄县那边为谢岑所救之后,送了一样广陵涛的信物给谢岑,算是答谢的。当时虽对他有所保留,只说是广陵涛的主家欠了自己人情,让他若遇到困难可凭借此信物向任何一处广陵涛求助。 当时之所以那么说也是怕他找上广陵涛之后,提出些什么狮子大开口的要求,不过后来谢岑一直没提过,雍黎便也就没多注意到这事儿了。而这次这信自广陵涛送来,估摸着他是借了之前自己给他的那信物,将这几处广陵涛当作传信的驿站了。 雍黎觉得有些无奈,凭借着广陵涛那信物,能做的可远不知送个信儿这么简单的事情,谢岑着家伙,实在是不识货了些。不过广陵涛之间的联络确实有特殊的渠道,像这样从南方送个信来定安,比走驿站实在快太多了,比派一人专来送这么一封信也实在省力多了。 谢岑送来的信,不复之前一半正事一半啰啰嗦嗦的厚厚一叠,纸上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几个字,“我已离南北上,前方待汝。” 前方? 他这是先自己一步去陈国了? 顺手将纸张信封在连亦提着的灯笼上燃了,雍黎方道,“好的,我知道了。” 第二日是望日,也是惯常得大朝会的日子。 其实说起来,雍黎如今在朝中并无实职,所以这大朝会她一向也不会参加。但因为皇帝陛下常有亲旨给她,明面上令她督办一些事务,所以偶尔有需要的时候她也只是参加那么几次小朝会。 而今日雍黎却比往常时候要起来得早一些,大约大朝会还未开始的时候,她便已经梳洗了。不过衣着装扮却一如往常她自己独处的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不过看起来却甚是清淡懒散了。 “我父王有什么话交代?” 明绛准备了清茶进来,却是站在雍黎侧身后的秦老管家亲自端了奉上来,雍黎这话也恰是问他的。 见雍黎端稳了茶盏,秦老管家才道,“王爷说,今日大朝会他便不去了,陛下那边也知道。王爷让您自己多注意些,虽然您思维敏锐一向别人也少有能吃得了亏的,但是朝中毕竟多还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狐狸,也难免会些诡辩的技巧,您莫让自己吃了亏去。” 雍黎一笑,“我惯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不过这事儿,大约我还是得吃点亏。” 秦老管家听了也笑道,“您这话……王爷也说,本还担心您自幼傲气吃不得亏,但方才一想想,又觉得自己或许不了解您,故而也便没说什么了,只道您自己心里有分寸,让您小心暗箭便是了。毕竟虽这事到最后还有陛下站在您身后,但终究陛下回护您之前,还有大局需顾及。” “父王的话我明白,昨晚便说过了,不过还是劳烦您老走一趟,替我谢父王操心提点,这会儿我便不往他院子里再跑一趟了。”雍黎道。 秦老管家离开不久,雍黎的茶续了第二盏之后,便有侍从来报说府外有人持陛下口谕来府。第二盏茶将将喝完,那十来人已经等在了院子里了,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御史台的。 雍黎将窗帘子微微挑出了一个缝隙,将院子里众人看了一圈,十来个人没一个认识的,就连为首那个她也不认识。 而早早守在院子里的觅铎却直接道,“劳烦诸位稍等,殿下方起来,还在洗漱。” 大约一炷香之后,御史台来人又催请,觅铎干巴巴地让他们等着,自己进来装模作样地请示,绕了一圈又出去,“劳烦诸位再稍等片刻,殿下方在用早膳。” 这群人中大部分都是早班当值的侍卫,其中一两个在御史台有官职大约是从大朝会上下来的,几乎都是大清早没来得及吃上半点热乎的,乍一听闻雍黎这会儿还在慢悠悠吃早饭,却让他们等着,大多心里不大舒服了。 为首那人也不管,高声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因一件要事需请宣阳公主往大朝会一趟,陛下与群臣还在等着,还请公主殿下莫要再拖延,也莫要让吾等为难。殿下若要用早膳,委屈殿下简单带着车上略用些便罢了,一应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外面人高声催请之后,一时院子屋内照旧寂静,觅铎仍旧守在廊下,偶尔进进出出送东西的侍女也十分低调安静。 大约又一盏茶之后,直到御史台那几人差不多耐心耗得差不多,再得不到回复估摸着便要不顾面子上的礼节破门而入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雍黎的声音。 “便这样,替我更衣,莫让陛下久等了。” 院子里为首那人,隐隐绰绰听到雍黎这么一声,才又复略压下去了性子,打算再等等。 这一等,又等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那人实在是有些恼怒了,确实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若不是陛下有言交代,宣阳公主身份尊崇,他怕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直到雍黎推门出来,那人仍然有些黑着脸迎上去,但上前去才发现,他原本以为雍黎在屋内磨蹭这么久,估摸着也是如同寻常小儿女搬梳洗打扮精致妆容,况且是去面见陛下,又是在大朝会群臣目光之下,少说得也得换套端重正式一点的衣服。 谁知道雍黎仍旧是一身居家日常的素净衣裳,红色的缚膊将宽大的袖子绑起拉在背后,看样子着实有些奇怪了。而一头乌发却随风飘散着,其实这身衣服也不至于太过衣冠不整,至少比往常她为了行动间方便不伦不类的一身男式袍子要正经得多了,但若说失礼也着实太过失礼了些。 只是她不见外人时喜欢宽松的衣裳,她身上这件,怕是比她寻常穿的合身的衣服大了好几个尺寸不止,看起来像是挂在身上的一般。 跟在后面的明绛低声追问着雍黎要不要换件衣服,雍黎却摆摆手,“这衣服我穿着正舒服,不必换,也莫让各位大人们等着了。” 她说着随意扯了开了袖子上的缚膊,将头发高高拢起来用扯下的缚膊束起来,这一看倒是比方才慵懒居家不拘形容的样子显得精神许多。 束好头发,她一遍慢慢理着袖子,一遍往下走,边又朝为首那人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在御史台从何职位?” “下官御史台监察侍御史史勤,见过公主殿下。”