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猫》 第一章 二月末的台北着实不是人住的,风飒飒、雨潇潇,晦沉浓重的脏空气聚结在盆地地形内,荼害两百万市民的健康。幸好青彤校园位于台北卫星城市的偏远地带,多少保留了一丁点鲜美的气息。 睽隔了一个寒假,私立青彤大学的校园再度对四千五百名学子敞启。 校园东首的社团办事处,昭彰着脆生生的莺声燕语。 一条水泥径贯穿小树林,两侧盖了十六间社团办事处,这条羊肠小道向来被社团健儿们戏称为 “星光大道”。今儿个,只要男同学有幸涉足湿漉漉的灰色路面,就能品尝到“东城渐觉春光好”的滋味。虽然花儿并非为了他们而开,好歹沾沾春色也不错。 “助教,好久不见了。”手语社社花招展着甜腻、沁人心坎的艳帜。“何时过来我们社办坐坐?”“待会儿。”引发众家妍丽骚动的对象,勾着浅浅的笑纹挥手致意。 “助教,你明明答应先陪我们到‘山叶’选乐器的。”西乐社的女将们不甘示弱。 “当然、当然。”男主角一口允诺。 “助教,别忘记过来烹饪社吃水饺。”要博取男人的欢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脾胃。 “我先预订二十粒。”他点头微笑。 同样从窗户探出头来迎接他的仙踪,天虹社的人可就有点儿看不顺眼了。 顾名思义,“星光大道”自然适合让熠熠闪烁的万人迷踩在脚底下,而天虹社的指导助教章诗,完全符合诱使万人痴迷的要件。 姑且撇开他的仪表不谈,先把焦点侧重在他的内涵方面。章诗打从国小一年级便挟着 “资优生”的身分纵横学园,如今更练就了左手写诗、右手画画、左脚写文章、右脚弹古筝的本领,成为百分之百的校园才子,深受女学生崇拜。若非这家伙贪学琴、棋、书、画十八般技艺,早在十八岁那年修完大学学分。 尽管这张迟来的毕业证书拖延到二十岁才拐到手,但他老兄硬是有一套,除了主科的动物学系文凭之外,顺手也捞下法律学系的学士学位补补身子,两门学识八竿子打不着。 既然他念书跟吃饭一样,大学毕了业,应该继续考研究所吧?才不! 人家向往阿兵哥看起来虎臂熊腰的英姿,反覆思考了好久好久──大约两分钟──就决定立刻入伍。 服完两年的兵役,外观上并未美化成 “阿诺史瓦辛格”式的肌肉,他反倒坚定了 “弃戎从笔”的决心,没事出马考考研究所。 孰料,天杀的!一不小心又给这王八蛋考上了,简直气坏一票寒窗苦读三载的穷瘟生。更可耻的是,他竟然不将台大、政大的威名放在眼里,反而纳凉纳到私立青彤大学来,只因该校新成立的法律研究所引起他 “没事读读看也好”的兴致。 这么一混,两年的光阴又被他悠哉掉了。 据说,这位姓章名诗的优秀研究生,高高顶着动物科学研究协会最年轻委员的镀金身分,一年前又取得律师特考合格的挂牌资历,如今年收入已超过新白领阶级。 上天从来不曾公平过──这是相识章诗的友朋们共同的认知。 既然他内在已装填了百分之百的纯金,起码仪表上让他镶个十八 K 的成色即可。 偏偏人世常理遇到章姓男子,全成了歪论绝响! 任何人将章诗标类为智慧型男子,绝对不为过。脸上架着一副乌丝边平光眼镜,温文儒雅的气质,搭衬着精瘦的躯干,一派玉树临风,活脱脱古典文学里的白面书生转世。 这是指他甘于宁静的时候。毕竟新女性的审美观也改变了,贾宝玉似的温吞文生早已被潮流驱逐。章诗之所以痴狂了校园的二分之一人口,风靡点就在于他的 “放”! 当音乐响起,平光眼镜褪除,他的及肩黑发从斑澜发带里解放出来,手中的鼓棒敲撼着惊天动地的牛皮鼓面,震散出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汗滴挥洒成流云,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强烈光芒足以炫惑数千颗芳心。 他玩音乐、他练跆拳道、他跳快舞,任何时刻,只要平光眼镜离开它习于跨骑的鼻梁,无穷无尽的爆发力立刻从他的筋肉血骨里辐射而出,一道接着一道,激动了每双接触到的目光,直到旁观者完全失去理智,所见所闻仅存他粲亮迷人的光与热。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两相悖离的基因共同存在于同一副躯体。 这就是章诗! 这就是青彤大学的骄傲! 这就是天虹社社长石卉妍的痛脚! “奇了,我怎么不知道咱们社本部盖在 ‘丽春院’和‘怡红院’之间。” 卉妍翻个白眼,汗湿的脑袋缩钻回社办里。 二十公尺见方的小办公室,若换成其他热门社团,摆置上不免显得拘束闭塞,但分配给统共四名成员的天虹社,空间上就腾宽了许多。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在房室中央,桌旁散放几把黑色胶皮面的靠椅,其中一张被卉妍大剌剌地盘踞着,两只 NIKE 脏球鞋高跷在桌面上抖动。副社长屈灵均天性带着洁癖,然而,姊妹亲情教她不得不对表姊的仪容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只好把精神专注于整理墙角的两座档案柜,收拾四处散落的文件。 “别这样。”指导老师凌某人勾拿着热气腾腾的保温杯,拉过社长身旁的胶皮椅子落坐。“说不定咱们可以号召章诗出来竞选第二任民选总统。”她们只需积极争取女性选票,全民支持度保证过半。 “那那……那得选两次。”屈灵均思考了片刻,做出结论。 “为什么?”“第一次投总统,第第……二次选总统夫人。”她提醒道。 “没错。”两位听众拍手附和。 独门独家的第一夫人席次恐怕会抢破女性人口的脑袋,中奖率只有千万分之一。 “女人的嘴碎程度真是可怖。”话题男主角懒散地迈进天虹社疆域,及肩发丝束扎成规矩的马尾巴,平光眼镜为他清秀俊雅的五官增添浓浓的书卷气。 他悠哉地沉入自已的老位子──社长对面的宝座,徐徐挥走 NIKE 抖落的灰尘。 “你们何时才能对小生的社交状况保持平常心?”“等你赚进来的委托费满足我们的虚荣心。”卉妍的事情被他瓜分得太狠绝了,心头难免长出疙瘩。 “别吵了,新学期新希望。”凌某人凝聚她旺盛的乐观心态,挥扬着薄薄的卷宗。 “我最近承接了一件小工程……”“拿来!”“客气、客气。”“我……我可以……”大姊大的话尚未说完,三道高低起伏的反应已同时迸放出火花。 斗争的时间降临! 六只眼眸流转着尔虞我诈的光华,暗自忖度如何击败同门师兄妹,吞下填腹饱胃的生意。 “你出局。”卉妍以一根食指摇绝表妹的竞标资格。“你才进入本社半学年而已,充其量只算是见习社员。”“我──我──”副社长敢怒不敢言。 “你也出局。”最高领导者同样断绝社长的企图心。“前一单‘梦幻仙子’ 的生意已经让你尝到甜头了,顺道拐到一位亲密爱人,所以这趟的主角换手操刀。”“什么?!”卉妍暴跳如雷。“凌某人老师,你竟然背叛女性盟友,助这只孔雀为虐!”章诗乐于观觑她们的萧墙之战。他能说什么呢?女人永远站在与他同一国的立场。 天命如此,教人不得不认分,他已经很无奈地习惯了,唉! “谢谢。”薄卷宗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入他手中。 得利的渔翁最快意。章诗翻阅着最新肩负的使命──设法让经济系讲师席凤英下学期不能开课。 基本上,他完全不了解为何有人会提出如此无聊的委托。而且凌某人交给他的卷宗里,除了那一百零一句原始宗旨之外,就啥也没有了。 委托人姓名,无;委托因由,无;委托时间,无;验收人姓名无;委托价格……这点她倒还不至于坑他,照样乖乖地打印出来,而且数字颇让人心动。 简而言之,有个看席老师不顺眼的人士,甘愿掏空丰厚的荷包,以求让她无法在青彤大学里混下去。 若以正常状况而言,平白陷害一个弱女子失去工作,铁定悖离天虹社的宗旨,然而凌某人既然愿意接受委托,结论只能引入单一而纯粹的导向──席凤英八成亏损了为人师表的使命。 还有呢? “你有一个学期的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凌某人笑得甜蜜,显然无意提供更多资讯。 “哦?”他的颈背开始感觉到一丁点刺麻。 经验教会章诗,凌某人的和颜悦色通常分为三种等级──没头没脑的傻笑、欢天喜地的畅笑,以及目前这一款,老奸巨滑的甜笑。 “放心,委托案的主角保证是你最拿手的。”她欣悦的浅勾益发黏蜜。“女人嘛! 你随口哄哄就能达到目的。”“要哄一个学期?”他的眉弯曲成问号。 “当然不,凭阁下的唇舌功力,顶多耗费十分钟就功成身退。”凌某人慨然地拍拍他胸膛,俨然比当事人更有自信。“那一个学期的时间,旨在让你想法子接近她。”仔细往深层的领域推想,章诗当然明白他的权益受到剥削。 他摘下平光眼镜,笑了。 服帖的刘海悄悄垂落前额,被他随手拨回头上,轻便的举止漾着不经意的慵懒潇洒,那股温文书生的气质悄悄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皮毛动物独具的优雅和神秘。 “抱歉提醒你,我意图接近一位女士的时间,很少超过两个月。”简短的声明单纯陈述事实,不含任何自炫意味。 他的人格修养当然比那些夸耀自己猎艳战绩的鲁男子高明许多,不过相同地,他也拥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了解本身持怀的清澈明净的吸引力,对女性散发出无可抵挡的致命魅力。 上天既然赐赠他与生俱来的利器,他何必吝惜将它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信我,”凌某人意味深长地接过他手中的乌丝边镜架,主动替他挂回鼻梁上,蒙遮他眼睛底的夕阳。“这一回,你可能需要。”青彤大学的图书馆矗立在校园在围墙的边隅,在构成之初,尖塔状的造形曾经博得建筑界的注目,庄重中透出典雅的气息。可惜,由于当初校园规画的误差,日后校内的教职员停车场位置不足,只能选在图书馆后方唯一的空地增建,因此,原本平直铺陈出去的后草坪,被突兀地分割掉大半领土,一道 “柏林围墙” 将图书馆与停车场隔成邻居。 或许因为视野被水泥墙阻挡住了,学生渐渐不再而来这处草坪休憩,久而久之,反倒形成校园内的三不管地带。 夕阳横斜的下课时分,为了窃取片刻的宁静,章诗必须效法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避躲在图书馆后头的小草坪。 他的情况说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偏生那票娘子军不懂得体谅他的苦处,当真以为他乐意被女性同胞骚扰似的。 “无端端地,还派给我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情,简直跟瞎子摸象没两栋。” 他最憎恶置身一无所知的处境。 凌某人蓄意保留相关资讯,说穿了全因吃下石卉妍社长的符灰,如今蛊术发作了,那票娘子军看不惯他博得校园佳丽的青睐,当下决定同气连枝,挑个难缠的老女人挫挫他的锐气。 没关系,章诗期许自己往理性思考的角度钻研过去。跳火圈、吞长剑的难题或许击得倒他,然而女人──女人! 他最驾轻就熟的案子,接下来实在缺乏成就感。 “异性喜爱我,又不是我的错。”伤脑筋! 看了一下腕表,四点五十分,时间差不多了。章诗撑起慵懒而不见一丝赘肉的躯体,踏着闲散的步伐离开绿草坪,循着小路踅向 “柏林围墙”的边门,走向图书馆后方的教职员停车场。 他总是这样的,除非火烧屁股,或者好康、好玩的乐子当头而来,否则拒绝以跑、跳,抑或是同等级的大动作来耗费体力。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才踩入停车场,左前方的科学大楼侧门轻轻推开。 一抹黑衣白裙的修女式身影走出来,直直走向停放着嘉年华小房车的车位。 她丰厚润泽的秀发包成一个脑后髻,鼻梁上架着粗黑框的老式眼镜,女高中生式的长袖白衬衫,钮扣锁到喉头那颗,浅肤色裤袜藏进直膝修女裙的下摆内。她身上唯一暴露出来的肌肤,除了眼镜框之外的小部分面容,惟剩两只白嫩的柔荑。 天!这女人倒退潮流五十年的装扮,让人误以为回到民国初年。 “席老师!”他从老姑婆背后威喝。 “喝!什么事?”凤英忙不迭转身,却因为动作太突然,左脚踝和右脚趾打结。 “啊……阿!”“当心!”章诗赶忙上前一步。 凤英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猛地察觉自己的脸孔迅速与水泥地拉近距离。 天!糗到了。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校园内出糗。她,出了名的恒稳如泰山。 凤英掩着脸任凭自己颓倒下去。 “唔……”闷哼声由背后的偷袭者发出来。 咦?怎么跌跤了却不会痛?她放开手,发觉自己斜靠在对方的怀中,两人似倾斜的平行线僵凝在半空中,偷袭者死命支撑住两人体重。 “啊,对──对不起。”凤英又急急忙忙直起身。再糗一次!堂堂讲师居然在学校内和男性怀搂拥抱。 “我的妈!”对方忽然推开她,倒退三大步,右踝腾空开始猛甩。 我踩到他了吗?她忖疑着。看样子好像是。 夕阳金色的射光将来人映照成剪影,她下意识地伸手盖覆在眉毛下方,遮住刺目的光束,虽然没法子很清楚地识别出眼前人的身分,但从他几句咿咿呀呀的清朗男中音判断,可能是她的某位学生。 章诗甩足的方式自有他独特的一面。正常人被踢中痛脚,通常会唉唉地抱腿在原地蹦蹦跳,或是脚软地蹲下来,叽哩咕噜叫骂。但他不是。 他提高脚踝拚命往后蹬,彷佛马儿踢动后腿,或者家中的狗呀猫呀之类的动物,先咕嚷一声召告天下,然后蜷缩起痛处,嘶出细细的喘气声。 “抱歉,这位同学──”她习惯边走边思索相关的课堂教材,以达到充分利用时间的效率。走步不看路是正常的情况。 “别!别、别!”章诗的危机意识高扬至极限。“你不必靠太近,这段距离足够了。”难怪凌某人甘愿把这位 “美女”托付给他,原来本事情若搞出个闪失是会出人命的! 他肯定目前的局势委实太险恶了。 凤英顶高粗黑框的姑婆牌眼镜,暗自猜疑这位同学戒慎回避的肢体语言算什么意思?她又不是存心蓄意的。 也罢!学生当前,她不能失态。凤英立刻武装起 “经济系杀手老师” 的盔甲。 “同学,你的问题不能在下一次的课堂上提出来吗?”现代年轻人真是发育过盛,她打挺了正气凛然的腰肢,视线依然只及他的下巴高度。 章诗谨慎地拉离她两步之遥,扬了扬手中的问卷。“席老师,我是法律系的助教,最近正在协助进行一项教职员问卷调查的研究,可不可以麻烦你填写这份问卷,明天交回系办公室?”区区几招短兵交接,他已经打量完席凤英的外表。 尽管她的三千烦恼丝束扎成姑婆式的发髻,中规中矩的黑色 A 字裙也超过合理的长度,一副四十岁高龄的老处女形象,但她的五官却显得相当细致,莹润的肌理压根儿构不上四字头的枯槁。 凭他阅人无数的经验,甚至敢大胆判断,她恐怕连而立之年也不到。 只可惜七颠八倒的动作稍嫌致命了一点。 “助教?”凤英松懈下气势。助教勉勉强强与老师们同级,她不必太端出师长的架子应对。“可以,我下星期一才有课,到时候会把问卷交回法律系办公室。”她接过问卷,打算走人。 “社会系。”章诗传达出不屈不挠的提醒。 “什么?”她愣了下。“你在社会系当助教?”“不,法律系。”他拿出一贯应付女人的耐心。 幸好,凤英庆幸她的听力没有退化。 “对呀,我会把问卷送回法律系……”“问卷属于社会系。”他再重复一次。 凤英瞪着他的剪影。刚才明明听他自称是法律系的助教。 “你们法律系和社会系合办这次的学术研究?”她试图弄懂他们俩究竟哪根神经搭不在一块。 “不,社会系是唯一的主办单位。”“……”发生了什么事?助教先生的说词颠来倒去,敢情是奉命来砸场子的。 “我在法律系担任助教,顺便友情赞助社会系的活动。”答案终于水落石出。 “噢!嗯,好,我了解了。”原来如此。 她无意识地挥挥手,脱口一大堆不含任何实质意义的虚词。 夕照虽然剪暗了这位助教的面容,从他不自觉流露的洒脱气质却可以感受到,他必定划归为卓然拔萃的帅哥名单。 她向来缺乏异性缘,就连三岁小男生久久盯着她不放,都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那……就这样子了,再见。”凤英挤出一抹浅笑向他道别,迳自走列车旁,打开驾驶座车门。 章诗继续伫立在原地不动。依据他的经验,男性越是积极地接近闭塞的女人,结果益发容易出现反效应,顶好让她们自个儿采取主动。 “呃……”他为什么杵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在等人吗?可他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模样,又不像别有他顾。“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好。”得分! 他以一种皮毛动物的优雅步伐接近嘉年华,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安顿在前座。 轮到凤英傻眼了。她只是客套而已,并非当真计画送他一崔的,好歹他们也算陌生人,难道这位助教半丝别扭的矜持也没有?她杵在原地,着实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 不管,载他一小段路已属仁至义尽。若男助教着想她会沿路寻找话题与他谈天说地,包准不久就会发现自己失算了。 话说,总体经济初入门三大原理……引擎转速轻响出发动的闷吼声,凤英操纵着方向盘,迳自陷入无声的教材模拟当中。 上路十分钟后,车行距离和平东路约莫两个路口,章诗开始布下战局的第一步棋。 “麻烦你载我到和平东路的拿玻里PIZZA 店。”凤英姑婆镜框后的眼眸专注地定在正前方。 没反应!他瞟了席凤英讲师一眼,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把目的地听进去。 “请问你回绕向和平东路的拿玻里 PIZZA 店,顺不顺路?”他当然肯定顺路,因为席凤英的租屋地址就在和平东路上。 驾驶人依然含语不答话,眼神还微带着痴呆。 好吧!章诗承认,虽然他从不喜欢在社交生活方面自我膨胀,然而,被女性欢迎宠爱了大半辈子,临时被人忽略依然挺不好受的。 “哈罗?”他试探性地轻唤。“地球呼叫火星,拿玻里PIZZA 店,请问收到了吗?”“嗄?”凤英回过裨。“对呀,我也满喜欢的。”牛头长了一张马嘴。 章诗又好气又好笑。她脑袋瓜子小小的一颗,怎么神游的速度如此之迅捷。 “喜欢什么?”他感觉好像在与梦游中的人类对话。 “披萨呀!”她明明听见他提起这个词儿。“尤其料多又实在的……招牌什锦……披萨!”嗓音越来越小。 他嘴角那道似笑非笑的斜纹,让她当场肯定刚才一定又搭错话了。 没法子,她习惯一脑二用,因此常常会反应慢人家一拍,从小到大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这是天性! 凤英竭力将目光投向前方路况。两分钟过去了,耳鬓的毛发依然敏感地竖直,密密侦测着他耐人寻味的打量。 那抹笑勾得她心慌慌。 “怎么样?”嘉年华的掌舵者浑身不自在。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助教先生的五官异常漂亮。所谓 “漂亮”,系指“俊美潇洒”之外,更加了几分极端细致的伟秀。不消说,挺直的鼻梁、俊秀的脸孔,以及塑形优雅的嘴唇,是美男子应有的标准配备,然而他的眸光却不若……不若平凡人。 初春的傍晚已经微暗,车子又恰巧行驶在两盏路灯的交界点,他的详细脸型尽数隐在昏暗之中,惟有那双眼睛,悄悄闪烁着勾人的银芒,更仔细望去,彷佛幻视到两颗椭圆形的星点……一双属于猫科动物的睛瞳。 她惊恍地联想到一个雨日的午后,那名山猫似的男孩……或男人。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助教与骑士的感觉几乎十足十的贴合,两人流露着相同的气质,成熟与青春并存,既显得异样年轻,却又超乎正常人的老成。他们的年龄介于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任何一个数字都有可能。 她头一遭在明知年纪比自己小的 “男孩”面前,感受到全然的荏弱。 “法国菜呢?”“嗄?”她再度陷入神游状态。 “你为什么只提到披萨?我先前讨论的法国菜,难道你全没听进去?” 章诗被她逗得很乐。 这老处女讲师还满有意思的。或许,这单委托会比他顶料中的多彩多姿。 “法国菜!”她恍然大悟。对嘛!她就知道方才铁定漏听了。“我很排斥法国料理,因为法国人吃蜗牛。”“你不敢吃锅牛?”他提出猜测结论。 “不,因为锅牛是益虫。”“噢。”有听没有懂。 “如果人类吃光了益虫,世界上就只剩下害虫了。”她严肃的眼光仿如在谴责他。 “你应该接触过动物生态方面的议题,也了解食物链被破坏的环保灾难。”“受教,受教。”这女人当真以为她拒吃法国菜,就能挽救蜗牛的生态? “你希望在哪里下车?”凤英终于想到要问。 “噢,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他极端 “惊讶”而无辜地瞪大眼,山猫似的椭圆形瞳仁展现无庸置疑的戏谑。“咱们聊过了天南地北、世界各国的佳肴,而我竟然忘记告诉你停靠地点。如果你顺路的话,麻烦转进和平东路。” 她猛点头。“当然顺路,我就住在和平东路上。”“多么‘巧’!”车灯随着行进方向折射,晕黄地闪照着和平东路的柏油表面。 “麻烦靠边停。”他笑吟吟地示意驾驶人泊近路边。“来,我送你几张折价餐券,就当成搭顺风车的回报吧!”两张拿玻里 PIZZA 店的优惠券停落在仪表板上,凤英来不及客气和道谢,他已飘然移出狭隘的车厢,跨站到人行道上舒展受拘限的筋骨。嘉年华小车对身高腿长的他而言,实在委屈了一点。 “别忘了交回问卷。”最后一句交代溶入夜风里。山猫迈着悠哉徐缓的步伐,踅向人行道内侧的披萨店。 凤英连一句后会有期、珍重再见也来不及说。 “一趟便车居然也能赚到PIZZA 折价券。”她搔搔脑袋,仍然搞不太清楚状况。 而且,她为时已晚地忆起,自己甚至连对方姓啥名何也忘了问,每次都这样。 “唉!这种东缺西漏的个性何时才会有长进?”连她自己也很受不了自己。 不管了,走吧!话说,总体经济初入门的三大原理…… 第二章 目前进度:初步和席凤英取得联系。 观察结果:此女假若继续维持神游太虚的习惯,在两年内足以成仙,因为上从玉皇大帝、下至南天门守将,全被她打通开节了。再则,或有可能在神游时发生意外,被阎罗王提前召见。 下次接触时间:她肚腹空空又懒得煮食时。 预拟进度:摸清席凤英下学期开课意愿。 向晚的图书馆内,章诗放下笔杆,完成第一阶段的私人存档纪录,目前只能守待时机来临,进行他们俩的第地二类接触。 已经两天了,不晓得那位小姑婆打算让他等多久?无论如何,鱼饵已经撒下,他静候着坐收其成就好。 席凤英。 他的脑中转换着缤纷鲜活的印象──她的手忙脚乱,她的神游天外天,她的故作庄严貌。 那位八股小修女,其实,有点可爱……凤英暂时搁下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下半年度的筹募企画案,快睨了书房墙上的挂钟一眼。 矮胖的时针栖在数字十与十一之间。 肚子饿了。 “我怎么会饿得几乎胃痛?”她摘下阅读用眼镜,纳闷地搔弄着下颚。 “……噢,想起来了,今晚忘记用餐。”她倍受折磨的肠胃,上次接受食物的填充已经是正午十二点的历史。 “拨电话叫外卖食物好了。”她馋兮兮地涎笑。 其实,她老早便觊觎山猫助教馈赠她的折价券,可惜这四天来冰箱里存放的食物仍然丰硕,而珍惜物力资源的习惯命令她不可轻易浪费,因此直到今天清晨啃下最后一口面包,弹尽粮绝了,她才找到合理的藉口说服自己奢侈一顿消夜。 “拿玻里披萨店,您好。”男工读生精、气、神旺盛得很。 她斟酌了片刻,把自己的口味嗜好透过电话线传达给对方。 “好,您点购的海鲜PIZZA 三十分钟后送到。”工读生快快乐乐地中断通讯。 年轻人,真好!明亮的眼眸,毫无负担的心灵,玫瑰色的世界。凤英其实不是不感叹的。她二十六岁的芳华严格算来,决计称不上老,然而,可能是自小制式化的家庭教育作梗吧!军人及教官背景出身的老爸奉行着教条与纪律,因此她总是比同侪老成。 若非去年十一月的 “小规模军事叛变”成功,让老父大人相信她的离家出走确实是认真的,因而不得不答应她独自赁屋居住,她可能还局限在那令人窒息的枷笼里。 她离开书房,进入对间的浴室,准备利用偷来的半个小时沐浴一番。 身影晃进洗手台上的镜子中,她蓦地止住脚步。 “我真的老了吗?”她自问。老姑婆眼镜幻形成骷髅眼,狺狺嘲讽她。 她忙不迭扯下粗黑镜框。 一双明眸从镜中脱颖而出,闪烁着秋水灵灵的清澈。 原来她的眼瞳不比其他红粉逊色!凤英自己颇为惊讶地发现。既然失去了镜架的屏障,她索性将发髻也打散了,披成长度直达腰际的青丝。 碍于六百度大近视,她眯紧了眼缝也只能概括出大略的轮廓,至于回复原本面貌之后的席凤英究竟是绝世佳人或者丑八怪,可能成为永远的谜题。 “算、算、算!洗澡去,东施不会因为少戴一副眼镜就被人误认为西施,貂蝉也不会因为多戴一副眼镜就把吕布吓走了三魂七魄。”她认命了。 还是抢在披萨送来之前整顿完毕,比较保险。 然而……也不知是她太会摸了,或拿玻里披萨店的外送员以前干过快递公司的外务,她才刚淋去满身肥皂泡沫,预备穿戴妥衣物,门铃竟然选在此刻鸣响起来。 “要命!”凤英连忙扯掉浴帽,匆匆捞过及膝的白色浴袍。 啾啾啾啾──清亮的合成鸟叫声催促着她。 “等一下,我马上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浴室,湿滑的水气让脚底板颠簸了一下。 急急地飞行到正门,才思及自己忘记拿钱了。 啾啾啾── “再等一下嘛!”她赶紧奔回书房,从手提包里摸出真皮皮夹。 要命!吃顿披萨跟打仗似的。凤英平时从事惯了静态工作,忽然之间,把自家当成百米短跑赛场,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来了,来了!”原木公寓门遥遥在望。她最后一次审视服装仪容,确定浴袍封锁了每一处可能外泄的春光,才上前一步拉敞了家门。 乳酪与面饼浓郁的香气扑面钻进鼻中。 “请问,多少钱?”她暗暗咽了口唾涎。 稍候半晌,对方并未回答。 凤英朦朦胧胧地望出去,楼梯间的灯光隐约勾勒出外送员的外形,虽然大近视眼无法看清楚对方的长相,但他手中的大纸盒散发着诱人犯罪的浓香,铁定是披萨店来的。 “小弟,这份披萨多少钱?”她再问一次。 章诗听见了她试探性的呼唤,但暂时空不出脑袋来反应。 他彻头彻尾被震讶呆了! 美女! 这个字汇以子弹冲出枪管的激速射进他胸口! 货真价实的美女! 他茫茫然发现,席凤英的青丝竟然带有天生的蓬松感,远远胜过别人撒下几千块大洋烫出来的效果。她瓜子形的脸蛋半掩在浓密的发中,显得出奇的年轻荏弱,纤白得几乎毫无瑕疵的玉颊,受到水泽热气的蒸薰,柔泛着轻淡的红霞。 老姑婆眼镜摘掉了,女教官发髻松开了,修女似的衣衫脱去了。卸除一切刻意穿戴的障碍,如今,一个俏生生的、甚至是性感的出浴美女亭立于面前,眉宇间赧含着别扭羞涩,微启红唇询问着他。 她有病呀!没事把自己伪装成老处女做什么? “喂?你倒是回答我呀!” 凤英美女有些懊恼了。 “三十四块钱。”章诗瞬间揪回遐想的意识。 好熟的声音!凤英向来不善于背记泛泛之交的长相、声音、姓名,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却能从短少的人类记忆库里,迅速攫取出这个人的身分。 山猫助教! “啊……你……是你……是吗?”她的双颊悄悄抹上一层胭脂红,显然自己也察觉这个问题非常莫名其妙。 “是。”章诗却应得妙绝顺口。“拿玻里是我高中死党家里经营的,我有空会上门帮帮忙。”“噢……这样……嗯……我了解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脚放在哪儿都不对劲。 好糗,让同校服务的教职员觑见她衣着不整的矬样。 “请签收。”章诗微哂。每回席讲师咿咿呀呀地扯出一串虚词,即代表她又感到蹩扭或手足无措了。 “谢谢──你刚刚说,披萨多少钱?”她翻开皮夹。 “三十四块。新客人上门,小店免费招待一次,三十四块是用来支付我中途停下来,到7─11买了两罐可乐。”“噢……嗯……那……”她又结结巴巴了。“谢谢。”此情此景,除了接过披萨,俨然也没有其他的下一步举动。 章诗接过几枚大大小小的铜板,继续杵在原地。老把戏,以不变应万变。 “唔……”凤英捧着泛香的披萨盒,很难决定接下来应该如何。“很晚了……”“是呀!”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忙不忙?”她当着相识朋友的面掩上门,好像不太礼貌。 “忙完了。”章诗甩了甩头,马尾巴在脑后摇晃成波浪。 “吃……那你喜不喜欢吃披萨?”她没话找话说。 “喜欢,谢谢。”