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凰》 第一章 突然崛起的凤冥国 三月初三。 龙熙国。 都城箬安。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青石铺成的道路尚有雨痕未干,春暖花开的时节,风光秀丽,景色宜人。 正是踏青的时候,箬安城北门外的浮玉山是游玩的好去处,四季皆有妙景,一年到头赏玩客不断,尤其是清明前后,山上山下游人如织,欢颜笑语,十分热闹。 山脚下开了许多家酒馆茶楼,专供游人休憩赏景,从天元茶楼开始,越往南,酒楼茶楼越豪华,光顾的客人地位越尊贵,其中以建在云龙湖畔的天然居最为著名。 坐在典雅别致的天然居里,推开窗子既能欣赏到云龙湖潋滟的风光以及对岸浮玉山中秀丽的山景。山中湖里游人的笑谈声不会干扰到这里,闹中取静的场合,临窗安坐,聆琴,品茗,赏景,这是极享受的乐事。 天然居三楼的流光轩内,一名身穿袖口处绣了金莲的白衣男子正坐在窗下,静静地品着幽淡鲜醇的紫笋茶,茶香缭绕中,琥珀色的眸似云似雾似晚霞初收,仿佛这世间除了他的杯中物,其他的都入不了他的眼。 “殿下何时出发?”坐在他对面身穿浅青色花软缎袍服相貌俊秀的男子轻声开口,问。 沈润回过神来,望了他一眼,和煦一笑: “明日启程。” 薛翎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他身旁,与他的相貌七分肖似的年轻男子忽然扁起嘴,不忿地说: “为何一定要殿下亲去,那凤冥国建在大漠深处,又干又热又穷,听说那儿的人都是吃带刺儿的青草,那带刺儿的青草也是人吃的?为何偏要殿下去遭那份罪!真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硬逼着殿下去娶凤冥国那个短命的公主!能够预言未来昌盛国运的公主,你们信吗,要我看,这跟神婆给自己编故事骗银子差不多!” “薛翀,不会说话就少说话,没规矩!”薛翎板起脸呵斥。 “本来就是!”薛翀不服气地挺起脖子,大声道,“哥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儿就咱们三个人,说句心里话,凤冥国在沙漠里挖出来的那个金矿,说是被凤冥国的公主预言出来的,这件事打死我都不信,殿下也不信吧?依我说,凤冥国肯定在打什么小算盘,已经被六国遗忘在沙漠里近百年的国家,这会子突然冒出来,因为一座七国里最大的金矿,就像突然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似的,这里头肯定有诈!” “闭上你的嘴,喝你的茶!”薛翎见他越说越来劲,冲他的脑袋瓜子狠狠一拍,呵斥道。 “哥你怎么又打我,我说的哪里不对!”薛翀抱住头,生气地嚷嚷。 薛翎不理他,犹豫片刻,看了沈润一眼,低声道: “殿下,此去凤冥国,路途遥远,出了漠阳关,路上会越来越险,天气会越来越恶劣,殿下万事小心。” 沈润明白他的不安,淡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他将视线转移到窗外,静静地望着云龙湖中波光秀艳,回想起三日前父皇突然召他入宫,命令他去往凤冥国,不管凤冥国是否愿意,务必要将凤冥国的大公主娶回国这件事。 不管凤冥国是否愿意,务必,也就是说,哪怕是用强的,也要把那大公主娶回国。 父皇的迫切十分古怪,或者说,这整件事都透着古怪。 玄天大陆共有七国,凤冥国是七国中存在感最弱的国家,也是唯一一个生活在大漠中的国家。不是他们自愿住在大漠里,他们是被人从中土给打到大漠里去的。 二百多年前,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个最强大的帝国,凤鸣国。在以武力值分天下的玄天大陆,当时的凤鸣国皇室代代都是最强的武圣,他们的大国师则是武力最弱占卜能力最强的司姓一族。 那是一个信奉火神的国家,据史料记载,当时供奉火教的司姓一族确实拥有强大的预言能力。 对于这种记载,沈润并不相信,若当真有预言能力,为什么他们预测不到,自己的国家会在百年后覆灭。 强大的凤鸣国只存在了百年就因为教派间的争斗崩塌,那之后经过许多年的大战,天下六分,凤氏一族的旁系和司姓一族的旁系在现在的龙熙国国土上建立了新的政权,北凤鸣国。 司姓一族的占卜预知能力是骗人的戏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传开的,或许是因为旁系的能力远不如本家,也或许本家和旁系都是骗人的,总之北凤鸣国只存在了二十年,就被当时作为北凤鸣国贵族的沈氏一族给推翻了。 那之后,大国师司仲护卫凤族太子逃出漠阳关,回到了二百多年前司姓一族的避世之所,大漠之中一处叫做“湘瀛”的绿洲。 高帝沈岸并未因此放弃追捕,军队列到漠阳关的大漠内,就算湘瀛地点不明,就算在大漠之中作战对摸不透地形的龙熙国很困难,沈岸依旧消耗着大量的兵力去围困司姓一族,逼迫他们交出凤太子。 明明已经胜利了,沈岸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去追杀凤太子,这到现在仍旧是一个谜。 史书上只记载,在围困的第五年,司仲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困境,以交出凤太子一家作为条件,要求沈岸放过司姓一族,并允许司姓一族在大漠中建立自己的政权。 没有人知道沈岸为什么会答应司仲的要求,还有被沈岸带走的凤太子的下落,书上也没有任何记载。 凤冥国在大漠中建立起来了,凤鸣国和凤冥国,只更改了中间的一个字,据说那是因为凤冥国中能够住人的绿洲清一色都是终年阴暗见不到阳光的缘故。 司仲出卖旧主,于是继凤冥国被称为“骗子国”之后,又多了一个新的诨号——叛徒国。还有“短命国”,据说凤冥国人身体极差,普遍短寿,一般活不过四十岁。 凤冥国曾被叫做是全天下最无耻的国家,没有国家愿意与其建交,在六国互相觊觎互相眼馋对方国土的时候,也不会有人觊觎凤冥国,谁会去觊觎一个大漠炎热干旱、绿洲常年阴湿、日常青菜是青草的国家? 很长一段时间,六国的人都忘记了大陆上还有凤冥国这个国家存在,直到两年前,凤冥国的大公主在凤冥国的沙漠中占卜出了庞大的矿群,其中发掘出的金矿是玄天大陆上已发现的金矿中规模最大的。 凤冥国一跃成为七国中矿产储藏量第一的国家。 这是国运更改的象征。 第二章 真假难辨的传言 靠占卜术能占卜出金矿,沈润是不相信的,但是流传在六国间关于凤冥国大公主的预言能力被传的神乎其神,就像是飞南闯北的苍蝇,在人的耳朵边不停的嗡嗡,沈润想忽略都难。 最早和凤冥国合作的是靠经商手段扬名的雁云国,雁云国的商人遍布七国,就连藏在沙漠里成天吃草的凤冥国都有雁云国的商人去挖商机,这是雁云国人商人的天性使然,所以凤冥国和雁云国合作倒卖矿产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在两国建立贸易关系以后发生的事。 因为凤冥国肯向雁云国低价出口铁矿,从此雁云国减少了苍丘国价格高昂的铁矿进口量,雁云国皇帝十分高兴,于是派使者前往凤冥国,请求大公主晨光占卜雁云国的运势。 晨光公主预言,雁云国的母亲河玉龙江流域会在夏季发生百年罕见的洪灾,要雁云国皇帝重视起来,重修玉龙江两岸的大坝。结果当年夏天,玉龙江流域果然遭遇了百年难见的洪灾,幸好巩固了大坝,虽然还是发生了小规模的灾害,好在没有酿成大祸。 雁云国皇帝派使者送礼感谢,晨光公主没有收,反而预言,不久之后,雁云国的皇帝会有血光之灾,如果不尽快退位,定会身首异处,死状凄惨。 沈润当时听说时心想,这个晨光公主不是胆子太大就是愚蠢痴傻,不管是不是占卜,对他国的使者说他国的皇帝将会身首异处,死状凄惨,还让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退位,蛮荒之国的小公主,这行为根本是在找死。 雁云国使者自然暴怒,在凤冥国大闹了一场,愤愤回国,正准备向雁云国的皇帝告状,没想到刚踏进国土,都城传来消息,雁云国五皇子发动政变,血洗皇宫,斩杀了自己的父皇,登基成为新帝。 听说老皇帝是在王座上被斩杀的,身首异处,死状凄惨。 晨光公主因此名声大噪。 改国运,能占卜,这样的女子,若是能来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国家一定会更加强盛。 据说,雁云国的新皇已经准备纳晨光公主为贵妃,南越国和苍丘国也开始蠢蠢欲动。 就在沈润听到这则消息的同时,他被父皇召进宫里,和亲的事落在了他的头上。 沈润对这桩和亲并不热衷,在他看来,晨光公主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子,把这样的女子弄回来,是吉是凶很难说清。 可是父皇的心情相当迫切,迫切的就像是在期待他那就快出炉的长生不老丸。态度亦十分强硬,强硬的就像是一年前把沈润从朝堂上赶下来,告诉他暂时呆在府里喝喝茶画画画就行,不要再去参与朝政时一样的态度。 沈润啜了一口茶,眸光变深。 龙熙国和凤冥国…… 他突然想到了关于两国间一个许多年前的传说…… “殿下,你真的要娶那个骗子国的公主?”薛翀皱着眉头问。 “父皇命我迎娶,这虽非我意,但君命不可违。”沈润淡淡地说。 “可是……”薛翀浓黑的眉毛拧成一根麻花,他犹豫了半天,咬着嘴唇,小声说,“白姐姐怎么办?昨天我去二姐的房里,遇着白姐姐了,白姐姐哭得厉害,眼睛肿的像桃一样。” 沈润指尖微僵,停顿了片刻,垂下眼,轻声说: “婉凝她……会理解的。” 说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像是在掩饰什么。 薛翀用同情的眼神望着他,两情相悦的人却不能终成眷属,这大概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了,他鼓着腮帮子,想了半天,忽然又乐起来,小声说: “对了,听说那骗子国的公主体弱多病,是个短命的,从凤冥国到箬安,这么远的路程,若是死在路上,殿下可就解脱了!” 薛翎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你给我闭嘴!” “哥你怎么又打我,我这也是为了殿下好,你还真想看着殿下娶一个病秧子?蛮荒之国的公主,说不定像野人一样,全身是毛,还长胡须!” “你还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闭嘴!”薛翎火冒三丈,又揍了薛翀几下,薛翀捂着脑袋嗷嗷乱叫。 沈润笑笑,没有理会他们兄弟打闹,重新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却是薛翀刚刚说过的话。凤冥国的人虽然体弱短寿,却并不难看,不,不是不难看,而是,凤冥国人大概是七国中容貌最出众的,无论男女,皆是美色。 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曾经去过一次。 脑海中突然飘过一抹炫目的鲜红色。 他忽然想,那个红裙冷艳的小姑娘,她现在还好吗? 就在这时,一抹冰冷的紫色映入眼帘,沈润微怔,向窗子下方建在湖畔延伸到湖里天然居自建的码头上望去。 天然居在面向湖面的北门外修建了一座私有码头,给游湖的客人停船使用,或者用船将离开的客人渡到湖对岸的浮玉山下。 那码头建造的极豪华,铺着金色的方砖,砖上凿着高贵优雅的金兰。 一个紫衣人独自站在码头上,已经是温暖的春天,这人却在流光溢彩的紫袍外披了一件颜色稍浅一些的绣银纹鹤氅,似乎很怕冷的样子。 这是一个身高颀长,体态纤细的男子,皮肤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相貌绝美,天然媚态,站在那里时不是端端正正的站着,而是一扭十八弯,像极了一条正在欣赏春光明媚的艳蛇。 “殿下在看什么?”薛翀听到动静,好奇地站起来,抻着脖子向楼下张望,紧接着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那不是晏大国师么,陛下的十全大补丸炼完了,他有工夫出来吹风了?” 薛翀口中的“十全大补丸”其实是皇上正在热衷的“长生不老丹”,大国师晏樱一年前突然出现在箬安,来历不明,身份不明,靠一手华丽的炼丹术深得皇帝信任,成为了龙熙国的国师。 尽管晏樱现在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儿,薛翀却很看不起他,嘴里正在讽刺嘀咕,就在这时,站在码头上的晏樱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抬起头,看见坐在窗前的沈润,淡蔷薇色的唇勾起,冲着沈润遥遥一礼,和煦一笑,竟带了那么点妖气。 沈润不动声色,淡淡点头,算是回应。 很快,一艘华丽的船只停靠在码头上,晏樱在向沈润无声地告别后,登船离去,船的方向是对面的浮玉山。 薛翀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猫腻,撇着嘴唇,轻蔑地道: “哼!妖里妖气,哪像个男人!” 第三章 郎情妾意 贴身侍卫付礼突然出现,从外面大步进来,走到沈润身旁,对着他低声耳语几句。 沈润点点头,对薛翎两个笑道:“你们继续赏景,我有些事情,先走一步。”说罢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薛翎和薛翀不敢相留,薛翀被他哥哥打怕了,这一回没多嘴问沈润有什么事情,跟着薛翎老老实实地站起来,送走了沈润。 两人站在窗子前,看着沈润从天然居的北门出去,在码头上搭上游船,径自向浮玉山去,顿了顿,薛翀挠着脑袋又开始嘀咕: “真是奇了,殿下那样的人,就连孙太傅都夸他是像莲一样清雅澹泊,志行高洁的君子,不管在朝中还是在百姓中,有哪一个人敢说容王殿下不好,偏就皇上不待见他,皇上就中意太子那个……”他勉强把后面的一串形容词给吞下去,那些形容词总结起来就是太子殿下是个蠢材的意思,不过他没敢说,“皇上还逼着殿下去娶凤冥国的病秧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最后,他有点愤愤不平,回头看向薛翎,却发现薛翎正冷冰冰地瞅着他: “你呀,早晚得死在你这张嘴上!” 薛翀倒是不在乎他嘴里的警告,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乖乖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游船行至浮玉山脚下,沈润登岸后,也不着急,慢慢地绕到游人稀少的南侧,顺着一条隐蔽的小路上山。走在小路上时依旧不紧不慢的,一直到从满眼碧翠中看见了正前方的一点光亮,他才略加快步伐,走到山顶。 守在山路尽头的俏丫鬟看见他来了,满脸堆笑,欢喜地冲着他屈了屈膝。沈润含笑,顺着她的目光向山崖边望去,身穿红色石榴裙的少女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大红色的裙如同染了鲜血一般,艳丽夺目。 沈润的心不可控制地动了一下,他走过去,在距少女三步远的地方站住,噙着笑,温声唤道: “婉凝。” 白婉凝从他走过来时就知道他已经到了,却一直没有回头,就等着他轻轻唤她。 沈润也知道她早就知道他来了,却不肯回头,只等他唤她,他不拆穿她,顺着她的心意唤了声。 静默了片刻,白婉凝方才转身,用秋水样的眸子望向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有强抑着的欣喜,还有在拼命忍耐的酸涩苦痛,她的眸光在不停地轻颤着,就像是那闪动的银河,明亮绚丽,柔弱可人。 白婉凝很美,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如涂砂不点而朱,肌肤赛雪,腰如约素,唇边一点朱砂痣为温婉的她平添了一抹艳色,娇丽的美人尖衬着光洁美丽的额头,花颜月貌,绝色倾城,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仙子,明媚秀艳,楚楚动人。 “叫我来,怎么又不说话?”沈润笑着,抬起骨节修长的手,很自然地将落在她头上的花瓣摘去,轻声问。 亲近的动作让白婉凝心一酸,他柔煦的嗓音仿佛一道和暖的清泉冲入她的心田,让她迅速红了眼眶,她垂下眼帘,用哽咽的嗓音低低地问: “润哥哥,你明日就要启程去凤冥国了么?” 沈润沉默下来。 白婉凝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抬起头,却见他垂首,一言不发,朱红色的唇微抿着,似在忍耐痛苦似的。 白婉凝心中大痛,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她只觉得胸闷窒息,上前一步,忘情地握住沈润的手腕,慌张急迫地说: “润哥哥,你别这样!皇命难违,父命难违,这些我都懂得的!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我,没有关系,我能理解,我会等你!” 沈润重新抬起头,他微笑起来,笑得很淡,仿佛还带着点哀伤,他轻声说:“婉凝,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像你这样美丽出色的姑娘却为了我伤心,不该这样的,不如你……” 他话还没说完,白婉凝已经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润哥哥,我等你,不管是凤冥国的公主还是什么国的公主,我都不怕,婉凝等着你。” 她痴痴地望着他,幽幽地说,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里漾着满满的情愫。 “婉凝。”沈润望着她,低低地唤了声,语调微颤。 “润哥哥。”她轻轻地说,然后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她默默靠近,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沈润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手,用四只手指轻拍了两下她的背,而后放下。 白婉凝靠在他的怀抱里,他身上似莲非莲的淡雅幽香让她觉得安心,她悄悄的闭上眼睛,唇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沈润由她靠着,琥珀色的眼却盯着从远处的天空渐渐涌来的乌云,心里想,又要下雨了。 …… 凤冥国。 阴云笼罩在湘瀛上空,若以为这是要降雨的预兆,那就大错特错了。凤冥国是一个由大漠中的绿洲组成的国家,绿洲与绿洲之间的沙漠阳光炙热干旱无雨,绿洲中却终年阴云密布,一年到头加起来能有三个月时间看到太阳已经算是幸运了。这些阴云并不是雨云,绿洲中很少下雨,却因为地下河发达,处处是泥塘沼泽。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气候和地质都不会让人喜欢的国家。 由于气候和环境的原因,凤冥国人普遍苍白如鬼,瘦骨嶙峋。先天的不足却促进了后天的聪慧,只有来过凤冥国的人才知道,凤冥国大概是七国之中最会做工具的国家,因为凤冥国人的体质不行,所以各行各业都要依靠各种便利的小工具才能工作。辅助工作的小工具有了,下一步自然是怎么样才能够让自己更省力的改良。 自两年前廉王殿下下令每年由朝廷拨款帮助民间进行工具的创造和改良后,民间的发明热情越来越高涨,据说有不少新发明已经被廉王殿下收进了武器库,虽然百姓们都不太明白那些发明出来的小玩意儿跟武器库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对新发明乐此不疲。 湘瀛的春耕正在进行中,从今年开始,凤冥国内将全面推广新型农具,预计下一次收获时粮食产量将会比从前增加两倍。 水田旁的小路上,身穿黑色绣繁复火焰花纹长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如一尊矗立的塔,唇色苍白,面无表情。路过的农人在看见他时纷纷行礼,他不动,也不说话,一直盯着在水田中劳作的人看,直到小太监找到他,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他说: “廉王殿下,可算找到你了,大公主吩咐奴才来给殿下传话,说请殿下立刻去春欢宫面圣。” “面圣?是去面圣还是去见她?”廉王司玉瑾勾唇,冷笑了一声,瞥了那太监一眼,满是不屑。 他的声音不大,小太监觉得他脾气不好似乎正在生气,也不敢搭腔,老老实实的站着,大气不敢喘。 幸好司玉瑾也不用他回答,司玉瑾只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了话,他转身,骑上了拴在路边的骆驼,向皇宫的方向去了。 第四章 公主 因为气候潮湿,木材稀少,凤冥国内的屋舍建筑都是用巨石垒砌而成的,这其中也包括凤冥国的皇宫。 由大量的石块堆积堆砌而成的皇宫,也许在外国人看来有些寒酸,但这一套建筑群在凤冥国国内却是最华丽气派的。由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石块建起来的宫殿高大宏伟,所有的宫舍外面无一例外爬满了翠绿的藤蔓植物,这些植物是湘瀛特有的,长藤粗壮,叶片厚实,就像是一堵天然的围墙,将宫殿群全部染上了森凉的碧绿色,在阴翳连绵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刺目。 有些宫殿外的藤蔓上还开了颜色不同的小花,为森严雄伟的宫殿带去一抹生机。 皇宫内生满了碧绿的植物,凤冥国极少有鲜活的花朵,绿叶植物却多不胜数,且生长繁茂,健气勃勃,一片连着一片,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怪兽。 在这些“怪兽”底下,是由细碎的石子铺成的小路。因为气候的缘故,石子路终年潮湿,石子路两旁又湿土肥沃,便于怪兽似的大型植物生长,于是时不时的,就会有手腕粗细或婴儿拳头大小的软体动物从草丛中的土壤里爬出来,出现在石子路上,惬意的游荡。 这类动物出现的频率很高,然后就会引起一波又一波恐慌的尖叫,这些尖叫一般都来自于凤冥国的三公主: “啊!啊啊啊啊!” 凤冥国的三公主司雪莹,已经生活在凤冥国的皇宫中十五年了,可是每一次外出看见虫蛇壁虎,她还是会跳起来尖叫小半刻钟。 这时候走在她身旁的二公主司雪柔就会抿起樱桃样的嘴唇,笑着,握住司雪莹翘起来的手,柔声安慰: “三妹妹,好了,蛇已经爬走了。” 司雪莹终于停止了尖叫,看了一眼脚下空荡荡的石子路,好不容易才喘上来一口气,她捂住胸口,用愤怒的语气说: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到处是虫蛇的地方!” 司雪柔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说这样的话,这些话太出格,司雪柔端正着脸孔,想阻止: “三妹妹!” “凭什么晨光她就能到龙熙国去过好日子,我们几个却要在这遍地是虫蛇的地方吃苦受罪?我们才是凤冥国的公主,她算什么?二姐姐,你说,她算个什么?她又是凭什么?就因为父皇说她是大公主?就因为他们都说大公主会占卜?呸!我才不信!我在这宫里都过了十五年了,两年前我才知道,咱们这宫里还有一个叫晨光的公主!二姐姐,他们都说晨光公主是纯妃娘娘的女儿,你是纯妃娘娘的亲生女儿,你来说,她真是纯妃娘娘的女儿吗?” “三妹妹!”司雪柔皱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晨光公主,年方二八,据说是凤冥国的大公主,可司雪柔并不认识她。 司雪柔一直以为自己是凤冥国的大公主,直到两年前。 两年前,她的大姐突然从圣子山回来,她还在迷惑中,就从大公主变成了二公主,开始叫一个完全陌生、虚弱得仿佛随时就要断气的少女做‘大姐’。 然后短短两年时间,司雪柔觉得无法理解和震惊的两年时间,晨光公主的名字便响彻整个凤冥国,只因为晨光公主那无法用常理去解释的占卜术。 司姓一族的占卜能力早就成为了传说,曾经占卜能力最强的皇族男性在凤冥国开国后不久,便完全丧失了占卜所需要的灵力,皇族中,只有少数女性还保留着占卜力量。 拥有这样的力量并不等于就能够占卜,凤冥国有神女,每一代的神女都出自凤冥国皇室,是由上一代的神女通过占卜,占卜出灵力最强的女性,然后进入圣子山,接任神职,守在圣子山中终身侍奉火神,就比如上一任的神女,她们的堂姑母,寿安郡主司彤。 圣子山是凤冥国的神地,也是禁地,就连皇族之人没有允许都不能踏足,晨光却自幼跟在司彤身边,一直居住在圣子山内。 晨光为什么会住在圣子山中,司雪柔曾经追问过自己的母亲纯妃,纯妃抗不住她的追问,只好用不耐的语气回答,说是因为晨光刚出生时身体虚弱,就快夭折时正赶上司彤回宫,说那孩子跟自己有缘,就把晨光带到圣子山,一住就是十四年。 是真是假司雪柔无法判断,因为母亲在回答她时,语气真切像是真的,可眼神却是僵硬的。 “二姐姐,你别怪妹妹说话耿直,晨光她来历不明,也就父皇说她是大姐,我才唤她一声‘大姐’。父皇对她百依百顺,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在我心里,你才是大姐!龙熙国要凤冥国出公主去和亲,那和亲的人选应该是你才对,去龙熙国过好日子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晨光她何德何能,凭什么这么好的机会让她占了去?二姐姐,她可是抢了你的好事!”司雪莹尖锐着嗓音,愤愤不平地说。 司雪柔看了她一眼,唇角温和地勾着,没有说话。 自凤冥国开国以来,因为国家地位卑微且声名狼藉,公主外嫁这种事从来就没有过。 凤冥国自我封闭多年,若是在呈槐丘地下矿没被发现之前,提到和亲司雪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自从呈槐丘的地下矿被发现,随着大量的雁云国商人涌入,雁云国使者来到凤冥国皇宫,大漠外面的世界如这世间最最美丽的图画,开始在她们的眼睛里脑海中铺展开来。 那些炫目的珠宝饰物,那些诱人的绫罗绸缎,那些从未品尝过的美食,那些听都没听说过的风景,每一条在外国人看来是最最微小最最普通的信息,都像是一根刺在刺她们,告诉她们,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她们凤冥国是多么的寒酸,多么的贫瘠,她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公主,跟外面的公主比较,比穷乡僻壤中最最土气的土包子还要穷酸。 自卑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在自幼就厌恶凤冥国的司雪莹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 如果说司雪莹以前对晨光是厌恶,那么自从和亲的消息传开,她对晨光就已经不是厌恶,而是憎恨了。 