史勤朝雍黎见了礼,虽心下对雍黎第一映像不大满意,却还是压下心中那点不满的心思。 “史御史不必多礼。”雍黎抖了抖方才理好的袖子,又按了按衣角,笑得不可谓不温雅,她道,“方才见我那些贯来爱重的藏书似乎经了潮,这些书还是陛下所赐,我一向看重,也不放心下面的人经手,便亲自整理了一番,劳烦诸位久等了,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她这客套的道歉理由也实在太不经心了些,但偏偏旁人什么话也不能说,能做的也不过压着火气催请雍黎。 “我等便是等殿下一整日也是应当的,只是下官等奉陛下之命,让陛下如此久等,到现在还未回朝会,已然是下官等失职了,还请殿下莫要再拖延了。”那史御史面无表情,干巴巴道。 雍黎毫不在意,便往外走,倒是屋内珍娘匆匆送了披风出来,“今日风大,殿下披上披风。” 珍娘一边说着一遍给雍黎穿上,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她这么些年也经历颇多,况且从前作为华阳长公主的近侍,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哪里看不明白近来几天的奇怪气氛。 况且她也是不只一次从不同人口中听说过关于雍黎的流言,毕竟这流言太过尖锐,她也担心雍黎因此收到伤害,因而也是担忧颇多。但她又知道雍黎自己是个妥当周全的,必然是有自己的安排的,而如今的自己又没什么能帮到她的,所以便也就只是将自己的担心暗暗压在心里罢了。 只是从她神色间无意中表露出来的一些情绪,雍黎便知道她担心自己,安慰地拍了拍她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轻声笑道,“你莫要担心,不过是小事。” “我不担心,您早些回来,我一会儿去炖些滋补的汤羹,您回来喝。”珍娘笑起来。 ……………………………… 今日这大朝会开得比往常时间要长的多,雍黎跟着御史台一行人到达长明殿的时候已经近巳时末了,大殿之中仍然是满满当当嘈嘈杂杂的一群人。 雍黎在门口略站了站,隐约听到里面仍然是三两句不离“天象”,七八句还是“神罚”的,十分讨巧十分具有艺术性地将同一句话翻来覆去辗转往复的倒腾出百十句话来,到最后归根结底还不就是那么一个意思。 将至今未曾查明淑仪公主府爆炸缘由的这么一件事,不假思索坦坦然然地扯到天象上,然后没有任何证据地便将这所谓的天象应到雍黎身上。 雍黎听了那你来我往的几个重臣所谓字字泣血的控诉,真真一副不畏权贵守卫上璋,视死如归也要剖心陈述的模样,当真觉得很是好笑。 也难为大朝会自天鼓时分便在长明殿内外按规制站班的诸位四肢不勤的国之栋梁们,到现在几个时辰了,点滴水米未进,还如此精神抖擞驳斥陈述。 不多时内里有内侍尖锐的通传声传出来,与此同时是亲自迎出来的皇帝陛下身边的余大总管,显然皇帝陛下已经给足了雍黎面子了。 雍黎目不斜视,自大殿外缓缓走进,她一身简素,除了头上随意充作发带的红色缚膊,再无其他明丽鲜妍色彩。 她一步步走得极稳,这种与生俱来的气度,仿若是从来都刻在骨子里的,饶是外表再怎样随性不拘,但却是当真无法掩盖那种光芒的。 一时整个大殿内安静地可以,就连原本一同进来的御史台的那十来人,也仿佛只是跟着雍黎身后默然无声的随侍。 雍黎走至近前,十分端重的一礼,“臣,雍黎,拜见陛下。” 她所行之礼,是最是周全合乎规制的为人臣子之礼。 端坐在上的皇帝陛下看不出面上有何情绪,就连开口一如惯例的“免礼”二字,也平静端严得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所行之礼,是最是周全合乎规制的为人臣子之礼。 端坐在上的皇帝陛下看不出面上有何情绪,就连开口一如惯例的“免礼”二字,也平静端严得没有一点儿人气。 雍黎起身,四周环顾一通,将方才说话的几人看在眼里,也将往来辩驳间偶有替自己说话的几人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然后微微一笑,站在一侧没在说话。 上面的成安帝看着雍黎,以目光示意她先开口,雍黎却当作没看到,一副老神在在毫不干已事的模样。 其实今日成安帝已经算是给了雍黎足够的面子和底气,毕竟这事说到底也是他有求于雍黎,虽说是利用,但她的身份到底在那儿,再怎么的也不能让别人小视折辱了去。 所以成安帝今日一早在朝会上被众臣上书要求限制雍黎摄政之权,成安帝虽未曾阻拦,却只是随意打发了御史台几个位不高权不重的几个没什么话语权的去了璟王府。 也是知道雍黎的性子,大约是要借着那几人,打打满朝闲着没什么事做的某些朝臣的脸,于成安帝而言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况且于大局无碍,他也就由得雍黎发发厌气。 大殿内安静的气氛有些诡异,悄悄看成安帝的人有,偷偷打量雍黎的人也不少,只是一时都没等到谁先开口。 第五百五十四章 好坏 但是他若真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为何会有当年雍氏两子谋反之事?他又为何要自毁令名地参与到那场根本没有胜算地谋反之中去? 以至于这件事情,似乎最终成了后来所有事情的开端,以至于后来那些步步而来不可回转的惨烈,再没人可有能力转圜。 那些误会龃龉,那些死生磨折,终究是他们所有人一生里的痛,也是他们所有人一生里的不可回首。 罢了罢了…… 雍黎捏着那斜逸而出的枝叶,伸指弹了弹上面的翠绿的叶芽,嘴角始终未曾散去那一丝浅淡而苍凉的笑意。 转身间,正瞧见后面京兆府尹带了人过来。 京兆府尹得了雍黎的指令,这两日亲自带人排查整理除淑仪公主府和璟王府之外的,京中其他各处房屋损毁,人员伤亡情况,并将受灾百姓加以安排区分,先行救助。 所以京兆府尹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才算基本理顺了这一应事项,也都已经安排下去,后续只需要考虑如何安顿这些灾民,若无异常情况,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所以今日京兆府尹专程进宫去向成安帝复命,谁知皇帝陛下听了他的回禀之后留下了他的折子,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此事宣阳公主全权负责,你且将一应事项与公主回禀清楚。