章诗深深鞠个九十度的躬身礼,自动绕过她,侵入 “老处女”的私人领域。 “喂,我──”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又没表示任何邀请的意味,怎么山猫助教转眼就攻城掠地了?凤英张口结舌,眼睁睁让四天前的搭便车事件重演,望着他穿梭于二十来坪的空间,自在得有如猫科动物视察私属的领域。 “披萨给我,赶快进去穿衣服,当心着凉。”他老实不客气地反客为主。 对付席凤英,最上乘的招数就是利用她的单一脑轨,随时随地攻她个措手不及,目的才能顺利达成。 二十来坪的单身公寓,摆设相当简洁,他凭着直觉楚向理应是厨房的方向。 果然没错! 流理台上置着一盏杯架,他翻正其中两只玻璃杯,再打开冰库,拿出制冰盒。冷冽的冰块滑进杯内,敲击出叮叮咚咚的响音,甚是好听。 可乐倾进杯内,两片披萨从纸盒移入平盘里,他备妥了一切前置作业,才发现女主人从头到尾跟在他后头发愣。 “趁热吃,不要客气。”他大方地招呼着,在方形小餐桌一端落坐,轻盈矫捷的举措流露着浑然天成的优雅,回眼探看。 “谢谢……”凤英接过餐盘,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从午餐之后就没再进食了。”章诗白森森的牙齿深深陷进披萨里。“嗯──”任何人听见这声满足的轻哼,马上会产生连带效应,开始对眼前的义大利食物垂涎三尺。 凤英咽了口口水,再也顾不得哪门子的礼义廉耻,先填饱肚子要紧。 “你……唔……”满嘴的披萨馅儿先吞一半进肚里。“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吃东西?”“忙呀!”他抱怨,再咬一大口乳酪加面饼。“除了法律系的助教职缺,我还兼任天虹社的管理老师、系学会顾问及拿玻里的临时小弟,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工作。”“我了解。”凤英心有戚戚焉。“陀螺般的岁月实在不是人过的。”“席老师,你好像只兼了一门课而已,难道工作量也算吃重?” 他非常非常专注地研究着披萨的虾仁配料。 “噢!不,我的工作重心放在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上头。”凤英解释道。 “去年,几位教育界的长辈合夥成立了‘学无涯文教基金会’,目的在援助因为疾病、意外事故或家庭问题而失学的青少年。我们雇用几位具有一定学识的私人老师,再安排他们辅导有心向学却无法正常受教育的孩子。目前为止,已经收了五十七名中、小学的学生。在这种荜路褴褛的草创期,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统共也不过七个人而已,最近更全数投入募款园游会的策画,我几乎缓不出时间来打理大学的兼课。”“哦?”他彷佛对虾仁的形状着了迷。 “你预计基金会的工作还会忙上多久?”“起码再过七个月才能步入稳定期。”凤英困扰地自言自语。“或许我应该推掉下学期的总体经济学。”“或许吧。”他抬头,愉悦地笑了笑。“我忘了拿干椒粉,你家里有没有!”“嗄?噢,呃──”她的脑细胞仍然沉浸在专属的思绪里,无法适应话题太急遽的转变。 “你不妨找找看冰箱。”下个学年度究竟该不该接下经济系主任的约聘呢? 伤脑筋,人情压力只怕推不掉……章诗踱向冰箱,迳自暗忖着她话中的肯定性。倘若席凤英原本就萌生弃教的念头,那自然是上上大吉,无论结局是由他促使事实成真,或者她主动婉拒约聘,都可以省掉他 “陷害”她去职的愧疚感。 白花花的银两明摆着让他染指,不赚白不赚。 嗯,不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拉开下层冷藏室的门。 “… … 席老师。”他拧起俊秀如剑的浓眉,盯紧箱门内的贮存物。 “啊?”她回以熟悉的虚词。 “席老师,请问你平时都在何处就寝?”他的表情纠结着百分之百的严肃。 “什么?”凤英终于稍稍回神,讶然的眼色迎向他杏仁形的瞳孔。“当然是卧房呀!”“我猜也是。”章诗正经八百地赞同。“我想,睡在冰箱里可能太冷了一点。”什么跟什么?她被山猫助教整治得满头雾煞煞。 “我只是很好奇……”他慢条斯理地倾身,冰箱门将里与外遮隔成两个世界。“你把眼镜……”一副备用镜架出现在冰箱门上方。“还有闹钟,冰在冰箱里做什么?”她失踪了三天的小公鸡终于现身接受处置。 “对呀!”当事人自己也万分疑惑。“它们怎么会跑进冰箱里?”章诗简直绝倒。听听!她的说法彷佛东西自己长脚跑了似的。他很怀疑席凤英怎么独自生活到现在,却没在一心二用的时候把公寓烧了?眼角滴溜溜地转,猛地扫瞄到牛奶瓶后头的奇异物品。 嘿!这样东西更好笑了。 “对不起,我漏提一样失物。”他慢吞吞地勾出冰镇多时的异物。“这块布料应该是睡衣吧?”一袭半透明的蝉翼拎在他指间晃呀晃,晃成炫丽红艳的风情。 “啊……啊……”凤英全身的血液倏然往头顶心冲刷,满头发丝几乎给烧烫成焦土。 “那……那个……”呐呐的无法发声。 不!她的睡衣!她最最亲密贴身的衣物之一!居然给一个男同事暧昧兮兮地捏夹在手上。 而且,这件睡衣是她新婚的死党转赠的。由于朋友当初预定在新婚夜穿的性感睡衣买小了一号,不合身,所以转送给她。而她向来反对暴殄天物的,又想,反正睡衣顾名思义只会在入睡时穿上身,又不可能让旁人看见,稍微暴露一点也无所谓,不料如今──我的天!山猫助教会如何想我呢?凤英几欲晕死过去。一个欲求不满的老处女,夜夜凭藉着超凉快性感睡衣过干瘾── “还给我!”凤英慌乱地跳起身,扑向急待湮灭的证物。使力过猛加上过度匆惶的结果,她的裸踝勾绊到两条椅脚之间的横杆。 “我──我的妈──”反射神经发生作用。 腾空的右掌直觉地按住桌角,企图支阻住跌跌撞撞的窘态。老天不长眼,她无功不巧地扯住桌巾的流苏,桌面的可乐杯、瓷盘、披萨,哗啦啦随着颓倒的重力流落至地面。 “啊……啊……”她颠踬了一下,眼看即将稳住肇祸的倒势,一块滑腻的披萨不知怎地出现在她落足的地板上。 这下惨了! 凤英无助地掩住眼,任凭自己往后倒。脑震荡不会死人吧? “当心!” 沉稳有力的手掌扶住她后脑。 天……章诗环视着小小空间的极度混乱。才四秒钟而已!她居然能在四秒钟之内彻底毁坏一处净地,更甭提把自个儿的脑袋摔离脖子上。 天……他已经想不出其他惊叹词。 “我……我……”凤英眨开惊魂未定的秋眸。祖上有烧香,先民有保佑,她依然健在! “别动!”章诗提出慎重的警语。“每次你一惊慌就天下大乱,我劝你深呼吸几回,慢慢镇定下来不迟。”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定与幸福,他有义务维持她的情绪稳定,进而促成世界和平。 “对不起……”凤英只想咬断舌头。 当此之时,单单一个 “糗”字已无法形容她的困窘。为什么她的笨手笨脚总是让他观赏得彻彻底底呢? “好了,你进房去梳洗一番,顺便将浴袍换下来,上面已经被可乐沾湿了。厨房让我来收拾就好!”经他这么一提,凤英赫然忆起娇躯上裹围的衣物……哦!天!天天天天天! 她敞开大半片的酥胸,斜躺在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异性怀里。 “要命!”舒缓的肌肉转瞬间又紧绷起来,她屈起膝盖,满心准备一跃而起── “别!”章诗洞烛机先,赶紧制住了她。“慢慢来,一步一步好好走,切记!务必要保持某一只脚固定在地球表面,不要跑,不要跳,不要颠颠撞撞,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凤英恍然自觉像个全然无知无助的小孩,必须依循大人的指引,方能四平八稳地行动。 她不要活了!真的…… “你现在恢复稳定了吗?”“嗯。”“确定?” “……确定。”“好。”他终于松手放人。 一道迅雷光驰电掣地刮过厨房,带动一串粉肤的细腻香泽。 风的色彩,就是玉洁莹润的初冬新雪的颜色。 他戒慎地目送着女主人退场,谨防下波骚动──咚! 俨然是脑袋撞到门框的闷响。 而她竟能存活到现今的年纪! “天公疼憨人!”章诗不得不满怀感叹。 正眼打量厨房内的飓风过境──乳酪渐次在磁砖地板干涸了,番茄酱渲染成血色的凄厉现场,可乐也不甘示弱地晕开它淡褐色的足迹。 而他,理应醉卧美人膝的良宵夜里,却杵在这一摊混乱中。 性格中谐趣的一面选择在此时此刻发作。笑意突然如脱闸的野马,一**涌出他的心海,以惊人的疾速突破紧闭的唇齿关卡。 “呵!呵呵──”章诗唧唧咯咯地瘫倒在地上。“天哪……应……应该是我的妈才对!哈哈哈──”他开始笑岔了气。 太妙了!像她这样的濒临绝种动物应该立法加以保护,否则世界就失去它的第八大奇观了! “喂……”突然,细细怯怯的轻唤声从厨房门口飘过来。 章诗勉强止住笑,回头。 乱蓬蓬的头颅从门侧斜探进来,其余的部位仍然隐在墙后。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她张望着羞赧的红颜,轻声启齿。 对了,这点也很妙!他们俩同过车、共过餐,甚至连搂搂抱抱的 “限制级”举动也登场了,而女主角却从头到尾不晓得男主角的尊姓大名。 章诗再度勾弯了唇角,弧线黠灵而慵懒,种圆形的猫儿眼迸散着鲜活的魅力。 “章诗。”他顶了顶假想的帽檐,行个绅士礼。“亲爱的席凤英小姐,在下姓章名诗,很高兴认识你。”两颗星子乍然碰撞出火花的第一个夜晚,行云有影月含羞…… 第三章 书房窗外,东风幽渺地吹拂着,暗夜中粲然画下风的形迹,宛如欲吹落满天雨点般的银星。窗内,知名男高音多明哥嘹唱着珍爱不变的誓言,浑厚的歌声向来受到章诗的青睐,今夜却罕见地被他排除在思路之外。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困扰着他,却又抓不住真确的形影。 无疑地,席凤英与他预设的形象截然相悖离。任何人见着她后,必定会质疑她疏忽了职守的可能性,因为她的本体保留了孩童般的天真纯粹,属于单细胞动物。而单细胞动物的特点便是,一旦目标相准某个定点,就会不屈不挠地钻研下去,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将来不出师也难。 而今,居然有人甘愿花费重资,只求将她逐出一个她相当适任的职务。 更糟糕的是,凌某人评估过后,也认同了这件案子的委托,这就表示席凤英确实有可议之处。 既然如此,不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吗? “该死!”章诗喃喃诅咒。 他实在挥不去那股欺负小孩的恶劣感受。 台上档案夹,天虹社的社团宣传单赫然摊放在桌上,与他面面相觑。 社团宗旨: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不损阴德,不违侠义之道……”整夜,他重复呢喃着这两句最高指导原则。 东风,呼啸得益发不怀好意──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陷入短暂的忙乱。 藉由知名教育学者的引荐,基金会的两名顾问、代理负责人席凤英及一名主要干部,即将参加一场重要的餐会。 今晚,资讯界赫赫有名的龙头老大── “擎天科技机构”的董事长曾天夕──在天霞山私人宅邸举办一场小型的友谊派对,受邀的四十五名宾客囊括了政要、明星名人、绅士淑媛等等。照理说,那种星光熠熠的上流社会交际场合是轮不到 “学无涯”这等苦哈哈的小小基金会涉足的,凤英也不见得特别喜欢沾染满身的铜臭味,然而他们眼光远大的谘询顾问,千辛万苦弄来了受邀的资格,只因为基金会六个星期后推出的劝募活动,打算寻求曾天夕的公司协办,提供资讯产品做为赞助,并且藉由他在工商业界的知名度,多少捞它个七位数字以上的友情捐款。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今夜的大好良机,铁定非 “为”一下不可。 一大早凤英便嘱咐下去,全员将 “学无涯”过去十个月来的行政绩效,整理成最轻便简洁的档案,今晚参加PARTY 的时候应该能派得上用场。而她自己一头钻进投影片的档案柜里,已经超过三个小时了。 “席小姐?”基金会的财务会计洪小萍站在资料室的门口轻唤。 “嗯?”她蹲在地毯上过滤手中的透明片,心不在焉地应道。 要命!已经四点二十分,她只剩半个钟头的时间整备好一切资料,然后就得赶着回公寓梳妆打扮。 “席小姐,有一份帐单要麻烦你过目。”洪小萍听起来忧心忡忡。 “帐单?”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开会、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罢了,任何事都能压到明天以后再谈,但 “帐单”,对于基金会已经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财务而言,这个词汇充分引起了她的关注。 “饶先生请人送来了一份收据,要求报公帐。”洪小萍无奈地喟叹。 “又来了!”凤英只想晕倒。或者让姓饶的家伙晕倒也成。 当初 “学无涯”邀请饶哲明担任指导顾问,是看中了他从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丰富经验,而且他在学术界的名声也打出响当当的招牌。凤英在尚未接触他之前,便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 “名学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钓誉”、“以名声换取财利”的评语。直到真正相处过后,她才敢笃定地断言,在饶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证一件事情──学问高的宿儒不见得拥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讳言,刚开始饶哲明确实为基金会尽心尽力过一阵子,替二十多名残疾孩童规画了私人的教育课程,让他们纷纷取得国中或高中同等学历。 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来了。 他开始上高级场所用餐、应酬,美其名为 “替基金会笼络、寻找幕后支持者”,实际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钱却全数交由基金会消化掉。根据财务部上一季的统算,目前为止,饶哲明所用的款项起码超出四十万元。凤英当场气得几欲晕倒。 偏偏她权责有限,奈何姓饶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负责人龙学文由法国回来,再来处分发落他的罪责。 “饶顾问这回又开支多少?”她接过帐单瞄了瞄。“啊……啊……”“不要怀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两……两万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鲜餐厅……四客龙虾大餐……”她连完整的龙虾长什么鬼样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妈!这些龙虾会唱歌吗?” “价值两万三千五百元的龙虾,你吩咐他们跳火圈也没问题。”洪小萍翻个白眼。 “不付!”她当机立断。“你回个电话给饶先生,麻烦他把那四只龙虾提过来,除非他们具有寻常虾兵蟹将所不行的异能,值得起两万三千五百元的身价,否则想本基金会拒付这笔卖身款项。”“他会很不高兴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强调。 “那又如何?”她还怕那老痞子不成! “席小姐,别要求我当炮灰好吗?”洪小萍瞅着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亲自拨给他!”凤英被惹毛了。管它什么以下犯上、不服从工作伦理!母老虎不发威,真给他当成病猫了!最好气坏那头老狐狸。 她一跃而起,才执起墙上的分机,内线通话器便嘟嘟地鸣嚷起来。 “席小姐,二线电话。”总机小姐清脆的语音如唱歌似的。 这么巧?两个女人交换纳闷的视线,该不会饶先生心有灵犀,自动挂电话上门先声夺人吧?凤英按下二线闪烁的灯号,试探性地轻叫:“喂?” “晶晶……”砰!话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肤,鸡皮疙瘩被那声甜腻、蜜得几乎黏牙的呼唤全挤出来了。 “是谁?”洪小萍瞪着眼珠子,还以为她听见鬼叫了。 “谁也不是。”她立即将噩梦般的叫声挥出脑袋瓜子。 二线的红灯再度密密闪烁。虽然分机线上一丁点响音也没有,凤英却彷佛听到火灾警铃的惊鸣声,见了鬼般瞠住电话。 “席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 她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执起话筒,说服会计小姐天下无乱事。 “喂?”“晶晶,你为什么挂我电话……”咕咚!话筒第二度甩贴回机座。 “打错了!”她做作的语气欣悦轻松得几乎不像席凤英。“走,咱们先准备好今晚要用的数据资料,饶先生的问题请你多担待一下,找个空档挂电话过去和他谈谈。”彷佛为了跟她作对似的,总机明亮的唤声再度从内线通讯器嘹唱而出。 “席小姐,外找。”她也未免太红了吧!凤英瞄了眼手表,终于觉悟到时间已经流失掉了。 “你赶快替我把各部门的资料统合起来,会完客之后我得飞车赶回去打理行头。”匆匆交代完会计小姐,她小跑步离开资料室,直奔入门处的接待区。 可能是太过紧促的缘故,她的前脚甫踩进接待处的地盘,后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脚筋。 “啊!啊、啊──”无助的双臂攀着空气飞舞,却构不着任何支撑住跌势的扶持。 别!别让她又糗了,老天── “当心!”眼前白花花地晃过一道矫健的身影。 下一秒钟,木星撞击地球,她安然栖靠着结实的胸膛。 凤英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视觉做为辅证,光凭这副胸膛的熟悉体温,她已经叫得出访客的身分。 “章诗……”为什么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贵基金会把欢迎仪式设计得如此诱人,八百年前就养成每天上门的习惯了。”带笑的男中音凑近她耳畔逗趣。 凤英紧紧将潮红的脸颊埋进掌中,没有勇气抬头。形象哪!老天爷,为我保留一点残余的自尊和形象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她强迫自己仰颈面对现实的考验,口气百分之百严肃。 “上帝的旨意,寻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章诗回以同样的正经八百。 她好可爱!心中柔软的角落轻轻诉说着。老姑婆镜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长裙依然剪裁成A 字形的古板式样,不过他已经目睹过老处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个红润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儿席凤英。 才一个多星期不见而已,他赫然发觉自己开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还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当她糗在他跟前时,瓜子形的白皙脸蛋便会染上艳艳的桃花红。 章诗也会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园那帮娘子军铁定将她视为人民公敌。 不过,她是怎么把自己打扮成这副鬼样子的? “你怎么晓得我在 ‘学无涯’工作?”凤英显然还未察觉两人相偎相拥的暧昧姿态。 “你上回告诉过我。”说话间,章诗顺手摘掉她的粗黑镜框,轻轻抽出固定姑婆髻的发夹和细簪子。 蓬卷的乌丝刹那间披垂下来,宛若波光流转的玄黑色清瀑。 “是吗?”看来泄密者本人已忘得一干二净。“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章诗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来意。“噢!对了。”迟疑的猫儿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来红玫瑰花尸散躺着,凄凄凉凉地哀诉她们被毁容的命运。长茎根部扎束的丝缎蝴蝶结,如今有若花儿的寿衣,气氛庄重肃穆。 “你……你送花给我?”她呐呐的。芳心突如其来地疾跳,几乎害她喘不过气来。 啊!怎么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扪心自问。 “这个嘛……”美人儿乍现的红霞引发他的罪恶感。“你要这么形容,我也不反对,不过──订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过恰好在这间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员。”他奶奶的,红粉知己填满了四、五本登录簿,为何他从没想到送女人鲜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焕散的光彩稍微敛了下来。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从助教到问卷调查员到披萨外送生到花店外务,三百六十五行俨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与她碰得着面。 一回神,忽然察觉两人的姿态极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两大步。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压坏你了!”这算不算另一种糗到的场面?总机兼招待小姐躲在柜抬后头偷笑。 “好吧!送花任务虽然失败,留言照样得传到你手里。”他耸了耸肩,从白色牛仔裤口袋掏出小卡片。“这束长茎红致瑰来自……我看看……龙文秀先生的手笔,卡片上写道:‘晶晶,我想念你,爱。’”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拥有一位把名字取作‘文秀’的庸俗爱慕者?”虽然她的社交生活半点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椭圆形眸中的锐利眼光却让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认识的朋友,没什么重要性。”凤英尽责地回话。 “哦?”章诗把香水卡片举到一臂之遥,斜眼睨视它。“你对龙文秀先生罗曼蒂克的举动有什么感想?”“罗曼……蒂克?这个人做哪一行的?歌星还是演员?我从没看过他的电影。”她故意装傻,“既然心里少了点认识,当然对他无动于衷!”为了取信于人,她慨然拍拂着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抚背毛微微竖起的山猫。 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章诗对于龙文秀送花的举动相当不以为然。她说不出来自己如何看出来的,毕竟她与他并未熟稔到心有灵犀的程度。可是……怎么说呢?她真的可以从他挑眉、逗弄、审视的表情变化之中,点透他隐隐敌视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于这份敌对和不以为然,他才会亲自将昂贵的花束送到基金会,以便探求她的反应。 “很好。”章诗相当满意她的回答。“既然龙先生完全不重要,咱们就忘了他吧!”他顺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缩成汤圆状的皱球,临空飞越三公尺的抛物线,正中墙角的字纸篓。 空心射篮,得分! 基于习惯因素,他一接下席凤英的事情,就将目标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档案中当然包含了 “龙文秀”三字。起初他并不在意,也没打算将这号人物放在眼里直到他对席凤英开始产生兴趣。 四十分钟前,他安排在龙家的临时帮佣来电打小报告,透露了龙某人订鲜花赠美女的香艳行动,终于,这家伙引起他货真价实的关注。 不识抬举的龙姓男子试图泡 “他的”标的物! 这下还得了!他听凭直觉,立刻展开扞卫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电话通知花苑,取消龙文秀的订购行动,再准备了花来前来基金会探探敌情。 幸好,凤英并不示威或觉得希罕的反应,让他非常满意。 “好啦,我晚上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说地拉近凤英,在她前额落下浅浅的告别吻。“后天你有课,咱们学校见。”临走之前,顺便赠送总机小姐一记潇洒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内乱跑乱撞的小鹿。 猫类优雅的韵律感充斥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帅喔……”身后,痴醉的总机小姐呢喃着满心的神魂颠倒。“席小姐,你在哪里认识他的?”“他……”凤英呐呐目送狡猫般的灵动背影离去。 这个章诗亲自送来一束刺鼻的花,只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后,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奇哉怪也!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弄不懂猫科动物善变的思路。 天霞山的私人别墅 “昙香园”,今晚灯火辉煌。整片产业的左翼以玻璃屋搭盖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点点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调控制的徐暖恒温。中庭里置着一列长桌,诱香地摆满了中西两式的自助餐点,长桌尾端垂直放着一张餐具方几,中央的水晶盆盛满淡粉红的鸡尾酒,调味用的柑橘和柠檬刀雕成薄片,覆满两大碟白瓷盘,淡米与浓黄相间,新绿与浅橘相伴,营造出极成功的视觉享受。 派对进入第二个小时后,重量级的宾客也大都到齐了,凤英捏紧半夹在纤臂与身躯之间的小提包。包包内,就是基金会准备留给主人曾天夕过目的资料。 可是,马老板一脸不太好惹的模样。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充其量只比她高出几公分,但壮硕的体魄却颇为可观,横着看过去,腰肢扎练得相当粗广,铁干似的臂膀十分结实,非常雄壮威武。人中部分留着两撤山羊胡,更加强调他刚硬难缠的性格特徵。 她杵在入口不远处的角落,咽了口口水,顶高鼻梁上的姑婆式镜架,不太确定应该如何接近曾天夕。 打从一进门,引荐她与会的顾问先生便言明了主人的习惯── “席小姐,马先生做事很讲究场合与规矩,只要他中途踏上二楼,就表示私下与几位贵客谈生意去了,你务必要等到那时候再跟着上楼,把基金会寻求赞助的资料交给他,免得触犯人家的大不韪。”然而曾天夕夫妇言笑开怀地周旋在宾客之间,丝毫没有上楼的意思,俨然就想让她白跑一趟……来了、来了! 她精神一振,遥观着曾天夕轻轻地向妻子打了个手势,领着两名政商界的要员,缓缓移向通往二楼的樱木楼梯。 她武装起勇赴狮笼的决心,确定曾天夕消失在二楼的梯端尽头,不会中途折回宴会场之后,捱着怦怦跳、吓吓叫的横胆,步上另一层楼的世界。 有钱人的隔音设施硬是不同凡响,她一进入二楼的领域,一楼觥筹交错的繁华条然冷却下来。 一道笔直的长廊从脚下往前延伸,终结于幽暗尽处,墙上的几盏小宫灯,间歇点缀着阴影。 