司雪柔听说,司雪莹曾去找过晨光,她心知和亲的人选肯定轮不到她,于是去找晨光,想说服晨光在和亲的时候带着她一块去,作为滕妾陪嫁。 她去了好几次,可每一次都被以“公主殿下正在睡觉”为由给打发了。 从此司雪莹恨死了晨光。 司雪莹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司雪柔就是不答话,一腔无明火起,又因为她本身气血不足,两眼开始冒金星,她越发躁怒。 跟在司雪莹身后,一直没敢插嘴的四公主司雪颜见她要发怒,不安地颤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倒退半步。 “沙铃……沙铃……”与此同时,悦耳的金铃声传来,在植被繁茂的花园中如一张无形的网,不知从何处来,却仿佛被结结实实地罩住。 本就紧张的司雪颜在听到那铃声后,浑身一僵,瞠着小鹿似的双眸,转动脖颈,在看到出现在路口那片刺目的雪白色时,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 第五章 晨光 一驾四周垂着白色纱幔的凤辇,由八个容貌清俊,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抬着,正从西侧的石子路上走过来。 凤辇用的是从雁云国进口的檀香木,以檀香木为原料的御辇只有三驾,一驾是皇上的龙辇,一驾是大公主的凤辇,还有一驾是廉王殿下的御辇。 凤辇上精雕细刻着象征着凤冥国的火焰纹路,凤辇四周垂着的纱幔使用的是最细致的材质,轻薄透气,遮蔽性极强,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凤辇内的情景。 这纱幔的原材料也是从雁云国进口的,十分珍贵,这样好的料子皇上却只给了大公主。 司雪莹的眼里难掩嫉妒,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管会不会被对方听到。强烈的憎怒和嫉恨几乎将她吞没,她的全身都在沸腾着火气。 凤辇的一角悬挂着一串金光闪闪的铃铛,沁凉的“沙铃”、“沙铃”声就是从这串铃铛上发出的,清脆悦耳。 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男子无声地走在凤辇旁,面目俊美,拥有棱角分明的轮廓,眉如剑,眸如冰,身高颀长,身姿矫健,隐隐透着一股厉气。不同于传统凤冥国男子病弱斯文的长相,这男子是罕见的强健,罕见的强硬。乌黑的眸子似染了墨,冰冷锋利,让人不敢接近。 他穿着银白色的高领袍,腰间佩着寒气逼人的长剑,目不斜视,一脸冷漠。 司雪颜望了他一眼,脸颊泛红,慌忙将眼帘低下,一颗心在胸腔内怦怦乱跳。 司雪柔没料到白天里会在花园中碰见晨光,晨光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凤凰宫中静养,极少露面,大白天能在皇宫里碰见晨光公主,稀有度相当于天上下红雨。 因为遇见的太突然,司雪柔有点无措。晨光和她们这些姐妹并不亲近,晨光回宫两年了,她们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姐妹,实际上却跟陌生人差不多。要不要主动上去打招呼,司雪柔犹豫不决。 她这边正犹豫着,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把她们看在眼里,凤辇从小路出来,经过她们站着的岔口,径自向对面的道路去了,没有半点要停留的意思。 司雪柔的脸上掠过一抹尴尬。 她倒还好,被妒恨冲昏了头的司雪莹却忍不住了,染着红指甲的拳头捏紧,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对着凤辇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大声嚷嚷: “晨光,你站住!” 前行的凤辇停了下来,说是停下来,那画面却像突然定住了似的,无论是抬着凤辇的青年,还是走在凤辇旁的司浅,他们仅仅是停住了脚步,却谁都没有去看气急嚷嚷的司雪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这轻视让司雪莹越发愤怒,她怒瞪着随风轻轻飘动的白色纱幔,即使把眼睛瞪成包子也看不清纱幔后面的人,她火冒三丈,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尖厉地嚷嚷: “晨光,你给我下来!” 站在她身后的司雪柔一阵头疼,心想司雪莹果然是让明妃给惯坏了,被怒气冲昏头脑的司雪莹这会儿怕是早就忘了,她母妃明妃早在两年前就已经不再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了。 周围静寂了片刻,有一只线条优美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不急不缓地拨开纱幔,用金钩勾住,然后,纱幔内的景象便展露在眼前。 凤辇大而阔,就像一张能够容纳六七个人的舒适大床,大床上铺着柔软的白色兽皮,大床的一角嵌了一张檀香木方桌,桌上稳稳当当地摆了一套质地考究的白色瓷器。大床的中央,是一坐一卧两个姿容倾城的少女。 其中一个身穿肉粉色长裙挽着玫红色披帛的少女侧跪坐在柔软的兽皮上,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若银盘,眼如春桃,相貌浓丽,眸形妩媚,却面无表情。菱形唇丰满水润,最最吸引人眼光的是她那对线条宽松的上装都遮掩不去的巨型酥胸,那对胸不说在女子弱不禁风的凤冥国绝无仅有,就是放眼整片大陆,大概都是少见的。 将纱幔挽起来后,火舞便再也没有看凤辇外的人,她安静地跪坐在兽皮上,重新拿起一旁的团扇,对着枕在她大腿上的少女轻轻地扇,努力扇去少女因为湿热产生的不适感。 枕在她腿上的少女仿佛睡着了,呼吸沉匀,吹弹可破的脸蛋映入眼帘,肤质的细腻度似能够让人感觉到她因为熟睡在肌肤上散发的热度。她安宁地卧在火舞丰满的大腿上,却像幼兽一样弱弱地蜷缩成一团,微弓着腰身。 十六岁的少女,拥有润泽细腻没有半点瑕疵的皮肤,嫩白如雪,剔透晶亮。纯白,纯粹,透明,蜷卧在雪白的兽皮中安静地睡着的样子就像是林间的仙子。她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色长裙,却赤着脚,那双如白玉雕成的小脚上,左脚腕处戴了一串金色的脚链,金色的脚链反射出的微光照在白嫩的皮肤上,她白得几乎反光。 柔顺乌黑的长发披在身上,她的睫毛很长,长而卷翘,像两把黑色的羽扇,又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很消瘦,非常消瘦,纵使凤冥国人普遍体质虚弱身体消瘦,可是她的瘦一看就是在病中,让人在看着她时,下意识就想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大一点会把她吹走,生怕自己的呼吸暖一点会把她吹化。 柔弱却能够撩动人心的少女,司雪莹在看见这样的晨光时越发妒忌,心里“小妖精”、“小妖精”骂了百遍,怒声道: “晨光,你别装睡!” 她的话音落下,卧在火舞腿上的晨光静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嘴唇,轻轻地笑了一声。在睫毛微微颤动之后,她睁开了眼睛,那双如黑水银中养着白水银的眼纯洁纯净,没有半点污浊,就像是刚降生的幼兽,澄净得让人漏了呼吸。 “三妹妹想做什么?”晨光笑着问。 她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绵柔细软,就像是在半空中忽忽悠悠随风起伏的羽毛,没有实感。 在跟司雪莹说话时,她仅仅是扭了扭身子,在火舞的大腿上找到更舒适的位置,弱弱的卧着,那样子有点懒洋洋的,也或许是在克服着身体上的不适,总之她就是不打算坐起来。 第六章 教训 司雪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眼里冒火,怒瞪着晨光那张白璧无瑕的小脸,火气更盛,用力啐了一声: “呸!谁是你三妹妹?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那模样,病秧子你也配!我才不承认你这种来历不明的货色是我姐姐,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父皇,让父皇对你百依百顺?你以为龙熙国选你去和亲你就可以不把我们凤冥国放在眼里,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不把我母妃放在眼里,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哼,就你这样子的短命鬼,你以为你能过得了沙漠,你以为你真能到龙熙国去?只怕还没到漠阳关,你就一命呜呼了!你以为你去和亲,龙熙国的容王殿下就会宠爱你,就会善待你?呸!一身死人味的病秧子,人家只会嫌你恶心!你……” 司雪莹的眼里闪烁着畅意的光芒,她在发泄着这两年来郁积在胸口的各种愤恨,她越说越畅快,冷不防,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拉回她的快意,让她浑身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然后她就觉得喉咙处痛,非常痛,她被手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提了起来,力气大得似乎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司雪莹脸紫胀,几乎窒息,她战战兢兢的顺着那只手望向掐住自己脖子的人。一双冰冷阴湿的眼就像是刚才从她面前爬过去的蛇,一阵天晕地旋,司雪莹颤抖得厉害。他只是一个奴仆,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在看地位尊贵的公主,甚至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死物。 司雪颜恐慌地低呼了一声,她没想到司浅会突然掐住司雪莹的脖子,就像要掐断似的。一直染在脸颊上的红晕褪去,霎时变成雪白一片。她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残酷冰冷的司浅,一颗心差点跳出嘴巴。 司雪柔也吓坏了,虽然司雪莹说的太过分,可是司浅突然动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皱着眉,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喝了一声“司浅”,握住司雪莹的手,面向晨光,急迫,带了一丝正义的谴责,声情并茂、严肃认真地说: “大姐姐,三妹妹说话确实过分,可三妹妹还小,都是姐妹,大姐姐说教一番让她改过就好了,何必下这等狠手!” 晨光已经撑起身子,但是并没有坐起来,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火舞的怀里,把她当成柔软的靠垫。她喜欢火舞比兽皮毯子还要绵软的触感,她懒洋洋地靠在火舞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仗义执言的司雪柔: “说的是呢,三妹妹还小,所以这诅咒亲姊,说亲姊用了狐媚手段迷惑父皇这种事都是小事,只要说教一番让她改过就好了,对吧,二妹妹?” 她在“二妹妹”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笑吟吟地望着司雪柔,慢吞吞地问。 司雪柔一僵,确实,真要追究起来,司雪莹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小事,可是她不愿意因此退缩。也不是怕事情闹大,也不是想救司雪莹一次让司雪莹承她的情,她只是觉得晨光在这宫里太嚣张了。偏自从晨光回来父皇谁都不再见谁的话都不再听,只见晨光和廉王,只听晨光和廉王的话,这让司雪柔觉得不安。 司雪柔抬起头,望向笑得温软无害的晨光。晨光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比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都要柔弱,她的眼神比最最天真烂漫的姑娘还要纯洁无邪,可是每当司雪柔看着她的眼时,都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司雪柔并不想因此退却。 “大姐姐最是疼爱妹妹的,三妹妹年幼不懂事,冒犯了大姐姐,还请大姐姐大度,教导几句就完了,姐妹之间,何必因为几句话闹得人尽皆知,惹人笑话。”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把司雪莹最最恶毒的诅咒说成了是普通的气话,倒显得是晨光这边太小题大做了。 晨光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被提到半空脸色铁青大概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司雪莹,软声软气地说: “大姐姐一直觉得,对不乖的孩子,打一顿比说教要管用得多。俗话说,妹不教姊之过,三妹妹这样没有家教,大概是你我的过错。大姐姐身子弱,想要管教妹妹力不从心,管教的事就请二姐姐代劳吧。” 司雪柔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司浅手一松,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司雪莹双脚落地,握着自己脖子上的掐痕用力喘气,大口喘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体颤抖不停,连哭都不会哭了。 “二妹妹,掌嘴。”轻软的声音传入耳朵,却似魔音灌脑,让司雪柔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的多嘴。 “四妹妹,抓紧你三姐姐,让你二姐姐好好管教管教她。”晨光懒懒地歪着头,笑眯眯地说。 司雪颜不敢,可是在晨光针刺一样的目光里,她不敢不从,她绝不想要司雪莹刚刚的待遇。浑身发抖,她颤颤巍巍地来到司雪莹身后,弱弱地抱住司雪莹的双肩。 “菱香、盈香、芸香,四公主力气弱,你们还不去帮帮她,怎么这么没有眼色?”晨光笑着说。 司雪柔三人的贴身宫女听了晨光的话,浑身一抖,犹豫了片刻,不敢不从,三公主在大公主面前都是那样的待遇,她们只是小小的宫女,还是先保住性命再说吧。 抱着脖子一直昏昏沉沉的司雪莹在司雪颜和三个宫女一同抓住她时,终于反应过来刚刚从两耳中穿过去的那句“掌嘴”是什么意思,她慌张又气愤,厉声呵叫: “贱人,你们好大胆!” 司雪柔站在司雪莹面前,咬住嘴唇,她还在犹豫,她不想动手。 “二妹妹,是你来管教呢,还是我让司浅替你管教呢?” 温软的嗓音再次传来,司雪柔脾气再好也被这不咸不淡的柔软嗓音激出了火气。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强出头,晨光把祸水全引到了她身上。她不想动手,可是她又不能看着司浅动手,司浅心狠手辣满朝皆知,司雪莹落在他手里,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在司雪柔没开口之前怎么样都好,她开口了,不管她是动手还是不动手,她都摘不出去了。 她动手去救司雪莹的性命司雪莹不会感激她,她袖手旁观看司浅处置司雪莹,明妃和司雪莹母女更会恨死她。 司雪柔现在是骑虎难下,她咬牙切齿,素来端庄的脸孔掠过一抹闪烁极快的恨意。 “司雪柔,你敢!”司雪莹怒瞪着她厉喝。 司雪柔火冒三丈,她心想自己现在这样进退两难里外不是人都是因为谁啊,于是在司雪莹的尖叫声中,她一巴掌扇了过去! 第七章 父女 自己动手司雪莹顶多受些皮肉之苦,让晨光看着消了气,这件事也就算完了,总比司浅动手闹出人命到最后摘不出去的自己一并被怨恨上好,司雪柔心里这么想着,咬了牙,努力掌控着力道。 “二妹妹,你的力气太弱了,你这样子三妹妹怎么会知道自己做错了呢?”晨光望着司雪柔软绵绵的样子,笑盈盈地说。 司雪柔看了她一眼,有点类似于怒瞪,但很快就被掩盖了下去,这让晨光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原来知书达理温婉大方的二妹妹也会露出怒瞪这样露/骨的眼神,她还以为她是一个善于掩饰内心不容易被猜透的姑娘呢。 晨光扁起嘴唇,伸出手指头戳了戳火舞的胸脯,火舞手臂很长,安定地让她倚靠着,还能够拿到茶几上的茶壶和茶杯,倒了半盏清水先试了试温度,才将茶杯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笑眯眯地看着司雪柔咬紧了唇,手上的力道加重,把司雪莹打得嗷嗷大哭。 等到司雪柔打累了,司雪莹的脸已经被打成了包子,晨光的半盏水也喝完了,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她又开始困倦,于是说: “今天就到这儿吧,坏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打好的,我还要赶着去春欢宫见父皇,你们几个去玩吧。” 她轻飘飘笑眯眯地说着,在地上那几个神色各异却同样狼狈的少女脸上扫了一圈,和蔼可亲地道: “都是姐妹,大家要好好相处,可不许打架哦。” 说完,也不在意地上那几个人的脸色变成什么样,是不是在憎恨她怒视她,她笑盈盈地缩回火舞的大腿上,重新躺好。 火舞旁若无人地放下纱幔,将外人的视线隔绝在外。 凤辇重新移动,向前方的春欢宫去。 凤辇上垂挂着的金铃随着风轻轻摇动,发出悦耳的“沙铃”、“沙铃”声。 …… 春欢宫,既不是皇帝的寝宫也不是皇帝的书房更不是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却是现在朝内外最著名的地方。 司玉瑾负手,站在春欢宫外,望着宫殿正门上悬挂着的青石匾额,上面凿刻的字让他厌恶,他皱起眉,停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进入大门紧闭的春欢宫。 整整一座宫殿,全部是袒胸露乳的女人,或妖冶或清纯或优雅或泼辣,什么类型的女人都有,坐卧躺了一个宫殿,几乎都是衣冠不整的,有的甚至一丝不挂。那些女子有的在温泉边嬉戏,有的躺在柔软的兽皮上眯着妖艳的眸子纵情美酒,有的靠着柱子懒洋洋的抚琴弄笛。 真正的酒池肉林,冲鼻的脂粉味让司玉瑾觉得倒胃口。 那些女子见他进来,有的规规矩矩的行礼,有的连理都不理,还有那天性放/荡的一身酒气凑过来,绵酥酥地唤他: “廉王殿下!” 司玉瑾皱紧了眉,厌恶地将那女子推一边去,没有半点怜惜。 妖媚的女子也不害怕,反而用一个更为挑/逗的姿势卧在地上,冲着他咯咯浪笑。 就在这时,通往内殿的大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素裙绝美国色倾城的少女站在门槛前,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用软软的手指头揉着水汪汪的杏眼,在抬起头看见他时开心地笑了,对着他细细地唤了声: “三哥哥!” 司玉瑾看了她一眼,表情冷漠地走过去,跨过门槛,跟着她走进内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鼻,让司玉瑾皱紧了眉,他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乖巧地关上内殿的大门,然后蹙起眉,认真着表情,用很担忧的语气对司玉瑾说: “父皇早上又发病了。” 司玉瑾没有说话,他心想跟那么多女人没日没夜的花天酒地,就是正常人的身子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司远那个旧疾从来就没有痊愈过的。 他跟着晨光来到龙榻旁,内殿里没有伺候的人,只有火舞静静地立在龙榻边,看着凤冥帝司远似睡非睡卧在龙榻上,身上盖着纱被。 凤冥帝司远不到四十岁年纪,正值壮年,却骨瘦如柴,脸色青黑。他亦是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可是厚厚的眼袋,黑黑的眼圈,瘦成骨头的脸庞和有点紫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有点吓人。他大概病重中,又被什么勉强吊着命,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能呼吸会动弹的尸体,没有半点生命的活力。 晨光坐在床边,轻轻地唤道: “父皇,三哥哥来了。” 室内沉静了一会儿,龙榻上的人颤动着眼皮,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歪了一下眼珠子,看了司玉瑾一眼,眼白浑浊赤红,看上去有点吓人。 “父皇好些了吗?”晨光连忙向前凑了凑,关切地问。 司远缓慢地点头,动了动指头,示意要坐起来。 晨光想扶他,司玉瑾却抢上前一步,将司远从床上扶起来,拿了软枕放在他背后让他靠着。 司远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殷勤没有反应,在望向晨光时用力捏住晨光的手,嗓音因为病弱有点沙哑: “晨光,林成贤那个狗东西……” 他刚说了半句话,就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晨光反握住他的手,站起身,一面帮他轻拍,一面说: “父皇放心,林家的事有三哥哥,三哥哥会料理好林家的。父皇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好身子最要紧,晨光最想看到的是父皇万万岁,父皇别再操劳旁的事,一定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司远握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帕子上的鲜血并不会让他心惊,他只觉得麻木。他更紧地握住晨光的手,艰难地喘息着,说的话有点像在自言自语: “你是好孩子,你是父皇最贴心的孩子,可恨那龙熙国竟然想抢走你!父皇绝对不许!父皇不许!” 晨光听了他的话,不知不觉红了眼圈,她握着司远的手,语气认真地说: “父皇,现在的凤冥国是没办法对龙熙国说‘不’的。” 司远闭了闭眼,他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在咳嗽的过程中,他将晨光的手握得更用力。 晨光拉着他的手,扭头吩咐火舞: “去把父皇的药拿来。” 火舞应了一声,转身走到一旁,不多时捧了托盘回来,托盘上放了一盅亮晶晶的粉末,和一盏温过的酒。 还在咳嗽中的司远眼睛一亮,在晨光将酒盅递给他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去,将一盅粉末倒进嘴里,然后用温酒漱进去。 第八章 可惜 司远服了药,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青灰的脸上也出现些光泽。 晨光见状,稍稍放心,软声说: “父皇,等晨光去了龙熙国,就没办法再来看你了,你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什么都不要想,有事只管吩咐三哥哥。三哥哥又聪明又得力,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三哥哥,晨光走后,你要多替晨光照顾父皇。” 司玉瑾没想到末了晨光会交代他一句,愣了一下,他望着晨光那张充满了哀戚和担忧的小脸,眸光微闪,点了点头,道: “大妹妹放心。” 晨光便笑了起来。 二人又陪司远说了一会儿话,司远大概是吃了药缓过来了,重新有了精神,看晨光一脸困倦,司玉瑾又心神不宁似乎还有事情要办,就不相留,把两个人全给打发了。 晨光又嘱咐了一番,才跟着司玉瑾走出春欢宫,春欢宫的大门刚在背后合上,就听见殿内传来女子的笑闹声和尖叫声,没一会儿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晨光勾着嘴唇,摇了摇头,心想父皇好的这一口大概到死都不会变了,一回头,却见司玉瑾正直直地望着她。 “三哥哥要说什么?”晨光笑盈盈问。 司玉瑾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 “你让司雪柔打了司雪莹?” 晨光一愣,扁起嘴,一本认真地回答:“二妹妹是在教育三妹妹不应该乱说话。” 司玉瑾盯着她理直气壮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再跟她纠缠这件事: “龙熙国的迎亲队伍启程了,是容王亲来的,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会到达湘瀛。” 他在说这话时一直留意晨光的反应,晨光没什么反应,她在揉眼睛,一副很困的样子。 司玉瑾皱了皱眉:“你又倦了?” “唔。”晨光从喉咙里懒懒地咕噜了一声。 司玉瑾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道:“再让端木冽给你看看吧。” “端木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再说,也没什么好看的。”晨光笑盈盈地说,顿了顿,道,“三哥哥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睡了。”说着,扶着火舞的手,慢吞吞地往停在一旁的凤辇去。 “等容王到了湘瀛,要父皇出面迎接吗?”司玉瑾问。 “接风宴上总要出来露一面,父皇身子不好是不假,可总得给龙熙国的人看看,不然龙熙国人还以为我们凤冥国没有皇上,只有廉王殿下呢。”晨光停住脚步,回过头,笑着说。 司玉瑾面容僵硬。 “林成贤,要怎么处置?” “那是三哥哥的事,三哥哥怎么问起我来了?”晨光迷惑地反问,她坐在凤辇上,软塌塌地靠在火舞怀里,打了个哈欠。 火舞没有看司玉瑾的表情,将一条香蒸帕子递到晨光手里让她擦手,然后将挂在金钩上的白色纱幔放下。 一道雪白的纱幔隔绝了司玉瑾的视线。 宽阔的凤辇被抬起,旁若无人地从司玉瑾身旁走过,垂挂在凤辇一角的金铃铛发出好听的“沙铃”、“沙铃”声。 司玉瑾站在原地,冷着一张脸。 …… 凤凰宫。 晨光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她很困,可总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在逆流,不管多么疲惫困倦,她就是睡不着。鼓着腮帮子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滚了一会儿之后,她重新躺回原来的位置,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觉得热吗?”火舞坐在凤床旁,见她翻来覆去的叹气,眼里掠过一抹焦急,换了一柄大的团扇,给晨光轻轻地扇。 带着潮湿的热风拂过脸庞,晨光静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 “不然,奴婢给殿下点一根安神香?”火舞问。 晨光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然后歪过脑袋,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火舞: “小舞,刚刚三哥哥说,还有三个月,龙熙国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就要到龙熙国去了。” 火舞没有搭腔,只是用温柔的眼神望着她说,手在不知疲倦地摇着团扇替她扇凉。 晨光笑了起来:“我听雁云国的人说起过龙熙国,他们说龙熙国很漂亮,比雁云国还要漂亮。龙熙国有四个季节,会下雨也会下雪,我还从来没看过下雪,真想看呢。雁云国的人上次还说,龙熙国的菜最好吃了,他们还会把猪肉做成火腿呢,小舞你见过猪吗,上次雁云国人带来的那几头猪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就病死了,好可惜,还以为它们都过了沙漠了一定能活下去呢。” 火舞感觉她似乎有点伤心,因为那几头猪,她只是不知道公主单纯是因为那几头猪死掉了伤心,还是因为没吃到猪肉做成的火腿伤心,公主是最最喜欢小动物的,公主也是最最喜欢吃好吃的东西的。 “雁云国的人也有跟我提过龙熙国的容王殿下呢,说容王殿下在七国之中非常有名。小舞,外面的人都好有趣,他们居然把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归到一块,弄出来那个叫‘十大公子榜’、‘十大美人榜’的。‘十大公子榜’里面,龙熙国的容王殿下排第一位,听说他文武双全,容貌俊美,十岁时就已经达到玄力三层武神境界了,这样的资质就算是在六国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晨光歪着脑袋,笑盈盈说,“小舞你说,十岁时就是武神了,他现在十九岁,练到什么程度了?” 玄天大陆以武为尊,天赋越高,玄力越强,玄力越强,武力越强。对个人来说,武力越强,成就越大;对国家来说,武力强的人越多,国家越兴旺。 而说到玄力,以前最厉害的凤鸣帝国也只是玄力五层,那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境界,沈润十岁已是三层,确实是个天才。 “三层武神。”火舞回答。 “九年时间,也许已经是五层了。”晨光笑道。 火舞摇头:“在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够达到五层境界。” 晨光笑,吐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了小舞,还有‘十大美人榜’你知道吗,排在第一位的也是龙熙国的人,是龙熙国的第一美人白婉凝,听说非常非常的漂亮。” “再漂亮的女人在殿下面前也只是一副腐坏的皮囊。”火舞对传说中白婉凝的“非常漂亮”很不屑。 晨光咯咯笑:“还有呢,听说这个白婉凝的情郎就是马上要来我们凤冥国的容王殿下。” 火舞微怔,眼光变得有些冷。 晨光说了些话,大概是累了,她终于闭上眼睛,迷糊着说:“小舞,我要睡了。” 火舞就给她掖了掖纱被,慢慢地替她扇凉,然后听见她在似睡非睡中咕哝了句: “沈润,好可惜,这个名字没有半点王霸之气。” 第九章 旧梦 夜,没有尽头的黑夜。 处在饥饿中的沙漠狼,它们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如粒粒鬼火,闪烁在一望无垠的黄沙中。 地上已经躺了许多具狼尸,血腥味弥漫,剩余的狼却不甘心,远远地徘徊嚎叫,不愿意放弃那就快到口的美食。 遍体鳞伤的少年俯趴在肮脏的沙土上,眼里嘴里全是沙,奄奄一息,他感觉到血液正从被撕咬出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 沙子硌人,可他已经体会不到疼痛,血肉模糊的身体早就麻木了他的痛觉,他的手死死地握着还在滴血的剑,却再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死掉了,这样的预感让他想笑,他觉得可笑。他为自己设想过各种死法,就是没想过会被狼群杀死。他不甘心,所以他不想死。他咬着牙,用力地捏着手中的剑,他在心中粗暴地命令自己站起来。 狼群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头狼在徘徊了一阵后,似乎明白了倒在地上的猎物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也不可能再斩杀它们。于是它扬起脖子,对着天空响亮地嚎叫了一声。 这是发动进攻的命令。 少年在听到狼嚎后,一颗心冰凉,不管他怎样命令自己,重伤的身体就是不听他的使唤,更糟糕的是,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紧咬着牙,在千万般不甘中,身体重伤的现实让他差一点就认了命。 然而狼群并没有发动进攻。 他听到狼王忽然发出一声戒备的短嚎。 这是有外来者入侵的警报。 狼群立刻陷入备战状态。 少年一愣,奋力抬起头向前方望去。 天空中的云开始移动,有明亮的月光流泻下来,照亮了沙谷,少年终于看清了饥饿的狼群和横死的狼尸,也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人。 少女,红衣少女,孤身的少女。 头上的创口流下的鲜血模糊了少年的视线,他只觉得那少女白如雪,裙如血,容貌极美。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觉得一个红衣少女在夜晚突然出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可怕,他只是有点着急,他担心狼群会伤了她,他想叫她快逃走,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出乎意料的是,狼群并没有去扑杀少女,它们开始躁动。少女慢慢地走过来,狼群却似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步步后退,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嚎。 少女对狼群的警告并不在意,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少年走着。 狼王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身后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甘心放弃就快到口的食物,在少女即将走近少年时,步步倒退的狼王终于决定不再后退,它决定发起狠攻,毫无预兆地窜起,冲着少女弱小的身体扑了过去! 少年大骇,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 接下来的一幕,让少年差一点跳出喉咙的心脏彻底跳出来,落在了沙地上。 面无表情的少女雪白的手掌微转,纤细的指尖如一把刺刀,噗嗤一声穿过狼身! 狼王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被刺穿身体时喷出的狼血溅在后方的少年脸上,还是温热的。 一股强大的玄力迎面扑来,让少年心惊。 那少女,那看起来十分年幼的少女,竟然是四层武尊! 少女从狼身中像抽剑一样抽回自己的手,狼王的尸体被摔落在地,这时候,少年看清了那少女的眼。 他的心怦怦乱跳。 月夜下,荒漠中,少女鲜红的瞳色如至纯的红宝石,闪耀剔透,鲜艳动人。 失去狼王的狼群因为少女身上突然迸发出的属于野生兽类的狂烈气息,顿时失去了战斗力,四散逃窜。 少女也不在意,她在少年面前蹲下来。 少年大概忘记了害怕,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少女是在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这让他的心跳得飞快,快到全身发麻呼吸紊乱就要昏过去了。他努力睁大因为不停流血的缘故眯起来的眼睛,他想要更仔细地去看她,他想要看清和记住她的长相。 可惜的是,他的努力消耗掉了他残留下的最后一点生命力,他还没来得及近看少女的脸,人就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一刻,他只记住了少女的味道——血的味道。 沈润从梦中惊醒,炎烈的阳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照在他的眉心,让他拧紧了眉。他浑身疲惫,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一样。 他定了定神,终于想起车队已经到了漠阳关,所以才会这么热,因为天气太热了,他才又做了那个梦。 口腔里似乎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一阵恶心,斟了半盏茶,漱了一口,觉得更恶心了。他丢下茶杯,靠在软枕上,仰起头,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眉心。 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那是个梦,可是在认真回忆过后,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存在过的。 红裙冰冷的少女,四层武尊的少女,拥有鲜红瞳色的少女,像一个美丽的怪物,每次回想起,都会让他觉得不能呼吸。 沈润靠在软枕上,怔了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枚鲜艳明丽的红宝石,放在掌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 这枚宝石至纯明艳,鲜红如血,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星光,熠熠生辉,像极了那少女红色的瞳仁…… 过了漠阳关,迎亲的队伍弃马换乘骆驼。 凤冥国派了接待使罗宋在大漠的入口处迎接,将龙熙国的迎亲队伍带进沙漠。 罗宋刚满三十,典型的凤冥国人长相,清秀斯文,弱不禁风,却很耐热。 龙熙国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沙漠,干旱炎热令他们苦不堪言,幸好水和干粮准备的齐全,罗宋带来的凤冥国独特的遮阳工具都安在了骆驼上,有少数人产生了水土不服也都服过了从凤冥国带来的药,这一路走的还算顺利。 沈润对罗宋的周全能干很欣赏,曾召他来谈过几句关于凤冥国的现况,罗宋笑眯眯的,虽然有问有答,可沈润总觉得他有所保留,就派跟来的秦朔私下里去跟罗宋结交,却也没打探到什么重要的消息,比如关于呈槐丘矿群的事。 秦朔倒是打听出来马上要跟自家殿下和亲的凤冥国大公主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天下第一美人白婉凝在凤冥国的大公主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这话是罗宋说的,秦朔没敢告诉沈润,他还不想死。 第十章 花丛中的少女 凤冥国地形复杂,没有向导带领,初入的人真的会迷失在大漠中。好在有罗宋带路,队伍少走了许多冤枉路,除了在半途中因为需要躲避沙尘暴耽误了些时间,路上基本还算顺利。 黄昏时分,罗宋带领凤冥国的队伍进入一片风景秀丽的绿洲中修整,罗宋告诉沈润,都城湘瀛就在前面不远,明早出发,中午时就能到达。 沈润点了点头。 这片绿洲很大,没有人烟,景色却美,置身其中,让人们差点忘了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漠。 凤冥国境内的绿洲终年阴云密布的事在经过这么久的行程后,沈润已经习惯了,所以这里潮湿阴沉的环境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发现在阴沉的天色下,植物的碧绿色不再象征生机勃勃,而是冰冷阴森,不再是能够抚慰人心的色彩,这里繁茂的碧绿色带给人的是荒芜空虚。 沈润被这苍凉的景色吸引,随意走动,不知不觉走上了南侧的高地,站在高处的山坡上,居然有沁凉的风迎面吹来,向下望去,一道天然形成的河谷,烟波浩渺,琉璃千顷,那河水却是黑色的。 黑色的河水周围,大片大片的怒放着鲜红色的花朵,那些花朵花瓣如针,嫣红如血,恍若一只只花妖,在清风泠水间摇曳,冶艳妖媚,风情娇娆,似带着诱惑力极强的魔性,牢牢地攥住人的心脏,让人忘记了呼吸。 沈润被这奇特瑰丽的美景震撼,他怔怔地望着那片冷艳妖冶的花田,沈润他酷爱红色,深爱着、热爱着红色,对于红色,他比痴迷沉迷的程度还要深刻,那种冰冷却艳美的红色,会让他有一种飘然若梦的错觉。 “容王殿下?”跟在他身旁的罗宋觉得他突然静下来的神态有点古怪,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沈润回过神,他的表情依旧和刚才一样淡淡的,他眼盯着下方的花田,询问罗宋道: “那是什么花?” “容王殿下,那是三生花。”罗宋笑容可掬地回答。 “三生花?” “是。那是唯一能在凤冥国中盛放的花朵,殿下也看到了,我们凤冥国的绿洲很少能见到阳光,能开花的草木极少,就算有能开花的,开出来的花细小还没有指甲盖大,唯有这三生花能够在阴翳中绽放,所以凤冥国的人常说,这三生花是在冥界开放的花,是冥河边的三生花。” “冥界?”沈润觉得这个解释有点好笑,不过他也不能否认,盛开在阴暗的河水旁的三生花的确在闪动着幽冥般黑暗却冶艳的媚惑力。那些鲜红如血的花,那阴冷却美丽的景致,深深地吸引了他。 “你在这里候着。”他吩咐了付礼原地待命,然后一个人走进了三生花的花田里。 罗宋见付礼没动地方,他也就没有继续跟随,站在高处望着沈润走进花丛中,纤尘不染的白衣,烟波袅袅的河水,鲜红如血的花朵,两两相映,巨大的视觉冲击让眼前的画面看上去是不真实的美。 罗宋的眼里掠过一抹笑意。 …… 从高处看到的黑色河水其实并不是黑色的,大概是因为光线和视觉角度的问题,从上面看是黑色的,走到河边就会发现这里的河水和普通的河水并没有两样,都是透明如镜的,只是这里的河水比别处的河水冰冷许多。 明明外面就是炎热的沙漠,这里的河水却冷得像冰,沈润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心里再一次感叹凤冥国土地的神奇。 他漫步在花田中,郁滞的心情因为眼前的美景稍稍缓和,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下一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愣了一下。 纯白的少女卧在冶艳的花丛中,河水反射出一点光亮恰巧落在她的脸上,那如凝脂般细腻雪白的肌肤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透明的一样。三世花中吹起的细风拂动了她墨染般的发丝,恬静,甘美,突然出现在冷艳的景致中,就像是那误入凡间的仙子,美绝尘寰,玉洁冰清。 沈润觉得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最美丽女子,纯白、纯粹、纯透,光明无垢,不染纤尘,她与周围的花朵融为一体,柔弱的白色和冶艳的红色交织,不似真实,恍若幻境。 沈润的大脑出现了一瞬的空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僵住,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如同梦境的美景,也或许不是,在那时他并没在思考什么,他没有办法去细想,他只是觉得在那一刻,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骤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竟然移不开眼。 但他觉得这不单单是因为她像幻境中的仙子那样美丽,他觉得是因为别的什么,至于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沈润回过神来。 理智回归,他觉得有点不对劲,首先这片绿洲是无人居住的,怎么可能会平白冒出来一个姑娘。更让他觉得在意的是,他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对沈润来说,如果周围有人,他应该离老远就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可他不仅没有发觉,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他也不觉得她在呼吸。 这人……该不会死了吧? 沈润站着望了她一会儿,从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危险,所以在习惯性地戒备了片刻后,他就放下了警惕。他无法确定这个姑娘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的,犹豫片刻,他蹲了下来。 距离拉近,这时他终于感觉到了她的气息,不是没有呼吸,而是呼吸很慢,很弱,不像正常人的呼吸,至少不是健康人的气息。 她还活着,而且大概是……睡着了? 这样的认知让沈润越发觉得古怪,黄昏时分,杳无人烟的绿洲中,三世花冶艳的河水旁,纯白的美丽的少女正在花丛中酣睡,不细想还好,细想的话,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少女的皮肤是罕见的白,瓜子脸瘦窄,弯弯的细眉,挺翘的鼻尖,还有那浅粉色软软的嘴唇未染唇脂,淡淡的唇色看上去极是可爱,只用眼睛去看,却似能感受到那令人着迷的温软触感。她拥有一双长得让沈润觉得惊叹的睫毛,长而卷翘,在风里微微颤抖,像两把羽扇。 沈润盯着她浓密的睫毛,心里正想着,当她醒过来时,那又会是怎样一双动人心弦的眼睛,却听嘤咛一声,沉睡中的少女渐渐转醒,她张开了眼眸。 沈润吓了一跳,有点没反应过来这突然,在毫无防备之时,他的视线撞进了少女张开的眸子。 第十一章 初见 不管过了多少年,沈润都忘不掉初相见时晨光的那双眼,不似真实的,仿佛未曾沾染过俗世的污浊,纯净无垢,剔透无瑕,恍若新生的幼兽,湿漉漉,亮晶晶,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人给吸了进去。 在许多年后沈润心想,大概就是她那双惹人沉沦的眼,注定了他大半辈子的悲惨。 “好香的味道!”少女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咕咕哝哝,软软糯糯,像个小孩子。 她趴在花丛里,懒洋洋地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蹲在她身旁的他,大概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的,有点可爱。 沈润心想她倒是不怕人,这么想完自己又觉得好笑,她是个人,又不是野猫,什么怕不怕人,像是在形容动物。 少女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完全清醒,迟钝了片刻之后,她愣住了。 晨光想,这大概是她活到现在最大的失算,都怪罗宋说队伍今天会到,却没告诉她什么时辰,只说是白天,害她早早就来了,结果等到了黄昏……她本来还想来一个华丽的出场,让他记住她的风华绝代,可因为等得太久,她实在困得不行,还没来得及实现那华丽的出场,就和周公亲亲热热去喝茶了。 筹备已久的计划……她搞砸了。 沈润见她表情呆怔,以为她是被他这个陌生人吓住了,他站起身,离她远一些,温和地望着她,解释说: “我途经此处,见姑娘躺在花丛中一动不动,还以为姑娘受伤了。” 晨光先是在花丛中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她慢慢平静下来,垂下眼帘,有点害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软声软气地说: “让公子见笑了,我是来昌黎山游玩的,赏景时大概因为困倦不小心睡着了,惊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沈润听她说话软软糯糯,教养良好,没有大漠女子的粗鄙之气,又见她穿戴精致,想到此地离湘瀛很近,猜测这姑娘应该是湘瀛权贵家的女儿,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他对凤冥国的现况一点都不了解。 心里开始盘算能否从她的嘴里打探出一点信息,脸上却没有露出来,他温声笑道: “姑娘客气了,没受伤就好。” 晨光从地上站起来,小心地拉了拉裙摆,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沈润一眼,又将眼神低下,一脸羞怯。 少女羞怯的表情沈润看过太多,这份羞怯代表什么沈润心知肚明,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正是这样的似笑非笑最能撩动少女们的心。 晨光又一次抬起眼帘,从一个能够表现出少女羞怯却又蠢蠢欲动的角度偷偷地打量他。 真人比画像上要好看更多,晨光在心里想着,线条优美的轮廓,如雕似刻的五官,一双琥珀色的眼似藏了一道银河,闪动的光芒让人心醉。他的五官当中生的最最完美的是他形状好看的鼻尖和那两片朱红色的嘴唇,他的嘴唇丰润饱满,柔腻软弹,泛着淡淡的自然的光泽,总是在逗引着人一口咬上去。 当然了,这只是一种形容,晨光现在并不想咬上去。 她更在意的是他带给人的感觉和他身上的味道,他站在她面前,看上去极是温和亲切,可是他纤细挺直的身形却像是遥不可攀的冰雪,那是一种无法亲近却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温煦与疏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身上,清朗如画,秀雅如仙。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闻久了有种漂浮在云端的错觉,一直在引/诱着她对着他脉搏跳动的雪白的脖子咬下去,咬下去。 当然了,这只是一种形容,晨光现在并不想咬上去,除非他是一盘火腿。 “公子不是凤冥国人吧,公子也是来凤冥国做生意的?”晨光弯着嘴唇轻轻开了口,一双大大的杏眼里写满了好奇。 也不怪对方这么问他,沈润穿的还是龙熙国的服饰,他没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 “我此次来凤冥国是为了去湘瀛办点事情。” 顿了顿,他问:“听说昌黎山离湘瀛最近,姑娘可是湘瀛人?” “是,我家就住在湘瀛。”晨光笑着回答。 “我初来乍到,对凤冥国不是很清楚,不知姑娘能否将湘瀛的事对我讲一讲,让我也好有些了解?”沈润斯文有礼地询问。 “公子想听什么事?我不常出门的,好多事我也不太知道。”晨光疑惑又有些为难地说。 “贵国的晨光公主占卜出了金矿,这件事姑娘可曾听说过?”沈润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她笑了起来: “这个我知道。” 沈润原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她竟然知道,看来晨光公主占卜出矿群这件事在凤冥国也是十分轰动的。这一路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罗宋带他们驻扎的地方都是杳无人烟的,想要派人去打探消息也无从打探起。他们对凤冥国的现况一无所知,从罗宋口中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处在被动状态沈润实在不喜欢,今天巧遇了一个从湘瀛来的贵族家的女孩子,还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女孩子,他想打听一下,好心里有点数,至少他想了解关于晨光公主占卜出矿群这件事,凤冥国的国内是什么反应。 “这么说,那矿群是真实存在的?” “呈槐丘矿群,离昌黎山并不遥远,不过公子千万不要去,呈槐丘地势复杂,没有领路人,进去了会出不来,听说有许多人都死在了寻找地下矿的路上。” 她是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的,沈润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她是用很普通的语气来告诉他的,可是他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一阵强烈的违和,一丝危险感涌上心头。 “那么晨光公主的预言能力也是真实存在的了?”沈润不动声色地追问。 晨光笑了笑:“如果公子指的是可以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对公子说,确实可以,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知道。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是指传言中的虚弱短寿么? 晨光望着他,弯了眉眼,湛然一笑,她没有回答。