且后续之事,还是不可放松,若有不能自决之处,让公主拿个章程。” 然后京兆府尹从宫里匆匆忙忙出来之后便来了璟王府,也运气好在这里遇见了雍黎,无需他再多跑。 他将跟皇帝陛下回禀的所有事情,又颇费了些口舌地跟雍黎说了一遍,又将皇帝陛下地交代也提了一遍。 雍黎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且照着你的安排和进度来,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其他疑难,若有别的变故,再报与我知道便好。” “其实还是有件事的,如今下官下辖的府库中,应急救治的灾粮和药物并不充裕,好在药物城中各处搜罗下来倒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粮食物资,一时半会儿筹措不及。四方供赋之物一应由户部统管掌控,规则严密,审核严格,寻常时候除非陛下特指,不得擅自调动。本来今日请见陛下的时候,下官是想着一道请示陛下的。”京兆府尹道,“陛下让下官有不能自决之事,可请公主拿个章程,不知此事公主有何指示?” 雍黎倒是没想到皇帝陛下在这事情上做甩手掌柜做得这么彻底,不过既然接了这么个摊子,还是有始有终,她道,“你尚需要些什么物资,这些物资目前还能支撑几日,且详细完整地列个单子来给我,我会尽快给你解决。” 又道,“还有,受害灾民分布图,各处受灾程度,以及详细的受灾灾民的名册,也都给我送一份来。” 作为这次爆炸之事的主要负责人,雍黎要这些本就是应该的,京兆府尹应诺,离开之后便迅速安排让人去整理雍黎要的这些资料。 沿着着街巷往西北边走一小段,便是一片密林,那片密林原本是枝繁叶茂的景象,如今虽有几分杂乱,但林木生机,丝毫未绝。 走进去密林之后,根本没有道路,反倒是向左边一绕过,是一片倒塌的外院墙檐,跨过那片倒塌的墙檐,过去便是淑仪公主府。 这两日公主府的杂乱与前两日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那天晚上爆照之后许多地方尚有火势,但今日却是该烧完的早就烧完了。 一眼看过去,反倒是比那天晚上更见得一片焦土的荒凉景象。 除了爆炸中心的那两处轩馆亭台,还有湖边仍旧围守着不少兵士,其他地方几乎没什么人气。若随便往那个角落里面站一站,若不是能见到远处的高耸的宁园塔,或者对面的清疏阁,就单单这里这般荒凉景象,恐怕谁都会以为是哪里的荒郊野外。 雍黎本想趁着今日亲自在这里查探查探,看看是不是能又什么发现的,哪里知道,还未曾在这里绕几步,远处一定小轿子悠悠晃晃地行进过来。 与那虽精致却小巧而并不华贵的轿子比起来,更容易让人侧目的便是轿子周围随侍的宫女和侍卫们。 任是谁看到这样的仗势,也知道那轿子里坐着的,身份尊贵且不必说。 雍黎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府里爆炸之后毁于一旦,这位淑仪公主总算是想起来回府里看上一眼了。 前面轿子行得极其缓慢,抬轿子的小厮们每一步走得都十分小心谨慎,恨不得每一次伸出脚来,都要先试探一下前面的道路十分安全,然后才真正迈出步子来,就连跟在旁边的宫女和前后保护的侍卫也垂手屏气,仿佛动静大了,便会不小心吓坏轿子里的人。 今日秋阳正好,雍黎看着缓缓行来的轿子,慢慢露出一丝温和而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看着那轿子缓慢地停下来,看着秋阳不甚炽烈的阳光散在那顶轿子上,看着轿子精致地帘门缓缓打开。 雍黎看着那轿子缓慢地停下来,看着秋阳不甚炽烈的阳光散在那顶轿子上,看着轿子精致的帘门缓缓被掀开。 她看着掀开的帘门里伸出一只纤巧白玉般的手,那只手染着精致鲜艳的蔻丹,指甲留得很长,养得也很好,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只手。 帘子掀开后,出来的果然是身姿聘婷的淑仪公主黎贞。 除了那天夜里在公主府里对峙时候的远远的照面,雍黎后来几天都没有见到过黎贞。 黎贞面容神情一概如常,自下了轿子之后,目不斜视地往雍黎方向看来,甚至妆容精致地面容上照旧带着往日一般无二的端庄完美的笑容。 她一点也没有去看周围早非往日亭台轩馆檐牙高卓,而是坍塌成废墟齑粉一点往日煊赫富丽景象也无的偌大公主府,那神情自如地仿佛眼前这样的景象,也只是他人的损失,而与自己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黎贞一步步慢慢向雍黎走过去,她今日一身锦绣重工华彩璀璨的衣裙,拖着齐及地面的裙摆,一步一行间,扫出地面上的灰尘微微地扬起来。 雍黎不知怎的,就注意到她裙摆的灰尘了,看着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这黎贞果然一向都是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她的优越感,不过作为身份尊贵的公主,有那么可以精心彰显的优越感本也不可厚非,只是看多了着实有些累了。 “宣阳妹妹。” 黎贞在雍黎跟前几步距离之外停止,语气自矜,带着说不出来的倨傲。 雍黎早对她的厚脸皮表示无语了,她二人分明一向不和,甚至掰扯到明面上的撕破脸也不是一次两次,难为她还能这般装作心平气和地说话。 雍黎一向也懒得与她来来往往打机锋,恰好今日也是没那个心情支楞她的,她装作没看到黎贞,也没听到她说话,兀自转身便往旁边倒塌的长廊那边走。 黎贞显然不想让雍黎离开,三两步急速上前去,裙摆一扬便挡住了雍黎的道路。 雍黎这才侧首施舍了黎贞一个眼光,她一向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当然也更不怕麻烦,麻烦找上来的时候她也没道理隐忍顺从。 “无故阻人道路,淑仪公主所为,可真当不起‘淑仪’二字。” 雍黎语气并不好,自然是懒得给黎贞好语气。 黎贞却仿佛丝毫不在意,只道,“本宫这宅子,损毁成这样了,实在是可惜。