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 第一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一) 潘德353年12月31日,雅诺斯。 帝国人永远都不知道“寒冷”二字的真正写法。每个千里迢迢进去帝国境内的瑞文四顿商人都会这么说。这个以军纪严明的军团方阵着称于世的国家不单单是继承了古巴克斯帝国的政治结构,就连那从巴克斯大陆刮过来的炎热季风也照单全收。才被暴雨洗过的雅诺斯依然蒸腾着让人烦躁的热。 埃修巴兰杜克也很烦躁,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可以有很多理由烦躁,比如为碌碌无名烦躁,比如为无所事事烦躁,比如为深陷情网烦躁……但埃修的烦躁不属于其上的任何一种。因为今年的年祭决定在雅诺斯的角斗场中举行天可怜见!十八年来年祭在塞兹、伊索斯中像是一个皮球一般来回翻滚着,今年怎么就大发慈悲落到雅诺斯头上了?埃修可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他今晚就会出现在角斗场,而不是自己的囚室,这样他就再没时间去翻译那最后的一篇鬼画符,而到时候那个老酒鬼必定又会把自己的脑袋按到劣得发浊的酒中,想到这里埃修更烦躁了他从哪搞来的这么多酒! 是的,我们的埃修巴兰杜克是雅诺斯角斗场的一名死囚,关押了十年的死囚。十年来他甚至没有出现在角斗场上一次,像是一柄利刃般被雪藏至今。而埃修他也确实是有被雪藏的价值,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让人惊叹的魁梧身材,相反,他个头偏高,体型匀称,眼神也不是那种透着血腥味的凶狠,而是安静而忧郁。比起一个准角斗士,埃修更像一个行走在旷野间地床天被的吟游诗人。但当他低头沉思,全身肌肉无意识地绷紧时,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一块古铜色的磐石。 这时候有人踢了磐石的屁股一脚,埃修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他眼前一黑,泛黄的液体顿时淹没了他的脑袋。埃修呛了一口辛烈的酒,恼怒地挣扎起来,但是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摁住了他的脑袋,无论他怎么胡挥乱踢,那只手都稳如泰山地将他的头按在酒坛里。 “哗啦”即将窒息的埃修双手捏碎了酒坛,酒液随着破碎的瓦片飞溅开来。身后的男人心痛地喊了一声,松开了埃修,猎犬一般飞扑出去,在半空中伸出舌头去舔食酒液。埃修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他飞起一脚,踹在男人的屁股上,嗜酒如命的男人顿时横飞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酒液落在滚烫的沙地上,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小兔崽子,本事大了嘛。”男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你知道这一坛酒花了老子多大的功夫吗?诶?”男人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埃修脚下的木盆,里面盛着还未来得及喂食野兽的鲜肉。“那就拿这个来赔偿!”说着,他信手就拉了一大块生牛肉,狠狠地咀嚼起来。埃修冷眼看着那分量不小的生牛肉消失在男人密林一样浓密的胡须中,淡淡地说“上面涂了可以刺激野兽的药剂,对人类的效果等同于泻药。” 男人的表情凝固了,他跟埃修都听到了自己的肠鸣,斗大的汗珠自男人脑门流下,他惨叫一声,向最近的一个角落冲刺,不一会,冲天的臭气飘了出来,还有男人畅快的哼哼声。 埃修捂住鼻子,有心冲过去给这老酒鬼一脚,但是掂量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他抬起盆,把肉块扔进兽栏,扬长而去。 须臾,男人摇头晃脑地从角落有了出来,斜靠在兽栏边,玩味地注视着埃修的背影。十年前他救下那个落魄的潘德贵族的孩子不过是无心之举,谁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被老巴兰杜克托孤了自己莫不是还真的相信马迪甘那老疯子的胡言乱语?可前任皇帝似乎真的信了,不然也不至于跟一个小贵族过不去,还派出了暗影分队。“潘德354年,预言实现?”浑身酒味的男人抬起头,望着雅诺斯终年炽白色的天空,自言自语。 男人回到囚室,发现埃修正紧皱着眉,盯着那面斑驳的墙壁念念有词。男人粗略地扫了一眼,嘲笑道“你还真指望在年祭开始前翻译出来?” 埃修不说话,他正在吃力地辨别墙壁上复杂的纹路走向,根据男人所授揣摩着其中的含义。这些鬼画符哪怕是一横的写法都会有不同的表意。两个完全一样的图形,笔迹的走势稍有偏差,翻译出来便是天差地别。刚接触时,埃修可是没少因为翻译错误而被按到酒坛里。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读写一些基础的字符,但这远不够他把这面墙上所有的鬼画符给翻译成潘德语。不过能翻多少是多少,埃修如是想着。 但是埃修的“多少”其实很少,他手指滑过一条纹路,刚想着这走向代表什么意思,却发现那片纹路剥落下来。埃修甚至还没来得及心痛,头顶上滚过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于此同时天花板震颤起来,墙壁大面积地开始剥落。埃修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纹路落叶一般飞舞在眼前。他心痛地喊了一声,却被顶上如同潮水般高昂的欢呼声淹没了。 年祭,开始了。 年祭,对于帝国人来说是意义非凡的节日。在创世女神教派的教义中,女神用了三百六十五天创造世界,在第三百六十五天,人在大地上奔走欢笑,袒露着泥土味的胸膛。自创世女神教取缔拜蛇教,得到帝国的大力扶持后,年祭从未终止,举国上下都会进入为期一周的无尽狂欢。哪怕是这天四国同宣,拜蛇教大军与恐惧军团重现,也无法惊扰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埃修侧耳听着头顶上人们狂热的欢呼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自然是喜欢热闹的,但是热闹似乎并不怎么青睐他所属的阶级。更可悲的是,像他这种比贱民更朝不保夕的角斗场死囚只能沦为热闹的辅料。“我们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跟野兽的混在一起人们为我们的死亡欢呼眼睛里闪耀着豺狼虎豹。”埃修幽幽地说,“我受够了。” 一坛酒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埃修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地。他不是第一次用身体去感受男人那堪比冰熊的力量了,他甚至怀疑那以怪力着称于世的瑞文斯顿头等野兽在这个常常酩酊大醉的男人面前恐怕也比一只小鸡差不了多少。但是这次的打击强度还是超出了埃修的预料,这一击几乎把他的灵魂敲出了体外。当埃修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酒坛再次袭来。不过这次埃修早有准备,一个后跳避过,同时回敬一脚。 挨打了十年,埃修除了摸清了男人那极具酒鬼风格的随心所欲的性格,还了解眼前的男人只是空有一身蛮力,战技着实不敢恭维。但讽刺的是,男人在这方面却是理论的巨人。也正是他在这间简陋的囚室中教会了埃修瑞文斯顿游侠的射艺,菲尔兹威战士的投掷技巧,萨里昂骑士天下无双的马战,以及达夏人灵活的弓马。哦?什么?帝国的战技呢?这是男人最喜欢的酒后笑话之一,跟瑞文斯顿的步兵,菲尔兹威的弓箭手并列为三大下酒笑谈。哪怕埃修不止一次地强调创世女神教团训练出来的士兵战技非同小可,男人也只是打个酒嗝,一句“老子纵横潘德的时候那些小娃娃在哪?”就应付过去了。 男人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脚,同时再度挥舞酒坛将埃修砸倒在地。“一个没上过角斗场的娃子,也好意思说你受够了?”男人揭开酒封,痛饮起来。当他放下酒坛时,埃修惊讶地看见这个男人浑浊了十年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雄狮一般睥睨。 “去角斗场,然后我们杀出去!”男人响亮地说,声如雷震。 第二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二) 雅诺斯的角斗场是帝国最为雄伟的奇观,这座占地足有两万平方米的建筑墙体呈椭圆构,四个巨石像分别连接着了它的长短轴。他们是帝国开国帝王奥萨陛下,以及他手下最为得力的三位战将,帝国最早的三位执政官。石像高达五十米,面容冷冽。奥萨陛下立南望北,身后是永远在咆哮着的绝望之海。当初奥萨在征服雅诺斯之前,最先征服的就是那片险恶的海洋。奥萨双手按在巴克斯华丽剑上,不怒自威。剑身上以编年体配以浮雕记录着开国皇帝的赫赫功勋。站在石像脚下向上仰望,便会感到不可一世的威严如同瀑布般飞流直下,冲刷震撼着你的心灵。 这就是奥萨索伦,被阿尔弗雷德公爵盛赞为“奥萨之后无名帅”的古巴克斯大将,仅仅是一尊石像,也足以从中窥见这位名将睥睨潘德群雄的风采。 马略索伦向着自己的曾爷爷鞠躬,这位年富力强的帝国皇帝是奥萨的直系后代,在帝国大选之际击败德谟斯希奥古斯塔,将皇权重新纳入索伦家族手中。在帝国皇帝的身后,三位执政官也恭谨地弯腰。 “帝国不朽。”马略说。在他身后,三万帝国男儿热血沸腾的咆哮声正形成一股狂潮席卷而来:“帝国不朽!帝国不朽!帝国不朽!” 皇太子基尔索伦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身体微微晃了晃,被伊莉斯及时扶住了:“哥哥,身体没事?” “还行,看到我国男儿如此激昂,也情不自禁激动起来。”这位从小便饱受拜蛇教诅咒的皇太子冲自己的妹妹勉强笑笑,再度站直了身体。“走,年祭开始了。欧鲁巴!”这句话却是对着基尔身后一位背负长剑,近乎的魁梧男人说的,“拿下竞技大会的冠军!” “遵命!太子殿下!”帝国第一勇士眼神灼热地望向那座在潘德大陆上矗立百年的建筑,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野兽一般狞笑起来。 “进城!”马略下令。三位执政官纷纷上马准备让自己的部队驻扎。“斯科莱鲁,”马略突然对暗影军团的千夫长说,“暗影军团所属,最后进城。” 斯科莱鲁眼中迸出了几星火花,可凯洛斯执政官不动声色地撞了他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请允许我与我的士兵们共同进城。” “那你就待在最后。”马略冷淡地说,他转向一位壮年男子,眼神温暖。“格雷夫爵士,请与我共同进城。” “咚咚咚……”密集的鼓点在鼎沸的人声中依然清晰可闻。马略皇帝在自己的御座上端坐如山,将整个角斗场净收眼底。他的心底突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对于权倾一国的皇帝来说无比可笑的情绪得偿所愿。是的,马略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历年的年祭的选址都是由创世女神教团内部决定,美名其曰女神的旨意放他阿尔弗雷德的屁!,马略想起雅诺斯十年不曾举行年祭就恨得牙痒痒,女神的旨意?不过是写着三位执政官名字的狗窝罢了。亏那帮神棍的福,伊索斯与塞兹这些年的经济将雅诺斯压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头。凯洛斯的暗影军团已经扩编了三回。至于坐拥天府之国伊索斯的贾斯特斯,手下更是养着三个方阵的圣墓枪兵!一个方阵,1515 克制,克制,马略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捏得发白,连忙告诫自己制怒。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角斗场中。只不过作为竞技大会的开胃菜,斗兽戏已经不能提起马略的兴致了。年轻的贵族们或许会因为猛兽之间的搏杀而血脉贲张不可自己,但是在那些经历过沙场的百战老兵眼中,那些吃了兴奋药而无比狂躁的野兽互斗时发出的咆哮凶狠有余中气不足,只会让他们昏昏欲睡。竞技大会前唯一能让他们有所期待的,只有接下来的斗。角斗士们濒临死境时所焕发的斗志与血性最能唤起男人的共鸣。当然,这也是无数角斗士所期待的时候。剑斗士欧鲁巴还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帝国死囚时,在角斗场中做出了了十分钟内连续格杀三十七头猛兽的壮举,从而一举成名,破格参加了剑斗祭并轻取冠军,成为皇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队长。而据传,斗的最后,欧鲁巴大人会亲自下场挑选战士!这无疑是摆脱死囚身份的大好时机。角斗场的地下室内,满溢着男人们躁动不安的荷尔蒙味道。 埃修很喜欢这种味道,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破烂的皮裤,跟一群差不多打扮的死囚挤在一起等候着斗的开始。他从来没有在角斗场上格斗,但是老酒鬼十年来的随性却残酷的训练却将他锤炼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甚至还要出色许多。他曾经在夜深无人时被老酒鬼扔进关押着饿狼的兽栏,而后在第二天杀气腾腾地走出来,全身被已经干涸的狼血覆盖,一如古籍中所描绘的万人屠。在老酒鬼的调教下,埃修的好勇斗狠已经浸入了骨子里,他的眼睛跟吟游诗人那般安静忧郁,仿佛伊索斯城中涓涓的溪流,但是水面下却有赫赫风雷。 “看不出来,埃修哥你倒是不怯场。”有人友好地捅了下埃修,埃修有些费力地在人堆中转头,认出了那张有些稚嫩的脸:“杰诺?” “是我。”比埃修还要小几岁的杰诺冲他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这个少年的家族年原先也是帝国的贵胄,却因为得罪了提图斯将军,家族遭殃。他那有姿色的母亲与姐姐都被提图斯掳去,其他人都被尽数投入角斗场。只不过他倒是很乐观,才来没几天就跟埃修混熟了。“听到了吗?”他低声说,“地面上的欢呼声,你听你听。斗兽快要结束了。要到我们上场了!”杰诺的眼睛狂热地闪动着:“我一定要活着看到欧鲁巴大人!” “好,加油。”埃修说。若不是活动受限,他说不定会伸手出去拍拍杰诺的肩膀。就在这时他们所站立的平台一阵剧烈的摇晃,缓缓地升了起来。带着血腥气的热风从顶上灌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粗重起来。 但是还未等他们见到雅诺斯的阳光,一些细长的影子突然就扑了进来。一个死囚下意识地探手去抓,突然惨叫起来。那竟然是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那个倒霉鬼手臂上足足攀附了三四条,死亡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死囚哆嗦着嘴,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见鬼!埃修暗骂一声,他听老酒鬼说过新帝国跟拜蛇教的水火不容,那个崇拜毒蛇的古老教派会在祭坛中豢养着不计其数的毒蛇,但是没想到帝国在摧毁了拜蛇教据点后居然没有选择一把火了事,而是将它们作为斗的开胃菜!平台还在吱吱呀呀地抬升着,但是埃修身边的死囚们却已经一个个倒了下去,所幸这些毒蛇咬住人后就不再松口,不然还未等他们上到地面就已经死绝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埃修迅速地拍掉几条朝他弹过来的毒蛇,而后他一跃而起,生生地将头顶的木栏掀了开来!趁着这个机会埃修踩着人群的头顶爬了出去,成功站上了地面。 当他站稳脚尖的那一瞬,原本人声鼎沸的看台突然出现了为时三秒的寂静。观众们显然是在期待着死囚们惨叫着逃离毒蛇肆虐的平台,而不是一个人突然从七号出口串出地面。他是怎么离开被铁木栅栏所包围的平台的?不过很可惜这个年轻人似乎是不知道弩射出头鸟的道理,他一个人冒冒失失地爬上来,怕不是要首当其冲,被竞技场中的兽群给撕成碎片了。 “这个赌局算谁赢……”凯洛斯跟贾斯特斯面面相觑,他们俩各自以一队私兵做赌注,凯洛斯押了八号出来的死囚最多,而贾斯特斯押了七号。但是这种情况该算谁赢?但就在贾斯特斯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忽悠到到一队暗影方阵时,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声:又有人从八号窗口跳了出来! “你小子已经上来啦。”老酒鬼伸了个懒腰,“记住,想要逃出去,就活到最后啊。”他冲着埃修挤挤眼,却发现后者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咋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老酒鬼嘟囔着,话音刚落,还保持着伸懒腰造型的老酒鬼就被一头雄狮给按翻在地。 看台上顿时发出阵阵嘘声,欧鲁巴属下的剑斗士嘘得最为起劲:怎么还有如此散漫的死囚?只不过埃修却是看得分明,在雄狮扑上的一瞬,老酒鬼的手就狠狠地插入了它的胸膛,掏出了它的心脏。别看老酒鬼被摁翻在地,但是他身上的雄狮却是已经气绝身亡。而后让埃修哑然失笑的是老酒鬼居然就这么呼呼大睡了起来。埃修甚至还能听到他不加掩饰的鼾声。 这身本领不去投军混个军团长,在角斗场陪读十年算什么啊……埃修腹诽着。眼看着野兽已经朝他包围过来,埃修环顾一圈,发现各式木制的练习兵器都散乱堆在出口边任人取用。一般来说死囚都会取一样顺手的使用。可埃修是何许人也?他早已被老酒鬼训练成了一个没有死角的战士,趁着野兽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埃修索性在兵器堆离好好地挑选起来。挎弓箭,挂投矛,再把长剑别在裤裆上,手持长棍,顿时一个堪称武装到牙齿的死囚出现在观众的视线中。 搞什么?莫说是几位久经阵仗的将军了,稍微有点竞技场格斗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幅打扮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一个人的战斗力可不会跟他身上的装备数量成正比。要知道人力有时而穷,一个士兵能精通一类武器已属不易,更遑论远近皆能呢?因此埃修这幅做派只会让人怀疑这小子是凭什么在角斗场活下来的。 但是埃修不可能感受到观众席上异样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干燥的,满是兽腥味的空气,眼神渐冷,血却在沸腾。 “杀!”他低喝一声,在箭筒中抓了一把箭,半跪在地上避开了一头猎豹的突袭,顺势一脚蹬在它柔软的小腹上,与此同时张弓搭箭的动作已经完成,他一箭射穿了一头野狼的眼珠!随后他的两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交换了岗位,右手持弓变成左手持弓。他在侧翻中张弓,一箭盯入猎豹的咽喉! 看台上,将军们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布鲁图捅了一下提图斯,两位帝国中最有与诺多精灵作战经验的贵族交换了一下眼光,都发现对方眼中隐藏得极深的恐惧。 诺多射艺左右开弓。在人类与诺多精灵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那些天生的弓箭手们凭借着左右开弓不知射杀了多少人类的精锐们。哪怕是一支不足百人的诺多巡逻小队,都能够瞬间倾泻一波覆盖面极广的箭雨!提图斯曾以自己麾下的精锐火弩狙击手引以为傲,然而这骄傲在距离诺多巡逻队还有二百步的时候就被暴雨般的箭矢所撕碎。看着场下死囚那再熟悉不过的张弓动作,提图斯将军的手不自觉地扶上了剑柄。 野兽已经围了上来,没有留给埃修再从箭袋中抽箭的余地,在他把手头的箭都射出去以后,他索性丢掉了箭袋,用弓弦套住了一头鬣狗,欲将其绞死。只可惜角斗场提供的武器质量着实不敢恭维,埃修用力过猛,弓把“喀拉”一声便断成两截。逃出生天的鬣狗乘势转首一口咬向埃修的脖子。然而这却让它一头钻进了埃修的双臂中,沉雄的力量瞬间迸发,鬣狗还没来得及呜咽就被勒碎了脊梁。埃修甚至没有放过它的尸体,他抓住鬣狗的尾巴,风车一样甩动着,逼退了野兽。但这绝不是寻求自保的表现,在角斗场中,不会存在“自保”一说。被丢入角斗场中的生物从来都只有两种选择:杀戮,或者被杀! 埃修不想被杀,所以他选择杀戮!而且更高效的杀戮!在迅速地换了口气后,他双手如飞地掷出投矛。那些用削尖的木棍草草制作的投矛在他手中被赋予了可怖的穿透力,他准确地将这些木棍盯入了野兽们的前肢!埃修大踏步地冲到了一头正痛苦咆哮的野狼面前,一剑刺入它的喉尖,结束了它的生命。他的动作流畅而娴熟,无数战场诗人所盛赞的暴力美学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马略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在兽群中势不可挡的年轻人,赞赏地点点头:“让冰熊试试他。” 第三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三) 一声唿哨,角斗场边的捕兽人纷纷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挥舞着套索,准确地套中了野兽们的脖颈,他们奋力拖拽开野兽。埃修皱了皱眉头,他有些迷惑:这就结束了?直到他听到了一阵低沉暴躁的吼叫,这声音是北地人终生的梦魇,就连最勇敢的游侠在听闻它的名字时都会骇然失色。迷雾山赫赫有名的熊爪狂战士在冲锋时会模仿它的吼声,他们的铠甲上甚至刻着这头野兽的爪印! 冰熊,瑞文斯顿,乃至潘德第一猛兽。 一头毛色雪白的巨兽被放入了角斗场,它的身上捆着数十条麻绳,但却依然无法完全约束它的行动。当它狂怒地站立起来时,几个精疲力尽的捕兽人猝不及防被它拽了出来,若不是他们松手早,恐怕已经被撕碎了。冰熊顿时挣脱了它的束缚,雅诺斯燥热的天气让习惯了北国冻土的它愤怒的嘶吼起来,几个年轻的帝国贵族两脚都在颤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看台上,观众们发出了狂热的呼喊。他们虽然不曾亲身体会到北地第一猛兽的蛮力,总归听说过它的赫赫威名。虽然那个死囚确实有两下子,但怎么可能敌得过熊罴? 敌不过吗?埃修冷静地看着那头朝他冲过来的雪白巨兽,没错,冰熊在老酒鬼的面前像比起一只小鸡也差不了多少,而他足够勒死猛虎的力量在老酒鬼面前也不值一提。两者不过是半斤对八两而已。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帝国无数的贵族们永生难忘:那个年轻的死囚发出让人震怖的吼叫,仿佛暴雨倾泻时的炸雷。他迎着体型是他两倍的冰熊冲锋,力量悬殊的一人一兽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像是狂澜席卷向礁石!他们角力时的咆哮声甚至压过了看台上的惊呼。 “埃修!”有人惊呼一声,杰诺从七号出口窜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正跟冰熊顶撞在一起的埃修。他大惊失色,以为下一秒埃修就要被冰熊咬掉脑袋。好不容易从布满毒蛇的平台上逃出生天的杰诺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立刻抄起一柄练习重剑,劈头盖脸地朝冰熊砸过去。但是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手上能有多少分力气?杰诺一阵乱敲乱打,冰熊却只是一抬腿就把他蹬到了一边。不过他还是给埃修制造了空当,埃修趁着冰熊一只脚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时,将它绊倒在地,而后一剑刺入它的喉咙! “结束了吗?”伊莉斯下意识地问道。 “不,”基尔说,“冰熊的生命力很顽强。这种对于寻常野兽足以瞬间毙命的重伤,它却还能挣扎一段时间。而这时候,它是最凶猛,最致命的野兽。” 冰熊猩红的眼中迸出困兽的狂怒,它喉间的创口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更加激发了它的凶性。它一掌扫在猝不及防的埃修身上,将他扇出老远。 埃修倒在沙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千钧一发之际,他调整了自己的身形,以手臂格挡住了熊掌,避免了肋骨断折的下场。饶是如此,他的双臂也已经骨折,短时间内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 死囚们陆陆续续地逃出了平台,一眼就看见了垂死的冰熊,惊疑不定:难不成是野兽自相残杀?但是那头恶名远扬的凶兽身上却找不到什么抓痕齿痕,反倒是一直在涌血的口腔明确地指出了致命伤。 谁?莫非是欧鲁巴大人的个人表演?接下来难道说要拿我们开刀?几个脑袋灵光的死囚迅速地扫了一眼角斗场,并没有发现那个威名赫赫的身影。反倒是那两个躺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倒是眼熟,一个是从未上过角斗场的埃修,还有一个是曾经的帝国膏粱子弟杰诺。 发生了什么?死囚们惊疑不定地对视着,场中只剩下冰熊带着血腥味的喘息。直到有人突兀地自观众席坠入竞技场中,在下落的过程中准确地投出一根投矛,干脆利落地插入了冰熊的心脏。在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后准确地说是认出了来人背后那柄标志性的巨剑。几个萨里昂俘虏畏惧地后退一步,恐惧溢于言表。 他们有理由恐惧,虽然潘德大陆经常将瑞文斯顿的步兵、菲尔兹威的弓箭手以及帝国的单兵战力并列为三大笑谈,但是前两者不需要明确地指代人们也能明白那是在挤兑瑞文斯顿的守护者军团以及菲尔兹威的重弓手。可当提及帝国的单兵战力时,你必须得加一个前缀:那就是帝团的士兵。那些自角斗场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帝国剑斗士们是不会包括在内的。在角斗场中磨练出来的血腥技巧使得他们成为战场上最狂烈的绞肉机,就连最英勇的萨里昂骑士也不敢去正面冲击一个混编了十余名剑斗士的帝国方阵,那些疯狗会嗷嗷叫着,不惜冒着被骑枪捅个透心凉的危险冲出方阵,把你连人带马给劈下来!而欧鲁巴,这个剑斗士中的剑斗士,萨里昂曾经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个男人出现在战斗最激烈的战场,带领着属下的剑斗士向着萨里昂的骑兵线发动反冲锋! 欧鲁巴把自己的投矛从已经死透的冰熊身上拔了出来,他冷酷地扫视全场,每个被他那嗜血而暴烈的眼神砸到的死囚都不由自主地退却。 “给他们真剑。”欧鲁巴说,“如果你们能摸到我一下,你们就获得自由。如果伤到我,你们就可以提拔为剑斗士。如果杀了我,”他的脸上绽开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们就能提拔为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长。” “又开始了?”斯科莱鲁有些头疼地扶住了脑袋,呻吟了一声,“天啊年年都是这节目,累不累啊。” “你不是很期待吗?”奥古斯塔娜白了他一眼。 斯科莱鲁笑了笑,算是默认。平心而论,强如斯科莱鲁,暗影军团的千夫长,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两人同为顶尖的陷阵猛将,但是比起杀人技巧以及杀人效率,欧鲁巴毫无疑问能远远甩出帝国所有将军一头。这个死囚出身的悍将深谙狮子搏兔与猫抓老鼠的技巧,并将其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如果杀人也是一门艺术的话,欧鲁巴无疑是其中的宗师级人物,全帝国的男人都会被他的技巧迷醉:原来还能这么杀人! 制作精良的帝国制式武器放在了死囚面前。可还没等他们伸手去拿,欧鲁巴已经狞笑着冲到了一个死囚的面前,手中的木剑已然捅入了他的小腹。欧鲁巴转动剑柄,将死囚的肚肠搅得稀烂。当他再度抽出木剑时,剑身带出了暗红色的肠子。欧鲁巴甩动剑身,取下了肠子,反手套在了一个从他身侧偷袭的死囚脖子上,而后猛然发力,勒死了这个倒霉的死囚。 身后金属的破空声响起,欧鲁巴听的分明,冷静地倒退两步,两柄瞄准他后脑勺的短斧落空,而其主人的手腕则被欧鲁巴的肩膀架住。欧鲁巴不紧不慢地从两人手中抢过短斧,回身砍下了他们的脑袋。而后再度掷出短斧,准确地钉入两名举矛瞄准的死囚的脑壳。 “只有这点能耐?”欧鲁巴残酷地笑着,轻舒猿臂擒住了一个站位靠前的死囚,将其作为肉盾挡住了几记破釜沉舟的攻击。而后他干净利落地拧掉了他们的脖子。 “一起上!”有人喝到。意识到眼前男人压倒性力量的时候,死囚们立刻组成了一个临时同盟,将欧鲁巴团团包围住。然而这包围圈在欧鲁巴的一脚接近二百七十度的飞沙下顿时支离破碎!欧鲁巴狂吼着向前突破,手中的木剑在他高速地挥舞下化作一道浅褐色的流光,任何挡在欧鲁巴面前的死囚在看到流光的一刹那,眼睛就被粗粝的剑刃平平地削过,不少人的眼珠甚至被木刺给勾了出来!欧鲁巴大踏步地冲出了包围圈,在他身后,十来个人捂着眼睛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欧鲁巴!欧鲁巴!欧鲁巴!”欧鲁巴的勇悍彻底引爆了观众席,所有观众欢呼着起身,毫不吝啬地将掌声泼洒给帝国的第一勇者。只可惜他是一个死囚。无数贵族小姐都在惋惜着,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钦慕。帝国人的尚武之风可能仅次于菲尔兹威,强者有理由受到尊重。 完全不是一个水准。缓过来的埃修强撑着站了起来,如果欧鲁巴不去刻意追求视觉效果,那这场屠杀将会更彻底。这时候欧鲁巴也注意到了站起身来的埃修,他向着埃修走去。而杰诺恰好在此时醒转,一眼就看到了路过身边的偶像。“欧鲁巴大”他微弱地说,伸出手想去触及那个魁梧的身躯。但他的手在刚抬起来的时候就被干净利落地斩掉了。欧鲁巴一脚踩住惊愕的少年的咽喉,欣赏着少年突然惊恐绝望的脸。直到杰诺的身躯不再抽搐,欧鲁巴才抬起了脚:“小小年纪学人偷袭。”他转向埃修:“欢迎加入皇子亲卫队。” 埃修笑了笑,看了一眼杰诺的尸体。这孩子估计到死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死在了偶像的手中。他的眼前突然浮起了父亲落寞的背影。当埃修还只是一个连长剑都拿不稳的小孩时,胡子拉碴的老巴兰杜克总是会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说:“等你什么时候拿稳了,就可以接过巴兰杜克家族的荣誉跟骄傲了。” 埃修不清楚巴兰杜克家族的荣誉和骄傲究竟来源于何处,父亲也对此讳莫如深。但十年前父亲死战不退的身影他却一直烙在脑海中,谁也不知道一个成天酗酒的落魄贵族是如何独立抵挡一名暗影百夫长跟七名十夫长的联手攻击的。也只有在提及老巴兰杜克时,老酒鬼才会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而父亲沾满血的尸体似乎跟杰诺的尸体重合在一起,埃修的眼神有些恍惚。 要抛弃家族的荣誉跟骄傲,去做帝国皇帝的马前卒? 这个问题需要答案吗?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啪”当着十万人的面,埃修抽开了欧鲁巴的手。“给我自由。”埃修直视着比他高出一个半头的欧鲁巴,冷冷地说。 欧鲁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没有理会埃修,转头望向基尔。而帝国皇太子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手下留情。 欧鲁巴点头,对着埃修说:“加入亲卫队,我承诺给你自由。” “这不是我想要的自由。”埃修说。 “死囚还希望自由?”欧鲁巴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加入,或者被我打个半死后加入。” 埃修以嘲讽的笑容回敬:“也只有你这种死囚才不会去奢望自由。” 欧鲁巴冷笑:“哟,听口气还是个贵族哪,我杀过很多贵族,不知道你的惨叫是不是跟他们不一样!” “那你来听听看啊!”埃修眼中仿佛有烈火喷涌,他咆哮着一拳砸向欧鲁巴的脸。 第四章 大闹角斗场(一)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有个年轻的帝国贵族对自己的伙伴窃窃私语。 “不好说。”伙伴在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让周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翻起了白眼:不好说?虽然那能够与冰熊角力的少年确实身手了得,甚至有资本去暗影军团中捞一个十夫长的职位。更重要的是看他的年纪恐怕才20岁不到,可塑性极强。假以时日栽培,必然能成为帝队中的中流砥柱。但他现在不过是一头初出茅庐的幼虎,又有伤在身,怎么可能敌得过无敌于帝国多年的剑斗士?只不过贵族们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在场上激战的两人时,心里也不由得嘀咕:不会真的不好说? “要结束了。”相比起在战技上无所造诣的贵族们,暗影军团的千夫长已经盖棺定论了。他已经看出来了,场中看似胶着的战局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是被那名堪称博学的少年倾力维持出来的假象。近至达夏悍勇的劈刀法,远及瑞文斯顿人灵滑的弓斗术,短短几回合的时间,欧鲁巴却领教了全大陆有名的武技。那名少年就像是一只刺猬,每一根刺都让人觉得棘手无比。勇武如欧鲁巴,短时间内也无法在这般繁杂多变的攻势中占据上风。 可刺猬终究是刺猬,它或许会有在雄狮面前怒张须发的勇气,但这依然无法拉近两者的差距。不仅仅是斯科莱鲁,埃修跟欧鲁巴心里都很明白这点。埃修高频率地变招更是加大了他伤臂的负担,分筋错骨的剧痛撕扯着他的双臂,他的攻势不可避免地弱了下来。 “结束了。”欧鲁巴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下一秒,他那已是强弩之末的攻势就被剑斗士蛮横地撕扯开,埃修仓促地抽身后退,可欧鲁巴的双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扭倒在地。 埃修还要挣扎,欧鲁巴的膝盖已经压住了他的胸口,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托住他的脸颊,只要欧鲁巴愿意,他随时能扭掉埃修的半个脑袋。感受到脖颈后毒牙一般危险的力道时,埃修很果断地放弃了抵抗。 “父亲……”基尔看向马略,欲言又止。帝国的皇帝自方才脸上就一直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他摆了摆手,站起身。观众席顿时安静下来,贵族们侧耳聆听皇帝的意愿:“帝国那么大,不缺人才。既然不肯为我所用,”他语气转冷,“杀了也就杀了。” “唉……”凯洛斯长叹一声,“斯科莱鲁,我们走。”可斯科莱鲁端坐不动,死死地盯着场下某处,如临大敌。 “斯科莱鲁?怎么了?”凯洛斯顺着斯科莱鲁的目光看去,只发现一头死去多时的雄狮。 “执政官阁下,”斯科莱鲁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凝重,“请做好战斗准备。” “马略小子,你说杀就杀,好大的口气!”有人大不敬地高声说道。 “是谁?” “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具雄狮的尸体悍然砸向皇帝的御座。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理会狼狈闪开的马略,大步走向欧鲁巴。感受到了面前男人所展露的锋芒,欧鲁巴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拔剑了,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欧鲁巴眼前一黑,一只大手覆在他脸上,男人轻描淡写地发力,将欧鲁巴震开一丈。他伸手拉起埃修,眉目睥睨如同雄狮。埃修看着这位为他传道授业解惑十年的老酒鬼,只觉得面前的男人无比陌生。“你是谁?”他不由自主地发问了。 “我是阿拉里克,萨里昂的喧闹者。” 潘德有两个阿拉里克,一位远在瑞文斯顿,雄踞申得弗。另一位则是萨里昂王国二百年以来经久不散的梦魇,这个梦魇所出现的地方,通常伴随着冲天的酒气,以及一大批醉醺醺却战力惊人的萨里昂精锐。谁也不知道这一支野军的目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洗劫过的地方最先遭殃的就是酒厂。他们军容不整,却士气高涨,他们曾经在深夜包围阿芬多尔,在城外饮酒狂欢。但是正当年少的布伦努斯子爵带兵出城时,酒鬼们怪笑着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地狼藉。这时候萨里昂的喧闹者远远地看着脸色铁青的布伦努斯,狂笑道:“一百年前,你曾爷爷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子!你们祖孙三代,真是好骗!”当布伦努斯震怒地扬起马鞭时,喧闹者与他麾下的酒鬼们已经高唱着“布伦鲁斯,好战鲁斯,天天鲁斯,到死鲁斯”远去了。之后酒鬼团们把这首歌不是歌,诗不是诗的简韵,连同他们的酒气一同传遍了萨里昂王国。 在萨里昂方言中,布伦努斯的寓意是“狂野,英勇”,然而在潘德语中,“布伦努斯”跟“布伦鲁斯”意思一样,是“榆木脑袋的野猪”。后来这首简韵不知何时被其他四国学了去,每当布伦努斯公爵挂帅时,这首简韵必将响彻战场。 也不是没人击溃过酒鬼团,阿尔弗雷德王与奥萨都跟这支野军交过手,并毫无悬念地大胜。而这两位潘德大陆最具传奇色彩的枭雄对酒鬼团战力的评价也是惊人的一致:乌合之众。之后的酒鬼团也是一路磕磕绊绊,比起同时期的野军,他们的战绩堪称寒酸。洗劫酒厂,耍耍酒疯他们当然拿手,但若是行军作战哦还是算了,他们的军容甚至还不如一个新兵方阵来得好看点。而喧闹者的身手似乎也拿不上台面,野军的头领们大多都是有名的勇者,其中佼佼者更是在好事者列出的潘德豪杰榜上名列前茅。唯独喧闹者是个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酒鬼团的醉汉们拼酒,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健壮如牛的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欲坠。有农民曾经在野外看见一大队睡得如同死猪的萨里昂醉汉,而在他们中间,一个汉子正举起一个酒坛狂饮。可当酒鬼团们在战斗中冲锋失利时,喧闹者往往是跑得最快的。他甚至连拔出武器的心情都欠奉。如果酒量能换算成武力,想必他甚至连位列第一的西海强者赫拉克勒斯都能打趴下。但很可惜没这个如果。 但酒鬼团依然在萨里昂王国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同时期的野军不是被乌尔里克国王二世歼灭就是被招安,但这帮醉醺醺的汉子们却依然在中部平原作威作福,直到十年之前,酒鬼团被时任元帅的阿拉玛公爵以绝对优势围歼后,阿拉里克才销声匿迹。直到今天,他出现在雅诺斯的角斗场中,谈笑间出手凌厉如同风雷,帝国最强的剑斗士也被他一招震退! 第五章 大闹角斗场(二) “走,臭小子。”喧闹者阿拉里克,亦或是老酒鬼,对埃修说,“再不走的话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 埃修反应过来:“走?去哪儿?全帝国的强者都集中于此,怎么走?”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观众席,那些大名在潘德大陆如雷贯耳的人物都已经起身,严阵以待。守墓人莱迪,创世女神教的大祭司温迪尔,教团佣兵的大团长凯文军团长,帝国的万夫长海因希克将军,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以及参议院的两位护卫将军凯撒、尼禄。这般豪华的阵容恐怕也只有年祭上才能得见。埃修对老酒鬼冲破重围的可能性报以极其强烈的怀疑。哪怕他是传说中那位在潘德大陆活跃了二百年的喧闹者,可以埃修对老酒鬼的了解,这位空有一身无人可及的蛮力以及丰厚的战技理论,可真要拿起刀剑来还不如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 老酒鬼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废话,当然是从正门出去。” 正门?埃修哭笑不得,说的倒是轻巧,可是那扇重达千钧的铁闸门可不会因此而升起。可是容不得他再说些什么,观众席上传来一声唿哨,等候多时的捕兽人们松开了手,野兽们嘶吼着再度扑了出来。 埃修一惊,脚尖挑起一根木棍,却被老酒鬼按住了:“别慌,这是一份大礼啊。” “什么大礼?” “你不是说他们的眼里闪烁着豺狼虎豹吗?”老酒鬼眯着眼看着那些狂奔而来的猛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我们就给他们豺狼虎豹!”他向着兽群狂奔,高高跃起,在半空中他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活性翻转,很难相信这个比欧鲁巴还要魁梧许多的男人居然有一个比蛇还要柔软的腰肢。老酒鬼在翻转中双手如风,当他双臂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绳索落在兽群后面的时候,野兽狂奔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一个人就扯住了二十来头野兽! “不好!”帝国的将军们同时大叫到,可已经晚了,老酒鬼狞笑着挥动双臂,野兽们被他狠狠地甩到了观众席上!除了几头被斯科莱鲁等人就近斩杀,剩下的野兽在观众席上大开杀戒!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着贵族的惨叫声,哭喊声在观众席上蔓延开来。 “露西安娜!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执政官双目喷火,他一剑砍倒一头鬣狗,“凯文!看见我女儿没有!” “小姐在我这里!”凯文高喊着,一路护着露西安娜来到贾斯特斯面前。贾斯特斯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闭上眼睛!” “野兽跟死囚痛饮着共同的敌人的鲜血仿佛那是辛辣的烈酒钢铁在哭泣这一天,仇恨的魔鬼挣脱了囚笼。”露西安娜在他耳边细语着,轻微得像是一阵漫不经心的和风。贾斯特斯一愣,他知道这句短诗,是马迪甘的长诗预言实现的第一段。可他还未来得及琢磨时,凯文军团长的惊呼声打断了露西安娜:“天哪,大人!快看!正门、正门……”当贾斯特斯顺着凯文的手指望去时,也不由得震惊失语。 那扇高达二十米,重达一千二百斤的大铁门在喧闹者的手中弯折了!看似坚不可摧的钢铁骨架在男人狂澜般的力量中呻吟着,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幅度扭曲开来。老酒鬼全身的肌肉迸出刚硬明朗的线条,他蛮不讲理地发力,硬生生地在铁门上撕开了一个足以两人同行的大口子! “就这么走。”老酒鬼回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埃修,眼中的嘲笑不加掩饰。 两人冲出角斗场,门外站岗的士兵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见到两个死囚模样的人冲出来,还没来得及拔刀相向,老酒鬼跟埃修早就已经欺进身来,动作如出一辙:抢剑抹喉! “撕拉”腥热的鲜血喷溅出来,埃修抢先一步放倒士兵,起步刚想冲向城门,却被老酒鬼硬生生拉住,将他拖向一个小巷。“你干什么?”埃修挣扎着,“不现在走,马略调动雅诺斯驻军,我们插翅难飞!” “脑子秀逗了?”老酒鬼松开了手,有些疲惫地低声喝道,“雅诺斯城外三万大军,你怎么走?铁血驹就算跑得慢,也足够撵断你两条腿。” 埃修不吭声,他显然也明白直接杀出城的不切实际。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老酒鬼的双臂鲜血淋漓,惊问:“你受伤了?”老酒鬼皱着眉看了看自己血流不止的双臂,摆了摆手,突然郑重其事地发问:“埃修巴兰杜克,告诉我,你活着为了什么?”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埃修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酒鬼微微颤抖的双手,血液似乎是直接从毛孔中渗出来的。什么时候受的伤?他想。 老酒鬼的手放上了他的肩膀,直视着埃修的双眼:“我坚持。” “为我父亲复仇。” “那就好。”老酒鬼说,“那么,埃修巴兰杜克,我们就此告别了。我遵从你父亲的遗嘱,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你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谋士以及半吊子的诗人。希望我们不会在战场上相见。”他的眼中闪烁着埃修极其陌生的关爱,而后在埃修怔神的一瞬间,劈手将他打晕了。老酒鬼扛起埃修,大步地奔跑在小巷中,迎面撞上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两人皆是一愣,下一秒这个乞丐就被老酒鬼打晕扛起。这时候他瞥见小巷尽头停着一队来自萨里昂王国的商队马车,眼睛一亮,趁着四下无人,直接撕下了埃修的皮裤,将光溜溜的埃修扔进了其中一辆马车,而后他顺手给乞丐套上了皮裤,扛着他直奔雅诺斯的市中心。 但是他很快无奈地止步了,一杆漆黑如夜的长枪自一个小巷中猛然递出,迅捷如风,毒辣如蛇,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黑键封死了老酒鬼所有可能的退路。老酒鬼脸色一变,浑身肌肉绷紧,枪尖在他胸口滑开,留下一道血痕。 “笃笃笃笃”十来把黑键钉在老酒鬼脚边,他轻呼一声侥幸,侧头看向从小巷中走出的两人。其中一人满头霜雪,袖口滑出一截雪亮的刀刃,走动间漆黑色的祭司罩袍沉默地贴合着他苍老却强健的身体。另一人则是一个冷艳的女子,那柄几乎刺穿老酒鬼胸膛的黑枪就握在她手中。两个人仿佛烈日下的鬼魂一般,无声地跟老酒鬼对峙着。 最终还是老酒鬼打破了沉默:“圣陵罩袍里面热不热?” “这么拖时间对你不利?尊敬的半神冕下。”创世女神教的大祭司温迪尔说。 “看起来创世女神教里的典籍还是挺多的,不过我可没听出来小家伙你对我有多少尊敬啊。”老酒鬼懒懒地说,虽然温迪尔所言不虚,这么耽误时间只会让他复发的旧伤愈发严重,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这点,反倒借此跟温迪尔攀谈起来。 “你毕竟不是真神,只是距离神比较近而已。”身后有声音传来,马略诸人也已经赶到,将老酒鬼团团围住。“投降,反正对你来说也不丢人。”马略讥讽地说。 老酒鬼转头冲马略笑了笑,露出一齿的鲜血,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食人肉的恶魔:“小伙子,你也知道我离神比较近,那么,”他的声音突然灌注了无比强硬的高傲,“你们这群凡人,拿什么拦我?” 咔嚓! 老酒鬼脚下坚硬的岩石骤然龟裂开来,他一脚踏碎了它!趁着帝国豪杰们失去平衡的短暂空当他以无比决绝的姿态向前冲刺,黑枪如同阴魂般追来,枪尖贴着老酒鬼的皮肤,老酒鬼大笑着前冲,一巴掌扇开了黑枪,而后灵活地转身,几发仓促的黑键落在了空处。“回见啦几位!”男人轻佻地吹着口哨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要锁城吗?”伊莉斯扶起了基尔,随口问。 “没有这个必要了。”斯科莱鲁说,他指了指地上的血脚印,“顺着追过去就好了。” 阿拉里克在小巷中狂奔着,每跨出一步,他的脸便扭曲一分细密的血汗从他身上涌出,这个本来魁梧如牛的汉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浑身流淌着猩红黏稠的汗水。但是他的双腿的幅度却更加发狠地增大,以至于当他冲出小巷时,仿佛是一头浴血腾飞的苍龙一般。有好几次温迪尔险些就截住他了,但是他的黑键完全追不上喧闹者的速度!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等的精神力量在支持着这个已经骨瘦如柴的半神做着无果的逃亡,而且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喧闹者逃跑的方向渐渐明确:君临之崖。 雅诺斯傍海而建,卡瓦拉二世别出心裁地将其建立在悬崖之上,使得这道天险成为了一堵天然的城墙。一百五十年前奥萨率领着巴克斯帝国的大军跨越了绝望之海的惊涛骇浪,而后悍然连夜攀登山崖,以三百暗影军团士兵拿下雅诺斯,一夜之间便解决了大军的补给问题。而后奥萨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新建了一座内城。按照开国皇帝的想法,内城的城墙永远不会有城门,但是却挡不住后人瞻仰的意愿皇帝陛下在潘德的第一步,却是整个帝国的一大步!趋之若鹜者甚多,遂又开了一道小门。年祭时分,小门会开放,使得那些不够资格进入角斗场的平民们有个地方庆祝。 而这更是方便了阿拉里克突破,守门的卫兵正在划拳拼酒,眼前闪过一道赤红色的人影,他们放在地上的那两坛酒便不翼而飞,地上则是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如同蛇一般游串过了城门。 “啧,好浪费。”阿拉里克在悬崖边急停,仰头浇下一坛酒,黏稠的血浆被洗去后,苍白得触目惊心的皮肤露了出来,骨架的痕迹清晰可见。这等的出血量,也亏得是他,换做是常人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阿拉里克刚拍开第二坛酒,一根黑键飞来,直取酒坛子。嗜酒如命的喧闹者皱了皱眉,抬起手臂,任其盯入自己的臂骨。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温迪尔:“能让我先喝完吗?” 回答他的是漫天飞舞的黑键,还有夹杂在其中的一柄毒辣如蛇的黑枪。老酒鬼一开始还勉强闪躲着,但是就算是在他的全盛状态,也不能在饮酒的同时还能闪避创世女神教团大祭司跟守墓人的攻击。之后他索性光棍地站在原地,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地痛饮,只在黑枪与黑键往他脑门与心脏招呼时才象征性地晃动两下。当马略一行人赶到时,阿拉里克已经倒在地上,身上插了不下十二把黑键,肚子上还钉着一柄黑枪。诡异的是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反倒是腹部的创口正在不断地涌出酒液。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我听说过你的传说。”马略直视着面前本应死的不能再死的老酒鬼,语气恭敬有加,“你曾经是大陆最强大的人类,哪怕是西海的强者赫拉克勒斯再强悍两倍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如果你说的是喝酒的话,那我当之无愧。”阿拉里克呵呵地笑了,“打架还是免了,平生就真刀真枪地动过两次手,还都输了。” “可喧闹者此生唯二动手的对象何等样人,您能全身而退,虽败犹荣!”马略皇帝的语气情不自禁高亢起来,“来人,带喧闹者大人下去养伤!连同那个少年,”他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乞丐,“也要好好招待!” “免啦。”阿拉里克懒懒地说,“我还没有兴趣给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打工。”他抬起头看天,海风很急,将悬崖底下浪花撞碎在礁石上的声音卷到他耳边,仿佛还卷来了一些尘封的旧事。全身而退?虽败犹荣?老酒鬼有些疲惫,亦有些自嘲,那两次败仗,可是把我整个的人生都赔了进去。 嘛,不过其实也不赖嘛,起码碰到了一个不错的小子呢。尤其这小子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马迪甘跟他信誓旦旦保证过的,潘德的预言之子,他就忍不住得意起来老子当年可是把预言之子的头按进过酒坛的! 当不朽骑士走上前的时候,他们看到这个仿佛骷髅一般干瘦的男人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而后他拉过一边的“少年”,一个翻身落下了悬崖。 第七章 出手(二) 杰弗里把头探出马车,用黄铜望远镜扫视着山头上杀气腾腾的异端武装部队,一个,两个,三个。三名黑骑士!此外还有十来名巨力战士。他的嘴唇因为惊惧而发涩,虽然己方人数上有绝对优势,可这些成天就知道在酒馆斗殴泡妞的雇佣兵怎么可能会是装备精良武技高超的黑骑士的对手?一向只在高山堡活动的死亡骑士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肯定是收到了风声,盯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无价之宝。就算今日侥幸过了这关,谁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埋伏?杰弗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无力地垂下。 “杰弗里?你怎么了?”萨拉曼奇怪地看了金主一眼,他只当做是一支不长眼的异端武装信徒的打劫而已,全然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当他接过杰弗里手中的望远镜,看清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凶厉的对手后,失手摔落了那价格不菲的望远镜。“别声张出去。”杰弗里艰难地说,他的灵魂仿佛被抽出了体外,已经连站都是站不稳了。 “……没有什么影响了。”萨拉曼扶住了他,宽慰道。这个在达夏长大的佣兵队长此时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坚定,“我会带着手下尽力拖住他们的,你带着护卫,轻骑离开。把佣金付给我们的妻”他犹豫了一下,决然道,“我们的遗孀。”此时迅疾的马蹄声自山头冲下,萨拉曼把魂不守舍的杰弗里拉出车厢扶上马,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扎了一匕首。骏马吃痛,载着主子狂奔着离开。而死亡骑士们也在此时冲下了山坡,佣兵们看清了他们的对手,惊恐在阵型中蔓延开来。杜拉克当即就开始转身准备跑路。 但他很快就不敢动了,一支猎弩稳稳地顶着他的脑袋,弩矢已然上弦,只要扣下扳机,零距离击发的弩矢能轻松地掀开他的脑壳。萨拉曼稳稳地端着猎弩,语气里满是冰冷的嘲弄:“你跑得过死亡骑士的战马?” “头儿……”杜拉克战战兢兢,借口在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着,但全被脑门上的弩矢堵在嘴里。他曾经因为数次临阵脱逃而被大发雷霆的萨里昂的雇佣兵总长逐出公会,是萨拉曼执意把他这个臭名昭着的逃兵留在他的队伍里。“下次你敢当着我的面逃兵,我就毙了你。”萨拉曼在杜拉克入队的第一天如是说。他说这句话不是没有理由的,整个萨里昂王国的佣兵公会中,再没有比萨拉曼更好的弩手了,他曾经在八十步外一弩射掉了瑞文斯顿的一名游侠朝他伸出来的中指! “结队!步兵投矛拦截!”萨拉曼将杜拉克按回队列中,沉声下令。 雇佣兵们开始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他们快速地组成一个简陋的盾阵护住了弓手,几个掷矛的好手藏在盾后,静待着死亡骑士冲进他们的射程。萨拉曼半蹲在地上,平端猎弩,觑得亲切,扣发扳机。他装配的只是最普通的钢弩矢,别说是黑骑士了,就连那些巨力战士的盔甲也无法穿透,萨拉曼也明白这点,所以他瞄准的是马眼! “噗嗤”弩矢直接贯入冲在最前方的战马的左眼,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将背上的巨力战士甩了下来。而这个倒霉的家伙更是被自己的坐骑踏到,还绊倒了它。沉重的马身整个地压了上去,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就再没了声息。 “原来他们还是能感觉得到痛的啊。”萨拉曼冷笑。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三名黑骑士不约而同抬起了手,瞳孔一缩,“举盾!”他大吼。 来不及了,萨拉曼“举”字才刚出口,三根暗紫色的雷霆已经劈头落下,虽然他在下令的同时就做出了规避动作,但是小腿依然被一根投矛擦过,撕掉了一大块肉!“别管我!保持阵型!”萨拉曼疼得直抽冷气,但他的手依然不停,又是一枚弩矢扣上了猎弩,“杜拉克,扶我起来。” “头儿,你找个地方” “我说扶我起来!”萨拉曼怒吼。杜拉克不敢违令,一把扛起了萨拉曼,而后把盾举在他身前,萨拉曼抬手再度击发,如法炮制地干掉了另一名巨力战士。 此时死亡骑士们距离盾阵只剩不足二十步的距离,只不过冲阵的都是巨力战士,那三名黑骑士依然站在山头冷酷地观望着。这时候有一骑突然拨转马头离开,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萨拉曼心里一惊:他居然是去追杰弗里?! 来不及他去仔细琢磨了,巨力战士已经冲入了前阵!简陋的盾阵在马蹄的践踏下四分五裂开来!萨拉曼只恨长戟兵并不是自己队伍中的标配,不然这波冲锋根本就不会对队伍构成威胁!“斩马腿!”他高呼着,一个翻身,险险避开马蹄的践踏,同时一刀捅入马腹。萨拉曼咬牙切齿地旋转刀柄,将它的内脏搅成一团烂泥。 “留住这帮异教徒!”杜拉克咆哮着,一刀挥向一匹正撞向他的战马。头顶已经有刀光挥落,杜拉克左肩一阵锥心的剧痛,而后左手就再没了知觉。而以一条左臂齐肩撕裂的代价,他将战马的前蹄一刀斩断!他在当上雇佣兵之前可是一名屠夫,于关节处下手解马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失去前蹄的战马轰然栽倒,倒地的巨力战士更是被围上来的众人乱刀砍成肉泥。 局势在最开始的混乱过后,很快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态势。冲阵的巨力战士数量实在太少,突破了第一段的盾阵后,身下的战马已经难以为继。萨拉曼看马的眼光何其老辣,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颓势,而后收束阵型,干脆利落地扎紧了口袋,准备一口吞掉他们! 可就算如此,那山坡上的那两名黑骑士依然作壁上观,仿佛山坡下的血腥杀戮是另一个世界。虽然众人都听闻异端如何的心狠手辣,但见到他们对待属下冷血如此,就算是敌人也免不得心寒。 “去死!”在砍倒了最后一个巨力战士后,杜拉克“嘿嘿”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出一股异样的红潮,他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左肩的伤口,转向萨拉曼:“头儿,我这次表现”他还没来得及邀功,萨拉曼惊呼:“杜拉克,小心!” 噗嗤! 杜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矛尖,被鲜血染成猩红色的骷髅头正咧开空洞的大嘴朝他狞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吸进那张嘴里成为异端的祭品了,杜拉克眼前发黑,意识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他只听到头儿在悲痛地咆哮着。“嘿嘿,头儿。”在彻底死去前的最后一秒,杜拉克奋力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含混地嘟囔着,“我,不是逃兵了。”这个好酒健谈的汉子的身躯无力地倒下,萨拉曼冲上前扶住他,像是扶住一片羽毛。 “异教徒!”萨拉曼双目喷火,盯着山坡上不紧不慢策马而下的黑骑士,唇齿间岩浆一般的愤怒迸溅,“不!死!不!休!” 第八章 出手(三) 埃修藏身在马车中,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战意,逼着自己冷眼旁观。他不是没想过冲出去跟佣兵联手对敌,但是在他看来这支六十来人的队伍完全足够吃下这支死亡骑士小队。虽然那两名黑骑士是最大的变数,但两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埃修有些不以为然地想,昔日老酒鬼在给他上战术课时,着重强调了骑兵对阵型的冲击力。在那个理论的巨人看来,若想要对一个步兵方阵造成有效的冲击力,保底的精锐骑士数量是四十名!而后还要根据步兵方阵的精锐度以及阵型的张弛度酌情调度人手组织第二波冲击。帝国的步兵方阵为什么能闻名潘德,那就是它能够像礁石一般在一的骑兵冲击中屹立不倒!尤其是利维由斯执政官旗下的精锐方阵,那可是能够连布伦努斯公爵麾下的狮子雷阵都讨不了好的顶尖部队!两个黑骑士就想着直面一个阵型还算完整的雇佣兵队伍,未免太自大了? 不对!埃修猛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迈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这些雇佣兵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跟黑骑士装备上的差距更是有如云泥之别。而黑骑士凶名在外,在这样的条件下,心理因素的影响不可避免地被放大了!试想,六十只羊会在两头狼面前壮起胆气吗?而且那两名黑骑士显然也深谙此道,他们优哉游哉地策马而下,显然就是要让这种无形的恐惧压垮雇佣兵们的阵型! 太了不起了!埃修忍不住赞叹,这两个黑骑士的心理战技巧比起他们的战技也不逞多让。他们深知山坡下是一股“仇兵”,无论如何也不敢顶着他们复仇的气焰冲击佣兵的阵型。然而仇恨的力量并不可能持久,越旺盛的火焰,灭得就越快。按照埃修的估计,当黑骑士距离盾阵还有三十步时,佣兵就会因为透支仇恨而精神虚脱。而三十步,正是铁血驹最佳的冲锋距离! 不能再等下去了,埃修站起身来,举起了手中的投矛。他也很无奈,毕竟草率地暴露自己可是兵家大忌,但是他却不能坐视这帮佣兵团灭于此,因为……他不识路。 不能再等了,萨拉曼默念着。他何尝不知自己部下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他们攥着武器的手心满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绷得像是一张过度形变的长弓。“就两个人!冲锋!”萨拉曼大吼着,抬手击发弩矢。 阵线散了,雇佣兵们咆哮着冲上山坡。而就在此时黑骑士也策马加速,两骑硬生生地撞入人群中!顿时数柄刀剑招呼过来,然而只是在黑骑士的铠甲上擦出了几星火花!糟!那几个雇佣兵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黑骑士轻描淡写地挥舞长剑,他们便身首异处。有人想试着以长杆将他们挑下马来,却力不如人,被黑骑士拽住了杆身拖到马下,被战马践踏而死。 “立盾!夹马!”萨拉曼大喝,“把他们拖下来按住!”他已经不指望佣兵那粗劣的兵刃能够对黑骑士造成杀伤。是的,活捉只是无奈之举。若非那些废铜烂铁无法建功,何苦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去活捉? 盾墙再度立了起来,将两骑围在中间,佣兵们狡猾地将自己的身子藏在了盾后,使得黑骑士找不到目标。眼看着战马即将陷在人堆中,他们也不由得焦躁了起来,手再度伸向了矛袋。 萨拉曼心中一寒,他突然意识到,有伤在身的自己此时是孤身暴露在黑骑士的射程内!这对于一个领袖来说是大忌!不好!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躲开,然而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子迟缓下来。而就在此时,一名黑骑士的手已经高高扬起。 唰! 暗紫色的雷霆奔腾,在佣兵们眼前一闪而过,那名即将掷出必杀一矛的黑骑士就突然栽下马来,另一名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同袍,却发现一柄制式再熟悉不过的投矛从他腋下刺入,贯穿心脏,那名黑骑士瞬间失去了痛呼的力气,栽下马来。 一个人大步跳上了山坡,矫健地仿佛一头羚羊。他着上身,腰上草草束着一匹暗红色天鹅绒,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靠向贵妇出卖为生的贵族伶人。然而这个“伶人”奔跑起来仿佛有疾风为他掠阵一般,在众人还在惊诧的时候,他离黑骑士只剩下五步的距离! 埃修高高跃起,在黑骑士惊异的眼光中踩着雇佣兵的肩膀狠狠地扑了上来,直接撞入他的怀中。黑骑士下意识地举剑反击,却发现埃修已经如同一条泥鳅一般从他的身上滑到了马背上,双手伸到了他的腋下。 “起!”埃修暴喝一声,他把一个全副武装的黑骑士扔下了马背!而后他跳到了黑骑士身上,膝盖顶住黑骑士的咽喉,双手凶狠地发力,“咔嚓”扭断了他的脖子。从射杀一骑到扭杀另一骑仅仅用了五秒!大多数佣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两名黑骑士就已经被一个半路杀出的年轻人放倒在地!那那个仿佛神兵天降的年轻人则是愣愣地跨坐在尸体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不合身啊……”埃修看着身材明显比自己大上一圈的黑骑士,有些无奈地紧了紧即将从腰上滑下来的锦缎。 第九章 奸商与黑骑士(一) “你是谁?”萨拉曼问。虽然他很感激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一命,但他的身份着实可疑。看他这衣不蔽体的模样,似乎是一早就藏在车队中,难道是前几天趁着混乱逃出来的死囚?萨拉曼想,可什么样的死囚会强悍如斯?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那两个被扒得精光的尸体,几分钟前他们还是凶名赫赫的黑骑士,但是在这年轻人手上甚至都没走过两个回合。这时候他听到那个年轻人回答:“埃修巴兰杜克。” 巴兰杜克?萨拉曼皱眉,听起来倒像是潘德贵族的家姓。而众所周知帝国一向是不遗余力地迫害旧潘德的贵族的。女性大多沦为娼妓,男丁则投入角斗场。那这个年轻人想必就是死囚没错了。萨拉曼还没来得及琢磨这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跟雅诺斯年祭之上的暴乱有什么关联,神情便是一凛,他突然反应过来袭击他们的死亡骑士小队中有着三名黑骑士糟糕! 杰弗里靠在一棵大树边,咬住自己哆嗦的嘴唇,竭力地压抑着呼吸,马蹄声似乎来自于四面八方。一开始他还庆幸着在自己落进黑骑士的射程前一头撞入了密林,想着可以接着地形轻松甩脱黑骑士。但是却低估了异端顶尖战力的综合素质。他们不单单是横行战场的无匹武士,同时在侦查与追踪方面也是一把好手。杰弗里只是一介商人,他或许在生意场上难逢敌手,却不知道如何在密林中应当下马潜行。他已经不敢动了,三分钟前一根投矛直接将他的骏马钉在地上,对方显然存了猫抓老鼠的心思,不然第一发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杰弗里还在担惊受怕,但是一只覆着漆黑臂铠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从树后探了过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不跑了吗?”不属于男人的甜腻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杰弗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女性黑骑士?怎么可能!就在此时对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极其妖媚的少女脸庞。杰弗里呼吸不由得一滞,虽然他自身难保,但依然惊艳于面前佳人那堪称祸国殃民的容颜,同时自己的下身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少女显然也发现了杰弗里的“帐篷”,有些不愉地举起了投矛。 “想象一下,如果这根投矛蹭过你的小兄弟,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她凑在杰弗里的耳边低声说。投矛上不规则的倒刺在杰弗里眼前狰狞地扭曲着。杰弗里对异端对待俘虏的酷辣手段有所耳闻,那些崇拜恶魔的异教徒会在他们的仪式上慢慢地折磨最硬的骨头,手法残忍而细致。负责行刑的黑骑士会一个个地掰下俘虏的指甲,挨个将一尺长的针从指尖钉入指骨中。而俘虏在此之前会被迫服下刺激精神的草药,因此他们会完整地体验十指被根根贯穿的剧痛!而后他们会被卸下四肢,挖下眼珠,最后才会掏出心脏献祭。大部分的俘虏会在目睹全程后被彻底摧毁心防,在经过祈求者洗脑后加入成为异端信徒。而那些真正硬气的家伙则会成为下一场仪式的祭品。一设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场,杰弗里才支起来的帐篷又塌陷下去。 投矛逐渐下移,少女欣赏着杰弗里惊恐绝望的脸:“如果你把你带着的那个东西交给我,我会给你个痛快。” “唔唔”杰弗里倒是很想开口斡旋一下,奈何自己仿佛小鸡一样被人掐着脖子,连呼吸都极为勉强,而且异端说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成为阉人又如何?自己缄默到底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倒刺已经钩入了杰弗里的裤裆,他紧咬着牙关,准备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然而树叶的簌簌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间或夹杂着树杈被踩踏的闷响,声音的起落迅捷而富有节奏,像是猎豹奔行在密林的上空。有人在快速地朝他们接近!而后破空声传来,少女脸色一变,后跳一步,堪堪躲过一根从天而落的暗紫色投矛!少女反应极快,后跳时就已经戴上了头盔,同时拔剑在手。但是攻击者比她更快!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少女的反应,她还未站稳脚跟,眼前卷过暗红色的云,而后这片云突然塌陷下来,裹挟着万钧之势将她摁倒在地!少女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不远处的战马听到了主人的召唤,长嘶一声狂奔过来。这时候少女看清了骑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近乎的年轻人,腰间草草束着一条锦缎。她的反应很快,抬手就去砸年轻人的裤裆。若是让这覆着手甲的拳头砸实了,必然是个蛋碎鸟亡的凄凉下场。对方的反应也很果决,直接从她的身上弹了起来,同时探手捞住少女砸过来的拳头,拧身发力。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全身一轻,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头朝下地被对手抡了出去!同时那个年轻人还不忘好整以暇地从她手中夺下长剑,一个后跳避开战马的冲撞,而后一剑插入马脖子,借着战马冲刺的惯性在马身上豁开一个深及内脏的巨大创口!生命力强韧不逊色铁血驹的死亡骑士战马轰然倒地,鲜血泉涌着流入身下的腐殖层。而那边少女挣扎着站起身,就已经被年轻人一脚踹倒在地。 “不要杀她!这个可是极品女奴,质量甚至还比诺多好上几分!”逃出生天的杰弗里狂吼着,商人的精明重新在他身上抖擞起来。只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几个可能的买主,开始盘算着如何把这个女性黑骑士卖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天价来。 “不要杀我!”少女很果断地摘下了头盔,同时丢过去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只要对方稍稍因此松懈,她就能暴起杀人。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年轻人眼中的确实闪过一抹惊艳的错愕,但是那支踏在她身上的脚依然稳如泰山。 “你要知道,美女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因为一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容貌作为潜在的攻击手段。防不胜防,不如不防。”老酒鬼长吁短叹,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如果你制服了一个美女,千万不要给她求情的机会!” “直接杀了?”埃修问。 “不!”老酒鬼义正词严地摆手,“霸王硬上弓!” 埃修用眼光来回扫视着少女,可惜她全身都被黑骑士战甲包裹着,只能根据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来想当然地推断她的身材必然也是十分傲人。 “脱。”埃修说。 听闻此言,少女跟杰弗里都是一怔,这年轻人莫不是见色起意,打算将她就地正法?杰弗里脑中也是有着将这黑骑士卖作女奴前供自己享用的龌龊念头,当即上前一步:“这位小兄弟,你这位俘虏,我买下了。” “哦?”埃修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出多少?” 杰弗里一愣,而后便是狂喜,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说话。不过在商人一行中浸淫多年的他自然是不会将心里的感情挂到脸上,于是摆出一副相当豪爽的样子:“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八千第纳尔!”那个“百”字在他唇边打了个转,好容易才咽下去。八千,这是个足够诱惑的数字,哪怕是以富饶着称的蔷薇庄园注:新时代中萨里昂的附属村庄,一周的税金也不过是在七千上下浮动。 “八千第纳尔?”埃修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 “如果你要嫌少,那再加两千如何?”杰弗里不失时机地说,虽然一万第纳尔确实让人肉痛,但是比起一个极具噱头的黑骑士女奴,这等价位也让人有了举重若轻的底气。与此同时他窥视着埃修的脸色,企图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出一丝动心的神情,同时做好了对方漫天要价的准备。可令杰弗里失望的是,一万第纳尔的报价仿佛泥牛入海,甚至没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砸出一丝波澜。 “再说。”埃修说。 第十章 奸商与黑骑士(二) 杰弗里当即就是一口老血呛在喉咙里,真是何等暧昧的答复啊,他无比悲愤地想。换做是在生意场上,如此举棋不定的两字可是能直接导致一场交易的不欢而散。可埃修并没有举棋不定,他相当爽利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干脆得将杰弗里趁热打铁的可能性一刀斩绝。 这时候少女也卸下了自己的黑骑士铠甲,如同一尾鱼儿般滑了出来,漆黑色的贴身软甲以完美的曲线起伏着,杰弗里禁不住呼吸一窒,就连埃修也忍不住往她的腰腿上多瞟了几眼:好一个尤物! “我脱了哦你还想要我再脱吗?”少女甜腻地说,她慵懒地躺在地上,撩拨着自己暗紫色的头发,极力舒展姣好的身材。杰弗里看得口干舌燥,下腹血气奔涌,要不是考虑到眼前这个少女可是一名黑骑士,杀他易如反掌,他早就推开埃修扑上去了。 埃修没搭理她,低头捡起地上的黑骑士铠甲。而就在这时,少女暴起!修长有力的两腿如同蟒蛇一般弹起来盘住了埃修的脖子,借着腰力将他扭翻在地。下一秒少女便压在了埃修的脖子上,屈指成爪,抠向埃修的双眼! 噗嗤! 胸腔传来被贯穿的剧痛,少女愣愣地看着胸口透出来的一截剑锋,温热的鲜血自创口汩汩地涌出。这不是自己的死亡骑士剑吗?怎么可能……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身体失衡的情况下,这个人居然还能牢牢握住剑柄,并准确无比地将剑锋倒转送入自己的胸口?她看着身下的埃修,只看到了一对冷静得近乎于冷漠的双眼。少女的手无力地垂下,这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一击毙命。 杰弗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毒蛇与猛虎的搏杀才乍起便平息,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其中如同刀剑般交错的凶险。但他只是看到暗自视为囊中物的女奴被人一剑刺穿了胸口。那可是起价十万第纳尔的女奴!他的脸因为狂怒而胀得通红:“你都干了些什么!” 埃修推开身上的尸体,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尖叫着的杰弗里,有些头疼。他听老酒鬼讲过萨里昂商人是如何的要钱不要命,但没想到这家伙还是其中翘楚,他得救甚至还没超过三分钟呢! 埃修不想再费什么口舌,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也是一肚子的火。“闭嘴!”他冲杰弗里喝道,“救了你还唧唧歪歪的,有能耐你自己去抓一个!滚!” 杰弗里的叫骂戛然而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埃修天壤之别的战力差距,有些悻悻地闭上了嘴。当他看到埃修套上黑骑士甲的时候更是腹诽不已:感情你就是冲着盔甲去的?这时候他听到埃修说:“走。” 杰弗里没动:“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的商队了。” 商队?杰弗里一愣,那帮人居然还活着?但他的戒心可不会因为一句空话而消除多少,“你是谁?”杰弗里问。“我认得你之前披的那条天鹅绒,只有雅诺斯的顶级染匠才能染出如此沉凝如血的红。而很不巧,此类商品一般都是由萨里昂的商人公会垄断的。而我,在萨里昂商会中负责对帝国交易。”说到此杰弗里不由得有些洋洋得意,他看向埃修,企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他再次失望了:埃修嗯了一声,神色如常:“对啊,我是当时从雅诺斯逃出来的死囚,藏在你们的车队里出的城。” 杰弗里只觉得自己之前那口老血重新在喉咙里滚动起来,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甚至都轮不到他指认,埃修就抖露了自己逃犯的身份,轻描淡写地将杰弗里的势头连同在他舌尖蓄势待发的话语摁了下去。可杰弗里又能说什么呢?把埃修扭送回帝国?他要有这个能耐还至于被黑骑士拿捏吗? 这小伙子,似乎并不只是一介空有一身武技的莽夫啊……杰弗里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磐石一般沉稳的性格,瞬间制服黑骑士的身手,还能让自己连续两次在言语机锋的较量中处于下风,他的能力早就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所能达到的范畴!这个年轻人,在成为死囚前师从何许人也?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密林,一匹死亡骑士战马正不耐烦地啃咬着树皮,看到埃修便有些讨好地蹭了上来。“这是你的战马?”杰弗里吃惊地问,“你跟那些黑骑士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这是我临时驯服的。”埃修说。这时候杰弗里才注意到战马面甲上一个不浅的掌印,眼皮轻轻地跳了下。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这个掌印让他回想起了菲尔兹威人常用的驯马手段:捏马脸。那帮凡斯凯瑞混血的莽夫驯起马来也是杀人越货一般的爽利,透着浓浓的海寇风格:一捏二锤三抹喉。当然,第一个步骤就难倒了无数人,就算是在糙汉遍地走的菲尔兹威,也只有糙汉中的糙汉,被授予狂战士称号的菲尔兹威勇士才有将战马的面骨捏得疼痛难忍的膂力。然而就算是狂战士也无法轻松驯服一匹孔宁加战马,更何况是比孔宁加马更加暴烈的死亡骑士战马?一捏而驯服一匹有主的死亡骑士战马……杰弗里不错眼地盯着埃修的那条勉强算是健硕的手臂,怎么也无法将其跟那足以在精铁面甲上捏出一个掌印的怪力联系在一起。杰弗里看埃修的眼光顿时有些不一样了:这小子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打手啊!不知道萨里昂商会的狗链是否能栓住他? 埃修扫了眼杰弗里,他很不喜欢这个萨里昂商人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无时无刻都流转着不可告人的鬼胎。相比起来一直喜欢作弄他的老酒鬼都显得无比坦率。“上马。”埃修说。 死亡骑士战马脚力不俗,两人很快遇见了沿路跟来的车队。而埃修的死亡骑士甲则是让整个佣兵队伍如临大敌,毕竟他们之前可是险些被黑骑士血洗。直到看到马背上的杰弗里,萨拉曼才示意解除警戒。杰弗里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就从马上摔下来。终于结束了!他有些后怕的想,至少这些货物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虽然自己口袋里的那件东西价值远胜于整个车队的商品,但是那玩意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创收,而那些天鹅绒,香料,可意味着一大堆明灿灿亮闪闪的第纳尔啊! 萨拉曼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杰弗里,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没事,那是更好。”杰弗里真诚地说,虽然是无奸不商的萨里昂商人中的典范,但他本人却是跟萨拉曼私交甚好。“返回萨里昂后,我会支付给你们双倍佣金。” 萨拉曼一怔,脸上绽开笑容:“好。”他转头冲着死气沉沉的佣兵队伍大声喊道:“打起精神来,小伙子们!等任务结束,双倍佣金!到时候我们去银湖镇的火与剑酒馆喝个痛快!我请客!” 佣兵们死灰一般的脸色渐渐松动了,有人喊道:“头儿此话当真?” 萨拉曼反问:“你见过我扯淡吗?” 回答他的是众人热烈的欢呼:“没有!头儿万岁!” 萨拉曼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他还真没有办法鼓舞这些惊弓之鸟的士气。他转头看向埃修,手中马刀虚劈三下,这是达夏人最隆重的“大恩刀”:“谢谢这位勇士出手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佣兵团欠你一个人情。” 埃修摆了摆手,翻身下马。杰弗里跟萨拉曼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已经是满脸的疲色,空腹数十个小时,又是接连两场最为凶险的短兵相接的血战,哪怕是能跟冰熊角力的埃修也感受到了精神躯体上的双重透支。他也不逞强,跟萨拉曼讨了些干粮和水,就地吃喝起来。 杰弗里清点了一下商队的损失,长出一口气:除了一辆马车被黑骑士的投矛贯穿,损失了几匹价值不菲的雅诺斯红天鹅绒,其他都无大碍。他轻轻捅了一下萨拉曼:“你看人很准,告诉我这个小子值得信任吗?” 萨拉曼沉思半晌,笃定地回答:“是的。” “理由?” “你注意到那个年轻人的眼睛了吗?”萨拉曼说,“很干净,很澄澈,像是伊索斯旁的河流一般,根本藏不住什么阴谋诡计。”他瞥了一眼杰弗里,“哪里像你。” “你这家伙……”杰弗里悻悻地骂了一句。有萨拉曼作保,但是他依然没有消除戒心。实在是他保管的那件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甚至引得常年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都派出了一个小队。他现在还不确定是谁走漏的风声不,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风声的可信度到底有几何。可信度越高,商队的处境就越危险,到拉里亚还有三天的路程,谁知道半路上会杀出什么牛鬼蛇神来。秩序女神保佑啊……他下意识地祈祷起来,随后狠狠地呸了一声。 “还不如派一个惩戒骑士来得实在!” 第十一章 豪赌(一) 马克跟波罗是一对兄弟,两人都是隶属于拉里亚的卫兵,不上不下地在城门口站了五年的岗,是不折不扣的老兵油子。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五年两人在城门一唱一和地从各国商队搜刮了不少油水。扣去孝敬给长官的那份,倒也足够他们去酒馆挥霍一番。可今天兄弟两在城门站了半天,来往都是些升斗小民。年夜是在肚皮上度过的马克有些犯困,他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正是帝国人那劳什子的年祭,也难怪来往拉里亚的商队骤减。他打了个哈欠,想拄着长矛眯上一小会,却突然被波罗捅了一下:“哥,快看!生意上门了!” 生意?马克一个激灵,腰杆不自觉挺直几分,同时快速地揉了揉脸,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这是他跟波罗两人总结出来的门卫生意经最重要的一点:军容生财!一个驼背犯困的卫兵可没有什么威慑力,只有一副刚正不阿的眉目才能唬住那些鬼精鬼精的商人! 马车队伍渐渐靠近城门,沾满泥土的车轮吱呀吱呀,在地上留下不浅的车辙。兄弟两都有些喜出望外:霍,好像是条肥鱼啊!只不过看到马车上的萨里昂商会的徽记,又有些气馁。倒不是说不能刮自己人的油水,只是这等规模的商队都有过硬的后台,他俩区区拉里亚门卫,只不过算是泥土里翻腾的小蚯蚓,撩拨一下过江的强龙倒也无伤大雅,但地头蛇却万万招惹不得的。 马克有些纠结,他今晚还想着去酒馆潇洒一番呢,顺便找昨晚的姑娘叙叙旧。他跟波罗对视一眼,波罗耸耸肩,意思是:老哥你咋办我咋办。 那就这么定了!马克上前一步,刚想拦下车队,突然为首的马车后转出一骑,一身暗沉的铁甲不动声色地吞噬了所有照射过去的光线,胯下的战马浑身披甲,戴着一张做工精致的狰狞铁面。马克突然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挺直的脊梁有些发软,寒意悄悄地盘上了后背:异端的……黑骑士?! 拉里亚以东跟诺多森林接壤,饱受诺多精灵的侵扰,但凶名远不至止小儿夜啼的地步,毕竟他们只是在森林中活动,只有胆敢冒犯森林的奴贩还有迷路的商队才是诺多巡逻队主要的猎杀目标。因而时常会潜入城内寻找祭品的异教徒带给拉里亚的居民的噩梦更要真切一些。 马克两脚发软,若不是还有条长矛拄着,他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了,波罗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他们甚至没留意到一个黑骑士是不可能中规中矩地跟着商队的。萨拉曼奇怪地看了两兄弟一眼,递上入关的文书,在两人眼前晃了晃,也不见二人有所反应。杰弗里从车厢探出头来,把一个徽章扔到马克脸上,有些不耐:“别碍事。” 冷眼的金属质感让马克回过神来,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并不是货真价实的黑骑士,应该是某个无赖骑士行好运,凑齐了一身黑骑士的行头。可当他看清徽章上那亮银色的雄狮时,又有些站不住脚:银狮徽记?见鬼!这支商队……直属于萨里昂商人总会! 萨拉曼也有些意外,他跟总会交情不浅,知道银狮徽记除了能在萨里昂国境内畅通无阻免检出入以外,更是能凭此征调一队狮骑士小队保驾护航。“有了这东西你还雇我们干嘛,省下这笔钱才是你的风格。” 杰弗里心下苦笑,如果自己没带着那个烫手山芋肯定是不吝征调野战无双的狮骑士,但动静自然也会更大。光是走漏一点风声就惹得死亡骑士不远万里地从高山堡赶至拉里亚,若是真是大张旗鼓地抽调狮骑士,坐实了匹夫怀璧的事实,恐怕诺多人都会从林子里冲出来拦截自己!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进城。” 车队进城,马克波罗两兄弟失魂落魄地对望一眼:这都什么事啊? 拉里亚并不算如何繁华,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未经修缮,依然保留着旧潘德时期的简朴风格。实际上在大陆经济榜上,拉里亚跟波音布鲁一直是一对争先垫底的难兄难弟,前者东临诺多,往北还有迦图人,间或还有教团巡逻队过来打秋风跟帝国开战期间常常首当其冲后者则经常是迷雾山大军光顾的对象,恶客上门期间苦不堪言。将马车安置好以后,杰弗里如释重负:接下来前往拉里亚的蓝泽尔酒馆将那件东西交出,这件苦差事就到头了。佣兵们也如蒙大赦,虽然佣金还没到手,可至少能安稳地休整几天了,不必在野外担惊受怕。当下就有人掏出了随身的酒囊张罗着去打酒,若不是萨拉曼板着脸抽了几马鞭,恐怕佣兵们很快就一哄而散了。杰弗里站在萨拉曼身边,似笑非笑。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头儿旁边站得可是一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自己那份双倍的佣金还没到手呢,可别被他克扣了。 好容易安顿下来,杰弗里拍了下萨拉曼:“去蓝泽尔酒馆喝一杯?顺便把那个小伙子也喊上……咦?”两人这才留意到埃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车队。不过好在埃修那一身死亡骑士的装备实在是太扎眼了,他们没费什么力就从一个卫兵口中打听到一个黑骑士打扮的无赖骑士往竞技场去了。 “您想要参加真剑决斗?”竞技场负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埃修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数钱,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是的。”埃修说。 “很好,押金一百第纳尔。” 埃修有些意外:“要押金?” 负责人有些不耐烦:“当然是要押金的,打倒三人以下,概不返还。打倒五人,就能赚300第纳尔。打得更多,赚得越多。如果你能在真剑决斗中生存到最后,那就会获得2000第纳尔。”话音刚落,最后一枚第纳尔从他肥厚的手指间滑落进钱袋,丁零作响。 “还有没有赚得更多的?” “有,”负责人撇嘴,“你可以赌自己生存到最后一轮,赔率一比十,一千第纳尔起价。” 不愧是萨里昂的商人啊,埃修心下感慨着,光是抽取押金这个规定就不知道榨干了多少草根斗士。至于生存到最后的2000第纳尔?埃修好歹也是在帝国的角斗场中混了十年的,个中内幕他了如指掌,至今为止埃修从没见过有哪个猛士能够顺利地揣走2000第纳尔的巨款。真剑决斗的四十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竞技场豢养的斗士,职责就是力图淘汰真剑决斗中的潜力股。 “我没钱。”埃修说。 负责人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拿这套铠甲抵押行不?”埃修问,“一套死亡骑士的铠甲,价值多少第纳尔?” 死亡骑士的铠甲?一整套? 负责人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埃修,而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三千第纳尔。” 埃修有些无奈,他来的路上在武器店里看到一件纹章罩袍链甲也不过堪堪五千第纳尔出头,而象征着潘德大陆金属工艺巅峰的黑骑士甲自然不可能是这个价位,事实上,死亡骑士甲,有价无市!猎杀死亡骑士小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同等人数下,黑骑士几乎能碾压任何兵种!在这种背景下,死亡骑士甲的稀缺度可想而知。近几个月来,市面上仅有一套残缺的死亡骑士甲流动,在萨里昂的拍卖会上以七十万第纳尔的天价被布伦努斯公爵收入囊中!但负责人就是掐准了他没钱的死穴,不然也不至于一口报出三千这个寒酸的数字来。埃修还想再争取一下:“门外还有一匹死亡骑士战马,也报个价。” 死亡骑士战马?负责人的手指当即就是一个激灵,他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认真权衡了一下,重新开价:“连甲带马,一万第纳尔。” “一万零一百第纳尔,交押金之后,全押我赢。”埃修说。 “可以。”一百第纳尔不过是一个零头,负责人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虽然埃修让他有些忌惮:一个有能耐穿着死亡骑士套的家伙当然不是一个善茬,可想起他安插下去的斗士们,这点忧虑很快消弭于无形了:难不成他真能一个打十个?一群人一拥而上,压都压扁他! 第十二章 豪赌(二) 拉里亚竞技场的斗士通道阴冷而潮湿,石砖缝隙间青苔无声地滋生着,但埃修依然能清晰地嗅出男人们躁动的荷尔蒙味道,这让他想起了他在雅诺斯角斗场那十年,这股味道伴随着他成长。老酒鬼把他训练成了一个能够跟欧鲁巴缠斗的勇士,而这股味道则是将他熏陶成一个磐石般坚毅的男人。 木栅栏缓缓开启,黄昏的余辉洒落在竞技场的地面上。开始!埃修默念着,冲出了斗士通道。 负责人站在高台上,牢牢地盯住埃修。在他的授意下,这场真剑决斗的参与者中有半数都是竞技场旗下的资深斗士,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将埃修淘汰出场。虽然那套甲与马现在还寄存在公证人手中,但在负责人看来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新年伊始就有这等一本万利的好事,自己似乎是受到了秩序女神的庇佑了啊。然而很快负责人的脸色就变了,他下意识地前倾,臃肿的身躯整个压在栏杆上,惊呼出声:“天啊!” 埃修倒转剑柄,狠狠砸在一个向他冲来的斗士的鼻梁上,而后侧身一记盾击拍倒一个伺机从身后偷袭的敌人。他才出场就察觉了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半数选手都在有意无意地朝他靠近,形成一个潜在的包围圈。只不过没有等他们进一步压缩防线时,埃修已经悍然出手! 生存?这个名词甚至没有在埃修的脑海中闪动过一次。他深知竞技场铁定会不遗余力地想要淘汰他,为此甚至会安插大笔的人手。可他有豪赌的胆魄,自然也有击溃所有敌人的决意! 绵羊也想围杀猛虎?天真!埃修分明是被包围的对象,可他却掌握着主动权!所有接近他一臂范围内的人都被他以粗粝的练习剑捅折了肋骨,远处的暗箭也被他以盾牌随手拨开,他就这么肆意地撕扯着针对他的包围圈。其他还在酣战的参与者都傻眼了,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埃修已经一拳砸翻了最后一个资深斗士,朝他们冲来,而后风卷残云一般地将他们清扫出场。 看台上的观众至此彻底癫狂了:这哪里还是什么真剑决斗?他们甚至还没有在观众席上焐热屁股,这场比赛就已经决出了胜负。他们唯一见到的就是埃修出击出击再出击,周围的选手就像镰刀下的麦子一般倒下倒下再倒下,再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啪嚓”负责人沉重的身躯压倒了栏杆,半个身子无力地滑了出去,像是一头被推上案板的肥猪。随从惊叫着扑上前,好不容易才拉回了他。“完了……”负责人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他方才还在琢磨着这套死亡骑士甲该如何出手,可这点念想随即就被埃修踩在了脚下。现在,是他要承担十万第纳尔的天价损失。 十万第纳尔……这块伤筋动骨的肥肉竞技场根本割不出来,就算财力足够,负责人也没有调度如此巨款的权限。可一旦上报,他的商途必然划上一个晦暗的句点。怎么办怎么办?他绞尽脑汁,直到埃修来到他跟前,他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当的方案。然而埃修开口的第一句话又让他如遭雷击: “十一万两千一百第纳尔,再赌。” 一百一十二万一千! 有那么一瞬间负责人觉得自己要被汪洋一般的第纳尔窒息了,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埃修,仿佛他是自地狱走出的恶魔。负责人近乎呻吟一般地说:“真剑决斗不受理五千以上的赌注……” “哦,这样啊。那就拆成二十一场,各押注五千。放心,会在七点之前结束的。”埃修说,他甚至没去在意他第一场的一万赌注也超出了五千的范畴,“如果你们还有足够多的斗士能打完这二十二场的话。” 他……知道竞技场的黑幕!虚汗遍布负责人的脑门,他强笑着,居然恢复了些许镇定:“很好,这就为您办理。”随从们震惊地看着他:大人这是失心疯了? 埃修下场去做准备,负责人大口地喘着粗气,血丝密布的眼中渐渐升腾起火焰,像是一头被逼到绝路的老狐狸,在最后关头终于摒弃了狡黠,展现出恶狼一般的狠辣。他抄起一把匕首,夺门而出。 竞技场公证处。 公证人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这一辈子做的都是看管一些市井无赖的所谓传家宝,他也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能跟一套死亡骑士甲共处一室。他甚至都没去观看那场真剑决斗,若不是考虑到自己年老体衰,他肯定还会去看看那匹死亡骑士战马是否真的如传闻一般双目赤血,头上长角,鼻孔里还会喷出黑烟来。老贵族估摸着距离真剑决斗结束还有一段光景,接下来这套铠甲就会被竞技场拿到拍卖场上去不,也不一定,老贵族回想起那个年轻人平静如水的眼神,清澈得能从中看出他强大的自信,哪怕他的自信非常莫名其妙,但老贵族还是有那么几秒钟期待了一下埃修胜出的可能性。作为一个长者,他从来不会吝啬对年轻人的期待,这也使得他虽然家道中落,但在拉里亚依然有着极高的人望。 门响,老贵族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了满头大汗的负责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胜负,一把匕首就已经捅进了他的胸口。 噗嗤!负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溅了他一脸。还未死绝的老贵族惊骇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负责人,却又被他捅了几刀,饶是如此,老贵族依然死死地挂在负责人身上,将他带倒在地。恼羞成怒的负责人伸手去掰,那双枯枝般苍老的手却仿佛铁钳一般,他不得不割下自己的衣角才得以脱身。 “大人……”跟过来的随从吓呆了,好在负责人并没有向他出手,他只是示意随从捎上那套死亡骑士甲:“备好马车,我们走。” “走?去哪儿?” “去白鹿堡,投奔埃尔德雷德男爵!” 太顺利了,埃修皱着眉头打翻了最后一个对手。他能感受得到这场真剑决斗的敷衍,参与者一看就是些街头混混,其中最强的也不过是初级斗士的水准。竞技场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还是说……埃修抬起头,扫视了一圈观众席,并没有发现负责人的身影。不好!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走。 杰弗里跟萨拉曼来到竞技场门前,大门猛然打开,一辆马车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险些将杰弗里卷到车轮下。他气得冲着车后背破口大骂,然而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杰弗里猝不及防,胃里的酸水倒腾起来,几欲作呕。 “真剑决斗出人命了?”萨拉曼很震惊,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来路不明的年轻人,以他的身手,倒是有可能用练习武具也能取人性命。 “难道是那小子?”杰弗里也在怀疑,而他随后就嗅到了一个拉拢埃修的契机,这是一个逼他订下卖身契的好时机!他急不可耐地进门,萨拉曼紧随其后。在去往接待室的路上他们当面撞到了埃修,还未开口询问,埃修已经撞开了他们,直奔公证处。 公证处的门大开着,浓厚的血腥味道在走廊中肆无忌惮地飘散着,埃修一冲进来就看到老贵族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死亡骑士甲已经不翼而飞。 “这……”随后赶到的杰弗里萨拉曼很快想到了那辆透着血腥味的马车,“发生了什么?” 埃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一说,两人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但此时那辆马车想必早已出城,怎么可能追的上? 埃修半蹲下来,默默地合上了老贵族的双眼。他心中长叹一声,意识到自己将负责人逼得太紧了,甚至没有给他留下斡旋的余地。“大陆最富有的城镇一月税收是多少?”他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杰弗里一怔,随口回答:“去年的记录是皇城萨里昂,税收二百八十万第纳尔。” 果然自己犯了个常识性错误啊……居然想在竞技场身上压榨出一座大型城镇一月税收一半的油水。而且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负责人的异况该死! 杰弗里窥探着埃修的脸色,他当然知道埃修来竞技场的目的,不过显然也没料到居然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可是一套完整无缺的死亡骑士甲啊!杰弗里听见自己的商人之魂在哀嚎,居然拿去做真剑决斗的赌注,真是暴殄天物!它应该装进闪耀的水晶匣子,放在上好的红缎子上,成为拍卖会压轴的商品引爆众人的眼球! 等等?拍卖会?杰弗里眼珠子转了一圈,脸上流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萨拉曼在旁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这老小子居然还能从中讹一笔? 埃修也注意到杰弗里不怀好意的表情,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今晚拉里亚有一场拍卖会,我可以帮你周转把那匹死亡骑士战马拍卖出去,我六你四。”杰弗里正大光明地亮出了他的刀俎,一开口便攫取了过半利润。 “可以。”埃修毫不犹豫,明智而服帖地躺在了砧板上。他的果断让杰弗里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预想中,这个年轻人应该会迎着自己的刀锋,强硬地跟自己顶撞争取他的利益,而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这时杰弗里就可以优哉游哉地将报价进一步提到七三……甚至是八二这般近乎于压榨的比例。可埃修太果断了,他接受了杰弗里的报价,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却不给杰弗里撕开创口的机会。杰弗里想起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同时还有些懊悔:如果早点摸清这小子的性子的话,自己何苦给出这么矜持的报价? 第十五章 皇家商人 “呵,你就没有喝够的时候!”奎格芬冷笑,接下来他突然又叹了口气,“先别喝了,给我说说你怎么跑到雅诺斯那里去了?听说你还在帝国人的年祭上闹事让人给揍了?”他不错眼地看着老酒鬼身上的绷带。他至今还记得骷髅一样的老酒鬼躺在沙滩上,浑身是被黑键跟暗礁撕出的可怖的伤口,白骨森然可见。也只有这老小子才能活下来,换做是常人,任何一个创口都足够他死上十回! “啧这不是碰到了预言之子吗,”老酒鬼嬉皮笑脸,“于是就留在那教书育人。” “你还真信老马头的鬼话?”奎格芬啐了一声,“你不会是欠了巴兰杜克家的酒钱?” “你居然知道巴兰杜克家族?”老酒鬼惊讶,随后释然,十年前那桩灭门惨案帝国并没有花心思遮掩针对巴兰杜克家族的锋芒隐藏在清扫潘德遗民的行动当中,当老巴兰杜克只是以为要被帝国人扫地出门时,门外已经站着杀气腾腾的暗影军团的士兵了。普通民众可能还不知所以然,但眼前这位何许人也?他是潘德大陆不世出的商人,纵横商场就如同全盛时期的老酒鬼纵横战场一般。他手中的情报网早已经渗透了潘德的每个角落。扬维克朔的维迪斯早上打个喷嚏,奎格芬下午就能颠覆菲尔兹威联邦的药材市场!帝国人的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我当然知道!”奎格芬一脸鄙夷,却没追问下去他对马迪甘的疯言疯语向来嗤之以鼻。他把那枚龙泪宝石交给身边的女武士:“爱丽丝,烧一桶热水,把宝石研磨成粉,倒进去。” “是。”女武士领命,正要转身,老酒鬼突然探手,拈走了龙泪宝石。“不用啦,小姑娘受了伤就该好好休养,别干这些糙活。”老酒鬼懒懒地说,“我还没有瘫痪在床呢。” 奎格芬沉默半晌,轻笑:“手法不错。”随便伸手就能摘走爱丽丝手中的宝石?他的贴身侍卫可不是泛泛之辈啊!老酒鬼虽然身受重伤,可他还是那位列半神的喧闹者阿拉里克,不着行迹地便取走一位探险英雄手中的龙泪,这份手法着实是羚羊挂角,令人赞叹不已。 “并无大碍。”女武士说着伸手就来抢,老酒鬼倒是有心再逗弄一番,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应付一个探险英雄实在是有心无力,才刚有所动作就被爱丽丝摁在了床上,他眼看着宝石就要易主,故技重施,右手如同水蛇一般灵滑地一探,就消失在爱丽丝视野的死角,而后轻而易举地叼走了她的面甲。爱丽丝如同被烫到一般猛然回缩,紧紧地捂住了脸,但是老酒鬼已经看清了她脸上大块大块的淤青和青肿的眼角。“怎么回事?”老酒鬼看了一眼,低头把面甲递了回去。爱丽丝没接,退后几步,站到奎格芬身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奎格芬叹了口气:“前几天在新加尔跟拉蒙换诺多奴隶,那家伙狮子大开口,我没答应。老小子就说咱俩换个方式,贴身侍卫打一架分输赢。我琢磨着他那几个侍卫我都是摸过底的,不是爱丽丝的对手。结果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女保镖,双方打了个平手。” “不,是我输了。”爱丽丝平静地说,“我当时穿着是一套重铠,那个保镖却是身着常服,以赤手空拳对我的双剑。” “可以这么说,”奎格芬唏嘘不已,“分出胜负之前,爱丽丝那套米兰式锻钢铠已经被锤得彻底变形报废,那个婆娘真是天生神力!不知道拉蒙从哪个大陆挖来的这么一头母猩猩。” 爱丽丝出去烧水了,老酒鬼把手中的面甲搁置一旁,随口说道:“这个女娃娃实力不错啊。” “那可不,她可是满分通过瑞恩的探险英雄考评的。” “这么厉害?”老酒鬼动容,“怎么会跟随你的?” “她父母被仇家所杀,我帮她找到了仇家。”奎格芬回答得言简意赅,事实上以他的情报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夸耀。 “如果不是她,你肯定会在拉蒙手下吃一个大亏。”老酒鬼将话题扯到了那场交易上,“结果如何?” “不输不赢,各退一步。当然我跟他心里都明白是我输了。”奎格芬说,“拉蒙把诺多奴隶交托到拉里亚拍卖,就看今晚我能不能抢下了。” “以你的财力肯定是没问题的。” “可拉蒙也是这样想的。” 老酒鬼一怔,随后同情地看着奎格芬:“说,几千万?” 奎格芬深吸了一口气,泛白的八字胡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耷拉下来。“一个诺多贵族,两个女游侠。他直接起价一千五百万第纳尔。呵呵,这老小子分明是故意的。拉里亚中除了我之外,谁能拿出那么多钱?” 老酒鬼罕有地没有继续嘲笑下去,显然知道这个数字的分量。哪怕是最富有的萨里昂公国,一千五百万也不是小数字。他只是无言地伸手拍了拍奎格芬的肩膀:“你这是何必呢?” 奎格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眼中泛起傲色:“因为我是奎格芬啊,潘德奎格芬。” 潘德奎格芬,这个名字在潘德年间就如同经天的流星一般耀眼,原因无他,就是他是潘德商人总会最后一任会长,也是萨里昂商人公会第一任会长,萨里昂商人那股锱铢必较的无赖劲儿正是源于这位庶出的潘德皇子。他在血色天灾中幸免于难,并以通天的财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潘德帝国。在奥萨索伦入侵后,他并未以潘德皇室的名头举起称王的大旗,反而向阿尔弗雷德公爵效忠,并以他的金钱帝国辅佐萨里昂开国君主惊艳的军事才能,终于成功地将奥萨索伦扩张的锋芒镇压在了卡林德恩堡。凡斯凯瑞人大规模迁入菲尔兹威已成定局后,奎格芬说服阿尔弗雷德王壮士断腕,而后远赴西海岸,跟那帮茹毛饮血的海贼们敲定了一系列的贸易条约。阿尔弗雷德王随后又慷慨地册封了一大批贵族,拱手送出西海岸三重镇的封地让那些曾经的强盗,新晋的贵族们去管理,以日后可预见的独立为代价,抑制了凡斯凯瑞人进一步向内陆侵略的。再然后便是开国君王驾崩,继位的乌尔里克二世眼红于奎格芬足以敌国的财富,然而在他动手之前,掌控着萨里昂经济命脉的奎格芬已经主动放手,四处云游去了。反倒是乌尔里克二世为了处理奎格芬天文数字的资产而焦头烂额,直到乌尔里克三世即位,那笔资产才消化殆尽。然而商人在哪都是商人,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他获得了诺多精灵的贸易许可。老酒鬼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结识了奎格芬。他当然知道奎格芬不惜动用重金拍下这三个诺多奴隶的目的,在他早年跟诺多签订的贸易条约中,有一项便是要他不遗余力地搭救任何不幸落入敌手的诺多人。 只不过就老酒鬼所知,以奎格芬目前在诺多的地位,救不出来无非也就招人非议几句。但他依然履行条约,真真切切地做到了不遗余力。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讨好诺多人的嫌疑,但老酒鬼对自己的这位挚友实在是太了解了,讨好诺多人?奎格芬只是在一丝不苟地完成当初条约上的内容。为什么他能在那段动荡的岁月中如鱼得水?就是因为这份锱铢必较的商人天性对他自己也是分外严苛。不然阿尔弗雷德王会如此放心地将整个王国的经济交给他打理? “你可真是……”老酒鬼还想再安慰几句,奎格芬已经拍掉了他的手:“你觉得我真的会乖乖割出一千五百万?” 老酒鬼反应极快,一拍大腿:“我草你不会是想交易结束以后抢人!这样还能白赚一笔赔偿金,拉蒙难道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吗?” “如果是一个人类去抢,那我肯定就是嫌疑人了。可这里是拉里亚,东边就是诺多精灵的老家。有个身手高强的诺多游侠潜入城里救走同胞应该合情合理?”奎格芬微笑,八字胡重又神气活现地翘了起来。 第十六章 里泰迪兰 埃修没在蓝泽尔酒馆待很久,当以萨拉曼为首的佣兵们开始拼酒以后,他就走出了酒馆。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活跃的只有酗酒的酒徒、值班的士兵、挑灯的学究,埃修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人,但他的作息确实要比常人要晚很多。毫无睡意的埃修在拉里亚街头漫步,月光清亮亮清凉凉,像是水波温柔地漫过了大街小巷,房檐的影子如同水草一般交错纵横。埃修在雅诺斯湿热的角斗场生活了十年,不曾领略过这样的风景。 前方巷子突然转出一人,一身黑衣,行色匆匆慌不择路,脚步却是蜻蜓点水一般轻盈而悄无声息,仿佛是拐角处骤然飘出的鬼魂。埃修跟他撞了个满怀,而后就感受到一股毒蛇一般的森然杀机迎面而来! 一柄匕首在对方手中翻出,在月光下泛出剧毒的青蓝色,不知在刃口上喂了多烈的毒药。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埃修只看到对方抬手翻腕,匕尖就已经顶到了他的胸膛,只要再往前一送,刀锋便会刺破皮肤送入毒药。情急之下埃修抽身后退,匕尖如影随形,居然抵着埃修的胸口一同跟他向后滑去。但是埃修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折臂翻掌,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同时阴险地朝对方小腹撩出一脚。然而撩到一半就被对方踩回,埃修耳边听得“噌”一声,一个扭腰,刻不容缓地避过了对方以牙还牙的一脚。“呲啦”,那是鞋尖的利刃割开布料的声音是个高手!埃修瞬间做出了判断。一寸短一寸险,对手在“短险”二字的造诣上相当老辣,一个照面下来,埃修居然是在贴身短打上被他层出不穷的阴招所压制。 黑衣人也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撞上的路人能够连续避开他的杀招,甚至还存了反击的余地。分明自己只要臂力再往前一吐就能将匕首送进对方的胸膛,但手腕却仿佛被猛虎咬住,连带着整条右臂都是动弹不得。这是何等的怪力!急于脱困的黑衣人腾出左手一拳捣过去,埃修猛然施压,将他的右臂往左一扯。牵一发而动全身,黑衣人身子情不自禁地一弯,这一拳擦着埃修的脸落空,反倒再被埃修扣住。于是他的两臂便交叉受制,无论如何发力都无法逃脱对方的手掌。 黑衣人咬牙,提腿膝撞!然而埃修的动作还要快上半分!他的膝盖才顶出一半就被无奈地压回。在这短暂的失去平衡的瞬间,埃修再度施压,两人的身子再度矮了一截,已是半跪在地。就是现在!黑衣人握着匕首的五指灵活地舒张开来,匕首在掌心翻转,毒牙一般弹向埃修。 原来如此,膝撞只是障眼法吗……埃修没有漏过那柄匕首,对方这一手弹指的功夫固然了得,但是力道就差强人意了。最多只能打人一个出其不意,但很可惜他遇到了埃修,一个无论何时都沉稳如同磐石的男人。这样的人往往是刺客的天敌,因为刺客所有出其不意的手段都会被对方冷静地化解。埃修有些顾忌匕首上的剧毒,偏头闪开飞旋的刀刃,而后张口叼住了刀柄。看似惊险,但只有交手的双方才知道埃修是如何的轻描淡写。 黑衣人近乎绝望,唯一能够脱困的小手段也被对方轻易化解,自视甚高的他在这一刻信心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不成功便成仁!决不能落在潘德人手里!他正要咬舌自尽,埃修却突然松开了手,敏捷地后跳。 “呼”一柄沉重的巨剑带着风声从天而降,劈在两人之间,若不是埃修及时抽身,怕是要被那蒙面女剑士手中的巨剑一分为二。但是来人的攻势并未就此告终,一击不中,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细长的护手剑,朝着埃修刺去。埃修接连三个后跳,居然无法逃离对方绵延如水的剑势。 “铛”埃修吐出嘴里的匕首,撞在对方递来的剑尖上,而后掐着对方攻势受阻的这一瞬间再度一个后跳拉开空间,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女剑士显然也是被埃修这般洒脱的逃跑姿态给震住了,“不是追兵吗?”她问。 黑衣人显然明白她是误会了什么,苦笑了一下:“路人而已。带我去见你主子,人已经救出来了。” “主人,他回来了。” 正在端详一副油画的奎格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报酬减半。” 黑衣人咬着牙没吭声,显然是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这是他们之前谈妥的条约,他若是能自行逃出生天,重金相赠可若是要让奎格芬出手搭救,报酬减半不说,他还得给奎格芬担任一个月的马夫。就算埃修只是一个横空杀出的路人,可他被逼入绝境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傲气不容许他辩解。更何况还是他出手在先,却被后发制人。 听完爱丽丝的报告,奎格芬转身过来,嗤笑道:“被一个路人给制服了?里泰迪兰阿拉密尔,你可真有本事!” 里泰迪兰猛然掀下了自己的头罩,双目喷火地盯着奎格芬:“我已不再拥有那个姓氏。”他的瞳孔居然是翡翠一般纯粹的碧绿色!潘德大陆上绝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类有这般仿佛是在森林中晕染出来的瞳色。这是生活在东部大森林的诺多精灵的特权,也是他们唯一能跟人类区分开来的种族特征。 “请不要出言不逊。”爱丽丝长剑已经横在了里泰迪兰的喉间,冰冷的剑身平贴着他的喉结,让里泰迪兰意识到了自己目前寄人篱下的处境,气焰顿时后继无力。奎格芬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被迫抛弃了姓氏吗?你这个被驱逐者还是当得挺合格的。” 里泰迪兰的眼中浮现出屈辱,奎格芬一字一句都毫不留情地敲在他心底最深的那根刺上。但他并不后悔失手杀了族长最喜爱的小侄子,哪怕因此被震怒的迪尔流放,但代价是惨痛的,迪尔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的姓氏诺多精灵万年荣耀的寄托,每一个失去姓氏的诺多精灵此生都会被打上耻辱的烙印。但事实如此,他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走到墙角,迅速地进入了仆从的角色。 “迪尔……真是让人讨厌啊。”老酒鬼从侧室走了出来,脸色明显地好了不少。他念叨着这个名字,不胜感慨。 “你要去艾拉克莱吗?”奎格芬问他。 “不去!去了干嘛?让他拿着精灵弯刀再砍我八条街?我还没活够呢。”老酒鬼翻着白眼。 “她还是单身。”奎格芬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将老酒鬼噎住了。他沉默半晌,脸上再没有那么玩世不恭的表情。“哦。”到最后,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第十七章 援救(一) 三天后,铁匠铺派人送来了埃修的纹章链甲,同时也宣告了他在拉里亚的逗留到此为止。在一个晨雾迷离的清晨,埃修策马出城。站了半夜,正掰着指头等换岗的卫兵很随意地瞥了埃修的背影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埃修的目的地是坐落于潘德内海西岸的银湖镇,三天以来他一直在恶补潘德的风土人情,知道这处地方是潘德佣兵工会的总部,是渴望冒险的热血青年们的好去处,也不乏从外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探险家。潘德大陆战乱不休,鲜有安生的桃花源,就算是蜗居在城里指不定哪天也会被潜入的异端盯上成为预备祭品说起来帝国人还要更闹心些,防火防盗防异端,他们还得再防拜蛇教。常年混迹于野的,无论是投军、跑商,亦或是当一个佣兵,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三权衡后,埃修选择了去当一个佣兵他并不认为自己甘愿成为一个被发号施令的士兵。其实拉里亚就有佣兵公会的分会,注册在哪里都能完成,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尽可能的远离帝国边境,处于瑞文斯顿、菲尔兹威边境的银湖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帝国忙于应付萨里昂达夏这两个虎视眈眈的邻居,爪牙暂时还伸不到潘德大陆的北部,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远。埃修对帝国怀有刻骨的仇恨,但他理性地克制着自己,不让那仇恨在自己的血管中澎湃的燃烧。急吼吼地拉起一支队伍,打劫商队,屠戮村民,最后倒在正规军的围剿之下,最多临死前硬着嘴喊几句“帝国猪”?如果这样的话,老酒鬼只会怀疑他在雅诺斯跟埃修相处的这十年是在对牛弹琴。 埃修要毁灭帝国,他要亲眼见证着雅诺斯在屠城的火光中陷落,将崭新的巴兰杜克家旗插遍每一个帝国贵族的头骨。但他个人的力量在雄踞潘德一个半世纪的帝国面前就像一个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般渺小,勇气可嘉,更可笑。 要更强啊!埃修攥紧了手中的马缰,人力有时而穷,只有手上有一支军纪严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才能在潘德立足。成立自己的佣兵小队只是第一步,更何况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光杆司令?不过据说瑞文斯顿境内游荡着迷雾山的劫掠小队,瑞恩的龙骑士团对此开出了高价悬赏,倒也是赚外快的途径之一。 一日疾驰,在路上射杀了几个不长眼的毛贼,埃修总算是赶在日落前到达了克温村。然而他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民兵给拦在了村外,而且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埃修估摸着自己表露出接近村庄围墙的意图就会立刻招来飞蝗般的箭矢。 “怎么回事?”埃修站在弩箭的射程外,远远地喊话。得到的回应却微不可闻,埃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喊话方式是经过老酒鬼特训的,洪亮,穿透力十足,三百步外都清晰可闻。可对面的民兵有这功底吗?扯着嗓子吼了几句,埃修却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途径村庄,请求借宿一晚!” 对面一阵骚动,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而后终于是推了一个民兵出来,他缓步朝埃修走去,半个身子都缩在盾牌后面,显然是十分忌惮埃修挎着的短弓。埃修自然看出了对方的顾忌所在,解下了自己的箭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那个民兵松了口气,喊道:“克温近来有山贼侵扰,已进入戒严状态,还请这位冒险者绕路而行。” 埃修尝试了交涉几句,对方却是不肯松口。看着对方眼中的戒备,埃修恍然,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前来骗开门的山贼的奸细了?但这怀疑却也合情合理,克温对岸就是强盗横行的山林,时不时就有人过桥来打秋风,常年与这些狡黠的山贼打交道,克温人也在不断的吃亏中变得无比精明,都知道提防奸细了。 只不过……村里人还是太淳朴啊,就算是有奸细,也该是从北门渗透?毕竟山贼们主要的活动区域还是在克温北面的山林,哪有绕半个山头,还专程自南大道打马过来的奸细?埃修望着村庄北部腾起的狼烟,哭笑不得。 民兵们也是哗然,他们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连哨兵都只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当他们听到南边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接近村庄的时候,被山贼侵扰得有些神经质的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地挤到了南门。山贼们也是觊觎了有段光景了,看到北门的民兵一下子少了大半,哪肯放过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直接冲了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推倒了村门。若不是站岗的民兵拼死点起了狼烟,只怕是山贼们都冲到村中心了民兵们还在南门跟埃修对峙。 民兵们纷纷回防,可跟埃修交涉的那位却是坐蜡了,他有心跟着兄弟们一起回村救援,却又要防着埃修突施冷箭,纠结万分。埃修哪管那么多,拍马前冲。 “你!”民兵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拔剑砍向埃修。埃修随手拨开,沉声道:“我来帮你们杀山贼!” “快快快!抢!”小头目肩上扛着个不断挣扎的少女,一脚踹翻了想抢回自己女儿的老汉,正想给这不知死活的老家伙补上一刀,忽然破空声起,一支羽箭精准地撞开了刀锋。小头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谁放的箭,居然被逃过一劫的老汉趁机扑倒在地,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小头目又惊又怒,反手去掐老汉,他年轻力壮,自然不惧一个老头。谁知道他之前扛着的少女惨叫一声:“爹!”而后疯了一般地扑上来抓他的脸。小头目惨叫一声,想举刀砍死两人,又是一枚羽箭飞来,将他握刀的手腕死死地钉在了地面。 两箭救下一对父女的埃修并未放松,山贼们在成功进村后立刻化整为零,喊杀声哭喊声随处可闻,更有几处房屋已经起火。但当埃修赶到时却只能看到山贼们狂笑的背影,像是漫过海滩的潮水,留下一地狼藉后又飘然退走。怎么回事?他有些茫然,倒是几个大难不死的民兵愤恨地把手中的兵器摔到了地上,咒骂着。几处草房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啜泣声,拿着武器的男人们脸色灰暗,不知所措。 “我的小女儿啊!!”凄厉的哭喊声打破了尴尬,之前那个被踹了一脚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埃修跟前,“英雄,救救我的小女儿!” “恩人,救救九妹,求您了!”老汉的女儿也来哀求埃修,父女两人的哭声震天,引得其他人也跟着嚎啕起来,哀鸿遍野。老汉哭的时候偷眼看了看埃修,却发现对方脸色如常,此时正在皱眉思索着什么。 村民的哭声很心烦,但是在角斗场听惯了死人哀嚎惨叫的埃修不至于被这点噪音扰乱心神,他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伙来了又走的山贼目的是什么?但如果周围有任何一个克温的居民能听到埃修的心声的话,一定会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因为他们只是山贼。 这几乎是克温与山贼间长期斗争的惯例了,就像是羊圈、猎狗跟狼群之间的关系一般。狼们趁着猎狗们疏于看守的一瞬间果断出击,叼上几只羔羊就扬长而去。不恋战,也不敢恋战,真要让屠遍了整个羊圈的话,那势必就会激怒羊群的主人村庄的领主,到那时正规军出动,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对手? 潘德的山贼们,在摸爬滚打中多少也总结出了打劫的经验之谈:只要他们不触犯领主的根本利益,那么他们就只需要跟同为乌合之众的民兵打交道。或许会有些宅心仁厚的领主派治安队过来,充其量也只能打消山贼们进村的念想,并不耽误他们拦路打劫杀人越货。埃修也是涉世未深,一时间有些想入非非。 “村长别哭了……”几个村民的劝慰让埃修回过神来。这是克温村长?埃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村长也是同理。村庄遭此劫难,不先安抚村民清点损失,反倒哭哭啼啼,虽然丧女之痛人之常情,但现如今却是起了个坏头。 罢了,正好去探下这股山贼的虚实。埃修最终还是答应了村长的请求,除了主动请缨的民兵意外,还有几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地想跟着埃修去,但埃修一看他们这伙毛躁样就有些头大,难道他们以为山贼都是一捏就碎的面瓜?不过他倒不介意多几个帮手。策马前埃修随口问:“村长你有几个女儿?” 村长一愣,如实回答:“七个女儿。” 埃修:“……” 第十八章 援救(二) 追踪那伙山贼的行迹并不难,埃修毫不费力就从林地上杂乱的足迹中看出了他们的去向。他在枝叶间敏捷地穿梭,渐渐地,他已经能听到前方传来的歌声了:“我骑着一匹老马啊哦哦,扶着一柄锈刀啊哦哦,砍破了大门啊哦哦,扛着婆娘咚!”