她走上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一枚彩色香囊递到他手里: “昌黎山的夜晚有许多毒蛇,这里面是避蛇丹,比公子现在用着的更有效。” 沈润下意识接了过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面前的少女不再似刚刚的天真,在听他提到占卜时,她的笑容沉重起来,带了一丝戚戚然。 “公子,湘瀛再见了。”她含着笑说完,转身,缓慢地向对面的山坡走去。 沈润看到从那山坡上飞快地跑下来一个貌美的丫鬟,拉住了少女,然后向自己这边戒备地看了一眼。接着又有几个丫鬟从山坡上跑下来,大概是少女之前跟丫鬟走散了,这会儿家里人终于找到了。 沈润这么想着,看着那个刚刚还对自己脸红的姑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低头,将视线落在手中的香囊上,他皱起了眉。 第十二章 入城 垂着雪白纱帘的轿辇停在山中深处,晨光在远离了沈润的视线之后,她的脚步比起之前更慢许多。她将大半的身体重量都交给了火舞,火舞罕见地皱了眉,尽量让她舒适地依靠着,握着她的手,扶着她回到轿辇停驻的地方。 一直守在轿辇旁的司浅同样蹙起了眉,不过没说什么,他掀开纱幔,看着火舞将晨光扶上去。 晨光又一次歪在火舞怀里,软塌塌的,像没骨头似的。 这一回连司七也跟着上了凤辇,将香蒸帕子浸湿,递给火舞。火舞接过去,给晨光擦净了脸和手,眉依旧皱着,轻声说: “殿下何必跑这一趟,明日容王就进湘瀛了,一切等容王到了湘瀛再做也不迟,殿下的身子才好些,马上要到十五了,若是这个时候病起来可怎么得了。” 晨光舒舒服服地靠在她身上,对于她的担忧只是笑,接过火舞递来的温水,啜了两口,因为不喜欢清水的寡淡,又搁下了。 “等他进了湘瀛,那个时候,他是龙熙国的容王,我是凤冥国的公主,这样的两个人初见,可就没有意思了。”晨光似笑非笑地说,顿了顿,突然抬起头,看着火舞的脸,略带一丝兴奋,笑道,“小舞,我刚刚发现,沈润身上的味道比司浅的味道还要好闻,司浅身上的味道只是‘好好闻’,沈润身上的味道却是‘好香呐’。”她说着,开始耸动鼻尖,仿佛在嗅已经牢牢印在她记忆里的香味,她微仰着头,欢喜的样子就像是正陶醉在模拟捕猎中的野猫。 火舞一愣,望着自家殿下极少见的沉醉模样,又望向走在轿辇旁一言不发的司浅。即使听了那样的话,司浅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脊背笔直,神情冰冷,只是那双握着剑的手,火舞看着他把剑握得紧紧的,指尖泛白,就像是要把那把剑给捏断似的。她只是扫了司浅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拉过一旁的纱被,替晨光盖上。 “对了,小浅。”晨光也没有沉迷太久,她回过神来,打了个哈欠,又开始困倦,每次到了这个时候她总会觉得特别困,在即将入睡时,她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没吩咐,于是开口。 “是。”司浅转身,面朝着白色的纱幔,虽看不见纱幔后面的人,却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罗宋那厮居然让我在风里等了一天,回头你去打他一顿,记住别打脸,他还得接待龙熙国的人呢。”晨光说。 “是。”司浅没有任何异议地应下了。 远处,觉得自己做的很完美正微笑着眺望沈润从花丛中走出来的罗宋突然感觉脊背一寒,打了个喷嚏,他一脸惊悚,这么热的天儿,怎么会觉得浑身发冷? 真是见了鬼了! 自从在三生花的花田里偶遇了那位身穿白衣的姑娘,沈润的心里就一直觉得不踏实。他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仔细回想,那场短暂的相遇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他确认了晨光公主占卜出矿群这件事的真实性,也知道了凤冥国人是相信晨光公主的占卜术的,若非要说哪里不对,就是那少女临走时的态度转变。但严格说起来,那并不算态度转变,那只是沈润自己敏锐地捕捉到的一点微妙的变化,是否是真实的而不是他多心了,这一点还有待确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被吊起来似的,让他总是觉得不安稳。 少女在临走前送给他的避蛇丹的确管用,在昌黎山过夜的晚上毒蛇之多就连一向淡定的沈润都觉得头皮发麻,有好些人被蛇咬了,只有沈润是被毒蛇绕着道走的。 没有毒蛇骚/扰,沈润却还是无法一夜安眠,他总在想那个少女离开前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在意。他开始仔细回忆他和她短暂相处的过程,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出一些能够为他解惑的线索,可是很遗憾,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如罗宋所说,湘瀛城离昌黎山不远,清早启程,还没到中午就进了湘瀛城。 沈润不是没出访过下国,可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破败的都城,没有护城河也就算了,一国之都城墙居然只有两个人那么高,由巨大的石块垒砌,乱七八糟的,好像根本没修完的样子。更让他觉得哭笑不得的是,城门上居然连书写城池名字的牌子都没有。 随行的龙熙国官员此时觉得嘲笑已经不足以平复他们内心的诧异,用无言来表述他们此时的心情更为恰当,因为面对这样穷酸的都城,他们真的是无言以对了,连嘲弄都懒得去嘲弄。 他们现在觉得,龙熙国居然要跟这种一国首都连龙熙国的乡下都比不上的国家里的公主联姻,这太丢脸了,丢国家的脸,丢皇族的脸,丢他们的脸。 这么想着,大家对容王殿下的同情又多了几分。 沈润啼笑皆非,在看见比龙熙国的乡村还不如的湘瀛城时,他想,他这是来娶村姑的么? 不知道是湘瀛的人口少,还是湘瀛的人对他们根本没兴趣,龙熙国的人除了在城门口看见了十来个小兵在维持秩序外,之后他们的骆驼队跟其他逛大街的骆驼队没有两样,偶尔有愿意远远观看他们的他们还得感激涕零,因为街上的大部分人都把他们当成是透明的。 龙熙国的人很不满,上国的皇子亲自带领迎亲队伍过来迎亲,凤冥国的人居然不夹道欢迎,这简直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当然了,气愤归气愤,看着大街上百姓寥寥无几,偶尔出来一个就跟白鬼突然蹦出来似的吓人一跳,龙熙国的人心想,就这人口数量,可能凤冥国要组建热闹的欢迎队伍还得花银子去别国雇人。 骆驼队被罗宋带领,一直来到凤冥国的皇宫。 凤冥国的廉王殿下率群臣站在门口迎接。 沈润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廉王司玉瑾,在处处都写着“本国尚未开化”的凤冥国中,司玉瑾的存在很打眼。发微卷,鹰钩鼻,嘴唇如刀的年轻男子,皮肤苍白,身体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却带了一身浓浓的书卷气,斯文儒雅,还有那双棱角尖锐的眼,让他看上去有点阴沉。 第十三章 丢人 对于龙熙国人的到来,凤冥国的态度是不热情但也不敢怠慢,司玉瑾笑着和沈润客套几句,就将人往里让。 湘瀛连接待外国使团的驿馆都没有,龙熙国的人住进了凤冥国匆忙收拾出来的北面的宫殿。 对于这些宫殿的装潢摆设,龙熙国的人已经不想评价了,跟来的大臣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念自己家的软床。 沈润坐在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宫殿的宫殿里,外面秦朔因为连续看见蛇、守宫、潮虫内心崩溃正在嗷嗷乱叫,沈润轻叹口气,用手撑住额头,望着手里装着避蛇丹的彩色香囊,这香囊他都看了一天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女子尖锐的叫声响起,很吵,惊动了正沉思的沈润。也不怪他会留意,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说是宫殿,从宫殿的正门到居住的房舍一共就几步路,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听见,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吵嚷声。 他皱了皱眉:“什么事?” 付礼从外边大步进来,一脸古怪: “殿下,外边来了一个姑娘,自称是凤冥国的公主,说她的猫跑进来了,要进来找猫。” “公主?哪个公主?” “她没说。” 沈润满腹狐疑,想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出去了。 关于凤冥国皇族的现况,秦朔没从罗宋的嘴里打听出来,凤冥国究竟有几个公主他也不知道,他不确定来的人是不是他要带走的那一位,不管是不是,对方是凤冥国的公主,他理应该出去看一眼。 走到龙熙国人暂居的宫殿门前,重兵把守的大门外,站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和一个容颜秀丽的宫娥。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杏脸桃腮,花颜月貌,沈润在看见她时不得不再次感叹凤冥国人是真绝色,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是美人儿。这样标致的美人儿生在大漠中确实可惜,凤冥国皇族的宫装在沈润看来实在寒酸,穿在这样的相貌上一点都不搭配。还有少女脂粉的成色和配饰的材质,根本就不配那样的容貌。贫穷匮乏的凤冥国,真是糟蹋了这些美人的天生丽质。 这样想着,却忽然想起来昨天遇见的那个姑娘,便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对。昨天那个姑娘出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那个姑娘真美,却没留意她的穿戴,现在回想起来,昨天的姑娘穿的也是凤冥国的服装,甚至未施粉黛,他当时看见她时可没想过周围的环境是否和她搭配,匮乏的国度是否让她的美貌显得廉价,他只觉得她真是一个美人儿。 再看向站在宫殿门外的司雪莹,沈润心想,原来如此,就算都是美人儿,在美人儿里也是有级别区分的。 司雪莹颤抖得厉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幸亏有母亲上下打点,她才能从禁足的惩罚中逃出来,这一回,她只能赢不能输,她一定要到富贵繁荣的龙熙国去,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止她。 在来的路上她很紧张,她担心在见到沈润之前她就被打发了,现在,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容王殿下,那一刻,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她彻底沦陷在他望着她时那双温煦的眼眸里。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司雪莹活了十五年,第一次体会到芳心怦然的滋味。 可是他身上高贵不凡的气度又让她觉得自卑,她的自卑源于自尊,身为皇族的自尊,同样是出身皇室,在他面前,她却穷酸卑微得犹如下女,强烈的自卑和嫉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甘心。 如果可以选择,她绝对不会选择出生在贫穷卑贱的凤冥国,所以她现在要抛弃一切,她只想到龙熙国去,到那个锦绣如画的花花世界里去。 “容王殿下。”司雪莹含羞带笑,冲着沈润盈盈一礼。 “姑娘是?”沈润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噙着笑询问。 “这是我国的三公主,三公主的爱猫跑到容王殿下的院子里去了,三公主急得不得了,还请容王殿下行个方便,让我们公主进去把爱猫找出来。”跟着司雪莹的木香是个机灵的,见主子没有说话,忙替司雪莹回答。 原来是三公主,沈润看了司雪莹一眼,司雪莹羞涩的笑,明媚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希望他能答应。 沈润笑:“原来如此,三公主请便。”说罢,让开路,请司雪莹进去。 司雪莹大喜,动听地道了谢,飞快地看了沈润一眼,那一眼妩媚如丝。 沈润看着她进去了,回头,向不远处的花丛扫了一眼,看到一道鹅黄色的裙角迅速缩进花丛里。 他笑了笑,对付礼说: “既然凤冥国的三公主进了龙熙国人住的地方,想必凤冥国人也不会在意本王去他们的地方逛一逛。” 说罢,迈开步子,向通往南方的一条小路走去。 付礼跟在他身后。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路,发现凤冥国的皇宫不仅守卫稀少,就连宫殿都不多,若说最能给沈润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就是这皇宫里的蛇和虫子实在太多了。 第十次避开从面前爬走的大蛇,沈润没忍住,皱起了眉,重新迈开步子,一个温香软玉从拐角处突然撞了过来。 沈润向旁边一躲,然后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宫装的俏佳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面如秋月,色如春花,体态是凤冥国女子中罕见的丰满,她大概是摔疼了,一双似含了秋水的眸子望过来,黛眉微蹙,有点哀怨,有点委屈。 沈润差一点笑出声来。 他忍住了没笑出声,可是身在承明宫的晨光在听说了司雪柔在花园中偶遇容王殿下,之后陪着容王殿下在宫里逛了一个下午的消息后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软榻上滚来滚去,把盖着的纱被卷成了一根麻花: “司雪莹也是个人才,明妃为她忙活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却被司雪柔给截了,哈哈哈哈!” 坐在她对面看奏章的司玉瑾因为她笑得太大声,脸色越发难看,黑得像染了墨。 晨光难得笑得小脸通红,笑了半天,总算笑够了,把脸闷在软枕里,勾着嘴唇,轻慢地说: “一个连公主都争相外嫁的国家……” 她默了片刻,懒洋洋地翻过身,呈大字仰躺在榻上,盯着古旧的天棚,含了笑,软软地叹了声: “丢人呐!” 第十四章 宫宴 沈润从司雪柔口中基本了解了凤冥国皇室的现况,这位温婉大方的二公主看起来比三公主聪明许多,她知道不少隐秘。 原来他要娶的大公主不是在凤冥国的皇宫中长大的,司雪柔在话里极力暗示他晨光公主来历不明,以及,晨光公主命带不祥。 凤冥帝司远共有五位皇子,可是在晨光公主回宫的两年间,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相继暴毙,只剩下三皇子廉王司玉瑾,以及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司玉坤。 司雪柔没有明说,但她话里的意思是,晨光公主回宫后三个皇子相继暴毙,这是因为晨光公主命带不祥,将三位兄长克死了。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特地强调,在惨案发生后,大家都认为,惨剧的发生是因为晨光公主不是神女却在凤冥国的禁地中生活过久,身上沾染了阴邪之气,变成克命。 “大姐姐八字全阴,身子很不好,一直在凤凰宫中静养,全靠药培着,气力弱,少食嗜睡,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谁看着心里都觉得不好过。”紧接着,司雪柔略带忧虑地说,就好像之前关于晨光公主的负面评价她只是在转述,而她自己是很心疼姐姐的。 司雪柔还说,自大皇子病逝,皇帝司远就开始倚重三皇子司玉瑾。司玉瑾的廉王是在三个皇子全部暴毙后才被皇上敕封的,在那之前,司玉瑾是最不受宠,也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 将司雪柔的描述说白了,那就是,司玉瑾只是皇帝和宫女一夜风流的产物,司玉瑾的生母靠诞下皇子被晋升为宝林,然后不受宠的母亲和不受宠的儿子就那么在形同冷宫的陋室里苦熬着,一直到司玉瑾的生母病逝。 司远大概对皇子们也不怎么关心,司玉瑾是在两年前突然受到重用的,在那之前,人们差一点忘记了宫里还有三皇子存在。 沈润笑,司玉瑾那个人的确不简单,看面相就知道了。 沈润想,三个皇子暴毙身亡的事,与其说是晨光公主命里带克,还不如说廉王殿下是个奇人。 能够在宫中蛰伏多年,却突然一飞冲天的人,不是奇人是什么? …… 宫宴在奇华殿进行。 依旧是司玉瑾接待。 龙熙国人和凤冥国人各据一方,龙熙国人本着上国的高傲,压根不搭理凤冥国人,凤冥国人大概也挺有骨气,见对方不愿搭理自己,客套几句后就不再往前凑了。 沈润和司玉瑾仿佛没看见这样的尴尬,坐在一块,相谈甚欢。 交谈中沈润发现,司玉瑾很有才学,谈吐儒雅,气质出众,丝毫不输给他们龙熙国那帮恃才傲物的才子。 而且司玉瑾似乎对龙熙国的文化很了解,凤冥国被赶到大漠已有百年,许多文化和传统都已丢失,这里完全变成了蛮荒之地,可司玉瑾,沈润在跟他交谈中为了试探刻意引经据典,司玉瑾并不想显露自己,但沈润知道,他是明白的。 若是这个男子将来成为凤冥国的君主…… 沈润温和地笑,心里却转了几个弯儿。 “陛下驾到!”太监弱而尖细的嗓音在奇华殿上空响起,弱,又尖细,那声音就像是细针刮过铁片,让人起了一身鸡皮。 “晨光公主到!”紧接着,那尖细的嗓音又一次响起。 “晨光公主”四个字让龙熙国的人俱是一震,人们打起精神,将眼睛瞪成牛铃铛,努力盯着三层石阶上方龙案后面的屏风,似要将屏风烧出一个洞。在座的谁都想看一看,让他们长途跋涉过来迎接的未来的容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沈润在听到“晨光公主”时也是一愣,他听说晨光公主身体不好,以为要在离开凤冥国时才能看见她,没想到刚到的第一晚他就能见到人了。活在六国传闻中凤冥国的大公主,也是他未来的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好奇。 不久,一个身穿黑色绣凤浴火花纹皇袍的男子先走出来,三十几岁,容貌英俊,可灰黑的脸色和赤红的眼白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吓人得紧。 不过没人注意他,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跟在他身后的白衣少女身上。 纯白的少女,美若天仙,绝世倾国。 最俗气的两句形容,却是最最贴合她的美貌的,没有半点浮夸的成分,当人们第一眼看见她时,浮现在脑海中的词语只有这两句,更多的形容怎么都想不出来,因为思考力已经僵住了。 沈润也僵住了,却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而是,凤冥国的大公主居然是她,是让他琢磨了一天一夜都没琢磨明白的她! 司远在龙案后跪坐下来,他今天精神不错,坐下之后又挥手,示意下面的朝臣准备开宴。 沈润作为龙熙国皇子,面对凤冥帝自然是要站一站的,双方客套几句,听司雪柔说司远正在病中,沈润也就没在意司远在跟他说话时的颠三倒四。他用余光扫了晨光一眼,晨光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司远后面,半低着头,一言不发,沉静的表情与昨天的天真可爱判若两人。 沈润心思微沉。 晨光公主是真受宠爱,不但被皇上带出来参加宫宴,且她的宴桌就设在皇上身旁靠后一点的位置,这在龙熙国是绝不会出现的位置,可见凤冥帝是有多宠爱这个女儿。 跪坐在晨光公主身后相貌浓丽的女子应该是她的贴身宫女,身材丰腴,酥胸高耸,那是最能吸引男人眼光的类型,面对各种目光她却安之若素,一心一意侍奉自己的主子。 沈润将眼神放在了跪坐在司远身后的司浅身上,这男人是个高手,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就像一条湿冷阴森的毒蛇,初次见面,沈润的心里却没来由的觉得厌恶。 宫宴冷清地进行着。 也就凤冥国特色的舞蹈值得一看,吃的东西,也只有用地产的米类做出的各种面食,其他的像稀奇叫不出品种的肉类,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还有传说中带刺儿的青草,龙熙国人能不碰则不碰,这样的宴会不冷清才奇怪。 沈润一直在关注晨光,关于二人的初遇他想了很多,最后排除了她故意接近他的可能。和亲这件事对他来说都很突然,她不可能认识他,昨天刚遇见时她也有问他是不是别国来做生意的。 但他知道后来她认出了他,在他问她“晨光公主的预言能力是否是真实的”之后,她认出了他。 原来那句“湘瀛再见了”是这个意思。 第十五章 闹剧 十个身披薄纱的妙龄少女走进大殿中央,随着妩媚的乐曲翩翩起舞。色彩艳丽的薄纱只遮盖住重点部位,娇丽的长裙随着曼妙的曲线裁减而成,将那一具具热辣妖媚的胴/体展现得淋漓尽致。 姿容艳丽的女子随着越来越快的音乐疯狂地扭动腰肢,素手婉转,裙裾翻飞,一双双如烟的眸欲说还休,在光线昏黄的大殿里犹如一个个在夜空下尽情舞动的妖精。热辣的舞蹈震住了所有龙熙国人,那些人眼睛都直了,惊叹地半张着嘴,只顾盯着少女们的腰臀曲线看个没完,连呼吸突然变得粗重都没有发现。 一曲舞罢,全场沸腾,喝彩声如雷。 这个时候,一直表现得很心不在焉的司远突然开口,他的语气里略带一丝讨好,对着沈润的方向亲切地笑说: “容王殿下,这十名女子是孤命人精心挑选的,是凤冥国里数一数二的美女,相貌德行皆是百里挑一的,送与容王殿下,算作凤冥国的一点心意,容王殿下千万不要嫌弃。” 沈润有点意外,赠送美女这类事常有,可赠送美女也是分场合的,他这一回是来接亲的,接亲的事不谈却给他塞美女,凤冥国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微笑着说:“凤冥帝客气了,本王此次到凤冥国来,是为了迎娶贵国的大公主。” “容王殿下的来意孤明白,只是晨光自幼体弱,怕服侍不好容王殿下,多些人一块服侍,晨光也能放心休养。”司远笑说。 原来是担心女儿出嫁后会受委屈。 心意大家都明白,可是,这场合不太对吧? 当着女儿的面,在两国朝臣前,做岳丈的公然塞美女给未来的女婿,美其名曰是为了女儿好……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凤冥国的公主是廉价的,是不值钱的,是没有尊严的? 这凤冥帝的脑袋没问题吧? 龙熙国人的眼里写满了鄙视。 凤冥国真真可笑。 沈润似笑非笑,他看了晨光一眼,晨光跪坐在司远身后,半低着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安静。 沈润知道她早就看见他了,可是不管他看她多少眼,她从没有望过来一次。她的不理不睬突然就激起了他的好胜心,这一回他偏不信邪,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也不说话。 沉默的、单方面的凝望让场面一度变得很尴尬,龙熙国的人和凤冥国的人看了看沈润,又看了看沈润目光的着落处,表情均带上了点不可思议。 容王殿下用这样温柔的眼神……莫非是对凤冥国的大公主一见钟情? 龙熙国人吃了一惊,暗自祈祷他们英明神武的容王殿下可千万别看上这个虽然容貌倾国但本质上却是个村姑的姑娘。 晨光心中好笑。 温柔?谁瞎了眼说那是温柔的眼神?这分明是逼迫她顺从他的意志让她向他屈服的眼神! 晨光抬起头,快速看了沈润一眼,然后怯弱地闪了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写着复杂、忧虑,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接着,她将眼帘又垂下,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只温驯的猫。 沈润笑了起来,他客客气气地对司远说: “既是凤冥帝的心意,恭敬不如从命,本王收下了。” 司远松了一口气,笑笑,挥手让舞女们下去。 沈润坐下来,又看了晨光一眼,这一回晨光没有看他。 气氛越发诡异,龙熙国人和凤冥国人各怀心事,宴会似乎比刚刚更加冷清。 又有一群舞娘随着轻快的乐曲从外面走进来,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十来个粉裙飘摇的舞姬簇拥着一个身穿大红色长裙的美丽少女,当外围的舞姬姿态优美地甩动着衣袖,呈花开状散开时,如众星捧月般的娇俏少女映入众人眼帘,花容月貌,尽态极妍。她舞蹈柔媚,婀娜多姿,柳条一般的腰肢优美地舞动着,极是撩人。 在座的凤冥国人,从皇帝到下臣,在看清正翩翩起舞的少女是谁时,一口气堵在胸口,脸如染了墨,全都黑了。 在大殿中央起舞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他们凤冥国的三公主司雪莹。 龙熙国有的人在下午时见过司雪莹,彼此议论后,再看向司雪莹时,眼里不是欣赏,而是鄙夷和嘲笑。 一国公主居然像个舞女一样在两国的宫宴上献舞,凤冥国果然可笑。 凤冥国在七国中是没脸,可这不代表他们不要脸。 司远怒如雷霆,也不等司雪莹跳完,抓起案上的酒杯冲着司雪莹的脸掷过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滚下去!” 司雪莹吓呆了,躲过飞来的酒杯,浑身发抖,差一点哭出声来。她不敢相信地望向司远,她两年多没见过父亲了,两年间,她多次求见父皇,可父皇从来不见她,她没有想到,再见面时,父亲居然这么粗暴地教训她。她一阵委屈,她只不过是想过好日子,为什么连向来疼爱她的父亲都和她作对? 她用憎恨的眼光瞪着晨光,都是晨光,都是这个贱人媚惑了父皇,自从这个贱人回宫,宫里就没有过好事! 她的脾气也上来了,听见司远叫她“滚”,她尖声叫嚷起来,指着晨光锐声道: “我不滚!要滚也是这个贱人滚!父皇别再被这个贱人媚惑了,自从这个贱人来到宫里,宫里就没发生过好事,四皇兄、二皇兄、大皇兄全被她克死了,你还敢把她留在身边!父皇,这个贱人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这么相信她!留她在身边,父皇你就不怕不祥降到你身上吗?” “孽女!滚出去!滚!”司远被气得吐血,呼吸不匀,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皇!”