凤英茫然迎视五、六扇合拢的门扉,不晓得应该敲开哪一间。 左首第二间的门缝里透出微光,或许主人正在里头开会吧!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握拳正待扣门──一词冷硬的铁掌蓦地从斜侧方兜过来,制住她的粉荑。 “呀!”凤英这一惊非同小可,直觉地跄退一步,皮包下方的硬尖处恰好往后扎落── “哎呀……”偷袭者痛叫出来,抱着两腿间的 “要害”颓软在地上。 “饶先生,你怎么了?是谁伤到你了?”她讶异地回身,弯腰去搀扶莫名其妙受害的伤者。 “你你你──”饶哲明痛苦兼痛恨地死瞪住她。 “来,我扶你。”凤英很善良。 可惜,七、八十公斤的男人体重终究不是她小小弱女子扛担得起的。 饶哲明搭住她脖子,腰杆才直了半尺,她气喘吁吁的,几乎被这把重担压瘫了。 “当心!嘿──”饶哲明突然察觉臂膀下的凭藉滑了开去,水桶形的躯干哗啦啦又垮倒了一次。“噢!我的屁股!”“啊……啊……”她万分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我一时手滑──来来来,我再扶你起身。”“别碰我!”受害者低吼。 克服了极度的摔伤挫痛之后,他霍地起身,揪着凤英进入走廊对面的房间。 “喂!你做什么──嘿!”凤英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摔势,房门已被饶哲明反手掩上,趁便扭亮门旁的小台灯。 匆乱之间,她无暇环顾自己进入什么样的房间,隐约感觉到似乎是一间客房,有床有躺椅,其他就模模糊糊了。 她愣愣地揉搓被他抓瘀的皓腕,昏暗的鹅黄光芒使他满脸的恶意更加阴沉。 “你这个婊子!”饶哲明劈头扔下一句不入流的秽语。 “什么?”凤英差点岔了气。 “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没人要已经够可悲了,你还不懂得收敛一点!”他扭曲的五官何尝有教育者的风范。 凤英的下巴垂下来。虽然她个人对饶哲明积存的不满已经淹没喉头,随时会涌发出来,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尚未真正的表露于形色,所以姓饶的实在没理由爆发突如其来的怨怒。 而且,饶哲明愿意讲理还好,若他偏搁下学者的身段,一味地效法泼妇骂街,那么凭她逊色常人两三分的骂功,万万敌不过他的尖嘴利舌。 “饶先生,我们都是文明的读书人,恰好又具有同事的关系,您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用词。”她清了清喉咙,武装起女教官的严肃形象。 “关系?我跟你一点 ‘关系’也没有!就凭你枯守了几十年的老处女身分也想教训我?你也不想想,一个女人连像样的男朋友都巴不上边,又懂得哪门子 ‘经营管理’、‘行政工作’的概念!”他狠恶的言词完全失却平时端出来的气质。“告诉你,你给我安分一点,别想和我过不去!‘学无涯’能够撑到目前的阶段,全靠我利用私下的人脉笼络出资者,说服他们捐赠基金。 只要你惹得我心情不好,我包准让你明天就打包回家吃自己!”“什……什么?”她震怒得浑身发抖。“你……可恶!你说什么鬼话?!”肚子里千百句痛骂这名贼的词语,冲到口边却只剩下几个不痛不痒的造词。 没法子!她真的不擅长谩骂! “难道不是吗?”饶哲明咧出有恃无恐的狠笑。“要是老子心里不痛快,向基金会辞去顾问的职位,再把我引介过来的资金来源全部切断,我就不信‘学无涯’撑得过两个月!”“没错,虽然‘学无涯’目前的赞助者大都靠你穿针引线而来,不过这些年来,你几千、几万地花用基金会公款,内部财务几乎成为你的私人荷包。你引进来的财源虽多,浪费掉的金钱也不少,凭什么把自己夸称得如此伟大?”她啥都不行,讲起道理来却最有一套。 偏偏饶哲明拒绝奉行文明人的行事原则。 “老子管你那么多!”他猛地揪住凤英的手臂,龇牙咧嘴地狺狺叫。“反正我警告你,只要再被我听见你故意压下我呈报的公帐,我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你!我就不信你敢对我怎么样──猪八戒!”她吼出自己的字典里最严厉、最下流、超级脏活的骂名,拚着被攻击的危险也要与他争出个输赢高低。 “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饶哲明挥高拳头,作势欲打她。他敢不敢真打下来是一回事,吓吓她以达到威胁效果才是最主要的重点。 “啊……”凤英连忙闭上眼睛。 超级驼鸟的! “如果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清扬冷测的男中音从房间的一隅发出来。 纠缠不清的两个当事人同时楞住。 房内另外有人!饶哲明直觉联想到,他以武力恐吓妇女的景象被第三者当场目击,以后该怎么维持形象?而凤英脑中回旋的思绪就简单多了,统共可以归纳为两个字──章诗! 他简直是无孔不入! 她愣愣地回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她好像走到哪儿去,都会遇见他。 墙角的落地窗前,一张单人沙发面向着窗外,静静拥抱月光。高高的椅背遮挡了沉陷进椅内的客人。谁教饶哲明进房之前不先检查一下,如今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算他活该。 “嗨!”章诗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踱着四足动物固有的慵懒来到她身旁,浑然将屋内的第二个男人视若无物。 “你怎么会在这里?”凤英大惑不解,任由他将自己的皓臂从敌人的虎口拯救下来。 看样子,他似乎出他们早一步待在这间客房中。 此外,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章诗衣着正式的绝帅。他过长的黑发仍然用发带束扎在脑后,健躯上规规矩矩的西装、长裤──还打领带耶!却又透露出截然不同的风采。便装时的章诗若像一抹爽朗自由的轻风,盛装过后的他使成为品味独具的白领雅痞,外表上骤然成熟了十载。 章诗耸了耸肩,并不正面回答她的质询。 “你又跑来这里打工当服务生呀?”凤英立刻联想到穿梭宾客之间的男服务生。原来他偷懒来着! 猫般的椭圆形瞳孔闪过一抹狡黠。 “对呀!”他拂掉衣领上假想的灰尘。“我这身打扮够炫吧?”“嗯。”她悄悄晕开了娇颜。他不管怎么穿都好看,上天委实太独厚他了! 服务生而已,不怕!饶哲明暗暗松了一口气。 “嗯哼!”他轻咳一声。“席小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中年痴胖男子与年轻小伙子对垒,无论如何,在气势、体力上都是吃亏的,饶某人倒不至于傻到向他叫阵,反正威吓的目的达到就成。大家后会有期! “这样就想走了?”章诗轻松的手臂搭在凤英肩头,一副 “她是我姊妹” 的态度。 饶哲明踱开来的步伐顿了一顿。 “不然你想如何?”口气有些试探性的意味。 “不想如何。”章诗忽然抽掉她髻上的发簪,全然不顾事主的抗议,趁她失神的时候,顺道再摸走她鼻梁上的粗黑镜架。 “喂,别这样!”凤英忙不迭地扞卫自己。“你下午摸走我一副眼镜,还没物归原主,现在又想打我备用眼镜的主意。”“你不戴眼镜比较好看!”猫科动物一旦固执起来,寻常人类通常很难拗得过它们。 再说,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场面属于限制级暴力,儿童及姑婆们不宜观赏。 “章诗,马上还给我!”“立正!”他突然轻喝。 凤英自小过惯了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生活,耳边突然聆见威严的喝叫,下意识地两腿并拢,抬头挺腰缩小腹。 砰!砰!两声闷响撼动了密室的气流,饶哲明鸡猫子嚷喊的痛叫声随之响起。 “唔──”痛入心肺的呻吟声哼进她耳里。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努力眯紧上下眼睑,依然只能瞧见模糊朦胧的轮廓,隐隐约约彷佛觑见饶哲明倒在地毯上,蜷成虾米状。 “没事,这位先生不小心跌倒了。”熟悉而安全的体温再度靠回她身畔。 “真的吗?”她惊惶地问,不想害章诗惹祸丢差使。 “假的。”他依然悠哉游哉,挽起佳人的纤纤素手,离开现场。 “章诗,暴力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她抬出老大姊的风范。“你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冲动,寻求更温和文明的解决之道,以免日后误入歧途,或养成以肢体动作代替讲道理的恶习……”温柔如春水的吻,趁她不察,绵绵印上她的额角。 “你今晚好美。”唇抵着肌肤,喃喃赞赏。 叨叨絮絮的说教嘎然而止。 “啊……呃……”真的吗?她抬腕轻触热烘烘的秀颊,再碰碰鬓发,红丽的霞霓调匀了满面的玉白基调,渐渐加深,直到整个人艳化成一朵娇媚的春蕊。“嗯……我……这个……谢谢。”那抹又赧又涩、又想持回端庄形象的姿态,看在章诗眼中竟有无比的吸引力。 席凤英的美,便在她的不自觉。 章诗偏头欣赏了好一会儿,迳自痴了。 半晌,他终于按捺不住,蓦地让她背抵着走廊的粉墙。 “干什么?”她呆怔地注视着他。 朦胧的目光望出去,虽然周围的情状并不真切,依然可分辨出他渐渐凑近的脸庞线条。 天!他──他──他该不会打算吻她吧?她的年纪都可以做他妈……不!太夸张了,应该是 “姊姊”……也不对,严格说来,章诗行事比她稳健多了,性格又深沉,即使反过来做她哥哥也符合资格……不!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守候了二十六载的初吻即将 “失贞”,而她尽绕着哥哥姊姊的傻问题打转,反而一点也不介意…… “我想吻你,一下下就好了……”他提出温柔的商量。 却是在她尚未回答之前,唇已主动覆上渴望已久的芳美。 他克制自己不要太深入地攫住她。缠绵的唇,往返流连着她的樱桃唇瓣,轻轻点、细细吻,密密柔柔的,以免过度突兀或亲密的举动吓着了她。 她这样拘谨惯了的女人,宛若空谷里从未亲近过人气的花苞,必须承受极度温柔的对待,才不会弄伤她脆弱粉俏的软芯,零落早凋。 一旦她甘愿敞露自己的花瓣,其中包裹的真心,从此便专属于照料她的园丁,再也不会更改。 章诗密密吻过了生涩矜持的玉颜,尽管体内奔腾的千军万马发出强烈抗议,他依然勉强自己拉开一丝丝距离。 今天到此为止,来日方长。 “我们下楼吧。”他恢复了爽朗含笑的态度。 凤英缓缓睁开瞳眸,其中荡漾着潋滟的波光。 “啊……我……你……嗯……”又到了虚词时间。“这个……档案……基金会……曾天夕……”迷离失魂的神智暂时无法组织成完整的句子,支着前额,拚命想抓回正常的语言能力。 “我明白了。”多亏了章诗居然听得懂她的东拉西扯。“东西交给我。”他自动从手提包里拿出完备的档案夹,随**代她稍候,迳自走向廊端最后一扇房门。也没见他敲门或怎地,房门忽尔为他拉敞一道开口。 章诗随手将档案夹交给门内的人,嘀嘀咕咕地交代几句,就带着大功告成的笑纹迈回她跟前。 “等一下,我必须向马先生解释……”“行了,过几天他的秘书会主动和你联络。”他搀起女伴的柔荑,打算回返楼下的衣香鬓影。 “你怎么晓得?”她辛苦地半吊在他臂膀上。 “马先生亲口答应的。”“他干嘛答应一位临时服务生的要求?”她极为不解。 “好问题……”章诗顿了顿。“因为马先生很喜欢我今晚特别为他调的鸡尾酒。”好一杯强而有力的鸡尾酒呀! 凤英凝视他无辜的眸心,一如以往,其中除了爽朗和自信,啥也看不出来。 也罢!她决定放弃。 猫科是所有动物中最成功的隐藏者,视维持神秘感为终生的天职,旁人再苦苦追踪下去也没用。 反正她素来相信他的能耐,既然他如此承诺,一切便已足够!接下来,就等着瞧吧! 距离电动门尚有十公尺的距离,福斯房车便已熄掉引擎,藉由推进器最后的动力,无声无息地滑进车库里。银灰色钥匙抽离启动的孔鞘,整部车子霎时臣服于啾啾山虫鸣的暗夜。 矫健的身影从驾驶座钻出来,椭圆形瞳仁炯炯透着狮豹般的审慎之色,四下环顾一周,显然相当满意自己来无声、去无息的行踪。 他举步迈向连接车库与主屋的小径。 “回来啦?”墙上郁金香造型的廊灯被主人啪地扭亮。 “老天……”夜猫子嘀嘀咕咕地埋怨。 原本打算直接摸黑上楼的,这下子被屋主大人逮到,他当然只有乖乖进客厅受审的份。 “这位大哥,失眠是老年人常见的生理现象,您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未老先衰了?”章诗趁便替自己找着一处离楼梯口较近的位置,蜷窝进去,浑然把客厅里的男女主人视若无物。 曾天夕的山羊胡子愠恼得差点没烧焦。 “什么 ‘大哥’?!儿子,你这么称呼你老爹对吗?”资讯界大老摆出他足以使阎罗殿失火的悍将脸。 这一千零一号扑克表情在处置怠惰员工或偷吃步对手的时候,向来管用,不过曾天夕心知肚明得很,若想料理他那滑溜似泥鳅的儿子,可能有点儿困难。 从小,章诗不只面对红粉佳人有一套,应付自家老子也一样游刃有余。 每回他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态,章诗便又是挺肩膀又是拍胸脯,俨然有“天塌下来我会赐给你这个荣幸帮我扛着”的侠气!而一旦他嗔怪生闷气,狡猾儿子又懂得适时效法老莱子彩衣娱亲的精神,出尽百宝逗老爸笑成痴呆状;一旦他动了肝火,章诗典型的回应则是随着喷黑烟的情节轻重,表现出程度不一的无辜表情,然后急电他后娘赶过来援充救火队。 论起儿子的种种劣迹,曾天夕自认还能消化完毕,最救他受不了的,是儿子的 “皮”! 章诗之 “皮”,连制作皮影戏用的水牛皮也韧他不过。举凡任何事,他皆能以一 “皮”应万变。 “爹爹,孩儿真的累了,明天学校还有课呢!”他又开始皮了。 “少来这一套。”曾天夕挑中儿子对面的双人沙发,搀老婆就定位,大有准备长期抗战的态势。“今晚你送回家的女人是谁?”“你好歹拿出一点问话的技巧,否则儿子又要撤退回私租的公寓,三个月不回家了。”马夫人白了老公一眼,言语中真正谴责的对象却是宝贝继子。 “对嘛!”章诗假装没听懂,立时与后母娘娘站在同一阵线。 “不过,既然你爹发话了,你就照实回答吧!”眼看激将法收不到功效,马夫人只好明着出招。 “说!”曾天夕的狠笑像煞月圆时分的狼人。 章诗素来秉持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座右铭。“没什么,她在我服务的学校担任讲师。 爸,我今晚交给你的基金会资料别忘了翻一翻,人家只想邀请你参加他们举办的劝募活动,顺便捐点小钱而已。”为了博取美人心,他不得不亏欠老爸一笔。 “请问你口中的 ‘小钱’究竟有多微薄?”“不多!千万不要太多,我可不希望咱们家给人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印象。”他抢在前头警告。“捐个百儿八十万就够了。”百儿八十万还叫小钱?曾天夕为之气结。 “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原因,为什么我应该砸钱给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杂牌基金会?”一家之主不愧为成功的经营者。 “因为那个杂牌基金会的代理负责人恰好让你儿子迷恋得不得了,你若希望将来曾家顺利生出一名长孙,回过头来继承堂堂的本家大姓,最好乖乖把钱捐了,其他的,我也不和你为难。”他宽宏大量地挥挥手。 “什么?”“讲真的?”夫妻俩同时傻了眼惊叫,叫声中包含的情绪却略有出入。 “你终于撞见看上眼的对象啦?”马夫人脑中瞬时编造出自己穿着高雅旗袍,亭站在婚礼讲台上,发表主婚人感言的美好景象。 “别开玩笑了,那婆娘衰老得足以当你妈!”曾天夕只差没吐血,虽然他对基金会负责人的印象不深刻,但是对方梳理着姑婆髻、身罩深灰色道姑袍的外表仍然残存在他的记忆中。 “老爸,讲话客气点!”章诗的口吻蓦然添加生冷刚硬的气息。“人家喜欢复古而保守的打扮,正好符合目前的潮流趋势,实际芳龄可只进入二十有六,配你儿子我刚刚好。”“她那副模样不叫‘复古’,应该形容为 ‘过时’!” 曾天夕的老脸涨成暗红。 “你高中时代泡上的见习修女都比她高明两百五十倍。”“是吗?”两排长而翘的睫毛掩住他如剑的锐芒。 马夫人暗叫不妙。虽然这个儿子是从曾天夕的染色体分生出来的,归究根源,却是由她一手调教长大,她比丈夫更了解儿子。 “亲爱的……”“我早八百年就劝告过你,另外找份正当的工作为上,少给我赖在大学里混日子。 凭你的资历,即使出马开课升任讲师也没问题,结果呢?你偏偏喜欢耗上那个劳啥子助教的小名头,还有事没事地看上一些阿里不答的老道姑。 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把干助教的时间用来成立一间律师事务所,现在怕不已经扬名海内外了。”曾天夕噼哩啪啦地先吼个过瘾再说。 “是吗?你这么以为吗?”章诗缓缓地从休闲椅上挺直身子。 喔哦!马夫人彷佛听到十级台风的警报声掀翻了屋瓦。 章诗不站起来还好,只要他两腿一触及地球表面,即代表正式进入备战状态。这小子擅长以保护色干扰对手视听,比夜猫子更精锐灵敏,无论文攻、武伐,都算一等一高手,往往敌人稍一失神,再回过头来便发现自己一败涂地了。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要紧事下回再聊吧!”她当下介入战局。“儿子,你明天一大早还得赶回学校呢!快快睡觉去。”和事佬不由分说地扯着他手臂,使劲往二楼拖去,拚命拍抚他后背的玉手彷佛想抚平山猫竖直的寒毛。 “我的话你究竟听进去没有?”曾天夕依然杵在原地叫嚣。 “你给我少说两句!”她回首发雌威。 章诗不愿让继母为难,顺从地离开沙场,步上二楼的休战区。 “妈,你如何忍受他的嗓门这么多年的?”他咕哝地和继母咬耳朵,不愿让她难做。 “这算什么?你还没听过他打鼾呢!”马大人叹息,忍不住发了几句劳骚。 既然换了一个对手,章诗迅速更换统战策略,端出他最可怜、最需要温暖的幼猫脸,寻求母性支援。 “对了,现在怎么办?老头子发火了耶!我准女友的活动还得仰赖他赏个脸。”“少来!刚才你撩拨他的时候,为何就没考虑到女朋友的问题?”她又好气又好笑。 “你呀!只差不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有几斤几两重我还会不晓得吗?”章诗的生母不外乎别人,正是她的亲姊姊。 当年姊姊罔顾不适合怀孕的孱弱体质,发狠为丈大生下一个心肝宝贝。 由于她们章姓娘家缺少男丁来传香烟,曾天夕顾念爱妻拚着生命危险的辛苦,于是接受章家提出的第一个子嗣从母姓的要求。谁知姊姊产后苦撑了四个多月,终究撒手人寰。 初时,马夫人以小姨子的身分,自愿为姊夫照顾孩子,因此他深深痛惜爱侣、追悼亡妻的真情,尽数看在她的眼里,日久也感动了满腔的少女情怀。 朝夕相处之下,即使石人儿也会被徐风磨圆了棱角,何况人心原就出于有情生。于是,在小章诗满两岁生日当天,他们俩决定成就岁月促成的情愫,正式结为连理。 尽管她的名分扶正了,曾天夕却被元配丧命的过程吓怕了,尤其当他知晓章家女性天生体质就不适合育生后代,更是抵死不肯让第二任妻子怀孕。 好处是,马夫人毋需经历怀胎生产之苦,便能拥有一名聪明机灵到心坎里的宝贝儿子。 坏处是,章诗会长大。 这小子打幼年开始心眼就多,年岁一长自然益发难缠。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顶着娘亲的姓氏既逍遥又自在,从此便不急着认祖归宗、遵从父命。 因此寻常人家的父亲火大起来嚷嚷 “我要和你切断父子关系”的恐吓,对他从没能生出多大效用,顶多皮他老爸一句:“无所谓,咱们俩‘看起来’本来就没有父子关系。”徒然让他老爸暴怒得心脏病发作而已。 曾天夕若像急躁狂热的牛头犬,章诗就似一只懒洋洋的顽皮猫,总喜欢伸出爪子,撩拨得牛头犬汪汪狂吠,然后悠哉游哉地走开,蹲在草丛里旁观赞叹自己的杰作,一副与他无关的超然姿态。 “既然如此……”章诗嘿嘿笑。 “知道了。”她白了儿子一眼,顺势将他塞进房门里。“早点睡,没事常回家吃饭。 自从你搬出去,你老爸下班回家找不到人练嗓门,简直无聊到口舌结蝴蛛网。”“那有什么问题!”掩上房门之前,叩谢慈恩的吻落在继母颊上。“我爱你,妈咪。”马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第四章 春残的三月终于进入最后一天。屈指暗算之间,流年已然悄悄偷换。 温度仍旧维续着冬末春初的清冷,但,就在恍然不觉之际,脆绿色嫩芽、粉嫣小花蕊却已破开了灰涩的人间。温热和暖的纷彩尘世,似乎随时可能降临。 凤英接受私立青彤大学的聘书,已经延续了四个学期,今朝却是她头一回踏上赫赫传威名的 “星光大道”。 据悉 “星光大道”为青彤的社团集中区,果然半点也不假,沿着几十公尺的水泥小径两侧,千奇百怪的社团活动在此间上演着,很有几分 “人生如戏”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登陆水泥小径,举目观察着四周的生态,倏然发觉这条路上活力四射的 “居民们”也反向端凝着她,好奇而纳闷的神态彷佛打量着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对不起……”她唤住一位从耳畔经过的女学生。“请问一下,天虹社社办在哪里?”“左边最尾端的教室。”女学生友善地指点她明路。“距离他们今天的集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目前社办里可能人数尚未到齐。”是这样吗? 她不晓得社团与社团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连外人也摸得清某某社团的作息表。 “再请问一下,如果我想找社团的助教,应该到哪儿去?”或许她应该直接杀到法律系。 可是……凤英不自在地蠕动身子。当初便是不想明目张胆地摸到章诗的系上找他,才慢慢捱到他负责社团的聚会时间,这下子…… “章诗?”女学生友善的口吻猛地横生出重重叠叠的荆棘。“你--是章诗的朋友?”这声 “你”,拉长得超乎必要程度。凤英嘎然合上嘴,呆呆地被路人甲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彷佛秤量着她有几两重。 怎么?章诗与这位小姐结仇吗?与其如此陈述,倒不如形容为女学生打算与她结仇--因章诗。 “嗯……普普通通。”女学生讲结的观察报告教人气绝。显然她决定眼前的老姑婆对自己一点威胁性也没有。“你去天虹社等他好了,章诗应该还没到。”“你怎么知道?”凤英被她挑衅敌视的语气弄得不太高兴。 “因为所以。”女学生挥挥手,犹如挥开一只令人厌憎的苍蝇,前后的热心程度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反正等章诗接近这个地带,你自然会明白。拜!” 凤英杵在原地,从头到尾迷惘着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招惹来如此这般的对待。 无所谓,她大可不视不见,办自己的正事为妙。 当下怀着被彻底 “怀疑摒弃”的心情接近天虹社社办。 “反正,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啦!”打老远,教室内不屑的嗤哼声便飘荡出来。 凤英探进门口,一位瘦削健美型的女孩顶着满脑袋七凌八乱的卷发,正在里头向清弱的江南美人型同伴,大大阐扬她的男性无用论。 “就拿袁克殊那个黑桃王子来说吧!外表长成一副虎臂熊腰、挡我者死的悍貌,一碰着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可什么都变了,无论我爹娘下达多么不合理的指示,他都来者不拒,只懂得拚命点头说是、好、没问题。你瞧瞧,他重视我爸妈胜过我耶!这种男人教我们女性同胞将来如何托付终生呢?”卉妍张扬着愤慨到了极处的拳头,大有将 “黑桃王子”生吞活剥的狠劲。 副社长屈灵均审视表姊轻忿的过动儿徵兆,当场拿捏到关键之钥。 “你你、你又想使坏,被袁大哥阻、阻止了,对不对?”一箭射中红心。 “使坏?我?!”卉妍嚷出无辜的声明。“我像个会使坏的人吗?”“像。” 好吧!谁教表妹从小和她肚子里的蛔虫交情良好,难免会事先接获情报。她再装下去就不像了! “我只想送给那只孔雀王一点点小礼物而已,你要称之为 ‘使坏’,我也只能解释成大家观点不同。”卉妍撑住讲桌直角,轻轻弹跃,玲珑的身段跳坐上高度齐胸的桌面,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灵均羡慕地欣赏着表姊的伶俐,这等身手是她永远学不来的。 “你与袁大哥和好,章、章诗也尽过一番心力。”“你是指那两座‘耸又有力’的贞节牌坊?”卉妍的白眼翻出来问天。 “你不喜欢吗?”灵的急了。“可、可是我也有出力耶!章诗说,那两座牌坊是杰、杰作,很符合你的气质……”“啥?”炸弹爆发。“那只没品没格的孔雀居然把我比喻得和他同等级?”糟糕!说错话了。灵均乖乖闭上双唇。 早就警告自己没事不要乱开口的,怎么老是记不住呢! “别、别!是我不擅长言词--” “少来,无心吐真言。”喷火的娘子军冲冠一怒为男人:“我要毙了那头淫贼之冠、采花之王!”淫贼?采花?凤英在门外窃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和她所知的章诗,那个和蔼可亲的章诗好像八竿子打不着边。 “表姊,你、你冷静一点。”池鱼之殃的副社长吓坏了,连忙按住浮动的社长。 “不要拉着我!拉我也没用,反正我非寻他晦气不可--喂!你还要杵在外头偷听多久?”唔,这是哪里的中文文法?凤英缩回脑袋,不太确定暴躁的瘦女生在吼什么,前言与后语之间缺乏合理的连贯性。 “你!就是你!不要怀疑!”我?她的食指对准自己架着姑婆镜框的嫩鼻。 “对,就是你!指什么指?”怎么会?凤英环视着自己周围的环境。她的背贴着门框旁的石灰墙,充分遮掩她的地理位置,瘦女孩应该瞧不见她的动作啊! “你还怀疑?我用一根二点五公分长的头发猜也知道,你一定指住自己的鼻子舍不得移开。”卉妍义愤填膺的俏脸突然冒出她正前方。 “喝……”凤英抽了半口气。这,这这这……瘦女孩真的在叫她耶! “有事吗?”火药味很浓。 “表姊。”灵均谴责性地睨了社长一眼,再和善地询问她:“请问,你,有事吗?”“我……呃……”她忌惮地睐着悍妇,用字遣词相当谨慎。“请问阳助教何时会抵达贵社?”“找章诗的?”卉妍上上下下扫瞄她,情状与方才的女学生一模一样,只是女学生眼中的敌视,代换到她眸心变成惊异。“哇塞……那家伙不是普通的溜,着实大小年龄层一律通吃耶!”“表姊!”灵均轻斥,而后回首温婉地知会访客,两种极端的表情转换得完美和谐。 “阳助教马上就到,你要进来等他吗?”“如果方便的话。”她勉强武装起知书达礼的师长盔甲,跟随着江南美女进入神圣的社团殿堂。 大小年龄层通吃? “你贵姓?仙乡何处?在哪里高就?找章诗有什么事?对了,遮羞费打算拿多少?”她的椅座尚未坐暖,卉妍连珠炮的惑问已经轰隆丢掷出来。“如果章诗拒绝支付,放心! 你可以委托我代为索讨,只抽一成服务费就好。”“遮羞费?”她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踏入外星球了。 卉妍的雷射眼打量她两秒钟,衡量她骨子里的真实性。半晌,慨然拍了拍她肩侧,完全没被她刚健正直、果敢不屈的面具震慑住。 “你不错!会问这个问题,表示还没变成弃妇,但愿你前途无量!”弃妇+遮羞费+淫贼+孔雀+采花王+通吃=章诗?凤英楞了片刻,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 答案很明显,怎么她一直没想到?天虹社社员种种严厉苛切的指责,引领她走向一个至今未能深思过的疑义--。 她走错教室了! “对不起。”麂皮公事包夹回腋下,访客清清喉嘴,起身准备走人。“有人告诉我贵社的助教名叫 ‘张诗’,我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 ‘章诗’,看样子是我误会了。”“坐下!”一根食指制止她的喋喋不休。“除非你要找的章诗不在青彤当助教的差,否则他和本社的吸血……呢,助教章诗并非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几乎小于零。来,告诉我,你贵姓?”“哦?”