也不知道那爆炸到底是何原因,须得劳烦宣阳妹妹好好查查了。本宫这些日子没得空,今日这才从宫里出来,顺道过来看看。” 黎贞边说着,边一步步慢慢往雍黎这边又走了两步,她眼神微挑,听来倒是一贯颐指气使的模样,雍黎不以为忤,却在她靠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既然如此……”雍黎并不想与她多说几句,唤了远处守卫的一个京畿卫的士兵来,吩咐道,“淑仪公主要看看府里各处情况,你好生引着公主各处看看。” “他们知道些什么轻重?!”黎贞却根本不愿意听从雍黎的安排,更是直接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黎贞自然是看出雍黎方才往一侧避开的那两步,她也知道雍黎并不待见她,但不待见又如何?即便再相看两厌,此时谁也不能让另一个消失。 黎贞也转了脚步,往雍黎避开的方向又多走了两步,她站在雍黎身侧,还是那般温柔无害的笑意,还是那边亲和娇柔的声调,“这本是我的府邸,即便被歹人暗中手脚破坏如此,但府里之前的布局建筑我哪里就不知道的?即便如今这模样,若是寻个道路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我有心想多问些调查的情况,既然陛下令宣阳妹妹全权负责此事,想必知道的定然更多些,我看不如宣阳妹妹陪我走走,顺道与我简单说说?” 雍黎面无表情,“走走便不必了,你想知道什么?” “自然是谁动的手脚?又是如何动的手脚?”黎贞脱口而出就是两个问题,似乎完全没有思考。 “这个些个问题,你心里没数?”雍黎不动声色反问。 “你这是何意思?”黎贞皱皱眉,有些不明白雍黎的意思。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雍黎大概是在怀疑她自己,不由得有些怒意,刚想破口反驳,却听雍黎又道,“这样大的爆炸只是针对公主府,便是旁边我府上,并周遭几个坊,也不过都是池鱼之殃,这样看来难道不是是淑仪公主你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报复所致?” 雍黎这两句话不过就是随随便便的试探性的一个问题,却让黎贞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低眉间,仿佛在思考什么,但片刻之后,却又面色如常。 雍黎自然不指望能从黎贞嘴里得到什么准确的答案,这女人从头到尾都是装的的,若果真有从她嘴里坦坦然然说出的话,雍黎反倒一句也不会相信。 不过今日从黎贞出现在这里,到此时此刻,黎贞所有的情绪和面色的变化,雍黎一丝一毫都看在了眼里,她擅察人言辞观人颜色,有时候她从别人面色情绪里读出的东西,比别人口里说出来的内容要多得多。 “本宫长在深宫,出入行止都有人步步随从,怎会有见到什么人的时候,更别提得罪别人了,再说凭本宫的身份,便是是真的得罪了,谁敢报复?”黎贞一向高傲,也一向自矜身份,不过今日这两句话中的高傲,却显然有些刻意了。 她在隐瞒什么,雍黎自然知道,不过倒是因此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爆炸之事,大约确实是与黎贞自己无关的。 其实便是没有这几句的试探,雍黎几乎也确定这事情与黎贞无关。 先不说黎贞有没有那个理由要毁了自己的公主府,即便她有足够的理由,也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魄力去做这么一件事。 但是雍黎所知道的,即便黎贞暗中与他国有所勾连图谋,手笔不断,但与她合作的那些人,对她大约也是利用而已,真正全心全意的帮她怕是没有一个。除此之外,以她黎贞自己那点可怜的势力,怎么可能有那个手段,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地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做出这样一件惊天之事。 “确实……”雍黎淡淡道,“既然陛下早已下令,那此事来龙去脉自有我来调查,原委如何,此时也不是淑仪公主你能打听的。且等等,你想要的结果,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即便到最后没有结果,也得会有陛下御旨才会终止调查,就此结案。” 回回看着黎贞都是那副要么故作柔弱,要么骄矜高傲的姿态,雍黎见着她便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若想在这里各处走走看看,便让人陪同着,毕竟各处废墟,地上瓦砾杂物不少,万一一个不小心伤着了你身边跟着的人怕是吃罪不起。不过若是想寻什么因爆炸失踪的重要物事,或者心爱物事,怕是暂时还不行,你……” 雍黎还未说完,黎贞却突然打断她,“本宫没什么重要的心爱物事,这府里一切都是父皇所赐,本宫唯一难过的便是父皇的一片疼爱之心,这好好的园子说毁了就毁了。不过父皇也许了本宫,会再为本宫选府址,新建一座公主府。在新的公主府建成之前,城外皇家别院便算是我的府邸。” 第五百五十五章 送别 雍黎次日一早便出发离京,雍寒山难得地送她到了城门口。 这对王府父女,一向都是并不看重离别的,往年雍黎便是出门在外个一年半载的,雍寒山也少有过问过,顶多就是某些不得不相互沟通的消息信件中偶尔又偶尔的只言片语的提及。 前一日收拾了一个晚上,该带的东西应该也差不多都收拾了,但太后似乎还是觉得陛下的旨意太过匆忙,十分担心她有什么东西没带齐全,一大早还特地让身边的近侍跑了一趟。 雍黎十分好笑地捏了捏袖子里,太后专门让人送来的一叠子银票,虽觉得无奈,而心里确实层层叠涌的暖流。 她不缺银钱,先不说华阳三州和晏城每年的税赋,便是广陵涛每年的盈利也是十分可观的,即便她有个未晏要养,即便她偶尔也向皇帝陛下哭穷,但至少也不会短了自己的吃穿用度。 而那并不算太厚的一叠子银票,却是太后对雍黎的满满的未曾字字宣之于口的疼爱惦念了。 “太后一向都是最爱重你的。”雍寒山看了眼雍黎捏着袖子的手,会意笑道。 “陛下忙于前朝,疏于后宫,即便如今皇后避宫不出,后宫有太后和钟贵妃管着还算安稳,但其实其中暗流并非表面如此。