晨光慌忙上前替他拍背,她惊怒交加,全身颤抖,又委屈又可怜,她面向气急败坏的司雪莹,用哀求的语气劝说,“三妹妹,够了,快出去吧,你讨厌我不要紧,父皇身子不好,你别再气父皇了!” “你住口!贱人!你就会装好人!恶心!”司雪莹瞪着晨光惨白的小脸,尖声叫道。 “三妹妹……”晨光委屈得就快哭出来了。 “叉出去!把这个孽女给孤叉出去!”司远跳起来怒道。 几个太监赶紧上前,将大吵大闹的司雪莹拖出去,拖出老远还能听见司雪莹在叫嚷: “贱人!贱人!父皇,你不信雪莹的话,这个贱人早晚会毒害你!” 龙熙国的人因为突然发生的闹剧,面面相觑。 “殿下!”一声慌乱的低呼自龙案旁传来。 人们一愣,刚望过去,就看见晨光公主如风中的兰花轻摇了摇,接着像断了翅膀的蝴蝶般坠落,晕倒在地。 龙熙国人大吃一惊。 凤冥国人却似习以为常,只慌乱了片刻便镇定下来,大胸宫女很自然地将自家公主抱起来,退到屏风后面。 司远坐在龙案后,因为暴怒,还在气喘。 沈润静静地望着晨光公主退场,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龙熙国人觉得这一晚自己不是来参加宫宴,而是被邀请来看闹剧的。 第十六章 暴君 凤冥国夜晚的照明用具不是蜡烛,而是沾了动物油脂点燃的火把,沈润坐在火把摇曳的石屋里,火油燃烧的气味特别浓厚,就算是他,闻久了也会觉得有点烦躁。 “殿下。”付礼从外面进来,一脸凝重,还带着点不可置信。 “什么事?”沈润揉着额角,心不在焉地问。 “去凤凰宫的人探听到的消息,说一个时辰前,凤冥帝让人把三公主活活打死了。” “打死了?”这消息太突然,沈润吃了一惊,愣住了。 “去凤凰宫的人正好遇见从三公主宫里出来的侍卫,说凤冥帝暴怒,命人将三公主活活打死,三公主的母妃求情不成,眼看着女儿被打死,发了疯,要和凤冥帝拼命,被凤冥帝丢进水塘溺死了。”付礼说起这件事时,同样不敢相信,倒不是对两桩命案觉得震惊,而是凤冥帝在龙熙国人还在的情况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凤冥国真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沈润半天没说话,凤冥国的许多事都颠覆了他的认知,先是一国公主像个廉价的青/楼女妄图靠出卖色相离开自己贫穷的国家,之后,身为一国之君的凤冥帝居然当众发怒骂女儿,在两国宴会的场合上演那样一出闹剧,这会儿又把女儿妃子全都杀死了。城府、修养和对愤怒的控制力是身为国君最基本的,凤冥帝连这些都没有,随意的发怒,随意的杀戮,这已经算是暴君了吧? 凤冥国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皱起了眉。 “殿下,听宫里的宫人说,凤冥帝经常如此,从做皇子时开始,凤冥帝斩杀朝臣,绞死妃嫔就是常有的事,杀女儿这倒是头一回。那宫人还说,凤冥帝的身子从十多年前,越来越不好,脾气也一年比一年古怪,暴虐嗜杀,喜怒无常,好在两年前晨光公主回宫,有晨光公主在,凤冥帝的脾气好了许多,这一回大概是三公主真惹怒了他。” “晨光公主,怎么样了?”沈润突然问。 “凤凰宫的人说御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付礼回答,顿了顿,肃声道,“殿下,回程的日子怕是要延后了。” 沈润默了片刻,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宫殿群,回想起龙熙国皇宫的火树银花,耳边响起临出发前父皇对他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此次去到凤冥国,记住好好看一看凤冥国的现况,还有他们挖出来的那片矿。” “你去拿点能用得上的东西给凤凰宫送去,告诉凤凰宫的人,就说本王明日去探病。”沈润淡声吩咐。 付礼一愣,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恭敬地应了一句“是”,退了出去。 黑夜照进窗户,照在沈润的眼睛上,为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丝暗芒。或许是时间过的太久,也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有点混乱,总之,当那张倾国绝色的小脸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再也想不起酣睡初醒的她张开双眸时印入他心底的天真清纯,他只记得,她是凤冥国的大公主。 …… 承明宫。 司玉瑾坐在灯火下批阅奏章。 晨光靠在他对面的软榻上,赤着脚,蜷成一团坐着,在啃一块煮得烂烂的骨头。 她啃骨头时的样子严重影响了司玉瑾的专注,司玉瑾每次看她啃骨头都会莫名的联想起沙漠狼的幼崽。 彤华宫的总管进来报:“三公主已经停灵了,二公主和四公主听到信儿赶过去看,奴才让人拦下了,明妃娘娘也被从水塘里捞出来,一并停在彤华宫里。陛下回春欢宫去了,没有交代后事要怎么处理。” 他是来试探司玉瑾的态度的,宫中人都知道,皇帝重病又沉溺女色,凤冥国说是廉王殿下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可司玉瑾并没有说话。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晨光开口,笑吟吟说。 彤华宫总管看了司玉瑾一眼,见他没反对,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这时,司玉瑾突然笑了一声,笑声低沉动听,却因为是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点刺耳。 晨光笑看了他一眼:“三哥哥很高兴嘛!” “大妹妹可知道父皇为何会宠爱司雪莹?”司玉瑾的心情很好,话也多了起来,他笑着问晨光,又不等晨光回答,对她说,“那是因为在司雪莹四岁时,遇到一只沙狐幼崽,那只沙狐突然冲出来吓到了她,于是她让人抓住沙狐,用棍棒打断了沙狐的四肢,挖出它的眼睛,然后命人生生的将狐皮剥下来。那沙狐还那么小,一直在惨叫,被剥去皮没有马上死,还在那爬啊,爬啊,瞎着两只眼,一直在向前爬……” 他冷笑着,幽幽说着,乌黑的眼在灯火摇曳里出现了细微的扭曲。 晨光猜那只沙狐大概是爬向他的,幼年时存在感极弱的司玉瑾曾突然暴怒打伤了司雪莹,这件事造成的最终后果是,明妃处死了司玉瑾的生母。 司雪莹喜好虐杀,小动物和宫人是她玩乐的对象,在她的想法里,那只是娱乐游戏。这一点她完美的继承了司远,因为她像极了司远年轻的时候,所以司远宠爱她。 晨光对这些没用的往事并不感兴趣,她丢了骨头,舔了舔手指。 司浅从外面进来,跪下,将两只锦盒奉上,低声道: “容王命人送来的,派来的人说,今日太晚,容王不方便过来,明日容王会亲自过来探病。” “送的什么?”晨光没接,笑盈盈问。 火舞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两根千年人参。 晨光盯着人参盒子看了一阵,似笑非笑地勾唇: “凤冥国永远都长不出这种东西。” “你拒了雁云国的求婚,是为了等龙熙国?”司玉瑾将目光从人参上移开,突然问。 晨光笑,不答。 “有让你在意的,在龙熙国?”司玉瑾将一双莫测的眼落在她的脸上,低声问。 “我吃了人参会死的,这个还是留给三哥哥补身子吧。”晨光笑盈盈地说,把脚套进软毛鞋子里,站起身,离开了。 第十七章 承诺 凤凰宫。 火舞冷着脸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坐在正殿里的沈润,他那淡定怡然的样子就像是坐在自己家里,就算告诉他公主正睡着没办法见他,他不走,依旧坐着,也不喝茶。他不觉得别扭,可是他这种难缠的行为却让整个凤凰宫都觉得恼火,他不走,他们今天什么都干不成。 沈润坐在凤凰宫的正殿里,噙着笑打量着这里的装潢。凤凰宫很大,在凤冥国的皇宫中应该算是很好的宫殿了,只是里面的装饰摆设同样朴素,只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香在提醒他,住在这里的是一位绝代佳人。 火舞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 “容王殿下,大公主刚睡下,一时醒不来,就算醒来了,公主病体虚弱,也没办法出来见殿下,不如容王殿下今日先回去,改天再来。” 立在沈润身后的付礼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相貌浓丽,声线温柔,可说出来的话生硬无礼,竟然还想赶他们殿下回去,真是放肆! 他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瞪了火舞一眼。 火舞没看他,微扬着下巴,脊背笔直,这傲气的做派还真符合她凤凰宫掌事女官的身份。 沈润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笑笑:“说的也是,公主病弱,要她出来见本王确实勉强,是本王疏忽了,本王该进去见她的。”他说着,站起来,居然理直气壮地往内殿里闯。 火舞冰冷的表情差一点破功,她连忙上前,拦住沈润的去路: “容王殿下,男女有别,大公主的寝殿,容王殿下这样做不合规矩。” “本王与你们大公主婚约已定,晨光公主是本王的妻,本王只不过是进去探望病妻,哪里不合规矩?”沈润语气温和地笑问,因为太温和了,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感觉他更像是在皮笑肉不笑。 火舞用吃惊的眼神看着他,这人真的是传说中那个温润如玉儒雅无双的容王殿下,她怎么觉得这个人的不要脸跟无赖有一拼,她冷冷地看了沈润一会儿,沈润却以温煦的目光回望她,好像他是个多么温柔的人。 火舞感受到他目光里那令她讨厌的压迫力和震慑力。 “容王殿下稍等。”她屈膝行了一礼,对他说。 “姑娘请便。”沈润温笑道。 火舞转身,绕过屏风,进去了。 沈润笑笑,重新坐回去,听见付礼小声嘀咕: “殿下,凤凰宫这边的宫女太放肆了。” 沈润淡淡一笑:“奴才放肆,是主子教的好。” 乍一听,付礼觉得自己是明白这句话的,可是细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太明白,他搞不清殿下这话针对的人是谁。 小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了新茶,又退下,沈润往茶杯里瞅了一眼,挪开目光。 裙摆擦过地面的窸窣声响起,晨光扶着火舞的手从后面慢慢走出来,仍旧是一身白裙,那张瘦窄的小脸比身上的衣裙还要白,唇色憔悴。才过了一天,沈润却觉得她又瘦了一圈,瘦弱得就像是一股小风都能把她吹走似的。 晨光用潋滟的杏花眸软软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沈润没看出她的恼意,但却莫名的觉得她肯定是恼了,笑笑,还了一礼之后,温声问: “公主的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劳容王殿下记挂。”晨光软软的咳了一声,低声回答,因为在病中,嗓音微哑,让她糯糯的声音微尖,似一只小猫爪子轻挠人的心。 她说完这些就没再说话,也没让他坐下,她的意思很明显,她已经让他看见了,现在,他可以走了。 如果说昨天沈润只是感觉,那么今天她的态度让他确定了,她不想和他联姻,她是抗拒这桩婚事的。 沈润觉得有趣,三公主那么想到龙熙国去甚至最后赔上了性命,她却冷着脸不愿意,是龙熙国入不了她的眼,还是他入不了她的眼? 沈润不请自坐,坐在了之前的位置上,望向晨光,温和地笑道: “我觉得,既然我与公主缔结了婚约,彼此坦诚是应当的,公主可以对我说心里话,公主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吗?” 晨光看了他一眼,扶着火舞的手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来,软声软气地说: “怎么会,容王殿下凤骨龙姿,地位尊贵,晨光哪敢不满意?” 她说的不是“哪会”,而是“哪敢”,让沈润觉得她还有点孩子气,他笑起来: “既然不敢,为何不愿?” 晨光深垂着头,他在笑,可追问的态度很强硬,一定要她说出原因。 她抿了抿唇,忽然抬头,双眼炯炯,望着他,认真地说: “我是凤冥国人!” 沈润一愣。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读:第一种是,我是凤冥国人,凤冥国是我家,我不想离开我的家;第二种是,我是凤冥国人,我有着对凤冥国的骄傲,我不想做龙熙国人。 一个小小的女子,她会对自己贫穷匮乏的故国胸怀骄傲吗? 沈润觉得惊奇,还有点错愕。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点撒谎的痕迹。 可惜他没找到,他只看到了她那双眼,纯净无垢未沾染半点污浊的眼,漆黑,明亮,似撒了一把碎星,看久了就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二人对视着,室内的气氛随着温度开始缓慢攀升。 最先移开目光的是晨光,她的肩膀微微一颤,羞怯地收回目光,无措地别过头去。 沈润有一瞬的恍惚,在她收回目光时他才回过神来,这样的感觉让他莫名的觉得有点危险。 再望向晨光时,见她低垂着头,长睫毛轻颤着,双手不自然地攥着帕子,失措的样子有点可爱。 沈润莞尔一笑。 “婚事是两国定下的,我与公主都身不由己。”他柔声说,“但我可以向公主保证,我会好好待公主,即使是在龙熙国,我也不会让公主受一点委屈。” 晨光没有回应,她低着头,将帕子捏得更紧。 沈润也没用她回应,他接着说:“公主安心养着,今日我先回去了,明天我会再来。”他说完,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太阳透过密布的阴云渗出来一点光亮,落在他的身上,俊朗如玉,秀雅如星,当真是龙凤之姿,一表人才。 晨光依旧低垂着头,过了良久,她哧地笑了。 第十八章 一同外出 在沈润第一次来凤凰宫探病后,仿佛打破了某条界线,那之后,沈润几乎每天都来,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有时候会送晨光一些从龙熙国带来的小东西,比如龙熙国特产的茶叶、药材等,一般晨光都用不上,不过她还是笑着收下了。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两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开始变得熟悉起来。沈润对待晨光依旧温柔,但说话的语气少了初时的客套,适度的亲近起来。大概是被他的态度转变带动,晨光在对待沈润时也放弃了戒备心态,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 在沈润又一次来探望晨光时,正赶上晨光要出门,她换了外出的衣裙,用长长的白纱遮盖住额头、面庞和长发,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黑漆漆,亮晶晶的,沈润见她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彩,知道她的身体终于好了。 “这是要出门?”沈润笑着问。 晨光看见他,眼里带了笑,一瞬间闪烁的明亮色彩把沈润晃了一下。 晨光点了点头,软声笑答: “嗯,要去光明寺还愿。” “光明寺?” “离湘瀛不远,是供奉火神的寺院。” 沈润想了想,笑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晨光一愣:“殿下也想去?” “你身子才好些就要出门,我不放心,我陪你一块去。”沈润温声笑说,语气关切。 晨光明亮的眸子越发温暖,望着他,美丽的眉眼弯成月牙,她笑着点了点头。 双方约定两刻钟后在宫门口见面,沈润带着付礼先回去了,晨光站在凤凰宫门前,扶着门框,踮着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植茂密处。 火舞立在她身后,望着她瘦弱的背,顿了顿,轻声开口,问: “殿下觉得,容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晨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尽管火舞没有表情,晨光却能够从她那双漩涡一般妩媚的眸里看出一丝担忧。 晨光含笑,捏了捏火舞的小脸,淡声回答: “是个能用最温柔的表情说出最暖人假话的人。” …… 两刻钟后,晨光乘坐小轿来到宫门口。 沈润已经到了,锦衣玉带,骑在骆驼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的身后列队站了许多铁血肃杀的士兵,人太多,让晨光哭笑不得。 “容王殿下,你带的人太多了,凤冥国没有强匪,用不着这么多人。”她掀开帘子一角,探出脑袋,笑着说。 “是你带的人太少了。”沈润笑说。 她乘坐的轿辇不大,不过就凤冥国的财力来讲,也够得上一国公主的规格,只是抬轿四人,侍女二人,侍卫一人,这哪像是公主出行,龙熙国士族家的小姐出门都比她的排场大。 沈润说着,将双眼落在了晨光唯一带出来的侍卫身上,眸光微闪。这个男人他之前在宫宴上见过,是那个跪坐在凤冥帝身后像毒蛇一样的男人。能跪坐在凤冥帝身后的侍卫,地位肯定不低,可是,今天他为什么会跟在晨光身边? 心中有这样的疑问,脸上却没露出来,他望向晨光,柔和地笑笑。 如晨光所说,光明寺离湘瀛并不远,但光明寺并不在湘瀛中,而是在湘瀛附近的一处绿洲。绿洲不大,站在一头就能望见尽头,尽头的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漠,以及大漠上方蓝的极淡的天空。 小小的绿洲上只有一座光明寺,同样是由石头垒成的建筑,却不知是因为建筑风格的缘故,还是因为从里面飘出来的火燃烧的味道,这座建筑看上去庄重,森严,带有浓浓的宗教气息,让人在不知觉间心生肃穆之感。 沈润下了骆驼,站在光明寺前,望着面前低矮却异常庄肃的建筑,这里明明是炎热的大漠,他却莫名的觉得冷。 认真追溯,火教是生长在龙熙国国土上的,火教是从前凤鸣国的国教,可自沈氏一族推翻旧统治建立了龙熙国政权后,作为国教的火教就被废除了,因为火教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魔性。尤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变化,在外面的人看来,火教象征的是愚昧、邪恶和未开化。 这是沈润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教,出乎意料的肃穆庄严让他有点不自在,他皱了皱眉。 光明寺的寺主出来迎接,跪拜行礼,然后退到一旁候着,从流畅的接待里能够看出晨光公主肯定常来这里。 晨光转身,笑着对沈润说: “殿下不是火教教徒,就不要进去了,殿下在这里等一等,我还了愿就出来。” 沈润点了点头。 晨光就跟着光明寺的寺主进去了。 光明寺不大,即使沈润不进去,他站在门口,里面的样子他大概也能看见。 光明寺供奉的是火,大殿两旁点了许多火灯,火光照亮了大殿,这样的照明却和日光不同,尽管亮堂,但很阴森,那是一种诡异的明亮感。 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供奉着火神,一尊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塑像。那是一种鸟,有点像凤凰,却比凤凰凶猛千万倍,振翅欲飞,引颈啼鸣。凤凰的身上燃着火,这火长明不灭,燃烧得非常旺盛,旺盛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沈润看着晨光缓缓走到燃烧着的凤凰前,她并不惧怕火,她虔诚地跪在火神像前,肃穆参拜。 沈润站在寺院门外,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她穿着雪白的衣裙,四面八方闪动的火光跳跃着影子窜在她身上,明明周围没有风,他却眼看着那火焰越燃越旺,越燃越凶烈,在他微怔之时,那些火忽然轰地燃烧起来,凶残猛烈,在瞬间吞噬了她的背影。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错乱了呼吸。 然而眨眼之后,他却发现那只是错觉,她好好地跪在火神像前,安静地拜神,四周的火焰也在平静地燃烧着,庄重,祥和。 沈润皱了皱眉,刚刚的错觉让他觉得可笑,但是内心深处那淤积起来的不适感却不是一句“可笑”就能够排遣的。 莫名的,他的心情有点糟糕。 “殿下,”付礼突然上前一步,低声报,“秦朔说,这附近就是呈槐丘。” 沈润看了他一眼,望向远处荒芜的沙漠,又看向光明寺内扶着火舞的手正准备站起来的晨光。 呈槐丘。 呈槐丘矿群。 那地方还是初遇时晨光公主告诉他的。 第十九章 雾林背后的矿群 沈润在心里想着要怎么把话题绕到呈槐丘矿上去。 他的人在湘瀛打探了小半个月,却没有打听出来半点关于呈槐丘矿的消息,凤冥国人只知道他们国家确实有这么一座矿,却不知道这座矿在哪,仿佛呈槐丘矿群是凤冥国的机密。 那片矿群是否是真实的,沈润的心里开始怀疑。 他想去确认矿群的真实性,以及了解凤冥国是否真的因为那片矿群发生了变化。 从外面打听不出来,他更不可能去廉王那里找线索,那么现在唯一能用得上的,也只有传闻中占卜出呈槐丘矿群的,那位正从光明寺中走出来的晨光公主。 眸光微闪,他含笑迎上前。 只是短暂的参拜,晨光却累了,刚迈出光明寺,她就停住脚步,开始喘息。 “累了?”沈润温声笑问。 晨光笑起来,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光彩,轻摇头。 “坐下来休息下吧。”沈润关切地建议。 晨光点了点头。 司七在一旁的石头上放了厚厚的兽皮垫子,晨光坐在上面,接过火舞递来的清水喝起来。 沈润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双手捧住杯子,小口小口的喝水,又吐出舌尖小心地舔舔嘴唇,很满足的样子,觉得好笑。 晨光将石杯交给火舞,抬头,见沈润含笑望着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沈润笑笑:“等下直接回宫吗?” 晨光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他这样问,应该是不想直接回去的意思。 沈润用温煦的眼光望着她,顿了顿,含笑提议: “难得出来,我们去附近走走吧?” 晨光抿着嘴唇笑起来,向两旁看了看,说: “可是这附近除了湘瀛就是呈槐丘了。” “呈槐丘?” “嗯。” “呈槐丘矿么?”沈润眸光微闪,抓住这个话题追问。 “是。”晨光点头,望着他,想了想,笑说,“上一次殿下也问过呈槐丘矿的事呢,殿下想去看吗?” 沈润一愣,他还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顺着这个话题挖下去,她居然主动问出来了。呈槐丘矿群在凤冥国不是一个秘密么,她这么爽快地说出来,晨光公主,她是对他没有防备,还是她太过单纯? “可是地下矿上没有好玩的。”晨光说。 “七国之中最大的矿群,我还真想亲眼看一看,只是,你认得路吗?”沈润静静地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热衷。 “那里是我发现的。”晨光回答,她笑得天真,带了一点得意洋洋。 立在沈润身后的付礼在面无表情地激动着,他们打探呈槐丘矿打探了小半个月,没想到今天跟着晨光公主出来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明白了自家殿下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要陪晨光公主出游。 沈润望着晨光天真的笑脸,浅浅地勾了唇。 呈槐丘离光明寺不远,因为沈润感觉他们也就走了一两个时辰,可是他没记住路,因为自然环境不容许他记住。一望无际的沙漠,东南西北一个样,完全分辨不出哪是哪,更不要提沈润感觉他们在沙漠里绕来绕去,行进的路程就像是在绕一个圈。正当沈润以为晨光是反悔了不想带路时,眼前更为神奇的景观让龙熙国人俱是一愣,目露震惊。 浓雾,视线绝对穿不透的浓雾,厚重的浓雾突然出现,在正前方荒芜大漠的尽头。天空中的阴云连接着人界密布的浓雾,那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似一堵通天达地的厚墙,将世界分割成两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人们还以为这样的景观是只有神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奇景。 “容王殿下,矿山就在那片雾后面,大概要走小半个时辰。雾林没什么危险,就是容易走失,你的人一定要跟上,不要掉队,如果走岔了,我是找不到的。” 沈润勾着嘴唇应了,他有点笑不出来,他原以为说通了晨光这件事会很简单,不料她却将他带入一片未知的地域,这种一直以来都是由自己主导突然掌控权就转移到了对方手里的情况让他不太愉快。 “殿下。”付礼低声道,他不赞成沈润进去,担心会在雾林中遇到危险。 沈润用眼神阻止他的劝说,命令队伍跟上,随着先一步前进的轿辇,跟随晨光进入雾林。 雾林中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是人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东西,稍微远一些,入目的只有一团浓雾。没什么危险,但确实容易迷路。沈润不知道晨光是用什么方式知道前进的方向的,难道真是靠占卜? 沈润皱了皱眉。 半个时辰后,队伍平安走出雾林,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以及起伏绵延的沙山。他们翻过一座高高的沙山,沈润隐约听到矿工们的吆喝声,站在沙山顶端向下望去,他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呈槐丘矿。 按晨光的说法,地下矿从沙山下一直延伸到远方天地相接处,就规模来说,确实是一座庞大的矿群。不过因为沈润出生在矿产资源第一丰富的龙熙国,他只是有点吃惊,却不会感觉到震撼。 矿工们看见晨光公主驾到,放下手中工具,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晨光笑着免了礼。 