她不太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姓席,在经济系担任兼课讲师。”“席凤英?”两个女生突然异口同声大喊。 “… … 对。”她有这么红吗?两个女生面面相觑,即使熊猫大摇大摆地晃进天虹社领土,都不能使她们陷入绝对的哑口无言。 这个章诗呀!简直太厉害了!卉妍又妒又羡。才短短几十天,他连校园内最没指望的老处女讲师也勾上门来,亏她们还预测这个事情会难倒他呢! “别这样嘛!你真的不干啦?”卉妍忍不住扯宿敌的后腿。“好歹多撑一阵子,别让那家伙优胜得太嚣张。”“优胜?”她宛如被鹦鹉附身。 灵均冰雪聪明,从她愣讷的反应立刻猜出--席凤英完全不晓得委托的事情。 “没、没事,我表姊比较,呃,不会说话。”她赶紧出来圆场。 卉妍被一位曾经患过语言障碍的同侪指称 “不会说话”,这下子完全糗大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章诗来了!”灵均立刻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天!卡在两个极端之间,她活得好辛苦。 “有吗?我没看到……”凤英渐渐小声下来。 对,她看不到,却 “听”到了。 打老远,此起彼落的招呼声如潮汐和海浪,一波一波叠涌过来,初时还模模糊糊的,后来就听分明了。嘤嘤巧啭的问候声大都从女性口中传出,字句又甜又糯,直到挨近天虹社社办门外。 “阳助教,你都不过来看我们。”“来来来,刚出炉的起司蛋糕,是西点社之花特地为学长烘焙的。”“噢,嗨,好,谢谢。”章诗和煦却敷衍的男中音加入战局,一阵 “嗯嗯”的模糊鼻音暗示他刚吞下一大口美食。 “我呢?”凌某人渴望的嗓音融进女子大和鸣。“别这样嘛!章诗,见者有分,分一口尝尝啦!”“磋,来食!”章诗喂完社团指导老师,重拾他一路报告下来的话题。“总之,我觉得这件委托案值得商榷。根据我和当事人接触下来的心得,她绝非我们想像中误人子弟的老师,某人大姊,你要不要再回头确认一下,以免咱们的社团精神惨遭亵渎?”“可以考虑。”凌某人听起来依然馋兮兮的。“不过席凤--” ※“老师!”灵均蓦地大叫,切断室外两人的对话。 “嘎!发生了什么事?”两位教职员从未经验过灵均心焦的时刻,匆匆跑进教室。 “天塌下来还是失火了?”“席老师?”章诗迎向一副眼熟至极的姑婆镜架,脚步缓了一拍。 “对呀!席老师已经等、等助教很久了,你们还赖在外头大谈钓、‘鱼经’!”灵均的口舌难得如此的溜转便给。 转得好!卉妍鼓掌致贺。 从头到尾,只有席凤英不晓得究竟上演了哪出戏码。 章诗暗暗吁了口气,丢给副社长铭记在心的感谢。 “嗨!你怎么有空过来找我?”他轻笑,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纤手。 “那个--”对呀!她来做什么的?一见着章诗杏仁形的瞳孔,灵捷优雅的步姿,她反倒把最终目的给抛诸脑后了。 “又想让我搭便车了,是不是?”依循过往惯例,他先摘下凤英的粗黑镜框,再拔掉脑后的髻簪。 如云秀发扑泻下来,还她原本的妩媚丰姿。 对了!就是这件事。 她忙不迭地抢回自己的眼镜。 “你已经没收了我两副眼镜,麻烦还给我,我家里已经找不到备用的了。” “哦--?”卉妍在旁边怪腔怪调地搭话。“看样子,你们交情不浅哪!”“没你的事,忘恩负义的小鬼!”章诗没好气。今天若是副社长不在,卉妍那根和鲸鱼一样粗的神经,绝对会无意间拆穿他的底牌。“走,席老师,我搭你的便车回家。”“可是我们才刚进社办--”凌某人也很呆,敏感程度并不比子弟兵高明多少。 “请恕本助教早退一次。”他没得商量。速速离开是非之地要紧。 “不用了,你留下来开会吧!我今天不走和平东路,准备绕道往后街的水电行。”她别扭地抽回自己的小手。 “为什么?”柔荑再度被他抓回去。 “我家厨房的水管漏水……”哦!老天,他非得在每个人的面前和她拉拉扯扯不可吗?拘谨得几乎绝种的天性在她体内发酵。 “简单,我以前在水电行打过工。”他一口应允。 这男人在任何地方都 “打过工”! “可是……”她二话不说就抢了人家的开会成员,好像不太妥当! “走吧!”章诗二话不说,挽住她转头就走。“凌老师,刚才的 ‘家庭作业’就拜托你帮帮忙啦!”伤脑筋,凌某人必须正视手下爱将可能公私不分的事实。 重新审查席凤英的案子并非不可以,不过…… “阳助教,你想早退没问题。”伟大的指导老师匆匆对着金童的背影大喊。“不过,先到西点社拐两块起司蛋糕过来,好不好?”要命!章诗翻转无奈的白眼。 “等我一下。”他回头去完成使命。 提起西点社,凤英终于联想到他翩然降临的盛况。莫怪乎方才的女学生会去下那句 “等他来,你自然会知道”。 的确!章诗在这条路上太受欢迎了,尤其是女性同胞。即使现下单单走在他身畔,她也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尖锐眼光--估量、算计,以及铲除异敌。倘使眼光能杀人,她已经被刺穿七十八刀! 而且,这位集成熟男人与纯稚男孩于一身的大型猫科动物,完全不在她单纯的思想所能理解的范围,方才踏入天虹社,接触到全然专属于他的世界,更加深她如是的印象。 绝大部分的章诗,对她而言,依然归类于谜,难以捉摸。她的性格虽然拘谨,却不迟钝,足以感受到适才天虹社成员表现出来的怪异举止,尤其他和凌老师模拟两可的对话,更隐约传递出线索,可惜她来不及听真切,就被那位白净的江南美女蓄意打断了,而他立刻收敛的态度亦表达得很明确,无意向她坦承究竟瞒住她什么事。 凤英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受他撇离在外的隔阂感……决定了!她要想法子探查帘幕之后的真相。 “嗨!走吧!”男主角悠然地回到她身侧,浑然不觉辐射于空气间的诡异。 彷佛嫌她死得不够难看似的,他居然远大剌剌地将手臂打横,搭在她香肩上。 “阳助教,附近社团的女同学似乎与你很要好。”凤英以含蓄的语法暗示他:匹夫无罪,怀 “臂”其罪,麻烦阁下把你的 “玉臂”收回去,以策本人安全。 “是吗?”章诗顿了一顿,忽然低头凑近她耳壳。“你这算吃味吗?”“什--什么?”轰地一声,她粉嫩脸皮下的火山喷发而出,涌溢着赤红鲜烈的岩浆。 他的神色实在邪气得可以。瞳眸漾着亮黄色的光彩,把夕阳收纳其中,再调上明明白白的戏弄,宛如逗着老鼠好玩的野猫。 他就是喜欢欣赏她别扭拘谨的模样,脸颊涨得红通通的,偏又死命端持住师尊的架子,委实像透了偷穿妈妈洋装的小女孩,明明伪装自己所不是的那个人,还想拚命说服别人--我是大人哦!我已经长大了!你看,你看。 “你真是……真是……”凤英呐呐地遍搜脑袋,努力网罗着可以反将他一军的用语。 “败类?鼠辈?流氓?无恶不作的混蛋?没学识的猪?脑震荡的超人? 没心没肺的土匪?飞行恐惧症的乌鸦?”他很热心地提出七、八个骂名供她挑选。 “不!你--你--嗯--”算了!人家随口讲讲就是一大串,她再练十年也成不了气候。“你真是一头坏猫!”虽然很贴切,但级数差太多了! “坏猫?”章诗挑了挑清越斜飞的剑眉。 她认输! 凤英泄气地走开来。 “章诗……”凤英蹲在雪花白的磁砖上,观察着大半个身子钻埋进水槽底下的水电工。 “嗯?”心不在焉的应声飘了出来。“把钳子递给我。”“噢,好。”她连忙依照吩咐行事。“章诗……”“破洞在这里!弯结部分的水管锈穿了,可见当年建设公司偷吃步,装埋普通的铁质水管蒙混过关。”吱吱嘎嘎的旋扭声刺入耳膜,想必他正准备把出问题的弯管拆下来。 “… … 你刚才叫我?”“对,我……呃……”人家正跪在她的厨房地板上劳心劳力,她似乎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向他行审问之实。 “水龙头关紧了吧?我不想被淋成落汤的 ‘坏猫’。”工作之余不忘调侃她。 “早就关掉了!”凤英埋怨地道。是这家伙先没大没小的,她也不必与他客气了。 “章诗,你负责的天虹社是哪一种型态的社团?”好长一段时间,水槽底下只飘出咭噔咯噔的扭转声,并未回答。 半晌,他鲜活的嗓音方又宣扬出来。 “一般服务性社团。”一般服务性社团有必要如此难以启齿吗? “我看你们的社员人数好像满少的。”她再起一个试探的炉灶。 “人少好管理。”他忽然钻出来,盈着一脸满满的笑。“奇怪,你今天对我好像格外好奇。”那双炯炯烁华的杏形眼瞳,彷佛高分子的激光,直直透入她的心坎里。 凤英的口齿蓦地哑了。 “呃,这个,其实……”天!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 “我,对呀,好奇。 好奇而已。”章诗笑睐她一眼,埋头钻回水槽底下。 好险!凤英若继续追问下去,说不得,他只能瞎掰了,即使瞒骗她是他最不乐意的事,但,他敢以人格担保,假如凤英知晓他蓄意接近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将她踢山青彤大学的西席,一定会恨他入骨。 单细胞生物,就因为体内的管路比较单纯,发起火来才会又猛又集中。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个问题倒与阴谋不太相关,纯粹是她私人想了解的。 咕咚一声,拆卸下来的凹型管摔落在柜子底盘上,工程完成一半。 “就我父母而已。”章诗应对进退的功力已经出神入化,居然能把紧绷的五官与轻松的口吻融和得如此协调。 “哦?令尊在哪一行服务?”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同校教职员互相关怀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拥有自己的机构……哇!”一声诧讶的轻喊闷闷地迥荡在柜子里。 “怎么了?”凤英提高警觉,无奈有限的空间容不得她钻进去插手。 “水!水!”他手忙脚乱地压住一股涓涓清流。“你没有把水喉锁紧,自来水冒出来了!”“什么?不可能,我明明朝关闭的方向转到极限了呀!”她也开始惊慌起来。“我再去检查一下。”“等一下,先拿一条抹布过来,让我堵住,否则水压太大,待会水管口会整个喷开--啊!水流变大了!快点。” “好好好。”她没头苍蝇似地蹦跳起来,四处搜寻抹布的芳踪。“在哪里?抹布在哪里--哎呀!”众里寻它千百回的抹布不知怎地出现在她脚底下。太神了!凤英一步踏上去,猛然滴溜溜地往后仰跌下去。 完了!她直觉地蒙住眼睛。 “慢慢来!你一慌张就会东跌西摔的。”章诗勉强探出脑袋盯住她。 不看还好,一瞟眼间,玲珑丰润的娇躯已往他的方向垮下来。 后脑勺对正他搁在磁砖上的工具箱! “当心!”他大吼,再也顾不得那根破水管。 回身以橄榄球员擒抱的姿势,扭转腰干一百八十度,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柔软筋骨与反射神经,一脚踢走工具箱,两手摆出碗型的盛姿--。 砰!凤英的脑门要害堪堪镶进他的手形。 接个正着! 两颗怦怦跳的心脏在胸腔内造反。 她的手指悠悠分出一小道缝隙……她还活着! 感谢上苍抬爱!天公疼憨人--“呀!”他们谢得太早了。 细小涓流失去遮蔽物的屏障,终于抵抗不了背后汹涌翻腾的暗潮。 哗啦哗啦的喷发声倏地划破空气分子,随着自来水千军万马之势,奔腾成来势汹汹的冷泉。 “我的妈!”凤英傻了,无助地任水管迸裂,大股清流迅速窜溢上磁砖地。 他们身上的棉质工作服在最短的时间内吸饱了液体,犹如贪婪的吸血鬼。 “快!把水喉关上!”他钻回灾区,紧紧按住出水口。 人与水的战争,第一回合,人类徒劳无功。 “水喉!水喉!”她仓皇地跳起来。 “不要再跌倒了--唔!”一口冷水不小心灌进他喉头。 “我找到了!”凤英顺利地在旁侧的短橱柜里摸索到水灾的总控制开关。 奇怪!刚才不是关紧了吗?她探头检查一下。 要命!转反方向了。她反而把水管的出水量扭开到最大的程度。 现在已来不及追究责任,三两下先把水喉锁紧再说。 “好了,你可以放开了!”罪魁祸首匆匆蹲跪回水电工身旁。 章诗一时之间还不敢直接相信她。手指稍稍移开一点距离,确定自来水停止了喷迸的泉花,终于放松了。 “老天……”他钻出来,委顿在地。与她相处的日子,简直像打仗一样,随时会爆发新的战役。 “对不起啦。”凤英满心愧疚,几乎不敢正视他。 她以前又没碰过水管、总开关这类玩意儿,难免会出点小差错嘛! 咦?眼角横扫,猛不其然瞥见章诗湿漉漉的仪表。 他他他--他的头发! 平常,他一律将及肩的黑发扎成马尾巴,显得既清爽又明朗,而现在,山猫浑身湿透了,前额较短的刘海散落下来,遮覆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点鼻端与弧形的唇线……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像! 他!山猫男孩!蹩脚的守护天使! “章诗!”她扑过去,用力捧定住他的脑袋。 对,就是这张脸! 调侃逗趣的嘴角,含笑的猫似眼光。 为了观察得更仔细,她用力摘下溅湿而生雾的眼镜,贴近了脸蛋。浑然没想到自己仅着纯棉T 恤,一旦沾到冰,最容易黏贴在娇躯上,凹凸如原始丘壑的身段尽数看在第二者眼底。丰润,成熟……她讶张着菱唇,迳自在心里轻唤:是你吗?真的是你?可,章诗注意到了。 要命! 他闷吼一声,霍然推倒她,狠狠地欺了上去,不由分说地覆住她。 “唔……”凤英倒抽一口凉气。 他受不了了!这女人压根儿没把他当成正常男人看待。 她以为他是铁打的吗?白皙润泽的肌肤半掩在湿透的恤衫下,若隐若现,甚至比直接裸裎更加诱人。无论凤英如何平凡化自己的外表,她终究已经发育为成熟的女性。 他无法再按捺了!对她的渴望,已经焚燃了几世纪。 他只能抑缓一次!在他老家客房的那次!一切已经到达极限。 红颜、玉颈、酥胸,每一寸他的唇触及的范围,在在甜美得令人几欲失魂。长年藏匿在长袖长裙里的雪肤,比起寻常女子不知柔嫩千百倍。 热吻往上移回她的红唇内,浓重的鼻息相互交融着……手,也一样,沿着柳腰美绝的曲线往上轻移,而后,临覆在偾起的、充满弹性的胸脯。她的身段好美、好美……这一刻,教人立刻被打入地牢也甘心。 然而,章诗贪求更多,急切的指尖拨开棉布的阻碍,寻觅着肌肤与肌肤的直接碰触。 当他盈盈掌握住晶莹紧绷的女体,脑中已经抽空了…… “啊……”凤英的娇躯徒然接触到冷空气,刹那间自三十三重天跌回凡尘俗世。 她在干什么?眸中流转的春情如遇热的雪人,转瞬间消融于无形。 不,她应该自问--她在让他干什么?凤英无助地迎上他的眼,却被其中**裸的、男性化的、纯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威猛光彩揪紧了心房。 八股守旧的天性重新接管她惊骇的神智。 “不要!”她不暇细想,卯足了劲顶开章诗,无助地缩爬到厨房的斜对角。 “晶……”他也跟着打回原形。 糟了!凤英脸上极端屈辱、自惭的表情,让他暗叫不妙! “你……你……”她勉强吞咽一口唾液,滋润突然发干的喉头。“请你……请你回去!”她不能原谅自己! 怎么能呢?她怎么能放纵自己淫浪到这等地步! 章诗只是她学校的同事,年纪甚至比她小。她怎么能?以后又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他?噢!天哪!她简直该被打入专收淫妇的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席……”现在继续唤她席老师似乎显得太矫情了。 “不要!”她的螓首紧埋入屈起的膝盖。“别再说了,请你立刻离开……” 该死!他应该料到的。欲速则不达!严格的礼教规范已经是凤英性格中无法改变的一部分,像她这样的女性,根本无法忍受婚前与任何男人发生过度亲密的行为。否则,她将引发狂烈得难以扼止的憎恨,而且,并非针对那名男子,而是她自己。 她会把自己打入羞愧的深渊,巴不得从此藏在地洞里,再也别出来现世。 “听我说--”章诗试图诱哄她跳出那个瞎钻的牛角尖。 “别再说了!”她猛然抬头大喊。“求求你,立刻离开我家。”讲不通! 他烦躁地爬梳过湿发,暂时无计可施。 “好吧!我先离开。”否则还能如何是好?目前向她说理,肯定是对牛弹琴,徒然加深她的疚惭与反感。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无奈的步伐在她面前顿了一顿,极不情愿地移往正门出口。 无疑地,他已经制造出一个该死的反效果! 屋外,夜幕中央的圆月,晶晶灿灿依旧,却无声无息地缺了一角。 第五章 即使她被人强暴,也算活该! 当然,凤英并非指称章诗上天前对她逾礼的行为具强暴嫌疑。章诗的人格既高洁又尊尚,绝对不是个会对女性动粗的男人……话说回来,他好像也高风亮节不到哪里去,毕竟,乘机 “侵犯”她绝非是一位光风霁月的男士应有的行止。 噢!她把思绪扯远了。重点是,谁教她驯顺地任他轻薄爱抚?任何男人接触到如此心甘情愿的女人,当然会自动自发地继续进行下去。因此,厨房的脱轨情事怪不得章诗。 她应该负起绝大多数的责任! 是她的放浪形骸,和蛰居太久的轻狂本质作祟!“学无涯文教基金会” 的代理负责人、青彤大学经济系兼任讲师席凤英,比卡门更低劣可议!起码卡门风骚得名正言顺,而她却完全符合平时给人的观感──一个心理有障碍的老处女,而且还属于 “闷骚型”! “席小姐,门外有一份你的快递……”洪小萍敲开她办公室的玻璃门,满腔申论在见着她的美丽与哀愁后,化为一句诧异:“席小姐,你还好吧? 怎么脸色这样灰败?”“啊!还、还好。有事吗?”她的白日梦被撞破,满面惭色地回过魂。 洪小萍衡量一下上司的异常状态,马上决定其他闲杂人事可以等。“席小姐,我们相识也超过三年了,多多少少称得上是朋友,如果你心里有了死结打不开,找旁人谈谈会比较舒坦的。”平时的凤英,决计不会轻易向同事敞谈心事,严谨的家庭教育训练她格守贞静典雅的风格,而贞静典雅的女性首要排除的恶习,就是大嘴巴。 然而……洪小萍已经结了婚、生了子,对男女之间的习题肯定比她更具 “专业资格”,或许不至于被她 “浪荡放纵”的行为惊骇到。再说,她们胼手胝足了上千个时日,共同将基金会从无打理到如今的现状,还有什么私密话不能谈的? “进来,进来!”凤英的眼角不忘观遍八方,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 “怎么样?”洪小萍被她牵到一旁的待客沙发椅坐定,犹自弄不清楚状况。 “我……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她垂低了无面目见人的螓首。 “哦?”洪小萍无法把 “糟糕”、“失常”与这位一丝不苟的上司联想成一线。 “我……我让一个男人……以很亲密的方式……吻了。”凤英终于羞愧地承认。 “噢。”洪小萍颔首,目前为止好像满稀松平常的。“然后呢?”“然后?” 她的举止还不够惊世骇俗吗? “然后……他又摸我。”话题总算进入**迭起的部分!洪小萍倏然笑朗了奕奕焕射的精神,准备投入限制级的讨论会,等待她揭露情节益发重大离谱的秘密。 捱了半天,当事人却未曾显露继续往下说的意愿。该不会短短几个字眼就算陈述完毕了吧? “摸哪里?”洪小萍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 拜托!凤英别扭地拧绞手指头。如此直接的问题,教人家从何回答起? “摸……就是摸男人喜欢摸女人的地方。”“胸部?”洪小萍提出千百种可能性中的第一个推测。 “洪,你的用词可不可以含蓄一点?”凤英呻吟着把头埋进张开的手掌心。 “我已经很含蓄了,原本打算称之为 ‘乳……’”“住口!”她慌忙掩住对方的唇,张扬的红潮迅速地自肌肤的底层泛滥到表面,丝毫不怠慢。 “好嘛!”洪小萍在她手心底下闷闷地开口。“重点是,你喜不喜欢被那个男人吻?”“我──我──”哦!老天,她干脆自杀算了,莫怪乎舆论会发明 “二度强暴”的恐怖词汇,现下她确实产生了被二度侵犯的感觉。 “这个问题很重要,有助于决定你应该如何看待轻薄你的男人。”洪小萍端出过来人的建言。 “我──其实──我──好嘛!我承认,我并不排斥!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的顶头上司是个里外不一的荡妇,本质**得令人发指!”她的武装彻底被信奉诚实的美德所瓦解。 “慢着!”洪小萍简直被她差点没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强烈反应弄胡涂了。“让我重复一次,你认为自己应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千割万剐,胸口贴上一个巨大的血红A 字,冠上淫妇的千古罪名,永世不得超生──只因为,你被一个芳心默许的异性吻了?”这──这节长篇大论,合理吗?凤英蓦地瞠住她。 洪小萍也回瞪过来。 两人默默相对了数分钟。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半晌,她气结地投降。 明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情况,怎么由旁人口中转述出来,竟然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忽然觉得……很蠢! “也好。”洪小萍显然与她有相同的感觉。“我只想通知你,总机小妹刚才又签收一束送来给你的鲜花……说不定是来自那位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的伟男子哦!我替你拿进来。”她呆性地目送洪小萍离开办公室。 章诗送她花?不会吧!他的手法向来以希奇古怪见长,应该不至于选择送花这种古老的把戏。 可是,前一次章诗为花店充任临时小弟的时候,好像曾经流露出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可以送花给她”的懊丧。就因为他了解她一定会推测他不至于采取古典路线,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干脆以反**的手法推翻她的猜论,不是吗?绕口令出现了!凤英的脑汁被自己搅和成一团浆糊。 “当当当当!”持化人采着魔术师的蝶式步伐,翩翩舞进她的办公室。“席小姐,你的魅力不同凡响哦。”茉莉花!整盆的茉莉花,白白净净,灵洁而优雅,静静钻破陶盆内的土壤,抽出嫩绿精干的枝牙,盛接着绵密点点的纤白小花,一缕浓郁却不呛鼻的甜香沁入她鼻端。 应该是他送的吧?一盆活的花。 方才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龙文秀又遣花店小弟来附庸风雅了,而今亲睹这一小盆茉莉花,她益发相信,那位自以为潇洒的纨绔子弟只懂得选赠那些玫瑰、百合,才不会相中既平凡又冷门的小茉莉。 陶盆边悬挂着一纸小白卡,一个失神,就会与茉莉花混在一块儿,被人忽略了。 我想你! 是了,一定是章诗。 她笑逐颜开。 基金会的接待区突然掀起一波骚动。 “听说送花的男士亲自登门拜访了。”洪小萍站得离外头近,捕捉到总机小姐吱吱喳喳的片断。 “我马上出去。”凤英再也顾不得矜持,暂搁下别出心裁的小盆栽,奔出私人办公室。 即使分隔了七天,她却时时端凝着莫名的期待感,彷佛自己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不经意地回首瞥着他方,章诗慵懒的猫躯便会杵立在那儿,含笑的杏形瞳孔瞅着她。 一如以往他未经通知,倏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章诗…… “阳……”她冀盼地拐了个弯,迎向接待区那道高瘦挺拔的背影,欢欣的叫声却嘎然而止。 “晶晶亲亲!”一名颀长男子适时回向她的来势,笑咧了白灿灿的牙齿。 顶上半长不短的发型明显出自名家手笔,砸下大把银子,只求设计师细心梳理成被春风不经意吹乱的线条。 浑非她预料中,以一条发带随易绾成的马尾巴!浑非她意料中,弹力矫健的猫科动物。 “是你!”胸腔中满涨的兴奋霎时馁了。该来的人不来,她万万不愿见到的人却上门了! “晶晶,你喜不喜欢我精心挑选的茉莉花?我特地打越洋电话向老爸打听,挑出你最满意的花种哦!”龙文秀兴高采烈的,笑容永远焕发着十万瓦特的功率。 茉莉花原来出自于他的策画。 “还好,谢谢。”她不带劲地掉头踱回办公室。 她就说嘛!除了满脑筋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富家子弟,还有谁会送出一盆 “庸俗平凡”的白花! “别这样,晶晶,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龙文秀嘟着嘴,眼巴巴跟在她身后进入办公室。“我老爸出国之前,嘱咐我有空记得多跑跑基金会,替他关照一下基金会的运作状况,难道你不高兴我遵从老爸的旨意?”“龙负责人真是太细心了。”她迳自坐回办公桌后头,鼻尖埋进最新一期的励学计画,摆明了敷衍伟大的负责人之子。 天之骄子的龙文秀,自小仗着风流俊雅的外貌,高人一等的家庭背景,几曾生受过异性如此轻慢的对待? “来,亲一下。”他不由分说地进袭至她身畔,骤然捞起包里在修女袍底下的娇躯。 “喂!住手!”凤英惊骇地大嚷。 该遭天谴的龙文秀! 这位社交圈名公子追求她的目的,无关乎喜爱或倾心于她。他从小到大便敬畏极了老爸──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的创办人龙学文,生平最大的宏愿就是讨好他精明卓绝的父亲大人。只因龙学文欣赏她的办事能力,曾经随口在儿子面前夸赞了几句,龙文秀从此惊为天人,誓死以迎娶古板席凤英为最高做人原则。 痴活了二十六年,唯一一位追求者甚至并非因为她 “本身”而求爱于她,她是不是应该觉得很可耻? “亲一下脸颊就好嘛!”花花公子拚命拉长了颈子,袭向她涨红的俏颜。“噢!让我心中千丝万缕的思念,尽随着这简单的一吻呈现。”调戏良家妇女,不忘吟几句似是而非的情话。 姑婆式眼镜被她挣落地,一丝不苟的发髻松脱几绺逃兵,凤英双脚腾空,只能在完全无法着力的劣势下对抗强权的恶势力。 “不要!你是不是患了失忆症,误把自己当成唐璜了?”“唐璜是谁?” 龙文秀刹那间提高曹觉。何时冒出一个姓唐的情敌,他怎么没接到消息?“晶晶,你在哪里认识那个姓唐的?他家里做哪一行?背景、相貌比得上我称头吗?”上帝!空有外表而无灵魂诚然是他百分之百的写照。凤英翻出白眼,无语问苍天! “晶晶,听话!以后别理会那个姓唐的,我铁定比那家伙更行。”他试图诱拐意中人奉献芳心。“咦?你不戴眼镜的模样很可爱耶!”重绽的笑咪咪表情,俨然将艰困的拉锯战视为玩笑一场。 话说回来,姓龙的确实也没有恶意,纯粹出于逗弄逗弄八股夫人的趣致而已。 “放、开、我!”“没错,为了你的肢体健全着想,你最好放下她!”冷硬的男中音包含着钢铁意志。 章诗! 不知怎地,凤英完全不意外他的现身。 他总是这样,在她最迫切难援的时候,带着一身光华闪现她眼前。 “阳……章诗……”她怔怔地回眸。 短短一瞬间意志上的疏忽,立刻让龙文秀掌握到可乘之机。 啾啾两声清脆的吮响,显示她被人轻薄到了。 士可忍,就不可忍。 一道妙丽的弧线划过空气,起始点位于龙文秀的臂弯,终结点止于章诗的胸怀,临空旅行一大圈的 “邮件”,想当然耳,不外是轻如鸿毛的凤英。 她从不认为自己的中等身材足以与小鸟依人型的年轻少女等观,适合让男人举过来抱过去。而今,终于证实既往的认知是谬误的。 “以一位被我稍稍抚吻几下,就视为丧失了贞节的女人而言,你的改变还真令人刮目相看。”若非凤英了解他的程度已经分析出其下的生硬轻忿,他平稳的嗓音很容易让旁人误以为在开玩笑。 “呃……”这下子可难解释了。“一切都是误会,你别发难,乖。”她只好暗笑,拍抚他乌光流转的发毛,犹如安抚背脊弓成拱桥状的山猫。 “吻?这家伙吻过你!”龙文秀大声嚷嚷起来。“晶晶,你怎么可以背叛我?”天!现在他又自诩为弃夫了。 “是,我 ‘背叛’你,你好不好干脆与我‘分手’?”她完全被打败了。 “他是谁?”龙文秀提出悲愤的控诉。“他就是你刚才提到的 ‘唐璜’ 吗?”啥?章诗拧眉,无声询问臂弯中的天使。唐璜?你该对一位大字不识几个的富家公子期待多少?凤英轻耸的香肩已回答他的疑问。 面对手下败将,章诗向来不留情面,因此,他决定纵容调侃的天性起而接管怒气。 “没错,小生姓 ‘唐’,名 ‘璜’,字 ‘伯虎’,英文名字叫 ‘唐吉诃德’,这厢有礼了。”脚跟并拢,他怀拥美人,行了一记清脆有劲的躬身礼。 “你混哪里的?”龙文秀抬出学自港片的江湖语气。 “这里!”他用力踩跺着基金会的地毯。 “哈!”基金会负责人的大公子可得意了。“你晓不晓得我老爸是谁?” “不会吧?”他低下讶异的头颅,窃咬凤英的耳朵。“这位先生连他老爸是谁也不知道?”“你──你──”龙文秀的口齿与他比起来,顶多算是幼稚园毕业。“我老爸就是‘学无涯’的创办人兼负责人,当心我叫他开除你。” “很好!”