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杨花共白首》 Chapter1 深夜晚归 黑曜色的浮雕铺在这座公馆外的小路上,周边亮着圆润的路灯,一盏盏静候着归人。 晚风摇曳树枝上繁茂葳蕤的叶子,窣窣声响,和着久不停唱的蝉鸣,仲夏夜的聒噪席卷沈芫的周身,绵长的呼吸一下下敲打壁上的西洋钟,终于,分钟与时针在十二刻方向契合,完美的奏响午夜的钟鸣。 燥热铺天盖地的裹上沈芫的后脊,细密的水珠渐渐冒了出来,一点点滑下,汇成一股汗水,从她嫩白的背上滑下。沈芫泄气的从床上坐起身来,摸了摸脑门上的热汗,耐不住,一撩长发便下床踩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进了浴室洗浴。 花洒打开,清新的水汽像在旱地上的甘霖,沈芫受着水花的洗礼,躺在瓷白的浴缸里,一点一点沉下自己的身子,尽情享受她在陆家唯一觉得满意的地方。 果然老人说的没错,南北不通婚。 北平陆氏与上海沈家的联姻,避无可避。沈芫对这两姓之婚也没什么指摘的,可终究南北差异大,以前沈芫在书里瞧过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如今自己亲身体会了,才发现自己真正是初生牛犊呐,太嫩了。 先不说两人没什么可聊的话,就说说平日里过的生活,沈芫嫁给陆献一个月了,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了南北文化的巨大差异。 沈芫嗜甜,在家做姑娘时便出了名的爱吃甜糕,特别是香糯的芙蓉花糕什么的,往往一天她能吃三盘子。 当然,吃了以后自是吃不得饭了。 故沈芫虽打小没缺什么衣食,但到底比同龄的名媛消瘦,但她身形又抽的修长,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脑袋及上她家二哥脖子了。 按外国的说法,她自个儿曾偷偷摸摸量了量,估摸着有个一米七左右。 但如此这般,到底沈芫少时零嘴吃多了,坏了身子脾胃。如今嫁了人,仍是个竹竿身形,名门名媛的淑女样她倒是一个没拿准儿,偏偏学她二哥,每日一身骑装打扮,平生爱好就是聚上明臻顾姚宋水色三个狐朋好友,在马场溜溜马,夜了在上海滩的会所里声色犬马。 平日里沈老爷子每日必做的一件,便是训训自家养坏了的沈芫。 可是沈芫再怎么疯,也知道底线。 照常是该交际就交际,该出席就出席。在名媛夫人的口耳相传里,沈芫倒也博了不小的名声。 毕竟沈家是上海的百年世家,四大名门之一。 沈家的姑娘,有两个。一个是嫁了宋氏门庭长子宋玉的沈沐,一个便是与北平陆氏缔结秦晋之好的沈芫。 名门里的人都不是白养的,真正与自个儿心尖尖上的人成婚的能有几个?左不离一句两姓之约,便也乖乖从了。没人会不长眼的去反抗,最后落下的,还是得是自己名利双失。 这上流社会里的人儿,哪个不是精明到了指甲缝里的?这里最重的权势,其次才是那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名声。可这名声哪儿有这么好得的?还不是累累枯骨给堆上来的。 沈芫起了身,身上裹着浴袍,也没擦自己脑袋上的湿发,自顾下了楼到厨房壁橱上摸了一瓶红酒,两指尖缝里吊着一个高脚酒杯,就这么晃悠悠的慢慢走到正厅的餐桌上,当看到餐桌上留的一套西洋花茶瓷杯时,清远舒淡的远山眉皱了皱,在眉心拧开一个小小的皱褶。 这陆献领来的人当真好做派,临睡前还泡一壶冷花茶在这儿,是怕陆献回来没喝的渴着了么? 想归想,沈芫却没有去倾一杯尝尝。 笑话,陆公馆的家仆为自家少爷做的事儿,她沈芫还没有自降身份的地步。 玻璃的高脚酒杯碰到大理石面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击声,沈芫用开酒器拔开木制瓶塞,一股馥郁的酒香冲上她的鼻尖,微微的漾开在这宽阔的正厅里,熏得还没喝一口的沈芫有些微醉。 沈芫缓缓倾了一小流,将酒柄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掌心拖住饱满圆润的敞口,随着皓腕微微的晃动,暗红色的酒液慢慢的流转在酒杯里,在明亮的水晶灯下更显诱人。 沈芫举起酒杯杯口抵住舌尖,一口浅尝,慢慢蕴满舌蕾上的敏感,酒精的刺激慢慢熏走沈芫燥热的神智。 果然,喝一口红酒是逼出燥热的最佳方法。 沈芫放下酒杯,微微叹了一口气。这生活的习惯,才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 陆献是冬暖夏凉的体制,并不觉得没有冰窖或者风扇就活不了。但对于沈芫来说,却是已经要命。 她脸皮薄,且与自己这个丈夫并没见多少面,一个月下来,除了新婚后的一个星期看见他在家里处理文件,但都是在书房里,此后便是天不见亮便出去,晚上又深夜才归。这些事,她又不好同管家提,毕竟她面子薄,怕跌了面,摔了沈家的脸。 她同陆献成婚,互相所求的不过是她名字里有一个沈字,而他名字里有一个陆字。 他们两个,只不过是这不夜城里的又一次刷新两姓的记录罢了。 慢慢的,沈芫的小腹上腾烧起一股燥热,烧的她难受,也热的难受。她张了张嘴,呼出一股热气,忍不住,又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水,从喉管一路流到灼烧的根源,一瞬间的冰凉,末了,又火焰般烧的更厉害了。 直到意识渐渐的模糊,沈芫脑子里回荡的便只是一句话,为什么她要喝酒不喝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有汽车轰鸣的声音,一点一点侵蚀沈芫的神智,她猛地惊了一下,可不能让陆献看见自己深夜醉酒,不然这沈家的好教养可要被他嘲笑。 沈芫晃悠悠的撑起桌角站了起来,脚上也不稳,却仍强撑着摸着酒瓶放回原处,顺带着将酒杯倒扣在水池里。门外汽车已经熄了火,传来男人军靴踢踏的声音,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沈芫顾不了那么多了,脑子一抽,进了底楼的厕所,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陆献才从百乐门里出来,眉眼俱是疲意,修长的腿被包裹在墨绿色的军装下,帽子一揭,随手挂在进门的衣架上,便窝在皮质沙发里不动弹了。闭上眼是恰到好处清淡的眉眼,淡色的薄唇微抿,连搭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也越显修长,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男人,却偏生要裹上一层军装,轻描淡写的画出与他格格不入的凌厉气势,但却没有人这样说出,因为这样的男人有一双静若寒潭的眼,一双你看一眼便觉得冷意彻骨的眼。 那样的眼睛只有在千锤百炼的战场里,才会锻炼出来。 沈芫贴在厕所的门后,时间太长,她几乎要睡了过去,一个踉跄,她差点脸向地上摔去,吓得她连忙扶住一旁的墙壁,却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木盆。 沈芫没在意,这么一摔也将她摔清醒了,她贴了贴耳朵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估计陆献是去洗浴了。她这么想着,便开了门它了脚出去。 可她却没想到,陆献早听见有人在厕所里的声响,如此,她这般一出门,便撞个正着。 门外的陆献正抱臂倚着墙角,修长的腿微屈,碎发遮了他的额头,便使那双幽潭似的双眼更加显目夺人。 当初沈芫便是看了这样的眸子,心下埋下了浅浅的影子,注定这一生,沈芫面对陆献,总有些怯弱的。 Chapter2 见面机锋 陆献挑了挑眉,眼睛里划过一丝了然,嗓音却依旧是符合着眉眼,清淡无波,“你还没睡?” 早在看见那双冷淡的眸子时,沈芫便极迅速的醒了酒,此时沈芫仍有些晃神,按理说这陆献不该去从军的,没事儿在酒馆里跑跑腿也是挺好的,看这一双眼睛出落的,啧啧啧,天然的醒酒药呐。 听到了问话,男人的嗓音如大提琴般低沉华丽,然而如上所说,干有着这耐人寻味的嗓音有什么用?还不是高贵又清冷,不可捉摸。 的确,在沈芫心里,陆献此人,没有上海滩的浮夸和那一层层纸醉金迷叠出来的虚伪,有的只是清清淡淡的毫不在意和杀伐决断的处事作风。 “我睡不着,下来喝了点酒。” 沈芫自知在这男人面前最好诚恳一点,这酒味明眼人都闻得出来,就算是要瞒着他,沈芫也知道,瞒得滴水不漏最好,而且这段时间没必要瞒。 先博取了信任,而后慢慢的欺骗,才是最划疼人心脏的利器。 没错,沈芫如今最想看到的,便是陆献除了清淡以外的另一个表情。 陆献点了点头,也没再问,自顾立了身便往前走。沈芫拉上厕所的门,也走了过去,却没想到他忽地停住了脚步,沈芫鼻尖冒了一丝冷汗,赶紧止了步。 幸好她离他还有一步的距离。 纵然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沈芫还是避无可避的厌烦别人的触碰,而对于陆献,她不能明目张胆的表现出那种厌恶的神情,余下的,只有自己慢慢回忆恶心的份儿。 陆献半侧了身子,笔挺的军装在他的臂弯处压下几道深深的皱褶。沈芫比他矮上一截,只到了他脖子间,他微微垂了眼皮,清冷的眼盯着那个温婉的名媛佳人。 尽管他知道,沈芫从来都不是温婉的象征。 “听副官说明天你姐姐一家要来做客。”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句。沈芫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眼睛没有盯着他,而是看着他领子上的扣子,想了几茬后道:“恩,明天下午来。” 末了沈芫觉得这样显得她有些冷清,便又提了一句:“我想看看圆圆。” 圆圆是沈沐与宋玉的独女,大名宋绥,她姐姐嫁给宋玉两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全家都宠的上了天,到如今小姑娘长到四岁了,前一阵随宋老爷子在国外玩,她大婚的时候这小妮子也没来得了,听说自个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的挺伤心的,嚷嚷着要姨姨。听宋水色说起时,也不免对沈芫有些嫉妒,嘟哝着这小丫头片子忘了自家的亲姑姑。 沈芫想到圆圆时,眼眸里盛满了欢欣,弯弯眼睛也像是盛了月光的湖泊,格外的亮人。 陆献看着眼前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如此欢愉的女子,眼眸垂了垂。他不再是少年慕艾的年纪,对于女人的笑他见过太多次,并不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反倒有些疑惑,这像是沈芫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没有刺儿的时候。 “明天我休,正好在家,你准备一下吧。” 陆献转身往前,皮质军靴的踢踏有节奏的继续营造一股不真实的场景乐。沈芫有些没反应过来,陆献居然会留在家里。 直到传来上楼的声音,沈芫才回神看到鞋柜旁摆放的整齐的军靴。 这个男人,做事向来一丝不苟。 估计他留下来也是想全了这两姓之婚,毕竟北平陆氏想要打入上海的势力,不是光凭一个军阀统治就能实现得了的,还需要上海世家在背后的鼎力相助。 而沈家,则是最适合的人选。 沈老爷子是上海九龙商会的会长,手握上海经济命脉,同时间接影响周边城市例如江苏等地的经济。而沈家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能保全这一经济掌舵的强大军方背景。 说白了,沈家与陆家,不过是各取所需。 而她沈芫与陆献,就是沈家宣告上海经济界最强有力的命符,也是北平陆氏敬告众家的突破口。 沈芫垂首擦了擦手上在厕所里碰到的水珠,脑袋里没了陆献的一双眼睛又开始犯了晕。她步子有些沉,上了楼梯关了壁灯,便往主卧里去。 陆献在浴室里洗澡,水花冲击的打下来,打在他头发丝儿上,黑亮的发丝服帖的留在他额头,睫毛上滚了水珠,慢慢氤氲了他清冷的眼。 他躺在浴缸里,头倚在缸壁上,沉思如今陆氏的局面。 陆献身上背负着太多,北平如今不敌上海的繁华,还想倚着以往的荣耀,必须在最繁华的都市打出一片天地。大哥在江苏任督军,承了苏军主帅,勉强算是稳了江苏一方军力,二姐嫁了南京名门周家的长子周绍,也算是打入江苏的稳棋。 余下的,不能再做过多的补助。这淞沪只有由他承担,四弟和小妹在外留洋读书,况且他并不想让弟弟妹妹走他们三个的老路。他们没有活的够精彩的人生,让小弟小妹完成。 不也挺好。 陆献掩了眸子,水花一阵阵打在他肩上,留下泡沫的痕迹。 门外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沈芫进了屋子,看了看却没看到陆献的人,听见浴室里有水声,知道他在里面洗浴,也不管了,脑子昏沉的厉害。 她原先酒量也没这么差的。 沈芫心下暗怪自己贪凉,没仔细看酒瓶上的度数。再说红酒也是个撩人东西,绵长的后劲让沈芫常常招架不住,一如陆献此人。 沈芫爬上床撩开被子,正想伸腿钻进去好好睡下,却没想到看见一个螺旋纹的圆棍状的东西,她压下心中的疑惑,仔细定眼去看,却瞧得那东西忽地一动,一个尖尖的三角蛇头一下钻了出来。 沈芫脑里一片空白,本能的低叫一声,便远远的向后退去,却撞上一个温热的带着湿气的胸膛。 “怎么了?” 耳后是陆献清淡的询问,沈芫打小没什么怕的,可惜就怕蛇虫一类,见了这两大煞神连路都走不动,如今在自家床上,自然吓得够呛。 “蛇,有蛇。“ 陆献绕过沈芫的身子,一抬眼便看见床上高昂的三角蛇,一看蛇头就知道是有剧毒的。陆献一挑眉毛,他倒没想到沈芫居然怕蛇,他慢条斯理的取下手中刮胡刀上的刀片,眼角上瞟到那蛇蠢蠢欲动的扭着蛇身。 也就是一个瞬间,那蛇扑了过来,沈芫吓得立马后退,想到陆献还站在那里没动,正想回身看看他怎么样了,不成想一眼就看到那蛇的七寸上插了一个锋利的刀片,钉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动弹。 ”你杀的?“ 沈芫觉得自己是多费口舌,这里就他们两个,自个儿一个劲的吓得够呛,没想到别人却是轻描淡写的不放在眼中。 ”恩。“ 陆献淡淡的垂眉,将拆解的刮胡刀随意搁置在一旁的柜子上。此刻门外传来了声响,管家陆奉拿着枪带着人破门而入,看见陆献没事儿人一样站着,旁边就是沈芫一脸尴尬,再接着,地上一个死了的蛇尸。 陆奉一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他心下一思索,就明白家里有了外人。 如今正是陆沈两家权势烹油烈火之势,在外陆献的安全是绝对保证的了的,为了沈芫的安全,这一个月也没怎么让她出门交际,却没想到还是失了算,让人混进了家里。 沈芫现在也明白了,这是明摆着有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她的死,是最好的瓦解陆沈两家密切合作的良药。 陆献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打火机,一下又一下,按键的声音挠得陆奉直冒冷汗,在北平的祖宅里,三少爷的清淡是出了名的,同时,三少爷的杀伐决断也是出了名的,不然怎么会被老爷看中,从军后一路扶持,坐到了今天上海镇守使的位置。 ”三少……我…” 陆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挫败,但又无力改变这个自己失职的事实。 “明天早上之前,我要看见结果。” 等陆献说完这句话,陆奉凝在脖间上的汗才细密的滚下,他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的应了,便带人下了楼去。 沈芫从头看到尾,也只是垂眸,置身事外的温婉的笑。 陆献处理人的手段,滴水不漏的一丝丝浸透上位者的威严。 而她沈芫,要怎么做,才能在以后的时日里,为沈家谋取最大的利润,这很艰难。 至少到今日,沈芫有了一丝明白。 从陆献手里谋权,无非与虎谋皮。 Chapter3 暗潮涌动 沈芫一夜无眠,但尽管这样,她也只能闭着眼睛装睡,时不时装睡的香甜翻一个侧身,也怕惊醒身侧的人。 但这到底是沈芫多心了,人家陆军长连着几天陀螺转似的忙的不可开交,早已睡的沉了,哪里还能在意沈芫的小动作?就算在意,也没什么。 这里是他的地盘,有他最信任的人,他并不担心这里能出什么幺蛾子。 半睡半醒的沈芫就这样迷糊到了晨早,一睁眼才看见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了,徒留冷冷的晨风钻进来,沈芫一激灵,便将还躲在绵软的床被中的神智掏了出来。 她闭了眼,揉了揉眉心疲累的疼,过了半刻钟,便起了身下床。 沈芫打小这样,不管睡得多不好,面上总不会表现出来,各界名媛夫人们担心的黑眼圈面部浮肿到了沈芫这里统统不是一个事儿,沈芫照样是水灵灵的蜜桃一枚。 沈芫洗漱完毕后换了一身荼白色茶花旗袍,头上别了一个珍珠发夹就了事。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她真对这些女儿家擅长的东西一窍不通。只能承了这些年交际的好处,模模糊糊记得几样撑场面罢了。 下楼便看见陆献坐在小阳台上喝着咖啡,晨早的太阳还不算热辣,只能算是温和的暖阳,一点点倾洒下来,渡在陆献周身,有一层金光。 沈芫垂了眸,唇角划过一道温婉的笑意,“早安。” “早。”陆献放下手中的咖啡,拿起桌上的时报,翻看了两页,抬眸看见沈芫坐在餐桌上吃着西式早点,姿态优雅,沈家女的名门范儿在她身上一点一滴透露出来。 他定睛看了看今日发生的新闻,宝山那边的三港码头在昨晚出现了火拼。陆献眯了眯眼,宝山,三港。 沈芫用刀将最后一小块煎鸡蛋划成两块,用叉子将两个串在一起,便搁置一旁,她吞完口中的食物,放下餐刀,抿了一口牛奶,皱了皱眉道,“奉叔,奉叔?” 陆奉本要拿来陆献要的三港码头的档案,听见沈芫叫他,便止了步,手里拿着档案恭恭敬敬的站在她面前,“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沈芫装作不在意的瞟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档案,只隐约瞧见了一个“三”字。她将盘子里的那柄叉子递给陆奉,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请奉叔尝尝。” 叉子进了陆奉的口中,陆奉并不觉得有什么出错,疑惑:”这个,还请少夫人明示。“ 沈芫垂了垂眼,又抿了一口牛奶,”这鸡蛋煎过了,有焦味儿。这牛奶也热过心了,我到现在才能勉强下口。“沈芫顿了顿,莞尔,”我只是觉得青姨的饭菜做的挺好的,不知奉叔为何换了她去?“ 陆奉心下有些疑惑,这沈家的四小姐嫁过来一个多月了,平日里也没怎么过问家里的事,怎么今天开始有了掌家夫人的气派来了? 想归想,该说的还是要说,“青姨有事,遣回家去了。” 沈芫放下牛奶,颔首算是知晓了。她怎么不知道青姨其实并非有事,而是死了,昨天的那条蛇怕就是青姨放的,这陆家真实龙潭虎穴呐,这家里一个管家都能面不改色的糊弄过去,沈芫知道,自己往后想要渗透入陆家的势力,十分艰难。、 她并不想再深究下去,毕竟不能打草惊蛇,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陆献,她沈芫不是傀儡,有些时候她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陆献想娶一个娇娇小姐回来,什么事儿都不管,只当是沈家与陆家承诺的筹码。 那真是抱歉啊,沈芫如是想,她偏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 思索间陆献已经放了报纸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是全英文的,沈芫走过来恰巧看见封面的字《Bible》。 