不知怎得我其实不大放心的下太后……”雍黎转头看向雍寒山,郑重道,“父王既然在定安,总比我方便些,我想请您,多多替我看顾着些宫里……” 雍寒山应了,其实不消雍黎说,他也是会多注意宫里的,不单只是为了全雍黎之重情,更多的大约也是处于如今这样境地这般位置的周全筹谋。 “去,一切小心,京中有我,你不必多虑。” 雍寒山送着雍黎上车,看着她离开,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渐渐得已经看不清她的马车,但雍寒山却仍旧遥遥眺望。 与之前雍黎离家行走各处的那么多次不同,雍寒山也不知怎得,只觉得心里总有些不安,仿佛雍黎这一去,再回来便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他数次想要挽留,甚至自昨日至方才,他脑中数次辗转思索的是如何堵住朝中众人之口,如何不会因此造成一点后果地留下她。 但真到了此刻,才真正地算是想明白了,他望着远处尘影中队伍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却一松又收,说是想明白,其实却也算是无力阻拦的无奈地顺其自然罢了。 通州离定安并不远,雍黎到通州的时候是隔日的傍晚。 她一行人直接去了通州东郊的一处别院,这处别院原本也不算是王府产业,不过因着各种原因这里的修缮维护用度,包括滞留仆役等一直都是归在府里的。 别院附近有一处山头,云老先生这两年便是借住在山里的道观清修的。 原本云老先生回通州后,雍黎便打算将这处别院暂予云老先生居住的,但被云老先生婉拒了,说是更喜欢山中灵气,便于修养内气身心,况观中老道也是故友,若偶有谈讲之念,往来方便。 第五百五十七章 律疏 雍黎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先生操心,是我的不是。” 云老先生却并不在意,只笑道,“我帮不了你太多,若偶尔能帮得你筹谋一二,也是我为汝师该为你做的。” “先生爱重,弟子拜谢。”雍黎就着坐席,俯身长拜,“只是让先生牵涉其中也实非我所愿。” 云老先生伸手去扶雍黎,面上虽有些许无奈,但也显然欣慰颇多。 雍黎虽说受教于云老先生门下,但除了幼时几年,他其实与雍黎并未再有过多相处,自雍黎入朝他便着意保持距离,越发远离朝堂,而雍黎离京之后的这么多年,他二人也不过就是时常书信往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云老先生为她筹谋之处,其实也不比她祖父少了。 “不说其他,你是我钟爱的弟子,待我百年之后,将是你传承我毕生学问与研究,也是你承继我的衣钵与声名,为你筹谋也是我之所愿,你所需做的,便是一步步走得更稳一些,莫要因顾他事,而不得周全于大局。” 云老先生虽说先是劝慰之言,但后一句一转,已然是告诫教诲了。 雍黎心中明白,自然受教铭记,而心内也是十分感念。只是她惯常并不是个喜欢表述情绪的,也不过就是含笑恭敬应了。 师生二人许久未见,说着说着话便开始谈讲辩论起来。但凡二人略有观点不一致的,说到哪里便辩论到哪里,也不拘什么范围。总之一番谈论下来,已经是月上中天。 直到外面小童进来添置茶水,二人才惊醒,具觉得酣畅淋漓。 这几乎也算是他们从前的相处的样子,云老先生虽是雍黎授业之师,但他二人之间具不像寻常师生教授学问的模样。盖因雍黎有常人难比的天赋,又是自幼于学问上打的好基础,所以反倒是这样的辩论谈讲雍黎觉得更有进益。 而雍黎思维灵透,观点诡谲,倒也常让云老先生觉得受益良多。 所以他师生二人因此渐渐得倒是相处出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来,只是雍黎敬重云老,一向却是执礼甚恭。 雍黎抿了一口茶水,因坐得久了腿有些麻,便站起来略活动一番。 她端着茶水,慢慢在云老先生的书架上看过去,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愿意看的。 谁知转了个身,目光却被书案上的一摞手稿吸引住,或者准确点说是被封面上的两个字——“律疏”吸引。 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但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显然已经很明了这摞手稿的内容。 雍黎手指按上去,却没有直接翻看,她惊讶地抬头去看云老先生,却见云老先生微朝她抬抬手,微笑道,“你可略翻看看,只是这些也不过是个粗略的大纲,还未大成,许多细节之处还待完善。” 雍黎没有顾得上说话,只是低头翻看,粗略扫了眼篇名,便又逐章细读,她一向看书都是极快的,这会儿却很仔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搁下手稿。 第五百五十八章 旧律 动了动因看得太投入低头太久有些酸疼的脖子,抬头恰见到云老先生端着托盘推门进来。 方才见着雍黎看得太认真,云老先生便没扰她,出去吩咐人安顿了雍黎带过来的连亦等人。 “先生何时离开的?”雍黎笑道,“是我看得太投入,失礼于先生了。” “无碍,我还不知道你?在我这里随意便好。”云老先生笑着将手中的托盘送到雍黎跟前,“你晚膳都未曾用,喝点汤羹垫垫。” “多谢先生。”雍黎接过来道了谢,心思却未曾放在什么汤羹上,而是一心想要再详细问问这律疏。 “我细翻看了一遍这律疏手稿,虽还未完成,虽某些方面仍是沿用了当前《大璋律》的结构,但也可见其内容详实,周全完备之处可远胜当前律法了。”雍黎赞叹不止。 上璋立国之初将前朝律法略作增删而成《太初法典》,然历经百年,《太初法典》已然不能满足现如今的实际需要。所以自明熙朝起便数次提起修缮律法,但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成行。 直到明熙朝后期,一位精通律法的律学家江桥极力主张修缮律法,便一心想要入仕,以完成毕生修缮上璋律的心愿,只是这人初初寻错了方向,找错了人,在昌王府中消磨了数年之后,仍然未曾在朝中有那么半点名声。 后来也不知是因着什么原因,愤而离开昌王府,之后反倒是阴差阳错地为雍黎母亲先华阳长公主所知。