他点头称许。“这种实质性的威胁才有看头,切记!以后和人家吵架的时候,不要平空嚷嚷 ‘我要你好看!’‘你给我记住!’的大话,一定要提出足以实践的诺言,对方才会忌惮。你不错!孺子可教也!”“噢……嗯,对呀,我也这么认为。”龙文秀被他夸捧得相当受用。“其实我苦练了好久,以前每每和其他同伴起争执,他们都把我的威胁当成屁话,压根儿不放在眼里,我后来也是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思索出问题的症结。”章诗放下怀中的甜蜜负担,转而搭住情敌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今天咱们初次见面,也算有缘嘛!我还有一个吵架必胜要诀,索性跟你分享好了。”“这个嘛……”龙文秀耸了耸肩,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拒绝。 他们好像吵到一半,不是吗? “听好,‘语气’很重要,其关键程度甚至足以决定你的胜负。”他勾着龙文秀的肩,开始往外头走出去。 “哦?是这样吗?”龙文秀肃然起敬。 “没错,想想看,如果你效法三岁女娃娃,娇娇嫩嫩地喊出一句:‘讨厌!’ 你的对手会心生畏惧吗?”“不会。”哥俩好已经步入接待区。 “这就对啦!阿诺当年那句 ‘我会回来的!’言简意赅,却足足让影迷怀念了七、八年,凭的是什么?”“语气?”“嘿!你很有潜力哦!非常懂得举一反三的要领,旁人可做不到呢!”他拍拍兄弟的胸脯,大力赞赏。 “谢谢,聪明智慧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质,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龙文秀咧着超特圆的弧形笑纹,努力装出谦虚的姿态。 “所以啦!你下回再和别人吵架,与其跟着对方一起泼 ‘夫’骂街,降低自己的格调,不如效法阿诺的酷劲儿,简单地撂下几句威吓,包准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真的吗?”龙文秀依然存着几分疑虑。 两人已经走出大门。 “当然是真的,你刚才随口削我几句,我不就很 ‘吓’吗?”“对喔!” 公子哥儿转眼又洋洋得意起来。 “假如你还有疑虑,不妨现在出马找几位死对头较量一下,现学现卖,我包准你斗遍天下无敌手。”他提出纯金的保证。 “也对、也对。”“任何时候你遇到困难,不妨来找我。反正我们是自己人嘛!不互相罩着怎么可以?”他慨然捐赠自己的义气。 “谢谢、谢谢。”龙文秀洋溢着满怀的感恩与期待。“好,那我先走一步,改天有空再请你吃饭。”“好说、好说。”章诗笑得很乐,挥手作别服服帖帖的情敌。 宾士跑车呼啸一声,载着满心欢喜的主人绝尘而去。 白痴!他只能咋咋嘴、摇摇头。 欺负一肚子棉絮的绣花枕头虽然有违他积阴德的本意,不过,没法子! 谁教姓龙的无巧不巧,偏生相中 “他的”女人?他的,没错! 他鲜少对异性主动产生兴趣,事实上,记忆所及,他存心 “追求”女孩子的次数几乎算不出来,大部分以她们倒追居多。 然而,不追则已,一追惊人!他天性中强烈的领域性不容任何人侵犯。 章诗温和的表象往往给人 “很好商量”的错觉。独独亲近的朋友方知,在他炫目的皮肉脸谱之下,包藏的是一颗绝对坚定、固执得几乎冷酷的决心。 而今,他确定自己要她,因此不容许任何人轻易染指,着毋庸议!企图与他抗争的人,必须有勇气承负所有后果。 “你不错嘛!”凤英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在他背后提出风凉的评论。“谈笑间,强虏灰飞湮灭。”“这句话我好像听一位名叫‘苏拭’的文人讲过。” 面对她,他可就懂得皮了。 “不晓得他和 ‘苏乞儿’有什么关系?”他模仿龙文秀那副愣头愣脑的呆样,简直像足了十成十,再如何端静自持的人也非噗哧笑出声不可。 “缺德!”她拚命按捺住放肆的笑气。 “短短几天不见,你连我的名字也丢得一干二净了吗?”他痛苦地捧住胸口。“我姓 ‘阳’,不姓 ‘缺’!”要命!凤英忍不住笑得乱颤起来。 “才怪,你不姓 ‘阳’,也不姓 ‘缺’。你姓 ‘唐’,名 ‘磺’,字 ‘伯虎’,英文名字叫 ‘唐吉诃德’。”她玩笑道。 “对呀,别号又唤 ‘心生悔意的采花郎’。”章诗贼溜得很,顺着她的语尾接续下去。 凤英的颊上登时染开一抹红晕。 七天前的那幕,历历浮现在两人心田里。 他吻她,他抚触她,她发嗔,七日的别离。 凤英别开脸,干脆不吭声。 “对不起啦。”章诗捱到她耳根子旁,细声细气地诱哄。“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对你摸手碰脚,除非你觊觎我的美色,主动蹂躏我。”“拜托!”捏起的粉拳锤向他肩膀。原本仅散布在双颊的红嫣,泛滥得益发狂野。 “不生气了?”“……”她还在考虑。 “你再不点头,我就会从 ‘唐磺’、‘唐伯虎’、‘唐吉诃德’变成‘唐三藏’哦!”她纳闷。“唐三藏又如何?”“唐三藏出家了。”他可怜兮兮的。 凤英再也压抑不住,吱吱咯咯她笑瘫在人行道上。真是说不过他! 眼见有机可乘,章诗赶紧乘胜追击。“请问贵基金会收不收容流浪猫?”“你想做什么?”凤英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 与他几个回合交手下来,她已经摸清了一处重点──章诗曲里拐弯的肚肠委实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摸透的,因此,欲和他旗鼓相当的作法,便是仿效他迂回曲折的行事作风。 “我失业了。”他扁着博取同情的嘴巴。“披萨店、花店、水电行,还有其他打工机会全被我辞掉了,日前只剩下青彤的助教职务,我的裤腰已经缩紧到最后一个皮带孔了──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可不可以收容小生混口饭吃?”才怪!凤英虽然古板兼单纯,脑筋可不傻。尽管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家庭背景,外放的气质神采,以及日常的衣着用品,却明显传达着一项事实──他的经济状况绝对远超过 “宽裕”的程度。 既然他加入基金会的行列并非为了 “钱”,那么,是因为 “人”罗?她蓦地又赧红了容颜。“赏口饭吃,可以!但是薪水不高。”丑话先说在前头。 “成交!”教他免费当义工也没问题。“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哦?”他拧起严肃的剑眉,椭圆形瞳孔射出清楚明白的问号。 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凤英心头不禁惴惴而纳罕。 “请问,”他开口,“‘唐璜’到底是混哪里的?”她又好气又好笑。 “你!”索性撩高裙子来追打顽皮猫。“缺德鬼,真是讨厌!”午阳粲然鲜亮的金粉,抖落了满身、满心、满地。他们俩有若小飞侠耳畔的仙子,一不小心就会轻飘飘地腾扬到天际。 四月,四月的气候,应该渐渐暖和起来了吧? 第六章 “奇怪!”凤英翻查遍了办公室里的档案夹、抽屉、墙边的收纳柜。 没有。她就是找不到。 昨天洪小萍呈来上个月的帐目报表,连带将七张较有疑义的请款单据──大都由饶哲明那吸血鬼开立的──随附在报表内。一夜之别而已,月结试算表依然安躺在她桌上,收放单据的信封却芳踪杳杳。 “洪,麻烦你再给我一份那七张收据的影本。”她匆匆透过分机要求。 忙死了,忙死了!距基金会的劝募活动只剩三个星期了,原本时间相当充裕的,孰料事前预约好的场地发生一场小祝融,停用整修去了,害得“学无涯”必须在窘迫的三周内寻觅到合用的场地。 三周耶!一般的大型广场通常在一年前就开始接受预约,他们临到枪口下才四处搜寻地点,怎么来得及呢?外头事忙,基金会内部的例行公务可也不能搁下。她已经连续四天加班至十点了。 “收据来也!”慵懒的男中音从门框边飘掠。 “嗯,放下就好。”她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着:“福华的电话……在哪里呢?噢,找到了。”备用名单上的选择不多,她倾向于收费较低廉而且交通方便的,“国父纪念馆”和“中正纪念堂”是甭想了,“大安森林公园”不晓得有没有希望。 “想不想一起吃午饭?”“对呀!吃午饭很好。”莫名其妙的回应。 她埋进资料夹里头,探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右手,目标瞄准电话座。 “我说,该吃饭了!”章诗拒绝再受到忽视,矫捷无声地欺近上司,抢先一步移走她的通讯设备。 凤英骇了一跳,注意力终于回返到地球表面。 “你干什么?”她很不悦。撇开私交不谈,公事方面她可是相当讲究办公室伦理的。 “把电话还给我,我很忙,没工夫和你玩捉迷藏。”这一刻,她乱想丢一颗毛线球给阳山猫追着玩,省得他过来瞎缠。 “十二点整,午休时间到了。你要打电话,好歹也得等人家下午正式上班。”他指向墙上的挂钟,丝毫不以为忤。 “嗄?噢,这样呀!”凤英搔了搔发际,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忙得失去时间观念,还白白削人家一顿。 她眼前一花,章诗已经缩短两人之间的微距,打从座椅捞起了软馥的香躯。 “你好漂亮!”他的脸颊浅埋进她颈际,任由扑扬如上好黑缎的秀发绵盖了他的五官,并且把嗅觉提高至最灵敏的程度,尽数吸进她的体馨。“嗯,好香……我喜欢你把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啊!你,别……呃,外面……” 她面红耳赤,语言功能再度面临考验。 这个章诗,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自从上回两人对 “肢体语言”的尺度达到一定程度的共识,她起初还颇为放心,认为他不至于又临时起了发情徵兆,谁知这家伙吻照样吻、摸照样摸,尺度上虽然不再若上回的厨房事件一样逾矩,可也没收敛多少。 “反正我越过雷池太多,你自然会警告我,不是吗?”他狡狯地反驳。 因此,凡是她来不及、挡不住、反应不过来的偷香事件,都自动被他诠释为 “你又不介意”。 ──噢,对了,他受到龙文秀影响,私下也开始唤她 “晶晶”了。 他的鼻尖持续磨蹭着丝帛般的后颈,象徵着典型猫科动物的举措,喉头只差没咕哝出清爽满意的呼噜声。 “等一下,你怎么会出现在基金会?”她终于想起来。 章诗依然保留青彬大学的正职,因此只能受聘为基金会的临时工,担任救火大队──假若隶属于基金会的私人教师临时有事,无法赶上替患童补习的时间,就交由他出马代打。 现下却是正常的工作天,他不留在学校的工作岗位,逃班溜出来做什么? “我申请外出替法律系搜集法庭旁听资讯。”他跷得心安理得。“你中午想吃什么?”“鸡腿饭。”凤英的眼光落在行事历上,忽尔忆起事先订定的约会。“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吃。赶快故我下来!”“为什么?”磨蹭的动作霎时凝住。 “因为我和别人约好了。”她忙不迭跳下他胸前的避难地。“来,出门的时候顺便帮我把这个信封投进邮筒里,拜拜!”她开朗地挥手作别他。 太开朗了! 章诗瞅着她故作的傻笑,不吭声。 “呃……赶快走吧!每天正午过十分钟,邮差会前来街角收取邮筒的信件。”她的贝齿依然炫耀着光泽,而且明摆着赶人。 非常明显地,席凤英打算会见某位不知名的人士,并且不希望他在场撞见。 章诗怎么可能不去怀疑那位神秘客的身分呢?龙文秀?他迅速否决掉这个可能性。凤英并不比他欣赏姓龙的绣花枕头。然而,除此之外,他实在无法忆起,她生命中还有其他重要的男士。而瞧她作贼心虚的模样,对方又不太可能与她同为女性身分。 也罢!凡英雄者,必须紧守收放自如的手段。先撤退! “好吧!我先走一步,晚上一起吃饭?”他搭起一道楼阶让她下台。 “当然可以。”凤英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纵然心头回旋着千百种疑惑,他依旧乖乖退离基金会的领域。 有监于上回在她家厨房,他追逼得着实太紧,因而引发了凤英的畏怯,从此他便无时无刻地警戒自己,千万别让愚蠢的突发状况再度发生。他与凤英新近建立起来的关系依然太脆弱,正值 “适用期阶段”,暂时禁不起第二度惊吓、威胁到她。 若非顾忌她的心理,他铁定会设法说服她让自己留下来,一睹神秘客的庐山真面目。 章诗的游说功夫一流,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唉!可见太过在意一位特定的异性,绝对缚手缚脚,坏处大过好处。 他无奈,踏下基金会正门口的台阶,懒懒散散地晃向街角的邮筒。 四月初的暖阳投照在发上、肩上,虽然光度温暖,却仍敌不过空气中浮荡的湿气。 教人筋骨都要发霉了!他忍不住咕哝。 邮务上墨绿如深海色泽的制服,隐隐从街角的转弯处露出一缕衣裙,转眼间,野狼一二五的引擎声呼噜噜响动。 信件收走了! “喂,等一下!”章诗拔腿奔向街角,祈祷能及时拦下快手快脚的邮差。 “这里还有一封。”邮差并未警觉到自己被人迫切地追叫着,整妥了装备,跨上机车,掉头就想骑走。 “喂,先别走。”他迈开短跑健将的步伐,使劲赶往现场。 噗地一声!邮差的爱驹撒开两只圆滚滚的车轮,驶向弯角的干线道,瞬间消失离开他的视线有效距离。 “喂,现在才十二点九分!”邮政人员的效率也未免太惊人了吧! 他飞奔到两条路临届的交错口,不暇细想,转弯去追赶绝尘而去的信差。 “哎哟!”强力的冲突撞击力弹开两道正面相交的人影。 哦哦哦,一阵金星在眼前旋绕,耳际调和了相衬的卡通配乐。 章诗,发生 “车祸”了! 他甩开眼前碍事的小星星,定睛细看。 要命!怎么会撞上一位老人家呢?他还年轻,皮厚骨粗,有事没事狠撞几下不打紧,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可不一样。 在他正前方,一位老先生以相同的姿势摔瘫在红砖道上,右手支着头晕眼花的脑袋。 依照章诗阅人无数的标准,立刻断定这回踢到铁板了。 老先生约莫六十上下的年纪,白发根根硬邦邦的,如钩似铁,梳整成三分小平头,嘴角两条深陷的法令纹象徵着刚健不屈的个性。虽然是中等身量,老先生严峻的外形特徵在在透露一项讯息──他若非服务于军职官场而退休下来,便是某某国高中的训导主任之流。总之,就是不好惹。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也就罢了,居然还蹦蹦跳跳,你午饭刚吃完法国跳豆吗?”受害人开炮了,语气夹枪带棍的,完全与他外貌形诸出来的严苛相符合。 “‘加拿大’跳豆。”他下意识纠正。 “你还顶嘴?”老者益发愤怒。 说得也是,撞到人,终究算他不对。章诗赶紧扶起貌似退休老将军的受害者。 “失礼、失礼,都怪我速度太快,撞到您了。”他不忘替老先生拍掉中山装上的灰埃。 “什么话!何谓 ‘你的’速度太快?你在讽刺我人老了,走不快?”老先生瞪大眼晴怪叫。 有吗?他并不觉得这番致意听起来充满嘲讽的意味。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来来来,我倒想和你比划比划。就不信我的老骨头比拚不过你们年轻人。”老人家的脾气依然炽旺得如同年轻小伙子。 “老先生,你听我说……”“老先生──嘿!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欺负我老!”老先生的嗓门声如洪钟,不到两分钟就嚷嚷得街头巷尾都听见。 章诗怀疑自己究竟是招谁惹谁了?非但莫名其妙地冲撞上一位老煞星,连诚心诚意说出口的致歉辞也全成了恶意。 这名家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 “这位先生,”他明智地避开争议性的称呼。“您铁定误会了,我绝没有任何失敬的意思,刚刚是我的销,一不小心就将您给撞倒了……”“‘你’把我撞倒了?”老家伙又抓到不中听的句子。“凭你‘小小’一丁点的体格,撞得倒我吗?想当年我被一班天杀的共匪绑俘了过去,他们九个人合力,都还没能将我的膝盖按跪下来,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能抵得过他们的十八条胳臂吗?”原来 “动辄得咎”就是这么回事。若非看在自己理亏,而且与老人家动肝火,胜之不武,他还当真会扭头就走。 “否则,依您的说法,方才的意外应该如何描述才好?”他只能委曲求全。 “当然是 ‘我’把你给撞出去的!”说穿了,老先生只想争一口气。 “是是是,很抱歉,方才让您给撞了出去……”他顿了一顿。不对呀! 如果自己属于 “被撞”的一方,那他还道个什么歉。“这么说来,老先生,您反而欠我一个道歉哦!”这厢猪羊变色,债务人变成债权人。他有点爽了! “啊……这样呀……呢……”老人家登时语塞。 对方支支吾吾的虚词,听起来异常耳熟。 “没关系,不勉强。”他大方地放人家一马。 “好吧!”老先生极端不情愿。“就算我不对好了。我向你道歉。”“道歉接受,珍重再见。”章诗转头想走。 “且慢!那你撞我的份怎么说?”“我?”“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既然撞到你,你当然也撞到我了。”连牛顿定理也搬上台面了。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的情形就好像车祸一样。照您的说法,全世界的车祸案例,两方都属于肇事者罗?”“对呀!”老人家理直气壮。 “不公平啊!那全世界就找不到受害者了。”“谁说的?”振振有词。“受害者是其他被堵住去路的驾驶人。”这句话还真该死的有道理! 章诗鲜少在口舌功夫上辩输人的,这一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掉一分。 “好,我也道歉,对不起。”否则还能怎样? “你的回礼缺乏诚意,我不接受。”哇塞!这就有点太超过了。 “难不成我还得备上鲜花素果、三牲九礼?”他觉得莫名其妙。 “你咒我死呀?”老人家的白发倏然间剑拔弩张,根根戟刺成铁丝。 看样子他们俩扯一辈子也扯不完! “章诗?”凤英匆匆跑出基金会大门,却瞧见他站在街头转角与人聊天。 “你怎么还在这里?”救星出现了。 “晶晶,你过来评评理──”“女儿,你过来评评理──”两位男士同时开口,再同时瞪向对方。 “女儿?”“晶晶?”这厢斗口变斗牛。 “爸!我在办公室里等了您大半天,都要饿坏了,结果您却赖在街角和年轻人吵架。”她懊恼地抱怨。 听见凤英货真价实地称呼对方 “爸爸”,章诗终于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凤英的父亲──也就是他应该争得好印象的长辈──现身了,而且选在如此刚好该死的时机。 “哟,女儿,你先怪我呀?”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你干嘛不说说他? 这小子诅咒我死呢!”“且慢,一切都是误会。”章诗赶紧为自己辩解。“方才这位老先生撞倒我……”“我撞倒你?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冲出来撞倒我啊。”这、这──方才老将军可不是这么坚持的。他生平第一次张口结舌。 追根究柢,哪位男士的个性较容易让乌龟的壳长毛,凤英最清楚。 虽然她并未亲眼目睹一切经过,猜也猜得到。就因为她老爸天生难缠,才会让她施展一切狡计,只为了搬离铁血将军的掌控。 刚才拒绝让章诗知晓她中午与父亲的餐约,便是担心他会坚持加人,然后弄得自己满头石灰粉──就像现在一样。 “好啦!不打不相识。”她出面充当和事佬。 “可我们还没打过。”老将军神色不善地斜睨他。 “不用了,您不战而胜。”他认分地吞下这只 “鳖”。 “好了啦!爸,人家是我基金会和学校的同事,您别老是和别人过不去。” 她头痛极了。 “说来说去又是我的错!”老将军的嘴角抿成铁尺横划出来的直线。 我是无辜的。章诗可怜兮兮地以唇语向她表白。 “你先走吧!”她无奈地遣他走。 生受了委屈的山猫,难得收敛起自己的锐牙和利爪,扁扁唇地离开女主人。 怎么会呢?章诗和任何人都处得来,即使敌人也不例外,偏生今儿个踢到铁板。 他们俩产生间隙的可能性,莫名地教她心烦。 夜色渐渐浓重。 小公寓的茶几,布满杯盘狼藉的残况,两尾撑饱了腹皮的大肚鱼横倒在沙发上,一人占据一方,同时嘀咕着极端满足的呼噜声。 中原标准时间,十一点三十分。 不早了。事实上,即使以 “很晚了”代称,也不为过。 打从傍晚开始,苍穹便点点滴滴地飘下阵雨,入夜之后更发作为雷电交错的豪雨。 凤英犹豫地偷睨他酒足饭饱的猫脸,微眯的眼睑透露出他心满意足到极点的懒态,目前只差几根手指头搔搔他的后背,就能让他舒畅地沉入睡乡。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四周收拾干净,顺便洗洗碗。”“需要帮忙吗?” 章诗眼眯眯的,张口打了一记呵欠,问得并不真心。 “不用了。”她仁慈地免除了他的家务劳动。 他二话不说,两条长腿抬上棉布沙发,颀长的身躯占据三人座的空位,舒服得不得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是无辜的。”章诗不忘第一千次重申自己的委屈。 “知道了。”看着章诗甜憩的模样,让人觉得自己彷佛随着他飘浮在绵绵软软的云絮上,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凤英命令自己回过神,赶紧张罗脏碗脏盘。 人虽然站在水槽前冲洗油腻的餐具,思绪却不由自主地绕着起居室内的山猫客人。 今天真的累坏了他,中午和她老父对阵一局,下午时分从法律系下了班,绕过来基金会接她外出进晚膳,偏巧遇上了厂商出货的时间。全基金会的同仁一起下海盘点验收劝募活动当天要用的赠品,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贡献心力,又贡献体力,里里外外帮忙搬运小货箱,直到十点才宣告一个段落。 两人也没啥心情再去逍遥了,随便采买了几样现成的小吃,回她公寓慰劳狂叫了数小时的空胃。 “天那么黑,风那么大,他那么累……”凤英的良知开始与道德观打架。 教她明言明语地留人家过夜,她可说不出口,而且公寓内仅有一间卧室,即使他留下来过夜,也只能委屈地使用沙发,何苦呢?可是,“利用” 人家大半天之后,等到他找不出剩余价值了,就赶人家回猫窝,似乎有些现实外加冷酷。 寻思片刻,她决定了。让章诗自己决定他愿不愿意睡长椅好了。 “章诗。”她拭干手,踱回客厅里通报懿旨。“如果你不介意今晚……” 他睡着了! 凤英眨巴着两扇眼睫毛,无法置信。 前后才不过五分钟而已,他居然能从慵懒舒畅迅速跌进甜蜜的梦乡。 不愧为猫科动物的本性,随时随地都好睡。 她走近大男生,仔细审视着他的憨眠。此刻的章诗,看起来就像个大孩子。紧闭的眼皮透露着满足,嘴角勾起似笑似逗的线条。一个男人,竟然能同时存在着这许多极端殊异的本体,也实在难为了他父母生得出如许特别的后代。 凤英忍不住以一种近乎疼爱的心情,俯首轻轻印上他的前额。 “好好睡……”她从收纳柜里抽出一条薄毯,盖在山猫咕噜震动的胸膛上。 不吵你罗!晚安。 章诗的睡眠状态其实相当轻浅。半出于认床,半出于环境的不舒适,他一直处于似睡似醒的寤寐状态。 直到轻如风声的悉悉卒卒,彻底唤回他的浮游意识。 有人入侵。 屋内太过漆黑,他合上眼,凭感觉和听力来勾划敌人的行踪。 入侵者悄悄掩上铁门,头脸蒙着一层纯黑市罩。 章诗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沙发椅背,藏匿在三人长座的阴影后方。 蒙面人先停住几秒,直到眼力适应了屋内沉重的暗暗,才开始他的探险旅程。 他先走向第一扇映入眼中的门口,发觉自己踏进君子应该敬而远之的庖厨,马上退了出来。 这家伙的方向感很差!章诗暗蹙眉心。 他巡视了一圈,似乎打定主意,先从眼前的地盘开始搜刮。 一座橱柜摆放在厨房出入口的右侧,它的抽屉首先被染指。 其实,蒙面人此刻的角度已经与章诗齐平,只要他头一偏,立时能瞄见盘腿、安然坐在地上的章诗,但蒙面人太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或者,应该称之为托大──并未考虑到室内还有第二者在的可能性。 听说窃贼下手之前,会先观察标的物几天,确定对方的生活状况与作息。显然凤英的规律性习惯令小贼非常放心。 章诗匿在暗处观察几分钟,立刻发觉不对劲。 蒙面人并非寻常的贼子。因为他好几次拿起古玉饰品打量,却又将这些值钱的物件扔回抽屉里,继续翻索橱柜内的收纳物件。他很明显地是要偷取某种特定的东西。 大致将客厅搜索完毕,蒙面贼的眼光滴溜溜一转,蓦然定在凤英的闺房。 章诗会让这家伙擅闯禁区,那才有鬼! 夜贼自以为轻巧玲珑地闪向主卧室的方位,伸手探向喇叭锁握把。 章诗离开藏身的暗影,猫咪般的步伐柔软无声。 “喂!”他站在贼人后头,忽然出声招呼。 “喝──!”清清楚楚的抽气声划开虚伪的沉静。蒙面人不暇细想,肘关节直觉地往身后曲攻! 狠哪!这一记铁拐果然绝狠!夜贼的高度仅及他的鼻尖,随手一撞,很容易敲中 “重要地带”的。若换成平常人,这会儿怕不给顶倒在地上了。 可惜,贼人谁不好招惹,偏生遇上素有 “天才”美名的天虹社助教章诗──跆拳道一不小心就练到黑带的章诗。 他顺着对方的来势,借力打力,反手扭出过肩摔的招数,敌人哗啦啦飞腾出去。 然后,就爆发了一连串的特殊音效。 “哇!”吵死人的痛叫。 砰!蒙面人的脚踝勾中沙发椅背,三人座椅承受不了骤生的冲力,霍地仰天垮了下来。 啪啦!这下更惨烈。蒙面人的落脚处对准客厅中央的茶几,强化玻璃终究耐不住七、八十公斤的负担,当场壮烈捐躯。 两个男人制造出掀翻了公寓的骚动,要想教女主人继续沉在睡乡里,铁定是不可能的。 “章诗?”凤英惊骇的轻嚷声飘出来,困倦之意已经被蒸发殆尽。 “你待在里面,别出来!”他低喊,揉躯扑向夜贼呻吟的身影。 蒙面人的身手还算有两把刷子。趁着他跃过来的空档,也矮了身子再翻过沙发,手上不忘顺手捞起一片尖锐的碎玻璃。 情势顿时反转,坏人较为逼近她的香闺,而且手中执有致命利器。章诗并未将那片碎玻璃放在眼里,不过夜贼若冲入房内挟持了凤英,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晶晶,把房门锁上!”他呼喝出口的同时,蒙面人也联想到女主人是最佳的脱身之钥,立即转攻闺房木门。 三道脚步声一齐响起。章诗扑向入侵者,蒙面人冲向脱身之门,而房内的凤英奔向从未上锁的门板──章诗的耳力灵敏地捕捉到,她是三人中第一位赶往目的地的跑者。 太好了!就是这样!把门锁上!立刻锁…… “章诗?”凤英苍白的俏脸蓦地出现在房门口。 天杀的!明明叫她把房门锁上! “白痴!快进去!”现下已经迟了一步,敌人占了地利之便,随便勾出手臂就扣住自动送上门的人质。 “别过来!”蒙面人迅速把女主人揪到自己身前,尖锐的玻璃角抵住她喉际。“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手下稍微使力,凤英粉白凝脂的肌肤立刻沁出几颗小血珠。 “啊……”她咬住唇,却依然含不住微细的娇呼。 心上人沦为刀下俎,章诗连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你把人放了,我让你走。”他沉声提出交易条件。 “‘让’我走?你有立场和我谈判吗?”蒙面人阴狠地嘿笑,抵住凤英的利器更使劲地戳刺一下。“姓席的,你把‘东西’放在哪里?”“什……什么东西?”她无助地抬高下颚,试图缓和颈项间的尖锐疼痛。 章诗徒然看得咬牙切齿。 “就是──”隔着布罩,蒙面人的嘴部线条似乎蠕动了一会儿,却没说出口。“无所谓,反正我终究会弄到手。咱们走!”“我──我不跟你走!”凤英吓坏了。 “听话。”这句指示倒是出自章诗口中。 他不愿再让她生受皮肉之苦。 “没错,算你们识相。”蒙面人阴恻恻的眼光令人发麻。 绑匪和俘虏一前一后,滑过章诗身畔,移往正门出口。蒙面人将自己隐护在安全的地理位置,让凤英挡住他的绝大部分要害。 即使光线极度昏暗,她颈项上细细长流的血丝,彷佛烁亮成炫目耀眼的萤光红,狠狠刺入章诗的心坎。 “你伤了她!”他的瞳孔突然缩为狭长如豹眼的尖椭圆形。“你伤了她!” “怎样?”蒙面人夹在大门与人质之中,只需两秒钟不到,就能顺利远遁作案现场。 “你不服气吗?”“快滚!”他甚至懒得与对方废话。 “哼,好狂的口气!”蒙面人冷哼。“既然如此──接住!”凤英猛地被一股劲道奇猛的力量往前推。 