有些好笑,杀伐果断的陆献,一个手握上海界军界的男人,居然在读圣经。 沈芫早些年是留过学的,就在英国,那里的人个个喜欢把主挂在嘴边,每到了吃饭也是要祷告的。所以对于圣经,沈芫并不陌生,毕竟她其实在英国就已经入了基督教,只不过一直没有在形式上那么注意。 沈芫的信仰,一直随心而动,并不长久。 “希夷信奉耶稣吗?” 希夷是陆献的表字,当时沈芫第一次听的时候还佩服了陆老爷子一阵,一个表字真是完完全全概括了陆献这个人。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陆献的性子同沈芫很像,不同的是,陆献是从心而发外人一看就知的冷淡,沈芫则是要人一层层抽丝拨茧慢慢才能看到的冰寒。 陆献知道沈芫到英国留过学,故也没奇怪她能看得懂,他眼睛滑过一排英文,“夫人也是?” 一个‘也’字给了沈芫答案,她坐在陆献对面,自己倒了一杯英格兰红茶,放在瓷托上,“算是吧。” 沈芫知道这个家里陆献不会怎么开口的,一切话题都需要沈芫来引起,“当年父亲送我去英国留学,结交了几个好友,Olivia她们喜欢去礼拜,我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拉去,入了基督。” 纯正的伦敦腔从沈芫嘴里发出来,陆献眼里有一丝兴趣。沈芫身上,有太多他想探索的过去。 “哦。我是去美国,差不多跟你一样吧。” 这是头一回陆献开口说自己,沈芫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本来就不怎么奢求陆献能搭上话来,正想说下一个话题,便就这么停滞了。然而陆献的下一句话,让沈芫不由自主张开自己身上的锋芒。 “所以Ben,不,应该说是傅华般。”陆献翻过一页圣经,音线透露丝丝趣味,“也是那个时候夫人的挚友吗?” 西洋瓷杯烧制的极漂亮,浇了一层釉后在日渐浓烈的日光下发出水色的流光,沈芫举起瓷杯抵在唇舌间,慢慢喝了一口。馥郁的茶香带着微微的苦涩萦绕在她喉咙里,余下她慢慢静默的眼神倒影在湘妃色的茶水里。 “原来希夷的习惯是喜欢了解别人的过去吗?” 陆献抬起眸子看着对面那个静若处子的女人,自己的夫人,“不。对于别人,我不屑于了解他们。”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在沈芫面前第一次凉薄的笑意,眉峰处都勾勒出耀眼的光华,“我会让他们去跟上帝忏悔。” “可惜,你是我的夫人。” 沈芫也是第一次直视眼前这个淡若茶花的男子,这才是陆献,眉眼处都镌刻了血色的妖娆,仿佛只有杀戮才能激发最耀眼的他。 她同样舒缓自己的远山眉,眉目漾开水波的温柔,如春风的笑意敷在面上,“那我该庆幸了,我嫁给了北平陆氏。” 此时此刻,陆献眉眼荡出了笑意,这才是沈芫,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不动声色就能直击根本的人。 沈芫嫁的不是陆献,嫁的是北平陆氏,更确切的来说,嫁的是北平陆氏手上的军权。 而陆献同样如此,他娶的,只是上海滩的世家势力,一个让他进军上海的钥匙。 他们两个,拥取的是利益,哪管得了其他纷杂? 陆献合上圣经,倾身拿起瓷托,举起瓷杯喝了一口红茶,“夫人可喜欢圣经?” 沈芫放下手上的瓷杯,拿起桌上陆献翻过的报纸,一入眼便是三港火拼事件,她微微柔和了眉角的锋芒,唇角温婉,“恩,我最喜欢John的一句。” “Whathascomeintobeinginhimwaslife,andthelifewasthelightofallpeople.Thelightshinesinthedarkness,andthedarknessdidnotovercomeit.(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阳光慢慢流转,跳跃在沈芫的发丝上,伴随着伦敦腔的停止,沈芫的脸在陆献眼里也开始模糊起来,晕成了一道光晕。 陆献眯了眼,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沈芫于他,不过是北平陆氏走在上海的第一枚棋子,如今舍不掉,但往后吞并了各大势力,他不相信他舍不掉这枚无法控制的棋子。 他走棋,向来随心所欲。 Chapter4 疲累暗显 沈沐来时,已是下午三点。 外面铺了满地的鹅卵石,车子开进陆公馆的大门,白色的洋楼便出现在沈沐的眼前。 “姨姨是住这儿吗?” 圆圆还小,四岁的年纪只能扎两个小鬏鬏,乌黑圆溜的大眼嵌在白玉似的面上,惹人怜爱。此刻被宋玉抱在怀里坐着,两只小短手拿着刚刚闹嚷要的风车,玩的好不乐乎,下了车才分了心神问沈沐自家姨姨的情况。 沈沐也是疼惜女儿的,她眼里有些不明的悲哀,却压下换上怜爱,母爱的光辉瞬间笼罩在这位沈家说一不二的长女身上。 “恩,进去之后,圆圆要喊人知道吗?” 宋玉担心沈沐有些不对,面上却不显,只管自己的大手罩上圆圆的小胖手,举起来学着孩子的口气,对着沈沐说:“圆圆早知道了,对不对?” 沈沐被宋玉逗得一笑,嗔了他一眼,上前理了理他被圆圆弄乱的领口,摸了摸圆圆的小脑袋,笑道:“那妈妈就放心了。走吧。“ 不过两步,便看见迎来一个眉目如画,清淡隽永的男子,身上穿着家居的休闲服饰,令人注意的是发丝下静若寒潭的眼。 这就是自己那个妹夫了。沈沐在沈芫大婚时看见过他,当时就算已嫁为人妇,有了宋玉这等温润如玉的男子,也不免有些惊叹,好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可惜,沈沐知道,陆献并不是表面那样清淡的人,这人有野心,而且还不是一般大的野心。 至少从他才入淞沪地区,这一阵子的腥风血雨,刮的可不少。 沈沐压下心中的探究,此刻宋玉已与陆献握手算是认识了,沈沐笑道:“妹夫怎么今日没出去?我本以为你不在家,又怕只有我跟阿芫在家里,少不得是个冷清的,便将我家的这位拖了过来。” 一句话,生生掰碎了也是那么个意思。 往日陆献不在家里已是常事,如今沈沐来了还说冷清,可不暗怪陆献不顾沈芫的感受? 这微微的嘲讽陆献也是听了出来,可他却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颔首看着宋玉怀里的圆圆道:“这可不是让姐姐同圆圆过来了?” 沈沐听了笑意更深,眼里染上不明的晦涩。 她算是知道了,陆献言语多有机锋,这太极,是轻易打不得的。 宋玉温和的笑了笑,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蕴藏着这几年的沉着,“好了快进去吧,我可受不了这小祖宗了。” 说完,他状似的颠了颠手上的重量,苦笑,“这小丫头在美国又吃胖了。” 圆圆一开始被自家老爹颠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听出了自家老爹在外人面前毫不留情的揭她老底,小姑娘面子薄,憋红了脸,陡的一下哇的哭出声,声音可是震耳欲聋,穿透力极强。唬得宋玉一下慌了神,他就埋怨了一句,这妮子有必要这么抬杠? 沈沐白了宋玉一眼,轻轻拍打小姑娘抽的厉害的背部,哄着:“圆圆别哭了,乖,一会儿见姨姨可就不美了,乖啊。” 圆圆扭着胖胖的小身子,负气的扭开小脑袋,不看宋玉,抽抽涕涕的哭闹,“我不要臭爸爸,妈妈,我不要臭爸爸抱。” “我来吧。” 鬼使神差,陆献看着这有趣的小姑娘,头一回屈尊降贵的开了口,虽然说完后他有点后悔,但陆三说的话,从来就没有收回的时候。 陆献伸了手去,沈沐也不好拒绝,只得放了手去。圆圆可管不了这么多,这好看的姨父她可是肖想了好久,忙不急的脱离了她家老爹的怀抱,奔向陆献的怀里。 宋玉脸有些黑,他知道自家丫头有些爱臭美,但没想到,在圆圆心里,他居然比不过才见面不过一刻钟的陆献。 陆献也有些惊讶,眸子里划过一丝乐趣。小孩子肌肤嫩,软绵绵的似一团雪糕,陆献头一回抱孩子,差点没脱手将圆圆摔下来,这感觉很奇妙,陆献活了这么二十多年头一回感觉这么奇妙。 虽然很难受,但不忍心脱手。 大概,这就是孩子的奇妙。 “圆圆!” 陆献掀了眼皮看前方立着的女子,依旧是早上那副打扮,但眉眼俱敛,没有晨早喝茶的锋芒,有的只是从眼底荡开的愉悦。 沈芫看见圆圆自是欢喜,末了她才反应过来抱着圆圆的是陆献,而不是宋玉。 她有些微讶,但又担心陆献抱不来孩子,伤了孩子的骨骼。 “我来吧,你歇歇。” 没有拒绝。 陆献本来就并不在意,何况他也只是看小姑娘抽的厉害哄哄她罢了。沈芫想接手,正好随他心意。 “姨姨。”圆圆两只手搭在沈芫脖子上,委屈,“姨姨同臭爸爸一样,不疼圆圆了。” 沈芫没反应过来,毕竟她才过来,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扭头看沈沐和宋玉,面上带了惊讶。 沈沐踩着矮跟在鹅卵石上击出悦耳的声响,来到沈芫身边,点了点圆圆的鼻尖,“你个小鬼头。” “是刚刚斯年说了她几句,她就不依了。”斯年是宋玉的表字,“刚刚那几声狮子吼可就是她闹腾出来的。” 沈芫面上浮了梨涡,可见是乐开怀,“哦?我很好奇姐夫说了什么,”她停了话,埋首用鼻尖蹭了蹭小姑娘,“能让我们的小祖宗这么伤心。” 话说着已进了屋,家里的下人忙着过来伺候,沈芫也不方便再抱着圆圆了,便弯腰放了小姑娘下来,自己一个人看看。 “我就说了她胖,她还不承认了。”宋玉听到沈芫的问话,笑着打趣,“你们看看她那圆溜溜的身子,可不像个球?” 沈沐又白了宋玉一眼,看圆圆那瞪人的气势,生怕她又在这里闹开了。这小丫头家里宠坏了,这回回去改好好教教了,不然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芫知道沈沐的心思,忙抓了一颗茶几上国外引进的巧克力,剥开糖纸塞到小姑娘嘴里,摸了摸她软软的乌发,“好吃吗?” “恩!好齿…”小姑娘嘴里塞满了巧克力,说不清话,只留了口水出来,这一模样逗乐了屋里的人,连陆献也软和了眉角,清浅的笑着。 吃完了糖,大人们聊着,小姑娘可就待不住了,想去花园里玩玩,沈沐担心出什么意外,让她别胡闹。沈芫便招呼陈妈过来,让她带着孩子在后园里玩玩。 “姐姐放心,这里不会出什么事的,”沈芫指着圆圆乌溜溜的眼睛,“你看这坏丫头又在想些什么鬼点子,你不放她出去,她可要可劲儿闹腾了。” 沈沐被圆圆的模样逗笑了,也作罢,让人带着出去了。正好陆献带宋玉去书房,谈谈今日报上的码头事件。宋家也是上海的四大名门之一,手里掌管着七八成的码头,走私的营生算是经营的最好的,黑市的火药枪支,在宋家手里也攥着不小的命脉。 光看宋玉本人,温润如玉的样子,谁也决计是想不到他是宋氏门庭的长子,那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宋家长子。 于是这偌大的正厅里,只有沈氏两姐妹。 沈芫褪去笑意,面上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她似脱了力一样软倒在沙发里,眉心拧开一个疙瘩。 沈沐有些惊心,沈芫这模样很少见,就算是每每去了交际回来,也不会疲累成这样。 她在陆家,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就在她想要张开口的那一瞬间,沈芫却说了一句让她开始忧虑的话来。 “姐姐,他好像知道傅华般的事了。” “而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关于他的一切。” 番外:我的爱,没有光 Ben见到Evie时,他正对倒在马路中央的老人进行急救。 这个人有着明显的肥胖症,脂肪过度的挤压他的身体,以至于心血管阻塞,才出现了大街上心肌梗塞的一幕。 Ben是留英在读的医学生,即使在国内有着优异的成绩,但对于临场操作他还是无法避免的有些惊慌。 鼻尖渐渐凝起汗水,扰得他脸颊有些发痒,但他无法分神,他正半托住这个人的身体,缓解此人难以呼吸的痛苦,拖延着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间。 一张帕子就这样贴上了Ben凝汗的脸庞,相随的,是女子温婉的嗓音传到他的耳畔:“你别急,车子就快来了。” 难得的不是绕耳的伦敦腔,而是一口纯正的华语,他有些微讶,抬眼看过去,是一个面容同她嗓音一般婉约的女子,同他一样有着东方人的面孔,却穿着格格不入的骑马洋装。 思索间救护车特有的警报声一路鸣笛而来,美丽的绿眼护士眼里带着笑意,对着Ben夸赞:“youaregreat.(你真棒)” 他弯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睛里盛满了救人的喜悦,同样用纯正的伦敦腔流利的回答:“youtoo.(你也是)” 待人群都散去了,他这才想起那个温婉如兰的女子,但周身寻遍,却也没有那人的踪影。Ben有些失落,不知觉的连救人的喜悦也慢慢怠磨干净。 他想,什么时候再见到她,他一定会郑重感谢女子的出手相助。 虽然,一张帕子没多大事情。 然而上帝给了他一次惊喜,以至于让他后半生都为此甘之如饴。 再次见到Evie时,是在牛津大学的学术讨论会上。 穿着简约的骑马洋装,咖啡色的小马甲套在她的身上,十分相衬。Ben很奇怪,为什么嗓音听起来如此温婉的女子,偏偏喜欢飒爽的打扮。 “你好。”Ben举着淡黄色的香槟向Evie碰杯,“你还记得我吗?” Evie眉角像是揉了江水进去,远山眉勾勒出南方姑娘的婉约。 她轻轻笑道:“自然是记得。”抿下一口Brut香槟酒,“你是那位救人的先生。” Ben心里有些浮躁,他并不愿意这位女子只记得住那一个场面,他想,他需要这个女人了解他的全部。他这么想着,便又喝了一口手中淡黄的酒,“我是来谢谢你当时出手相助的。”他摸出怀里叠得方正的帕子,递给Evie,“我洗的很干净。” Evie眼里有些奇怪,她很好奇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记得到,而她已经不记得了。要不是看见Ben那双特能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她怕也是想不起来的。 说实话,Ben的眼睛真的生的好,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微微一弯便知道要夺了多少女孩子的心魂了。 “谢谢。”她觉得有些过分客气了,便又补充道,“其实你没必要特意还给我的,我都已经忘了。” 她还是接过了那张卡其色的帕子,丝绸般的触感带着皂液的清香,一下子席卷了Evie的鼻间,她惊讶眼前这名耀眼男子的细心,感谢:“很好闻,我很喜欢。” Ben原听到她让自己不必这么客气时有些泄气的,但当女子说出很喜欢时,Ben一刹那又有些欢喜,十八九岁的少年,都是少年慕艾的花雨季节,“我叫Ben,是从北京来英留学的,918级医学生。你呢?” Evie没想到这个男人有想同自己继续交谈的意思,她莞尔一笑,嘴角浮了梨涡,“我是918级金融系的Evie。” 北京?Evie想了想,那是皇城呐,能从那里出来到这里留洋的,家里没几个权财那也是摆不平的。 哦对了,这个时候北京还叫北京,不叫北平。 也许是同病相怜呢? 她摇了摇手中的郁金香杯,“你也是被家里送过来的?” “不,我不是。”相反的,Ben的回答让Evie有些吃惊,“我是自愿过来深造的。” 她笑开了,连眼角都染上莫名的笑意,“你莫不是想学成华佗扁鹊,回国造福那些病夫?” 说着,Evie的眼里藏了轻蔑与痛恨,大烟膏子的横行,同那晚清的腐败不是没有关系的。上海里各处大大小小的租界势力横行,也是跟晚清脱不了关系的。 Ben说起祖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不赞同Evie的这种看法,“Evie你不应该这样,你是祖国的人民。” “人民?”Evie微拧着眉心,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却又是不知道什么,“你这句话像极了那些无产阶级的人。” 此时的英国也不太平,日不落的称号在美国的逐渐强大下也有些衰落。国际上引人注目的便是苏联宣扬的马克思主义,这在英国的下层人民里也流行开来。 听说前一阵子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抗议。 Ben有些尴尬,垂眼掩了眼睛里的悲哀,像是圣母玛利亚一样,拥有真主的关怀。他似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转念想到了什么,喝下一口香槟道:“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似是没有说完,他怕女子误解,手无意识的微微比划了一下,“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第一次,在各大交际场里游刃有余的Ben有些惊慌,他怕眼前这名女子曲解了他的意思,水波似的桃花眼里蕴满了急躁,在微黄的水晶吊灯下十分迷人。 Evie看着眼前眉眼精致的男子有些好笑,她放下手上的杯子,“我知道的。”Brut香槟酒还是喝不习惯,她从小玩了那么多场交际舞会,还是无法习惯Brut没有糖分的滋味。她唤侍从过来,指了指桌上的香槟道:“IneedDouxchampagne.(我需要Doux香槟)” Evie侧身看着Ben,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眉角处有着平日里不一样的凌厉,“你好,我是沈芫。” 像是第一次碰面的人,正式的口气让一旁等待的Ben微微睁大了眼,而后了然一笑。 Ben缓和开嘴角的笑意,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更显动人,他微偏脑袋,有些雅痞,“你好,我是傅华般。” 番外:我的爱,没有光(2) “新年快乐!” 沈芫一打开小洋楼的门,就看见傅华般站在雪地里,鼻尖染了胭脂,玉般的剔透上晕出一圈粉红。 “新年快乐。”说完,她折身回了房。 男人看见沈芫回了屋子,一时有些愣怔,眼底有些失落,琉璃的眼眸如同遮上了一层翳,暗淡无光。 然而下一刻,他是真正愣在原地了。 脖颈间温暖的触感让傅华般沉浸其中,他惊讶的忘记了言语,只能用那股炽热的视线让沈芫先甘拜下风。 “你出来也不多穿点。”沈芫虽然也不矮,但比起男子来还是差了一截,她微微踮起了脚,倾身过去贴向那个琉璃剔透的男人,将手上捧着的围巾套在他冰冷的脖子上,眉角飞扬,不再有往日的温婉闺态,“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男人显然是被沈芫的举动唬着了,半天也没个回应,只是眉角弯弯如新月,漂亮的桃花眼里锁了一池春水一样,惹人荡漾。 沈芫显然也没想到男人如此受不住惊喜,她慢慢红了耳尖,脸上也有些滚烫。 她别扭的抬脚搓了搓雪地,撩起一地的雪渣子,“你不喜欢?不喜欢我拿走…”说着,沈芫又倾身过去,踮着脚想要取回来,却没想到男人有力的臂弯覆在她背腰上,一下子将她搂住。 措手不及,白吃豆腐。 沈芫当时一瞬间就只有这么两个想法,向来聪明的她第一次空白了脑袋,想不出一句话来阻止男人的行动。 其实,挺好的。 沈芫自从懂了事青春期一来,就有了不喜欢跟别人接触的毛病,在交际舞会上跳一小场舞也要回家恶心半天。 然而现在,沈芫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并不反感眼前这名男子的接触,反而,她还挺喜欢的。 “我很喜欢,谢谢。”男人清亮的声线响在沈芫脑袋上,他们的身高像是安排好了的,沈芫不偏不倚恰巧能把脑袋放在他肩上,男人微微一低头,下巴就抵在沈芫满头乌发上。 沈芫当时便在想,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 但是生活往往不堪一击,温馨只是覆盖在这乱世上的一层保鲜膜,总有一天,那层膜会被人揭去,里面的恶臭,令人作呕。 