那破锣嗓子还没唱完那抑扬顿挫的“啊哦哦”,埃修就听到了一声闷响,看起来是同伴忍无可忍地用拳头封住了他的嘴,之后就是嘻嘻哈哈的扭打声。他轻轻地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民兵悄悄地摸了上来。有个小伙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树枝,被埃修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他撇了撇嘴,对埃修的谨慎不以为然。埃修也知道自己的年龄比对方还小一截,一点约束力没有。 山贼们似乎是离老巢很近了,为首的头目喊了一嗓子,林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埃修心念一动,爬上一棵大树,循着声音摸了过去,果不其然,山贼们虽然一路上没有什么警惕性,但是在老家门口还是设了个暗哨。那家伙正艳羡地看着劫掠归来的同伙,却不知埃修就在他的正上方。当山贼的队伍拐入山坳后,埃修倒挂着拧断了他的脖子,尸体正坠在民兵面前。 “哗!”众人吓了一跳,民兵们还算镇定,可那几个小伙子却慌了,木棒草叉柴刀什么的不停地朝那具已经断绝生机的尸体上招呼。埃修没去管他们,他参照了一下山坳入口跟这个暗哨的地理环境,推断出了其他几个可能潜在的暗哨位置。不过事实证明山贼们的战术头脑并不高超,总共五个绝佳的暗哨位置,其中一个甚至是能将这一带尽收眼底的绝佳鸟瞰点,可暗哨只有一个。推断有误,这伙山贼除了抢劫效率极高以外,的确是一伙乌合之众。埃修从树上落了下来,示意民兵们动静小点,可还没等他开口,民兵们发一声喊,齐齐杀进了山坳。 埃修有些恼怒地皱眉,持弓在手,紧随其后。 山贼的头头沃夫是马里昂斯通缉的要犯,手上累累的血债让他在不法之徒中小有名气,并以此纠集了一批偷鸡摸狗之辈占山为王,领导着这群来去如风的山林之狼这个称号让山贼上下都颇有些自得。今天自己的手下们看起来又是满载而归,其中一个甚至扛回来一个娘们,不用说自然是先给老大好好受用一番。沃夫心情极好,开了几桶珍藏的葡萄酒打算好好犒劳下大伙。就在此时山坳入口传来了喊杀声。什么情况?以为是正规军来袭的沃夫慌慌张张地冲出帐篷,预想中马里昂斯的精锐步兵们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群农民乱哄哄地冲进来,个别人甚至挥舞着一把菜刀。暗哨干什么吃的,这种货色都没发现?沃夫有些恼怒地想,他根本没把这些土老帽放在眼里,一群定期被自己剪毛挤奶割肉的羊有什么好怕的?他抄起一把大刀就冲了出去。 山贼们在经过最初的一阵慌乱之后,也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不过是一帮装备比他们还简陋的农民,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这不是那几个克温的民兵吗?山贼们放下了心,抄起家伙就准备给这伙不知好歹的农民们上上课,学费嘛,就用他们的鲜血来交好了!一个拿着猎弩的山贼已经瞄准了目标,正要击发时,胸口突然一痛,一支羽箭已然钉穿了他的心脏, 埃修自民兵队伍后闪了出来,他在奔跑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张弓搭箭的动作,而后在高速的移动中准确地命中了目标。还有四个!他快速地扫视着,那些拥有弓弩的山贼是他率先射杀的目标。他手上还握着九支羽箭,在他指间仿佛孔雀的尾屏一般展开。 一、二、三、四!埃修张弓,四支羽箭搭在弦上,而后连踏四步,在不大的空间中变换着身形,每一步都将那四个不同位置的山贼分别纳入了手中短弓的极限射程。他一步一张弓,短弓接连形变四次,羽箭呼啸着飞出,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神乎其神的箭法! 沃夫冲出帐篷时,那个射术了得的二当家正捂着胸口倒下。怎么回事?他悚然一惊,一眼就看到了幽灵一般跟在克温民兵身边的埃修。那个年轻人实在是太显眼了,跟那帮用喊杀声给自己壮胆的农民不同,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眼神却在扫视整个战场,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如同苍鹰一般俯瞰着全局。几个在缠斗中陷入困境的民兵都被他的箭矢救下,在他那精准的箭法下,民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这时埃修的目光朝他扫来,沃夫只觉得周身一寒,而后就看到埃修无比坚决地朝他冲了过来。 一股凉气在沃夫的背上流窜,杀人不眨眼的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朝他奔来的似乎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他不想死!他硬着头皮举刀迎上,然而埃修一个错位就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哪去了?愕然的沃夫喉咙一凉一痛,自血管泉涌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惨叫。 一剑将看似头领的山贼割喉后,埃修便扑向了下一个目标。此时局势已经呈现出一边倒,克温的民兵们挥舞着木棒将已经丧失斗志的的山贼们敲得鬼哭狼嚎,往日被欺压的积怨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他们顿时化身成凶恶的施暴者,有那么一瞬间埃修都差点以为他们才是山贼,而抱头鼠窜的山贼们是无辜的村民。 战斗很快进入尾声,村民们只有两人受了轻伤,他们相拥着庆祝着这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有人顺手就从山贼们还未开张的宴席上撕下一块鸡大腿还有人似乎是认出了自己的马,眼泪汪汪地抱着马头,仿佛那不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而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媳妇。只有埃修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在一处帐篷中找到了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们一脸惊恐地看着埃修,身子拼命地往角落缩。埃修生怕自己贸然接近会导致她们的过激行为,拉来一个民兵,问:“哪个是村长的女儿?”那个民兵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都是,这个是村庄的三女儿,那个是六女儿,那个是小女儿。”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接着补充道:“三女儿跟六女儿都是上周去城里卖菜时被抢走的,小女儿是”他不说话了,盯着村长三个女儿们裸露出来的肌肤,眼神发直,埃修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挠头,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亦或是别的原因。 埃修等人回到村庄时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三个女儿扑进村长怀里哇哇大哭,凯旋回来的民兵们唾沫飞溅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如何英勇,这个一棍子砸翻了一群人那个一侧身闪过无数道弩矢都恨不得把自己描述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大丈夫的味道。埃修在一旁微笑地听着,没有去打扰克温村民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地面惊起几粒尘土,而后大地传来明显的震感,如同雷霆穿行在土壤间。埃修脸色一变,俯身细听,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朝这里涌来,两百步不!一百五十步!很快马蹄声就在克温的上空回荡着,尚在欢庆的村民们沉默了,仿佛那是沉重的乌云笼罩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惶恐,但没人挪动脚步,在这一瞬间他们老实得像是待宰的羔羊。 一队骑兵自南大道朝克温驰骋而来,清一色的红衣猎马,萨里昂王国的雄师徽记在他们盔甲的左胸上无声地咆哮着。很快他们就冲入了村中心,为首的骑兵翻身下马,皱着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村庄,而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宣读起了手中的文书。 “以下是来自福歇尔男爵的征兵令:征调克温三十男丁充军。”不长的一句话却让克温人人炸开了锅,有人大喊:“军爷,上周不是才征兵过吗?怎么又征兵?” “备战。”军官冷漠地说,而后他环视四周:“有谁愿意?” 寥寥数人,都是之前跟着埃修扫荡过山贼的小伙子,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毕竟他们更偏向于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农民,胸膛那腔鼓荡的热血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农活中归于平静。可这远没达到征兵令需求的人数,军官有些不耐烦,大手一挥,示意拿人。 骑兵们下马,虎狼一般冲进了人群中,身穿链甲的埃修在村民中自然十分扎眼,当下就有一个骑兵朝他伸出了手,埃修可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就被抓了壮丁,但也不愿意跟萨里昂的正规军冲突,微微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克温村民。” “哦?”军官看了一眼埃修,眼睛突然一亮,“你是什么人?” “一个雇佣兵。”埃修平静地回答他,但是心里却突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那军官的眼神分外熟悉,兼具狐狸的狡黠和饿狼的贪婪,之前杰弗里可没少用这眼光看着他的死亡骑士甲。他顺着这军官的视线一看,心知肚明:这家伙看上了自己的死亡骑士长剑! 军官冷笑了声,脸色一沉:“冒险者?我怀疑你是异教徒,抓住他!” 第十九章 暗夜密谋 克温的居民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刚刚还帮我们扫灭了山贼,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异教徒了呢?可看军爷们的神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几乎是下意识地,每个人都在“噔噔”地往后退,一瞬间埃修就成了唯恐让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啧,原来自己为这个村庄所做的,原来还抵不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埃修很平静,老酒鬼很早就同他说过,永远别相信农民,他们一方面只会在被连抢了三个女儿后哭哭啼啼一方面又会千方百计地将他人往屠宰场上推,以此来保全自己。他们兼具了绵羊的懦弱与猴子的狡黠,因为单纯而朴实,也因为单纯而残忍。就像是扬维克朔海域的海风一般多变,前一刻他们还能其乐融融带给你家的温暖,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你心寒。埃修不怪他们,因为在潘德,弱小是唯一的原罪,而农民却是身不由己地罪无可恕。 其实我自己的罪孽也不轻啊。埃修不动声色地后退,可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已经在无形间对他完成了合围。军官环抱双臂,骑在马上冷笑,在他看来埃修已经是插翅难逃,那柄死亡骑士长剑势必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一个魁梧的骑兵朝埃修扑过去,想要把他勒在怀中,埃修轻巧地错身缩首,从对方的腋下扭了出去。那一瞬间他有出剑的冲动,对方的肋骨不设防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很轻易地就能把剑锋送进对方体内,将脆弱的脏器搅碎。但是在当下跟正规军起冲突绝对是一个愚蠢到家的选择,坐实了异教徒的名头不说,很有可能第二天埃修就会发现自己的通缉令已然遍布萨里昂。所以他只是一脚踹在那名骑兵的屁股上,将他踹翻在地。 骑兵摔了个狗吃屎,勃然大怒,爬起来回身再扑,埃修却已经向着包围圈冲了过去,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自投罗网。首当其冲的士兵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个个膀大腰圆,埃修跟他们比起来像是公牛面前的小牛犊。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要强冲公牛们的包围圈,那必然是要落到被顶翻的下场。 然而在临近包围圈的一瞬间,小牛犊赫然变成了一条水蛇!埃修的身躯以不可思议地柔韧性弯曲着,轻而易举地自两名骑兵间的缝隙滑了出去,而后翻身上马,冲出了北门。“废物!追!”小队长恼怒地咆哮,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埃修一路狂奔,骑兵们紧紧地咬在他身后,双方距离不过七十来步,而且这个差距正在渐渐缩短。毕竟是军马,脚力跟市面上流通的一般骏马不可同日而语。埃修也不对在大道上甩掉他们抱有期望,他心里估算着进入山林还有多久。时间足够,埃修做出了判断,只要进入了密林,他就能轻易摆脱骑兵的追击。埃修有这个自信,因为老酒鬼曾经这么跟他讲过:“就算是迷雾山里的白猿,也不能在攀援上做得比你更好了。”埃修没见过白猿,但是埃修知道自己的身手。 近了,埃修已经能看到漆黑天幕下影影绰绰的千百株树木,数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林间带着克温民兵跟山贼浴血搏斗。身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男人紧促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是那个骑兵队长!他的马脚力更加出众,居然赶在埃修进入山林前追上了埃修! “哪跑!”骑兵队长怒喝一声,举刀要砍马腿。但他的武技比起埃修实在是稀松平常,埃修甚至都没拔剑,一个侧身,挥掌拍开剑刃。而后他索性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着小队长,一只手摁在了猎马的马头上,在不停的颠簸中维持着诡异的平衡,而后五指收紧,悍然发力! 猎马痛嘶一声,面骨的剧痛使得它的前蹄高高地撩了起来,险些把马背上的小队长掀了下去。这一瞬间埃修松开了手,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开。任凭小队长如何恼怒地鞭打,他胯下的猎马只是畏惧地目送埃修冲进了山林。 冲进密林后,埃修往骏马的屁股上扎了一剑。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没命地狂奔起来。埃修跳起,双手握住一根枝桠,往完全不同的方向攀援而去。他依稀记得山贼藏身的那处山坳,今晚埃修只能在那里将就一晚了。而且他没了坐骑,到达银湖镇的日子又得往后推迟上一大段,光是这一路的食宿恐怕就比再买一匹马还要昂贵许多。 先去马里昂斯,埃修盘算着。 小队长脸色有些阴沉,他的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那个自称是冒险者的年轻人腰间配着的是一把死亡骑士长剑。说不动心那是假的,死亡骑士的长剑可是各中相当风靡的收藏品,用来打点门路无往不利。然而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围杀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冲出,自己又在那面对面的交锋中毫无悬念的惨败。是的,惨败,他势在必得的一剑被那个年轻人信手就抽开了,仿佛那不是锋利的金属,而是一块破布。小队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埃修留下的指印还在。他有些恼怒地咒骂了一声,拨马回身:“回了!” “队长,那个异教徒不追了吗?”有人问。这句话却是触了他的霉头,小队长破口大骂:“追你,废物,回去征兵!” 那个被溅了一脸唾沫的骑兵不以为意,反而是诡笑着凑到了小队长的跟前。小队长警惕起来,他终究还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一刻他从那名骑兵身上感受到了相当尖锐而危险的锋芒。这时候借着星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庞,绝对不是他队伍里的兄弟! 巨大的惊骇在小队长心中闪过,而后他的胸口一痛,一柄长剑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胸,对方慢条斯理地转动剑柄,将心脏搅成一团烂泥。小队长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剑柄上银白色的骷髅头正咧着嘴朝他狞笑。“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我们的佩剑。”这是他弥留之际听到的最后的低语,像是死神在耳边轻柔的吐息。 骑兵们震惊,他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小队长的尸身就已经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凶手已经施施然地抽出了长剑,朝着他们冲来。像是一头在暗夜中猎食的野狼,凶狠而精准地将猎物一一扑杀。有几人在反应过来后仓皇逃窜,然而暗紫色的光芒一闪,他们就连人带马扑倒在地。 不到三分钟,这支骑兵小队,全灭!始作俑者温柔地拭去了剑身上的鲜血,望向埃修消失的密林,轻轻地笑了笑。 “能坏我圣教大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小时后,沿着马蹄印追踪过来的黑骑士阴沉着脸看着那匹臀部带伤的骏马,额角青筋暴怒地跳动着,将那匹骏马大卸八块。“果然有一手!”他收起了那副轻佻的态度,认真地揣测着埃修的去向。在收到截杀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异端凭借其强悍的渗透力铺开了一张横跨萨里昂帝国两境的情报网。埃修在拉里亚闹出的风波并不低调,顺藤摸瓜之下,他这尾大鱼很快就被揪了出来。 “弃马而行,一晚上的时间,只能藏在这片山林里。”黑骑士知道被误导的自己现在肯定跟埃修距离十万八千里。他一声唿哨,一只一直在上空盘旋的乌鸦落在了他的肩上,眼睛是凶暴的暗红色,体型之大竟堪比一只半大的秃鹫。此时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只麻雀,坚硬的喙张合,血水不时溅出,赫然是在咀嚼! “目标匿于山林,不知所踪。”黑骑士草草写下一条简讯,塞进了绑在乌鸦脚上的木筒。乌鸦嘶哑地叫了两声,吐出了嘴里血肉模糊的麻雀,振翅高飞,在黑夜中扶摇直上。 塞文克罗堡。 哨兵在城头上巡逻,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踩着既定的路线,有些怀念上岗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这时候他看到远处一暗影正在急速滑翔过来。那是什么?飞禽?但什么样的飞禽会以利箭一般的时速飞行?哨兵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乌鸦就已经扑到了他的脸上,利爪将他的脸豁开了。哨兵正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他心中一寒,还没反应过来,乌鸦的喙已经闪到眼前。“”两声,像是珠宝匠取出嵌在首饰上的宝石一般,乌鸦残忍地啄出了哨兵的眼珠!他惨叫一声,在地上没命的翻滚着。哨兵的哀嚎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士兵,他们打着火把赶来,只见到一个巨大的影子闪没在火光的边缘。 乌鸦在要塞中轻车熟路地穿行,倒是再没有袭击行人。它飞入了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木门上笃笃笃地啄了三下,门打开,探出一截枯槁的手臂将乌鸦接了进去。 “雷尼斯跟丢了。”老人将木筒丢在桌上,嘶哑地说。桌上分坐着两男一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约而同地皱眉。 “我们的推断没错,那家伙确实会取道克温。他竟然没能截到,真是个废物。”居中的男人伸手朝着那只乌鸦抓去,他的手掌像是一个小斗笠般粗大,一下就罩住了体型不算小的乌鸦,没好气地揉捏着。之前凶悍无比的乌鸦在此人的掌心中瑟瑟发抖着,不敢造次。 “接下来?”老人问。 “我哪知道什么接下来,谁知道这货接下来是去马里昂斯还是阿芬多尔。”男人翻了个白眼,“告诉雷尼斯,”他把乌鸦扔到了桌上,“归队。是时候去跟奎格芬那个老奸商打个招呼了。” “是,主人。”老人平静地说。 “那支商队怎么处理?”女人突然问。 “龙泪已经不在他们那了,浪费时间。”男人戴上一张惨白色的骷髅面具,老人适时地为他披上墨色的长袍。“出发。”面具下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轻快地走了出去。身后三人沉默地跟上,墨色长袍的下摆随风飘荡,像是一群蝙蝠静静地溶入夜色。 第二十章 新年烽烟 潘德354年1月7日,帝国向达夏宣战。这已经是一对老冤家了,达夏人若想走出大漠,就得突破帝国的钳制。而帝国人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在对外扩张的时候,有个时刻在身后磨刀的邻居。只不过帝国此次姿态之强硬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图尔达要塞就像朽木上的钉子一般被轻松拔起,前来增援的曼苏尔拜伊才赶到半路就被迎面而来的帝国大军兜头扫了一下,直接扫没了八百人,余下的几乎个个挂彩。若不是曼苏尔抽身及时,他说不定就要交代在那里了。损伤惨重的曼苏尔带着残部躲进了圣战堡,帝国人不肯罢休狂追而至。他们似乎压根没有据守图尔达要塞巩固优势的念头,如同一头恶兽一般蛮横地直撞进达夏的大漠中。 怎么挡?没法挡! 攻城第一天,帝国摆出的先头阵容让圣战堡的守军震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死寂的绝望。 阿迦松!提图斯!西多利厄斯!之后才是年轻一辈们组成的预备队。曾经的帝国三杰在新年的第一场会战中联袂出席,充当了帝国大军这头恶兽的獠牙,图尔达要塞甚至都没能塞满它的牙缝,那圣战堡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曼苏尔不解,帝国人摆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他们的后方却会空虚。潘德可不仅仅是有帝国跟达夏啊!天府之国伊索斯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萨里昂这位恶邻的眼皮底下。随后的情报证实了曼苏尔的猜测,马里昂斯的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匆匆启程,而据守阿芬多尔的狮骑士团也倾巢出动。宣战的消息还未传来,但萨里昂人已经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但是帝国人攻城的势头依然如同大潮一般狂烈,对后背近在咫尺的锋芒杀机视若无睹。他们是如何保持这高涨的士气的!曼苏尔狂怒而又惊恐地想。 他的情绪对于守卫圣战堡毫无裨益,就算是块礁石,在帝国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中也该四分五裂了。当日傍晚,剑斗士欧鲁巴插旗圣战堡,生擒曼苏尔拜伊。随后,大军锋芒一转,直逼新加尔! 不过稍微有些军事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帝国的攻势已经到此为止了。在被连拔两座堡垒后,达夏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深夜,前锋的提图斯将军所部遭受了一波游骑骚扰。两国战战和和那么多年,互相都知晓对方的小手段,达夏人弓马娴熟,个个都是天生的骑射手,打起游击战来颇有心得。提图斯也是针锋相对地派了一队轻骑兵,企图逼开这群扰人的苍蝇。然而骑兵们才出营门,一波箭雨带着绚丽的尾焰落到了他们的头上,对方在黑夜中也保持着惊人的命中率,一轮齐射过后,轻骑兵小队无人生还。 提图斯脑门上渗出了汗,这不是一般的游骑兵!这种极度张扬的箭矢只有达夏的疾风骑士团才会大规模的配备,达夏人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吗?是巴哈德,还是哈米德,亦或是……巴哈德汗亲至? 很果断地,提图斯的部队缩回了中军,他可不想自家的精锐火弩被重骑兵犁一遍。 这个决定直接导致帝国前军的阵型出现了小小的混乱。提图斯的撤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擅自就将自己的战斗序列降到了年轻一辈们的预备队中。幸好达夏人没有趁机来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阿迦松跟西多利厄斯都是勃然大怒,不过他们很清楚提图斯的脾性,倒是没去跟他多废口舌,而是直接一纸诉状告到了马略皇帝跟前。 深夜,中军的牛皮帐篷依然透出黯淡的火光,间或有隐隐的异香自帘子的缝隙间逸散出来。贾斯特斯执政官浸泡在这股甜腻腻的异香中,感觉自己像是被蜂蜜淹没了一般。马略皇帝端坐在他对面,脸色如纸般苍白,甚至连他的脖子都看不到一丝血色,然而他的眼神异常明亮炽烈。 “提图斯又犯事了。” “知道。”马略轻描淡写地说,才从大病中恢复过来的他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让他滚到塞布桥。” “去塞布桥?面对布伦努斯那个疯子?”贾斯特斯苦笑,“他肯定不会去?” 马略凝视着面前的沙盘,帝国的旗帜自平原向大漠推进,矛头直指新加尔。他伸手将提图斯的旗帜拔起,随意扔掉:“我管他去哪,他回自己的领地剿匪都行。只要他滚回帝国,别在这里碍事就行。” “提图斯确实不是个东西,”贾斯特斯提醒道,“但他的精锐火弩部队可是攻城的主要战力。” 马略皇帝摇摇头:“我只是让他滚,没让他的部队滚。传令下去。” 贾斯特斯走出营帐,夜风拂面,他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洗掉肺里甜腻腻的异香。荒漠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沙地能把战士们的脚烤熟,夜晚却能让他们的肚皮冻得板结在一块。帝国初始的攻势如此猛烈,也是有客场作战的考量在当中,将士们不能在这般环境下作战太久。 只要攻取新加尔,战略上帝国就会转回守方了。达夏人也很明白这点,明天等待着他们的势必是一场强而有力的狙击,后方更是有虎视眈眈的萨里昂人,而这,身为元帅的皇帝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贾斯特斯脸色阴沉,他知道皇帝陛下为何如此求战若渴,因为当马略自长达三天的昏迷中醒来后,格雷夫男爵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时日无多了。最多在三年内,他的蛇毒就会再次发作,届时,回天无术。 三年,帝国的版图会扩张到什么地步? 接到军令时提图斯耐住好大的劲才没在那个冷着脸的军官脸上抽一鞭子,他虽然是出了名的不识好歹,但是还不至于触皇帝陛下的霉头。“为什么?”他咬着牙挤出一句。 “临阵脱逃,扰乱军心。”军令官重复了一遍,眼皮都不抬,因为他根本就不期望提图斯能理解,不,就连听懂也是奢求。而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只是要他服从命令而已。提图斯的乖张跟暴躁在他这边碰了个强硬的钉子,他喘着粗气,仇恨地盯了军令官一会,忿然离去。 塞布桥之所以叫塞布桥,是因为它北岸是塞伦米思,南岸则是布雷特汶。名字看似普通,但在帝国同萨里昂的军事地图中,这座桥向来都是以高度醒目的红色标记着,原因无他,萨里昂想要奇袭帝国腹地,就要占据塞布桥,才能长驱直入。而帝国若想有朝一日进军萨里昂,塞布桥也是必经之路。 布伦努斯公爵恶狠狠地盯着南岸严阵以待的帝队,却没贸然下令冲锋。塞布桥只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宽度只容五匹瘦马通行,他引以为傲的狮子雷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然而对方却很轻易地用弩箭构筑出一道死亡的火力线。布伦努斯再强硬,都不会傻到用人命去填这么一个无底洞,他是阿芬多尔的雄狮,不是榆木脑袋的野猪。 骑士长凯伊策马到布伦努斯公爵身旁,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帝国人果然没这么傻,把他们的屁股护得很严实啊。”她是为数不多的活跃在战争中的女性,而能率领着布伦努斯公爵麾下的狮骑士大队,在正面战场上将男人们敲得东倒西歪抱头鼠窜的女中豪杰,数来数去,潘德上也就只有凯伊一位。 “凯伊老师,请不要说这么粗俗的话。”布伦努斯公爵的小儿子,莫里斯子爵提醒道。然而凯伊只是斜眼,送了道半威胁的目光:“还想不想去跟基亚喝酒了?” 莫里斯讪笑着,识趣地闭上了嘴。 南岸,帝国中军营帐。 提图斯光棍地坐在年轻的军团长对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我一个!我可帮不了你打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厄斯皱了皱眉,没去搭理提图斯。他多少能猜出提图斯为什么会被发配到这里来,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不然也不至于身边只有几个亲卫。说起来这是他第几次这样被调到后方了?七次,还是八次?安东尼厄斯领军尚晚,能遗憾地没能数到两位数。他也不指望提图斯能够给他提供什么帮助,如果不添乱的话,或许安东尼厄斯可以考虑不把他五花大绑。 “你父亲呢?”提图斯大大咧咧地说,“就让你守卫塞布桥,他很放心嘛?不知道是高看了你还是低估了布伦努斯。” “父亲已经率军赶往卡林德恩堡。” 提图斯一愣:“这他都敢分兵?不怕两头照顾不到吗?”他突然狂笑起来:“他要是输了面子就丢大咯!” 安东尼厄斯没去理会提图斯的大不敬之辞,只是淡淡地说:“卫兵。” “是!” “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安东尼厄斯指着狂笑不止的提图斯,按捺着语气中的火气,“要五花大绑,顺便把嘴塞住。” 第二十一章 风林火山(上) 提图斯勃然大怒,然而他并没有发作的空间,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兵已经走了上来,伸手就要擒拿,丝毫没顾忌他帝国将军的身份。很快,提图斯就被麻绳捆绑着扔到了一边,嘴里塞着一块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破布,呜呜有声,恶毒的咒骂尽数倾注到了他喷火的眼神中。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跟这位年轻的军团长撕破脸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事实上,帝国的大贵族中,没跟他撕破脸皮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实在是这位帝国三杰之一不会做人,贵族的出身,市侩的脾性,无赖的行为,残虐的性格,注定了他在社交方面的四面楚歌。 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开始凝神推演战局,布伦努斯公爵不愧是以侵略性着称的名将,哪怕只是陈兵北岸,安东尼厄斯也觉得对方的剑尖时刻指在自己的鼻子上。他所能凭依的就是塞布桥这处战略要地。同时年轻的军团长有些庆幸,父亲所料果然没错,来的人果然是擅长奔袭的布伦努斯公爵,只有这头雄狮才会对帝国大军的后方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只有塞布桥才会成为这头雄狮的忌惮的天险,若是来的人换做是萨里昂三公中其他的两位,塞布桥充其量只是一处交通要道而已。 细密地推演之后,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他不敢夸口自己能够阻拦雄狮的脚步,但至少可以拖住布伦努斯公爵三天的时间。三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不能左右一场战役的走向,但是却可以为胜利累积下足够的优势! 只是,光是我这里坚持三天还不够啊……安东尼厄斯的掌心满是汗水,关键是,父亲,你所要坚持的,不只是三天啊…… “三天。”莫里斯将计算尺扔在地图上,焦躁地说,“安东尼厄斯的阵型明显是专门针对我们的!骑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只能靠步兵推进,在南岸凿出一道口子,骑兵才有冲锋空间。” 凯伊铁青着脸,三天,这意味着他们就算强行突破了塞布桥,帝国也已经从达夏人的纠缠腾出手来,准备好好招待一下这位不速之客了。“等?”凯伊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个字。“艾尔夫万公爵大人正在向卡林德恩堡进军,只能期待他来破解僵局了。” “不等。”雄浑的声音自营帐外传来。“即刻进攻。”与此同时帘子被揭开,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眉目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英挺。他俯视着战术沙盘,对岸的帝试图用成规模的枪兵配合盾兵守住桥头,只要弩手射住阵脚,这片防线就固若金汤至少面对他是这样。针对意图昭然若揭,就是捏准了骑兵在桥上无法展开的痛脚。很有效的战术,但是,太多余。 确实行之有效,掐死了骑兵的弱点但也确实多余,因为他是布伦努斯公爵,阿芬多尔的雄狮。 雄狮会被荆棘地挡住吗?绝不! “传令,火狮子大队全体下马,编入前锋步兵血狮子大队准备一线冲锋。”他赫然把最精锐的两队狮骑士放入了前锋阵容!而后他才看着凯伊,冷冷地说:“战术意识还是单调。只有在马上才能发挥战斗力的骑士,都该滚去当骑兵!” “是!”凯伊惭愧,领命出去。莫里斯不安地看着父亲:“不宣而战,这会打击到您的声誉的。” “战争无关荣誉,只有胜败。”布伦努斯公爵直视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你的第一课。” “是,父亲。” “下面让战士们教给你第二课。”布伦努斯走出营帐,阳光在他银白色的重铠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骑士们向这位萨里昂的名将行注目礼。他高举手臂,沉雄地咆哮着:“告诉小莫里斯!敌人是什么?” 萨里昂最精锐的狮骑士大吼:“碾碎就行了!” 这一刻,声浪炽烈如焰。 卡林德恩堡前是一块平原,自奥萨索伦与阿尔弗雷德大公在此进行的那场旷古烁今的战役以来,帝国与萨里昂共在这块平原上进行了一百三十八次会战!双方的鲜血早已浸透了这片不大的土地,两国这些年所失去的战士,足以在肥沃的中央平原上插满白色的十字架。 一支将近万人的部队缓缓行进着,骑兵开路,步兵护住两翼,沉重的攻城武器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在中军,间或有轻骑兵出入阵列,如同勘探的工蜂反馈即时的情报。 与准备长途奔袭帝国大军后方的布伦努斯公爵不同,这支军队将攻取卡林德恩堡,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插伊索斯。艾尔夫万公爵是这支部队的总统帅,老谋深算,治军有度,论攻城略地,萨里昂无人能出其右。 艾尔夫万公爵骑在马上,轻轻地咳嗽着,他正在低头翻看一副帝国的地势图。他戴着一副考究的金丝眼镜,哪怕整个人包裹在沉重的铠甲中,他也更像一位随军的贵族学者,而不是万人大军的统帅。 公爵的手指轻轻落在卡林德恩堡上,而后在泛黄的图纸上划拉出一道平滑的直线,在伊索斯之前驻足,围绕着这块全潘德最丰饶的土地打了个圈。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否连下帝国两块领地,其中之一还是创世女神教派的据点。帝国人的军队已经开进了达夏的荒漠,短时间内绝无回援的可能,哪怕城防依旧坚固,但是在艾尔夫万公爵看来,没有将领驻防的城池,与玉体横陈的少女一样软弱与诱人。 同时艾尔夫万公爵也很好奇,帝国人并不缺少战术头脑,他们必然会留下一个足以坐镇帝国的帅才来应对磨刀霍霍的萨里昂。是那位获得了圣墓守卫者效忠的贾斯特斯执政官?亦或者是帝国精锐步兵云集的利维尤斯执政官?还是说……艾尔夫万公爵眼睛眯了起来,冷光自水晶镜片中折射而出。他已经看到了卡林德恩堡上高举的旗帜,惨绿的绸布上纹着一只阴森森的夜枭,那是西多利厄斯将军的家徽。 艾尔夫万公爵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能想象出远征归来的西多利厄斯看到自己的领地已然被划入萨里昂领土时的表情,可他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到了一支部队正从城门鱼贯而出,沉默、有序而迅速地在卡林德恩堡前摆好了阵型。这是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却赫然做出了要跟万人大军正面交锋的姿态!当最后一队骑士高举着一杆并非夜枭旗的旗帜走出城门时,艾尔夫万公爵眼睛微微一缩,而后骤然爆发出神采。 那是一面天蓝色的旗帜,底部是海浪一般的花纹,一艘巨舰正破浪而行,船体狰狞仿佛出水的海兽,随着旗帜在狂风中鼓荡,竟似要撞破绸布!顶部是一行漂亮却锋利的古帝国花体字,张扬缭乱如同刀剑交错。在推行新政的帝国中,能写出古帝国字的贵族寥寥无几,而能写得这么老道这么纯正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位! “执政官凯洛斯。”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念出了那行花体字,“久仰大名。” 卡林德恩堡,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隔着近千米的距离凝视着那招展的剑盾旗,知道那面旗下必然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公爵,他脸上浮起笑意,从容而优雅,似乎完全没在意对方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仿佛即将到来的并不是一场攸关帝国基业的决战,而是一场贵族的社交舞会,而他派出城的部队就像是一位被父亲挽着踏入上流社会,要努力学会跟眼神炽热的小伙子周旋的少女。 “好了,奥古斯塔娜,你带两个暗影大队去伏击布伦努斯,合适的伏击地点我已经标注在地图上了。这里交给我跟斯科莱鲁就行。”凯洛斯对身后的奥古斯塔娜说。“来的既然是艾尔夫万,那么进逼塞布桥的自然是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守不住吗?” 凯洛斯摇头:“换作是艾尔夫万,安东有能力据守塞布桥一天以上。可如果是布伦努斯的话,只需要三个小时,他就可以打穿塞布桥的守军。”他看着奥古斯塔娜,神情严肃。“别忘了,他是披挂着烈焰的雄狮!” 第二十二章 风林火山(下) 与此同时,艾尔夫万在深思熟虑过后,召来了基亚。 “父亲,有什么吩咐吗?”基亚问,这位年轻的子爵蓄着蓬密的胡须,根根板结在一起,显然是没有细心地打理,使得他的表象年龄直追自己的父亲实际上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这嘴乱须,他在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内蛰居了三年,终于将秩序女神法典翻阅完毕,便被父亲拉了出来参与到这场战役中。 “听我口述,给布伦努斯公爵写一封信。内容如下,”艾尔夫万公爵缓缓挺直身体,直视着前方的卡林德恩堡,“我于卡林德恩堡遭遇凯洛斯,不得前行。” “就这些?”基亚唰唰写完,却没有等待到下文。 “是的,布伦努斯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去挑一位信得过的骑士,把信送出去!” 基亚忍不住问:“父亲,凯洛斯属下不过三千人,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在马上眺望着敌军的战线,无论长度还是厚度都远逊色于己方,虽然那严整的军容确实值得赞叹,但怎么可能抵挡万人大军的轮番冲击。 艾尔夫万公爵反问:“你听说过风林火山吗?” 基亚微微一怔,不过他只是不曾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而已,但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三年赋予了他广袤的知识,因此很快回答道:“这是潘德主流的四大战术风格,以及是在此风格中最为卓越的将领的称号。” 艾尔夫万颔首:“不错,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潘德名将如云,各有所长。并不是说这四个称号就代表着潘德四大名将,而是对指挥官风格的概括当然,他们自然是在这一领域的登峰造极者。” “父亲您的称号不就是徐如林的吗?”基亚说。 “不错,其他三位呢?” 基亚皱眉,他也只是在前些年的家族舞会上偶然得知了父亲这么一个称号,当时来客用相当谄媚的语气说公爵大人治军有方,让年轻的男爵很是反胃了一阵子。见基亚没回答,艾尔夫万公爵则是说了下去:“疾如风,说的是菲尔兹威人的首领之一,快马比约恩,极其擅长运动战,不管是在瑞文斯顿王国的雪地,还是达夏的荒漠中,他的部队都保持着强悍的机动性。” “徐如林,是我,指我治军稳重,步步为营。”艾尔夫万公爵简略地说,但是任何跟他交过手的潘德名将都知道,凡是被艾尔夫万“步步为营”的地方,除非投入大量兵力,不然根本抢不回来。艾尔夫万的步步为营,强硬得像是一片扎根百米深的树林。 “侵略如火,你也该有所耳闻,布伦努斯公爵已经淋漓尽致地展露了这四个字。”说到这里,艾尔夫万耸了耸肩,“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 “而不动如山,就是给我今天的对手,凯洛斯阁下的。”艾尔夫万公爵轻轻一叹,用上了敬称,随后说出的一句话让基亚无比震惊:“既是用来形容他的风格,也是用来形容他的胜利,不可撼动!” 纵观潘德,执政官凯洛斯都当得起“传奇”二字,不仅仅是因为他而立之年就成为了帝国最年轻的执政官,同时身兼暗影骑士团的大团长,而且还因为他几乎震主的胜绩领军以来数百场小战大战恶战血战死战,凯洛斯无一败绩!他战术风格稳健,却又不失咄咄逼人的压迫力,如同一座向前推移的山岳。任何跟他对阵过的人都有一种无力感,他们当中不乏进攻性不输于布伦努斯公爵的悍将,也存在以防守能力着称潘德的老将,但是无一例外地,他们的阵线都会被那渊渟岳峙的暗影铁蹄踏平。艾尔夫万公爵跟帝国人作战十余年,同凯洛斯执政官交锋八次,五次小负,一次平局,一次惨败。萨里昂三公都不曾在他身上讨到过一丝便宜,他们曾经数次地钻研凯洛斯执政官的战术,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以山岳为脊梁的男人,他麾下的部队也以山岳为精气神,想要击败凯洛斯,优势兵力举足轻重,只有蛮横的力量才能敲断一人的脊梁。 帝国人看来是对自己的这位执政官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心啊……艾尔夫万公爵想,他做了个前进的手势,万人大军开始缓缓向前。斯科莱鲁看着如同潮水漫上来的萨里昂军队,神情冷冽。 山岳从不动容。 卡林德恩平原上,帝国与萨里昂间第一百三十九次会战一触即发。 “萨里昂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跟帝国来一场不道义的不宣而战了,乌尔里克莫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打痛帝国?”奎格芬逗弄着手上的猎隼,喂了一大块生肉。他从马车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试图找出一丝起伏的弧度,然而举目所及之处,地势平坦如同无波的水面,奎格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苦笑着坐回去,对老酒鬼说:“难怪诺多人从来都不会大规模地进犯东部草原,他们的箭雨还没有泼洒几波,一排骑枪就杀过来了。” 老酒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凯洛斯在,帝国就算在双头作战中吃了点亏,也不会伤筋动骨。” 奎格芬若有所思:“凯洛斯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我听说这位执政官在政坛上很狼狈啊。” “他当然狼狈,马略要建立一个新帝国,首先就要根除自巴可斯帝国带来的陋习风气,清缴拜蛇教是其中之一,而继承了古帝国刻板迂腐的光荣传统的暗影骑士团也是要打压的对象。他们不忠于马略,只忠于古帝国。马略怎么可能容忍在自己的统治下有着这么一帮强悍却又桀骜不服管教的战力存在,而凯洛斯又是暗影的大团长,这些年对马略新政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打压他打压谁?”老酒鬼很不客气地说。“若不是他的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他早就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奎格芬沉吟着。 “他有理由不在意,因为马略中了拜蛇教的诅咒,活不长久,他的新政只能交给下一任的皇帝但是很可惜,三大执政官中,明确支持马略的只有贾斯特斯。利维尤斯曾经是德莫西斯奥古斯塔的心腹,多半不能指望他配合。凯洛斯态度暧昧,甚至隐隐在对拜蛇教放任自流。我在帝国那十年,听到最多的就是塞兹那里拜蛇教又出来活动之类之类的。” 奎格芬正想接话,怀里的猎隼突然躁动起来,直窜入云,一阵短促的嘶鸣之后,猎隼急降,爪里还捉着一只硕大的乌鸦,身体已经被利爪撕了开来,猩红色的眼睛却依然保留着生前的凶暴。而猎隼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翅根被扯下了一大块肉,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度飞翔了。 奎格芬脸色一变:“是异端豢养的灾厄鸦,看起来是冲着你吃掉的那块龙泪来的。” “你搞定?”老酒鬼轻描淡写的反应差点没让奎格芬吐出一口老血。“说得倒是轻巧。要不要我把你交出去让他们将你开膛剖腹?”他有些气急败坏。 “身后一里,五骑。”正在赶车的爱丽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拉车的骏马虽然是奎格芬喜爱的神骏,但脚力比起死亡骑士战马还要逊色三分,在这片平原上甩脱追击的死亡骑士显然不现实。老酒鬼跟奎格芬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我现在跟常人无异,别指望我。” 奎格芬啐了一声:“指望你做什么?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敢上前的。” 老酒鬼神色一动,正想开口,东边已经传来急雨般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胯下清一色雄健的骏马,手中把持着两米长的骑枪。他们的骑术相当了得,一个穿插变向就完成了对死亡骑士们的包围,手中长达两米的骑枪平举向前,威胁的意味相当明显。枪林环绕下死亡骑士退缩了,他们只有五人,根本无法同一队成建制的迦图骑兵相抗衡。为首的死亡骑士举起双手,刚想说些什么,迦图骑兵们一声唿哨,赫然是发动了冲锋! 枪林穿梭而过,五名死亡骑士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剑,他们就已经成为了骑枪上挂着的尸体。 “原来如此。”老酒鬼言简意赅,“了不起。” 迦图跟诺多,可能是潘德大陆最排外的群体了,迦图时不时成立补奴大军深入诺多森林,也使得精灵们视他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讨好任何一方势必会得罪另一方,然而奎格芬却是两头通吃,如鱼得水。如此通天手段,确实当得起半神的一句“了不起”。 “我可是迦图人的供粮大户啊,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我死?”奎格芬捻着自己的小胡子,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 第二十三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上) “我想跟您学习武技!”安森坚定地说,他跟埃修差不多年纪,脸上尚带着稚气,还未摆脱男孩的范畴,他在埃修面前撸起袖子,露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绷起肱二头肌。埃修看着这个涨得满脸通红的大男孩,叹了口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从地痞手中救出这个牛皮糖了。 埃修的叹气声让安森有些尴尬,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死缠烂打让双方都很为难,但安森依然鼓足了勇气重复了一遍:“我想跟您学习武技!” “为什么?”埃修揉着自己的眉心,酒里洋溢的酒气让他有些头疼。 安森看到了一丝曙光,高声应道:“我想当一个骑士!我不想在修道院里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 “骑士……”埃修问,“你姓什么?哪里的贵族?” 安森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我父亲是拉里亚的平民商人。但是我知道骑士精神!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魂!”他如数家珍,脸上泛出激动的红晕,似乎骑士的八美德已经加诸其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埃修说,“为什么要跟我学习武技?” “因为我想当一个骑士!而您一看就是那种有强大武艺傍身的勇士!”安森说,看起来那六个被埃修在一分钟内放倒的地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仅此而已?”埃修淡淡地说,他依然面无表情,但是眼底放射出冷光。安森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满腔的热血在埃修冰冷的目光下渐渐冷却。“你从我这里学会了武技,那你如何成为一个骑士?” “这……”安森愣住了,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成为骑士以后的英姿:披亮银的甲,胯下是高头大马。少女向他飞来羞涩却火热的吻贵妇人将风情万种的微笑掩藏在小小的折扇下,差人送来缠绵悱恻的情书。布伦努斯公爵会在他的锋芒前退却,凯洛斯执政官的不败伟业也会被他所终结,安森骑士的英名将震慑整个潘德!安森已经为自己的骑士事业提前授勋,却唯独遗漏了他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这个苍白的现实。看着这个大男孩愕然也茫然的脸,埃修想起了那个死在欧鲁巴手中的杰诺,两人年纪相仿,一样憧憬着光辉万丈的未来,然而杰诺的死亡却成为了欧鲁巴血腥战绩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被欧鲁巴踩断脖子前甚至还抱着见到偶像的巨大惊喜杰诺之前还亲口对埃修说:“我一定要活着看到欧鲁巴大人!” 可是他死了,尸体躺在雅诺斯角斗场干燥的沙地上,天空在他的瞳孔中呈现死寂的暗蓝色,他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冲着埃修挤眉弄眼。原来生命在潘德是最廉价的东西,是刀剑巧取豪夺的累赘,是战争与野心的陪葬品。 埃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盯着安森:“告诉你,所有的骑士,都是在战火中铸就的!潘德的骑士,从来都只存在一个美德,那就是,”埃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杀戮!” “告诉我安森,你,存在杀戮的美德吗?”埃修冷冷地发问。“还是你只是骑士看太多了?” “不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地,安森愤怒地顶撞埃修,他低吼着,像一头发怒的牛犊,“骑士绝不该成为战争的工具!以杀戮为生的骑士,不是真正的骑士!”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骑士该以什么为生?”埃修反问,“是那可笑的八美德?” “八美德不可笑!”安森咆哮。 “很可笑。”埃修不为安森的情绪所动,“骑士精神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马迪甘的骑士中,改编自狮鹫骑士团的守则。作为潘德史上最有名的吟游诗人的早期作品,在马迪甘生前一直无人问津。直到他因为那篇禁忌的长诗预言实现而名动天下,连带着那些骑士也重新焕发生机。虽然他最后被处以火刑,但是他的文字流传至今,经久不衰。”他看了激动的安森一眼,“你似乎把他的骑士八部曲全读完了。” 安森傻眼,他没想到埃修居然会对骑士精神的来历了如指掌。“平心而论,八部曲确实开创了骑士的先河,光是很多骑士都把其中提及的八美德奉为至高准则这一点,就无可超越。可是,”埃修想起了老酒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马迪甘一个写的,他说的话你都信?” “你你你……你这什么歪理?”安森这话说得有些中气不足,他无从反驳埃修,因为埃修所陈述的基本都是客观事实,冰山一般矗立着,不再是他凭着一厢情愿的梦想就能够翻越过去的。 埃修宽容地笑了笑:“你可以自己去求证。你不是想学武技吗?行啊,明天早上五点,城门见。” 凌晨时分,新生的白昼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垂死的黑夜,在天空中交织成蒙蒙的灰色。内海的涛声随着轻风洗过马里昂斯,像是万千书卷哗啦啦地翻动,老城有规律地吐息着,渐渐生机鼓荡。埃修靠着城墙根,微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受这座城市浩瀚的呼吸。他全副武装,链甲上还挂着露珠,那柄死亡骑士长剑被插在一个廉价的剑鞘中,使得埃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等活干的佣兵。一个刚刚换下岗的卫兵看到了埃修,打趣道:“嘿,哥们,公爵大人几天前就已经出城了,想自荐的话,你该去边境碰碰运气!” 埃修礼貌地微笑回应:“等人。” “对不起。”安森站在埃修面前说。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埃修睁开眼睛,没有安森预想中那般大发雷霆,“现在是六点半。” “五点钟我起不来。”安森嘟囔着说,然而埃修的下一句话直击要害:“就这德性还想当骑士啊?你是哪地方的贵族老爷?” “……”安森不说话,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答应要教他武技的男人跟他以前所见过的所有士兵教官都不一样,他不大声吼叫,也不挥舞鞭子,语气沉静,他没有营造声势,却不怒自威。他也不是那种脑袋里也长着肌肉疙瘩的武夫,安森满以为昨天自己的死缠烂打会收获一顿痛打,但埃修只是驳斥了他的骑士梦,然后答应教他武技,虽然约定的时间早得有些夸张…… “我们学什么?”安森有些跃跃欲试,活了十八年,他是头一次感到自己离憧憬的男子汉的事业如此之近! “学什么?”埃修想了想,“沿着城墙,绕马里昂斯跑一圈先。” “什么?”安森声音拔高,他看着马里昂斯雄伟的城墙,回想起马里昂斯地方志声情并茂的开场白:占地近六十平方公里马里昂斯是全潘德的文化明珠……“六十平方公里”六个大字摊在安森的脑海中,一笔一划仿佛都在虬结着肌肉。“跑步?不是说要学武技吗?” 埃修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平举五分钟,我们就绕过体能训练。” 安森坚持了三十秒就败下阵来,他倒也识趣,准备动身。“慢着,”埃修喊住了他,“做一下准备活动。” 于是就在清晨,两个年轻人在马里昂斯城门前做起了深蹲,蛙跳,过往的行人都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卫兵都有些为之侧目,安森哪经历过这种阵仗,不禁涨红了脸。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埃修,咬牙坚持着。 第二十四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下) “活动开了,就可以开始了。”安森终于听到埃修说了这么一句,他如蒙大赦,没命地跑起来,只想快些逃离这片是非之地。然而埃修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你跑这么快,不到三百米就没力气了,靠走吗?慢跑,步伐幅度要保持一致。” 啰嗦!安森差点没发作,但他又把那句话咽回去了,因为埃修已经跑到了他的前面,披挂着甲胄,那柄沉甸甸的剑就背在埃修身后。“你为什么也跑?”安森问。 “就你那点体能,我不跟着你只怕到了正午你还指不定瘫在哪个城墙根呢。”埃修说。 “你是哪里人?”埃修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击安森的要害,他索性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应该算是……帝国人?”埃修已经学会了掩饰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死囚身份,不过他的语气有些踌躇,毕竟巴兰杜克家族已在帝国除名多年,而死囚是不享受帝国公民权的,因此严格说来他帝国人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不过安森没去在意这些,他眼睛一亮:“你也是帝国人?” “也?你父亲不是拉里亚的商人吗?” “我父亲其实是创世女神的虔诚信徒。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伊索斯,在那里的修道院长大。”安森说,“不过我不想当一个牧师!我要当一个、一个!咳咳咳!”他大声地咳嗽起来,痛苦地捂着小腹。 “你岔气了,我的骑士先生。”埃修揶揄道。 晨练结束,日头已高,安森软倒在墙根的阴影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滩烂泥糊上去。他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每块肌肉都在因为脱力而痉挛,他长这么大,所干过的最苦的活计也就是帮修道院院长搬他的藏书,哪像现在全身汗流浃背? “你体质好虚。”埃修靠着安森坐下,几乎累垮安森的运动量,只是让他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安森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已经连抬动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埃修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的脸陡然失去了血色:“依你的体质,还得锻炼上三个月才有资格学习最基础的武技。怎么样?”埃修斜眼看安森,“继续?” 继续吗?安森有些恍惚,平心而论,他觉得这样的体能训练着实无聊而又累人,他怀抱着骑士梦出走伊索斯,是要成为潘德最有名的骑士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接多姿多彩的骑士生涯!安森的一厢情愿甚至让他忽视了自己羸弱的体质,他以为自己已经随时准备好骑士的旗帜,却不知道自己将一柄长剑平举三十秒都做不到!以热血为燃料的梦想是最冲动,最莽撞的,它不仅仅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草率而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血与火为主题的潘德,还可以让不切实际的臆想看起来触手可及哪怕它跟现实天壤之别。 安森突然想逃避了,单纯地只是想逃避埃修口中痛苦枯燥的三个月,一定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成为骑士的!而埃修似乎是看穿了安森天真的想法,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答应教你武技而已,你可以去当一个握不住剑的骑士,没人勉强你。” 毫不留情的挤兑,握不住剑的骑士?大概在潘德没法生存三天?在潘德有这么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屠夫不会握刀,与羔羊何异?说到底,埃修的那句“杀戮是骑士唯一的美德”并没有说错,刀剑铸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戮。骑士握住了刀剑,便如同握住了杀伐果断的权柄,并以此扞卫他们的信念,至于是八美德亦或是其他更实在的东西,都无所谓。 安森紧咬着嘴唇,目光如同喷火,他具有青春期的大男孩所该具备的所有特点:叛逆、自负,血气方刚。也许修道院的清修很大程度地压抑住了他的荷尔蒙,但是当他为了追逐梦想而投身到潘德的广袤天地时,他灵魂中桀骜的一面也开始蠢蠢欲动。逃避?这似乎并不在英勇的安森骑士考虑范畴内不!从今天起,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被抹除了!“继续!”他低吼着说。 “先吃饭,下午再说。你的底子太薄弱,我又不能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冒险。”埃修说,起身进城。城门有一支商队正在接受盘查,埃修刚想绕路,就听到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恩公,你怎么在这?”埃修转过头,正看到萨拉曼正朝他大力挥手。安森一阵恶寒,不管怎样,看到一个中年大叔如此亲切地称呼年纪是他一半还不到的后辈,任谁都会觉得尴尬。可埃修跟萨拉曼全然没有这种自觉,埃修坦然接受了萨拉曼的称呼,同时诧异地问:“你们不是去萨里昂吗,怎么到了马里昂斯?” “还不是边境上掐了起来,”萨拉曼翻身下马,“帝国跟萨里昂围绕着卡林德恩堡打成一锅粥。就连拉里亚也进入了战备状态。杰弗里担心这一车货物被当成军事物资征用,而我则担心我的队伍也会被征用,却又没底气穿越火线,索性先到马里昂斯避避风头。” 埃修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说军队一般不会为难商队,但是如果双方打红了眼,那什么都会发生。暂避锋芒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萨拉曼你怎么还没搞定?我快饿死了!”杰弗里从车厢那里探出头来嚷嚷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萨拉曼身边的埃修,有些意外:“哦,你居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到银湖镇了呢!” 埃修没搭话,只是注视着杰弗里,几天不见,这位奸商憔悴了不少,虽然他努力地装出一副快活的模样,但是深陷的眼窝,眼中不时闪过的灰暗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他深受焦虑的折磨。杰弗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埃修一眼,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萨拉曼叹了口气:“恩公你也看出来了?” 埃修“嗯”了一声:“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吗?” 萨拉曼摇头,他好歹也在萨里昂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萨里昂商人公会在战争时期包揽了全国的后勤,如此垄断力下牟取的暴利,使得萨里昂的商人对于战争甚至比职业军人还要趋之若鹜。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让杰弗里这般老奸巨猾的商人焦虑至掩饰不住表情的原因。 “恩公你吃了没?”萨拉曼转移了话题,“要不要一起进餐?” “可以。”埃修欣然同意。 “这位是?”萨拉曼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安森。 “我是安森,是要……”安森挺直了胸膛,刚要介绍自己时,埃修轻飘飘地把话接了过去。 “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萨拉曼,帮我个忙,好好锤炼下这个小子的筋骨。” 第二十五章 成长 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酒馆的阁楼,光线跟热量拥挤在这不大的空间中,清凉的风在玻璃窗外吱吱呜呜。让人不快的闷与热,却也很好地阻隔了声音的传播,不可声张的密谋可以在此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拉里亚的秘酿果酒沉醉密林,你不试试吗?”杰弗里小心地嗅着暗青色的酒液,轻轻抿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那一小口带着森林气息的液体仿佛驱逐了这些天来的舟车劳顿与焦虑不安。 “找我干什么?”埃修坐在杰弗里对面,安静地看着他表演,奸商从来不是感性的生物,而且这般封闭私密的环境中只适合单刀直入一锤定音的爽利,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都吹不进来,感性给谁看? 杰弗里沉吟半晌,眉目间有痛苦,有纠结,有踌躇,他有些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试探着问:“你能不能跟我回萨里昂一趟,临时充当我的保镖?” 埃修没回答,如果只是找一个强力打手的话,何苦要窝在这里密谋?他不动声色,等待着杰弗里的下文。果不其然,杰弗里再度开口:“在拉里亚这几天,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袭击事件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向来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小队会千里迢迢赶到帝国边境设伏?为什么死亡骑士会对我的任务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又抿了一口酒,神色有些狰狞,“公会里有异端的人,我要回去指认他,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保护。” “怎么保护?”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届时会向会长报备。那个内奸肯定知道死亡骑士小队全灭的消息,为了防止他身份暴露,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截杀我。此时边境烽火连天,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我要你护我周全,直到我在会长面前指认出那人为止!” “可以,”埃修点头。杰弗里心中微微一喜,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确实像磐石一般可信可靠。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听到埃修开口:“说说你的出价。” 杰弗里手一抖,那杯酒险些泼到埃修脸上去:“什么出价?” 埃修盯着他,慢悠悠地说:“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无偿帮你?” 杰弗里脸上的颓废一扫而光,他缓缓地收起了那煽情的姿态,眼中重新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他毫不避让地跟埃修对视着,仿佛狐狸同追踪的猎人对视。“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呢。”他轻松地说。 “我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什么过硬的交情?我救了你一命,你反手讹了我一笔。有人告诉我说,因地制宜,对待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你既然是一个商人,那么我们之间就只能谈生意了,开价。”埃修淡淡地说。 杰弗里凝神,心中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危机感,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经过了一轮蜕变,几天前他强悍,但是不通事故,镇定也无法掩饰他处世的迟钝和生涩。杰弗里轻易地就拿捏到了他的死穴。当再度见面时,杰弗里心下一动,觉得可以轻松地说动埃修来帮自己打白工。可现在埃修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从容而老练。杰弗里忽略了一件事:埃修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眼中总是充斥着对世界的贪欲,像是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养分。所以他们是最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昨天他们也许是一头懦弱的家犬,明天可能就会变成一头嗷嗷叫的野狼。现在,轮到杰弗里挣扎着不被埃修拿捏了。 “五万第纳尔。”杰弗里说,然而埃修只是眼皮抬了抬就拒绝了:“不够。” “七万!” “帮我雇佣一队雇佣兵,四十名雇佣剑士,二十名雇佣弩手,十名雇佣骑兵。外加十万第纳尔。”埃修暴徒一般咄咄逼人,“不接受拉倒。你大可以在马里昂斯停留到战争结束,可谁能保证异端不会趁机溜进城市呢?再退一步,你失联多时,回到萨里昂时,公会里还剩下多少愿意相信你的人?杰弗里先生。” 冷气腾上杰弗里的脑门,埃修不单单识破了他的窘境,连同他的身份也看穿了:“你认得我?” “并不难猜,谁都知道萨里昂商会的两员干将,灰狼萨麦尔、火狐杰弗里。”埃修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杰弗里面前,杰弗里跟一个阴骘的中年人并肩而立,旁边是密密麻麻的附注。“画得很像。”埃修点评着。 小册子在杰弗里眼前“哗”地合上,杰弗里看清了书名:潘德志为商,以及那无比花哨的作者署名:布罗谢特。 居然是他……杰弗里头晕目眩。布罗谢特,这个名字在潘德的上流社会中其实并不受欢迎,毕竟谁都不会给一个喜欢收集各国政要资料,而后编写成册大肆发放给潘德冒险者的家伙好脸色看。而杰弗里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在潘德志上占有一席之地,还起了这么一个诨名。火狐杰弗里?听起来怎么像是个聚啸山林,喜欢强抢民女的贼头呢? 他定了定神:“这个我没法做主。”他难得说了次实话,他只是会长的亲信,在公会中甚至没有具体的职务,说好听点叫亲信,难听一点就是个为会长管账的。布罗谢特为他取的诨号其实很贴切,萨里昂公会会长施耐德在潘德志中被称为“金银之虎”,而他杰弗里只是一只假着虎威的狐狸。而埃修的心思杰弗里也大致摸清了,无非就是想拉起一支队伍,顺便凑齐了足够维持半年的军费。 埃修很急切,杰弗里也看穿了他的急切,但是他没法以此要挟埃修,因为他所处的困境更加严峻,危及生命,甚至是整个商会的安危。杰弗里是个很敏锐的人,他能感觉到商会的敌人已经在暗影中拔出了刀剑虎视眈眈,而会长对此一无所知,唯一能警告他的杰弗里远在数百公里以外的阿芬多尔!阁楼很闷热,可杰弗里却感到自己额头上冰冷的汗。 埃修知道这位以狡黠着称的火狐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没法做主”这么没底气,也没底线的话都交代出来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的被动。这一刻杰弗里不再是那个商场上意气风发,火焰般璀璨逼人的火狐,而像是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正在为风流的妻子、乖张的儿女、失意的事业四处奔波。埃修看着杰弗里,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起了杰诺的父亲,那个得罪了提图斯将军的小贵族,带着杰诺走进死囚房中就带着同样的神情,仇恨、不甘却又绝望,在第二天就被饿狼们撕成了碎片。“那就等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埃修鬼使神差地说,朝杰弗里伸手,“交易成立。” 杰弗里怔住了,他狐疑地看着埃修:“什么意思?” “我会担任你的保镖,直到你活着到达施耐德先生面前。”埃修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在杰弗里耳中仿佛天籁般悦耳。杰弗里知道自己这么问很蠢,很天真,不符合他奸商的形象,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埃修微笑着摇头,没说话。他推开了窗子,微凉的风卷了进来,埃修凝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内海,眼神忧郁而怀念。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我一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杰弗里先生。” 第二十六章 锻造人在天涯 冰冷的风自北方刮来,草皮枯黄,一副灰败之景。奎格芬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举目远眺地平线上隆起的巨大弧线,勾勒出一个矗立着的苍白巨人,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山,海拔高达五千米。在迷雾山蛮族部落间流传的古老传说中,山神维约维斯化作山猫从山尖跃下,毛皮比雪还要洁白,预兆中的狂狼紧随其后,吼声引发雪崩,要叫各部落去征战掠夺。奎格芬轻轻地叹出一口白雾:“果然,瑞文斯顿的寒冷就跟帝国的炎热一样讨厌。” “那是你们商人身子骨弱。”老酒鬼轻蔑地说,他着上身,间或有冰粒撞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全身上下仅穿着一件皮裤,一如他还在雅诺斯时的装束那样,只不过没之前那么褴褛而已。毕竟还是半神,虽然因伤失去了究极的暴力,但身躯的强韧度依然不是奎格芬这个凡夫俗子能媲美的。“原来我曾经是一个北国人啊”他慨然叹道。 奎格芬惊异地望向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早在潘德时期就是赫赫有名的豪杰,如果那个时代有着布罗谢特这样的好事者编排潘德豪杰榜的话,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毫无疑问能稳居前三甲。而那时奎格芬只是一个成天埋头钻营的皇室旁系子弟,在政治的倾轧中苦不堪言。潘德商会共主,点亮血色大陆的流星?那都是红色天灾之后的事情了。认识老酒鬼将近半个世纪,奎格芬惊觉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要在意,你不知道很正常。”老酒鬼淡淡地说,“其实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也不多,小时候我在篝火旁的雪地里打滚,老爹在旁边看着我,烤着一只冰熊。” “我的天,你老爹真是会生火。”奎格芬有些夸张地说,“冰熊的肉干烤的话可不好吃。” “然后我一个人吃完了整只冰熊。”老酒鬼拍打着肚皮,似乎在回味着烤冰熊肉的腥膻与酸涩,“是不好吃,但是能吃饱,而且好抓。不像雪原狼,看到老爹就远远遁走。冰熊总是会傻乎乎地扑上来,然后被老爹一刀放倒。” “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我只有童年能记得那么清楚了啊,”老酒鬼轻声说,语气孤寒如雪,“我的青年跟壮年已经漫长和枯燥到让我懒得去回忆了,每天都在打仗,杀人。直到大陆上只剩下一个国家,我才从这极尽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越短暂的日子,越珍贵。”老酒鬼回头看着奎格芬,眼神寂寥。奎格芬突然有一种错觉:老酒鬼虽然还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可他仿佛却看到了一个站在自己坟茕前的鬼魂,低声诉说着埋葬在墓穴中的往事。 那是阿拉里克冯布洛赫短暂的童年。 奎格芬微微打了个寒噤,他从老酒鬼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一件事:早在卡瓦拉大帝建立潘德帝国之前,喧闹者就活跃在这块大陆上了! 寒风渐渐凛冽,仿佛刀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肤,间或卷起雪尘簌簌地砸在马车壁上,奎格芬早早就躲入了车厢里,里泰迪兰也冻得面色发青,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了,他手上那层薄薄的皮手套御寒效果本就有限,寒气如针一般贯穿了他手掌的每个关节。 可突然有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冰冷的洋流中突然注入了一团沸腾的水,先前肌肤都要在极寒中冻裂,可下一秒发梢都险些要在这股热浪中枯焦蜷缩!其中还参杂着一股非常微妙的香气,像是有人在把血滴在烧红的铁上。 一波热浪,再一波!与此同时金铁声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迷雾山主峰中的某一处辐射开来,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放在铁砧上敲打,大锤奏出定型的最强音!声波所及,雪峰坍塌! 狂野的寒风中有清越的刀鸣声响起,绵长得像是新生儿在均匀而有力地呼吸,所有人都听出了刀鸣声中充斥着何等样的狂喜,像是白鹭在清晨振翅抖擞开翅尖的露珠,在与长空扑击前的啼鸣。白鹭注定要投身到自由的青空,而这柄新铸的兵器注定要投身到血腥的杀戮中。 “那是”奎格芬低声问道。 “没什么,打铁而已。”老酒鬼轻描淡写地说。 迷雾山主峰,海拔五百米处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坳,山峦的曲线在这里硬生生地被凿出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度,周围的险峰如同并尖合拢的五指一般将这块地方罩住,入口是一道狭长的一线天,温暖的风从中渗出来。 一线天内居然是一块芳草地,点缀着几朵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绿意甚至隐隐有蔓延到灰白的山体的趋势。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后花园,可有那户人家会在这苦寒之地开辟自己的后花园? 草地上站着三个人,老中少。老人干瘦,中年人壮实,年轻人清秀。老人身前摆着一个与他同高的铁砧,其上置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刀锋还在微微地振动着,鸣声未绝。老人抬头饮下一口烈酒,低头喷在滚烫的刀身上,白雾升腾,折射出慑人的刀芒。“该你啦。”老人舔了舔嘴唇,炯炯有神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解下了自己身后的长匣。他有着一头极为耀眼的灿金色短发,端静地贴合着他的脸颊,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温润柔媚,如果你不注意到他平坦的胸膛与分明的喉结的话,会以为他其实是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 两米余长的匣子打开,从中滚出一块不大的金属块,黑不溜秋。年轻人抬起头,歉意地说:“能借一下铁锤跟铁砧吗?” “可以可以,风箱要吗?”老人微微让了让。 “不必了,我用的是冷锻。”年轻人摇头,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冷锻?”老人皱眉,在他看来这块金属杂质极多,塑性比生铁好不好哪去,不经过高热除杂的话一锤子就能砸出一个豁口,这还如何锻造?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喝!”老人瞪圆了双眼,他是锻造的行家,看得出年轻人起手是何等的老练,在锤子上升到最高点时,落锤的角度也已经一步到位。锻造中,首锤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借助火力的冷锻,优秀的铁匠往往能在首锤就能将铁块敲出剑胚的雏形。 年轻人落锤,锤头在金属表面轻柔地滑过,分明是沉重的铁块,却挥出了和风的效果。年轻人用左手的小锤一锤一锤地挥打着,手法温柔,神色也温柔,仿佛躺在铁砧上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他的爱人。 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凑到老人面前:“如果把这小子打铁的手法比喻成那啥的话,他是不是在做前戏?” “呸!”老人没好气的说,“这哪是打铁,胡闹!”他转头冲着年轻人大声吆喝着,“嗨嗨!游戏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但好歹还是磨练一下再来挑战我行吗?” “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年轻人轻轻地说,他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后来敲击声如同暴雨,音爆声震耳欲聋,不大的金属块上狂烈地喷溅火花。铁砧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节节攀升,很快达到了灼人的程度。老人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明白了年轻人为何会采用冷锻了,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摩擦空气,生成足以剔除金属内部杂质的热量,他本人即是一个风炉!原理上是如此,但这种事情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 在这阵猛烈而迅疾的敲打下金属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变着,逐渐拉伸,延长。老人神色渐渐凝重,他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也是资格最老的铁匠,什么奇葩的锻造方式都见过,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在冷锻中所用的手法闻所未闻。 温柔定胚,狂野塑形吗老人细细咂摸着其中的门道,锻造陪伴了他大半生,他能笃定这种锻造手法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温柔的定胚其实不是难点,实际上任何一个铁匠在这个阶段大多会选用重锤来加速这一过程,而后细致地打制。但年轻人的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在粗暴地将这块金属捶打出他想要的形状!但是每一锤却又极尽细致,起落时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年轻人吐出一口浊气,汗水沿着发梢滴落。这块金属被他硬生生捶打出将近两米长的柄,与其说是捶打,倒不如说是捏塑。他丢掉小锤,抬手扶住长柄,举起大锤,砸落! 一锤定音! 大锤与前端金属的撞击声并不爆炸,比起老人之前收尾的惊天一锤相比,这一锤就像是将小石子轻巧地投入水中,然而澎湃的力道已经无声地灌注到金属内部,没有滔天的巨浪,却有波纹急剧地撞击端蔓延开来。在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中,长柄之上的金属开始鸣动着形变! 一锤之后,再一锤!明明是沉重的大锤,在老人挥舞它的时候,壮阔如山如海,施加在剑胚上的力道崔巍如同山岳,浩瀚宛若海洋。可在这位柔媚如女性的年轻人手中却硬生生地挥出了婉约的诗意,像是时光在白鸟的翅膀上流淌,少女娥眉的弧度渐渐沧桑。 这柄兵器的刃也在诗意的锤击中成形,像是一根长矛,可直刃边上又架着一口状如冷月的弯刃,暴力与婉约兼备,一如它的锻造者一般。老人跟中年男子都是冷兵器的行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不知把玩过多少利刃,然而他们却喊不出这武器的名字。 年轻人还在捶打,他换了小锤,细细地磨砺着刃口,直到边缘滑出蓝色的火花才罢手。这件兵器在年轻人的手中活了过来,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年轻人满意地在直刃上屈指一弹,铮鸣声在山坳内回荡开来,像是竖琴宗师指尖下滑出的音符一般悠扬,但却不会有音符如此锐利,它的气魄仿佛要将这片山壁斩开!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 “戟名:胧月。”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像是学生向老师呈上自己的毕业作品。 “胧月吗”老人凝视着这名为“戟”的古怪兵器,眼神沧桑。“居然是神器啊,诺多人所谓的至宝精灵弯刀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寂寞的锤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出孤高的神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啊。”老人缓缓地说,“我输了。” “老爹你确实老了,儿子都回来了。”有人在一线天的出口处接话。老酒鬼双手抱胸,目光复杂。 老人头也不抬:“我老了你也喝不过我。臭小子你又在外面惹祸了?”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年轻人准确地喊出了老酒鬼的名字,“原来你是阿齐亚兹老先生的儿子。” “你是?”老酒鬼斜眼看着年轻人。 “我叫洛菲尔,你可以喊我小洛。”年轻人微笑,“是个酒馆老板。” “卖什么酒?” “战争的佳酿。”洛菲尔淡淡地说,“我觉得潘德人都好这口。” 第二十七章 截杀(一) 直到走出马里昂斯的城门,杰弗里依然不敢相信他跟埃修的交易居然是以“之后再说”这样荒诞的方式收场,没有明文的契约,也不存在公证人,这让见惯了商场险恶的杰弗里很不习惯,像是一匹老马,走惯了崎岖山路,如今突兀踏入辽阔的草原一般,巨大而陌生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好在这股幸福感并未冲昏杰弗里的头脑,奸商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忌自己的合作伙伴的,他们笃行相应的后手会维护自己的应得利益。他揣摩着埃修的心思,把它们浸在黑色的污泥里面,如此一来埃修的形象突然就变得可憎起来,看似刚正的外表下藏着各式各样不可告人的污秽。他其实也是异端的卧底?看起来地位还不低,甚至有一队死亡骑士甘愿为他用生命上演苦肉计。他没抢到龙泪宝石这才离开拉里亚,但为了遮掩商会卧底的身份又追踪着我来到了马里昂斯?他这是要把我带到某个僻静地方杀人埋尸? 杰弗里心中愈发地惴惴不安,分明还走在通往哈林哥斯堡的大路上,他却觉得路边随时可能跳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异教徒,把他开膛剖腹挖肺掏心大卸八块煎炒烹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城再出城,还没囫囵吃过一顿饭,顿时有些饿了,赶紧摸出些干粮应付着。 “我如果要打一柄上好的兵器,该找谁?”埃修不知何时跟杰弗里并驾,随口问。 杰弗里吃了一惊,正往嘴里塞的面包差点没戳到喉咙里去,他赶紧灌了口水,伸长脖子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这才抚着胸口说了句废话:“找铁匠啊。” “我说的是上好的兵器。”埃修提醒他,“不是从路边随便拎一个拿铁锤的汉子。” “我一介行商,对此一无所知。”杰弗里翻白眼,“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阿齐兹,潘德最伟大的铁匠。” 埃修没搭理他,他听得出杰弗里话中的挖苦之意,阿齐兹确实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没错,然而他老人家的传说流传的时间比已经覆灭在红死病中的潘德帝国还要久远,久远到生卒年都不可考,说不定骨灰都已经飞遍海角天涯了。 “不过如果你只是要一柄趁手的兵器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去塔尼布里碰碰运气。” “那个自由城?”埃修皱眉。 他听说过那个坐落在马里昂斯以东的古旧城邦,在红死病爆发前,那里曾是全潘德最大的经济贸易中心,也是潘德商人公会的总部所在地,潘德帝国的经济脉络以它为心脏。八方商人往来,每天数以十万记的第纳尔在此周转,城内城外洋溢着让商人们沉醉的铜臭味,他们像酒鬼觊觎麦酒作坊一般觊觎着这片黄金的乐土。在红死病爆发之后,潘德奎格芬以迅雷之势在塔尼布里坚壁清野,以雄浑的财力硬生生地在瘟疫的魔爪下抠出了一块净土。五国割据时期,塔尼布里由一位潘德皇室遗民把持,对外宣称永远中立。然而宣称归宣称,五国接不接受可不能由着他们的意愿了,其他四国不说,萨里昂也无法容忍有人酣睡在卧榻之侧,更何况那人还流着潘德皇室的血液?潘德302年,一支马里廷先遣军洗劫了塔尼布里,城主一家身死,塔尼布里就此破落,只得请求萨里昂的庇护,看似还称为自由城,实际上却相当于萨里昂的领土。然而在帝国境内登陆的马里廷人是如何深入萨里昂腹地,直奔守军松散的塔尼布里,懂的都懂,心照不宣。 “就是那个自由城。”杰弗里笃定地说,“早些年城里新开张了一家快乐豚酒馆,但是不卖酒。本来大家只是当是一则趣闻,但是几天之后市面上却出现了一批极为精良的刀剑,极大程度地冲击了武器市场,其他国家也基本如此。根据调查,发现这批刀剑都是自塔尼布里流出的,源头正是那位快乐豚酒馆的老板,也不知道是出于他手,还是另有门路。” “哦?”埃修不置可否。杰弗里知道他想听什么,扔出了自己的饵:“而根据萨里昂皇室铁匠鉴定,这批制式刀剑的工艺俨然可以列在大陆顶尖水平!” “哦?”埃修果然动容,“他叫什么名字?” “洛菲尔。” 正值寒冬,中央大平原上却只有零星的薄雪飘荡在明媚的阳光下,还没来得及积厚就已经化成了干净的水滴渗入黑色的土壤中,而后汇入地表下四通八达的地下河网络。纵横交错的水路构成了平原的血脉,水流奔腾如同血液循环,激发出它旺盛的生命力。马里昂斯、阿芬多尔、萨里昂围成的这片黄金三角地带,北地的严寒与南方的酷暑皆鞭长莫及,最终成就了萨里昂鱼米甲天下的美名。据说乌尔里克国王每年都会发愁如何处理烂在仓库里的粮食当然这也只是一则民间玩笑,萨里昂富余的粮食每年都会为王室账单添上一笔会让任何一个铁公鸡管家都喜笑颜开的数字。 埃修嘴里叼着一根新拔的草,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浪荡的二世祖,但没有哪个二世祖会在马背上绷得笔挺,鹰视狼顾,浑然如一柄出鞘的剑。他已经全情投入到保镖的身份中,而且做得还不错。 天空掠过一道黑影,来势凌厉,俯冲的身姿投射在大地上,影子蜿蜒成一道雷霆。埃修敏锐地抬头,脸色一变,伸手要去摸弓,然而那黑影反应极快,当埃修拉开弓时,那黑影已经蹿升到云层里去了。埃修将箭插回箭筒里,缓缓吐出一口肺中的寒气,转头对杰弗里招呼了一声:“我们有麻烦了。” “发生了什么?”杰弗里知道自己从埃修神色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却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死亡骑士小队。”埃修简短地说,不去理会杰弗里骤变的神情,目光追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黑影,神色凝重。 “绕来绕去,这两人绕到一块去了。”名为雷尼尔的黑骑士接过自己豢养的灾厄鸦,“一起杀了?”他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急于证明自己,毕竟之前在追踪埃修时被对方刻意地设计过,跟丢了人不说,还险些暴露了塞文克罗堡的据点,归队后同僚们都没给他好脸色。 “不急。别忘记在迦图大草原上那些同袍们的下场,非但没有截到奎格芬,自己反倒成了骑枪下的亡魂。”男人从容地说,他的脸藏在惨白色的骷髅面具下,说话时吐气森冷,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吐信。“这里终归是萨里昂的腹地,你们想被数以百计的狮骑士跟侠义骑士围杀吗?” “他们就两个人!”女人说。 “我们也只有五个人,而且,老崔佛也不适合这时出手。”男人瞟向沉默伫立身侧的老人,食指轻轻敲打着坚硬的面具,“崔佛,你先去萨里昂,如果截杀失败,就通知我们的合作伙伴提前动手。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足够卸下金银之虎一条腿了。”他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 “现在我们只有四个人了,”男人转头冲着黑骑士们摊开手,“乔装一下,去见识一下那位帝国死囚的能耐!” 第二十八章 截杀(二) 当四骑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埃修跟杰弗里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来人的目的性实在太明确了,马蹄声明白无误地朝着他们接近,像是长矛突进破开空气。“看装束,应该是萨里昂的轻骑兵。”杰弗里手搭凉棚,看清后松了一口气,“就算来者不善,他们也没能力截杀我们。”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抬手,四把轻弩平端对准了两人,同时击发!四枚弩矢激射向杰弗里。杰弗里脸色骤变,埃修已经不动声色地拦在他身前,一手拈出四枚羽箭,张弓! “咻”的四声,四道箭影撕开空气,接连与弩矢相撞,跌落在地。为首的那名轻骑兵“咦”了一声,轻呼:“诺多射艺孔雀开屏?”他随即敏捷地侧身,闪开了埃修还以颜色的一箭。这个距离,需要装填的弩在面对握在一名神射手中的弓时居于绝对劣势。“扔弩。”他吩咐道。 四名乔装成轻骑兵的死亡骑士们齐齐策马向前,然而扑面而来的是狂野的激射!羽箭并不密集,可均匀地分布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箭箭朝着马腿钉去,平坦的路上像是蓦地横生出荆棘!“散!”男人挥舞着短杖点落一支羽箭,低喝。 四匹马骤然排开,然而箭影也随着他们阵型的变化拉出一条虹彩一般漂亮的弧,各人的压力没有丝毫减少。率先承受不住的是埃修手中的短弓,它只是铁匠铺中质量稍好的一张木弓,制弓的木芯只是来自山林中的一株良木,在埃修如此奔放的射法下弓身反复形变,呻吟声岌岌可危地从不停舒张的裂纹中溢出,它已经接近支离破碎的边缘!当埃修将最后三支箭搭上弦,还未拉满,那张短弓便呜咽一声从中断开。 埃修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是意料之中,而那四名轻骑兵也只离两人十米之远,是寻常战马一个冲刺就能抹掉的距离。埃修将两截弓身旋转着掷出,转头冲着杰弗里喝道:“跑!”而后他狠狠一夹马腹,赫然是迎了那使齐眉杖的轻骑兵。 男人使个眼色,两名黑骑士自埃修身侧掠过,埃修没去理会,眼神炯炯地盯着男人,在马背上压低身体,没有嘶吼的杀声,如同猎豹潜伏在草丛。男人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易与之辈,对方摆出的姿势让他有一种身为猎物的危机感。他有些疑惑,那年轻人要弃那商人于不顾么?那他强冲又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间,猛兽的目光突兀偏移!埃修在马上折身,手中扣了两枚自箭杆上掰下来的半截箭头,他之前竭力低身就是为了遮掩手在箭筒里的小动作,就连男人也被埃修那狩猎的眼神所蒙骗了,浑然不知自己全力提防着一次诈攻! 男人脸色微变,他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而这不安并非针对于他,而是那绕过埃修的两名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已经转身射出了那两枚手里箭,后背空门大开,他下意识地挥杖朝埃修砸去,漆黑的杖身如同巨蟒翻卷,风声如吼,他极为阴毒地想要一举砸断埃修的脊椎! “锵!”埃修腰间暴起灿烂的剑芒,他反手抽出了一道惊虹!从掷箭到拔剑一气呵成,在间不容缓之际格开了短杖,顺势平削过去。男人矮身让过,双方的马在这一刻交错而过,蹄声如鼓,马鬃飞扬。 “咚咚”前方传来重物栽倒的声音,埃修的手里箭极为准确地从那两名黑骑士的后脑贯入,箭头旋转着连穿两层颅骨,切豆腐一般地切开了脑干,余势未绝地破开额头。埃修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达夏天蝎刺客的掷镖手法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些大漠上的悍勇刺客除了一身剽烈的刀术,毒牙飞镖更是势大力沉。当这些战士骑着快马从侧翼切入战场时,就像烧红的刀尖刺入奶酪般轻松写意地撕扯开敌人的阵型,刀未扬,镖已至,轻甲部队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齐刷刷放倒一片。而用老酒鬼的话来说,埃修的镖术已经不亚于天蝎刺客那些中穿上黑衣,被冠以“影子”之名的佼佼者了。 男人面沉如水,一个回合下来自己隐落下风,而且还损失了两名嫡系的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的强横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身兼诺多不外传的射艺,高强的剑技,甚至暗器的本事都是一绝。这个自帝国出逃的死囚,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国……死囚……等等! 男人心里仿佛响起一道炸雷,他突然想起,在埃修出现在他们情报网的视野中的三天前,“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在雅诺斯大闹帝国年祭,贵族死伤无数。那时起喧闹者的大名再度成为五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或许只把喧闹者当成酒鬼团中最能喝又最能打的那位,是酒鬼中的酒鬼,但阿斯塔利亚的信徒们不一样,在潘德大陆扎根多年的他们在典籍中详尽地记载着这位喧闹者早年的种种战绩: 潘德前302年,圣于西岸布道,纳善男信女各百,纠武士千人,共谋大业。布洛赫携刀至,三日夜戮而归。 潘德前242年,新圣诞于中土,万人歃血以祭。布洛赫携刀至,圣苦战一日夜,力竭而亡。布洛赫戮而归。 潘德前年,圣如何如何,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 在潘德立国前那黑暗混沌的几个世纪中,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是孤高燃烧的火焰,异端的典籍中尽是他席卷而过的焦痕。正如记载中那样,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字里行间尽是泼洒的刀光与泉涌的鲜血。至高至强的“圣”一声不吭轰然倒地,在阿拉里克面前如同一吹即灭的火烛般不堪。 这个人……莫非是阿拉里克本尊? 惊骇在男人脑海中爆炸,如果这个想法属实,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带着三名黑骑士就去截杀委实托大。只是埃修的外表实在太年轻了,眼神也旺盛得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无异,别看他举止沉稳老练,脊梁如铁,却缺少岁月沉淀出来的从容。耄耋之年的老人眼底都仿佛结着不化的霜雪,更何况是历经千年岁月的半神强者?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男人羞于面对,却是异端内公认的事实:如果是阿拉里克本尊的话,就算是一队满编的死亡骑士小队也会在顷刻间被屠杀殆尽! 根据男人的判断,埃修介于一流武者跟超一流武者之间,但是素质全面,各项能力极其平衡,单一而论都是顶尖水准。潘德上还从未有过综合素质如此突出的战士,任他在战场上放手施为的话破坏力恐怕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仅此一项便可以跻身超一流之列,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等着他去主导的战场而已。 男人心下稍定,黑骑士各个都是准一流武者,而他则是担任司祭一职的祈求者中罕见的暴力分子,武技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个黑骑士,都不是埃修想揉捏就揉捏的主儿。只不过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对手,这才在一照面就损失了两名黑骑士。现在截杀已是奢望,埃修想要留下他们不容易,但保住杰弗里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 天空传来了嘶哑的啼鸣,那是灾厄鸦的示警讯号,很显然,巡逻的狮骑士小队已经注意到了那辨识度极高的恶鸟,不消片刻那燃烧的狮子旗就会出现在这里。“撤!”男人低喝一声,调转马头。雷尼尔仇恨地看了一眼埃修,他本想驱使灾厄鸦袭击杰弗里,却顾忌着埃修的手里箭他的箭筒里还有一支羽箭,而且缠斗下去他们凶多吉少。“哼!”雷尼尔怒夹马肚,跟上了男人。 第二十九章 截杀(三) 埃修冷冷地注视两骑远去的背影,没有动用手里箭的杀招。他们前来的时候如同摧折山林的劲风,虽然之后被埃修迎头痛击,可在撤退时也不见张皇,从容中暗藏着反击的锋芒。输阵不输人,这是埃修的评价,他们的表现并没有辱没死亡骑士的名头,潘德最恶骑士的威风是建立在如山的尸骨上和相应的浓稠鲜血中,而不是那一身狰狞铠甲博取来的。哪怕前前后后死在埃修手里的黑骑士已有一掌之数,但这并不会让埃修轻视他们几分。 实际上他也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了,埃修跟上还没来得及跑开的杰弗里,默默地脱下链甲,这种套头式的盔甲需要举臂过头才能卸下,埃修的动作很轻柔,右臂以小心翼翼的幅度抬升,尽力让左臂承载链甲的大部分重量。在将右手抽出来时埃修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的右肘在袖管里卡住了,为此他不得不求助于杰弗里:“帮我抽出来。” 埃修的右臂终于滑了出来,他闷哼一声,脸因为剧痛扭曲了一瞬间。杰弗里倒抽一口冷气:埃修的右臂已经肿胀起来,紫黑色的淤血堆积了整条小臂,仿佛是一条青紫的肉虫,正是它卡住了袖管。如果那名祈求者眼光再毒一点,一定会注意到埃修在格开他短杖后右臂便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战斗力骤减一半不止。“这是怎么回事?”杰弗里惊疑不定地问道。 “旧伤。”埃修低头看了一眼,在小臂上划了一道十字,让血流着。从角斗场逃出来前他被冰熊扇了一巴掌,臂骨开裂,本来以他的体格三周就能愈合,但却是建立在不进行高强度肉搏的前提下的。而三名黑骑士与一名祈求者的截杀根本不会留给埃修任何放松的余地,全力施为下他的旧伤还是爆发了,疼痛在筋肉上翻江倒海,小臂上像是有无数刀片起落。 “那之后我的安全怎么办?” “只是右手暂时没法动弹而已,我还有左手。”埃修淡淡地说。 两匹马甩着尾巴渐渐远去,少顷,马里昂斯方向赶来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仿佛是平原上掠过一浪赤潮,赤潮上屹立着一杆睥睨的雄狮旗,旗帜翻飞间雄狮横眉怒目,沐浴在盛大的火焰中。这支部队声势张扬,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如同同时擂响数十座堂鼓。只有狮骑士团的中坚部队才有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纪律性,但这些骑士们的装备却并不是统一的亮银雄狮甲,当中有些人的装备相当寒酸,身上混搭着突击剑士跟轻骑兵的制式防具,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骑在狮子战马上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他们的眼神肃杀沉郁,那是只有百战的老兵才能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眼神,与他们对视,像是隔着一厘米凝视刀尖。 骑士们很快到达了埃修跟死亡骑士们交手的地点,为首的骑士举起右拳,百来骑齐齐勒马,极动转为极静,激扬的鼓点戛然而止,却像是喝水吃饭一般自然。 “灾厄鸦袭击?”骑士翻身下马,仔细查看尸体,却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致命伤,而尸身也很完整,不像是灾厄鸦所为,那些嗜血成性的恶禽可不会温柔地对待猎物,前几天塞文克罗堡就有一名哨兵被灾厄鸦啄去了眼珠,幸好只有一只,不然莫说是眼睛了,他连全尸都不会留下。骑士心念一动,将尸体翻了过来,神情一凛:两具尸体的额头都透出一枚锋利的金属片,他抽出一枚金属片,却发现那只是一截被掰断的箭头,材质也是羽箭中的大路货,他将手又伸到尸体的后脑,摸了一手黏稠的粉红色。 “像是一个抠门的射手。”副官站在骑士身边,打趣道。“杀完人还不忘拔出箭杆。” “不是。”骑士拭去手甲上那些说不清是血还是其他什么让人作呕的黏浊物,细细端详着手中的那枚箭头,“这是人为掰断的,这两个人是被掷杀的。” 副官震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骑士手中的箭头,在他看来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铁片,却在人手中爆发出了不逊色于致命暗器的杀伤力。“会是黑骑士所为吗?”他压低了声音问。 “他们扔矛挺准,可玩不了镖。很像是达夏那些蝎子的手笔。”骑士说,“牧马人苏丹?不,不是,帝国攻势如此咄咄逼人,他犯不着来挑衅我们。” “那会是?” “这两人身份还不确定。跟巡逻队通报一声后,继续赶路。” “是,肯瑞科大人!” 卡林德恩平原。 今日的白刃战已经进入尾声,双方从正午激战至日落,指挥者都是绝代的名将,在卡林德恩堡前上使尽了浑身解数厮杀,你吃了我一队突击剑士,我反手就折你一个步兵方阵。艾尔夫万公爵仰仗着兵力优势,打得极为奔放,攻势似潮水般一浪更比一浪高,好几次险些就逼近了卡林德恩堡的城门,而凯洛斯执政官在正面战场上已经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毕竟他只带了三千余人,算上卡林德恩堡的守军也不过五千之数,而最精锐的暗影大队已经被他抽调出来交给奥古斯塔娜去伏击布伦努斯了,军力上输了不止一筹。用基亚子爵的话说,凯洛斯能凭着这良莠不齐的五千人跟他父亲大人在正面战场上死抠上一天,这就已经完全配得上潘德第一名将的称号了。 卡林德恩堡城头,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边,神采奕奕,指挥了一场将近五个小时的鏖战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反而让他的眼神愈发明亮。他看着艾尔夫万公爵向前推进了将近数百米的阵地,感叹道:“人多就是好啊。”他说的很随意,没有什么英雄气短的无聊情绪,更像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牢骚。 斯科莱鲁站在凯洛斯执政官身后,尊敬地注视着男人宽厚的背影,这种人仿佛生来就具备云淡风轻的优雅,肩上扛着一座山也会轻描淡写的说话,站在他身边就会就会获得无穷的勇气,只要跟随着他,哪怕是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中也屹然不惧。 暗影军团只知凯洛斯,不知马略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大团长是一位草包,哪怕他们跟新帝国再不对付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的身边。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可能的后果已经在给西多利厄斯将军的信中告知了。”斯科莱鲁低声说。 “好的。”凯洛斯点点头,“艾尔夫万今天打得太奔放了,已经隐隐地偏离了他固有的战术风格,”他眯起眼睛,“这会渐渐地导致他在最重要的时候做出最错误的决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么斯科莱鲁,”他转头,谦和地询问,“明天艾尔夫万被诈进城里时,要不要跟我去拜会一下特蕾莎小姐?” 斯科莱鲁单膝下跪,一字一句如吐金石:“愿随大人出生入死!” 第三十一章 山之炎(二) 艾尔夫万公爵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凯洛斯执政官压根就不在内城,他甚至在出城之时带走了大半守军。内堡现在只有二百余名新兵,以及八百来平民,唯一的正规部队是那些不足百人之数的重装弩手,他们的临时指挥官是一名年轻的暗影十夫长。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空城,只需要一支试探性的侦察部队,艾尔夫万公爵就会发现这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是一枚中空的蛋壳。 “呼”十夫长缓缓地吐出一口冻在肺腑中许久的寒气,看着选择在外城就地休整的萨里昂军队,如释重负,神情流露出些许的疲惫,可他的站姿依然笔挺,眼神依然凌厉。他知道内堡中的一千老弱都在看着他的背影,他们之所以还没有绝望是因为他还站在城头,他代表着暗影军团大团长凯洛斯,战无不胜的执政官!所以他决不能在此时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是支柱,是脊梁,是之后战局的破冰手,胜负手,在承载着内堡一千人的希望的同时直面四面楚歌的绝望,山岳一般的压力担在这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的肩膀上。 可他本身就是一座山岳,在暗影军团这座山脉中成长起来的山岳。 山岳从不动容。 萨里昂军全数进城!那些碍眼的红色很快充斥了大街小巷,艾尔夫万那个老小子大概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进入帝国腹地了?十夫长望着中军那醒目的剑盾旗,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手如同刀剑一般斩落。 “开门。”他轻声说。 艾尔夫万公爵啃着干硬的面饼,不停地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长时间脱水后面粉就像沙子一样咯牙,他费力但快速地咀嚼着,而后仰脖灌水。虽然贵为一军主帅,艾尔夫万公爵的给自己的配给跟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难为了基亚,他苦着脸看着手中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面包的硬物:“父亲,昨天不是还有肉吗?” “如果后勤基地不早点建立起来的话,接下来的三天你都别想见到一点肉。”艾尔夫万公爵说,“好东西都是优先提供前线的,总不能让前线的人啃硬面包,后方人吃肉?” 前方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呼着:“内堡!内堡开门了!”艾尔夫万公爵一惊,起身望去,发现那座已经陷入绝地的堡垒正在缓缓的放下吊桥,数名士兵正吃力地推出数块块巨大的黑色石头,边缘被刻意地雕凿出弧度。石头一接触到斜坡就在重力的牵引下向着萨里昂人的营地们滚去,一路上留下了灰黑色的痕迹。它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守城的利器,在滚动的过程中它就开始崩碎,黏稠的黑色液体如同血液一样从裂隙中流出。当这些巨石彻底化作一滩碎石之后,黏液也淌满了外城的大街小巷,一股仿佛是金属锈蚀一般的恶臭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艾尔夫万公爵心中骤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有一种敏锐的战术嗅觉:没有将领会采用无的放矢的战术,每一步行动都是在不遗余力地置对手于死地。他骤然产生了被推入死地的危机感!什么时候?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给艾尔夫万公爵长考了,他听到了基亚因为极度惊惧而干涩的声音:“父亲这是创世女神教团火弩狙击手所用的燎水!” 艾尔夫万公爵神色大变,下意识地望向内堡城头:数十名重装弩手整齐地抬起了攻城弩,其上架着一枚弩箭,箭头上火焰熊熊燃烧! “发射!”十夫长挥舞着手臂咆哮,灿烂的流光在他身后冲天而起,如同惨红的利爪撕开天幕,化作灭世的火雨! 燎水,这个名词在火弩狙击手这个兵种问世之后才显赫于大陆,这是海床中原油的伴生品,易燃耐燃,附着力强,只要与空气高速摩擦就能点燃,是附着在曳光矢上的不二之选。而以机巧弩为标配的火弩狙击手可以在短时间内朝城池倾斜数以万记爆燃的弩矢!潘德上的建筑多为木结构,极易助长火势,如何在火弩狙击手的箭雨下守城,是每一位将军都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仿佛灭世的烈焰在卡林德恩堡中席卷开来,火龙咆哮,火蛇狂舞,建筑物在灼人的热浪中呻吟着焚毁、倾塌,释放出惊人的热量。萨里昂人鬼哭狼嚎,他们严整的阵型在人为的天灾下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就溃败了,所有人都拼命地拥向城门,后军自发地变成了逃生的先锋。萨里昂军人引以为豪的“雄狮袍泽”突然间就荡然无存了,每个人之间仿佛都有血海深仇,他们推搡着,践踏着,叫骂着,哭号着。城门处出现了一个扭曲的巨大漩涡,万千人拥挤的压力使得它如同绞肉机一般凶险,可漩涡之外就是卡林德恩平原,就是逃出生天。 艾尔夫万公爵坐镇的中军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但是那些最精锐的马里昂斯剑士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主帅,逆流的人潮中剑盾旗依然高举。 “公爵大人,请速速离开!”亲卫队长在艾尔夫万公爵面前单膝下跪,低声说。 “凯洛斯肯定已经带着军队截住退路了,先别出城,收拢部队,沿着城墙找个避风的角落。”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冷静下来,他很快放弃了重整阵型的想法,军法官只是负责督战,军令赋予的权威并不会让他们挽回兵败如山倒的颓势。“罗尔夫,跟我走!” “父亲,姐姐呢?”基亚高喊。 “我让她带着一队重骑兵在城外待命了。”艾尔夫万公爵望着被火海吞噬的萨里昂军队,心如刀割,“我只希望,所谓的超一流武者,真的能跟布罗谢特所说的那样,能改写战场的局势,拯救我们!” 城外。 卡林德恩堡迸发出炽烈的火光,如同一只破笼而出的野兽,口鼻里喷着带着血腥气的硝烟。它一口气吞下了过万的萨里昂军队,而后肆意地狂啸。 凯洛斯执政官就在城外,倾听着城内萨里昂人的惨叫,像是在品亲手泡的一盏清淡的茶,既不享受,也不厌恶。斯科莱鲁站在他身前,调度着军队,让他们围着城门铺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冲出城门的萨里昂士兵逼回去。 第三十二章 山之炎(三) 千夫长的脸色有些阴沉,作为执政官最得力的臂膀,帝国大贵族之间的倾轧对他来说近乎透明,他是个罕见的有着非凡政治嗅觉的军人。他已经预见到卡林德恩一役,是帝国酣畅淋漓的大胜,却是暗影军团自损八百的惨胜,艾尔夫万公爵的两万大军在几乎焚尽卡林德恩堡的烈焰中灰飞烟灭。可那些支持帝国新政的大贵族们不会去在意这些,他们只会关注并去诟病卡林德恩堡被夷为平地的外城,还有因重建导致的财政赤字,而后对凯洛斯大肆攻击。全然不顾这位帝国名将是如何扭转了一场几乎不可能的战争,将已经投入艾尔夫万公爵怀抱的胜利女神夺了回来。只因为他是暗影军团的大团长,是古帝国荣光的承载者。 斯科莱鲁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凯洛斯执政官注意到了千夫长的异样,也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有些无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古斯塔娜要比斯科莱鲁省心得多,同样是他的左右手,护卫他出入政坛这座臭气熏天的沼泽,奥古斯塔娜依然是一名纯粹的军人,思维单刀一样爽利,对凯洛斯执政官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可斯科莱鲁渐渐沾染上了政客的习性,沉思时眼中闪动着狡诈的凶光,像是野兽在暗处磨牙吮血。凯洛斯执政官知道斯科莱鲁是因他在政坛上的窘境而愤怒,因此他很笃定斯科莱鲁并不会针对自己。但让凯洛斯执政官不安的是,他也不知道千夫长到底在针对谁。 还能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无法如意驱使更让人不安的呢?连主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这只手是否会变成暴怒的拳头,更可怕的是手里还握着锋利的刀剑。 一支部队从城门冲了出来,在帝国士兵的标枪跟弩箭下站稳了阵脚,而后悍然向包围圈发起冲击,烧焦了一角的剑盾旗招展。 “霍!”凯洛斯执政官由衷地赞叹着。 不愧是艾尔夫万公爵,这种情况下都能收拢起残部。凯洛斯执政官大概知道艾尔夫万公爵是如何在火海中幸存的,燎水的波及范围有限,最初的爆燃会将周围的建筑物席卷进去,而后才是连锁性的燃烧,艾尔夫万公爵应该是在火海大面积地铺散开之前将部队藏进了城楼中,石砌的城墙有效地阻绝了火势的蔓延。眼前这灰头土脸的三百来人已然是强弩之末,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能让艾尔夫万公爵突围,那凯洛斯执政官干脆一头撞死在不朽骑士团总部门前得了。 可就在这时一队骑兵闯入了战场,清一色的高头大马,亮银的板甲反射出夺目的光线,背后的披风是夕阳一般瑰丽的红色,分明是仪仗队一样华丽的部队,可奔袭起来却凌厉如同闪电!而带领他们冲锋的居然是一名身材曼妙的修女,眼神空寂疏离,穿着刻意裁剪过的黑色修女袍,嫩藕般修长的手臂露了出来,这在古板的修道院这会被立刻冠以渎神的罪名,可在这名修女身上例外,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她狂热而愤怒地猎杀着那些渎神的恶徒,她的虔诚毋需证明。 “地狱修女吗?”凯洛斯低身说出了那个让异端仇恨而畏惧的诨名,“没想到还是个少女啊。”他转头遥望着剑盾旗,“这就是你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吗,艾尔夫万?一队马里昂斯的重骑兵,还有一名超一流武者。” “把他们放进来。”凯洛斯执政官示意。 在接近包围圈的时候马里昂斯的重骑兵整齐地端起了手中的骑枪,“杀!”他们低吼一声,如同一头披红的银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帝国士兵的阵线,然而却并未呈现出摧枯拉朽之势。与其说他们是突破,倒不如说是帝国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通向包围圈的康庄大道。地狱修女也觉察到了帝国士兵在拦阻时的不作为,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锁定了站在巨船旗下的凯洛斯执政官。 “你好,特蕾莎小姐!”凯洛斯执政官用唇语说,同时朝地狱修女友好地挥手,仿佛这不是鲜血淋漓的战场,而是一场舞曲靡靡的社交舞会。 “幸会,凯洛斯执政官。”特蕾莎在马上微微欠身,也还了一礼。执政官却是脸色一变,毫不顾形象地扑倒在地,于此同时,两道乌光在特蕾莎手中暴起,如同噬人的黑蛇一般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自凯洛斯执政官的头顶扑杀而过。如果执政官反应稍慢半拍,没有注意到那个欠身是在遮掩取出黑键的动作,那么此时他的颅骨已经被洞穿了。 斯科莱鲁也是惊出一声冷汗,黑键分明是依靠腕与臂共同发力的投掷武器,却在一个少女手中走出了光线般笔直的轨迹,射程与威力甚至不亚于梅腾海姆人打造的劲弩,不由得让人怀疑那是战斗牧师的标配武器,还是阴森的雷霆。 凯洛斯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冲着地狱修女挑起了大拇指,全然没在意自己险些就丧命在对方手中。“特蕾莎小姐,你的战斗牧师呢?我还想洗耳恭听秩序女神的教义呢!”他高声询问。亦或者是在挖苦。秩序女神教跟创世女神教所信仰的神祗同出潘德神系,当卡瓦拉的子孙们还端坐在萨里昂王城的白银王座之时,潘德奉秩序女神欧若弥亚思贝利为最高神,创世女神教的战斗牧师的地位连一个秩序女神的虔诚信徒都不如。直到红死病爆发,潘德帝国四分五裂,末代皇帝病死在王座上,昔日的庞大帝国坍塌了,战火如同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失去了王权支持的秩序女神不复往日的神圣,自凡斯凯瑞迁徙而来的大海寇们则带来了对风神哈尔夫塞加的崇拜,每个海寇都是出色的牧师,他们用利剑跟飞斧在西海岸布道北国的游侠们则在高呼着射手之神的名字,将箭雨泼洒向来自迷雾山的掠夺者而巴克利的名将,不可阻挡的征服者马略奥萨则在带来了拜蛇教的同时也扶持起了创世女神教,阿兹达哈卡跟达米安的光芒在南部三省争锋。直到马略登基为帝国皇帝,建立新帝国,不遗余力地打压拜蛇教,创世女神教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成立了正规军性质的教团佣兵,其中最精锐的部队甚至是处于大陆顶尖!此消彼长之下,秩序女神教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虽然他们训练出来的战斗牧师依然精通宣讲教义跟投掷黑键,却不再高高在上,在阿尔弗雷德大公的铁腕下甚至已经并入萨里昂的战斗序列。特蕾莎名义上是秩序女神教团的修女,实际上却领导着教团内所有的战斗牧师。 特蕾莎冷冷地看了凯洛斯执政官一眼,双臂如蝶振翅,漫天的黑键飞舞,在她的掩护下下重骑兵肆无忌惮地在帝国士兵的阵线上左冲右突,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缺口。艾尔夫万公爵也注意到了这支他提早布下的奇兵,奋力地朝缺口靠拢。 “到底还是超一流武者啊。”凯洛斯执政官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能以一己之力逆转局部战场,从而制造出以点破面的效果。” “去,斯科莱鲁。”执政官淡淡地说。 第三十五章 暗潮起伏之时(二) 前方迎上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刀砍斧凿一般。是“灰狼”萨麦尔,埃修认出了这个在潘德志为商上跟杰弗里并列的男人,只不过真人比画像还不讨喜,他的眼中放射出针尖一般阴冷而慑人的光,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狼。 不过杰弗里看起来跟萨麦尔颇有几分私交,在看到那队人马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亲热地朝萨麦尔挥了挥手,对方也点头示意,而后策马一溜烟地跑了上来。 “杰弗里,跑完这趟你整个人都瘦了,被雅诺斯晒出了几斤油?”萨麦尔跟杰弗里大力拥抱,不住地拍着杰弗里的后背“这位是?” “别提了,这一路波折太多,要不是我动身得早,恐怕我跟我的车队都已经被带到卡林德恩平原了。至于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名字是……”杰弗里刚想开口介绍,却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埃修的名字。 “埃修。”埃修神情自若地接话。萨麦尔一愣,似乎是在脑海里把这个名字过滤了一遍,而后才伸出手来:“萨麦尔凡尔纳,你好。” 