后来华阳长公主将这江桥引荐给自家兄长——当年还是太子的成安帝,再后来江桥名声初显,开始出现在朝堂视野之中。再后来在华阳长公主和太子的主张之下,修缮律法之事也算是艰难地开始了。 只是后来明熙帝病重,修缮律法之事虽未完全停止,但显然也搁置了下来。 直到后来成安帝继位,忙过了初初的一两年之后,这事情才再次提上日程。但很不巧的是,头两年将将差不多整理完前朝历代诸多律法条例,这江桥却突然意外亡故了。 华阳长公主虽说也通律法,但终比之一生钻研律法的律学家还是差些,她纵然可为主持修缮之事,但许多细节之处还是需得精通之人,所以她便只得重新开始寻找可替代江桥的人选,这便又搁置了数月之久。 她初初是想让自己的先生也就是雍黎的祖父相助的,但也因诸多缘故未能成行。 加之后来又时逢变法之期,华阳长公主为各方施压,这律法修缮也进行得磕磕绊绊并不顺畅。况且又是新朝初期,时局不稳,最终还是在成安帝顾及大局的授意下,兄妹二人数次针锋相对的辩论之后达成了一致,对律法修缮的许多方面有所妥协。 所以在大刀阔斧的变革之前,前后历时数年的《大璋律》最终算是草草完成了。 诞生于《太初法典》基础上的《大璋律》,即便是对朝局妥协之后的产物,但不可否认,它比之先时的《太初法典》已经是进步完善了许多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擅兴 但当初磕磕绊绊产生的《大璋律》,到底还是因当时对朝局的诸多妥协,而不可避免地渐渐表现出许多并不适于如今上璋局面的地方来。 所以重新修律对于上璋来说,也确实是个该提上日程的大事了。 这事情雍黎想过,也曾对成安帝提过,但是却并不曾当真想过自己亲自来主导修律这事,即便前些时候跟她父王提到,其实也不过就是说那么个话堵了他父王的嘴罢了。 更何况,先不说修律这样浩大的工程,以她如今这般各处跑的情况,哪里有什么精力和闲暇来专做这事情。 只是没想到,先生说是避居通州结庐清修,实际上却已然开始着手在做这件事情了。 “算不上周全,这不过就是个大纲而已,想要真正的周全完备,少说也非得再要二三年精细的功夫不可。”云老先生撩袍盘膝而坐,道。 “先生这是何时开始的,我竟不知。”雍黎忍不住回头又翻看了两页,这样详善的大纲也绝对不是一两年的功夫就能做成这样的。 “前后也约莫十年功夫了。其实自当年《大璋律》初成,我便知这律法也只是临时,随着朝局的稳定,不久的将来必还有大改。后来你母亲私下也找过我,将她主持修缮律法时整理的手稿记录皆交予我留存,以作再次修律时的参考。我当时便留下了,后来你母亲去后,在你决定变法之时,我便开始对未来朝局有了设想,也就是从那是开始便自己着手修律。只是我一个人毕竟学识有限精力有限,花十年功夫目前也只能做到如今这样。” “这手稿我另誊抄了两份分存他处以防万一,你若喜欢,可把这份带走。”无论是视若珍宝的孤本古籍,还是一家所成的墨宝手书,云老对雍黎素来大方,见她对这手稿爱不释手的模样,便笑令她带走。 雍黎也不客气,直接便收了, 却听云老先生又道,“你若是闲暇时,可替我再琢磨琢磨《擅兴律》篇,关于兵士征集、军队调动、将帅职守、军需供应这一块,如何保证军权平稳,还是粗糙了些,也大约是我于此一道接触甚少。若是你祖父在,大概时游刃有余的。而你也是掌兵多年,想必有些细微处也有些经验。” “所以这是先生给我的课业么?”雍黎笑起来,“先生的吩咐可不敢不遵,只是您也知道,我一向各处跑,难得闲暇,要是交了课业您不满意,可莫要恼了我。” 云老先生怎会不知她是在玩笑,雍黎偶尔显露出来的那点跳脱活泼,云老先生其实也并不会不满,他反而觉得如今的雍黎所表现出的所有,都是恰到好处的。 “早些休息,也莫太晚了。”云老先生并没接她方才那话,只留下这句,将书房留给雍黎便离开了。 云老先生这里并不大,通过也就三个住人的房间,平素里他和两个小童住着倒也宽敞。今日雍黎过来,身边又带了几个人,这边不够住了。 好在这处书房里有个矮榻,方才也有人抱了新的被褥来,雍黎在这里对付一晚,倒也便宜。 第五百六十一章 猜度 天色蒙蒙亮,寂静的萧邑还未完全醒过来,外面行道上只有偶尔经过的牛车的轧轧声,和零星行人的脚步声。 广陵涛也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每一日明面上的生意和暗地里的活动,而广陵涛的后院内却因雍黎的到来,也有了些微与平时不一样的气氛,就连前后院伺候的使女们一早也都知道了广陵涛一向不轻易对外开放的“小安阁”昨日住了位重要人物。 两个自厨房送了早膳去小安阁的使女,一人提了一个三层大食盒,看样子分量不轻,也难得她们好力气,瞧起来丝毫不费力的样子。 “你听说了么,院子里来的那位贵客,据说是个女子,年纪不大,还是全管事亲自接待的。瞧瞧,连送的早膳都是十二品,也是全管事一早来厨房交代的,精致的这样的……”其中一使女低声道。 “能不知道么?昨晚全管事亲自来找元大娘要了丹莹丹碧两位姐姐去伺候,还特地交代了咱们轻易莫往小安阁去,不晓得是个什么来历,这么大派头。” “据说是从东边过来的,不知道是上璋还是长楚……,也不晓得突然来此是为着何事?要我猜测,总觉得是从定安那处来的……”那女子说到“定安”二字刻意略低了声音,也算是小心了。 “咱们也莫猜了,便真是大东家派来的人,这时候来陈国,怕所图之事……横竖与咱们无关,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了。”能在广陵涛留下的也多是聪明人,这使女语气一转,只笑催后面的同伴,道,“咱快些,莫让贵客久等了。” 雍黎自然是不知道她的悄悄到来,引发了广陵涛内些许人的诸多猜测。前面几天舟车劳顿的,昨晚倒是早早地便休息了,故而今日也醒得早,她方洗漱好,当下正拢着外衣站在窗前发呆。 窗户对着小园子,没什么好景色,只是几竿竹子看起来倒是精神。 其实雍黎选择萧邑,不只是因为萧邑离大都府近,方便消息往来,若真的想要求近,直接去大都府落脚不是更加便利?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为着一个人。 那日雍黎收到的谢岑的消息,其实便是从这处广陵涛送到自己手上的。 所以,她是带着一点猜测和期待在此处停留的,她觉得或许谢岑便在萧邑。 