受以往家中父兄相诫,沈芫知道万不可在外惹上祸端,特别是什么工会,那是决计不能参加的。 毕竟沈芫家里是金融世家,家里即便有自己的火药枪支,但对于保护漂洋在外的沈芫来说,那也是决计不够的。 然而事实却是,是祸躲不过。 当冰冷的子弹带着明显的穿裂肉体的声音时,沈芫看见掩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左胸出现一道刺眼的血红,她面目惊慌,不知所措。 她一直知道傅华般是参加了工会的,却没想到,这样的皎皎如月的男子,却最终陨落在自己面前。 最终的原因,还是她自己。 沈芫是傅华般的软肋。 当沈芫十分明晰了这一点后,她开始悔恨,自己为何要不知不觉的伤害这样一个皎若明辉的男子? 那样好看的一双桃花眼啊,漂亮到沈芫想要残酷的占有,琉璃剔透的让自小见惯了金玉的沈芫也不免惊为天人。 但如今,那样美丽的眸子,就这样半阖着,水波潋滟的光色再也没有,暗淡的似是明珠蒙尘。 繁杂的脚步声继续接近,沈芫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垂着眼模模糊糊颤颤抖抖的跪坐抱起倒地的男人,声线颤栗,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你…你别急…我报警了…你等等…” 傅华般牵强的弯了弯唇角,有些好笑,第一次见她,也是那样说着‘你别急’,他费力的努力睁大眼,聚焦沈芫水雾笼罩的眸子,轻声:“…我…不急…” 一瞬间,这声音似是攥着一根线,出声的一刹那,沈芫眼里终于盛不下了,断了线一样的泪珠,一下子淌了满面的水光。 那是沈芫二十岁的生日,二十岁的初春里,沈芫的心却一下子老了,揣着这颗心装着温婉娴雅。 沈芫此后一直在想,她花了两年时间去爱一个人,却要花后半生去忘掉。 这买卖,实在不妥。 沈芫想着自己好歹也是百年商业名门之后,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怎么抬脚就在成人路上做了一笔亏大了的买卖。 然而,望着窗前一池的春水,沈芫慢慢想起多年前的这个男人,有着这样春水潋滟的桃花眼,让她一眼就入了魔。 战火纷飞的祖国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他们有爱,互相汲取供养自己心中不灭的热情,却忘记了寻找阳光。 没有阳光的爱,终究会飘散在风里,化成一抔黄土,静静沉淀岁月的洗礼。 她想,这买卖,实在不亏。 男人用一辈子来爱她,她用后半生来忘掉。 而她,甘之如饴。 Chapter 5 陆宋谈判 宋玉把玩着书柜隔间里放着的玉貔貅,对面西式玻璃窗透过来一层层的阳光洒了过来,手中温润的小物件放在阳光正盛的地方恰好越发圆润起来。 水头极好,这清清冷冷的一圈青晕,带着水波漾开的春色,让宋玉不由出声:“都说北平的人周身气派,我原先是不信的。“ 他顿了顿,放下手中把玩的物件,又随手抽了一本书来,正好是本全英的《Hamlet》。 “那如今呢?”陆献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摸出今早让陆奉拿来的三港档案。听到宋玉的出声,平淡的问道。 宋玉挑了眉毛,手上拿着那本《Hamlet》翻了两页,“如今我觉得,是挺气派的。”说完,他举了举手上的书,打趣:“随便摸一本书都是全英的,怪不得妹夫的官腔在外都打得挺顺。” 陆献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档案递给他,“那你多看它,也能这样。” 宋玉不置可否,压了眉毛接过档案,看到黄皮档案上写着三港二字时,他有些讶异地瞟了陆献一眼,看见面前人依旧是清冷的模样也不深究,打开后掏出白纸,翻开了两三页也大致过了目。 “你这是?” 也不怪宋玉疑惑,陆献结的是沈家的亲,可是不他宋家的。 就算他宋玉娶了沈家长女,但到底不是一姓的人,他陆献为何要舍了沈家这棵大树,而来他们宋家这片河塘。 陆献抬腿走向沙发,窝在一角,示意宋玉过来坐下,也不答话,开始摆弄起了茶道。 茶已煮过两遍,陆献揭开盖子,水汽氤氲起来,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自嘉庆年间,宋家从顺天府迁至松江府,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吧?” “百年前,就算宋家还是官家,这苦也是没少吃的。如今乱党争出,这局面,可是越发不好控制了。” 当陆献张口的那一刹那,宋玉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陆献这个人不能深究。 毕竟每个人挣开身上的人皮时,显露出来的野兽本性都会吓人一跳。 “那又如何?”宋玉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温和的笑着回答。细细看去,才能发现此时此刻宋玉面上的笑容,掺着几分假意,但更多的是不输寒冰的冷意。 陆献放下盖子,挡住了水汽的攀升,似是黛笔淡淡描摹的眉峰此时有些些微的湿润,软和了他凉薄的棱角。 “宋先生不想让宋家做得更好吗?” 一句宋先生,蓦地让宋玉笑了起来。 都说皇城根儿下无善人,百年前的宋家是,百年后的陆献也是。 若拉扯上关系,宋玉也许还会怀疑陆献的初心。而现在宋先生三个字,明明白白的告诉宋玉,他们是在谈生意,非友非亲。 就算是友是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年头,没有什么能大过权势的诱惑。 宋玉垂眉看着无名指的婚戒,轻轻摩擦转动,“哦?依陆军长的意思,怎么个做法才算更好?” 陆献也算是泡完了茶,只是他放着没动,丢了手去自个儿又后靠沙发,拿着宋玉放在桌上的三港档案扬了扬道:“自古官民两和,才是治理一方之地的上策。”他将档案放在腿上,手指交叉放在其上,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清冷疏离的一笑,“自然,我也想做一个好官。” 西洋钟缓缓跳动,滴答的声响渐渐浮现在静默的空间里,越来越清晰,扰得宋玉皱眉,他抬眼直视陆献,“我很好奇,陆军长为何要选择宋家。” 而不是沈家? 这句话宋玉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陆献是听得懂的。 陆沈二家喜结连理,缔结秦晋之好的佳话,这可是传遍了上海滩和北平两座大城的。 他不相信陆献会无缘无故舍了沈家而择宋家这柄侧枝甚多的树枝。 知道宋玉是松了口,现在只不过是为以后的谈判增加砝码罢了。 但很抱歉,能从陆献手里拖肉的,他还没遇见过。 陆献丢开档案,骨节分明的手弹了弹裤子上细微的浮尘,“沈老爷子到底是多年经营商会的人,为人总有那么两分猜忌。”他掀了眼皮看向宋玉,与他直视,“巧了,我向来喜欢少说多做的爽快人。” 宋玉的眼神有些晦暗,他面上的笑意却更深,只不过终究没有笑到眼底,怎么看来都有几分冷情,“这么说来,我宋玉在陆军长心里倒是个爽快人?” “至少比着沈封远来说,宋先生确实如此。” 沈老爷子名沈行,字封远。 陆献毫不避讳的就在宋玉面前如此无礼,让宋玉有些微讶,而后想到陆献同沈芫不过世婚,感情冷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至少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包办婚姻的唯一弊端就是两个人一辈子的幸福葬送。 “那我得多感谢他了。”宋玉放开手来,调整了坐姿,背倚在沙发上,慵懒,“让他的精明衬托出了我。” “是吧,妹夫?” 最后一句妹夫,轻描淡写的拉回了原有的气氛。不再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但之前发生了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陆献此时才倾了身子过去,两指掂着紫砂壶壶耳,慢悠悠倾了一杯温茶,放在茶托上推至宋玉面前的桌面上,“现在七分热,刚刚好。” 轻嗅一阵扑鼻的清香,宋玉浅浅呷了一口,而后揶揄,“没想到你这茶道还挺不错。” 说完他轻轻晃了晃茶杯,让里面细微的茶滓慢慢晃荡起来,旋成一个涡来,“是不是我不同意,这茶也喝不到了?” 陆献没有搭话,只把档案放在桌上,其意思不言而喻。宋玉放下茶杯,拿过档案,抽出里面其中一张印着表格的纸,放在桌上点了点道:“这人就是寻常的码头人,没有什么背景。”说完他又顿了顿道,“昨晚的事宋家也有打探,毕竟出事的地方在码头。” “然后你们就查到了神秘黑衣人?”陆献后仰在沙发上,微仰的头扯的声线也有些清亮。 “恩,是的。这个黑衣人在关键时刻出现,救了这人。”宋玉想到了什么,皱眉,“但是之后却又神秘消失,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陆献眼睛半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没有出声打断宋玉的话,却又不得不陷入自己的思考。 这个黑衣人,身手不差,应该有训练的底子。出手迅速并且有规则,像是完成一个任务,只保护那个码头人,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管。 所以,码头隶属的青帮这次损伤惨重,但帮主青天却没什么大碍。 “我需要你三天的时间解决码头火拼事件。”陆献转头看着宋玉,轻笑,“这对宋家应该很容易。” 宋玉温润笑着,点头算是应下,他拿过三港的档案,问:“我这么明目张胆的下去?” 这问也是白问。 宋玉娶了沈家女,再怎么瞒着终究会被沈沐知晓的,还不如就现在堂而皇之的下去,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不好深究。 但到底,宋玉心里有些心虚,毕竟沈沐的架势,有时候他自己都扛不住。 陆献显然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他轻轻颔首,起身伸出干燥清爽的右手,“合作愉快,宋先生。” 宋玉弯下眉眼,解颐,伸出右手与他相握,“合作愉快,陆军长。” 阳光继续肆无忌惮的炽热起来,投在陆献清冷的眉眼,更显高华。 北平陆氏走的第二步棋,如今算是走了半步,就差另一个契机,收拢这枚棋子。 陆献微微扬起眉角,清浅一笑。 Chapter6 渐揭谜底 燥热的伏夏带着甘霖终于落下,窗外的雨声混着几闪闷雷,越发将沈沐沉郁的心跌入谷底。 当看见宋玉手里的三港档案时,沈沐还是无法避免的猛缩瞳孔。 自打从陆公馆回来,已经过去了三天。 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陆宋联手,沈沐自然高兴。但她到底承了沈家的恩情,内心深处总是会想着沈家的。如今宋家的好处却建立在沈家失利的基础上,沈沐不免为此烦心。 雨下的越发密集,从半开的百叶窗里丝丝缕缕的飘了进来,一点点打在沈沐的手臂上,拉回了她游离的神智。 沈沐回神拉了拉披肩,转身看着沙发上嘴里叼着烟斗的老人,“父亲,陆献不信沈家。” 沈行面上没有惊讶,显然是早有预料。青烟从烟嘴里腾腾而起,氤氲一室,刺得沈行不由自主的眯了眯有些混浊的眼。 “阿沐啊,你来沈家,宋玉可知道?” 沈沐没有接话,她有些不解,都什么时候了,自家的老头子还在意宋家的感受。 想归想,她到底不敢说些什么,只静立在一旁,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线勾勒出她沉着冷静的气场。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沈楠看气氛有些僵硬,便起身倒了一壶茶,递给沈行。 他是家里的二子,大哥外出办事,这段时间自然由沈楠替上老大的工作。但他向来是个跳脱的性子,就算娶了妻也没什么改变,依旧是那副纨绔子弟的痞气。 “父亲,阿沐回家看看您也是常理,就算进了宋家的门,他宋家人也不能什么都管吧?” 沈行瞟了一眼沈楠的嬉笑奉承,压下眉头一瞪,“没个正形儿!”他这般说,却也接过沈楠的茶,掂着茶盖拨了拨茶面的浮沫,任由热气腾腾而上卷成一股白雾模糊了他凌厉的眼神,“老二说的也在理。” 他呷了一口茶,微皱的眉峰有些舒缓。显然沈楠的泡茶技术还是深得老爷子的欢心。一旁站着的沈沐也挽着披肩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放松了紧绷的唇舌。 长时间的站立让她有些疲累,她闭着眼倚在沙发上,右手微微抬起轻捻着眉心。 沈行放下茶碗,拄着龙头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另一面的直棂窗前,看着窗外夏雨惊雷,沉吟片刻道:“北平陆氏愿意同沈家结缡,已然下了决心。”他低低笑出了声,“陆献只不过不放心我罢了,他不放心的可不是沈家。” 沈沐讶异地抬首,看着窗前那道苍老的身影,低声质问:“父亲为何会这般肯定?他不放心您…” “他不放心我,为何还会选择沈家。”沈行转了身来,看着沈芫,“你想问的是不是这个?” 未等到她回答,沈行拄着龙头拐踱了几步,“可别忘了,沈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沈家。陆献要的是雄厚的经济支持,除了银行世家林家,就只有我们沈家有这个条件。” “可惜林家就两位姑娘,一位在三年前成了你大嫂,一位从小在日本留学至今未归。” “放眼整个上海滩,急需政府背景又有适龄的姑娘的,就只有沈家。” “当年陆献到底忌惮我在上海多年的势力,不怎么明显。如今他站稳了脚跟,军界呼风唤雨就不必说了,如今上海的经济,他也插了不小的手。” 沈行说完,眼神有些阴鸷,冷哼了一声后,便转身继续看着窗外绵绵不断的细雨。 “当年?父亲的意思是陆献在未入上海前就已经在观察各方势力了?”沈楠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皱紧了眉头,有些不解。 陆献是今年才任职上海镇守使,自然也是今年才入住上海。 怎么会说是当年? 难不成在任职之前,陆献便已经摸透了各界势力从而到如今的巧妙周旋? 沈楠想到此处有些心惊,毕竟若是说当年,未任职上海的陆献便一直在毗邻上海的江苏陪兄镇军。 陆家老大陆寻是四年前任职的江苏督军,一年后承了苏军主帅。也就是那个时候,陆献从华北地区接受调令前往江苏陪同长兄一起收复江苏势力。 为此,陆家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连自家的长女陆二小姐陆玉敏都舍了嫁入南京第一名门周家,成了周家的大少奶奶。 而后三年内,陆氏三兄妹在江苏搅得风云,那可叫作鬼神莫近。 到如今,江苏的势力收复的差不多了,调令始下,命陆献任职上海镇守使。 如果说陆献当年便在观察上海各界,那么算来至少也有两三年,而且还是在江苏各方势力缠斗的情况下,这位孤高的少年将军就已经分神来插手上海之事。 沈行直了直自己有些伛偻的身躯,眼神犀利,“你倒是反应过来了。” “民国十年,陆献的兵力入驻江苏,倒为他兄长谋了不小的权利。” “可惜北伐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如今听说跟共产党合作,开了个黄埔军校,这名声也越来越烈。” “这陆家也不得不为自己再做打算。陆献早在入驻江苏的时候,就已经安插了探子在上海。虹口大酒店这几年可办的越来越好了。” 沈楠看着沈行的背影,眉头皱的越紧,脸上收了平日里的嬉笑,“依您这么说,陆献此人的心机谋略可谓不浅。” 三年前的上海商界崭露新角,其中一个叫李宏的人可算是里面的佼佼者,一手创立了虹口大酒店,三年来不断创新,如今的业绩可算是行内标杆。 如果依沈行只言片语中透出的信息,不难猜出,这个三年前来到上海滩大展身手的李宏,就是陆献安插在上海的探子。 而且还如此成功。 “我也是最近一年才得知的。这陆献的好手段,恐怕放眼整个上海,在这个年龄也没几个能及得上他的。” 沈行说罢用拐杖敲了敲木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将一直有些不敢置信的沈沐拉回了神思。 沈沐眼里有些了然,怪不得,仅仅嫁过去一个多月,沈芫就身心疲惫。 平日里应付陆献,估计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怪不得,阿芫如今如此疲累。”沈芫不由喃喃出口。沈行听了冷哼一声,轻斥:“这点苦就受不了了?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呢!” 他拄着拐杖绕回沙发主座,挣扎着坐了下去,“陆献想对付我,终究还是年少轻狂,嫩了点!” “他以为区区一条毒蛇就会扰乱老夫的阵脚?”沈行眼里透出高深,凌厉的扫过沈沐,“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瞎掺和。宋家的这把手,我往后还是有用处的。” 当沈行的眼睛扫过沈沐时,她轻微的颤了身,低眉垂了目,恭顺答道:“是,父亲。” 四天前晚上沈芫房里出现毒蛇,还出现在床上,这唱的什么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 但到底谁都没想到,这条蛇只不过是陆献用来试探沈家的一个幌子罢了。 不管怎么处理,沈家这回都会吃一个闷亏。 但是不急,往后有的是时间。 再说看这北伐军的攻势,不出两年,北平陆家将会大大失势,毕竟隶属于北洋军阀的陆氏,在袁世凯去世后就越来越不如以前。 这出戏,沈行愿意陪他陆献唱下去,而且沈行有信心,陆献终究太嫩,于时事上,沈行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就等着,陆献跪在他面前的那一日。 懊恼忏悔。 Chapter7 陆家骄子 霓虹灯闪耀在夜上海的夜色里,如同一盏盏七彩的河灯,慢慢的划动在夜海中,大刀阔斧的劈开静谧的宁静。 虹口大酒店在红色的字灯下越发耀眼夺目,伫立在虹口区,独树一帜的彰显自己的亮色。 李宏立在酒店大堂里,看着陆献穿着剪裁得体的军装稳步走来,便使人拿了套房的钥匙自己亲自引路过去。 开了房门,陆献留了两个警卫员在外,带着副官同李宏关了门,脱了帽丢在桌上,一手搭在沙发上,一手放置腰前,略有慵懒。 李宏转身倒了一杯拉菲后便放置在陆献面前的桌上,退后一步而立,微微埋首,恭敬道:“三少,属下已经查出来了。当日救走青天的神秘黑衣人正是四年前活动于华北地区的地下共产党,代号观音。” 陆献略有些烦躁的扯开衣领的墨绿领带,解开几颗扣子,隐约可见微微滑动的喉结下漂亮的蝶形锁骨。他听到李宏的回话,有些讶异,眯了眯清冷的眼,反诘:“观音?” “是的。正是四年前突然出现在华北地区,以观音为代号的地下共产党。三年前属下领命去天津运押私家火药的路上,曾与他交过手。”李宏说到此处不免有些愤恨,三年前老爷看中自己的办事能力有意拔擢自己,便命自己去华北地区将那里滞留许久的枪支物资押送运回北平,可惜半路上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李宏不仅自己差点蹉跎掉半条命,连那一路上的枪支弹药也被那个观音炸了个干净。 李宏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哪知道三少看中自己,一年后提拔自己,让自己去了上海。虽然任务很艰巨,并不容易完成,可李宏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说到底,李宏心底反而有些感激观音。毕竟如果没有他,他或许要留在北平还要干卖命的买卖,而今跟着三少,就算是被人背后操纵的傀儡,但到底也算是个人前光鲜的人物,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年轻领袖。 