埃修刚伸出手,萨麦尔的手已经闪电般探了过来,这个以经商成名的男人动起手来居然丝毫不逊色一位出色的武士!埃修猝不及防,右手被人握住,掌心传来一阵带着麻痒的刺痛。萨麦尔一击得手便迅速抽身,纳手回袖时,无名指戒指上的一点寒芒闪进埃修的视野。 那是……埃修震惊地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渐渐要将视野淹没。埃修愕然地抬起手,掌心上有一个似乎是针扎的小孔,正在冒出蓝色的血珠。 于此同时,杰弗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模一样的蓝色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惊骇地看向萨麦尔,在剧毒的作用下却哑然失声。眼神阴冷的中年男人露出狼一样的微笑,用只有埃修和杰弗里才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说:“女神向你们问好。” 在埃修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到萨麦尔身后的骑兵怒吼着拔出刀剑扑了上来,而那个干瘦的男人怪笑着迎了上去。 塞文克罗堡。 两名魁梧的重戟护卫屹立在城门前,手中的重戟怒指向天,如果不是有慑人的寒光自面甲的缝隙间射出,会让人以为这是两座静止的雕塑。 位于萨里昂与帝国边境的塞文克罗堡早在新年前就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在金银之虎施耐德的铁腕调配下,海量的后勤物资通过补给线源源不绝地运输至此。一旦艾尔夫万公爵成功叩开了进军帝国的大门,塞文克罗堡便会成为一块跳板,万千萨里昂的男人将会沿着这条补给线南下,跃入那战争的血腥汪洋中。 一杆旗帜自地平线上升起,底子是纯正的萨里昂红,随着那杆旗渐渐接近塞文克罗堡,其上的剑盾徽记已然清晰可见。卫兵缓缓地扭头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那是艾尔夫万公爵的军旗,但公爵大人此时应当在攻打卡林德恩堡,断无理由在此时折返。 一骑朝城门飞奔而来,马蹄带起土黄色的烟尘,卫兵们下意识地端起了重戟,他们隶属萨里昂最暴力的反骑编制,全力挥斩甚至能砍断马背。可来人丝毫没有勒马的意思,他甩出一枚亮银色的令牌,砸在右侧卫兵的胸甲上,卫兵看清了令牌上咆哮的雄狮,一个迟疑间,来人策马跃过他们的头顶,马腹距离戟尖堪堪一拳。 “咚”骏马四蹄平稳落地,艾尔夫万公爵的亲卫队长罗尔夫勋爵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城堡。 内堡。 原本用于举办宴会的大厅已经被干练的军人所占据,不断有人从内堡的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他们将信鸽携带的竹筒取下,将密信递给位于大厅中央的男子。 男子独眼,一道可怖刀疤从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梁,几乎将他半张脸豁开。他完好的右眼异常明亮而深邃,瞳孔内仿佛有刀剑交鸣,像是双眼的神采全部汇集到右眼去了。他正锁眉打量着地图,地图上红黄褐三色巨大的箭头犬牙交错,在图尔达要塞纠缠不休。他又将目光落到那横穿卡林德恩平原的红色箭头,手指沿着箭头方向滑出一道直达伊索斯的虚线,而后反复而不安地敲打着那个区域,若有所思。 一名亲卫走了上来,在男子耳边低声说:“罗尔夫求见。” “是要让自己的亲卫队长来通报大捷吗?”男子从桌上拿起一枚小旗就要插上卡林德恩堡。 门被惶急地推开,卫兵反应很快,一个跨步已经拦在了门前。“滚开!”推门者低吼一声,挥臂将两名卫兵震倒在地。 “罗尔夫?”男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目光像是一柱冰般射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罗尔夫扫视了一眼大厅,缓缓地张口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可男子读懂了他的口型,震惊之下手里的小旗被“啪嚓”捏得粉碎! “在这等着。”男子冷声说,转身走进了小厅。 第三十六章 暗潮起伏之时(三) 男子走出大厅,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脚步惊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银头燕,这些极其娇贵又极其胆小的生物振翅想要冲入云霄,却撞上了透明的穹顶,一个个跌落下来,名贵的花卉间挂满了银首墨身的鸟尸。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动听的音符自门缝间流泻而出,像是石缝间汩汩的清泉。早安贵妇,男子听出来了。这是一首香艳的钢琴曲,曲风缠绵悱恻,如同绵绵情话游走在轻纱之间。他定了定心神,举手敲门。 “进来。”屋里的人说。 男子推开门,诱惑的旋律扑面而来,房间的装修非常朴素,看得出来主人在城堡的职务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较值钱的是那架产自阿芬多尔的“丘比特”钢琴,套着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他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天生贵族”的人,兼具着白鹭的优雅和狮虎的威严,。他行云流水地拂过琴键,指法温柔灵动,仿佛是在抚摸情人柔滑的肌肤。 男子右手按胸,单膝下跪。“陛下,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惨败。凯洛斯将他诈入城内,纵火焚城。两万大军十不存一。” 琴声戛然而止,萨里昂之王乌尔里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只用了一步就完成了从贵族演奏家到铁血君王的转变,起身前他还在弹奏着软绵绵甜腻腻的乐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面前,眼神杀伐果断,气势沉雄如山,俨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权者。 莱昂乌尔里克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孙,褐发的雄狮。当年萨里昂的血银风波的中心人物,当他的两个兄长为了王位争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在上城区兵戈相见时,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莱昂乌尔里克却抢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剑锋。老贵族们说满身鲜血的莱昂走进皇宫,把两个哥哥的头颅摔在白银的王座前,平静地看向父亲。老国王乌尔里克四世长叹一声,颤巍巍地起身,对着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父亲,”莱昂,不,乌尔里克五世如此回答,“儿子想要的,是整个潘德!” 其后的十五年里证明了莱昂乌尔里克是一位生着狮心的君主,老国王在位时,萨里昂国力疲弊,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连战连败,甚至将拉里亚拱手送给了瑞文斯顿。可乌尔里克五世即位后萨里昂的国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绵一般疯狂膨胀。他以铁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质疑他王位的贵族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宫殿外。其后他北征瑞文斯顿,掀起了第二次龙狮战役,布伦努斯子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大放异彩,一个将狮骑士团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狮子燃烧的足印一个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拉里亚的合围。而莱昂乌尔里克则在卡林德恩平原亲自率军血战尚未成名的帝国三杰。第二次龙狮战役最终是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潘德上升起三颗无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伦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尔夫万以及狮心君王,莱昂乌尔里克。 “然后?”乌尔里克五世只是说了两个字。 男子头埋得更低:“残部已在城外,公爵请求进城。” “准。”乌尔里克五世说,男子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了国王无喜无怒的脸色,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汹涌。 军队缓缓进入城堡,卫兵们惊疑地注视着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以及耷拉在旗杆上焦黄的剑盾旗。发生了什么?站岗的他们用眼神交头接耳。距离公爵大人的两万大军出征不过四天,他们还不至于健忘到忘却公爵大人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四天后,他们所见到的不是凯旋的名将和他雄壮的军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气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尔夫万公爵看着自己的掌心。他的手还很强壮,肌腱分明,是一只能握住剑带领部队冲锋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经六十一岁了,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龄,寻常的将领在这个年纪可能已经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然而艾尔夫万公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依然龙精虎猛得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少壮派将领。 可他确实是老了,如今的萨里昂内,只有他经历了两次龙狮战役,是不折不扣的两朝元老。哪怕身体依然硬朗得仿佛岁月不曾侵蚀,可精力却像是即将燃尽的木炭,散发的热量渐渐衰微。在拉里亚夺还战时艾尔夫万公爵还能端坐在营帐中连夜凝神推演战局,而后第二天披挂上阵,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终于攻下城头。现如今跟凯洛斯只不过血战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冲刷着他,灵魂都像是要被吸进无底的漩涡。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依然会战斗到底! 基亚在一边惴惴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很担心,突围以后艾尔夫万公爵便陷入了让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马上,用披风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于罗尔夫不得不擅自越权发令。基亚觉得那场大火不单单是覆灭了两万萨里昂子弟,也彻底吞噬了他父亲壮年时代的最后一点余勇。骑在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将,而只是一个稍显佝偻,似乎不堪盔甲重负的老人。 “基亚。”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唤道,他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趔趄,基亚赶紧扶住了父亲,觉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松。 “传令,原地休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荒原上孤独呼啸的风。 不知何时,特蕾莎已经站到了艾尔夫万公爵的身边,默默地挽起父亲的另一条手臂。“父亲,走。”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着你学走路。”艾尔夫万公爵突然笑出声来,站在儿女身边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元气,甚至开起了女儿的玩笑。“放心,我很好。”他的头几步略显蹒跚,若非基亚跟特蕾莎在一旁搀扶,恐怕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但后来他的步伐愈发坚实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练的铁匠挥落大锤,以至于基亚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开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亲。“太慢了,跟上!”艾尔夫万公爵高声说,猩红色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带起的风在身后招展,宛如一条红龙。只那么一瞬间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焕发出逼人的活力。基亚望着艾尔夫万公爵渐要甩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罗谢特在潘德志治军中为父亲所下的评语: “胜无骄,败难馁,忽如一夜春风来,万木苏生第二春。单在潘德的名将内横向比较,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击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情绪调节能力,无论是胜败都不会助长亦或是消灭他的气焰,他就在那里,像是一株独木便能成林的老榕,虽经风霜,永不服老。” 第三十七章 暗潮起伏之时(四) “公爵大人,很高兴见到你。陛下已经在会客厅了。”独眼的男子在门前微微欠身,而后不卑不亢地与艾尔夫万公爵对视。 “很久不见,哥顿。你们在这里等着。”艾尔夫万公爵点点头,后半句是他对着基亚说的。 “陛下还说,如果子爵大人跟艾尔夫万小姐随公爵一同前来的话,他也想见见。”哥顿说,他的眼光扫过基亚跟特蕾莎,侧了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进,公爵大人,子爵大人,艾尔夫万小姐。” “坐。”乌尔里克五世说。 这是基亚第一次近距离地与萨里昂的国王接触,早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时他就读到过很多关于乌尔里克五世的书籍,纵观整个潘德,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乌尔里克五世那样饱受争议,有人歌颂他是狮心的君王,生来就要征伐天下有人詈骂他是冷血的屠夫,手上沾满了无辜死难者的鲜血。可当基亚真正地与乌尔里克五世面对面时,他很愕然地发现这位国王正穿着睡袍,殷勤地为他们泡茶 是的,泡茶。基亚端着温热的茶杯,心里仿佛有天雷滚滚。 “什么茶?”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两朝元老,艾尔夫万公爵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 “雪歌。”乌尔里克五世把茶端到艾尔夫万公爵面前,“这是最后一包了,想再喝的话就得让文森特再去申得弗那边逛逛。”他说得很轻松,像是一名监工打发属下去买点小菜,但谁都知道“逛逛”二字可不意味着两国友好互通有无,而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跟瑞文斯顿签订的休战条约到期还有六个月。” “跟马略索伦那老小子签订的条约下个月才到期。”乌尔里克五世淡淡地说。都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通透。 艾尔夫万公爵沉默了几秒钟:“我难辞其咎。” “不错,两万萨里昂子弟兵只换来成为半个废墟的卡林德恩堡,不宣而战却如此收场,再惨淡不过。闪电战一旦未能取得先机,我们在宏观战略上也会陷入被动。接下来的半年,我们就要随时提防其他四国可能会针对萨里昂的军事行动。如果施耐德在这里,他绝对会把账簿撕了的。”乌尔里克五世眼中射出慑人的光,如同在密林中觅食的狮虎。“公爵,您的头衔世袭资格被暂时撤除,兵权转交给戈德里克伯爵以及布伦努斯公爵。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没有异议。”艾尔夫万公爵离开了座位,单膝跪下,右手按胸,低声说。 “很好,公爵,萨里昂已经召开一场准备审判你的听证会。我建议你最好现在就出发,迟到了的话,那些依附教会的老顽固们会很不高兴的。”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说。他转向基亚:“子爵,你需要和你父亲同行。我现在任命你为萨里昂城首席调查官,有权过问城中一切事务。艾尔夫万小姐是你的副手。这是委任状。”他将一张泛黄的牛皮纸沿着长桌滑过去,“我听说公爵大人的两个儿子中,福瑟特子爵长于内政,而基亚子爵长于谋略,希望不是纸上谈兵。” 基亚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委任状,而后仓促地起身,学着父亲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是,陛下。” 特蕾莎起立,微微欠身:“陛下,我从属神职人员,并不想过多沾染官僚事务。” “不,艾尔夫万小姐,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去。”乌尔里克五世直视着特蕾莎,“昨日,萨里昂商人总会的火狐杰弗里被毒杀,凶手是灰狼萨麦尔。已经证实他与异端有染,而且,”他轻描淡写地说,可特蕾莎的瞳孔却因为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惊恐地放大,仿佛梦魇闪现,那些恶鬼般的黑影再度狂笑着从天而降。 “他称他一手策划了凋零蔷薇。” “啪嚓!” 一声脆响,特蕾莎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四溅,与黄金等价的贵重茶叶洒了一地。一缕鲜血自指缝间淌出,可她浑然不觉,死死地盯着乌尔里克五世,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端倪。 “此话当真?”艾尔夫万公爵站起来,他虽然不像特蕾莎那样失态,却也铁青着脸,仿佛骤然蒙上一层寒霜。 “哥特已经备好了三匹快马,出城后还有卫队相随。”乌尔里克五世说,“据施耐德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名年轻人,我想你们可以从他身上撬出一点什么来。不过,”他顿了顿,“但是得赶在施耐德弄死他之前。金银之虎经商是把好手,刑讯则未必。” 特蕾莎一言不发,揪住基亚的披风就把他往外拽。基亚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把带倒在地,金属铠甲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声音尖利瘆人。艾尔夫万公爵深深地看了一眼乌尔里克五世,草草地行了个礼,紧跟着女儿离开了会客厅。 “哥顿。”乌尔里克五世突然说。 “陛下。”哥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不知何时进入了会客厅,可艾尔夫万公爵乃至于特蕾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通知托姆斯主教,彻查最近的异端动向。以国王的名义,不惜任何手段,也无需顾虑是否会波及无辜民众,”乌尔里克五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长剑缓缓出鞘。“我要知道这出现在我国境内的黑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三十八章 暗潮起伏之时(五) 埃修做了个梦,梦中他被铁链紧紧地箍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浮沉,铁链的另一头牵系到黑暗深处,有只藏在暗处的手握着铁链,埃修可以听到手的主人嘶哑而干涸的笑,像在摩挲一张砂纸。那是老酒鬼的声音吗?他在笑什么?埃修努力去辨认,然而有若凝胶一般的黑暗倒灌入他的口鼻,压迫他的五感。他似乎要溺死在黑暗中了。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埃修曾经很贴近死亡,很近很近,近到如同一场狂野的贴面舞。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夜晚,老酒鬼把他丢进了满是饿狼的兽栏。鲜活的血肉味道刺激了那些嗜血的野兽,它们凶狠地向埃修扑击,整个晚上埃修就站在兽栏的角落,不停地格杀着扑上来的狼群。有好几次狼爪都险些豁开他的小腹,强烈的求生使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凶狠,乃至于凶暴,他赤手空拳,不停地杀,疯狂地杀。当埃修用尽最后的力气撕开了一头巨狼的下颚,脱力地躺倒在地,满以为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时,他没有看到扑击的野兽,而是自角斗场高大的墙壁外升起的朝阳,温暖的金色光线映入他的眼帘,老酒鬼站在兽栏外,淡淡地说了一句:“还算是个巴兰杜克家的男人。” 刹那间,埃修突然泪流满面,而后嚎啕大哭。 那是埃修九年以来第一次流泪,他哭得像个孩子,如此脆弱,又如此无助,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看着老巴兰杜克死死堵住家门的孩子。父亲的背影站在冲天的火光中渐渐远去,埃修想哭,可老酒鬼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埃修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却仿佛雷声一般扩散开来,霎时间黑暗被撕裂了,温暖的白光照射进来,一个男人站在茫茫的光中,面目模糊,可埃修知道他在对自己微笑。 “父亲。”埃修呢喃着,有再度流泪的冲动。 “我不是你爸爸。”一瓢冰冷的水泼到了埃修脸上,泼水的人慢悠悠地说。 刺骨的寒意直刺入脑海,埃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在了刑架上,身体被扯成一个扭曲的“大”字。萨麦尔就在他身边,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的铁钉穿透了他的胸膛,把他钉在缠满荆棘的十字架上,十字架的下部是干涸的血迹,然而那个枯槁的男人眼中放射出狼一般阴狠的光,在仅有一盏油灯照明的刑讯室中像是幽幽然的鬼火。 “他醒了!”上身的精壮男人扔下水瓢大声说。 “一个被钉穿胸膛一天一夜,一个中了剧毒蓝星居然还能醒转。很有意思。”有人慢条斯理地说,他端坐在灯光笼罩不到的阴影处,依稀可见他身体臃肿的轮廓,像是掩藏在夜幕下的山丘。 萨麦尔抬起头,嘶声道:“堂堂金银之虎放着萨里昂的生意不去打理,跑来小小的刑讯室伺候我,我好大的面子。” “是啊,我觉得我面子也很大。”施耐德淡淡地说,“异端竟然会不遗余力地让你在我身边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在今天斩断我的左右手。” “计划有变,所以我们不得已提前动手。”萨麦尔啐出一口带血的痰,“本该死的是你,施耐德。” “潘德上想让我死的人不在少数。”施耐德站了起来,踱到光线之中。这头纵横潘德商场的金银之虎胖到了堪称“魁梧”的地步,膀大而腰圆,肌肉却不紧实,走动起来皮层下的脂肪波涛一般汹涌。可他的步伐却轻盈得像猫,如此沉重的身躯落地的脚步声竟微不可闻。 “我的耐心有限,”施耐德伸手握住铁钉,缓缓拧动,粗糙的生铁撕裂血肉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说。” “我的生命也有限。”剧痛几乎扯开了那张干枯的脸,然而萨麦尔依然强硬地挤出一个轻蔑的笑,“请。” 扑哧! 施耐德徒手拔出了那枚粗大的铁钉,却没有多少鲜血喷溅出来。萨麦尔没有倒下,因为他被施耐德摁在了十字架上。施耐德丢掉那枚带着血锈的钉子,将手探入那可怖的巨大创口之中,似乎在摸索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金银之虎的意图,这个已经原本死硬的男人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在我早些年闯荡菲尔兹威时,有幸摧毁了一座异端的祭坛。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施耐德的手抠入了胸腔,握住了萨麦尔的心脏,手指轻轻地挠着心肌,萨麦尔因为剧痛而失声,眼中蒙上一片惊恐的乌云。施耐德凑近他的耳边,嘴角噙着残忍而玩味的笑。“有个大祭司的贴身随从,他瘦得皮包骨头,可实力却不下于一流的武者。为了保护那个异教徒,他死战不退,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赔上了几名心腹的性命才取下了他的脑袋。出于好奇与愤怒,我剖开了他的身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嗤!施耐德的手指捅入了萨麦尔的心脏,他左手发力,将萨麦尔的惨叫扼在喉间,同时手指继续深入,直到指尖传来了坚硬圆润的触感,他满意地点点头,双指夹住了那颗球状物:“在我翻阅古籍时,曾经提到恶魔身边总是跟随着骷髅随从,它们既是恶魔的仆从,又是恶魔的食粮。可是恶魔嗜食人心为生,怎么去啃骨头呢?可是在剖开那个人之后,我明白了,”施耐德嘴中吐出阴冷的风,“原来是一颗嵌入他心脏的恶魔宝珠,那东西像是一条跗骨之蛆汲取人的骨血,在提供几乎不死的生命力与强大的力量的同时,让人日渐骨瘦如柴。可那些人却甘之如殆,几乎成瘾。萨麦尔,我很好奇我指尖拈住的是不是这么一颗同样的紫红色珠子,我能拿出来看看吗?” “不要!不要拿出来!”萨麦尔不停地哀求着,他不复之前的阴狠强硬,像是一条被摁倒在砧板上的老狗,“我说,我都说!” “说什么?”施耐德将指尖稍稍地抽出了一厘米。 “崔佛!崔佛潘德拉贡!他会杀了你!”萨麦尔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是谁?”又是一厘米。 “不知道!他是我的接头人,我透露出格里夫男爵跟艾尔夫万小姐的动向,他负责调集人手!” “还有呢?”施耐德的指尖即将脱离心脏。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求您了,大人,不要拔出来!” 啵!施耐德收回了手,指间夹着一枚球状物,一层厚黏的鲜血在其表面诡异地流动着,而后仿佛是水渗入沙土一般渗入了那颗珠子的表面,不,与其说是渗,倒不如说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吞噬了,暗紫色的光芒在表面流转着。萨麦尔不可置信地看向施耐德,嘴撑得像是脱水的鱼那般大,从喉咙间翻滚出一连串含混的咕哝声。 “跟在我身边十年,你还是没成为一个好商人。”施耐德漠然地看向萨麦尔,“商人,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第四十一章 旧纪豪杰(一) 基亚很不喜欢地牢,因为那里既是罪恶的收容所,也是它绝佳的温床。阳光对此处鞭长莫及,阴暗像是瘟疫一般肆意地滋生。他一路走来,上至典狱长,下至狱卒,嘴脸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一般无二,还犹有过之。 “检察官大人,前面就是刑讯室了。”带路的典狱长停下了脚步,毕恭毕敬地说。他也是有些心惊肉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近日来凭空降下了尊尊大神,前天进去的萨里昂商会会长至今还没出来,茶水都是由扈从送进去的今日早些时候一个自称是异端裁判所的首席执行官的男人也来了,胸口别着货真价实的黑十字架现在又来了马里昂斯的大公爵一家。这个萨麦尔到底捅了几个马蜂窝? “有劳了,退下。”子爵淡然地说,他是国王钦定的萨里昂首席检察官,在城中拥有极高的刑事自决权,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他在此享有的特权甚至远超自己的父亲艾尔夫万公爵。 “是,卑职告退。”典狱长诚惶诚恐,头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拘束。 基亚深深地吐息着,面前的那扇门像是一架架往三年前的桥,桥梁的尽头迷迷蒙蒙地站着一位宽厚的背影,四周零落着凋零的蔷薇。基亚记得这个背影,那属于一个让整个马里昂斯都与有荣焉的骑兵长,一名让姐姐为之倾心的天之骄子,一位他始终敬重为姐夫的男人。基亚的胸膛里激荡着莫名的心绪,他定了定神,用颤抖的手推开了刑讯室的门。 迎面扑来烤肉的气味,还有精致点心那甜到发腻的奶油香,以及上好啤酒的麦香。房间里三个人围着一张摆满盘子的圆桌,一个人正狼吞虎咽大吃大嚼,一个人在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还有个膀大腰圆的人在揉着自己的下巴跟肩膀。一瞬间基亚产生了一种错觉,一位自己不是在阴森的刑讯室,而是某个觥筹交错的酒宴。须臾一股酸腐的血腥味飘进了他的鼻子,与先前的种种香味混杂成了一种难明的恶臭,让人反胃。 “怎么回事?”基亚怒声问,他认出了那个膀大腰圆的人,萨里昂商会会长施耐德。“施耐德会长,你不是在审问罪犯吗?怎么这里成了招待所?” 施耐德看了年轻的子爵一眼,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自己开口不便。 “这人是?”正在跟一只烤鸡较劲的埃修含糊不清地问。 “基亚艾尔夫万子爵,新任的首席检察官。也是我们在等的人。” 埃修“哦”了一声,又问:“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的次子?” “正是。” “嗯”埃修看了眼面前怒意勃发的大胡子,总觉得跟潘德志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八竿子打不上一边,不过这对他也无所谓。埃修吐出嘴里的骨头,草草在桌子上揩了揩手:“那可以开始了吗?” “放肆!”基亚勃然大怒,“家父的名讳岂是你随便称呼的!你是什么人!” “埃修巴兰杜克。” 基亚一愣,准备好的下马威竟然有些难以为继。他问的是对方的身份,未曾想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抛了个名字过来。巴兰杜克?听发音倒像是南部雅诺斯那边的口音,在潘德古语中巴兰杜克也有“辉煌贵胄”之意。而在卡瓦拉四世在位期间,也确实有一位伯爵在对马里廷的反击战中功勋卓着,被赐姓“巴兰杜克”。眼前的年轻人会是这巴兰杜克伯爵的旁支吗? 种种念头在基亚心中掠过,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一头显眼银发的男人,那枚漆黑色的十字架让基亚认出了他的身份:“阁下是异端裁判所的神官?萨麦尔现在何处?” 艾尔夫万公爵几乎是和特蕾莎几乎是同步做出反应,伸手就要制止基亚,可已经晚了。男人抬起头,瞟了基亚一眼,这一眼让年轻的子爵如坠冰窟:这似曾相识的,鬼神般的眼神,莫非是 特蕾莎上前一步,伸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黑翼修士特蕾莎见过所长大人。愿女神的光辉保佑着秩序的信徒。”作为惩戒骑士的总长,但丁自然管不着隶属战斗牧师序列的特蕾莎,但作为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他可是地狱修女的顶头上司。 “以秩序之名。”但丁回应道,也伸手在左胸划了个十字。艾尔夫万公爵上前一步,带着怒意逼视但丁:“总长阁下三番五次地为难基亚,是何用意?” “我为难他了?”但丁淡淡地说,“我就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施耐德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就有两道杀人的目光向他射来,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依然有些忍俊不禁。曾经整个萨里昂的贵族圈都有一个共识:他们宁可做一天乌尔里克五世的近侍,也不愿在异端裁判所所长的目光中暴露一秒。原因无他,如果你能单凭对视就能让任何死硬的异教徒心胆俱裂,那人们也不会喜欢你的目光。因此在但丁出席的为数不多的公共场合中,他都是戴上墨镜示人。异端裁判所里刑讯专家泛滥,人人都有一手压箱底的绝活,或酷辣或阴毒,但是没有人的手段会比所长的眼睛更管用,当然,也更省事。 “倒是公爵大人,你为何还未去秩序教堂思过?” “不过是顺路陪同检察官大人前来。”艾尔夫万公爵公爵面不改色,顺势避开了但丁的眼光。他拍了拍基亚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耳语:“记住,千万看好你姐姐,别让她情绪过于激动。” “我尽力。”基亚苦笑,凋零蔷薇本就是艾尔夫万一家不可言谈的禁区,现在要越过雷池查个水落石出,地狱修女怎可能不暴走?显然艾尔夫万公爵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神情黯然地又拍了拍基亚,退出了刑讯室。 第四十四章 漆黑十字(一) 特蕾莎一个箭步跨到基亚面前,将他推到角落,同时整个人轻盈地向后飘去,双手各扣上三枚黑键。她的剑技尚可,但自问绝非是崔佛的一合之敌,那半人高的双刃巨剑的杀伤范围太过夸张,崔佛只要单手抡动就能在刑讯室里刮起一场金属的风暴。特蕾莎不得不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的超一流之名并非是倚仗战斗牧师都会的刺击技巧,而是建立在力道丝毫不逊色于重弩的黑键上! 然而崔佛比她更快!不愧是曾经雄极一时的潘德帝国的最强武者,不仅浑身充斥着野兽般狂猛的蛮力,就连身手也敏捷得匪夷所思。在地狱修女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崔佛一个跨步,那点相对安全的距离瞬间就被抹平,巨剑倒提在身后,人已经逼到了特蕾莎面前,两人身子间相距不过一拳。这种凶险的距离下,任何兵器都失去了斡旋的余地。 刹那绝境! 好在特蕾莎并非是孤身一人,崔佛如此冒进的后果便是他的后背不设防地向但丁敞开。但丁毫不犹豫,仿佛蛰伏在长草中的猎豹般暴起,直取崔佛的背心。只要崔佛胆敢动手格杀特蕾莎,但丁就有把握一招掏出他的心脏! 崔佛急停,一直倒提的巨剑横摆过来,扫出强劲的气旋他并没有忽略但丁!相反,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惩戒骑士长身上。作为这里唯一能跟他匹敌的对手,崔佛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没有净炎武备而小觑几分。 但丁侧身,探掌在剑刃上一拍,借力上跃。而就在崔佛分神逼退但丁时,特蕾莎趁机闪身到房间的另一角,双手各扣上一枚黑键。 静室内,黑蛇咆哮! 崔佛轻描淡写地立起巨剑挡在自己身前,分明是大开大合的超重装武器,在他的手里却灵巧得不亚于轻快的刺剑。宽阔的剑身很好地起到了盾牌的作用,几乎将崔佛整个身子遮挡住。黑键与巨剑撞击,火星在暗室中迸溅。 一双手探出来,握住了被震开的黑键是但丁!他自上空像苍鹰一般扑击下来,眼里澎湃着灼热的光焰,将两把黑键挥舞成纵横交错的寒光,宛如凌空铺开一张刀锋的网! 崔佛不闪不避,巨剑猛龙般上撩,网被撕碎了,黑键飞旋着钉入两边的墙壁中。但丁却不见了踪迹。崔佛怔了零点一秒,心中生出强烈的危机感,这时他看到了但丁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脸贴脸面对面,但丁悠远得如同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在他耳边澎湃。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一拳! 崔佛当机立断,弃剑疾退。巨剑虽然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具有无匹的破坏力,贴身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他若是顽固地持剑,胸膛势必会被这一拳所洞穿。他和但丁同是那个时代最闪耀的战士,彼此间交锋不计其数。如今重逢后生死相向,他相信但丁只会比一百五十年前更加强悍! 拳势走到尽头依然没能追上崔佛。但丁心里轻叹一口气,收拳后撤,同时一脚踢开巨剑。他跟崔佛之间交手的节奏如同电光火石,强如特蕾莎都无法跟上,若是她能捕捉到崔佛被迫弃剑,无瑕他顾的那一刹那,便能直接将崔佛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室内再度汹涌起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崔佛与但丁皆是一愣,海纳法是与潘德帝国一同绝迹的古老战技。除了他们这些老古董以外,还有谁会? 是埃修!崔佛破壁而入的强横姿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留神埃修。而崔佛只是一门心思地应付但丁与特蕾莎,也没发觉场中除了施耐德基亚以外还有一名囚徒。他仿佛是游走在战局中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崔佛的身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锋芒毕露! 狂风般的气流自埃修的口中吐出,他双手压住崔佛顶过来的肩膀,提膝怒撞在对方后背上,却反馈回来金石一般的触感,腿骨都在震荡黑袍下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浑铁铸造的人身! “你很面生,不是黄金时代的人。你是谁?为何会知晓潘德古武?”崔佛抬手箍住埃修的手腕,幽幽地发问。 埃修想抽回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一头雄狮狠狠咬住,几乎要碾碎骨骼的力量压入肌肉中。崔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埃修的钳制,将他狠狠地抛到墙上。为此崔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没能及时避开狠狠撞过来的但丁,还有对方直插心窝的两道手刀! 噗嗤!但丁的手掌撕开了黑袍,齐齐插入崔佛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黑袍下的肌肉是焦枯的炭色,似乎已经脱去了全部的水分,像是树皮一样紧紧地贴合在崔佛粗大的骨架上。上面密布着半透明的暗红色血管,流转着岩浆的光泽。 “崔佛,你居然向奥克斯瑟献祭自己!”但丁突然愤怒了,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王权的代行者,像是冰山一般沉稳冷漠得彻头彻尾。但此时无法遏制的怒火自冰山中迸发了,他怒吼,“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顶尖的武者。”崔佛没有理会但丁的愤怒,他身后展开漆黑的蝠翼,翼尖泛着金属的冷光,他奋力扑击着蝠翼逼开但丁,“施耐德,算你走运。”他高高跃起,撞破刑讯室的天花板,而后是接连的,沉闷的爆响,像是其中肆虐着一条狂龙! 但丁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住施耐德,将这个死沉的胖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扛在肩上,大吼一声:“跑!”特蕾莎会意地揪住了基亚,跟着但丁一同向外冲去。于此同时碎石“簌簌”地从天花板坠下,四面八方涌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刑讯室的一面墙轰然倒塌,横梁瓦片劈头盖脸地砸落。这座监狱的结构正在被人肆意破坏,随时都有可能倾塌!届时他们都将会葬身在瓦砾中! “该死该死该死!”施耐德被但丁扛在肩上,大声咆哮,“那家伙究竟是谁?” “如果你不想被墙灰塞满嘴的话,最好现在就把它闭紧。”但丁冷冷地说。 施耐德立刻不吭声了,因为正好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掉进了他的嘴里,险些噎进他的气管。 刑讯室外尸体横陈,基亚甚至认出了之前对他点头哈腰的典狱长。他的头颅被崔佛拧了下来,被镶黄铜的长官佩剑钉在地上,却依然保持横眉怒目的表情,想必他是为数不多的敢在崔佛山岳般的威势下拔剑相向的男人。基亚此时已经顾不得对这位生前有些势利眼的典狱长生出几分敬意了,因为他若不跟紧但丁的步伐,那么他就将跟典狱长一同长眠于此了。 第四十四章 漆黑十字(一) 特蕾莎一个箭步跨到基亚面前,将他推到角落,同时整个人轻盈地向后飘去,双手各扣上三枚黑键。她的剑技尚可,但自问绝非是崔佛的一合之敌,那半人高的双刃巨剑的杀伤范围太过夸张,崔佛只要单手抡动就能在刑讯室里刮起一场金属的风暴。特蕾莎不得不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的超一流之名并非是倚仗战斗牧师都会的刺击技巧,而是建立在力道丝毫不逊色于重弩的黑键上! 然而崔佛比她更快!不愧是曾经雄极一时的潘德帝国的最强武者,不仅浑身充斥着野兽般狂猛的蛮力,就连身手也敏捷得匪夷所思。在地狱修女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崔佛一个跨步,那点相对安全的距离瞬间就被抹平,巨剑倒提在身后,人已经逼到了特蕾莎面前,两人身子间相距不过一拳。这种凶险的距离下,任何兵器都失去了斡旋的余地。 刹那绝境! 好在特蕾莎并非是孤身一人,崔佛如此冒进的后果便是他的后背不设防地向但丁敞开。但丁毫不犹豫,仿佛蛰伏在长草中的猎豹般暴起,直取崔佛的背心。只要崔佛胆敢动手格杀特蕾莎,但丁就有把握一招掏出他的心脏! 崔佛急停,一直倒提的巨剑横摆过来,扫出强劲的气旋他并没有忽略但丁!相反,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惩戒骑士长身上。作为这里唯一能跟他匹敌的对手,崔佛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没有净炎武备而小觑几分。 但丁侧身,探掌在剑刃上一拍,借力上跃。而就在崔佛分神逼退但丁时,特蕾莎趁机闪身到房间的另一角,双手各扣上一枚黑键。 静室内,黑蛇咆哮! 崔佛轻描淡写地立起巨剑挡在自己身前,分明是大开大合的超重装武器,在他的手里却灵巧得不亚于轻快的刺剑。宽阔的剑身很好地起到了盾牌的作用,几乎将崔佛整个身子遮挡住。黑键与巨剑撞击,火星在暗室中迸溅。 一双手探出来,握住了被震开的黑键是但丁!他自上空像苍鹰一般扑击下来,眼里澎湃着灼热的光焰,将两把黑键挥舞成纵横交错的寒光,宛如凌空铺开一张刀锋的网! 崔佛不闪不避,巨剑猛龙般上撩,网被撕碎了,黑键飞旋着钉入两边的墙壁中。但丁却不见了踪迹。崔佛怔了零点一秒,心中生出强烈的危机感,这时他看到了但丁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脸贴脸面对面,但丁悠远得如同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在他耳边澎湃。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一拳! 崔佛当机立断,弃剑疾退。巨剑虽然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具有无匹的破坏力,贴身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他若是顽固地持剑,胸膛势必会被这一拳所洞穿。他和但丁同是那个时代最闪耀的战士,彼此间交锋不计其数。如今重逢后生死相向,他相信但丁只会比一百五十年前更加强悍! 拳势走到尽头依然没能追上崔佛。但丁心里轻叹一口气,收拳后撤,同时一脚踢开巨剑。他跟崔佛之间交手的节奏如同电光火石,强如特蕾莎都无法跟上,若是她能捕捉到崔佛被迫弃剑,无瑕他顾的那一刹那,便能直接将崔佛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室内再度汹涌起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崔佛与但丁皆是一愣,海纳法是与潘德帝国一同绝迹的古老战技。除了他们这些老古董以外,还有谁会? 是埃修!崔佛破壁而入的强横姿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留神埃修。而崔佛只是一门心思地应付但丁与特蕾莎,也没发觉场中除了施耐德基亚以外还有一名囚徒。他仿佛是游走在战局中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崔佛的身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锋芒毕露! 狂风般的气流自埃修的口中吐出,他双手压住崔佛顶过来的肩膀,提膝怒撞在对方后背上,却反馈回来金石一般的触感,腿骨都在震荡黑袍下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浑铁铸造的人身! “你很面生,不是黄金时代的人。你是谁?为何会知晓潘德古武?”崔佛抬手箍住埃修的手腕,幽幽地发问。 埃修想抽回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一头雄狮狠狠咬住,几乎要碾碎骨骼的力量压入肌肉中。崔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埃修的钳制,将他狠狠地抛到墙上。为此崔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没能及时避开狠狠撞过来的但丁,还有对方直插心窝的两道手刀! 噗嗤!但丁的手掌撕开了黑袍,齐齐插入崔佛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黑袍下的肌肉是焦枯的炭色,似乎已经脱去了全部的水分,像是树皮一样紧紧地贴合在崔佛粗大的骨架上。上面密布着半透明的暗红色血管,流转着岩浆的光泽。 “崔佛,你居然向奥克斯瑟献祭自己!”但丁突然愤怒了,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王权的代行者,像是冰山一般沉稳冷漠得彻头彻尾。但此时无法遏制的怒火自冰山中迸发了,他怒吼,“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顶尖的武者。”崔佛没有理会但丁的愤怒,他身后展开漆黑的蝠翼,翼尖泛着金属的冷光,他奋力扑击着蝠翼逼开但丁,“施耐德,算你走运。”他高高跃起,撞破刑讯室的天花板,而后是接连的,沉闷的爆响,像是其中肆虐着一条狂龙! 但丁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住施耐德,将这个死沉的胖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扛在肩上,大吼一声:“跑!”特蕾莎会意地揪住了基亚,跟着但丁一同向外冲去。于此同时碎石“簌簌”地从天花板坠下,四面八方涌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刑讯室的一面墙轰然倒塌,横梁瓦片劈头盖脸地砸落。这座监狱的结构正在被人肆意破坏,随时都有可能倾塌!届时他们都将会葬身在瓦砾中! “该死该死该死!”施耐德被但丁扛在肩上,大声咆哮,“那家伙究竟是谁?” “如果你不想被墙灰塞满嘴的话,最好现在就把它闭紧。”但丁冷冷地说。 施耐德立刻不吭声了,因为正好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掉进了他的嘴里,险些噎进他的气管。 刑讯室外尸体横陈,基亚甚至认出了之前对他点头哈腰的典狱长。他的头颅被崔佛拧了下来,被镶黄铜的长官佩剑钉在地上,却依然保持横眉怒目的表情,想必他是为数不多的敢在崔佛山岳般的威势下拔剑相向的男人。基亚此时已经顾不得对这位生前有些势利眼的典狱长生出几分敬意了,因为他若不跟紧但丁的步伐,那么他就将跟典狱长一同长眠于此了。 第四十六章 漆黑十字(三) 潘德极北,迷雾山脉,主峰。 一只雪豹盘踞在一块突起的山岩上,雕塑一般沉静,掠食的目光漠然扫视过空旷的雪域,冰蓝色的皮肤下,绷紧的肌肉一块块地鼓胀出来。 这时它的视界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刺眼的光斑,明晃晃地照进它敏感的瞳孔中。活物!雪豹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身躯前倾,下一秒,山岩上扑下一道雪白色的影子。 喀嚓! 一只被重铠包覆的手掐住了雪豹的脖子不!倒不如说是这顶尖的猎手自己送入了来人的手中,而后那只手轻描淡写地发力,手指缓缓收束。雪豹奋力地挣扎着,利爪在空气中绝望地挥舞,在来人的铠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等到雪豹眼中失去最后一点生机,雪域中的不速之客松开了手,将尸体扔到身后的马车上。 “干得不错,爱丽丝。这已经是第三只了!”奎格芬探出头来,看里泰迪兰流畅地剥皮,这个被放逐的诺多精灵处理起毛皮来娴熟得像是一个波因布鲁的老猎人。对于寻常人来说,奎格芬这次盐矿之旅可谓是险象环生,才进入迷雾山脉不久便碰上了一群极地狼,中途又打扰到两头正在交配的冰熊,临近盐矿又接连地被出来猎食的雪豹盯上。哪怕是瑞文斯顿最老练的游侠恐怕都无法与这些极北生态圈中最凶狠的掠食者们再三周旋,但对于这位有探险英雄做保镖,做杀手的诺多精灵当马夫的大商人来说,无异于披着毛皮长着脚自行送上门的金块。 “我说奎格芬,你不忙吗?隔三差五到我这一趟,老巴不烦我都烦了。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到盐矿来。”老酒鬼蹦上奎格芬的马车,麻利地用刀从雪豹身上旋下一块肉,就这么扔到嘴里咀嚼着。 “这次我可不是来找巴瑞赞老先生的,”奎格芬甩给他一个皮囊,“呐,你要的瑞恩城的雪里烧。” “不错不错,酿酒还是得首推北方佬。”老酒鬼痛快地饮了一口,“说,你和老巴生意谈到哪了。” 奎格芬耸耸肩:“没法谈,一个龙泪一款武器,批发成本实在太高,毫无利润可言。” “你个奸商!你以为盐矿是什么地方,温德霍姆的海鲜市场吗?这可是英雄豪杰们梦寐以求的兵器库!” “我是商人,又不是什么英雄狗熊。商人嘛,按马迪甘说的,可不就是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鸣么?” “老巴那边谈不拢你是不是要找我老头?我劝你死了这份心,上次输给那个洛菲尔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酒都喝不过我了。” “不,”奎格芬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我这次是来找你的。” “找我?”老酒鬼一怔神,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你开玩笑,我们之间有什么生意好谈?” 一卷羊皮纸递到他的面前。“你会对这张素描感兴趣的。” “我可不懂什么艺术。”老酒鬼念念叨叨地摊开羊皮纸,神色一丝一毫地冰冷下来,眼里呼啸起冰冷的烈风。那张图其实是一张精细到极致的黑白素描,笔触有如狂澜。四个人被苍白的残垣断壁所包围,他们抬头仰望天空,有一个漆黑的影子俯冲下来,身后展开狞恶的蝠翼,像极了一杆黑色的十字枪。不知绘者当时身处何角度,他捕捉到了所有人的脸并完美地用画笔复刻出他们当时的表情。愕然,惊骇,专注,莫名营造出森然的阴暗氛围,似乎下一秒,绝望扑面而至。 “什么时候的事情?”老酒鬼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滑过,目光游移在三个人之间。 “两天前。你还记得但丁亚利基力和崔佛布朗森吗?”奎格芬审视着老酒鬼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是秩序女神座下的战争骑士,一个是号称举世无敌的帝国护国武者。他们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老酒鬼直起身,眼神飘向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山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风卷起雪尘砸在马车的声音。奎格芬耐心等候着老友的下文,他知道老酒鬼肯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知道喧闹者肯定会来问什么。 “奎格芬,让你的人在外面等着,跟我进盐矿。”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从马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狭长的一线天,老酒鬼目不斜视,低声发问:“你真的相信马迪甘的胡言乱语?” “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酒徒们再会的一刻黑十字在雄狮的额头留下伤痕黑色的浪潮迫近了把篡位者的后代逼上了悬崖。分毫不差!酒徒明摆着是指代那三个人,篡位者肯定是在暗指阿尔弗雷德大公。还记得当初马迪甘怎么跟你说的吗?” “当然,”老酒鬼说,“他说我余生都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带兵不过酒鬼团,争斗不过酒后疯,”他顿了顿, “育人不过三酒徒。” “但丁、崔佛,跟埃修。他们可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这酒鬼的徒弟,可不就是酒徒。真是讽刺,三人都是滴酒不沾,而且都有轻微的酒精恐惧症。”奎格芬说,“不要费劲去想那半句是出自马迪甘的哪部作品了,那是他被捕前夜的手稿。” “拿来我看!”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奎格芬不客气地回道,“而且我手上的不过是复刻品,真迹被我卖到帝国人那里了,也只有那帮外国佬才肯出高价。” “我觉得你随时有可能会把盐矿位置卖出去。” “兰道夫已经在绘制路线图了。”奎格芬的回答差点把老酒鬼噎住,半晌他才说:“谁?” 第四十七章 酒徒(一) 里斯托放下羽毛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形容枯槁。烛火在他面前幽幽地跳动着,竭力为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提供些许微弱的照明。光是暖的,但里斯托的眼皮却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痛,自己在这待了多久了?三十个小时?四十个小时?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使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还有海量的密语线报等着他去解读,去传递。机要情报员军阶不低,全萨里昂的军用暗号都掌握在这支从来不满三十人的小部队手中,他们只忠诚于国王,却又是军方的骨干,割据军权的大贵族们不得不依靠他们,不经他们加密或破解便传递机密便视为叛国,间接加强了皇室对于军队的掌控力。阿尔弗雷德大公无疑是天纵英才般的人物,只有他这样的枭雄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式与实行集权统治的帝国抗衡。每一个机要情报员都堪称萨里昂的国宝,可这份殊荣却是架在他们无时无刻都紧绷的神经上的。 门开了,机关运转的声音隆隆地回响在密室中。是换岗的人吗?原来我已经工作满四十八小时了?可里斯托只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来人要么全副武装要么身材像是巨人般魁梧,要不就是扛着一麻袋的线报进来了。他赶紧抿了一口带着馊味的水,重新捏住羽毛笔。 一个血红色的信封砸进里斯托的怀里,封口的腊镌着艾尔夫万家族的剑盾徽记公爵密信!里斯托一惊,不禁清醒几分,他茫然地抬头望向来人,只看到一束冰锥般的眼光。 “立时解读。”哥顿低声说。在近卫队长的身后,来交接班的情报员无辜地望着里斯托。 片刻之后,哥顿带着破译出来的密信返回到乌尔里克五世面前。 “念。”乌尔里克双手放在钢琴上,却不演奏,只是漠然地注视着黑白的琴键。 “萨里昂监狱遭到异端恶魔袭击,地狱修女轻伤,惩戒骑士长轻伤,商会会长重伤濒死。” “咚!”乌尔里克五世一拳砸在钢琴上,震起几个凌乱的音符。君王的狂怒在他脸上汇聚,如同行将爆发的火山。哥顿半跪在地,不敢直视。 他知道国王陛下为何如此失态,也知道如果在此时失去施耐德对王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仅仅是一位商会会长,只有他坐镇后勤,乌尔里克五世才敢放心地离开萨里昂来到前线的塞文克罗堡只有他坐镇后勤,艾尔夫万公爵才敢直逼伊索斯,进行万人规模的会战。这头纵横于金山银山中的猛虎不是名将,胜似名将!他知道如何去为战争买单,他对战时后勤线的掌控精细到了极致,复杂到了极致,也专横到了极致,他若是一倒,不单单是萨里昂的商人公会,前线的后勤线几乎要立刻陷入停滞的境地! “托姆斯那边干什么吃的?偌大的异端裁判所,居然让异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主教大人也毫无头绪。但丁阁下不在的异端裁判所给人上上火刑倒是有一手,论其追查,效率可能还比不上巡警。”哥顿低声说。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看起来这时候召回但丁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那帮神职人员清闲太久了,是该敲打敲打了。”他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愤怒对已经发生的噩耗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对之后的布置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让卡林德恩堡的部队全部撤回边境。文森特那边情况如何?” “很不妙,公爵大人冲破了安东尼厄斯的防线,但凯洛斯似乎留了一手,一支暗影联队截断了公爵大人的退路,他本人也在随后亲临塞布桥设防。” “到底是凯洛斯啊。运筹帷幄,不可一世这么说,文森特是被夹在图尔克要塞那里了。”乌尔里克五世沉吟,“他只能强突帝与达夏军汇合,贸然冲击暗影联队的防线风险太大,文森特不可能犯蠢。”他突然想起什么,追问:“达夏那边跟帝国佬对峙的是哪几个哈里发?” “是巴哈曼和哈米德。” “这两人麾下都没有成建制的强力骑兵啊”乌尔里克五世扶住额头,“达夏能看得过眼的重骑兵也就那么几支,全握在巴哈德手里。” 就在这时,窗口撞进来一只巨大的白色影子,一头栽进乌尔里克怀里。那是一只濒死的信鸽,它似乎是在空中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搏斗,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最为严重的几乎将它的脖子豁开。信鸽在乌尔里克五世怀里挣扎几下,再没了声息。乌尔里克五世和哥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凝重:是什么猛禽能将以高速着称的银王鸽追杀至这种境地? “是托姆斯主教的密信。看起来他终于有所收获。”乌尔里克五世“哼”了一声,从信鸽脚下取下一个竹筒,倒出密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教廷那里也该有几个机要情报员。”粗略浏览之后,他的神色更加难看。哥顿从乌尔里克五世手里接过密信,扫了一眼,低声说:“就算托姆斯主教所言非虚,这位也轻易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萨里昂军政两界势必会掀起动乱。更何况这只是主教大人察觉的一点蛛丝马迹,作为证据,远远不够。” “就算是但丁要整顿异端裁判所,这个人也是一道阻碍。真没想到,异教徒居然会有如此的渗透力!先是灰狼,然后是裁判所的副所长。”乌尔里克五世将密信扔进了炉火中,看着火焰将信纸吞噬殆尽。他的眼中聚起沉重的乌云。 夕阳的余辉最后挣扎了一下,旋即被地平线吞没了。漆黑的天幕铺开,黑暗在苍茫的大地上涌动着。远方传来野兽的长嗥。 “天黑了”男人向黑暗的天穹行注目礼,银面具下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已经干涸的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袍,上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第四十九章 酒徒(三) “嘶”埃修倒吸一口冷气,这句话所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一贯冷静的他都有些震惊失语。老酒鬼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还有两个学生,因为以他的性格,教出潘德的护国武者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足够让他兴致勃勃地自夸上好几个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丁自顾自地说,“以老师那种浮夸招摇的个性,不把我跟崔佛作为吹嘘的资本确实很反常。但是早在五十四年前,他就跟我断绝了关系。现在想来,他没跟你提起过崔佛,也应该是早就知晓了那家伙已经成为了异教徒。” “我们坐在这里,总不会是你想跟我叙旧?”埃修说。 “当然不是。虽然出了很多波折,但是我依然会达成之前的交易。正如我之前所说,一顿大餐,还有整个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丁从自己的戎装上取下那枚黑色的十字架,扣在埃修面前,“然后我们再谈一笔交易。” “交易?”埃修盯着那个黑色十字,“你的条件是?” 但丁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画像,用笔在名字上打了个叉,递到埃修面前:“把这个人杀了。” 图尔布克前黄沙漫天,残阳如血。大风卷过,残破的夜枭旗猎猎作响,西多利厄斯握住断折的旗杆,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看着四下围上来的达夏士兵,神色惨然。他虽然已经预料到战争的失利,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惨败! 他没有料到,贾斯特斯没有料到,两万帝队没有一个人料到,那支在冲出帝国本阵后不足五百人的狮骑士会悍然选择再度冲阵!而后达夏军队也全面压上,打头阵的居然是达夏的疾风骑士!那些马背上的神射手并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已经被狮子雷阵犁过两遍的帝国步兵阵线根本无力阻挡,只是几波齐射,前沿防线瞬间就被撕开。虽然火弩手的箭雨也让疾风骑士损失惨重,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轮的装填,长刀手们已然突进到身前,军刀迎头劈落,火弩手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般被齐刷刷砍倒一片!不过短短十五分钟,帝国人已呈溃败之势! 西多利厄斯是主动要求殿后的,他让自己麾下的塔剑骑兵去狙击布伦努斯的狮骑士团,带着步兵与弩手在一个沙坡构筑了环形阵地,架起盾墙,强硬地狙击了达夏人长达两个小时!这时达夏军队没有重骑兵的尴尬凸显出来,一波冲不垮盾墙,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不过两个小时也是西多利厄斯的极限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们扔出了所有的投矛,射空所有的箭袋,可达夏的军队却仿佛无穷无尽。而当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天蝎刺客从黄沙中跃出,屠宰一般轻而易举地把精疲力竭的士兵砍翻在地时,西多利厄斯就知道,守不住了。哈里发哈米德还是没有忍住,派出了自己麾下的影子刺客。看来自己这个教团塔剑骑兵统领还是有那么点身价的。 然而影子刺客并没有朝西多利厄斯出手,砍倒了他所有的部队后便飘然遁入黄沙中。达夏人也没有冲上来,只是形成一个包围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一个女人拨开了人群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沾血的钉头锤。在清一色以荒漠褐为底色的达夏军中,她那一头火红的短发与亮银色的铠甲都分外夺目她并非是达夏的巾帼,而是萨里昂的母狮子凯伊。 西多利厄斯注视着那在潘德志治军中被布罗谢特冠以“妖艳雌狮”的女人,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是久经战阵的帝国三杰,屡次趟过尸山血海的最深处,但是那个女人挥舞着钉头锤砸穿自己麾下最精锐的塔剑圣骑兵的胸膛的画面依然让他不寒而栗。 凯伊看了一眼西多利厄斯,有些不屑:“你怕了?” 西多利厄斯冷笑一声,握紧了长剑:“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刚刚砸翻了二十来个塔剑圣骑兵,然后会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们的大统领拎回萨里昂。”凯伊扔掉了钉头锤,右手握拳横摆在左胸前,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逼近西多利厄斯,“而在这之前,她会先把他的屎从屁股里揍出来。” 西多利厄斯勃然色变,拔剑就砍向凯伊。然而凯伊站定不动,依然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直到长剑即将劈落头顶,她挥臂上扬,精准地用臂铠拍在剑身中段。坏了!这个念头在西多利厄斯脑海里闪过,凯伊一个动作完成了两个目的:格开长剑的同时,赫然摆出了右勾拳的架势! 咚!凯伊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西多利厄斯的脸上,打歪了他的身子,而后是连续的,骤雨般的拳击!手甲与胸铠激烈地碰撞着,如同狂澜摇撼礁石,后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而西多利厄斯则像是一株弱柳在凯伊狂暴的攻势中不停摇摆着,连连后退。精钢打制的盔甲帮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所以他还能勉力站着,却已无还手之力。 “到此为止。”凯伊居然还有余力开口,“作为指挥官,你还算优秀。但是作为男人,还不够格。”她欺身上前,一肘打晕了西多利厄斯。 “让开。”凯伊示意,拖着西多利厄斯的腿走出了达夏的包围圈。长刀手们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敬畏地目送这头母狮子扬长而去。 凯伊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蹒跚。数日的长途奔袭,困境险境绝境接踵而至,纵使是铁打的人也会感到精疲力竭。出征时两千精锐狮骑士,能生还的不过只有三十余人。西多利厄斯的决断是正确的,也是致命的。塔剑骑兵不顾性命的纠缠成功地拖垮了身心俱疲的狮骑士。凯伊不是没对西多利厄斯起过杀心,但她按捺住了,只是发泄了一通。教团塔剑骑兵的大统领,加上突破塞布桥时俘虏的提图斯,帝国三杰已有两位成为萨里昂的阶下囚,这在日后与帝国的谈判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凯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伫立在狮子旗下的男人,夕阳在他身前投下威武的影子。八年前,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时,这个男人也是这般地站在瑞文斯顿的雪原上,几乎让雄狮的怒火燎尽了整个北境。亚力克西斯公爵调集重兵,布下天罗地网,他率领三千精骑,转战千里,全建制突围!正是在那场被布罗谢特誉为阳炎焚雪之役的战役后,狮骑士真正的奠定了野战无双的名头。 布伦努斯公爵看到了凯伊,跟她拖着的西多利厄斯,微微点头,大手一挥:“就地整顿,休息充分以后,去达夏人那里喝酒吃肉!然后借道新加尔,回国!” “上将谋势,中将谋策,下将谋兵。火之名将,果然名不虚传。以大势驱使我达夏三万大军随狮旗一同进退,挫败帝国锋芒。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过如此。哪怕只剩三十人,不成建制,雄兵之威犹存。”哈米德擦拭着弯刀上的鲜血,遥遥注视着那杆雄狮旗,由衷地赞叹道。“图尔布克此役,必将光辉史册。只可惜我达夏却跟帝国一般为布伦努斯做了背景布。” “被布伦努斯当成骑枪来使的感觉真是让我分外不爽。待我达夏大军踏平帝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跟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巴哈曼目光炯炯,战意澎湃,“我雄鹰的子民,势必将在中部大平原展翅翱翔!” 第五十三章 你好,基亚(二) “公爵大人,好久不见。”一杯茶放在了艾尔夫万公爵面,茶水如同一块凝在瓷杯中的翡翠,隐约可见水晶一样剔透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悠悠地飘荡着。基亚轻轻地嗅了嗅,肺腑间顿时充满了森林的芬芳。跟眼前的这杯茶相比,在塞文克罗堡喝过的雪歌茶顿时显得粗鄙不堪。 艾尔夫万公爵小心而珍惜地品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奈德,你这个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当得倒是挺滋润。诺多精灵的茶叶居然都能搞到手。” “这些都是当年查抄银雾游侠团时的收获。一直都没舍得喝。诺多精灵炒的茶叶跟酒一样,越放越有味道。”桌子对面的人笑笑,自己也喝了一口。他的嘴角哪怕在微笑时都抿在一起,像是一把无时无刻都挂在脸颊边的刀刃。“这位想必就是基亚子爵?”他的目光越过艾尔夫万公爵的肩头,上下打量着基亚。 这是基亚第一次见到奈德格雷兹,确实如同传闻中那样,这位异端裁判所副所长的眼里真的长着刺人的荆棘,仅仅是被他审视着就让基亚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伪装都会被一丝一缕地钩扯开来,心思无论藏得多深都感觉在暴露的边缘岌岌可危。 “银雾之殇吗?我也有耳闻,你做得太过了。”艾尔夫万公爵摇摇头,把茶杯推开,正襟危坐。“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基亚的心渐渐地沉到一片冰湖里,寒意自内而外地逸散开来。他已经知道,父亲来此的用意了。 “公爵大人何必客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然全力以赴。”奈德眼中闪过一道意味难明的光。 “昨日下城区的袭击事件你肯定知道。施耐德被人开膛剖腹,连我的小儿子也只能勉强吊着他一条命。现在由我坐镇后勤,但是施耐德留下来的摊子不好打理。商人公会更是几乎停滞运转。”艾尔夫万公爵长叹一口气“若是杰弗里跟萨麦尔任何一人做我副手的话,都不会陷入如此窘境。奈德,你曾经是皇室商务顾问,亦有后勤管理经验。思前想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奈德低头不语,只是凝视着茶杯,似乎是在消化艾尔夫万公爵带来的消息。当人在低头时,他有可能是在思虑权衡,也有可能是在掩饰内心情绪剧烈的波动。那格雷兹在想什么?抑或是在掩饰什么?基亚压抑着内心的波澜,紧张地注视着奈德的一举一动,意图能探出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格雷兹老练地把自己藏在了人情世故中,他低着头,偶尔抬起的眼神也在热茶升腾的雾气中闪没。 如要惊蛇,先得打草!基亚脑海中闪过一个双刃剑般惊险的主意,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将其抽了出来:“施耐德会长伤势实在太重,我医术不精,即使缝合了伤口,他生还的几率也不超过三成。我幼时便听说过您传奇的经历,觉得您来帮助父亲处理商会事务,再合适不过。而萨里昂的商人公会不能没有会长。” 奈德的头抬了起来,那对仿佛有荆棘生长其间的眸子跟基亚对上了。基亚看似坦然地与他对视,以真诚的热切回应着对方怀疑的目光,实际上他掌心与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他还是第一次扯谎,其劝诱的意图昭然若揭。艾尔夫万公爵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次子,施耐德的生还几率有几成他不清楚,但后半段话确实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之一,只是因为不妥而放弃了。他作为马里昂斯城的城主,断断是不能公然支持一名在王城根深蒂固的贵族去坐商会。更何况奈德格雷兹也不是普通的贵族! 在一阵让人几乎心跳停拍的沉默后,奈德面无表情地开口:“愿为公爵大人分忧。” 从格雷兹的宅邸出来后,艾尔夫万公爵怒视着基亚,低声呵斥道:“你知道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吗?奈德的身份背景何等复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我艾尔夫万家族只怕会立时落得一片结党营私的骂名!” “父亲,请不必挂心。”基亚认真地说,“儿子心里自有分寸。” 艾尔夫万公爵皱眉:“年纪轻轻的,你知道什么分寸?”基亚在从裁判所出来之后整个人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不是精气神上的改头换面,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冲破了束缚,开始井喷。他猜想异端裁判所里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却无从考证,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下不为例。” “好的。我今晚要去皇家医院看一下施耐德会长,很晚才回来。”基亚回答。 艾尔夫万公爵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去,三成生还几率,你怎么现在才说?这事以后也别瞒着我!” “不会再瞒着了。”基亚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没有下一次了,父亲大人。” 基亚刚踏进皇家医院的大门,一名负责看护施耐德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施耐德醒了! 第五十五章 你好,基亚(四) 鲸油燃烧的暗香在装潢华丽的寝室内幽幽地缭绕,奈德对着一人高的落地镜,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与镜中的那个灰白色短的中年男子互相对视。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艾尔夫万公爵造访后,这种不安愈地强烈起来,空气中仿佛有让人窒息的阴谋气息浮沉。 当把那队黑翼修士的去向告知崔佛时,奈德就已经做好了被打入黑狱的心理准备这个小动作是瞒不住但丁亚利基力的,尤其是当那位所长一回到异端裁判所就开始查阅卷宗时,奈德便知道自己这个马脚已经露出来了。 但他也深明这个马脚根本不足以置自己于死地,甚至黑狱也关不了他几天。姓格雷兹的王国政要们会轮番为他开脱辩解他曾经的战友会把骑士剑与白手套一同拍在但丁的桌子上在那位白鹿堡的小舅子也会大雷霆甚至但丁也将面对来自秩序女神教内部的压力,原因无他:奈德每年都会以格雷兹家族的名义为教会捐献一笔数额不菲的第纳尔。秩序女神教的日常运作很大一部分是倚靠着这笔善款。奈德敢自信地肯定,在找不到充分的证据前,但丁是不敢伸手去搅动这趟浑水,来抓自己这一条大鱼的。 可他还是感觉不安,毕竟他掌管异端裁判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对裁判所从上至下宁杀错不放过的狠厉作风再了解不过,也再忌惮不过。当他在白鹿堡跟那位说话如蛇吐信的异端祈求者见过面后,就走上了一条为整个潘德所不齿的不归路。这是一条狭隘而险峻的道路,尽头是他渴望的一切,路边则密布着犬牙交错的刀剑。 不,不对,这种不安在他成为裁判所的副所长后便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奈德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把它带来的压力化为算无遗策的动力。可今天他却仿佛被嗜血的群狼环绕,被惨绿阴森的眼光窥视! 基亚艾尔夫万!奈德突然知道源头了。虽然那个孩子眼神明澈,嘴里说着让人受用的奉承,可奈德打一开始就觉得他在试探。试探什么?自己究竟有没有重返商界的野心吗?金银之虎与奈德水火不容,施耐德只要坐在会长之位上一天,格雷兹家族最天才的商人就永远无法涉足商界一步,这是整个萨里昂都知道的事实。 不过就算自己的野心被年轻的子爵试探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奈德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冷漠的微笑。他伸出手,拧转镜框上的绿宝石,镜面翻转,露出了其后的密室。 奈德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幽邃中中亮起一对狰狞的血红眼眸,然后是扑棱翅膀的声音。巨大的白影冲出了黑暗,落在了奈德肩膀上,嘶哑地叫了两声。 那是一只壮硕的银王鸽,但那生铁一般坚硬的羽毛与自鸟喙中探出的尖牙都有别于它那性情温和的同类,反倒跟异端豢养的灾厄鸦比较近似。 “去银鬼,那个人杀了,啄出他的胃肠,在他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一番。”奈德打开了窗户,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银王鸽听懂了主人仇恨的低语,兴奋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了出去。奈德望着夜幕下远去的白影,神情冷峻。 “施耐德,跟异端勾结的是我,不是我父亲。只可惜这句话没法跟你当面说。” “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抠门,暗杀这种事居然是交给一头银王鸽与灾厄鸦杂交出来的畜生去做。都说萨里昂的商人最精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人在他的背后感叹,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地吐着信子。 奈德没有回头,只是皱起了眉:“你怎么还没走?” “你怕了?”曾经带队截杀埃修与杰弗里的男人反问,他没有戴上那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穿得也不是祈求者的黑袍。他探着头打量着镜子后的密室,嘴里啧啧有声:“这是格雷兹的家族密室?居然任由一只杂种在里头吃喝拉撒,真是抠门。”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词语去形容这种行为。 “这样最安全,也最划算。”奈德说,“我冒着风险把你跟崔佛藏在宅邸里,可不是跟你聊天谈心的。有事就说。” 男人收起了笑容:“达夏那边的分部传来消息,帝国惨败,布伦努斯正星夜赶回萨里昂。你明天应该就能听到前线传来的捷报了。” “也许是我们太低估名将们了。”奈德的手紧紧握住窗台,“还没来得及对施耐德动手,凯洛斯就已经挫败了艾尔夫万进攻的锋芒。而当我们以为布伦努斯的败亡已成定局,萨里昂不可避免地衰微时,这头老狮子又踩着帝国人的尸骨从深渊中爬了回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无论怎样谋划,都难以打破潘德的格局呢?似乎战争的天平永远公正公平。”男人站到奈德身边,无奈地说。 “天平只有两端,而潘德却有五国。”奈德漠然说道,“这种看似混乱的平衡已经维持了多年,除非是极尽凶暴的武装势力,强悍到足以打破僵局,搅动乱局,否则我们很难获取更大的利益。” “崔佛会是吗?他可是比一流武者更强悍的存在,在获取女神的恩典后,就连但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奈德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武装势力,不是武力。” “有什么区别?”男人来了兴趣。 “再强悍的武力,也只能操纵战场的走势,却不能掌控战役的格局。不然诺多的大族长,半神伊斯兰迪尔早就率领着诺多游侠们踏平了潘德,何苦于蜗居在东部大森林,饱受迦图困扰?”奈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但凶暴的武装势力不一样,他们是成建制的精锐士兵,由绝世的将军带领着,是战争格局的推手。像是凯洛斯的暗影联队,布伦努斯的狮子雷阵,当他们的铁蹄与旌旗一同莅临时,胜利的天平只会朝着他们倾斜!” 男人沉默良久,轻叹着摇头。异端空有黑骑士这样极尽锋锐的刀剑,却没有足够强健的手臂去掌控他们他或许是出色的阴谋家,但绝非优秀的将领。 “但,今晚之后,事情就会截然不同。”奈德注视着漆黑的天幕,傲然说道,“施耐德身死,会长之位落入我手。从此萨里昂的军政商我皆是一言九鼎!能够搅动潘德的,除了凶暴的武装,还有辉煌的权柄!” “哦?”男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屑,“那你的那只杂种,怎么还没回来呢?” 奈德一愣,突然想起此处距离皇家医院并不远,以自己那只银鬼的度,早就应该完成任务折返了。 第五十九章 酒馆风波(中) 莫里斯也注意到了埃修。在闹哄哄的酒馆中,这个安静的年轻人实在太显眼了,就像是湍流中巍然的磐石,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莫里斯的眼睛亮了一下,捅了捅基亚,小声说:“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雄狮酒馆多了个这么强的看场子。” “你咋看出来他很强的?”基亚立刻知道莫里斯在说谁,但他得装傻。 “我可跟你不一样。”莫里斯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你在狮骑士团总部的训练结束以后就解脱了,在大图书馆读了三年的书。我可是被凯伊老师整整揉捏至今!现在的我看人可准了。那个镇场子给我的感觉跟凯伊老师很像,没有一点横肉,但是力量全藏在身体里面,仿佛海面下的暗涌。” 基亚对凯伊不陌生,因为他跟莫里斯当初在狮骑士团总部的教官就是那头威名赫赫的母狮子。他突然不安起来:“凯伊老师没点名要见我?” 莫里斯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她这几天忙着从骑士团里征召新兵。不过你也别先高兴,宴会时总会见到的。你自求多福。” 基亚讷讷地笑了一下,去台要了两大杯啤酒。回来时却被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明显带着蓄谋的恶意,肩膀瞄着基亚手上的酒杯狠狠地顶过去。基亚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台边,酒杯脱手,淡黄的酒液瞬间打湿了他的上衣。 “呵呵,真不好意思。”来人说着,口气里却毫无歉意,只有阴谋得逞的幸灾乐祸。基亚抬起头,已经看清了那张讨厌的,修着齐整的八字胡的脸:“是你啊,雷尼尔。”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这个纨绔。 纵观整个萨里昂,再没有比雷尼尔勋爵更让人厌烦也更让人畏惧的贵族子弟了,这个人就像是从马迪甘早期骑士走出来的愚蠢反派一样。他的全名是雷尼尔埃尔德雷德。其父则是白鹿堡的领主,那位不得人心的埃尔德雷德侯爵。相比起阴沉酷辣,笑里藏刀的父亲,雷尼尔勋爵继承了侯爵的性格,却没有继承他的城府。他虽然残暴,可残暴得有些单纯,乃至于浅薄。 基亚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雷尼尔放着好好的酒不喝,上来找茬的原因。不过雷尼尔已经阴阳怪气地说了出来: “哎呀哎呀,听说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打了败仗,被凯洛斯烧了个灰头土脸。居然还有脸过来参加宴会哪?子爵大人你是在这里喝闷酒吗?”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敢把地狱修女也嘲讽进去。 基亚很平静地抹了一把脸,把酒杯中剩下的啤酒全部泼在了雷尼尔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你话真多。”他把空杯砸在雷尼尔的脸上,然后在一片“有人打架了!”的惊呼声中站起身来猛地扑过去,将雷尼尔摁倒在地,挥拳想打。拳头却在半空被人捞住了,基亚回头一看,埃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要打去外面打。” “我被他撞的时候你去哪了?”基亚用力抽了一下,手却纹丝不动。而酒馆里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正站在旁边看戏,看到雷尼尔被打立刻就“呼啦”一声全都围了上来。雷尼尔兀自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基亚的那一酒杯只是砸破了他的鼻子,他却嚎得活像是一头被绑上屠宰架的猪。基亚看得心头火起,忍不住又给了他一脚。这次埃修没有拦着他,或者说来不及拦。“你嚎一声,我踢一次。”基亚威胁道。 雷尼尔果然不叫了,一咕噜从地上翻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基亚:“你敢打我?”只是他鼻子犹在流血,一张嘴自己就先咽了几口进去。酒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雷尼尔涨红了脸,他本想去给基亚添堵,却被对方砸破了鼻子不说,更是在一众平民面前出尽了洋相。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属的纹章,重重地拍在桌上:“谁再笑,就割了他的舌头!” 有识货的人认出了纹章上镌刻着的银色鹿头,眼神顿时不安起来,收敛了笑声。不明所以的人还在讥笑,同伴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他的神情也为之一变,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一时间仿佛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卷着埃尔德雷德家族的凶名刮进了雄狮酒馆,那小巧的纹章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众人的头顶。雷尼尔很满意自己的家徽起到的震慑作用,他望向基亚,决定好好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将之子:“去,把这小子拖到后巷打一顿,出了事我担着!”他挑衅地注视着埃修:“这没有坏了酒的规矩?” 基亚看了埃修一眼,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暴露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帮好勇斗狠的侍卫的对手,看来这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要向莫里斯求助吗?且不说他有伤在身,刚从战场上归来,莫里斯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聚众斗殴与战场拼杀的区别的。基亚还在考虑,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莫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咔嚓!骨头被砸碎的声音响起,清脆却让人毛骨悚然。雷尼尔的一名侍卫惨叫着倒地,一柄银亮的钉头锤生生地嵌进了他的膝弯,伤口处甚至可以看见骨骼的断片。莫里斯面无表情地拔出自己手中沾血的钉头锤,因为用力过度他肋下的伤口开裂,暗沉的红色洇了出来。而他浑然不觉,把凶器对着剩下的人,眼中带着森冷的杀气:“我看你们谁敢?”被他扫视过的人无一不是浑身一寒,像是掉进了封冻期的内海。他们或许不认识莫里斯子爵,但是却认得他手中的那柄钉头锤,那是狮骑士团的制式武器,狮骑士野战无双的名头的绝对奠基者,不管是对还是对铁甲都是一视同仁。 “莫里斯,你敢出手伤人!”雷尼尔色厉内茬地喝道,脚不争气地发软。他还没有上过战场,不曾见识到泼洒的血雨,残破的肢体,可莫里斯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里那些东西正在肆意狂野地飞舞着。雷尼尔脸色苍白,对方的钉头锤似乎随时都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雷尼尔,你撞倒了我的朋友,还打翻了我的酒。那我就废你一条手。”莫里斯脸色狰狞,“我倒想看看,埃尔德雷德侯爵能把我怎额”莫里斯忽然向前倒去,沉重的钉头锤从他的手中滑落,将酒馆上好的橡木地板砸出一个醒目的凹陷。 “没喝酒杀气都这么重?这人是不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埃修收回手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六十二章 帝国暗涌(中) 奥古斯塔娜似乎还在发怔,死亡的阴影从天而降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被砸懵了。斯科莱鲁单膝下跪,竭力压抑着那快要从迸出口腔的惊怒:“大人!奥古斯塔娜全力狙击布伦努斯,何来抗命之说?” “哦?你是说她全力狙击吗?”凯洛斯的语气淡然而冷漠,像是远处地平线上群山深刻的轮廓。千夫长第一次从执政官的话里感受到了天堑一般的距离感。他不安地发现,曾几何时那个让暗影军团上下都深信不疑的山岳一般的背影,仿佛旗帜一般引领他们战无不胜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已经疏离,仿若背弃! “如果她真的全力狙击,暗影联队就可以在图尔达山脚下纠缠住布伦努斯,而不是放任他冲击我军阵型。”凯洛斯不再去看千夫长,低下头“刷刷”地书写着什么。 “大人,您自己也常说,战争之道,千变万化,怎能想当然地靠沙盘推演去打仗?奥古斯塔娜应该是发生了”斯科莱鲁还想争辩,凯洛斯已经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那也别想当然靠推演去辩护。你并不在场。奥古斯塔娜,你可以为自己辩护。”执政官的视线转向了金色玫瑰,“我在听。” 奥古斯塔娜静静地伫立着,宛如一尊绝美却毫无生气的雕像。斯科莱鲁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脸,可他绝望地发现那张脸丝毫没有泛出一丝求生的,只有了然一切的平静。她缓缓地单膝下跪:“是我下令让暗影联队按兵不动的,以至于铸成大错。奥古斯塔娜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不!”斯科莱鲁低吼出声,宛如一头受伤的困兽。他抬头直视着执政官:“大人,奥古斯塔娜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立功无数。更何况她还为你保住了最后一支暗影联队,难道你真的不顾及这点情分吗?” 凯洛斯执政官毫不回避千夫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帝国生她养她,她却将纵容雄狮践踏我军的方阵。她保住了暗影联队又如何?” “生她养她的是光荣的古帝国,不是马略的新帝国!”斯科莱鲁咆哮。 “奥古斯塔娜,告诉我,”哪怕斯科莱鲁说出如此僭越的狂言,执政官语气依旧听不出丝毫的火气,“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金色玫瑰的声音平静:“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布伦努斯。” “你做到了吗?” “没有。” “那么,斯科莱鲁,”执政官看向千夫长,“按照暗影军律,战场抗命者,何如?” 斯科莱鲁如同一只蛮牛,鼻子里喷出粗重的气流,却不敢跟执政官山岳一般的目光对视。他忿然又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他的怒火与抗拒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当斩。”他木然地挪动着嘴唇。 “那就把奥古斯塔娜押下去。”执政官淡然地说,眼神却更加悲凉。 “走,斯科莱鲁。”奥古斯塔娜款款地起身,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前在暗影军礼中,那是赴死者的仪式转身离去。斯科莱鲁僵硬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仿佛他才是要被押送的战犯。凯洛斯目送着自己最得力的左右手一前一后地离开大厅,沉默良久,缓缓地起身,攥着左手,狠狠地捶在自己的右胸,朝着奥古斯塔娜的背影还礼。 “抱歉。”他说。 但是没人听到。 长廊上回响着脚步声。斯科莱鲁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军人,哪怕事实锋利如刀剑,沉重如山岳,也不会轻易地将他击垮。他的脸依然苦涩,却不再茫然,清明的眼神中隐隐地折射出让人不安的狠厉。 “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我跟随大人这么多年,只有你真正地揣摩透了大人的心思。而我只是在一直被动地接受命令而已。”斯科莱鲁慨然地说,“我是他的手,端茶送水,必要时也可以握成拳头,握住刀剑。而你却是他的眼,跟他一起洞察了一切,了然了一切。” “现在你们也准备要牺牲一切吗?”千夫长幽幽的发问让奥古斯塔娜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脑后风声突起,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奥古斯塔娜。我也不会让大人走上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斯科莱鲁捞住金色玫瑰失去意识的躯体,爱怜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金发。他深吸一口气,飞奔在长廊上,像是一条穿行在廊柱间的暗影,须臾间他就带着奥古斯塔娜来到了城堡的最高处。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从城墙上跃下! “笃笃笃!”千夫长左手搂着奥古斯塔娜,右手迅疾地甩动着,在下坠的过程中扔出了三根投矛,矛尖带着沉雄的力道轻而易举地扎入了砖石之中。斯科莱鲁看准第一根投矛的落点,双足轻轻地踩在矛身上,木制的矛身在惯性与重量的冲击下瞬间弯折。而斯科莱鲁精确地把握住了矛身弯折到极致,将断未断的那一刹那,再度折跃到第二根、第三根投矛上。紧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硬生生地用投矛在垂直的城墙上为自己搭建出了一道险峻无比的阶梯! “咚!”斯科莱鲁托着奥古斯塔娜,稳健地落地,他快速地扫视着四周的绿地,确认自己没被发现。这个时间点卫兵应该在城堡的另一头巡逻,他大概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来到院落东南方的死角,伸手按动一块松动的砖石。墙壁中回响起闷雷般的声音,斯科莱鲁面前的地面沉陷,一条承袭旧潘德装饰风格的古旧石梯静静地延伸进地下的黑暗。斯科莱鲁没有犹豫,径直走进了这条不知年岁的密道中。 斯科莱鲁抱着奥古斯塔娜,无声而快速地行进着,幽暗的隧道笔直地通往前方,空气中浮沉着泥土陈腐潮湿的味道。偶尔可见阳光透过气孔照射进来,形成细细的光柱。千夫长心中计量自己的步伐,脑海中勾勒出塞兹城庞大的格局。他现在的位置恰好处于市中心,再有七百二十二步,便可以走到密道的出口,一个非常隐蔽的海滩。 很近了,斯科莱鲁已经可以听到绝望之海的咆哮,那是海潮在礁石上粉碎的声音。而隧道的墙壁也不再规整平直,人工凿刻的痕迹渐然褪去,只剩下岩石古朴崎岖的纹路。 密道的最后一段,联通的居然是一个小山洞。 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海风与阳光扑面而来,与此同来的还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久仰大名,暗影的千夫长。” 六十四章 攀爬深渊 斯科莱鲁脸色一变,下一秒他的长剑已经对准了声音的来源。对方那恭候多时的语气说明了很多事情,细想下去斯科莱鲁甚至开始心悸:他是如何得知塞兹城堡的密道出口,又如何断定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请相信我并没有抱着恶意。如果我想要对一个超一流武者不利的话,可不会独自一人来到此地。”说话的人盘膝坐在海滩的一块巨岩上,一袭黑袍在海风中鼓荡。他背对着斯科莱鲁,注视绝望之海汹涌咆哮的大潮,丝毫不在意那柄稳稳指向自己背心的长剑。 “你是谁?”斯科莱鲁低喝。 “我叫约格特,是奥克斯瑟女神座下的祈求者。”对方施施然转身,头罩下一副银色的面具覆盖住了他的真容,“当然,我知道古帝国最坚定的扞卫者是不会去在意任何一位潘德神祗的名字的。你只需要知道在这片大陆上,我们这种人被称为异端。” “说出你的来意!”斯科莱鲁浑身肌肉绷紧,只要他愿意,两人间那点距离随时可以被抹去。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以往也有异教徒出现在帝国境内,但无非就是吸纳信徒或者绑架平民做祭品之类的阴暗勾当。像此人这样正大光明地在自己面前现身,不是失心疯就是另有所图,更何况他的出现方式还如此匪夷所思! “自然是想提供千夫长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约格特说,一只健硕的灾厄鸦嘶鸣着急坠在他肩上,血红色的瞳孔不善地对着斯科莱鲁。“一个能让古帝国与暗影军团再度辉煌的机会。”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跟执政官大人说?”斯科莱鲁不动声色,“毕竟他才是肩负旧日荣光的那个人,我只不过是在追随着他的脚步而已。” “时至今日,千夫长还在用这样幼稚的说辞来欺骗自己吗?”银面下传来约格特的冷笑,“那阁下为何带着不省人事的金色玫瑰要从塞兹的城堡上跳下,穿越密道来到这里?” 斯科莱鲁在怒号的海风中长久地沉默,内心掀起万丈波澜,他的所作所为竟然被对方尽收眼底,而他却一无所觉。他慢慢地将长剑插回鞘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你是说塞兹城的密道?它恐怕比潘德大陆上现存的任何国家还要古老,从卡瓦拉大帝决意要在绝望之海的海岸线上筑起这座雄城伊始,这条隧道就被已经被建筑师画在了设计图上。”约格特轻轻地梳理着灾厄鸦的羽毛,“而我,恰好有那么一些旧潘德的门路。” “你是说要光复古帝国?”斯科莱鲁的口气中充斥着浓烈的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众的异教徒?” “请别误会,不是我要光复古帝国。这是阁下的夙愿,而我只不过是想伸手帮上一把,从中获益而已。”约格特摊开双手,“而我也不需要博取阁下的信任。正如我所说,我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把握与否,决定权则在阁下手里。” 斯科莱鲁不置可否,示意约格特说下去。 “帝国在图尔布克平原惨败,塔剑骑兵统帅西多利厄斯、火弩大统领提图斯被俘。帝国三杰失陷其二,国力空前衰微,乃是五国博弈的第二个大输家。跟萨里昂一样,都陷入了勉强自保,无力征伐的窘境。然而萨里昂三公尚能与乌尔里克五世齐心,可帝国的三位执政官呢?利维尤斯是奥古斯塔的心腹,传闻他甚至还与那位流亡他国的篡位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凯洛斯则斡旋在拜蛇教与创世女神教派中,既不明令禁止蛇教信仰,也对创世女神教的传教活动不冷不热,始终对帝国新政保持着相当暧昧的态度只有祖上为奥萨索伦至交的贾斯特斯是马略最忠实的拥护者。”约格特款款而谈。斯科莱鲁却是暗暗心惊,对方从容不迫的言谈展露了对帝国格局充分的了解。哪怕就算是那些在政坛钻营多年的政客,也不能把帝国如今的情况概括得比他更好。 “试想,如果阁下在此时举起光复古帝国的大旗,会有谁率先响应呢?”约格特的语气仿佛是古籍中劝诱人去盗取禁果的毒蛇,“是塞兹的暗影军团吗?不!是那些散落在帝国境内的拜蛇教残党!在马略扶持的创世女神教的血腥镇压下,他们虽然只能在生存的罅隙间苟延残喘,但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的目标罢了。” “然后呢?”斯科莱鲁冷然反问,“暗影的千夫长高举光复古帝国的旗帜,成为蛇教的中坚力量,南部平原陷入内乱的战火之中。而你,”他的眼神骤然锋利,如同刀刃上流淌的冷光,“又想让我为异端从这片烈火取出什么东西呢?” “首先,我申明一点。我此行仅出于我个人的目的,而非代表我那些迂腐懦弱的同僚。”约格特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地摇摆着,“他们只要侍奉女神,如期为她献上祭品就会感觉心满意足。而我呢,则希望能为她建立一个国度,让信仰扎根在土地上,所有诞生的子民都是她虔诚的信者。就像秩序神尤诺米亚与蛇神阿兹达哈卡曾经做到的那样。前者让整个潘德大陆都仰她鼻息,后者则使巴克斯帝国战栗在群蛇的阴影中。但是当前五国割据的局面看似混乱,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新兴的势力但才露头便会遭到不遗余力的打压。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只有足够强悍的武装势力,才能够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相信以千夫长的能耐与拜蛇教的资源,打造出一支不逊色于暗影联队的劲旅应该是易如反掌。” “原来是一个打着宗教旗号的野心家。”斯科莱鲁冷笑,“可拂开阴谋和战争的灰烬,又剩下什么呢?” “剩下什么?” “只有混乱,一个慢慢吞噬我们所有人的深渊。”斯科莱鲁似乎失去了将这场谈话进行下去的兴致,“你若是想在这个深渊中尸骨无存的话,请自便。恕不奉陪。”他转身欲离开。可约格特那毒蛇一般的声音追上了他:“混乱不是深渊,潘德才是。混乱是从这个深渊中解脱的阶梯,很多试图攀爬的人大多失败,以后再也不敢尝试。失败摧毁了他们,他们却将此归咎给混乱本身。而有些人本有机会去攀登这个阶梯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依附在深渊之中。或许是因为誓言,或许是因为友情,亦或许是因为爱,但那些都是假象,不过是流离之人追逐的幻梦罢了。”他伸手将灾厄鸦送上天空。凶禽迎着海风扶摇直上,在绝望之海永不停息的狂潮之上飞舞盘旋。约格特一字一顿: “只有混乱与潘德本身,才是真实的。” 第六十五章 生死相搏我无敌(一) “是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去登顶,还是在深渊里得过且过,决定权始终在阁下手里。言尽于此,告辞。”约格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斯科莱鲁有些疲惫地坐在地上,出神地注视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奥古斯塔娜。这个时间点自己与奥古斯塔娜的失踪应该已经被大人察觉到了?那么两人的行踪也不难推测。千夫长在凯洛斯眼中毫无秘密可言,他只需几个转念的时间就能知道塞兹的密道是斯科莱鲁唯一的出路。 “行了,话都说完了,他人也走了。你还要昏迷到什么时候?”斯科莱鲁低声说。 奥古斯塔娜的睫毛微微颤动,她无奈地睁开了双眼,直起身子。伪装被识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一苏醒我就察觉到了。”斯科莱鲁直言不讳,“你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僵硬了一瞬间又放松,虽然那不自然的调整很短暂,但我还是察觉到了。” 奥古斯塔娜心中轻叹,想要瞒过斯科莱鲁果然很难。到底是以综合素质全面着称于潘德的超一流武者,不仅军事素养过硬,就连洞察力也敏锐得惊人,蛛丝马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直视着斯科莱鲁:“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承认,那个约格特关于混乱与深渊的长篇大论不无道理,但你真的打算要背叛执政官大人,去攀爬那所谓的阶梯?” 斯科莱鲁坦然地与金色玫瑰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气势上毫不让步:“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大人走上那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奥古斯塔娜。约格特说得没错,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眼睛像是有野火在熊熊燃烧,“是我们光复古帝国,将大人从深渊中托举出来的机会!” 海风与大潮的聒噪在奥古斯塔娜的耳边悄然远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千夫长狂热的豪言,像是地火从沉寂已久的山脉中喷薄而出,带着灼烧大地的野望。她震惊地盯着斯科莱鲁快速翕动的嘴唇,对方的一呼一吸都带着灼热的情绪扑面而来。约格特那番宛如魔鬼磨牙吮血的说辞在她脑海中阴恻恻地回响。如果潘德是深渊的话,那我们这些人又是什么呢?是深渊中沉沦徘徊的灵魂,在徒劳地捞取偶尔从天堂之门中渗透出来的一道希望之光? ,是人心最深的毒啊。 “我明白了。”奥古斯塔娜咬紧嘴唇,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我们放手去做。” 加辛位于圣战堡的西南方,由于地处达夏宽阔平坦的腹地,亦不是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因此与帝国的战火很难波及到这里。不远处便是一个小绿洲,当初来到此地的游牧民们欣慰地发现他们终于可以划去名字中的“游”字,不用在大漠中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是惬意的,是安逸的。他们与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以像托巴的那些贵族老爷们那样出门便能看到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在主旋律是风沙黄的大漠中,那点绿色更是比金子还宝贵。 但牧民们原本安静祥和的生活随着圣战堡的陷落被打破了,一个男人孤身来到了加辛,他的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而那些陈旧的疤痕说明那并非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来自于他的敌人。他不声不响地走进加辛,用手中的长剑展开了一面倒的屠杀。村庄里像是真的卷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牧民们只看到剑光伴随着血光起落,随后他们自己的头颅也飞上了天空。欧鲁巴只用了大概几个小时,就将加辛变成了一座散发着冲天血腥气的。他把被他斩下来的头颅一个个地垒在村口,筑起一座京观。或惊恐或绝望或无助或愤怒的情绪冻结在死者灰白色的眼中,木然而空洞地望向天空。欧鲁巴静静地坐在京观前,像是前来赴约的客人沉心静气地等候主人的现身。 日月升落,凄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荒漠,几只被加辛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秃鹫降落在欧鲁巴周围,开始啄食京观上的头颅,偶尔仰起脖子在吞食的过程中快活地叫上几声。 风沙中传来了脚步声,听不出起落的节奏,平快得像是一阵低飞的风,又仿佛是刀刃在黄沙上掠过。那些秃鹫惊恐地张开翅膀飞向天空,远远地盘旋着。加辛中横陈的尸体让它们不愿离去,但却因为某种凶险至极的原因而不敢降落。欧鲁巴在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的瞬间仿佛如释重负,他解下投矛袋,将长剑插在地上,起身拔出了身后的巨剑,遥遥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人影撞破了沙尘的幕布,他戴着达夏特有的尖顶覆面盔,孤寒的清光从头盔的孔隙中射出,里面仿佛映着一轮苍白的月。他的怀里抱着一柄很朴素的刀,是达夏目前大规模装备长刀手的军刀,刀身轻快,刃口锋利,切开就像切开一张白纸一样轻松。他的右手握住刀柄,直直地向欧鲁巴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如同一条奔驰在大漠上的苍狼! “锵!”军刀出鞘,仿佛苍狼长啸,一道惨白的刀芒自上而下斩破了两人身前的空气,走出狼牙一般凶狂的弧度。那是达夏长刀手人人皆会的劈刀术,却在这个人手中爆发出开天辟地一般的气魄,欧鲁巴的眼中只剩下那道森然的,仿佛要将他眼中的视界一分为二的刀光。他怒喝一声,双手握剑,全力平斩! 巨剑与长刀的交击在黑夜中迸溅出明亮的火星,两人皆是虎口发麻,各退一步。欧鲁巴下意识地将巨剑竖在身前。破空声再起,又是一道平挥而至的狂野刀光!来人的左手,赫然又握着一把刀背极其宽厚的军刀! 双手刀! 第六十七章 生死相搏我无敌(三) 短刀如愿以偿地扎进了欧鲁巴的后背,但是刺客完全没有得手的欣喜,因为在他的构想中,这一刀本该直接刺穿剑斗士的心脏,可在最后关头欧鲁巴的身子侧了一下,刀锋陷入了肋下的肌肉中。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刺杀,他非但没有对欧鲁巴造成重创,反而将自己置身在剑斗士的阴影中! 好在他并非独自一人,双刀再度形成交错的刀光席卷上来,同时数十个黑影窜出黄沙,落在欧鲁巴周围,手中的毒牙飞镖激射,金属的寒光在黑夜里像是泼洒出去的雨幕。他们都是天蝎刺客当中的佼佼者,不再是黄沙下潜伏的毒蝎,而是蛰伏在阴影中的刀刃! 一时间欧鲁巴的面前是扑击的双狼,身后是再度张开血盆大口的毒蛇,周围还有来袭的飞蝗。他仿佛是巨浪尖头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海渊吞没。这一刻所有的刺杀者心头都生出一种功成的欣慰与喜悦,是的,就算你是超一流武者,在这样的毫无破绽,毫无死角的攻势下,也该陨落了。 欧鲁巴在这时向前踏出了一步,军刀刺入了他的右胸,短刀再次捅进他的后背,密集的毒牙飞镖扎进他的身体。欧鲁巴感觉到那种千疮百孔的疼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正跟一个破漏的水袋一样不断涌出鲜血。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步没有错,因为他还活着!他虽然身受重伤,但依然活着! 依然可以展露獠牙! 另一把刀已经朝欧鲁巴的脖子挥去,但是他不闪不避,提起手中的巨剑径直捅进了对方的小腹。对方的覆面盔下流露出一丝带着剧痛的错愕,他以为欧鲁巴会躲,会闪避,会千方百计地不让刀锋砍下自己的头颅,但他万万没想到欧鲁巴居然会选择跟自己以命换命!他的刀确实可以斩下欧鲁巴的头,但他自己的上半身也会被正在上扬的剑锋剖成两半! 这个疯子! 他不想跟欧鲁巴换命,必杀的一刀偏折,转而想砍掉欧鲁巴持剑的手,却扑了一个空。欧鲁巴在军刀改变方向的那一瞬就已经松开了剑柄,长身后退,一拳重重地擂进刺客的胸膛!刺客口中喷出一道凄厉的血线,胸骨碎裂的声音响彻他瘦削的身体。他犯了一个堪称愚蠢的错误,暴起的毒蛇应当立即远遁,永远都不能把自己暴露在雄狮的阴影下,哪怕毒牙已经咬进了狮子的身躯! “你怕了,达曼?”欧鲁巴的喉咙深处血如泉涌,但他依然冷笑,眼神中满是轻蔑,“还是说你在成为超一流武者后已经忘记了战场为何物?”他弯下身子,像是蛮牛一般撞进了刀客的怀中。他先前无比忌惮对方身前三尺的刀光,但现在却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两柄军刀先后刺穿了他的后背,而欧鲁巴的双手也探进了对方小腹的伤口! “来啊!达曼!让我来告诉你战场的唯一原则,那就是你死我活!”欧鲁巴狂吼着,他嘴里狠狠吐出一口血,正溅在覆面盔的孔隙上。一时间刀客的眼中只能见到一片刺目的红,而后小腹一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呼噜噜”地滑了出来,而后便是筋肉被拉扯的剧痛! 欧鲁巴生生地扯出了他的肠子! 含混的痛呼声从刀客口中发出,他的架势在翻江倒海的痛楚面前完全溃散了,欧鲁巴撞着他一直冲出了加辛,将他狠狠地顶翻在村口的京观上,两人在苍白的首级上滚做一团。欧鲁巴想要拉断对方的肠子,尝试了几下都失败了。他冰凉的双臂已经不听使唤,似乎那里的热血已经流尽,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半透明的青筋。 “太子殿下还在等我,所以我留你一命。欢迎你和哈桑在我归国的路上截杀,当然,要做好跟我换命的觉悟。”欧鲁巴在刀客的耳边阴森森地说,而后他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像是一头挣脱罗网的困兽,踉跄却坚定地朝北方前行,黄沙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血色脚印。 刀客躺在冰冷的黄沙上,捂住自己的小腹,手指间尽是一片温热的触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流逝,与此同时流逝的还有他不可一世的自信心。 是的,他战败了,而且战败的方式极其惨烈。他一度以绝伦的刀术将帝国最强的剑斗士压制得连连后退,却不是一条身受重伤的疯狗的一合之敌。欧鲁巴在向前踏出那一步时就已经朝他发起了一场疯狂的赌局,赌注是两人的命! 有人扶起了刀客,将肠子塞回他的肚子里。那名被欧鲁巴一拳重伤的刺客此时被人搀扶着来到他身旁,他嘴里不停地咳着血,却喋喋不休:“我早就劝过哈里发,围杀谁都可以,就是别打欧鲁巴那条疯狗的主意,他可是潘德独一无二的,死囚出身的超一流武者。死囚啊,你知道死囚是什么概念吗,就是每天都在角斗场上跟别人或者跟野兽刀剑相向的人,论玩命我们哪个比得过他?他不听,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要掂量掂量剑斗士的头颅之类的疯话。这下好了,非但没杀掉欧鲁巴,你我还身受重伤,,等菲尔兹威从对瑞文斯顿的战事中抽出身,派出赫拉克勒斯时,我们就躺在床上看着他一路攻城略地。” “闭嘴,哈桑。”刀客虚弱地说。 中部大平原上飘着蒙蒙的细雨,塞文克罗堡沐浴在连绵的雨线中,像是一个巨人沉默守望的背影。 乌尔里克五世坐在钢琴边,却不演奏,手指平静地扫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偶尔按出几个跳跃的音符。哥顿沉默地站立在乌尔里克五世身后。与帝国的战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宣告结束,驻扎在此处的军士都已经相继撤离,但乌尔里克五世依然留在塞文克罗堡。艾尔夫万公爵亲笔书写的邀请函就放在乌尔里克五世的面前,封口的白腊依然完好。 “今晚,便是王城开宴的日子了。”乌尔里克五世似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听不出喜怒,“奈德依然高坐在裁判所副所长的位置,甚至开始掌管商人公会的运营。我还听说他把宴会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完美。” “但丁阁下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动手时机。今夜过后,恐怕再难遏制异端将手伸进萨里昂的方方面面。”哥顿低声说。 “不,今夜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乌尔里克五世斩钉截铁地说,“奈德只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站在他身后的贵族才不会跳出来兴风作浪。” “可人选呢?”哥顿说,“这个人不能有任何我国的势力背景,他必须混进守卫森严的宴会,刺杀奈德,然后还要在一众强者的环伺下逃出生天,或者扛过震怒的埃尔德雷德侯爵的拷打。就算有但丁从旁接应,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我也不知道,只能选择相信我的代行者。”乌尔里克五世缓缓地摇头,“今夜过后,一切就有分晓了。” 第六十八章 狂徒之刀(一) 是夜,王城萨里昂灯火辉煌,玉白色的巨人身体中泛出溢彩的流光。竞技大会已经落下帷幕,来自阿芬多尔的母狮子凯伊毫不客气地摘取了冠军的桂冠,顺便狠狠地蹂躏了每一个惨败在她手下的骑士的身心。莫里斯与基亚很明智地没有报名,只不过当开宴时,满面春风的凯伊走到他们俩面前,一丝冷汗惶恐地划过了两人的面颊。虽然他们知道就算是母狮子,在穿上能把腰束成一根瘦竹竿的晚礼服以后也会束手束脚,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好久不见啊,基亚。”凯伊微笑着朝两人打招呼,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莫里斯,“我怎么没在竞技大会上看到你啊,莫里斯?” “我没报名。”莫里斯“嗡嗡”地说,声若蚊蝇。 “为什么不呢?”凯伊的笑容里已经带上了恐吓的意味,“公爵大人原本很期望自己的儿子在竞技场上为自己争光的。” “这个我受伤了。”莫里斯这时候把自己肋下的伤口拿出来做挡箭牌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底气有些不足,毕竟当初给他包扎的人就是凯伊,他的伤势如何凯伊知根知底。 “哦,原来如此。”凯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两位子爵身旁走了过去。基亚同情地看着莫里斯:“你惨了。”莫里斯哭丧着脸:“我是惨了。”骑士长的潜台词并不难懂:今晚先放过你一马,等你那点皮外伤好后有你苦头吃的! 宾客陆续步入王宫就坐。布伦努斯公爵作为此次对帝国战役的首功之臣,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坐在首位。阿拉马公爵坐在次席,随后是重掌商会,正如日中天的奈德。埃尔德雷德坐在奈德身旁,两人轻声地交头接耳。随后才是艾尔夫万公爵。秩序女神教派出的代表居然不是和善的托姆斯主教,而是裁判所所长但丁与地狱修女特蕾莎,两人安静地坐在长桌的一角,不显山不露水。但丁戴着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鬼神般可怖的眼神藏在了暗色的玻璃下,但依然没有哪位宾客愿意坐在他的身边。基亚走了过去,在但丁身边坐下,探过头,似乎是朝特蕾莎问好,实际上却是在低声问询但丁:“他人呢?” “出发了。”但丁如是回答,他的目光透过墨镜聚焦在那个像是一株青松般矗立在阿拉马公爵身后的秃头男子身上,男子的背后挎着一把碧蓝色的长弓,弓身澄澈如洗,像是雨后的天空,在明朗的灯火下隐约可见透亮的云纹。“天穹之弓啊”他的声音微不可闻。秃头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但丁的目光,转过头来朝这里点了点头,铮亮的头顶闪闪发光:“幸会,惩戒骑士总长阁下。” 但丁微笑着回应:“幸会,教官贝克。” 埃修他抬起头,纤纤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中,天与地仿佛都化作了一团迷蒙的光影。埃修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氧气像是一股寒流灌满了他的肺,他一头扎进了城外的河流中,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而后归于平静。 埃修不停地下潜,直到星光再也照射不到的深度,他悬浮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沿着河床慢慢地摸索着。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不像是河流本身的凸起:一块嵌进泥床的砖石。他用力地按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开启了,倒灌的河水裹挟着他往前冲去,气泡拍在他的脸上。埃修闭紧眼睛,蜷缩起身体,任由水流推动。他体内的氧气已经所剩无几,好在这条隐秘的水路没有多长,没多久他就已经感到皮肤上传来的压力正在减轻,水流正托着他快速地上浮。 “泼剌”埃修的头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着,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他身处一个被齐整的红砖围得四四方方的小水池,红砖朝前方继续铺开,两侧的墙壁上燃着长明的火烛。埃修神情微异,按照但丁所言,这条联通王城王宫的密道是潘德帝国时的建物,任何靠燃烧维系的光明都很难在封闭的空间中留存久远的岁月,可它的照明系统依然在运作。这些火烛沿着道路向前延伸,竟然连成一条摇曳的光线! 埃修从水池里爬了出来,沿着烛火前行,寂静的密道中响着他湿漉漉的脚步声,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在墙壁上张牙舞爪的黑蛟。 晚宴进行得非常热烈,面容英俊,眼神忧郁的皇家诗人手指轻柔地拂过竖琴,琴声清如泉水流泻,渐渐然注满了大厅。年轻的贵族们急不可耐地找起了舞伴,又急不可耐地搂着彼此的腰滑进舞池。取得图尔布克大捷,为自己已经无比辉煌的战历再添传奇一笔的布伦努斯公爵理所当然地成了宴会的焦点,莫里斯则成为了旁敲侧击的对象,不断有面色郝然,说话轻声细语的贵族少女上来朝他搭讪,打听火之名将是如何仅用三个小时打穿了重兵把守的塞布桥,又如何深入帝国腹地跟围追堵截的暗影联队纠缠,最后完成一次近乎不可能的逆袭。莫里斯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应付,但是当有贵族把自己十二三岁的女儿牵过来后莫里斯就有些遭不住了,他借着酒意瞪起眼睛,这时候他颇有几分布伦努斯公爵的虎威。对方的小心思被年轻的子爵一眼看破,讷讷地笑了一下,忙不迭地走开了。基亚看着好友的窘态,心里暗笑不已。王城里也有不少跟艾尔夫万家族有过节的贵族,趁着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惨败,过来说风凉话,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艾尔夫万公爵对付这些两面三刀的政客自有一套方法,当对方阴阳怪气地凑过来时,老公爵宽容地笑笑,用一句“您说的是。”就敷衍过去。来人也不敢在这里跟艾尔夫万公爵撕破脸皮,碰壁后悻悻地离开了。他们也不是没打过基亚的主意,但是看到他身边那位戴着墨镜的银发男子后,识趣地避开了,心里暗暗地惊叹: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倒是有胆色! 第七十章 狂徒之刀(三) 奈德从那片闹剧中收回眼神,朝眼前的银发男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所长云游归来,下属未能及时拜会,还望海涵。”他的脸上堆起看似真诚实意的笑容,就连嘴角的刀锋也隐没在层层的笑纹中。但丁平静地跟他碰了一下酒杯,开口问道:“之前在贝蒙法莱失踪的猎杀小队还没有传回来消息吗?” 奈德心中一跳,不知道但丁在此时挑起这个话头是何用意,他虽然不清楚但丁与崔佛之间那段纠葛的往事,却深知眼前这位在他之前掌控裁判所实权的男子有何样了得的手段,他若是想查,必然会注意到自己的马脚。奈德避开但丁的眼神,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他们失联已经将近一周了。” “公国风雨飘摇啊。”但丁用一句公式化的感叹结束了两人间的谈话。奈德望着但丁离去的背影,饶是老辣如他,也摸不清但丁今晚的城府。是试探?还是只是单纯的攀谈?可但丁问得平淡,奈德也答得谨慎,说是试探难免有些牵强,说是攀谈,却又太过潦草。他不自觉地看向长桌另一边的基亚,后者正在轻声地安慰地狱修女,那个年轻人只不过是说了一席难辨真伪的话,自己就急不可耐地派出了银鬼,如果那是基亚在但丁授意下的说辞,那自己的马脚又明显了一些。