矿务官宋鲁上来请安,二十来岁年纪,因为怕晒伤,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看不清长相,他疑惑地看了沈润一眼。 “这是龙熙国的容王殿下。”晨光笑着介绍。 宋鲁一愣,慌忙向沈润问安。 “宋鲁总管矿上的事务,殿下若是对矿上的事感兴趣可以问他,我是不知道的。”晨光笑说,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倦意,“我有点累,想去那儿歇一会儿,殿下看完了可以到那里来寻我。” 她说着,指了指矿群东侧。 矿群东侧视线可及的地方是一片罕见的地上湖,湖周围生了不少青草,沁凉的风从湖面上吹来,带来一丝清爽。 沈润微讶她的善解人意,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来看这片矿群,但她肯顺从他的意思带他来到这里,又放心的任由他参观,这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和她的这桩联姻。 第二十章 合作 呈槐丘矿确实不同寻常,沈润进入金矿内部,发现这里的矿藏资源非常丰富,采收下来的金子都是块状的,不像龙熙国的金矿全部是细小的颗粒。沈润在参观了一圈之后在心里盘算,龙熙国十个金矿加在一块怕也抵不上凤冥国的这一座金矿。 龙熙国号称是矿藏量第一的国家,但只有龙熙国自己知道,所谓的丰富的矿藏量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龙熙国在其他方面算不上出色,唯有在矿藏上能胜出各国一筹。 龙熙国在采矿技术上颇有建树,龙熙国是依靠矿产出口他国来带动本土其他产业运转的国家,在六国贸易最鼎盛的时期,也是龙熙国最风光的时候。 可是,矿产的形成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采矿的过程与之相比却十分短暂,这也就导致矿产总有要采完的那一天。 虽然不是现在,但总觉得不远了,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龙熙国现在十分苦恼。 沈润如愿参观了呈槐丘矿,他发现,矿下好像正处在半停产状态,矿工极少,而且慢慢悠悠的也不着急。地下矿只开发了一小部分,由凤冥国的矿工在小心挖掘,更大的那部分却是关闭的。 宋鲁说:“之前凤冥国没有矿,凤冥国人也不会采矿,大公主殿下占卜出了这么大一片矿群,这是大好事,可我们凤冥国人不懂采矿。那时候雁云国人跟我们说,可以出人出工具帮我们采,但是开采出来的矿量七成交给雁云国收购,当时和雁云国谈的价钱……” 宋鲁用难以启齿的表情给了沈润一个数字。 居然还不到市价的一成。 沈润听了亦在心中感慨,商人国果然黑心,凤冥国果然真蠢。 不过确实,凤冥国不蠢也没办法,因为在晨光和凤冥国没出风头之前,其他五国根本不待见凤冥国,不屑与凤冥国这个野蛮不毛的国家为伍,也就利欲熏心的雁云国不在乎名声脸面唯利是图。 也正是因为雁云国不要脸的特性,雁云国厚赚了整两年。 或许别人不知道,沈润却知道,这两年,矿产储备不强的雁云国居然向其他国家大量出口矿产。把买进价和卖出价一对比,沈润心想,难怪这两年雁云国皇室又肥了不少。 可纸包不住火,凤冥国只是被六国排斥被迫闭关,却不是真蠢,当凤冥国知道市价是多少时,当然不干了,廉王要求将矿产价钱提高到比市价多出一倍,理由是凤冥国的矿产比别的地方纯度高。 被养肥了的雁云国不干,大骂凤冥国忘恩负义。 双方僵持不下,雁云国干脆召回派出来的工匠,回收了所有工具,不肯妥协的凤冥国便停产了。 “雁云国的新帝还公然羞辱大公主殿下,廉王殿下很生气,已经下令和雁云国断交。廉王殿下说,同样是人,雁云国能做出来的,我们凤冥国同样能做出来,从此我们再不靠雁云国,只靠自己我们一样能采出矿来!”宋鲁说到这里时颇有几分豪气,带着对雁云国的愤怒,慷慨激昂地说。 沈润觉得好笑,只靠凤冥国还真采不出矿,看这像被狗啃了的地下矿就知道了。 这时候他突然有点怀疑晨光答应带他来呈槐丘的目的,原来凤冥国已经和雁云国断交了……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龙熙国和凤冥国,既然要联姻,就要有个联姻的样子,互惠互利。 …… 晨光坐在湖边昏昏欲睡。 过了很长时间,就在她认为自己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一股好闻的味道随着风飘过来,一个人坐在她身旁,瞬间,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吹向她,将她包围住。 晨光睁开惺忪的大眼睛,用茫然的眼光望着他。 “不舒服么?”沈润问。 晨光摇了摇头。 于是沈润不说话了。 晨光也不说话。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面前波光潋滟的湖面。 “你上次说,你的预言能力是真实存在的,可真?”过了良久,沈润开了口,他望着她线条柔美的侧脸,轻声问。 晨光浅浅的笑,神情没有因为他的问题发生波动,周身的气息却明显沉凝了些。她抱着膝盖,静静地望着湖面,望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柔柔地笑了句: “我来替殿下预言一下,可好?” 沈润一愣,他只想听到“真”或“假”,可她的答案却不是他意料中的答案。 “好。”他望着她比碧清的湖水还要澄净的眸子,微笑着说。 晨光仔细端详了他一阵,笑道:“殿下一生富贵却不能安闲,劳碌之命,有成有败,挫折难免,未来将会有一温柔美妻相伴,子孙兴旺,高寿而终。” 沈润扑哧笑了:“你在敷衍我吧,顺带着还夸了自己。” 晨光笑,停了片刻,眼望着平静的湖水,淡淡地说: “殿下,命数是没办法用言语说清的,信或不信,就摆在那里,即使提前知晓,也不可能更改,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 沈润并不信她这番故作深沉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你能算出自己的命数么?你可为自己的命数感到烦恼?”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得亮晶晶的,可正是她亮晶晶的笑,让沈润觉得意外,觉得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忽然不想问下去了。 “听说自雁云国的人撤走之后,呈槐丘的采矿就停止了?”他转移了话题。 “嗯,我听三哥哥提过,三哥哥说,凤冥国虽然穷,却不蠢,不指望靠地下矿暴富,却也不想做赔本买卖。”晨光一本严肃地说,倒是将廉王的样子学了个三分相像。 沈润笑笑,道:“呈槐丘这么大的矿,就这么停着实在可惜。” 晨光点头,单手托腮,叹着气说:“雁云国人奸猾狡诈,三哥哥是不可能和他们继续开矿了,其他国家又都讨厌凤冥国,三哥哥为了矿上的事也是伤透了脑筋。” 沈润望着她的侧脸,没言语。 他本以为在晨光说完那番话后,会抱着目的进一步深入,可让他意外的是,她在说完那些话后,和他一样陷入了沉默,扁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沈润一直等着,可是等到了天黑,晨光也没再提。他不说,她也默着,两人坐在湖边发呆,好像是特地过来看湖景的。 终于,天完全黑了下来。 “说到采矿,七国中没有一个国家能越过龙熙国去,要不要我从龙熙国派人来帮你?” 不是寻求合作的语气,而是施加恩德的语气。 晨光却没在意,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狂喜: “可以吗?” 第二十一章 撩与被撩 沈润含笑点头,并没有说太多,他只是要她回去向廉王透个话,廉王自然会找上门来。 “那我回去就告诉三哥哥,三哥哥一定很高兴!三哥哥为了矿上的事烦恼了好久,殿下肯从龙熙国派工匠来真是太好了!” 能够帮助兄长解忧,她是真的很开心。 沈润望着她。 晨光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撇开目光,腼腆地问: “殿下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没有,就是觉得你们兄妹间的感情真融洽,之前我还以为你们是同母所出。”沈润似笑非笑地说。 “三哥哥待我很好。”晨光笑对他说,“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两年前回宫时,大家都讨厌我,好像我是什么不吉利的怪物,只有三哥哥待我最好。三哥哥又聪明,又能干,而且他是真心为凤冥国好。凤冥国的土地很差,种不出太多能吃的东西,每年都会有人饿死,凤冥国人本身就短寿,吃的又不够,这样下去,人会越来越少。权贵们个个嘴上说的好听,能吃的却全被他们抢走了,没有人真的关心百姓死活,只有三哥哥,三哥哥他是真焦急,他是真的关心凤冥国是不是又有人饿死,他是真心希望凤冥国能变好,我觉得他很厉害。” 晨光的眼里写满了崇拜,抱膝,将视线落在湖面上,她轻声说: “其实我本来想能够亲眼看到三哥哥让凤冥国好起来,可惜我看不到了,只希望下半年凤冥国不要再有人饿死。” 沈润听着她担忧的轻叹,望着她忧虑的侧脸,他自幼接受的是“民贵君轻”的教育,可那只是教育,龙熙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饿死人的事件毕竟是少数,在国泰民安的环境下,他自然不会将他的聪明才智放在忧国忧民上。国内那些高唱着“先天下之忧而忧”背地里却花天酒地的酸儒们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唱高调。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真心为百姓担忧的人,居然是一个年幼的姑娘。 因为和自己习惯的环境完全相反,违和感让沈润觉得晨光有点奇怪,但他心里又隐约有些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忧国忧民,至少她在担忧正经事,比龙熙国那些只知道比穿戴成天伤秋悲月无病呻吟的贵族小姐强得多。 “我说了无趣的事,殿下觉得烦了吧?”晨光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又怕他生气,慌张地问。 “不会。”沈润温笑道。 “殿下,龙熙国是什么样子呢?”晨光歪着头,好奇地问。 什么样子? 突然让沈润去描述自己的国家是什么样子,沈润还真讲不出来,他想了想,笑答: “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龙熙国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沈润温柔地望着她,笑答。 “什么都有,那有火腿吗?”晨光双眼亮晶晶地问。 沈润失笑:“你想吃火腿?” 晨光立刻用力点头:“雁云国人说火腿最好吃了,可我还没吃到他们就和我们断交了!” 沈润哭笑不得,心想说“火腿最好吃”的那个雁云国人是不是没吃过好菜,看着晨光馋嘴猫似的一脸期待的模样,却不忍破坏她的美梦,笑说: “等到了龙熙国,你想吃多少都行。” 晨光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顿了顿又觉得自己为了吃的这么兴奋太丢人,腼腆地笑笑,歪过头,想了片刻,突然苦恼地问他: “殿下,龙熙国人会喜欢我么?” 她用不安的眼神望着他,此时天已经黑了,只有不远处的火堆燃烧着光亮,映红了她的脸,令她那对小鹿似的眸子看上去湿漉漉亮晶晶的,天真单纯让人不忍心去破坏。 女子外嫁的不安沈润能理解,他本该用温柔敷衍的方式来回答她,可是她亮闪闪的双眸让他改变了就快到嘴边的话,他笑着说: “你去龙熙国是要与我为妻,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龙熙国人是否喜欢有什么关系?” “那殿下喜欢我么?”晨光用迷惑的表情追问。 沈润一愣,如果她是用想确认的语气来问,沈润会觉得这只是小姑娘在撒娇,可她用的竟然是疑惑的语气,好像她真的不知道。难道他这些日子刻意赠予她的温柔是白费力气?该不会她真以为他每天去看她是因为闲的发慌吧? 沈润有点无语。 晨光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喜欢。”沈润低声说,他讨厌直白的方式,可他总不能说“不喜欢”,想沉默又敌不过她那对执着的大眼睛。 “太好了!”晨光高兴地欢呼起来,她粲然一笑,大声说,“我也喜欢殿下呢!殿下身上有一股好香的味道我最喜欢了!” 沈润错愕,她突如其来的坦率让他的心跳莫名的漏掉一拍,他竟有点不知所措。 “殿下,你叫什么名字?”她高兴地凑过来,将一张美丽的脸凑到他的眼前,太过靠近的距离,他甚至嗅到了从她柔软的嘴唇上散发出的一丝淡淡的甘香。 沈润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声,他微乱想退,她却执拗地上前,情绪高涨地追问: “殿下叫什么名字?” “沈、沈润……” “沈润?那以后我叫殿下‘小润’吧,一直叫‘殿下’好不习惯,”晨光退开,指着自己笑说,“我也一直被叫‘殿下’呢。” 淡淡的甜香味散去,沈润的心情变得古怪,他下意识不愿让这股心情占据身体,正襟危坐,他淡淡笑问: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晨光。” “晨光是封号吧?”他记得凤族公主的名字应该是“司雪”开头的。 “我刚出生就去圣子山了,没有名字,只有封号。”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沈润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想追问时她却扭过头去继续看湖面,他沉默地望着她。 两人安静地坐在湖边。 直到有风吹入胸怀,沈润惊觉夜晚的大漠很冷,望向晨光: “你冷吗?” 话音刚落,一颗软软的小脑袋突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沈润吓了一跳,低头望去,晨光竟然睡着了,原来她刚才垂着头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打盹。 纯净甜美的味道又一次飘来,借着月光,沈润望见了她长长的睫毛和丰润的嘴唇。 她熟睡时的呼吸很细弱,让他有点担心。她熟睡时的样子很可爱,让他有点心软。 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勾住她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向远处的轿辇走去。 晨光大概是不舒服,猫似的在他的怀里蹭了一阵,终于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安心甜睡。 沈润被蹭的很痒,笑得无奈。 晨光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晚间的冷风拂过她的睫毛,她将含笑的大眼睛睁开了有一息,复又闭上。 第二十二章 启程 意料之中,回宫后不久司玉瑾就找上门来,双方都有意向,也不用过多客套,直入主题,开始谈判。 沈润不会因为和凤冥国联姻就放宽条件,双方唇枪舌剑良久,终于达成协议,龙熙国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钱全面收购凤冥国的矿石,那三成价钱算作是龙熙国提供工匠的人工钱。 虽然比市价低了三成,却比雁云国给出的价钱多的多,龙熙国是玄天大陆三强国之一,能和龙熙国搭上关系,在谁的眼里看那都是凤冥国的荣幸。 司玉瑾阴沉着一张脸,咬咬牙,同意了,但他提出一个附加条件,矿石交易的钱款的八成请龙熙国换成等价的粮食。 沈润看了他一眼,农业排名第二的龙熙国不缺粮食,作物难以生长的凤冥国却缺,想了想,沈润含笑同意了。 凤冥国在和雁云国断交之后,因为一场龙熙国主动要求的联姻,正式与龙熙国建交。 双方草拟协议,打算互通贸易,凤冥国除了矿产,绿洲中还生长着大量珍稀的药材,以及稀有的兽皮兽骨,这些都能在龙熙国那种吃穿不愁开始讲究玩乐的国家卖上好价钱。而龙熙国物产丰富,随便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是凤冥国迫切需要的。 贸易协定彻底定下来后,沈润准备动身回国,该办的事他都办完了,没有理由再留下。 晨光自然要和他一块回去。 晨光走的那一天除了司玉瑾带着几个近臣来送她,没有其他人来,让沈润突然觉得晨光有点可怜,别的国家,就算不是真心的,公主和亲时为了面子也会大办一场,他们国家倒好,送公主和亲跟送小妾过门似的,偷偷摸摸像见不得人。 作为皇帝兼父亲的司远没来,沈润听说凤冥帝又病了,昏倒在春欢宫的酒池里,他听的时候觉得恶心,厌恶地想,照凤冥帝这么折腾,不一定哪天就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晨光拉着司玉瑾的手哭得稀里哗啦,司玉瑾不得不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自那日从呈槐丘回来,这是沈润第一次见她,她又清减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担忧外嫁,还是因为整理行装忙碌,她眼底疲倦,大概这几天都没睡好。 “三哥哥,这次我走了,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父皇和五弟,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惦记。”晨光梨花带雨地说。 沈润听在耳里,莫名觉得不悦,心想就算你回不来是事实,你也不用直白地说出来,好像跟我成亲你是去送死一样。 这么想完,又觉得自己太无聊。 那边晨光一头扑进司玉瑾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大哭着不肯松手。 司玉瑾浑身紧绷,僵硬了片刻,轻拍她的背,安慰:“凤冥国会好好的,大妹妹只管放心去,什么都不用担心……” “三哥哥……”她含笑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翻动着热气,传入他的耳朵,却如最最冰冷的霜雪,让司玉瑾浑身一寒。 他能想象到她挂着泪珠似笑非笑的样子。 温柔的嗓音飘进他的耳朵,轻缓的话语如锐利的冰锥,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 他僵硬而紧绷。 “三哥哥可记住了?”她笑吟吟问。 司玉瑾沉默片刻,用复杂的眼光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沈润,轻拍她的背,低声回答: “大妹妹放心。” 晨光放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冲着他灿烂的笑。 “三哥哥,我走了。”她乖巧地说完,用帕子擦了泪,转身,向沈润走去。 “大姐姐!大姐姐!”远处传来的清脆嗓音让晨光有些意外,她回过头,望向步态娇弱的司雪柔。 未施粉黛,淡扫蛾眉,蜜合色的衣裙微乱,透白的小脸因为奔跑淡染红晕,碎发还沾着汗,娇喘微微,极是诱人。 她向着晨光跑来,柔媚的眸子却下意识扫了沈润一眼。 晨光微笑。 “大姐姐。”司雪柔在她面前站定,抿着嘴唇,似在强忍悲伤,她犹豫片刻,递上用绳子串起来的两只叶包,“妹妹也不知道该送什么,这是妹妹亲手做的点心,大姐姐路上吃。” 对于一对姐妹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手制点心更能显示出深厚的姐妹情。 晨光欣然接下,上前,温柔地搂住她。 “二妹妹,你要美丽的活着,你的美丽可是凤冥国的财富。” 晨光说的没错,司雪柔也认同这样的说法,可是在听到她说这一句时,司雪柔却莫名的觉得脊背发寒,当一股冷意从脚底心直窜上来时,晨光已经松开她,转身,向沈润走去。 “走吧。”她说。 沈润点点头。 和亲的队伍从湘瀛启程,向着漠阳关外锦绣繁华的龙熙国去。 司雪柔望着晨光乘坐八人抬的轿辇风风光光的远去,她的去路是凤冥国的公主们梦寐以求的繁华的上国,司雪柔又一次想起了司雪莹生前的种种不甘,那些不甘与现在的自己重叠,她咬住嘴唇。 司玉瑾没有留意她,在目送晨光的凤辇远去后,他沉着脸离开了。 …… 炎烈的大漠几乎要将人融化。 晨光身体弱,不能骑骆驼,只能坐在轿辇里让人抬着,这无疑拖慢了队伍行进的速度。 自上了轿辇,晨光就一直没下来过。 自晨光上了轿辇,沈润一直没去看她。 好像两个人是完全陌生的。 归途没有专门的人领路,凤冥国的陪嫁队伍走在前面,龙熙国的迎亲队伍跟在后面。晨光公主的陪嫁少的可怜,单位数的箱子,五个侍女,以及五十个眉清目秀的侍卫。 龙熙国人再次觉得他们容王殿下真亏。 沈润一直没去理会晨光是因为他觉得和亲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把人从凤冥国带出来了,他就没必要再去和她虚与委蛇了。 可他没想到晨光也没来找他。 不管是在行进还是在休息,他从来没看她出过凤辇。 为了帮助晨光熬过环境恶劣的大漠,凤冥国给她下了血本,雪白的凤辇由紫檀木制成,足有一人多高,平稳舒适,终日由四个侍女和那个名叫司浅的侍卫守着,外层还包围了五十名比女人还唇红齿白的侍卫。凤辇周围垂挂着厚重的纱幔,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就算沈润有心想要忽略,可是久看不见她他也会想,密不透风的凤辇里真有人吗,她该不会、跑了吧? 第二十三章 病症 这么想着的沈润突然不安心,连续几天仔细观察,发现晨光的确没出过凤辇,他觉得不对劲,终于决定过去看看。 龙熙国人感觉这个晨光公主肯定有怪癖,本来能进城好好休息,她却不愿意睡到陌生地方去,只窝在她的凤辇里,于是队伍只能在城外的水林里驻扎,龙熙国也只好陪着她扎帐篷嚼干粮被虫蛇啃咬。龙熙国人苦不堪言,在心里把凤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又幸灾乐祸就这种脾气古怪的村姑,也难怪容王殿下出了湘瀛就没再理过她。 却不想又一日在队伍在水林里扎下之后,容王殿下居然挪动尊步,主动去了凤冥国人的地盘,越过五十个侍卫,走向那架豪华的凤辇。 龙熙国人面面相觑。 沈润走到凤辇前,最先看见的就是那个叫司浅的侍卫。 他犹记得晨光曾笑靥如花地对他介绍:“小浅是我的护卫,是保护我的人,他会跟我一块到龙熙国去。” 若要问沈润到底讨厌司浅哪里,沈润会冷笑着回答,全部。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讨厌司浅哪里,他觉得司浅应该感到荣幸,因为能让容王殿下毫无道理的产生厌恶情绪的,这个姓国姓的毒蛇男是第一个。 司浅却没有半点欲跪下来谢恩的意思,守在凤辇旁的他在看见沈润走过来时,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拦住沈润的去路: “容王留步,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真是放肆! 沈润眸光微沉,皮笑肉不笑地道: “公主身子不舒服,本王作为她的夫君更要看一看。” “公主殿下不舒服,容王请回!”司浅不为所动,甚至是不以为然,他淡望着沈润,语气冷漠地说。 即使沈润脾气再好,面对这样放肆的下人他也会发怒,沈润不屑跟一个侍卫废话,冷笑一声,不再理睬,径自向司浅身后的凤辇走去。 “容王留步!”司浅错步上前,又一次拦住他。 沈润面沉如水,素来温和的眸子掠过一抹一闪即逝的杀意。 “咳咳!咳咳!”软绵绵的咳嗽声从凤辇内传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怒涛汹涌,柔柔糯糯的声音带着微颤,虚弱地响起,“小润……” 软软的一声低唤让沈润即将爆发的怒意平复了些,他不再理会司浅,绕过他,走到凤辇前。 这一回司浅没拦他。 沈润掀开纱幔的一角,首先看到的是晨光苍白如雪的脸,顿时将因为司浅的放肆本想说出口的讽刺咽了回去。 晨光在火舞的搀扶下半坐起来,因为躺了太久,坐起来时雪白的衣裙微皱,略乱的长发垂在瘦窄的小脸旁,干燥的嘴唇是不正常的青白。她双手软绵绵地撑在兽皮毯子上,半低头,双目微合,短促地喘息着。 沈润心微沉,皱眉:“你不舒服?” 晨光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又闭上,安慰似的笑笑,用力摇了一下头,却因为体力不支,咕咚一声,伏趴在毯子上,呼吸低促。 沈润将眉皱得更紧,坐在凤辇边沿,探身,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的体温烫的吓人,他缩回手,面色沉冷。 “她烧成这样,怎么不叫大夫?” “殿下讨厌大夫。”火舞平声回答。 就这样? 沈润气极反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 “付礼,叫彭林过来!” 付礼应了一声。 彭林是龙熙国跟来的御医。 迷糊中的晨光大概猜到了彭林是谁,猛然揪住沈润的衣角,抬起苍白的小脸,眯着猫一样的眸子,软声说: “小润,别叫大夫,我常生病,这次肯定是因为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不要紧的,我睡着了就会好的。” 沈润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心软,却不肯纵着她的性子,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两下,没说话。 彭林很快背着药箱来了,先向沈润请了安,然后跪在凤辇前。从纱幔内伸出来的手已经放在迎枕上,盖了水蓝色的帕子。彭林将三根手指搭在晨光的脉上,细细地诊起来。 沈润立在一旁看着。 彭林是龙熙国数一数二的名医,可是今天他诊脉的时间过久,久到连气定神闲的沈润都觉得有点心乱。 彭林将晨光的右手诊了半天,又请晨光伸出左手。 晨光不愿,不肯动弹。 “公主。”沈润品出一丝严重性,轻唤。 默了片刻,晨光不甘不愿地伸出左手。 彭林又将晨光的左手诊了良久,忽然站起来,悄声对沈润说:“殿下借一步说话。” 沈润蹙眉,跟着他走到远处,问: “怎么回事?” 彭林眉心紧皱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沉吟又犹豫片刻,跪下来说: “臣无能,诊断不出来,请殿下恕罪。” 沈润心思微沉,看了彭林一眼,低声道: “起来说话。” 