陆献挑起红酒杯,勾在手指间,眼底倒映在暗红色的酒液里,有些莫名的晦暗,“可查出来他们的据点在哪儿?” “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收获,不过三少再给属下一点时间…”李宏头皮有些发麻,他可是记很了这位三少爷的手段,看着光鲜清贵的一个人儿,动起来手来却比谁都狠辣,半点情分都不留。 陆献打断了李宏的请求,他摇晃着红酒杯,眼神清冽,“行了,你若是能查出来那就是怪事了。” 什么叫做地下共产党?一群没事就狡兔三窟的精明人,却喜欢天天把精忠报国放在心上,游击战算是最拿手的,其次便是远近都闻名的地下组织,北伐军的情报处也不一定能摸探出来。 就凭李宏这手段,能查出是谁已经很不错了,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想到北伐军,陆献垂了眉目,眼色里有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这件事先放下。”他倾身将酒杯搁置下,抬眼看他道:“知道林家二小姐吗?我需要她的资料,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拿给我。” 这句话显然不是问话,李宏知道这是三少宽恕自己,也更尽心尽力,应道:“是。” 陆献出来一趟也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相比较于这个,他更感兴趣的是上海的经济在他插手以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毕竟今日的早报上便刊登了三菱洋行的三菱商事株式会社社长高川垣林于昨晚在自家家里服毒自杀的消息。 “近日商界有什么动向?“ 李宏微微前倾,不由自主的微弯了身子,尽量掩饰自己眼底的惧色,答道:“鉴于三月初我们在上海银行投资参股了美孚洋行的股票,美孚洋行的股票于四月中旬开始暴涨,与此同时,一直与美孚洋行相对的三菱洋行股票出现了跌停的趋势。今年六月,由于您与沈四小姐的完婚,沈家旗下的股票与我们的同时有急剧上升的趋势,而日式株式会社的股票有不景气的苗头,一路跌停,于上周开始暴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三菱洋行的股票,于前三日跌至最低点,昨天上午便有许多人闹着要撤资,而昨天半夜,隶属于日式株式会社的三菱商事会社社长高川垣林服毒自杀身亡。” “如今驻华的日本领事馆也开始插手此事,听说他们极其不满,对高川垣林的死亡有很大的怀疑。” 李宏任凭额上的汗糊了他的眼,也不敢伸手去擦拭,他都已经不知道这是冷汗还是热汗了,每说出一句话,李宏的心里总要掂量几分。 二月下旬陆献便领着命到上海赴任镇守使,成了上海军部名副其实的总军长。 但到底有人不满,腆着脸在政府工作厅外抗议了三日,偏偏他们还不能做些什么,因为来的都是一群学生,领头的自称是他们的老师,可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那痞里痞气的人哪能做得了人民教师?就算穿上一身宽大的中山装,也掩盖不住眼睛下不安分的心思。 学生们都大声叫嚷着让陆献滚出上海,毕竟陆献是带着北洋军阀直系军队的名头来的,北洋军阀头几年也是人们口耳相传的人民军队,可自从袁世凯接手以后,他想当皇帝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可这也没什么,怪就怪在他有了这份心思却不好好珍惜,生生将自己的形象一跌再跌,最终导致在这群爱国青年的学生当中,袁世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说真小人还抬举了他。 至于这群学生为什么会被煽动了这样的心思,这很简单。 上海的势力混杂,租界横行,而其中日法两国算是最明显的。日本人不想再来个第三个人与他们相比肩,于是在自家旗下的赌场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一个赌债缠身但又有些学识的中年人。让他进入高校煽动谣言,言三月后上任的新任镇守使实则为袁党的爪牙,到上海来宣扬袁党的政策。 陆献是袁党的爪牙没错。他爹是直系军阀的领袖之一,他生来就注定要有一个头衔,袁军。 可这也并没有代表他要宣扬袁党。 现在的北洋政府很清楚,袁世凯已经是过去式。而他们这些军阀子弟更清楚,现如今还是莫要随随便便就提起袁世凯的好。 可惜陆献就任由他们这么闹着,也不出面,自个儿一个人窝在办公室里清清淡淡的批改文件,待外面没了声儿才施施然起身出了政府大厅,命人派发了水给那群闹事的学生,唯独没有给那个中山装的男人。 也不是陆献小气,而是他本来就这么瑕眦必报。 三月的阳光很温暖,罩在陆献的眉峰上,淡淡的流转光华。很多人在多年后依旧记得当年的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军装,却有不可名状的美感,就这样淡淡的立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神清冷孤傲。 “闹够了吗?” 他一发声,就将这幅泼墨的画流动起来,像多面的七彩花灯,每一面都是一副精心雕琢的画。 没人敢发声,不是畏惧男人的权势,而是莫名的仅仅发不出声来。 或许早在看见男人闲庭漫步般从内里走出来时,人们心里都晃了一拍。 面貌美丽的男子,人们见得不少。但气质如此清贵的人儿,又是这般信手撑起的气势,这还是第一次见。 陆献眼睛扫过底下那群学生,待看见中山装男人的时候,停了几下。那男人莫名感到刺骨的寒意,连额上浸出的冷汗也没发觉,待陆献转了眼神,这才感觉到背后湿凉一片。 “发水给你们,是因为你们是学生。不关押你们,也是因为你们是学生。”陆献语气陡转,冷淡:“但不要把这个身份给糟蹋了。再有下次,一律开除学籍,五年内不得再入学堂。当然,如果再不学会审时度势,别怪我铁面无情。” 就这样冷冷清清的几句话,却硬生生的比往几任开枪鸣天来的奏效。 而后那群学生本就闹腾了几日失了士气,再加上如今陆献的警告,想到这位陆军长也没怎么打杀的,心里却莫名的有几分信任这位军长也许都跟前几任的不一样。自然而然的就卷着横幅灰溜溜的回了学堂,至于那个中山装的男人,早被陆献命人扣押了下来。 之后的事情,就一下子迎刃而解了。当陆献从男人嘴里了解到是日本人动的手脚,嘴角弯起冷笑,也不说什么,直接让副官带下去处理了。 然后就有了如今日式商业如丧家之犬的局面。 陆献靠在沙发上,道:“三菱洋行宣告破产没有?” 李宏猛地紧皱眉峰,显然陆献又一次问到了点子上,“目前还没有,但属下以为,最迟不过五天,三菱洋行就可以宣告破产。但是…”他顿了顿首,继续道:“就怕那个时候日式商会不肯就此罢手,会集资帮助三菱洋行度过难关。” “高川垣林已死,他们怎么度过?”陆献说的也是实话。领袖的交情已断,三菱洋行怎么会度过难关。 “三少您有所不知,高川垣林在日本有一个女儿,而日式商会的副会长之子小野振雄对他的女儿很是看重。属下担心高川家族为了度过这次难关,可能会与小野家族联姻。到时候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就很难再处理这件事了。” 陆献听后一笑,眉目浸出凉薄:“玩玩罢了,何必那么认真。” 玩玩罢了? 李宏眼里有些瞠目结舌的惊愕,他很难相信,商界的这么一番波折,对于陆献而言,只是玩玩罢了。 陆献起身弯腰拿起自己丢在桌上的军帽,手上无名指的婚戒在套房的水晶灯下格外亮人。 副官为他打开房门,门外的两个警卫员立刻警醒的立正姿势,待陆献走出来,也就寸步不离,齐齐跟在后面。 唯有李宏一个人愣在原地,末了反应过来,才是冷汗淋漓,不知所措。 陆家的骄子,果真挠人。 Chapter8 身具反骨 天儿过了七月转入八月,渐渐凉了起来,不再是六七月伏夏的燥热,带着一卷凉风,温温柔柔的袭在沈芫脸上,舒服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只慵懒的猫儿。 然而这只猫,可不仅仅是个好看赏心的物件,还有自己隐藏的锋利。 沈芫拿着上次陆献读过的圣经,细细翻了几页,掠过以往早已看得陈词滥调般的语句,沈芫到发现陆献的品味和她很相像。 他约莫是个好学生吧。 沈芫如此这般想着,毕竟连圣经上也有几笔勾画,说这人不爱读书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她也奇了,陆家是军政世家,怎么有一个爱书的少爷。 “少夫人,顾小姐来了。”陆奉在沈芫思索间敲了房门,恭敬的立在门外道。 沈芫放下手中的书,微微撇开心思。陆家的规矩从这两个月的相处下来,沈芫差不多也摸明白了,说不大但看着这偌大的陆公馆里来来往往的家仆愣是没一个爱碎嘴的。就说沈家里,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下人有这般好教养。说大吧可这沈芫也没觉得身上有多大的重压。 到底是她年少经事不多,皇城根儿下出来的世家,到底好几百年的底蕴,从大清国的繁盛时期就存在了,不是她们这些百年名门能比的。 若不是现今世道混乱,各方势力混杂。也许这等亲事,万是轮不到沈家的。 说好听点是名门,说难听点,搁在以前,就是经商。重农抑商的思想可根深蒂固的在老一辈心思里,扎根许久,轻易抹不掉的,商户的女子在以前,陆家是决计不会考虑的。 沈芫开了房门,对着陆奉微微一笑,算是礼节。 对于从祖宅里出来的老人,沈芫到底不敢摆夫人的架子,怕他回去就给那位镇压祖宅的夫人上眼药。 毕竟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 “奉叔说顾小姐在哪儿呢?” “就在楼下大厅里坐着,等着少夫人前去。”陆奉微微躬了腰,面上肃穆,没有笑容。 显然沈芫的心思白打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陆大管事根本没放在眼里。 沈芫听了含笑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越过陆奉的身直往楼下,一打眼便看见顾姚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沈芫讶异地微挑了远山眉,眼睛里含了笑意,在她背后的沙发正上方揶揄:“看来咱们的顾大小姐也有稳如泰山的架势。” 话说着她转了过来,在顾姚身侧的沙发上坐下,一身墨绿色的西府海棠旗袍愣是被她给撑了起来,瓷白的肌肤在墨绿色的掩映下更有几分病弱的娇态。 这说来也奇怪,沈芫人长得清瘦,但却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能撑得上,配上她往日里大马金刀的气势,连骑装都能架得住。 顾姚没答话,见陆奉离开了才白了她一眼,恨恨起身道:“是谁八百里加急的催我过来?” “暧暧别,是我,是我。”沈芫算是服了她这位闺中好友,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端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一个人变得,“这里说话不方便,要不去外面的花园?那里开阔人又少,不担心别人听见。” 顾姚没意见的挑了挑眉,算是同意了沈芫的这个提议,沈芫立时便吩咐人去办了。 等到她们这一折腾,已是过了半个钟头,顾姚吸着果汁水,拿眼睨她:“诶我说,你这陆家少夫人的派头挺足的啊。” 没等沈芫答话,顾姚放下吸管,后倚着藤椅笑骂:“还说让我过来陪你散心,我看你这根本是无中生有吧?” 说着她似是没说完,轻轻打了个嗝儿,艰难的拍了拍胸口:“我这向可听说了,你那个陆三少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才来了上海半年都不到的时间,这军政商三界可都被他搅浑了水。”她转了转明亮的黑眼,俯身向前倾过去,低语:“而且啊,我在北平就听说了这陆三少的事迹,听说他打小就是个冷清的性子,从来不和女子厮混,十七岁就在美留学,读的是军事管理。而后学成归国就入了家族的路子,开始入了北洋政府工作,听说处理人来,半分情面都不留,那惨样儿,连那里面的老监头瞧了也心生不忍。” 顾姚前几个月才从北平送亲回来,她的两个亲姑母的女儿都要出嫁,一个是早去世了留在南京周家的长女周敏秀,嫁给北平罗氏,一个则就是沈芫了。可因着周家的事儿先传过来,顾家便派好动的顾姚出了上海,代替顾家前去送礼。因此就没顾上后来才传出婚讯的沈家,顾姚为此在半路上生生想折回去,后来才被拦了下来,好生劝着继续走着。 沈芫的母亲是顾家的幼女,自小便很得宠,听说当初便是顾幼暮来了一个非君不嫁,为此绝食到了医院里头,这才急得顾老太爷哄宝贝似的送到了花轿里,下嫁给了当时正值金融危机的沈家沈行。 沈芫年少时听起母亲念叨,本不在意。而后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后,沈芫才慢慢羡慕起了母亲的勇气。 父亲很爱母亲,沈芫知道。不然也不会在母亲去世后这么多年了,也不肯再娶。 即便是少时母亲常常在晚上一人独守空房,暗自坐在卧棂窗前垂泪,沈芫也知道,母亲心里从来没有后悔。 她长得很像母亲,沈沐曾这样说着她。 长得再像又有什么用?父亲终究不愿再看到这张脸,这张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年荒唐的脸。 这般思索便有些远了,沈芫垂眼搅了搅瓷托上的花茶杯,里面的湘妃色茶水被搅得旋起来,不停地倒映周围的景色。 “你把他说的这般好,我可不觉得。”沈芫打趣地看着顾姚,轻佻的用眼神扫过她周身,就只差吹个口哨了,“我本想着要不换你来试试得了,但估计你这身板儿,陆家三少爷可能会不喜欢。” 顾姚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娇小的个儿,面容姣妍,露齿一笑就是阳光般灿烂。这也是沈芫最喜欢顾姚的地方,这丫头活力旺,怎么都不会懈怠,就像突然间出现在沈芫世界里的太阳,永远都拥有阳光的活力。 “怎么不行了?我也是有料的人好吗。”顾姚本来也想自责自己两句那般提陆献的好有什么用,这沈芫心里本就不好受了。可见沈芫话锋一转便是这般调戏,顾姚有些不服气,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挺了挺身板儿,示意沈芫看看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 沈芫笑了笑,也不与她争。今日找顾姚来也是有正事的,沈芫可不想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白白浪费掉。 毕竟不是每个下午茶的时间都可以不见到陆献。 也不知道他最近抽什么风,没事儿就爱往家里跑,这还不算什么,跑回来也就算了,可陆献偏偏喜欢坐在大厅的沙发里,逼的沈芫拿个东西都十分的不自在。 “我们说正经事。”沈芫抿下一口茶,眉心被微微的苦涩拧了个疙瘩,“你这几天筹备一个舞会,我想出去。” 天知道沈芫想出去可想得发慌了,可陆献对此却置之不理。沈芫也不想一个劲儿的回沈家,那里她并不愿多呆。 沈芫知道今天她找来顾姚,回头陆献耳朵里就会知道这件事。但没关系,沈芫要的,就是陆献知道。 她沈芫不愿意开口求人,余下的,就只等这位三少自个儿琢磨斟酌。 陆献不让她出去,她对此无可奈何。但交际圈遥她出去,她却可以‘不得不’应酬。 这也不能怪她了。 这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陆献疼娇妻,新婚三月都不愿意自家的夫人在外走动,所以这么两个月下来,沈芫愣是一场交际外出的边儿都没摸着。可谁心里不清楚,这只是面上过得去的一个幌子,陆献终究是怕沈芫有了意外,断了陆沈两家的路。 可惜沈芫对此,嗤之以鼻。 儿时沈芫就有跳脱的性子,重阳佳节陪母亲去拜庙会,预见一个算命先生,捏着她的手就道此儿命理多舛,唬得母亲一个劲儿拉着那个先生求法,然那先生只捋髯三下,留下一句‘身具反骨,却命有贵人’,就施施然地走了。那时的沈芫也对此不以为意。 然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沈芫越发的想起那位先生说的话,有些好笑,沈芫二十五年这么浑噩的过来了,却在如今嫁了人后反而开始细思以往。 她端起茶杯,吹开面上浮着的玫瑰花苞,垂眉喝下。 她可是身具反骨呢。而那个贵人,早就不在了。 沈芫的天,从来都是自己撑,不靠任何人,任何人也靠不住。 沈芫从来都这般想。 Chapter9 冷寒初现 陆献回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过。 彼时的沈芫已经睡得有些迷糊了,自从上次陆献看见自己的醉酒,竟然破天荒的命人置备了冰窖风扇等,故这一向以来沈芫的睡眠还是好了许多。 但是当陆献踢踏的军靴走过台阶入了大厅时,声音更是回荡不息。沈芫心下暗恼,扯过被子盖住了头,却仍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下面的动静,貌似在吩咐陆奉做什么事情。沈芫揉了揉自己的乱发,起了身来走到矮几边摸了水壶倒了一杯白水,咕噜咕噜几下喝了个精光,平息自己心中的鬼火。 陆献进了主卧时,便看见沈芫安静的坐在小沙发上,一脸平静的翻着圣经。 “抱歉,吵醒你了。”陆献看见沈芫身上褶皱的睡衣,就知道她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微微挑了眼,声音许是染了酒的缘故,不再是平日里的清冷,反而添了几丝烟火气,有了丝丝的喑哑。 沈芫放下手中的书,温婉如初,莞尔一笑:“没有,我睡不着,在这里已经看了一小会儿了。” 陆献垂了眼看了看桌上的书,也没再说些什么,拿了衣柜里换洗的衣服便往浴室里去。沈芫的眼睛里有些自嘲,她以为作为一位丈夫,陆献起码有最基础的尊重。 至少应该给她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回来的这么晚。 陆献在外面怎么做,沈芫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回了家就应该互相尊重对方,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底下瞎嚷嚷什么?吵醒了人睡觉难道不知道? 沈芫心知陆献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毕竟她沈家的教养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他陆家就未必不知道。 沈芫这么想着,心下暗自忖度几番,便举步上前停在水声哗啦的浴室门外,隔着推拉门扣了几下,听见里面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来,沈芫浮躁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有事?” “我想跟你说一个事。我…” “等我洗完了再说。” “…好。” 沈芫垂了垂眼睫,敛下眸中的暗芒,应了下来。话毕,便自个儿一个人回到了沙发上,拿着圣经翻看了几页,有些出神。 当初嫁过来,心里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但自小沈芫便是个心宽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舍得。 以至于到了今天,父亲的一句秦晋之好,便让沈芫一个人利利落落的嫁了。 毕竟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她这辈子唯一能报答沈家的恩情的,就只有她自个儿的婚姻。 