奈德阴沉着脸,约格特那毒蛇一般的语气在他脑海深处翻覆着: “想要一个人死,一把快刀就够了。” 得是多快的刀,才能当着萨里昂一众顶尖武者的面,砍下自己的首级? …… 埃修走到了通道的尽头,长明灯的烛火在此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丛攀附在墙壁上,蜿蜒向上生长的通天藤。埃修伸出手,用力地拽了一下,手上反馈回强韧的触感,藤蔓似乎已经扎根在了墙缝中。埃修把自己整个人挂在藤蔓上,慢慢地朝上方的黑暗爬去。埃修一开始爬得很慢,老酒鬼可没有教过他如何在藤蔓上快速地攀爬,但他渐渐找到了诀窍,用两只手臂发力将自己的身子往上带。很快他就来到了出口,他轻轻地顶开遮掩的石板,翻身滚进石柱的阴影中。不远处传来人的说话声:“这是帝国的俘虏,你们好好地看住他。” “是!”金属的摩擦声簌簌地响起,应答的人似乎是敬了一个军礼。 帝国的俘虏?埃修心里微微一动,他这几天潜伏在雄狮酒馆,天南海北的小道消息流经他的耳旁,自然知道塔剑骑兵统领西多利厄斯成了萨里昂的阶下囚,只是没想到他会被关押在王城的地宫中! 埃修不敢贸然现身,等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探出头快速地瞄了一眼,他看到两个披着镀银重铠的高大男子正站立在一间临时的牢房前,宛如两尊浑铁的雕塑,绛红色的披风垂在身后,腰间悬挂着沉重的长剑。 萨里昂的禁卫军……埃修皱起了眉,赤手空拳的他一时半会很难放倒这两个经过萨里昂最高金属工艺反复锻打的铁罐头,他擅长的贴身短打对付那一身重铠讨不到丝毫便宜。他从地上摸起几枚石子,以天蝎刺客掷镖的手法打落了地宫中的油灯。当那两名禁卫军听到凌厉的风声时,视野已经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保持警戒!”不愧是萨里昂最精锐的重装步兵,两名禁卫军一声断喝,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剑盾立在身前,形成森严的守势。这时候他们便是潘德大陆最为坚固的金属堡垒,正面硬撼他们可能是你生前做过的最不明智的决定! 禁卫军预想中的奇袭并没有到来,天花板上反倒响起了某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一只巨大的壁虎在他们的头顶爬过,接下来他们的头突然一轻,被头盔捂得发闷的脑袋暴露在地宫清凉的空气中,他们的心也跟着一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有力的手就罩住了他们的后脑勺,像是拍椰子一样狠狠地将他们的头扣在一起。“咚”,两名禁卫军重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埃修轻巧地落地,手里拎着他们的头盔。 牢房里半眯着眼的西多利厄斯被眼前的动静惊起,他在黑暗中瞪起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牢门外的人影。前来搭救的会是谁呢?不是哪个投机的冒险者都有着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王城地宫的本事,同时还能瞬间制服两名萨里昂的禁卫军。作为教团塔剑骑兵的统帅,西多利厄斯不止一次地在正面战场上领教过这些铁皮罐头的能耐,当他们结成剑盾方阵,缓慢而坚定地迎着火弩手燃烧的箭雨向前推进时,便如同逆着暴风雨前进的银色巨舰!他们的单兵素质 “你是谁?”西多利厄斯问,“谁派你来的?” “西多利厄斯,我有话想问你。”牢门外的人用陌生的口音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抛出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乃至于莫名其妙的问题。 “十年前马略在雅诺斯大肆驱逐旧潘德贵族,为何却由塞兹的暗影军团执行?” 第七十二章 狂徒之刀(五) 晚宴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奈德站起身,轻轻地拍掌,端着银盘的侍从们鱼贯而入,为宾客奉上精美的甜食。这时有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其中一人似乎错穿了他人的礼服,单薄的面料绷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他别扭地端着盘子向前走,另一只手却垂在身侧,同时还肆无忌惮地张望着,全然不像是一位受过专门礼仪训练的宫廷侍从。那名圆滚滚的脑袋,也就是这次宴会的管事拉不下脸了,却又不能当着一众贵族的面冲上去拎着那害群之马的耳朵训斥,这下可好,自己可算是在奈德大人面前颜面扫地了!血气冲上头顶,管事的脸因为羞耻与愤怒涨得通红,使得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套着礼服的红色皮球。 基亚也看到了埃修,他的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他是怎么混进去的?而且还伪装得如此拙劣,他这是把哪个倒霉鬼给打晕了? 奈德皱了皱眉,那个衣着不整,四处张望的侍从像是一记扇在他脸上的一耳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正想开口让卫兵把他赶出去,却迎面撞上了那道扫视过来的目光。他惊骇地发现对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后就定格在了自己脸上,像是猎豹终于在羚羊群中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极其深刻的危机感在奈德心中划过,这一刻他毫不犹豫的后退,想要缩回人群之中。与此同时埃修已经动了,在认出奈德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蹦了出去,手里的蛋糕狠狠地拍在身旁一名卫兵的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埃修仿佛翱翔的巨鸟那般将身体舒展到极致,过紧的礼服被彻底绷开,他的袖口滑出一道亮银的光! 贝克眼神一寒,由于生怕误伤,他没有拉动自己的天穹之弓,反倒是踏出一步,拦在奈德身前,弓弦向外,做出了标准的弓斗术的起手式。没有人会因为教官贝克的弓弦上没有搭上利箭而轻视他,相反,强韧的弓弦随时都会在他手上化作刎颈的利器!与此同时凯伊也动了,她并没有获准携带武器,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抄起身下的椅子朝埃修抡过去!三人的动作实在太快,第一声惊呼声还未落地,埃修已经悍然撞上了凯伊! 椅子并没有砸中埃修,他像是空气中被风搅动的浮尘那样,在空中贴着横扫过来的木椅,惊险地从凯伊的正上方翻滚过去。一击挥空,凯伊立刻松开了椅子,刚想举起手把埃修从空中扯下来,她的手臂才抬升到半途就被腰间传来的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给吸了下去晚礼服那毫无人性的束腰!凯伊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现在发力挣开束腰已经为时太晚,凯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埃修越过了她,径直奔向奈德。奈德的前方矗立着最后一道防线,也可能是最凶险的一道超一流武者,教官贝克! 贝克迎着埃修向前,一个侧步,跟埃修错身而过,天穹之弓像是半轮冷月套向埃修的脖子,只要埃修胆敢继续向前,弓弦就会瞬间勒断他的脖子! 埃修依然向前!他立起了手中的餐刀,但是银制的餐具质地实在太软,刀身像是黄油一般被弓弦轻而易举地切开!但是这已经给埃修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在弓弦割断餐刀之前,他矮身扭腰,弓弦带起的烈风从他头顶掠过。这一刻埃修的身影短暂地消失在教官贝克的视线中,只有埃修那海潮一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这是一名以射术成名的超一流武者,即使埃修没有看到教官贝克的箭囊,他也绝不能贸然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他可不愿意跟奈德以命换命。 潘德古武海纳法! 埃修推出平直的一拳,像是推出一道澎湃的怒涛!贝克反应极快,天穹之弓格在身前,跟这一往无前的直拳对撼!浩然的力量通过弯折形变的弓身反馈到贝克手上,震得他从虎口到手心都在隐隐发麻。贝克后退一步,抵消了余下的拳势。 埃修也不指望一拳就能制服一位超一流武者,而短时间内他也无法再度击出那般有力的一拳。他的海纳法还做不到像但丁跟崔佛那样收放自如,一呼一吸就能完成一次蓄力。但是他依然有足以一锤定音的优势,那就是距离!他跟教官贝克因为这一拳无比贴近,近到埃修骤雨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上来!贝克在贴身短打方面完全不占优势,弓斗术虽然某种程度上能缓解射手在近身游斗时的尴尬,但仅有一张长弓,弓斗术的杀伤力大打折扣,可埃修完全没有给他伸手取箭上弦的空间! 凯伊终于是挣开了晚礼服的束腰她徒手撕开了晚礼服!完全不在意自己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她怒喝一声,扑向了埃修。埃修也没有对这头母狮子放松警惕,一旦让凯伊完成贴身,给教官贝克留下张弓的余地,那之前的为刺杀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他的性命,都将付诸东流! 拼了! 埃修再无顾忌,拳脚攻势不再狂烈,但落点却更加阴毒,他不再尝试着制服教官贝克,相反,他是抱着击伤,甚至要击杀这名超一流武者的觉悟进攻!为此他不惜拿出在角斗场时练就的下三滥招式!他双指插向贝克的双眼,后者再退一步,拼命地想摆脱埃修的攻势,同时朝凯伊靠拢。就在这时埃修阴险地扬起一记撩阴脚,正中贝克的小腹下方! “嗷!”贝克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像一个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那里是所有男人最脆弱的命门,就算强如超一流武者,此处受袭也会瞬间失去所有的战斗力。而埃修争取的就是这短暂的一瞬!他一把摁住贝克光溜溜的头,将他狠狠地掼在大厅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而后折身,再度奔向已经缩回人群里的奈德,那把只剩刀柄与一半刀身的餐刀再度被埃修握在手心!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再度响彻全场! 刀芒贯空! 第七十四章 逃出生天(上) “全都滚出去!”埃修踏进厨房,大喝一声,他从案板上拔起一把锋利的切肉刀,干净利落地一扬手,厚重的案板连同其下的木桌一分为二!王宫里的仆役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埃修挥舞着切肉刀,像是驱逐羊群一样把他们赶了出去。 “你跑进厨房干嘛?厨房的窗外便是院子,守卫极其森严,你难道要架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吗?”基亚低声说,“这里可不是马里昂斯,不在乎我生死的大有人在。” “我怎么进来的,我们就怎么出去。”埃修镇静地说,他用刀背击碎了窗户,雕花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刺耳,宴厅里的贵族们想必都能听到这种带有暗示性的声音,然后他带着基亚沿着旋梯走下了地宫。 那声玻璃碎裂的脆响确实传到了大厅中,教官贝克与凯伊最先反应过来,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关心挚友安慰的莫里斯紧随其后。夜风卷着细雨从残破的窗户刮了进来,教官贝克朝那里扫了一眼:“窗台上没有脚印,并不是跳窗脱逃。” 凯伊跟莫里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旋梯。贝克以弓术跻身超一流之列,他的眼力毋庸置疑,那么那名刺客只有可能挟持着基亚藏进了地宫中。这个宽敞不逊色于皇宫多少的地下空间被乌尔里克五世奢侈地用作储藏的仓库,开宴前这里布鲁努斯公爵还将西多利厄斯关押于此。“那两个禁卫军能拖得住吗?”凯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而莫里斯心跳加快了几分,萨里昂的禁卫军只忠于乌尔里克五世,任何胆敢在白银王座下践踏雄狮尊严的狂徒都会遭致毫不留情的打击,他们可不会去在意基亚的死活。万一禁卫军真的把那名杀手逼急了,那基亚恐怕也凶多吉少!一念及此,莫里斯顾不得许多,抢在凯伊与贝克之前,抄起一把菜刀就想冲下去。但是凯伊拦住了他:“莫里斯,你留在这里。”她无奈地看着莫里斯,口气难得地柔和起来:“你父亲的话你也不是没听到。你跟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可是就不管基亚了吗!”莫里斯红着眼睛想要冲破凯伊的拦阻,但是他终究还不是母狮子的对手,被凯伊一拳击在小腹,痛苦地弯下了腰。 “我也不希望小基亚出事,但他方才的举动真的很跟自杀没有任何区别。”凯伊叹息着说,转向教官贝克,“贝克阁下,地宫环境复杂,请多加小心。”她苦笑了一声,扛着莫里斯走出了厨房。贝克诧异地看了凯伊的背影一眼,随即醒悟:她终究不愿意见到布伦努斯家族与艾尔夫万家族的关系跌落冰点,更何况布伦努斯公爵刚才更是被地狱修女当面威胁过。 不过地宫里,自己可就没那么多顾忌对付那个手段下流的杀手了,应该还可以顺便救回那个愚蠢的小子爵?被埃修踹伤的下腹还在隐隐作痛,教官贝克阴沉着脸,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箭。他握着天穹之弓,弓弦上搭着两根修长的箭矢,一步一步地踏进了地宫。 大厅中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盖过了食物的香气与鲜花的芬芳。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已经匆匆离去,副所长在他的眼皮子下惨遭杀害,恐怕整个公国的黑翼修士小队都会倾巢而出,让刺客享受到异教徒首脑级的顶尖“待遇”。但丁前脚刚踏出大厅,埃尔德雷德侯爵后脚也出了门,临行前撂下一句:“我可不管那么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回公馆,组织自己的护卫猎捕杀手,为奈德复仇,那句留言自然是送给艾尔夫万公爵的埃尔德雷德家族与艾尔夫万家族交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艾尔夫万公爵也皱着眉头,却没有任何表示,最后还是特蕾莎帮他拿的主意:“父亲不必为难,我会组织王城里的战斗牧师搜救基亚。” 艾尔夫万公爵无力地摆了摆手:“去这个臭小子” 这时凯伊也扛着莫里斯走了出来,附在布伦努斯公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火之名将绷紧的脸略微放松:“这样啊不愧是教官贝克!”他赞许地看着凯伊,“你处理得很好。” “为公爵大人分忧。”凯伊说。 莫里斯还在凯伊的肩膀上低低地抽噎着,布伦努斯公爵不耐地扇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了你多大啦?还跟一个贵族小姐一样多愁善感。有教官贝克出马,基亚肯定安然无虞!” “不是,刚才凯伊老师那一拳打得太狠了,我现在好想吐” 等待是漫长而又难熬的,不知过了多久,贝克扛着一个人从厨房走了出来。已经如坐针毡的众人精神一振,却发现教官贝克肩上的人既不是杀手,也不是基亚,而是塔剑骑军统领,西多利厄斯! 面对众人诧异的眼神,教官贝克摇了摇自己的光头,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茫然:“那两人不在地宫里” 地宫下那两个禁卫军仍旧昏迷不醒,只是西多利厄斯已经不见了踪迹。埃修也无暇去关心那个塔剑骑军统领如何从地宫中脱身,他很快就定位到了密道的入口,掀起石板。基亚看着那丛朝深渊一般的黑暗延伸下去的通天藤,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下去?” 埃修已经跳了下去,伸手握住一条藤蔓,双脚撑在墙上:“滑下去。” 基亚咬了咬牙,学着埃修,心惊肉跳地握住另一条藤蔓,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地往下挪动。埃修已经合起了石板,黑暗顿时吞没了这片空间。基亚紧紧攥着那根纤细的藤蔓,感受着手中的藤蔓在他全身重量牵引下的每一丝颤抖。在没有任何光源的空间中视力已经成为了摆设,却让基亚的听觉更加敏感,他能听见短促的气流紧张地在自己的肺腑与鼻腔间进进出出的呼吸声自己掌心与藤蔓火辣辣的摩擦声以及身边埃修轻快地蹬在墙壁上加速下滑的脚步声没多久那脚步声就离基亚远去了。时间仿佛跟密道中的空气一样停止了流动,也许过了有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基亚终于看到身下的黑暗中透出些许温暖的光晕,再然后,他的脚终于触到了实地。 埃修已经等着他了,两人沿着一路长明的灯火狂奔,终于来到了埃修当初爬出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水池。“深呼吸,能憋多久是多久!”埃修不由分说地拽着基亚跳下了水池,一拳狠狠地砸在机关上,水池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水下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了他们的脚,将他们一直往深处用力地拖拽。基亚紧闭着眼睛,死死地封着自己的口鼻,没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被水的浮力托举起来。 “哗啦!”基亚的头露出了水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跟埃修正身处萨里昂城外的萨罗非河正中央,远处可见王城通明的灯火,在绵密的雨幕中折射出斑斓的光。他跟着埃修奋力游到了河岸边,已经有一个戴着墨镜的银发男子在等着他们了。 第七十五章 逃出生天(下) “基亚子爵,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但丁牵着两匹高大的骏马,嘴角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你这种从公国政治圈中抽身而出的方式真是格外粗暴,我不知是该说你太大胆,还是该说你太潇洒呢?” 基亚耸了耸肩:“我不这么做的话,他走得了吗?反正埃修已经为你杀了秩序之鞭,他又发过血十字盟约,之后的生死你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作壁上观。”他直视着但丁,“王城地宫下的那条密道,是你告诉他的?” “当然,”但丁轻松地回答,“这条密道是潘德帝国在萨里昂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是公国的最高机密,在今晚之前都只有我和乌尔里克五世知道。”他看着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突然笑了:“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铁了?” 基亚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埃修也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但丁并没有让他们信任到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的程度。但丁也只是一句随口的感叹,并不奢求答案,他懒洋洋地摆手,朝埃修递过来一张黄褐色的牛皮纸:“算了,我对你们之间的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今后是要一起闯荡还是各走一边又与我何干?”他一指身后的两匹马,“行囊里有二十根纯色的金条,潘德绝对的硬通货,十万第纳尔只多不少。鉴于你现在已经是萨里昂全境通缉的要犯,不能随便地进出各大城镇,萨拉曼那支佣兵队我已经帮你打发到银湖镇了。放心,今晚的事情只会在公国上层间激起波澜,但丝毫影响不到这些底层的人,他们只会知道裁判所的副所长被人捅穿了喉咙,但具体的事情经过他们可能会从吟游诗人的口中听到各种各样的版本。”他诡秘地笑了笑:“以前我跟萨拉曼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达夏人确实是一个靠得住的人物。只不过他那支佣兵队,跟打劫商队的毛贼火拼还好,若是要做些刀口舔血,为人火中取粟的勾当,还不够。” 埃修接过但丁手中的牛皮纸,基亚好奇地凑上来看。那是一张由异端裁判所与萨里昂商人公会共同签发的委任状,大意是说将萨拉曼的佣兵队调入裁判所,成为秘密的编外小队。埃修巴兰杜克担任这支小队的总指挥,拥有完全独立的自决权,商会会长与裁判所所长均无权过问。落款是但丁与施耐德的签名。 “等下!”基亚震惊地喊,“施耐德的签名?他什么时候掺和进来的?” 但丁玩味地看着基亚,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提纯过后的安神膏确实厉害,既能当镇静剂使,还能当致幻剂用。” 埃修收起了委任状,上面的内容非常详细,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关照到了,缜密得滴水不漏。他拍了拍基亚,翻身上马:“走,去银湖镇!” 但丁目送着两骑在绵绵细雨中远去,他们的背影像是洇入水中的墨色,渐渐地在烟雨中化开,最终与天地不分彼此,就连远去的马蹄声也被落雨的声音给洗去了,迷迷蒙蒙,听不真切。直到那两个年轻人彻底消失在但丁的视线中时,他才折返王城,回到了自己在裁判所的居所。 门虚掩着,被但丁轻而易举地推开。有人坐在原本属于但丁的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用牙签拨弄着油灯的灯芯,昏黄的灯光在他的手边跳动着,来人的半张脸隐没在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在光影的分界线中翘出一撇神气活现的小胡子,沿着嘴角在末端打了个颇有奸商风范的蜷儿。 但丁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他理所当然地坐到来人的对面,将自己的黑十字纹章放在桌上:“巴兰杜克家的小子已经走了,他们应该会在银湖镇停留一段时间。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是时间肯定不会太长。以他的手段,还有艾尔夫万家那个小子的脑袋,整顿佣兵队花不了多长时间。”他直视着对方,“你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放心放心,”对方的声音洋溢着笑呵呵的和气,“马迪甘的手稿早就已经顺利地卖到对方手里去了。以那个小妮子的性格,不亲自走一遭怎么甘心?也亏得她是帝国人,要是她出生在萨里昂,恐怕会是马里昂斯大图书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 “我不明白,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只完成了第一卷,第二卷只有寥寥数语,这就能把她从南部平原勾引到北境?还巧之又巧地在银湖镇停留?” “无巧不成书,这是他生前最常说的话。我还以为,在第一卷所有的内容都应验之后,你会开始相信他的预言长诗呢,不然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年轻人大开方便之门。” “我只相信女神的旨意。女神告诉我要马迪甘死,所以他就得死,而女神告诉我埃修巴兰杜克可以斩除秩序的毒瘤,所以我会对他提供必要的援助。至于你,奎格芬,”但丁冷冷地说,“我个人是非常希望你死的,但是女神不希望。” “是啊,秩序主神怎么可能希望我死呢?我一死,萨里昂的经济体系恐怕会瞬间崩溃?女神怎么可能会坐视她的子民置身于水火之中呢?”来人的脸终于在灯光下露出了真容,另外半撇神气活现的小胡子被他捻在手中,他的笑脸和善,眼中却闪烁着狐狸般狡猾的光芒。潘德大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商人奎格芬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但丁面前。“至于你为什么想我死,肯定还是在记恨我当年为了保护马迪甘而将整整两队黑翼修士诱骗到冥界小队的所在处?不过就算如此秩序主神都没拿我怎么样,你作为她的忠犬,除了朝我威胁地吠叫几声,又能如何呢?”他不理会但丁肃杀的眼神,反倒是盯着跃动的灯火出神:“第一卷狂徒破潮已经落下帷幕。第二卷北境杂音,真的是分外期待呢” 第七十六章 暗潮尾声(一) 帝国,伊索斯。 一辆马车缓缓地朝城门接近,车夫握着马鞭,轻声地吆喝着。宽大的车夫袍掩不住车夫姣好的身段赶车的人居然是一名女性!卫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在岗位上压抑许久的荷尔蒙被异性的味道挑动得不能自已,他上前拦住马车,干咳一声,想要借着盘问的机会跟车夫套套近乎,说不定还能顺便揩个油。 一条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的面前,鞭尾击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车夫冷冷地注视着卫兵:“让开。”她的手腕上箍着一个朴素的铁环,生铁的凝黑在白皙的肌肤上分外显眼。卫兵的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他不可能不认识这个铁环,只有不朽骑士团中身经百战的骑士才有资格在手腕上箍上这种铁环,战功越高,可箍的环也就越多,不朽骑士团团长阿迦松小臂上便有整整三个铁环! 这个女车夫,竟然是个铁环百夫长么?那马车里坐的又是何等人物?能让一位铁环百夫长心甘情愿地做他的马夫?卫兵不敢再过多纠缠,心惊胆战地目送着马车驶入伊索斯的城内。 马车在内堡的门前停下,已经有一位披着祭司罩袍的老人等候在门外,他恭谨地朝车夫行了一礼:“安好,伊莉斯公主殿下。”他手中捧着一张卷轴,踏前一步递了过去,“这是圣墓的通行授权。” “安好,温迪尔大祭司。”赶车的人便是马略皇帝的长女伊莉斯公主,她端坐在马车上受了这一礼,接过卷轴。这时候她的眉眼间终于挂上了少许舟车劳顿后的疲惫,“替我向露西安娜问好,要务在身,就不在此过多停留了。” 温迪尔祭司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现在他也不了解,为何皇帝陛下没有返回雅诺斯,反而是轻装简从,只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到伊索斯,所为的就是进入开国皇帝奥萨索伦埋骨的圣墓吗? 马车驶入城西的园林,流贯伊索斯的小溪正是发源于此,阳光被掩映的树叶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砖石砌就的道路上。路两旁安置着帝国历代功臣的石像。古巴克斯的名将,帝国的开国皇帝奥萨的遗骨便安葬在园林最幽静的深处,被石像所守卫着。这位跟阿尔弗雷德大公并称于世的枭雄一手建立了如今帝国的版图,直到今天,他的继任者也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巩固南部的疆土,无法重现当年在潘德大陆所向披靡,肆意扩张的盛景。 “父亲,我们到了。”伊莉斯掀开马车的帘子,轻声说。 马略在伊莉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图尔布克战役后飞快地消瘦了,整个人形销骨立,像是一具从坟茕中爬进阳光下的枯骨。摇曳的光斑落在他暗青色的脸上,他眼中也有些微的光芒跳动着,宛如将熄的火烛。马略长久地注视着道路两旁的石像,其中有很多人的脸庞他都认得,他们曾经是他的恩师,他的政敌,他的挚友,但他们对帝国的忠诚毋庸置疑。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微笑着问伊莉斯:“你觉得我的石像放在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伊莉斯惶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该如何作答。马略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直都觉得曾祖父设立的政治制度分外可笑,分明权利可以在皇帝身上高度集中,却还要设立执政官制衡。难道只是为了纪念远洋之外那个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的巴克斯帝国吗?初代的执政官都是曾祖父的心腹将领,自然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然而如今哪位执政官会对皇帝忠心耿耿?而皇帝的子女,空有皇太子、公主这样好听的称号,却反而成了他们参与皇帝选举的桎梏。” “年祭之后,格雷夫男爵告诉我,我最多只剩三年时间。当时我想,三年,足够了。新政已经卓有成效,创世教派彻底压过了拜蛇教,甚至隐隐呈现可以同秩序教派分庭抗礼的趋势,随后我要做的就是慢慢蚕食执政官手中的权利,废除那无聊的皇帝选举制,将皇权永远地握在索伦家族的手中。接下来就是我带领大军,挥师北上,实现曾祖父未曾完成的统一壮举。说不定在我死后,便不用跟前几任皇帝一样站在圣墓入口,而是尸骨被装进棺柩中抬进圣墓,与曾祖父平起平坐”他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弯下了腰,几乎要咳得背过气去,再直起身来时,手帕的中央已然浸满了殷红的血。伊莉斯唯一能做的就是拍拍父亲的后背,希望以此能舒缓他的痛苦。 “伊莉斯,你想做帝国的女皇吗?”就在这时伊莉斯听到了马略轻飘飘的声音,仿佛撩动额前刘海的清风,但其内容却如同千斤的巨石一般砸进她的内心,激起千层的波浪。“基尔性子太软了,就算他没中蛇毒,我也不会考虑将位子传给他。但是伊莉斯,你不一样,”马略牵起伊莉斯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铁环,“当你在雅诺斯将那些行脚医生训练成军纪严明的军医时我就看出来了,你有着古往今来任何一位优秀的帝王都具备的品质,强硬,冷酷,果决,这是扎根在索伦家族血液中的品性,是你学医多年后也无法改变的品性,阿迦松把铁环箍在你手上,我一点都不意外。比起基尔,你更像我一些。” 伊莉斯凄然地看着马略:“父亲” 马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伊莉斯,我现在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既然无法帮我的子女们开辟出一片乘凉的绿荫,只好邀请他们来同我一起在烈日下灌溉了。时间有限,伊莉斯,我再问你一次,”他直视着自己的女儿,“你想做帝国的女皇吗?” 伊莉斯轻轻咬着嘴唇,马略那热切的目光似乎拨开了她内心中最深处的沉积,那里沉睡着野心的火苗,她不忍心拒绝,也无法拒绝。马略说得没错,她身上终究流淌着索伦家族的血液,血管里回响着如雷的铁蹄声,她生来既是开拓者,也是征服者。 “我该怎么做,父亲?”伊莉斯迎着马略欣慰的目光,坚定地问。 马略笑了,自从图尔布克战役以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快慰:“先回雅诺斯,我慢慢跟你说。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中) 达利安走在瓦隆布雷的大街上,从这里依稀能看到城堡辉煌的灯火,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看见在观景阳台擎着火把走动的军士,仿佛黑色巨塔上曳游的流萤。那场香艳又糜烂的宴会想必还在举行,艾丁侯爵应该注意到了他的不辞而别,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虎背熊腰的菲尔兹威士兵来“请”他回去了。虽然达利安的存在与否对于宴会本身无关紧要,但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贵宾,更何况达利安虽然在政治圈内不受待见,但是他那端正的仪表,得体的风度却让他很受异性的青睐达利安先后辗转瑞文斯顿、菲尔兹威、帝国几大重镇,不乏有贵妇人想要将这个旧潘德皇室后裔收入自己的面首团中,也有人想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说把他赤身地绑到贵妇撒着玫瑰花瓣的软床上,达利安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可从来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出身于潘德家族的人血管里始终奔涌着狮鹫的血液,他们生来便是开拓者,也是征服者,更是统治者!只是命运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他降生在潘德帝国早已成为余烬的世代,那是一堆彻彻底底的死灰,就算是再雄才伟略的君王也无法将其复燃并非回天乏术,而是难为无米之炊。当年卡瓦拉大帝自温德霍姆起事,建立狮鹫冒险团征战大陆,有豪富葛朗台家族的全力支持,也有参孙潘德拉贡这样一人独守城门七天七夜的逆天武者奥萨入侵大陆,除了身后有古巴克斯帝国撑腰,他手下三位在日后成为帝国第一任执政官的将领更是惊才绝艳的名将,每个人的战绩拉出来都不会逊色于目前正如日中天的山之名将而阿尔弗雷德大公能在短时间内整合土崩瓦解的潘德帝国,与奥萨分庭抗礼,与奎格芬的助力更是不无关系。达利安或许有那三位的韬略,却无他们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曾经以为他那名实力深不见底的剑术老师会是他的参孙潘德拉贡,但是在他学成出师后,那位剑术老师就此失踪,而达利安也开始了他被人当做政治宣传玩偶的生涯。 “达利安,谁允许你出来了?”一个恶声恶气的,还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在达利安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油腻腻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在达利安的衣服上留下浓重的羊膻气,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是曾经抱着烤羊腿大快朵颐过却没有洗手。达利安慢慢地转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来人的脸:菲尔兹威的一流武者,艾里侯爵的亲卫队长,有“蛮锤”之称的弗斯塔德,当初也是他将达利安绑到瓦隆布雷的。 “侯爵大人有几个表姐妹想见你一见,赶紧跟我回去!”弗斯塔德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看着达利安的眼神分外不善。他本和几个死党喝至酣处,却被艾里侯爵打发到冷风呼啸的街道上找人,心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若不是考虑到艾里侯爵那几个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姐妹爱惜达利安的脸,他早就老拳抡上去了。 达利安看着弗斯塔德那沾满了食物残渣的脸,耸了耸肩:“我们走。” 达利安跟在弗斯塔德身后进了大厅,饕餮的狂欢已然临近尾声,达利安的回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饱暖思的贵族们都在专心挑拨身边窈窕可人的侍女,而奴仆则在手忙脚乱地清理狼藉的餐桌。达利安走过衣衫撩动的簌簌声,走过男女情动的喘息声,一直来到艾里侯爵的席位,艾里侯爵的身边坐着几个体态臃肿的妇人,尽管持着蒲扇的仆从在身后不住地卖力扇风,细密的汗珠还是不住地从她们敷满脂粉的脸上下坠。见到达利安,她们直接站起身来,顾不上自己肥大的臀部“哐当”一声挤翻了椅子,眼里放出见猎心喜的光。 “达利安,这是我的几个姐妹,你去陪她们侍寝几天,要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艾里侯爵用一根细长的鱼骨慢条斯理地剔着牙,“什么时候她们玩腻你了,你就可以走了。” 达利安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得体,但是笑声却很失礼,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达利安渐渐止息了笑声,看着艾里侯爵:“这就是侯爵大人的待客之道吗?” “你什么意思?”艾里侯爵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哪里待你不薄了?你是我哥哥的上宾,我的姐妹争相要你侍寝,有吃有穿有女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的脸上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要待客之道?是凭着一个莫须有的血统,还是一枚廉价的戒指?” 一只残缺的手伸到了艾里侯爵的面前,食指齐根而断,伤口还在淌血,达利安微笑着注视着艾里侯爵:“我现在不是在以旧潘德皇室后裔的身份跟你说话,而是以潘德达利安爵士之名向你抗议。我严正拒绝你无礼的要求。” 艾里侯爵不屑地斜了一眼达利安,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青年突然锋芒毕露的骄傲:“弗斯塔德。” “在!” “把这小子扒光了送到我姐姐的床上。”艾里侯爵缓缓地说,他分外钟爱刻意压抑自己的语速,仿佛这样更能让自己的残忍冷酷显得不可一世。他斜觑了达利安一眼,希望能从这个青年的脸上找到一丝屈辱,一丝愤怒,一丝无奈,可他失望了,达利安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似乎艾里侯爵刚才的通牒不过是卷过耳边的一阵微风,于是那笑容在艾里侯爵眼里显得愈发可憎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狂躁起来:“动手!” 噗噜! 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脸狠狠按进桌上的残羹中,汁水飞溅。弗斯塔德又惊又怒的咆哮声在他的耳边响起,怎么回事?艾里侯爵脑海里一片惘然,我刚才是被那个花瓶一样的小子,脸朝下地扣进了菜盘子? 他暴怒起来,挣扎地抬起了自己的头,狂吼道:“潘德达利安,你竟敢噗噜!”他的脸再次跟微凉的粘稠汤汁亲吻在一起,鼻子似乎被坚硬的盘底磕破了,血腥味混了进来,让他直欲作呕。 “侯爵大人,请不要随意践踏狮鹫家族的尊严。”达利安紧紧地按着艾里侯爵的头,暴起发难之后,他的语气依然平心静气,甚至笑容也如先前一般温和。 第二十六章 超一流的追猎(中) 埃修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茅草中,一支长矛贴着他的小臂扫过,骑手察觉到了异样,长矛挥出一条弧线,扫倒了面前的茅草,与此同时埃修猛然力跃起,右手凌空截住矛身,单手将骑手拉下马来!骑手反应极快,倒地的一瞬间他一个侧翻滚,站稳了脚跟,同时一气呵成地拔出腰间的飞斧,掷向埃修。 果然不是一般的游骑啊……埃修皱了皱眉,用长矛拨开飞斧,眼前这名游骑的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他在萨里昂王城地宫遇到的那两名禁卫军,埃修一时半会很难制服他,更何况对方并不恋战,在掷出飞斧后立刻转身飞奔,同时用菲尔兹威的土语大喊大叫,向同伴示警。在外围游曳的游骑在听到后立刻调转马头,朝四面八方散去。 啧!埃修大踏步向前,手握住长矛的尾端,身形舒展到极致,矛尖如同毒蛇一般追上了那个还在狂奔的游骑,埃修朝前轻轻一送一挑,长矛在极限距离挑断了游骑的脚筋!游骑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他知道自己逃生已然无望,索性转过身来轻蔑地看着埃修,用潘德通用语高声喊道:“赫拉克勒斯大人必将为我复仇!” 长矛刺穿了游骑的心脏,埃修转头看向暗沉的天空,门德尔松山脉起伏的线条如同卧虎的脊梁,矗立在地平线上。“赫拉克勒斯……”埃修面色凝重起来,无论菲尔兹威那边是谁在号施令,对方毫无疑问很清楚埃修唯一的出路便是位于三国交界处的门德尔松山脉,毕竟是他一手将埃修逼入这个九死一生的杀局,可想而知把持在门德尔松的必经之路上的人必然是菲尔兹威的最力!而且跟昨晚不同,埃修这次要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赫拉克勒斯! 别无他法,唯有硬闯!埃修翻身跨上游骑的骏马,用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朝门德尔松山脉的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一匹魁梧得仿佛小山一般的四蹄战兽仿佛一阵黑旋风般席卷到了这片茅草地,这是远洋归来的菲尔兹威商人耗费重金从别的大6带给艾里侯爵的肉食战马,虽说是马,可这匹战兽性子却远比所谓的烈马要凶残的多,配种时不知咬杀了多少孔宁加战马,甚至西吉蒙德侯爵那匹孔宁加战马中的王者见到这匹战兽都唯恐避之不及。最后还是赫拉克勒斯在马圈里跟这匹战兽熬了三天三夜,将其驯服。而作为坐骑,战兽几乎没有缺点,它的持久力,爆力,载重力以及冲锋力都能全方位地碾压潘德大6的那些纯血名驹,说是战马中的一流武者也不为过。披挂上纯钢马铠的它立时会化身成一座刀枪不入的金属堡垒!而当披甲负剑的赫拉克勒斯驾驭着这匹战兽出现在战场上时,千军都为之辟易。 赫拉克勒斯确实很看得起埃修,为了彻底断绝这可能的一线生机,他已经是全力以赴,不想给埃修留下任何空隙。 经过游骑的尸体时,骑手弯下身子探出手,精准地将游骑脖子上的铭牌扯了下来。“伊穆尔……这笔账,我会为你讨还的!黑王,我们走!”骑手,也就是赫拉克勒斯,将铭牌放入铠甲左侧的凹槽中,策马朝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庞然黑影狂奔。 …… 埃修一路上已经撞见过好几队满编的游骑了,但都是普通的斥候,而非在茅草地时遇见的精锐,他们显然是被下了死命令,见到埃修便不要命地上来纠缠,虽然对埃修造不成什么威胁,却大大地拖延了埃修的脚步。埃修就像是一条要从渔的薄弱处挣脱的大鱼,他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四周的便勒得愈的紧,只留下逼仄的空间可供斡旋。而埃修最忌惮的赫拉克勒斯始终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征兆,埃修心里始终盘旋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感,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那份不安感便越地强烈。 一阵激寒流窜过埃修的后背,不安感在此时攀升到了巅峰,直觉在疯狂地示警。埃修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远方一人一骑朝他狂奔过来,身后扬起大片的烟尘,人马皆是身着重甲,分明是一座钢铁的浮屠,却迅猛地仿佛疾风!哪怕埃修只是一身轻便的戎装,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以肉眼可见的度缩短,那名骑手出现在埃修的视线后不过三息时间,两骑之间只剩下两百步不到的距离!骑手的手里已经拉满了一张样式狰狞的长弓,他虽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可姿态巍然如同山岳!同样狰狞的箭矢稳稳搭在弦上,准心始终咬着埃修的后背。埃修看不到骑手的阵容,却对那根箭矢印象深刻——复仇者之箭!而在菲尔兹威,有,且只有一位才能驾驭恶魔武具! 赫拉克勒斯! 扳着弓弦的手指悄然松开,长弓出一声极其暴烈的鸣响,离弦的箭尾扭曲了空气,带起一团透明的尾流,下一个瞬间,箭头赫然已经逼近埃修的后心!两百步的距离只在刹那间就被抹平,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好快! 埃修震惊,以他的眼力,也无法完全捕捉到长箭的运动轨迹,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这支长箭势必要刺穿他的后背。埃修在刻不容缓地一刹侧开了身子,同时递出长矛,想要磕开长箭。然而就在杆身与箭身相撞时,埃修虎口巨震,剧烈的反冲力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而木制的长杆已经承受不住,在他的手中化作飞扬的木屑! “呲啦!”箭杆贴着埃修右肩掠过,余势未绝地钉入前方的一棵巨木,箭头周围的烈风有如无形的刀刃,撕开了埃修的衣服。这杀伤力……太夸张了!埃修的额头已是见汗,他右手仍在因为上次的碰撞不住地颤抖着,虎口血流如注,而另一边,赫拉克勒斯已经再次拉满了长弓。 又是一声暴烈的鸣响,第二支复仇者之箭,扑面而来! 第三十章 埃修与露西安娜(中) 十分钟前。 一支约莫五十来人的小部队在被厚厚的落叶覆盖的山路上有序地前进,说是山路,实际上不过是一条由参天古树歪歪扭扭让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本就狭窄,还被路两边无论四季都在疯长的灌木挤压得逼仄不堪。然而没有人抱怨,他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曲折的队列,沉默地前行,把脚踩进落叶陈腐潮湿的深处又用力地拔出来。队伍中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车厢时不时被枝桠刮擦,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让“某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咔”一声轻响,刀刃刻过木板的弧度又轻微地拐了个弯,解读了大半的符号顿时驴头不对马嘴,露西安娜烦躁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扔掉了小刀跟厚厚的手稿,赌气似地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然而头顶的噪音依然如同缭绕的蚊蝇一般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终于现自己在面对外界的干扰时是多么的脆弱,集中力像是鲁特琴上绷紧的琴弦,稍微挑拨便颤动不已。她甚至已经开始怀念自己在伊索斯的那间小小的房间,虽然被父亲与温迪尔爷爷盯着,很不自由,但他们至少在敲门后识趣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没有任何预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露西安娜“哎呀”一声,从坐垫上滚了下来,差点滚出了车厢。“怎么回事?”露西安娜顾不上拍打灰尘,从车帘探出脑袋,气鼓鼓地问。 “女士,前方有狼在进食。”队长低声说,手指向前方,“如果惊扰到狼群的话,我们的处境可就有些不妙了。” “狼?”露西安娜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条骨瘦如柴的老年山林狼,前爪在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身上慢慢地扒拉着,却不下嘴。“那只不过是一条被赶出狼群的老狼而已,真正的狼群恐怕离我们隔了差不多有半条山脉那么远!” 队长张了张嘴,他不是人出身,不熟悉丛林法则中的门门道道,却也不会轻信露西安娜的说法,毕竟他要对所有人的安危负责,谨慎行事可能不是上上策,但也绝不会是下下策。他刚想找个借口把这个贵族小姐搪塞回马车,露西安娜又开口了:“而且,那个人还活着!” “女士,你确定?”队长小心翼翼地问,吃死人他可以袖手旁观,等待那头狼的肚子被新鲜的血肉撑得溜圆,心满意足地离去;但若是生啖活人他就没法坐视不管了,创世女神教团的最高教义便是神爱世人,见死不救则是对女神莫大的亵渎! “我确定!”露西安娜斩钉截铁地说,实际上她也不确定那人的死活,只是从那老狼的行为来看,它在试探着自己的物,对方也许还吊着最后一口气。队长之前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信任自己的推断,这次便留了个心眼,不说推断,只是不动声色地用教义敲打了队长一下。 “也许是创世女神垂青他,让他命不该绝。”队长叹了口气,作为军人,他没有拖泥带水的恶习,心里下了决定后,行动便是水到渠成。队长摘下了背后的十字弩,快地扳开弩弦,压上弩矢,在望山中锁定了老狼的头颅,用力地扣下弩机。 咻! 瘦削的狼躯栽倒在地,队长快步上前。露西安娜说得没错,那个人虽然浑身是血,右肩还有个让他见了也觉得触目惊心的贯通伤,但仍然顽强地活着!真是可怕的生命力!队长心里惊叹。不过对方似乎也到了极限,吃力地抬头看他一眼后,栽倒在地。队长扛起他,小心地不去触动他的伤口,走回队伍,说: “女士,这个人好像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露西安娜看了满脸血污的男人一眼,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早前在哪里见过。她想了想:“你们有谁医术比较好?” “女士,我是厄兰格,退伍前曾是光辉十字骑士团的草药师。”一个中年男人从队伍中站了出来。 “咦,皇帝陛下不是规定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成员无论职务,退役后享受准一级爵士待遇吗?”露西安娜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跑来当教团的佣兵?” 中年人温和地笑了笑:“为了履行女神的意志。” 露西安娜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她跟光辉十字骑士团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知道这个骑士团的成员基本人人以医师自居——早年他们也确实是行走在潘德南部大6的赤脚医生,救死扶伤的同时还充当着创世女神的传教士,在马略登基前也没少受到拜蛇教的迫害,不过也亏得这帮人的努力,让创世女神的信仰始终与毒蛇崇拜分庭抗礼。马略的新帝国运动能在基层毫无阻碍地开展,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早期成员们功不可没。而退役后不在后方安逸地度过余生,而是来到伤亡率居高不下的教团佣兵,也确实像是这个骑士团的作风。 露西安娜又扫了那人一眼,“咦”了一声:“厄兰格,你把他的脸擦一下。” 厄兰格不明所以,但他还是遵照露西安娜的意思擦拭掉了男人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一张年轻沉毅的脸。露西安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张脸了。 雅诺斯的年祭上,跟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一起大闹角斗场的那个死囚!而他的名字,在某卷被尘封了有十年之久的陈旧档案重现天日后,也不再是秘密。 曾经在潘德帝国红极一时的巴兰杜克家族的旁支,弗雷穆·巴兰杜克的独生子,埃修·巴兰杜克! 第三十二章 一边倒(上) 身份被人一口道破,埃修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诧异,他看了眼露西安娜,很眼生的面孔,他确信自己既没有跟这个少女打过照面,也没有在《潘德志》中见过她的画像。在今天之前,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她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脑海里的疑问有如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埃修觉得自己的头愈地痛了。 埃修脸上的变化没有逃过露西安娜的眼睛,她笑得颇有些得意:“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埃修目光轻轻闪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回答。露西安娜没有给他继续犹豫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说:“答案换答案,很公平?” 埃修本能地从露西安娜狡黠的笑颜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并非是生理上的威胁,而是心理上的压迫。答案换答案看似公平,但这是建立在信息对等的基础上的!而埃修对露西安娜却一无所知!自从她叫出埃修的名字开始,便在这场博弈间占尽了上风!埃修有种预感,若是任由她牵着鼻子走下去的话,他的一切将会有如被拔丝抽茧般一点点地暴露在这个少女眼前! 埃修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露西安娜,果决地用沉默将话题一刀斩绝。 一声轻笑落在耳边:“果然是不出所料的反应呢。巴兰杜克先生,我救了你的命,你就对救命恩人这么冷淡吗?” 埃修刚想说话,却被露西安娜抢先打断:“这个算是我的问题,这样就很公平了?” 埃修突然有一种一败涂地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认负:“你是帝国人,既然能知道我的身份,那更该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救下我的动机并不纯良。” 露西安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这样?你的心思并不难懂嘛!好,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她半蹲在埃修面前,却俨然一副导师的气派,“年祭上时我看了你一眼,就记住了你的脸。至于你的名字……当年流亡进入帝国境内的旧潘德贵族,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下,还有一份专门的档案,不过保密程度并不高,一个十夫长都能随意借阅。”露西安娜得意地摇摆着手指,“而本小姐呢,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特长,那就是过目不忘!” “难怪。”埃修点点头,“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救你是?”露西安娜抢白道。埃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舌头僵在嘴里,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再次败下阵来。 “从狼嘴里救出你后我才认出你是谁——我对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很有兴趣,我觉得他所说的预言之子很有可能是你。” “就算我是,可你是帝国人,难道不应该帮着马略铲除我这个隐患吗?”埃修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嘲弄,得,感情是碰上了一个女版安森,只不过这个姑娘的智商怕是要甩出安森不知道几条街。 “那又怎么样?”露西安娜语出惊人,“帝国边境的塞伦米思村,村民今天是帝国公民,明天很有可能就变成了萨里昂的平民,大后天又可能成为帝国公民。当然了,这个例子可能不适合用在我身上,但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对你跟帝国之间的那些旧恩怨一点兴趣没有。而根本原因呢,就是因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 露西安娜转过身,埃修这才注意到马车的角落里堆着一摞书籍,露西安娜从书堆里抽出几张羊皮纸,抑扬顿挫地对埃修念着:“仿佛水滴汇入河流/火星投奔烈焰/逃出囚笼的恶鬼闭目沉睡/没有听见身侧命运的窃窃私语/看哪/于无声处沉睡着的/是英雄的化身/还是地狱的代表/这一天/预言实现!” “这是诗歌的第一节,然后是第二节,我之前没法解读,但现在大致了解了,这节应该描述的是你之后的经历。‘以秩序的名义/血珠在天使的黑翼上滚动/狂徒的快刀斩破了暗色的狂潮’。秩序女神是萨里昂的国立信仰,而恶魔袭击了萨里昂王城监狱的事件我也有所耳闻,那你是帮秩序教团解决了这个麻烦?” 埃修摇了摇头:“我没有想问的问题了,我选择不回答。” “是吗?那你要不要去银湖镇了?”露西安娜小恶魔一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可以送你一程哦,前提是你要回答我三个——不,两个问题就够了。而我呢,额外附送一个‘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银湖镇?’的答案。” 一股寒气直窜上埃修的脊梁,一瞬间他有一种举起双手投降的冲动,好在他按捺住了这个不争气的念头。自从逃离雅诺斯以后,他还是头一次如此狼狈不堪,上一次他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还是当年在雅诺斯的角斗场接受老酒鬼的训练的时候,但是露西安娜跟喧闹者不一样,她不靠蛮力碾压埃修,但她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本领依然让埃修难以招架。 答应?还是拒绝?可是以自己目前半残废的身体状况,别说走出门德尔松山脉了,就连跨出这个车厢都是痴人说梦。 还是要被拔丝抽茧啊……埃修心里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成交。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银湖镇?” “因为预言长诗的第三节提到了“北境”,你的目的地自然是瑞文斯顿。而对于任何一个前往瑞文斯顿的冒险者而言,银湖镇都是他们必经的落脚点。”露西安娜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好,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问,但是我不能保证完全如实相告。”埃修倒也痛快,他想了想,自己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就算问起自己为何进入门德尔松山脉,被赫拉克勒斯追杀至此也并不是什么难言之隐。 然而露西安娜第一问就击中了埃修的死穴。 “奈德·史塔克是不是你杀的?” 埃修还在消化这一问给他带来的冲击,第二问已经如影随形,像是一耳光后反手附赠的又一耳光,抽打得他头昏脑涨。 “你打算在瑞文斯顿如何立足?换而言之,你打算怎么展?” 第三十四章 投资 基亚神色骤变,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听得很明白既然知道埃修的下落,那自然也对他们奇袭了泊胡拉班这一事实了如指掌。“你是瑞文斯顿那边接应的人?”基亚问。 墨镜男耸了耸肩:“我只是个车夫,要见你们的是老板。”他语气不耐烦起来,“还坐着干嘛,要我请你们去?” “烦请带路。”基亚毫不犹豫地起身。墨镜男嘴角微微地扬起,从巨石上跳了下来,仿佛猫一般轻盈地落在基亚面前。基亚眼皮跳了跳:好敏捷的身手! 萨拉曼在后面轻轻地捅了下基亚,轻声问:“这个人可信吗?” “别无他法。”基亚言简意赅,眉宇间结着一团阴霾,“你见多识广,能看出些什么来吗?” 萨拉曼紧皱着眉头,目光在墨镜男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腰臂有力,身手轻捷,恐怕是个使弓的游侠。”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瑞文斯顿的游侠们,肯定不如他。” “会是圣林的人吗?他们的据点就在这片地带。” 萨拉曼摇了摇头:“那帮巡林人傲气得很,怎么可能会去当别人的马夫,还喊人老板。八成是一个在瑞恩通过探险英雄考核,却又拉不起队伍只能给人打工的冒险家?” 墨镜男将基亚等人带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林中停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爱丽丝,人我带来了。”墨镜男朝一个拄着巨剑,全身重甲的武士打了个招呼。基亚注意到了“爱丽丝”这个女性肖像极其突出的名字,忍不住多看了那铁塔般的武士一眼,这样粗犷勇悍的造型下,竟然是一个女性的身躯吗? 名为爱丽丝的武士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道路。墨镜男转头对基亚说:“老板说了,只见你一人。” 基亚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墨镜男已经凑到了他身前,声音幽然:“老板的原话是: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基亚艾尔夫万子爵。” 仿佛来自极渊的寒风卷过基亚的耳边,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戳穿。他惊惧地看着墨镜男面无表情的脸,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那个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 基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转头对萨拉曼说:“在外头等我。” “怎么了?”萨拉曼发现基亚脸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扭曲着,像是才被人掌掴过。 “没什么。”基亚机械地说,跟着墨镜男走向马车。 掀开马车的帘子,基亚这才发现这辆马车朴素的外表下竟然有着让人目眩神迷的豪奢装潢,他仿佛是从草原走进了一片盛放的花海。脚下是用产自雅诺斯的血红色天鹅绒编织而成的地毯,座位上铺着雪白色的豹皮,车厢还挂着一盏用一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壁灯,灯油呈现琥珀般的淡黄色,随着燃烧散发出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逸香味。极尽奢华的气息充斥着这片算不得宽敞的空间,却丝毫没有盖过马车主人的光彩,他约莫中年,穿着一袭朴素的白麻布衬衣,留着在商人中很常见的八字胡,发白的须尾神气活现地翘起。马车主人的手里捧着一个翡翠的杯子,杯沿腾起氤氲的白雾,一绺极轻浅的茶香飘来,基亚轻轻抽了抽鼻子,觉得这茶香带着一股森林的芬芳,似曾相识,却不曾回忆起自己喝过这样的绝品,他喝过的最好的茶还是在塞文克罗堡,乌尔里克五世亲自泡给他的雪歌,但雪歌绝没有这般绵长温柔的香气。他来不及细想,马车主人已经微笑着开口:“你好,基亚艾尔夫万。我先前犯了个错误,不应该再称呼你为子爵。” 基亚回过神来,注视着马车主人,突然开口:“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跟您是什么关系?”知道自己下落的只有但丁跟地狱修女特蕾莎,但是基亚相信姐姐绝对不会泄自己的底,想来想去,还是那个看不透的但丁嫌疑最大。 马车主人赞许地点头:“反应很快,我跟但丁确实是旧识。” “他违背了血十字盟约吗?”基亚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来不及生出愤怒的情绪。他跟但丁没有太多交集,但印象中这人是个比他还虔诚的秩序女神信徒,居然真的会违反血十字盟约把自己的下落捅出去? 马车主人怔了几秒钟,忍不住笑了:“年轻人,血十字盟约只对起誓的一方有约束力。但丁没有把自己的血滴在十字架上?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对你只有一个随时可以出尔反尔的承诺而已。” 基亚回忆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有。他的脸忍不住一黑,不过好在他已经将话题转到了正题:“埃修呢,还有,您怎么带我们过境?” “他如果运气好没被赫拉克勒斯追杀至死的话,现在应该在门德尔松山脉,没几天就能回到银湖镇。”马车主人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你们就先担任我的护卫队一段时间,期限是抵达银湖镇为止,报酬是带你们穿过西吉蒙德的封锁线。” “最后一个问题,”基亚凝视着马车主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帮助我们,对您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吗”马车主人微笑着捻着自己的胡须,他欣慰地注视着基亚,眼神的最深处仿佛渐有霜雪沉积。他抿了口茶,想了想,轻快地说: “算是给你跟埃修巴兰杜克的一点投资。” 基亚还想说些什么,马车主人朝他挤了挤眼睛:“有些东西,还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让还在峭壁间挣扎的雏鹰过早地扎进高空的云朵并不是什么好事。” 基亚从马车里钻出来,朝守在一边的墨镜男点头致意。他跳下马车,走出几步路,突然想起,他确实没有喝过马车主人手里的茶,因为第一次被那股茶香所吸引时,他正站在艾尔夫万公爵的背后,看着奈德格雷兹亲手将一盏仿佛翡翠般凝在杯中的碧茶端到父亲面前。而马车主人手中的茶杯并非是翡翠,而是用剔透的水晶制成,折射出来的是茶水的颜色! 产自诺多森林的炒茶! 第三十五章 反客为主 “基亚艾尔夫万,很不错,真的很不错。让我想起了阿尔弗雷德手下那个叫洛克菲的总参谋,也是一样的思维敏捷。不过小家伙看起来还是太嫩,不像洛克菲,一个线索可以让他衍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马车主人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把空杯递给墨镜男,“泡茶。” 墨镜男抓下自己的墨镜,露出森林一般苍翠的眼眸,此刻那双碧绿色的瞳孔里正喷薄着火炎,他瞪着马车主人,咬着牙说:“潘德奎格芬,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已经给你当了一个半月的马夫了,你还想怎样?” 曾经的旧潘德皇室旁系成员,萨里昂开国功臣,萨里昂商会第一任会长潘德奎格芬翘着二郎腿,悠然地捻着自己的八字胡,斜眼看着面前被放逐的诺多精灵,不屑一顾:“我说过,甩开爱丽丝的剑,你随时都可以走。里泰迪兰你自己没本事,还怪我?” 里泰迪兰绷着脸:“当初你在拉里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月期满时我提出新的条件时你也没反对,怎么,现在想反悔?” “你不要太过分!”里泰迪兰低吼,“让一个游侠跟一名超一流武者玩长剑对决?” 一个钱袋砸到了他的脚下,金属碰撞的声音沉甸甸地响着。奎格芬低下头,自顾自地说:“五万第纳尔。等到了银湖镇,再帮我做件事,你就可以走了。” 里泰迪兰脸色阴晴不定:“此话当真?” “当真。”奎格芬说,“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起草契约。” “商人的契约?就算上面的第纳尔是个天文数字,也还是潘德上最不值钱的东西。”里泰迪兰冷笑,“无奸不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奎格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那我只好让你赶一辈子的马车了。” 里泰迪兰“腾”地站起又坐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他跟奎格芬距离不过一臂,只需要一个跨步就能将匕首的刃尖送进对方的心脏,同时还能将求救的呼声彻底地捂死在喉咙中,而后他便可以在血腥味还未逸散开来前飘然远去,那个身着重甲的女武士绝对来不及阻止他!里泰迪兰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奎格芬的胸口,开始计算最佳的出手角度,却看见对方慢悠悠地从坐垫底下摸出了一把轻巧的手弩。被察觉了?里泰迪兰瞳孔微缩,像是看见了一条毒蛇,身子条件反射般地向后弹开,后背却撞上了车厢。 “来啊,把你的匕首摸出来,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指快?”奎格芬笑眯眯地说,“这支手弩,是梅腾海姆劲弩的仿造品,体积虽然缩小了,但是威力可不会有丝毫逊色,近距离可以射穿三层锻钢重甲。” 里泰迪兰背贴着车厢,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裳,他勉强微笑着:“老板这是做什么?” “你如果心里没鬼,那我掏出手弩时你慌什么?”奎格芬摇了摇头,“大家虚伪一点,做作一点,和和气气地聊天不好吗?诉诸暴力有什么用?好了,现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里泰迪兰,你有两个选择:一,余生成为我的马夫二,到了银湖镇后再帮我做件事,就此两清。” 锋利的弩矢正顶着自己的脑门,里泰迪兰还有什么选择?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什么事?” 奎格芬没理他,只是又一次递过去自己的水晶杯:“到了再说,先给我泡茶。” “怎么样?” “那个墨镜男说了什么?” “他有过境的法子吗?” 基亚才回到佣兵中间,就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包围了,像是一帮死囚看见拥有赦免权的特使。萨拉曼上下看了看基亚,发现他神情有些恍惚,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事?” “没事。”基亚回过神来,“他说他可以帮我们过境。” “怎么过?菲尔兹威人盘查得这么严密,他有什么法子?”萨拉曼紧皱着眉头,“你们在马车里说了什么?” 基亚摇了摇头:“马车主人不愿意细说,他只说我们装作他的护卫便可。” “那他有告诉你埃修在哪吗?” “在门德尔松山脉。他还说我们自会在银湖镇碰见他。”基亚若有所思,“我想,他已经派出人去接应埃修了。” 露西安娜顺着埃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自己刻在车厢上的诺多字符,眼睛微微亮了一亮:“你还懂诺多的语言?” “是的。”埃修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原来那些晦涩的符号是诺多的文字吗?当年他还以为是老酒鬼心血来潮的恶趣味,现在想来,喧闹者应该是别有用心?会不会他也认为自己就是马迪甘预言长诗中的主角? “可是诺多语我也会。”露西安娜眼睛转了转,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额头,“这个条件没法吸引我。” 埃修端详着露西安娜的脸色,露西安娜被埃修审视般的看得有些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轻声地嘟囔了一句:“真的。” 埃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左手,用手指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艰深的图案,这是他在雅诺斯大角斗场阴暗潮湿的囚室花了将近两个星期才完全掌握的字符集,如果翻译成潘德通用语的话,会是一首气势磅礴的战争史诗。露西安娜情不自禁地被埃修手指的动作吸引了,她能勉强辨认出其中的几个字符,却不明白结合在一起透露出的意思,只能隐约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锋锐杀气。 “请讲一讲,出身于撒多尔家族底层的游侠,是如何成为诺多一族的族长的?”埃修放下了手,问。 第三十七章 南域风云(二) “露西在失踪前跟我说过,她想去波音布鲁的王立学院就读。我没同意。”温迪尔祭司缓缓地说。 “你是说,为了继续她的学术研究,露西不惜跨越整个潘德大陆,冒着成为萨里昂或者菲尔兹威的俘虏的风险也要前往天寒地冻的北境?”贾斯特斯鹰隼般阴沉的目光落在温迪尔脸上,一字一句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相信吗?” 温迪尔祭司摇了摇头:“露西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我相信她不会为了一个学者云集的王立学院而让大人为难。她应该有事情瞒着我,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会让她这么义无反顾。” 贾斯特斯烦躁地皱了皱眉,他瞪着温迪尔:“关于那队被露西带走的队伍,你有什么线索吗?” “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是动用了创世授权书赋予她的权利无偿雇佣了一支精英小队,但是我不知道她哪来的授权书。上一封授权书是在两年前由我亲手授予格雷夫男爵,同时晋升他为光辉十字骑士团的大团长。” 贾斯特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惘然,随后是深切的无奈与疲惫。贾斯特斯慢慢地坐下,眼神里像是有大雪扑簌簌地飘落,他把脸埋在手里,声音暗哑:“她应该是模仿你的字迹伪造了一封。” 温迪尔祭司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着贾斯特斯,声音同样嘶哑:“大人,这种行为严重地触犯了教义,是不折不扣的渎神,请不要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推测。” “露西七岁那年,我和阿迦松正在皇帝陛下新建的不朽兵团内担任教官,”执政官面无表情,“当时陛下还是帝国的军事执政官,常年在前线作战,偶尔会跟我们用书信联络,交流兵团的训练计划。有一日露西在我书房找书看的时候,无意在书桌上看到了陛下的亲笔信,她偷偷地把那封信藏了起来,又模仿陛下的笔迹伪造了一封,甚至连执政官的印章都让她画得惟妙惟肖,若不是露西写的内容太过随意荒谬,我真的看不出端倪。” “她写了什么?”温迪尔祭司忍不住问道。 “她在那封伪造的书信上如是写道:贾斯特斯,有空多带着不朽者们去伊索斯的图书馆,把书搬到你女儿的房间里,等她看完以后再搬回去,可以有效地锻炼他们的体能。我还在诧异陛下为什么会开关于我女儿的玩笑,露西就从书桌下爬了出来,把原件放在了我面前。”贾斯特斯回忆着,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半点笑意,但是原本绷得很紧的脸部线条却明显地柔和了不少,然而那一点人父的温柔在下一秒便在他的眼神里湮没了,只剩下身为执政官的刚毅,“所以,她是有能力仿造一封创世授权书的,而且可能性不小。” 一时无言,贾斯特斯捂着自己的额头疲惫地靠在椅子里,而温迪尔祭司闭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大厅里只剩下老人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正渐渐走向朽坏的风箱。当温迪尔祭司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呼吸声已经平稳下来,他朝执政官鞠了一躬:“大人,国事为重,露西安娜小姐的事暂且不提,我们另有更重要的事务需要讨论。” 贾斯特斯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温迪尔祭司,像是要看穿祭司罩袍下那具虽然苍老却仍然强健的身躯,看透老人心里的真实想法,然而对方只是微笑着与他对视,宛如湖水一般澄澈平静的眼神漫过,包容却又坚韧,贾斯特斯节节败退。他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温迪尔祭司的目光:“温迪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露西安娜小姐很可能有亵渎女神的嫌疑,但是她离开伊索斯多日,又有教团精锐部队护送,很有可能已经接近瑞文斯顿边境,以我们目前的人力物力,很难支持横跨整个大陆的追捕。”温迪尔祭司不急不缓地说,“既然露西安娜小姐在信中表示她会遣回被她带走的小队,我们可以等他们回营后再做打算。” “我们就不能跟瑞文斯顿那边要人?”执政官冷冷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 温迪尔祭司只是微笑:“露西安娜小姐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顿了顿,他又轻声说:“大人,就算你真的把露西捉回来了,你舍得把她关到审判所的监狱里吗?” “我舍得,你舍得吗?现在是你作为教团的大祭司,却在一味地袒护她!以前为了追捕一个朝女神像吐口水的拜蛇教徒,你亲自带着猎杀小队潜入扬维克朔,端了他们的窝点,甚至差点让我们跟菲尔兹威之间爆发全面战争。”贾斯特斯恼火地说,“现在你却想软处理?都是你把她宠坏的!” 温迪尔祭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大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我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带着一支最精锐的教团佣兵进入瑞文斯顿把露西带回来,可我一走,帝国境内还有超一流武者吗?” 贾斯特斯被问住了,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老人不仅仅是创世女神的代言人,更是一柄老而弥坚的利刃!只是因他在宗教的至高地位,也因为帝国还有暗影千夫长与剑斗士两位更具攻击性的超一流武者,近年来温迪尔祭司从来都是只在帝国境内坐镇,鲜有随军出征过。然而现如今斯科莱鲁叛逃,欧鲁巴重伤濒死,帝国原本足以慑服整个潘德的顶端战力瞬间折损过半,更是需要温迪尔祭司来撑过这段漫长的真空期。 “更何况,我也希望大人有时能表现出身为父亲的一点担当,给自己的女儿一点小小的任性空间。”温迪尔祭司轻声说。 贾斯特斯莫名其妙地看着温迪尔祭司:“什么父亲的担当?你难道放纵得还不够?” “露西这几年其实过得很不开心,她原来是个很爱玩的孩子,但是没人跟她做朋友。”温迪尔想了想,纠正道:“或者说是帝国的年轻一辈们没一个够资格做她朋友。她这时出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女儿失踪了还算是一件好事?你知不知道潘德现在兵荒马乱?”执政官的额头暴起蟒蛇一般狰狞的青筋,眉宇间仿佛堆积着厚重的雷云,雷霆一般的怒火隐藏在川字纹的最深处。 “以目前大陆的局势,露西确实很危险,甚至有可能遭遇不测可就算她回来了,以您给她安上的罪名,她还是难逃一死若是有了充分的证据,我是不会包庇她的。”温迪尔祭司温和地说,“大人就任律法执政官以来,执掌帝国法典,从未在仲裁的天平上添加私人的砝码,而我在伊索斯协助大人处理政事数载,也未曾有一刻向私心妥协过,大人大可相信我。” 贾斯特斯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深深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软处理?温迪尔,你究竟想做什么?” 温迪尔祭司想了想:“我只是想体会一下被为难的感觉,目前为止虽然很闹心,但是又好像挺开心的。” …… 贾斯特斯无言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最终妥协般地摇了摇头:“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但是诚如你所说,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 “可能这就是代沟。”温迪尔祭司说。 “那么,你说的更重要的事务是什么?” 温迪尔祭司的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火拼了。” 第三十八点五章 南域风云(三点五) 卫兵推开门,一身暗银色戎装的伊莉斯索伦走了进来,嘴角藏着微妙的笑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不着痕迹地在贾斯特斯与温迪尔祭司身上扫过。一瞬间执政官与大祭司心中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马略索伦。可是那独裁者般的眼神很快收敛了,伊莉斯缓缓地朝两人行礼,却不是帝国贵族之间的宫廷礼,而是右手握拳,强而有力地捶在自己的左胸,朴素的黑色铁环毫不遮掩地显摆出来。 不折不扣的新帝礼。 “伊索斯的火拼惨剧发生了将近七十个小时,雅诺斯依然没有收到详细的书面报告,甚至驿站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匹来自伊索斯的快马,所以我奉父亲的手谕,前来调查。”伊莉斯抽出一张盖有皇帝金印的牛皮纸,递到温迪尔祭司面前,“在此期间我可全权代表父亲。” 温迪尔祭司没有接,由于有露西安娜的前车之鉴,他对授权书一类的字眼相当敏感,哪怕皇帝金印被伪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自从伊莉斯出现伊始,老人的脑海里便仿佛始终有一个幽灵在无止尽地盘旋,同时喃喃自语: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已经第一时间动用了手头所有的资源,包括伊索斯的驻军以及教团的塔剑、圣盾部队,甚至圣墓的守备军都让他硬生生地抽调出了一个方阵,如此精锐的阵容足以在平原正面抗衡布伦努斯带领的狮骑士团,但是却被他奢侈地用来镇压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的驻地,所有的成员都被投入监狱,无论他们有没有参与火拼。而与这两支国家武装有所关联的势力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监视,如此铺张的排场反而最大程度地将这场风波的影响暂时遏制在了伊索斯。但是大祭司的努力在伊莉斯表明来意的那一刻便宣告付诸东流,甚至他还有可能会因为此前的种种安排背负上欺瞒皇帝的重罪! 温迪尔祭司的反应落在贾斯特斯眼里,与老人共事多年,两人早已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接过皇帝手谕,扫了一眼:没有任何问题。与此同时执政官眼角的余光无意间落到伊莉斯腰间挂着的短剑,眼角震惊地抽搐了一下。虽然那柄短剑无论从样式上还是从做工上都毫无亮眼的地方,哪怕是以实战为目的打制的武器,却也没有经过开锋的工序,可以说既不是饮血的凶器,也不是挂在贵族墙上炫耀的工艺品,但是过往的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胆敢当面质疑过这柄短剑的名字,因为曾经有过这种念头的,他们的头颅大概可以浮满巴克斯大陆到潘德之间的海域。而这柄短剑曾经的主人中,有一个人的名字至今仍如同传说一般辉煌灿烂! 奥萨索伦! 贾斯特斯的反应没有逃过伊莉斯的眼睛,她微微一笑:“这个,拿出来有些不太适合,毕竟两位都是我的长辈。”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的,公主既然手持巴克斯华丽剑,自然是皇帝陛下的化身,君臣之礼理所应当。”贾斯特斯面无表情地说。 伊莉斯有些无奈地取下剑鞘,双手平举向前。而贾斯特斯单膝缓缓下跪,右手握拳捶在左胸温迪尔祭司则是肃穆地躬身他是创世女神教派的大祭司,有权不下跪,但也需要对皇权表现出足够的敬畏。“愿新帝国的荣光永远照耀着它的子民,不朽不灭。”两人低声说。 “不朽不灭。”伊莉斯神色肃穆,眼神的最深处却藏着些许不自然,她几乎是仓促,甚至有些仓皇地收起了华丽剑。这时候马略索伦的光环才在她身上褪去了,一个有些窘迫的伊莉斯公主站在贾斯特斯与温迪尔祭司面前。 “不朽不灭。”有人温和地应声。 三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阿迦松将军与凯洛斯执政官正站在门外,前者也是一个标准的新帝礼,而后者却是左手握拳捶在右胸, 暗影联队的军礼。 贾斯特斯执政官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冷冷地注视着凯洛斯,后者眼角的笑意意味深长。 第四十章 南域风云(四) 两天后,伊索斯,执政官府邸。 议事厅的气氛有些凝重,自从众人落座以后还没有人开口,任由沉闷在空气中发酵。凯洛斯与阿迦松分别坐在长桌的两侧,埋头看着描述火拼的卷宗。两人的姿势出奇地一致,皆是双手平放在桌上,背挺得笔直,只有头低着,隔空相对,像极了两头正在角斗的雄鹿。伊莉斯则是代表皇帝作为仲裁者,手持巴克斯华丽剑在上位落座;而担任调解人的贾斯特斯坐在她的对面,身后站着温迪尔祭司。 “两位当事人,你们还要沉默多久?”贾斯特斯恼火地敲了敲桌子,“沉默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好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阿迦松抬起头,面无表情,眼神却咄咄逼人地看向凯洛斯,“是那几个十夫长先打的人,也是暗影联队先动的手。他们要是一早就把打人者交出来,后面的惨剧也就不会发生。” “任何一名帝国的军人都不会出卖他的战友。”凯洛斯不动声色地说。 “但也不会朝另一名军人拳脚相加!”阿迦松被凯洛斯的态度激怒了,“保护战友跟庇护罪犯是两码事!” “而任何一名帝国的军人,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凯洛斯话锋一转,“然而你那个叫托纳鲁斯的属下,可是带着足足两百人擅离职守!我承认是我的人先动的粗,但那充其量不过是酒斗殴而已。真正挑起事端的,可是你的部队!”凯洛斯一拳砸在长桌上,手背上暴起狂怒的青筋,他一声暴喝,“阿迦松!” “你就是这么带的兵?不朽骑士团堂堂一个大队长,擅自带着自己的部属离开驻地去包围友军的营地,居然只是为了给自己被打掉牙的外甥出气?他们手中的武器,是用来抵御帝国外敌的,而不是用在私人械斗中的!而你,作为皇帝陛下之后的新任大团长,非但没有检讨自己管教不力,反而在一门心思地推脱责任?” 军事执政官的怒火来得如此突然,仿佛狂怒爆发的山洪,在长桌上肆意流泻。而直面这股磅礴怒火的阿迦松更是在一瞬间气焰便被击溃,山之名将的气势将他压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话我就撂在这里,阿迦松。”凯洛斯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许,但是语气依旧不善,话语间仿佛有灼人的火星跳动,“我们两人,一个暗影联队的最高军事长官,一个不朽骑士团大团长,学着那些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决斗,光膀子干上一架,别说打落几颗牙齿,就算打断了几根骨头,闹到陛下那里也是不了了之,撑死也就是日后沦为同僚们的笑谈。但是假设我们各自领兵,白刃进红刃出,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阿迦松脸色突变:“凯洛斯!你什么意思?” “就是最简单的那个意思。”凯洛斯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听什么弦外之音的话,我可以派卫兵帮我买一副白手套扔在你面前,然后我们去伊索斯的角斗场。” “够了!”贾斯特斯终于出声,喝止了凯洛斯,“越说越出格了。”他转向阿迦松,“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追究,而是善后。这次火拼,死者的家属怎么安抚?伤者怎么处置?” “如果只是善后,要我来干嘛?”阿迦松阴着脸,呛了贾斯特斯一句,“我总要给不朽者们一个交代。” “交代?”贾斯特斯手按在桌上,阿迦松的反应让他有些不悦,“我先给你一个交代,按照帝国律法,托纳鲁斯要对这次火拼负全部责任,就是这样。” “但是托纳鲁斯已经死了,其他人又该怎么办?全部革职开除军籍?”阿迦松话里带着刺,“把将近三十名中高级军官以及百来名不朽骑士,全部贬成庶民?”他挑衅地看着凯洛斯,“而暗影联队的那些涉事者又该如何处置?” 贾斯特斯轻轻皱了皱眉,跟温迪尔祭司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意识到了这次事情有多么棘手:虽然按照帝国律法,友军间火拼,主犯从犯就地正法,涉事者一并革职开除军籍;然而这次火拼的当事双方都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各个都是在血与火中洗浴过的硬汉,其中不乏军事素质过硬的士官,甚至有好些人有望在五年内将铁环套上自己的小臂,或者晋升为暗影联队的百夫长,这时候将他们开除军籍,便等同于掐断了他们原本一片坦途的军旅生涯。帝国在图尔布克惨败后已是元气大伤,新兵在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稳定可靠的战力,在此之前任何老兵都是宝贵的财富,经不起如此肆意地挥霍。在这种背景下,一些贵族军官们身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 凯洛斯耸了耸肩,突然把球踢向了一言不发的伊莉斯:“公主既然全权代表陛下,还请做出公正的裁决。” 。 第四十三章 玫瑰与蛇 几天前,伊索斯的巨头会议结束之后。 伊莉斯与阿迦松相继离开,凯洛斯在长桌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后,目光转向贾斯特斯:“好不容易来趟伊索斯,你不请我吃一顿吗?” “你还有心思蹭吃蹭喝?”贾斯特斯冷冰冰地说,“我今天心情很糟糕,军事执政官阁下请回。” “你还是老样子。”凯洛斯笑了笑,起身走向大门。“慢着,”贾斯特斯的声音追上来,叫住了他。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凯洛斯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回头。 “温迪尔,你先回避一下,我要跟军事执政官叙叙旧。”贾斯特斯说,他始终看着凯洛斯的背影,目光深处,像是沉积着从旧时光中离析出来的尘。 “明白了。”温迪尔祭司从贾斯特斯的神情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朝门口走去,凯洛斯为他拉开大门。 “大祭司,请。”凯洛斯温和地说。 大门缓缓合上,会议室内只剩下凯洛斯与贾斯特斯两人。凯洛斯仍旧站在门口,背对着贾斯特斯,只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把手,静静地贴合在身侧。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门上厚重的木纹,立柱的阴影打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像是一条暗色的披风垂下来。 “凯洛,你到底在想什么?”贾斯特斯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也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我们。”凯洛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里,“五国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不过是他们用以消遣的游戏罢了。潘德是他们的棋盘,而我们就是棋子。棋局结束之后,只剩下残破的棋子与苍夷的棋盘,然后他们欣欣然地拂去所有的狼藉,再次开始全新的棋局。”凯洛斯终于转过身,眼神平静而荒凉,“自从你去不朽兵团担任教官以后,你就不再喊我凯洛了。” “律法执政官与军事执政官走得太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我俩某种程度上还算是政敌。”贾斯特斯皱着眉说,“之前那番话,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钻研的修辞学?” “这不是修辞,而是我最真切的感受。”凯洛斯凝视着贾斯特斯,“潘德的均势,在353年年祭那天被彻底打破了。我国与萨里昂在年初的战役皆是惨淡收场,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几天前菲尔兹威的间谍传来讯息,有人袭击了西吉蒙德位于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同时期潘德·达利安在一场宴会上与艾丁艾里两兄弟发生了冲突,在屠杀了数百的精锐后力战而亡,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也无力向外扩张;瑞斯顿则很快就要面临来自迷雾山蛮族的麻烦;达夏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游牧民族侵略性最强的时期往往是秋冬二季,在半年内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威胁。而这半年,也是其他国家恢复元气大致所需要的时间。整整半年啊!简直像是为某些人,某些团体刻意争取出来的时间一样。也许是那段长诗中所谓的预言之子也说不一定。” “你已经开始对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感兴趣了吗?”贾斯特斯摇了摇头,“其实我想问的是——不是作为律法执政官贾斯特斯,而是作为多年的好友——你究竟想把暗影联队领向何方?这场火拼,究其本源还是千夫长与金色玫瑰的叛逃啊!” “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凯洛斯反问。 贾斯特斯沉默了很久:“只是想让你亲口确认一下而已。这次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不会站在你的身边,甚至会跟你对立,你真觉得你会成功?” “会,当然会!我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这场势必会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也必将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 伊索斯下城区的酒馆。 热风带着喧嚣的市井气息撞开帘子,商贩的吆喝声涌进来,不大的空间里劣质麦酒浑浊的香气与扎堆的佣兵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相互挤压着,滋生出某种更让人反胃的气味。角落里一个全身罩在灰袍里的人缩了缩身子,抬起手臂掩住了鼻子,一绺金发不经意间垂落,灿烂得让人想起阳光的颜色。 “我们来晚了。温迪尔祭司消息封锁得太死,而我们除了在街头巷尾到处飞扬的小道消息以外也再没有什么情报渠道了,当我们知道火拼发生时,他已经把那些军官严密地控制起来了。”灰袍下的声音是一个沉稳的女声,塞兹曾经的金色玫瑰,现在的帝国逃犯奥古斯塔娜把自己的杯子推到对面,“斯科莱鲁你自己喝,这味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斯科莱鲁同样用灰袍遮掩住自己的真容,他不以为意地接过奥古斯塔娜的杯子,将浑浊的麦酒一饮而尽:“那又何妨?要不是考虑到温迪尔同样是一名超一流武者,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给带出伊索斯。有了那些高级军官,起事将会更加容易,总比那些只会崇拜毒蛇的拜蛇教徒要可靠得多。” “你可别指望我,以我的武技甚至连准一流也算不上。”奥古斯塔娜忧心忡忡地看着斯科莱鲁,“看样子应该是没戏了。” “是啊。第一次觉得帝国的超一流武者实在有点多,这种感觉倒是有点新鲜。”斯科莱鲁眯着眼朝酒馆的门外看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马略想必会召开一场巨头会议,几位执政官,以及阿迦松很有可能都已经来到了伊索斯。一想到大人又要在会议上被迫做出不公平的让步,比如说裁减暗影联队的军费,或者将那些涉事的小伙子们革除军籍;然而阿迦松的不朽骑士团充其量不过是受到些口头警告;我就很愤怒,同时决心也更加坚定。”千夫长的眼里闪动着强硬的光,“大人既然是古巴克斯帝国唯一的代言人,那他,才应该是帝国的统治者!” 奥古斯塔娜注视着斯科莱鲁:“你我都很了解大人,他会答应吗?这一次,我们恐怕是要与大人为敌了。” “是啊,这种感觉,真是格外新鲜。”斯科莱鲁轻声说,“也格外让人热血沸腾。” 这时酒馆的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顿时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在这个男性荷尔蒙近乎泛滥的地方,任何雌性都是毫无疑问的焦点,而且这个走进来的女人也堪称妖娆,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地想去搭讪了。 女人扫视了酒馆一圈,目光锁到了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坐的角落。她款款地走过来坐下,明媚的脸上露出笑容:“就是你们两位,想成为蛇神忠实的追随者吗?” 斯科莱鲁没说话,倒是奥古斯塔娜点了点头:“是的。” 在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艾丽莎,是女神的祭司之一。” 第四十五章 白鹿出林〔二〕 “你们做得很好。”在四人各自落座以后,乌尔里克五世开口了,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停留在地狱修女的脸上,“只是艾尔夫万小姐,我听说你在宴会上的举动可是让布伦努斯公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冷战至今。” “基亚终究是我弟弟。”特蕾莎欠了欠身,低声说。 “可他至今下落不明,你的举动并没有帮到他多少。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基亚子爵那不合他年龄的理智,可他那晚的行为却太过鲁莽,这与他平时的做派大相径庭。”乌尔里克五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特蕾莎,“我想知道的是,基亚子爵这一切的谋划知不知情?而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谋划?什么谋划?凯德伦的耳朵敏感地竖了起来,他能听得出来,乌尔里克五世几人是在谈论那日庆功宴上血腥的刺杀,却又语焉不详,仿佛那最中心的话题是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竭尽全力也要规避。 “他对此一无所知。”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当晚他喝了很多酒,我来不及阻止他。” 一阵让人窒息的安静之后,乌尔里克五世似乎是接受了特蕾莎的说法,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吗……”随后又看向但丁:“那个杀手,你是从哪找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莱昂你确定想听?”但丁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长椅,他此时正半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仰着头,半眯着眼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听到乌尔里克喊他,扶了一下墨镜算是回应。 莱昂?凯德伦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但丁居然敢直呼国王陛下的名讳?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虽然这是私人会议,但你也需要保持对我的尊重!” “好,陛下。”但丁懒洋洋地说,坐直了身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陛下你确定想听?” “长话短说就行了,我只是很好奇刺杀奈德的人是什么人物,据说母狮子凯伊与教官贝克都没能拦住他?” “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一个从帝国逃出来的死囚而已。”但丁耸了耸肩,“不过他是‘喧闹者’的学生。”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那个曾经骂森特是榆木脑袋的野猪的酒鬼?他?”乌尔里克五世哑然失笑,“我还真不知道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导师。” “陛下,你可能也不知道,那个酒鬼曾经是跟伊斯兰迪尔平起平坐的半神,他活跃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旧潘德帝国成立之前的乱世,只要是古籍基本都会有关于他的记载。”但丁淡淡地说,“你可以去向托姆斯求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广度并不会逊色于布罗谢特几分。” 乌尔里克五世沉默了少顷,但丁的话语太过震撼,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对喧闹者的认知,哪怕是狮心君王也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之后他缓缓吐了一口气,说:“好,那么一个半神的学生,想必怎么说也是个准超一流武者,请动他的代价可不便宜。” 但丁耸了耸肩:“确实有点贵,十万第纳尔,外加一队商会的护卫佣兵。” “就只有这些?”乌尔里克五世怀疑道,“他要那些佣兵有什么用?” “谁知道呢?有可能他也想在战火中分一杯羹。”但丁显然是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又仰起头去看壁画,“陛下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凯德伦搂着莫丽尔的双臂有些发软,太阳穴嗡嗡作响,那些钻进忏悔室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他耳膜上的重锤。是的,他终于触到了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而真相也确实如同礁石一般冰冷而又残酷得棱角分明。秩序之鞭的死亡居然是出自乌尔里克五世的授意?他为何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斩断自己伸进秩序教派的手?凯德伦的政治嗅觉算不上敏感,但是此刻一股冰冷的寒流在他的背脊上肆意流窜,凯德伦微微地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旋涡之中,而且随着忏悔室外四人谈话的深入,他还会继续被拖拽进幽暗的深海。 “最后一件事,基亚子爵怎么办?那名刺客没有继续扣押他的理由,除非他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在艾尔夫万家族中举足轻重,可能会借此提出过分的要求。”乌尔里克五世眼中隐生怒意,却又被他很好地压制了下去,他看向特蕾莎,语气如常,“我们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和相应的准备。” “……我去找他。”特蕾莎低声说。 “那你顺便去趟瑞斯顿!”但丁翻身坐起来,“有情报说异端的祈求者麦尔德雷在北境露出了行踪。” “但丁阁下,请恕我没看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顺便’的联系。”一直沉默不语的近卫队长这时开口了,“而且艾尔夫万小姐是王国的超一流武者,让她前往瑞斯顿是不是太冒险了?” “都是出勤,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是顺便。”但丁满不在乎地说。 “那但丁阁下为何不亲自出马?”哥顿的独眼凝视着但丁,“我相信以阁下的能力,哪怕麦尔德雷是一条奸猾的老狐狸也是手到擒来。” 但丁侧过头打量着哥顿,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哥顿,你是不是只有在我戴上墨镜时才敢看着我说话?” 哥顿神情仍旧冷冽,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偏移:“请阁下不要转移话题。” “只是单纯地不想去而已。”但丁回答,“满意了?” “那你为何要求艾尔夫万小姐去?”哥顿紧追不舍。 但丁则是以看白痴一般的目光回应:“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拥有对黑翼修士绝对的指挥权,哥顿你好歹也是王城卫队的队长,你派部队出门巡逻的时候,我可没有来指手画脚说为什么你不亲自举着狮旗走在队伍前面?” “巡逻王城跟杀异端的祈求者是两码事!”哥顿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暴躁的火气。 “够了!”乌尔里克五世喝止了两人的争论,“艾尔夫万小姐,你如果真要去瑞斯顿的话,我会让肯瑞科跟着你,他与他所组织的侠义骑士目前并不在萨里昂的正规军序列里,严格说来只是个冒险团,可以掩护你在北境的杀行动。” 特蕾莎沉默了几秒钟:“多谢陛下的好意,只是我习惯了独自行动——” “这不是我的好意,”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打断了特蕾莎,“这是我的命令。” “……是,陛下。” “好,散会。”乌尔里克五世轻轻拍了拍手,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哥顿跟在他的身后,临走前冷漠地看了但丁一眼,独眼中射出冰锥一般的寒光,后者却浑然不觉,仍旧仰着头看着壁画。 终于要走了吗?脚步声有如射进忏悔室的一束亮光,也照进凯德伦的心里。他轻轻地安抚着仍在微微颤抖的莫丽尔,翘起头努力透过格子窗窥视,却发现地狱修女与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仍旧在场。他们怎么还在!凯德伦有些抓狂地想。 特蕾莎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精致却又淡漠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光晕漾开,仿佛很暖,又仿佛很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但丁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莱昂这个人心思特别重啊?不过他还真是在不遗余力地为那个年轻的骑士铺路呢,大概是觉得他是全王国里最有希望追求到你的人了?” “所长大人,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服从陛下的命令,而不是去评判陛下,至于肯瑞科追求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特蕾莎轻声说。 “是吗?”但丁走到忏悔室前,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鬼神般的目光居高临下,被格子窗切割成无数锋利的碎片落进忏悔室。这一刻凯德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被发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你好自为之。”但丁说,凯德伦能看到他脸上玩味的笑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记住,我们从没来过这里。” “我明白。”特蕾莎说。 “你当然明白。”但丁重新戴上了墨镜,“走。” 第五十二章 凛冬(下) 距离波音布鲁东北方向三百里,迷雾山主峰维约维斯。 在迷雾山部落的语言中,维约维斯是山神的尊号,表面的意思则为“不可侵犯之域”。这里是大陆的最北端,终年笼罩在酷寒与冰雪之中,只有冰熊这样的顶尖掠食者才会将维约维斯山的山腰作为自己的领地。同时这里也是迷雾山部落的圣地与历练场;德高望重的老人要在山脚下叩拜一日一夜才会得到山神的祝福成为祭祀;强壮的迷雾山勇士则要登上维约维斯山,在山腰成功生存一周才有资格套上刻有冰熊爪印的重甲。但无论是猛兽还是战士,数百年来他们从未意图登上维约维斯的山顶。因为山腰往上始终呼啸着无止尽的狂风,风里还有锋锐的冰碴,仿佛是妖魔的利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冰熊,也承受不住狂风暴烈的撕咬。部落里的老人们口口相传,那是维约维斯用极寒为自己铸就的皇冠。 “好久没来这里了啊。”穿着单衣的中年男人,惆怅地吐出一口白雾,没飘出多久就结成了冰粒,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起砸回他的脸上。风雪里隐隐可见冰熊巨大的影子,但它们却有意无意地跟中年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不敢上前。 “擅闯我们圣地的陌生人,说明你的来意。”浑厚的声音穿透风雪,中年人回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如此酷寒的环境中他却赤裸着上身,刀锋一般的狂风在他周围嘶吼,可他巍巍然地站在没膝的雪中,眼神炯炯有如火炬。就在这时双方看清了彼此的脸,中年人眼中泛起一丝恍然,而男人则皱起了眉头。 “去拜访一位长辈。”中年人从腰间解下酒壶,朝着男人摇了摇,“而且我已经走出去了。自山腰以下才是你们的圣地,而再往上,”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并非凡域。如果你想尝试挑战一下迷雾山部落数百年来的雷池的话,大可向前,走到我面前来把我拽下去。” 男人沉默,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中年人咧开嘴,笑容飞扬跋扈,却又无声无息。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顶走去,渐渐消失在沉重如幕的暴雪中。 几头健硕的冰熊来到男人身后,温驯地低下头。男人轻轻抚摸着这些野兽的头颅,目光阴沉:“喧闹者阿拉里克……” 维约维斯的山巅阳光明媚,冰晶在太阳的直射下剔透得犹如水晶一般,巨兽一般的白云在远处缓缓涌动着。这里居然栖息着一头白色的山猫,它静静地伏卧在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岩石上,犹如一尊已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塑像。可皮毛下,它的肌肉鼓胀出优美的线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暴起跃下。静与动的极致在这头山猫的身上完美地结合。阳光照下,山猫熠熠生辉,仅仅是凝视着这幅画面,就让人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一个白色的人形跳上了山巅,顿时破坏了这庄严神圣的美景。山猫警觉地转过头,就看到那个人抖擞开一身的雪,然后用力地啐了一声:“这条路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啊!” 山猫眼神不善地看着这个闯入它领域的不速之客,来人却丝毫没有暴露在猛兽目光下的自觉,嘻嘻哈哈的,甚至解下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老头子居然还藏着这种好酒,自己舍不得喝,也不让儿子喝,送人时却大方得不行——你甚至都不算人——果然好酒!”来人——也就是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他痛饮了一口,然后用力将酒壶砸向山猫:“喏,我家老头让我给你送酒。” 酒壶在空中划出强韧的弧度。山猫扬起前爪,在半空中截住酒壶,然后轻轻地托在掌上,灵敏得不似野兽。它低头嗅了嗅,神色一动,喉头用力地滚动了一下。 “先别忙着喝。”老酒鬼突然再度开口,这次他不再是先前那股吊儿郎当的态度,表情前所未有的沉肃,“之前山腰上那个小家伙,是这一代的预兆之狼?我也知道你最近跟那个谁走得比较近。不过你还是不要把他放下山去。老头子只是让我送酒,而我个人则是要送一句话给你。”老酒鬼就站在山巅的边缘,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注视着山猫,一字一顿地说: “凛冬,总会再度结束。” 山巅上一片安静,只有沉寂的冰雪,静穆的岩石,无声涌动的白云,还有正在对视的一人一兽。山猫的眼里有茫然,有不解,可最后那些情绪尽数溶解了,只有冰冷的嘲笑与不屑流淌出来。 “你可别误会,我现在跟一个凡人没有两样,山下那个小家伙想要杀我也不是什么难事。”老酒鬼镇定地退了一步,“这次注定终结凛冬的人,可不再是我了。不过也正因为不再是我,你跟那家伙也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山猫咧开嘴,似乎是在笑,但从没有笑容会像它脸上的这般森然可怖。它用前爪托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从岩石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狂野的,如同炸雷般的吼叫! 它从山巅上跃了下去! 随着山猫的离去,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了山顶。渐有风起,随后愈发凛冽,不多时一场暴风雪便肆虐在山巅上。酒壶被狂风掀到老酒鬼的面前。他耸了耸肩,拣起酒壶,摇了摇,感觉到里面还有一层浅浅的酒液。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也不介意壶口刚被山猫含住,就这么送到嘴边,贪婪地吞咽着。直到壶口再也没有酒液滴出,他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山猫跳下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声,期间有说不出的怜悯同情:“呵,尽情地去狂欢。跟那家伙混迹在一起,真以为那个拿天平的老女人不会察觉到?” 他突然用力地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周身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毕竟是野兽的待客之道啊。”老酒鬼抱怨了一声,转身走下了山。 第五十八章 目标,波因布鲁(二) “你就先暂时留在这支佣兵队里,三周后再来向我报道。”伊凡勒斯子爵临走前对雷恩如是说,“多帮我注意一下那个叫巴兰杜克的年轻人,虽然他以母亲的名义向我起誓,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是那种不会轻易被誓言制约的刺头……不,我甚至怀疑他心中缺乏最基本的道义感。一旦他在波因布鲁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要犹豫,立刻强行解约。” “明白!”雷恩点点头,又有些不解,“可大人,怎么算是出格的举动?” “在向守备军报告以后,一旦他们距离波因布鲁十里,”伊凡勒斯子爵停下脚步,手掌如刀锋般下落,“立刻解约,驱逐出境!” 简易的临时帐篷内,基亚与埃修盘膝坐在地板上,一张北境地图铺在两人之间。这是银湖镇随手可以买到的向导地图,精确度不敢恭维,但用来作简明扼要的分析已经足够。 “这大概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了,”基亚用羽毛笔笔在北境地图上围着波因布鲁草草地打了个圈,“伊凡勒斯子爵不会允许我们离开波因布鲁太远的,而波因布鲁以南的迦图草原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以后,就再也没有成为过主战场。换而言之,我们被锁在波因布鲁了。”基亚看向埃修,“我甚至可以肯定,一旦我们稍微表现出些许的不服从,那个叫雷恩的副官就会立刻强行同我们解约——毫无疑问,伊凡勒斯肯定会授予他这样的权力。” “波因布鲁被围困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没有。”基亚忧虑地摇了摇头,“以往确实出现过迷雾山的超大规模劫掠部队趁着暴风雪成功洗劫波因布鲁的案例。据说那次暴雪几乎填满了波因布鲁的每条街道。但那种规模的暴风雪数十年都难得一遇。” “确实,而且也不一定能守得住。”埃修低声说。 “没有别的办法,这三周只能浪费掉了。”基亚沮丧地把羽毛笔掷在地图上,“好不容易崭露头角,结果却被伊凡勒斯硬生生盖下去了。剿匪,他还真的把我们当成一般的佣兵团来使唤。” “把那个帝国小姐送到波因布鲁后,我立刻启程去瑞恩。副官那边你暂时应付着,”埃修说,“佣兵这条路被堵死了,还有探险英雄考评可以尝试一下。” “可这支部队的领袖终归是你,而且我们还有合约在身……”基亚有些迟疑,“更何况你刚才还以你母亲的名——” 埃修打断了他:“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只是伊凡勒斯他不知道而已。” 听着埃修一如既往淡漠的语气,基亚突然有一种近乎狂怒的冲动,恨不得揪住埃修的衣领,质问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吐出这种混账话。可他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问了一句:“在此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去银湖镇雇佣几个自由佣兵,前往泊胡拉班之前,人就跑了一大半。就这十来个人想要横跨北境,从银湖镇去往波因布鲁还是颇有难度的。” “可钱从哪来?”基亚提醒埃修,“上个任务的佣金我们都分出去了,一个字儿也不留。” “我找萨拉曼借,他肯定不会拒绝。”埃修平静地说完,起身走出了帐篷。基亚默默地注视着埃修的背影,头一次感觉这个同龄人距离他如此遥远。这份距离感甚至让他遍体生寒。 第五十九章 目标,波因布鲁(三) 埃修走进酒馆,三个沉甸甸的钱袋在他的腰间摇摆着相互拍打。他每走过一个酒桌,桌旁的高谈阔论就会渐渐低落下来,最后无一例外地被清脆的金属碰撞时盖过。埃修很满意他所造成的影响。这是萨拉曼教给他的法子,面对“向钱看齐”的佣兵总能屡试不爽地捕获他们的注意力。他靠着台坐下,将钱袋依次甩在桌子上。牛皮在平滑的木头上滑出一道漂亮的直线,如同磁铁牵动着佣兵们的视线。酒馆里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人们屏息静气,看着埃修从其中一个钱袋里取出一枚第纳尔。他高高地抛起,又用食指与大拇指接住,这时候所有人都看清了钱币正面上展开双翼咆哮的巨龙。那是瑞斯顿铸造的第纳尔,北境绝对的硬通货,民间普遍流通的第纳尔跟这种官方放的货币比起来就是一块毫无特色的金属圆片。两者之间的汇率是一比十。 而埃修也不是什么陌生的脸孔,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还记得就在前几天,这个年轻人在银湖镇的马市当众挑衅了菲尔兹威的准一流武者“巨剑”玛丽斯。他一口回绝了玛丽斯的招揽,甚至当着她跟一众女武神的面接下了瑞斯顿的单子。当然,如果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一介莽夫,他们也不会记住他——银湖镇从来不缺莽夫,而玛丽斯曾经打断过很多莽夫的脊梁。但是他轻易地制服了玛丽斯,杀死了她带过来的女武神,将马市变成了血淋淋的屠宰场。至今那里还残留着喷溅出来的血迹。 “这里每个袋子里面都有一百枚第纳尔,每一枚都跟我手指间这一枚一模一样。”埃修缓缓开口,“而我需要十五个好手跟我去波因布鲁。这些只是雇佣费,加入后周薪是十枚龙纹第纳尔。” 酒馆里一阵蠢蠢欲动的声音,性急的人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佣兵们的算数水平在以第纳尔为单位时会变得无比高。十五个人,三百枚龙纹第纳尔,那折合下来每个人可以拿到二十枚,再换算一下就是二百枚第纳尔!更不用提埃修给出的周薪也算是丰厚。据说萨里昂那边待遇最好的佣兵团每人每周也就是三十狮纹第纳尔而已。 “是去波因布鲁剿匪,还是去迷雾山脉探险?上次波因布鲁有个老虫因为舍不得保护他们的骑士老爷,重金雇佣了一队冒险者深入迷雾山脉帮他找古董,现在那些人的头颅不知道还插在雪山里的哪根长矛上呢!”有人喊。 “去波因布鲁剿匪,只是人手不太够,也就十来个。” “是吗,那老弟你上一个任务可是损失惨重啊!”那个人又说。 “是啊,”埃修耸耸肩,“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有人要报名吗?” “我!” “算我一个!” “让开点!老弟他要的是好手,你们这几个连整套皮甲都没有的穷酸闪开点!” “只要十五个人吗?” 佣兵一窝蜂的涌上来,将埃修附近的空间挤占得水泄不通。“慢着!”埃修伸出手,顺便用身体将钱袋护在身后,“人太多了。萨拉曼,进来挑人!” “好嘞!”应答声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达夏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快地扫视了酒一圈,费力地挤开人群,走到埃修身边悄声说:“这里边称得上好手的大概只有四个,应该都是退伍的老兵。” “先要那四个,剩下的再从矮子里面拔将军。”埃修对萨拉曼耳语,却感觉到身后有异,他机敏地转身,却现桌上的三个钱袋已经不翼而飞。 “谁!”埃修低喝一声,站起身来。他的眼神陡然放出凶狠的光,像是恶狼呲出森白的牙齿,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真的都是龙纹第纳尔啊……看来阁下在上一个任务里捞了不少油水呢。”人群外传来一个北境口音浓重的男声,窃贼大大方方地现出真身。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有一头极其引人注目的黑色长,很随意地在肩头披散开来。一道从左自右横跨整个面部的狭长伤疤破坏了他原本端正的五官,也给他略显阴柔的气质增添了几分狠厉。那三个钱袋就托在男人的左手中,被随意地抛动着。 埃修警惕地注视着他:“有何贵干?” “我有个提议,”男人走到埃修面前站定,“不如你把这三个钱袋都给我,我跟你去波因布鲁。一个钱袋一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给我这三个钱袋,我就为你卖三周的命。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跟这些杂碎比起来,”他用大拇指轻蔑朝自己的身后一指,“我可以顶他们二十个。” “阿德萨斯,你说谁是杂碎?”人群中的一个人恼怒地咆哮。 “谁嗓门大谁就是杂碎。”被称作阿德萨斯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应道,“怎么样?我还在等你的答复呢。” 埃修默默地注视着阿德萨斯,目光下移,注意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长剑。从剑柄到剑鞘都是黑夜一般的颜色,剑颚的中央镶着一个咧开大嘴,仿佛是在狞笑的惨白骷髅头。“死亡骑士长剑?”埃修抬起头,看着阿德萨斯,平静地问。 “阁下眼光倒是不错。”阿德萨斯有些讶异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柄死亡骑士长剑是在下的战利品。”他的语气中有着藏不住的得意。 “我能看一下吗?”埃修嘴上如此说着,手却已经朝剑柄抓去。 阿德萨斯眼神骤寒,空着的右手朝埃修的手背拍去。他自以为这一下能拍开埃修,然而埃修手腕一翻,手掌径直架住了他的手臂。阿德萨斯一惊,刚想挣脱,只觉得一道沛然的力量沿着对方的掌心传递过来,将他震退几步。与此同时他的腰间一空,自己视若珍宝的长剑已经连同剑鞘都落在了埃修手中。 “果然,死亡骑士长剑都是不可多得的工艺品。”埃修用拇指顶起剑颚,只看了一眼剑身就知道这绝对是异端黑骑士的专属佩剑。他自己也曾拥有一柄,只是失落在了萨里昂的监狱中。 “多谢。”埃修将长剑抛回给阿德萨斯,“不过我不会雇用你。因为我需要十五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 酒馆里一阵哄笑。阿德萨斯平静地将长剑别在腰间,把钱袋丢给埃修,转身离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他丢下这么一句话。 “这人是谁?”埃修低声问。 “啊……”萨拉曼回过神来,“应该是近几年在佣兵界声名鹊起的‘黯夜之刃’,听说原本是瑞恩骑士学院最优秀的候补扈从,但后来不知道为何辍学去当佣兵。据说他一直都是单人完成委托。” “原来如此。”埃修点点头,“闹事的已经走了,开始挑人。” 。 第六十三章 狐、狼与龙(二) 与此同时,瑞恩。 暗蓝色的旗帜林列在城门上,仿佛流苏一般地垂下来,每面旗帜上都绣着不同的纹章。如果有精研纹章学的学者在此,他就能看出这些个旗帜意味着瑞斯顿的大部分贵族都已经聚集在瑞恩城。除却正中央,代表亚历克西斯家族的苍龙旗,代表阿尔德玛家族的冰崖旗,阿拉里克家族的竖琴旗,代表格雷戈里家族的凛鸦旗以外,还有数面较小的旗帜,悬挂在相对较低的位置。只有位阶在伯爵者以上才有资格将绣着自身家族的旗帜悬挂在城门。不过有一面旗帜例外,那是伊凡勒斯子爵的飞鹰旗。它孤零零地悬挂在角落,像是栖息在偏远的峭壁,高度与公爵乃至于国王的旗帜持平,却又刻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城外,驻扎部队。 盖尔博德踏在坚实的雪地之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并不是如何明显的雪窠,直到身后喧哗的人声渐渐离他远去,周围只剩下风声与军鞋碾进积雪的声音。 