他们俩再也没时间顾虑蒙面人的行踪问题。因为,及踝睡袍绊住她的双腿,凤英来不及站稳脚步,整头整脸已经直挺挺地往地表贴近。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偏偏,今夜的客厅地板多铺了一层玻璃碎屑。 “晶晶!”他的三魂七魄霎时飞出五窍外。 “啊……我的妈……”她挥舞着双手,竭力想稳住自己的摔势。 孰料,摔跌的路径被她弄偏了。玻璃茶几虽然已经被破坏成废弃物,四肢健全而细长的桌脚却耸插在原地,上头还黏着几片残余碎片。 惨青色的容颜,对准了锋锐的棱角摔下去── “救命──”她依循惯例,只能捂住无助的眼睛。 “不要动!”章诗不暇细想,迅即飞越过半个客厅,脚底板短暂的刺痛并不能制止他的快捷。 一切在最短的瞬间完成。 他截住凤英倾倒的玉体,在半空中便生生扭转腰部肌肉,顺利避开桌脚夺命的陷阱。 砰!着地! 顺利达阵。 “啊……啊……”她彻头彻尾惊得呆住了。 “你!”章诗的太阳穴暴起一团纠结的青筋。“你……”他一下子把她扯近,彷佛急欲激烈而狂猛地拥吻她,一下子又将她推开一臂的距离,好像打算狠狠地摇撼她一顿。 “你!你──”滔天怒火终于战胜了一切,他直直吼向她。“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我……”凤英被他摆布得头昏眼花。 “我不是教你把门反锁吗?你他妈的以为我在开玩笑?”“你说什么?” 她倒抽一口冤气。“我……我又不晓得……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骂粗话?” “粗话?”灼热的火气喷向她鼻端。“相信我!如果你继续撇开自己的大脑不用,我保证让你听完一整排的脏话百科全书!蠢女人!”“你……”她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 “回房去!把门锁上。”他怒发冲冠地跳起来,欺向敞开铁门。 “你要去哪里?”凤英的思路暂时面临惊吓过度的当机。 “追他!”追……追那个蒙面人?她好不容易聚集齐全的魂魄,当场又震撼得四散飞扬。 “不要!”她尖叫,飞奔上前死抱住他的腰干不放。“你疯了,那个人有武器!”“除非他拿枪才打退得了我。”他追意坚定。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伤了 “他的”人之后,依然全身而退。 “不要!不要!”凤英抵住他后背拚命摇头。“说不定屋外有帮手接应他。 你不可以去!抓小偷的事情让警察先生去负责。”“再拖下去,警方连根杂毛也捡不到。你没听见那家伙的话吗?他会再回来找你的。”章诗笃信斩草除根的原则。“放开我!趁歹徒现在还没跑远,我应该追得上他。”“不行!求求你不要去……求求你……”薄薄的棉T 恤被水气浸透。 他的火气顿时被浇下一盆雪水,滋的一声,蒸发成袅袅轻烟。 该死!他永远不可能丢下哭泣中的她,转身走人。 “好好好,别哭了。”熄了火的烟囱无可奈何,只得认命地拥美人入怀。 “我不追上去就是了,乖。”“好……好危险……谁晓得他的同伴会不会有枪……”她抽抽答答,积压了大半夜的恐惧终于倾巢泉涌出来。“如果你……出了意外……那我怎么办……”直到这一刻,章诗才确定她是真的吓坏了,否则决计说不出这种真挚却暧昧的心语。 “好了,没事了。”他吻掉玉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你有没有受伤?” 不问还好!他这一提,又让人质忆起自己方才受到的粗鲁对待。 他和那个蒙面客!男人,全是一丘之猫。 “我……好可怕……你……”字句完全不连贯。“呜呜……”哭得更厉害啦。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骂你的。”章诗简直给她哭得束手无策。 只好运用老方法了。 一根食指顶高她下颚,灼热的唇,不由分说地烙下安抚劝慰的印记。 此时此刻,顾不得她的八股教条。他也需要一些保证呵!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是英雄的,莫不如此。 他很乐意认命. 第七章 大传系的教授休息室构筑在系办公室相连的小隔间。一般而言,专任讲师和正副教授会分派到专属的办公桌位,但兼任教职者待在校内的时间不固定,也比专职的老师少得多,因此,课堂与课堂之间的空档,大都待在教授休息室里吹冷气、谈天。 通常,凌某人会回到她指导社团的社办消磨时间,难得今日又撞上 “克难赶稿期”──说不得,只好窝在教授休息室里,拚命攻击随身携带的笔记型电脑。 “凌老师。”平静而严肃的男中音从推开的门口漾进来。 斜射而入的阳光,带入整个世界的亮晃晃,将那道掠夺者般的身影柔化成慵懒的巨猫剪影。 “章诗……”“是那个法律系的帅助教耶!”几位女学生正包围着其他教授讨教课业,一瞥见门口的健躯,登时发出柔细得几乎噎住的轻呼。 “凌某人老师!”章诗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应,很是不悦。 “别吵!”凌某人双眸瞪成铜铃般大小,须臾不离窄小的萤光幕。“我现在人不在这里,今天你没看见我!有事明天再说。”只要在眼白的部位添划上血丝,再横出几绺东结西翘的鸡窝头,她百分之百符合 “抓狂中作家”的形象。 蓦地,一根手指打从西南西三十五度角探上前,接住她的暂停键。 “呀”凌某人的神魂从扩张成O 字形的唇间飞出来。 “立刻就谈!”来人比她更坚持,而且言下满含着 “你再不听话,我就把档案洗掉”的阴险。 凌某人打从年幼起就背诵过一句格言 “威武不能屈”,听说出自一位尊称 “孟子”的夫子口中。 而且,那位姓 “孟”的先生已经挂掉很久了。 难怪嘛!挑战恶势力是傻瓜才做的事情,而她安于做一名贪生怕死的平凡人。 “是是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立时将档案存档,端着谄媚兮兮的笑脸掉转回旋椅。“亲爱的阳助教,有事吗?”“告诉我原始委托人的身分。” 逼人的阳光闪进椭圆形的瞳孔里。 凌某人被他居高临下地威吓着,马上接受大脑传达下来的警告──贫贱不能移,既然她最近几个月已经小小捞够了一票,偶尔 “移”它一移也无所谓。 识时务的人比较长命。 “经济系四年级方亿云。总价两万二我抽一千三订金四千块先存进公用帐户剩余金额事成后一并付给你保证童叟无欺。”“哦?”答案来得太轻易,就不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他暗忖,为何一位平凡的学生甘愿耗费上万元银子,只求赶走晶晶? 可见,姓万的有问题。昨天晚上的夜袭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绝对不想为难你都是那个鬼社长石卉妍教唆的如果你有任何不满麻烦请找她的晦气──”“拜拜!”来匆匆,去匆匆。旋风般的猫踪倏地卷出教授休息室。 凌某人愣了一下。他就这样走了? “喂,章诗!”她赶紧追出去。 可惜,迟了一步。眉间锁挂了千斤担的章诗已飘然远航向商学院。 太糟了!她本来想免费奉送一个忠告的──若要找方亿云的麻烦最好翻翻农民历,另外挑选黄道吉日,因为万同学的微积分再过两分钟就下课了,这也表示他隔壁班的教师即将在数分钟之后步出那间知识的殿堂。 而她,不是旁人,恰好是那位吹皱一池春水的席凤英小姐。 “请问,方亿云同学是哪一位?”他仗着风靡全校的俊笑,轻易诱拐到仰慕者为他指引出正确的角色。 在教室角落,一团趴在长桌上的身影,鼾声细细地几乎睡成猪八戒。 酣眠中微微转了个身,哇塞!一张脸皮子印满浅红色的痘痘痕,很有几分“刀疤王五”的漂泊味道。 看他那副德行,好像很颓废。章诗不禁在心头暗忖,一副嘴上不生毛、大事办不牢的衰相,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与凤英结怨?他闷不吭声地潜到委托人身后,猛然大喝── “方亿云同学!”“啊!”对方蓦地弹跳起来。“单位向量v 可表示为 〈cos θ,sinθ〉……”一条细水长流的透明稠状液体从左侧嘴角挂下来。 看样子这位呆瓜兄被他的雷霆霹雳吓傻了! “抬头!挺胸!缩小腹!”军训教官般的口吻随即吼出口。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方亿云丝毫不敢马虎。 “报……报告教官──”“在路上搭讪未成年少女、被人家检举,上课又给我偷睡觉。好!你有种,现在立刻给我到教室外面报到!”说完他迳自走向教室门外的小园圃,等待呆瓜兄自己送上门。 虽然 “教官大人”躲在背后,害方亿云想不透自己究竟摸到那尾大白鲨,然而他已经进入毕业班阶段,眼见新学年度他还得重修一个学期,现下识相、听话一点总是不会错的,免得再踩中哪位长官的痛脚,决定干脆多留他一个学期,来个 “怀念不如相见”,那他可就亏大了。今年申请妥当的美国大学研究所已经接受他的要求,延缓入学六个月,再下去可是不等人的。 方亿云慌张地赶到小园圃,然而触目所及除了一位潇洒清俊的同胞,没见着其他身影。而且这位春风少年兄他还认识呢!正是那名风靡全校雌性生物的帅助教──章诗是也。 “请问,教官呢?”呆瓜兄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走啦!总教官把刑堂长老的使命托付给我。”章诗二话不说,立即切入正题。 “我问你,你既然已经委托天虹社 ‘友善地请走’贵系的讲师席凤英,为何又另外雇用不知名的宵小歹徒夜半攻击她?”“我?我没有呀!”方亿云冤枉地嚷嚷。“我只委托给贵社负责……”愣了好一会儿,他又陡然大叫:“犯规,犯规!天虹社的凌老师明明答应,只要她审核过关,就可以接下我的委托,而且替委托人保守身分秘密。你们犯规!”敢情他还替自己叫屈呢! “笨蛋!什么叫犯规?”章诗缩起五指锤,咕咚敲了他一记爆栗。“你倒说说看,我是谁?”“阳……章诗。”他吞吞吐吐的。 咕咚!又一记重锤轰得他天昏地暗。 “章诗是谁?”“天虹社……助教。”“那就对啦!天虹社接的案子难道还能瞒得过我吗?”章诗比他更理直气壮。 “好……好像不能。”方亿云捂着后脑勺的两颗 “人工肿瘤”,很委屈。 “那更对啦!下次说话之前先用用脑子。”章诗浓黑的剑眉彷佛锋锐无比的利器,随时打算刺进呆瓜兄脆弱的脑汁。“瞧瞧你这副委靡的孬样儿,将来如何进军营服务、为国捐躯呢?抬头、挺胸、缩小腹!”“我只要服……国民役就好了。”方亿云怯儒地坦承。 “为什么?”“我的身高……不足。”语气非常羞愧自惭。 “哼,中华民国就是有你们这种小孩子!想尽法子逃避国民应尽的义务。 如此一来,我们的国防阵线如何能壮大呢?”他比肩上扛挂三颗梅花的教官更义正辞严。“两脚打开,与肩回宽!”“我──我──”身高不足似乎不是随便 “故意”一下就可以求得来的。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方亿云继续进行军队操演,口令和动作搭配得天衣无缝,丝毫不敢马虎。 “报数!”“一!”没有二。 “我再问你,你委托天虹社的案件是出于何种用意?”方亿云刷地并拢双脚,行了一个标准举手礼。“报告助教,因为上个学期我的总体经济学……”乍然嘹扬的疑问挽回了呆瓜兄最后一丝尊严。 “章诗?”凤英柔雅的女性嗓音从隔壁教室的门口浅飘过来,溢着淡淡清欢。“我总觉得好像听见你的声音,原来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商学院来?”午后的金阳下,他注册商标的白色格子绒衬衫与米白牛仔裤,衬托出主人风姿飒爽的神采,仅有手肘部位的一小块 OK 绷,透露他曾经和夜盗大战三回合的往事。 她压根儿毋需怀疑。无论自己在何年何月出现于何地何方,转头一定可以发现他就在左近的灯火阑珊处。而且他呼来喝去的神气,跟她老爸当年在军营中呼风唤雨的英姿,真有几分相像。 “噢!没什么。前些日子和几位军训教官聊起 ‘**基础训练’的问题,我闲着没事干,干脆找一位志愿同学进行几项操练。”他拍拍方亿云的肩头,一副哥俩好的亲热劲。“这位同学,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嗄──嗄?他得救了?方亿云依然愣头愣脑。 “可是……我还没解释天虹社的那件委托……”“委托?”凤英漾着充满求知欲的新奇浅笑。 环在方亿云肩头的手臂蓦地抽紧,几乎要勒掉他臭皮囊内的空气分子。 “其实是学术调查!就像上回我替社会系发放的问卷一样。”章诗手劲下明显而野蛮的威胁意味,保证与 “文弱、有气质”的学术调查八竿子打不着边。“是不是呀?万同学。”可惜,只有受害者本人知晓,而且嘴巴里宛若含塞了十斤的黄连粉末,有苦说不出。 “是、是。”方亿云学乖了,机灵的回应马上脱口而出。 “很好,稍息之后解散。”章诗恢复冒牌教官应有的权。“──稍息!”方亿云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头先溜再说。若有所思的眼波,却盘旋在帅助教与老姑婆之间。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值得探究……“章诗,真的不用了。”凤英眼巴巴跟在他身后,委曲求全。 “没关系,一点都不麻烦的。”章诗一一检查她公寓内的前后阳台、铝门窗、正门等出入口。 总之,每处可容一具人身通过的管道,都经过他超高品质的侦测、检查。放眼台湾,寻常人还雇不起贴身的私人保全专员呢! “我知道你不麻烦。”事到如今,凤英不得不坦白招出心头真正的顾虑。 “可是,对我而言很麻烦。”有监于昨晚的寅夜侵袭,章诗忧心接下来的突击案件会层出不穷,尤其对方临走前也效法阿诺又帅又酷的形象,撂下类似的台词:“I’llbeback!”而身为青彤大学及基金会双料同事,他怎么能轻率地撇过头去,置身事外呢?于是,善良的山猫助教就提出善良的建议──希望善良而无辜的席讲师答应,在恶劣的歹徒尚未被警方逮到之前,让善良的他 “随侍在侧”。 简而言之,就是变相的 “同居”啦! 要命,同居! 她老爸若知悉清秀闺女的公寓里收容了一个小白脸,没有当场与她脱离父女关系才怪。 “麻烦?”章诗霍地停下步履,杏仁形瞳孔盈满了不可思议的创伤。 “我……我替你带来麻烦?怎……怎么会呢!我是出于一片好心耶,难道我的善意为你带来困扰的反效果?哦!天哪!我不是故意的,晶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老实告诉我,我的一番诚心当真造成你的不便吗?没关系,你说实话,倘若答案是肯定的,我……我……我离开就是了。你老实说!” 这、这,这教人怎么说呢?凤英望进他澄亮清澈的猫儿眼,芳心霎时充满了罪恶感。 他就像一只温柔可亲的猫咪,兴高采烈地衔来一尾鱼骨头,却与最友好的同伴分享,却被她一脚踹到天边去,完全不领情。 章诗说得没错,他也是一片善意啊!她怎能狠心地抹杀人家的苦心孤诣? “我……呢……不会!不会,一点都不麻烦。”她连忙陪笑。“没关系,天色很晚了,赶快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干活呢!不好意思,又要委屈你睡沙发了。”瞧瞧!眼下反倒换成 “他”委屈了。 “不要紧。”章诗迟疑地向女主人寻求保证,“你确定我留下来不会碍事吗?”“绝对不会。”她笑得很尴尬生硬。 “那就好。”他嘴角咧到两侧耳垂。 “那,我进去睡罗!”“晚安。”他长翘的睫毛扇了两下,眼眸似小鹿斑比。 凤英垂头丧气地踱进香闺内,益发肯定自己冷酷无情。瞧瞧他,多善良呀!她该反省了。 喀咚,香闺的门扉轻轻掩上。 “搞定!”章诗悠哉游哉地熄暗了整室的光亮,缩回克难的猫窝里。“收工啦!”接下来,就等那帮恶贼出手了。经过昨夜的失风,想必敌营一时三刻间不敢轻举妄动。总之,大家比耐性吧!希望他们别让他等候太久……时针与分针交叠在阿拉伯数字 “12”时,正门喇叭锁轻轻扬起声响。 那票恶贼果然没让他失望。 章诗徘徊于清醒与浅眠交叉口的神智,在亿万分之一秒内,扩张到极端敏锐的状态。 楼梯间柔黄色的灯光有若噬人的蛇怪,大剌剌地吞灭门口处的幽暗。 他并没有动。 昨夜失手的家伙应该会回报给上面的人──席凤英的公寓里藏了个男人。既然如此,他再藏躲起来,只会使对方更加小心翼翼而已。 干脆把武器摊在台面上,让不速之客一眼就可以觑见他。 一线 “曙光”扩张成扇形。不速之客敞开了大门,踏入警戒区。 今晚的家伙彷佛怕人家不晓得他入侵似的,居然还顺手扭亮门旁的落地灯。公寓铁门砰一声 “甩”回门框上。 他真的用 “甩”的!章诗继续装睡的同时,简直不敢相信。 咕咚一声,他的脑门好像碰着什么家俱了。 “哎哟!”含糊的咕哝声响了起来。 奇怪!怎么他们派出来的探子,一个比一个更窝囊? “呃──”长长一声酒嗝,为此起彼落的交响曲敲亮第二节乐章。 居然还喝完酒、作完乐才正式上工,分明没将两位对手放在眼里!这会儿章诗涌上极端的屈辱感。 醉贼颠颠撞撞地捱向长沙发,直至章诗嗅闻到他呼息之际扬散出来的酒气。 预备──不速之客探手摸向他盖的长薄被。 动手! 章诗身上宛若装了高弹性的发射器,猛然扭跳起来,寒毛根根张成剑盾。 “啊──”不速之客长声惨呼,探出的魔掌瞬间被他反扣在背后,大而无当的体魄马上被曲压成人肉榻榻米。“痛!痛痛痛,轻一点──”“你好大方的劲儿,完全没把公子我放在眼里!”其实他气恼的成分居多。 “别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走错间了!”夜盗哭爹喊娘地耍赖起来。“救人哪! 快点放开我。”就这么一侧脸,章诗已经相清了敌人熟悉的五官。虽然酒意染红了素来白皙的脸皮,四处纵横的涕泗也冲掉他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的英姿,这家伙的草包脸依然相当好认──龙文秀。 “是你!”章诗又惊又怒。这个绣花枕头怎会持有晶晶公寓的钥匙?头顶的明灯猛然大放光亮,主卧室闪出一道紧张得几乎中风的倩影。 “不要动,我已经报警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凤英的右足突然眷恋上她的左踝,两只脚纠缠成亲亲热热的情人结。“啊……啊……”她,依然只能捂住一双视线不清的眼眸── “当心!”章诗再也顾不得龙大公子,反手伸得长长的,正好捧住她唏哩哗啦瘫下来的柔软体态。 好险!人家说猫有九条命,依照这种情形来看,他的九条命包准全用在拯救她的一条命。 “告诉过你几百次了,走路不要慌慌张张的,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这种时候哪可能不慌张?”她委屈兮兮地辩驳。 一扬眼,就迎上守护天使团皱如馒头状的乌眉,眼中还流露出浓浓的嫌恶与不满,却一点也不紧张。 难道是……她的螓首探过章诗倾扶的手臂。 “龙公子?”这一番讶异着实非同小可。 “嗨!”龙文秀悲凄兮兮地惨笑,纵然身上减去了章诗的压制,依然只能赖在地毯上,像滩吸饱了酒精的烂泥。 “你从哪里弄来我的公寓钥匙?”她恰好问出章诗的猜疑。 “鞋柜旁的小盆景。”龙文秀大着舌头回话。“老爸说,你习惯把钥匙,放在──呃──放在基金会的盆景里,呃──所以我就试试运气。”没想到给他一试就中。 “以后重要钥匙另外藏放在安全的地方。”章诗冷峻的脸庞会吓坏小孩。 凤英忍不住开始察言观色。方才入睡前,他不是还可爱兮兮、很好说话吗?哪知转眼就比她更像晚娘了。不晓得龙文秀哪里开罪了他,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明明有说有笑的。 “姓龙的,你三更半夜溜进晶晶的公寓做什么?”章诗的火气很呛人。 男人夜访单身女郎,还会存着哪门子好心思!起码他自己就不会。 来势汹汹的逼问,却伤了龙文秀脆弱的心灵。 “晶晶……”他的嘴角开始发抖。“我……我……”泛出血丝的眼睛开始水汪汪。 “今今天……”奔腾的泪水终于脱了闸,将沧桑疲惫的俊颜渲染成水乡泽国。“呜……”凤英大惊失色。 尽管她并不欣赏龙公子好逸恶劳的作风,却无法抹杀这个呆头鹅本性善良的事实。 冲着两人相识一场,她悲天悯人的本性发作了。 “嘿,别哭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扑近身,就想赐与龙公子精神上的支持。 “站住!”章诗及时拦住她大喝。“席凤英,你想做什么?瞧瞧你自己是什么衣着打扮!”“我又怎么了?”她纳罕地垂首。 啊!哪会按呢?刚才乍闻房外响起格斗的异响,她净顾着出来稳住场面,竟然忘记顺手把修女式睡袍罩上身子。 此刻笼罩在玲珑娇躯外的,正是章诗从冰箱里摸出来的那件黑纱性感睡衣。若隐若现的质料,连她的贴身内衣和底裤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啊……我……这个……”“还不快给我进去加一件衣料!”他低吼,嗓腔像毙了被踩着痛脚的大狮王。 “好嘛!”她忙不迭冲回房去。凶什么凶!“章诗,还不快扶人家坐好,记得冲杯热茶给龙公子解酒。”马上他又降格成为张罗茶水的小厮了。 “赐他坐,可以,冲茶就免了,反正龙先生待不久。”他明摆着下逐客令。 凤英再度转出香闺,娇躯总算罩妥一件规规矩矩的修女袍。 “你好没礼貌!今晚究竟怎么搞的?”女主人拚命对爱猫皱眉头。 “我……”难得章诗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心怀不轨的男子深夜潜进 “他女人”的家里,而她居然诃责他疏忽了礼节!什么世界嘛! 罢了!与妇道人家斗口,胜之不武。 他忿忿地旋进厨房,烧水泡乌龙。 不晓得砒霜放在哪里…… “龙公子,你失恋了?”凤英坐进龙公子身测的空位,推敲着让不可一世的他失态若此的原因。 龙文秀甚至连摇首的弧度也充满了颓丧和凄楚,风光明媚的世界彷佛一夜之间变成黑白调。 “你倒是说话呀!否则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拿出教师固有的耐心。 “他无话可说呀?”章诗探出脑袋瓜子。“那好,不如我现在送他回家。” “章诗!”凤英的口气洋溢着谴责。“回去烧水!”“噢。”脑袋嘀嘀咕咕地缩回厨房里。 听说硝酸水冲泡出来的红茶营养又健康…… “龙公子?”她轻声催促。 “我……”龙文秀吸了吸鼻子,出奇的脆弱。“我今天接到老爸从法国拨回来的电话。”“那很好呀!”她知道龙文秀有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父亲的注意力。 “一点也不好。”他的泪水随时有溃堤的迹象。“他和我聊了一会儿……问起基金会最近的进度,我大略报告了一下你的工作情况,可是……他继续提出更多更深入的细节……我、我真的不知道呀!于是老实回答他:‘这些事情你要问晶晶才晓得。’”“没错呀!你的回答很得体。”她轻捏龙公子的手心,传达着沉默而强力的支持。 “谢谢。”他眸中短暂的感激马上被泪意取代。“可是老爸不这么认为……他臭骂了我一顿,说我什么也不了解,只晓得吃喝玩乐。出国之前他特意留给我机会,就是希望我好好表现,没想到我终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对我很失望……”龙公子心碎地伏在她香肩,唏哩哗啦的啜泣声益发止不住。 那位龙老先生挺有见地的!章诗在厨房里听了猛点头,认为自己会非常欣赏他。 “乖乖,别哭了。”凤英同情地经抚他背脊。 “你不了解……我感觉得出来,这回老爸是真的死心了……”龙文秀眯着朦胧的泪眼。“晶晶,为什么老爸这么欣赏你?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教教我好不好?”“这种事教不来的。”章诗端着木质托盘走进客厅,为每人分配好一杯香褐甘霖,完成了烧水泡茶的神圣使命。“这是天分的问题。”“难道我缺乏天分?”龙文秀泪汪汪的,已经无法承受第二波打击。 “章诗!”凤英死瞪着一心想肇事的大坏猫。 说穿了,章诗只不过是气愤他的地盘被第二位男士入侵。所谓 “一山不容二虎”,八成就是如此这般的写照──虎,不偏不倚,恰好名列大型猫科动物之首。 “没错呀!”他无辜地端起茶杯,沉陷进舒适的单人沙发。“这种事本来就得靠天分。除了龙公子这等精细干练、善于交际的奇才,还有谁能担负起振兴基金会的使命?”“真的吗?”龙公子拭干面颊上的残痕,既期待又怕受伤害。“你真的认为我具才华吗?”“当然。‘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你听过没有?”“好像有。”“说这句话的人姓李名白,伟大得不得了,全台湾的学生都必须背诵他的作品。你倒说说看,不管令尊再如何杰出,比得上李白的超高知名度吗?”他深深吸了口气。 嗯!好茶。 “好像不行。”龙文秀当场又信了他几分。 “那就对啦!这位李大哥千百年前就写下预言,天生我才──包括你龙公子之才──必有用,那肯定就**不离十了。你还担心什么?”这么会掰? 凤英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带着几分佩服。 凭章诗那张嘴,要让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并非难事。 “那……那为什么老爸总是瞧不起我?”龙文秀的心头依然盘旋着疑云。 “简单,因为他没有给你表现的机会。你瞧瞧晶晶──”他笑吟吟地将无辜者卷入战圈。“她之所以荣获负责人高度的赏识,只不过是做事时恰好让龙先生的 ‘龙眼’瞄到罢了。依我看,你若想取得同样的光荣地位,仅需要依样画葫芦,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大功告成、名扬天下。”“喂──”凤英突然发现不对劲。 她可不想让龙公子心血来潮,成天跟在她身旁担任实习生。 “这样喔?”两次的经验下来,龙公子已经对他佩服得十成十。“好,明天我就正式往基金会报到。”要死了!你看!她暗叫。 “NO,NO,NO!”一根由东升到西的食指否定他的提议。“咱们大男人没事去和妇道人家抢事情做,算什么英雄好汉?徒然被其他同类瞧不起罢了。” “嗯,对,有道理。”龙文秀唯他马首是瞻。 “想想看,令尊如此倚重晶晶,倘若临时发生一件连她也摆不平的意外状况,最后反倒是你出面搞定的,那么令尊还能继续漠视你文韬武略的天资吗?”他分析道。 “当然不能。”“很好,你非常受教。”章诗乐到了,二话不说,立刻移坐到龙公子身侧,隔开 “他的女人”与“他的情敌”的暧昧距离。“听好,现在正好发生了一件连晶晶也摆不平的意外状况──甭提她了,就连我也没辙。”真的?凤英旁听得一头雾水。 “连你也没辙?”龙文秀敬畏地低语。“那一定很难罗?”“错!对你而言很轻而易举,况且,这是你表现自己的最佳良机。”他放出钓饵。 凤英虽然有心拯救即将沦陷的受害者,可是,连她也摸不透章诗葫芦里卖的狗皮膏药,因此──龙公子,你自个儿珍重。 “你说说看。”龙文秀吞下美味的饵食。 “晶晶最近被一位过度热心的爱慕者纠缠,三不五时地送她一些花花草草,偶尔还在三更半夜潜进她的公寓偷窥哩!”他一脸愤慨地陈述。 “太差劲了。”“就是嘛!我试图逮他好几次,却无功而返。目前只好倚靠你了。”章诗脸色一整,严肃无比。“龙公子,凭你人脉广阔的交游,找个人帮忙巡查她的出入安全,应该不困难吧?倘若最后真让你抓住了那个人或他的喽罗,解除晶晶的危难,令尊会多么感动呀! 英雄救美呢!普天下有多少男人梦想自己戴上屠龙武士的盔甲,赢得众人出自肺俯的敬仰。”“对喔!”龙文秀憨憨地笑了,脑中开始描绘自己成为勇猛名人的景象。“我第七任女朋友的哥哥正好经营徵信社,没问题,这件事情交给我。”“呃……对不起,我们失陪一下,马上回来。”她陪笑,然后揪着章诗的猫尾巴避进厨房。“章诗,你在搞什么鬼?无端端把龙文秀扯进来,实在太危险了。”“别担心。”他挽高她的玉掌,轻轻在指关节烙下温润的吻。“傻人有傻福。龙公子吃喝玩乐了将近三十年,所结识的三教九流铁定为数不少。而且他一心求表现,行事绝对不敢马虎,交给他瞎碰乱撞,说不定真能撞出什么好线索。反正除了他之外,谁有那个闲工夫二十四小时待在你公寓楼下守株待兔?”换句话说,苦差事交给别人打理,他乐得轻松。 “你哦!”她啼笑皆非。“各种人的性子都被你拿捏得恰到好处,哪天被你暗算了都不知道。”“这个嘛……”他干笑两声。 如果有朝一日,凤英发现自己已经被他 “暗算”了,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趿着的室内拖鞋,突然变得沉重── 第八章 凤英掬捧着蒙主宠召的感恩心,踏人曾天夕的 “川流资讯”王国。 屈指计数着园游会上场的那一天,距离今日只剩十六次月升日落。说她不精神紧绷,当然是唬人的。