彭林站起身,语气凝重地说: “适才臣为晨光公主诊脉,发现晨光公主的脏腑多衰弱,竟无一处康健,拥有这样脉象的人……” 他欲言又止。 “怎样?” 彭林咬了咬牙,实话实说:“殿下恕罪,臣从医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拥有这种脉象还能够活着的人……” 换句话说…… “你是说,她是个死人?”彭林的话让沈润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怒笑着问。 “臣无能,殿下恕罪!”彭林跪下来再次请罪。 沈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耳边突然回响起薛翀的聒噪声“听说那骗子国的公主体弱多病,从凤冥国到箬安,这么远的路程,若是死在路上,殿下可就解脱了。” 沈润的心情突然很糟糕,虽然他也听过传言,也知道晨光身体不好,可从没想过竟这么糟糕,现在彭林突然告诉他,晨光的脉象应该是个死人,让他不得不想,她该不会真要死在路上吧? “有法子让她退热么?”沈润皱着眉问。 彭林想了想,答:“臣可以开一些温和的汤剂。” 沈润点了点头。 彭林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凝重地开口,说: “殿下,臣虽然无能,诊不出晨光公主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症,但臣认为,以晨光公主的身体,是很难孕育子嗣的……” 沈润看了他一眼。 彭林一脸严肃。 “开药吧。”沈润淡淡吩咐。 彭林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照顾 生病的人麻烦。 长期生病并且将生病当成习惯的人更加麻烦。 沈润处理完事务去看晨光退烧没有时距离药煎好已经有小半天了,掀开纱幔,他看见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搁在桌上,晨光蜷缩在火舞怀里,因为不舒服,毛茸茸的脑袋在火舞的胸前蹭来蹭去。 “怎么还不喝药?”沈润皱眉,看着火舞,冷声问。 “殿下讨厌喝药。”火舞没看他,抚摸着晨光的脑袋,淡声说。 沈润被噎了一下,惊讶与恼怒交织,像这种放肆无礼的丫鬟若是活在龙熙国,早就被打死了! 抱着仅剩的一点良好修养,沈润决定不跟一个丫鬟计较。 “付礼,去把药热了!”他低气压地说。 付礼感觉自家殿下在生气,这让他深深纳罕,自去了一趟凤冥国,向来好脾气的殿下居然开始发怒了,这太稀奇了。 付礼温了药回来,沈润接过药碗,看向趴在火舞怀里装睡的晨光,耐着性子说: “公主,过来喝药。” 晨光不答,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醒着。” 晨光不动不说话。 沈润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放下药碗,探过身体,要把她抓过去。 晨光却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腾地跳起来,像一只忽然断尾的壁虎,逃命似的向凤辇的一角爬去。 然而没爬两下就被沈润抓住了。 他毫不留情地把她拎起来,向后一捞,她就四脚朝天像一只翻了壳的龟横躺在他的大腿上。 他的大腿太硬,硌疼了她的背,晨光又疼又气,瞪着一双泫然欲泣的大眼睛,扁着嘴唇威胁: “你若是敢逼我喝药我就哭给你看!” 沈润没止住冷笑出声:“我会怕你哭?!”你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猫,怎么喝个药这么费劲,我又不是要杀了你! 晨光越发委屈,恨恨地瞪着他,不说话。 “你以为你瞪着我就不用喝药了?”沈润绷着脸说。 晨光立刻捂住脸哭起来:“他们都说容王殿下是最温柔的,可是你一点都不温柔,骗人!骗人!” 沈润无语,心想世人还说你温柔贤德,你到底哪里温柔贤德,连喝个药都要假哭耍赖,你是三岁孩子么? 不想跟一个生病的姑娘计较,沈润耐着性子,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 “别闹了,快喝药!” 晨光鼓起腮帮子,别过头去,不吭声。 “你再不听话我真的要生气了!”沈润沉下脸,道。 晨光看了他一眼,软下来,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糯糯的唤: “小润……” “喝药!”沈润加重语气吐出两个字,将汤匙往前送了些。 晨光无奈,慢吞吞地张开嘴,被勺子塞了一口苦苦的药汁,瞬间被击沉,趴在毯子上攥着拳头皱着脸,挣扎了半天才吞咽下去。 “好苦……”这几乎是一声低呜。 沈润没想到她会这么怕苦,常生病的人对药味不是应该很习惯么? 看着她因为苦药难过挣扎的样子,他觉得好笑,又有点可怜,声音软了下来: “好了,快喝吧,喝了药退了热就不难受了。” 他又舀了一勺汤药递过去。 晨光直起腰身,脸色比刚刚还白,她瞅了他一眼,绷着脸把药碗抢走,扬起脖子,一口气灌进去,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把沈润惊了一跳。 喝光了药,晨光把药碗往沈润手里一塞,背对着他咚地倒在兽皮毯子上,用被子盖住自己。 这是,生气了? 沈润哭笑不得,觉得她可怜又勇敢,不由得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笑着称赞: “这才是乖孩子!” 晨光拉高被子盖住脑袋,不让他碰,更不理他。 真是孩子气。 沈润笑出声,站起身,对透明人似的火舞吩咐了句: “好好照顾公主,有事就来告诉我。” “是。”火舞低着头应了。 沈润便离开凤辇,向自己的帐子走去,走到半路,忽然停住脚步,对付礼说: “你去告诉彭林,让他再熬药时多加些甘草,公主怕苦。” 付礼一愣,慢半拍地应了。 …… 沈润不得不抽出时间看着晨光喝药,因为不看着她就不喝,甚至还试图把药倒掉,要不是看她正生病,沈润真想好好训她一顿。他越来越觉得她就像是一只伪装家猫的野猫,不给她立好规矩,他一转头,她保证惹祸。 第三天,晨光终于退热了。 她也因为连喝了三天苦药,去了半条命,瘫软在毯子上奄奄一息。 沈润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退烧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不会去追察他为什么会因为她病愈松了一口气。 沈润心里很清楚,晨光是不能死在大漠里的,他必须要将她带回龙熙国去。父皇之所以派他来将晨光带回国,是因为相信晨光拥有昌盛国运预言未知的能力。说白了,也许和亲只是一个幌子,那只是将她名正言顺带回国的借口,至于回国后要如何处置晨光,沈润现在还不清楚。 他看了一眼软塌塌的晨光,站起来,轻声道:“已经退热了,好好休息吧。” 晨光不答,她昏昏欲睡。 沈润便离开了。 火舞见沈润走远了,连忙上前,担忧地望着晨光苍白微润的小脸,轻声唤: “殿下。” 晨光双目闭着,软绵绵地仰躺在凤辇上,过了一会儿,雪白修长的手缓慢向上,按住瘦弱的胸口,睁开一对润如霜雪的眸子,坐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这是在谋杀我!” 火舞动作微顿,然后温婉地跪坐下来,轻声道: “这一次殿下退热比平时早了许多天。” 晨光看了她一眼。 火舞柔顺地垂下双眸。 晨光笑了一声,倒头卧在火舞的大腿上,修长的手在汗湿的发上抹了一把,扬眉轻叹: “真是够了!” 她说的意味不明,火舞却蹙了眉,低着头,望着她,担忧地唤道: “殿下……” 晨光望向她写满了忧虑的脸,扑哧一笑。 “火舞。”她乐了,抬起身子,伸出手,去抓火舞身上的痒痒肉。 火舞不禁痒,忍不住低笑出声,咬住嘴唇,小幅度地挣扎。 两个人玩闹起来,闹着闹着,晨光野猫似的猛地将火舞扑倒,手就抓在了火舞柔软的胸脯上。 与此同时,沈润站在凤辇前掀开了纱幔。 晨光和火舞都是一愣。 沈润僵了片刻,将一包点心丢在软榻上,用力甩上帘子,走了。 晨光觉得他的脸有点绿。 传统的凤冥国点心,很甜,他们不进城,自不可能是顺便买的,那么就是他派人特地去买来的了? 晨光拿近点心盒子,嗅了嗅,勾唇,嗤笑了声,顺手丢在火舞面前: “赏你了!” “谢殿下。”火舞端正地跪坐着,谢了恩。 第二十五章 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 沙漠中的夜晚远比想象的要寒冷得多。 火舞坐在凤辇里,掀起纱幔的一角,看了一眼天空中惨白的月亮,又放下,低头望着卧在自己大腿上的晨光。 晨光像阳光下的猫舒展开身体,静静地躺在火舞怀里。她睁着眼睛,漆黑如墨的瞳仁比平时冷暗许多,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寂静僵直地凝视着一处,一动不动。过了良久,她轻轻地吁了一声,像是要呼出疼痛似的。忽而,她抬起手,抚摸在自己修长的脖子上。 火舞望着她白皙的手背上青红色的血管在颤抖,仿佛正不停地向两侧膨胀,定睛看去却又没有,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火舞咬住嘴唇。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 晨光沉默良久,苍白的手软软地垂下。 “司浅。”她淡声道。 立在凤辇外的司浅闻声,低低地应了: “是。” 晨光什么都没有说,司浅却仿佛都明白,转身,悄无声息地向南侧的密林走去。 …… 深夜,付礼走进帐子,在沈润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沈润蹙眉,默了片刻,站起身,向凤冥国的地盘走去,才走到凤辇前,一个俏丫鬟迎了上来,盈盈一礼: “容王殿下。” 沈润记得她是除火舞外的四陪嫁之一,至于是七八九十中的哪一个,他分辨不出来。 “公主呢?”他盯着她的脸,问。 “公主正在南边的温泉中沐浴。”司十没有半点迟疑,一脸恭谨地回答。 “跟去的人都有谁?” “火舞等,还有二十个侍卫。” “去了多久?”沈润勾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问。 “没有多久。” 沈润面色微沉,似笑非笑地说: “一个奴婢也想对本王撒谎,你好大的胆子。” 司十慌忙跪下,急迫地辩解: “容王殿下息怒,奴婢是真的觉得公主殿下并没有去太久!” 沈润盯着她惶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直到司十有点发抖,他开口,淡声道: “带路。” 司十一愣:“容王殿下,带路是?” “带本王去见你们公主。”沈润淡声回答,然后他非常和煦地笑了一下,“你若是带错路,本王先杀了你。” 司十吓得发抖,强撑着说:“容王殿下,公、公主殿下是在沐浴……” “带路。”沈润还不等她说完就沉声打断了她。 司十浑身一颤,只得应下:“是。” 沈润低声交代了付礼一句。 司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余光扫了付礼一眼,付礼立在凤辇旁,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司十转身,在前方领路,向驻扎地南侧的密林走去。银色的月光斜照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曾惶恐的面容如罩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面具,苍白如鬼。 …… 这一路沈润走的很顺利,顺利到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却总觉得某些地方不太对劲。 最先碰见的是守在外围的二十个侍卫,看见他,呼呼啦啦地跪下来请了安。 黑夜下的密林里,北风哭嚎,月影如霜,将这些侍卫身上的气息无限放大。 沈润对晨光带来的所有人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包括这些侍卫。 若只是清秀纤弱不像侍卫,沈润也不会在意,他对凤冥国人的武力本就不抱期待。可不仅仅是这样,沈润觉得这些人死气沉沉,这种死气沉沉指的不是他们没有热力和魄力,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一个个就像是会行动的死人,感受不到半点鲜活的生命力,湿冷,阴沉,泛着腐烂的气息,这让沈润十分不舒服。 这些人没有阻拦,大方地让开路,让沈润往前走。 沈润越过他们,一路直走,前方的确是一处温泉,离老远就感觉到一阵潮湿温热的水汽,来到尽头走出密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青的草地和一处天然的温泉池,池水上雾气氤氲,隐约能看见有两个姑娘紧挨着泡在里面,只露出两颗脑袋。 温泉池边站了三个丫鬟,听见响动回过头,看见是他,迎上来麻利地跪下,齐声道: “容王殿下!” 声音刚落,沈润就看见泡在池水中的火舞转过头,明显吓了一跳,明知道对方只能看见她的脑袋,还是下意识往水里潜潜,并极快地抓起放在石头上的长巾把旁边人露在外边的脖子盖上。 “容王殿下!”她低呼。 沈润有点尴尬,他不是想看对方洗澡,只是他的敏锐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没再往前,眼望着背对着他泡在温泉里一动不动的人。 火舞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在盯着晨光看,有点着急,将晨光裹得更严实。 “公主殿下刚才泡累了,睡着了。”她对沈润解释。 沈润没看她,凝视着晨光纤丽的背影,良久,开口,淡声说: “叫醒她,让她出来,温泉泡久了头会晕。” “容王殿下,殿下她一旦入睡,是叫不醒的,请容王殿下先回避,奴婢会将殿下抱回去。” 沈润看了火舞一眼,停顿了一下,方才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在走到密林入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扭过头来问司七: “司浅去哪了?” “先时守在外面,后来殿下叫他先回去了。”司七坦荡地说。 沈润没再做声,看了司七一眼,转身,顺着原路归去。 确定了沈润走远了,岸上的司七等人立刻奔到温泉池旁,火舞已经站起身,衬裙浸水,变得很重,她顾不得这些,弯腰将晨光从水里捞出来。 雪白的衣裙止不住滴水,晨光面色苍白地沉睡在火舞的臂弯里,明亮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照亮了从领口到胸口淋淋漓漓的暗红色。 火舞从司七手里接过大氅,麻利地将晨光裹起来,熟练地抱在怀里,用兜帽尽量遮住她的脸,而后快步向队伍驻扎的方向走去。 司七从她身上感觉到一丝杀气。 沈润回到驻扎地,果然看见司浅站在凤辇旁。付礼迎过来,悄声对他说司浅是在他走后没多久一个人回来的,没发现什么异样。 沈润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在冷冰冰地行了一礼后,便半垂下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沈润盯着他思索片刻,没有说话,迈开步子,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第二十六章 雪灾 沈润觉得晨光有一种他说不出的怪异,也许这跟她生长在神秘的凤冥国有关,他本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可他很快发现,他没这个机会,因为接下来晨光陷入了沉睡。 每次队伍停下来他去看她时,她都在沉睡,而且真的叫不醒。明明前些日子才高热,现在的她身体却冷如冰,冰凉的体温让沈润心惊,尽管火舞告诉他公主在白天队伍行进时醒来过,并且像这样沉睡是常有的事,因为公主体质弱容易疲倦,可沈润还是不安心。 彭林又被叫来诊脉,却没诊出个所以然来,让沈润怀疑他是否真的算名医。 彭林面对沈润质疑的目光只有苦笑。 一个月后,沈润终于亲眼看见了晨光苏醒。 在队伍扎下后他坐在她旁边等着她醒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她每一次在他看着她时都没有醒,直到这一回。 “小舞。”呓语似的低唤让沈润的心跳加速,合上手里的书望过去,蜷缩在被子里的晨光终于睁开了眼睛。 火舞已经被沈润赶到外面站着去了,沈润停在晨光的视线上方,柔声问: “喝水吗?” 晨光直勾勾地看着他,过了一阵,皱了眉坐起来,揉着脑袋小声咕哝: “睡太久了!” 沈润心想你也知道睡太久了,拿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又倒了一盅温水递给她,天知道他第一次摸到她冰冷的体温时的心理活动,他还以为她死了。 晨光瞠大杏眸,盯着递来的水杯,又仔细看了看沈润,惊道: “真是小润呐,我还以为在做梦!” 沈润哭笑不得。 晨光接过水杯,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光,然后满足地舔舔嘴唇。 沈润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你,究竟是什么病?”等她喝光水,他开口问,还是该向她问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开始困扰他,已经很影响他的判断力。 晨光摇头,笑嘻嘻说:“不算病,只是体质弱,有一点不对就会生病,容易感到困倦,偶尔会睡不醒,在沉睡时为了保存体力,身体温度会慢慢下降……” 沈润愕然,这……是什么毛病? “不过我不会死哦!”晨光笑容爽朗地说,“至少现在不会。”她小声补充道。 沈润望着她,她病弱时的苍白和她开朗时的微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的心底涌起一丝怜悯。 那样可怕地病着,她却还能这么开心的笑。 “小润,什么时候才到龙熙国?”晨光问,沙漠中早晚温差太大,让她全身不舒服。 “还有三天就到边关了,现在的龙熙国是秋天,龙熙国和凤冥国不一样,秋天你可能会觉得冷,我已经让人先一步去替你置办衣裳,过了边关你要多穿些,别再病了。” 晨光弯着眉眼笑,点了点头。 到达漠阳关时,正是初秋。 漠阳关是连接龙熙国和凤冥国大漠的边关,百年城墙高大宏伟,壮丽的城楼上,龙熙国的军队矫健魁梧,威风凛凛,配着武器在高处巡查走动,扑面而来的铁血肃杀之气让人心惊。 等待城门开启的时间里,晨光掀开纱幔的一角,打量前方雄伟肃穆的城墙,唇角勾起深邃的弧度。 “火舞,这就是龙熙国呐!”她笑盈盈地说。 “是。” “真是个好地方!”晨光掩住嘴唇,咯咯地笑起来,十分愉悦。 “是。”火舞望着她微笑,说。 当城门打开的一刻,晨光放下纱幔。队伍启程,通过关口,在经历了数月的沙漠之行后,终于进入了龙熙国境内。 龙熙国是四季气候,即使是凉爽的秋季对于长期生活在炎热潮湿的凤冥国人来说亦是寒冷的,尤其是对于体弱的晨光。晨光刚一接触龙熙国的秋天就不得不裹上厚厚的大氅,然后鼓着腮帮子对沈润抱怨,说她讨厌秋天。 沈润心想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憎恨冬天,尽管她一直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她想看雪。 嫌晨光的凤辇实在太慢了,进入龙熙国没多久,沈润自作主张替晨光换了马车,并一句解释都没有就坐了进来。 沈润担心晨光会因为水土不服再次病倒,然后她那个擅长玩忽职守的大胸丫鬟再一言不发,导致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病入膏肓,然后死掉。 沈润其实并不想坐进来,因为晨光离不开火舞,从早到晚看着晨光靠在火舞怀里把火舞当玩具玩,沈润尴尬的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他不想直视。 在路程行进了快一半的时候,沈润派人给箬安送信,主要是告诉皇上晨光公主已经被接来了。之所以这时候送信,是因为提前算好了送信和有可能会接到回信的情况,方便箬安和他这边做好两方面的准备。 送信的时候沈润并没想会接到回信,但他接到了回信,不是皇上派人送来的,而是薛翀派人送来的私信,信上说入冬之后,怀安、怀善两省包括都城箬安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雪灾,大雪下个不停,温度低的可怕,已经有许多屋舍被积雪压塌,农田里的作物全被冻坏,百姓流离失所,冻死饿死者无数。因为雪一直不停,这一回连朝廷都有点束手无策,龙熙国被神灵降罪的流言扩散,已经开始造成动荡,皇上为此龙颜大怒。 其实薛翀不用特地写信沈润也已经知道了,因为收到信时他刚刚进入怀善省,坐在他身边的晨光怀里揣了四个手炉还在瑟瑟发抖,一边打颤一边哭丧着脸对他抱怨: “小润,我讨厌雪!” 鹅毛大雪,风很大,就算是在白天里也不容易看清前方的道路。走在城外的乡路上,到处是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到处是被冻死在积雪里变成冰尸的难民。官府组织青壮年在风雪中清路,堆起来的积雪足有一人多高,却毫无用处,因为雪根本不停。 路上遇到好多往外省逃灾的灾民,据他们说越往前走,风雪越大,就连都城箬安都没有幸免。有农人抹着泪哭诉,费尽心血耕种的作物全被冻坏了,今后饿死的人会更多。 沈润闻言,皱紧了眉。 第二十七章 巫术 怀善省首府凌泰。 夜晚,总察使府内灯火通明。 沈润正在花厅和总察使大人谈论雪灾的事,晨光被安置在官邸后院,刚刚总察使夫人带领家中女眷过来问候过,被火舞以公主殿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为由婉拒了。 晨光坐在妆台前,单手托腮,挑起一点妆盒里的胭脂,无聊地盯着染在指腹上的艳红色。 司浅站在她身后,明明有事要报,却罕见的没有立刻说话。 晨光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开口,从镜子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 “说。” 司浅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他低声说: “七日后,龙熙国国师会在箬安城外的祭台上举行祈求雪霁的仪式,龙熙帝、王公大臣、普通百姓都会参加。” 一片死寂在室内蔓延。 晨光面无表情地揉搓着指腹上的胭脂。 “龙熙国国师?” “是晏樱。”司浅低声说。 揉搓着的手指停住。 空气在瞬间凝固,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火舞替晨光梳着头的手停下,却在停顿一息之后又开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说。 晨光继续揉搓手指头,一直到将上面的浅红色完全搓掉,她笑出声来。 “他还没死呐。”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平静中含着微微笑意的语气却掩饰不住最深处的清冷。 司浅、火舞默不敢言。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火舞。”晨光淡淡开口。 “是。”火舞轻声应了。 “明天一早你去请容王殿下来,就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是。”火舞应下。 晨光自镜子里看到司浅罕见的从镜子中盯着自己的脸发愣,也从镜子里看着他,笑盈盈问: “看什么?” 司浅吓了一跳,回过神,立刻跪下来,垂着头说: “司浅该死,殿下恕罪!” 晨光笑笑:“下去吧。” 司浅轻声应了,低着头站起来,退了出去。 门外,风雪依旧。 …… 第二日清晨,沈润听了火舞的传话抽空过来看晨光时,晨光正裹着狐皮大氅缩在熏笼边烤火,像一只被冻怕了的猫。 尽管外面的确很冷,沈润被她缩着脖子的样子给逗乐了,在不远处的榻上坐下,笑道: “就这么冷?” 晨光点点头。 沈润笑笑,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之前以为龙熙国的冬天就是这个样子,可总察使夫人对我说往年不这样,今年下的不是雪,是雪灾,因为雪灾,已经死了好多百姓。”晨光从熏笼前掉过头,对着他的脸说。 听她提起灾情,沈润敛了笑容,表情沉重起来。 “小润,你是龙熙国的皇子,龙熙国的百姓因为雪灾死去,你也很烦恼吧?”她用认真的语气问。 沈润没想到她在思考这个,微怔,望向她纯澈如水的双眸,笑了一下。 “我来帮你吧。”她说。 沈润一愣。 “虽然在凤冥国时我只祈求过雨停没有祈求过雪停,不过我可以试一下。” 沈润这才想起来,她是由凤冥国的神女养大的,精通占卜术,能够预言未来,会巫术并不奇怪。 可他不确定她是否真有这种能耐,听说是一回事,知道是一回事,但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没有亲眼看见过就让他去相信,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现在她主动提出要行祈愿雪霁的巫术,沈润盯着她的脸,陷入思考。对晨光谈不上信不信,但尝试一下并没有坏处。这场大雪造成的灾害让半个龙熙国都陷入混乱,就算晨光失败了,只当是替龙熙国尽一份力,也没人会怪罪;可若是成功了,将半个龙熙国从灾害中拯救出来的人可是出自他的容王府…… “你想怎么做?”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晨光,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他此时的内心活动。 晨光知道他的提问是变相答应了的意思,笑盈盈说: “我需要一个时辰准备,一个时辰后从大门出发,向箬安去。小润只需要整顿好自己的人,一个时辰后等在门外,然后保证通向箬安的路畅通无阻。这一路我要走在最前面破雪,所以小润只能带人跟在后面了。另外,不管我做什么,小润只能看,不能问。” 神秘的有点像故弄玄虚。 不过若是没有自信,她也不会没事找事提出这种要求。 想了想,沈润笑着同意了。 一个时辰后。 龙熙国的队伍等在总察使府门外,陪着等着的还有总察使大人。总察使总不能看着容王殿下等在自己家门口什么都不做,只好出来陪着挨冻,抄着袖子在心里抱怨,凤冥国来的骗子女到底要搞什么把戏,容王殿下居然纵着她,害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跑到大雪里来挨冻。 