跟自己的父亲伊凡勒斯子爵类似,盖尔博德在瑞斯顿的年青一代中也处于被孤立的地位。他们为了打发父辈在城内进行会议的时间而升起的篝火旁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不过盖尔博德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城门的方向,回想着父亲来时一路上的阴郁神情,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预兆之狼。这个名字对于盖尔博德,乃至于北境大部分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存在,上一代的预兆之狼出世还是在346年,第二次龙狮战役的末期。距今已经有八年光景。那一代的预兆之狼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在阿尔德玛公爵的顽强狙击下,他甚至还没有成功登上波因布鲁的城头,就在城下被龙骑士团的总队长利斯塔掏出了心脏。然而只有真正经历过那场会战并存活下来的的人才知道史书上看似平淡的叙述其实有多血腥和惨烈,字里行间浸透了死难者的鲜血。那些人如今大多都是很有资历的军官,在提到那次会战的时候他们会摇着头唏嘘不已:“那些土着,真的是些疯子。我们可以击溃他们,像是驱赶牲畜一般将他们驱赶回迷雾山;却无法真正击倒他们,每隔几年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布罗谢特曾经如此形容北境与迷雾山的战争:“像是一场永无止境,循环往复的棋局。瑞斯顿可以取胜,却始终无法摧毁棋盘。” 而现在,又一位棋手粉墨登场。他的出世必然伴生着规模空前的劫掠大潮,为这个行将结束的凛冬带来最后的酷寒。盖尔博德遥遥注视着屹立在雪域上的黑色城墙,叹出一口浓烈的白雾。 公爵府邸。 穿着军装的男人们鱼贯而入,在宽大的圆桌上入座,彼此间保持着一臂的距离。这是格雷戈里四世定下的规矩,军事会议座位不分主次,所有人都能畅所欲言。但是畅所欲言是一回事,一锤定音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亚历克西斯公爵总是最后才发言——因为他只要一开口,其他人的想法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利斯塔关上大门,在亚历克西斯公爵身后站定。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目光缓缓扫过圆桌,按理说全瑞斯顿拥有城堡的十名领主都应该在此,可他只看到了八个人。亚历克西斯的眉头轻轻挑起:“伊凡勒斯呢?” “被我拦在外城了,公爵大人。”迷之号角堡的波格丹伯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他是在第一次龙狮战役时期以军功上位的少壮派典范,但是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因为作战不力,险些丢失了西线的领土,地位一落千丈,不得不依附于亚历克西斯公爵。然而随着弗罗斯特成为北境当之无愧的军事主心骨,他的气焰反倒比起以往更加嚣狂。“伊凡勒斯不过是子爵之位,没有参加这个会议的资格。” 阿尔德玛公爵与阿拉里克公爵皆微微皱眉,前游侠团教官,银刃堡垒的斯蒂芬伯爵霍然起身:“我去请子爵大人。” “站住。”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喊住了他,“公爵府邸到外城来回要将近一个小时,你要为了一个子爵耽误我们本就紧迫的时间吗?” 波格丹伯爵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他洋洋得意地扫了一眼身边的斯蒂芬伯爵。后者重重地坐下,冷漠地别过头。 “那么开始。”格雷戈里四世轻轻地咳了一声,“弗罗斯特的侦察兵说预兆之狼出现在伊斯摩罗拉,可信度有几分?” “根据那名侦察兵的说法,他们的巡逻队在伊斯摩罗拉附近遭遇了一支劫掠小队,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战斗,但是却险些全灭。战友尽皆被杀,只有他在游侠的掩护下勉强脱逃。”利斯塔说,“而屠戮那支巡逻队的,只有一个人,特征是:披着白色的狼皮,手握双手战斧。根据往年的记载,白狼皮,双手斧,都是预兆之狼荣誉护卫的标志。” “什么荣誉护卫?一帮野蛮人而已。”奥托侯爵轻蔑地说,“八年前我们能击溃预兆之狼与他的迷雾山大军一次,就能击溃第二次!也是时候让年轻人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要不要派出部队撤离迷雾山附近高地人村落的居民?”这是斯蒂芬伯爵的意见,“大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就银刃堡垒那一亩三分地,能接纳几百人?”波格丹伯爵讽刺地说,“而且有什么必要?虽然签订了盟约,那些高地人也没给过我们这些保护者好脸色,让他们尝尝苦头也好。” “西线又该怎么办?我们依然在跟菲尔兹威交战。虽然伊凡勒斯子爵不可思议地守住了龙卫堡,但很难保证菲尔兹威人在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发起下一波的攻击。北境内部的问题,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阿拉里克公爵面有忧色,“预兆之狼并非易与之辈,他的部队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却是悍不畏死的乌合之众。抛开一切战略战术上的优势,我们相对孱弱的的步兵在其实在正面战场上很难占到便宜。” “格里莫尔言之有理,北境是我们与迷雾山部落共同的主场,守护者军团所拥有的地理优势,迷雾山的土着们也有。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极力与他们的大部队周旋数周乃至数月,直到拖垮他们为止,最后调集重兵一举歼灭。”阿尔德玛公爵点头,“但这期间如果菲尔兹威发难的话,兵力薄弱的西线恐怕会瞬间沦陷,凛鸦城会暴露在女武神骑士团的刀锋下。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确实,必须速战速决!” “同意!” “同意!” “等等!”圆桌上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此前一直沉默的克洛维斯侯爵。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利斯塔:“到目前为止,有没有预兆之狼具体的行踪?那名荣誉护卫可能只是恰好穿着那身行头——也许他继承自他的父亲;也有可能是上次会战的余孽,单凭他一人说明不了什么。” 第六十四章 狐、狼与龙(三) “截至日前我已经朝伊斯摩罗拉派出了五队巡逻兵,每队都由十名龙战士,一名龙骑士组成。”利斯塔冷淡地说,“论战力,他们绝对不会逊色于天琴圣域的巡逻队,但是这五十五人中,只回来了三个人,人人重伤。根据他们的汇报,他们遭遇了好几波劫掠小队,每一支都有一名到三名荣誉护卫。”他将几张被血浸透的牛皮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这是他们临终的报告。” 克洛维斯侯爵傲慢地靠在椅背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死人的报告,那能说明什么?手长在他们身上,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沾点血就能断定是真的吗?他们可能遭遇了冰熊,也可能是被冰原狼群包围。” 岩浆一般的狂怒从利斯塔眼睛的深处涌出,他攥紧了拳头,整个人危险地前压,伏在圆桌上的右手背暴起有如巨蟒的红色青筋。 “利斯塔!你想做什么?”克洛维斯侯爵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色厉内茬地喝道。本能的自卫反应迫使他去摸腰间并不存在的剑柄。利斯塔,这个外号“红手”的男人在愤怒的时候总是如同一座火山般危险。他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能让克洛维斯侯爵感觉到那随时可能爆发迸溅的伟力。他对利斯塔也不陌生,八年前他也在波因布鲁城下,亲眼看着利斯塔以近乎搏命的姿态冲上前,扑倒了那一代的预兆之狼。那是任何一名吟游诗人都无法用言辞去形容,去歌颂的搏斗,两个同样魁伟的男人在雪地上翻滚厮打,用拳头,用关节,用牙齿,用可以当做武器的一切当做武器。血花大片大片地泼洒。当利斯塔如同一头疯狂的野兽般撕开预兆之狼的胸前的伤口,把冒着热气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来时,所有人——无论是北境的军队还是残存的迷雾山劫掠大军,都为之震怖。自那时起,利斯塔在情绪激动时,他的右手总是因为充血而胀红,“红手”之名因此而来。 “利斯塔。”亚历克西斯公爵在利斯塔身后唤道。 “大人?”利斯塔没有回头。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像是无风的水面,但是任何人都听出了其下狂暴奔涌的暗流。其他两位公爵神色骤变,起身想说些什么,但是为时已晚。“揍他。”亚历克西斯公爵冷漠地说,“揍到他道歉为止。” “是!”一个仿佛炭火般赤红的拳头伴随着一个铿锵的单字一同砸到了克洛维斯侯爵的脸上,将他连人带椅一同向后砸翻在地。克洛维斯侯爵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利斯塔一脚蹬在胸口,他痛呼一声,再次倒在地上。利斯塔还要再打,手腕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了,再也无法下落,像是卡进了一堵坚实的墙壁中。 “够了,大队长。这样下去他还没道歉你就会打死他的!”出手阻止的男人低声喝道。他并非是在座的领主中的任何一人,会议自开始时他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格雷戈里四世身后的阴影中,直到利斯塔暴起时才从阴影中闪出。他的眉眼与格雷戈里四世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沧桑憔悴,多了几分英武勇悍,最大的特征是那两条几乎连在一起的黑色浓眉,让他看上去又有些老实人一般的憨厚。但一个老实人是无法用单手就能制止利斯塔的,男人的名字是瑟坦达·格雷戈里,国王的胞弟,瑞斯顿赫赫有名的“猛犬”! 利斯塔看了瑟坦达一眼,拳上凝聚的力量渐渐松懈。瑟坦达也适时地松开了手。克洛维斯侯爵捂着胸口,勉强地半跪在地,看向利斯塔的眼神怨毒而又畏惧:“你竟敢——” “是我下的命令,而我在这里。”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语气冷然,“嘿,看着我,克洛维斯,看你能不能把你方才的话说完。”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房檐上倒悬下来的冰刺,锋利而又致命。“你们龙骑士团的人都是疯子,跟你这个疯子大团长更没什么好说的。”克洛维斯侯爵避开了他的视线,扶起椅子重又坐下,“我道歉总行了。”他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闹够了吗?”格雷戈里四世冷冷地说,“我大老远的从凛鸦城赶来,不是为了看一场战友阋墙的闹剧的。跟八年前一样,我们再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窘境。只是当初乌尔里克由于帝国在南境虎视眈眈而选择与我们议和,我们才有精力去与那一代的预兆之狼周旋,最后载波因布鲁城下集中优势兵力,毕其功于一役。可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菲尔兹威联盟。达夏、帝国、萨里昂在年初的那场大战中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对菲尔兹威形成威胁。要不是他们政治结构松散,西吉蒙德名为元帅,却无法顺利调动艾丁艾里两兄弟,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集结起将近七万人的大军。”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长桌,声音越来越高,“而你们,却在这种节骨眼上,在圆桌会议期间大打出手!” “尤其是你!克洛维斯!”格雷戈里四世一声暴喝。克洛维斯侯爵浑身一震,低下头来:“陛下!” “从瑞斯顿立国到现在,龙骑士团牺牲了无数优秀的战士。他们早已用鲜血证明了自己对北境的忠诚。你要是再胆敢质疑他们牺牲的意义,那从今往后,圆桌会议上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不敢。”克洛维斯侯爵低下头,甚至连淌出来的鼻血都不敢抬手擦拭。 “很好。”格雷戈里四世说,“有一点必须明确,预兆之狼要打,西线也不能丢。”他看向亚历克西斯公爵,“佛罗斯特,你的看法是?” 长久的沉默,亚历克西斯公爵只是若有所思地将双手交叠在一起。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定音的一锤已经扬起。这场圆桌会议,也是时候划上休止符。正如同帝国的山之名将凯洛斯是暗影军团的脊梁一般,这个一直冷酷如冰,也深沉如冰的男人亦是整个北境的顶梁柱。从第一次龙狮战役的力挽狂澜,再到第二次龙狮战役的冰火争锋,以及大大小小数百次激战恶战血战死战,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早已用极尽辉煌的战历证明他不是名将,胜似名将! “利斯塔,取北境地图来。”亚历克西斯公爵缓缓地说。 第六十六章 狐、狼与龙(五) 圆桌上一片死寂。阿尔德玛公爵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他的军事素养并不逊色于亚历克西斯公爵,论防守战,他是北境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有他坐镇,那杆霜崖旗就真的有如极尽陡峭也极尽险峻的寒霜悬崖,是敌人难以逾越的天堑;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意思——预兆之狼的布局看似谨小慎微,可战术意图却简单粗暴到了几点,概括起来也就是八个字:调虎离山,围点打援——或者攻城打援。正面对决,要分兵防守西线的他们在军力上处于绝对的劣势,预兆之狼甚至不用倾全军之力与他们打阵地战。迷雾山脉横贯整个北境,劫掠大潮年年都有,最盛时迷雾山的劫掠大潮甚至有十万人之众!瑞文斯顿杀散了一茬,来年又有一茬。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学者们做过一个漫长的统计,他们清点了二十年来对抗劫掠大潮的战役中迷雾山部落的阵亡人数,以此推算他们的总人口。结果令人震惊:哪怕是以最苛刻的数学模型来计算——迷雾山部落的总人口都远远碾压当今潘德五国任意两国人口之和!很难想象在那种苦寒之地挣扎求存的部落竟然会有如此饱满旺盛的生命力,若非迷雾山部落向来排外,那些学者恐怕都有心深入迷雾山脉一探究竟了。但这种堪比中部大平原的野草的顽强生命力对瑞文斯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今年,预兆之狼已经在战略层面上占尽了先机,他的大军甚至还未下山,便将瑞文斯顿逼到了不得不以弱势兵力对垒的绝境!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格雷戈里四世沉重地开口。 “有,自断一臂。但是之后付出的代价整个北境都无法承受。”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语气冷得让人心里发寒,“要么弃守西线,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跟预兆之狼正面对决;要么将达隆卡拉堡以东的区域拱手让给迷雾山的土着。这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断的是左膀还是右臂。不过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无论今年春天的结果如何,瑞文斯顿的下一个凛冬将会分外艰难。” 格雷戈里四世哑然,他失望地看着亚历克西斯公爵,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但他只能看到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 “我还真就不信了!”奥托侯爵咬着牙说。他的封地是波因布鲁附近的奥登堡。如果预兆之狼攻城,奥登堡断无幸免之理。“就算预兆之狼学了点浅薄的方略,阴了咱们一手,我也不相信他手下那群杂碎也都有正规军那样的素质!” “弥塞可,你的看法是?” “他们要正面对决,我们就正面对决!”奥托侯爵一字一顿地说,眼里澎湃着强烈的战意。“西线该怎么守就怎么守,不用抽调一兵一卒!我们要复刻当年瑞恩之围的传奇,以弱破强,以下克上!” “北境,永远是苍龙腾飞之地!” 没有人附和,奥托侯爵慷慨激昂的发言仿佛落入了虚空,又好比缓缓陷入沼泽的巨石,被圆桌上凝重的气氛给吞没。稍微有些军事头脑的领主都在摇头:杂碎?往年的劫掠大潮确实都是些乌合之众,那是因为迷雾山脉里的部落何其庞杂,虽然有着共同的维约维斯信仰,可并非铁板一块,为了山中那点贫瘠的资源,相互攻伐的事可是屡见不鲜。由这些部落构成的劫掠大潮,看似声势滔天逼人,然而每一道巨浪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各自的目标,如何不被击破?但是预兆之狼带领下的劫掠大潮已经初步具备了军队的基本素质。他是维约维斯神的使者,以血肉之躯传达神之意志,某种程度上他即是迷雾山的化身。再怎么桀骜不驯的迷雾山部落都会向他俯首!甚至不需要展示个人的勇武,单凭着信仰,预兆之狼就能把各自为战的劫掠大潮整顿成令行禁止的严明军队! “奥托,八年前你与波格丹在艾瓦索德堡与迦图人对峙,没有参加波因布鲁保卫战。”阿尔德玛公爵说,他与奥托侯爵交情不深,所以并不喊他的名字。“所以你觉得那些人都是杂碎。但是我在场。我看到那些迷雾山人迎着游侠团的箭雨发起悍不畏死的冲锋,以血肉之躯去消耗城内的箭矢储备。尸体堆满城墙根,于是他们就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又被射下来,直到尸体堆得跟城墙等高。” “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命令,他让他们往前冲,登上波因布鲁的城头。于是缺少攻城器械的他们就真的往前冲,用人命去攀爬城墙。直到那个人被利斯塔掏出了心脏,失去了主心骨的他们才一溃千里。”阿尔德玛公爵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叙述着当年波因布鲁保卫战的细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有余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并不想面对那些疯子的冲锋。也许那已经不是冲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充斥着血与火的朝圣。” “那一战我们的伤亡其实不高,但那是因为我们占据了战略与战术的高地。如今这种优势已荡然无存。这一代的预兆之狼不再是只会指挥部队冲锋的莽夫了。弗罗斯特说得有道理,我们必须做出牺牲,才能熬过这次的冬天。”阿尔德玛公爵坚定而又痛苦地举起右手,“我提议,放弃波因布鲁。” “不行!” “克里诺,你是要给你的家族蒙羞吗!别忘了,你的父亲老阿尔德玛公爵,是战死在波因布鲁城门下的!” “波因布鲁可是有三十万军民,那就是三十万条人命。城池可以不要,但是那些人可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那王立学院呢?有不少贵族的子嗣还在那里进修。还有黑矛骑士团,波因布鲁是他们总部的所在地,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个一直以来与我们并肩作战的盟军?” 一片嘈杂的声浪在圆桌的上空涌动,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指责这个提议的不明智。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白绢擦拭着右手上的血迹,对身边的骚乱充耳不闻,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所隔绝;另一个是格雷戈里四世,他皱起眉头苦思着,时不时抬起头扫一眼阿尔德玛公爵。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地敲了敲圆桌。 声浪渐息,领主们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国王身上。“今天的圆桌会议,先到此为止——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时间紧迫。但是你们现在这状况,适合做决定吗?都回去好好想想,别让一时冲动的决议使我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圆桌会议,结束。” 第六十八章 亚历克西斯(二) “圆桌会议似乎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老人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圆桌上摊开的北境地图。他扫了两眼,很快皱起了眉:“这些红色的交叉线是怎么回事?去往波因布鲁的要道什么时候被封锁得这么彻底?” “预兆之狼的手笔,我们被阴了。”亚历克西斯公爵言简意赅,他唇边的弧度已经消失,嘴角平整地折起,仿佛刚才的笑意不过是个假象。他坐回圆桌,示意伊凡勒斯子爵就座:“有事?” “芬布雷堡的斥候跟我汇报了一件事,说北境大部分的异端祭坛突然都被废弃,祭司、护卫部队甚至大批的狂信徒都不知所踪。阿斯卢姆附近有村民看到一队死亡骑士护送着一个祈求者往希格沃诺夫山上去了。而有资格被死亡骑士护送的祈求者,除了异端的北境主祭提尔佛洛·麦尔德雷之外再无他人。” “他?”亚历克西斯公爵抬头看了眼伊凡勒斯子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多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提尔弗洛·麦尔德雷,这个名字在北境领主不受欢迎的名单上高居榜首,而且把持了三十多年。他曾经是自由城最强盛的家族的领袖,如果不是302年马里廷先遣军攻破了塔里伯尼的城门,或许麦尔德雷现在正在豪华的府邸里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家破人亡的麦尔德雷在流浪途中成为了邪神艾瑞达的狂热信徒,凭借着曾经将偌大的麦尔德雷家族整治得服服帖帖的铁血手腕,他在异端中飞速崛起,仅用了十年时间就成为了北境主祭。瑞文斯顿虽然不像萨里昂那样仇视异教徒,但也绝不会纵容麦尔德雷在北境传播邪神血腥残忍的教义。只是相比起麦尔德雷,几乎杀不尽的迷雾山部落是北境更大的心头之患,此外,瑞文斯顿也深陷于两次龙狮战役的泥潭之中无暇他顾,所以麦尔德雷才能安安稳稳地在北境扎下根来。他谨小慎微地在北境发展,就像是一头蛰伏在雪域中的诡狐,从来不暴露自己锋利的爪牙,只是从战争带给北境的伤痕中吸血。在他的低调经营下,北境里艾瑞达邪神的信者就像是雪原中的雪坑一样遍地都是却又深藏不露。而且麦尔德雷也很狡猾——或者说是明智,第二次龙狮战役尘埃落定后,已经颇具规模的北境异端从来不去刻意地撩拨瑞文斯顿领主们的底线,他们不会像西境的同僚一样大肆举办活人献祭的仪式,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冲进村落劫走儿童,更不会组织浩浩荡荡的狂信徒军队。然而麦尔德雷越是谨小慎微,就越是让北境的领主们寝食难安。在北方人的逻辑里,眼中钉肉中刺并不是什么值得去记挂的对象,忍着点痛,拔掉就是了,大不了流点血;反倒是麦尔德雷这种跗骨之蛆才是真正的威胁,你能感觉得出他就潜伏在你的皮肉之下,骨血之中,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钻进你的心脏。就好比瑞文斯顿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谚语:出鞘的刀剑只会砍掉你的手,藏在袖子的匕首却会要了你的命。 “你是在怀疑麦尔德雷跟迷雾山部落——或者说是预兆之狼有所勾结?”伊凡勒斯子爵问。 “很有可能是他在给预兆之狼出谋划策。早知道如此,当初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就应该顺手灭了他。”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 “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糟。达隆卡拉堡到波因布鲁的路径随处都是劫掠小队,商队——尤其是我们的运粮队都无法到达波因布鲁。我们在军力上也处于绝对的劣势。之前的圆桌会议,有人提出放弃波因布鲁。” “这么蠢的主意是谁提出来的?要放弃也是要放弃西线。我们与菲尔兹威之间的战争跟与迷雾山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一个性质。前者是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一纸休战协议书就能终结。后者则是种族与种族的倾轧,不死不休!”伊凡勒斯子爵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圆桌另一侧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凛鸦城落入菲尔兹威人手中尚有夺回来的可能,因为那里依然生活着瑞文斯顿的子民,但是波因布鲁一旦陷落,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屠城!” “你觉得怎么办?”亚历克西斯公爵不置可否。 “集中所有一切可以集中的军队,跟预兆之狼正面对决!哪怕是将西线全境的驻军调离,也一定要在兵力上取得优势!” “国王陛下强制中断了圆桌会议。他让领主们自行思虑,明天还会再召开一次。” “放弃波因布鲁这个主意,是克里诺提出来的。” “……没错。” “我去跟他聊聊。他是我当年的学生,应该能听得进去。其他人呢?” “基本都持反对意见。” “那就好,我该走了。”老人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国王陛下的眼光应该不会短浅到不分利害,不过如果他举棋不定,还得你来作出决定。” “一直如此,不牢挂心。”亚历克西斯公爵淡淡地说。 年龄悬殊,地位也悬殊的两人在圆桌上自如地交流着。利斯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本应该势如水火的两人,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像是同袍而非政敌。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伊凡勒斯子爵带来的消息。异教徒居然跟迷雾山部落勾结在一起?麦尔德雷那头老狐狸,终于要窜出来了吗?不过这时机……对瑞文斯顿来说可真是糟糕透顶。 伊凡勒斯子爵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过头来:“对了,别再跟个疯子一样四处树敌了。亚历克西斯家族就只剩下你这么个独苗,加斯托夫又只是你的养子,而且他那德性也不可能挑起龙骑士团的大梁。自己要保重。” “都是没几年好活的人了,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亚历克西斯公爵摆了摆手,“比如说你前几天接纳的那个猎鹰骑士团的余孽,是不是叫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 老人深邃的眼神里仿佛有暗流奔涌,他死死地盯着亚历克西斯公爵,思考着是谁走漏了消息。良久,老人苦涩地开口:“盖尔博德?” “有时候你关心我不如多多关心你的儿子。你可以忍受被排挤在政坛边缘的孤独,但是他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没有父亲那样的修养。”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说,算是变相承认。“好在你也没有把那个余孽留在你的部队里,我就暂时记下他的头颅。要是他在北境里闹事,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会亲自登门去取。” 第七十一章 遇袭(三) 一柄战斧当头落下,埃修侧身闪过,挥刀砍掉持斧人的手腕,鲜血如同从岩缝中的泉水那般肆意喷涌出来,溅了埃修一脸。惨叫声中,埃修将那个倒霉的劫匪拉下马来,将他背在身后,挡住一波袭来的箭雨。他跟高坡上的迷雾山少女大概还有五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灰白色的潮水,他深陷在最中央,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仿佛雷震。 别无选择,逆流而上!双刀在埃修手中狂野奔放地旋舞,刀锋的弧度时而绵延雄浑仿佛长江大河,时而灵巧闪动犹如夜影鬼魅。埃修高效地杀戮着,甚至迎着马蹄发起反冲锋!双刀所过之处必然在灰白色的潮水里带起大蓬的血花。任何从埃修周围冲过的迷雾山劫匪无一幸免,纷纷坠马。五十米的距离转眼间就被刀光与血光填满抹平,浑身浴血的埃修已然冲上了高坡,他二话不说,右手刀在手腕中翻转,刀背径直砍向少女的咽喉。少女自知不是埃修的对手,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避开埃修的锋芒,大呼一声:“老爹,他冲上来了!” 脑后响起低沉的风声,有什么重物正破开空气朝埃修抡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巨岩一般当头坠落,将埃修笼罩在一片致命的阴影之中。得闪!埃修的身体自发做出判断,一个矮身,风声从他头顶上掠过,但与此同时,他的后背重重地被人踹了一脚,像是被一截横木砸中,埃修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在冰凉的雪地中。埃修反应极快,一个驴打滚拉开距离。一柄巨大的战斧带着暴烈的风声悍然砸落在他先前的位置,斧刃深深地嵌进积雪下坚硬的冻土。“哦?”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毫不费力地拔出战斧,有些意外地看了埃修一眼。“你,强。”他用不太标准的潘德通用语说,“神使大人座下荣誉护卫,安东尼木尔。” 埃修握着马刀,却不敢冒进。壮汉自报的身份处于他知识面的盲区,他不知道那身白狼皮与双手战斧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对方并非易与之辈,兵刃上他占不到一点便宜,杀上高坡时他的马刀就已经崩出了几个缺口,而对方手里的巨斧在量级上又远胜过他,硬碰硬的话根本走不出几个回合。但时间不容许他跟安东尼木尔僵持,萨拉曼他们还能抵抗多久? 刀柄在埃修手心翻转,他用右手反持着马刀,将其背在身后,身子仿佛一头准备暴起掠食的雪豹一般前压,左手刀平举向前,对准了安东尼木尔。 两人同时向对方狂奔!安东尼木尔脸上绽出狰狞而狂热的笑容,喉咙里发出一声高昂的咆哮,他发力时有如一头直立起来的冰熊!巨斧在他手中从左自右抡出一个一百五十度的杀伤半径。安东尼木尔狂野地挥动着巨斧,于是杀伤半径交错重叠成一片金属的风暴,斧刃的寒光瞬间封死了埃修面前所有的空间。 埃修不闪不避,毅然踏入了风暴之中。他左手刀微微上撩,用离刀柄最近的刀背精准地架在了斧头与斧柄的接合处,那是安东尼木尔施力最弱的一点,却是埃修发力最强的一点!冰冷的斧刃就悬在埃修的面前,几乎就要砍开他的鼻梁,但再难寸进。死亡离他仅有一线之隔,可这一线却遥远得仿佛天与渊,云与泥!金属的风暴戛然而止,一道惨白的闪电自埃修身后暴起,右手刀如同毒蛇,咬向安东尼木尔的咽喉! 一招受制,安东尼木尔不见慌乱,他拧动斧柄,健壮的手臂上暴起巨蟒般的青筋。他以雄浑的力量带动着斧头旋转,那柄已经伤痕累累的马刀很快支撑不住,刀身崩断。而后巨斧上翻,宽厚的斧头如同一面盾牌架在安东尼木尔面前,挡住了那毒蛇般的一刀。火星迸溅,马刀赫然在撞击中断成两截!怒涛般的震荡从安东尼木尔的指骨一直贯彻到腕骨,关节仿佛都在嗡嗡作响,他险些把持不住斧柄。这是何等的蛮力!安东尼木尔还在惊讶,一个刀柄已经砸向他的面门。他来不及躲闪,刀柄正中他的鼻梁。“咯喇”,一声骨骼开裂的闷响,安东尼木尔两眼一黑,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沉重的马蹄践踏在自己的脸上!痛楚激发了他的血性,他怒吼一声,高高举起战斧就要斩落!但他的手臂才攀升到一半,埃修已经抱住了他的身子,发力将他扔下了高坡。两人的体格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安东尼木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壮汉,身材高大魁伟,比埃修高出将近一个头,但是埃修抛投他就像丢出一个雪球那样轻松。 高坡下还在激战,佣兵队伍里已经出现了伤亡。基亚嘴里喷出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白气,他一刀砍在一名迷雾山劫匪的脖子上,卷刃的刀锋砍进肉体的感觉很不顺畅,像是砍在一块粗糙的麻布上,基亚有些费力地拔出刀刃,机械地迎向下一个目标。他的右肋下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汩汩地涌出来。高坡之上的动静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吞没了,绝望有如升腾的火焰,慢慢地充塞了基亚的胸膛。埃修,你那里还没结束吗? 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一个巨大的人影砸在基亚面前,雪尘高高扬起又落下。一条完整的白狼皮滚到基亚脚边。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两方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在看清了落下来的人是谁后,迷雾山的劫匪中有人发出一声惊惧交加的呼喊: “安东尼木尔大人!” 安东尼木尔躺在地上,虽然没立刻死亡,但坠落时地面的反冲已经震断了他的背脊,暗红色的血不停地从他的口鼻里溢出,爬满了他的脸颊。弥留之际,安东尼木尔惘然地瞪着天空,嘴唇勉强地开合:“安东……嘉,快……逃……” 这是他最后的话,断断续续,宛若游丝。 第七十二章 遇袭(三) 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一直到一名骑手骑着一匹黑马冲下高坡。骑手只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的单衣,肋下牢牢地钳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形,犹在不停地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萨拉曼眼神极好,在看清了骑手后,长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车辕旁,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没事了,是头儿!” 高坡上,埃修的动作很快,抛投安东尼木尔与冲向安东嘉几乎是同步进行。安东嘉才意识到不妙,埃修已经一记干净利落的膝撞顶在了她的小腹,然后狠狠地把她掼在雪地里。安东嘉几乎是瞬间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任由埃修把她钳在肋下,翻身上马。 黑马很快冲下了高坡,灰白色的潮水在埃修面前自发地分开,他们手里依然握着武器,却无人敢站出来拦阻。这些都是从迷雾山上下来的悍匪,手中不知有几条人命。但是在这一刻,他们在这个浑身浴血,仿佛鬼神的骑手面前集体表示出了畏缩。埃修策马长驱直入,将安东嘉扔在雪地上。在落地的一瞬安东嘉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想逃进劫匪的包围圈内。埃修反应极快,翻身下马,一脚踏住安东嘉的背:“抓回来了。”他扫了众人一眼:“都还好?” “折了几个兄弟,不过头儿你回来得还算及时。”萨拉曼喘着粗气说,“妈的,瑞斯顿的巡逻队都是吃干饭的吗?北境内竟然会出现这种规模的劫匪团?” “抓是抓回来了,但对方这阵仗,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基亚面有忧色。劫匪虽然慑于埃修的气势,给他让开了道路,可实际上也是把他关进了包围圈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四下里彼此使着眼色: 你冲吗? 你冲,我就冲; 你先冲,我再冲; 不,还是你先冲…… 虽然还没有人上前,但这种脆弱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随着无声的交流,被埃修惊走的血性与胆气渐渐回到了这群悍匪身上,虽然还没有发起正式的冲锋,但只需要一个领头羊,一个嗷嗷叫着冲向马车的悍匪,灰潮就会翻涌起来,掀起巨大的浪花将马车吞没! “想拿老娘做人质?死了这条心!”安东嘉虽然受制,但依然骂不绝口,“那些带把的,你们等什么?这么多人居然会被一个人给吓住,难道他——唔”话音未落,埃修的脚已经悄悄上移,将她的头踩进了雪地里。然而冰冷的雪下,安东嘉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那是劫匪们正在朝马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的脚步声有如闷雷行进在雪地深处。她的话已经取得了想要的效果。 “准备战斗。”基亚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刀柄。 “早知道就不该贪那二十枚龙纹第纳尔。”有人小声地嘀咕着,但也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武器,“这第一周的薪水还没拿到,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有头儿在,你怕什么?”萨拉曼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头儿就行了。” “萨拉曼说得没错,我们就跟之前一样,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埃修就行。”基亚也说。 “你们太依赖他了?”雷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对方还有百八十人,就算是百八十头羊,一人一脚踩也把他踩死了。难道他还是准一流武者不成?” “那种头衔,不都是靠战绩来佐证的吗?”基亚低声说,“就算他不是,今天过后也该是了。” 埃修从附近的一具尸体身上抄起随身的箭袋,把里面的箭全部取出,箭头掰下来握在手里。他漠然地扫视着逼近上来的劫匪,一枚箭头打出,走在最前方的一名劫匪惨叫一声,仰倒在地,眉心出现一个不规则的血洞。埃修接二连三地打出箭头,劫匪们接二连三地倒地,无一例外,全是眉心中箭。他手中的箭头很快便打空,再从地上取新的已经来不及。埃修从地上拎起两柄长刀,发力跃进了人群中。迎面冲上来两个悍匪,埃修身形舒展到极致,长刀在手中挥出两道交错的弧线,两颗头颅伴随着冲天的血泉高高飞起。埃修奔放地砍杀着,双刀像是嗜血的幽灵,总能精准地撕开劫匪脆弱的咽喉。长刀崩开了口,埃修便从离他最近的劫匪手里夺取兵器。他像是一头冲进羊群里的饿狼,左撕右扑,无人是他的一合之敌。劫匪悍勇的喊杀声很快被凄厉的惨叫声所盖过。 后脑勺的压力已经消失,安东嘉悄悄地爬起来,但随即又被人踩了下去。“老实点!”萨拉曼呵斥道。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娘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安东嘉冷笑,但很快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因为她看见马车附近并没有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迷雾山劫匪,原先在围攻下狼狈不堪的佣兵现在都拄着兵器靠着马车,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马车上的一个人甚至翘起了二郎腿。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却是从包围圈里发出来的。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老——我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一个年轻人摇头晃脑地学着安东嘉的语气,那个“老子”他憋了半天硬是没从嘴里迸出来,使得嘲讽效果大打折扣。萨拉曼无言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安森,头儿可没让你学这个。” 安东嘉不屑地瞥了叫安森的年轻人一眼,闭上眼睛。可惨叫声依然在耳边挥之不去,安东嘉心里明白,自己这支劫掠小队,怕是碰上了硬得不能再硬的岔子。 惨叫声渐渐止息,劫匪大多被埃修杀散,死得死,逃得逃。埃修走回马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我们先返回瑞恩,不能再往前走了。” 基亚沉重地点头:“只能先这样了,还没走出瓦尔雪原,巡逻队一支也没见着,反而遇到了这么大规模的劫掠小队。到波因布鲁还有将近半日的路程,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他叹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瑞恩的酒馆人满为患了,大概他们已经知道去波因布鲁的路杀机四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寒,看向雷恩,“伊凡勒斯子爵知道这里的状况吗?” “我不清楚,”雷恩摇头,“但我相信子爵大人不会是这种人。而且,”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犹豫,但很快被某种冷酷的神色吞没了,“你们接到的命令是赶往波因布鲁,不得延误!如果你们执意要返回瑞恩,那我将代表伊凡勒斯子爵解除瑞斯顿与你们的合约。” 第八十章 所谓疾风(下) “快马”卡泽尔·比约恩的名将头衔其实颇具争议,此人在运动战,游击战方面的造诣无人可以企及,敌后作战、千里奔袭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正面战场上的表现只能说中规中矩。而他的风格也注定他无法成为一个王国的军事主心骨。在《潘德志·治军》列出的风林火山四大名将中,除却在帝国已经被边缘化的凯洛斯执政官,比约恩是唯一一个空有名将头衔,却从未担任过元帅的将领。有传闻说若不是为了凑齐“风林火山”,比约恩早就被从四大名将中除名了。 西吉蒙德侯爵跟比约恩的私交相当不错。两人早年在同一艘舰船上共事,西吉蒙德侯爵是船长,而比约恩担任大副,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这份交情直到两人步入政坛以后也未曾疏离几分。西吉蒙德侯爵很佩服比约恩在某些方面的见解与眼光,看似耸人听闻荒诞不经,实际上却经得住推敲。也许真的如他所说,是名将的直觉也说不定。 “我相信你把我叫住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一时冲动险些导致了菲尔兹威的内战。”西吉蒙德侯爵叹了口气,“直奔主题。” “瑞文斯顿,迷雾山。”比约恩简短地说了七个字。 “很久以前我们就讨论过了,这时候进攻根本不现实,雪地会延缓部队的推进速度。而只要阿尔德玛与亚历克西斯还在,每年的劫掠大潮对瑞文斯顿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场让新兵蛋子快速成长起来的大练兵而已。” “今年不一样,有些蹊跷。”比约恩摇了摇头,“你听说过‘预兆之狼’吗?” “‘预兆之狼杀人者’?于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围攻波因布鲁的迷雾山大军首领?”西吉蒙德侯爵皱起眉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已经被格杀在波因布鲁城下了吗?” “如果你多关心一点潘德的历史,你就会知道‘预兆之狼’是一个带有宗教性质的代号,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现在北境到处都是预兆之狼重新出世的流言。我安插在瑞恩的间谍报告说前往波因布鲁的要道已经被迷雾山的劫掠小队所封锁,根本没有商队敢启程犯险。”比约恩说,他已经收起了一脸的痞气,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亚历克西斯召集了瑞文斯顿的领主,把他们的部队聚拢在瑞恩,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当然也有可能是间谍能力有限的缘故。我有一种预感,瑞文斯顿,这次恐怕是要跟迷雾山玩命了。” “你是想说亚历克西斯打算攻进迷雾山,一劳永逸?”西吉蒙德侯爵惊讶,“他疯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瑞文斯顿就该灭亡了,亚历克西斯没那么傻。”比约恩无奈地看了西吉蒙德侯爵一眼,“迷雾山脉横贯整个北境,其中部落人口远胜瑞文斯顿,每年都能组织起规模浩荡的大军。当年卡瓦拉大帝极盛时坐拥十五万兵马,征服迷雾山这个议题也只是在潘德帝国的议程上昙花一现,最后不了了之。他亚历克西斯何德何能?退一万步讲,就算把卡瓦拉大帝的十五万精锐交给亚历克西斯,他也未必真的敢拿人命去填这个无底洞。一劳永逸?这个说法倒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永逸的是迷雾山部族那一方。” “那你说的玩命是指啥?”西吉蒙德侯爵被比约恩说得没脾气。他不是第一次尝试着跟上比约恩的思路,却总以失败告终。比约恩总能拿出详实的历史事实作为论据,而史学恰恰又是西吉蒙德侯爵的弱项——实际上也是每一个菲尔兹威人的弱项。而在菲尔兹威,能被称为史学家的,有且仅有比约恩一人。 “我在想,瑞文斯顿应该是被人逼到不得不与迷雾山玩命的处境了。”比约恩有些出神,“在亚历克西斯反应过来之前,将波因布鲁从北境中孤立出来。真是何其凌厉,又何其隐蔽的手段!如果我是迷雾山大军的统领,会怎么做?” 比约恩很快自己做出了解答:“雪域是瑞文斯顿与迷雾山部落共同的主场。失去了雪地作战的优势,守护者兵团孱弱的本质便暴露无遗。这时候我若是重兵合围波因布鲁,却围而不攻。而如果你是亚历克西斯,又该怎么做?”他看向西吉蒙德侯爵,“就跟当年在船上那样,玩玩口头上的沙盘游戏。” “……”西吉蒙德侯爵思虑半晌,“按照你的先决条件,我大概只能集中全国兵力,连各大城镇的驻军也抽调出来,跟你正面对决——等等,你是想说?” “没错,这就是我说的玩命。”比约恩脸色沉肃,一字一顿。 西吉蒙德侯爵沉默半晌,哪怕这只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的推测,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其中堪称庞大的信息量。亚历克西斯若是决心将西线的驻军大半抽调至波因布鲁附近与那莫须有的预兆之狼对决,这意味着凛鸦城将会不设防地暴露在西吉蒙德侯爵的眼皮底下,他只要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就能兵临城下,展开攻城。这时候雪域的影响反倒无足轻重了——环境因素对战局的影响需要时间挥发,但西吉蒙德侯爵有信心在三小时之内攻克兵力空虚的凛鸦城! 前提是,他们的推测必须丝毫不差。一旦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兹事体大,你怎么保证你的推论一定正确?”城堡内的空气潮湿冰凉,但依然压不住西吉蒙德侯爵亢奋激荡的情绪,“这次不要拿什么名将的直觉来糊弄我。” 比约恩无言地注视着他,良久缓缓开口:“你在打凛鸦城的主意?温德霍姆还有多少足够你再发动一次大型战役的粮草储备?”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炽热高涨的情绪骤然熄灭。西吉蒙德侯爵猛然醒悟过来,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人付之一炬的后果至今还在发酵。正如比约恩一针见血指出来的那样,温德霍姆已经没有充足的军粮储备了。 “可惜,要是玛丽斯真的嫁给了拉格比约,你跟艾丁成了亲家,借粮借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时候别说凛鸦城,你甚至可以进逼申得弗。”比约恩摇头叹息,“只可惜你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现在,就算我和盘托出我敢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也没什么意义了。后悔吗?” 西吉蒙德侯爵奇怪地看了比约恩一眼:“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假设后悔?” “这不是假设,这是一个历史的节点。”比约恩纠正说,“从这个节点里,历史延伸出有限的可能性。而这个节点,因为你的决定中断了。而全新的可能性正在从瑞文斯顿的另一个节点中诞生,但距离太遥远,我无从做出判断。” “史学是我的弱项。如果你真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牵引的话,”西吉蒙德侯爵疲惫地说,“请容我先走一步,告辞。” “好。那以后再叙,替我向玛丽斯问声好,顺便道个喜。”比约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不过临走前我多嘴问一句,”西吉蒙德侯爵说,“你说得这么玄乎,那为什么不自己去成为一个节点?改变历史,对一个史学家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史学家不改变历史,史学家只是分析历史。”比约恩笑里带着一些无奈,“而且你别忘了我是‘风’之名将啊,风散漫不羁,怎么能够成为节点呢?只有跟柱石一般重要,磐石一般坚强的人物才能够担负历史的重量。比如说你,比如说凯洛斯。” “老实说,除了你是风之名将那句以外,我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你把我跟山之名将相提并论,我很荣幸。”西吉蒙德侯爵怔了半晌。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威尔。”比约恩微笑着说。他略显落寞地转过身,没入拐角的阴影之中,脚步声在长廊上渐行渐远,“时间是最无可反驳的雄辩,所有的迷惘与疑问都会在它面前烟消云散。” 第八十九章 癫狂序曲(五) 巨斧高速旋转,切割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急坠的弧线锋利得让人想起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它劈开了辎重车,削飞了副官的半个脑壳,最后震开积雪嵌入地面。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凝滞,轻而易举地像是切开一块烤得松软的面包。狼背上的男人不满地朝自己的手心啐了一口——他原本是想砍掉那个瑞文斯顿人的头。他俯视着山坡下乱糟糟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才刚发出指令便已经身首异处,步兵的方阵犹未成形,游侠的手甚至才刚摸到自己的箭囊。巨大的茫然与惊骇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在男人眼中,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八百来名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是八百来头快被吓破胆的羔羊。男人脸上露出狼一样冰冷的笑意,眼神深处掀起嗜血的欲望风暴。 “去!尽情地狩猎!”男人的咆哮像是自胸腔深处里狂野迸发的轰雷。壮汉们露出会意的狞笑,他们嘶吼着冲下山坡,将一阵在仓促中发射出来的零落箭矢甩在身后,扑进了人数几乎是三十倍于己的瑞文斯顿军队中。 狂烈的凛风袭来,撕扯着那杆歪歪斜斜的军旗,上面的三只雪绒兔像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男人骑着巨狼冲进来,顺手一拳砸在旗杆上。旗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裂响,狂风适时地推了它一把,旗杆轰然倒地。与此同时,惨叫声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 …… 一个小时后。 空气中沉浮着浓烈的血腥气,同时还有掺杂了排泄物的恶臭味道。男人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从一名瑞文斯顿游侠的胸膛里抽出来,鲜血汩汩地从创口涌了出来。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抽搐着流逝生机。属于别人的鲜血染红了男人的上身,正在低温中快速地凝固成半透明的粉红色冰晶。 这几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男人与他的部下们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这些瑞文斯顿的正规军已经不剩下多少战斗欲望了。他们的士气就像是被巨蚁蛀空的堤坝,被浪花小小地拍打了一下便崩溃瓦解。后面五十分钟的战斗乏味得让男人提不起一点精神。这不是狩猎,他默默地想。只是在屠宰一群满地乱跑的牲畜。 男人将尸体踢开,走到那辆被他劈开的辎重车旁。巨狼嘴里叼着一条断臂,乖巧地跟在他身后。那柄巨斧仍然嵌在雪地里。他看了那名缺了半边脑袋的副官一眼,这个渡鸦人是唯一一个还算有点男人气概的,不失为很有价值的猎物。 巨狼突然吐出了嘴里的断臂,朝着一个雪堆发出低沉的吼声,同时缓缓地逼近。雪堆剧烈地抖动起来,急促的喘息声不合时宜地起伏着,与此一同起伏的还有金属甲片互相摩擦的声音。 男人拔出巨斧,对准了那个雪堆:“如果不想被劈成两段的话,自己爬出来。” 雪堆在颤抖中崩解,波格丹高举着双手爬了出来。做工精美的铠甲暴露了他的贵族身份。男人把巨斧架在他的脖子上,锋利的边锋压破了喉咙的皮层,一缕细细的血线沿着斧刃滑过。波格丹的呼吸凝固了片刻,他感受着脖子上的刺痛,嘴唇嗫嚅着,似乎是在寻找讨饶的措辞。 斧刃失望地离开了他的脖子,男人摆了摆手:“滚回去告诉你的族人,迷雾山的狼回来了。” 男人的潘德通用语说得很吃力,但是波格丹听明白了。他惶惑而不安地注视着男人。对方眼睛里并没有临时起意的仁慈,只有无尽的厌倦与轻蔑。他犹疑而迟缓地转过身,试探着迈出几步。发现对方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带着巨狼渐行渐远。 强烈的求生欲望灌注全身,波格丹撒开双腿飞奔起来。他横跨过死尸横陈的战场,边跑边解下沉重的铠甲,将这些累赘远远地甩出去。不断有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将朝他投来冷漠的眼神,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可波格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剜了千遍万遍。他绊了一跤,扑倒在自己的军旗上,旗帜上的三只雪绒兔无辜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里没有丝毫的生气,让人想起死人空洞的瞳孔。 波格丹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朝西方狂奔。 …… “咚!” 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拳砸在桌子上,苍白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岩浆一般的狂怒却从眼神深处喷薄而出,流泻在宽阔的圆桌上。铺天盖地涌过来的责难在他的愤怒面前溃不成军,众人安静下来,只有克洛维斯伯爵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算,预兆之狼居然真的袭击了波格丹的部队。连带着他在圆桌会议上的威信也大打折扣。连同格雷戈里四世在内的所有贵族都指责他不该让波格丹涉险前往波因布鲁。甚至有以克洛维斯伯爵为首的一小辍人声称他是在报复当年波格丹在碎冰桥的失利。根据波格丹的说法,他看见茫茫多的迷雾山盗匪如同潮水般从山坡上涌下,他血战之后侥幸脱逃,但是他的副官为了掩护他在乱军中牺牲——放他奶奶的屁!亚历克西斯几乎差点就要爆出粗口,但是他却毫无办法。他知道波格丹敢在圆桌会议上当着一众大贵族——尤其是当着他的面——这么信口开河的原因。不久前克洛维斯伯爵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波格丹的妻儿接出了瑞恩。虽然亚历克西斯公爵对波格丹的威胁只是临时起意,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派人去监视或者软禁波格丹的妻儿,但是这种明目张胆的小动作还是让他恼怒不已。 “你说你血战脱逃。”亚历克西斯公爵压抑着他对波格丹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的厌恶,“那么对方有多少人?” “少说有三千人,公爵大人!”波格丹信誓旦旦地说,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缠满了绷带,整个人虚弱地扶在圆桌旁,仿佛随时都会从椅子上栽倒一般,“我的部队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冲散了。” “很好,”亚历克西斯公爵做了个手势,“利斯塔,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九十二章 战争虎兕(二) 波因布鲁是一座很秀气的城镇,这种秀气体现在精致工整,同时还具有层次渐进的年代感的建筑风格之上,与北境民族粗犷的豪气格格不入。从黑暗时代到潘德帝国建立,四百年来或被放逐,或流浪至这块终年覆雪的蛮荒之地的学者们不仅严格地要求自己,也严格地要求着自己的居所。波因布鲁的雏形由他们赋予,名字亦然——在古潘德语中,波因布鲁的含义是“知识的白色栖所”。很难想象这帮文绉绉的学者,以及追随他们左右的扈从——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黑矛骑士团的前身——会是最早抗击迷雾山部落的一批人。迷雾山大军进犯这座秀气城镇的次数可能比萨里昂与帝国在卡林德恩平原上交手的次数还要多,当然,他们几乎每次都折戟在城墙下。北境的领主脱离萨里昂,建立瑞文斯顿以后,格雷戈里一世意识到了那些蜗居在边陲之地的学者们的价值,围绕着他们建立了王立学院。他的长子,即之后即位的格雷戈里二世是这所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至此,波因布鲁确立了自己在北境绝对的学术中心地位。在位于瑞恩的龙骑士学院成立以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一直都是贵族子弟进修的不二选择。 基亚只在书本上见过波因布鲁的城体素描,那还是五十年前的孤本,仍然能看出波因布鲁秀气的外形。而如今他眼前的波因布鲁显然与那张脆薄而泛黄的书页上呈现出来的有很大的不同,城门外的瓮城狰狞得仿佛卫戍的野兽。五十年前还没有“瓮城”这个名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们率先将这类城防建筑引入了军事概念中,并对波因布鲁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绵延的城墙之外拱出一个半椭圆的弧度,而后立起森严的雉堞,在进一步扩大射手打击范围的同时,亦能提供有效的掩护。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指挥官都不会让部队贸贸然冲进瓮城,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三百六十度毫无死角的毁灭性打击——迷雾山人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埃修站到基亚身边,抬起头看着城头飘扬的冰崖旗。旗帜之下,兰马洛克爵士冷冷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说出你们的来意!” “我们是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受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前来波因布鲁驻防。”埃修喊。 “通行证!”兰马洛克并未放松警惕。 埃修看了一眼雷恩:“什么通行证?” “这个。”雷恩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丢给埃修,“瑞文斯顿颁发给雇佣军专用的通行证,战争时期,雇佣兵需要出示这个才能获得进出许可。” “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啊。”基亚低声说,“波因布鲁这么早就进入了军事管制。” “没有迟到就好。”埃修高高举起令牌。看清了铭刻在令牌上飞翔的渡鸦后,兰马洛克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放他们进来!” 城门在埃修面前隆隆地升起,一行人鱼贯而入,又接连穿过三座城门方才进入波因布鲁的外城。这时候基亚才注意到波因布鲁除了建设在城墙外侧的外瓮城之外,还在内侧采用了三重船型内瓮城,将攻守纵深进一步延伸。他突然有些庆幸波因布鲁偏僻而险恶的地缘因素使得萨里昂从来都未将其作为进攻瑞文斯顿的踏板。多重船型内瓮城被公认为是劳民伤财的城防设施,以潘德大陆现有的战争规模,仅靠一座外瓮城便足以应付万人规模的集团军围攻,多重船型内瓮城理论上可以应付的规模是外瓮城的五倍甚至更大,但除了繁衍能力及其强悍的迷雾山部落,没有任何已知的民族每年都能组织起六七万人的大军。出于习惯,基亚下意识地将波因布鲁作为假想敌,但他很快发现这座城市的城防结构完全在他所学习的军事体系之外,任何已知的攻城手段都难以下口。直到他们进入外城,基亚也想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战法。 兰马洛克就站在最后一重瓮城的出口等待他们。他的内心隐隐有些失望,等待了半个月之久,才等来了一支不到三十人的小股部队——他们甚至还不是正规军。虽然能穿越那片吞噬了不知多少搜救部队的雪域能够证明这股雇佣兵有那么几把刷子,但是比起强悍却有限的有生战斗力,兰马洛克更愿意看到的是载满补给的辎重部队。“这一路上什么情况?为什么除了你们就再没有别的队伍过来?瑞恩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劈头就问。 “迷雾山的劫掠部队把东部地区彻底封锁了。”埃修说。 “那些乌合之众?就凭他们?”兰马洛克皱起了眉头,瞪着埃修,“那你们怎么穿越瓦尔雪原的?” “我们击溃了一支劫掠小队。”埃修言简意赅,“率领他们的是一个披着白狼皮的男人。” “我们抢夺了他的白狼皮,所以往后的路程没有再被袭击。”基亚适时地补充说,“不过那张白狼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被我们的俘虏在逃走的时候带走了。” “白狼皮……”像是别人狠狠揍了一拳,兰马洛克的脸猛烈地扭曲了一下,阴沉的乌云在他眼睛深处翻涌起来。“那人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能击溃他带领的劫掠小队,还知道迷雾山土着的传统,你们有点本事,也有点见识。” 一名士兵快步跑过来,凑在兰马洛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兰马洛克勃然大怒:“告诉他,没门!” “老子今天就是要出城,兰马洛克你拦不住我的!”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远远地传过来,带着浓重的萨里昂口音。基亚一时觉得这个嗓门非常熟悉,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与这个声音的主人有过交流。但是他的思绪被兰马洛克更大的嗓门给打断了:“老子没那本事拦你出城,但是把你关在瓮城里面这点能力还是有的!波因布鲁不是你恣意妄为的地方!” “草,你不就是担心放我出去,你这个军事主官对下面没法交代吗?”来人轻蔑地说,“什么时候兰马洛克也成了官僚主义的受害者了?”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众人面前,看清来人的脸后,基亚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肯瑞科!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九十三章 战争虎兕(三) 肯瑞科也看到了基亚,他的视线在基亚脸上困惑地停留了片刻。这一刻基亚的心脏几乎要停顿:他不会认出我来了?但是肯瑞科很快挪开了目光,转而质问兰马洛克:“那这支部队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隶属我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小队,是近来唯一成功穿越瓦尔雪原的队伍,我放他们进来你有什么意见?”兰马洛克冷淡地说,“你要是跟我签一张卖身契,波因布鲁随便你进出。” 他没认出来!基亚长长出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自己光洁的下巴,突然感激起已经多日未见的父亲。他在塞文克罗堡被乌尔里克五世任命为首席调查官以后,艾尔夫万公爵就勒令他把在大图书馆中蓄了三年的乱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兄长,福瑟特·艾尔夫万子爵在看到基亚全新的面貌后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你才像是我们的小弟。” “那我以前是什么,父亲的长子吗?” “不,是父亲豢养在大图书馆里的山猿。” …… “呵,”肯瑞科冷笑一声,“卖身契免谈,你怎么不求我帮你出城找寻那些失踪的搜救部队?那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唔……”兰马洛克不由得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肯瑞科的提议。他与肯瑞科曾经在迦图草原并肩作战,知道肯瑞科带领的侠义骑士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精锐部队,每一个人都是从战场上滚过来的老兵,战斗力与正儿八经的骑士团成员相差仿佛——甚至犹有过之。如果指挥得当的话,他们将会是一柄刺穿当前困局的利刃。不过理性与感性双管齐下,让兰马洛克果断否决了这个念头——肯瑞科诚然是一柄利刃,但是他旗帜鲜明的萨里昂背景注定了兰马洛克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持握刀柄——国家的宿怨凌驾于个人的私交,这是他作为军人基本的觉悟。再者,他不太乐意去欠肯瑞科的人情,这家伙的嘴巴跟他的骑枪一样蛮横,迦图草原上欠过一次到现在兰马洛克在肯瑞科面前都很难抬起头。 “没有必要,我们不出城便是。”这时候肯瑞科身旁的侍女开口了,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一束突兀生长出来的冰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兰马洛克不由得多看了肯瑞科的侍女一眼,从面相上看她明明是一名未老先衰的中年农妇,嗓音却清越得犹如妙龄的少女。肯瑞科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侍女,用的却是探询的口吻,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与殷勤:“你不是说——” “临时有事,改天再说。”侍女生硬地打断了肯瑞科,转身就走。这时候两人的主仆关系完全地颠倒,肯瑞科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侍女的身后。兰马洛克长舒一口气,虽然肯瑞科前后态度的转变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疑,但他不继续纠缠便已经是万幸了。他转过身,朝埃修无奈地摊开手:“你们可能听说过肯瑞科的名号,他跟他的佣兵团现在正在驻扎在波因布鲁。你们的临时驻地就在他们旁边,我现在派人带你们过去。”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要试图做出过激的举动。” 埃修点点头,没将兰马洛克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并非瑞文斯顿人,血管里可不会天生流淌着对萨里昂人的仇视。他转过身,注意到基亚神色有异:他木愣愣地注视着肯瑞科离去的方向,一种莫名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定格,嘴里喃喃地说:“不会?” “怎么了?”埃修用肘顶了下基亚。 “刚才那是……姐姐的声音。”基亚回过神来,低声回答,“她怎么会跟肯瑞科出现在这里?” …… 另一边。 特蕾莎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那片薄薄的棉布高高扬起来,落下时不识好歹地缠住了她的手臂。特蕾莎烦躁地转动手腕,一把将帘子撕扯下来。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这阵力量的冲击下剧烈地摇动着,骨架产生明显的形变。刺骨的风毫无顾忌地涌进了营帐,驱散了炭火的余温。 特蕾莎重重地坐下,对着镜子粗鲁地揉捏双颊,少顷,揭下了一张皮面具,露出其下精致的脸庞。她定定地注视着镜子光滑的平面,发现自己的脸正因为愠怒而泛出云层一般的红晕,曾经宝石般透亮的瞳孔此刻仿佛泥沼一般浑浊,暴虐的情绪不断地从深处冒出来。特蕾莎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眼,用力地咬破自己的嘴唇。盘旋在舌尖的血腥味让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呼吸着,让冰凉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这才感到脑海中那根灼热的弦渐渐冷却下来。 很久以来,特蕾莎都没有如此失态过。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走向极端。除了特蕾莎本人,还有那数十名在蔷薇庄园死无全尸的黑骑士,以及最终制服特蕾莎的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没有人清楚彻底失控的地狱修女会造成多么恐怖的破坏。可今天她险些在城门口发作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肯瑞科或许认不出来,但她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是她亲手剃掉了曾经把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修饰得如同一头山猿的蓬乱须发。 基亚·艾尔夫万。她的弟弟,艾尔夫万家族曾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现在的身份则是一名冒险者,但特蕾莎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现在居然成了瑞文斯顿的雇佣兵。 瑞文斯顿的雇佣兵!此事若是被曝光,特蕾莎完全不敢想象萨里昂会掀起如何剧烈地政治风暴,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艾尔夫万家族的地位将会在这场风暴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得赶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前跟他聊聊。特蕾莎攥紧了拳头。 身后响起脚步声。肯瑞科拘谨地在营帐门口站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寒风。特蕾莎没有回头,她知道肯瑞科想问什么:“临时变卦是我的不对,但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我不会跟你解释。” 肯瑞科叹了口气:“特蕾莎,我明白。但是我希望作为战友,我们之间能有最基本的信任。但丁大人交代过我,要在猎狐行动中全力协助你。如果你不愿意把你的信任交托给我,我又该如何协助你?” “你在说什么?”特蕾莎皱着眉,“这跟信不信任没有关系,我只是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肯瑞科皱起了眉头,突然恍然大悟,该不会是—— 那个来了? “那你好好休息。”自以为窥破特蕾莎心思的肯瑞科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我待会派人帮你修理一下帐篷。”他转身离去,叫来一名副官,低声吩咐:“去买几斤红豆回来。” 副官无奈地看着他:“老大,红豆是帝国的特产。波因布鲁冰天雪地的,我上哪去买?” 第一二三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三) 伊丝黛尔与宝黛丝骑着伊凡勒斯子爵的“凛风”在雪原上向西疾驰,两人左侧便是守护者军团缓缓朝东推进的森严阵线,一眼不见首尾,浑如一挂蓝底白纹的铁幕。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仿佛上下起伏的潮水,而一旁紧凑的马蹄声则是在潮水上打起的水漂。伊丝黛尔有些诧异地扫视过阵列,她原本以为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是自己的私属部队,却不曾想头阵完全由守护者军团构筑而成,而且是满编的守护者军团!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内,这支以小队为单位被打散编制并分别服役于北境各个领主的步兵军团被某人以强而有力的手腕再度捏合在了一起,并锻打成一枚铁钉,而伊凡勒斯子爵便是那个将受命将铁钉砸进瓦尔雪原的重锤。 不过是转念之间,“凛风”已经将最后一排守护者甩在了马蹄后面,潮水般起伏的脚步声渐渐低落,而后被错落有致的马蹄声鲜明地覆盖过去。伊丝黛尔不由得惊叹这匹神骏强劲的脚力。她并未觉得自己是在驾驭“凛风”,反而倒是生出自己又坐上了另一段高速滑行的龙牙松的错觉,同样的不受控制,只是更平稳,也更温和。缰绳在她手中并非骑乘的助力,而是泾渭分明的界线。每当伊丝黛尔稍微有所动作,立刻便能从缰绳的另一头感受到明显的阻力。“凛风”只是在遵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令将她与宝黛丝运送到后方的本阵。她并非骑手,而是货物。 原来竟有如此的神骏,难怪能施展出那不可思议的翼回翔。伊丝黛尔回想起老人在马背上那优雅的剑势,还有“凛风”那心有灵犀的一蹬。那一刻力与力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互相扶持,彼此升华,以不可撼动的姿态迫使失控的龙牙松偏转了轨道,不然那狂暴奔腾的巨木势必会撞入后方的阵线,造成难以预估的伤亡。翼回翔。伊丝黛尔在心中默念这个同样优雅的名字,她同样研究过这门剑技,却始终难得其法,也没有自信去找个志愿者端着骑枪同她对练——差池的代价绝难承受,纵然是软木削制枪头覆棉的练习骑枪,刺不穿坚硬的铠甲也能冲击到内脏。据说猎鹰骑士团倒是专门有用于练习“翼回翔”的器械,以及一系列严格的保护设施,同样出自于那位有王立学院背景的发明者之手。伊丝黛尔试图在王立学院中找到相应的图纸,却被告知那些图纸都被发明者带回了猎鹰骑士团总部,并未留存副本。而随着猎鹰骑士团在北境的覆灭,那些图纸也一并散轶在了历史的阴暗角落,徒留下剑技的理论心得还记载在羊皮纸上——其实也跟失传没有差别了。直到今天,伊凡勒斯子爵在伊丝黛尔面前做了一次完美的演示,同时展现了圆融的剑术与高超的骑术。巨木与老人交错的那一瞬反复地在伊丝黛尔脑海中回放,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丝诀窍。 “在想什么?”宝黛丝从后面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回味伊凡勒斯的那招‘翼回翔’。”伊丝黛尔说,“我当初怎么就忘了呢,他当初就是猎鹰骑士团的大教官。费斯德纳离芬布雷平原也不远啊,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你毕竟是龙骑士团的三级爵士,同时还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上门请教一个老猎鹰骑士的独门绝技,恐怕会被误解得很严重的?”跟在伊丝黛尔身边那么久,宝黛丝对目前瑞文斯顿的政治生态也能解读一二。 “倒也是……”伊丝黛尔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前方已经依稀可见飘扬的旗帜,招展的暗蓝色布帛如同水波般绵延,极冰之崖、黄金竖琴、银白利刃、坚冰酒杯、猎弓与矢将翱翔的苍龙与渡鸦拱卫在最中央。旗帜之下是全副武装的龙骑士团。在伊丝黛尔接近时,阵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伊丝黛尔那飘逸的冰蓝色长发实在太过耀眼,无需通报便足以彰显身份。龙骑士们以崇拜的眼神注视伊丝黛尔。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伊丝黛尔当初大闹龙骑士学院时的手下败将,同时也在那之后成为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女爵的忠实拥簇。 “感觉如何?”宝黛丝悄声问。 “吵死了。”伊丝黛尔目不转睛。 “凛风”在营地大门前停住,不耐烦地颠了颠自己的背,示意两人赶紧下来。待到伊丝黛尔跟宝黛丝翻下马背,它便朝东折返,狂奔而去。伊丝黛尔艳羡地望着凛风的身影,随后转身,“我去向元帅汇报,你在这里等我。” “我们的女爵回来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酒杯,水面被声波震荡出轻微的波纹。他抬起头,伊丝黛尔在这时适时地掀开帘子,朝他行了个军礼。 “欢迎回来,女爵。”亚历克西斯公爵平静地回礼,“我希望你现在可以提供一些切实的敌军情报,而不是在瓦尔雪原玩了一整夜的斥候游戏。”他的口吻几乎与伊凡勒斯子爵一模一样。 伊丝黛尔觉得有趣,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环顾营帐内部,那张着名的圆桌已经被搬进了帐篷,瑞文斯顿所有爵位在伯爵以上的领主们围着圆桌坐成一圈。毫无疑问,这里便是瑞文斯顿权力金字塔的最顶层,这里的人通过一张圆桌俯视整个北境,宛如神祗从云端俯视凡尘。 “迷雾山蛮子的主力部队并不在瓦尔雪原,只是密集地散布着大量劫掠小队,每一支都由一名预兆之狼荣誉护卫带领。”伊丝黛尔开门见山,“真正的劫掠大潮仍旧在迷雾山脉,不久前我被他们撵了出来。预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与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先头部队遭遇。”她隐瞒了“预兆之狼”的存在以及与这头传说生物对峙的具体经过,领主们并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他们对神话毫无兴趣。“今年的劫掠大潮总觉得与往年不同,以往他们总是一窝蜂地涌下来,毫无阵型可言。但是我今天遭遇的劫掠大潮却不一样,”伊丝黛尔回忆着下山前那片灰白色的浪潮,谨慎地措辞,“他们并不是散漫地冲锋,而是在有组织地行军。” 第一二五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五) 帐篷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盯着其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酒杯在他苍白得近乎剔透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着,一绺隐隐约约的血『色』从皮下的深处慢慢地逸散出来,仿佛泉水重新渗出干涸的河床。瑞恩公爵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却没有招致任何异议——向来与他不合的克洛维斯侯爵与伊凡勒斯子爵此时都不在圆桌旁,而唯一有资格劝阻的格雷戈里四世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领主们的目光追逐着上下翻飞的酒杯,安静地等待。 “大人。”利斯塔走进帐篷,将布袋扔到地上,撞击声蓬蓬松松。敞开的袋口中暴『露』出积雪特有的白『色』。他朝圆桌旁的领主们敬礼,于是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便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并没有刻意去与人对视,但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避开他的视线。 “布置雪盘。”亚历克西斯公爵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手上的血『色』很快隐没。“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利斯塔将雪盘摆放到圆桌中央,而后将腰里的牛皮在一旁摊开——那是一幅瓦尔雪原的军事地图。他拎起布袋将雪倾倒到雪盘中,开始照着地图还原瓦尔雪原的地貌。他左手扶着雪盘,右手将积雪抹平,而后用手指精细地堆砌每一个丘陵。利斯塔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冗余的举止,也没有花哨的技法,一举一动都堪称雪盘作业的教科书。但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早上亚历克西斯公爵几乎一剑切断了他的右手掌,创口中甚至可以看到森白的掌骨。那是足以令一个战士一蹶不振,甚至抱憾终身的伤势——除非他是左撇子。然而利斯塔只是在被叶芝照顾了几个小时之后便全然看不出来右手有过受伤的迹象。 “血手”利斯塔……这个称号无声无息地在一些人的脑海中闪现,随之浮现的便是零年的霜息山之役。菲尔兹威的“叉胡”艾里侯爵趁着瑞文斯顿还在门德尔松山脉与萨里昂人鏖战,果断对龙卫堡发动了奇袭。那时候龙卫堡的守军只有两千人不到,大部分还都是民兵,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支不到五十人的龙骑士小分队与一个编外游侠团。临时指挥官是利斯塔,他当时正在龙卫堡招募扈从预备。进攻方的兵力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叉胡”精挑细选出来的正规军。纸面上乍一看差距并不是很大,霜息山又是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若真要将各个要素列个清单,斤斤计较地比对起来甚至守方还有一些微小的优势,毕竟菲尔兹威的远程部队从来都拿不出手,在战场上只有被压制的份。远不及今年早些时候龙卫堡守卫战三千对一万那般悬殊。然而清单列到最后,进攻方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足以将防守方的种种优势尽数抹去,甚至自己的优势也无足轻重起来。 攻城部队先锋官:赫拉克勒斯。 然而此时“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阿拉里克都在门德尔松山脉的最前线与另外两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教官”贝克与“骑兵长”格里夫相抗衡。艾里侯爵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不惜冒着触怒西吉蒙德侯爵的风险,不经通报便横跨对方的防区直『逼』霜息山。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龙卫堡的失陷已成定局,接下来霜息山将成为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之间拉锯战的焦点。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他们下巴都跌到了地上:“叉胡”的军队败走铁橡堡,艾里侯爵本人更是被暴怒的西吉蒙德侯爵一路撵回了自己的领地;赫拉克勒斯则是三个月不曾出现在菲尔兹威任何对外战场的前线。 无人知晓霜息山之役的具体细节。但有一件事却无可否认,那场战役打破了超一流武者的无敌神话,颠覆了所谓的制衡格局。而利斯塔正处于漩涡的最中心,而他本人也对四年前在龙卫堡的经历讳莫如深。联想到他今天早上的种种异状,一则民间的传言便自然而然地在心存疑虑者的耳边回响起来。 那只血手,乃是维约维斯神的诅咒…… “这里是伊凡勒斯的大致位置。”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话语将那些走神的人拉回现实。利斯塔已经完成了雪盘的布置,站到一旁。而亚历克西斯公爵正将一支暗蓝『色』的小旗『插』入雪盘的西侧,而后用手指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并不存在于雪盘之上的波因布鲁。“根据伊丝黛尔提供的情报,他随时可能与劫掠大『潮』遭遇。按照往年的规模来看,四五万左右。”他轻描淡写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只是普通的劫掠大『潮』。今年有预兆之狼坐镇,规模只会更大。”斯蒂芬伯爵说,“三四六年,二代预兆之狼率领的劫掠大『潮』应该有十万人了?八年过去了,谁知道那些蛮子又生了多少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的敌人会把十万人全部放在瓦尔雪原?”亚历克西斯公爵将桌上的灰白『色』小旗尽数抄起,慢条斯理地将几杆灰白『色』小旗『插』入雪盘中段。“放在以往,他们确实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但是——”他停顿了片刻,将剩下的灰旗全部扔到了斯蒂芬伯爵的面前。 “斯蒂芬,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在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围点打援’这个战术的核心,还会是‘打援’吗?” 一滴冷汗从斯蒂芬伯爵的脑门上流下,他不安地注视着面前散落的灰旗,艰难地抬起手,将它们推到了雪盘东部的边缘。“您是说,”他仿佛是在梦呓,“波因布鲁正在被围攻?” “只要兵力呈现碾压的态势,围点,打援,两者当然可以兼得。”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如果我是麦尔德雷也会这么做。他既然能在瓦尔雪原做出这么精密的布置,那么将劫掠大『潮』分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度呢?” “报!”凄厉的喊声自营帐外传来,一个哨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先头部队遭遇劫掠大『潮』!伊凡勒斯子爵请求支援!” 来了吗!领主们下意识地看向雪盘,一支暗蓝『色』小旗正孤身面对着那几支灰白『色』的小旗。然而在雪盘之外,堆积着更多的灰白『色』小旗。那是他们无能为力的远东战场,笼罩在更浓更深,也更凶险的『迷』雾中。 “按照先前的布置,出发。”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我与利斯塔也要归队了。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做好准备。” “机会?”格雷戈里四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接连两次击溃劫掠大『潮』的机会,而且今年之后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亚历克西斯公爵掀开帐篷,利斯塔紧跟在他的身后。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都来读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一四三章 命运的囚徒(六) “咚”,断剑从埃修手中,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埃修的右胸再度添上了一道苍白得近乎剔透的体纹,皮层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览无余,与此同时他的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埃修的双臂软软地从支架上垂落,他的眼神慢慢地涣散了,死寂的光晕在瞳孔中摇荡。 “药剂调配完毕!”达姆士端起坩埚,“我现在拿去稀释!” “不用!”布罗谢特断喝一声,“拿过来,现在给他灌药!” “现在?”达姆士已经朝门帘迈出了半步,抬起的一只脚却被布罗谢特硬生生喝止在半空中。他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还有手中差点翻倒的坩埚。他有些犹疑:“这药还需要用雪水稀释降温,不然原剂跟毒药没什么区别,药性太猛烈了!” “他顶得住!”布罗谢特一个跨步,劈手从达姆士手中夺过坩埚放到地上,很难想象以他的年龄依然能够做出如此迅猛而矫健的动作,仿佛招展的袍袖下并非一个垂垂老矣的学者,而是一名正当全盛的老练战士。露西安娜及时递上药钵,布罗谢特接过,在坩埚里舀了满满一碗,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药钵中慢慢地翻滚着,极涩的药味伴随着水蒸汽升腾。这时候埃修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翳。“扒开他的嘴。”布罗谢特命令道。露西安娜照做,她毫不费力地按下了埃修的下巴,使得他的嘴大张着。 “小心别烫到自己。”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将药钵在埃修头上高高举起,微微倾斜,一缕极细的红线均匀地垂落,缓缓注入埃修嘴里。 滚烫而辛辣的药剂涌进口腔,受到刺激,失落的焦距重新在埃修的眼中聚合,他短暂地清醒了,然而理性并未立刻随着意识回归,只有本能在驱策着这具强悍非常的躯体。埃修下意识地想把嘴闭紧,然而露西安娜死死地卡住了他的上下颚,同时也固定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扭动分毫。但是即使是虚弱状态下的埃修也不是露西安娜能够与之角力的,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露西安娜的手掌,身子从支架上弹起。布罗谢特果断地中断了倾倒,单掌推在埃修的胸口,把他重新按回支架。“诺斯,过来帮忙!这小子力气太大了!”布罗谢特低喝。达姆士也意识到场面需要他的协助,立刻跨到支架前,抓住埃修在空中挥动的双手,试图将其镇在支架上。他自诩为王立学院的大力士并非自吹自擂,埃修的手臂在跟他僵持了一会后便不甘地败下阵来,露西安娜及时地锁上铁环。但尽管如此埃修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声海潮般澎湃——他赫然是想用海纳法挣脱钳制!布罗谢特与达姆士都愣住了,他们能感觉到手掌那端传来的力量骤然高涨,即将超越他们所能遏制的阈值。然而最先被超越的却是埃修身下的支架,它简陋的木制结构已经无法承受各方力量的冲突,每个关节都开始“嘎吱”作响,随着埃修继续积蓄力量,它随时都会崩溃! 千钧一发,露西安娜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捏住了埃修的鼻子。 即将攀升至最高点的潮汐在这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后劲,无奈地回落。埃修瞪大了眼睛,脸因为窒息而浮现出浅淡的血色,那些狂暴的气流一时间失去了出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暗红色的药液咳到布罗谢特的白须上,留下一大块刺目的斑痕。 布罗谢特没有太大的反应:“清醒了没有?” 埃修点了点头。一番折腾过后,他身体的主导权终于回归理性手中。为了表示自己已经不再凭自保的本能行事,埃修逐渐放松了身体,然后张开嘴巴。布罗谢特继续倾注药剂,看到埃修安分地吞咽起来,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好了。”一碗倾尽,布罗谢特继续从坩埚中舀起一碗原剂,却递到了露西安娜面前,“露西你来,我要去洗下胡子。” “好的。”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从布罗谢特手中接过药钵。她几乎完美地复刻了布罗谢特的倾注手法,同样是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不过她的腕力并不如布罗谢特那般持久,端得久了红线偶尔会轻颤几分,露西安娜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才能继续倾注。 布罗谢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看来还需要在你的课程上再安排一些体能训练。” “啊?”露西安娜苦起脸,“我更想把锻炼的时间留给阅读。” “没有健康的身躯,你连夜都熬不动。而且你若是想留在瑞文斯顿,不学点防身的本事怎么行?北境的单身汉有时候比迷雾山脉里的狼更让人反感。”布罗谢特说到这里流露出少许轻微的,应该是针对那些“单身汉”的怒气。 “是的,”达姆士补充说,“王立学院都能是他们的社交场所。有不少有潜力有前途的女学员都被拐去做了贵族夫人,手腕上挂的不再是学术之环,而是香料盒的钥匙。” “万一我的体能课导师监守自盗呢?”露西安娜仍在负隅顽抗,“要不院长你让我住在图书馆怎么样?就跟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一样,一年到头没几个人跟他见过面,院长你的《潘德志》不也没有他的记录?” “那是因为那位馆长是一位年纪跟我相差仿佛的糟老头子!而且冒险者们只会关注有权势的人物,像是各国的一流武者,或者商会会长之类的,谁会去关注一个看守书籍的老家伙?我哪天要是觉得《潘德志》销量太高了才会考虑录入他。”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省省,‘苦寒之地生长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听说过这句谚语没?我可不想让那些单身汉扰了图书馆的清净。至于导师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让伊丝黛尔来负责你的体能课。” “那位女爵?”露西安娜瞪大了眼,那缕红线剧烈地波动起来,险些歪进埃修的鼻孔,她转瞬间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投身敌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布罗谢特说,说完老人走出了帐篷,抄起一蓬积雪敷在自己胡须上,开始清洗那块刺目的红斑。身后达姆士悄悄地跟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让伊丝黛尔来?她是最有可能监守自盗的?” “那也比被别人拱了强。”布罗谢特一边拧着胡子一边翻了个白眼。 “还有,院长,小露西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她的脸型与肤色都具有明显的大陆南部人种特征,口音也像是——”达姆士话还没说完就被布罗谢特打断了:“不该问的别问。” “院长我刚才说了什么?”达姆士反应很快,“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他应该就是马迪甘所说的预言之子。”布罗谢特倒是没在这点上隐瞒他。 “真的?”达姆士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就是那位大闹雅诺斯年祭的死囚?奈德·格雷兹就是死在他手下?难怪,难怪,难怪……”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难怪”,但仍然意犹未尽。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转头看向帐篷,“不过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应有的觉悟。” 第一四四章 命运的囚徒(七) “咚”,断剑从埃修手中,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埃修的右胸再度添上了一道苍白得近乎剔透的体纹,皮层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览无余,与此同时他的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埃修的双臂软软地从支架上垂落,他的眼神慢慢地涣散了,死寂的光晕在瞳孔中摇荡。 “药剂调配完毕!”达姆士端起坩埚,“我现在拿去稀释!” “不用!”布罗谢特断喝一声,“拿过来,现在给他灌药!” “现在?”达姆士已经朝门帘迈出了半步,抬起的一只脚却被布罗谢特硬生生喝止在半空中。他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还有手中差点翻倒的坩埚。他有些犹疑:“这药还需要用雪水稀释降温,不然原剂跟毒药没什么区别,药性太猛烈了!” “他顶得住!”布罗谢特一个跨步,劈手从达姆士手中夺过坩埚放到地上,很难想象以他的年龄依然能够做出如此迅猛而矫健的动作,仿佛招展的袍袖下并非一个垂垂老矣的学者,而是一名正当全盛的老练战士。露西安娜及时递上药钵,布罗谢特接过,在坩埚里舀了满满一碗,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药钵中慢慢地翻滚着,极涩的药味伴随着水蒸汽升腾。这时候埃修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翳。“扒开他的嘴。”布罗谢特命令道。露西安娜照做,她毫不费力地按下了埃修的下巴,使得他的嘴大张着。 “小心别烫到自己。”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将药钵在埃修头上高高举起,微微倾斜,一缕极细的红线均匀地垂落,缓缓注入埃修嘴里。 滚烫而辛辣的药剂涌进口腔,受到刺激,失落的焦距重新在埃修的眼中聚合,他短暂地清醒了,然而理性并未立刻随着意识回归,只有本能在驱策着这具强悍非常的躯体。埃修下意识地想把嘴闭紧,然而露西安娜死死地卡住了他的上下颚,同时也固定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扭动分毫。但是即使是虚弱状态下的埃修也不是露西安娜能够与之角力的,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露西安娜的手掌,身子从支架上弹起。布罗谢特果断地中断了倾倒,单掌推在埃修的胸口,把他重新按回支架。“诺斯,过来帮忙!这小子力气太大了!”布罗谢特低喝。达姆士也意识到场面需要他的协助,立刻跨到支架前,抓住埃修在空中挥动的双手,试图将其镇在支架上。他自诩为王立学院的大力士并非自吹自擂,埃修的手臂在跟他僵持了一会后便不甘地败下阵来,露西安娜及时地锁上铁环。但尽管如此埃修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声海潮般澎湃——他赫然是想用海纳法挣脱钳制!布罗谢特与达姆士都愣住了,他们能感觉到手掌那端传来的力量骤然高涨,即将超越他们所能遏制的阈值。然而最先被超越的却是埃修身下的支架,它简陋的木制结构已经无法承受各方力量的冲突,每个关节都开始“嘎吱”作响,随着埃修继续积蓄力量,它随时都会崩溃! 千钧一发,露西安娜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捏住了埃修的鼻子。 即将攀升至最高点的潮汐在这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后劲,无奈地回落。埃修瞪大了眼睛,脸因为窒息而浮现出浅淡的血色,那些狂暴的气流一时间失去了出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暗红色的药液咳到布罗谢特的白须上,留下一大块刺目的斑痕。 布罗谢特没有太大的反应:“清醒了没有?” 埃修点了点头。一番折腾过后,他身体的主导权终于回归理性手中。为了表示自己已经不再凭自保的本能行事,埃修逐渐放松了身体,然后张开嘴巴。布罗谢特继续倾注药剂,看到埃修安分地吞咽起来,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好了。”一碗倾尽,布罗谢特继续从坩埚中舀起一碗原剂,却递到了露西安娜面前,“露西你来,我要去洗下胡子。” “好的。”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从布罗谢特手中接过药钵。她几乎完美地复刻了布罗谢特的倾注手法,同样是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不过她的腕力并不如布罗谢特那般持久,端得久了红线偶尔会轻颤几分,露西安娜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才能继续倾注。 布罗谢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看来还需要在你的课程上再安排一些体能训练。” “啊?”露西安娜苦起脸,“我更想把锻炼的时间留给阅读。” “没有健康的身躯,你连夜都熬不动。而且你若是想留在瑞文斯顿,不学点防身的本事怎么行?北境的单身汉有时候比迷雾山脉里的狼更让人反感。”布罗谢特说到这里流露出少许轻微的,应该是针对那些“单身汉”的怒气。 “是的,”达姆士补充说,“王立学院都能是他们的社交场所。有不少有潜力有前途的女学员都被拐去做了贵族夫人,手腕上挂的不再是学术之环,而是香料盒的钥匙。” “万一我的体能课导师监守自盗呢?”露西安娜仍在负隅顽抗,“要不院长你让我住在图书馆怎么样?就跟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一样,一年到头没几个人跟他见过面,院长你的《潘德志》不也没有他的记录?” “那是因为那位馆长是一位年纪跟我相差仿佛的糟老头子!而且冒险者们只会关注有权势的人物,像是各国的一流武者,或者商会会长之类的,谁会去关注一个看守书籍的老家伙?我哪天要是觉得《潘德志》销量太高了才会考虑录入他。”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省省,‘苦寒之地生长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听说过这句谚语没?我可不想让那些单身汉扰了图书馆的清净。至于导师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让伊丝黛尔来负责你的体能课。” “那位女爵?”露西安娜瞪大了眼,那缕红线剧烈地波动起来,险些歪进埃修的鼻孔,她转瞬间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投身敌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布罗谢特说,说完老人走出了帐篷,抄起一蓬积雪敷在自己胡须上,开始清洗那块刺目的红斑。身后达姆士悄悄地跟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让伊丝黛尔来?她是最有可能监守自盗的?” “那也比被别人拱了强。”布罗谢特一边拧着胡子一边翻了个白眼。 “还有,院长,小露西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她的脸型与肤色都具有明显的大陆南部人种特征,口音也像是——”达姆士话还没说完就被布罗谢特打断了:“不该问的别问。” “院长我刚才说了什么?”达姆士反应很快,“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他应该就是马迪甘所说的预言之子。”布罗谢特倒是没在这点上隐瞒他。 “真的?”达姆士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就是那位大闹雅诺斯年祭的死囚?奈德·格雷兹就是死在他手下?难怪,难怪,难怪……”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难怪”,但仍然意犹未尽。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转头看向帐篷,“不过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应有的觉悟。” 第一四五章 命运的囚徒(八) 布罗谢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埃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向他提问时的态度既平静又疏远,这是一种让布罗谢特感到极其陌生的态度。很多年轻人都曾经向他提问,他们的态度往往无助中带着强烈的恳切,迷惘的眼神让人想起那些冒险精神强烈的旅行者,在求索的路途上不慎踏入浓雾环绕的密林,就此失却了方向。可埃修跟那些年轻人都不同,在他的眼里看不见雾的迷障,只有一汪深潭,亦或者是一座深渊,真实想法像是一个个晦暗的影子埋藏在瞳孔的最深处。他说要求助于布罗谢特的智慧,可更像是在向布罗谢特发起一场挑战。 “命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比宏大又无比飘渺的命题,在神学研究中,与它相关的课题统一称为‘宿命论’。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布罗谢特感叹一声,背起手,慢慢地围着埃修踱步。“但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要从我这里得到是一个解释,还是一个答案?” “先要解释,再求答案。”埃修毫不犹豫。 “很好。”布罗谢特微微颔首,“命运是对人过去的总结,对未来的阶段性预测。一条路的与尽头便是你的命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尽头不是终点,是道路在视野中的极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觉得自己一眼可以望到终点,殊不知他们连自己走在哪条路上都不清楚——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年轻时的我,当年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开展与神学相关的研究。” 埃修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布罗谢特停下脚步,站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所谓的命运,是木偶关节上的提线,是无形的枷锁,而你是命运掌控下的木偶,是被它禁锢起来的囚徒——你在希望我如此回答,对吗?” 似乎有一轮红日在老人眼中升起,那一刻压迫过来的视线既沉重又明亮,似乎想要直达深渊的最底部,将那些晦暗的影子挨个撕扯出来曝晒。在他的注视下埃修全身的肌肉都悚然地绷紧,他别过头,拒绝与布罗谢特继续对视,但老人高大的身影仍旧笼罩住了埃修,“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低声反问。 “那取决于你如何想,如何做。”布罗谢特摇摇头,伸出手解开了埃修脚腕上的铁环,示意让埃修坐到篝火旁,而后老人席地坐在埃修对面,一老一少之间隔着升腾的火焰。布罗谢特不再看埃修,只是怔怔地注视着篝火,手指缓缓绞起自己的白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决的犹疑,最后他只是叹息一声:“算了,就讲给你听。听说过‘乌鸦爵士’鲍里斯吗?” “略有耳闻。”埃修回答。鲍里斯·德·安尼莫尔,曾经黑矛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长,团长候补,“告死天使”小队的成立者;现在是恶名昭着的流氓骑士,潘德首屈一指的佣兵团“预言之羽”的领导者。他最显赫的事迹并非他曾经在迦图草原上以劣势兵力击溃“军阀”扎卡尔,而是他曾狂妄地宣称自己便是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将会为真正的王者扫平天下,一统潘德。在布罗谢特撰写的《潘德志》中,他的版面与那些名将们持平。 “鲍里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骑士学员,他在战术课上的成绩无人能比,而实战课中也只有吉格才能勉强与他一较高下。他已经出色到不愿意进一步担负黑矛骑士团的理念——在他看来,他觉得跟那些未开化的迷雾山部落厮杀是在浪费他的能力,而戍守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则是在耽误他的生命。他始终没有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他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布罗谢特停顿片刻,“但是我没想到他会不辞而别,只在住所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我,能够扫平天下的并非只有帝王,还有名将,而他觉得马迪甘就是在放一些很有诗意的屁,但是‘预言之子’这个名头确实不错,很适合他。再往后,首席骑士长安尼莫尔便消失了,只有‘乌鸦爵士’鲍里斯。就我个人而言,我极其不愿意将他录入《潘德志》,那样等于变相承认了他的成功——但他的确是成功了,成功到《潘德志》若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便会被质疑这本集录的权威。” “您究竟想说明什么呢?”埃修打断了布罗谢特,“我跟乌鸦爵士是不一样的,他可没有人在一旁口口声声地说他是预言之子,甚至还把他引荐给王立学院的院长。” “这就是你不给露西好脸色的原因?”布罗谢特无奈地笑了起来,“作为男人,跟小姑娘怄气未免不够大度,而且你大可以不去相信马迪甘的预言,我跟露西可以对他深信不疑,你不必被我们影响。” “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预言,而是命运。而命运……”埃修想起在城墙上那发生在虚无之间的对话,“而命运无所谓信徒。”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寻求我的帮助呢?”布罗谢特深深地望了埃修一眼,“从这点上来说,你跟鲍里斯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来都不愿向他人敞开心扉,除了你们自己没人会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鲍里斯至少有明确的追求,可你恐怕连自己所图为何都不知道。你既然不选择命运,那只能让命运去选择你。”布罗谢特渐渐失去了耐心,“而且你觉得你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马迪甘的《预言长诗》,从来就没有完成过!在写完之前他就被送上了火刑架!命运是未知,是虚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没有……完成?”埃修的眼中终于浮现出惘然。 “院长,”吉格在营帐外面喊,“兰马洛克来了,他想见见那名伤员。” “让他进来。”布罗谢特说,他疲惫地捂住额头,从来没有任何对话能像今天这般让他如此精疲力竭,“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你需要的并非是我的智慧,而是坚定的信念。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上帮到你,好自为之。” 第一五二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六) 特蕾莎且战且退,手腕大幅度地翻飞,护腕内机簧声激烈响动,接连的“咔咔”声中,巨网收束,再扩张,自后往前重新将埃修笼罩其中。在交锋过一次以后特蕾莎不再给埃修贴身的机会,始终保持着对自己最舒适、最安全的距离。然而埃修完全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他不闪不躲,更不后退,完全不顾及那足以肢解奔马与重甲骑士的黑键,只是一门心思地前冲,只有当寒光逼近要害时才挥臂挡架。他无形中甚至反制了特蕾莎的攻势。特蕾莎本有很多次机会重创埃修,但那需要她在雪地上站得稳稳当当,可埃修逼迫得太紧了,也许重创对他而言亦是机会,只要特蕾莎的步伐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他也能立时冲到特蕾莎面前。特蕾莎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更难承受被埃修再度贴身的代价,只能继续拉开距离。也许潘德再没有人能像埃修这样奔放地与地狱修女缠斗,他仍然保持着进一步提速的余力,但谨慎地选择保留,为此不惜继续将自己冒险置身在黑蛇肆虐的领域中,任由身上不断绽放血口。埃修知道地狱修女是一名跟他一样的亡命之徒,就算他再次贴身,特蕾莎必然会以极尽狠辣极尽阴毒的手段回敬。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埃修下杀手,因为他是“麦尔德雷”;但是埃修却不行,他必须要制服特蕾莎,所以从一开始便注定这是一场对他极为不公的战斗。但埃修不会容许自己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压迫特蕾莎的活动空间,直到将她逼到一株龙牙松后。 就是现在!埃修的速度骤然加快,特蕾莎再想后退时,她的后背已经撞上了冰冷的树干。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抹平。特蕾莎飞起一脚,踢出大蓬的雪幕,顺势把黑键扯回手中——她只扯回了一柄,另一柄在半空中被埃修拍落。特蕾莎还想绕至树后继续周旋,可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已经如同狂龙撕开雪幕,径直抓向她的手腕! 特蕾莎翻腕避开埃修的擒拿,顺势举起黑键刺穿了那只手掌。她不再尝试后退,两人在坠落的雪尘中狠狠撞在一起。特蕾莎屈指,黑蛇在极短的距离内弹射,咬穿了埃修的右膝盖,而埃修以此为代价准确地锁住了特蕾莎的手掌,两人十指牢牢相扣,紧贴的掌心间是温热滑腻的鲜血。特蕾莎一直在试图挣脱埃修的钳制,埃修岂能让她如愿——他的膝盖已然受伤,若是再让特蕾莎逃开他便再无可能追上。 成败在此一举!埃修深吸一口气,空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骤然间爆发出压倒性的力量,将特蕾莎狠狠地顶在了树干上。特蕾莎果断低头咬住埃修的喉咙,再从上面撕扯下一大块带血的皮肉。埃修则还以颜色,一记头槌擂在特蕾莎的脸上。特蕾莎的假面立时扭曲了,虚假的五官皱在一起,随后被埃修用牙撕下一大片,露出其下光滑的肌肤。特蕾莎和着一口血吐在埃修脸上。两人凶狠地彼此瞪视,眼中迸出搏命的狂怒,一刹那的停顿后,他们的头同时后仰,悍然撞向对方的额头! 一下! 又一下! “咚”、“咚”两声闷响,龙牙松簌簌震动起来,所有的挣扎与搏杀都在这两声闷响中戛然而止。洪钟般的轰鸣响彻埃修的脑海,意识剧烈地震荡,随后更是被剧痛反复地锤捣,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埃修首先是看到特蕾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空寂消失了,正在燃烧的恨意也随之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失神的惘然;再然后埃修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影子,他满脸的血污,眼中还残留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埃修用力摇了摇头,却摇散了自己最后一点清醒。他渐渐地恍惚了,全身的力量如泄洪般流逝,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更支撑不住特蕾莎。他仰面倒下,重重地摔在雪地中。 …… 瓦尔雪原,瑞文斯顿军临时营地。 已是深夜,然后有震天的喊杀声自前线传来,与迷雾山大军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然而双方丝毫没有鸣金收兵的念头,只是不停地将部队推上血腥的战场,像是把棋子一股脑地堆到棋盘中央。无论是瑞文斯顿还是迷雾山部落都损失惨重。“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道格拉斯都已经战至脱力,死在他们手上的迷雾山战士恐怕已经破千,换做是往年仅凭他们两个便足够把迷雾山大军杀得肝胆俱裂,可他们今天却险些失陷在无边无际的灰潮中——在他们体力不支准备撤退时,一个血红的恶鬼纠缠上了他们,同时围过来的还有死亡骑士与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若不是利斯塔拼死相救,恐怕他们两人都会相继在灰潮中饮恨。在瑟坦达与道格拉斯退回后方修整后,恶鬼随即接管了战场,屠杀了相当数量的北境子民。好在利斯塔仍然活跃在前线,他带着龙骑士向着灰潮发动了几次反冲锋,本人亦是亲自出手将恶鬼击退。直到现在,迷雾山大军都没能冲上雪坡,然而瑞文斯顿的军队同样无法在瓦尔雪原上推进一步。 议事营帐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慢慢地从圆桌上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脸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细密的血丝。他长久地注视面前的雪盘,蓝旗与灰旗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偌大的圆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其他的领主不是在前线指挥作战就是在后方休息。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掀翻雪盘,任由碎雪、旗子散落一地。他沉默地走出营帐,一名龙骑士朝他敬了个军礼: “禀报大人,伊凡勒斯子爵已经苏醒。” “带我去。”亚历克西斯公爵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席子上。到底是一位老将,赫然是以劣势人数顽强地在雪坡上抵挡住了灰潮疯狂的攻击,撑到了后方大部队的到来。阿拉里克公爵赶到时老家伙正在与两名黑骑士周旋,以一敌二居然不落下风,可被接应下来以后老人立刻昏迷过去,好在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严重脱力,直到现在才醒转过来。 “弗罗斯特?”老人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子爵阁下。”亚历克西斯公爵挥退了龙骑士。他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下,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放在胸前,“是我,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 “弗罗斯特,我要死了。”老人轻声说,“你也是。” 亚历克西斯公爵手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老人的手,冷淡地回答:“您不要再说胡话了。” “弗罗斯特,你我死后,瑞文斯顿该何去何从?”老人却不再看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自言自语起来,“斯蒂芬可堪一用,他的脾气很好,责任心也强,但有时候过于正直死板,还需要很久才能领会到兵者诡道的真谛。其他人性子跟你差不多强势,能力却远不及你。小阿拉里克跟小阿尔德玛还算可以,。可你若不在,厄尔多一个人是压不住他们的——”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喝,“这场战争的胜利必将属于瑞文斯顿。” “我是在说这场战争以后。”老人奇怪地看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瑞文斯顿必然取胜,神已经告诉我了。” “神?” “射手之神乌尔维特。”老人眼中流溢出虔诚却悲伤的光,“我受他的庇护,受他的谕示,他教我看到了北境的未来,被血与火点燃的未来。” “去找到他!”老人坐起身,紧紧握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手,“去找到他!” “找谁?”亚历克西斯公爵看着自己的手,老人的手指如同钩爪般深深陷入他惨白的掌心,却没有一丝血色浮起。这一刻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老人是对的,他也快死了。 “埃修……埃修·巴兰杜克!”似乎仅是说出这个名字便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老人无力地躺下,可他仍旧期冀地望着亚历克西斯公爵,眼神明亮炽烈。 “我会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说。在得到了他郑重其事的允诺后,老人欣慰地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亚历克西斯公爵为老人掖好绒被,走出帐篷。几名医师朝他点头示意。“好好照顾他。”他低声说。 第一五四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八) 那一刻月光突然黯淡,埃修心中一窒,假面失手从指间滑落。一张明丽不可方物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就算是最擅长颂扬美貌与青春的吟游诗人都只会望着这张脸发出瞠目结舌的兴叹,而后陷入羞愧的沉默,因为他们头一次感觉到言语与文字的苍白无力。特蕾莎将脸托在埃修的手掌间,她的脸颊上犹然挂着泪痕,眼中却带着思慕的笑意:“发什么呆呢?” 埃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舍得挣开,手心中温软的触感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却是美好的。早在萨里昂的时候埃修就见过特蕾莎的真容,但两人的距离远不及现在这般近。那时的特蕾莎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五官精致,面容姣好,表情却是冷的,仿佛是荒芜的冻原。而现在冻原之下有什么东西迸发出来了,于是特蕾莎的美便开始带着咄咄逼人的侵略性,如同闪耀的太阳,离得越近便越发夺目,没有任何修辞可以形容那辉煌灿烂的美。埃修甚至不敢再看,他僵硬地扭过头,木讷地说:“先……先回波因布鲁。”莫名的情绪在他心里的角落悄悄地滋生,埃修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比如他两人曾以头锤硬撼,却没能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又比如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张脸吗?明明容貌无甚变化,仅仅是眉眼展开颦笑便如此风姿绰约夺人心魄;再比如他接下来还能扮演多久的格里夫?又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张脸?不知不觉间,埃修的脑海里全是那张脸,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注意力鬼使神差地又会转移回来。