年少未嫁的沈芫爱读诗集,那时的她爽朗性子,也俱是面面不在意,也没出国见过世面,受顾母的熏陶,即使她性子跳脱,也能静下心来读上几篇史书,念上几句伤春悲秋的句子来。 故她也能理解,什么叫做姻亲,而什么又叫做世婚。 结两姓之约,缔秦晋之好。 这些许是命,给了沈芫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华,便要让她也付出旁人难以割舍的情。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陆献踩着水汽出来,凉风清透的吹打在他裸露的胸间,鼓进半开的浴袍里,将内里隐约的腹肌隐隐显了出来。 沈芫知道他身形修长,却也没想到看似清瘦的身子里,却也有蓄积力量的存在。当时新婚之夜沈芫看着时,还惊了一下,而后便是贪欢一宿,直疼的沈芫在床上趴了一天,动弹不得。她又不愿命人进来贴身伺候着,陆献也是个做完就了事的主,一大早便精神极好的去了军营检阅,留装睡的沈芫一人在家。 沈芫倒了一杯白水递给他,笑道:“我想知道,希夷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处理公务吗?” 陆献拿着白水坐下,却没喝放在桌上,听到沈芫的问话,眉目有些冷意,“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沈芫微微冷了眉角笑意,自己喝了一口白水,“只是我作为陆家的少夫人,应该有权利过问自己丈夫的事。” “哦?夫人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是陆家的少夫人吗?”陆献同样有着凉薄的棱角,他笑道:“上月夫人同宋夫人诉苦时,可没这么想过。” 宋夫人自然就是指的沈沐,沈芫的胞姊。 沈芫早知道陆献会反咬自己一口,但没想到他咬的却是那么平常的一件事,她皱眉道:“这很平常,我向娘家姐妹倒倒心里话,难道这在陆家也是不成的规矩?” 说着,沈芫语气里带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嘲讽,她本来就对这门亲事没什么太大期待,如今更是如此。沈芫最恨别人未经自己允许而触犯她的隐私,显然,陆献是犯了这个禁忌。他没打一声招呼就派人盯着她们的谈话,沈芫心里隐隐有鬼火冲天之势,却被她一压再压,灭了下来。 陆献开口便是宋夫人,按理他应唤沈沐姐姐的。可见是恼了,连场面话也不愿再说。 “是说心里话还是向沈家传递信息,夫人自己应该心里清楚。我很累了,如果没事的话我要睡了。”陆献没有耐心再跟沈芫纠缠,他刚喝了酒,洗了澡清醒一会儿后,脑袋却疼的厉害。他捏了捏眉心,起身便往床上去。 沈芫眉目一下子冷了下去,她也装不得温婉了,欺人太甚。如此这般的谈话,还不如摊开来说明白的好。 她拉住陆献的浴袍袖子,黑色的衣料掐在她指尖里有些微湿,“等等,我还有话。” 陆献皱了眉峰,侧身睨眼看她,示意她说。 她压下心里的恶心,抬头直视陆献微冷的双眼,“我睡眠一向浅的很,你以后回来晚了,便住在外面吧。” 沈芫看着那双眼有渐渐凌厉的趋势,也不等他开口,继续道:“十一点以后,就别回来了。你需要恩爱的陆沈夫妇,但很抱歉,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个尽职的丈夫。我也不需要你对我有多好,我并不奢望于此,我只希望你能尊重我,我也能尊重你。陆三爷。” 陆家的家仆都唤陆献为三少,因着家里还没有孙辈,故仍是少爷,从小唤到大,也成习惯不再改了。而陆献新进上海滩,因着排行为三,便依了上海的风俗,在外有着三爷的名声。 沈芫此番话,已经说的很明了了。 互不相欠,互不相干。 陆献轻笑,转身看着沈芫,道:“你为何这般笃定我会答应你?” “你需要我的温婉贤淑。”沈芫换了面皮,一副漫不经心的冷淡跃然在她眼角,“不然如何衬出你与沈家的日渐友好。” “我可听说了,你在外面的作为,完全不像是一个沈家婿的模样。” 陆献没说话,算是承认了沈芫的分析,但他却回避了过去,眼神有些隐晦,“别人都说上海名媛当数沈家女,一个傲骨如梅,一个雅致若兰。我却没成想,我娶回来的这朵兰花,却是个披着兰花样周身带着刺儿的玫瑰。” “不敢当,哪儿能比得过陆三爷,清贵的像佛一样,说仙人还降低了你的格调。”沈芫语锋陡转,不再像以前那样平稳,反而是句句锋芒,直戳陆献此人,言下之意便说陆献平日里都是假正经,打心底儿的小人一个。 陆献已经有了些许疲意,他摆了摆手,算是不愿与她再多费口舌,“我只能尽量早回来,让我去外面住是不可能的。”他指了指外面远处伫立的大厦,“我没有功夫一觉醒来还去外人面前处理家事。” 若真是遂了沈芫的心意去了外面,第二天必是满头的街角报纸言陆沈两家联姻失败,破裂在即。 陆献就是把准了这一点,才会肆无忌惮的激怒沈芫。与其说他需要沈芫的温婉,还不如说陆沈两家的联姻路,需要沈芫来坚持,除了温婉贤淑,她无计可施。而他陆献,需要的是真实的沈芫。 而今天不负所望,他算是见识到了沈芫皮下与他相匹的冷寒。 同样的漠不关心,仅仅只为了家族二字而活。 Chapter10 我是留穗 日本,东京。 樱花道上的行人来往不断,但已邻近初秋,除了叶子凋零外,倒没什么粉色浪漫的触感。入江留穗抱着课本从文学部穿过这条樱花道,脑门上留下的刘海被风吹乱,带上一股细微的哭声,传入留穗的耳朵。 “明子,别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小野君!可是…父亲大人…他…他怎么舍得…” 留穗微微埋首,刘海顺势从她饱满的额头滑下,遮住了她明亮的双眼。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国了。 久到她都快忘了那个国家,才是她的祖国。 “啊,入江。”高川明子抬起头,正好看见隔了一个花丛的留穗。她跟留穗都是在读的金融系的学生,平日里也不过点头之交,并没有过多的深入了解。如今被她撞见自己的伤心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一旁安慰明子的小野振雄也看见了留穗,他挺直了背,安慰着明子:“明子,我会帮助你的。相信我,我要回去了。你不要太伤心。” “恩,谢谢你,小野君。”明子目送小野离去,才转头看着留穗好奇的眼神,有些尴尬,“我跟小野君只是好朋友,入江你不要多想。” 留穗笑了笑,她也没说什么,怎么引得这位善良的明子小姐一个劲儿的摆手解释。 “不,我没有多想。倒是你高川,怎么会哭的这么伤心?是家里出了事情吗?”留穗与她同行,前方有个木制长凳,留穗便拉着明子坐下来,明亮的双眼微微一弯,善解人意。 明子本来心中沉郁,方才与小野倾诉一番后才微微好了些,如今听到留穗问起,倒更想同人一吐为快。 她未开口就红了眼眶,艰难的点了点头,哽咽:“是的。我父亲在中国做生意,却没想到,前几天有人报信给我母亲,说…说我父亲在上海自杀了…” 上海? 留穗眯了眼睛,这真是缘分,她当年便是从上海那个地方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明子,会不会是其他人的恶作剧?”留穗眼里布满可惧怕也有不可置信,她焦急的握住明子的手,为她出主意。 已经将最私密的事说与对方,也可算是比较亲近的存在,再唤姓便是不妥当,于是留穗明智的选择换称呼。 明子有些诧异留穗的反应,但随后她又开始庆幸,自己在患难中才看见了真情。这几日收到流言的那几个女同学,对她可没有这么关心与在意。在这里很多时候都需要看重背后的家族势力。她的父亲客死异乡,本来就很不妙了,如今高川家族的财政出了很大问题,虽然母亲没有与她明说,但她也知道这和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 明子摇了摇头,轻轻道:“不会是这样的,我知道,父亲很有可能已经…” 说罢,她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下来,淌在面上。留穗只好低声哄着她,拍了拍她微微抽搐的背部,额发下的双眼却奇异的明亮,莫名有些瘆人。 日本东京,入江府。 日式雕花从门口一直蜿蜒攀壁,最终挺直在庭院里的木屋里,留穗踩着木屐,一步步踏过中间的天井,假山流水伫立一旁,伴着屋檐下挂着的金丝雀儿,静谧的安宁。她过了木桥,停在米白的门前,躬身道:“兄长。” 待里面传来声音后,留穗方脱了木屐,推开门走了进去,到了里间便看见入江崎正坐在小木桌前煮着绿茶。入江崎看见留穗倒很欢喜,他笑弯了眼睛,面容有些妖娆精致。虽然这等形容词实在不该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但不可否认的是,穿上武士袍的崎十分迷人,像夜里暗行的猫妖,轻轻舔/舐一口猫爪便有数不尽的慵懒与魅惑。 “妹妹回来了。”等待留穗跪坐在他一侧后,他递上一杯才煮好的绿茶,笑道:“快尝尝,我才煮好的新茶。” 留穗一手接过,另一手支在右手下,这是日本礼仪,留穗在日本度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已经留在心底,无法抹去。她恭敬的接过,垂了眼道:“谢谢兄长。”她举起茶杯,微微抿下一口,待茶香氤氲散开在口腔里后,赞道:“好茶,这不像是一般的绿茶。” 崎笑得更开怀了,他眼底仿佛盛满了笑意,微微倾身抬手拭去留穗唇瓣上的茶水,“妹妹真聪慧。这是从中国运来的绿茶,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叫竹叶青。” 留穗顺从的让崎拭去自己多余的茶水,她看着崎美丽妖异的面容,笑道:“可是我听说竹叶青也有另一个意义。” 她偏首不再看向崎,反而看着前方因为撤了屏风而露出一池清水的远景,“它还代表一种毒蛇,一种致命的毒蛇。” “那妹妹会帮哥哥去掉这条毒蛇吗?”入耳的是崎温柔的语调,可留穗还是无法避免的轻颤了眼睫,她半阖着眼,出神地看着远方宁静的白雾,轻叹:“哥哥就是我,我就是哥哥。不帮你除掉它,哥哥睡不安稳,我也不会安稳。” 崎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个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孩子,他伸手覆在留穗的头上,像宠物一样安抚着她,温柔的低喃:“好姑娘。” 留穗闪了闪眼里的光,她有些气恼自己沉溺于崎的温柔,但是说实话,没有哪个女孩能抵挡得住温柔的入江崎。这是他致命的毒药,而留穗甘愿饮鸠止渴。 “兄长是知晓了高川家族的事吗?”留穗微微挪了身子面朝崎,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还是想知晓一个高川家族会需要入江崎从大阪连夜赶回东京?她心底自嘲,恐怕只有涉及那位的利益,他才会义无反顾的来回折腾。 崎没有回答她,反而提了另一个问题,“三年前我将你从地里挖出来,你当时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留穗眼里存了恐惧,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刻苦铭心的黑暗,她喜欢这样的光,即使没有自由。她双手撑地,惶然:“自然记得!从那时起,我是入江留穗,是您的影子,您的命。” 崎连声音里都带了笑意,他喝下竹叶青上下浮动的茶,举着空茶杯瞥首看留穗,“妹妹做这么大的礼干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妹妹记得就好。” 他握起留穗一只撑地的右手,将一枚铜漆的樱花戒放在留穗手心,微微一笑,连眼角也晕开纹路,“如今,已经是时候让林小姐回去了。我的好姑娘,别让我失望。” Chapter11 晚会前奏 繁闹的街道上来往行人无数,衣着各异,沈芫坐在车里,轻轻撩开窗纱的一角,窥得窗外一方天地。车子行驶中,入眼的事物也往后退,一幕幕划过沈芫的眼睛,最后停在百货大楼的门口。开车的司机小赵打开车门后,迅速跨步走到沈芫门前,打开,撑了一只手抵在上门沿,以免沈芫撞到头部。 “你把车停了跟过来,我在二楼楼梯口等你。“ 沈芫吩咐道,她今天置办的东西可能有些多,但大抵是些小巧的礼品和珠宝,今天晚上陆公馆要承包一场交际,自然来往的客人都需备上一份薄礼,以全两好。 自从上次沈芫提了让顾姚办场舞会,到将各位夫人名媛的心思勾了起来,本来嫁人后也没什么乐子,如今局势越发不明朗了,估计过不了几年就不会太平,趁这段时间好好玩玩儿,才是上海名媛们的心思。于是一来二去便合计了成立一个俱乐部,成员均是相识的各界名媛,故也明白各自的家境都是玩得起的,便让各成员每周承办舞会,到如今一个月下来,终于轮到沈芫身上,沈芫玩了那么多场,也不好推委,办是可以的,但难就难在这点子事她当日并未与陆献细说。 她如今已是嫁入陆家的人,自然自己的交际场不会延办在沈家,而是在陆家。 然而陆献的心思沈芫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冷清的性子,并且注重细节,若是有人趁这场舞会而潜入陆公馆,再摸些机密文件出去,沈芫想约莫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当头了。她可清楚的很,最近的上海滩并不太平,貌似国民党和地下共产党的人都在这里建立了据点,准备随时狙击他们这些强压上海滩的地头蛇。 撇开这副心思,还让沈芫头疼的便是这舞会需要准备的东西,虽然大体的已经命下人去做了,但内里的精细活还得沈芫亲自操刀才好,不然出了乱子冷落了哪家的夫人名媛,以后的挂落儿可有的吃了。然而如上所说,沈芫平生便是对什么都没怎么上过心,如今让她来安排一场妥帖的晚会,不如在她脖子上扛把刀更合适。 幸而沈芫的狐朋狗友虽然平日里不大正经,闹得各自府邸鸡飞狗跳,但对于晚会的置办,还是能出出主意,帮帮忙的。 这不,沈芫抬脚走了两步,便看见宋水色挽着明臻立在门口,笑得一脸荡漾。 “…顾姚人呢?” 宋水色放了手,改换挽在沈芫臂上。沈芫今日方便出行,便穿了骑马洋装,配上略微宽松的长筒皮靴,倒将沈芫的身形衬得更加高挑,旁边的宋水色小鸟依人般的姿势,不但没让沈芫欣赏起来,反而有些恶寒,她抽出手来道:“你如今越发了不得了,能再恶心点儿吗。” 明臻穿着一身复古的米色蕾丝衬衫,下身是宽松的长裤。她自从嫁给了沈芫的二哥沈楠后,性子也收了不少,如今亭亭的立在跟前儿,不开口还以为是多么贤淑的闺秀,然后一听她那响亮的嗓门,各种幻想也会湮灭,“姚姚在里面挑上了,咱们也别废话了,赶紧的快进去。” 说着明臻上前拉着沈芫大步向前,而沈芫的另一只手被宋水色死死抱住,也被一同拖了进去。沈芫止不住眼角的跳动,她拉了拉宋水色,示意她跟上,便快走几步,轻轻巧巧的跟在明臻身侧,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幸好,这形象挽救的即使。不然被小赵看见,指不定要给陆奉说成什么样儿,亦或是让陆献觉得自己做的不好。 宋水色撇了撇嘴,玉指一伸便点在沈芫裸露的手肘上,轻哼:“哟哟哟,如今有了丈夫忘了娘,沈芫,你可以啊。” 沈芫立时便有一种古时闺怨女子化身的感觉,她眼色不善的盯了盯宋水色,嗤笑:“娘?你比我还小呢,还想当我娘?成啊,我不拦你,出门左转一直走到头有陵园,你去住一晚我就认你。” 这话说的没假,沈芫的娘是早八百年就入了坟的,如今宋水色这一听就知道势头不好,忙腆了脸色告饶:“诶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可别放在心上。” “得了吧,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沈芫睨她一眼,算是平了这息。正谈着,小赵也赶了过来,沈芫立时收了声,开始同明臻宋水色往二层里面走去。 这一层算是卖些小玩意儿的,越往里走也越精致些。到底来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沈芫可不想在礼品上落了下乘,这才让珠宝大亨出身的明臻前来,还有平日里交际圈中左右逢源的顾姚,至于宋水色,纯属无聊出来透气罢了。 顾姚穿的一身正红色的旗袍,明艳艳的让人眼前一亮,配上脖子上圆润饱满的珍珠链,倒衬得小脸儿越发珠圆玉润。沈芫一打眼便看见了她,宋水色暗自嘟哝:“顾姚可真会穿,这么亮的颜色也就她敢穿出来。” 明臻笑着看了她一眼,接上话来:“可不是吗。也就顾姚才喜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沾沾旗袍养点儿女人味儿。看看你们俩,一个个的都是瘦猴,装什么男人架子。” 沈芫扬眉,道:“沈二夫人如今生活可滋润?”说罢举步向前,到顾姚身侧,指着明臻就笑骂:“你看这人,嫁了人就生生把自己原形给掩了,生怕我们破她法门。” 顾姚也是听了墙角,自然知道明臻的,她拍掉沈芫的手,“我又不是没听见,何苦让我来坏明臻的好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呀,最喜欢的就是看别人窝里斗。”宋水色揽着顾姚,两人娇娇小小的身形倒是般配。 明臻白了她们三个一眼,挥挥手道示意人都进去,别傻杵在门口挡人家的生意。沈芫等自然息了声,各自进了店不提。 明臻的眼光自然好,这家珠宝的切割大气精美,特别是小玩意儿更加精致,周边镶银的螺纹盘旋有度,皆是西式雕花的风格。 沈芫一看就喜欢上了这家店的珠宝,她当年去英国留过一段时间的学,自然对英式的东西都挺熟悉。 “诶明臻,你这眼光真不错。听说今天有夫人要带小豆芽些进来玩?”小豆芽自然指的就是这些小公子小小姐们,生来含着金汤匙,想不让人宠着都不行。 明臻听见沈芫的话,眼光一转,落在玻璃窗后的银制麋鹿,神态倒是活泼,眼睛的红宝石却是点睛之笔,“可不是,今天办场的是陆公馆,恐怕上海滩上各界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会到场,自然家眷也是携的不少。你说说这人啊,就是这么个理,往常的舞会若不是四大家的接手,必然是来的人数都不齐整,东推一句西推一句最后来的都是些夫人,正主儿可都躲清凉去了。如今轮到陆家,你家的陆军长什么人啊?上海界的军力可大都握在他手心儿里,能不捧场给个面子?” 她说完一抬头,命人包了这尊幼鹿,“你瞧,我这鹿可精致?今晚送圆圆可拿得出手了。” 圆圆虽小,可也是鬼精灵,对这些精巧的小物件可是喜爱的不得了,小小模样就有了敛财的手段,一见到金子眼睛就笑开了花,连粉嫩的牙龈都笑了出来。 “这可不成,那妮子喜欢金的,你约莫换个金的就成了。”沈芫作势摇了摇头,真心实意的提着她的建议。明臻却不管这茬儿,撇嘴:“你那眼光我可瞧不上,这鹿本就需要灵性,银的还好,能透上几分明亮,这金的可就委实不成了,明晃晃的看得人闷得慌。” 沈芫耸了耸肩,知道自己的意见明臻一般都瞧不上,也不生气,自个儿一个人打望这些小玩意儿。眼光逡巡一圈,倒瞧见了一个方正的小壁橱里置放着一尊玉佛,不是观音也不是弥勒,就只是一尊盘坐的光头和尚,可这和尚面容寡淡,也没什么慈祥色,沈芫瞧着新奇,问道:“你们这儿怎么有一尊玉佛?” 那陪人挑选的姑娘听了眼里笑开了花,心道可有人识货,“可不是嘛,这原本不是我们店里的东西,是后来东家寻来的,置在这里,可您也看见了,这佛不是往常的观音弥勒,连如来也不算,所以一般来我们店里客人可都瞧不上的。但您不一样,您眼光好,一眼就瞧见个宝贝,这玉您看看,可是上好的水头,这光泽,透了光一样。” 沈芫笑笑没说话,她可不是眼光好,她就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佛越看越像一个人,这机遇可不是这么好遇的,沈芫没犹豫,当即就让人包了起来。 这佛看着身量小,也就手掌大小,可价格委实不便宜,但沈芫也不心疼,反正付钱的是小赵,记着陆献的帐。 Chapter12 顾家秘辛 等沈芫一切准备妥当下楼时,底下的喧哗早已鼎沸。