“学无涯”成立近十个月,目前她一手筹划的募款园游会是为头一遭的巨型活动,谁不翼盼开张大吉呢?虽然前些日子获得章诗的引介,但她苦守 “川流资讯”的回音未果,还以为马大老终究懒得理睬他们了。基金会高层正当评估是否接受其他顺位企业主的协办时,“川流资讯”的董事长秘书终于拨来一通纾尊降贵的讯息── “席小姐,麻烦请于明日早上十点钟前来本公司,马董事长希望和你谈谈园游会的合作细节。” 一介伟人哉! 总算让她盼到了。 上午十点整,她准时踏入十七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私人办公区的外围,划分出一处气派体面的会客小厅,女秘书充满压迫性地蹲踞在橡木办公桌后头,抬眼打量她紧绷而客气的身段。 一双冷淡有礼的眼上上下下瞄她一回,终于开口:“这位女士,请问你是……”凤英的直觉反应是,曾天夕是否把他们的约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否则秘书小姐怎么会反问她的来意?由于父亲的缘故,从小她便对权威形象的人士感觉到怯惧,而这位女秘书五十来岁的年龄,精明干练的鹰眼,香奈尔高雅仕女套装,在在符合令她退缩的条件。 “呃,敝姓席……”她顶高黑框眼镜,突地发现自己的白衬衫和过膝字裙太寒伧了。 “我和马先生约妥了今早十点会面。”“你就是席凤英?”女强人秘书的反应超乎她意料之外的错愕。“你……你真的是席凤英?”“……对。”她做错了什么?女秘书彷佛察查到自己的失仪,赶忙清了清喉嘴。“席小姐,对不起,呃,我没想到,这个……”“我了解。”凤英善良地安抚着,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哪儿出了问题。 总之,对方临时脱轨的现象,反而替严峻高雅的环境导引出一点人气,她稍微自在一些些了。 “马先生正在讲一通重要的商务电话,麻烦你坐下来稍候──我为你倒杯咖啡。”女秘书匆匆离座,举止居然有些惊异失措。 凤英选中她办公桌对面的单人椅坐定。转瞬间,女秘书端来一杯浓郁的卡布奇诺,小心翼翼地搁置在她肘边的小茶几上。 “呃,这位女士……小姐,你确实是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的‘那位’ 席凤英?”女强人秘书仍然处于某种原因未明的震撼。 “对呀。”她讷讷地,无助的手指头忽然不晓得应该放在何处,索性捧起卡布奇诺深深吸闻着浓香。 “可是……不像呀!”女秘书自言自语。 “不像?”她胡涂了。奇哉怪也!一位素末谋面的陌生人告诉她,她长得并不像她自己?这算什么名堂。 “感觉很突兀,不太搭配,应很更年轻一点、娇艳一些……”女秘书继续沉浸在完全排他的思路里。 咖啡的热气熏雾了她的镜片,凤英连忙摘下粗黑眼镜,取出擦拭的绒布来揩干净。 女秘书审量她摘下姑婆镜框的清丽容颜,蓦地弹响了大拇指,极为兴奋。 “唉,这样就像了。”“是吗?”她眯睨着六百度近视眼,依然置身在云雾之间。 嘟嘟!案上的内线轻吟了两声。 女秘书恍然回过神。“啊!马先生准备好了,请你跟我进来。”倘若凤英以为今日的历险到此为止,她可就大错特错。 前脚甫踏入董事长办公室,身后的沉重木门立刻掩上。门把的榫头与框格交击出来的咕咚声,宛如严厉震撼的雷霆。 她……她真的很忌惮……形象峻酷的人类,而大白天的曾天夕,并不比上回的宴会场合和善多少。 “席小姐?”连他的嗓音也充满压迫感。 “是。”她勉强扯出笑脸。 “坐!”曾天夕指住对面的皮椅向她示意。“先填好这份人事资料,其他细节咱们稍候再谈。”第二波突梯感不负众望地降临她的心田。她又不是来应徵工作的,干嘛还要填写劳啥子的人事表格?然而,出钱的人最大,她这种小人物只能乖乖照办。 利用十分钟飞速写定两大页表格后,她谦让地递给大龙头。 “嗯,原来你出身军人世家……”曾天夕开始审核她的祖宗十八代。“什么?今年才二十六岁?”两道黑浓的倒八字眉扭成结,挑剔地扫过她的娇躯。 “那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七老八衰的虎姑婆?!”直率的语气让凤英轻抽一口大气。 “我有吗?”她忍不住辩驳。 “当然有。你的五官明明很精致秀气,身材该凹的部位没长赘肉,该凸的地方也发育得很养眼,那就要把外表的优点秀出来呀!”现在他又变成美姿美仪顾问了。“下回多采买几套玲珑有曲线的裙装,免得让人觉得老气沉沉,对你们基金会的社交业务也有助益嘛!”他的评论兼具了赞美、批评和指教,一时之间倒让人不晓得该动怒或者道谢好。 “是,我受教了。”她闷闷地吞回冤气。 “大体而言,身家还算清白,学经历也过得去。”曾天夕一一过滤她的背景。半晌,低颔的头颅终于重重地顿点了几下。“好,就这样了,勉强搭配得过去,至于人品方面……只好相信那小子的保证了。”小子? “搭配”? 打从踏进川流资讯大楼开始,她完全搞不懂他们在卖弄哪门子玄虚。莫非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以致影响了全栋生物的脑电波? “好啦!”曾天夕粗率地排开人事资料表。“言归正传,除了那份企画案上的介绍,你的园游会需要我的公司提供哪些服务?”他们总算可以商谈她理解范围以内的话题。凤英松了口气。 “基金会的要求大都写在资料上面了。协办方面,我们只需要贵公司的附属通讯事业提供无线电联络设备,让园游会当天的每一处摊位与主控中心保持联系;至于义卖品的提供,基金会特地为 ‘川流资讯’规画了一个义卖站,希望贵公司能免费提供四十部基础配备的电脑,供园游会义卖,收入金额则纳进基金会的帐户。”她热诚地介绍着合作内容。“若果您方便的话,也希望您能前来露个面,共襄盛举;在活动正式开办的前一个星期,基金会公关部将安排媒体记者采访,假如您不介意为我们登高号召,那自然更好了……”话题到此,她不免略微迟疑,希望马大老不至于埋怨她的胃口太大。 “好啦!都答应你。”曾天夕随口颁出一道圣旨。 “什么?!”凤英吓了老大一跳。“真的吗?”“你以为我特地约你来,只是为了讲笑话娱乐观众?”“可是……可是……”事情应该很棘手的。譬如说,他百般刁难;譬如说,他铁口扔下一句 “滚边去”。 无论如何,轻而易举地达成任务,绝对排除她预先推论的名单上。 “怎么?你还有其他要求?”曾天夕瞪了瞪不怒自威的铜铃眼。 “呃……没有……”她依然头晕脑胀,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圆满解决问题的事实。 “那不就得了。”他挥扬着不耐烦的手势,一副 “我很忙,你可以走了” 的派头。 “若非我那宝贝儿子精乖,揪着他娘当后盾,死缠烂打外加疲劳轰炸,我也懒得处理这些鸡毛蒜度的琐事。”儿子?这下可好,其中八成有误会。 凤英及时拨开脑中的迷雾,恢复清明神智。 “马先生,您可能误会了,本基金会的同仁并没有人认识马公子。”大家事前澄清得好,省得合作进行到一半,他发觉上当,临时抽腿走人。 “是吗?”曾天夕斜眼睨她。“我儿子自称他迷恋你迷恋得几乎精神错乱,你倒挺会说风凉话的。”冤枉呀!她再修行两百八十年也构不上颠倒众生的资格。 “您真的误会了,旁人我还不敢说,如果是我本人,我担保自己并不认识马公子,您可能把我和另一位女士认错了。”事关她的名节,不说清楚不行。 “随便你!你们年轻人就是没有定性,今儿个相依相偎地甜进心坎里,明儿太阳爬上山又反口不理人了。反正我那个孽子泡妞一把罩,用不着老爹替他强出头。”“不,您听我说……”她错愕地争取发言机会。 “你拒绝承认与他交往也无所谓,那小子再过……”曾天夕瞄瞄劳力士腕表。“四十一秒就会撞进我的办公室,到时候你们自个儿去相见欢,只要别让他找我麻烦就好。”“马公子要来?”凤英霍然起身。 就这厢保证糗大了。她并不清楚是何种原因让曾天夕一口咬定她和他儿子相识,眼下她只求在马公子现身之前离开,否则届时两人上演一场碰面穿帮秀,迎头不相识还算轻松的,担心人家马公子以为她打着 “亲密爱人” 的旗帜,招摇撞骗到父亲大人的公司来。 “喂喂喂,你想去哪里?”曾天夕愣着随她站直腰。 “我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不占用您和令公子会见的时间了。”她一把搂住包包,仓皇地遁离舞台。 “不行。”难得曾天夕居然急了,快手快脚地追上去拦阻她。“我特地挑中你前来公司的时间安排他的会面,就是巴望你暂时充当我的挡箭牌,你怎么说走就走、丝毫不顾江湖道义呢?”“我不顾哪门子的江湖道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反正你就是不准走!”马大老霸道的模样不逊抢糖吃的三岁小娃娃。 两人当场手来脚去地纠缠起来。 嘟嘟两声,通话器悠悠漾起女秘书的报告。 “董事长,阳先生已经到了。”“赶快叫他进来!”曾天夕紧揪着她的皓腕不放。“幸好那小子提早抵达。喂!小姑娘,你再等两秒钟。”“你先放开我!” 她秀丽的双颊胀成苹果红。 黄花闺女的小手怎能随便让男人乱摸? “老头子,你太不讲义气了!” 办公室门被一记怒拳捶开来。“我在青彤待得好好的,谁要你来多事干涉! 若不是系上的工读生妹妹通风报信,我差点让你给出卖了。”这串耳熟得入了心的男中音,几乎让凤英呆跌在地上,再瞥见她闭上眼脸也不至于错认的矫健猫躯,惊愕、呆愣的迷惑感更上一层楼。 章诗! 而他称呼曾天夕──老头子? “儿子,怪不得老爸嘛!”曾天夕自知理亏,只得拚命陪笑。“你律师事务所的合夥人向我抱怨,说你最近太专注于学校里的闲事,连所内的正事都不太搭理了。我真纳闷你没事老耗着助教的职缺做什么?一心一意发展律师事务所不是比较正经吗?”难得儿子并未继续刁难他。因为,章诗一进门,也撞见他压根儿没料到的意外。 类似的情景曾经发生过,地点位于基金会的街角,由他和她的将军老父主演,今日的差别只在于人物角色的互换。 然而,两场戏的气氛营造,却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凤英居然同时出现在他老爸的公司里。他死定了! 该如何解释才好? “嗨!”章诗讨好地、试探性地冲着她傻笑。 “章诗……你和他……”她无助的眸光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 怎么可能?他们不同姓,甚至缺乏肖似的外形特徵。 “来来来,你们年轻人赶快出去谈情说爱。”曾天夕毫不迟疑,连拖带赶地迫着新生代离开他的地盘。“我看得出来你们有很多闲话好聊,别让老人家耽搁了情侣们宝贵的光阴。”自始至终,两个年轻人眼中无他。 “马先生……就是令尊?”她的语气有些虚弱。 其实章诗的父亲身分为何,并非值得大肆宣扬的新闻。只是,她倏然衍生的受骗感觉是如此强猛,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正常地应对于他。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他搔着后脑勺,像煞一只做错事的愧疚猫咪。 凤英勉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浅笑,看起来却分外的生硬。 “其实这也没什么嘛!我又不是非知道不可。”她摊了摊手,强笑着。 “这个嘛……”他改为摸弄鼻梁。速速转移话题,方为上策。“我正要回基金会看看,咱们一起过去?”“噢,我暂时不回去,还得顺路绕到印刷厂,盯一下宣传DM 的进度,不麻烦你了。”忽然之间,两人生疏成泛泛之交。“你进去和令尊谈话吧!我先走一步。”她不待章诗回话,几乎是以 “落荒而逃” 的速度投奔电梯间。 章诗对她并不老实,她被骗了,被章诗骗了──脑中反反覆覆,在类似的字眼上打转。 她咳掉喉咙中的硬块,尝试回稳指挥若定的本性。 席凤英,这只是一件小事嘛!没什么好计较的。再说,你和他既非亲又非故,他干嘛事事向你报备坦白?理智的部分虽然分析得坦然,感情方面却深深受到伤害。 章诗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呢?她脑中不由自主地忆起他许多次的轻描淡写。从前为了尊重他,因而不愿逼迫他解说自己心头的疑问,现在却益发泛滥成 “章诗骗人”的想法。 电梯的数字灯号一格一格往上跳,她茫然呆立着,等它张大的嘴吞灭自己,度秒如年。 “晶晶……”湿热的气息吹向她耳际。章诗悄悄环上修长的臂膀,从背后包围住她。 同样的姿势,以往带给她温暖和安全感,今日却出奇的陌生而不自在。 “老实说,你是不是很生气我瞒骗你?”他收紧手臂,恍然生出即将让她飞走的错觉。 “没有呀!你不要多心。”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太平。 “真的吗?”章诗转正她,鼻尖触着鼻尖。“看着我,再说一次。”面对那双洞悉一切的杏形瞳孔,她说不出口。 电梯敲响了抵达声,及时解救她的困境。 “电梯来了,我该走了。”她浅笑着拍抚山猫的脸颊。“下回再一块吃饭,──BYE。”“等一下。”他低头,正待吻上她的嫣唇。 凤英下意识地别开脸。 两人同时为她明显的排拒动作而凝定住。 “别这样,公共场合。”她尴尬地搪塞一句场面话。“再见。”合拢的电梯门,终于切隔了两人交错的领土。 她瘫靠着冰冽的镜面冷墙,三面刺目的玻璃镜,映照得人无所遁形。 十点四十分,韶光正绚丽,她却觉得疲乏……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全体员工切切心悬了两个多月的园游会,终于在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下,顺利步入活动的尾声。 预料中可能酿生小短路的硬体设备,在二十名一流工程师的监管下,乖乖尽完它们的本分。 而应该现身说法的名人仕绅们,也一一赏脸地露了相──当然是赏 “川流资讯”的脸。基金会的顾问们也全数出马壮声势,包括那个从头到尾一直以阴沉眼光偷睨她的饶**,就连负责人龙学文也及时从欧洲赶回国共襄盛举。 放眼大安森林公园,中央舞台和四周步道上的搭棚,三分之二的摊位已结束营业,正式收工,只有少部分贩卖点依然热诚地提供来客们服务。 大体而言,全部活动确定于二十分钟后圆满收场。 结束了! 凤英坐在播音台上,放眼打量辛劳上百个小时的成果。 园游会圆满落幕,意味着她终于挣得了舒缓下来的生活步调,但,她心中却犹如骤失了方向似的,脑海里浮茫茫的。 “嗨!”一抹俐落爽朗的倩影,晃闪闪地跳上舞台,冲着她笑咧了两排银亮的贝齿。 “恭喜你呀,席老师,今天的园游会非常成功,贵基金会应该义卖到可观的款项。”凤英先是怔了一下,立即辨认出棒球帽底下的俏颜。 “嗨!也谢谢天虹社的义务支援,替我们绘制现场的手写 POP。”她堆叠着满脸欢悦,探手与石卉妍交握。 “没什么啦!小事一桩。”卉妍挥挥手,做了一次慷慨的顺水人情。 若不是阳姓公孔雀私底下自掏腰包,她也没太多美国工夫来行免费之善。 “还有,袁克殊先生,也非常感激您。”凤英快步蹲在舞台边缘,朝台下黑衣黑裤的伟岸男子探出柔荑。“多亏您促成 ‘童年玩家’赞助我们的玩具摊位,听说那个贩卖点是最早销售一空的烫手货。”“没什么。”袁克殊简洁有力地回礼,阳刚稳重的魅力自然而然包融着他的一举一动。 “章诗刚才好像在我你耶!”卉妍又咕咚跳回未婚夫身边。半秒钟也静不下来,无愧于过动儿的盛名。 “哦?”她勉强牵动僵化了的肩角。“好,呃……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再和他碰面。”“才怪!”卉妍一语戳破她的武装盔甲。“你只怕两分钟后就逃之夭夭。”凤英当场挂不下脸。虽然自己的口吻极端缺乏诚意,但社交场面话大夥儿听过就算了,从没遇上像她这样粗率揭穿人家的人。 “你哦!”袁克殊受不了,一掌拍扁她的红人队棒球帽。 “噢!”卉妍痛叫,发火地把帽檐顶回正常位置。“干嘛啦?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你每次这样直肚直肠地冲出口,很容易造成人家的尴尬,懂不懂?以后麻烦修饰一下谈吐的技巧好吗?”认识石卉妍之后,他才明了 “祸从口出”的真义。 “黑桃大哥,那不叫 ‘技巧’,那叫 ‘伪善’。”卉妍冷哼着斜睨他。“席老师杠上了章诗,是全社团都清楚的公开秘密,有什么好峰回路转的?你以为我没眼睛,不会看呀!过去两个星期她秉持着王不见王的原则,卯起劲来回避章诗。今儿一整天也一样! 章诗晃到西区,她便躲回东侧;章诗寻向南边,她又赶快逃跑到北大荒。席老师一丁点回避追求者的技巧也没有,明眼人当然都看出来了嘛!” 倘若凤英原本只有些许尴尬而已,这个当口包准狂飙成**辣的赤红。 “呃……啊……这个……我想……”她拮促地搜寻着合适的话语。“那个……大家辛苦了。”袁克殊投给她愧疚而关爱的眼神。“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怎么样嘛!我又哪里失了礼数?唔──”卉妍的大声抗议仅来得及脱口一半。 “走了。”袁克殊觉得很羞惭,匆匆捂住她肇事的嘴离开现场。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喂……”干扁四季豆无法力敌顽强的敌人,只好扬高了嗓子大喊:“席老师,上回章诗帮我和黑桃兄搞了两座耸不啦叽的贞节牌坊,居然诓了袁瘟生四万八,委实太吃人了!请代我转告他,我愿意接下促成你们大团圆的事情,而且只收他二万六就好,记得叫他────我──唔──”乌鸦嘴又被人捂住了。 凤英又好气又好笑。章诗惯常来往的朋友似乎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奇言异行,和他本人一样。 唉!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她无奈地经叹,准备收拾包包回家去。 善后的工作由洪小萍负责,她总算大事已了。 “晶晶,晶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龙文秀打老远奔近高台,生怕她没瞧见似的,拚命挥舞两截长长的猿臂。 又来了!近来她实在被男人缠得很烦。 “龙公子,有事明天再谈。”她不由分说地拒听。 “不行呀!这件事情很重要。”龙公子兴奋得满脸红光。“听我说,前些日子潜入你公寓的小贼……”“已经不留再出现。”她自动接下去。“今晚看样子也不可能送上门,请你暂时让我喘口气好不好?我要走了,再见。”她拿全了随身资料,决定找处纯然孤独的环境,好好将自己藏起来,再也别让任何一个性别与她相异的生物搜出来。 “Wait a minute。章诗一直在找你耶!”“章诗”两字在龙公子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要不要我叫他送你回去?”“等我迷路了,自然会他。”凤英迈向公园右角的出口。 “可是我应该告诉他上哪儿找你?”龙文秀在她身后大喊。 “吐鲁番洼地。” 清夜入凉宵。 徐风夜放,吹落亮闪的白芒,一地星如雨。 凤英瞟了腕表,十二点四分,园游会已成为 “昨天”的历史。独自徘徊在台北街头,看着夜生活的族群纷纷出笼,马路上呼啸着宝马香车,巷弄间溢满了都市的脂粉味与铜臭气。 她缓缓踏上基金会的台阶,从皮包里掏出钥匙。 不想回家,因为章诗一定会前去找她。其实,她也弄不懂自己究竟想回避些什么。 或许是发生在 “川流资讯”的小插曲,再度带出那个她一直无暇思虑的存疑──他们俩的异质性终归太深邃了,犹如美国大峡谷,难以跨越。无论年龄也好,外表也罢,甚至连背景也凑进来渗一脚,由不得她漠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对章诗的了解程度,足以将自己的爱情托付给他吗?爱情?!她悚然一惊。 不不不,此时此刻绝非适合推敲自己心绪的好契机。 凤英缓缓推开玻璃门。 室内,只有满满的清寂与寥瑟迎接着她。 人说狡兔有三窟,而她思来想去,除去公寓的选项,居然独剩基金会的大门可以踩,多可怜!亏她是堂堂灵长类动物,竟然比不上一只小兔子。 “上回离家出走是因为爸爸,结果遇着了只见半张脸的天使,今儿个有家归不得,为的是章诗,却又会遇见谁呢?”她自言自语,凭藉着窗棂钻落而入的月光,一路摸向私人的办公室。 按下办公室墙上的开关,骤然迸放的灯火映出她日日处坐的熟悉环境──以及一张同样熟悉的五官组合。 “你──你──”凤英又惊又怒。“你三更半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饶哲明万万想不到,深夜的基金会居然冒出了人踪,当场僵在她的办公桌后头。 几坪大的小空间宛如台风过境,抑或经过战争和地震浩劫的灾区。触目所及的档案夹、文件、卷宗、书籍,完全泼洒一地,犹有甚者,饶哲明嫌搜寻得不够过瘾,竟然将几部她苦心搜集到的线装古书,一一以美工刀割破,检查封面的厚纸部分是否有夹层。 太太太过分了!她的书、她的桌、她的一切。 “姓饶的,你给我住手。”积郁多日的乱绪,全集中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闭嘴!”饶哲明猛然迎面飞扑过来。 凤英敏捷地闪过他的擒拿,两人立刻交换地理位置。她眼睁睁看着饶哲明将木门反手锁上,一柄弹簧刀出鞘,至此方才察觉自己的荏弱无助。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她防卫地瞠瞪着大坏蛋。 “收据呢?”饶哲明阴寒而简短的质问令人脊骨发麻。 “什么收据?”“我的应酬开销都会派收据给你,你藏到哪儿去了?”饶哲明铁青着脸皮大喝。 凤英不禁纳闷他取回这些东西做什么。有人替他买单付帐,难道不好吗? “我不晓得。”此言非虚,收据老早就不翼而飞,她手中有的也只是影本。 “妈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饶哲明瞪大血红色的铜铃眼,一步一步逼近她。 凤英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后退,直到后臀抵住冷冰冰的水泥墙。 此路不通!她暗暗叫苦。 “慢──慢着!你别过来哦!我警告你别过来。”她忙不迭朝左展示一个假动作。 哈!他上当了! 再赶紧朝右方溜滑出去,绕过办公桌抢奔向门口── “啊!”他的手臂蓦地探过来,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发髻。 乌云披散背后,然而两人都无心欣赏她妩媚清艳的女态。 “还想跑?”饶哲明充满恶意的热气呼上她的耳后。即使她打定主意和敌人厮扭一番,抵住颈动脉的那把弹簧刀也彻底打消她的傻念。“你老实回答我,收据放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交给警方?”警察也在找他花天酒地的证据?这太夸张了。她直觉其中内情不单纯。 “警方……确实来过,但是我并未将收据交给他们。”她谎称,希望能套出更多黑幕。 “哼!果然如此,他们真的怀疑到我头上来了……”饶哲明寒着嗓门自言自语。 “好,立刻把全部的收据还给我。”甭说她手头空空,即使当真拥有,一旦交到他手里,焉有命在?必须让他心生忌惮才行。 “基金会的收据向来交由会计洪小萍处理,不在我手里。”她战战兢兢地下瞄那把致命武器。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理,反正立刻把它找出来!”他狠狠地揪紧满手青丝。 “啊……”凤英痛皱了眉心。“可是,警方交代我必须保留这些呈堂证物。”“放屁!”他暴怒的唾沫星子溅上她耳壳。“那些收据顶多只能证明我曾经在这几间餐厅消费而已,连个屁用也没有!”“警方已经知道那些消费名目是坏人捏造出来的,你逃不掉的!”“他们知道餐厅替我作假?”饶哲明瞬间脸色大变。“告诉我,警方是如何向你解说的?他们知道多少?”通常作假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她马上提出大胆假设,顺着他的话题接续下来。 “没什么,只说你和几家餐厅合力作假,掩饰不法勾当。”希望她的随口瞎掰不会穿帮才好。 饶哲明终究是个读书人,对于黑暗世面的见识有限。她的推论虽然模拟两可,却造成听者有意的心结。 他刹那间惶惶然不知所措。 “住口!什么不法勾当!”在安静的环境,他狂躁的叫喊更显得凄厉。“我从来没参与那些暗盘交易,只不过从中抽了几手而已,整桩案子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情况大致明朗了。 显然饶哲明和某些复杂的人物相识,在对方的交易过程中,居间抽了几笔小利,再由作假的餐厅开立收据,达到洗钱的目的。尽管 “暗盘交易” 的内容她并不知情,但凤英也不感兴趣。 “饶先生,大家都是读书人,有话好商量,我相信你无辜的本性……” 凤英尝试动之以情。 “住嘴!住嘴!”持刀的手忽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饶哲明肯定不适合吃黑道的饭,因为他的精神状态甚至比人质更紧张不安。“你把收据还给我! 没了物证,警方永远无法证明我曾经牵涉其中!”可我全听光了,难道不能当证人吗?凤英当然明智抛把暗算他的心思放在灵魂最角落。 “收据不在我手上,我爱莫能助。”她鼓起勇气游说。“你不如赶快逃跑,我的皮包里有几万块现金,可以免费迭给你做为跑路基金,真的,大家同事一场,你不要客气。”“妈的!臭女人!”刀锋陷进她的嫩肤。“你要我为了区区几十万,放弃名声地位,沦为亡命天涯的通缉犯!贱胚子!”“呀──”她的细颈猛地被划开一道浅口子。“别──别乱来!”“你的公寓没有统一发票的影子,办公室也找不到收据,既然如此……”他蓦地阴沉下来。 凤英顿时心惊肉跳。这家伙想干嘛?无论他心中打定哪种如意算盘,保证结局都不利于她的颓势。 顾不得其他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蓦地扬手,朝后重重戳向预定的敌眼部位。 “啊!”饶哲明松开了箝制,哀号声既凄惨又壮烈。 好机会!她飞快冲向门板──砰!反锁的门同一时间也迅捷地撞开来。 “哎呀!”轮到她惨叫。 多灾多难的纤躯顺着飞跌出去的仰姿,唏哩哗啦地躺倒在满地档案夹里。 “晶晶!”两把男音同时喝吼。 章诗的牙关咬得死紧,连忙抢上前,铁青着脸扶住她创痕累累的脑袋。 “你──”滔天狂怒袭卷向饶哲明。 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伤了席凤英! “饶哲明,你这个败类!”拯救美人的任务被章诗捷足先登,龙文秀只好选择逞英雄的戏分。“没骨气的家伙,有种瓜分中盘毒枭的红利,就得有种扛担!你居然还想找一介弱质女流的麻烦。”他窜近身,一脚狠狠地踹向饶哲明,很有几分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味道。 “啊……痛……别再打了……”饶哲明徒然被拳打脚踢得气息奄奄,中袭的眼睛依然睁不开。 “毒品?”凤英虚弱地扶着额际。 “对呀!这老小子和他舅舅合资开餐馆,将后仓库租借给黑道交易毒品,再从中抽取零头,所得开立成收据,交由咱们基金会付钱、洗钱,哼!全让我徵信社的朋友调查得一清二楚。”龙文秀长到二十七岁,从没如同今晚这般扬眉吐气。 “真的吗?”龙学文严肃的沉音随即在门口问起。 虽然章诗曾告诉他,赶来基金会的途中已经通报了总负责人,龙文秀乍见老爸现身旁观他的英勇姿态,依然愣呆了好一会儿。 “呢,爸爸”他彷佛变回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娃娃。 “你发什么怔?”龙学文黑眉倒竖。“我问你,这是真的吗?”“没错。” 章诗决定插话,替他制造坚毅果敢的好形象。“多亏了令郎一手调查出所有内情。三天前,若非他告知我事实真相,我们也不会及时抢在晶晶遇到危险之前,救下她的小命。”原来章诗近几日急于找她相谈,便是因为这档子事! 凤英立刻觉得愧疚。害他白白担心了── “嗯。”龙学文淡淡地应了一声,莫测高深的眼瞄向独子。“我了解了。”“龙先生……”饶哲明有气无力,试图争取同情票。 “多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龙文秀再赏他一记乌龙飞踢,终于觅得出气的对象。 “龙公子,现场就交给你和令尊负责,我先送晶晶去挂个急诊检查伤势。” 章诗抛给难兄难弟一抹模糊的浅笑。 “没问题,你尽管去!我会打电话报警。”这一刻,龙文秀突然觉得自己很──举足轻重。 “章诗……”凤英呐呐地开口,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山猫抛给她噤声的眼色。 