他不过是直视了太阳数秒,可那光芒万丈的轮廓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心间。 “你背我!”特蕾莎跳上埃修的背,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而后四下张望,“我们这是在哪?” 埃修一个趔趄,两条腿都没入雪地一半,他紧紧扶住手杖才将自己的身体撑稳。“应该是在瓦尔雪原。”他低声回答。特蕾莎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护腕,收起掉落在雪地里的黑键。埃修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她。他左手揽住特蕾莎的膝弯,随即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托住她的身体,因为特蕾莎是自己发力挂在他的身上,有意无意地减轻了他的负担。埃修这才意识到身后的佳人仍然是个卓绝的武者,杀人的手段更是极其残虐。他瞥了眼环绕脖子两边的手臂,皮袖上浸满了红得发黑的鲜血,还黏连着几块冻得硬邦邦的碎肉。那些莫名的情绪识趣地收敛,埃修定了定神,拄着手杖朝内海走去,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行走。 北境的地形图在脑海浮现,埃修记得若是走出瓦尔雪原边界,再往前一段距离后便能转入一道一直通往凝霜桥下的支流,逆流而上即可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若是运气足够好就可以轻松绕开三面围城的迷雾山大军。残月亦步亦趋地追着他的脚步,埃修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前抵达波因布鲁。 特蕾莎趴伏在埃修的背上,紧紧地贴着埃修的脸颊。“我希望基亚没事。”她在埃修耳边轻声说,“他晕过去时我真是吓坏了,好在他还有呼吸。如果波因布鲁的学究们尽心救治的话,他应该能保住性命。不像当年你倒在我怀里一样,怎么喊你都喊不醒,庄园里到处都是血,颜色比开得最盛的蔷薇还要浓,还要艳,后来发生的事我完全记不清楚,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所长关在黑狱里了。”她紧紧搂住埃修,小声地啜泣,“我是在做梦吗,格里夫?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所长、父亲、还有基亚,都告诉我你战死了,还好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特蕾莎的眼泪在埃修的肩头上漫开,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有些埃修听说过,例如帝国与萨里昂年初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战役,还有崔佛对萨里昂监狱的突袭,以及刺杀奈德·格雷兹前的布局——埃修本人也不可避免地被提及了;还有些则没有,比如说跟着但丁在帝国边境的盾风堡垒猎杀零星出没的恶魔;比如说有时候恨不得将那一大票不自量力的追求者宰个干净,又比如说在异端裁判所所内的机密权限被降到了“白羽”……埃修并不如何关心,但依然忍不住为特蕾莎的声音分神。耳畔像是有清泉洗石,微风抚叶,叮叮咚咚,簌簌哗哗,往事带着兰麝的幽香娓娓而来。 但埃修只是沉默地聆听,始终不发一言,手杖迅疾地在雪地上点过。不多时两人顺利抵达了支流的河口,还算宽广的河面上满是浮动的碎冰互相挤压碰撞,偶尔会有锋利的棱角一闪而过。浮冰之下是沉闷涌动的水流。埃修抬头望天,残月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他前面,轨迹的尽头是厚重的乌云。埃修很想加快脚步,但是右膝的伤势并未好转多少,目前他仍然只能把身体的重心分担到手杖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走得很快,却绝无可能狂奔。 埃修提振了下精神,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周围的空气显着地降温了,碎冰碰撞的声音变得稀疏起来,低沉的水声逐渐浮现又逐渐消弭。特蕾莎似乎是终于说完了,安静地把头靠在埃修的肩膀上,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埃修心里有些慌乱,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注视,但那些人的目光要么审视,要么戒备,有时候还带着强烈的敌意与仇恨。面对那些目光埃修总能镇静自若,可现在他却没来由地被特蕾莎瞧得有些心慌,被注视的地方肌肉情不自禁地绷紧,很快酸麻难忍起来。埃修的脸颊微微抽动,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把假面也摘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特蕾莎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尖轻佻地在埃修的下巴摩挲着。但她并没有摸到所谓的边缘。特蕾莎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遍:“这……这不是假面?” 埃修心里一惊,意识到不妙,但是特蕾莎已经强行扭过他的脖子,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埃修再次看见了那轮太阳,只是那些璀璨的光正在快速地敛去。特蕾莎沿着他的脸狂躁地摸索了一圈,指甲深深地陷进皮下,埃修觉得整张脸都在火辣辣地痛——特蕾莎是真的想要撕下他的面皮! “你不是格里夫!你是谁?”环绕在埃修脖子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猝不及防下他朝外一歪,摔进河里,浮冰将他冲撞得东倒西歪。埃修还没来得及在水流中站稳,特蕾莎就已经扑了下来,狠狠地把他摁进河床。埃修还想挣扎,但他周围全是翻腾起来的河沙,根本无从发力。埃修下意识地想深呼吸,却呛了一大口冷到冻牙的河水,至此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特蕾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一直将埃修拖曳到河的另一侧。她用力地提起埃修,将他重重地掼在河岸上。护腕上机簧响动,特蕾莎高举着黑键用力刺下! 黑蛇狂啸着咬向埃修的脸,他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越过利刃注视着特蕾莎的脸,那张脸仍旧美丽,眼神却已经失去温度,那些勃发的愤怒与狂躁正在缓缓地被合拢的冰原所吞没。埃修突然间很难过,一时间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第一五五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九) 刀刃在他面前停住了,尖端已经割开了肌肤,但埃修感觉到它下刺的势头被持握者硬生生地遏止了,却又没有立即抬升,只是游移在两难的进退之间。“杀了他!”特蕾莎低声说,眼角狰狞地抽动,随后却又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旭日、冻原、血海,截然不同的情绪化作混乱的意象在她精致的脸上互相倾轧,却始终没有一方能够真正地占据上风。这时特蕾莎压制埃修的手臂产生了一丝松懈,埃修立刻一个翻滚拉开距离,任由黑键在自己脸上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扶住手杖半跪在地,一掌拍在小腹上,将肠胃里积压的河水逼出来。埃修抹了一把脸,警惕地望向河中的特蕾莎。 特蕾莎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埃修已经脱离。黑键停滞在半空中,片刻后才猛然刺入坚硬的泥土,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特蕾莎怔了一会,拔出黑键甩向埃修。埃修一直在留心特蕾莎的动作,及时举起手杖格挡。他刻意让手杖磕上黑键的锋刃,然而跟木头无异的质地居然抵挡住了金属的切割,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非金非木的闷响,黑键被震到一旁。埃修瞥了一眼手杖,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击不中,特蕾莎想爬上岸,身子却被一块巨大的浮冰给推到一旁。埃修趁机踏前一步,踩住黑键,在特蕾莎收回之前抢先将柄握在手里。他奋力一拽,特蕾莎与他短暂地相持了片刻。随着两人逐渐灌注力道,那条材质不明的丝线开始慢慢地延展,绷得越来越紧,却终究没有断裂,反倒是特蕾莎手上的护腕咔哒一声,先一步碎裂开来,里面的机关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惯性将埃修与特蕾莎同时推倒。埃修爬起来时,河面上已经失去了特蕾莎的身影。埃修毫不犹豫地追到岸边。他看见水面下一道游鱼般苗条的影子遮掩在浮冰之间,正在快速地朝对岸洇渡。“哗啦”一声水响,特蕾莎窜上河岸跑向雪原,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手无寸铁,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拉开距离。 埃修掂了掂黑键,很快熟悉了这柄武器的手感。他举起来瞄准特蕾莎,但就在即将脱手而出的时候埃修迟疑了几秒,转而从水里捞了一块浮冰的碎片掷向特蕾莎。特蕾莎听到身后风声响动立刻回身,将那块冰片绰在手心,这时黑蛇的獠牙刺穿了她的小腿肚,特蕾莎扑倒在雪地里。埃修长吁一口气,他刚才差一点就将好不容易争抢来的优势拱手送还给特蕾莎。若是让地狱修女重新拿回黑键拉开距离,隔着一条河她大概有若干种一击必杀埃修的手段。 埃修渡了河,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边。特蕾莎脸朝下一动不动。但是埃修并未放松警惕,面对一名超一流武者,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果然在他俯下身查看的时候,特蕾莎立刻翻身暴起,左手抓了一蓬雪洒到埃修的脸上,而后竖起两指朝他的双眼捅去,右手则拔出腿上的黑键刺向埃修。但埃修在她有所动作的一瞬立刻抽身后退,手杖砸在特蕾莎的右手背上,打断了她的动作。然而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特蕾莎身上,忽略了身后就是河岸,用力过猛之下他没有踩到实地,反倒重新跌回水中。特蕾莎握着黑键,一瘸一拐地跳下河,跟埃修厮打在一起。她以亡命徒般的姿态搏杀,黑键在她手中成了修长的匕首,寒芒只在埃修的要害周围闪灭。但那些寒芒随后便被更大的暴力掐碎了,埃修在起身时便已经开始澎湃的呼吸,空气以他为中心汇聚,一个个微小的涡旋出现在河面上。特蕾莎被他轻而易举地擒拿,反剪双臂按倒在岸边。 冰冷的水流洗过两人的身躯,特蕾莎犹在不甘地扭动,她挣扎的幅度很大,尽管不可能挣脱,但足以将她自己的关节拧断。埃修凑近她的脸,低声说:“基亚还在波因布鲁。” 特蕾莎停止了挣扎,埃修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柔软下来,不再强硬地试图挣脱。她深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喘息起来,像是刚从长久的噩梦中惊醒。“行了,放开我。”她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说出你全部的身份。”埃修紧盯着她。 “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特蕾莎冷淡地说。她放开手,任由黑键沉入河底。“够了吗?” 埃修终于松开了手,特蕾莎扶着河岸站起来,精疲力尽地捂住额头。“我们离波因布鲁还有多远?”她问。 “现在动身的话,天亮前应该能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埃修回答,他观摩着特蕾莎的表情。如此状态下的地狱修女已经归于冷寂,可仍然危险——也许危险本就是特蕾莎的常态,那片冻原之下潜藏着火山的集群。“之前的事你记得多少?”他试探着问。 “对于在不属于他们的时间中发生的事,其他人是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但我不同,”特蕾莎转头安静地注视着埃修,“我记得一切。” “其他人?” “追杀你的是地狱修女,把你错认成格里夫的是特蕾莎,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特蕾莎顿了顿,“我是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她机械地又将先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埃修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为止了。他爬上岸,感到空前的寒冷。在厮杀的热血冷却下来后,身上的水便开始吸蚀他的体温。特蕾莎的情况并不比埃修好到哪去,她的嘴唇已经被冻得发青,但看到埃修的目光转过来时又不动声色地咬住。埃修伸手去搀她却被拍开。“我能走,带路就行。”她勉强站起来,水流在她的皮甲上凝结成垂落的冰柱。 就在这时两人的身体僵住了,他们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看向上游。一头巨大的雪狼正在安静地注视埃修与特蕾莎。它的身躯魁伟得像是一座小山丘,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而鼓胀,皮毛在月光下呈现晶莹而瑰丽的蓝色。明明只是一头野兽,可它的嘴角却带着极其人性化的笑意。埃修感觉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收紧了,手杖震动起来,像是在咆哮。 第一五七章 癫狂终焉(一) 波因布鲁。 已是深夜,然而守备长官帐篷前的两根火把依旧烧得很旺,卫兵已经被遣离。激烈的争吵声穿透厚重的帘子里传出来,达哈尔大尉站在帐篷外头,沉默地听着。帐篷里有四个人,但绝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听得到两个人又粗又硬的嗓门在互相顶撞摩擦——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是性如烈火的军人,而且彼此之间不同出身的血性与意气都不如何相投,一言不合就开始攀比嗓门,这使得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两个人在冲着对方咆哮。兰马洛克想问明白地狱修女进入北境所图为何,肯瑞科却一口咬定自己与此事无关,他实际上并不想跟兰马洛克进行这次对话——亦或者是审问,只想带着自己的部队出城搜救特蕾莎。然而兰马洛克太了解他的脾性了,肯瑞科前脚刚被吉格拽进城门,兰马洛克后手直接带人缴了所有侠义骑士的军械。于是肯瑞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问出那个被砍断左臂的年轻人的真正身份——但凡是目睹了回收全程的都知道地狱修女暴走跟那个意外负伤的年轻人关系匪浅。 肯瑞科自然无法从兰马洛克那里得到答案,他只能去问帐篷里的第三个人,那位由伊凡勒斯子爵指派给埃修的联络副官,雷恩。在埃修失踪、基斯亚昏迷以后,雷恩便是那支佣兵小部队名义上的临时指挥,于是也被兰马洛克拎了过来盘问。但是雷恩要么推脱,要么沉默,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能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他在队伍里的边缘地位,于是都没过多地刁难他,转而继续互相拍桌子瞪眼睛——肯瑞科拍不了桌子,因为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凳子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跟兰马洛克呛声。只是无论两个人再如何粗声粗气,第四个人开口时他们立刻会有所收敛。第四人的声音不高,但是沉稳,而且极具穿透力,如同落在圆桌上的法官槌——那是布罗谢特,但他现在并非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出席,而是在以黑矛骑士团荣誉大团长的身份与两人对话——这并非有名无实的虚衔,必要时布罗谢特的权利甚至高过代理大团长达哈尔大尉——比如说现在。牵涉到一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达哈尔权衡了很久,还是决定请动布罗谢特。目前来看,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达哈尔自己绝没有办法一开口就能够镇住那两头看不对眼的公牛。不过布罗谢特无意劝阻兰马洛克与肯瑞科,他偶尔开口只是在问询一些零碎的细节,当他的声音沉寂下去以后,兰马洛克与肯瑞科又开始冲着彼此吼叫起来。 “你t还在给老子装糊涂?以为北境人的智商跟你这种萨里昂人差不多?你难道不知道地狱修女的真实身份?你进城那天我就看出不对劲了,佣兵团里还带个女仆?装得再像一点?态度还跟条狗一样,地狱修女到底是泡多臭的屎你才会这么喜欢舔?” “注意你的言辞,兰马洛克!”肯瑞科浑身的牛筋绳立刻绷紧了,胸口上的绷带洇出大片的血迹。他浑然不顾,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兰马洛克,“有本事你放开老子,我让你一只手都能放倒你!” “好啊,想火并?来!”兰马洛克并不吃肯瑞科这套,“三个游侠团,两百多张弓正对着你的部属,你再激我一句,我立刻下令把他们射成马蜂窝。” “那你下令啊!”肯瑞科大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凳子被牛筋绳绑在他的后背。肯瑞科扭动着身子趴上圆桌,艰难地朝兰马洛克爬过去,像是一条巨大的蜗牛,在身后留下带血的辙痕,他一边爬一边咆哮,“来啊,让我看到你劈下来的手掌!” “我……”兰马洛克咒骂了一句,他当然不可能真的下令,只能离了座位,把肯瑞科从圆桌上揪下来。他费了些力气,因为肯瑞科不停地想咬他。 “雷恩先生,您确定对埃修与基斯亚一无所知吗?”布罗谢特转过头对着雷恩。 雷恩摇了摇头:“一无所知,我们并肩作战过几次,但他们并不愿意相信我。我所知道的是基斯亚先生受过严格的、堪比骑士水准的作战训练,战技水平奇高;而巴兰杜克先生则更为强悍——相信你们也都见识过了,他几乎能被称作毫无死角的战士。” “是的,他确实很强。”兰马洛克点头,对雷恩的话表示认可,“你跟基斯亚有过一次战场搏击,能不能认出他的技巧来自哪?” 雷恩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当时的判断和盘托出:“他所表现出来的水准并不亚于一名狮骑士团的高阶成员,我并不相信他所谓‘教官是一名退役的狮骑士’这样的说辞——哦,还有,”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战场搏击正式开始以后,他做了一个剑盾交击的姿势。”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那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战场仪式。”布罗谢特说,“比他们的家族纹章还要久远——那么我想答案应该很清楚了,这个化名基斯亚的年轻人,应该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成员。考虑到地狱修女在他受伤后的反应,他极有可能是在王城萨里昂被挟持失踪的基亚·艾尔夫万子爵。” “基斯亚……基亚,他剃了胡子以后原来这么年轻的吗?”肯瑞科喃喃地说。 “意思是萨里昂先是派了一位超一流武者,然后又是一名子爵?”兰马洛克眉头狠狠地皱起来,“你们到底想干嘛?”最后这句话他是同时朝肯瑞科与雷恩说的。 “地狱修女的目标应该是北境的异端主祭麦尔德雷,”布罗谢特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兰马洛克,我需要你暂时约束下对萨里昂人的怀疑与敌意。” “院长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派人去搜救他们?” “不,我有预感,他们会安全回来的。”布罗谢特隔着圆桌注视兰马洛克,“我只是需要你别把巴兰杜克先生与地狱修女一同拒之门外——也不能将那支佣兵部队赶出去。” “不行!”兰马洛克断然拒绝,“其他人都好说,唯独地狱修女不行——换做是别的人来,我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那可是地狱修女!她可能不是最强的超一流武者,但绝对是最危险,最不稳定的!你们也都看到了那些无差别飞舞的黑键,如果她再次发作,最先遭殃的反而是守军。院长,恕我无礼,但我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身为波因布鲁的最高长官,我不能拿整座城池的安危去冒险——防贼甚于防狼!实际上,无论他们能够回来与否,与他们有关的任何人都必须离开波因布鲁。任何人!”,他刻意将“任何”两个字咬得很重,“天亮前我要看到那些人踏上凝霜桥,之后无论是返回萨里昂还是在迦图草原晃荡,我都不会管。” “防贼甚于防狼?”布罗谢特沉默了很久,低声慨叹了一句,“兰马洛克,亏你还在王立学院听过一段时间的课。达哈尔,没有我的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进来。” “是,大团长。”帐篷外传来达哈尔大尉不安的声音。 “兰马洛克爵士,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守备长官的职务。”布罗谢特将一块黑铁的令牌沿着圆桌滑到兰马洛克面前,“波因布鲁守军的指挥权由我接管。”他平静地下令。 兰马洛克低下头,看清了那块令牌上的图案,那是一片险峻的冰崖,龙首悬挂在冰崖上方,冷漠地与兰马洛克对视。他攥紧了拳头,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王爵铁令?什么时候的事?” “老公爵交给我的,我本来是想若是哪天小阿尔德玛昏了头,我可以用这块铁令暂时顶替城主之位,但没想到现在就不得不用。兰马洛克,‘王爵铁令’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我也只要求这一次,之后这令牌我便给你,至于你是要留着还是要交还给小阿尔德玛,都与我无关。” “院长,如果我说不呢?”兰马洛克伸手抓住令牌,却没收起,只是注视着布罗谢特。 “那现在这里就会发生一场哗变,而我也可以将留下这块王爵铁令。”布罗谢特站起身,掏出一把飞刀摆在圆桌上,他的语气仍旧沉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无法忤逆的威严。长袍滑落,老人披挂着一身链铠,腰间的飞刀闪出一片森冷的寒芒,“兰马洛克,你的铁胎弓离你有十步,近身战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要试试吗?” 第一六二章 癫狂终焉(六) 城外。 赤膊的男人盘膝而坐,双眼紧闭,伸出一只手握住竖在面前的巨斧,全身的肌肉隆起,绷紧,呈现出巨岩一般刚健强硬的线条。他的姿态是凝固的,却又给人随时可能暴起的错觉。澎湃的力量流转在他宽大的骨架之中,在极动与极静的界限保持得游刃有余。 “嚓”、“嚓”,单调的脚步声响起,披着黑袍的老人举着火把走到男人身边。“神使大人,您一时的犹豫已经导致了惨痛的牺牲。塞卡柏不可能将瑞文斯顿的军队长久地牵制在瓦尔雪原上。拖得越久,我们的胜算就越低,请下达进攻的命令。” “麦尔德雷,我知道是你怂恿的她,所以如果你再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我会亲手撕碎你的喉咙。”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头颅转动,将眼眶对准老人所处的位置。他的声音中带着比凛风还要彻骨的寒意。 麦尔德雷并未被男人的威胁所吓到,他将火把插在地上,退了几步,谦恭地与男人保持距离。“仅凭地狱修女不会对‘那位’产生任何威胁——愿它的灵魂回归迷雾山脉——但是我没预料到另外一人会有如此的能量。我的灾厄鸦原本一直在追踪着他们的行迹,但当月亮升至天穹顶端后它甚至不敢出现在那个年轻人的视野范围内。”老人静静地凝视着男人,“大人,能让灾厄鸦有这种反应的存在在潘德大陆屈指可数,除却那几位半神以外,我所知道的只有维约维斯的使者——也就是您与‘那位’,杀人之人与群狼之狼。”他沉默了少顷,“大人,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头转了回去,将脸朝向波因布鲁的方向,表情愈发凝重,握在斧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皮层下青筋一根一根绷起,又一根一根隐没,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从雪地上蹦起来,却又在即将动弹的一瞬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而后他的全身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放松,这才转头“看”向麦尔德雷。“以你的谋略,为何不自己去推断?”他用嘲弄的语气反问回去。 “推断出来也已经于事无补,逝去的终将逝去。不过既然这是大人的要求,在下也只得从命。”麦尔德雷轻声说,“就像超一流武者只会被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一样,神使也只会被另一名神使所斩杀。能够击杀‘那位’,那名年轻人当然就是射手之神指定的使者。大人,您应该与‘那位’同行,更应该在今天到达波因布鲁的时候继续马不停蹄地攻城。就算是乌尔维特的神使,在绝对悬殊的军力面前也不可能挽救波因布鲁。” “按照潘德人的说法——或者是你的说法,令行禁止。我已经下达了在今天天明的时候进攻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愿。而你却一直想让我发起进攻。麦尔德雷,你想做什么?” “不,是大人你想做什么?”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您在终点前却步,下达了一个愚蠢的,甚至致命的命令!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只要攻下波因布鲁,大军就能获得维持下去的补给,而后以此这座城市为据点,有我的帮助,您能轻而易举地将姗姗来迟、人困马乏的瑞文斯顿军碾碎!迷雾山部落将统治北境,瑞文斯顿人的尸骨会簇拥着您称王!” “你是这么想的吗,麦尔德雷?”男人说,“为什么我见不到你所描绘的图景?” 老人激昂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黑袍的衣角在风中猎猎地翻动。“大人,您我之间,信仰不同,身份亦不一样。您是尊贵的使者,迷雾山之守护神与您分享他的权柄与力量;而我只是女神卑微的仆从,所能仰仗的只有知识与阅历。我不能像您一样,随时聆听神的指引。因此我恳请您向我施舍一些您的视野,就像您将您的力量施舍给塞卡柏一样。” “她已经不在了。”男人说。 “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您要付出的更多一些。”老人将木碗与利刃摆在男人面前,“我要再举行一次仪式,这次,请让我成为新的预兆之狼。恕我直言,大人,您太惫懒了,战争不是一场拖沓的狩猎,更不可能有与猎物玩耍的空间。” 男人只是沉默地面对着麦尔德雷的苛责,他终于睁开了眼,看向麦尔德雷的目光比以往更冷漠而疏远。“你也不过是猎物而已。” 麦尔德雷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捉摸男人话语里的深意,周围空气便呈现出异常的波动。火把的焰剧烈地摇曳,狂烈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将老人所站立的位置笼罩在一片锋利的乱流之中。风切割过他的身躯,黑袍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蝶四处飞散。男人站起身,退了两步,静静地看着,没有出手干涉。他离得还是有些近了,亦或者是降临的风压太强,他的胸前被割出了几道血口,随即愈合。 强风止歇,麦尔德雷扑倒在地,支离破碎的黑袍下是朽木一般的身躯,深刻的豁口纵横交错,像是一瞬间被砍了百刀千刀,伤口中却不见一丝血流出。从始至终麦尔德雷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这个老人横遭重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但依然还能活动。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干瘦且毫无生机的身躯开始膨胀,骨节吱呀作响,背部出现两个狰狞的突起,须臾之间突破血肉的桎梏,在老人的背后舒展开来——那居然是一对巨大的蝠翼,生长在老人的脊椎之上,青色的血管中甚至能看清血液的流动。随着蝠翼的展开,老人发出剧烈的,像是溺水之人挣扎上岸后的喘息,他的声带中混杂着另外一个不属于他的振动,浑浊而沙哑,仿佛被烧蚀后的硫磺。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以一种极尽诡异也极尽不祥的方式回归。麦尔德雷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脚突然重重地踏在他的背上,将他踩进冰冷的雪地中。麦尔德雷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脖子大幅度地扭转,看见了男人漠然的脸。 “你能够仰仗的远不止是知识。”男人的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嫌恶。麦尔德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但男人的脚板如同山岳一般镇压着他。那对不安分的蝠翼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揪住,而后赫然被生生撕扯了下来!骨肉脱离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麦尔德雷嘴里发出硫磺味的惨叫,但这并没有结束,男人将两张蝠翼扔在一旁,手伸进他后背的创口中,径直朝心脏的方向深入,再收回来时,指尖捏着一枚暗紫色的圆珠。 黑夜中传来连贯的惨叫声。迷雾山的战士们对异教徒发动了毫无预兆地攻击,他们突然就从雕塑变成了嗜血的猎手,正在修整的异教徒全然没有防备,一瞬间就被灰潮吞没。 “这种气度,这种眼光,难怪你们数个世纪以来都不曾踏出迷雾山脉!”麦尔德雷既在惨叫又在嘶吼,但他的声音正在逐渐衰落,“你始终没有真心实意地与我合作!” “你为了向你的神只奉上祭品而发动战争,我自然乐见渡鸦人在你那邪恶的仪式中沉沦,但我同时也不会忘记,我的族人死得只会比渡鸦人更多。”男人冷冷地说。 麦尔德雷不再说话,也许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趴在雪地中,气若游丝。 “最后再帮我谋算下,”男人又把珠子塞回麦尔德雷的胸腔,“如果我强行切断了链接,渡鸦人的军队需要多久会来到这里?” “只要……一天半……” “好极了。”男人将手抽了出来,圆珠在他的手指间碎成粉末。他转过身,不再看麦尔德雷的尸体一眼。他拔出巨斧,将斧刃嵌进手腕,而后用力划动。 “咦……” 埃修放下乌尔维特之证,在麦尔德雷扑倒的一瞬,阴影突然将他庇护住了,埃修无法得知自己是否成功地将其狙杀,但他很快注意到那条腥红的纽带突然断裂了。那位巨人再度背靠着迷雾山脉升起,两人遥遥对视。 你做好准备,与我接受命运的仲裁了吗? 也许。 好极了。巨人说。 第一六三章 癫狂终焉(七) 埃修收起弓,扩张的意识须臾间聚拢回身体,曾经将每一寸细节向他敞开的北境逐渐被黑色的迷雾再次笼罩。他又站在了北瓮城的城墙上,被禁锢在躯壳的囚笼中,耳聋,目盲,虚弱。回归后的短时间内埃修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自己感到魂不守舍的陌生。埃修花了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巨人的视界让人迷恋却也让人心悸,可那睥睨的高度并不属于他,埃修只是凭借着乌尔维特之证才被容许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当他坠落回自己凡人的身躯时,便不由自主地承受了坠落的冲击,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触痛,而虚幻的痛觉却真实地反馈给了身体。埃修重重地跪倒在地,拄着长弓喘息,坚毅如他也在这突如其来的痛楚面前被迫使发出低沉的呻吟。之前俯仰北境的快感依然如同迷幻剂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埃修很努力地去抵抗再次将弓张开的诱惑,好在他最终成功了。 埃修重新站起来,发现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也许是在他与巨人对话的时候便离去的,她并没有留下来去问麦尔德雷究竟如何,似乎她知道只要埃修松开弦,那名异端的主祭便必然会被狂暴的乱流剐碎,就跟雪原上那头巨狼的下场一样。埃修跟巡逻到北瓮城上的卫兵讨了根火把,走下城墙。返回驻地的道路更加安静,埃修一个人的脚步声枯燥而单调。兰马洛克分配给他的营地中原本有十多张帐篷,但现在只剩下五张立着。埃修带到波因布鲁的佣兵本就不多,上午的攻城战已经将他在银湖镇招募的人手打空了;下午基亚更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下萨拉曼、安森与雷恩——如果安森也算战斗力的话。安森与雷恩已经睡下了,萨拉曼正在守夜。见到埃修回来,萨拉曼惊喜而热情地拥抱了他,这个来自达夏的汉子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埃修注意到萨拉曼双臂的袖口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受的伤大概也不轻。 “头儿你回去休息。” “不用,我还不困。”埃修摇摇头。 “那也好,咱俩一起守夜。”萨拉曼说,“一个人守夜很无聊,有个伴就好多了。要不是城外大军压境,说不定咱俩还能喝两杯,马车里还有几小桶从银湖镇带过来的上品麦酒——哦,忘了头儿您不喝酒。”他讪讪地笑了。两人在火堆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埃修想知道基亚的情况,但是萨拉曼也说不上来,只说他正在王立学院中接受学者的治疗。很快两人就无话可谈了,只能取了些狼肉条来烤,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听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萨拉曼的注意力一直在往埃修手中的乌尔维特之证上飘,但他却克制着一直没有去过问。没过多久,埃修就听到萨拉曼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血战与守夜让他已经疲倦到了极致,但还是撑到了埃修回来。 埃修倒没什么倦意,他煮了一锅雪水,将剩下的狼肉条全部扔进锅里,又将兰马洛克输给他的干粮取了几份,坐在火堆旁慢慢咀嚼起来。他安静而快速地将足够两名壮汉吃一整天的食物扫得干干净净,而后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穹,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穿透乌云。他知道,今天过后,他与预兆之狼就该为了获得命运的垂青而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将有一人踏上宿命的终焉,而另一人则得以苟延残喘,直到下一场仲裁来临。 乌尔维特之证在埃修手边轻微地振动,埃修却不想理会它。他闭上眼,很多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闪现,老酒鬼、杰诺、萨拉曼、杰弗里、施耐德、但丁、基亚、特蕾莎——这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定格了很久,旭日与冻原交错着闪现。最后他在漫长的时光中逆流而上,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了雅诺斯巷陌间的老宅,老巴兰杜克背对着年纪尚小的埃修,喝着劣质的麦酒;而小埃修背对着埃修,看着老巴兰杜克喝酒。雅诺斯的阳光照射进来,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躺在阴暗的角落,被空的酒坛所围着,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父亲……”埃修闭着眼睛,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战死,还是为了预言之子战死呢?” …… 瓦尔雪原。 瑟坦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长矛从一名熊爪狂战士的胸腔中拔出,左臂的鸢盾横扫出去,将一名骑着骏马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连人带马砸翻到雪地上。在对方爬起来之前,瑟坦达用鸢盾沉重而锋锐的底端磕碎了他的脑壳。他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周围的劫掠大军依然来势汹汹,狂澜般不可一世,但他们军队一般严整的气势与魄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垮塌下去。他刚冲入灰潮时遭到了强而有力的阻击,那些迷雾山战士们明知道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但仍会在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他的枪尖,在生命消逝的前一瞬发动悍戾的反击。这种冷酷而血腥的搏命打法极大地延缓了他前进的步伐。瑟坦达进,则会添一道伤口;退,则那名迷雾山战士倒下后的空缺则会立刻被填补上。然而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用这种以命换命的,瑟坦达毫不费力地凿穿了他们的阵线,顺利地与伊丝黛尔汇合。 “伊丝黛尔,你没事!”瑟坦达高喊。他在听说伊丝黛尔只是稍作休整便再次投入前线后便强烈要求出战,格雷戈里四世拦他不住,只得由着他去。 女骑士已经杀得性起,一身铠甲都被鲜血染红。她全然没有理会瑟坦达的呼唤,带着自己的护卫队再次与涌上来的灰潮碰撞在一起,瑟坦达想跟在她身旁,却悻悻地发现卫队的阵型将女骑士保护得很紧密,并没有留给自己站在伊丝黛尔身旁的空间,他也不好意思硬挤进去,只能站在一旁协助进攻。他一人杀戮的效率也仅比他们略微逊色,一行人在劫掠大军中高歌猛进,很快抵达了灰潮的腹地。乍一看迷雾山的大军在这支小部队的进攻下溃败,但伊丝黛尔与瑟坦达都很清楚这与他们完全无关,应该说是他们借着溃败才得以如此深入。一路杀来他们看到雪地上横陈着很多异教徒的尸体,甚至还能看到死亡骑士小队被熊爪狂战士围攻,原先这两支精锐给瑞文斯顿的军队造成了极大的伤亡,现在却开始彼此厮杀。 是内讧了吗?瑟坦达还在惊讶,却听到了宝黛丝在惊呼: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第一六九章 癫狂终焉(十三) 躁动的灰潮静止下来,穿着灰白色皮甲的人们同时仰起头,男人的视线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居高临下的分明是埃修,可城墙却并没有为他建立心理上的优势,反而将阴沉的压迫感进一步放大——城墙之下是目光的深渊,没有人可以在深渊面前居高临下,亦或者居高临下的从来都是深渊。埃修面无表情地握紧了长弓,弓臂粗糙的表面前所未有的滚烫。那截木头似乎要燃烧起来,熊熊地烙着他的掌心。 布罗谢特扑到兰马洛克身旁,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喊他的名字,但是兰马洛克毫无反应。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紫青色的嘴唇,在布罗谢特的钳制下依旧试图去拉开铁胎弓。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已经极度变形。因为用力过猛,弓弦绞碎了手套,连带着整个手掌都被割得鲜血淋漓,拇指与食指指腹的伤口尤其深,甚至能看到森然的骨头。布罗谢特试图将他的脸掰到自己面前,兰马洛克却开始激烈地挣扎。布罗谢特抬手揽住他往自己脸上招呼的拳头,反手一巴掌狠狠掼在兰马洛克的头盔上,将他整个人打得转了一圈。那一刻他全然不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反而显出一些市井无赖睚眦必报的风范。布罗谢特的方式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这一巴掌将兰马洛克扇得失去了中心,他一屁股坐在城墙上,抬起头茫茫然看着布罗谢特。布罗谢特趁机捏住了他的下巴,凑到近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瞳孔。别的守备军只是被震慑了心神,无法动作,但兰马洛克的精神却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眼中不停有勇气滋生,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湮灭。他的表情也因此不停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把两颊的肌肉绷得很紧;时而五官都卑微地缩紧。至始至终兰马洛克的嘴巴都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布罗谢特发力摁紧他的下巴,仔细分辨着那些从他嘴唇里嗫嚅而出的含混音节,终于勉强听清了其中一个连贯而有意义的构成:乌尔维特。 “原来是这样吗,兰马洛克?”布罗谢特放开兰马洛克,环顾周围那些依然如雕塑般站立的守备军,轻声叹息。“你向乌尔维特祈求面对预兆之狼的勇气,而他也回应了你,庇护了你。但那些来不及祷告的战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士气被彻底击垮了,而作为指挥官,你又如何幸免呢?”他转头看向埃修,“巴兰杜克!把你的弓拉开!” “好。”埃修低声说,他深吸一口气,将乌尔维特之证在头顶缓缓撑开。 “听我的指示!”布罗谢特咬破食指,用血在兰马洛克的额头上涂了一个交错摆放的弓与箭,嘴里急速念诵起来: “狩猎与射手的守护神啊,请赐福您的子民,赐他们以面对狼群的信心,赐他们以搏杀的勇气,赐他们以殊死的毅力。那些陷入绝望的泥潭的不幸者,将他们拉出;那些奉献生命的英勇者,将他们迎接。您的弓与箭行在天上,有如您的使与证行在雪中。”他以浑厚的声音诵读祷词,“巴兰杜克,现在松弦!” 绷紧的弓弦复位,无形的波纹铮然扩散,守备军们陡然间惊醒过来。他们举弓的双臂早已酸疼难忍,龙咆箭纷纷“叮叮哐哐”地砸落在地。布罗谢特的手指用力划过兰马洛克的额头,弓与箭的图案透出暗红色的光,在他的额头一闪即没。兰马洛克的身躯一震,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的神采。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布罗谢特:“院……院长?”他的嘴巴一咧,声音里透出压抑的哭腔,“城,城破了,我没能阻止他……” “我没工夫听你婆婆妈妈!”布罗谢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赶紧组织人手反击!已经来不及撤退了,顶住城门给吉格和达哈尔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我来。”埃修说,“你们抓紧时间离开。” “巴兰杜克,你在说什么胡话?”布罗谢特转头喝道,“当年参孙都得背对着城门才顶得住千军万马,现在没了那两扇堵门的木板,你看看谁会鸟你?” 埃修只是朝城下指了指。 灰潮不知何时散开,在外瓮城堪堪留出了一个圆形的空地。男人背对着城门走到空地的中心。他已经劈开了波因布鲁的城门,本可以带着迷雾山的大军长驱直入,将这座城市淹没在一片涌动的灰潮中,可他却在此时转身,连带着灰潮也同样表现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克制——为了腾出那点空间他们甚至自发地走到了城外。男人遥遥地看向埃修,手掌摊开,微微朝下指着自己身前——那是邀请的手势。 “你疯了吗!”布罗谢特只是扫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近身搏斗中你不可能占到便宜!乌尔维特之证不可能抵挡住被重新熔铸过的狼斧——见鬼,阿齐亚兹不可能插手诸神之间的争端,那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跟本事?” “狼斧?阿齐亚兹?” “如果我们俩在这场战役后还活着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拿那些古老的传说塞满你的脑袋——但绝不是现在。”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我最后问一遍,你真要这么做?” “我别无选择。”埃修说,“他也没有让我选择。” “好,将这些捎上。”布罗谢特劈手扯下兰马洛克的箭袋,从周围捡了几根龙咆箭装进去,塞到埃修怀里,“你能争取多少时间?” “我不确定,所以你们最好抓紧。”埃修说。他将箭袋系在腰间,走下城墙,穿过被劈开的大门,灰潮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直通“竞技场”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拄着巨斧的男人。埃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这时他反倒轻松下来——他踏入了深渊,双方之间的高度差已经被抹平。布罗谢特看着那个在人群之中孤零零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种留下来见证这场战斗的冲动,但是理智制止了他。诸神意志之间的对话不容许凡人窥探。“兰马洛克,按照应急预案带队撤回内堡。黑矛骑士团所属跟着我回学院礼堂驻守。” “那他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了。”布罗谢特最后看了埃修一眼,“祈祷,祈祷在他们两人分出胜负前灰潮都不会踏进波因布鲁一步。” 埃修终于走进空地,与男人面对面地站立。这时他已经有了蒸腾的汗意,索性撕下了身上的单衣。两个人在凛风中袒露着结实的肉体,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对视。雪花扑在他们的身体上,溶化,而后蒸发。在埃修身后,灰潮的通道缓缓闭合。 “预兆之狼”沃夫伯格。男人抬起了手中的战斧 “预言之子”埃修·巴兰杜克。埃修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两人发出高昂的吼叫,同时向对方冲刺! 第一七三章 癫狂终焉(十七) 轻弩收了回去,露西安娜松了一口气,为布罗谢特拉开大门。沉浊的,充斥着血腥与汗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埃修一窒,颓然坐倒在地。礼堂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布罗谢特示意露西安娜关上门,他小心地将那柄战斧踢到一旁,低下身开始检查埃修的伤势。 “那些人都是撤退途中留下来殿后的,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救下他们。”布罗谢特包扎好埃修手臂上的贯穿伤,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块麻叟草的根茎塞进他的嘴里。三个方向的防线里,西城门的守军撤退得最为顺利,一方面是因为雷恩阻击有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肯瑞科与特蕾莎这般顶尖的战士坐镇。吉格是第一个抵达王立学院的,但他对于布置防线,设置工事等活计一窍不通;好在由达哈尔大尉所指挥的东城门守军也很快到达了撤退地点,在这位骑士长的安排下,礼堂前的空地很快被鹿砦与拒马填得水泄不通;而北城门的守军则最为狼狈的,同时也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最为惨重。尽管布罗谢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迷雾山大军会安分地等待埃修与预兆之狼分出胜负,因此特意在撤退的途径上设置了几支阻击部队,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半路上就被汹涌的灰潮纠缠住了——作为超重装弓箭手,波因布鲁守备军的转移速度可想而知,他们就是木桶中那块最短的木板,决定了整支部队的撤退速度。而且不像东西两边的城门,波因布鲁的北城门并未建立三层船型内瓮城预留缓冲的纵深,阻击部队甚至找不到可以依托的有利地形,只能在街道上与灰潮周旋,然而随后就被几个接连的浪头拍散。北城门的守军几乎是被灰潮一路撵到王立学院附近的,为了维持阵型完整布罗谢特甚至不敢让本该前往内堡的兰马洛克分兵。若不是达哈尔大尉意识到不对劲,派了吉格出来救援,灰潮吞没他们只是迟早的事。然而在掩护兰马洛克撤退回内堡的途中他们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北城门的守护者部队牺牲过半,雇佣兵部队更是十不存一,参战的肯瑞科受了重伤——以他的本事跟装备本不会如此,然而家伙一时杀得兴起,居然冒冒失失地冲出去跟几名荣誉护卫缠斗,对方哪里跟他客气,在试出肯瑞科是个硬茬子后果断呼唤了众多的熊爪狂战士。肯瑞科差点就被若干根同抡同落的狼牙棒砸成肉泥,还好属下的侠义骑士拼死向前,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才把他接应回来。就算如此被抬回礼堂时肯瑞科也已经奄奄一息,全身的铠甲碎得不成样子。达姆士在肯瑞科的身上抹了将近半斤的药膏才堪堪吊住他的性命。在礼堂外抵抗的那些黑矛骑士已经是此处仅剩的有生力量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医仆跟学者们迟早也会拿上武器。但埃修以及那些跟着他一路突围至此的生力军却推迟了那一刻的到来。他们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体力消耗甚巨,休整一段时间后就能投入战斗。 埃修将麻叟草嚼碎了吞下,在布罗谢特检查他身体其他地方的伤势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扫视过礼堂。他先是在角落的阴影中找到了特蕾莎,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各自移开;埃修随后又在伤员中找到了萨拉曼,这个达夏汉子被砍伤了肩膀;而安森这时充当起了医仆,在给萨拉曼处理好伤口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达姆士身后。雷恩从一名伤员手中借了把豁口不是那么严重的长剑,而后就准备加入外头的战斗。露西安娜想为他开门却被礼貌地阻止。“多谢。”雷恩自己拉开大门走出礼堂,在经过埃修身边时,他低声说。 露西安娜想合上大门,埃修却在这时托住了她的手腕。“开一会。”他说,把头凑到外头,狠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而后剧烈地呛咳起来,嘴里吐出黑红色的凝血。埃修又贪婪地吸了几口,精气神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好了没?伤员可禁不起冷风。”露西安娜不耐烦地说,她一开始还试图甩开埃修的手,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力气跟他实在相去甚远。 埃修点点头:“好了——嘶!”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布罗谢特帮他把几根错位的肋骨复了位,又在一些愈合比较缓慢的伤口上敷上药膏。做完这一切后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你需要休息多久?” “不用。”埃修说,“有没有干粮?” “别想了,没剩多少。”布罗谢特摇了摇头,“我们撤退得过于仓促,丢下了不少辎重。”他打开大门,朝内堡那边快速做了几个手势,而兰马洛克在城墙上回了几个手势。布罗谢特又退回礼堂,压低了声音:“内堡那边也没多少箭矢储备了,迷雾山蛮子的攻势太狠,逼得兰马洛克同样要提升箭雨的密度,不然根本压制不住。我们手头也没几把完好的武器了。就算王立学院的医仆跟学者都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可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也只剩下卷刃的刀剑。”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远处的战斧,寒光从浸满鲜血的斧刃中透出来,锋利地滑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的战士不可能赤手空拳地跟敌人扭打。虽然你带来了不少人,但你也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把狼斧,也不是谁都能驯服这柄狼一般凶暴的武器。” “行了,我知道了。”埃修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你还有麻叟草吗?” “还剩下几块。” “全给我。” “院长已经给你喂了一块了!”露西安娜不满地说,“其他重伤员比你更需要麻叟草!” “全给我。”埃修不看露西安娜,又重复了一遍,“我还需要一套连身的重甲。” 布罗谢特上下扫了他两眼:“达哈尔那一套比较合你身,不过胫甲跟头盔会宽松一些。”他将怀里的麻叟草根茎全部交到埃修手里,同时交过去的还有一包熏制过的燃血甘草,“胸甲的左右腰腹各有一个活扣,胫足的机关在膝弯附近。你自己看着办。露娜,把门打开。”他脱下自己的棉甲与皮甲,递到埃修面前。 埃修沉默地点点头,站起身,抓过战斧,将棉甲与皮甲挨个套上。布罗谢特站在埃修身后,帮他束紧了绑带,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 “应该做的。”埃修轻声说,“我们都想避免无谓的牺牲。” 他把一块麻叟草含在嘴里,走出礼堂。 第一七五章 癫狂终焉(十九) 自进入礼堂伊始,特蕾莎便始终保持着一名旁观者的角色。她将自己藏身在立柱与墙壁夹角投射下来的、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中,仿佛一个离渺的幽魂。此后地狱修女便仿佛从焦灼的战局中凭空消失了。当达哈尔火急火燎地指挥众人布置防御工事时,她没有出现;当浑身是血的肯瑞科被抬进礼堂时,她依然没有出现;当埃修跟他带来的那些生力军跨入礼堂时,她仍旧没有出现——但埃修还是找到了她;而当礼堂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梦雪草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时,她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平静地等待着布罗谢特走到她面前。 “艾尔夫万小姐,请跟我来。”布罗谢特低声说。他领着特蕾莎进入通往图书馆的走廊,在高大厚重的书架间穿行。两人一直走到尽头,布罗谢特在最后一排书架旁停下,伸出手握住墙壁上的一个烛台,顺时针转动了三圈,逆时针转动了一圈之后,礼堂旁边的墙壁“隆隆”地升起,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基亚先生就安置在这条走道后的房间里,他的伤势还很重,不方便走动,我们在他的病床床脚安装了滑轮;房间的角落有火把跟火石;走道的尽头通往凝霜桥,有一辆马车停在出口。”布罗谢特简短地交待了几句,“形势所迫,我没法另行派人护送,但我依然会严格地遵守协议剩下的内容,波因布鲁并不会忘记您这些天的贡献。”他朝特蕾莎伸出手,却发现对方的情况有些异样。 “艾尔夫万小姐?”布罗谢特轻轻呼唤了一声,但特蕾莎恍若不觉,她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意识的深处剧烈地倾轧。就连身躯也开始不自然地痉挛,她的部分肢体似乎想要转身回到礼堂,却随后又被余下的肢体坚决地制止了。“他不是……不是他。”她不断地低声重复,但脚跟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朝后挪去。就在特蕾莎即将彻底背过身时,布罗谢特低声念道: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特蕾莎条件反应般地转过身,接着将那段主祷文背诵下去:“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赐我们秩序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消灭我们的敌人如消灭你的敌人因为公正、仲裁、统治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an。”布罗谢特轻声为这段祷文划上句点。他注视着特蕾莎的眼睛,看着那些迷乱而混沌的光逐渐逐渐被一片疏离的空寂所掩没,而后沉入瞳孔的最深处,“他会做到的,第一主神与乌尔维特都站在他的身后。艾尔夫万小姐,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您说得没错,谢谢。”特蕾莎低低地说,她终于恢复了身体的协调,同时也损耗相当的精力,在倚靠着书架休息了一会后才进入通道。布罗谢特在她身后扳动机关。老人默默地看着墙壁重新恢复原状,转过身时,视线停留在倒数第三排书架的某处。他长久地注视着那里,直到露西安娜尴尬地走出来。 “回礼堂去。”布罗谢特走过她身边,并没有问责的意思。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赶紧跟上。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礼堂中此时已是一片起伏的鼾声,达姆士正在医仆的帮助下给最后一名清醒的黑矛骑士灌下掺了梦雪草的汤药,随后疲惫地靠在长椅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礼堂外砍杀的声音永无休止,汩汩的血从礼堂大门下方流淌进来,汇聚成一片沉凝的水洼,而且还在扩张。医仆及时撒上除味的药粉,但还是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院长,”露西安娜在布罗谢特身后轻声发问,“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吗?” “图书馆就在后面,”布罗谢特找了个空地坐下,“书架第七排第十五栏最底层从左往右第八本书可能会对你有所启发,就当是开学前的预习了。顺便把第八排第九栏第四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带给我。” …… 仿佛有沉重的铅块盖在基亚的眼皮上,几乎要带着他的意识沉坠入脑海的最深处。他时刻徘徊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受伤时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地闪回。基亚朦朦胧胧地知道这是服了强效麻醉药物的后遗症。他的左臂似乎还在,只是不能移动分毫。肩膀以下从骨骼到肌肉无一不在剧痛,他每一个试图挪动手臂的念头都只是让疼痛更强烈一分。而后基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左臂早就被死亡骑士砍断了,那是虚幻的痛觉,却分外地真实。 身下的床架吱嘎吱嘎地响动起来,有人正在推着他的病床移动。是谁?基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昏暗的火光在头顶闪动。一张金属的面具低下来看了他一眼。基亚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姐……” 病床停了下来,“好好休息。”特蕾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这基亚的脸,声音温柔得让他感到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姐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帮我一起祈祷好不好?” 祈祷什么?基亚还在茫然的时候,特蕾莎已经自顾自地、像是歌唱一般开始了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愿你护佑你的使者愿他永远刚强胆壮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无论去往何方你的天平与剑都必与他同在他将重新扶正你的冠冕教你的名字重新在人的口里传唱……”基亚懵懵懂懂地听着,这段祷文的内容是陌生的,歌颂的对象是陌生的,就连话语间的情意也是陌生的。姐姐在为谁祈祷?是姐夫吗?可是,可是—— 可是姐夫已经死了啊…… 眼皮越来越重,基亚沉沉地睡过去。漫长而昏暗的走道里回荡着特蕾莎泉水般清越的吟唱,滑轮在石砖上转动的声响单调地和着。 第一七七章 癫狂余韵(一) 伊丝黛尔用双手托在埃修的腋下,吃力地将他拖进礼堂。失去意识的男人低垂着头,任由伊丝黛尔摆布,他的身躯既沉重又绵软,像是一袋吸饱了水鼓胀起来的棉花,只有握着战斧的右手仍旧停留在血战时高度紧绷的状态。伊丝黛尔试图将战斧从埃修的手里踢开,但斧柄似乎在他的掌心中扎了根,纹丝不动。反而是埃修的手腕因为她粗暴的举动出现了无意识的反应,伊丝黛尔立刻停下了她的小动作——她仍旧对那道几乎将自己枭首的寒芒心有余悸。之后她刻意地在手上加了些力气,拇指与食指紧紧地锁钳住埃修的肩关节,她很快感觉到有灼热的气息自手甲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在她的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伊丝黛尔条件反射般松开手,埃修轰然倒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怎么回事?”布罗谢特走上来,低声训斥,“还嫌动静不够大吗?” “院长,他的身体……很烫!”伊丝黛尔解开手甲,摩挲着自己被灼伤的地方 “烫?”布罗谢特蹲下身,在铠甲的活扣上拍了几下,铠甲豁然解体。他快速地除掉埃修内衬的皮甲与棉甲,随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逼到了一旁。埃修此刻的体温高得惊人,光线在经过他周围的空气时甚至都产生了轻微的扭曲。脖子以下的身躯泛着晦暗的红色,血肉间纵横交错着血管深青色的影子,活像一只被过度蒸煮的河虾。布罗谢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将手掌放在埃修的胸膛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扭曲了,皱纹之间的五官几乎都绞到了一块。当布罗谢特收回手时,剧烈的灼痛甚至使他无法用完整的手势向医仆下达指令。“达姆士,赶紧让医仆把他扛进图书馆的密室,我们在那里进行治疗!让医仆做好防护措施,这小子现在跟一个烧焦的雪芋没什么区别。”达姆士点点头,他做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几名医仆快步来到埃修身旁,他们撕下自己的袍袖缠在埃修的手臂上,然后一路拽着他前往礼堂深处通往图书馆的长廊。 伊丝黛尔这才有时间环顾礼堂,她先是被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佣兵与黑矛骑士吓了一跳,以为那都是尸体,而后才从起伏的鼾声中意识到他们只是睡得很死——梦雪草的药效很猛,而布罗谢特下的剂量很足,在一天一夜后仍然没有人醒来,当然这免不了诸多短期的后遗症,但现在迷雾山大军已经溃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调养。伊丝黛尔在熟睡的佣兵与黑矛骑士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在达哈尔大尉的跟前停下——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荷甲而眠的黑矛骑士。伊丝黛尔仔细端详着骑士长的脸,尽管睡得很死,达哈尔大尉的眉宇间依然充斥着疑惑、愤懑与屈辱——他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入睡的,有人以相当利落的手法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而不远处的吉格也是如此——大概是不愿让他们贸贸然冲出礼堂,尽管这两人是黑矛骑士团中的最强战力。伊丝黛尔回到布罗谢特身边,低声发问:“明明有这么多的战士,,为什么一定要他一个人在外面逞英雄?完全可以将敌人放进礼堂,然后在图书馆里布置防线,走廊非常狭窄,可以限制迷雾山大军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 布罗谢特吃力地做了个手势,一名医仆拾起一名黑矛骑士的佩剑递到伊丝黛尔面前。伊丝黛尔扫了一眼剑刃就知道了答案:这柄长剑的卷刃已经非常严重,都不需要试斩便知道它已经不可能完成一次有效的劈砍。伊丝黛尔默默点了点头,医仆转过身,少顷又端来一柄刀刃上满是豁口的长刀。他每次折返都会带来一柄饱受摧残的武器,那柄一开始递给伊丝黛尔的佩剑反而是其中磨损程度最轻的。伊丝黛尔知道自己不用再看下去了,朝着医仆摆了摆手。但是医仆不为所动,将半截短剑强硬地递到伊丝黛尔面前。 “是我错了,院长。”伊丝黛尔低声说。 短剑自她面前收了回去,医仆沉默地退下。布罗谢特拍了拍伊丝黛尔的肩膀:“以后观察得还要再细致些。有个任务给你,你从你的手下里点几个手脚麻利的,让他们从附近运一些干净的积雪。” “要多少?” “直到达姆士说停下来为止。再派一个人骑着快马从南门出城,通知那些在巴兰利避难的民众与学者返回波因布鲁——搬过来的积雪放在礼堂前就行,剩下来的工作交给医仆。”布罗谢特交待完后转向露西安娜,“露娜,来一下。” “院长,什么事?”露西安娜从一部厚厚的典籍后面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跟我回一趟院长居所,我需要你帮忙代笔起草一份推荐的文书。” “啊?院长你不能自己写吗?” “那你来熬药?”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抓紧时间,达姆士那边可撑不了多久——应该是是巴兰杜克撑不了多久。” 对埃修的抢救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天,在服用了大量燃血甘草奋战了近乎一天一夜后,他身体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他外部的伤势并不严重,达哈尔大尉的铠甲将他保护得很好,真正致命的是体内彻底紊乱的机能。埃修的体温一直在升高,脱水的症状愈发严重。就连在草药学与毒药学上颇有建树的达姆士都对此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如此高频率地服用燃血甘草以支持高强度的持久战,也从来没有人能在连续服用了相当于埃修八分之一剂量的燃血甘草后还没有因为脱水而死——埃修目前的境况不仅仅是达姆士的盲区,也可能是王立学院临床医学的盲区。达姆士所能做的就是将搬运进来的大桶积雪倾倒在他身上,但积雪很快地溶化,还未来得及在他的身体上流淌便又被高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通风性较差的密室中很快萦绕起氤氲的雾气。医仆们不断地将积雪送进密室——这也许是波因布鲁最丰盛的资源——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布罗谢特仍未出现在密室中。达姆士不得不割开埃修的手腕,采用放血的方式降低他的体温,但埃修那强悍的自愈能力让这一方法进行得断断续续。被放出来的血液里充斥着燃血甘草独有的药味,达姆士很肯定只要稍微拿去提炼,这些血液都能充当燃血甘草的替代品。 “他的情况如何?”布罗谢特终于走进了密室,但他手中的坩埚却没有盛着药汤,只有杂七杂八的药材。 “非常糟糕,死神就站在他的床尾。”达姆士回答,他粗略扫了一眼布罗谢特手中的坩埚,分辨着里面的药材,其中名贵者居多,其中不乏王立学院药材库多年的珍藏,但还是缺了些什么——“哪个是药引?”达姆士问。 “这个。”布罗谢特将两大筒针管递到他的面前,里面浮动着沉凝的暗红色液体。 “这是什么药材?” “这不是药材,”布罗谢特说,“是我昨晚从他身上取的血。” 第一八零章 癫狂余韵(四) “那么姑且这么决定了。我留给巴兰杜克一个月的时间,让他来凛鸦城向我宣誓效忠,逾期不候。”格雷戈里四世在推荐信的背面写下答复,将信笺盖在地图上伊斯摩罗拉的位置。“若是没有新的议题提出,本次圆桌会议结束。” 无人回应,领主们彼此交换眼神,但最终归于沉默。“好极了,解散。”格雷戈里四世率先起身,朝礼堂大门走去。在国王之后,领主们也相继从圆桌旁离开,椅子与地面碰撞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过后,只有两个人仍然在圆桌旁端坐着,岿然不动。 “大人,”利斯塔轻声说,“军队还驻扎在城外,要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归编制吗?” “利斯塔,把门关上。”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伊凡勒斯子爵身上离开。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张北境的地图,而亚历克西斯公爵坐在凛鸦城,视线跨越过雪原与内海注视着处于瑞恩城后的伊凡勒斯子爵,但老人却一直偏着脸,目光并未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接触,只是散漫地游离在圆桌之上。老人的表情掩藏在立柱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圆桌旁,以沉默彼此角力。那张盖在伊斯摩罗拉上、刚从推荐信变成邀请函的羊皮纸则微妙地与他们形成了一个框罩瑞文斯顿全境的三角。 利斯塔轻轻欠身,朝两人各敬一礼,而后退出礼堂,阖上大门。两片巨大的门板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一起,光线被阻绝,礼堂昏暗下来。伊凡勒斯子爵苍老的脸逐渐从阴影中剥离出来,他终于不再回避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 “你不该跟过来,”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静养。” “如果我不来,这场圆桌会议绝对不会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干脆。”伊凡勒斯子爵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是想试探大家的态度。而你跟厄尔多最终会把这封信盖在哪里?巴泽克,还是奥林?那都是老阿拉里克的附庸领地,是天鹅绒贸易网络的重要一环,巨大的财富以此为据点周转,而后流向坐落在网络中心的申得弗,老阿拉里克只需要像一只蜘蛛一样,成天坐在网中央数着从天而降的第纳尔,然后再将这张网全盘移交给小格里莫尔——如果他是老死而不是战死的话。我很欣赏厄尔多的气魄,在你的支持与以身作则下,他保留着那些不会被子辈继承的附属领地,再把它们封赏给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但是原本拥有那些领地的家族会怎么想?格里莫尔可以佯装无视费斯德纳,毕竟那不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附属领地,所以他只能对伊丝黛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想让他放弃奥林或者巴泽克,亦或是其他申得弗周围的村庄,短时间内你跟厄尔多是做不到的。任何方式都不行。格雷戈里与亚历克西斯世代的积累加在一起甚至可能不及阿拉里克在申得弗经营五年的税收——在北境,阿拉里克这个姓氏就是财富的代名词,而财富意味着慷慨的权力。三世陛下到死都没有还清老阿拉里克的欠款,而厄尔多目前又欠了格里莫尔多少第纳尔?其他人呢?格里莫尔一定竭尽全力扞卫他父亲的附属领地,而那些他曾经慷慨解囊过的领主都会支持他——你跟我可能是这张圆桌上唯一不欠他任何第纳尔的人。你不是想试探其他领主的态度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们依赖格里莫尔,就像厄尔多依赖你一样。你的提议会被激烈地反对,这一次你不可能靠着权威与武力打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最终的结果是你会让步,厄尔多甚至有可能被迫取消巴兰杜克的封赏。弗罗斯特,你应该知道,在圆桌上从不让步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旦让步,后果会如何。”老人说得很慢,相连的字句之间偶尔会被疲惫的喘息打断,因为他强撑着受伤的身躯来到波因布鲁,但这并不妨碍他每个音节都咄咄逼人。亚历克西斯公爵沉默地聆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这样吗?”达姆士悄声问。 “阿拉里克家族一直以来都是王立学院最大的赞助者。”布罗谢特低低地回答,“没有阿拉里克公爵的鼎力支持,王立学院的藏书与药材储备都不会那么丰厚——某种程度上来说,抢救巴兰杜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礼堂内,伊凡勒斯子爵仍然在继续。 “伊斯摩罗拉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人会反对,以前领主们都会团聚在国王周围,现在我们貌合神离。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厄尔多的王位一直都不曾稳固。在这张圆桌之上,他真正的支持者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他这些年来的尝试我都看在眼里,提拔伊丝黛尔,扶持加斯托夫——但他并不是可塑之材,作为他的养父,这点你最清楚不过。但无论是伊丝黛尔、加斯托夫,亦或者是巴兰杜克,他们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坐到圆桌旁参与我们的议事。弗罗斯特,我老了,而你病了,”老人最后怅然地说,“你跟我,又能扛着北境前进多久?” 亚历克西斯公爵没有回答,这一次轮到他避开伊凡勒斯子爵的目光了。 “厄尔多的权力,建立在两个人身上:你与瑟坦达。你们是拯救了北境的功臣,而当时反对声音最大——也就是以我为首的猎鹰骑士团,以你攻入芬布雷堡,将抵抗力量尽数摧毁告终。”老人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那段全北境噤若寒蝉的历史,“你的决策非常果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在消息传到凛鸦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让北境陷入长期的混乱,所以我选择了妥协了——好在瑟坦达并没打算跟他哥哥反目,妥协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老人停顿了一下,“我一直都想问,如果当时我,或者是瑟坦达都未曾妥协的话,你会不会对厄休拉动手?” 达姆士毛骨悚然,恨不得把耳朵竖到脑门,不放过任何一丝微末的声音,但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只听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一句感慨:“原来如此,不愧是你啊。” “公爵刚才有说什么吗?”他迷茫地看向布罗谢特 “没有。”布罗谢特轻轻叹了口气,“弗罗斯特应该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八四章 癫狂余韵(八)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穿过迦图草原,谨慎地避开那些在平原上游荡的迦图骑兵。马车极其简陋,只搭建起一个最基本的、堪堪能够让马拉动起来的框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漆也懒得上,极其符合波因布鲁王立学院那将简约发扬到极致的风格。车厢里唯一的陈设便是一个放满了各色草药与手术工具的行囊。马车并无随从跟随护卫,只有一名戴着铁面的车夫和一位失去左臂的年轻人,这样寒酸的排场自然很难引来迦图劫掠者的觊觎。车夫的经验也很老道,尽挑着一些偏僻的路线走,一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自由城塔里伯尼。在快乐豚酒馆略作休整以后便启程前往马里昂斯。出城后,车厢里多了个身着暗红色戎装,戴着墨镜的白发男人。 学者们预留在行囊中的伤药已经消耗殆尽,都是些药性温和的药膏,涂抹到肩膀断口上的刺激并不强烈,只是见效慢。不过有了这些药膏作铺垫,基亚便着手开始为自己调制稍微强效些的药膏。原本对他而言信手拈来的工作,在失去一条手臂后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归乡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偶尔会在田垄或是小径上不停地颠簸,一不留神打翻坩埚便会前功尽弃,更会浪费那些说不上珍贵,但也绝不至于随处可见的草药。基亚只能用两只脚将坩埚夹住,再用右手捣烂榨汁,以少量清水稀释,最后将稀烂的叶片与汁液小心翼翼地敷在断肢的伤口上。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坐在基亚对面,抱着双臂无动于衷。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基亚便会将已经风干的药膏刮掉,打磨再如何平滑的木刀在摩擦过骨肉的断口时都会显得棱角分明,基亚总在这一过程疼得满头冷汗。而随着他逐渐减少清水的用量,药膏涂在伤口上的刺激便愈发强烈,仿佛再次被人砍断左臂。基亚仍旧能感觉到虚幻的痛苦如同筋肉骨骼一般填满了并不存在的左臂,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消褪,反而愈发强烈。但比起这个,基亚其实更担心自己姐姐的精神状态。一路走来,特蕾莎乍一看似乎开朗了很多,基亚甚至能在马车里见到她摘下铁面,轻声地哼唱着萨里昂的乡村歌谣,侧脸的线条柔和地起伏,像是被最高明的画师精心勾勒过一般。基亚再次见到了在“凋零蔷薇”以前那个被所有人宠爱的艾尔夫万小姐,那个只属于骑兵长格里夫的特蕾莎。但这只是断续的片段,那些乡村歌谣从未完整地唱完一个小节,往往是几句之后便戛然而止,鲜花般娇艳的少女神态须臾间凋零,柔和的线条被生硬地封冻起来,而后又是那位被基亚所熟悉的寂然冷漠所替代——她又是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了。整个路程基亚很想找个机会询问特蕾莎,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每次换药之后基亚都几近虚脱,更何况碍于但丁在场,基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越接近萨里昂,车轮下的绿意便愈发生机盎然,偶尔拂过车厢的风也渐渐温暖起来。北境仍旧被自迷雾山脉上汹涌而下的寒流笼罩,而中部大平原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终于马里昂斯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雄伟地生长起来。基亚看到了高大的城墙,以及内海粼粼的湖光。家,甜蜜的家。但基亚心中却有野草般生长的惶恐。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回家,并不是因为他没了一条胳膊,而是由于他那渴望寻找潘德本质的冒险者生涯以极其惨淡的方式中途夭折。 马车接近城门,特蕾莎摘下铁面——她的脸就是最有效的通行证,守门的卫兵朝她敬了个礼,挥手放行。马车长驱直入,到公爵城堡前才停下。“父亲在等你。”特蕾莎转头对基亚说,并未放下手中的缰绳。 “姐姐,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特蕾莎摇了摇头:“我要前往王城,在双子塔静修。” 基亚瞥了眼但丁,后者正懒洋洋地靠在车厢上,墨镜后面不知是在睁着眼睛出神还是在闭目养神。他跳下马车,轻声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特蕾莎说。这时一名男人从城堡中走出来,面相老成持重,他看见了基亚,点了点头:“父亲在等你。” “大哥,好久不见。”基亚说。 萨里昂子爵福瑟特·汉墨·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公爵的长子,公爵卧病在床以后代理马里昂斯领主一职。 “父亲在等你。”福瑟特点了点头,他看到了基亚的断臂,眉头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 “去。”特蕾莎说,驾驶着马车离去。 马车驶离马里昂斯,沿着“雄狮之骸”前往王城。特蕾莎一只手握着缰绳把控方向,另一只手取下铁面,怔怔出神。 “一场误会而已吗?”车厢中传出但丁的声音,口吻依旧懒散,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对你,以及对女神的使者都很糟糕。” “我有分寸,毋需所长过问。”特蕾莎戴上铁面,纵马狂奔,车轮“轱辘轱辘”地急转起来,车厢剧烈地震动,似乎随时都会处于散架的边缘。但丁的身躯随着车厢的起伏摇晃,但后背仍旧牢牢地贴住厢壁。他摘下墨镜,用袖摆轻轻擦拭着镜片,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无奈叹息。 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人半躺在宽大的床上,身前盖着洁白的天鹅绒被,他低着头,翻阅一本厚重的书籍。基亚进来时,他抬起头笑了笑。 “之前在宴会上,你是故意的?” “是的。”基亚点点头,单膝在床前跪下,握住艾尔夫万公爵的手,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截干枯的树皮。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次相见,父亲便苍老得让他难过。基亚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低声说:“对不起。” 艾尔夫万公爵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摸基亚的头:“太拙劣了啊,布伦努斯公爵一眼就识破了,也亏得我跟你姐死死护着你,不然你跟那个年轻刺客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要不是国王陛下回到王城以后与我们开诚布公谈了一下,我们还真不知道对于奈德·格雷兹的刺杀是出于他的授意。埃尔德雷德倒是反应迅速,直接跟他姐夫撇清了关系,不愧是白鹿堡的侯爵,在东部大森林待久了,眼力劲儿不逊色于诺多。”老人的目光落到基亚的断臂上,“少了一条手臂,很辛苦?” “只是拿不起盾了,但还握得住剑。” “那很好。你哥哥目前要操心马里昂斯的事务,原先属于他管辖的达隆堡,连同马里昂斯周围的那三块附属村庄,佩恩、阿密尔和比格伦就暂时交给你管理。等国王陛下重新颁给你一个子爵的头衔后,你可以征集一支不超过三百人的私人部队。”艾尔夫万公爵拍了拍基亚的肩膀,“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你要抓紧训练,因为之后可能随时会让你前往南部边境。” “帝国那边,有什么变故?” “马略皇帝的病情比我还要重,已经有伊莉斯代为监国。小娃娃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争取到了贾斯特斯的倾力支持,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劳什子‘暗影之狼’骑士团,”老人发出一声中气不足的冷笑,咳嗽几声,“潘德现在的骑士团,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现在帝国的政坛云波诡谲,从将军到执政官人人貌合神离。虽然萨里昂现在没有能力再次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但是让你们年轻人去小打小闹的资本,还是有的。只管放手去做,帝国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们不仅要消化内部的权力更迭,还有一场既是内忧,更是外患的危机,”老人凑近基亚的耳朵,耳语如惊雷, “塞兹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拜蛇教暴乱。” 第六章 春之歌(六) 黑色的十字架在埃修面前旋转,最后无声地静止。剑锋般修长的尾端笔直地正对着他,凹陷的纹路深深地在冷硬的生铁中蜿蜒,等待着鲜血注入并填满其中的每一条缝隙。埃修僵硬地伸出手盖住十字架,却始终生不出拿起的力气,仿佛被它牢牢吸附在桌面上。他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在长桌上跋涉,最后终于抵达坐在尽头的伊凡勒斯子爵: “布罗谢特跟您说了多少?” “很有限,只有你那被神只所赋予的身份,与血十字誓约对你绝无仅有、强而有效的约束力——就算是神的使者,在潘德也做不到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老人平静地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那子爵想要我做什么呢?再发一次对瑞文斯顿永远忠诚的誓言?要我助力格雷戈里四世一统潘德?”埃修的声音冷峻起来, “格雷戈里家族用了将近一百年时间,也没能将自己的统治范围扩张出北境一步——不仅仅是瑞文斯顿,旧潘德帝国分裂以来,君主们只会守着他们那些枭雄般的父辈在血与火中打拼下来的基业。巴兰杜克先生,你凭什么以为你的加入就能打破相互掣肘的五国间那微妙的平衡?而且请你放心,我并不会要求你去践行一个北境绝大部分贵族从未真心遵循过的誓言,只是需要你倾尽全力去保护一个人的周全。”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埃修问。 “你当然有,我并不像布罗谢特院长那般对你有救命之恩。”老人回答,“但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虽然我已经是边缘人,在圆桌会议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一个听众,但芬布雷平原的伊凡勒斯家族仍然有足够的能力去刁难一名新晋的男爵,让他在北境寸步难行——实际上,他受封伊斯摩罗拉就是出于我的意见。他会发现他征召入伍的正规军都是一些好吃懒做的下等;各个市镇的军械库会一直卡着他的供给,将他的优先级放在名单的末尾,并且会不断地有人插队;领主们举行宴会时他不会收到任何一封邀请函。但那个男爵其实原本有机会得到伊凡勒斯家族的全力支持——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援各种物资,但是可以为他雇佣建设领地最需要的工匠,而他不需要为此支付任何一个第纳尔;同时他还能以最低廉的价格获得最优质的军械,他的私人武装精锐程度直逼瑞文斯顿守护者当中的铁卫军;而国王举办的盛宴中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邀请函上他的名字将由亚历克西斯公爵亲笔撰写。而这名男爵甚至不需要为北境付出什么,他只需要许下一个承诺,承诺他会倾尽全力去保护某人。” 埃修沉默不语,伊凡勒斯子爵既是在威逼也是在利诱,那些要挟他无法承担,那些利好他难以拒绝,可若要逐一实现,那在北境需要何等滔天的权势!莫非长桌的那一头仍然是龙与猎鹰共同翱翔的时代,而埃修与老人隔着岁月的天堑。还是说在经历了政变、降爵、孤立等一系列挫折之后,这位北境硕果仅存的长者依然能够与瑞恩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分庭抗礼?不,也许两者的关系并非是明面上表示出来的那样势不两立,埃修敏锐地注意到了老人话语中的某个微妙的细节,但他一时间听不出具体的言外之意。 “……保护谁?”埃修问。 “普鲁托尔。”伊凡勒斯子爵缓缓说,“姓氏无关紧要,全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我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做他的保镖,也不可能服侍他到寿终正寝,更不会为此将自己置于险地。” “我并没有让你去做他的近侍,而且我也只要求你倾尽全力,并没有让你不惜一切。至于中止的期限……我自然是希望越久越好的,但显然不切实际。保护他到成年为止。” “那我如何去尽这保护的义务?” “我把判断的自由交给你。当时机来临时,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伊凡勒斯子爵说,他站起身,沿着长桌走向埃修,将一柄亮银色的鹰首短刀放在他的面前,“那么,下定决心,准爵。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伊凡勒斯子爵最后说,“那就是在最近的港口坐船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瑞文斯顿。” 漫长的静默之后,埃修抬起手,以短刀划开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滴到黑色十字架的左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 老人接过短刀,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珠滴落到十字架的右端。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誓言,两人的鲜血开始沿着互相缠绕的纹理汇聚至中央,绘出迷离繁复的图案,如同千百道锁链扭曲交错。暗红的血在填满修长的凹槽后,又逐渐被黑色的生铁所吞没,只折射出一丝隐约的光泽。 ““你可以走了,准爵。”伊凡勒斯子爵收起短刀与十字架,“雷恩会负责将第一批工匠护送到伊斯摩罗拉,他也是我们之间协议的一部分。” “您还让他监视我?” “并非如此。北境已经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容纳一只猎鹰了——就算是我这里也不能。而且实际上,”伊凡勒斯子爵犹豫片刻,“我是希望你能够帮我约束他。我已经很老了,既没有耐心,也没有信心去对年轻人进行说教了。他们不会理解我的想法,我也很难认同他们的理念。” “我以为他是你的人。” “我在北境还有什么人呢?”老人的话语中透出巨大的悲凉,“你好自为之,准爵。” 埃修转过身,朝大门走去,老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如果实在缺少运转的资金,北方有迷雾山脉,南边是迦图草原,尽管危险,但也潜藏着巨大的财富。千万千万,不要去寻求阿拉里克公爵的帮助——哪怕他主动提出来也要回绝。现在北境的大部分贵族几乎都在财政方面依附于申得弗,我并不希望你融入这个病态的圈子,也许你初期起步会很顺利,但往后会处处受人掣肘。阿拉里克公爵虽然在债务方面一向宽容,但也许将来哪天你会发现他会在人情一项上放下恐怖的高利贷,到那时,如何偿还已经由不得你做主了。” 埃修转过头,他看到伊凡勒斯子爵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餐厅内,手中把玩着那柄鹰首的短刀,雪亮的刀锋在老人枯枝般干瘪的手指间灵巧而活泼地翻飞、跳动,他低着头,并未看埃修一眼。阳光照射进来,明媚的光线中老人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寂,让人想起路边一株冷僻的、几乎要被积雪压断的龙牙松。 第三十四章 驰骋之风(四) 之后例会继续进行,但是学者们已经开始聊起不相干的话题,或是就共同的研究领域两两三三地交流思路,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能被布罗谢特吸纳进研究会的学者多少都有自知之明,要他们查阅典籍,在漫长如江海的历史中寻找神明存在的蛛丝马迹当然不在话下,可若是要补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那也太为难他们这些凡人了。今晚做出的推论虽然有限却也是极限。埃修要么是格雷戈里四世的辅佐者,要么是厄休拉的辅佐者,要么自己单干,而若想在这三个方向中确定正确的道路,那非得对那位预言之子的性格有所了解不可,然而唯一与埃修接触过的布罗谢特却惜字如金——别看他先前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堆,但就没几句话能切合他自己提出来的主题。 例会结束以后,礼堂外的夜色又重了几分,空气也冷了几分。学者们裹紧了自己厚重的棉袍,举着蜡烛陆续地隐没在黑暗中。布罗谢特并未立刻离开礼堂,而是带着露西安娜穿过长廊,在图书馆的书架间漫步。露西安娜摘下了面具,鼻子凑到香囊旁中用力地将最后一绺浅淡的气味吸进肺里,但这并没有办法压制逐渐汹涌的倦意,没过几分钟她就开始打起哈欠,而且故意打得很大声。 “刚才学者们做出的推论,露娜你有什么看法?”布罗谢特突然问。 “各有各的道理,在预言应验之前没有办法下结论。” “你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讲,”布罗谢特笑了笑,在一行书架前止步,从高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粗劣装订的厚重书籍,封面上用考究的花体写着《潘德诸神之考证》,作者署名正是布罗谢特自己。“学者们只是在猜,但你不一样,你是学院当中与巴兰杜克接触时间最长的。你觉得这三种推论中,那个最像是他会做出的选择?”他一边掸去书脊上的灰尘,一边问。 露西安娜认真地思考起来,从门德尔松山脉救下埃修开始,一直到波因布鲁守卫战为止,将埃修在她面前的言行举止一丝一毫地捋过。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埃修最初从对“预言之子”这个标签的抵触到坦然接受,可究竟是什么事、亦或者是什么人使得他改变了原本的想法?“院长,这……我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您更多。一个人但凡做出选择,必然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是他队伍里的副官,如何去琢磨他的想法呢?” “是吗?那看起来有必要与他更多地进行接触。”布罗谢特的头一直埋在书页间,手指快速地翻动,似乎是在回顾自己曾经的观点,“露娜,你知道卡瓦拉大帝与秩序教团之间的故事吗?” “有了解过。”露西安娜微微点头,尽管是帝国人,但她其实对潘德历史相当了解。温德霍姆的冒险家潘德·卡瓦拉正是因为得到了秩序教团的鼎力支持,他的狮鹫冒险团才得以将规模庞大的秩序女神信徒作为兵源。而作为回报,在他建立以自己姓氏为名的帝国以后,确立秩序教团为国教,从而奠定了秩序女神在潘德神系中第一主神的地位——这是她所知道的、关于卡拉瓦大帝与秩序教团的典故。 “根据研究会长期的考证来看,预言之子极有可能就是秩序女神的使者。当潘德大陆陷入混乱无序的浩劫之时,就会有人应女神的宣召出现终结乱世。预兆之狼,预言之子——既然维约维斯能从迷雾山部落中选拔战士,那么尤诺米亚自然也可以征召代言人,毕竟诸神之间或许威能各有差距,但权柄大致类似。温德霍姆的卡瓦拉应该就是首任预言之子,他终结了黑暗纪元——因此研究会中有一个共识:并不是秩序教派因为成功押注了将来的帝王而获得了显赫的地位,而是他们信奉的神明本身在潘德就掌握了相当的权柄,而被尤诺米亚选中的卡瓦拉获得秩序教派的扶持便是理所当然。埃修或许会是第二任。可是露娜,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么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跨过,更无法回避。” “马迪甘写作了预言长诗,分明是在为尤诺米亚传颂她的使者将要达成的丰功伟绩,可他为什么最终却死在了秩序教派的火刑柱上?” “研究会至今没解决这个争议,”布罗谢特将自己的着作插回书架,沉重地叹息一声,“也正因为这个争议,研究会里衍生出相对立的观点,有些学者在试图证伪预言长诗——并非通过学术论证,而是通过阴谋论。” “证伪?”露西安娜感到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预言该如何去证伪?大多数内容不是已经应验了吗?” “可它终究是不完整的,一个没有彻底应验的预言充其量只能算好运的臆测而已。很多证据已经指明了埃修就是预言的主体,而证伪的手段也简单粗暴:只要埃修死亡,那么他自然不是预言之子,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自然也失去了正当性与合理性——尽管准确度惊人。但我从来都没把那些学者私下里搬弄的小九九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学者,大部分人甚至不具备贵族身份,不可能凭借研究会里一厢情愿的推论去扳倒一位北境的新贵领主。我最大的担忧反而是预言长诗本身,”布罗谢特皱紧眉头,从怀中摸出那三张预言长诗的原稿,手指在羊皮纸上沿着马迪甘仓促而止的笔迹缓缓地滑动,似乎是在临摹,“万一马迪甘那不完整的预言长诗其实是完整的呢?” “您是说……”露西安娜的脸色发白,她已经听出了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但是那残酷的可能性却使她短暂地失音。 “听好了露娜,预言长诗的戛然而止,也许是刻意为之。这是研究会所有人今晚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的第四种推论:即当龙与猎鹰的奏鸣曲达到高潮之际,亦是埃修生命终结之时!” 第三十八章 驰骋之风(八) 埃修的视线沉默地游走在小丘之上。除却那位从人到弓皆不知深浅的女诺多,其他四名诺多若皆是与里泰迪兰相差仿佛的水准,那他断然没有可能在接连的集火中全身而退,甚至转身投入长河都与自杀无异——奔逃时不设防的后背就是一个完美的箭靶。这些诺多的伪装不能说很高明,虽然瞳色几乎是他们与潘德人之间唯一的区别,但人手一把符印弓的配置显然过于高调与奢侈。 女诺多慢步走下山丘,来到埃修面前,视线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他,而后手掌朝前平伸,在埃修面前摊开:“镜片。” 要拿下她作为人质吗?埃修眼角的余光越过女诺多的肩头,继续扫视小丘。先前被他放走的里泰迪兰已经走到了坡上,现在对准他的有五把符印弓。他能够在铺天盖地的箭雨降临之前迅速地制服面前的女诺多吗?她极有可能是东部大森立中的一位显赫,不仅仅是里泰迪兰,小丘上其他四名诺多游侠想来都是她的护卫。若是能够拿下作为要挟,他应该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当前的窘境中脱困。但埃修不得不深远地权衡这么做的后果:此刻他正站在迦图、萨里昂与东部大森林的交界处,而与此盘踞的三方势力中,萨里昂对他下达过通缉令,而一大批迦图骠骑才将他驱赶出草原。如果埃修再与本就不友善的诺多精灵交恶,那么他回到北境的唯一方法就只有跳进长河横穿内海了。 思虑只在一瞬之间,埃修缓慢地抬起手,将镜片丢在女诺多的掌心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压根就没有去接的打算,反手就掐住了埃修的手腕,长弓被她插在地上,腾出的手抓向埃修的左肩,以标准的擒拿动作将他的手臂扭至肩胛骨后。 埃修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他的身躯随着被控制的手臂旋转,右手挥起狼斧顺势砸过去。他仍旧不愿将事情闹至难以收场的地步,因此没用斧刃去斩。女诺多侧头躲开,微微躬身,向前两步,以肩膀架住了埃修的手腕。埃修的左手随即发力想要挣脱钳制,可才往回抽了一半又被攥住了。对方那纤细的手臂骤然爆发出与他相差仿佛的巨力,埃修短时间内居然奈何不得。 一人一精灵僵持了片刻,埃修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小丘,发现诺多游侠都已经放下了弓,就连箭矢也插回箭袋,看起来得到了不得插手的命令。埃修心下稍定,然而只是走神了数秒,他的右手腕也被拿住。女诺多这时已经轻巧地绕到埃修身后,用足尖猛烈地踹击埃修的膝弯,意图迫使他跪倒。 不过埃修在贴身短打上有着绝对的自信,血腥的角斗场教会了他很多下三滥的技巧,让他知道所谓的要害与破绽并不仅仅是狭义上能够一击毙命的身体部位。而对于女性——尤其是身份尊贵的女性,胸口、下体,乃至于后臀都能成为要害。 埃修猛然仰起脑壳,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女诺多丰满的胸脯之上,那两团赘肉完全无法缓冲他的力量。埃修的头才一复位便立刻再度仰起。女诺多退了两步,女性的防御机制使她下意识地松开埃修的手臂,两只手转而绞向埃修的脖子。但埃修只是做了个佯攻的架势,摆脱钳制以后立刻转身站起,以肘、肩、膝等关节朝对方的私密部位发起凌厉且猥亵的攻击,不时还用斧柄捣戳。女诺多一时没有预料到埃修采取如此卑劣且恬不知耻的打法,一时间手忙脚乱,尽管她并没让埃修得逞第二次,却也疲于应付,接连后退。 我这么打,跟得罪了诺多还有什么区别?埃修在心里苦笑,但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加紧攻势,祈祷自己能够在小丘上的诺多游侠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名女诺多制服。但没料想对方突然收起架势,胸口小腹硬生生受了埃修一肘一膝,强忍着疼痛扑向先前插在地上的长弓,就在她飞扑的时候后背又遭受了埃修一记重踏,但女诺多的手指终究接触到了裹着白布的弓臂,就在她拨动弓弦的一瞬,晚霞般绚丽的华光自布帛的缝隙中迸射! 一声弦响,正欲追击的埃修突兀地静止,而后痛苦地跪倒在地,四肢不停地抽搐,狼斧失手坠落。弓弦复位的那一刻,华光敛去仿佛有无形的线条切割过埃修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埃修觉得自己要从中间撕裂开来,连同脏腑也被一分为二。可他的体表没有伤痕,喉咙里也没有上涌的血液与脏器碎片,唯独剧烈的痛楚从全身神经爆发出来,刹那间就将他缴械击倒。一条笔直的凹陷出现在埃修身后,泥土与草根向两边翻开。凹陷一直通向长河,河水倒灌,形成了一条纤细的沟渠。 “这些肮脏的伎俩,不愧是从角斗场里逃出来的死囚,毫无荣誉与礼仪可言。”女诺多放下长弓,语气里带着冷冷的薄怒。“我以为冯会把你教得更好。” 冯?那不是老酒鬼的中间名吗?埃修现在虽然丧失了行动能力,但意识很清醒,也还保持基本的五感。听女诺多的口气,她似乎与老酒鬼是旧识。但埃修并不奢望这个发现能让自己幸免于难——对方之前的态度与举动早已说明了她其实并不在意埃修与老酒鬼之间的关系。埃修努力地想起身,但无奈地发现自己就连小指头都难以动弹,全身上下依旧浸泡在难忍的疼痛之中。 女诺多走到埃修身边,拾起狼斧。她似乎很反感与斧柄接触,仅用两根手指夹住斧柄拎起来。这时诺多游侠也相继走下小丘,“ranez -dans léipe(把他带走)”女诺多发令。两名诺多游侠各抓住埃修的一条腿,粗暴地拖行。有人往他脸上唾了一口,还有人往他朝脸上飞起一脚,想来对他先前猥亵的手段很是不齿。不过当他们打算对埃修的裤裆动手时被女诺多阻止了。 “巴兰杜克先生,如果你想取回狼斧的话,接下来的几天就得服从我的指挥,你的报酬便是这柄斧头的赎金——rite dyn,pouroi ris - tu?(里泰迪兰,你笑什么)” “ce nest rien, ada(没什么,女士)。”埃修听到里泰迪兰如此回答,语气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自己去换新的镜片。从现在开始,以通用语交流。哦,你们几个,去把河边的尸体处理一下,把族人的尸体安葬好以后归队。” 又被拖拽了一阵,埃修听到了马车轮子的轱辘声,还有频繁密集的走动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口音浑浊的通用语此起彼伏。他似乎是被带进了一处佣兵的营地。“把他放在这里。”他听到女诺多如是说。“兰道夫,停下马车,让骏马好好休息一会。明天有的是时间给你赶车。” “我还从来没有驱策过精灵马,一时兴起。不过欢迎回来,女士。”车轮的轱辘声缓缓停止,有人掀开了帘子,“不过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我以为您是去监视里泰迪兰防止他擅自逃跑的。咦,这不是——”他也许是看见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埃修,惊讶地顿住。 女诺多没有回答,跨入车厢,狼斧被她嫌恶地丢在角落。车厢外兰道夫讨好地递上被水浸润的丝绸。女诺多随手接过,仔细地擦拭手指与掌心:“维约维斯似乎从来都没有‘审美’这个概念。” “毕竟只是一头野兽。”兰道夫在帘子外附和,“不过这把斧头现在应该完全归属于巴兰杜克。说起来,女士您是与他交手了吗?这副模样……”他尴尬地叹了口气,“莫非您动用了‘落幕弓’?” 第四十二章 叵测之旅(四) 勇盾堡。 凯德伦男爵站在自己城堡的望楼上,手持一根单筒望远镜,用两根手指缓缓地校正旋钮,直到将那支正往迦图草原方向前行的队伍从头至尾尽数套入视野中。两天前,这支名义上的萨里昂商队才一进入他的辖区,凯德伦便立刻从哨兵那得到了消息,但早在哨兵报信十八个小时之前,一只银王鸽撞碎了他卧室的窗户,捎来了一封被蜜蜡封存的羊皮纸,其上的命令短促且潦草,但口气极其强硬:不得对这支商队有任何想法,否则后果自负。并无落款,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匍匐雄狮印。凯德伦曾经被施耐德抓着头发强迫记住这个印章,这是乌尔力克家族授予萨里昂商会会长的王室印记,任何盖上此印的命令只有国王才有权力更改。凯德伦立刻意识到那不是自己区区一介边境男爵能够招惹的对象。 凯德伦当然不敢妄生事端,只是他很难在这种方面上约束自己的部下——劫掠这种勾当做太多次难免就会沾染上盗匪的习气:散漫,狡猾,只会被利益驱使。凯德伦直系部队的大部分指挥单元由早期跟随他的无赖骑士构成,在对外作战时或许还会听从他的号令,可一旦到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领地内务”,一个个都阳奉阴违起来。刚入驻勇盾堡时凯德伦没少带着这些无赖骑士对路过的商队揩油,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去干类似的勾当了,一门心思地钻研如何将迦图人与诺多精灵之间的浑水越搅越浑以便从中获利,但他的部属却将这项活动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而且近来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好在这支由萨里昂商会会长盖印庇护的商队武装力量并不薄弱——三十名配备投矛的重甲雇佣步兵,二十名拉里亚的巡狩哨兵,二十名雇佣弩手,十五名巴克利火枪手,此外还有五名配弓的轻骑兵,就一支商队而言,如此规模的护卫部队已算雄厚,就是凯德伦自己带一支部队都未必能够轻松吃下来,因此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那票手下会愚蠢到带着十来个人去找茬。 但是凯德伦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他莫名其妙地损失了一队押送俘虏的轻骑兵,在长河旁找到了他们死状凄惨的尸体。但真正的损失其实是一名被那支小部队看管的诺多女精灵。凯德伦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部下为何会出现在长河边,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偷偷摸摸地背着他搞类似的小动作,不过他并不介意。不能自己独占着酒坛不放,偶尔也得让手下润润嘴。拉里亚的拍卖行从来不会重视诺多女精灵的贞操,相反,她们的纯洁象征着野性与危险,那些对此有情结的富豪往往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开始凯德伦以为自己的轻骑兵是遭到了诺多小队的伏击,然而自从蒂尔多·奥拉冈·阿尔达利安在勇盾堡下败北便鲜有诺多精灵在自己的地盘上出没,凯德伦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目击报告了。此外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那支“刚好”驻扎在附近的商队。 凯德伦默默地调转望远镜,他看到自己去年才招揽的一个无赖骑士正带着几名轻骑兵鬼鬼祟祟地缀在商队后面,还装模作样地朝勇盾堡放出了一只信鸽。凯德伦很清楚那只信鸽脚上没有绑任何东西,那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讯号,接下来那个蠢货就会以自己的名义截停这支部队,试图揩油。 一支游骑快速地脱离商队,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他在短短三秒钟连射了五支箭矢!而自己的部下连同那些轻骑兵无一例外都是头部中箭栽下马来。 望远镜自凯德伦的手中滑落,镜片在望楼的砖墙上磕得粉碎,他瞠目结舌地望向平原上那个微小的黑点,喃喃自语:“他妈的……这是诺多精灵的射法?” 凯德伦很相信自己的眼力,尤其是在他与诺多精灵打了那么久很不愉快的交道以后,更是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那些绿眼睛在弓箭上惊人的造诣,那浑然天成而又流畅自如的连珠箭落在凯德伦眼中让他条件反射般地感到畏惧,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下最出色的银雾游侠也不过能够连射四箭,而且还不能完全保证准度。 “符印弓、精灵马、还有……诺多的箭法……”联想到那扇被银王鸽撞破、至今还没修缮的窗户,凯德伦微微呲牙,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从怀中摸出信笺,下撕扯开,将印有匍匐雄狮的纸片揉捏成一团弹出望楼。他双手扶在石墙上用力深呼吸,但仍然觉得火焰越烧越旺。“后果自负?施耐德会长,你自己的失察,可怪不得我。”凯德伦含混却不屑地嘟囔一声,快步走下望楼,他脚步非常急促,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传令下去,把南边巡逻的哨兵都调到长河附近,抓紧巡逻。召集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如果发现那支离境商队接近长河立刻报告。” “大人,要派出斥候盯着他们吗?” “免了,看紧边境就行。”凯德伦摆了摆手,盯梢一支有诺多游侠巡逻的商队?他还没那么幼稚。“取一只银王鸽来,我要给异端裁判所写封信。” …… 商队穿过长河没多久,几名战斗骑兵远远地迎了上来。他们认出了队伍悬挂的旗帜,而后认出了兰道夫,大声打起招呼。兰道夫同样用迦图语朝他们问好,同时扔过去几袋上好的烈酒。随后这些骑兵接替了埃修与里泰迪兰的位置,一路护送着他们。游侠们则被召回到阿尔达利安乘坐的马车周围。 兰道夫握着缰绳的手背都绷紧了,他一边用迦图的方言跟一名战斗骑兵聊天,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反复地打量着附近游侠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就爆发出冲突。这时一个念头没来由地涌上他的脑海:他们不会是想借助我接近并暗杀一名迦图军阀?还是说年轻的阿尔达利安要以落幕弓屠杀整片迦图草原,帮助自己的家族在艾拉克莱建立威望?尽管自己的主人一直在诚恳地履行当初协定中的义务,而作为交换,诺多当前的族长也不会贸然东部大森林外引发大规模武装冲突,只是考虑到阿尔达利安家族,尤其是上代族长蒂尔多·奥拉冈以往的“显赫事迹”,他便觉得自己的臆测并非不切实际。 第四十四章 叵测之旅(六) 话题突然间就转移到自己身上,埃修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扎卡尔什么时候同他打过照面?埃修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人您跟他什么时候见过?”兰道夫惊讶地发问。 “我先前听说有一匹孤狼在朱达控制的地盘大开杀戒,惊动了那里的军阀,之后他出动了八十四名骠骑兵猎捕那匹孤狼——也就是你。大概是被你杀得狠了,那浑人甚至不惜闯入我的地盘也要继续追猎。得到消息以后,我第一反应是朱达那边派人来挑衅我,所谓的复仇不过是借口,为了确认传言的真伪,我——呃,”扎卡尔突然顿住,皱起眉头思索起来,“参观?围观?旁观?总之我过去看了一眼。”他而后用迦图话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大草原之风啊!我从未见过如此迅捷的潘德人,差点以双腿摆脱了八十来匹战马的围追堵截。后来我了解到,如此大费周章地追杀不仅仅是因为复仇,还是因为你手上有一把无比锋利的战斧。怎么,”他的视线下移至埃修的手边,十根手指之间空空荡荡,“还是被他们缴获了吗?” 埃修摇了摇头:“我在长河那边甩脱了他们。” “我想也是,毕竟我并没有从我的战利品中发现任何斧头模样的武器。” 兰道夫听出了扎卡尔的言外之意,惊得一个激灵:“大人,莫非您全歼了那些骠骑兵?” “那倒不至于,毕竟我现在还不想这么快跟朱达撕破脸。不过一声招呼不打就践踏我的草场,总归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用你们潘德的话来讲就是得补齐买路财。那些骠骑兵的武器与铠甲现在都收归我有。”扎卡尔看了一眼埃修,“不过如果我早些知道你是为朋友效劳的话,那名军阀会被第一时间堵截。他先前怎么追杀你的,我就会怎么追杀他。”他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兰道夫的肩膀,“朋友,我修辞用的如何?” “已经很好了,想再进一步提高的话只能去瑞文斯顿的王立学院进修了。”兰道夫恭维了一句。心里却在盘算别的事情,扎卡尔很明显刚刚扩张到此处,也许才跟先前盘踞的军阀进行了一场恶战,急需休养生息,因此才会极力避免与“破坏者”产生冲突,不过战略上虽是短暂规避,但是从各方面表露出来的态度应该比较强硬。强行收缴朱达手下的装备只是冰山一角。 “还是算了,那得穿过一大片朱达控制的草场,能不能回得来还要朱达说了算,我可不干。”扎卡尔笑了笑,“好了,潘德闲叙的礼仪到此为止,请随我加入迦图人的宴席!随朋友来的,都是贵客,可以自由出入我的帐篷!” 埃修毫不迟疑地翻身下马。商队提供的早餐虽然丰盛,但分量却很有限,充其量只能缓和埃修的饥饿感。诺多游侠有拦阻的举动,但埃修视若无睹,反正现在在迦图的地盘,他不相信这些精灵会跟自己翻脸——就算翻脸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至于他真正忌惮的那位女诺多则坐在车厢里,完全没有反应。 “里泰迪兰,”诺多游侠见埃修无视了自己,“去拦住他” “你都拦不住,我怎么可能拦得住?”里泰迪兰懒洋洋地说,随后他也翻身下马,“扎卡尔大人,我也能加入您的宴席吗?” “当然,我说过了,非常欢迎!”扎卡尔有些意外,他看出这名游侠也是一名诺多,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做派表露出他长久地混迹于佣兵的行列中,更是自己的族人不合,不过那是森林居民自己的事情,只要别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扎卡尔并不关心。 其他几位诺多游侠又惊又怒,里泰迪兰的言行不啻于对两方种族血仇之间的漠视与背叛。“被放逐者,你!” “不用管那两个人,守好你们的岗位。”阿尔达利安冷淡地说。 里泰迪兰无视背后针刺般的目光,脚步轻快地走到埃修身旁,与他一同步入扎卡尔的大帐。而对他先前的表现,埃修也不禁为之侧目:“我以为诺多精灵无一不对迦图恨之入骨,你居然是例外。” “我曾经不是,但是现在对此完全无所谓,甚至开始反感那些张嘴闭嘴把仇恨挂在嘴边的诺多,好像与全大陆为敌是一件值得装饰的虚荣。你看迦图当过回事吗?他们劫掠的对象又不差诺多精灵这一个,无非就是我们比较有油水,又不肯像潘德大陆的行商那样拉低身段妥协而已。他妈的,”里泰迪兰突然爆了一句粗口,“给潘德人当了太长时间的马夫,我是不是已经堕落了?” “你从各方面来讲也许都不是个诺多精灵了,里泰迪兰,除了血统以外。”兰道夫插了一句嘴,“这跟你是否为主人赶马其实没有任何关联。欢迎成为潘德人。” “拉倒,除了血统以外,我的择偶标准也还是一个诺多精灵。” “可东部大森林你也回不去了,还不如骗几个情窦初开的贵族小姐,做个浪子。”兰道夫想了想,又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单,当然,不是提供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充当起皮条客了?”里泰迪兰啐了一口,他的心情很好,比起当初自奎格芬手下解脱也不逊色半分,因此不介意与兰道夫开几句玩笑,“更何况我也不需要什么名单。” …… 迦图人的宴席上绝大多数菜肴都是肉食,蔬菜与面包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扎卡尔一直在向几人劝酒,纵然马奶酒并不如何醇烈,但一连十来杯灌下去,便是铁打的脏腑也有被灼烧的炙热感。里泰迪兰是最先败下阵来的,他比较有自知之明,知道再喝下去迟早失态,找了借口溜出了帐篷。兰道夫与其随从酒量尚可,能跟扎卡尔对饮几大碗,但都不是真正的海量。结果到最后反而是埃修在跟扎卡尔拼酒。一来是盛情难却,二来是他也已经不像当初生理心理都对酒精表露出极度的抗拒。 “朋友,了不起!”扎卡尔对埃修的称呼都变了,他虽然喝得最多,但神志清醒,目光炯炯,“战场上是胡撒卓尔,酒桌上也是!” “什么?”埃修没听懂那句名词。 “胡撒卓尔,是我们迦图人对英雄的称呼!来,再喝一碗!” “扎卡尔大人,”兰道夫在一旁大着舌头说,“您控制一下,一会我们还要谈生意。” “兰道夫朋友,我跟你,不一样!”扎卡尔与埃修一碰碗,咕咚咕咚又喝个底朝天,“你总是以喝多误事为借口,不与我多喝,但是迦图人,向来是喝得越多,脑子转得越快!” “也正因为如此,不想让您多喝啊!”兰道夫大笑,给自己又浅浅斟了一点,“不然我哪里还有便宜可占?” “有便宜,当然有便宜,而且是天大的便宜!”扎卡尔放下酒碗,“兰道夫朋友,你不是一直想多买一些迦图的战马吗,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机会!” 第四十六章 叵测之旅(八) “你需要我帮忙去驯服那匹头马?”埃修说,“对此你开出的价码是?” 兰道夫原本预想了一大串的说辞,却被埃修的开门见山硬生生堵了回去。好家伙,是巴兰杜克本人的性格原本就那么爽直,还是在北境被熏陶出来的结果?彼此试探的阶段就这么被粗暴地略过,径直来到了待价而沽的环节。兰道夫重新整理了一番语言,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若是成功驯服了头马,可以带走一半的马群,扎卡尔索取的过路费我会一并支付,您不用为此付出一个子儿。如果巴兰杜克先生愿意让出头马,我也会付出相应的价码,”他停顿片刻,打算试探一下埃修意愿的底线,“我可以说服阿尔达利安——就是坐在车厢内那名诺多领主——将狼斧交还给您。” “说服?”埃修不动声色,“我不觉得你在她面前有什么话语权。” “我的主人与诺多一族有深厚的交情,因此我还是能——” “那么你根本不必一路上为她驱车。”埃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兰道夫,他上路伊始就注意到了兰道夫对待车厢中人低声下气的态度,在驾车时他甚至不敢挥鞭抽打那两匹拉车的精灵马。就算他真的能说服阿尔达利安,但这点付出就想换得一匹凶悍至极的迦图野马吗?这个秃脑袋里装的生意经铁定是萨里昂出版的。“至于狼斧的事也无需你去操心。阿尔达利安已经应允过会将狼斧归还。” 阿尔达利安的承诺能相信吗?兰道夫不有腹诽,谁知道她会使唤你多久?当然这些言语以及佐证的轶事他不会告诉埃修,年轻人想吃亏就由着去。兰道夫现在需要考虑他还能拿出什么重量级的筹码,而且其价值足以打动埃修。 兰道夫先是满满地斟了一杯马奶酒。他已经半醉了,尽管思路仍然清晰,但是斟酒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当然不是要向埃修敬酒,只是为了拿出接下来的筹码,他需要一些酒精来赋予自己胆气,同时进一步麻痹自己谨小慎微的神经。他一口饮尽,深吸几口气,掏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巴兰杜克先生,您听说过‘盐矿’吗?”! 埃修摇了摇头,示意兰道夫继续。 “那您可曾知道‘炉火与锻造之神’阿齐亚兹的传说?” “略有耳闻。”埃修隐隐约约地记得赫菲斯托同他提过那么几句,不过他当时并未刻意去记,经由兰道夫提醒后,原本模糊的印象重又被勾了出来。 “虽然名字叫做盐矿,但实际上并非矿脉,应该说是一座隐蔽偏僻的铁匠铺,售卖‘凡人所能制作出的最好的武器’,交易的货币并非第纳尔,而是一粒瑰美的蓝色宝石。同时那里亦是阿齐亚兹的居所。我的主人曾经亲自到访那里,并嘱咐我将具体的路线绘制成地图。之后我负责保管并物色合适的买家。巴兰杜克先生,我敢断言那是全潘德最昂贵的一张羊皮纸,而且不会再有第二份!阿尔达利安领主一路上对我威逼利诱,,但若是阁下愿意出让头马,我——”兰道夫被酒精熏得涨红的脸痛苦地缩紧了,额头中央堆叠出密密匝匝的皱纹,仿佛丘陵一般,一直向上绵延至光秃秃的脑门。过了几秒后他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无比沙哑低沉:“我会以这张地图作为报酬。” 有趣。埃修沉吟起来,他现在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那些传说的真实性。兰道夫与赫菲斯托并不一样,一人是逐利的商人,一人是皓首穷经的学者,两人获得讯息的渠道并不相同,但关于“炉火与锻造之神”的只言片语却有惊人的重合度。兰道夫那挣扎的模样并未触动埃修,尽管那张地图也许真像兰道夫表现出来的那样价值连城难以割舍,但是当下埃修并无需求,一来他已经有狼斧,二来就算他寻到了盐矿的所在,也没有什么可供交易的蓝色宝石。 见埃修一时不出声,兰道夫以为对方并未相信他的说辞:“我以主人的名誉担保,这并非随意杜撰的空谈。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正是由主人一路护送往盐矿,现在应该仍在那里休养。”兰道夫的语气愈发急切,“阁下!阿尔达利安领主同样想通过这张地图知晓他的位置,虽然她现下拿不出一颗龙泪宝石做交换,但是以阿尔达利安家族的财力,等她回到东部大森林以后这份地图必然易主。这是您现下唯一的机会!”兰道夫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又往自己碗中添了浅浅一层奶酒润喉,原本有些激动的情绪借着这空当迎来了片刻的缓和。兰道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一匹迦图野马冲昏了头脑,巴兰杜克未必能顺利在驯马的竞争胜出,这些话其实应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抛出,但是不知为何他却先入为主地断定埃修必然会成为那匹头马的新主?也许巴兰杜克就是在担心这点,这笔交易若想皆大欢喜,必然是以成功驯服头马作为前提。若是无功而返,巴兰杜克岂不是白白帮他跑腿,还让迦图人看笑话? 一念及此,他又开口试图补救:“当然,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阁下都将获得一笔价值五万第纳尔的馈赠作为酬劳。” “头马我要自己留着,马群与你分一半。”埃修抬起一只手掌,示意兰道夫不用再说,“地图你自己留着,卖给谁我并不在意。” “巴兰杜克阁下,您确信你能够驯服那匹头马吗?迦图草原上野马群的领袖可不是寻常的骏马,脾性暴烈,不仅食草,生肉也来者不拒,几乎与猛兽无异。驯服它的过程可能比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斗还要凶险。”兰道夫一时难掩脸上的失望神色,但是半群迦图野马想来也能发掘出一些做种马的好苗子,假以时日也许可以打破战马市场被迦图与达夏共同垄断的局面。 “当然。”埃修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似乎那匹头马已经是他的囊中物,只能他伸手来取。兰道夫一时语塞,他原本还想打消巴兰杜克那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论起搏斗,潘德上能强过巴兰杜克其实屈指可数。此人自从逃出雅诺斯的角斗场以来,战绩何其彪炳?先是于王城萨里昂刺杀“秩序之鞭”后全身而退,又在泊胡拉班奇袭菲尔兹威军粮草得手,当然,最能证明他强悍的个人武力的自然是在波因布鲁城中直面迷雾山部落的劫掠大潮并手刃预兆之狼。