只是近来都不得他的消息,也不晓得他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不过雍黎没有缘由的从心里觉得,也许这家伙是知道自己行踪的,况她一路到陈国,虽然遮掩行迹,但以谢岑之能不可能完全不知,或许这两日什么时候他便自己送到眼前来了。 用过早饭,原不打算出门,想着好好计划一下接下去的安排,或整理些需广陵涛探听的消息的。 而原本应该在外疏通各处消息渠道的觅铎却匆匆回来,她一见雍黎,着急道,“主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雍黎诧异。 第五百六十二章 排查 “也不知何故萧邑突然封城了。”觅铎匆匆道,“萧邑城东西南北四面共八个城门皆布重兵看守不可进出,且此刻城中三十二队陈国官府人马分别自这八个城门口出发,逐个坊市排查本地百姓的户籍和外来人马的过所,而且似乎着重查的便是近来入关的人马。萧邑虽是大城,但因陈国之前迁都大都府时,许多人也都随之迁居大都府,所以其实萧邑目前人口却不算多,除去四周辐射的村庄人口,萧邑主城大约也就二十多万人口。以这三十二队人马的速度,也不过一日功夫,大约就能将整个萧邑查得个底朝天。” 觅铎语气急促,似有揣度,雍黎单单听她此言,便知道她猜测。 “所以你是担心他们突然的这样大动作,是冲着咱们来的?” “难道不是?”觅铎见雍黎如此淡定一问,虽有些疑惑,却显然本着对自家主子强大的信任,没有缘由的放下些许心来,倒是没方才那般担忧了。 “说不准。”雍黎道,“不过若真是冲着我们而来,也不至于这般明面上的大动作,也不怕打草惊蛇?” “也先不必其他动作,你再去查探一番看看,查查是谁主导的这事,况出动三十二队近万兵马封城查人,这样大的动作绝不可能是当地州府擅作主张。既然做了这样大的动作,不论真的假的,总归他们也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雍黎简单吩咐了觅铎,她虽并不因此有丝毫惊慌,但总归也是凡是留一手的性子,又道,“替我将全管事唤来,我也需略做些安排,以防万一。” 全管事匆匆过来,见了雍黎之后又匆匆走了。 及至午后觅铎很快回来,她带回来的消息很简单,但却让雍黎觉得有些不安。 “你是说萧邑这事是陈帝亲自下旨意?”雍黎看着奔波半日瞧着有些疲累的觅铎还是问道。 “虽说明面上是胡炎纪的名头,但实际确是陈帝密旨。”觅铎道,“连亦那边也联系了未晏,消息却是如此,不会有误。” “这事瞧起来荒唐,但却并不像是陈帝会做的事情,”雍黎想不通,又问,“缘由是什么?” “说是大都府混入了长楚的细作,前些时候抓住了两个,严刑之后那两人交代近日又有偷入陈国的其他细作,而且已经到了萧邑。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封了萧邑一一排查。” “细作?呵……”雍黎冷笑,“这借口也找的太不走心了些。” 想了想,她忽然又问,“祝词到哪里了,你们可联系到他?” 觅铎摇头,“祝先生与我们向来没有单独联系的渠道的,您若是不知道,我们也无处可知……” “我知道了。”雍黎看了觅铎一眼,“你去休息休息,咱们这边不必担心,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但到底是冲着谁来的,雍黎也说不准。 若真是如觅铎所说的是为着长楚细作,那这个长楚细作又是谁,值得他们这么大动静? 第五百六十三章 麻烦 长楚…… 长楚?! 雍黎突然一住,一瞬间脑子里思绪停滞。 长楚人,此时在萧邑的长楚人,此时在萧邑能排得上号能被大都府那些老油条看得上眼用这样大动作来堵的长楚人。 除了谢岑还会有谁?! 只是谢岑这家伙,向来比狐狸还精明小心得多,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暴露了出去?! 但细想过来,若不是他,恐怕也没旁人值得这么大动作了。 尽管雍黎对谢岑有着几乎十分得信任,他那样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即便偶尔难以周全,有些微险困,以他的手腕避开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雍黎却还是没来由地有些担忧,几番思索反复之后,终是心绪不定。 只是她这心绪不定却很快便消失了,原因无他,而是她再次见到了她之前送出去的那枚广陵涛信物。 原本雍黎正琢磨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谢岑,而早间匆匆离开的全管事却突然又匆匆过来,呈上来的正是那枚玉饰。 “他在何处?”雍黎一见惊喜,那种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欢喜露于颜色,连全管事也忍不住看了眼她。 “您是说您赠这信物的公子?我并没有见过。”全管事答道,“来人看样子只是一个侍从,带着一个半大小子,持这信物求见您,说是求您庇护。” “他们人现在在哪里?”虽不是谢岑本人,雍黎也算不上失望,毕竟也算确认了他应该就在萧邑,而且暂时无碍。 “在前厅。”全管事朝后边属下抬手示意,“去将人接进来。” 前厅不远,很快人便过来了。 那两人当先一人朝雍黎见了礼,然后将身后那个满脸桀骜的半大小子拉到身前来,那小子面色不耐却抿着唇似已经懂得隐忍。 他一抬头,正对上雍黎的目光,而看到雍黎容貌时,他面上事未曾掩饰过去的惊讶,而惊讶之后眸光中却露出如猛兽般的阴寒,清清楚楚,毫不掩饰的,还有憎恶。 他依旧死死抿着唇,没说一个字,只将头偏到旁边去,根本不看雍黎。 雍黎却笑了,这小子她见过一面,之前也看过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有些小动作,一向并不安分。 只是竟然不知道他竟不安分到陈国来了,还居然不安分得与谢岑扯上了关系。 她只看谢岑派来的那人,问道,“你家主子有什么与我说的?” 那人道,“属下奉我家公子之命来是求姑娘庇护的,这位卫小公子……公子如今遇着些小问题,自顾尚且无暇,而这卫小公子的身份又是个大麻烦,如今城中不太平,想躲过去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我家公子便想到您,希望您替他解决了这麻烦事儿。” “确实是个麻烦事儿……”雍黎看了眼那半大小子,“我便是能帮,恐怕卫小公子也不会领情呢。” “我不姓卫!