她微微捻起拖地的裙摆,向下一瞟,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顾姚早已经穿了一身复古的欧式宫廷礼服在楼梯口等着,看着沈芫出来,眼睛亮了一下,“陆夫人,您今天可真漂亮。” 沈芫气定神闲的偷偷推了她一把,微笑的看着楼下的众人,低语:“别耍泼。”适时有人举着高脚酒杯款款走来,是个中年男子,旁边却挽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模样稚嫩,清纯如荷。 “陆夫人,久仰大名啊。顾小姐,我们也好久不见。”金成中拉着自己的心头肉,脸上堆出笑来。沈芫按下心中的恶心,也得体的温婉一笑,顾姚却连眼色也不想给,不屑的看着那小姑娘,嘲讽:“哟,原来是金先生呀。这旁边儿的是哪家的名媛啊,也不介绍介绍?” 金成中暗骂这顾姚不会眼色,高傲惯了,却碍着她背后的顾家,不敢得罪狠了,只得尴尬的咳嗽一声,示意顾姚别做的太过分。那旁边的小姑娘倒是被吓得不轻,娇娇弱弱的像菟丝草,声音腻得旁边的沈芫也不由得起了一层皮,“顾姐姐,您好,我是柳玥,叫我阿玥吧。” “诶别别别。”顾姚听了一挑眉,急急摆手道:“什么姐姐啊,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妹妹。柳小姐可别乱认亲戚。” 柳玥红了脸,支吾道:“是我失礼了。” 沈芫看气氛不好,笑着道:“金先生柳小姐,我要过去招呼了,你们看?” “陆夫人您忙,您忙,不用管我们。”金成中腆着脸,拉住柳玥,目送沈芫与顾姚离开。柳玥心下气恼,却不显在面上,也不管场合,一个劲儿黏在金成中身上,掉都掉不下来。她掐着嗓子,腻歪道:“这顾姚怎么这么嚣张啊,都不把经理您放在眼里。“ 金成中是联华银行的经理,而这柳玥正是他办公室的秘书,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自然而然的搞在了一起。 “哎哟我的心肝儿,你这说话可得小声点儿,这里不是银行,小心隔墙有耳!”金成中听柳玥这么一说,吓得急忙捂了她的嘴,低声哀求。 柳玥也知道自己地位不够,不然怎么会攀上这样一个老男人。她偷偷翻了个白眼,继续撒娇,“哎呀我知道,我就是气不过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金成中挽着她的细肩,哄到:“是是是,我知道小心肝儿是无意的。可我给你说啊,这顾姚你可别惹,至少是现在,等她家尘埃落定了,你到那时再看笑话也不迟。” “到那时?这是什么意思?”柳玥不解,这顾家对于她这等人来说,自然天天听到,但到底不是圈里的人,能知道的甚少,不少消息还是从新闻里得知,哪儿能像金成中这些人一样,参加个聚会就能摸到上海贵圈里最新的消息。 金成中闭了闭眼,望着前方陪同沈芫接待客人的顾姚,眼中不屑,“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顾家的家主之争了。别看这名流圈子里表面光鲜,实则内里剖出来,恶心死你。” “十几年前吧,当时还是顾家大少爷的顾国钧在百乐门邂逅了一个舞女,听说还是当年登过上海花榜的美人儿,可惜自古红颜薄命,顾家大少夫人听了这事直接哭到顾老太爷面前,顾老太爷压着顾国钧断了这份情,那舞女也自持清高,你说啊,都当了舞女了还清高个什么劲儿?当时收拾了就滚出了上海滩,本来以为吧,这事儿就这么了了,谁知道前年有一对兄妹到顾家认亲,原来是当年那舞女跟顾国钧的孩子。现在的顾国钧已经掌了家,顾夫人也去了世,自然而然的就让这对兄妹登了族谱改了名儿,成了现在顾家的四少爷和五小姐。” “所以说这么说来说去,顾家正统的少爷本来就只有一个顾二少,谁都想家主之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偏这顾家二少爷的性子像极了年轻的顾国钧,风流的很呐,这顾国钧也打算就这么认了命,让顾家任顾二少败落,谁知道忽然之间冒了个顾四少出来?自然这以后的家主之争,可有的看了。” 金成中说了一大些话,有些渴了,喝了一口香槟,冷哼:“这顾姚的日子可不好过,这全上海都等着看顾家的好戏呢!” 柳玥听的眼里发光,她没回从金成中那里得到最多的自然是金钱,但最有用处的,则是身份与地位。而这些上流圈子传出来的消息恰恰也是柳玥最想知道的。她可不满足就停步在这样一个老男人身上,上海的天空很大,而她自然要去选择最有利的那一方。 此时的沈芫可没空想那么多,她脸都笑的僵硬,一个劲儿的招呼客人入场,旁边的顾姚却是越发的得力,左右逢源。她可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名媛,怎么偏生有些人就像不会累的一样,怎么弄都不会厌倦这些名流场,反而越发起劲,看看顾姚就知道,脸上笑得连酡红色都出来了,更加迷人。 顾姚一看就知道沈芫累得不行了,可没办法,沈芫今日是主家,可不能缺席。陆献若在还好说,可如今就只有沈芫一人,说什么都不能让她离场。她微微侧首,跟沈芫咬着耳朵:“你家那位今天多久回家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沈芫有苦说不出,什么叫做还没回来,如今才八点过,按往常陆献还在繁忙公务,再说今天的活动她也没跟陆献说,自然他到如今都还没入场也是常理。她干笑着应付对方,低声:“知足吧,能给我块地办场子,你就够乐呵的了,陆献什么人?他怎么会没事儿来我们这种无聊的宴会?” “这么说你没跟他说?!”顾姚惊叫一声,倒是周围人都投来打量的眼光。沈芫立时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招呼道:“大家随意,随意,顾小姐被虫子吓着了,都没事。” 顾姚也发觉自己的失态,忙配合沈芫做着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她羞涩的抱歉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各位名流见确是如此,也不多问,只得点点头举酒算是好意知晓后,又慢慢回到活络的气氛来。 顾姚掐了一把沈芫腰间的嫩肉,低声咒骂:“你这是要作死啊!” 沈芫无奈的苦笑,“姑奶奶,你能让我怎么做?他陆献能让我出去应酬已经很不错了。如今我把人往家里带也没跟他说,但估计他已经知道了,这陆公馆上下几乎没有人不是他的探子,这宴会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人让我停止,这估计是他默认了的。知足吧。” 顾姚也知道沈芫的情况不同其他,也不多说什么,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正想要安慰沈芫,一打眼却看见门口被几处名流围堵的军装男子,眉目清冷,气质高华。顾姚惊愕的捏了捏沈芫的肩膀,颤着音:“阿阿阿阿芫……” “怎么了?”沈芫皱眉,每次只要顾姚叫自己‘阿芫’时,都没好事。她顺着顾姚的眼光扭身看去,一下子就看见众人中夺目的陆献。 她惊讶的扬眉,眼中有着自己不明的晦涩,不期而遇的,陆献也有感觉似的掀了眼皮直视前方,一下子就看见了白色镶钻晚礼服的沈芫,举着红酒杯,远山淡眉微扬,面容婉约如初。 沈家雅兰,蕙质纤纤。 Chapter13 观音佛龛 低下头,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眼里闪烁的光。细白的皮肤裹在他的眉骨上,愣是透出一股不同于往日温柔的桀骜。轻轻一挑眉,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手上的名单,干净而清亮的声线慢慢从咽喉发出,像喝着下午茶的英国王子,尾韵里带着独有的韵味。 “我从华北过来,可不是为了接一个小姑娘的。” “华北那边打的是持久战,你在那里并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组织上调你过来,正是希望你能与佛龛合作,磨磨你的傲性。” 女子眉眼温和,带着医生特有的爽利做事,毫不犹豫的给男子下达了命令:“成了,你别推诿了。我以上海行动小组组长的身份命令你,务必安全的接领佛龛回国,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男子皱眉,他接过名单,晃了几眼便放在桌上,屈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那我的那几个病人怎么办?查河,他们都是我的患者,我没有理由现在抛下他们不管。” 谈及工作,男子眼里像是聚了一圈的光,说不出的明亮。 查河眼角微微上挑,是标准的丹凤眼,她像是听见了笑话一般,埋了浅浅的讥嘲:“你每次说出这样的话时,请你先考虑一下你所处的环境。你工作的地方是医院,不是战区,这里到处都是医生,缺了你,还会有下一个医术比你更高超的人接替。查班,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弟弟。” 不是闹得华北人仰马翻的那个男人。 许是查河微微的讥笑使得查班有些疲累,他捏了捏眉心,有些乏意:“抱歉,是我没有调整过来。” 查河很满意自己的话多多少少对这个有些骄傲的男人起了作用,她也不便多做停留,起身提着挎包便出了家门。 余下查班一个人仰躺在沙发里,阖目养神。 昨天暗杀的动静过大,扰得上海镇守使亲自带兵过来督察,他险些差点暴露,幸亏他事先在小阳台上准备了绳索,不然真不知道怎么从那么高的地方逃出去。 本来以为今天可以睡个畅快觉,毕竟连续动作了那么几天,上海警卫已经加大了对上海街区的巡逻搜查,他这向实在不再适合出头露面。然而谁能想到,他回家休息的第一天就被分派接待任务,对方听说还是个小姑娘。 但是这代号名字他可是如雷贯耳,听说是当初跟他同年加入阵营的同志。 佛龛,苏联留学生,一本马克思主义理论翻得滚瓜烂熟。精通八国外语,其中最擅长的当数英俄日法四语,1921年孤狼入华时期,同时从苏联回国,加入华北阵营,一直忙于对阵日军暗势力而工作。他是华北那边对阵北洋军阀的人,所以一直听说过她却没有一起工作过。性情沉着冷静,枪法特准,擅长狙击。 查班在脑海里回忆着对佛龛资料的认识,猛然间发现这个小姑娘还真来头不小。 “这可麻烦了。” 他睁开眼,水波潋滟,眸里藏了隐含的兴趣。 佛龛的来临,就像司令身旁的政委,他想指哪杀哪,也必定会受一番干扰。但他相信,就算再怎么厉害,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 上海车站。 陆玉慧头上戴着一顶头纱,白色的纱网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将网下那张娇嫩的脸埋在秋风下。 八月份的秋高气爽,才刚刚开始。 她扭了扭脖子的酸涩,听到一声脆响才舒服的眯了眯眼,环视周遭人群。很多来往的行人,大多匆匆,也有不少前来拥泣的恋人,家人,朋友。 而自己,似乎有点与这里格格不入。 思索间,有人停在她跟前,她抬眸,入目是双漂亮的桃花眼,像是含了春水,眉目间都漾开别样的温柔。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他清亮的语调缓缓念出这句话时,陆玉慧知道,自己的眸光有些模糊。 她眨了眨眼,微微一弯,如同新月。 “我是个异乡人。身处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堪,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的故乡,使我不由自主为她而燃烧自己不灭的灵魂。”她开口,出人意料的沉稳。眸光平静,眉眼俱敛。 “你好,我是查班。”你的合作伙伴,观音。 “你好,我是陆玉慧。”你的同志,佛龛。 两手相握,是激动,也是暗自的较量。 纪伯伦远离故土,在哀愁中写下这句诗,却飘洋过海,让更多的人为其折服,慨叹他的才情。 他的原话本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堪。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的故乡,使我的梦境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的影子。 但对于接头暗号来说,原句未必过于简单,但复杂的交流又未免会惹得别人注意。故思来想去,查河决定使用改句的方法接头。这可苦了查班,他一向不太喜欢这些伤春悲秋的句子,他只喜欢干实事。 查班接过陆玉慧手上的箱子,眉眼飒爽,揶揄:“陆小姐以后可别这样了,我自小对这些句子头疼。” 陆玉慧不置可否,她也背这句子背的有些胸口闷得慌,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下次是得给他们说说换个方式,敢情苦的是我们不是他们。” “不过说来,他这句子也写得好。细细揣摩,也能体会到几分跟我们同样的情怀。大厦将倾,焉有完卵?”陆玉慧紧了紧自己的皮手套,侧首微笑。 查班轻笑,喉结在白瓷般的皮肤上滑了滑,“陆小姐真是毕了业的?” 暗讽之意不言而喻。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便讨论国家事务,真不怕被抓进巡捕房开刀? 陆玉慧眼眸暗了暗,伸手挽在查班一侧的手臂上,倾身咬耳:“别急,我毕没毕业,你以后就知道了。” 说完,她脱开手去,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正是这般年纪女孩儿该有的模样。 明媚阳光,活泼可爱。 真是够了。查班从刚的举动回神过来,眯眼看着背着阳光旋圈的女子,有些恍惚。 仿佛很多年前,也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对自己微微一笑,容颜朦胧。 Chapter14 小步舞曲 “你怎么回来了?” 宴会上,觥筹交错。沈芫举着红酒杯,抬在手臂一旁,小声的问着一旁已经换了西服下来的陆献,他也是天生的衣架子,毫不费力的就切换着各种风格。 “你的宴会,我不到场岂不是笑话?”陆献轻轻抿下一口红亮的拉菲,目光清冷,声线更是一如平常的冷淡。 沈芫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水,有些疲累。她想到今天早上的那个电话,眉心皱了皱:“陆玉慧是你妹妹?” 陆献显然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扬眉道:“恩?有事?” 一个恩字,很显然的给了沈芫答案,她有些头疼,“今天早上她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到上海来了。” 陆献眉心显然拧起了疙瘩,陆玉慧在外面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是鉴于她在苏联留学的特殊性,所以并没有做更多深入的了解,只知道她每年的功课都完成的非常出色,算算时间她今年也算是毕业回来了,但是按理说应该往北平祖宅去的,怎么会跑到上海这个多事之地? “那她现在在哪儿?” “听她说是在一个朋友家里。知道今天我们这里要办宴会,小姑娘觉得心累,就不想来了。说过几天再过来。” “朋友?”他怎么不知道陆玉慧在上海会有朋友? “恩,是她在苏联结交的同学,具体的你自己打电话问她吧。”沈芫皱眉,她并不喜欢陆献像拷问犯人一样的与自己对话。 陆献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但没办法,陆玉慧回国对他对陆家都是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是北平陆氏,多少人盯着呢,如果陆玉慧在路上出点什么事,陆献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回祖宅跪祠堂去。 适时又有人上前,穿着打扮皆是不凡,眉眼间有股靡靡的颓气,一看便知是夜夜花天酒地的人。 李季端着酒杯上前,面上谄笑:“陆军长,近日可好?鄙人最近可是甚是忧心股市,陆军长可算是赚的盆钵满盆了啊。” 来人正是浮沿邮轮公司的董事,年近五旬,却依旧在名利场里打转,听说最近暗自攀上了日本人,跟日式株式商会走的十分密切。 “李董事长客气,我不过是门外汉,运气好撞上了这支大股罢了,若比起李董事长来说,我还是初生牛犊,如有冒犯所在,还请多担待。”陆献回答的滴水不漏,一边旁敲侧击自己对这件事的毫不知情,一边又暗暗安稳李季的心思。、 “哪里哪里,到底是李某人冒进了。俗话说的好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李季胁肩而立,有些拘谨。 沈芫在一旁听了,暗暗扯了一个冷笑,却不显出来,举杯共碰,温婉的侧首微笑,缓和气氛:“李董事长可真是大忙人,我就办了个小小的宴会,让各位夫人交流交流感情,怎生的还让您捉了我家希夷继续谈聊工作,您看看这大晚上的,可不就没看见我吗。” 李季哪里听不懂这句话,可也没办法,他今天是被人拜托了的要引荐的,这手上还没摸热乎的黄鱼,他可不愿意拱手让回去。 “陆夫人可是说笑了。鄙人哪里是没瞧见您,主要是今儿晚我引了客来,而您家陆军长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吧,我可不能白白浪费了,您说是吧。来,这杯酒,我敬您,先干为敬。”李季面目有些凌厉,爽快的干了手中红酒,这让沈芫有些意味深长,随后她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看把您急的。您看希夷不是没发话嘛,我说的可权当您的笑料了,您可别放在心上。” 李季这么急,难不成与他今晚要引荐的人有关? 这话说的这么明白了,沈芫也不好不知趣,陆献也自然不能装作不知道的离开。上海名流的圈子,就是需要你来我往,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中国古话还是说得好。 “那你们慢聊,我先过去打个招呼。”沈芫举杯向陆献示意,随后侧身向李季颔首微笑,随后捻着裙边离去。对面是顾姚明臻她们的圈子,等了沈芫有些久了,有些无聊,沈芫过去自然是要像陆献一样,安抚人心。 陆献眯眼看着手中的玻璃杯,修长的手指搭在细细的玻璃管上,配上无名指上的钻戒,格外亮人,“李董事长,这么干站着不如坐着说,您请——” 陆献手指指向前方靠近墙角的皮质沙发,一副待客之道。 李季却不忙的摆手,顺带谄笑几分,“陆军长,在这之前鄙人想为陆军长引荐一位同仁。”说罢,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子携伴走来,梳着背头,头上还抹了发胶,在水晶吊灯下微微反着光。因为常年带着眼镜的缘故,眼睛有些突出浮肿。 “这位是我们上海日式商会的会长松本一郎先生,这位是现任上海镇守使陆献陆军长。”李季在中间牵了个线,算是中介,为两边儿的人做了介绍。 陆献举杯,笑了笑:“松本先生?幸会。” 言下之意并不愿深交。 到底日本人在哪里都惹人厌的紧。 可是松本一郎可并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他聚了聚焦,眼中更加锐利,带着商人特有的利字当头,“陆军长,我久仰你的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如传闻中所说,陆军长真是年轻有为啊。” 特有的日本人面对中文时的艰涩刻板口有,一字一句从松本一郎的嘴里蹦出来。带着一份隐隐的迫切,松本一郎开始逐渐靠近自己的目的。 “听说陆军长不仅是在军事上有雷厉风行的手段,就连在我们商人里的股票也很在行。在下对此十分的佩服。”松本一郎看着眼前清冷贵气的人,头一回口舌闭塞,说不出话来。 陆献挑眉,他知道这松本来势汹汹,必然不会轻易离去。