尽管埃修·巴兰杜克现在还未在大陆范围内有显赫的声名,但是在奎格芬遍布潘德的情报网下,其人的事迹通过第纳尔与第纳尔的流通显露无遗。如此看来,兰道夫更应该担心埃修会不会用力过猛失手把那匹头马给宰了。 “既然如此,那便一言为定。”兰道夫说,“我这就去起草一份契约,阿诺!”他喊了一声发现无人应答,才想起来自己的随从已经被自己派出去清点人手。兰道夫干笑一声,掩饰尴尬。他扶着桌子撑起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埃修跟随他走出帐篷。 兰道夫很快写就了一份契约,尽管羊皮纸上的字迹不太好看,但其中的条款都能看清。两人重复确认一遍,都无异议,埃修签字,兰道夫盖章。 “朋友,你们的私事谈完了吗?”远远地传来扎卡尔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密集的马蹄声中间。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米斯龙德铠,马鞍上挂着长刀与短弓。他大摇大摆地驱马来到兰道夫身边,丝毫不顾忌不远处诺多游侠杀人一样的视线,“我们要出发了!” “这就来!扎卡尔大人,”兰道夫应道,“我身边这位巴兰杜克先生将代表我的主人出战!” “好,我也要见识见识胡撒卓尔的能耐!”扎卡尔抚掌大笑,“为胡撒卓尔备马!” 第四十八章 叵测之旅(十) 诺多的语言虽然难学,但是脏话听懂却是不难,越难听,音节便越缺乏变化,也越能方便作为语气词以爆发式地宣泄情绪,因此也更方便模仿。至少里泰迪兰附近的迦图骑兵大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们也从未见过这么剽悍的野马。迦图血统的战马是全潘德出了名的性烈,磨合期撕咬踢踹饲主简直是家常便饭屡见不鲜。然而哪怕是脾气最暴躁的种马,与眼前的这匹公马比起来也温和得如同闹性子的小马驹一般。 不过再怎么暴烈的骏马,迦图人都有自信将其驯得服服帖帖,无非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而已。驯马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争夺驯马的权力,才是真正需要提高警惕的大事。对马群的包围圈由两名军阀的部队组成。迦图草原上从来没有瓜分的说法,赢家通吃是永恒且残酷的条例。而对于扎卡尔与朱达,这两名在草原一路通吃的超级军阀来说没有任何一方甘心成为失败者。 扎卡尔纵马出列,大声唤道:“这次是朱达的哪条狗带队?出来吠吠!” 包围圈对面无人应答,大概是不想被扎卡尔占了便宜。扎卡尔不屑地往草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呼哨,麾下的迦图骑兵纷纷抽出马刀,做出准备劈砍的威吓架势。一时间雪亮的刀光上下起伏。对面显然没预料到扎卡尔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仓促间也是一声尖锐的呼哨,只是慢了太多,己方的迦图骑兵手才摸到刀柄,扎卡尔那边的刀刃早已经举过了头顶。 “要打起来的话,我可是奉陪到底!”扎卡尔残忍地抿起嘴角,“就是不知道打完以后你会剩下多少人回去跟朱达交差。” “你妈的扎卡尔,真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别以为带来一群包金属皮的奴隶军就配跟老子叫板。”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声叫骂起来,“这群野马,老子吃定了!” 扎卡尔懒得跟他废话:“要么咱俩就在这恶斗一场,死多少便喂野狼多少;要么咱按老规矩,派出最好的驯马人与战士,看哪家先把头马带走。你自己选。” 汉子气得咬紧了牙,腮帮旁的肌肉暴突起来。如果扎卡尔没有带着那群来历不明的奴隶军,他早就下令部队一拥而上,靠兵力优势把对方干掉,顺便还能帮朱达大人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可现在双方的兵力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平衡,他占有些许人数上的优势,但不足以从正面对扎卡尔形成摧枯拉朽的碾压;真打起来他也没有信心与扎卡尔比拼临场的战术指挥。就算能胜,也是惨胜。汉子甚至没胆子估算具体的战损比。跟扎卡尔不同,他率领的部队中,只有二百二十四人征调自他自己的部落中,还有一百五十人隶属于“破坏者”朱达的核心部队。汉子当然不畏惧跟扎卡尔比拼家底,可那一百五十人是绝对不能有所损失的。归根结底,这批人存在的目的仅是为了震慑扎卡尔而已。 然而扎卡尔还是来了,尽管主力部队在外,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填补了人数上的差距。虽然没有抹平,但已然足够让汉子投鼠忌器。“破坏者”朱达的暴虐手段并非只有敌人才会领教。扎卡尔看似大度地给了汉子选择的权力,但他自始至终都牢牢将主动权掌握在手。 “行,就按照老规矩!三批,十人!”汉子一马鞭狠狠地甩在空处,鞭梢撕裂空气,发出振聋发聩的爆响。 “可以,三批,十人。”扎卡尔同样空甩马鞭。双方的迦图骑兵纷纷收起马刀,林立的刀光须臾间敛藏。一直在紧张观望的兰道夫长出一口气,他最担心的便是两方大打出手,这样别说交易化为泡影,他也会骤然置身于群马竞驰、乱箭横飞的战场自身难保。所幸局势的走向正如扎卡尔所预料的那样。 “朋友,”扎卡尔翻身下马,满面春风地走向兰道夫,与他大力拥抱,“我就说那条小狗不敢。三批十人,朋友你打算出几个人?在第几批上?” “嗯?”兰道夫一脸的不可置信,“让我来决定吗?” “当然。”扎卡尔说。 “您不是说只需要派出驯马师骑上头马就行了吗?这三批十人……”兰道夫小心翼翼地问,他此前听说过迦图“争马”的传统,只是具体的细节不详。不过多年行商的直觉告诉他,他多半是被扎卡尔小小地设计了。 “的确如此,但我们迦图人的传统并不是大家轮流上场,人与马彼此消耗体力。那样太婆婆妈妈了。把竞争者干掉,然后便可以随意地支配时间。三批十人,包括驯马师与护卫骑,每批不能超过五人。然后围绕着头马角逐,哪边人死光了,哪边退场。或者有一方将头马带回己方阵地。就这样。”扎卡尔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兰道夫的脸却越来越绿。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迦图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和和气气的传统,是他过于想当然了。扎卡尔也许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在言语中布下陷阱——不得不承认这个迦图军阀的通用语应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没准还从自己这里偷师了些许在商言商的狡黠。三批十人,就比例而言,自己几乎完全没有竞争力,反而有可能为扎卡尔充当垫脚石。 现在唯一能让深受挫败感打击的兰道夫稍微有所提振的,便是他请来的外援足够强悍。虽然驯马的水准如何还有待商榷,但若是打打杀杀,全潘德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朋友,你打算派几个人,第几批上?” “我一个,第一批。”埃修接过了话茬,他完全听不懂扎卡尔先前交涉的内容,但是这所谓“三批十人”的规矩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要么把对面十个人干掉,要么把那匹公马拽到这边。简单粗暴,正合他意。 “好极了。”扎卡尔似笑非笑,“到底是胡撒卓尔,既是了不起的战士,又能驯服烈马。那么,请上前去。”他翻身上马,与埃修一同出列。 “第一批,我方出一人!” 第四十九章 叵测之旅(十一) 扎卡尔话音刚落,两方人马皆是一片哗然。争马是迦图古老的传统,几乎与他们游牧的历史一般悠久。换而言之,当迦图人还生活在外大陆那片贫瘠的草原时,部落首领们就开始围绕着“三批十人”勾心斗角。若干种战术以胜利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被开发、实践,随后或沿用或抛弃。入侵潘德以前,最行之有效的策略基本已经定型并流传在各个部落之间——三批十人能玩转的花样其实相当有限,无非就是在人数与次序上做做文章。部落之间普遍采取的是三三四或者是二,将最强的驯马师与护卫骑放在最后。像扎卡尔这般上来只出一个人的从来没有先例,一四五或者一五四这种极端的安排在迦图内部是极其不受欢迎的。头阵完全失去其意义所在,更何况没有迦图人愿意去当那个必然送命的“一”。汉子起初不敢相信,只是出列一看顿时明白了:“扎卡尔,你好大胆!敢把外人带进来” “有什么不妥?这位胡撒卓尔是我的好朋友,迦图一直都很欢迎朋友参加我们的传统。”扎卡尔抱着双臂,气定神闲,“还是你要宣读一些我还不知道的古老条例?” 汉子脸色阴沉,他又不蠢。“胡撒卓尔”这个称呼足以说明很多事情,部落首领从不会将这个头衔轻易予以外人。扎卡尔既然敢派一个人打头阵,便说明此人本事必然非凡,甚至不排除他会单枪匹马地杀穿三场。可是事已至此,汉子除了硬着头皮派人上场别无他法。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批,我方出——” 一只手突然按上了汉子的肩膀,手甲包覆的五指微微发力,硬生生地掐断了汉子后续的发言:“重新安排,把你的人全部撤了,我来指定出战的人选。” 汉子一僵,他先前还直挺挺地跨立在马背上,突然间态度便前倨后恭起来,更是在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粗哑的嗓门:“可是,朱达大人交代过我——” “没有可是,凭你手下那些窝囊废也配跟扎卡尔争马吗?如果出现伤亡我自然会禀报朱达大人,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赶紧滚蛋。”来人冷冷地说。 “是,一切听您的安排。”汉子策马一溜烟跑回包围圈里。 与此同时,扎卡尔正在跟埃修进一步补充争马的规则。 “不允许携带弓箭,流矢很有可能误伤到马群以及旁观者。我听部落里的老人说,以前没禁弓箭时经常有倒霉蛋被射中,然后就从争马演变成战争。”扎卡尔解下自己的马刀递给埃修,“除此以外对于武器便没有什么限制了,只要保证捅在人身上就行——哦哟,还有套马索,朋友先莫急着出阵,我差人去拿。” “不必,”埃修说,“对面总不会不带。” “了不起!”扎卡尔竖起大拇指,然后不耐烦地望向对面:“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嗯?”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换了人?” 埃修沿着扎卡尔的视线看去,站在包围圈前列的不再是那个粗野的汉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戴着尖角覆面盔的迦图骑手,身上披挂着极其沉重的金属扎甲,胯下的战马更是威武雄壮。他并未高声报出自己的出阵人数,只是高举拳头,先将拇指竖起,而后立起食指。他放下手臂的时候,两名同样穿戴扎甲的迦图骑手手持长矛策马出列。 扎卡尔的神色凝重起来:“居然都是朱达的亲卫,那老小子还真舍得下血本。这两个人都是护卫骑,看样子是来试试朋友的本事的,不是善茬,千万小心。” 埃修点点头,轻夹马腹向前。三骑围着野马群缓缓转起圈来,彼此之间维持着相对恒定的角度,步伐呈现出微妙而紧张的间奏。双方都存了试探的心思,没有立即出手。赤色公马一会看看埃修,一会转过头看看两名朱达的亲卫。它察觉出了三人之间诡异的对峙氛围,略显兴奋地打了个响鼻,突然小跑着加入到转圈的行列中来。运动的平衡被它突兀地打破了,无论是埃修亦或者是两名亲卫都没有预料到他们争抢的对象会如此大大咧咧地介入,而且是一副主动出击的嚣张态度。 见自己距离较近,埃修一夹马腹,径直冲向公马。对面的两人同步做出反应,没有任何交流的过程,两匹战马却开始默契地散开、并行,从两个方向朝埃修包夹过来,顺势将他与公马隔开。他们手中的长矛面对马刀占有绝对的长度优势,隔着老远两枚矛尖已经一左一右捅了过来。 埃修拔出马刀,挥出狂野的弧度,先后将两杆长矛震开。他原本想一刀将将矛杆接连削断的,但是对方出矛的角度以及距离把控非常刁钻,矛头以外的部分将将游移在刀锋所能及的边缘,埃修如果砍断了第一根长矛,那么绝对来不及再次发力砍断第二根。 一击未能奏效,两人果断调转马头拉开距离。但是埃修的动作更快!他并不是仅仅挥出一刀。被动的防守以后,现在他要还以颜色。第一道刀弧溅涌出来的刀光似乎还未在空气中消散,立刻便被第二道更饱满的刀光填满,随后是第三道,第四道!埃修持刀的手臂带起模糊的残影,同时他微扯缰绳,指示胯下的骏马踏着小碎步,在极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将劈斩的角度极尽地扩张。一时间他的周身尽是马刀带起的狂烈风声。纵然那两名亲卫抽身得已经足够早,但在埃修面前还是迟了,慢了。有一人被刀光追上,只能勉强用手中的长矛去格挡。然而来势迅猛的刀锋在最后一刻收力,沿着矛杆滑动,轻巧地削断了亲卫握持的手指。埃修正想再补一刀结果对方性命,后背风声乍起。另一名亲卫去而复返,挺起长矛悍然刺向埃修的后脑勺! 埃修看也不看,他右手还是挥出了那致命的一刀,同时左手松开缰绳迅速抬起,在长矛即将刺过来时精准地将矛尖锁在掌中,随后发力拉扯,那名亲卫直接连矛带人从马背上被扯了起来,身躯尚在半空中时便被埃修割破了喉咙。亲卫落地时还未死透,身躯犹在挣扎动弹,但是埃修已经不理会了,他一踢马腹,继续冲向公马。 “好!”扎卡尔是率先喝彩的,在他身后,是迦图骑兵山呼海啸一般的兴奋呼喝。头阵打得如何对士气的影响最为显着,而毫无疑问,埃修为他们奉上了一场极尽精彩、在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杀戮表演。从被夹击到反杀两人只在一瞬之间,刀锋纵横起落之际便是对暴力的究极诠释。 果然厉害!包围圈对面,汉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埃修之强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甚至连朱达的亲卫部队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可队伍前列,那名戴着覆面盔的骑手赫然在轻轻鼓掌。头阵的惨败、两名亲卫的横死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了不起。”骑手看向埃修,微微颔首,举起拳头,立起三根手指,“第二批,出列;第三批,准备!” 第五十一章 叵测之旅(十三) 五秒之前。 埃修胯下的坐骑一个趔趄,不断累积起来的细小伤口终于抵达了这头牲畜意志的临界点。三名往来穿梭的骑手在它的瞳孔眼中交织成恐怖的阴翳,迫近的死亡让它愈发地狂躁,开始原地蹦跳起来,意图将自己唯一能感受到的压力给颠下马背。坐骑的骤然反目让埃修猝不及防,不得不夹紧马腹、把住马鞍以免被甩落。一瞬间他的周遭空门大开,三道早有预谋的尖锐寒光无所顾忌地朝他突刺!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胡撒卓尔!好一个精心营造的杀局!”扎卡尔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赞叹一声,随后又轻轻摇头,“可惜啊可惜,胡撒卓尔也在这里等着他们。” 埃修伏低身子,双手掌心按住马背,脚腕以轻微的幅度转动,双腿慢慢地脱离了马镫的掣肘。当包围他的三名骑手才刚完成刺击的准备动作时,雄浑的力量已经沿着起伏的肌肉与紧绷的筋络源源不断地注入埃修的两臂。埃修闭上眼,屏住呼吸,无垠的黑暗中被割裂的风为他指明了三条清晰的轨迹。埃修在等待,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沉静地等待! 就是现在! 埃修睁开眼,积蓄“多时”的力量自掌心磅礴地奔涌。他撑着马背跃起,凌空接连将三根套马杆精准地拦截——最后一根被埃修接住的矛头仅与他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意料之外的逆转与死亡一同降临,三名骑手还未来得及从震惊中回过神,埃修已经从套马杆上掰下矛头,将他们一一掷杀。 扎卡尔这方的迦图骑兵足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来欢呼。在欢呼声中,埃修却听到一阵不友善密集的马蹄声自相对的方向传来。他头阵斩了两人,第二阵又杀三人,那这最后一阵——埃修蓦然朝声音的来向看去,发现五名骑手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这里逼近。而那名替代了汉子指挥位置的骑手张开五指的手掌还未来得及落下。注意到埃修的注视,骑手微微朝这边颔首致意,另一只手举起来,无声地鼓了几下掌。不错,他似乎在说,让我看看你如何打这最后一场。 五骑来得相当之快,刚一入场就策马全力冲刺,完全没有给埃修留下喘息的空间。埃修当机立断,跳离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的坐骑,落到另一匹战马的背上。后者刚有所挣扎便被肆虐在面骨上的剧痛所折服,求生的本能抹去了它桀骜的脾气以及对旧主的忠诚。埃修调转马头,绕着野马群飞奔,以免再次落入包围圈中。三名亲卫组成的连环攻势应付起来已经让埃修倍感吃力,没必要以身涉险去试这五人的能耐。这场争马的胜负并非一定要全灭竞争对手,将野马群的头马抢回本阵才是真正的关键。埃修犹然在寻找头马的位置,一朵红云突然从视野的死角串出! 正是那头公马!它拦截在埃修前方,发出沉雄的嘶鸣,如同把雷霆噙在口中咆哮,赫然是一副主动出击的架势!埃修刚驯服的坐骑在嘶鸣声中退缩、叛变,而后便是臣服,前膝直接跪倒在地。埃修直接从马背上被甩飞。而公马已经好整以暇地守在埃修前扑的路径上。它转过身,前蹄踏实地面,支撑自己沉雄的身躯,后蹄高高扬起,全身的肌肉从前往后依次序发力,蹬出一记凶狠的、爆炸力十足的飞踹,在半空中的埃修无从借力闪躲,只能交叉双臂护在前方。 喀嚓!埃修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旋转着飞越马群上空,落地后又重重地翻滚几圈。埃修很快调整好身形从草地上坐起,忍痛矫正自己扭曲的臂骨,刚要起身,周遭蓦地一暗,他已经置身于五骑的包围之中。五根套马杆从天而降,接连捆住他的四肢,脖子,而后立刻绞紧往外拉扯。骑手已经见识过埃修的膂力,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套住埃修脚踝的两骑更是铆足了劲,绝不让埃修能够踏到地面。埃修一开始还能抵抗五人五马从不同方向的拖拽,然而随着脖子上的套索随着角力愈发地压迫气管,他逐渐呼吸困难,“海纳法”更是无从施展。 之前两阵一直作壁上观的野马群却在这时暴动起来。那匹公马在偷袭埃修得手以后并未善罢甘休,它率领自己强壮的子嗣向五名迦图骑手发起了冲锋,宣告自己正式介入这场本该以它为战利品的冲突。 野马群的反扑一时间让五名迦图骑手手忙脚乱,有一人差点被公马叼住小腿拽下马来,还好他规避及时,不过胯下的坐骑却被撕下了一大块肉。埃修立刻抓准时机挣脱了束缚,骑手们也很果断,保持阵型与他拉开了距离。到底是训练有素的迦图精锐,一边退却一边完成了对公马的包围,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其他野马引导到埃修附近。一时间埃修四周全是狂暴的野马,或践踏,或冲撞,或撕咬,霎时便将他淹没在驳杂的乱流之中。而这时五名骑手已经换上捕马专用的套索,几个轻巧的穿插变换,公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简易的辔头已经在头颅上构建完毕,而后五骑共同发力,将公马朝自己的本阵中拖拽。 “糟!”兰道夫一拍大腿,“要输?” 扎卡尔紧皱眉头,只是看着暴动野马群,一言不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眼看着公马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朱达方的本阵,扎卡尔终于忍不住了,“第二批,出——” 扎卡尔话音未落,巨大的,小山岳般的黑影突然间自马群中腾飞而起。一名亲卫猝不及防,从马背上径直被砸下来,一道血箭自他嘴里呛出,全身的骨骼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破裂声。几乎将他身躯压碎的居然是一匹野马! 海潮一般澎湃的呼吸声在纷乱的马蹄声中清晰地起伏,甚至连风的流向都为之波动。埃修扛着另外一匹野马,自马群中高高跃起。他每一步都沉重地没入草下,每次跃起却又矫健得仿佛振翅的飞雁。野马在他双臂的擎举下哀鸣。埃修如同天神一般扛着野马冲向残存的四名骑手,将“挥砸”这个动作重复了四次,草地上便多了四具瘫软的尸体——亦或者是五具,被当成武器的野马在挥砸第二次时已是七窍流血。 “到你了。”埃修将野马的尸体扔到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公马。他抚摸着自己的咽喉,上面被套索勒出来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退。公马从埃修冷硬的表情中觉察到了非同寻常的危险,野兽的本能使得它一步步后退,而后转身狂奔! 埃修再次展现出他那匪夷所思的速度。他发力得甚至更早!公马才转过身,四蹄还未撒开,后腿已经被埃修抱住。他全然没有顺势骑上去的打算,澎湃的呼吸声再度响起,在一众迦图骑兵的惊呼声中,埃修高高举起公马,在空中抡出完美的一百八十度弧线,悍然将它掼翻在地!在吃了一记狠的后公马居然还有余力反抗,后腿一蹬,正中埃修小腹。 埃修浑然不觉,只是捏住公马的后腿,再次将其身躯抡过头顶掼倒。他不像是在驯马,反而更像是将马匹当成一个宣泄暴力的对象。但是公马并未轻易地屈服,相反,暴力将它凶悍的天性进一步的激发。它张嘴去咬埃修,原本用以咀嚼长草的牙齿间赫然有几枚锋利的犬牙。埃修反手将它的嘴巴抽开,将它的身躯高高举起重重砸落。尽管有柔软的长草地作为俯冲,公马还是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野马听到了领袖的呼唤,想要上前救援,但是埃修飞起一脚,它们便被踹翻在地,短时间内无法起身。 兰道夫看得揪心,这浑人莫不是杀得性起,该不会真的失手把头马给宰了?只是兰道夫不敢在这时候叫停,先前埃修以野马为武器挥砸破局的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兰道夫很怀疑自己若是这个时候开口会不会就有一匹野马往这里飞过来。他偷偷看了眼扎卡尔,后者扶起额头,显然也不如何认同埃修的手法,不过他也没有开口。 兰道夫没来由地想起了达夏那些以熬鹰为业的训鹰人,埃修目前所做的跟那些人有些类似。只不过熬鹰是人与鹰以彼此的意志力相互折磨,而埃修现在只是在以无与伦比的暴力对头马的精气神进行一边倒的凌虐。双方的体能都在急剧地消耗,而头马是最先支撑不住的。它能够带领着自己的族群在草原上驰骋多时而不显疲态,但与埃修高强度的对抗却在极短时间内榨干了它。很快它不再抵抗,躺在草地上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埃修拽着它的后腿径直拖往扎卡尔的本阵。野马群犹疑了一会,默默地跟了上来。 “竟然有这种人士啊,无怪扎卡尔会喊他‘胡撒卓尔’,可就算是部落中最为尊贵的称号,放在这人身上,还是显得卑贱了些。十名亲卫都折在他手上,输了这场争马倒也不冤。”骑手看着埃修的背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朱达大人有必要知道,迦图草原外又多了一名不知来历的超一流武者。” “大人……”汉子凑上前来,诚惶诚恐地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骑手回过头,抽出马刀将汉子的头颅干净利落地斩下。“总得有人为这次失利负责。”骑手拎着头颅的发辫,盯着那双饱含错愕的瞳孔慢条斯理地说。“你的部落,包括你的妻女就由我来接收了。你们,”最后一句话他是对自己的部下说的,“把这废物带来的二百二十四人整顿一下,流羊血的去当奴隶,流狼血的可以考虑收编。走。”说完,骑手调转马头,也不下令收敛那些亲卫的尸体,就这么策马远去。 第五十三章 归路绝途(二) 埃修策马离开迦图人的部队,径直前往阿尔达利安所在的小山坡。察觉到埃修的动向,坡顶的诺多精灵们警觉起来。“女士,我们的俘虏正在往这边靠近。”一名游侠走近马车,向阿尔达利安汇报,“正如您所预见的那样,他帮助扎卡尔取得了那个野蛮习俗的胜利。不过头马看来是成为了他的战利品。女士,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里泰迪兰的表现如何?”阿尔达利安回答,“他有没有参与?” “没有,但是他跟迦图人相处得很融洽。女士,您给过被放逐者自我救赎的机会,如今看来他并不如何珍惜。此间事了我会将里泰迪兰押送回艾拉克莱,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让他在至高法庭上被宣布为叛逆。当然,女士,只要您一声令下,”游侠的眼里释放出杀机,“在路上我就可以将他就地处决。” “你自己看着办,卡西洛尔。”阿尔达利安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起伏,“跟里泰迪兰有关的事宜你全权负责。但现在,先看看巴兰杜克想做什么。” “站住!”埃修登上小坡时,两名诺多游侠拔剑,剑锋交叉并行,拦截在马首之前,另外两名则摘下符印弓,捏了几根羽箭在手。“下马,然后表明你的来意,俘虏!”他们的语气与表情看似凌厉,但却因为眼神中隐晦的忌惮与紧张而显得气势不足。埃修与迦图人争马时,这些诺多精灵就站在坡顶一览了他杀戮的全过程。尽管埃修的暴力手段在他们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看着迦图人被当做牲畜一般屠宰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然而当那名屠夫来到面前时,游侠们却开始意识到自己也有成为牲畜的风险——就算是诺多精灵,也很难坦然面对一位能够将数百公斤重的野马肆意挥砸的猛士。不管是徒手还是武装,埃修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暴徒。 但是强烈的压迫感并不仅仅来自于埃修,同时亦来自于他所骑乘的那匹魁梧到难以想象的野兽。这头赤色的公马踏上小山坡的只有一对蹄子,后半截身子还支棱在下方。两柄在面前交错的长剑并未让公马有所退却,相反,它奋力向前,将两柄长剑拱开,在坡上站稳四蹄,原本还算宽敞的坡顶立即显得拥挤起来。公马的体味随风逸散开来,正在马车旁优哉游哉啃食青草的精灵马不安地嘶叫起来。 “我要见阿尔达利安。”埃修跳下马背,面无表情地说。 “直呼女士名讳,已是僭越!”名为卡西洛尔的游侠喝道,“俘虏,你先跪在地上,自行掌嘴五十下,再来征求女士的许可。” 埃修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个诺多精灵一眼,认出来正是先前与里泰迪兰互讽的那位。里泰迪兰是怎么形容这位的?“艾拉克莱里长大的乖宝宝”,还真是恰如其分。这般既盛气凌人,同时又幼稚得引人发笑的言论,不知道是这名游侠的特长所在亦或者是整座东部大森林的文化特产。埃修不想多做纠缠,踏前一步,果断地将对方擒拿入怀。 立时便有三张银光闪烁的符印弓对准了他。埃修单手扼住卡西洛尔的脖子,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同时看向马车,口中蹦出两个简洁的字音:“盐矿。” 马车的帘子在微风中沉默地飘荡,少顷,丢出来两个同样短促的字音:“地图。” “狼斧。” “位置?” “北境。” “然后?” “狼斧。” “身为俘虏,你是在跟我谈条件?”终于有一个完整的语句自车厢内传出,带着冷酷的怒意。而此前构建在字音与字音之间快速交换的简易谈判则正式宣告破裂。 “不错。”埃修不为所动,捏在卡西洛尔喉咙上的手掌慢慢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后者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脸色逐渐因充血而涨红。“那个酒鬼的下落,还有这个倒霉蛋的性命,交换狼斧。” “以为当了迦图人的狗,就有资格转过头向我吠叫吗?”阿尔达利安说,“巴兰杜克,诺多精灵跟潘德人不一样,我们不会向死亡卑躬屈膝。呈上盐矿的地图,我会考虑宽恕你对我们的冒犯。” “具体的路线在我的脑子里。”埃修镇定地说,“至于那张地图,已经在扎卡尔的帐篷里化为焦炭了。我可以告诉你盐矿究竟在哪,怎么走;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归还狼斧。” “你先释放卡西洛尔,告诉他盐矿的具体地点,他转告给我后自然会把狼斧带给你。” “没可能,”埃修断然拒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希望你能听懂这是个修辞。” “……上车。” 埃修推着卡西洛尔,小心翼翼地向马车靠近。从始至终,他都将怀里的人质人质作为掩体隔在身前,坚决不让自己的身躯直接暴露在马车前方。一旦稍有不慎露出破绽,阿尔达利安只需要拉动那张神妙的长弓,埃修目前为止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来到马车前方,埃修从游侠的腰上摘下剑鞘,挑开车帘。阿尔达利安正端坐在车厢一侧,朝他瞥来漠然的眼神。狼斧被她踏在脚下,那张白布包裹起来的长弓拄握在手中。阿尔达利安的另一只手并未搭在弓弦上,而是自然地垂落在身旁。即便如此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他挟持着卡西洛尔钻进车厢,在阿尔达利安对面落座后才将他推出去。 “狼斧可以给你,”阿尔达利安直截了当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服役已经结束。我之前说过,你需要为我服务赎回狼斧与你的人身自由。今天的种种僭越只会进一步地延长你的刑期。别忘记,你是我的‘俘虏’。现在,告诉我冯在哪。” “原来阁下从来都不曾打算与我谈判。”埃修的身子缓缓绷紧,他看似在与阿尔达利安对视,实际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后者的双肩,提防着那里任何可疑的、彰显敌意的异动。 “俘虏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的所有者,我并不觉得与我的俘虏有什么谈判的必要。”阿尔达利安说,“别盯着我的肩膀看了,落幕弓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魔力的烙印,像是一个难以根除的顽疾。只要我愿意,不需要拉动弓弦也可以让你再度感受当时的痛苦。就像这样。”也不见阿尔达利安如何动作,璀璨的光华自白布间溢出,一闪即逝。“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你放进马车?因为离得越近,痛感便越强烈。不过消除烙印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一滴被稀释过一百倍的青春之泉水。所以,巴兰杜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搞清自己的处境,更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去努力争取我的恩赐。鉴于在艾拉克莱,跟你一般需求青春之泉水的竞争者为数不少,所以要多加努力。” 埃修原本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那股身体被切割的痛楚,但在听完以后,原本凝重的脸色便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不是已经开始积蓄力量,埃修甚至想痛快地大笑出声。他俯下身,捡起狼斧,在自己手掌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后向阿尔达利安展示那条开始快速愈合的血痕。“我很清楚我的立场,也很清楚阁下的立场——顺带一提,在潘德的通用语中,‘立场’与‘位置’其实是一个意思。”埃修一边愉快地欣赏阿尔达利安骤变的脸色,一边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第五十四章 归路绝途(三) 当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手指关节裹挟着劲风,沉重地砸进脸颊时,阿尔达利安犹然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面对埃修的悍然出拳,她其实有所反应,想要抬起手臂挡架。奈何两人坐得实在太近,而埃修的动作又实在太快。他倾尽全力的一拳直接将阿尔达利安击溃,后者的身子在强劲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但就在阿尔达利安后背即将撞上车厢壁之前,埃修已经揪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往回拽。后仰的势头被强行中止,头皮被拉扯的剧痛让阿尔达利安有所回神,但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只有恍惚交错起来的黑与白。她只能下意识地去掰扯埃修的手指,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只是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于是视野再度疯狂地旋转,鼻腔里热流奔涌。 埃修一脚踢开落幕弓,五指紧紧地箍住阿尔达利安的喉咙,断绝对方叫喊的可能性。他一系列的动作看似迅猛,但一直在小心地控制幅度。他不确信以诺多精灵的听力是否会察觉到车厢内不寻常的响动,不过到目前为止,周围并未有任何脚步声接近。 就这么一分神,阿尔达利安已经回过神来,抬起手指刺向埃修的双目。埃修侧头,抬腿,膝撞。诺多精灵的小腹也并未比潘德人的强韧到哪去,阿尔达利安的身躯如同虾米般躬起,肢体软绵绵地垂落,嘴角慢慢地溢出血丝。她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整个身躯的重量都落在埃修的手臂上。即便如此,这名诺多领主还在勉强地维持自己的尊严,她看向埃修的眼神依旧强硬而轻蔑,甚至还流露出浓厚的挑衅。 “我可以杀了你,然后大摇大摆地拎着狼斧扬长而去,顺手把外面的那些游侠也宰掉——反正你们是死在迦图的草原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迦图与诺多之间的血仇已经很深了,再算上几笔糊涂账也无妨。”埃修凑到阿尔达利安耳边低语,“但我没必要这么做。自卫、脱身,这就是我全部的目的。当然,达成这个目的的过程比较暴力跟不友善。但是我并不会忘记,之前在长河边上,是谁先向我动的手。” 阿尔达利安闭起眼睛,一副不屑置辩的表情。但是埃修也不指望自己能收到什么积极正面的反馈。他结束了自己的陈述,举起狼斧,割断了落幕弓的弓弦,而后挟持着阿尔达利安走出车厢。卡西洛尔等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精彩。埃修并未给这些游侠拉开符印弓的机会,才跳下马车便用狼斧在阿尔达利安脸上割出了一道修长的血痕,随后将斧刃横在后者的喉咙上,以极具威慑力的姿态将他们恐吓得不敢轻举妄动。“把你们的武器都丢到十步以外。”埃修说。 “你以为这样就能胁迫我们吗?!俘虏!”卡西洛尔的右手僵在箭筒上方,他的两根手指已经触及了箭羽,却始终没有勇气捏起,“女士已经告诉过你了!高贵的诺多精灵不会在死亡面前卑躬屈膝!你卑贱的伎俩不可能奏效!” “那我会试试更卑贱的伎俩。”埃修调转狼斧,斧刃落在阿尔达利安高耸的胸脯中央,“我不会杀了她,但你们可以设想我会如何地羞辱她。下边可是有百来名迦图人和他们的战马,想想看一个光溜溜的诺多精灵从山坡上滚下来会怎样地刺激他们。扎卡尔大概不会拒绝我的大礼——不是任何一名迦图军阀都有机会将一名诺多领主纳入自己的奴隶藏品中。”一个极度残酷的可能性被他以极度平静的语气铺展,每阐述一句,几名诺多游侠的面色便惨白一分,就连阿尔达利安的眼帘都不由自主颤动起来。 “俘虏!你!”卡西洛尔目呲欲裂,却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的名字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你们的俘虏。我的耐心有限,早下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埃修说,“五,四,三——很好。”他数到三时,包括卡西洛尔在内的四名诺多游侠相继颓然地将符印弓扔开。“看起来还是有东西能让你们卑躬屈膝的。” “你想怎么样!”卡西洛尔咬紧牙关,低吼。 “你们乘着马车,向南行两千步,然后我会保证你们女士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将她交给迦图人。” “我如何相信你?” 埃修懒得跟他废话,斧刃悍然往下,划拉出一片雪白的胸脯。那一刻阿尔达利安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诺多游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赶紧移开视线,随后却尴尬地发现埃修力度控制得堪称完美,他们不敢直视的部位并未暴露出来。 “精灵。我不需要你的相信,但你需要我的诚实,现在,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行动。” 埃修以行动佐证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威胁付诸实现,卡西洛尔等人终于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将精灵马套上马车,然后相继登上车厢。卡西洛尔负责赶车,下山坡前,他恶狠狠地瞪着埃修: “记住我的名字,卡西洛尔·阿斯莫多斯!将来射穿你脑门的箭矢,缠绕其上的藤蔓雕文中央,必然盛开着我的大名!” “这就是诺多风格的场面话吗?很有诗意,很有美感。”埃修的斧刃不耐烦地下滑,“就是太长,你是不是想先饱眼福再走?” 没有回应,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于是小丘上只剩下埃修与阿尔达利安。埃修松开自己的人质,任由对方无力地跪倒在草地上。 “不愧是冯的学生,巴兰杜克。”阿尔达利安说,因为喉咙被长久地扼住,她每一句话都说得颇为艰难,断断续续,不时还要停下来喘息。“同样是所谓的‘酒徒’,无论是亚利基力、亦或者是布朗森,跟在他身边学习的时间比你目前为止的人生还要漫长得多,但唯独只有你学到了他压箱底的无赖本事。想必青春之泉水也是他的馈赠。你大概是被从小灌到大才有那般痊愈速度。冯对你还真是给予厚望啊。” “现在你的态度好了不少。”埃修冷淡地说,“我真希望在长河边是遇到一位与那酒鬼有些渊源的长辈,而非一个傲慢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诺多领主。那样我们两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阿尔达利安家族不会忘记今天的屈辱。”阿尔达利安慢慢拾缀自己胸前割裂的布片,遮掩暴露出来的肌肤,“巴兰杜克,恭喜你成为东部大森林的敌人。” “如果你能代表全体诺多的话。”埃修说,他站到小丘边缘眺望。那辆马车已经在草原上化作了一个模糊的点,几乎要被摇曳的长草所淹没,“你的侍卫已经走得很远了,那么我也会履行承诺。你可以走了。” “等等!”阿尔达利安站起身,背对着埃修,“你已经达成你的目的了,告诉我冯在哪?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犹豫片刻,“我会既往不咎。” “我不知道。”埃修打了个响指,焚野走到他身旁,顺从地屈膝,待到埃修跨上马背再站起,“盐矿的地图还在兰道夫那里,他只是告诉我你对盐矿位置很感兴趣而已。au revoir(再见),阿尔达利安领主。”他轻吁一声,焚野冲下小丘。 一声尖利而刺耳的叫喊声追上了埃修,那是阿尔达利安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先是在齿间撕咬得粉碎再迸出来的,带着深刻的、诅咒般的怨恨: “埃,修……” “巴!兰!杜!克!我誓杀你!ocu pro oculo, dente pro dente!(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第五十九章 归路绝途(八) “这个加斯托夫,什么来头?”埃修低头看了地面一眼,那块色泽浑浊的金条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尽管成色肉眼可见的低劣,但在经济普遍困顿拮据的北境,就算是领受一堡之地的伯爵都未必有财力随身揣着一块或是更多当做交易的零用,然后还能在不欢而散以后满不在乎地丢弃。 “加斯托夫·雪博恩是亚历克西斯公爵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期间收养的孩子,但是不曾用心管教,因此逐渐成长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在龙骑士学院也是恶名昭着。巴兰杜克阁下,您没必要跟他置气,尽管加斯托夫并不具备继承权,但是亚历克西斯公爵护短的性格并不会因为疏离的血缘而在他身上打折扣。因此诸多伯爵都不愿意得罪加斯托夫,但也不会刻意地讨好他。”达哈尔拨转马头,示意埃修跟在自己身后,“每年开春时,王立学院与龙骑士学院都会派遣学员进行交流活动,加斯托夫正是今年负责带队的士官。不过那些包围你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龙骑士,而是从属于骑士团的扈从军,不过被加斯托夫用自己的特权超规格地武装起来,充当自己的护卫。不过想来亚历克西斯公爵再怎么纵容自己的养子,也不会轻易地让他私自调配本就稀缺的战马。不然加斯托夫也不会在听说了关于您的传言以后便火急火燎地出城。原本应该是吉格过来找你,但是院长担心以吉格那老实的性子,要是被加斯托夫三言两语撩拨得火气上来没准会把他揍一顿,到时更不好收场。幸好我动作也比较快,不然您大概已经砍翻一个人了。”达哈尔大尉摇了摇头,“巴兰杜克阁下,作为北境新晋的男爵,以前那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思维方式还是要收敛一些为好。不过话说回来,您的迦图之行,似乎收获颇丰啊,只是——”达哈尔的视线落到埃修那以极不自然的姿态下垂的左臂,“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一根弩车专用的弩矢,迦图人现在已经会用攻城武器了吗?” “比较复杂,不好解释。”埃修说,“原本会带回来更多马匹,但回来的途中折损了不少。” “真是太可惜了。”达哈尔说,“更可惜的是以骑士团的预算,院长大概只会购置一匹公马作为种马——确认一下,它们应该都没被阉割过?”达哈尔在马背上折下身子,往后面几匹公马的胯下投以快速的一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我听说迦图人只会交易被阉割过后的战马。” “这一批是例外,严格意义上讲也并非是交易所得。”埃修回答,“我误打误撞介入了扎卡尔与朱达之间的争马传统,这些姑且算是扎卡尔给我的谢礼,或者是酬劳。” “扎卡尔居然会愿意让你参加他们争马的传统……真是让人意外。我不止一次听说过那位特立独行的迦图军阀是如何的开明,如今看来那些传闻并非什么虚言。”达哈尔摇了摇头,“可惜了,瑞文斯顿的邻居是朱达那个老疯子,因为儿子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便迁怒于北境,搞得我们现在不单要提防北方山脉里的蛮子,还得留神南方草原里的马匪。如果扎卡尔的地盘跟朱达互换,学者们想必很乐意深入草原探索那里独特的地理气候,而且北境也能早点从战马交易中分一杯羹。” 言语间,波因布鲁已经近在咫尺。但是出乎埃修与达哈尔意料的是,加斯托夫居然就等在城门口,甚至布罗谢特也在场,装束除却一贯的白色学士长袍以外,还在外披了一件漆黑的、由渡鸦羽毛编织而成的斗篷,双肩处用金线绣着一对沉肃的天秤。达哈尔心里“咯噔”一下——那是领主法庭仲裁官的装束。 “院长。”达哈尔翻身下马,带着疑虑朝布罗谢特行礼致意。他知道仲裁官是布罗谢特在波因布鲁挂名的众多头衔之一,但达哈尔印象中很少见到布罗谢特披上这件斗篷行使权威——院长一般不会轻易插手波因布鲁的内务。 布罗谢特点点头,看向加斯托夫:“加斯托夫·雪博恩·亚历克西斯子爵,你确定要指控男爵埃修·巴兰杜克非法盗窃并占有了你的财产吗?” “正是,我相信他随身持有一块属于我的金条。”加斯托夫抱着双臂说,“那是我无意在路上遗失的,后来回去找已经不见了。仔细想来,这位曾与我同行、又中途折返一段时间的新晋男爵嫌疑最大” “男爵,”布罗谢特先是看了焚野好一会,然后才将视线对准埃修,“面对指控,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我在路上从未见过这位——呃,子爵。实际上,我跟他是第一次见面。”埃修跳下马背,摊开手——他倒是想来着,但是左臂并不能动弹,“我也从未见到过什么金条。在遇到达哈尔大尉之前,除了半路上窜出一群野狗跟着我狂吠了一段时间以外,我都是独行。” 好家伙。达哈尔哭笑不得。加斯托夫信口开河也就算了,没想到巴兰杜克也丝毫不落下风,言语间还尽是针锋相对。看起来自己之前的告诫是被这位男爵当做耳旁风了。 布罗谢特眨了眨眼,两颊的肌肉微微抖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那故作严肃的姿态几乎就要被难以自禁上扬的嘴角割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很好,男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 “加斯托夫子爵,”布罗谢特转向加斯托夫,“巴兰杜克男爵认为在此刻之前,他与你素未谋面。你们二人各自的证言存在冲突,无法对照。” “那就搜个身。搜出来定罪,搜不出来拉倒。”加斯托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按照程序一言一语地废话半天吗?” “我拒绝。”埃修斩钉截铁。 “巴兰杜克男爵,根据瑞文斯顿律法,由于你的爵位低于你的指控者,因此你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布罗谢特说。 埃修皱了皱眉:“如果是律法规定,那我会遵守。但是——”埃修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左臂的伤势又开始发作了。这次的痛楚来得格外强烈,连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眩晕感,似乎有千万根针在那僵死的肢体中巡游、翻覆。足足数秒后埃修才恢复了言语的能力,“但是,如果搜不出来的话,指控者是否应该为他的轻率付出相应的代价?” “按照律法,”布罗谢特沉思片刻,“受指控者的名誉会获得恢复,同时可以获得相应的经济补偿。如果你真的不曾持有加斯托夫子爵的金条,那么作为虚假指控的发起者,他该给你一块金条。” “行了行了,律法普及时间到此结束。金条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搜出来你就拿走。”加斯托夫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金条扔在雪地里,成色比先前那块还要驳杂。虽然埃修多少已经有所察觉,但是一见到加斯托夫这副态度,他完全可以确定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在找茬而已。 这时加斯托夫已经走近了埃修——他并未让随从代劳,而是亲自上前。他先是围着埃修转了几圈,而后猛然抬起埃修的左臂,然后粗暴地左右摇摆起来,另一只手同时沿着肩膀往下揉捏、敲打。先前的痛楚还未来得及彻底消散便又在加斯托夫一系列被坚硬手甲加持过的蛮横动作下再度爆发,而且这次来势更为猛烈,埃修虽然已经做好了自己伤臂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心理准备,提前紧咬住牙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断断续续的冷气。尽管他以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克制住痛呼的冲动,但脸部抽搐的肌肉,盘踞在喉咙间若有若无的细微呻吟都将他的痛苦真实地出卖给了加斯托夫。后者扬起得意而轻蔑的冷笑,放下埃修的左臂,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们几个,上来,把这家伙的裤子扒了,给我''仔仔细细''地找那块金条。”他对自己的随从说。 达哈尔不忿地上前,刚踏出一步便被布罗谢特拦住了:“没必要。” “院长,”达哈尔压低了声音,“巴兰杜克不可能容忍这种程度的羞辱,加斯托夫的行径也已经超出了搜身的范畴。在事情闹大之前,还是叫停为好。” “可我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啊,达哈尔。”布罗谢特慢悠悠地说,“不然你以为加斯托夫能请得动我出来主持这场闹剧吗?” 达哈尔一愣,还在琢磨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旁边已经传来几声连贯的、几乎不分先后的惨叫,加斯托夫的随从自埃修身边倒飞出去,脑袋朝下栽进雪地,一个沉重的拳印出现在他们打磨光鲜的铠甲上。 “嚯,”加斯托夫抱起双臂,好整以暇,“男爵阁下这是要暴力反抗仲裁官的判决?” “适可而止,私生子。”埃修狠狠活动了一下右肩,“否则我就只能替你的亲生父亲好好管教你了。”他的措辞极尖锐,语气极冷酷。 第六十章 归路绝途(九) 加斯托夫慢慢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注意你的言辞,男爵。” “那就注意你的举止,子爵。”埃修一步一步地接近加斯托夫,“既然你在姓氏中缀上了亚历克西斯,那就表现得像个亚历克西斯,而不是一个被收养的雪博恩贱种。” 加斯托夫后退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惶恐。他看向布罗谢特:“仲裁官阁下,您都看到了,此人暴力抗法,袭击我的护卫并以言辞羞辱我与我的家族。”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布罗谢特冷漠地回答,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加斯托夫神色骤变:“男爵,我给你三十秒时间,期间你所做的一切都将视为正当防卫,别打死或打残就行。” “太短,一分钟。” “那除了之前约定的公马以外,你再贴一匹母马给我。” “成交。”埃修的话是与自己的拳头同时出去的。不过加斯托夫也并非一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贵族,在埃修挥拳时候他已经做出了格挡的姿态,甚至还意图顺势反手擒拿埃修的伤臂,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来的格斗水准俨然等同于一位受过严格训练、且实战经验丰富的龙骑士。 但是想要截住埃修的拳,龙骑士的水准还远远不够。加斯托夫仓促之间摆出来的架势被埃修的重拳轻而易举地轰散,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捶翻在雪地中。他反应倒是机敏,知道埃修只有一分钟时间收拾他,刚想就地翻滚拉开距离,肢体却被笨重的铠甲所拖累,才翻出一半便被埃修踢翻,踏住胸口。加斯托夫知道自己接下来肯定会被一顿毒打,却不愿示弱,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埃修:“有种你就打死我!你这——”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埃修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鼻子上,倒涌入口腔的鼻血将那个污秽至极的称谓连同痛呼一起硬生生地灌进了加斯托夫的喉咙深处。 排山倒海的眩晕感袭来,加斯托夫以为自己的五官已然在那记重击下错位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并非出于加斯托夫的本意,流泪意味着软弱,意味着屈服,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并不受自尊心控制。“可以!”加斯托夫一边流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嘶吼,“拳头够硬,果然是一条好——狗!难怪布罗——谢特——愿意为你担——保!” “谢谢。”埃修冷冷地回答,“你的嘴也很硬。”这句话倒是出于真心。埃修每一次挥拳都能打断加斯托夫,但对方还是不屈不挠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当然埃修是留了力的,他如果真要使劲,加斯托夫别说放狠话了,任何音节在试图通过声带抵达口腔前都会先被满嘴碎裂的牙齿给堵塞,但同时他也势必会成为一个脑震荡的白痴。 不过埃修并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他隐忍多时的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对加斯托夫拳脚相加而有所发泄、缓和,反而因为对方强硬的态度更加旺盛。布罗谢特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必须要打怕、打怂这个品性恶劣的贵族子弟,不然日后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地骚扰与挑衅。但是加斯托夫跟焚野不一样,尽管是个无可救药的无赖,但终究成长在北境,骨头与脾气都被严寒锻打得死硬死硬,不会在暴力的蹂躏下轻易地屈服。 这时加斯托夫的随从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不可能坐视主子被埃修暴揍,纷纷朝朝这边靠拢。布罗谢特使了个眼色,达哈尔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但也没磨蹭,果断指示黑矛骑士上前拦截。“还有二十秒!”在排除了可能的干扰因素后,布罗谢特朝埃修喊了一声。 “算了,就这样。”埃修抬起脚,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加斯托夫拨到一边。牵着焚野朝城门走去。他不能真的宰了加斯托夫,这只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与一位子爵结下斗殴的梁子跟与一位公爵结下深刻的血仇,其中利弊如何权衡,埃修心知肚明,只是终究很不痛快。 “达哈尔,你可以走了,加斯托夫那边的事情你负责善后,如果瑞恩那边有人过问,让他们来找我。”布罗谢特摘下自己的斗篷,信手塞给达哈尔,迎向埃修,微笑着问:“怎么,还是觉得窝火?不过时间已经到了,再动起手来,我可就没法用什么正当的理由去帮你辩护了——另外就是,‘贱种’这个词以后尽量克制着别说,就算加斯托夫跟弗罗斯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就算那位瑞恩公爵懒得与你计较,但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心。别让那些人钻了空子。” “我无所谓。”埃修耸了耸肩,“他先找的茬。” “可你的爵位太低,声音太小——你可能会反驳说你的拳头够硬,但是我相信你应该有所察觉,在贵族的圈子里,暴力往往受到条例的束缚,不然你刚才就应该直接打死加斯托夫,然后打死每一个向你兴师问罪的人——你觉得这可能吗?” 埃修沉默以对。 “权力是一个复合词,权柄与力量。权柄在前,力量在后。巴兰杜克,日后在王立学院,多学一学贵族之间打交道的方式。” “啥意思?”埃修敏锐地瞥向布罗谢特,“什么叫‘日后在王立学院’?” “瑞文斯顿每一位新晋的领主,都需要在波因布鲁的王立学院或者是瑞恩的龙骑士学院学习一段时间。不过很多北境的年轻贵族在受封前都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但你是以外籍佣兵的身份成为瑞文斯顿的领主,自然不可能有相关的经历。” “还有这种规定?” “怎么,在你提出要我举荐你之前,你已经把《瑞文斯顿法典全集》通读并记忆了吗?”布罗谢特故作惊讶,“你那浅薄的印象中没有出现过这个条例?需要我提醒具体在第几页吗?” “得得得,”埃修郁闷地打住布罗谢特的话头,“需要多久?” “看你自己的效率。你只需要学习与军事、行政相关的一系列基本理论课程,什么时候学完什么时候可以滚蛋,甚至都不需要考试。当然如果你有兴趣向学术之环发起冲击,挂上几个石珠的话我也不拦着你。本来还需要在骑士团里训练基础战技之类的,但你用不着。不过吉格说了,欢迎你去那里当教官,揍几个心高气傲的小崽子。” “我可不便宜。” “吉格自己掏腰包,你跟他谈价去,关我什么事?”老人狡黠地回答,“行了,你那条手臂怎么回事?还有那根弩矢,别告诉我迦图人现在已经鼓捣出攻城用的弩车了,只要是他们还住在帐篷包包里,活在马背上,这种规格的武器就永远不可能在草原上流通。你的勇气、身手以及鲁莽都值得赞许,居然还真有人敢尝试去接。” “事情比较复杂。”埃修言简意赅,“在边境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埋伏,挂了彩。我不是因为能接所以接,而是因为无法躲闪而不得不接。我现在整条手臂都动弹不得,有什么办法没有?” “在边境被埋伏?”布罗谢特楞了一下,凝视埃修的伤臂片刻,视线随后落到那根依旧被埃修紧握的弩矢上。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在眉宇间短暂而迅速地堆积起来的凝重山峦,那一瞬间细微的、稍纵即逝的变化连埃修都险些没有察觉。 “先看看能不能治好。”布罗谢特低声说。埃修原本以为还要在医药费上开始一番讨价还价,但布罗谢特什么都没表示,只是示意埃修跟住。 六十一章 暗潮间奏(一) 片刻后,王立学院,院长居所。 两名医仆将埃修的伤臂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桌上,用小刀沿着衣袖裁开。当伤臂被剥离出来,其全貌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时,坐在一旁的露西安娜掩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因为长时间的充血,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呈现出暗沉的紫红。青筋自皮层下拱起,如同蜿蜒的群蛇,交错间隐约可见大动脉黯淡的虚影。 布罗谢特挑了挑眉毛,埃修的伤势比他预想中还要严重。他挥退医仆,用手指慢慢地在沿着小臂按压,指尖反馈回顽石般生硬的触感。他随后又试图掰开埃修的手指取出弩矢,却发现埃修整个手掌处于无意识发力握拳的状态,五根手指牢牢陷入掌心,以禁锢那根早已失去所有动力的弩矢。当布罗谢特结束对埃修伤势的探查,坐回自己的椅子,他挑起的眉毛并没有回落,反倒拧成紧皱的一团。 “巴兰杜克啊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抚摸着自己已经并不可观的白须叹息,“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每次受伤都是在推动王立学院的医术发展,然而你的案例并不具备普遍的参考价值。” “为什么?”埃修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一边的露西安娜就好奇地问。 “因为不是谁都像他一样,饮用过青春之泉,从而获得匪夷所思的自我愈合能力。‘伤病’这个概念在他身上留存的时间就跟波因布鲁的春天那样短。所以一旦出现例外,那往往极其严重——不是说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形成原因很复杂。”布罗谢特抄起一根羽毛笔,对着埃修的伤臂指指点点,“边境有人拿着弩车狙击他,那玩意要么是用来在攻城战中,以大规模的齐射钉入城墙,给那些挤不上云梯与攻城塔的士兵开辟另一条捷径,要么是摧毁城头的雉堞,使弓箭手失去有力的掩体——总得说来,正常情况下,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着去硬接弩车发射的箭矢的。但是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好,你是秩序女神选定的预言之子,不能算在正常人范畴里。你确实接下了弩矢,但手臂的肌腱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撕裂得极其彻底,但它们应该是一边撕裂一边愈合的,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你为了拦截弩矢,使整条手臂都处于发力期的高度紧张状态,因此肌腱便以这种扭曲的姿态痊愈。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好极了,真是非常生动的事后分析,可惜我现在不能鼓掌,”埃修面无表情,“要不要你先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之后再给你补上掌声?” “修正你的肌腱需要非常精细而且漫长的手术。我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没有精力去维持长久集中的注意力了,没法为你主刀。” “达姆士呢?他应该也是钻研医术的。” “达姆士现在不在波因布鲁,他已经应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召唤前往瑞恩,而且他专攻的方向是毒药药理,外科手术连门外汉都算不上。”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别逮着个医学者便觉得他会做手术。为你主刀的人就在旁边。” “谁?”埃修转过头,院长居所中,除了他,布罗谢特,剩下的只有露西安娜了,“她?” “我?”露西安娜的震惊与茫然其实并不下于埃修,“可是我完全不懂——” “我虽然没法主刀,但是可以告诉你具体应该怎么做,以你卓越的学习能力应该不是问题。”布罗谢特说,“一些要紧的、复杂的环节我会接手。不过,”他瞥了眼埃修,笑了笑,“以巴兰杜克的愈合能力,哪怕你不小心割破了大动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可不是什么试刀的实验品!”埃修恼怒地说,“我也不相信偌大的王立学院,居然培养不出一位外科与手术方面的医学者!” “其实是有,佼佼者还不少。但是我并不愿意让你与那些人接触。”布罗谢特说,他犹豫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因为……他们可能要为你在边境被埋伏负责。”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埃修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布罗谢特与露西安娜都察觉到他的神情骤然间阴冷,若有若无的杀意盘亘在五官中央。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觉得埃修下一秒就会抄起狼斧夺门而出,要去找那些个外科与手术方面的佼佼者。 “‘可能’是什么意思?”但埃修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只是抬起头,看向布罗谢特。 “意思是我只是在怀疑,不敢真的相信,而且也没有证据。还记得我先前给你讲过的那位前黑矛骑士团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德·安尼莫尔,也就是‘乌鸦爵士’吗?他自诩为预言之子,并以此名号聚拢手下,发展追随者,那自然不会容忍另外一位竞争对手。而且以他麾下佣兵团的能耐,挣来一辆弩车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想让你死,而那些人,想要将关于你的预言证伪。”布罗谢特按住额头,“而还有什么能比死亡的主角更能证实预言的虚伪呢?” 露西安娜回忆起神学结社集会时那些暗哑的、不和谐的声音。原来阴谋就赤裸裸地发生在她面前,而就算是预言之子都不能全身而退。布罗谢特曾经跟她提到过的“第四个推论”重新在脑海里浮现:预言不是尚未完成,而是已经结束! “都有谁?”长久的沉默后,埃修问。 “巴兰杜克,我以为在暴打了加斯托夫一顿后,你已经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念头该是多么的天真。而且你觉得我会提供给你具体的名单吗?就算证据确凿,这些人的处置权也是在我而不是在你。你才刚当上男爵没多久,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给踢回佣兵的行列。” “你已经提供了。外科与手术的佼佼者,应该不难找。”埃修说,“这次他们互相勾结,我几乎废了一条手臂,而你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能够保证不会有下次出现吗?爵位重要还是我个人的安危重要?我还没有愚笨到会被这种程度的威胁唬住。” “我会去彻查,但你不能插手。”布罗谢特说,“想插手也可以,反正没人拦得住你——如果你后半辈子都想拖着一条累赘的死肉完成马迪甘预言的伟业的话——没错,这又是一笔交易,等价与否你自己衡量。” 又是长久的沉默以后,埃修有些抗拒、有些不甘地靠在椅子上,看向露西安娜:“我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开始。” 第六十七章 暗潮间奏(七) 在埃修于下城区尾随、窃听盖尔博德与人交谈时,东部大森林某处。 “就是这里了。”约格特满意地停了下来,手中徽戒的幽光飘摇着,被无形的重力牵引一路向下,一直没入土壤的最深处。不需要他做出进一步的指示,几名扛着铁锨的黑骑士已经走上前,原地开始挖掘。 约格特闭上眼,如释重负。他率领这支死亡骑士小队深入东部大森林,以教派古籍上记载的残忍秘仪驱动手掌中这枚得自达利安爵士的潘德皇室徽戒,终于有所收获。一路上不知道多少诺多精灵被他割开了喉咙,以鲜血浇灌徽戒,以至于淡淡的血腥味不知何时洇入了十指的肌肤下。当灾厄鸦在约格特手中停留时,总会因此躁动不安。这支小部队人数有限,补给自然也有限,实际上在深入东部大森林一星期后,他们便陷入了干粮耗尽的窘境。但是正如约格特说过的那样,诺多精灵一身是宝,血液能与魔法物品产生微妙的共鸣,体脂则是耐久的燃料,其躯壳……自然也能在极端情况下成为充饥的食粮。 不过随着这支小部队的地理位置越发接近艾拉克莱,他们越来越难以保持隐蔽的行迹。有数次都险些踏入诺多巡逻队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若不是灾厄鸦预警及时,他们断难突破箭雨的重围。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减员严重,就连约格特也不可避免地挂了彩。但这一切的付出与牺牲,只会获得千百倍的回报。 “女神,我,约格特,您最忠诚最狂热的信徒,一定会让我的理想国扎根于潘德之上,并奉献与您……”约格特十指在胸前交握,默默祈祷。这时他听到上空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密林间高速穿梭,只一瞬间便由远及近,于是动静便震撼如通过雷霆。还未等约格特有所反应,“哗啦”!一名生着蝠翼的人影已经撞破交缠的树冠沉重地坠落,在地面砸出一个凹陷的大坑,破碎的树枝与叶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那是恶魔化的崔佛·布朗森,堕落的旧潘德护国武者。只是他现在的模样分外狼狈,一道巨大的裂口曲折地贯穿了两边的翼膜,连带着几乎将他的身躯都撕成两半,岩浆般浓稠的血液恣意流淌,浓郁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 崔佛花了好一阵功夫才从坑里站起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约格特身前,低声说:“伊苏兰迪尔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向了,他在艾拉克莱朝我射了一箭。半神的力量我无法匹敌,他现在正在往这个方向快速赶来。要不要撤退?” “没有必要。”约格特松开双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就再去拖延一会,让他越晚发现这里越好。” 崔佛看向约格特手中的徽戒:“您找到了?” 约格特点了点头,自己也抄起一根铁锨,加入黑骑士开始挖掘。崔佛抬起头,看了看被自己砸出一个缺口的森林穹顶,湛蓝色的天光正流泻下来。他狞恶的脸绷得极紧,残破不堪的蝠翼在身后展开,拍打,振荡出强劲的气流。他冲天而起,朝东方疾飞出去。 “速度。”约格特深吸一口气,扎起主祭袍宽大的袖口。他用力将铁锨刺入松软的泥土,再扬到一旁。随着他的加入,周围的黑骑士也加快了动作。 “咔咔”,很快,铁锨便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事,发出生硬的响声,难以寸进。随后那东西的全貌便在铁锨反复的起落下展露出自身的全貌。那赫然是一口白银的棺椁,盖板上是精妙绝伦的狮鹫群浮雕,边缘缠绕着繁复神秘的花纹。尽管在地表下埋藏了不知多久,出土时仍然保持着璀璨的光泽。约格特通晓潘德的古文字,他慢慢地辨读那些镌刻在花纹之间的铭文:“这里长眠着……大陆的……第一位……帝王……乃是黑暗纪元的终结者……亦是诸域的征服者。他的姓便是他的名,他的名则是大陆的名……在狮身之鹫的拱卫下,卡瓦拉家族的浪子长眠于此;在秘银之壁的守护下,潘德帝国的君主安息于此——没错!就是这个!”约格特终于难以自禁,展露出狂喜的神色。他以小刀在手腕上割出一个深深的伤口,任由鲜血淋漓地滴落到棺椁上。晦涩的音节自约格特的口中发出,随着节奏的起伏,棺椁的表面上浮起密集的血色纹路,如同纠缠的锁链,但是走势断断续续,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刀刃暴力地劈斩过。只是随着咒语的念诵,那些裂谷般的缝隙开始缓缓合拢,纹路与纹路环环相扣,焕发出妖异的暗红色光芒。 “逆行之十字,沉沦之业土;旧王之枯骨,魔君之新生;”约格特的声音愈发急切,他举起小刀,将自己整个左手整个割断,用手腕的断口在白银的棺椁上涂抹出一个巨大的血十字,“信徒之血肉,罪罚之盛宴!应女神之呼唤,循我之指引,速速降临!速速降临!”约格特嘶哑着嗓子吼出最后几个音节,注视着自己的断掌逐渐在棺盖上如冰雪般连皮带骨地溶解,将腾飞的狮鹫群染上一层可怖的红白色。血十字沸腾起来。仿佛是在回应约格特的召唤,棺椁深处传来沉重的,仿佛是海潮般的呼吸声。约格特倒退几步,双膝跪地,向棺椁虔诚地膜拜。 “喀嚓!”一只骨爪刺破了秘银制成的棺盖,自血十字的中心伸展上天。约格特膝行向前,双手将徽戒高举过头,递向骨爪。 咻! 风声急响,一支纤长的羽箭射断了骨爪的手腕,箭簇带着无匹的伟力没入棺椁之中。断爪与徽戒落到一旁。与此同时,崔佛再度从天而降,径直撞断了数棵古老的林木,久久不能起身。 “你犯了一个错误,半神伊苏兰迪尔,”约格特一个翻滚躲到棺椁后面,尽管有些狼狈,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无比畅快,“你应该用那神乎其技的一箭置我于死地。” 六十八章 暗潮间奏(八) 没有回应,但是不知何时林间的空气开始压抑地流动,让人不安的阴风拂过枝叶,仿佛有窥探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所有黑骑士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们扔下铁锨,举起剑与盾,背靠背围成一个圆圈,严阵以待。约格特抓起一把泥土敷在自己的断腕上,又撕下袖口扎紧小臂止血。因为虚弱与不安,他的脸呈现出淡淡的苍白色。约格特知道,尽管自己以卡瓦拉大帝的秘银灵柩为掩护,但在那位箭术通神的诺多族长面前,以强固坚韧着称的秘银恐怕与薄纱并无区别。不过就算是半神,也不能短时间内连续发出那种声势的强劲射击,但是谁又能断定半神与凡人之间是否共享相同的时间概念? “呃!”几名黑骑士突然捂住喉咙,一脸的不可置信,鲜血汩汩地从紧密并拢的指缝间流出,随后五指也开始一并断裂。冲天的血泉中,他们的头颅与断指掉落在地,断口平滑如镜。包覆沉重铠甲的无头身躯颓然地倒下,圆阵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残存的黑骑士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双足便已经浸泡在同伴的鲜血之中。 “散开!找掩护!”约格特从棺椁后面探出头,大吼,“不要站在一起,他必须要到你们才能发起攻击!”约格特话音未落,视线中空气突然开始凶险而诡异地扭曲,他敏捷地缩回脖子,但即便如此额头还是被一道无形的锐风割出巨大的伤口,流淌下来的鲜血立刻模糊了视线。约格特草草抹了一把,后背紧紧靠着冰冷的棺椁,继续出言挑衅:“尊敬的半神阁下,我希望你随身携带了足够的龙泪宝石帮助您继续施展这些极具杀伤力的可怕仪式。” “身为阴沟里挣扎的鼠辈,见闻倒还算广博。”冷寂而威严的声音在森林上空间幽幽地回响,每个字节的余音都如同轰鸣的钟鼓一般沉雄。无从判断声音具体的来源,又或者声音来源于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从林木繁盛的枝叶到土壤间茂密的草丛,所有植物都在绵密地振动。诺多一族至高的领袖尚未现身,但他的意志已经由森林传达。 约格特揪起面前振动的草叶,刚想说些什么,却骇然发现身下花草的根茎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自己的手腕,正如同藤蔓一般沿着手臂生长,将他的躯干箍得动弹不得。与此同时约格特周遭的空气再度诡异地波动起来,风在他的面前凝聚成剔透的实体,刀刃般锋锐的形态内,是狂风隐约的怒号。 一片落叶在约格特面前悠悠地飘落,其轨迹刚好经过这道狂风凝聚而成的刀刃,随后被一分为二,却依然保持了完整的形态,只在落到约格特的袍袖上后才被凹凸不平的褶皱分为两半。约格特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缩紧了,“风之刃”,来自远古纪元的奇迹,那时神明行走在人世间,自然在他们的意志下被扭曲成朴素却恐怖的兵器。将急速流转的风压缩在一个扁平的空间内,便能形成无与伦比的锋刃,将使用者“斩切”的意志无止尽无边界地延伸。这时约格特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停止挣扎,闭上眼默默念诵起异端的祷词。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抵达,只有一声轻微的、像是泡沫破裂般的“啵”。 “咔咔”,灵柩上方传来了怪异地响动,约格特睁开眼,讶异地抬头,发现风之刃已经消失,缠绕四肢的根茎藤蔓也相继枯死。那只先前被伊苏兰迪尔一箭射断的骨爪正在以食指与中指支撑着自身,在棺椁上奇诡地“攀爬”。徽戒松松垮垮地套在骨爪的食指上,被莫名的力量牵连起来的骨节在运动过程中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持续的“咔咔声”。骨爪一直爬行回棺盖上,与那根仍在保持伸展状态的臂骨接驳。在重获完整以后,骨爪便缩回棺盖以下。但不到一秒钟以后,棺盖轰然飞起,径直砸向森林中某个阴暗的角落。 一具枯黄的、干瘪的骷髅从棺盖中坐起,幽黄色的火焰在它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燃烧。它慢慢地从秘银的灵柩中站起,扶正箍在颅骨上的、已经褪色的皇冠,开始逐个活动自己无血无肉的关节,发出的声音让每一个在场的生灵都感到头皮在不自觉地发麻。骷髅最后活动了了一下自己手腕,低下头,用并拢的上下颚轻触徽戒,似乎是在亲吻。 “欢迎您……回到潘德!”约格特膝行至骷髅面前,虔诚地亲吻它脚下的土地,“二十五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想继续完成当初被喧闹者蛮横打断的仪式,哪怕为此与教派中诸多同僚反目也在所不惜。女神眷顾了我,回应了我!老师,如您所见,我是正确的!我将您的眼珠随身携带,就是为了让您见证这一时刻!”他哽咽地诉说起来,黑袍下的身子随着哭泣的颤音一抖一抖。 骷髅并未理会约格特,只是转过头,眼眶中燃烧的火焰对准看向森林的某处,那是棺盖被它推飞出去的方向,嘴里开始“咔嗒咔嗒”地响动,它没有声带,也没有舌头,可依然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伊苏兰迪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只会在小朋友面前装神弄鬼吗?” 树叶又开始振动,但骷髅只是信手一拂,死寂的气息带着浓烈的硫磺味道开始扩散,方圆二十米内的植物尽皆枯死。“面谈,或者滚蛋。” “卡瓦拉……不,应该称呼你为‘阴森之眼吞噬者’。”长久的静默后,一位俊美的男人踏入这片生机断绝的土地,最纯粹最剔透的碧色凝汇在他眼瞳中。男子全身披挂着米斯龙德风格的铠甲,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的弯刀,四颗湛蓝的龙泪宝石平端在他左手掌心,不过其中三颗已经密布裂纹,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碎裂。“看来布洛赫当初还是去得晚了,他没能阻止老鼠在你的尸体上完成那邪恶的仪式,只是将日期推迟到了这一天。”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是异教徒中却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他说得没错,你该一箭杀了他,而不是射断我的手腕。”骷髅伏低身子,赞许地轻拍约格特的后背,后者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远古纪元的鲜血咒法念诵得快速而精准。布洛赫一路杀来时,仪式其实已经接近于完成。他不知道,所以我掀开棺盖跳出来给他一刀时,他脸上的表情真的很让我享受。”骷髅随后又发出一声叹息,“但是他真的很强,在我们三个人当中他始终都是最强的那个,哪怕我偷袭得手也仍旧被他制服,重新在灵柩中沉眠。怎么,我苏醒时来迎接我的只有你吗?布洛赫呢?” 伊苏兰迪尔沉默不语,左手中那颗仅存的完整龙泪开始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一道巨大的风之刃呼啸着扑向骷髅。骷髅并未做出明显地闪躲,转身自棺椁中抄起一柄漆黑的大剑信手劈斩,于是风之刃四下碎裂成无数道细小的气流。“不要继续糟蹋霍利斯之泪了,要么拔出你的精灵弯刀,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武技有没有长进,要么就滚回艾拉克莱。” 伊苏兰迪尔脸上浮现出沉静的怒意,但他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后退,与骷髅冷冷地对视:“阻止你从来不是我的使命。” “当然,当然,反正你每次尝试好像都是以失败告终。”骷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么,艾拉克莱城下再见——当然,就跟以前一样,在我踏平凡世之后才轮到你们。” 第七十一章 暗潮间奏(十一) 埃修向布罗谢特详尽地汇报了昨天跟踪盖尔博德的见闻,他记忆力不错,能够将入耳的对话较为完整地复现,只是略去了自己因为幻觉而不慎暴露一事。布罗谢特沉默地聆听,神情随着埃修的叙述渐渐难看起来。 “这么说盖尔博德他确实是在王立学院中扮演一个密探,而且还是为两个不同的对象服务。传递出去的情报基本一样,只是那两拨人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相互分享,所以都要以盖尔博德为媒介。此外,还隐隐有对王储普鲁托尔不利的企图。盖尔博德为什么要参与到这桩阴谋中?又是谁负责与他接洽?他的父亲伊凡勒斯子爵应该对此一无所知,他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做出如此有损家族荣誉的行径。巴兰杜克,你确定你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盖尔博德似乎是在有意地讨好她,还说要提供几罐特产蜂蜜,不过被回绝了。” “特产蜂蜜?”布罗谢特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两下,本就凝重的五官直坠入皱纹的深渊,他向后慢慢靠倒在椅背上,手掌盖住双眼,一副精力交瘁的模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布罗谢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梦呓。 “……”埃修沉默地在书桌另一边端坐,同时仔细观察面前老人的表情变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向来嬉笑怒骂的院长如此失态。那个对埃修而言无关紧要的细节,布罗谢特大概只是稍加挖掘,便有真相井喷而出——从他的反应来看,大概是极具冲击力的内容。 “巴兰杜克,你还杵在这里坐什么?”布罗谢特强撑起身子,语气跟神态都很萎靡,“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我交托的任务,那也轮到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了。一旦那两匹迦图骏马顺利拍卖出去,所得款项会立刻以最优的比例折算成你需要的物资跟军备。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告辞。”埃修起身,离开,关门。脚步声渐行渐远,并未有折返的迹象,听方位看来是去寻露西安娜要手稿去了。布罗谢特再度拈起羽毛笔,打算继续先前被埃修打断的书写。但他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新起的笔迹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地潦草起来,到最后布罗谢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些什么,通用语? 古语,诺多精灵符文,异大陆的各种文字? 不同文明的语言符号在薄薄的羊皮纸上并行重叠? 形成错乱的线条。 “喀嚓”!笔尖骤然断折? 早已干涸的羽管支离破碎。布罗谢特从自己的无意识中惊醒,他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羊皮纸,烦躁地将其揉捏成一团? 在掌心中压平? 随后继续揉捏,再度压平,直到上面的皲裂与褶皱密集得跟老人自己此时的脸一般。 “龙与猎鹰的奏鸣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布罗谢特低声说? “那么? 还有谁会是那些让人心烦意乱、捉摸不透的杂音呢?” …… 埃修找到露西安娜的时候? 后者正待在一个狭窄的小隔间里? 头埋进一叠厚厚的文献? 不断用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偶尔还会用细微的字体在段落的缝隙间添加上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埃修的接近,只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绪受阻时,则会苦恼地抬起羽毛笔? 用末端的鸟羽轻挠面颊。北区隔间不少? 要不是露西安娜这里的门是敞开的? 而且书写的声音在静室中特别大? 一时半会还真不容易找到。 埃修在她身旁站了一会,抬起手轻轻叩了叩桌子:“我有事找你。” “没时间。”露西安娜回得极快,像是形成了本能反应? 随后她才从声音中辨识出来人,惊讶地抬起头,“怎么是你?” 埃修没有回答,先是扫视一圈,确定附近没有人在注意这里的动静,于是将布罗谢特的手谕递了过去。露西安娜接过来扫了一眼,皱了皱自己纤细的眉毛:“院长是交给了我保管没错,但我不可能随身携带。而且你要原稿干嘛,如果想知道预言的具体内容,院长或者我给你口述一遍不也一样?” “我宁可自己读一遍。” “你这人真是!自己喜欢费周折,还要连累别人一起。”露西安娜抓起羽毛笔,大概是想要气急败坏地扎在埃修身上。她本已处在发作的边缘,却灵动地一转眼珠,表情便换成一副不怀好意的狡黠笑容,“给你看倒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理由。院长的信上也没说要求我必须无偿。”她话刚说完,突然警觉地从隔间探出头,四下打量。北区一般上午鲜有人造访,有资格于此占据一处隔间撰写文章的学者在这个时间段基本都在作为导师授课。但话题既然涉及到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似乎不太适合如此风风火火、旁若无人地展开。露西安娜思索少顷,示意埃修站进隔间,自己则蹲到桌子上。但很快她就开始后悔自己这个过于轻率的决定。隔间本来就小,容纳一人一桌已经比较勉强,也就是露西安娜身材娇小才不会感觉拘束。可一旦挤进另外一人,再把门带上,空间便立刻显得岌岌可危。尽管无论是埃修与露西安娜都在尽力保持距离,以免发生不必要且难堪的肢体接触,但他们的头还是难以避免地凑得很近,以至于两人的面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吸时那有节奏起伏的温热气流,而一旦视线相交,便立刻都能从瞳孔中照见自己无所适从的影子。 露西安娜的脸腾地红了,她尴尬地咳嗽两声,扭过头:“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一名异性接触。” “有这个必要吗?”埃修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他还想往后靠,但身后那块充当隔间墙壁的木板已经开始因为他的发力产生危险的形变,随时可能被顶翻,只能无奈地放弃这一尝试。 “隔音效果好。少废话,快回答问题。”露西安娜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我有些事情想印证一下。”埃修说。 “这么敷衍的言辞可没办法说服我,具体点,哪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将来我做了什么。” “这……噗嗤!”露西安娜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大概是想大笑出声,但又顾忌仪表,因此赶紧双手捂嘴,辛苦地忍住,但是笑意已经在眉眼间弥漫荡漾,甚至身体都在轻轻地颤抖,“作为预言之子,你居然想从记述自己事迹得诗篇中寻求指引,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不行吗?” “好像也没有不行的先例——哎哟!”露西安娜终于忍不住,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却忘了自己是半蹲在隔间的小木桌上,重心本来就不稳,不慎失了平衡,一头向前栽倒。埃修反应很快,肩膀一横顶开木门,侧步踏出隔间,双手顺便托住露西安娜,帮助她在地面站稳。 “好险好险。”露西安娜将凌乱的刘海梳理好,惊魂未定,“好,虽然你这个答案我还是不太满意,但是看在你没让我磕到额头的份上,就带你去看。” 第七十八章 惊变(一) 书房里一片寂静,伊凡勒斯子爵在说出自己最后的言语后便低垂下脑袋,陷入死亡的长眠中,只是肢体仍在发出轻微的抽搐,泛黑的血液从脸上滴落。 “对不起教官,”被盖尔博德带进芬布雷堡的不速之客,瑞文斯顿曾经的女王储厄休拉·格雷戈里绕过书桌,在尸体前蹲下,伸出手,细致地整理老人凌乱的白发,同时以手绢抹去他五官间的污血,“但您要知道,我始终都很感激当初您在凛鸦城为我的继承权据理力争,但是和平并不是袒护厄尔多从我手中窃取王位的借口,还有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也要为他在芬布雷堡屠杀的猎鹰骑士付出代价。” 伊凡勒斯子爵只是圆睁自己毫无生气的双眼,愤怒与失望的神情被僵死的肌肉永远地定格。厄休拉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整理老人的遗容。 一个男人走进书房,铠甲上沾染了很重的血污。他先是看了眼伊凡勒斯子爵的尸体:“不愧是北境最后一头猎鹰,就算死去,生前的威仪依旧不曾减弱。女士,”他看向厄休拉,“芬布雷堡已经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很好。盖尔博德,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芬布雷堡的领主。同时我以瑞文斯顿统治者的名义,恢复你被伪王剥夺的伯爵头衔。”厄休拉站起身,平淡地下令,“后续的事情你知道怎么做?” “是的,陛下。”盖尔博德说,他蹲到伊凡勒斯子爵身旁,想要从父亲的遗体上取下右手拇指上的家族徽戒。但是徽戒套得极紧,几乎与嵌在血肉之中无异。盖尔博德费力拉扯了半天也不曾挪动分毫。旁边的男人看得不耐烦,拔出佩剑,将盖尔博德推开,将尸体的手掌整个剁下,用力踩了几脚,碾开筋骨,随后以剑尖挑下徽戒,端举到眼前。“老家伙的骨头还挺硬,把我的剑刃崩了个口子出来。”男人将徽戒丢到盖尔博德怀里,“不用谢我,伯爵大人。不过我想,你很快就会被成为侯爵大人了。” 盖尔博德将徽戒套到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抚摸脸上的血污,那是伊凡勒斯子爵喷到他脸上的,“这些血会有毒性吗?” “我怎么知道?”男人不耐烦地回答,“毒药又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会对毒性有所了解?你现在不还没死吗?” “保险起见,给我解药。”盖尔博德朝男人伸出手。 “随便你。如果你的父亲答应得痛快些,这些解药也就是给他的,不过给你也没差。”男人在怀里摸索了半天,砸了一个小包裹过去,“喏,跟温酒更配哦。” 盖尔博德向厄休拉施了一礼,沉默地走出书房。男人鄙夷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女士,这个人是靠不住的。他的能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 “我当然知道。”厄休拉平淡地说,“但谁让伊凡勒斯家族只剩下盖尔博德这个独苗了呢?芬布雷堡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没必要在这里继续耽搁。鲍里斯,该轮到你回去叙旧了。” “我还是很想念在波因布鲁的那段时光的。”名为鲍里斯的男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也不知道达哈尔能不能应付得来黑矛骑士团的事务。” “你怎么整顿黑矛骑士团,是你的事情,但是记住一点,尽量不要让王立学院受到太多的破坏。” “明白,我的女士,我清楚‘尽量’的分寸,也知道‘尽量’的底线。我会妥善处理的。”鲍里斯朝厄休拉敬了一个军礼,“您大可在申得弗安心等待。”他潇洒地转身离去。 “对了,”厄休拉叫住他,“我听说我的侄子正在王立学院学习,先留他一条命。” “遵命,女士。您的意愿便是我的使命。” 书房中只剩下厄休拉一人,她打了个手势,几名军士进来将伊凡勒斯子爵的尸体搬走,而她站回书桌前,在雪盘上重新布局。于是发生萨里昂与帝国间的卡林德恩血战被翻卷的雪堆重重掩埋,瑞文斯顿全境转而显现。凛鸦城、申得弗、瑞恩、波因布鲁四大重镇,以及若干堡垒与据点尽皆被蓝与黑的旗帜交替占据。最大的蓝旗位于申得弗,而最大的黑旗位于凛鸦城。厄休拉居高临下地俯视雪盘,视线巡弋在凛鸦城与瑞恩之间。 “亲爱的弟弟,身为君主,这十八年你都在统治些什么?阿拉里克家族仍然掌握着北境的大部分财富,亚历克西斯家族则是在军事上大权独断。我很好奇你究竟是瑞文斯顿的统治者,还只是一介凛鸦城的领主?没事,你现在学还来得及。我现在回来,就是要给你树立榜样。” …… 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埃修猛地坐起来,随风摆动的长草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山岳般巍峨的影子掠过大地,一头庞然的飞龙振翅飞向远处横贯天际的迷雾山脉,寻了一处顶峰盘踞起来。又是一场梦境。埃修见怪不怪地站起身,四下张望,他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姓氏。 呼唤者其实就在他面前,但只有一个依稀的影子,容貌模糊如一团泥泞的沼泽,看不真切五官,只有声音依稀地回响: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你是谁?”埃修问。他看见人影的胸前印有一个血红色的十字,横的两端延伸出无数锁链状的线条将对方的身躯缠绕起来——那几乎不能说是身躯,不过是一团又一团翻滚的黑色雾气,只是被锁链的禁锢赋予了形体。 埃修突然就明白了面前影子的身份:曾经在芬布雷堡与他签订血十字誓约的伊凡勒斯子爵。 身旁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埃修转过头,发现曾经将乌尔维特之证赠予他的男人就站在他身边,怜悯地看着那个在风中摇曳不定的影子:“预言之子,这个可怜人有话跟你说。” “发生了什么?”埃修走上前,极力想从翻涌的雾气辨认出那些属于伊凡勒斯子爵的特征。但他失败了,雾气中只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姓氏: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我在。”埃修低声回应。 保护……王储……雾气里的声音既空旷又遥远。你我之间的誓言……我已经履行至了我生命的尽头……而后人影陷入沉默,不再多言。 生命的尽头?埃修凛然,先前布罗谢特还在跟他说伊凡勒斯子爵对内战有决定性的影响,然而转眼便以如此的姿态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联想到盖尔博德的动向,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脑海。埃修正待追问,突然发现人影胸口的血十字开始脱落,锁链反而开始向他缠绕过来。 “!”埃修猝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并不如何明亮的天光透过帐篷照射进来,黑矛骑士团的晨号嘹亮刺耳。 【收集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第七十九章 惊变(二) 埃修怔怔地坐了片刻,尽管已经不是初次经历,然而他还是很难适应梦境与现实之间骤然的衔接变换,整个过程既自然又违和,仿佛两条逆向的溪流交汇合流。埃修一时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此刻是否已经回到了现实,亦或者还是处在另一层梦境之中。直到草地与微风留存的触感都被周围寒冷的空气浸透、消散,埃修才缓缓地回过神。他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自己的身躯,确定身上没有血色十字或者是锁链形状的条纹,然后走出帐篷。 驻地内一切如常,在晨号响过三遍以前,黑矛骑士已经整队完毕,开始日常的训练。埃修心事重重地穿过他们的队列,前往王立学院。在驻地门口他意外地看见达哈尔大尉正在与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兰马洛克交谈,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尽管各自的语气都比较克制,但依然能听得出来是在争执。 “公爵大人什么意思,什么叫‘即日起暂停黑矛骑士团的佣兵业务’?”达哈尔环抱双臂,眉宇间隐有怒意,“我不记得波因布鲁的公爵对黑矛骑士团拥有管辖权。骑士团成立以来,运行资金也都是由王立学院来出。”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兰马洛克回答,“黑矛骑士团的确是没有直接向波因布鲁的财政官要过钱,但是公爵每年拨给王立学院的款项中有好几项列入‘军备’条目。别告诉我这些钱没有花在你们身上。此外,根据瑞文斯顿律法,领主对其封地内的一切具有最高管辖权,除非你们将驻地迁出波因布鲁地界,或者王立学院被授予了独立的封地,不然公爵当然可以过问黑矛骑士团的事务。” “那么至少得给出适当的理由,以及中止的日期。骑士团不可能因为这样荒唐的禁令就得损失一条收入渠道。”达哈尔的手指深深地陷进臂弯,“而且,你还得向解释为什么连我们的传讯渡鸦也要截停!”他的双目中终于喷薄出怒火,视线落向一旁被羽箭贯穿心脏的渡鸦尸体。 “我只是在执行公爵的命令。”兰马洛克以低沉地声音再次重复,“波因布鲁城内城外皆是戒严,别说是黑矛骑士团要向王立学院汇报,就连我现在也不能以任何方式联络公爵,只能被动地等待公爵下一步的指示。达哈尔,我现在以朋友的立场恳求你,不要将矛盾进一步地激化。” “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不然你先前听到的就不是晨练的号角,而是冲锋的鼓声!”达哈尔大尉上前一步,他的个头其实要比兰马洛克稍矮,但极其强硬的态度赋予了他压迫力上的优势,“天还没亮就包围骑士团驻地,把我们当什么?叛军吗?” “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兰马洛克避开了达哈尔大尉的注视,随即便注意到正在朝这里接近的埃修,“巴兰杜克阁下,请留步!” “怎么回事?”埃修把手伸到背后,轻轻地抓挠,顺便不留痕迹地将狼斧的柄拨到了最合适抽拔的角度。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兰马洛克向埃修重申了一遍阿尔德玛公爵于凌晨时分下达的戒严令。“在禁令解除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地走动。这并非是针对您或者是黑矛骑士团任意一方,我希望您能理解。” “我与他同样是北境的领主,不能因为这种轻慢的命令而被软禁在这里。我申请面见公爵,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埃修扫视周围,发现附近已经站了一大票人马,以微妙的角度将驻地包围。联想到昨天布罗谢特跟他的谈话,以及那离奇的梦境,埃修多少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动作未免也太快了。 “就算是我,现在也无法直接联络到公爵,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命令,请您理解——” “我不理解。”埃修粗暴地打断了兰马洛克, “那我就只能动用强制手段了。”兰马洛克的脸色冷了下来,“男爵阁下,您有功于对波因布鲁。我与您也并肩作战过。就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与您为敌,也不想将事态演变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但作为军人,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禁令中有没有关于‘违者杀无赦’?”埃修突然问。 兰马洛克一愣:“这……没有。” 埃修笑了笑:“那便请拦住我。”说完,他不再理会兰马洛克,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 兰马洛克的脸抽搐了一下,但他已经在波因布鲁守城战中领教过埃修那一身无法理喻的怪力,很明智地没有选择出手阻止,只是后退几步,搭箭上弦,将铁弓拉开,低吼:“男爵阁下,这是最后的警告!” 埃修只留给他一个不为所动的背影。 兰马洛克心一横,手指接连舒张,三枚羽箭先后呼啸着射出。兰马洛克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瞄准埃修的躯体,羽箭只是没入后者周围的雪地,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最后的警告,也是最后的善意。 然而埃修的动作并未因此有所迟疑或是凝滞,他从一开始就从风声判断出那三枚羽箭的目标并不在自己身上。 以为老子不会给你来真的?埃修的无动于衷在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看来与挑衅无异。兰马洛克的面颊一寸一寸地绷紧,杀意萌生。他重新搭箭,铁弓被拉成满月。又是三枚呼啸的羽箭,落点凌厉地指向埃修的要害部位。这次埃修终于有所反应,他拔出狼斧,回身挥斩,来袭的箭矢被他一分为二,落在两旁。埃修顺便还看了兰马洛克一眼,手中狼斧花哨地挽了个花又插回腰间,而后转身开始狂奔。 “巴兰杜克,你自找的!”兰马洛克怒不可遏地握拳高举,对自己的部队下令,“把他给我拿下!如果此人顽强抵抗,就地格杀!” “兰马洛克,你是不是疯了!”达哈尔大惊,“他是北境的封臣!” “达哈尔!”兰马洛克声色俱厉,“执行命令的是我,出了事情也轮不到你来担责!在波因布鲁境内,无人可以违抗公爵的命令!别说是巴兰杜克,就算是你以及黑矛骑士团,我也照杀不误!”言毕,他翻身上马,狠踢马腹,朝埃修那边追过去。达哈尔无言地注视好友离去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吉格大概也是听到了大门这边的动静,风风火火地赶来,一眼就看到兰马洛克正率队围捕埃修,“什么情况,怎么火并起来了?达哈尔你就这么愣着?把他们拉开啊!那个谁,还有谁,你们几个跟我来!” “先别干涉!”达哈尔拦住了吉格,“传我命令,黑矛骑士团进入战备状态!” “可是……”吉格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敬了个军礼,离开。 达哈尔叹了口气,他先是看了一眼驻地外围,但因为地势原因,只能看到兰马洛克的部队不断地翻到雪坡的另一面,不知道是在追击巴兰杜克还是已经成功地将其围困。达哈尔随后又朝波因布鲁的方位眺望,喃喃自语:“院长,在你给我的管理手册上,可没说过会有这种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第八十章 惊变(三) 兰马洛克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瞄准了埃修的后背。他并未立刻松弦,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两侧部队的方位变化,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波因布鲁的常备部队骑兵构成很少,主要还是步兵与弓箭手,因此差一点就让狂奔的埃修突出了包围圈。兰马洛克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如此迅捷地奔跑,简直就是一只出没在雪原间的诡狐。不过在他严密紧促的临时调度下终究还是将埃修成功拦截。但即便如此,部队的阵线随时有被对方突破的风险。只是后者表现得相当克制,狼斧始终别在腰间,仅以徒手应付守护者部队的纠缠。有好几次兰马洛克都看到了非常明显的窗口,但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出手。射手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尽管埃修的视线并不曾朝向他此时所处的位置,却一直在分神留意这边,自己就算开弓也不会取得成效。 如果手头有一根“龙咆”就好了。兰马洛克的手指不甘地摩挲着箭矢的尾羽,寻常羽箭的确奈何不得巴兰杜克这位武力惊人的男爵,对方能够通过细微的破空声轻而易举地判断出箭矢的轨迹,而后从容进行闪避或是还击。只有以特殊结构最大限度地强化弹速与杀伤力的“龙咆”才有可能威胁到埃修。 而另一边,埃修终于开始对守护者部队没完没了的纠缠感到不耐。他猝然止步,双臂开合之际,两名守护者已经被他左右擒拿在手。埃修拖拽着这两个倒霉蛋大幅度地旋转身体,将他们当成流星锤在人群之中砸开了一条通路,随后再度提速,向着波因布鲁扬长而去。 “停止追击!”兰马洛克无可奈何地勒住马蹄,他已经察觉到后方黑矛骑士团驻地内异常的动静了。黑矛骑士的晨练提前结束,在达哈尔大尉的带领下以全副武装的姿态排出严整的阵列,正对着这里虎视眈眈。吉格伍长与他的告死天使小队则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副恨不得身先士卒的模样。兰马洛克知道埃修在王立学院进修期间与黑矛骑士团一同起居训练,想来跟达哈尔或是吉格都交情匪浅,自己如果继续不依不饶下去也许真会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火并事件——而这是兰马洛克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他接到的命令只是封锁。至于巴兰杜克……既然第一时间没能拦截住,那就只能随他去了。 埃修并未从正门进入波因布鲁,而是在城墙附近寻了个相对偏僻隐蔽的角落攀援入城,借由街巷的掩护一路向王立学院接近。虽然说波因布鲁全城戒严,但是在下城区生活的平民似乎没受到太多的影响,而从上城区开始,巡逻部队则开始频繁地出没。埃修不想搞出太大的动静,因此迂回了半天,总算是将几支巡逻部队引离了轨道,而后借着这个空档长驱直入。很快学院礼堂便出现在埃修的视野中,光景与城外黑矛骑士团的驻地相差仿佛,被手执刀剑强弓的军士所包围。一身戎装的阿尔德玛公爵站在队伍前列,正在同王立学院的院长布罗谢特对峙。 “克里诺,我记得你以前理论课的成绩不错,怎么会采取如何冒冒失失的行动呢?”布罗谢特越过阿尔德玛公爵,环顾周围一圈,神情镇定自若,“我相信格里莫尔并未让你如此大张旗鼓。他给你的指令应该是无非就是加强对学院的监视,同时断绝我与外界一切可能的通讯渠道,以免我向凛鸦城或是瑞恩那边通风报信。都是不需要摆到台面的小事,你怎么弄得跟围剿叛军一样兴师动众——不过从你的立场出发,好像不选择中立的王立学院的确是叛军。” “院长,把王储交给我。”阿尔德玛公爵绷着脸,没有理会布罗谢特的长篇大论。因为昨夜见识过布罗谢特与年龄形成强烈反差的身手,他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提防老人可能的暴起发难。 “如果事成,谁会是波因布鲁的新领主?”布罗谢特顾左右而言他,“这地方确实不富裕,凛鸦城、瑞恩以及申得弗都有对于商贸而言意义重大的港口,唯独波因布鲁因为气候原因,船只很难通航,走陆路又有被迦图劫掠的风险。因此你如果想维持一位公爵应有的生活质量的话,单靠税务收入是远远不够,只能向格里莫尔那边借钱——你应该是他最大的债务人了罢?不过政变后总该会有利益的重新分配。格里莫尔肯定不会放弃自己在使落半岛的领土,凛鸦城与王座自然归属于新的统治者。你应该是被许诺了瑞恩城?不过看你此刻的表现——”布罗谢特观察着阿尔德玛公爵逐渐铁青的脸色,“我觉得你效忠的对象应该重新评估你是否有管理一座重镇的能力。” “院长,”阿尔德玛公爵低声说,“普鲁托尔今天肯定会被我带走。你为何还要在这里拖延时间呢?” “那就下令进攻呗,看你要花多久才能踏过礼堂。”布罗谢特无所谓地解开自己的学士袍,露出其下的鳞甲与捆在腰间的飞刀束带。阿尔德玛公爵立刻戒备地退了一步。“拖延时间的一直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乐得跟你一起拖延而已。而且,不要觉得派兰马洛克封锁了黑矛骑士团的驻地就觉得你院长现在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老人抬起视线,朝某处招了招手:“你看够热闹没有?” 阿尔德玛公爵一惊,顺着布罗谢特的视线转过头,一个诡魅的人影已然从不远处的屋顶跳下来,突兀地拐进了自己视野中的死角。阿尔德玛公爵立刻偏转目光,沿着对方的动向急追过去,但始终慢了一拍。形成包围圈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这个不速之客强硬地突破,径直往这边靠过来。阿尔德玛公爵的近卫见来者不善,刚想阻拦,却被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随后双方的距离已经足够阿尔德玛看清来人的面容了——北境新晋的男爵,伊斯摩罗拉的领主,他们计划拉拢却还未有效执行的对象,埃修·巴兰杜克。 “你昨夜不是说还要观望吗,怎么一大早就被人包围了?”埃修在阿尔德玛公爵身前停步,直截了当地发问。 观望?什么观望?阿尔德玛公爵仍处于震惊之中,并未听清埃修在说什么。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突兀地搭上了他的肩膀。阿尔德玛公爵悚然一惊,原来是布罗谢特趁着他分神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一脸似笑非:“没办法,想跟得上蠢货的思维方式,首先我自己得先是个蠢货。”他随后看着阿尔德玛公爵,手臂用力,硬拦着阿尔德玛朝学院的方向走去。阿尔德玛公爵不是没想过挣脱,但是一柄抵在腰间的飞刀及时地打消了他的念头。 “公爵,请进礼堂来议事。巴兰杜克,你跟着我。” 第八十一章 惊变(四) 阿尔德玛公爵差不多是被挟持着走进礼堂的,而在学院外侧,他的部队已经阵脚大乱。布罗谢特则在此刻适时地表现出了他在波因布鲁非同寻常的号召力,他走出礼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稳住了士气,也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说辞。而直到被埃修按在长桌旁边,阿尔德玛公爵也还未从处境的变换中回过神来,从颐指气使的公爵到身陷囹吾的囚犯,前后甚至不到两分钟。布罗谢特挥退了礼堂中的无关人士,与埃修一同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保持着让阿尔德玛公爵不安的静默。 “巴兰杜克,你会拷打吗?”片刻之后,布罗谢特终于打破了无言的氛围,“换而言之,你知晓如何通过使人经受刚好处于意志力极限的痛苦,再从他嘴里获得诚实的言辞吗?” 埃修摇头:“我只会耐受拷打。” “礼堂后面的图书馆有好些参考书,都是王立学院学者的着作,要不我找几本给你?当然了,启蒙级别的用在一名公爵身上或许不够入流,启发级别的又怕他这位高权重的身子骨遭受不住。” “能不能说正事?”埃修面色不善,“你如果这么在行,大可以自己动手——再说了,要拷打谁?” “他。”布罗谢特一指对面的阿尔德玛公爵,“容我介绍一下,这位阿尔德玛公爵,曾经是波因布鲁的领主,全名是克里诺·阿尔德玛。在北境一向‘标榜’自己重视荣誉、诺言。”布罗谢特在某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听说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之前,瓦尔雪原的通路已经被迷雾山蛮子与异教徒联手隔绝,是他主动提出要弃守波因布鲁,避免与灰潮正面交锋从而保存瑞文斯顿的军事实力转进战略斡旋。很了不起的决定,当然,也很愚蠢。昨天我跟你说过,就是他在厄休拉还未即位之前便向其宣誓效忠——有趣的是,第一次龙狮战役后期,女王储重伤,厄尔多趁势掌控凛鸦城大小事务,宣称王位,已经是阿尔德玛家族唯一继承人的克里诺一言不发,而后突然在今天以凌厉果决的军事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我看不出什么‘凌厉果决’,”埃修看着阿尔德玛公爵说,“他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大可以杀进王立学院强行劫走王储,却不知道在礼堂前犹豫什么。” “因为其他的学者跟与我一同抵抗,克里诺如果想劫走王储,就得先从一众学者的尸体上踏过。只是无人可以承担这样的后果。巴兰杜克,你是以境外雇佣兵的身份成为瑞文斯顿领主的,不明白王立学院之存在对于北境的意义。在格雷戈里大公建立这一自己家族徽章为名的国度以前,我们这一学者的团体便已存在,以渊源深厚的知识积累影响着北境的方方面面。从城建军事到医疗后勤,学者的身影无处不在。格雷戈里大公深刻地认识到了一点,因此成立了王立学院拉拢我们,又让我们在政治斗争时保持中立。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没有誓言的束缚,一旦谁获得了王立学院的支持,谁就是北境实质上的统治者。知识便是我们所有的权柄。如果克里诺真的胆敢血洗王立学院,便会遭受北境各处学者无情的唾弃。新王的国度也会丧失学者们的支持。” “你的自卖自夸可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埃修面无表情地称赞了一句,“那么拷打他作甚?” “如你所见,毕竟是一位公爵,在阴谋的网络中总该占据着比较中心的位置,或许可以获得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布罗谢特没理会埃修的挖苦,转而将自己玩味的目光投向阿尔德玛公爵,“不过我没有什么跟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耐心,刚好身边又有一位擅长暴力的人士,是个验证刑罚学者理论成果的机会,这样我以后在审议相关的研究时也能拿来做参考。” “这个‘擅长暴力的人士’,难道是我吗?”埃修抗议说,“我可不想趟这浑水。”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别忘了,克里诺的军队还在外面,王储普鲁托尔并未脱离危险。” “……”埃修啧了一声,选择妥协,“好,具体有什么样的拷打手段?” “你先这样,再这样……”布罗谢特招手示意埃修靠近,然后轻声耳语。埃修一开始的表情还算正常,但随后五官便开始轻微地抽搐。尽管阿尔德玛公爵听不太真切,但仅仅只是观察埃修的神色变化便足以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施行者也感到厌恶? “我觉得有效的手法应该就这么多了,你自己挑呗,当然了,我会在一旁提供必要的援助同时进行,确保他不会失去意识。” “就不能来点正常的刑讯吗?”埃修挠了挠耳朵,“鞭笞,烙铁,水刑诸如此类的。”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这里终究是王立学院,不是监狱,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此外,它们施加痛苦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布罗谢特说,“‘就地取材’式的手段则比借助刑具更行之有效。我很推荐拔牙跟挑指甲盖,克里诺大概一轮都撑不过去。当初提出这个手段的家伙可真是残忍方面的天才。” “能够面不改色地向我推荐这些方法的你其实也并不比那人逊色。”埃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想象着有一根针状物插进指甲盖,慢腾腾地挑开——全身立刻不自觉地绷紧,强迫自己中断这可怕的想象。 “理性是最究极的残忍。”布罗谢特耸了耸肩,看向阿尔德玛公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么克里诺,你是要恪守自己的信条准则,还是打算将它们置于你个人的安危之上呢?” 阿尔德玛公爵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额头一阵细密的冷汗。任何一个不够了解布罗谢特的人,听了先前那番话大概都会以为他是在跟巴兰杜克一唱一和,玩黑脸白脸的把戏。但是他却知道,老人是真的有可能将这些手段付诸实践的,哪怕埃修不愿意配合也是一样——拔个牙,翻个指甲盖而已,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行刑人冷酷的意志才是关键。 “院长您想知道什么?” 第八十二章 惊变(五) 半个小时后。 阿尔德玛公爵面色惨白,整个人几乎瘫痪在长桌旁。因为长时间不停歇的问答,他缺水的嘴唇显得干燥皲裂,眼中细密的血丝几乎缠绕住瞳孔。布罗谢特事无巨细的询问几乎将阿尔德玛公爵的精气神连同尊严一并掏空,现在坐在长桌边的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就这样?”埃修对布罗谢特说,“我还以为一位公爵多少会硬气一些,没想到还没动手、只是言语无意的恐吓自己就撑不住了。” “那你可真是太高估人性,或者说太高估克里诺这一辈贵族的人性了。撕去了爵位的伪装,他也并不比外面任意一名军士更高贵。”布罗谢特语气笃定,只是神色间多少难掩失望之情。尽管阿尔德玛公爵在他的接连的质问下和盘托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但以布罗谢特的标准来看,情报的质与量与一位公爵的身份完全不对等。“看起来不止是我,厄休拉那边估计也觉得克里诺是个蠢货,没让他掺和得太深。只是通过阿拉里克跟他联络。说到底,厄休拉所需要的,不过是波因布鲁领主的效忠而已,至于领主是谁反倒无所谓——那么克里诺,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我建议你先审慎地思虑,再进行回答。事到如今,你的效忠对象是?” 阿尔德玛公爵慢慢地扶住椅背,脸颊两边的肌肉激烈地抽搐起来,内心巨大的挣扎由此凸显。布罗谢特给了阿尔德玛公爵充足的时间考虑,但他很快唇齿颤抖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不会放弃我的誓言,我的忠诚——依旧……依旧……属于厄休拉女士!” “在招供以后再说这句话,你不会觉得羞耻吗,克里诺?”布罗谢特哑然失笑,“看起来你是生命荣誉两手抓两手硬啊。” “波因布鲁仍然是我的领地,周边交通要道皆在我的控制之下。”阿尔德玛公爵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微微挺直了身躯,“你们从我这里获得的一切情报,是传不出去的。” “又是这种手段?该不会是此前异教徒的策略给了你们启发?”布罗谢特摇了摇头,看向埃修,“巴兰杜克,我立刻起草一封书信,你带着从这里突出重围,去到芬布雷堡,将此地发生的破事告诉伊凡勒斯子爵,他自然会想办法跟亚历克西斯公爵取得联系。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这帮人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又是我?”埃修说,语气里没多少反对的意思,更多是调侃式的抱怨,大概是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如此诡谲的波澜中独善其身,只能暂且随波逐流。“瑞恩更近,就在瓦尔雪原边上,我为什么不直接找亚历克西斯公爵?” “因为伊凡勒斯子爵如我一般信任你,亚历克西斯公爵可就未必。”布罗谢特向埃修眨了眨眼,手指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十字,“他疑心病一向很重,我的话可能会被他当做危言耸听。我宁可你多花点时间赶路,也不能因为不必要的猜疑贻误了时机——更何况,有那匹迦图战兽在,瑞恩与芬布雷堡之间多出来的那点距离算得了什么?” “结果可能会让您失望,”阿尔德玛公爵说,此前在埃修与布罗谢特对话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无助的缄默,现在赫然是摆出了一副主导话题的姿态,“伊凡勒斯子爵已经同意支持厄休拉女士复辟的事业了。” “扯淡。”布罗谢特不屑地瞥了阿尔德玛公爵一眼,“别阿拉里克家族那小子给你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子爵怎么可能会是跟你们一路的货色,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格雷戈里家族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北境本身!安宁稳定的局势远比那对姐弟之间关于正统性的争端要重要得多。格里莫尔确实有能力将北境任何一名领主牵扯入分裂的阴谋中,但伊凡勒斯子爵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伊凡勒斯家族将会重振猎鹰的旗帜!”阿尔德玛公爵一口咬定。 埃修想起先前的梦境,附在布罗谢特耳边低声言语。布罗谢特脸上的表情立时凝固:“你仔细描述!所有细节我都要知道——你只见到了子爵吗?” “不,还有乌尔维特。此外……”埃修耳语更久。 布罗谢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阴沉的愤怒在皱纹当中堆积起来。他使劲按抚额头,但抵住眉心的手指却颤抖着不听使唤。他最后放弃了这一举动,与埃修对视一眼,两人嘴唇微动,同声默念出一个名字:盖尔博德。 “先把他打昏。”布罗谢特指了指阿尔德玛公爵。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埃修已经快步来到身边,一个手刀劈在后颈。巨力之下,阿尔德玛公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桌沿,顿时失去意识。 “能不能别用手刀了——算了,我现在没有说教的心情。巴兰杜克,计划有变,你立刻带着王储普鲁托尔离开,去往你的领地。做好与瑞文斯顿军队开战的准备,但敌人的规模不会太多,因为一旦内战发起,厄休拉应该会将主要兵力放在正面战场与亚历克西斯公爵对抗。在内战的两方分出胜负前,你一定要保证王储的人身安全!然后在此前提下,保证厄尔多与弗洛斯特那边取得最终的胜利。” “露西安娜怎么办?” “从个人情感上出发,我希望你能同时带他们两个离开。但这反而会让露西安娜置于更大的风险中,因为你与王储所经之处必然会出现激烈的军事冲突,你不可能彻底兼顾两人的安全。只要露西安娜的身份并不暴露,也还处于王立学院的区域内,我目前的权限能够保护好她。而且,这里还有女爵伊丝黛尔看护她,应该不会有人找她麻烦——等等,伊丝黛尔……”布罗谢特脸色骤变。他突然想起来一个严重的、却被一时忽略的问题,此前阿尔德玛公爵率领部队包围王立学院时,本该在宿舍教员区的伊丝黛尔为什么没有出现? 礼堂的大门豁然打开,全副武装的女骑士出现在门口。身后的两名波因布鲁军士挟持着一人,正是在王立学院进修的普鲁托尔。来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头被高高束起的冰蓝色长发,笑容在明丽的五官间绽放:“打扰一下。院长,听说阿尔德玛在你这里?我是来带他走的。” 第八十三章 惊变(六)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布罗谢特静静地注视着伊丝黛尔,五官间涌现出巨大的悲哀:“你也参与到他们的阴谋中了么,什么时候?” “有一段时间了,比阿尔德玛还要早。米迪娅来找我的时候我很痛快就答应了。”伊丝黛尔大大方方地说,“毕竟女爵与女王听起来更般配一些。” “听起来倒与你的作风很是相符。”布罗谢特嘴角动了动,一个大概是微笑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你把普鲁托尔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先打晕了。”伊丝黛尔转头看了眼在军士臂间耷拉着头的普鲁托尔,“到底是王储,从小到大想来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虽然有个矫情的个人爱好,但动起手来还是很凌厉的。为了不让他继续挣扎,或者是在挣扎中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我就先给他来了一下。毕竟我未来的君主可是很想见见她苦命的大侄子的。”说完,伊丝黛尔走向长桌,吟吟的笑一直挂在脸庞,手却始终按在剑柄上,“见面的寒暄就先到此为止,院长,我阿尔德玛我就先带走了,虽然这个人脑子不太灵活,如果他现在死掉的话,我后续接管波因布鲁时难免会有些程序上的麻烦。” “克里诺脑子确实不太灵活,不过这也是当下我能跟你唯一达成的共识,伊丝黛尔。”布罗谢特说,手在背后隐蔽地做了个手势。埃修即刻将人事不省的阿尔德玛公爵从长桌另一边拽过来,手指扼住咽喉:“我们不妨交换一下人质。” “那还是算了,”伊丝黛尔无所谓地耸肩,“王储跟一个名存实亡的公爵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大不了我们就在这里干耗着,不过我没什么等待的耐心,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找个途径发泄,比如往王储脸上割一刀或者砍一根手指什么的,反正到时他姑姑问起来我就推到你们身上。” “虽然眼下的局面不太适合奉承,但还是得说一句,伊丝黛尔你在当雇佣兵的时候,确实在王立学院学到了一些东西。”布罗谢特朝伊丝黛尔竖起一根大拇指,面无表情,“没错,你既然控制住了王储,那便掌握了主动权。不管我这边做什么都会投鼠忌器。此外,伊丝黛尔,你的出现还提醒了我一些事情。巴兰杜克,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请说。”埃修的视线一直在伊丝黛尔与普鲁托尔之间来回巡弋,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为了提防他暴起发难,伊丝黛尔选择的站位非常讲究,普鲁托尔的脖颈长时间地处于她拔剑的范围内。只要埃修稍微流露出些许接近的意图,那柄始终被伊丝黛尔握在掌心的长剑便会立刻压上普鲁托尔的脖子。 “巴兰杜克,之前我告诉过你,王立学院曾经与创建瑞文斯顿公国的格雷戈里大公立下誓约,在北境的权力斗争中要一直保持绝对的中立。不过在我看来,这场由厄休拉与阿拉里克联手发动的内乱已经远远超出了‘权力斗争’的范畴。因此我采取了行动,选择了立场——虽然有些迟,没能对大局造成影响。但是学院中其他的学者可能并不会抱有与我一致的想法呢。有些学者会觉得学院应该继续保持中立,只支持胜利者,在厄休拉与厄尔多分出胜负前作壁上观,因此会反过来责怪我这个院长坏了规矩;又或者会有其他学者,可能会支持厄休拉——尽管我暂时想不出他们有支持厄休拉的理由,不过巴兰杜克你既然站在厄尔多这边,那些试图将你‘证伪’的学者想必会自然而然地蜂拥到你的对立面。而相应的,黑矛骑士团也会因为学院内出现各执一词的派系从而导致分裂。伊丝黛尔,学院里有没有你的同伙?” “同伙也太难听了,‘同谋’更顺耳一些。”伊丝黛尔撇了撇嘴,答非所问,“该有时自然会出现,就像我出现在这里一样。” “好,我大概有点明白了。”布罗谢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学术一旦跟政治沾边就会惹上一身骚啊。巴兰杜克,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潜藏在暗处的众多敌人正在窥伺你,等待你松懈的时候,以后要多加小心。王立学院——不,我恐怕已经没办法再向你提供任何帮助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埃修回答,他似乎是觉得拿阿尔德玛公爵做人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索性将他丢到地上,又在布罗谢特身边坐了下来,“我怎么觉得你一副要交代遗言的模样。” “人活得越久,临近死亡前的预感便更强烈。”