我姓韩!”那少年瞪过来,语气十分不好,“我也不用你帮!” “呵……”雍黎冷笑一声,并不搭理他。 第五百六十四章 申屠 “呵……”雍黎冷笑一声,并不搭理他。 只转过头去还是问那人,“你家主子与他是怎么碰上的?又为何要帮他?” “这我便不知了,我本是公子留驻在陈国的,并未一直跟在公子身边,这位卫小公子似乎公子带来陈国,至于是何时又是如何到公子身边的,公子并未交代过……”那人又看了眼韩渐,无奈道,“我家公子说,您对此要是又什么疑虑倒是可以问问这位卫小公子的……只是我先头倒是想先问两句的,可是这小子,除了我家公子没人制得住他……” “我知道了,你家主子倒也是会给我找麻烦。”雍黎一笑,转而倒是想问问谢岑遇到什么麻烦是否需要自己帮助,但又一想却觉得,他那人哪里会遇着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儿。 不过,若当真没有遇着棘手的事情,他为何专派了个人来把韩渐送到自己这里? 略一斟酌,雍黎还是忍不住开口又问了一句,“除此之外,你家主子可还有什么话给我的?” “这倒是没有……”那人暗暗打量着雍黎,试图看清雍黎脸色变化,他自过来看到雍黎第一眼,便暗暗猜测自家主子与这样以为气质出众容貌不俗的女子之间的关系。 听到他的回答,雍黎并无什么面色的变化,那人见着雍黎面色无异,大约是没瞧着自己想瞧见的倒是觉得有些失望,只是他却没看到雍黎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微捻了捻袖口。 雍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他,“你是回去找你家主子,还是留下?” “公子他们此刻大约是已经离开原先的住所了,我过来之前,公子倒是有吩咐我若得姑娘点头可护卫姑娘左右,静待他消息的。所以……若是姑娘允许,请让我也暂时留下。”那人斟酌着言辞问了雍黎意思。 听他这话,雍黎倒是心下一动,这话里的意思,谢岑那家伙是告诉自己他是暂时避开,他们很快便能见面。 “那便留下。”雍黎朝全管事道,“劳烦全先生给这位……安排个住所。” 雍黎转头问那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属下申屠密,姑娘唤我申屠便好。”申屠密道。 “申屠?倒是个少见的姓。”雍黎想到长楚那个也颇有些名气的世家,随口一问,“你也是长楚人?不知与长楚顺兴申屠家可有关系?” 申屠密一愣,复又笑道,“姑娘猜的没错,那确实是我本家,不过如今却不是一个支了,我家……算是旁支了。” “原来如此。”雍黎点头,没有再深问,想来谢岑身份在那里,留在他身边的少说也有那么些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子。 “我去给申屠公子安排住所。”说话的是全管事,他又看到一直面色不善,却没说话的韩渐,不免又问了句雍黎的意思,“不知这位小公子……可需要给安排个住所?要么西边那处小院子还有两间,便安排给申屠公子和这位小公子……” 第五百六十六章 提议 而这事儿自然是不能凭借着建立在这些真金白银的好处上虚假关系便能轻易解决的,雍黎正想着未晏渗透在陈朝廷官府上下的人是不是有能麻利解决这事情的时候,却发现旁边的小书房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压了一封信。 信封上压了一朵重瓣薮春,雍黎还奇怪如今并不是薮春花开的季节,待拿到手上的时候才发现只是朵通草花,纹理细软洁白的通草内茎经过压直晒干、整理剪裁、上色塑形,竟然能达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程度,远远瞧着色泽质感竟然也丝毫不差。 这花捏在手上,即便未曾打开信封,雍黎也知道送信来的人是谁。 只是华烨……为何这时候也来了陈国? 不过一想又觉得合理,玄羌族虽归属长楚,但却地处长楚与陈国边界,华烨早先便就尤为关注玄羌族,之前还特地问自己借了一条安插在玄羌族的消息线,故而过玄羌族来陈国也不稀奇。 打开的信里面字数并不多,约莫也就百十来字,工整的小楷流畅利落,雍黎瞧着这字迹一瞬间不知道想到什么,竟觉得有那么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 不过也确实只是那么一丝,雍黎自己都未曾察觉,她一目十行地看完这封信,却发现信中内容却不简单。除了一些他特地与自己互通有无的玄羌族内部的消息,另外还有两件事情却一下子让雍黎注意到。 其一还是关于玄羌族,华烨的这个消息就写得很简单,就短短二十来个字——玄羌族与胡炎纪有所密谋,其中疑有杜集手笔,所谋之事暂未知。 其二却是关于玉戟门,这条倒是写得长了些,不是什么想要告知雍黎的消息,而是华烨向雍黎征求的意见。华烨不知为何突然提及想要分化玉戟门,问雍黎若玉戟门此时分化可会对上璋地方有所影响,是否她原本还有对玉戟门另有安排的,甚至还隐晦的提了句对上璋朝局的影响。 雍黎倒是实在没想到华烨会提到分化玉戟门这事儿,毕竟关于合珠的秘密华烨约莫到现在都没查得明白,他怎么可能就想这时候分化玉戟门? 况雍黎原本的打算是在上璋地方官府的管制下,让处于江湖的玉戟门依旧以江湖的法则生存着,其实是最简单也最省心的办法。毕竟玉戟门树大根深,若要彻底瓦解分化,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事情,若是彻底拔了,玉戟门所处地方大约也是要伤筋动骨一阵子的。 但若为长远计,让玉戟门彻底消失也确实是最稳定的办法,华烨既然提到…… 若是他有办法,让他一试又有何不可? 毕竟作为华家后人的华烨都不在意玉戟门的存在与否,自己又有何理由阻拦呢? 雍黎将这信看完后顺手就在旁边的茶炉子里烧了,而此时外面街巷却已经隐约听到有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靠近,一会儿远一点似乎是进了旁的院子,一会儿近一点有进了街巷,约莫着不到一炷香时间便会搜查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