他颔首,算是知晓,随后引人入座了沙发,得空放下酒杯,倚在沙发靠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沙发臂上,另一只手则放在随意交叠的双腿上,轻轻缓缓地击着节拍。 “松本先生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在这里还有李董事长这个股市老人,我就纯属运气,不敢在各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他顿了顿首,其次缓缓漾开笑意,有些凉薄,“我陆献何德何能,竟能得松本先生的这番夸奖?我最多只不过是个抛砖引玉的人罢了。” 的确是抛砖引玉。 抛开三菱洋行这条砖,将后面掩埋的日式暗势力一点一点的从上海租界里拔出。 不能除尽,但到底能大挫日方士气。还能间接的扶一把陆家在上海的脚跟。 说白了,这场仗,打的不仅仅是商战,还是北平陆氏在上海踏的第一块垫脚石。 值得纪念。 这两全其美的法子,岂不妙哉? 松本一郎面容有些难看,但他压压眉心,到底是努力平息了心中想要对眼前这个男人拔枪相向的欲望。没关系,中国人永远是不自量力的,十几年前的中国是,十几年后的中国也是。松本一郎很是自信,眼前的这个看似不平凡的中国人,其实也有中国人的通病,自负又骄傲。谈不成生意没关系,这才是他最想要摸清楚的这一点。 蛇打七寸,只要摸清楚对方的弱点,就如兵器,轻轻一击,就算是最厉害的万兵之王,也会顷刻碎成一摊没用的东西。 “陆军长真会开玩笑啊。”松本一郎大笑,可惜没笑到眼底,“在下可不相信陆军长仅仅只凭运气二字,就让我们旗下的一个商会受如此重创。唉,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陆军长,我认为做人嘛,总要留三分余地的较好,你说呢?” 陆献带着冷淡的笑意,如同高山上盛开的雪岭之花,不可冒犯。他平静的转了转目光,放眼前方欢笑的人群,“哦?既然松本先生与我谈论这个问题,那我就认认真真的回答你好了。”他俯身勾起酒杯,张口唇舌抵在杯沿,压了一大口下去,末了淡色的唇瓣微微透出亮红的光泽,在柔和的灯光下刺眼夺目,此刻他如妖孽,慵懒毕生,“中国还有句古话,松本先生一定听说过。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语毕,他起身举了举酒杯,微微一笑:“抱歉,我要过去招呼客人了,你们慢用。” 后面那一句话,虽然人声鼎沸,音乐交响,但对于松本来说,还是不深不浅的入了耳。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还真是个大麻烦。松本紧蹙的眉心,让他渐渐意识到,这个身形并不是平常军人魁梧的男人,却似乎有一颗比常人更难琢磨的玲珑心。 “啊!出什么事了?……” “怎么会熄灯了?……” “不会是有人故意的吧?……” 松本一郎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黯,然后就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周遭人群开始了热议,更多的是蔓延在人群中的不安。 沈芫暗了眼睛,揉了揉疼得发慌的眉心,她就知道,今晚陆献一出来,保准没什么好事。他提早回家,可不仅仅是为了给她沈芫撑场子,更多的,怕是要诱捕这场意外的鱼儿,而她要做的,就是做一个完美的陆夫人。 “大家静一静,这并不是什么意外,这只是我带来的新玩法,名字叫做——三分钟的恋人。” “三分钟的恋人?……” “这是什么新玩法?……” “……” 沈芫知道她必须沉静,必须要有一副稳妥的诸事安稳的形象,稳定军心。“三分钟的恋人,顾名思义就是在这黑暗的三分钟里,名媛公子们走到宴会中央,凭自己心意而选择与自己伴舞的人,在三分钟的钢琴圆舞曲中默契合作,携舞一支,舞毕后,谁能在这三分钟里摘得周围的玫瑰最多,谁就获胜,成为今晚我们公认的最默契的一对。”说话间,已有家仆在中央围圈而站,捧着花瓶,里面赫然盛放的一朵玫瑰,乘着淡淡的月色,倒为这陆公馆添上别样的美感。 各位名媛佳丽还有谁不明白?白送的名流上更加一层光环的东西,谁不想要?成为今晚陆公馆陆夫人称赞的舞姿,谁不想拥有?再别说,可以趁着这场交际舞,钓得几个中意的公子哥儿。妙事多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般一想后,倒有不少名媛公子往中间一站,在月华下倒褪去了往日的纸醉金迷,徒留一层皎洁的月白。 沈芫坐在角落的三角钢琴边,阖目细思以往,一首《小步舞曲》慢慢由她的指尖触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落拓而出,随着一声低过一声的前奏,慢慢的急促起来,没有小提琴的伴奏,只有钢琴在黑色的大壳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些单调,但更多的是慢慢渡在沈芫周身的月华,像是回到了年少的美好,纯洁,抛却了厌倦,自弃,如春花,如朝阳,如云海,如流岚。 一曲终了,她能为陆献所争取的,只有这么多时间了。 沈芫抬眼,看着楼上下来的男人,月光很淡,却仍能透过棂窗罩在他清冷的眉眼上,淡淡的拒人千里。 “嗒。” 轻轻的一声,瞬间灯火通明,众人有些不能适应,微微拿手挡了挡眼。沈芫被强光一照,眼睛一疼,她内心在这么多年过去后,第一次有骂人的冲动,灼热微微刺痛了她的双眼,有水雾缓缓氤氲她的眸。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有些反常,奇异的总感觉有人看着她,而那个人,一定是她最熟悉的人。 那个年少,时常入她梦的男子,有着微微一弯就能融化冰雪的桃花眼。 虽然,这很不切实际。 当年,已经看着他死在自己的怀里了呢。 人影来去,行色匆匆。一番舞曲落笔,评选出最好的那对后,沈芫突然间便累了,颓了兴致,有些恹恹。她瞧陆献神色,分明也是个舞会过后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样子,她有些头疼,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事儿全部堆在一起来处理。 避无可避,沈芫一抬眼,便看见陆献走过来,步履稳健。 Chapter15 一击必杀 夜晚降临,笼罩在这座明亮如昼的陆公馆上,有一个男子悄悄贴身匍匐在墙壁周围,随行的伙伴身形纤弱,很明显是个女子。 “佛龛,你走上面,我去下面。现在对表,三分钟后我会切断电源,时隔一分钟。”男子说完抬手,腕上的表同身侧的女子相对。 一切准备就绪后,佛龛点点头,从身侧的水管一路攀爬,悄无声息的轻轻落在房檐上,月光浮在她身上,像一只夜行的猫咪。 与此同时,观音侧身一晃,避过巡逻的家仆,跨步而行,只入一个小小的地库,一路前行,于尽头悄然看见电闸。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包,轻轻摊开,摸起一把十字螺丝刀快速细致的扭开电闸外紧固的螺丝钉,随后刀口一转被他含在嘴沿,牙齿咬合,不让它落下。他又摸出尖嘴钳一副,在电线密布的电闸里捣鼓一番后,抬手看着手上的腕表,还有十秒钟,十,九,八……三,二,一——他果断压下钳子,轻轻扭断一根电线后,随机立马将工具塞入工具包,从开始就已经打开的通风口立刻翻上,轻稳的放置了百叶窗后,立刻匍匐在地,轻巧前行。 佛龛方才早已在观音掐下电闸的一瞬间从外窗跃入阁楼楼梯口,门口有两位把手的家仆,因为黑暗的缘故,变得十分警惕,但也没关系,她早已在未动手之前就将这里的地势观察的清清楚楚了。所以她轻而易举的侧身掩在墙壁后面,一个跃身凌踢将其中一人的脖颈盘住,同时手臂死死扣住另一人的咽喉,双腿一转,手臂一抬,两声脆响而过,那两名警惕的家仆已经轰然倒地。 家仆嘛,已经越来越不管用了。 佛龛没时间再做嘲笑,她立刻取下发丝上勾着的铁丝,弯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深入阁楼的门后便是轻轻一勾,锁打开了,但是佛龛的眉心紧皱,她并不开心,因为,她已经听见了有人上楼来的声音。 阁楼在三楼,那人正从一楼上来,脚步混杂,显然带的人数很多。 她推门而入,透过月光瞧得有个保险柜,很明显,她要的一级档案就在里面。 时间不多了,不容许她再细想,而如今开锁显然是时间不够的,只能破开保险柜。她取出铝热胶,掏出身侧在苏联时好友相赠的德国******PPK手枪,装上消音装置,打开保险,轻轻一扣扳机。 烈火如荼般开的炫耀灿烂,佛龛已经很明显的听到了一大波人急匆匆从二楼跑来,啊,这个消音装置可真不好用,还是有着细微的声音被听出来了呢。 来不及多想,佛龛弯起唇边的笑容,拿着到手的文件,在窗边灵活一晃,攀上水管,迅速下滑。 “刚好四分钟,不多不少。”佛龛抬手示意观音,嘴边的一抹笑有些瘆人。 观音没有理会她,轻轻颔首,随后两人纵身一跃,在草木的遮挡下快速弓腰前行,隐没在黑暗里。 急速飞驶的汽车里。 佛龛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着装潢子弹的男人,皱眉:“你还要去哪里?今晚已经闹出了大动静,不能再贸然行动。” 观音一颗一颗填进弹膛,闻得佛龛一言,眉目略有躁意,“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你带文件回去,我要去会会老朋友。” “老朋友?”佛龛一个急转弯,身子微倾,她眉间有冷意渐凝,“呵,我看是去会那个日本人吧。观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是隶属于一个团队,你冒然出手,若是失败,必会暴露我们的其他同志。” 观音食指扣入扳机,轻轻一旋,在掌间开出一朵花来,铁色冷意,“我从未失手过。”话已至此,他手把在车门上,示意佛龛停车,佛龛心下暗恼,第一次和观音合作,他就这么不配合。 “别忘了,我是观音。” 男人轻飘飘丢下这句话后,便一甩车门,震得佛龛回了神。 是啊,他是观音,是自古以来被人们冠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按兵不动,一击必杀。 ** 仿佛眼前的夜色并没有被刚才在陆公馆发生的一切所影响,只有在寂寥无人烟的公路中央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略显慌张。 松本一郎坐在汽车后座里,脖子后面还有些许潮意,是方才陆公馆四分钟的黑暗里他所凝出的冷汗。 当时黑暗下来的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今晚一定会是目标人物,往日里自己的身份本来就十分的敏感小心,今日主要是为了接近陆献才大摇大摆的从商会出来去往陆公馆参加宴会,所以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人,只有一个贴身保镖。黑暗中的陆公馆不允许任何人出行,他急急忙忙的同陆献道别后,就拉着自己的人上了车。 所以现在坐在回商会的车里时,松本一郎的心中是急切的,他想要急切的回到虹口那边的日本群居处,在那里,他才会得到暂且的生命保障。 他毕竟是商人,不是日本军人,对于生死,还是十分的在意。 想到此处,松本一郎的心慢慢缓和下来。拐过这道弯再行三百米,就是日本势力的地盘了。 然而此时汽车一声急刹,拉回了松本一郎出神地意识。他如惊弓之鸟,“发生什么事了!” 但奇怪的是,开车的司机酒井铃木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开始意识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包裹住他,让他无法喘息。 “酒井?酒井!酒井铃木!我在问你——”松本一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似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双眼瞪得老大,十分吓人。 他急急忙忙拉扯副驾驶座位上的保镖,却只留下手里残留的温热的鲜血。殷红的色泽在月光的照明下,有些无辜的纯洁,像是一个恶魔,轻轻眨眼,吞没掉松本一郎全部的神智。 “啊!你是谁——” 余下他不甘心的张嘴,冒出暗红的血沫子,酒井铃木,不,应该叫做观音,笑着看向往后仰躺的松本一郎,看着他喉咙被割破后随仰躺动作继续扩大的口子,轻轻一笑,那双桃花眼似是见了血后,更加亮人。 “啊,我是观音。” 男人特有的尾韵压在舌腔,任由声音飘荡在狭小却充满血腥味儿的车间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轻轻放在身旁已死的保镖的面额上,微笑的打开车门,逆着月光,扬长离去。 月华慢慢流转,像是发现了这一处的不平静,淡淡光芒刺在那人面额上的卡片,却让人一惊,如见牛鬼蛇神。 那是一座血色观音像,却有一双并不慈悲的眼眸。 上海1926年秋,观音出世。 Chapter16 林家姑娘 沈芫就这样和陆献静静坐在空寂的大厅里,宴会余留的气氛还没有散尽,纸醉金迷的气息扑面散开,她烦躁的皱了皱鼻,眉心拧开一个小小的疙瘩。 “叮铃——” 急促的电话声打破这个平静,管家陆奉急忙接起来,还未开口就皱眉,沈芫知晓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并不好置喙,只能继续枯坐在一旁,有意没意的喝着拉菲。 待陆奉放下手中的话机时,面色已经十分的不好看,他大步走来,停在陆献跟前,躬身请罪:“三少,松本一郎在周家嘴路被人击杀,一刀毙命。” “周家嘴路?”陆献淡淡的扬眉,松本今晚会出事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但他没想到,会是离虹口那么近的地方。 至少应该才出陆公馆的地方就应该动手,这样才能一石二鸟,不是吗? 一个晚上就能盗取了上海政府高级秘案,还能杀了松本这个日本商会会长,大挫日本商会的锐气,并且不受牵扯的将责任推在陆献头上,这不是最妙的走法吗? 一个出手,就能把日本势力与上海北洋政府划上敌对线,心思不可不说是妙哉。 沈芫在一旁听着,虽然有些诧异陆奉不避讳着自己就大大咧咧的说出来,但细思一想后也就释然。 毕竟明天早上上海的各大报社也会陆续刊登出来,算不得什么隐秘事件。 她只是诧异陆献面色里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的愤怒,像是早已知晓会有这样的后果,而今天晚上的这一切就像是他自己布好的一个局,局中的鱼儿任他摆布,指哪儿打哪儿。 沈芫想到这儿,不免有些心寒,她微微垂首,埋住自己不自然的神情。 既然陆献想要自己听,那自己就听好了。 “现场什么情况?” “车上只有一位保镖和松本一郎两人,但目前就观察来看,保镖坐在副座,松本一郎坐在后座。看样子还有一个司机,但司机的位子没有任何血迹,干净异常。初步断定,凶手是这名开车司机。松本一郎是被咽喉的刀伤一击毙命,口子较大,有拉裂的痕迹,并且松本一郎死时的表情十分惊愕,说明是他不敢置信凶手是此人,在他惊愕的瞬间被人击杀,随后因惯性仰躺向后,拉裂刀口。副座的保镖是胸口刀伤,刺入心脏搅碎后猝痛而死,表情十分痛苦。但……这位保镖在被发现的时候,面额上覆盖了一张卡片。”陆献神色冷静的叙述,十分客观专业,但将一旁的沈芫折磨的可不好。 光听着就十分恶心了,何必说的这么详细? 沈芫默默的翻了个白眼,此刻看着手中鲜红的酒液倒有点无从下口,一张嘴就想起了陆奉过于精细的描述。她顿了顿,默默放下手中的酒杯。 陆献却十分淡然的拿起洁净透亮的空酒杯,自己倒了小半杯的拉菲,抿下一口,“他来了?” “看样子,是。”陆奉迟疑几分,随后果断回答。 之前在华北地区观音与北洋政府的交战陆献是有接触的,陆奉因为常年跟着陆献办事,所以对观音此人还是有那么一二分的深刻印象。只是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观音会放弃华北一片的战争局面,而阴恻恻的来到上海又开始跟陆献斗了起来。 没错,是阴恻恻。 在陆奉心里,除了陆献是仙人之姿,其他人的小动作都是雕虫小技,而且包藏祸心。 沈芫一旁听得有些尴尬,既然能让她听,又何必打哑谜?还打得这么响,生怕别人听不懂吗? 沈家是做金融的,家里钱财不少,商界里鼎鼎有名的龙头老大,但是对于子女的教育,沈行是并未作过多约束的。就拿沈芫来说吧,自大她从英国落魄而归,就开始卧在房间里研究军事报刊社会杂志,五年来对国际的局势还是小有了解。 至于国内,那更不用说。她自是知道的,陆献未来上海之前,续职于自己的大哥江苏总督陆寻身后。而陆献的首次任职,则是任命于天津政府总指挥官陆老爷子手下,这里面的深意可不值得推敲,毕竟陆老爷子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沈芫跟陆献生活了两个月,每时看点有关他的报刊都会心里犯嘀咕,这陆老爷子到底是怎么弄得,为什么自家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黑心,偏偏儿她看这陆老爷子倒是最没心计的一个。 可仔细一想,到底是沈芫没想到深处,但凡心思浅薄之人,也不会坐到北洋直系军阀领袖之一。 这到底是大智若愚。 而陆献同那位在华北地区代号观音的地下共产党可谓是打的水深火热,难舍难分。沈芫至今都有些遗憾陆献为何不继续留在华北那片同观音打出个结果来。 沈芫内心是有些偏向那位观音的,因为她回国至今也听说了不少袁党的做派,心里十分的厌恶。但理性又告诉她,自己是必须支持陆献的,名门家族这四个字与权势牵扯了太多,若依观音那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这四个字是不容于世的,不然哪儿有的人人平等之说?沈芫为了这四个字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当然不愿意无始而终。 陆献清冷的声线拉回了她的思绪,“……成了,你今晚发一封电报给老爷子,让他早做准备。” “是。”陆奉微弯身子,应下后转身离去。 沈芫见谈得差不多了,理理裙摆正打算回房换洗。陆献却仍不放过她,双腿交叠而坐,仰靠沙发,慵懒,“夫人不同我解释一下今晚的事吗?” 沈芫远山眉轻蹙,她自打来了陆公馆后,多多少少有些变化,譬如动不动就皱眉,比以往几年加起来的次数都还频繁,“我认为希夷已经知道了。”既然他想谈,她又不能拒绝,为何还要扭捏作态?不如大大方方同他坦诚。沈芫弯下眉角,温婉一笑:“不然希夷为何会从宝山赶回来?” “你知道我去了宝山?”陆献挑眉,有些凉薄。 沈芫不动声色的捏了一下手心,随即放开,依旧疏疏淡淡的笑容,双眼却格外明亮,如同头顶的吊灯,她直视陆献冷清的眼眸,道:“无意间听起下人说的。” “哦?看来这么久没惩戒,家里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 陆家的家仆死活关我什么事?沈芫内心冷笑,陆献想要威吓自己,也不找个好点的出气口,她可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她的内心足够冷血薄情,不必陆献的少。 “是许久没立规矩了。但我以为,陆家的规矩自是良好,深刻人心,不用督促教导。” 却没想到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这句话沈芫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可不愿说出来,现在就挑明跟陆献的关系,对她可没好处。 陆献什么意思沈芫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清清楚楚。