布罗谢特将自己手腕上的三挂串满石珠的学术之环放到桌上,仔细码好,“但我好像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的,想做的课题、能做的课题基本上都完成了,做出的成果甚至可以让一些年轻学者钻研时熬出更多的白发。手头上的项目其实也就剩下马迪甘相关的神学研究了,却不能说是遗憾,毕竟我只是一个凡人——就算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也还是一个凡人,而我已经做到了在凡人能力范围内的极限——甚至可以骄傲地说,隐有超越。”布罗谢特笑了笑,将手盖在学术之环上,五指慢慢地向中心合拢,“毕竟我有幸参与到马迪甘预言的实现中去,前面几任院长可都没这个福气——你准备好了吗?”他看着巴兰杜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埃修点了点头,一直托在长桌下的双手猛然发力,将宽大的桌身整个垂直掀起,几乎触到了礼堂的天花板。于是长桌在被埃修推倒、劈头盖脸地盖向伊丝黛尔时极具视觉冲击力,简直如同一座倾倒的山岳。伊丝黛尔反应很快——早在布罗谢特与埃修对话时她就已经觉察到了暴风雨的征兆,只是来势之迅猛仍旧超出预料。她果断拔剑,剑刃横扫向身侧的普鲁托尔。但就在这时,一挂串满石珠的学术之环自长桌侧方砸过来,将伊丝黛尔的剑身撞到一旁,石珠同时散落一地。伊丝黛尔抬头瞥了一眼,发现长桌距离头顶还有些许距离,于是调整姿态,提振手腕,打算拎着普鲁托尔退到礼堂门口,然而又是两挂学术之环砸过来,“哐哐”两声,伊丝黛尔的膝盖一阵短促的钝痛,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 长桌并未盖下,而是被一分为二,从中透出狼斧巨大而狰狞的锋刃。埃修自伊丝黛尔的上空跃过,将后方的两名军士干净利落地砍翻在地,同时将普鲁托尔拽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咚!”长桌的两半碎片轰然倒地,烟尘四散。埃修不再看伊丝黛尔一眼,扛起普鲁托尔冲向大门。 “非常默契的配合,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离那扇门远点。”伊丝黛尔在埃修身后说。她分明失去了用以要挟的人质,语气间却没有多少挫败感,甚至还在好整以暇地拍打身上的灰。 埃修没理她,一脚凌厉地踹开大门,只是在看清礼堂门外的光景后,那飞扬跋扈的动作立刻在半空中僵住了:院子里赫然是一排重甲长弓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森冷的箭矢搭在拉满的弓弦上,齐齐对准了埃修。 伊丝黛尔轻轻打了个响指:“放箭。” 第八十六章 鸦之宴(一) 埃修简短地跟普鲁托尔说明了一下当下的境况——大抵还是布罗谢特跟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只是刻意地隐瞒了伊凡勒斯子爵很有可能已经亡故的事情——他唯一的消息来源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梦境,能够立刻相信的大概也只有布罗谢特这位在神学研究这条路上走了不知道多远的人。普鲁托尔只是安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于是两人随后便陷入了一段难以言喻的沉默氛围中。 “巴兰杜克男爵,”又行进了一段距离,普鲁托尔突然开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埃修在心里大概测量了一下两人目前的大概位置,他们早就脱离了奥登堡的范围,距离伊斯摩罗拉也不算太远,如果焚野全力奔驰的话,大概半夜时分便能抵达。前提是今晚的月光皎洁到足以照亮危机四伏的广袤雪原——埃修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没有反对。于是沿着冰流找了一块相对平坦又避风的小湾。由于两人是在重围中仓促出逃,不可能有时间优哉游哉地打包行李,自然也不可能携带火绒与火石,还是普鲁托自己去野外劈了些木柴回来,以娴熟老练的手法钻木取火。 篝火升起来以后,埃修又从冰流里逮了几条鱼,姑且解决了两人的晚饭问题——其实不能说“几条”,从普鲁托尔开始跟树枝较劲时埃修便泡在冰流寒冷刺骨的水流中,不停地往岸上扔鱼。待到普鲁托尔钻出火星、点燃枯叶,河岸旁是一大片活蹦乱跳的银鳞。普鲁托尔一开始还以为埃修是在未雨绸缪地准备干粮,然而等他吃饱以后,埃修仍在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将鱼串上木棍。大有不消灭干净不罢休之势——一整天下来埃修都没怎么进食,在波因布鲁里,他先是差点被守备军射成四面漏风的筛子,随后又经历了高强度的连续作战,消耗甚巨,只能通过大量的进食补充体力。焚野也凑过来,叼了几条鱼去一旁啃。 普鲁托尔烤了会火,将身子烘暖,大概是百无聊赖,他将身前的雪地抹得平整,取了根木棍刻画起来。埃修在烤鱼的间隙瞥了一眼,发现很有既视感:那赫然是一副极其精简、却又相当规范的北境地图。而后普鲁托尔以纵横东西的四块石头代表凛鸦、瑞恩、申得弗以及波因布鲁四座重镇,一些木炭的残片代表交通要道上的重镇,最后在雪地上戳出若干小孔代表星罗棋布的村落。普鲁托尔随后又花了一段时间勾勒出北境与内海的海岸线,出神地凝视一会,突然看向埃修: “男爵,照你的说法,阿拉里克家族与阿尔德玛家族都选择站在我那尚未谋面的姑姨厄休拉那边。那使落半岛与瓦尔雪原以东的地区基本上已经可以视作她的领土。”普鲁托尔手中的木棍在使落半岛湾区的位置指指点点,“那些欠下阿拉里克公爵巨额债务的领主想必已经明智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申得弗的位置就处在凛鸦城与瑞恩之间,阿拉里克公爵只要愿意,能够很轻松地调集兵力阻断我父亲与亚历克西斯叔叔彼此交流的海陆渠道,他们两人甚至有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里具体发生的变故。而在军事力量对比上,失去大半领主支持的父亲也有可能居于劣势。真是好手段啊……先前我在前往波因布鲁时遭遇的伏击,应该也是我那姑姨的手笔。”普鲁托尔慢慢地将地图抹乱,木棍扔入火堆,看向埃修,眼中倒映出炯炯的光: “所以我更是好奇,巴兰杜克男爵,为什么你会选择帮助我一个身陷敌营?既然他们拉拢了女爵伊丝黛尔,那想必没有理由不跟你接洽。” “我加入瑞文斯顿时间比较晚,应该是来不及。”埃修随意地说,“更何况我立过誓言。” “阿拉里克公爵与阿尔德玛公爵两人也先后对我父亲立下誓言,”普鲁托尔说,“而且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以龙牙剑当场册封女爵的场景,那她做了什么呢?带着部队闯进我的宿舍将我打晕,我的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你我都知道,誓言具有的效力只是唯心的,所以不要试图糊弄我,男爵。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救下我的举动是在跟女爵抢功亦或者另有所图。在宫廷长大,天真的结束只会比成年来得更早。” “我并不是因为对国王,也就你的父亲立下誓言才决定救你。这是伊凡勒斯子爵的要求,我与他订立了不可撼动的誓约。”埃修回答,“在我成为领主后,他向我提供了帮助,而保护你的安全,则是子爵唯一要求的回报。” 普鲁托尔摇了摇头:“伊凡勒斯子爵当初曾经在凛鸦城与我父亲据理力争,如果不是亚历克西斯叔叔血洗了芬布雷堡,他们的争论——或者是伊凡勒斯子爵单方面对我父亲的詈骂可能还不会结束。他是最不可能支持我父亲的。我很难相信。” “那也许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伊凡勒斯子爵本人。”埃修回答,“其实我也不了解他这么要求的动机,只是在履行誓约中我应尽的义务而已。” “那总该是有期限的,就算伊凡勒斯子爵要求你当我全天候的终生保镖,你肯定不会同意。” “到你成年为止。”埃修说。 普鲁托尔笑了:“那你可真是走运,男爵。我三个月后就要进行自己的成人礼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在这三个月期间,争取让北境的内战落下帷幕。”埃修回答,“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 “我对你一句话同时表达出狂妄与实事求是的能力表示惊叹,男爵。”普鲁托尔说,“或许你会觉得我如今与你相处的态度与当初首次见面时少了些尊崇,但还请原谅,当下不容乐观的情况不容许我做一个英雄的崇拜者,我首先是北境的储君。” “我并不介意。”埃修回答,语气轻淡,“请自便,殿下。但请记住,我对你只能尽到保护的责任。正如你先前所说一样,对你父亲立下的效忠誓言对我而言同样是唯心的效力。所以日后如果我需要发起或是参加一场战役,我部队的指挥权依然属于我。” 普鲁托尔眨了眨眼:“这我当然知道。作战时我父亲也从来不会对亚历克西斯叔叔指手画脚。不过你需不需要参谋呢?如你所见,得益于我平日的爱好,我的军事作图能力非常突出,同时对北境局势具有一定的大局观,想来总能起到一些帮助。” “需要请求帮助的时候,我会向你咨询的——而且我的确需要一名参谋。”埃修回答,从篝火旁起身,“现在,我要去守夜了。篝火燃尽时,我们便启程。” “好极了。”普鲁托尔说,“还有,埃修·巴兰杜克男爵,非常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尽管我仍然对你的动机抱有怀疑,但事实是你救了我一命。无论将来你我的处境立场如何变化,我会报答的。” “到时再说。”埃修说。 第八十七章 鸦之宴(二) 阿拉里克公爵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随即感受到脸颊下方石砖冰冷的触感,他并非是在自己蓬软的寝床上苏醒,而是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趴伏王立学院礼堂的地面。零碎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阿尔德玛公爵下意识地左手抚住额头,右手按着后颈,掌心与皮肉接触的地方隐隐作痛,想来各有一块显眼的乌青——都是拜埃修的击打所赐。 阿拉里克公爵站起身,首先感觉到的是腹内空旷的饥饿感,漆黑的夜色伴随着晚风从礼堂敞开的大门涌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浑身的甲片“唰唰”作响。 “卫兵呢?卫兵!”阿尔德玛公爵高声呼喊,但天花板的回音是唯一的回应。他拖拉着步伐走出礼堂,擎着火把的军士在他身前跑过,阿尔德玛公爵叫喊了几声,全无回应。 “这些是女爵的部队,”有人在他身边说,“您是指挥不动他们的。” “那你又是谁?”阿尔德玛公爵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端份食物上来。” “我并不是您的侍女,我是女爵的副官宝黛丝,接到的命令是在您苏醒的时候通知您前往城堡,她有事情要与您商量。” “哼,”阿尔德玛公爵冷笑,“波因布鲁现在还不是她的,就已经跟我摆起谱来了么?连副官都可以冲我摆脸色了。不准备食物也可以,但安排马匹与火把总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当然。”宝黛丝将手中的火把递到阿拉里克公爵面前,“马厩里就有现成的。” 片刻之后,阿拉里克公爵在自己的城堡里见到了女爵伊丝黛尔,后者此时正皱着眉头对着一副军事地图做标记:“从南门出逃,又往东走,奥登堡附近的岗哨也相继失联,那估计是往伊斯摩罗拉去了……可笑,那地方跟死地没什么区别,我还以为他们会沿着水路赶往瑞恩城寻求庇护。” “情况怎么样?”阿尔德玛公爵走到伊丝黛尔面前,他来时憋了一肚子的火,但一想到自己先是被巴兰杜克当众生擒,又被打昏了整整一天,城中的事务都由面前的女爵一手操持,于是开口时难免心虚。 “王立学院已经基本被军事控制住,虽然学者们都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目前没有人做出过激的举动。”伊丝黛尔头也不抬,“兰马洛克还在城外跟达哈尔耗着。达哈尔好几次提出请求要与你会面,但我否决了。” “黑矛骑士团那边,陛下的意思是?” “会由另外的专业人士全权处理,短时间内他就会抵达波因布鲁,不需要你我操心。” “王储普鲁托尔呢?” “被巴兰杜克救走了。”伊丝黛尔说着咬了咬牙,“根据行踪,他应该是带着王储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把我部队的指挥权还给我。”阿尔德玛公爵的语气生硬,“我跟巴兰杜克之间有账要算。” “请自便。”伊丝黛尔说,“我反正是不想跟那赖皮东西纠缠。” 第二日,约莫中午时分,埃修与普鲁托尔抵达了伊斯摩罗拉。大概是因为埃修之前来领受此地时杀得狠了,一路上竟然没撞见多少从迷雾山里出来的劫匪。伊斯摩罗拉的样子与埃修当初前往迦图草原时相比并无特别显着的变化,唯一能够引人注目的大概是村庄周围那圈简陋的木栅栏被层层加固过,四个角落里立起了岗哨,于是勉强有了一丝防线的感觉。不过,如果要应付那些嗅着王储味道追踪过来的猎犬,恐怕还远远不够。 有得忙了。埃修想。这时巡逻的民兵已经看到了他——或者说是看到了他胯下那匹魁伟得匪夷所思的赤红骏马,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大呼小叫一番后。多诺万立刻拉起一票人马赶过来。部队聚集起来的速度让埃修很是满意,他不在的时间里,多诺万确实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教练的职责。此外,整体武装程度也比埃修印象中精良了不少,大多数人都披上了由铁片叠织成的鳞甲。他犹记得当初自己将铁卫与龙骑士打散编入巡逻队的时候,那些全身着甲的正规军混在一身杂牌的民兵里是有多么显眼。 埃修跳下马背,缓缓走向多诺万。后者认出了他,转过头狠狠瞪了那名报讯的民兵一眼,走上前朝埃修敬了个巴克利的军礼。“大人,欢迎回到伊斯摩罗拉。这位是?”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埃修身后的普鲁托尔。 “是客人。”埃修说,“村内状况如何?” “一切正常,您不在的时候,赫菲斯托工匠长负责主持村内的工作。在他的调度下,金属冶炼锻造的生产线已经初具规模,可以为我们的民兵部队提供优质的武器防具,修建道路的建材也已经备齐大半,不过还未开工。” “这里便是伊斯摩罗拉了吗?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僻,冰流与迷雾山合围间的景色更是壮绝。”普鲁托尔主动走上前,向多诺万主动伸手,“初次见面,我是普鲁托尔。” 多诺万只是低头扫了普鲁托尔的手掌一眼:“我是巴克利人,不懂如何应承潘德人的礼仪。” 普鲁托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收回手:“那是您的自由。那么,巴兰杜克男爵,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准备作战,”埃修说,“波因布鲁那边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多诺万,你撰写一份伊斯摩罗拉的军事简报给我,我要了解村内目前有多少合格的士兵。同时派人去把工匠长叫来,我需要与他商量一下构筑防御工事的事宜。” 片刻之后,埃修在领主木屋内见到了芬布雷堡曾经的工匠长,老人进门时的嗓音很大,语气很冲:“爵士,能不能停下你荒诞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伊斯摩罗拉这偏远地儿围几圈木栅栏就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什么防御工事。我可不想把为修路准备的材料浪费在——咦?”老人的抱怨随着视线落在埃修身旁的普鲁托尔上便戛然而止,“王储怎么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赫菲斯托老师。”普鲁托尔微微欠身,“您还是跟八年前那样健康。” “别介,我可没怎么教过你。”赫菲斯托摆摆手,“要是早知道你对鼓捣金属没兴趣,那就算是伊凡勒斯子爵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大老远从芬布雷堡吭哧吭哧赶到凛鸦城在你父亲的城堡里耽误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偏偏就选个画画呢?”老人轻声嘀咕了一句,目光上下打量着普鲁托尔,“你个头虽然长了不少,脸型却没怎么变。” “叙旧到此为止。”埃修说,“修建防御工事自然是有缘由。” “好,老头子我洗耳恭听。是不是因为王储觉得伊斯摩罗拉外面那道木栅栏没有达到北境其他村落的平均水准所以出于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你决定讨好一下他?”赫菲斯托继续挖苦,“亦或者是瑞文斯顿发生了内战王储逃到你这里来避难所以你需要把防御工事搞起来以免他被叛军逮住,不是我说,这情节也太——”工匠长还在唾沫横飞,力图打消自家领主不切实际的念头,却察觉到面前埃修与普鲁托尔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是何等人士,通过两人的反应立时就能判断出什么,一时瞠目结舌,“不是?我也就随口一说。” “就是内战。”埃修点了点头,“厄休拉回来了。” “目前阿拉里克与阿尔德玛两个家族都站在她那边。在波因布鲁,我差点就成为了阶下囚。是巴兰杜克男爵一路护送我来此。其他领主的态度目前还不明确——不过女爵伊丝黛尔好像投靠我姑姨有一段时间了。”普鲁托尔说。 “什么叫还不明确?”赫菲斯托翻了个白眼,“那个阿拉里克家族的小私生子在第一次龙狮战役里走了狗屎运继承了申得弗,仗着豪横的财力一直在朝诸多领主放债。等真要到了他们站立场表忠心的时候,你觉得有几个人会将口头虚无缥缈的誓言看得比金钱的缔约要重?你父亲这个国王也不知道怎么当的,我记得他在王立学院的时候政治理论还不错,偏偏放任阿拉里克家族坐大,也不采取任何制衡的举措,甚至还向那私生子借了不少钱。”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真的,男爵,我劝你赶紧把这位王储交出去弃暗投明,格雷戈里四世取胜的机会非常渺茫。” 普鲁托尔没吭声,大概是年幼时跟赫菲斯托相处过一段时间的缘故,他多少了解芬布雷工匠长那偏激的脾性,所以不去计较那无礼的言辞,只是看向埃修。 “很遗憾,”埃修说,“这条路走不通。” “随你,反正你是伊斯摩罗拉的领主,就算你要将我们领向不归的深渊,我们也只能跟着不是?”老人耸了耸肩,“我会尽快安排构筑防御工事的具体事宜,但是时间紧迫,我只会采取最有效率的方案,所以——” “我明白,您尽力就好。” 普鲁托尔刚走到门边,却又突然回头:“对了,爵士。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老头子我花了大把功夫,终于是把原型做了出来。”老人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你肯定会满意的。请跟我来。” 第八十八章 鸦之宴(三) 埃修与普鲁托尔来到赫菲斯托以几间石屋合围改造而成的工坊,趁着工匠长在堆积如山的杂料里翻找的空当,埃修查看起多诺万呈上的关于伊斯摩罗拉的军事简报——大概是早在埃修回来前便撰写完毕了,巴克利军官出身的多诺万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做得无可挑剔。 简报并没有太多信息,或者说伊斯摩罗拉当前的情况也不可能洋洋洒洒地填满一张羊皮纸。而在埃修直接略过了关于周边贼匪的清缴情况后,有价值的内容更是寥寥无几。埃修很快找到了他想要了解的信息:伊斯摩罗拉内训练完毕、能够即刻投入战场的民兵有六十七人,其中完全武装者有三十人,其他人的装备则是至今还以原材料的状态排在工匠的日程表上。那么就算加上格雷戈里四世慷慨从凛鸦城驻军中调拨的二十名铁卫与十名龙骑士,埃修目前可以动员的最大兵力也没有超过三位数——不过赫菲斯托手下那五十名具备基本作战素质的工匠想来也是一批不容忽视的生力军,只是且不论赫菲斯托会不会先跟自己拼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埃修也不可能将后勤骨干派上前线。 那便是九十七名士兵,以及萨拉曼、安森、雷恩、多诺万以及埃修自己,加一起将将破百。埃修将简报折叠起来收好,陷入沉思。接下来需要知道的,便是波因布鲁那边会为了抢夺王储派出什么规格的兵力,鉴于埃修已经屡次展示出自己勇悍强绝的武力,届时抵达伊斯摩罗拉的极有可能是一支由两名以上领主带领的、超过五百人的联合兵团。同时也不排除超一流武者“铁熊”道格拉斯出现的可能性,那样便是最糟糕的情况。一旦埃修被那头人形的熊罴纠缠住,己方的防线大概率会在瞬间被对方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所摧毁。 “好了,找到了!”赫菲斯托如释重负地从杂料的山岳中探出身子,将一根棍状物塞进埃修怀里,“走走走,别傻愣着,去村外试试这玩意的威力。” “这是什么?”埃修疑惑地看着手里怪模怪样的物事,其长度约莫跟一支短矛相差仿佛,由一根铁管与一坨木块拼接而成,铆合处是一片打磨精巧的机簧,一个半月状的弯钩从内部探出来。埃修好奇地把管口端到眼前,想要仔细端详,同时手指尝试着去勾动弯钩。赫菲斯托脸色骤变,快步上前从埃修的手中抢下,厉声呵斥:“小心点!” “有些眼熟,看着像是巴克利那边的火绳枪。”普鲁托尔在一旁说。经他提醒,埃修也想起来了,先前在迦图草原上,护卫兰道夫商队的雇佣兵中就有一批来自巴克利的火枪手,他们背在身后的武器跟埃修手中的东西很是相似,不过当时出于扎卡尔的要求,这队火枪手并没有参与到争马当中。 赫菲斯托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大致结构上确实是以多诺万手里那杆火绳枪作为参考,不过基于我多年的研究,做出了很多可以称得上跨越时代的改进,足以把原本的参考物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喀嚓”一声将铁管与木托块折成九十度,给两人展示其中的构造,“金属弹丸与火药不是从前端推入枪管,而是结合成一体,从侧后方装填,依靠内部击锤撞击点燃,然后沿着枪管发射。”说着,赫菲斯托取出嵌在金属结构里的锥形弹头,拧开底部,里面倾洒出漆黑的火药粉末。 “那跟火绳枪有什么区别吗?”普鲁托尔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一旁追问,“威廉将军曾经雇佣过一对巴克利的火枪兵,但是没几周就气得把他们全部解雇了,因为他们从装填到开枪的时间够游侠射出八九箭了,而且还不保证精准度,开枪时的震响还会惊吓到马匹,一旦下起雨来更是相当于集体旷工。” “火绳枪就是这样,一无是处。”赫菲斯托得意地说。他装上新的弹丸,再将枪管枪托重新连接在一块,“巴克利人使用了将近两个世纪,却也没做出什么长足的改进,还是只知道借助人数与天气来弥补构造上的先天缺陷,简直是浪费!爵士,跟我到村外来,试试手感。” 三人出了伊斯摩罗拉,在赫菲斯托的坚持下,离村庄渐行渐远,一直来到冰流近旁老人才开始给埃修演示了下这杆火枪的大致用法,“把枪口对准目标,视线跟枪管前端的准星齐平,与目标成三点一线——注意是视线、准星、目标,不是视线、枪口、目标,不要搞混了。” “哪有什么目标?”埃修端着枪,视线于周围扫动一圈,眼前除了茫茫的雪原便是封冻的冰流。突然一道掠过天空,在头顶上方盘旋的乌鸦引起了埃修的注意力,他端起枪口,照赫菲斯托的指点,三点一线对准了那只飞禽。 “嚯,第一次试射便打运动目标,爵士真是勇气可嘉。”赫菲斯托站开几步,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先提醒你一句,这玩意还没被校正过,不能保证什么精准度,而且弹速跟提前量得你自己把握。” 埃修将枪托抵住肩膀,视线跟随着那只乌鸦一起移动,缓慢调整枪管的角度。他没有立即扣下扳机,只是在试图长时间地保持三点一线的瞄准状态,一直到枪管能够流畅而迅速地跟上视线对目标的追索。就在乌鸦准备振翅高飞的当口,埃修迅速扣下扳机。 “砰!” 震雷般的巨响中,埃修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上半身都被从枪管当中倾泻而出的浓郁硝烟所笼罩。惊人的压迫感同时作用于肩膀与耳膜,简直像是瑟坦达从正面狠推了埃修一把又追过来扇了个耳光。埃修晃了晃脑袋,挥去眼前的烟雾,去查看目标的状态——乌鸦一边发出惊惶的啼叫一边加速攀升远去——意料之内的落空。 “好大的动静!”普鲁托尔说,“想必威力不俗。” “没有命中,那就是一次失败的演示,谈什么威力?也许我该把你们往树林那边带的。”赫菲斯托走上前从埃修手中取走火枪,仔细地翻看枪托与枪管,在确认结构没有因为冲击力受到损伤后又扔回埃修怀里,“重新装填,我给你指定个目标,”老人抓起一蓬雪,捏成一团,沿着封冻的冰流用力扔出,“就往落点那里打。” 埃修依言装填弹丸,视线与准星同步追上开始下坠的雪团,在后者于冰面碎裂的瞬间扣响扳机。这次他有了准备,双臂使了些力气,将枪身端得很稳,只是听力却没办法隔绝,因此又被瑟坦达扇了个嗡嗡作响的巴掌。 “厉害!”普鲁托尔惊叹道。他快步追过去查看,雪球原先落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浑圆的孔洞取代,从中涌出细小的水柱。发射出去的弹丸赫然是打穿了冰流被严寒所封冻的表面,沿着发射的角度在坚冰中凿出一个倾斜的甬。而两次射击的间隔更是短得出奇,去除冗余的谈话时间,弹丸重新装填上膛其实只用了四秒种,这还是在埃修还不熟练的情况下。正如赫菲斯托所夸耀的那样,这杆他亲自设计打造的造物已经全方位超越了巴克利人手中的火绳枪。 普鲁托尔回到埃修身边,赫菲斯托抱着双臂洋洋得意:“怎么样?” “请容我向您致敬,赫菲斯托工匠长。”普鲁托尔肃然回答,“潘德的时代进程必然会因这支火枪的出现而改变!” 第八十九章 鸦之宴(四) “确实很了不起,”埃修并未再次装填,左右手在枪身前后交替变换位置,试图找到一个比较舒适的持枪姿势。就一件工艺原型而言,这杆火枪的造型分外粗犷原始,金属枪管的表面上仍然保留着草草打磨后坑坑洼洼的痕迹,枪托也还未来得及抹油上漆,因此木头的纹路便赤裸裸地暴露在外,尽管对最核心的精准度与射程没有影响,但握持起来手感多少有些别扭。 “我能尝试一下吗,男爵?”普鲁托尔问。 埃修将火枪递过去,普鲁托尔小心翼翼地接过,在手中翻转把玩:“我刚才查看,弹丸将厚实的坚冰彻底贯穿,其贯穿力早已超过了我所知的任何一件弓弩。如果这样的武器能够大规模地配备部队,那么那些所谓的超重装部队恐怕都会在一轮齐射间变得千疮百孔。 “一厢情愿的想法,”赫菲斯托嗤之以鼻,“这杆火枪的击发装置是我根据爵士的身体素质进行过特殊强化的,因此才有这么大的威力,同时也注定它不可能被放上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击发时的后坐力。” 普鲁托尔将信将疑。赫菲斯托懒得多做解释,扔过去一枚锥形的弹丸:“自己试试。” 普鲁托尔笨拙地将弹丸装填入膛,也不如何瞄准,径直抬起枪管对着天空扣动扳机。又是一声震响,掩盖了他短促的惊叫。当弥漫的硝烟散去时,王储已经消失不见,原先站立的雪地上是一个人形的陷坑。半截枪管从陷坑中探出来,垂直向天,余烟袅袅。 “看到没?”赫菲斯托在一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毫无心里准备的埃修在首次试射时都会被后坐力震退一步,那么膂力远远不如的普鲁托尔表现只会更加糟糕。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普鲁托尔勉强爬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不到手腕关节的存在了,掌骨与臂骨仿佛被反作用力给压缩到了一处,抵住枪托的右肩更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那里的肌肉想来已经被撞得出现了一块凹陷的淤青。 “劳您费心了。”埃修从普鲁托尔手里接过火枪,“但既然您已经能够进行强化,想来您应该也知道如何制作未强化版本的火枪。” “那是自然。不过代价就是射程与威力全方位的降低——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保证要比一般的弓弩远一些强一些。接下来的东西爵士你应该很喜欢听:制造这种火枪的成本远低于弓弩。可以这么说,只要有蓝图,入行不到一个月的学徒都能从木料与铁块中鼓捣出一杆像模像样的火枪。不过一张精良的长弓或是弩机却只能出自有多年经验的老师傅之手。不过爵士,我需要提醒你,伊斯摩罗拉只是一个小村庄,生产能力是负担不起一座有能力生产火器的兵工厂的。除此以外,真正的难点其实是在于弹药供给。”赫菲斯托将一个小纸盒丢向埃修,“里面还剩十七发弹丸,省着点用。这种内部中空可以填装火药的金属弹丸,毫不夸张地说,全潘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制造的工序,而且过程更是繁琐。” “十七发?”埃修有些遗憾,“未免也太少了。” “如果只是十七头雪兔,那确实挺少的,”赫菲斯托耸了耸肩,“但如果是十七名公爵呢?少不少?整个潘德大陆,能达到这个爵位的贵族好像也就十五个人。选择在你,爵士。如果你暴殄天物,拿我的心血去野外打猎,自然会觉得少。但如果你拿起猎杀那些公爵,你会发现还可以剩下两发赏给某两位‘幸运’的国王。”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埃修说,“但是这杆火枪的动静太大,想拿来做暗杀,恐怕脱身会是问题。” “那只会取决于爵士你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按照我的预估,这火枪的极限射程大概是在一千米左右,你的敌人或许听得到枪声,但未必就能看到你。不过老头子我有言在先,射程归射程,精度归精度,你真要离着一千米开枪,我可不会保证那轻巧的弹丸会被风刮到哪里去。所以爵士,我给你的建议是,在那莫须有的叛军到来前,你多多熟悉这东西。” “那弹药的问题怎么解决?”埃修问,“我总需要借助大量的射击练习去培养感觉,如果只有十七发子弹,那我还不如操持弓弩,至少我不需要担心箭矢不够。” “我已经有一套模具的蓝图了,”赫菲斯托不耐烦地说,“但你得自己动手做,反正不需要动脑子,根据我的指示下死力气就行。” “……那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埃修说,“制作模具,生产弹丸,修筑防御工事,布置防线,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王储殿下,”他看向普鲁托尔,“在此期间,请不要随意离开伊斯摩罗拉太远。” “我明白,男爵。”普鲁托尔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回答,“我很期待到时候你军队的表现如何。” 夜,波因布鲁。 在与兰马洛克对峙了整整两天一夜以后,达哈尔终于下令让黑矛骑士恢复正常的作息。他不可能让部队无休止地严阵以待,战士们要休息,要吃饭。于是新的矛盾又摆在了达哈尔面前:黑矛骑士团驻地的补给周期是五天一轮,今天刚好是周期的最后一日,虽然说仓库内还有一些余粮,但如果兰马洛克一心不放任何人进出驻地的话,那点储备根本撑不了多久。达哈尔一度以为这就是兰马洛克真正的意图,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一旦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做,是在部队因为饥饿失去战斗力之前鱼死网破,亦或者是选择相信兰马洛克的说辞,继续等待下去直到出现转机?达哈尔一直在申请要与阿拉里克公爵交涉,早中晚各一次,只是全无答复。王立学院那边也没有一丝音讯,突围而出的巴兰杜克更是下落不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安与惶恐逐渐在达哈尔的胸膛中郁结成难以疏导的块垒,只是作为黑矛骑士团的代理团长,他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给自己的部下。然而驻地里并不乏针对达哈尔的怨言,由于达哈尔一直没有想出破局的手段,几名很有资历的骑士长都在责备他不够果断,没有跟着巴兰杜克一起突破兰马洛克的包围圈。达哈尔一开始还试图安抚他们,却徒劳无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驻地中甚至隐隐地出现了分化的趋势。 “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帐篷内,吉格情绪激动地往桌子上砸了一拳,“阿尔德玛那混球不由分说就让兰马洛克包围咱们的驻地,说不定是要对学院,对院长不利。大不了我们杀出去,进波因布鲁问个究竟,省得你每天都要派信使去兰马洛克那里热脸贴他的冷屁股。nnd大家都是正规军,兵员素质半斤八两,干起来谁怕谁啊?” “我们的部队构成里,有几成弓箭手?”达哈尔一句话就把吉格给呛住了,“绝大部分是轻装骑兵与重装投矛步兵,更何况人数也不占优势,在阵型展开之前,兰马洛克的箭雨就能洗上几轮。” “……也许你就该跟着巴兰杜克一起冲的!”吉格忿忿地说,“现在倒好,打也不是,等也不是。院长是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的?进退维……维什么?” “进退维谷。”达哈尔没好气地说,但是他一时也没办法反驳吉格,因为他现在也在后悔自己或许真的应该跟着巴兰杜克一起冲的。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几名黑矛骑士突然走进了帐篷,都是曾经指责过达哈尔的骑士长。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参加今晚的会议了。”达哈尔起身招呼,“也许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商讨一下当前的局势。” “抱歉了大尉,你代理团长的职务已经被解除了。”其中一人说,没等达哈尔与吉格反应过来,帐篷里涌进更多的黑矛骑士,反剪了两人的双手,迫使他们跪下。 “离开这里这么久,没想到我的威信还在。达哈尔,院长就是这么让你代理我的团长职务的?”又有一人走进帐篷,在两人身前半蹲下来,“取回驻地的控制权轻松得超乎想象,简直就是像在后花园里行走一样——不过,这里本来就该是我的后花园。感谢你这些年的打理,大尉。” 达哈尔一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是熟悉,却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而身边的吉格已经剧烈地挣扎起来,咆哮出声: “鲍里斯!你还有脸回来!” 第九十章 鸦之宴(五)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之位都处于空悬无定的状态并一直持续至今。在唯一人选鲍里斯·安尼莫尔叛逃以后,无论是布罗谢特亦或者是骑士团内部都不曾提名或者是推举新的大团长,于是达哈尔就这么尴尬地以大尉的身份代理了整整五年的大团长。这大概是基于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没有人能比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安尼莫尔更适合担任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哪怕此人背弃了骑士团的守护誓言,甚至公然对马迪甘的预言表示藐视。鲍里斯的叛逃在黑矛骑士团与王立学院引发了如同雪崩一般的动荡,首席骑士长虽然是孤身离开,但立刻却有为数众多的骑士团成员在其去向不明的情况下仍决意追随,如果不是达哈尔反应迅速,指派吉格成立告死天使小队,以武力强行平息事态,骑士团的中坚骨干大概会流失大半。然而直到现在达哈尔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也许当初就该放任那些人离开或者将他们纳入严密的监控当中,而不是追上他们一一劝回。但是首席骑士长带兵真的很有一套,他曾经的部属卓众到在骑士团每次内部评选中都能平列前茅,如是逐渐占据了高层位置的半壁江山——如果鲍里斯不回来,这群优秀的军官便是首席骑士长留给黑矛骑士团的补偿,也可以说是遗产——前提是他不回来。 “什么叫‘我还有脸回来’?吉格,这么多年过去了,院长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任何语言在说出口前,都要先在理性中过滤一遍吗?”鲍里斯·安尼莫尔一脸的漫不经心,围着达哈尔与吉格缓缓踱步,钢制军鞋与冻土摩擦,发出压抑的声音。 “是你指使兰马洛克包围了骑士团驻地?”达哈尔问。 “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鲍里斯夸张地摆了摆手,“在波因布鲁的政变计划中,我所负责的环节只是在今晚收编黑矛骑士团而已。” “政变……”达哈尔咬紧了嘴唇,粘稠的血腥味逐渐在口腔中弥漫,“院长怎么样了?” “被女爵关在监狱里,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老人家叙旧。当然,如果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我怕他一见到立刻就踹开牢房把我脖子拧断——别人或许不了解院长的底细,我可是清楚得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你是在演什么老掉牙的戏剧么?”鲍里斯摇了摇头,拉过来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加上老朋友见面,叙叙旧倒也无妨——不过,吉格伍长,你能不能安分点?现在是老朋友叙旧时间,我正要重新讲述我的抱负与野心,但你这么不配合,很让我难办啊。” “鲍里斯,有种你放开老子!”吉格并未停止自己的挣扎。尽管双臂被两名人高马大的黑矛骑士反剪起来牢牢钳住,但他始终试图向鲍里斯靠近,浑身的骨架“咯咯”作响,膝盖甚至在冻得僵硬的地上犁出了两道凹陷的刻痕。因为极端的愤怒,血丝爬满了吉格的双眼,从他喉咙中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嘶吼。 “真扫兴。”鲍里斯挑衅般地将身下的椅子朝吉格那边挪了挪,而后便不再理会愈发激动的伍长,只是看向达哈尔,“我这么做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我作为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匡扶一位王者,为他征战大陆,一统潘德,最终实现预言,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过这需要军队还有地盘。瑞文斯顿是我熟悉的故土,黑矛骑士团中有我忠诚的部下,选择这里起事可比在其他地方从头开始轻松不少。更何况,”他呲开森白的牙,“我很同情厄休拉·格雷戈里女士的遭遇,决心要为她讨回公义。” “院长说过,‘预言之子’是一个很崇高的头衔,行使的更是一个很崇高的使命。”达哈尔冷冷地开口,他的下唇有一道很深的血口,殷红的血珠随着言语滴落,“鲍里斯,哪怕远在波因布鲁,我也知道你那恶劣的行径。打劫平民,坑杀降卒,玷污妇女,你背弃的不仅是黑矛守护知识与学者的誓言,还有人性中一切光辉良善的品格。‘预言之子’是否存在我不知道,但我只确信一件事情,你以‘公义’为名发起的政变,只会让北境陷入战火的深渊中。” 鲍里斯笑容依旧,只是语气渐冷:“你的语气让我想起一个尸体已经凉透了的老家伙,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是让我感到反胃——可这些恶行‘预言之子’鲍里斯可从来没做过,是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指使黑矛骑士团打劫平民、坑杀降卒、玷污妇女。我则是忠诚履行了秩序女神赐予我的使命,将你们这些与格雷戈里四世勾结的恶徒消灭,还北境和平稳定的环境——你看,达哈尔,我的历史课一直没落下。”他勾了勾手,一柄钉头锤随即递了过来。鲍里斯掂了掂,施施然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熄灯时间到,晚安,大尉,伍长。” …… 暗红色的血在冷硬的地面上流淌,达哈尔与吉格两人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天灵盖粉碎得很是彻底。鲍里斯后退两步,避免红白相间的液体沾上鞋底。他丢掉钉头锤,抹了把脸上的血污,一边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一边走出营帐。黑夜中,驻地灯火通明,那些忠于达哈尔或是吉格的黑矛骑士不是在睡梦中被割破喉咙,便是在巡逻时被身后的同僚一锤砸碎头骨。如此的号召力就连鲍里斯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 “城里面情况如何?” “报告大团长,在女爵的帮助下,王立学院已经落入我们的控制中。学者们一致推举您做新的院长。”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担任。”鲍里斯点了点头,“巴兰杜克带着王储跑了是么?” “是的,无论是兰马洛克亦或者是伊丝黛尔都没拦住他。根据可靠的情报,巴兰杜克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阿拉里克正在整顿军队,大概是想挽回失去的颜面。” “也好,让我们这位有点愚笨的朋友去打打头阵,探探虚实。” “此外,我们将王立学院内外搜查过后,发现了一封内容有趣的书信,请大团长过目。” 鲍里斯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哦哟,还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第九十四章 鸦之宴(九) 离开监狱之后,伊丝黛尔警觉地扫视一圈,很快发现了几名行迹可疑、像是在刻意往她这里盯梢的哨兵。那些人似乎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在注意到伊丝黛尔的视线后便大大咧咧地与她对视。 到底是鲍里斯带出来的手下,嘴脸简直一模一样。伊丝黛尔心头火起,抬手握住腰间的剑柄,有心奔过去把这些人有一个宰一个,但顾忌露西安娜就在一旁,只能强行按捺下这个对她具有莫大诱惑力的冲动,先行将露西安娜护送回学院宿舍。“露娜,这几天你就跟我一同起居,绝对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我明白。那便麻烦女爵了。” “别这么说,露娜。”伊丝黛尔叹了口气,“我眼下能为你做到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我只希望布罗谢特、还有他那荒诞不经的方案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院长是与学术理论打交道的学者,信口开河并非他的专长。”露西安娜说。 但愿如此。伊丝黛尔想。无论是布罗谢特的信誓旦旦亦或是露西安娜的笃定并不会对她起到多少宽慰的作用,相反,这只会让伊丝黛尔更加忧心忡忡。布罗谢特撕下来的袍袖就握在她手中,在伊丝黛尔看来这无非就是一张被监狱里的异味浸染得极其严重的破布,其上是布罗谢特用血绘出来的一个意义不明的十字符号。伊丝黛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敷衍的信物。这巴兰杜克莫非是布罗谢特豢养的一头猎犬,所以只要把这块破布往他鼻子里一塞,他就会吭哧吭哧地沿着气味一路追索回波因布鲁?伊丝黛尔满怀恶意地揣测。至于如何让巴兰杜克嗅到这块破布,对于伊丝黛尔反而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做好了安排。 在伊丝黛尔与露西安娜离开监狱以后。布罗谢特背过身,面对着森冷的墙壁闭目养神。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沉重的脚步声接近了他的牢房,金属胫甲与地面碰撞,铿锵的余音四下传导,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极其刺耳。 “院长,好久——。” “是啊,好久不见了鲍里斯。”布罗谢特睁开眼,不客气地抢打断,“你既然有功夫来看我,那便意味着黑矛骑士团那边的事情你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吉格跟达哈尔人呢?他俩什么时候来监狱里陪我这个老家伙聊聊天?” “他们恐怕是来不了,院长得另想办法自行解闷了。”鲍里斯并未在意布罗谢特的抢白,“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你与昏庸君主格雷戈里四世的暴行中扮演为虎作伥的角色,已经被我就地正法。” “这就是你准备留在史书里的说法?”布罗谢特讥笑道,“我记得你史学理论一直学得不错,怎么编出来的说辞如此蹩脚?” “无所谓蹩脚不蹩脚,反正书上只要这么写,就会有人买账。学院里更不缺读书读傻的学者,他们自然会帮我宣传鼓吹。好了,无聊的叙旧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刑讯时间。”鲍里斯凑近栏杆,呲起牙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都跟伊丝黛尔说了些什么?” “不是刑讯吗?怎么就直接跳过了‘刑’,直接开始‘讯’了呢?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蠢啊?”布罗谢特冷笑一声,“是不是被雇佣兵散漫的生活腐蚀了心志?这样下去你如何做好大团长的表率?” “我只是不想让场面太过难堪而已,毕竟你我说到底还有师生之谊。但院长若是不珍惜我给的这个机会,那又另当别论。”鲍里斯耸了耸肩,“” “当然了其实我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不肯吐露事情,那我也就只好硬撬开你的嘴巴了。” “请自便。” “别误会。”鲍里斯说,“我本人对于严刑逼供一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如何擅长,更不忍心对曾经的恩师下手。不过我很荣幸请到了一位专精此道,并愿意向我提供协助的人士。向您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是王立学院新上任的副院长,托舍尔。”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布罗谢特身躯微微一震,慢慢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鲍里斯身侧的中年学者。老人长叹一声,温和地开口:“晚上好,托切尔。没想到我们再次会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你当初那几篇关于人体痛觉极限以及刑罚手段的论文,非常具有开创性,我昨天只是跟阿尔德玛公爵随口引用了几句你的观点,他就被吓得屁滚尿流。” “能让院长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我的荣幸。” “当然了,你在神学结社的集会中提出来的,证伪预言的手段同样也很别出心裁,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布罗谢特继续说。 “院长您知道是我?”托切尔有些意外。 “我能认出学院里每个人的声音,你跟你的拥簇戴这些个面具,又故意把嗓子捏起来,有用吗?每次例会到你们发言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场极其蹩脚的话剧表演。” 托切尔不好意思地笑笑:“让院长见笑了。” “差不多得了啊。”鲍里斯不耐地说,“我觉得我已经很做作了,但你们学者之间的交流起来的做派比起我来可还要假惺惺得多。” “你觉得这是假惺惺,但我会说这是学者特有的、理性的风度。”布罗谢特始终没正眼看鲍里斯,“不过你把托切尔带过来是对的,哪怕是最老练的典狱长都不会比他更了解如何通过肉体上的痛楚崩溃一个人的意志。想要从我嘴里撬出想要的情报,他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是的。”托切尔点点头,“其实我原本是想在那位据说体质神奇的巴兰杜克身上实践我的理论。我听说他被波因布鲁守备军射成筛子却还生龙活虎,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实验对象。当然院长也很有挑战性,因为您一把年纪了,如何让你感受到最大限度的痛楚又不危及生命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不要被院长苍老的外表蒙骗了,托切尔。”鲍里斯插嘴,“别看他脸上的皱纹都堆起了褶子,但动起手来可不是什么含糊的善茬。他手脚上的沉重镣铐随时可能成为杀戮的工具。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 “谢谢大团长的提醒。”托切尔微微躬身,“我会注意的。” “如果进来的是鲍里斯,我一定会砸烂他的脑袋。”布罗谢特不以为意地笑笑,“如果是你那就另当别论。我会尽全力地配合。毕竟我也很好奇你那关于刑罚的理论,用在实践上会有什么效果。” “不错。”鲍里斯拍了拍手,“趁着最后的时间,赶紧保持你那所谓理性的风度。毕竟等刑具搬上来的时候,院长你恐怕就没办法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了。” “这不是必然的吗?”布罗谢特翻了个白眼,“刑讯的过程必然很痛苦。我也一定会惨叫,那那只是身体自保的应激反应而已。至于我会不会招供出你想要知道的情报,那可就说不准了。” “没事,我们有得是时间。”鲍里斯说,“哦,对了,我差点忘记跟院长说了。虽然吉格跟鲍里斯已经被我砸碎脑壳,没法过来跟你作伴,但是那个你举荐的巴兰杜克,也就鸠占鹊巢冒用我名号的‘预言之子’或许要不了几天就能跟你见面,还能满足托切尔的好奇心。阿尔德玛可是很想去报一箭之仇,而我作为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与王立学院的院长,也提供了必要的支持。我倒想知道,一名实力堪比超一流武者的领主要如何在落石的暴雨中保护他的村庄。” 第九十五章 铳之啸(一) 安森慢慢地,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他的叹息从肺腑出发时还是温热的气流,然而抵达口腔时已是凛冽的寒风。以至于安森的牙齿情不自禁地开始打战。自从跟随埃修抵达瑞文斯顿以来,这个国度便不断地刷新他对于“寒冷”的认知。安森一开始以为在伊索斯长大的自己迟早要冻毙在无孔不入的寒风中,但意外地发现自己适应得还可以——每日高强度训练想来还是有效果的。 或许就该老老实实留在修道院,成为创世派的一个传教士,虽然读诵典籍、参奉仪式的生活极其枯燥,但至少一日三餐都能吃到汁水饱满的葡萄与香嫩软柔的面包,不像现在,只能啃发硬发干的肉条与熏鱼充饥。而且,比起刀口舔血的佣兵生活,泛泛而谈的教义如今在安森心目中倒是逐渐变得亲切起来。当然这两种无论哪边都离安森所向往的那种骑士风范相去甚远。安森逐渐感觉到,当初选择跟随埃修,似乎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说起来还是安森死缠着埃修,让后者教自己武技。 不过时至今日,埃修却不曾正儿八经地指导过他什么,都是让他人代劳。此前是基斯亚——安森从他身上获益匪浅,亦觉得这名教官颇具骑士风范。当基斯亚于波因布鲁守卫战失踪以后,安森倒是想向去埃修询问他的下落。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埃修先是重伤躺了大半个月,伤愈后又跑到凛鸦城受了统治者的封赏,领受了男爵的头衔,再然后便安森便糊里糊涂地跟着埃修到了伊斯摩罗拉,再然后,他的教官便换成了多诺万。这位来自巴克利的军人可不像基斯亚那么温和,一旦安森稍有怠慢便会遭到劈头盖脸的鞭打。体罚的同时还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詈骂。安森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言辞可以如此尖酸刻薄,皮鞭不过是给肉体造成短暂的伤痛,然而精神上受到的屈辱却是持久的折磨。一开始安森每天都是带着一肚子沉郁的火气入睡,再带着一肚子沉郁的火气醒来。不过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以后一度困扰他的血腥噩梦倒是不常出现了,就算有也不至于惊醒。安森现在满脑子都带着狠劲在琢磨如何在训练中让多诺万挑不出毛病。 安森甚至将这股狠劲带到了日常的巡逻任务当中。在西南密林矿场附近,他接连砍翻了三名贼匪,如果不是萨拉曼觉得不对劲及时拽住他,不然安森很有可能一个人就追进密林深处了。这是安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动手杀人,波因布鲁守卫战那会他不过是在城墙的掩护下拿去狙杀那些爬上瓮城的迷雾山蛮子,而感受是与距离成反比的——但是安森却没太多感触,只是在当天就寝的时候,曾经在银湖镇酒馆从几名那听来的几句玩笑话不知为何在脑海里鲜明地浮现: “第一次杀人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差点来不及从尸体里拔出剑来去杀第二个。” 确实,这也是第四个贼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的原因。安森当时如是想。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堕落”到对剥夺生命无动于衷的地步了。 安森又叹了一口气,将几块棱角分明的坚冰在面前垒起来,然后往缝隙中浇上水,确保冰块与冰块之间黏连牢固。尽管戴着厚厚的兽皮手套,但安森还是能在接触冰块表面上感觉到针刺般的低温。 自从埃修重返伊斯摩罗拉以来,日常的训练与巡逻都陷入了停滞状态,无论是民兵还是正规军,无一例外当起了泥水匠,开始围绕伊斯摩罗拉修建防御工事,就连教官多诺万也在听从工匠长赫菲斯托的调遣——虽说是泥水匠,但修建防御工事的材料却不是砖石,而是从冰流中开凿的坚冰。 负责提供原材料的是埃修。只有他能够迅速地从封冻的湖面上起出巨大的坚冰并将其按照赫菲斯托的标砖削切成大小合适的砖块形状。埃修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起出了足量的冰砖。第二天一早,工匠们来到冰流旁时,岸边已经堆积起了小山般的冰砖,而封冻的河面上密布巨大的天坑,最底层甚至可以透过半透明的冰壁看到游动的鱼群——当然不会有人会有这个胆子下到那么深的地方。 安森搓了搓手,继续专心致志地垒冰砖,他负责的这段城墙需要留出几个能在弓弩手射击时提供掩护的垛口,眼下只是初具规模,而今天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虽然赫菲斯托没有给定时限,但安森隐隐约约地能从老人巡视时那沉重的眉宇间感觉到,暴风雨正在逼近。 头顶传来乌鸦的聒噪。安森抬起头瞥了一眼,心里有些奇怪,伊斯摩罗拉的上空最近一直有乌鸦盘旋,像是在监视一样。安森眼角的余光迅速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有在忙碌的人群中发现埃修的身影。 埃修也在看着乌鸦。 确切地说,埃修是在距离伊斯摩罗拉两千米开外一个海拔颇高的雪丘上,凝视着在面前准星中游移的黑点。此时他正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中,朽木般静默,就连心跳也微不可闻,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踱上了一层暗蓝色的冰晶。一头冰熊经过埃修身边,舔了舔埃修冻得僵硬的脸颊,然后失望地离开了。 只有埃修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身躯是僵死的,思维却是活跃的。他在计算弹丸出膛的弹道。他跟目标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这杆的极限射程,弹道只会是一个诡异难测的弧线。虽然高度会一定程度上弥补射程的缺憾,但埃修在这几天短暂的试枪中已经意识到,出膛的子弹其实跟弓弦发射出来的羽箭没什么区别,都会同时受到大地与风的牵引。不过再好的弓箭射程也不过数百来步,因此测算起来相对容易些,也能更快地掌握。然而爆燃的火药赋予的动能远远超过复位的弓弦,计算起来尤为复杂辛苦。 被老酒鬼严格训练过的埃修可以在张弓搭箭时第一时间精准地测出箭矢的轨迹,然后将箭头准确地送进射程所及内的任何目标——这个射程不是弓箭的固有属性,而是被埃修以自身能力强行提高过后的上限。开弓对埃修而言如同本能。但是埃修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来把这柄同样掌握成本能。他没怎么休息,在被赫菲斯托催促着在冰流上用狼斧凿了一整夜的坚冰后,埃修便来到了这处雪丘上,不错眼地觑着在伊斯摩罗拉上方盘旋飞舞的乌鸦,开始缜密地计算,然而直到黄昏时分,才将枪口校正到一个相对完美的角度——没有绝对可言,这是一次超越火器极限射程的精准射击尝试,可制作者赫菲斯托本人未必都能推测结果,运气成分占比相当大——万一风向在弹头在飞行时有所变化该怎么办? 差不多了。埃修深吸一口气,心率恢复正常,皮肤上重新涌现血色,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喀喀”响了片刻,终于关节脱离了僵死的状态,用力扣下扳机。 “砰!” 还没走出去多远的冰熊听到了身后带着刺鼻气味的震雷,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抵在自己的脑门前。枪口另一端是它先前嗅过的“尸体”,视线完全没在它身上,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远方——那是子弹出膛的方向。 冰熊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它直起身,前爪上扬,发出暗哑的低吼。它原始而凶暴的大脑完全没搞明白为何一具尸体还能活过来,却也知道对方是在挑衅自己。当它准备扑过去时,又是一声震雷,红白相间的液体自浓密的硝烟中四下飞溅。 夜幕降临,当民兵们正在因为天上掉落下一具四分五裂的乌鸦尸体大惊小怪时,他们的领主,男爵埃修·巴兰杜克拖着一头脑袋被打碎的冰熊走进了伊斯摩罗拉。 第九十六章 铳之炎(二) “你打了头冰熊回来?”赫菲斯托嫌弃地把脸皱起来,“这畜生的肉又酸又臭,无论怎么处理都有股浓郁的膻味,带回来作甚?” “因为肉多。”埃修坐在赫菲斯托面前,慢慢地用浸了油的兽皮擦拭枪托。“伊斯摩罗拉大战在即,我还不清楚阿尔德玛会动用多少兵力,只能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冰墙还要多久完工?” 赫菲斯托哑然失笑:“就伊斯摩罗拉这巴掌大点的地方,也配被大军围困么?”老人不再看埃修,只是拿起铁锤,手上拈了几根钉子,对着两块木板“叮叮哐哐”地敲打起来,嘴也没停着,继续说:“最快明天晚上就能搞定。但你别抱太多指望,那毕竟是冰块不是砖石,三四百个士兵来回走上几趟正步,也该碾平了——我知道男爵你是例外,若是阿尔德玛真派了三四百人过来,也只有被你碾平的份,他们的辎重还会成为一份厚礼,能够解决你现在最苦恼的武器装备问题。” 埃修将保养好的火枪放平,用伊斯摩罗拉中唯一一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包好,然后将赫菲斯托设计的子弹模具蓝图拿在手中,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阿尔德玛应该会倾巢而出。” “是的,那样才对得起巴兰杜克男爵的惊人实力。”普鲁托尔说,“据我了解,阿尔德玛麾下可以调度的正规军大约在三千人左右,但以波因布鲁的综合后勤能力,大概只能负荷一千五百人左右的短期行军。” “若真是如此,这等规模的部队,行军速度不会太快。”伫立一旁的萨拉曼眼睛一亮,“波因布鲁到伊斯摩罗拉的官道已经不复存在,补给线需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来,非常脆弱。头儿,我们可以安排人手伏击他们的粮草!” “那么要抽调多少民兵?伊斯摩罗拉里届时又会剩多少人?”与萨拉曼相对的角落,多诺万不耐地抢过话茬,“如果真是两千人的大部队,我们根本不可能坚守多久。就算破坏了敌人的补给线,对正面战场有什么帮助吗?对方也就是回去的路上要饿一阵子而已。” “你这巴克利来的小子头脑还算灵光。”赫菲斯托将手中盯牢的木板扔到一旁,“大部队一拥而上,就算巴兰杜克男爵有远胜超一流武者的本事,能以一当千,剩下的五百人还是得靠村子里不到三位数的守军去顶着。” 是这样没错。埃修想。他放下蓝图,发现被临时改成作战会议室的工坊里,几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原本这项会议应该是在村子正中央的领主小屋召开,但是工匠长赫菲斯托死活推脱,说晚上天寒地冻老骨头不想动,埃修索性就把萨拉曼、多诺万以及普鲁托尔喊到了这里。所有的意见都已经陈述完毕,只等着身为领主的埃修做出最终的决断。埃修知道,接下来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具有千钧的分量,那些字集结起来便是埃修意志的完整映现,将决定伊斯摩罗拉的命运将通往何方,是绝路?亦或者又是坦途? 也许在将来,这样的夜晚还会重复很多次。埃修想。 “不能让战场发生在伊斯摩罗拉附近。”埃修说,“要在敌人发起进攻前将他们击溃。” 多诺万与萨拉曼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他们只能理解埃修的前半句话,一旦在村庄周围开战,兵力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采取的战术永远以简单粗暴的合围开始,而后才是其他,埃修再生猛也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兼顾一个方向;后半句只有普鲁托尔与赫菲斯托懂了,视线不约而同落向埃修手边的火枪。 “头儿,你打算怎么做?”萨拉曼问。 “把指挥官杀了,有一个算一个。”埃修说。 “你还剩多少子弹?”赫菲斯托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三发。” “狙击的地点你选好了吗?” “……还没确定。” “你能保证一定能在一千五百人中精准找到每个指挥官的位置?” “……不能保证。” “射落那只乌鸦花了你多长时间瞄准?”赫菲斯托最后问。 埃修无言以对。 “对于一名领主而言,犹豫与沉默是最糟糕的习惯,比草率还要糟糕。有想法永远好过没想法。任何草率的决定在做出来后都有挽救的余地,但是沉默和犹疑只会让人滑落万丈深渊。”赫菲斯托从怀里掏出一个机械装置,重重顿在埃修手边,其式样与埃修手上蓝图中模具成品形状完全吻合。赫菲斯托慢慢拨动机簧,一、二、三、四、五。五颗黄澄澄的、带有底火的子弹“叮叮当当”地在埃修面前跳动。 “爵士,我已经帮你挽救了第一步,剩下的几步,就靠你自己了。”赫菲斯托说。 “谢谢。”埃修点了点头,将子弹揽入手中,抓起火枪起身,推开门走出工坊,吹了声唿哨,片刻之后,焚野穿破密布风雪的夜幕赶到埃修身旁。埃修翻身上马,对工坊内的几人说,“散会,你们都回去休息。” “头儿,你要去哪?”萨拉曼问。 “去侦查地形,选择一个合适的狙击位置。”埃修回答,“多诺万,从明天开始,暂停日常巡逻,把所有斥候都叫回伊斯摩罗拉。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走出冰墙。” “明白。”多诺万肃然回答。 “不要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赫菲斯托看向埃修,余光却瞥了眼普鲁托尔,意有所指,“这是一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争。” “我明白。”埃修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多诺万与萨拉曼相继离开工坊,普鲁托尔却没立时起身,只是敬佩地看向赫菲斯托:“没想到赫菲斯托老师居然还对战术理论有所涉猎。”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马屁往哪拍?”赫菲斯托翻了个白眼,“这是任何一个理性人都应该具备的逻辑思维。巴兰杜克能被这种问题问住,只能说明他这领主当得还不合格。” “有道理。”普鲁托尔说,“赫菲斯托老师,有没有兴趣来当瑞文斯顿第一任皇家工匠长?” 赫菲斯托斜眼觑着普鲁托尔:“首先,我认为厄尔多·格雷戈里——也就是你老爹——在这场内战中取胜的机会十分渺茫;其次,巴兰杜克将你从波因布鲁救出来,结果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想挖墙角?” 普鲁托尔只是笑:“只是征询老师的意见而已。” “你小子当年没选择我做你的导师,我今天为什么要选择你呢?”赫菲斯托冷冷地说。 “那赫菲斯托老师为什么会选择巴兰杜克?” “你找一条白手套甩他脸上之后就知道为什么了。” “北境的贵族若要决斗,用不着遵循瓦利德斯宪章的条例,但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普鲁托尔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老师早点休息。” 普鲁托尔离开以后,赫菲斯托默默地起身,抓起自己百忙中抽空做的子弹模具。埃修熬了整整一夜从冰流中开凿冰块、切削冰砖,赫菲斯托也熬了整整一夜制造这个模具,并组装出五枚子弹。对于埃修而言,今晚大概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于赫菲斯托亦然。 “我可没选巴兰杜克。”赫菲斯托翻找出弹壳与火药,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堆放起来,然后娴熟地摆弄起模具,开始组装起子弹,“伊凡勒斯那老小子指名道姓地让我跟着他。工匠长不就得听自己领主的安排。别说你一个王储了,你老爹亲自发话都不好使。难道他没教过你那句赫赫有名的话?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还瑞文斯顿第一任皇家工匠长,杜撰名头谁不会?”老人嘴里嘀嘀咕咕的,须臾,他手掌用力一扣,模具在掌心中发出响亮的一声,一粒黄澄澄的子弹随即跳出来。赫菲斯托盯着那枚子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潘德火器第一人,新帝国的奠基者,不比什么狗屁工匠长要拽得多?” 第九十七章 铳之炎(三) 埃修骑着焚野奔行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与夜色之间,身旁偶尔掠过龙牙松阴森嶙峋的影子。埃修轻轻夹了夹马腹,示意焚野进一步提速,直到周遭的地势在视线中化作绵延起伏的线条。夜风如同千万柄呼啸的刀剑掠过埃修的脸颊,与他的五官抵触,沿着面骨压切出短暂的棱角,而后流散到身后。 埃修不为所动,只是眯起眼睛,有节奏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遴选适宜的伏击地点。在他心目中其实已经有一个相当具体的参照,此前护送普鲁托尔前往波因布鲁时遭遇不明佣兵团伙伏击的地形就很完美,两道陡峭的雪坡将道路压迫成曲折的形状,可以居高临下地倾斜密集火力——不仅仅是箭矢,还可以是沉重的巨石与易燃的火油。不过埃修心里很清楚,那处地形虽然很完美,也仅仅是相对于伏击不超过百人的小部队而言,一支规模逾千人的大部队行进时可以将其轻松地淹没,根本不会被限制阵型。埃修不止想挑选一个适合自己居高临下狙击敌人指挥官的高地,对他而言最理想的地形应该是一个足以坑杀千军万马的一线天,他一个人一柄斧就能从出口杀到入口的那种。 埃修知道这很不现实,驰骋许久,举目所及皆是平坦而原始的雪原,唯一的制高点是屹立在地平线上的迷雾山脉,枝叶稀疏的龙牙松森林也不适合藏匿,斥候隔着老远就能一览无遗,更何况高度上并不会赋予埃修眺望的优势。 翻过一片平缓的雪坡,远处的平原上突然现出一片密集的萤火,在夜幕下环绕着一个黑沉沉的暗影,尽管轮廓线条模糊,但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堡垒。 埃修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他已经接近了奥登堡,这里是阿诺德斯伯爵的地盘。那些围绕着城堡缓慢流离飞舞的萤火其实是军队值夜的卫兵巡逻时手持的火把。他轻拍马背,焚野四蹄急刹,一人一马在雪地上滑行了大约四米,刨出一道深刻而宽敞的辙痕。焚野小声地嘶叫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又不敢正眼去看埃修,只能低着头不断地刨雪。埃修没理会坐骑的小情绪,他翻身下马,默默点数着那些米粒般大小的萤火。 五十朵。 在王立学院接受过的系统学习这时起到了效果,埃修迅速回忆起来,瑞文斯顿军队驻扎修整时大约是三十人到四十人一营,每一营指派一名卫兵巡逻,那么这眼前五十朵萤火意味着一支规模介乎于一千五百人到两千人之间的军队。一座堡垒的领主显然不可能独立供养如此规模的军队——更何况奥登堡之穷在北境内也是名列前茅。借着黯淡的月光,埃修极力想辨认出军旗的方位,旗帜上的纹章能揭露出究竟会是谁在主导这支大部队,又有谁参与其中。哪怕埃修自己还认不全北境门阀的家徽,但身为瑞文斯顿王储的普鲁托尔肯定不在话下——但埃修的眼力终究是没诺多精灵那般强悍,他找到了每一根旗杆,也看到了在黑暗中隐约浮沉的旗帜,可辨识其上的图案绝无可能。 要不要接近些?埃修有些踌躇。他原本以为波因布鲁这边会很急切地想从自己手上追回王储普鲁托尔,他自己也做好了在半路上与大部队狭路相逢的心理准备,可对方却优哉游哉地在奥登堡周围驻扎。这很难不让埃修生出先下手为强的念头。任何调兵遣将的战术在绝对的兵力劣势前都难有展开的空间,谁都知道在依斯摩罗拉守株待兔只会等来大批嗜血的狼群。 但斩首的尖刀从来都是无视任何悬殊的,更无所谓断折,只要那决绝的一击足以致命。埃修向来偏爱这种孤军深入的战术,而且屡试不爽,因为他自己就是无当的锋刃。“秩序之鞭”格雷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一刀刎颈;“铁臂”西吉蒙德侯爵的补给线被他干脆利落地切断;与预兆之狼的决死一战同样是埃修尖刀风格的体现。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建立在个人武力上的军事哲学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埃修有若干种方法可以让这支军队在向依斯摩罗拉开拔前千疮百孔,包括但不限于纵火、狙杀、断粮等等等等。 还是算了。埃修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与那些尖利的想法一一收回,默默翻身上马。他现在是一座村庄的领主,数百人视他为主心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再像个雇佣兵一般剑走偏锋未免有些不负责任。佣兵与领主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视鲁莽为美德,谨慎为缺陷,后者刚好相反。埃修诚然可以趁着黑暗发动偷袭,但对方既然会为了依斯摩罗拉这么一座偏僻穷困的村庄出动逾千人的大部队,那就不可能不清楚埃修的能耐,自然也会做好针锋相对的布置。埃修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他被纠缠住,万一对方准备了能威胁到他的手段,万一他受了一时半会难以痊愈的重伤甚至是死去——埃修已经在生死线上徘徊过多次,他清楚自己的治愈能力存在一个极限,难以触及,但不是不可触及。在波因布鲁时伊丝黛尔就差点杀了埃修——被守备军射成刺猬后的十几秒内埃修是全无抵抗能力的,任何一名有气力挥动武器的人都能在那个时间窗口内轻松将埃修斩首。 埃修夹了夹马腹,示意焚野在自己再次改变主意前快速离开。萤火与奥登堡的影子淡入埃修身后浓郁的黑暗中。埃修没有让焚野立时返回依斯摩罗拉,而是暂时放任后者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驰骋。而埃修则凭借自己高超的马术在焚野宽阔的背脊上躺倒,闭上眼,让冷寂的月光平息自己心中那些躁动不安的尖刀。 …… 一场大雪在后半夜时分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依斯摩罗拉,无时无刻不在呼啸的凛风裹挟了冰晶狂乱碰撞的声音,更显凶暴,但只有少数人因此失眠,北境的居民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嘈杂的夜晚,甚至视之为天然的安眠曲。 在风雪最烈的时候,一个雪人一声不吭地推开工坊的门,径直走到炉火前半蹲下来。赫菲斯托瞥了一眼,继续专心致志与子弹模具较劲。片刻之后,雪人缓缓地抖擞身体,积雪的囚笼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四分五裂,被解放出来的囚徒赫然是埃修。 “回来了?”赫菲斯托平淡地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已经跟大部队干上了。” “很想这么做,但是有风险。”埃修搬了张凳子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手上的动作,“大部队驻扎在奥登堡那里,规模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真是看得起你。”赫菲斯托耸了耸肩,这个数字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冲击,苍老的眉宇间依旧一片风轻云淡,“那么你选好在那伏击这一千五百人了吗?” “没有合适的地形。” 赫菲斯托无声地笑笑:“那男爵阁下不会真的打算让依斯摩罗拉这百来号守军去跟对面硬碰硬?” 埃修并未回答,只是说:“依斯摩罗拉目前的防御工事需要往西方向平移五百米,具体结构要仿照波因布鲁的多层船型瓮城。” 赫菲斯托皱了皱眉,不再摆弄子弹模具,闭上眼开始推算:“如果男爵你确定那支大部队眼下仍驻扎在奥登堡,那时间上或许来得及实现这个构想。不过现有的冰砖想要搭建出像是波因布鲁那样复杂的瓮城远远不够,更何况冰的强固程度远不及岩石。我可以让村民将冰墙垒出较难攀越的高度,但这不会阻碍他们强行砸开一条坦途。” “我会负责提供冰砖。最快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三个白昼的时间。”赫菲斯托立刻回答,“一千五百人的军队行军速度非常慢,更何况奥登堡与依斯摩罗拉之间并没有修建道路,大部队需要徒步跋涉莽莽雪原,至少需要整整四天才能抵达这里。时间非常充裕。”老人看了眼已经起身的埃修,又补充了一句:“充裕到你没必要现在就冒着大雪出去,你可以等明天冰流冻得更坚实再去。” 埃修身子顿了顿,又坐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是我?” “什么意思?” “您的成就足以改写潘德的战争史,”埃修指了指自己背在身后的火枪,“如此卓绝的武器一旦开始在战场上显露声威,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都会为止震动。任何势力都会将您同时列入拉拢名单与暗杀名单中。您完全拥有选择合作对象的自由,但为什么是我?”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赫菲斯托笑了笑,“老头子我没办法咯,伊凡勒斯指名道姓地要我跟着你做事,他是芬布雷堡的领主,我是芬布雷堡的工匠长,违抗命令的话免不要被穿小鞋。” “伊凡勒斯子爵这时候可能已经死了。”埃修说,“更何况没有领主的任命是无期限的。” “他肯定死了。”赫菲斯托面无表情地说,“那老顽固如果不死,这内战也打不起来。厄休拉需要伊凡勒斯家族,却未必需要法尔肯·伊凡勒斯。而且你说得很对,世界上没有什么无期限的任命。再忠实的奴仆也不会一直躬着腰。” “那您——”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赫菲斯托看了埃修一眼,“我虽然对布罗谢特建立的神学体系不感兴趣,但是对潘德神话传说的了解并不会比他逊色。” 埃修怔了怔,哑然失笑:“原来您也知道?” “每一个王立学院的学者都关注过马迪甘,以及马迪甘的预言之子。”赫菲斯托说,“我并没有选择你,巴兰杜克男爵,我只是选择了马迪甘的预言之子而已。” 第一百零一章 铳之炎(七) 埃修伸手托住一块朝自己滚过来的巨石,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只是使其停留在身旁。尽管确实如赫菲斯托所言,那什么紧凑型折叠式投石机的射程虽然远得跟它的名字一般惊人,但准确度并不值得恭维。大概是因为整体结构过于紧密,没有办法加装减震的配重部件,以至于齐齐抛射的一刹那,五辆投石机从下到上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复位时底座深深陷入雪地。也因为受此影响,巨石坠落的轨迹毫无章法可言,但雪原起伏不定的地势将这种不确定性转化成了恐怖的杀伤力,仅仅只是第一轮齐射,坚冰构筑成的工事已经被肆意滚动的巨石被摧毁大半。 埃修开始庆幸自己及早作出决定将防御工事的位置靠前推进五百米。这五百米意外地形成了一段至关重要的缓冲距离,纵有巨石飞越过冰墙,却也没有波及到依斯摩罗拉,而民兵部队想来也已经撤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那么接下来—— 埃修单臂缓缓发力,试图从底部将巨石托举起来,但掌心反馈回来一种违和的光滑触感。巨石的表面被刻意打磨得极其光滑,岩石天然的棱角与粗粝被彻底抹除,以至于埃修的手掌在底部不停打滑,难以找到一个稳固的受力点。埃修只得将火枪背在身后,腾出双手,才堪堪抱起巨石。他双臂绷紧,磅礴地深呼吸,拧动腰身将巨石甩向远处。在飞出大约四百米的距离后,重力才在这场与埃修的无形角力中胜出,巨石被拽回地面,碾平了一个松散的雪坡后沉入雪地。 阿尔德玛公爵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手中也拿着一个望远镜,因此能看清楚埃修的一举一动。投出巨石时那流畅自然的身姿会让任何雕塑名家为之痴狂,肌肉的舒张间爆发出来的伟力如同地心的岩浆一般,厚重,澎湃,而且炽热。当巨石自埃修手中腾空而起时,阿尔德玛公爵听到自己部队各处传来压抑的惊呼,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以为那块巨石会突兀地降临到自己头上。但事实最终证明就算是埃修这等卓绝的人物也没能胜过精密的机械,他确实展现出令人骇怖的力量,但远不足以对那支投石机部队产生任何威胁。操作人员已经开始转动绞盘,收紧绳索,第二轮轰击即将开始。 埃修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再次冲上天空散乱坠落的五块巨石。他一直在心里默数,尽管投石机展开的准备工作非常漫长,可火力密集而连贯,第一轮与第二轮齐射之间的间隔大概只有一分钟多一点的时间。绞盘需要复位,绳索需要重新涂油,抛石的装填也需要时间,但原本繁琐的工序被协同运转的零件压缩到了极致,而正因为如此,压迫感也被提升到极致。而作为设计者,赫菲斯托也没能给出埃修正面破解的方法,只是让他被动地等待对方耗尽弹药。 但敌人迟早会意识到坚冰的工事之后仍是雪原,只需要再将阵地往前推进五百米就能将依斯摩罗拉纳入投石机的射程之中。尽管仍有顾虑,但是埃修迫切地意识到自己需要主动出击,被动挨打只会让他向深渊更快地滑坠。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似乎除了正面冲阵,将那些投石机尽数摧毁以外别无他法。 巨石沉重地坠落,焚野在飞溅的碎冰之间忙不迭地逃窜,以它的反应速度与脚力,这些巨石不可能直接命中造成上海,但声势确实唬人,但是对埃修的畏惧与服从终究还是在焚野的本能中铭刻得更深,因此它始终没敢逃离埃修,只是在破碎的工事间转圈躲避。直到埃修回过头对它做了个拉开距离的手势,焚野才甩开蹄子狂奔回依斯摩罗拉。 计时开始。埃修将狼斧握在手中,膝盖微屈,全身肌肉绷紧,踏前的右脚沉陷入雪地,力量澎湃地灌注,其下的积雪逐渐被挤压成一个足以支撑埃修发力的坚实表面。保险起见,他并不打算带着焚野冲阵,以防到时横生变故,在自己自顾不暇时焚野成为累赘。尽管以焚野的速度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一分钟之内抹去与投石机部队间一千米的距离,但以埃修的爆发力,靠两条腿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呼啸的北风在雪原上空冷酷地穿梭,与逶迤的迷雾山脉一同居高临下地俯瞰战场。蛛网般的裂纹以埃修为圆心向四周不规则地延伸,埃修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口鼻里喷出炽热的白色雾汽,海潮般汹涌的吐息声一度搅乱了凛冽的风。当埃修起跑时,整个人犹如一座骤然喷发的火山,从极静到极动的转变只在一瞬,狼斧在埃修手中化作一道金属的流光,一人一斧以激昂的气魄将冰雪的汪洋斩开! 来了,阿拉里克看到埃修,喉头一紧。一切如同鲍里斯所预料,尽管他很不喜欢那个乌鸦爵士阴仄仄的做派,但他必须承认后者的战术头脑远胜过自己。鲍里斯不仅精准地预测了埃修可能采取的行动,而且也很贴心地为波因布鲁军事素质惨不忍睹的预备役部队安排了一套相对简洁的战术——鲍里斯为埃修编织了一条绞索,而阿尔德玛公爵所要做的,只需要抖开绳套等埃修自发地将头伸进来。 阿尔德玛公爵迅速放下望远镜,举起右拳:“传我命令,左右侧翼部队,绕过巴兰杜克,与此人保持距离,而后直扑依斯摩罗拉,男女老幼一律就地诛杀。” 鲍里斯曾以一句话对这个战术进行言简意赅地概括:“舞台给他,你去把幕后杀掉。” 跟当年亚历克西斯公爵采取的战术如出一辙,趁着伊凡勒斯子爵在凛鸦城上演北境忠臣的戏码,为了厄休拉的王位继承权与厄尔多·格雷戈里激烈争吵,那时还不是公爵的弗罗斯特带着大队人马攻进了芬布雷堡,紧接着便是针对猎鹰骑士团的屠杀——幕后死得干干净净,舞台迎来血腥的谢幕。若是一名贵族的领地内既无子民也无军队,那与被剥夺爵位无异。阿尔德玛公爵不知道鲍里斯的真实想法,也许他认为男爵巴兰杜克要比超一流武者巴兰杜克更为棘手,又或者男爵巴兰杜克要比超一流武者巴兰杜克更容易处理——这两种矛盾的说法似乎都有道理。 埃修通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对方侧翼部队的动向,瞬间清楚了敌人的目的,对方的指挥官精准地拿捏住了埃修的死穴。埃修不可能接受一个死气沉沉的依斯摩罗拉,那是他的基业,他的心血。在这场战役落幕时,他必须还是依斯摩罗拉的领主,而非依斯摩罗拉的幸存者。 埃修脑海中闪过刹那的后悔,他也许应该骑上焚野作战,那样应对会更灵活一些。为了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突进到投石机部队前,埃修以海纳法将双腿全功率地驱动,在惯性的驱使下,他甚至无法转向,而任何减速乃至于停步的尝试都只会让埃修在雪地上狼狈地栽倒,变成一个滚动的雪球。此刻埃修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从正面突破,以极尽残忍的方式让盾墙后的血肉之躯帮自己缓冲! 预备役部队的素质本就不高,在见到埃修声势非人的奔袭后,前锋方阵甚至隐隐有散乱的迹象,但这时无论是四散而逃还是迎面而上都为时已晚,处在队伍最前方的士兵眼一花,随后自己的臂骨便与系在手臂上的木制盾牌一同开裂。这个倒霉蛋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起来,随后是更多的风筝,没有惨叫,只有尖叫,因为对于那些挡在埃修路径上的人而言,死亡降临的速度远快过声带振动的速度。要么是被狂奔的埃修撞碎全身的骨头,要么是被狼斧稍带着一分为二。而那些运气稍好的士兵则已然心惊胆裂,手脚并用地想远离埃修,只一瞬间,松散的盾墙已经轰然倒塌。多诺万的判断是正确的,波因布鲁预备役部队的素质就是这么不堪,字面意义上的一触即溃。但即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一触”的程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埃修这般具有冲击力——也是字面意义上的。 但护在投石机周围的部队不一样,从装束到气质都迥异于散漫的前锋部队。见到埃修冲上来,一个士兵主动迎了上去,尽管他的下场也是被撞碎骨骼震飞出去,但同时也将一柄尖利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埃修的小腹直至没柄。埃修的脚步终于有所停顿,而更多的士兵则趁此时一拥而上! 第一百零二章 铳之炎(八) 埃修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将小腹深处的匕首拔出,甩手飞掷出去,径直钉入一名士兵的脑门,后者仰面栽倒,但其余人不为所动,脚步都没有放慢半分,在同袍因死亡掉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自发地调整站位,埃修强行撕出来的空隙转眼间就被填补得密不透风,阵型甚至更加严实。拔剑的动作也整齐划一,锋刃与剑鞘相互摩擦的声音被统合成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尖锐唿哨;与此同时藏于腰后的短斧也被拔出——在北境,龙骑士团的“苍龙隐手”并不是什么独门绝技,从正规军到雇佣兵无不青睐这种廉价而实用的远程打击手段。 一时间埃修的视野内全是野蜂般纷乱飞舞的短斧。他不闪不避,狼斧强硬地劈斩,寒芒在空气中纵横交错,形成若干巨大的十字。仿佛有一个小型的风暴沿着埃修的手臂呼啸、扩张,任何飞斧在接近埃修前都被卷飞,落到身后。而风暴并未止歇,以恐怖的声势将紧跟在飞斧后密集突刺的剑刃齐齐绞碎! 而这些阻挡埃修的士兵在此时展现出了强韧到不可思议的心理素质,他们同样不闪不避,以毅然决然的姿态赤手空拳地踏入了埃修掀起的风暴!埃修立刻意识到,他面对的并非身经百战的军卒,而是极尽疯狂的死士!对方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以血肉之躯死死地拦截在狼斧横行无忌的轨迹上,直到后者死死地嵌在某人的骨骼间,幸存者便可以趁此机会重伤埃修。 真是狂妄又暴虐的战术,制定者也只会是一个狂妄又暴虐的人。潘德从未有人对超一流武者作出如此针锋相对的布置,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战术若是执行到位,超一流武者或许真的会从不可一世的神坛上被硬生生地扯落。他们或许有远超常人的体能,能永不停歇地斩杀,但他们手中的兵器会磨损、会断折,因为凡铁与凡人一样难以企及超一流武者的上限。而此战术的核心只需要“以命换命”四个字便足以概括:以人的性命换取武器的使用寿命,借此创造出与超一流武者换命的窗口。思路看似简单粗暴,但实施起来却存在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如何将人训练成悍不畏死的消耗品? 但这一战术的制定者显然用某种办法跨越了这个天堑,也许他认为有了这么一批死士,无论是瑟坦达、道格拉斯或是其他超一流武者都有授首的可能,但另一道天堑却在此时出现——那就是狼斧本身,毕竟是从神话中走出来的造物,锋利程度匪夷所思,而狼斧的驾驭者埃修同样强悍得匪夷所思。死士们前赴后继的惨烈牺牲在这对组合面前无谓得有些可笑,战斧的风暴蓦然平息,而后收束成一线压抑到极致的寒光,死士们的上身在半空中扑出一个短暂的弧线,落到埃修身后,而下半身则维持着跑动的姿势栽倒在雪地。埃修沐浴在瓢泼的血雨中,冷酷踏过满地的残躯,他与投石机之间一片坦途。 计时结束。 埃修信步向前,手里捏了几片碎裂的剑刃随意挥掷,那些留在原地操纵投石机的军士还没来得及砸下扳机就纷纷倒毙,第三轮齐射胎死腹中。埃修正想上前将投石机尽数破坏,一阵密实的箭雨突兀地降临,横阻在埃修面前——敌人的远程部队终于开始对埃修进行火力压制。 好快!阿尔德玛公爵喉结上下不停翻滚,倒吸进口腔的冷气将他的唾沫浸得冰寒刺骨,以至于每一次吞咽都无比艰难,小腹更是一阵一阵地抽搐。从横跨雪原突破盾墙方阵到以腰斩的方式全歼守卫投石机的死士部队,埃修动作之迅猛远远超乎了阿尔德玛公爵的想象,他本应该第一时间指挥弓箭手部队将鲍里斯的死士与埃修一同淹没在密集而连贯的箭雨中,然而当传令兵还在带着口信狂奔时,前锋部队已经被蛮横地捅穿;而当弓箭手带着迟疑与不安张弓搭箭时,死士的防线已经被残暴地撕碎。在原本的构想中,死士与弓手部队的协同应该是危险而致命的合击,如同史前巨鳄用力扣拢利齿丛生的上下颚,将猎物绞杀。尽管姗姗来迟的箭雨还是起到了些许阻止埃修前进的作用,但也仅限于此了。阿尔德玛公爵知道自己必须要将埃修死死地拖在前线——至少在左右翼部队冲进依斯摩罗拉前。他咬了咬牙,狠狠踢了下马腹,埋头狂奔向射手部队,尽管有暴露在埃修眼皮底下的风险,但此时他必须亲自指挥。 埃修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阿尔德玛公爵,后者只是在他眼角的余光中模糊地闪过,如果不是那一身精良的骑士铠甲委实过于扎眼,埃修还真不一定能察觉得到。不过他现在正忙于应付面前的箭雨,虽然波因布鲁预备役的兵员素质堪忧,不过远程部队在矮个里面倒算拔尖,也许吟游诗人的赞美并非虚言:无论寡淡与否,射手之神乌尔维特的祝福流淌在每个北境人的血脉中。当三百名弓箭手对着单一目标倾泻箭矢时,天空如同浇下一注漆黑的暴雨。也正因此阿尔德玛公爵心中的悔意更甚:如果自己反应再快些,配合更紧密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入眼下这种窘境?大概是为了弥补,他在指挥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箭雨的节奏把控得紧密而连贯,赫然是把埃修生生逼得开始躲闪。阿尔德玛公爵精神一振,立刻指挥弓手部队一边射击一边朝两翼运动,也不追求杀伤,只争取将埃修按在原地。 埃修连连格开箭矢,随着敌人弓箭手铺开阵型,他受到的压力成几何倍增。他其实有能力顶着箭雨强拆投石机,只要护住要害,这些箭矢所能造成的杀伤在埃修的自愈能力前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在以海纳法高强度地冲刺砍杀之后,埃修急需换气的时间与空间,但这些都被对手紧凑的攻势挤压得岌岌可危,而且之前死士那几乎将埃修捅得对穿的一匕首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斜向上刺入的匕尖大在他的肺叶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虽然表层的血肉已经愈合,但是柔软的内脏显然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修复。埃修现在连正常的呼吸都有些吃力,而小口小口的吐息根本来不及为他恢复体力,海纳法所造成的损失同样只有海纳法才能填补。埃修现在只能被动挨打,等着肺叶愈合,但是每一秒流逝的时间都意味着敌人离依斯摩罗拉又近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铳之炎(九) “情况很不妙啊……”普鲁托尔站在多诺万身旁,喃喃地说。他终究还是瑞文斯顿的王储,因此埃修并没把他安插进民兵部队中,还给了一个副官的职位,但只是一个空有名义的头衔,指挥权完全归属于多诺万。普鲁托尔享有的唯一特权大概是不用看多诺万的脸色也能在防线中自由走动。在他的视野里,敌人的两支部队已经越过了坚冰工事的废墟,对依斯摩罗拉形成南北包夹之势。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在两轮齐射后,对方的投石机便再没了动静,而同样失去动静的还有埃修——这就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了。独自折返依斯摩罗拉的焚野更是加剧了普鲁托尔的忐忑。 “啧。”多诺万往雪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相比起普鲁托尔的不安与忧心忡忡,面对逐渐压前的敌军,这个巴克利人表现出来的情绪更多是不耐与不屑,甚至还有心思对对方的阵容评头论足:“怎么全是步兵,弓箭手都哪去了?” “远程部队应该全留在后方阻截巴兰杜克去了。”赫菲斯托冷不丁地说,“看样子咱们的领主应该又是热血上涌,去孤身硬闯对面的投石机阵地。”说完,老人百无聊赖地转动手中的望远瞄具,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远眺的制高点。由于依斯摩罗拉的后勤资源相当有限,当埃修决定将阵地往前推移五百米时,所有临时搭建起来的望楼都被快速地拆除然后转移。于是粗壮中唯一能称得上高点的只有屋子上的烟囱。而赫菲斯托到底是个行动派,就近手脚并用地爬上一间石屋,在冰冷的烟囱上踮起脚尖,再次通过望远瞄具张望远处的动静。在校准了焦距之后,工匠长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嗬”,脸上的皱纹绞作一团。 “好,那总该有点骑兵?”多诺万说,“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中居然找不出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瑞文斯顿就算再穷,预备役再垃圾,总不至于凑不出七八十人的骑兵部队?马匹不会都来运辎重了?” “凑得出来,但是我们一般不用。”普鲁托尔说,在这方面他比较有发言权。“北境的子民单靠肉眼便可以精准地分辨哪些雪地坚实得足以踩踏,而哪些雪地下是无底的陷坑,马却未必,最老练的骑士在雪原自在奔驰时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失足。因此骑兵部队一般在雪季只会沿着大路巡逻。依斯摩罗拉地处偏远,积雪厚重,地形难以预料,不出动骑兵是无可厚非的谨慎选择。” 多诺万撇了撇嘴:“可算知道为啥你们瑞文斯顿的匪患这么严重了,感情四条腿的骑兵离了大路,便撵不上两条腿的匪徒。而且也不见得北境的雪坑有你吹嘘的那般险恶,我听说萨里昂的布伦努斯公爵在瑞文斯顿的腹地作威作福时,也没有几个狮骑士栽在雪坑里爬不出来啊。” “第一,那次战役发生在盛夏,哪怕是波因布鲁,积雪也已经融化。”被一个巴克利人连着揭了两次瑞文斯顿的伤疤,普鲁托尔哪怕再有涵养,也感觉心里的火气正按捺不住地往上涌,“第二,阁下作为指挥官,与其有闲工夫奚落北境的治安管理,不如操心下怎么顶住对面的冲击。” “没啥可操心的。”多诺万耸了耸肩,“依斯摩罗拉就这么点人,任何阵型都没有意义,拿起武器,准备迎接光荣的牺牲就行,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 普鲁托尔眼角抽搐了两下,瞥了眼后方的民兵部队,顾虑到自己的情绪爆发大概率会对士气造成负面影响,他只能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怒意反而更盛:“那你是打算带着我们等死?” “等死?这就是你们潘德人的说法?”多诺万回头鄙夷地看了眼普鲁托尔,“还是说你有更好的战术安排?请大胆分享你的意见,教教我该怎么用这点人手去应付对面七八百名全副武装的预备役,‘副官’。” 普鲁托尔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泄去大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武技甚至达不到一流武者的水平,而悉心指导他的王立学院学者也不曾讲解过如何弥补双方在兵力上天堑般的差距——理论大拿们精心准备的教材上根本不存在类似的范例。多诺万的判断尽管冷酷,但同时也正确得无可辩驳。败亡的丧钟其实已经进入敲响的倒计时,除非埃修现在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战场中央。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叔叔,超一流武者瑟坦达·格雷戈里对于北境究竟具有何等的重要性, 普鲁托尔环顾四周,发现民兵们并未因肉眼可见的劣势而退缩,反而表现出不可思议的亢奋,边荒之地锤炼出来的血勇之气正在他们粗粝的脸上熊熊延烧,每一个人的手都不自觉地紧攥住武器的柄。这一刻民兵们展露出来的昂扬斗志与他们的教官高度一致,甚至让那些由格雷戈里四世亲自调拨给埃修的铁卫与龙骑士都黯然失色。后者都是身经百战、拱卫王室的忠诚老兵,暴力与牺牲已然刻入骨髓,但在天生地养又训练有素的剽悍面前,这些后天形成的品质都微不足道。 敌军越来越近了,两支部队的行进方向呈现出合流的趋势。多诺万高举起手中的剑盾,剑柄用力叩击盾面,发出战鼓般的闷响,他高声怒吼起来:“gloriaènorte!” “gloriaènorte!”民兵们同样高举武器,齐声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普鲁托尔慢慢地后退,爬上屋顶,来到赫菲斯托身旁,问。 “巴克利那边的方言,属于跟梅滕海姆语系的混种变格。”赫菲斯托漫不经心地说,“大意是荣耀与死亡同在,同时也是梅滕海姆决死队的座右铭。这巴克利来的小家伙虽然有时候喜欢讲些离谱的笑话,但训新兵确实有一手,军容军威调教得尤其到位,不过也不能否认依斯摩罗拉的村民与生俱来的暴力天分。” “老师,巴兰杜克那边怎么样了?” “看不太清楚,我手上这玩意终究是个半成品,倍数有限。”赫菲斯托说,“我的猜想没有错,弓箭手全留在后方拦截巴兰杜克了,指挥也有些刷子,箭雨节奏张弛有度。不过箭雨还未停,至少说明巴兰杜克还活着。但既然箭雨还未停,也说明巴兰杜克并未顺利地踏破防线。” 第一百零四章 铳之炎(十) 赫菲斯托的判断非常准确。埃修仍然在被箭雨压制,有好几次他都已经很接近投石机阵地了,只要再往前几步便能挥动狼斧将那些精密而危险的攻城器械斩成一堆大小不一的碎木,但是强度与密度骤然提升的箭雨立刻又把埃修按了回去。 但埃修与阿尔德玛公爵都清楚眼下的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对埃修而言,肺叶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已经接近愈合,呼吸时再感受不到仿佛撕扯胸腔的剧烈痛楚,磅礴的空气顺畅地出入流通;而对阿尔德玛公爵而言,他无奈地发现,自己麾下的弓箭手渐有跟不上指挥节奏的迹象。预备役终究是预备役,无法跟身经百战、百里挑一的游侠团相比拟。老练的瑞文斯顿游侠会在射击的间歇严格而科学地放松自己的手臂肌肉,在长时间高强度地反复开弓后也不至于双臂酸痛脱力,正因为如此,北境的游侠团标准配置中,箭袋始终是两个起步,因为他们的体能充沛到足以在一场战役中倾泻出将近三位数的箭矢。而波因布鲁的预备役不一样,他们唯一的箭袋里尚余下数目可观的箭矢,但脸上已经显露出普遍的疲态,也许再齐射个两三轮,看似紧密的箭雨攻势便会难以为继。阿尔德玛公爵此时只希望自己已经为夹击依斯摩罗拉的部队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同时,他也在开始筹划自己可能的退路,万一巴兰杜克认为回援无望决心鱼死网破,那距离最近的弓箭手阵地很有可能成为此人泄愤的重点,而阿尔德玛并不觉得自己这一身铁皮在那柄巨大战斧面前会起到什么保护作用。 那就再压制两轮,然后撤走。阿尔德玛公爵打定主意,双手高举握拳,下令所有弓手部队进行齐射,霎时间箭雨的铁幕以前所未有的张力在半空中铺开,交织成一张绵密而锋利的巨网兜头朝埃修盖下。但海纳法在数秒前已经流转完成,埃修再无顾忌,步伐骤然加快。他再度展现出非人的爆发力,几个快速的起落便将飞蝗般的箭矢甩在身后。阿尔德玛公爵反应非常快,他没有去仓促而徒劳地捕捉埃修的动向,转而下令弓箭手以无差别火力覆盖投石机阵地! 但还是慢了。第二轮箭雨刚刚离弦,将落未落时,埃修已经冲到了第一台投石机面前,狼斧纵横劈斩,投石机轰然倒塌,齿轮与机簧四下飞溅;埃修马不停蹄地又冲向第二台,高高跃起,狼斧自上而下酣畅淋漓地劈落,将整座投石机一分为二;落地后埃修一个前滚翻,以第三台投石机为掩护遮挡姗姗来迟的箭雨,随后再度暴力地将其拆毁,顺手举起装填在基座上的巨石猛烈地砸出去;第四台投石机被直接命中,几乎是紧跟在第三台之后崩碎,埃修径直越过它的残骸奔向第五台,还不忘从中抄起一根麻绳系在腰间。 尽人事听天命。阿尔德玛公爵知道自己已经无力阻止埃修,事实上,将疑似超一流武者的巴兰杜克拖延了这么久,他认为自己已经是超水平地发挥,鲍里斯的战术意图得以完美的执行。 阿尔德玛公爵突然瞪圆了眼睛,第五台投石机并未如他预想中散架,埃修只是一脚踹开了装填好的巨石,自己站到了基座上。 不好!他是要——所见远远快过所想,一个来不及完善的念头掠过阿尔德玛公爵脑海,而埃修已经举起狼斧,斧柄狠狠地往扳机砸落! 绷紧许久的机关复位,巨大的惯性瞬间将埃修死死按在力臂的末端,随着高度的迅猛攀升,有那么一瞬间埃修以为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向下逆流,五脏六腑仿佛要冲破肉身的桎梏往地面义无反顾坠落。也不知道赫菲斯托在设计上究竟做了多少复杂的手脚,才能让体型如此精巧的投石机在瞬间爆发如此恐怖的动力,也无怪能将沉重的巨石抛射出千米之远。但当被抛射出去的对象换成血肉之躯时,却要承受身心双方面的极限施压。埃修咬紧牙关,死死地把持住身体,直到力臂抵达最高点,将自己抛射出去! 短暂的失重感袭向埃修,极致的压迫后是极致的飘然,四周一片壮阔的绝景。地面离他越来越远,迷雾山脉沉默地与他并肩,凛风在他身后轻柔地推动,鹰隼振翅的声音清晰可闻。如果不是时间实在紧迫,埃修很希望自己能够长久地驻足于此,但雪原在呼唤他回来。 埃修收敛心神,视线越过残损的坚冰工事落向伊斯摩罗拉,敌人两支部队已近在咫尺,也许下一秒就会兵戎相见。没什么时间迟疑了,仅靠投石机的抛力不可能将埃修直接送到伊斯摩罗拉。埃修在半空中转过身子,端起火枪,枪托斜着抵住胸口,毅然扣动扳机! 巨大的口焰自枪口喷薄轰鸣,埃修这次并未与后坐力角力,而是放任枪托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胸膛,如同要陷进胸腔一般,但在那之前,埃修的身躯确确实实地被火枪的后坐力所推动。埃修在短暂地间隙间装弹上膛,接连开火。震雷在晴朗的天空中滚动,硝烟与闪动的火光在埃修面前形成了一道尾迹。 最后一颗子弹填入枪膛,埃修已经飞临依斯摩罗拉上空,惯性堪堪用尽。埃修将枪口垂直向上对准天空,再度扣动扳机,枪口迸发出最后的火炎,他如同流星般直坠在伊斯摩罗拉之上!两支即将碰撞在一起的部队因为突然的变故惊呆了,而后埃修从深坑中跃出,将麻绳系上狼斧的柄,他凶猛地转动起来。狼斧扩张出凛冽的弧,敌军瞬间被剜去一角,最前列的士兵上半身与下半身泾渭分明。 “乌尔维特在上……”普鲁托尔喃喃地说,“这也行?” “真有他的。”赫菲斯托长出一口气,苍老的脸上泛出一丝宽慰的笑容,“结束了。” 结束了。多诺万悻悻地耸了耸肩。随着埃修字面意义上的降临至战场,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失去了悬念。超一流武者摆脱掣肘制衡的那一刻起,所过之处都与屠宰场无异。多诺万高举手臂,手刀九十度斩落。“自由阵型!进攻!进攻!”他大声咆哮起来,如果是七八百预备役,他或许还会忌惮,让手下井然有序一些,但七八百头吓破胆的猪?那真是想怎么宰就怎么宰。埃修也听见了多诺万的呼喊,用力一扯绳索,狼斧飞回手中,斧首径直向前:“伊斯摩罗拉,随我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民兵们汹涌地怒吼起来,朝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了冲锋! 结束了……阿尔德玛公爵,慢慢地瘫倒在马背上。埃修借着投石机腾空而起,以一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方式飞越雪原时,他的耳畔再度有强劲的风声呼啸,随后自己身旁的弓箭手脑门前突然多出一个漆黑的血洞,后脑勺则是轰然炸开——他不幸接到了埃修助推的流弹。前所未有的恐惧随着血液汇流入心脏,又扩散至四肢百骸,阿尔德玛公爵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打击,他甚至很善于从失败中总结经验,但他又如何去解析未知?而鲍里斯在知晓这次失败后又会作何反应?以那个疯子的脾性,阿尔德玛公爵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可能的遭遇。 “真是狼狈啊,公爵。”有人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说,“难怪你在北境的政治圈里名气那么大,实权却微薄得可怜。原来是一个懦夫接过了阿尔德玛家族的衣钵。” 阿尔德玛公爵只是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对来人讽刺的言语无动于衷,只是失魂落魄地策马离去。我不能在这里待着,也不能回波因布鲁,不管去哪儿,只要离北境越远越好,越远越好,越——他癫狂的思绪被蛮横地打断了,来人将他从马背上拽下,麻利地五花大绑,随后一口唾沫啐在脸上:“去哪啊阿尔德玛?” “你是……”阿尔德玛公爵茫然地抬起视线。他认出了来人,女爵伊丝黛尔的副官宝黛丝。在这次军事行动中她自告奋勇地过来担任军需官,领着一支小部队负责建立补给线,护送后勤辎重。阿尔德玛公爵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绑得结结实实,看了眼宝黛丝又低下头,嘴里不断地咕哝些什么。 “看样子是结束了啊。”宝黛丝没理会失神落魄的阿尔德玛公爵,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部队开始接受秩序,只是感慨地看着那一片投石机的凌乱残骸,唯一的幸存者正保持着发射的状态。 “埃修·巴兰杜克,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宝黛丝轻轻地说,“希望你别让女爵失望,也别让那个小姑娘失望。” 雪原上空,硝烟袅袅散尽;迷雾山脉间,雷声猎猎传响;而此刻在战场幸存者的眼里,某人杀戮的身影以及身边的火光仍历历在目。 第一百零五章 誓之牢(一) 正如多诺万所预想的那样,战斗结束得非常快,不存在什么短兵相接。敌人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并不能让他们的心理防线有所巩固,埃修不可理喻的强势表现早已经摧垮了他们的士气,依斯摩罗拉民兵的呐喊与冲锋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触即溃、作鸟兽散、抱头鼠窜、鬼哭狼嚎……任何能用在败军身上的形容词此刻都完美地适用于这八百来名波因布鲁的预备役。多诺万在冲到半路时就已经有些兴致阑珊,作为一个标准的巴克利好战分子,他更希望敌人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剑锋,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无异于奢望,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颗颗惶然耸动的后脑勺,交锋的阶段被粗暴地跳过,提前步入无趣的战场打扫时间。要不是多诺万是军事主官,得跟在埃修后面作出表率,他都有心调头就走。 “投降,我们投降!”溃军之中不知是谁率先撕心裂肺地这么喊了一嗓子,而后连锁反应启动,雪原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人,高举双手,有些人唯恐自己的诚意不够,甚至解下了自己的革甲,用力将武器扔出老远。埃修原本已经准备挥斩出去的狼斧停在半空,而后缓缓放下——他没有杀降的习惯,不过他以往面对的敌人一般没有机会表明投降的意图。多诺万见状也借坡下驴,就此止步,同时打出个“聚拢阵型”的手势。 把这些人形容成猪真是抬举了。多诺万环顾四周,鄙夷地想,就算是七八百头猪,依斯摩罗拉这点人手也要闹哄哄地抓上大半天,这些人进攻磨磨蹭蹭的,投降倒是爽快得不行。多诺万随后又把脸耷拉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在埃修正式决定如何处置这批战俘前,监管他们的苦差事估计是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果不其然,埃修朝多诺万招了招手:“先把这些人看住。” “馊主意。”多诺万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人不够。要我说,就该让他们就地滚蛋,在雪原上自生自灭。” “然后呢?”埃修反问他一句,“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会因为走投无路成为游荡在依斯摩罗拉周围的流寇?” 多诺万识趣地闭上嘴。他当初可是花了大力气才将依斯摩罗拉周围的贼匪清剿得七七八八,那段时间里他不仅是民兵部队的教官,同时还兼任治安队长,每天操练完民兵就拉出去找不法之徒检验成果,但不得不说效率低下得让人反胃——所能提供的实战经验仅限于让民兵们见见血的程度,战利品更是乏善可陈。后来多诺万干脆直接以“杀猪”代称。这并不是一段很愉快的经历,也正因为如此多诺万知道如果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己见的话只能是自讨苦吃。埃修这一问刚好戳中要害。 “那您最好快些做决定,”多诺万悻悻地说,“依斯摩罗拉现有的口粮可不够这些人一顿吃的。” “不需要担心,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不可能没有补给线与后勤营地。”埃修唿哨一声唤来焚野,翻身上马。依斯摩罗拉的燃眉之急已解,但还有另一个战场等着他去收拾残局。 多诺万听了一愣,上前一步拦在马前:“领主阁下,如果您是想靠着收编这些被吓破胆的乌合之众以及缴获到手的粮草在短时间内拉起一支成建制军队的话,我劝您最好放弃这个念头。依斯摩罗拉不是什么屯兵重镇,只是一座小得可怜的荒僻村庄,这些人吃不下也养不起。” 埃修看了多诺万一眼:“基本的军事常识我还是有的。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收编他们,但对于这批战俘我的确另有打算。” 这时焚野已经不耐烦起来,多诺万的拦阻无疑是对这头神骏危险的撩拨。它的温驯仅限于曾经用暴力将其自尊碾碎的埃修。焚野朝多诺万喷了一口湿漉漉的响鼻,居高临下地朝他呲出一口森然的利齿,企图把这个碍眼且妨步的人吓退。但是多诺万纹丝不动,视线也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埃修:“那请问我有权知道您的计划吗,领主?” 埃修摇摇头,同时一只手轻拍焚野示意它收敛:“暂时还不行,目前战局未定,敌人还在另一个战场保留了一部分有生力量,我得优先处理。” “好,虽然您的答案并不能让我完全满意,但至少可以勉强接受。不过领主阁下,”多诺万侧身一步让出道路,“我还得再多嘴一句,大仗都让你打完了,要我这个军事主官以及部队还有什么用呢?我在您手下做事可不是为了当训练一帮战场清道夫的。” “我手下就这点人,可不敢随便挥霍。”埃修说,“折损一两人我都会很心疼。以后有的是仗打,但在部队形成补员能力之前,我会采取偏保守的战术。你目前的任务就是看住这些战俘,清点战利品的工作让工匠们负责,能用的武器防具都立刻让民兵装备上。” 偏保守的战术,指的是自己孤身冲进敌阵里割麦子一样砍人。多诺万腹诽了一句,但将心比心,若是他自己也是一个超一流武者,这种算不上战术的战术确实性价比极高。在潘德厮混久了,多诺万也知道“只有超一流才能制衡超一流”这个说法,不过除非是亲身经历,不然是很难意识到,一个不受掣肘率性施为的超一流武者,究竟能在战场上发挥出多么恐怖的破坏力。 埃修策马离去,他原以为敌人剩下的部队会在自己强行脱离战场时向依斯摩罗拉逼近,但他翻过雪坡时意外地发现对方选择按兵不动,而那杆被自己射断的军旗又立了起来,不过上面飘扬的不再是阿尔德玛家族的极冰之崖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简朴的白布。一名全身披甲的骑士单手擎着半截旗杆挥舞着,同时好整以暇地朝埃修招手。骑士的脚边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男人,颓丧地耷拉脑袋,一动不动,不过那一身无比光鲜亮丽的铠甲已经说明了这个男人总指挥的身份——准确地说,是前总指挥官。 埃修不知道自己在依斯摩罗拉收拾残局时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并未放松警惕。他当然清楚白旗是什么涵义,但谨慎并不是什么坏事。在潘德,诈降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当距离骑士还有百来步远时,埃修认出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阿尔德玛公爵。 见到埃修靠近,骑士将半截旗杆插进土里,高举双手,同时踢了阿尔德玛公爵一脚:“投诚,投诚。” “你是谁?”埃修勒住焚野,将手按在狼斧柄上,问。 “初次见面,巴兰杜克男爵。我是宝黛丝,而我的姓氏在潘德没有意义,因此不会告知。目前是瑞文斯顿女爵伊丝黛尔的副官。”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女人脸庞,“遵照女爵的意愿,来向你传达一些消息,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 一百零六章 誓之牢(二) 伊、丝、黛、尔。 明明从宝黛丝嘴里说出来的通用语是四个舒缓而柔美的音节,连在一起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忍不住噙在舌头上再念几遍,好好品味一下字音中隽永意象的雅致名字,可埃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提高了警惕,脖子后面的寒毛根根直立。 他如何不忌惮那位大名鼎鼎的北境女爵呢?两人上次见面时还是针锋相对立场,交手的结果对双方而言都很狼狈,彼此也留下了深刻但极不愉快的印象。对于伊丝黛尔而言,埃修是一条癞皮狗,以蛮不讲理的愈合能力挣脱了自己布置的致命陷阱;而对埃修而言,伊丝黛尔一度将自己逼入生死的绝境,那扑面而来避无可避的穿身箭雨至今难以忘怀。正如伊丝黛尔听到埃修的名字会失态发怒一样,埃修听到伊丝黛尔的名字亦是心有余悸。 也正因为如此,宝黛丝的言行才会让埃修感到诧异。通过绑架瑞文斯顿的王储普鲁托尔,伊丝黛尔已经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在这场内战中的归属。与阿尔德玛公爵一样,她也是王女厄休拉的支持者。按理说这两人本该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然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埃修快速扫视一圈:波因布鲁的预备役部队正纷纷将手里的武器丢下,一看便知道屡经战阵的披甲军士正驱赶着他们聚拢在一起。很明显,在埃修从此处战场上脱身再返回的短暂窗口内,伊丝黛尔指示自己的副官与嫡系部队制造了一场哗变,剥夺了阿尔德玛公爵的指挥权,实现了对军队的接管,行动不可谓不高效,足见这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的行动。投诚,投诚,曾经的敌人投过来的诚意可谓是举足轻重,以至于那片在半截旗杆上飘扬的白布开始颇具说服力。 埃修心念电转,脸上却不动声色:“说。” “女爵眼下正面临一个危险的困境,尽管万分不情愿,”宝黛丝慢条斯理地说,“但她请求阁下的帮助,希望您能尽早赶到波因布鲁。” “我与你的女爵上次见面时,都差点致彼此于死地。我不明白,”埃修盯着宝黛丝,“她让你领着部队过来,费这许多周折,只为了请求敌人的帮助?” “我只负责传达讯息,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并不是我的使命。一个信使如果知道得太多,则会具备相当的风险——如果不是这些军士的保护,我甚至有可能踏不出波因布鲁的城门。不过女爵倒是交代过,若临阵倒戈还不能取信于您的话,便将信物拿出来。”宝黛丝慢慢举起手,摊开的掌心上蜷缩着一团皱巴巴的布条,“她说,见到这个,您自然会明白——大概,她自己似乎也不确信。” “你是说这个信物的归属另有其人?”埃修敏锐地察觉到了宝黛丝言语中不露面的第三者。但宝黛丝并未接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布条揉开,将其上呈十字形的风干血迹呈现在埃修眼前,似乎是用墨水晕染出来的纹路如同纠缠的藤蔓一般攀附在十字周围。 “嘶……” 埃修如遭雷击,他甚至并没有听到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也没感觉到流泻在牙关与口腔之间的冷风有多么寒彻骨髓,这一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唯独视线中的十字血迹鲜艳夺目。那纠缠的纹路其实是一门语言,一门几乎践踏语言学一切规律的语言,以匪夷所思的符号归纳庞然壮阔的信息,潘德大陆上掌握它的人屈指可数,但是埃修恰好对那门语言熟稔至极,几乎就是第二母语。因此第一眼看到时,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就念了出来。这个符文转译成潘德语是一长串零碎散乱的字母,拼凑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对于涂写符号者以及埃修而言,所要表达的一切尽在这个符号原初的读音中,那是四个错落有致的音节,跟“伊丝黛尔”一般具有隽永的意趣,但也同样让埃修寒毛直竖。 露、西、安、娜。 “巴兰杜克,她的安危就是你我之间血十字契约的内容,如果内战无从避免,你至少要将露西安娜平平安安地护送出北境。” 布罗谢特的声音在朔风中闪回,埃修木然地向前探身,从宝黛丝手中取走布条。原来这是布罗谢特的信物,或许上面的血迹也来自于他本人。但埃修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离奇曲折的方式转交到自己手中。他现在的思绪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是伊丝黛尔? 埃修隐约记得那名强势的女爵是露西安娜在王立学院的体能导师,但单纯的师生情谊能够让伊丝黛尔做到如此地步吗?甚至不惜弃叛自己的阵营?既然布罗谢特愿意将信物交托给她,那很显然,伊丝黛尔对于露西安娜安危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有血十字契约在身的埃修。指示副官哗变、剥夺阿尔德玛公爵的指挥权,哪怕没能亲自前来,她也以最为决绝的态度向埃修亮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何?男爵阁下,您取走了信物,那作为交换,我是否也该取得您的信任呢?”宝黛丝试探着问,她一直在观察埃修的神色变化,而后者只是怔怔地盯着那片布条,瞳孔呈现纯粹的失焦状态。 埃修完全没在听宝黛丝说了什么,他只是僵硬地举起火枪,枪口朝天有节奏地连续扣动扳机,但机簧只是发出“咔咔”的空响。埃修这才想起来,此前为了借助火枪的后坐力赶回依斯摩罗拉,他已经打空了所有备弹。 一阵凛风呼啸而过,布条被风卷离了埃修的掌心,在他眼前飘荡盘旋,埃修下意识地探手去抓,可布条只是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指缝,轻巧而不经意坠入衣甲的领口。这下再想取出来那难免要跟猿猴捉虱子一样折腾一番,而碍于有宝黛丝以及一众军士在场,埃修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只能先暂且搁置一旁,反正那张布条已经完成了其作为信物的使命。埃修轻轻咳嗽几声:“让你的部队待命,看好这些战俘。十分钟后,我在依斯摩罗拉等你。” “女爵还在等待阁下一个明确的答复。”宝黛丝说。 “如她所愿,我会尽快启程前往波因布鲁,但在那之前我得作出一些军事布置。此外,对于你和你的部队,我已有安排。” “女爵已有命令,让我听凭阁下吩咐,那么,十分钟后见。”宝黛丝耸了耸肩,目送埃修策马离去,同时心里长出一口气。在雪原上一路跋涉至此,每每想起伊丝黛尔交托给自己的任务,宝黛丝总是难免心悸,毕竟这无异于直接与掌控波因布鲁全局的鲍里斯反目,一旦事情败露,为了保护露西安娜留在城镇中的伊丝黛尔必然插翅难逃。直到现在顺利哗变,接管军队成功,宝黛丝心里的巨石才算稳妥落地。 宝黛丝其实有些不理解,为何伊丝黛尔会为了王立学院的一名女性学员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但这似乎又很符合她的性子。追随伊丝黛尔时日已久,宝黛丝已经习惯了这名女爵天马行空、同时更是胆大妄为的行事风格,因此也能猜测出大概的原因。虽说早已跻身有爵位有领土的贵族,可伊丝黛尔并未一改往日身为探险者散漫随心的“草莽”做派,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曾经的格雷戈里四世亦或者是现在的王女厄休拉,两人无不对伊丝黛尔展现出了高度的宽容与赏识。尤其是厄休拉更是对伊丝黛尔宠爱有加,亲自前来拜访拉拢。如果不是这样,伊丝黛尔也不可能有与“乌鸦爵士”叫板的底气,后者尽管在厄休拉阵营中位高权重,却也相当忌惮伊丝黛尔的态度。但伊丝黛尔每每面临困境时,往往也是拜这种做派所赐,比如先前与宝黛丝被困于迷雾山脉间。不过伊丝黛尔总是能想办法解决,而现在,事情终于到了她束手无策,不得不向他人求助的地步——而且还是向埃修·巴兰杜克。伊丝黛尔曾经向宝黛丝抱怨过她与埃修在王立学院礼堂前的交锋,言语中频繁的咒骂性词汇足见怨气之深。 宝黛丝也不知道埃修究竟能不能解决伊丝黛尔的问题,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她打出个手势,立时有两人上前架起阿尔德玛公爵,部队开始缓缓向依斯摩罗拉靠拢。 第一百一十二章 誓之牢(八) 到底是来了。 露西安娜长出一口气,眼眶隐隐有些温热的感觉,倒悬多日的心终于落到了安稳的位置。她并未完全脱离险境,但埃修的出现已经是莫大的安慰。布罗谢特确实早早为她安排好了退路,还指定了一名强绝的打手。 “走。”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埃修朝露西安娜伸出手,但却被伊丝黛尔一把打掉。埃修皱起眉头,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质问上,刚准备提起狼斧砍人,一柄短剑及时地递到了面前,剑柄正对着他。 “来人!有刺客!”伊丝黛尔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朝埃修挤眉弄眼。埃修第一时间领会了她的意图,接过短剑,反手捅进伊丝黛尔腹中,角度、力度都控制得很精准,剑锋并未伤及重要的器官。但利器贯穿身躯的感觉从来不好受,伊丝黛尔躬起身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你们这是做什么?”露西安娜呆了。 鲍里斯那边可不好糊弄,我不这样做,堵不住他的嘴,现在不是关心我的时候,有多远走多远。伊丝黛尔看向露西安娜,嘴唇无声地开合。这时候几名护卫已经从楼道外抢进半个身子。伊丝黛尔假意扑向埃修,埃修很干脆地飞起一脚,直接把伊丝黛尔连同那些护卫踹出门外,顺便把露西安娜拽到身旁。海潮般的呼吸声中,埃修单手持狼斧再度斩劈,直接撕开了整面墙壁。 埃修刚准备换下一口气,密集的箭雨扑面而来。阻击来自鲍里斯安排的死士,在他们的黑羽披风下还藏有精致的手弩,无差别的杀伤密度显然是出于暗中的授意。看起来那位乌鸦爵士倒也不是没有为意外情况提前做准备。 埃修反应很快,眼角余光看到露西安娜的床就在手边,立刻抓到面前当成盾牌立起。手弩方便有余,杀伤力却不足,发射的弩矢只能勉强刺穿木板。这却方便了埃修,他在床板上信手一薅,然后探出半个身子,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外挥洒出一片嗜血的飞蝗!还在装填手弩的死士全然没有防备,破空声与死亡同时降临。箭头贯穿了他们的躯体,钉死在坚硬的冻土上。仅有极少数人幸运地避开了埃修的还击,他们很快就明白埃修并不是他们所能应付的对手,很果断地撤走,与此同时,一只乌鸦冲天而起,径直飞向领主城堡。 扫清阻碍后,埃修抱着露西安娜跳出三楼,狼斧劈入墙壁一路下滑,楼下竟再无人把守,伊丝黛尔的部队此刻正拥挤在女舍的楼道里。埃修会心地笑了笑,把露西安娜夹在腋下,几个纵跃消失在拐角处,如野马般奔行起来。 露西安娜知道自己两条腿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埃修的,所以不敢乱动,只是尽可能地把身子蜷缩起来稳定重心,不去计较两人暧昧的身体接触——因为压根没心思计较,这种别扭的姿势实在是让露西安娜心惊胆战,尖锐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建筑的阴影不停地在眼前仓促地浮现、掠过。每次迅猛的急转弯都让露西安娜以为自己的脑门会磕碎在某个不知从哪伸出来的棱角上,好在埃修总能及时反应过来帮她规避。但即便如此,在又一次“死里逃生”后,露西安娜恨恨捅了下埃修的腰:“巴兰杜克!小心我的头!” “嗯。” 埃修应了一声。他其实没奔出王立学院太远,大多数时间是在街巷中折返跑,撞进死胡同了就抄起狼斧开路。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王立学院周遭守卫的密集程度超乎埃修的预料,几乎每条路口前都会闪出全副武装的一队人马,无一例外地由数名披着黑羽披风的死士领头。埃修知晓这帮人有多难缠,加上血十字的契约仍在胸膛隐隐作痛,因此不敢贸然带着露西安娜硬闯,只是凭借脚力兜转。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跑上屋顶,但才窜上去便立刻被一蓬密集的箭雨给压了回去——埃修一个人自然是不怕的,但他没有信心能护住露西安娜的周全,血十字契约霸道的约束力让他没有任何冒险的余地。 各个路口的守卫本已形成了一个包围的口袋,但并未收紧阵型,只是有意识地将埃修的活动空间约束在王立学院附近。几队披着黑羽披风的死士在外围动态地游走,每当埃修接近包围圈的边缘时,那个方向的守军便能立刻得到补强。北境新晋男爵的肉搏能力之强悍有目共睹,躲藏在暗处的指挥者显然不想让自己的部队近距离跟埃修接战,只是严令他们把守在空旷的地带。只要埃修在视野中现身,等待他的必然是密集而绵延的箭雨——负责阻击的守军每人竟然奢侈地配备了两把重弩,还有专人负责装填,组成的防线如同齿轮般精密运转,压制力丝毫不逊色于北境的精锐游侠团。 埃修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棘手,鲍里斯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来,提前布置好了针对的方案。他沿着包围圈游走了十多分钟,硬是找不到一块薄弱之处,只能暂且退却,拐进一个隐蔽的街巷,将露西安娜放了下来。 “嗯?这就出城了吗?”露西安娜在地上晃了两晃,险些没站稳。被埃修夹着狂奔了这么久,她脑袋一时间有些缺氧,方向感更是混乱无比。 “捂住耳朵。”埃修说完,开始澎湃地吐息,海量的空气涌入,以至于他的胸膛明显地鼓胀起来。露西安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抬手盖住了耳朵。 长啸声起,极具穿透力的音波以埃修为圆心扩散。露西安娜忍不住倒退了几步,蹲下来紧靠着砖墙才能勉强避开音波的正面冲击。几只在夜幕中来回穿梭的乌鸦被当场震落,掉在地上扑腾几下后就没了动静。守军的防线短暂地涣散了片刻。啸声平息后,披着黑羽披风的死士们脱离队列,谨慎地朝声音的源头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