两人离开现场的同时,办公室内蓦然飘出龙学文半带调侃、半含欣慰的赞美── “想不到你这傻小子表现得挺出色的,看样子我以前小看你了。” 离去的两人相视而笑,脑海中齐齐勾画出龙文秀乐晕了头的傻样儿。 他苦盼了二十多年,只求父亲另眼相看。而今,终于如愿以偿。 第九章 公寓铁门合掩,将门内与门外区隔成两座孤绝的岛屿。 凤英打横斜躺在他的臂弯,犹如暴风雨后入港的小舢舨,虽然明知天灾已远远扬出受影响的范围,未可知的**却亭立在码头岸上,睥睨着她。 偷眼觑着章诗冷硬尖削的下巴,暂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章诗举步直接将她抱进闺房里,妥当地安置于软床上,一话不发,挺坐在床沿直勺勾地盯视她。 “我……呃……”她背倚着床头,有些手足无措。 打从上医院挂完急诊,他即陷入片言不发的静谧,不是若有所思地凝睇她,便是兀自发呆出神,彷佛正取决着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心事,害凤英也跟着坐立难安起来。 虽然今夜的横祸与她并无直接的关联,却劳师动众了这么许多人马,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致上最基本的、礼貌性的歉意。 “对不起啦,我不晓得你一直在找我,否则也不会呆呆地落了单,发生被人突发的意外……”既然是谎言,出口不免含着心虚气弱的怯态。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依然沉思着。 “对了,令尊大力配合的事情,我还没向你道谢。”她嗫嚅地进行第二波驱除尴尬的尝试。 “晶晶,”他终于开口了,肃穆的猫儿眼在幽暗中闪烁着光华。“我很爱你,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你应该知道吧?” 要命!她的心脏几乎从口中蹦出来。他他他,怎么突然然然──“啊……嗯……我……当然……”昏沉了大半夜的脑袋蓦然更迷乱了,几乎无法承受这个“煽情”的事实。 章诗刚才告诉她,他爱她?章诗爱她! 她恍然发觉脸部肌肉正酝酿着蠢兮兮的傻笑,随即收敛住。 做人最忌讳得意忘形。小学老师曾经教诲过。 而且,章诗为何一脸慎重的酷样?他不希望自己爱上她吗? “晶晶,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话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无论蓄意或不经心。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定会将 ‘保护你’、‘珍惜你’视为最重要使命,你一定要信赖我。”连续三个“一定”,有如神圣的誓词,在某种她并不了解的层次上,表明了他的挚诚。 让一只不驯、不属于任何人的山猫对她倾心以待,这是什么样的奇缘巧分呵! “我相信你。”她的唇勾勒着甜蜜沁心的纹路。 章诗的眼眸深处,隐隐约约松脱了一个难解的枷锁,随即,被乍然辐现的黠灵所窃据。她来不及研究出那道精芒所代表的意义,眼界突地充塞着他的超大特写──越来越近,越来越迫人…… “阳……”她轻喘,气息终至被他尽数吞噬。 房内的空气彷佛凝结成温存暖和的胶质,让人置身其中,有若倘佯于热度适中的稠水当中,懒洋洋、无限安全、几乎不愿离开。 直到背心全然契合了床垫,她才晕眩地察觉上方覆压而下的重担。 一种甘美得几乎让人迷离的负荷。 她懂了。 今夜,将是他们俩的第一个临界点。 她应该拒绝的。自小所受的礼范不容她逾越了 “清白人家”应有的规矩。 但是,就这一次吧!就这一夜,容许她放纵自己。 她谨守了二十多年的沉锁,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围绕于军训教条般的生活原则,她倦了、累了!也不愿再拘泥下去。人的一生,能够经历几段二字头芳华?她抬起倏忽轻盈的玉臂,环住他的肩,唇角划开的曲弧,艳美得超出他想像。 在缠绵的极致,两人耳鬓厮磨着,聆听章诗如吟如诉的细语── “晶晶,答应我,如果我不小心惹你生气,你一定要原谅我……”“嗯……”她沉浮在感性与性感的漩涡中,不可自拔。 “我很爱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相信……” “你说什么?”凤英徒然呆楞住。 五月底的台湾,已经跨入灼热的气候。而经济系的专业教室却倏然降温到零下数百度。 上完了本周的最后一堂课,她收拾着讲桌上散乱的教材、投影片,正待绕到天虹社,会合了章诗一同下班,一名蹑手蹑脚的男同学却悄悄从走廊外捱进教室,虚移的眼光不敢直接与她相对。 这名男同学去年曾经被她当过!接下教职的两年来,比他更混的学生还真找不出几个,因此她仍存着偏向负面的印象。 而他快速地以五分钟吐露完毕的消息,并未扭转师长对他的有法。相反的,凤英震愕得几乎无法表现出正常的反应。 “阳助教指示,我应该亲口向您道歉。”方亿云的脸孔低垂得几乎贴上胸口。 “你……你刚才提到……”她的语音颤巍巍的。“天虹社的委托案?”“是的。”方亿云苦着脸递给她一份天虹社的宣传单。“这个社团专门替校内师生解决大小的疑难杂症,大家都很清楚它的受理原则──若非到了紧要关头,我也不会委托他们帮忙处理您的事。”凤英扫视过社团简章,脑中含混成空白的泥浆。 “你要求他们做什么?”她痴呆地重问一次。 “席老师,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方亿云绝望地寻求她的谅解。“因为下个学期,只有您开 ‘总体经济学’的课,可是我没把握第二次就能修过您的剪刀手……呃,反正,我知道逃避是最恶劣的手段,可是,这个,反正,哎呀!我不会说。总之我自己良心发现,昨天前往天虹社注销这件委托案,请您大人有大量,务必要原谅学生短暂的失足。”好听话瞎扯一堆,说穿了全是放屁。他撤销委托,还不是因为受到那吃里扒外的鬼助教的胁迫。章诗已经表达得一清二楚,他的委托与天虹社 “不违侠义之道”的宗旨相悖,因此天虹社评估了大半个学期的结果,决定拒绝受理。 姓章的甚至警告他,必须亲自向席老师解释,并且道歉,否则就等于和天虹社为敌。 开玩笑!天虹社在青彤的地下势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他还想活着飞出国去泡泡金丝雀呢! 解释就解释吧!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章诗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你的案子,才主动与我接触?”她微微抿动干涩的唇瓣,忽然觉得眼眸很酸,很酸── “不不不!阳助教嘱咐我一定要交代清楚。”方亿云连忙掏出小抄。倘若搞砸这档子事,害处凤英与恶助教反目成仇,他的小命铁定挂在旗杆上招标。“阳助教召曰:‘第一,他的介入绝非出于恶意动机。’没错,这是真的哦!‘第二,他无意造成席老师职业或名誉上的损失。’对对对,这点我也可以为他担保。‘第三,接触结果,他发觉席老师是全世界最善良、最可爱的人类。’呃,我想,大概是吧!对了,这里还有一段附注:‘如果你敢讲错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小弟弟切下来……’ 呃,对不起,这句话是写给我看的,和您没关系。”他挤出一脸陪笑。 妈的!没事还得充当信鸽,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如此。”凤英有如吹破了气的皮球。 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出来的。 打从开始的相遇、披萨事件、修水管、他安排进基金会打工……一切一切,全在章诗精明筹画的谋略中。 那么,他的吻呢?他的爱呢?他们所分享的亲密,也是他虚设的吗? ──我爱你。 ──保护你,珍惜你,──你一定要相信我她承诺了,也做到了,而衷心的信赖却换来章诗不堪的阴谋。 今晨两人从轻怜蜜爱中起身,共进早餐,一起离开她的公寓,凡事进行得顺遂自然,她又何尝想像得到,短短几个小时而已,阳山猫居然扔给她一颗 “愧疚的炸弹”。 可恶!太可恶了!还特意挑在他们分享过肌肤之亲以后。他从头到尾都策画好了,让她不能恨他、气他,即使胸腔内血海翻腾,他们也即将在十分钟后碰头,他大可噼哩啪啦地扔给她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哄得她团团转。 哼!山猫兄,这回你失算了。 “章诗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她低吼。 “因为他推断你乍听之下保证会掀翻了天,而苦苦思量的结果,他又觉得自己太帅了,我的长相比他更适合当炮灰。”方亿云自怜地说。 那只可恶的、聪明过度的、老奸巨猾的、让人又爱又恨的泼猫! “你!”她的食揩伸张成左轮手枪,狠狠比住可憎的坏学生。“替我转告章诗。”“您介不介意亲口告诉他?”方亿云心惊肉跳的。 “我介意。”凤英的眼缝眯成两道尖刻的细缝。“你很喜欢被我再当一次吗?”方亿云暗暗叫苦。如此明显的威胁他未免太欠缺技巧了吧! “请下旨。”他认命了。 “只要告诉他五个字。”凤英逐句逐字地、斩钉截铁地射出子弹──“我、对猫、过敏!” 儿子自怜自艾的程度超乎曾天夕的想像。他扭揪着吓死人的严酷浓眉,透过落地玻璃窗,打量庭园里垂头丧气的章诗。 这小子以罗丹知名塑像── “沉思者”的姿态,枯坐于摄氏三十度的高温下,而且居然连滴汗珠也没淌。 “儿子,你还要做戏多久?”曾天夕索性推开玻璃窗,临空喊话。 章诗飞瞟过来一记恶狠狠的怨怼眼光。 “老头子,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儿子?”亏他晒得几乎成猫干,他老爹却兀自锁在起居室里吹冷气,自得其乐得很。 “奇了,那个小道姑拒绝理你,与老爸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教唆出来的。”算了,章诗放弃老爸。或许另选讲和的目标比较有成效。 “娘,”他仰首朝二楼窗口的继母进行心战诚话。“如果孩儿死了,麻烦您将我的尸身火化,骨灰就洒在咱们家的庭院里,与您永相伴。”虽然明知他求怜、赌气的成分居多,马夫人依然感动得要命。 儿子是个有心人呀! 内线分机立刻拨下一楼的起居室。 “老头,我不管你如何下手,总之,章诗和那位女佬师的事,你务必给我插手管上一管。”“喂喂,老婆,他脱离三岁小娃娃的年纪已经二十多年了,哪有在外头吃了鳖,还回来找家长出面的道理?”曾天夕嗅出冤气冲天的味道。 “谁教席小姐也躲回老家,拉出她爹爹做挡箭牌!反正你给我出面搞定就是了。”分机收线。 于是,区区几句妇孺小儿的歪论,就此决定曾天夕坎坷的命运。 他翻出从席凤英填写的人事表格上抄下来的永久地址,吆喝着自家司机,一路直驱天母东路的住宅区。 席家或许称不上大富大贵,倒也不差。目前所住的两层楼透天厝,系由自家人在昂贵的高级地段购买一块小土地,自行斥资建成。 外观上,席宅虽然肖似这条路上的大多数公寓,然而,大门口外头却区隔出两尺见方的小草皮,四大盆杜鹃花艳艳地炽展着风情。 曾天夕吩咐司机将轿车停在席家对面,遥遥瞧见一位蓄着花白小平头、着中山装的老先生背对着他,蹲在草坪上伺候精心栽育的杜鹃丛。 “嗯哼!”曾天夕试探地咳了一声。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头儿应该就是小道姑的父亲。 老先生恍若未闻,不理他。 “嗯哼!”他更用力地清咳一记。 “喉咙痒就去买一罐川贝枇把膏,隔壁巷子里便开着药房。”老先生依然头也不回,手中握持的园艺钳嘎吱嘎吱响,继续他修枝剪叶的任务。 这款大剌剌的傲慢可让曾天夕很感冒了。从来只有他大董事长对旁人吆喝的份,哪容得无知俗辈在他面前摆架子。 “您姓席?”他纾尊降贵地问。 “您姓马?”席将军终于挺直腰干,语气同样森冷不屈。 看样子两造的老人家都听了己方小辈的诉苦,也同样料定了对方必然会出现,苦苦 “求饶”。 霹雳一闪!四道目光相交,空气中彷佛交划出迅猛白热的火花。 “姓章的小子呢?”席将军假意张望着四方。“那小子做错事就成缩头乌龟,没种出面解决,眼巴巴回家求老爸下海游说吗?”曾天夕口头上也惯常称唤独生儿 “小子、小子”的,不过让别人抢了他的专门用语,心头可就万万不爽快。 “既然那个小道姑溜回家问你求助,他回头要求我以相当的身分代表出现,算来还是尊重你们席家哩!”这话颇有几分浅理,席将军不得不颔首赞同。 “既然如此,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你们曾家想打哪门子歪主意,尽管开口吧!”席将军先把丑话摊在台面上。“但是我女儿暂时不见客,你要带她……”“你就跟我把命拚?”曾天夕哼地一声嗤笑出来。“以席小姐的‘条件’,真能进得了我们曾家大门,也不算污蔑了她。”他嚣张的气焰几乎让席将军气得说不出话来。 “嘿!笑话。”席将军挥开中山装的宽袖。“什么污蔑?我还怕你庸俗的铜臭味儿薰坏了咱们军戎世家呢!”“军戎世家又如何?”曾天夕怪叫。“我也当过兵呀!出身军旅很希奇吗?”“你小小一尾兵卒,成得了什么气候?” 席将军非常不给面子。“你这只菜鸟刚进部队的时候,本将军已经升任中华民国陆军第xx 期士官长兼辅导长了。”曾天夕双眼刹那间瞪得大大的。 “咦?难道……有可能吗?”他自言自语。 “嘿嘿!服了吧?”眼看震慑了小鼠辈,席将军得意洋洋,暂时收敛高姿态,追打哀兵不是英雄好汉所当为。 “席先生,您刚才提到中华民国陆军第xx 期?”曾天夕小心翼翼地求证,全然收起猖狂傲慢的骄气。 “怎么?”“民国五十四年,您人在哪里?”他屏住气息。 “金门的三一一部队荣任辅导长的职务。”席将军稍微察觉他的反应与“震撼”似乎不太搭调。 “三一一部队!”曾天夕猛然大叫。“辅导长!没错,真的是你!没想到小弟有生之年得以和你重会。”“什──什么?”席将军被他激动兴奋的反应弄得一头露水。 “我是小曾呀!您忘记了?就是不小心泡走连长的马子,差点被他公报私仇的小曾。 当年多亏了您从中斡旋,否则我早就接受军法审判了。”曾天夕兴奋越得语无伦次。 “你──你就是 ‘那个’小曾?”席将军猛地拎回三十年前的记忆。“就是那个每次站卫兵,撞见我从围墙偷溜出去逛夜市,仍然放水替我保密的小曾?”“没错!”“嘿!原来是你。”两个老男人大乐,张开两截手臂拥抱成一团。 “辅导长,好久不见了。退伍后我托人回部队里打探您的消息,只知道您调迁到其他营区了,您不晓得我一听之下有多么扼腕。”曾天夕谈起前尘,忍不住慨叹。 “小曾,咱们真是太有缘了。”席将军喜不自胜。“我没想到章诗的老爸居然是你。”“辅导长,若及早知道席小姐是您的千金,我怕不已经雇八人大轿来接她了。”老袍泽相会,喜悦程度远远超过久旱逢甘霖。两个男人爽快到心坎里! “我就说嘛!凤英那丫头未免太死心眼了,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席将军簇拥着老兄弟,赶紧迎进自家客厅里。 “这也怪不得令嫒,章诗那小子也有失了礼数的地方。”曾天夕这下子可客气了。 “他们俩也真莫名其妙。小俩口自个儿吵嘴,干嘛还要老的替他们强出头。您瞧瞧,刚才差点害小弟与您伤了和气!”“可不是嘛!”席将军异口同声讨伐下一代。“我今儿个晚上就轰小妮子回她自己的公寓,有什么疑难杂症,教他们俩面对面,自个儿去谈清楚。”“没错、没错!”曾天夕立刻点头如捣蒜。“最好两个小辈和好如初,曾、席两家可不结定了现成的好亲家?” “好,一言为定!这桩亲事咱们结定了!”两个老男人感动地紧紧交握。 于是,小道姑与山猫助教,就如此这般地被亲爹们出卖了。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乱纷飞的霪雨。原本只是点点的小水滴,一旦夜色落入纯然的深沉和黑暗,雨滴便调皮起来,汇合了众路好朋友们,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水弹,叮叮咚咚地敲打在沉睡中的凡间。 凤英独坐在睽隔了两个星期的公寓,静观窗棂外的风声雨色。 思绪一旦沉淀下来,不免开始绕转着那切切不能忘怀的猫影子。 章诗呵!章诗! 她必须说句真心话,其实人家已经很用心、很用心地在向她表达歉意了。 从方亿云告知真相的次日起,他的求和招数便一波一波搬上银幕。 先是在学校的网路布告栏上公开 “给亲密爱人的一封信”,于是一夜之间,全校流传着白马王子章诗终于 “落网沦陷”的讯息,虽然她的女性自尊心获得充分的滋润,可也多出不少压根儿没见过面的同性敌人。平常走在校园里,都得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是否出了乱子,以免落实人家一句 “章诗怎么会看上她”的批评。 害她这些日子以来,必须每天装扮得美美的,好麻烦呢! 接着他又发动人海攻势,举凡她身边所接触到的灵长类生物,莫不替这头山猫说好话。 “席老师,章诗怎么不见了?”“席小姐,你们吵架啦?”“老师,章诗托我转告你,你今天好漂亮,别再生他的气了。”“席小姐,章诗刚刚叫快递送来一片 CD,请你听 A 面第十首:不能自已爱上你。好浪漫哦!”即便龙文秀那只呆头鹅也眼巴巴地凑热闹── “晶晶,章诗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请你原谅他。”龙公子大惑不解。“可是,章诗怎么可能做错事呢!章诗耶!你一定误会他了。”气死人!阳山猫陷她于孤军奋战还不过瘾,待她忍受不了人情压力,干脆躲回老爸身旁时,居然又神通广大地哄着老爸扫她出门。 他究竟还有多少把戏?悠悠扬起的啾啾声,传达门外有访客的讯息。 凤英心头有数,冷着一张纤白的晚娘脸前去应门。 “嗨……哈、哈啾!”门外,**的落汤猫向她讨好地陪笑。 章诗俨然冒雨横越台北盆地的模样,全身湿透了! 她的心弦微揪一下,表面却仍不动声色。 “喵──”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薄防风夹克底下,霍地钻出一张货真价实的猫脸。 约莫两周大的小猫咪眯着同样湿漉漉的眼,喵呜喵呜地向她乞怜。 山猫和小猫,构成一幕风雨孤雏的景观,集天下之凄凉、可悯、哀怜于一身。 她赶紧避开视线,免得自己忍俊不住而笑出来。 “我在街角的垃圾堆捡到咪咪。”他的嘴角垂下来,椭圆形的瞳孔埋藏着迟疑的冀盼。“咪咪好可怜,天那么黑,风那么大,它妈妈八成捕鱼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家,它又冷又饿……猫咪都是很怕冷的……”她白了山猫一眼,轻轻掩上门,隔开一大一小两张难民似的衰相。 章诗悲惨地缩蹲在墙角自怜。“咪咪,看样子咱们真的只能沦为流浪猫了。”或许他根本不该收留这只小难友。毕竟连他自身都泥菩萨过江,外加流年不利了,又何尝是它命定的好归宿?忽然,铁门拉敞寸许宽的小缝。 一条干毛巾递出来。 “毛巾,给小猫的。”冷冰冰的台词一说完,铁门重新掩上。 可怜!居然连一只小弃猫得到的待遇都远胜于他。 章诗扁扁嘴,认命地替小难友拭干皮毛上的雨水。 “哈啾!”好冷──他揉了揉鼻头。 凤英隔着铁门,捕捉到门外的一声喷嚏。 不要理他!她告诫自己。那头山猫才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哀怜呢! 他故意施展苦肉记,好激发你脆弱可欺负的同情。 她硬下心肠,蜷缩客厅沙发,拿起 《经济学原理》继续钻研。 不期然间,左首桌架上,席慕容 “无怨的青春”呼唤着她的注意──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虽然二十六岁的 “高龄”,很难再附合以 “青春年华”的形容词,但,她依然年轻吧? 哈啾!另一声隐隐约约的喷嚏撩乱她的清心。 凤英恍然想起,章诗全身湿漉成烂泥团。 听说,猫咪都很怕冷。 他也畏寒吧?铁门再度拉敞加宽了几分的小缝。 “浴巾,给山猫的。”铁门又合拢。 见状,章诗的心中燃起一丝希盼。 静候了数分钟,铁门终于不负众望,第三次拉开。 “… … 山猫小猫一起进来吧!”这回,没有掩上。 第十章 学期进入尾声了。 虽然期末考近在十个日升之后,各系学会依然卯足了劲举办大型期末晚会。 截至目前为止,凤英已经和天虹社的社员们混得很熟了。原本她还以为一试定江山的大考转眼即将到临,大夥儿应该正正经经地研究学问才是,不会再有时间委托天虹社替他们作怪。然而,在听闻了副社长屈灵均的说词后,方才知晓天虹社也进入最后一波委托旺季。 “各系学会开始向我们租、租章诗。”灵均开心地解释。 “他们为何要 ‘租’章诗?”凤英大为惊讶。 “因为任何晚、晚会,邀请到章诗做表演,女同学就会参与得更、更踊跃。”“原来如此。”她说服自己必须学习接受男朋友高居校园白马王子之位,而且历久不衰的事实。 今夜,轮到经济系系学会举办 “期末送旧超辣舞会”,海报上甚至印刷着 “超级偶像章诗热力大放送”的字样,系上师长一律发给免费入场券,并且备有贵宾席招待。因此,尽管她向来对歌台舞榭的场合不感兴趣,今日上完最后一堂补课,终究决定绕到舞会现场开开眼界。 打老远接近学生活动中心,巨型的身历声设备已然将内部的盛况扬声到建筑物外面。 热门音乐有如雷公破了嗓子,铿锵刺耳的频率几乎让人耳鸣,即使置身户外,耳膜都已承受不了,她很怀疑上百成千的学生们是如何处在其中,一待数小时的?慢吞吞地踱向门口,她突然想起忘记携带入场券了。不知道进不进得去── “屈同学,石社长。”入口处负责收门票的脸孔让她格外讶异。 “席老师,你、你也跑来听章诗、唱歌呀?”灵均雅柔纤美的脸蛋永远盈着友善的笑。 “章诗能唱歌?”她更加无法置信。“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会唱歌?”“章诗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擅长的吗?”卉妍扁扁不屑的嘴角。 “那倒是。”她不由得颔首。 “赶快进去,助教今晚负责 DJ 的、的职务,而且只唱一首歌。”美丽而慈悲的灵均向她大开方便之门。 “对呀!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进去要人了。”卉妍笃信时间就是金钱的铁则。 “经济系只向我们承租章诗六十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系学会花钱向你们租章诗?”她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天虹社社员简直一人比一人更像皮条客。 “放心啦!章诗在场的这六十分钟,所有出入者一律必须收费,因此经济系也捞到好大一笔赚头,大夥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卉妍耸耸肩,浑然不当一回事。 飘扬的音乐蓦然改变节拍,依然动感十足,却缭绕成丝丝入扣的前奏。 “快、快,章诗上场了。”灵均赶紧催促她进入会场。 学生活动中心,今夜装点得犹如 DISCOPUB。无论灯光、布景、舞台或,一慨不逊于职业级的水准。 高台正中央,章诗斜背着吉他,会同经济系重金聘请而来的乐团,畅情诵唱着热力十足的西洋金曲。狂猛的生命力从台上源源辐射四散,奔腾到台下尽情扭舞钻动的年轻男女中。 章诗依然套穿着洗成浅白色的旧牛仔裤,神情潇洒奔放,卡其衬衫的两只袖子拆卸下来,露出两臂愤起的精健肌肉,汗水随着他一扭腰、一甩头而挥散成雨滴。 这又是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章诗,鲜活、明朗、耀眼。 生活中有他,似乎意谓着从此与 “一成不变”绝缘,再不可能出现无聊、厌烦的时刻。 奇异地,章诗晶亮的眼光溜转着,竟然瞬间从芸芸众生中抓出她准确的位置。 一抹性感的斜笑飞上他眉梢眼角,无尽的诱惑力立时扩张至极限。 “啊──”“章诗──”女性崇拜者如痴如狂地尖叫。 迸跳的音符忽然幽幽地拉缓了,一点点、一滴滴,嘤嘤哑哑,如泣如诉。 此时,会场超过二分之一的学生已经顺着他的眼波,搜寻出令校园偶像变得温柔缠绵的对象。 凤英的脑袋轰隆隆乱响,几乎被众人盯得手足无措。讨厌!他到底想干嘛?他修长的手指抚上钢弦,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睿智的人说,惟有傻子才会深深陷入然而,我却无法克制地爱上你我应该留下吗?假若我无法克制地爱上你,是否会成为不可赦的罪愆?我们的情感有若奔放的河流,坚定不移地流向汪洋亲密渴切,无怨无悔因为人间的事物,冥冥中便已注定如此请执起我的手,也掬起我全部生命因为,我已无法克制地深深爱上你整座活动中心,盈满年轻的心;而每颗年轻的心,都陶醉了,陶醉于他歌声中所流露的深情。虽然他们并非章诗抒唱情歌的对象,但,那份直接而深刻的感动却是无可抗拒的。 “啊──”迷醉的尖叫声再度从四面八方窜响起来。 章诗洒脱地行个鞠躬礼,表演结束。矫健的体躯飞越下舞台,直奔他心的方向。 “安可!安可──”他无视于波浪翻腾般的叫喊,揽住她的柳腰转身便跑。 “章诗,他们……”她迟疑地扫向满堂听众。 “你比较重要。”他低头偷了一记又响又亮的唇吻。 “啊──”另一阵交织着欣羡与嫉妒的尖叫声再度引爆。 凤英任他拖抱着自己,挤开重重围上来的人墙。斜眼偷觑,他的俊脸上汗水纵横,瞳心却晶亮得远胜世间一切的宝石。 那股又重又猛的冲动,再也抑制不住,瞬间冲离出她的杏瓣── “我爱你……”章诗的步伐猛然颠簸了几拍。 “小姐,下回丢炸弹之前先响警报好吗?”他拍拍胸口,惊魂甫定。 “讨厌,大坏猫。”她娇嗔着埋怨。 “嘿!章诗,这边。”凌某人遥遥站在出口向他们招手。 “哈!某人姊姊,我正要找你算帐。”他连推带跑地奔向指导老师,笑出恶狠狠的牙龈。 “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凌某人心中惴惴不安。 “我问你,为什么批一个既损阴德、又违背良心的事情给我?!”怀中的凤英被他推上前一步,做为铁证如山的指控。 “啊……这个……嘿嘿……”凌某人干笑。“我是看得起你才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他猫眉倒竖,执意争出一个是非曲直。 “就因席老师的案子违反本社 ‘良心’,凭你的本事,日后自然会发现,那么你就白忙一场,赚不到钱啦!”凌某人尽量以合情入理的语气分析给他听。 “奇怪,我赚不到钱对你有什么好处?”凌某人可也是靠抽红利为生的。 “没什么好处呀!”凌某人老实坦承。“只不过我们三个会很爽而已。” “对!”正、副社长一个劲儿点头。 说穿了,纯粹是她们大女人主义的本性冒出头作怪,只为了 “惩罚” 他以往不懂得珍惜女性。 “好啦、好啦,散会,大夥儿下学期再见。”三名乱臣贼子赶紧趁乱偷溜。 章诗死瞪着她们的背影,开始考虑何时策画个绝地大反攻,省得她们老仗着阴盛阳衰,在他跟前作威作福。 “章诗?”怀中人扯动他的衣袖。 “嗯?”“你的头发。”激情狂越的舞动,震松了他束起的马尾巴,前额刘海吸饱了汗水,垂挂成面帘一般,微覆着他上半部分的颜面。 那位只有半张脸的天使── “章诗,去年十一月你有没有上过天霞山?”凤英再也隐忍不住,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不晓得,应该有吧!干嘛?”他纳闷地扎好发带。 “你是不是曾经在山路上帮过一个车子抛锚的女人?”他细细回想一番,终究摇首。“事隔半年多,我不记得。那件事情很重要吗?”很重要吗?她扪心自问。 那场短暂的邂逅,促使她日后将眼光留放在他的身上,成就了两人的恋情。乍觉之下,似乎极端重要。 然而──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未来依然可期。 去年十一月,在落着雷阵雨的午后,那位猫般男子或许是实体健躯的章诗,也或许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然,更或许是上帝灵机一动,决定派给她一名救人于急难的守护天使,却以她日后必将相逢的伴侣形体出现。 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最紧要的是,她已经寻找到属于她的守护天使——那位只有半张脸的天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