陆献来上海六个月,她嫁给陆献两个月,按理说她应该执起本分,好好把家里的规矩管管,但沈芫也不傻的,新婚头一天陆家的家仆就都一副拥有百年世族底蕴的模样摆好了阵势,这摆明了不想让她这空降的三少夫人插手内务。她若硬是要去管去,陆奉也不会多执一言,但底下的人心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陆献说白了就两个意思,一是借着家仆敲打沈芫,二嘛,便是暗指沈家女的教习,是如何教出来的,居然不知道帮助丈夫打理家务。 陆献没接话,兀自弯了唇角,“夫人可知道林家二小姐?” 沈芫不知道为什么陆献突然转了话题,但她着实有些累,先不说宴会的一阵闹腾,就说方才,同陆献打完机锋,身心俱疲。 “自然是知道的,我家大嫂是她的姐姐。”沈芫顿了顿,复开口道:“但七年前她就出国留学了,前几天才从日本寻回来。” 七年前可刮起了一阵出国热,沈家也不免赶个新潮,送家里最小的沈四小姐沈芫去了英国,林家姑娘坚持的最久,在日本留学了七年。 “寻回来?”陆献头一回在沈芫面前有些疑问,按理说林家姑娘也是名门小姐,自然是想回来就回来的,怎么还叫做寻回来? 沈芫谈及这个有些头疼,她蹙着眉心,尽量抑制住自己的不耐,“是。三年前日本发生了大地震,当时元宝正在学里上课,因为地震来的突然,没有做任何措施,那栋学楼发生了倒塌。是日本的一户人家救了元宝出来,当时因为头部受创,元宝失了记忆,便被那户人家收养,今年才模模糊糊想起了一点,前些天大好,才从日本回来。” 元宝便是林二小姐的闺名,林家这一辈的姑娘承元字辈,大姑娘林元宵是她的嫂嫂,二姑娘林元宝是她的少时玩伴,但毕竟过去数年之久,又逢此大难,元宝跟她生疏也是在所难免的。 如此一来,陆献算是理清了前些时候发生的事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七月份的时候林家会派人出海寻人,原来是寻这位林家丢失了三年的二小姐。 “那……”陆献还未开口,便被沈芫起身打断,她懒懒的直视陆献,眉眼已经疲惫非常,不然面前的佳人不会不掩盖自己眼角的冷淡。 “够了,三爷。我很累,我想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沈芫说完便抬脚离去,高跟踩在楼梯上蹬蹬作响。陆献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沈芫的无礼。毕竟这么多年,沈芫是第一个能够打断陆献说话的人。 明天,再谈? 恐怕明天过后,又是一轮的轰炸罢了。 陆献阖眼,仰靠沙发。 Chapter17 红玫瑰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声歌响,歌舞升平……” 妩媚飘渺的歌声从百乐门门口传出,引得过往行人不由驻足,观览百乐门门墙上张贴的海报。海报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女子,眼神妩媚,卷翘的睫毛轻轻垂下,在眼角却又极高调的挑起尾峰,朱唇勾笑,笑靥如花。 下方印着大字‘红玫瑰’。 彼时的某张姓女作家有一本名叫《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书籍,极为畅销。里面那位红玫瑰多情少妇王娇蕊自然引得多少男人趋之若鹜。 里面有这样一段原话,令人记忆深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然而上海的这朵红玫瑰,可是不简单。 艺名红玫瑰,原名曲平湘的女人,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时局动荡,纵有万贯家财,但仍敌不过袁党的做派。她从天津一路辗转,来到上海。一个女子,身上没有技艺,怎么能在男人都找不到一碗饭吃的上海谋出生路?幸而曲平湘遇见了顾群,那个在上海滩风流成性的顾家二少爷。 红玫瑰只为顾群开嗓子,从不为别人。 话题讨论中心的男人正窝在舞台正对的沙发里,手拿酒杯,眼神慵懒迷离。他看着舞台上妖娆的红玫瑰,喉结滑了滑,露出男人想要的渴望。 一曲歌毕,有舞女上来接替了红玫瑰的班,绚丽多姿的摇晃裙摆。 顾群一口喝下剩下的冰啤,眼神灼热的凝在曲平湘的身上。她慵懒的踩着高跟走来,捋着耳发,却举手投足间都放射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哟,怎么让我们顾少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她话虽是如此说着,眼睛却胶在顾群身上,随侍按她的习惯摸出一包女士香烟,曲平湘有唱完歌抽烟喝酒的习惯,所以站在一旁的服务生都非常了解这位风靡上海滩的红玫瑰是有多么的迷人,特别是她抽烟的样子。 曲平湘轻轻垂首,叼着香烟,慵懒的眼微微下垂,遮住妖娆的视线,鬓发从她而后滑下来,落在优美的脖颈上,如一尊优雅的白天鹅。顾群掏出国外新进的打火机,抬手为她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森白的烟气从她烈焰般的红唇吐出,喷薄在顾群的脸上,迷醉。 “自然是要等你来的。” 顾群一把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边就着她抽的烟轻轻吸了一口,吐出少许烟雾,他就势亲了亲她的脖颈,诱人心神的香水弥散在他鼻尖,搅得他不由沉醉。 “这香不像你以前用的。” “恩,日本货。”曲平湘就跟没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把玩着顾群的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 顾群低低笑开,吻在她眼角,声音确实低哑的紧:“日本货不好,别用了。”说完顺着纹路从眼角吻到面颊,曲平湘闪躲着,欲擒故纵,学着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一样娇笑,偏顾群是爱惨了曲平湘这副模样,他听着心火乱动,一把扯过女人的腰,揉捏。顾群低哑的声线在曲平湘的耳边回荡,曲平湘的身子软成了一滩水,再也使不上力气,就这么柔若无骨的窝在他怀里。 一旁的服务生都见怪不怪,眼观鼻口观心,一点儿也没有受这两人肆无忌惮的行为影响,反而有些津津有味,因为再过不久,好戏又要开场了。 真不知道这次,顾三小姐会使出什么样的杀手锏来。 没错,在服务生们心中默念的倒数中,顾姚不负众望地来砸场子了。 顾姚踩着高跟一身正红色的旗袍就这么明晃晃的进入人们的视野,百乐门的舞女们也不好再跳了,笑话,顾姚可是在上海滩出了名的不认人,能在上海夜总会里闯出顾三的名头,也不是虚的。 在沈芫明臻还未嫁人的时候,上海就有四朵金花的称呼,这四朵金花自然指的就是沈芫明臻顾姚宋水色。铁打的交情,流水的钱,平日里就是马场里的好手,商界政界都吃得开的名媛佳丽,夜了在上海滩的夜总会里声色犬马,也是常有的事,拿着钱烧着玩儿或者什么一掷千金博得美人笑,那也是夜总会里公开的秘闻。 但到底是上海的名门世家,就算明臻并非上海人,但背后的家族势力明氏国际金融大亨也不是说着玩儿的,故虽她们这么疯闹下来,但到底明面上的风评一丝儿边锋都没露出来。 台子上换了歌女唱着《假正经》,慢悠悠的调子混着类似白光的声音,一点一点浸透顾姚的神经。 她噙着笑走过来,一把扯着早已埋在曲平湘脖颈流连忘返的顾群衣领,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瞬间的事,她拖着顾群往后一步,抬眼看着眼前眼神迷离妩媚的女人,冷笑。 “啪!” 曲平湘捂着脸,眼眸已经平静下来。自从她来到这个上海滩成了顾少的新宠女郎,这个顾三小姐就会每每在他们亲热的时候来打断。 刚开始曲平湘有着自己的傲气,自然也是有些拗的。她本以为再怎么说她也是顾群的女人,她被这么个人欺负,不说欺负回去,好歹顾群能说教顾姚两句,让她顺口气。 可谁曾想到,这个顾少吃干净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半点儿情面也没给她留,连着一个月都没来找她,她也是没办法了,才折了自己的傲气打算去赔罪,谁料到顾群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时隔这么久,她依旧记得那时的顾群穿着得体的西装,依旧慵懒的依靠在沙发里,他轻巧的握住她的下巴,眼眸温柔。 他说:“平湘,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但记得要聪明一辈子,别让我对你失了兴趣。” 此时的顾群也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窝在后面的沙发座上,阖眼养神。 顾姚抱着手臂,红唇绽放在瓷白的肌肤上,配上正红的旗袍,十分气势逼人,像一个女王,看着匍匐的子民,“曲小姐,你这种女人我见的多了,请你掂量掂量自己。想要进我顾家的大门,你,还不够格。” Chapter18 嗤之以鼻 周遭阒然。 上好的套房此时在顾姚眼里也是鸡肋。她如今满腔怒火倒是没处发泄,只能冷着眼盯着窝在沙发里不动弹的男人。 “顾群,你别太过分了。” 到底是顾姚忍不住先开了口,她没叫顾群一声‘哥’,就已经是丧失了自己仅剩的耐心。如今顾家的家主之位竞争已经到如火如荼的地步,这个节骨眼上顾群还想去花天酒地弄些糟心的事出来,顾姚觉得,她约莫已经忍到了极限。 “我是你哥,乖,喊声哥哥来听。”顾群却没接她的话,仿佛是并没多大的事情一样,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谈着事,眉眼之间毫无刚刚被人中途打断欢愉的烦躁。 顾姚闪了闪眼色,没说话。她半垂着眼,脸上的笑容有些讽刺,却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但垂在腰际的手肘紧绷的线条,暗暗昭示着此时的她正在尽力忍耐。 顾群挑眉,对顾姚的不理睬显然是意料之外的。顾姚平日里就是明艳活泼的,私底下也会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如果说沈芫是优雅的公主,那么顾姚就是明媚的女王。 永远骄傲,永远霸道。 顾姚是披着娇弱的女儿皮的女王,内心永远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向往。她不会为任何人而干扰自己的世界,即使对待顾群,依旧是为了‘家主’二字。 “姚姚每日都这么轻松,我真的很羡慕。”顾群撑着手在沙发上,眼神温柔缱绻,“我也想这么轻松呢,要不——” “呵。”顾姚抬眼看着他,掩盖不住自己唇角勾起的嘲讽,“顾群,你想都别想。” 顾群什么心思,顾姚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们这些名门子弟说的好听,其实内里的腐败就跟晚清皇室之间的争斗一样,令人作呕。 可没办法,谁叫母亲只生了顾群一个儿子?若不看着他,恐怕明早起来搁在顾姚床头的报纸就会写到‘顾家家主之位尘埃落定,顾可接任新一任掌舵人’的消息了。 顾可就是顾家前年在上海各界人的注视下认祖归宗的四少爷,他有一个龙凤胎妹妹顾心,是现下的顾五小姐。 真是可笑,堂堂一个顾家大少爷,结果爱上了一个风尘女子,还珠胎暗结,赐了顾可顾心这两个名字。可心可心,真是明目张胆一点不遮的就显露了顾国钧的心思。 顾姚对此嗤之以鼻。 顾可顾心这两个兄妹没到顾家之前,顾姚便是正儿八经的顾家三小姐,顾家年轻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什么没见过?金香软玉里宠大的蜜人儿,自然对这一对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看不上。可是早已出嫁远在英国顾家大小姐顾妍千里迢迢从明家回来,就是为了叮嘱顾姚不要掉以轻心。 毕竟顾妍是长女,虚长几岁,如今又在明家掌了家,自然懂得的东西比顾姚要多得多。如此一来,顾姚才慢慢开始注意到这一对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兄妹,暗地里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譬如老是在她喜爱的东西上下手,明的不敢动,背地里哭哭啼啼的抽给顾国钧看,可谁知道这顾国钧偏生就吃这一套,被顾心哄得不知方向,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让顾姚让了出来。 虽然这些都是小事,往常说给顾姚听她也是不在意的,偏生这一对兄妹不知好歹,俗话说的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么长年累月下来,顾可顾心尝到了甜头,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又或者是譬如那家主之位。 怎么看怎么说都应该是顾群的家主,没什么可争议的。可顾可仗着顾国钧疼爱,便想要一比高下,结果可想而知,交给他打理的几个工厂,亏损严重,其中的面粉厂还被查出产品质量不合格,生生把人送进了医院。 这还只是顾国钧把顾家家产下的边边角角拿给顾可练手,其中的核心根本货运事务顾可连手指甲都没摸上,心中愤恨也在所难免,但到底自己身份不足,虽然顾可心里有诸多想法,但面对顾氏三姐弟的时候,总有些怯弱的。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连顾可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来偷别人的东西,而不是拿自己该得的物什。 此时被顾姚心心念念的顾群却不改面色,更多的是眼中些微的含了疲色。毕竟从早到晚都在忙于公司的运转,好不容易到了晚上能搂着香软在怀轻松一会儿,却被自己的妹妹搅混了。这换谁谁也沉不住气的。 偏顾群却就是个例外。说来也奇怪,顾群是个风流性子,但被人称作‘风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外表斯文隽秀,对待每个女人,不问出处,都是一个合格的情人,极尽温柔。这还只是其中一点,更多的,则是她们折服于顾群这个人罢了。 往往作为瞩目耀眼的人,身上总会具有一二两个吸引人的特质,例如诗人,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忧郁和永不枯竭的才情。 而于顾群而言,能让他如芬芳的鲜花一样始终源源不断的招蜂引蝶便是他闻名的聪慧。从小就崭露的商人天赋,三岁便能把加减乘除算利落,到如今尽管风流多情,但对于顾家的产业,顾群可谓是打理的十分妥当,就连坏在顾国钧手里的两处商业,也在顾群的手里起死回生,慢慢景气起来。 顾群像是一个会魔法的魔术士,轻而易举的就拿下别人无法攻克的商业难关。 这也是顾群能多年吸引女人毛遂自荐的根本原因。不然没有这些镀金的顾群在外再怎么乱来,也只能叫做‘下流’。 “顾群,不说让你为以后的道路坦荡无碍,至少你也得考虑一下我和大姐。”顾姚似是耗尽了耐心,她冷笑斥责:“大姐为我们远嫁英国,才拉来了明家的势力。如今已经布局了四年,你说不干就不干了?那你未免太过高估自己,低估我们了。” 顾姚的声音幽幽的荡开在房间里,激得顾群皱眉,他后靠在软枕上,撑着额角,似是叹息了一声,却又微不可闻。 “顾姚,你从未理解过别人,又何必妄想别人去顺从你。” Chapter19 九命狸猫 昏暗的地下库,嗞啦的声响从闪烁不定的灯泡里爆开,混着一股股滴滴答答的声响,诡异的诱出黑暗的危险。男人眉目清俊,眼中含着沉沉的墨色,愣是硬生生的把他打造出几分成熟的气息出来。 徐谷燕在他面前的桌上双臂撑着,明显有几分着急之色。见眼前一直书写于密码的男人停了笔,放下了耳机,才一脸心急的问他:“怎么样了?修罗同意了吗?” “恩,同意了。只不过他提出的条件很棘手。”陆弥将耳机随意丢置在桌上,电台一关,就翘着双腿在桌子上,后靠木椅,椅角微微翘起一部分,在昏暗的灯光下落拓的倒影着影子。 “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办到——” “建立情报站。”陆弥打断她的话,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吐出来,“修罗命令我们带组潜入上海,建立上海情报站,帮助他继续完成上级任务。” “什么?!——”徐谷燕有些不可置信,这很容易就想明白的事,建立一个情报站并不是拥有一队出色的特工就能办到的,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最重要的人和对于他们这群才入上海的人来说,简直太过困难。 并且情报站的建立还要瞒过其他的眼线,譬如共党,譬如日军。 毕竟有任何一个势力的慢慢崛起,都伴随着领袖人物的彻夜不眠。 “不行,这太困难了!”徐谷燕有些气愤,同是党国的人,他们来到上海本就应该收到修罗的友好包容,却没想到包容没来,反倒给他们来了一个下马威。 陆弥倒没继续说些什么,反正这个特工小组是他从军校就开始组织的成员,对于他来说,他已经相当于一个组长了,就只是差了一个虚名而已。 想到这儿,陆弥的眉峰皱了皱,他轻轻摇头,带着木椅也晃了晃,“不,修罗是想告诉我们,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陪着他并肩作战。” “而我,恰好也想这么做。”陆弥眼里带了笑意,眼睛弯成一个新月,别样耀目。 徐谷燕显然对此无法理解,她气愤的用手拍了拍桌,激得桌上铺着的厚灰尘也飘了起来,“你想清楚!你是要把我们全组的人的性命都搭进去吗?狸猫!” 显然这是让徐谷燕气着了,直接喊出了陆弥的代号,狸猫。 陆弥被喊出了代号最终也只挑了挑眉,有些无奈:“不要这么悲观,飞燕。相信我,我们可以做到的。” 飞燕是徐谷燕的代号,人如其名,性子有些急,但同样的,做事也极为爽利。徐谷燕咬了咬下唇,眼神有些带了方才气愤的余息,“不是我不相信你,狸猫,你要考虑清除,现在的上海已经初具势力混杂的苗头,各路的帮派,租界,外军,北洋军阀,共党再加上我们党国,现在我们去上海建立情报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你知道吗?” “那什么时候才是明智的?你告诉我,难道等过了这波风雨之后再去建立才算是明智的吗?”陆弥对此嗤之以鼻。并不能苟同她的想法,在他看来,什么时候出击都是危险的,现在的祖国,已经没有安全和明智这一说法,有的只是谁肯冒险,谁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陆弥不再说了,起身推开椅子,“成了,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给他们通知一下,准备三天后潜入上海。” “……是。”再不愿,徐谷燕还是应下了,毕竟陆弥是组长,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她先是一名合格的军人,而后才是一名出色的特工。 修罗? 陆弥看着手上捏着那一搭文件,微微皱眉。这个人的处事风格,他感觉十分的熟悉,就像那个在家一直冷静的人一样,杀伐决断,从无错手。 足够冷血,足够薄情。 陆弥收了手去,看了看表上时间,依例从抽屉里拿了封书信出来,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直接寄出去,而是在上面修改了几下,才寄往法国。 毕竟要去上海常驻了,必须要回来了呢。是时候给老爷子说一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