秦朔站在沈润身旁,皱着眉,小声问: “殿下相信晨光公主吗?” “本王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否派上用场。箬安那边,皇上不是也把希望寄托在晏大国师的施法上了么。”沈润似笑非笑地说。 秦朔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陷入沉思。 一身雪白色绣满赤色火焰花纹的衣袍在雪光下十足的耀眼,宽大的绣袍曳地,比地面的积雪还要纯透。白色的人、白色的雪、白色的衣袍,竟然说不上来哪一个更白些。晨光从总察使府里踏出来,乌黑的发丝散着,在风雪中浮动,飘飘若仙。 她穿着龙熙国人从没见过的巫服,衣裙的光泽竟比白雪还要闪耀,娇丽的人置身在纯白中,绝色倾城,还带了一身不染尘埃的仙气。 龙熙国人呆住了,以前他们觉得再美丽的女人生在凤冥国那种国家也就是个村姑,可这一次他们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撒谎,她当真是美绝尘寰,国色天香。 晨光目不斜视地走到队伍最前方自己的凤辇前,司七司八手捧着托盘,无声地跪在她面前。 沈润在那两个托盘上看见了两组诡异的东西,分别用金银制成的铃铛,是用一个一个圆铃铛串成串的铃铛,仔细看,串成一串的圆铃铛居然组成了形状,是头手脚俱全的娃娃。 晨光从跪在一侧的火舞手里拿起一把古旧的匕首,镇定地划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铃铛娃娃的额头上画下图案复杂的符咒。 龙熙国人瞠目。 四只画了血符的铃铛娃娃由晨光亲手挂在凤辇的四角。 晨光随后登上凤辇,这一回火舞没有跟进去,她放下纱幔,侍立在一旁。 抬轿人改成了四名身穿素衣的侍女,凤冥国的侍卫包括司浅全部退到凤辇后很远处。 凤辇被四名女子抬起,悬挂在四角的铃铛娃娃忽然作响,在风雪中发出“沙铃”、“沙铃”声,竟然带着一种诡异的沙哑,恍若鬼哭。 凤辇向着箬安的方向出发。 沈润蹙眉,看着远远跟在凤辇后面的凤冥国队伍,他忽然想起司雪柔曾经告诉过他,凤冥国只有女子才具有占卜施术的灵力。 第二十八章 邪门 北风呼啸中,悬挂在凤辇上的铃铛娃娃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回荡在大雪纷飞里,偶尔会突然响起极刺耳的一声锐叫,然后周围的风雪树木就会跟着这尖锐的声响一同咆哮,颤抖,那些古怪的声音传入耳朵,让人毛骨悚然。 沈润骑马远远地跟在凤辇后面,这时候有点后悔答应晨光的提议,因为她所做的巫术看起来太像邪术,会给龙熙国人带来不安。 “都快半个时辰了雪还没停。”秦朔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声说,“晨光公主的祈雪霁仪式会不会太匆忙,别的巫师术士在施法之前不都要提前净身斋戒许多天么,晨光公主只准备了一个时辰,这么草率,不会对神灵不敬么?再说那四个铃铛到底是什么东西,哪有铃铛会发出那种动静,像鬼孩子在哭,我都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了。” “我在凤冥国时打听过凤冥国的火教,凤冥国的火教相信火是创造万物的神灵,侍奉火神的神女是火神的使者,其他东西包括水木雨雪全部是神灵的奴仆,火神的使者可以支配所有奴仆。晨光公主是由凤冥国前任神女养大的,说不定晨光公主也把除了火神以外的东西当成是她的奴仆了。”付礼难得话多地说。 秦朔意外地看着他:“你打听的还真清楚。” 付礼没敢说自己对火教的神秘有点小兴趣。 “凤冥国现在的神女是谁?”沈润突然问。 “这个我在凤冥国皇宫打听过,宫人说不认识,新神女不是公主,大概是某一个不起眼的宗室女。” 不起眼? 沈润蹙眉,陷入思考。 就在这时,队伍突然出现骚动,有人用震惊的语气高声道: “停了!雪停了!” “快看!雪停了!” 秦朔一愣,慌忙抬头,在风吹起一片堆积的雪花散开之后,自空中降落的白雪突然减速,在稀稀零零又飘下几片后,戛然而止,浓云渐渐散开,久违了的太阳向大地洒下明亮温暖的光芒。 “殿下,雪停了!”付礼大喜,声音不自觉高亢起来。 沈润愣住了,他骑在马上,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分外明亮,好似前一阵的大雪阴霾只是一场梦。 “真邪门!”他听到秦朔用震惊的语气小声嘀咕。 刚刚还一脸惨容贴着道边蹒跚行走的灾民在看到大雪停止后,怔愣片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许多人流下激动的泪水。 “殿下,你看远方。”秦朔靠近沈润,小声说。 沈润向前方望去。 视线可及的最远方,天空中依旧阴云密布,虽不似先前鹅毛大雪,但仍在降着细小的雪粒。凤辇走在阴晴之间,她的前方万里飘雪,她的后方风和日丽,沈润忽然觉得她口中“破雪”一词十分形象,她真的像是在冲破雪障,赢得晴朗。 “那里面坐着的一定是神仙大人,神仙大人不忍我们老百姓受苦,下凡来救我们了!”目睹了一切的百姓中忽然有人高声欢呼。 也许是这一句感染了本就处在情绪高涨中的人们。 “神仙大人!” “神仙大人!” 很快,有人开始跪拜,有因为逃难恰巧路过的人,还有因为看见雪停从家里出来欢呼然后加入跪拜的人。 龙熙国的队伍远远跟在后面,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这些人给隔住了,沈润不得不让人清路,饶是如此,越往前走,尾随想要叩拜神仙的人越多,挡也挡不住,只好不理会,任他们远远地跟在后头。 再看向前方的凤辇时,沈润的眼神又变了,他高兴大雪能停,可晨光太过邪门的能力让他觉得危险。 凤辇四角,铃铛娃娃的呜咽声响亮。 “殿下,雪停了。”火舞走在凤辇旁,勾唇笑说。 “到达浮玉山时停上一个时辰。”帐内传来晨光含笑的嗓音。 “是。” 凤辇内,晨光靠在一堆软枕里,盖着锦被,怀里揣了五个手炉,吃着小方糕,在看一本厚厚的大书。书籍古旧发黄,在书的封面,古老的文字庄重地书写了两个大字——《象经》。 …… 箬安周围风雪依旧。 祈霁台设在城外。 龙熙帝带领王公大臣坐在高高的城楼上观看由晏樱国师主持的祈求雪霁的祭典。 祭台四周军队列阵,隔挡住围观的百姓。 本来这种庄重的场合是不应该出现普通百姓的,但今年特殊,雪下得太大已经在民间造成恐慌,龙熙国被神灵降罪的谣言越传越烈,这个时候朝廷必须要想办法安定民心,让他们亲眼看着,朝廷并不会因为重大雪灾手足无措,国师大人敢于光明正大地向神灵祈愿,龙熙国并没有被神灵厌弃。 因为雪灾筋疲力尽的百姓很虔诚,尽管国师大人还没有出来,百姓们已经跪在雪地里,颤着声音祈祷。 白婉凝作为少数能出席祭典的贵女,她坐在母亲身后,大红色的石榴裙,外罩雪白没有半点杂毛的鹤裘,美目盼兮,姿容娇丽,引来许多仰慕者的目光。 白婉凝没有像其他贵族女眷一样对跪在雪地里祈祷的百姓报以怜悯的目光,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沈润的事,沈润走了快一年了,她的心情也由最开始的思念转变为现在的不安,特别是在前几天她从薛二姑娘那里听说沈润已经回国的消息时,狂喜并没有将不安压制下去,不祥的预感浓烈,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婉凝!婉凝!” 白婉凝吓了一跳,回过神,望向挨着她坐着的薛二姑娘薛蓉,一脸惊慌。 “想什么呢?”薛蓉被她难得的凌乱表情逗乐了,抿嘴笑问,不等她回答,又朝她投来暧昧的一瞥,“我知道了!你又在想你的润哥哥对不对?” 白婉凝的脸刷地红了。 薛蓉吃吃地笑。 薛蓉的母亲坐在前面,听见女儿在这种场合里说小话,皱眉,重重地咳嗽一声。 薛蓉吐了吐舌头。 国师晏樱步履轻盈似踏风而来,绣满银色符咒的紫色长袍被猎猎的风鼓起,仙风道骨却掩不去他骨子里的邪媚,冶艳风流,倜傥无双。 侍立在龙熙帝身侧的大太监张伦立刻弯身,对龙熙帝说: “陛下,国师大人来了。” 第二十九章 箬安 龙熙国人皆知国师晏樱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尽管对皇上宠信晏樱这件事感到不满的人有许多许多,可国师大人一天不失宠,其他人拿他也没辙。 晏樱对各种嫉恨轻蔑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到龙熙帝面前,弯了弯身子算行了礼,笑如春风: “陛下,祭典就要开始了。” “晏卿,一切就交给你了。”龙熙帝沈崇看了他一眼,肃声说。 “是。”晏樱含笑应了,退下,转身,顺着原来的路向城楼下面走,在经过一众武将面前时,他很清楚地听到人群里有人冲着他重重地“呸”了一声。 晏樱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望过去,坐在靠墙边角落里一个豹头环眼的中年汉子穿着沉重的甲胄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此人是龙熙国的上军将沐业,三将六卿中的三将之一,为人耿直,脾气暴躁,功勋卓越,可惜只有一个女儿,后继无人。 “父亲。”拽着沐业胳膊低声阻拦他想要继续恶言恶语的正是他的女儿。 沐大姑娘沐寒俊眼修眉,轮廓分明,算不上漂亮,但眉宇间那不输给男子的英气让她显得很不同。她已经十九岁了,还没有人家,主要是因为她父亲挑剔又暴躁,她自己也不急,一拖再拖就耽搁到了现在。 沐寒看向晏樱的眼神和她父亲一样满是厌恶,可她不想让父亲在皇上面前惹事。 晏樱对沐家父女对他的厌恶不以为然,迈开步伐,走下城楼。 “无耻奸佞!装鬼弄神!”沐业恶声唾骂。 “父亲!这是在皇上面前!”沐寒压低了声音警告,向沈崇的方向望了一眼,幸好他们离得远,重要的人没有听到。 沐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对祭典似充满了期待的沈崇,又怒又无奈,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晏樱走到祈霁台前,百姓们开始骚动,有许多人向他这个方向叩拜,希望能得到神灵的怜悯。 晏樱淡蔷薇色的唇含着笑,侍童毕恭毕敬地上前,轻声告知吉时已到,晏樱转身,紫色的袍子在风中划出一个华丽的弧度,他从容走上祈霁台,站在神坛前,双手刚拿起神坛上的祈祷文。 马蹄声震耳,打断了庄重的气氛,把在场的人都惊了一跳。两匹快马由远及近,踏破冰雪,在城墙前猛地刹住,其中一人翻身下马,飞快向城楼奔去。 守城兵认出那人是容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付恒,知道定是有急事,也不敢阻拦。 晏樱却没有精神去在意突然闯入破坏祭典的付恒,他的思绪被随后飘来的声音占满,“沙铃”、“沙铃”,悦耳诡异的铃铛声似从很远方飘来,在传入耳朵时却又异常清晰,那是让晏樱觉得极为熟悉的声音,在一瞬间收拢他的呼吸,攥紧他的心脏,他握住祈祷文的苍白色指尖狠狠地颤了颤。 付恒快跑上城楼,还没来得及跪下,坐在沈崇身旁的太子沈淮早就跳起来,高声怒道: “付恒,你好大的胆子,破坏祭典,罪该万死!父皇,容王纵容下人破坏祭典,坏我龙熙国国运,居心叵测,不得不罚!” 付恒看了他一眼,赶在沈崇开口前跪下,语气里含着欣喜,用在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 “小人奉容王殿下之命来向陛下报喜,怀安、怀善两省降雪已停,是凤冥国的晨光公主在怀善省看到大雪后,主动向容王殿下请求,想要进行祈霁的法术,殿下见雪灾严重,就答应了让晨光公主试试看,晨光公主在大雪中行进了七日,如今两省都已经变成了晴天。” 关于晨光公主的传言龙熙国人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听说是一回事,真正经历了,比起感觉惊喜、神奇,在人们心中更多的是觉得邪门或不太相信。 沙铃——沙铃—— 诡异的铃铛声传入全场人的耳朵里,明明是那样微弱的声音,在传入耳朵时居然是仿佛在耳畔的清晰。 一架雪白的凤辇出现在灰蒙蒙的大雪中,踏着烈风,旁若无人地来到祈霁台前,停下。立在凤辇两侧的五个侍女绝丽的姿容让龙熙国人第一次意识到那个远在大漠中的蛮荒之国居然真有绝色,这五个人随便拿出来一个,都不比他们国的第一美人差,单侍女就是这样的相貌,轿辇中坐着的人又会是怎样的美色。 “雪停了……”有人喃喃地说。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似乎在凤辇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刻,降雪开始缓慢,到现在,居然停止了。 厚重的浓云被大风吹开,太阳重新露出笑脸,明亮的光线照下来,虽然是在普照大地,可或许是因为那架凤辇让人过于在意,在人们的视觉中,阳光笼罩在凤辇上方,熠熠生辉,看起来竟不像是真实的,雪白的纱幔随风摇动,如仙如神。 晏樱还站在祭台上,内心翻涌,在静静地望着凤辇看了一会儿后,他最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在凤辇停下后不久,如雷的马蹄声传来,后方的队伍至,当先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身穿雪白色狐裘,无多余缀饰,眉目如画,青丝如墨,随风起飘落间,温润如玉,高贵优雅。 白婉凝心脏乱跳,激动地站起来。 那人却没注意到她。 沈润下马,掀开凤辇的纱幔,含笑伸出手。 一只莹润柔美骨节修长的手从凤辇中伸出来,放在他的手心里,白衣少女温柔微笑,缓慢地走出轿辇。 裙摆曳地之时,美丽的人终于落入眼中,此时人们的脑海里只有“姿容绝色、清纯无双”八个字,再也想不出其他。 所有声音化为乌有,城门下仿佛静止了一样。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登上城楼,径直来到沈崇面前,跪下,道: “儿臣参见父皇。” 晨光跟着跪下,乖巧地说: “晨光参见父皇。” 沈润一愣,二人还未成亲,她这句“父皇”叫的早了点。晨光用疑惑的眼光回望他,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沈润无奈的笑。 站在后面的白婉凝只觉得一股气卡在胸口,差点昏厥过去。 沈崇一动不动地盯着晨光,沉默不语。 就在刚刚,当她从轿辇中走出来被阳光笼罩的一刹那,他似从她身上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那是一抹让他觉得惊、怒、慌、恐的影子。 第三十章 不认账 沈润觉得沈崇的表情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望向晨光,淡声问: “你就是凤冥国的晨光公主?” “是。” “你能够看到尚未发生的事?” “晨光确实能够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事。”晨光自信满满地说。 沈润一愣,之前在凤冥国,她对他说起自己的灵力时,意思是外人对她的能力言过其实了,可这会儿她为什么会如此自信,难道初来乍到就想出风头? 这里可不是她出风头的地方,一想起她曾经替雁云国皇帝预言过说对方会早死沈润就头皮发麻,唯恐她头脑一热说出不合适的话。 “晨光公主……”他开口,刚想把话题蒙混过去。 “那依你看,朕和朕的龙熙国,是什么样的未来?”沈崇淡声问,表情看不出喜怒。 “龙熙国的未来既是陛下的未来,龙熙国兴盛昌隆,永世不衰,陛下千古明君,受天下人敬仰。”晨光歪头,略一思索,笑着回答。 现场陷入沉寂,人们屏住呼吸,等待沈崇的反应。 沈崇盯着晨光洋溢着清澈与纯真的脸蛋,过了片刻,笑出声来。 如果她真的装模作样的替他算卦,沈崇只会不悦,认为她一个小国来的公主刚到上国来就想装神弄鬼出风头,不自量力;可假如她战战兢兢地辩解自己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精通占卜术,那么一个骗子沈崇也不屑留下。 她倒是聪明,说了一句似预言似奉承的话,尽管听的人知道这句话有点奉承的意味,可从她这个传闻中的神女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人想承她吉言。 “这雪是你让它停下的?”沈崇笑问。 “凤冥国气候恶劣,因此有许多祈求气象的祭术,晨光学过一些,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才来龙熙国你就立了大功。” “晨光只是看不得百姓在风雪中受苦,也想着能帮上容王殿下一点忙。容王殿下因为雪灾十分忧心,寝食难安的,晨光看了心里好难过。”晨光语气认真地说,然后冲着身旁的沈润甜甜的笑。 沈润回以一笑,笑得有点僵。 沈淮瞪着沈润,气得说不出话,又让这个该死的出了风头! 坐席后排白婉凝的脸惨白如纸,薛蓉不得不握紧她的手,看向晨光,满面怒容。 沈崇没在意晨光的小女儿心思,只当凤冥国女子生在大漠心直口快,笑笑: “你两个都起来吧。” 沈润和晨光站起来。 “神仙大人!就是这个神仙大人让雪停下了!神仙大人!”城楼下面忽然有人叫喊。 原来是路上跟着凤辇执着来朝拜的人被军队挡在外围,自晨光登上城楼,没看清她的真容一直很焦急,这会儿见她站起来了,就有人大喊。 一个人喊,其他人也跟着喊,而参加祭典的百姓本就因为凤辇如仙器降临随后大雪停止感到惊讶,听到这些人喊,大概明白了是仙器里坐着的神女让大雪停住了,严重的雪灾逼得他们不得不虔诚,劫后重生的狂喜让他们的情绪变得高涨,急需要一个宣泄口。 “神仙大人!拜见神仙大人!” 于是拜呼声如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龙熙国的贵族神色各异。 本来是重塑龙熙国威信的祭典,却莫名的让刚来的和亲公主抢了风头。 “神女降临!天佑龙熙!兴盛昌隆!永世不衰!”沈崇突然开口,对着城楼下跪着的百姓豪气万丈地说,声音洪亮。 立刻就有近臣跟着高声重复:“天佑龙熙!兴盛昌隆!永世不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了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他人跪下来跟着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城楼下面的军队和百姓也跟着喊。 沈崇满意,舒坦,畅快大笑。 …… 降雪停,祭典结束。 沈润领了皇帝的口谕,回王府换了衣服准备入宫面圣。 付礼和付恒各自抱了一摞盒子站在廊子下。 沈润一愣:“这是什么?” “殿下要进宫,晨光公主命火舞姑娘送来的,说是给宫中的娘娘还有几位公主的见面礼,请殿下进宫时带去。晨光公主还说,凤冥国贫穷,没什么好东西,这只是一点心意。” 刚刚张伦来传口谕时是当着晨光的面的,这其中的含义很深。晨光是以和亲的身份来的,第一次入宫沈润理应当带她一块去,让她认一认宫中的嫔妃公主,这是对她身份的一种认可。可皇上当着晨光的面召见沈润却半句没提让晨光一块去,这说明,皇上至少现在不打算承认晨光容王妃的身份。 对此晨光毫无办法。 一个下国的公主,就算死在龙熙国,凤冥国又能如何,龙熙国没把凤冥国灭掉凤冥国都该偷笑。两国实力悬殊,说的残酷点,孤身留在龙熙国的晨光还不如一个娘家势力强些的贵女。 沈润想刚刚在皇上说晨光是“神女降临”却没有带一句这是“容王妃”时,晨光就明白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一个乐观的姑娘,对于她的乐观,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面礼全部是纯金的首饰,首饰在龙熙国不罕见,可用的是纯度最高的黄金,凤冥国的黄金的确名不虚传,晨光是下了血本。 “带着吧。”默了片刻,沈润说。 付礼应下,又说:“殿下,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沐军将被陛下停职,勒令回家反省。” 沈润蹙眉:“因为什么?” “陛下没说,但传说,是因为沐军将在刚刚的祭典上冒犯了国师大人。” 晏樱…… 沈润眸光微沉。 长寿宫。 沈崇负手站在高高的屏风前,屏风上面画着的是七国版图,他抬起手,放在龙熙国的位置,过了一会儿,缓慢移动,横扫过大漠,落在凤冥国的位置上,突然,狠狠一抓。 “儿臣参见父皇!”沈润走进来,请了安。 沈崇转过身,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旁边的矮榻前,坐下,指了指对角处。 沈润领命,走过去,默默坐下。 “凤冥国如何?”沈崇淡声问,只靠语气完全听不出他问这话的真正意图。 太过笼统的问话,沈润想了想,回答: “常年阴湿,不长作物,人口很少,没有军队,只有守护皇宫的士兵,那些士兵,在龙熙国的眼光来看,算不上士兵。” “凤冥国神女的事,可打探清楚了?”沈崇有点突兀地问。 沈润本以为他会先问矿群的事,没想到最先问的却是这个。 第三十一章 长寿宫 “凤冥国上任神女已经过世,新神女出自宗室,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宗室女……” “朕是问你,关于凤冥国的占卜诅咒之术,是不是只要是凤冥国的女子,都可以?”沈崇打断他,问出一个让沈润非常意外的问题。 关于凤冥国神女,沈润听说的仅仅是能行占卜之术和预言未来,诅咒之术他并未听过,沈崇为何会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沈润百思不得其解。 一边猜测着沈崇问话的意图,一边仔细思考,沈润小心回答: “只有凤冥国的宗室女才具有占卜的灵力,而且也不是只要具有灵力就能够占卜,就能够成为神女,神女是需要上一任的神女从皇室中占卜出灵力最强大者,悉心培养,才能够成为新的神女。” “即是说,只有司姓女子才拥有诅咒能力?”沈崇追问。 他为何总是在提诅咒的事? “只有司姓女子才有占卜时所需要的灵力,且儿臣在凤冥国时,只听说司姓女子可以占卜通灵、预知未来,却不曾听说过诅咒之术。”沈润完全不明白沈崇语气里莫名的迫切是何种心情,虽然沈崇竭力掩饰着,沈润却还是透过他细微的变化觉察到一丝异样。 并且他发现,在他这番话落下之后,沈崇似松了一口气。 这令沈润越发惊奇。 沈崇半天没说话,接着,他恢复了一个帝王应有的镇定从容,顿了顿,他问: “凤冥国开的矿群,你可看见了?” “儿臣看见了。”沈润回答,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在说到雁云国和凤冥国因为钱的问题断交时,他停顿了一下,去留意沈崇的反应。 沈崇平静地听完全部过程,默了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这一趟走的倒是顺当!” 沈润唇角微沉,沈崇戳中了他心底深处形成已久的一个泡泡,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是沉默。 “你跟凤冥国的买卖做的倒好!”沈崇称赞了句。 “谢父皇夸奖。” “龙熙国受制于苍丘国过久,苍丘国野心膨胀,得寸进尺,龙熙国再不反抗,日后龙熙国于苍丘国,就是凤冥国于龙熙国。”沈崇突然说。 “父皇统治下的龙熙国一直都是兵强马壮的昌隆盛世,父皇的龙熙国绝不会任豺狼鱼肉。” 沈润的话让沈崇很受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精芒。 “老二,父皇要的可不单单是龙熙国的昌隆盛世,父皇要的是这天下的昌隆盛世……” 沈润心口一跳。 他早就知道沈崇有着强大的野心,可龙熙国上面还有彪悍的赤阳国和苍丘国,沈润不认为龙熙国有资格坐大陆的霸主之位,急进扩张不如安中求稳。 当然他不会去反驳沈崇的野心,他站起身,跪下来行了大礼: “父皇英明,定能得偿所愿成就霸业!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崇大笑起来:“起来吧。你如今也回来了,明儿开始上朝吧,这一回别再惹太子让朕生气了。” 沈润因为这话心脏抽搐了下,一阵不舒服,面上却没有露出来,他含笑应了: “是。” “还有,那个晨光公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你要和她怎样都可以,只有一件,不许认真。”沈崇说着,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 沈润浑身一震,顿了顿,低声应了: “是。” …… 从长寿宫出来,沈润觉得天上的太阳分外刺目,走下白玉石阶时,他的表情冷冷的。 “二皇兄!二皇兄!” 才走到永宁门,就看见一个裹着大红色猩猩毡斗篷的少女蹦着高儿叫唤。 那是他的亲妹妹,龙熙国四公主沈卿懿。 沈润和沈卿懿的生母端妃去世得早,兄妹俩是在太子的母妃夏贵妃膝下长大的,自从两年多前太子和他发生争执,太子母子对他很不满,因此,沈润最担心的就是还养在夏贵妃宫中的妹妹。 沈卿懿是个乐观的女孩子,从不会对他抱怨,温柔,活泼,善解人意,每次看到这样的沈卿懿,沈润都觉得有些难过。 “二皇兄!”沈卿懿飞奔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抓住沈润的袖子,蹦蹦跳跳不肯松手。 “又跑这么快,小心伤了气。”沈润含着笑说,在她的小脸上摸了摸,冷如冰,他皱了皱眉,“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听说二皇兄进宫我就跑来了。” “胡闹。我进了宫自然会去承禧宫请安,然后去看你,你跑来做什么,万一病了怎么办?” “哪那么容易病了,人家急着想见二皇兄嘛!”沈卿懿摇晃着他的胳膊撒娇,然后指着自己戴的金镶钻镂刻玉兔捣药花纹头面,笑说,“二皇兄,你看,我戴上了,好不好看?这么好成色的金饰我还是第一次见,上面的花纹是我的生肖呢!” 沈润一愣,之前他没认真看,原来送给妹妹的首饰花纹用的是妹妹的生肖,想到这份礼是晨光准备的,她也是有心了。 “是二皇嫂送给我的吗?”沈卿懿问。 听她自然地说出“二皇嫂”三个字,沈润微微尴尬,他含糊应了声。 “那要道谢才行,二皇嫂为什么没有一块进宫来?” “父皇没召见她。” “那她什么时候进宫来?” “不一定。” 沈卿懿失望地扁扁嘴,忽然想出来一个主意:“那我去容王府看二皇嫂!” “不行!”沈卿懿受夏贵妃管教,她想出宫去容王府,到了夏贵妃那里定又是一番麻烦。 “没关系,到时候我会约三姐姐一块去,三姐姐也很喜欢二皇嫂送的首饰呢,只要三姐姐说想去,贵妃娘娘一定会答应的。”沈卿懿笑嘻嘻地说,“我也想去见一见二皇嫂,好好看一看二皇兄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妻子……吗? 沈润有一瞬的恍惚,他摇了摇头。 “二皇兄你怎么了?”沈卿懿疑惑地问。 沈润回过神,笑笑,说:“没什么,走吧,去承禧宫请安。” 沈卿懿点点头,虽然她和沈润都知道夏贵妃是不会见他的,可该去还是要去,她抓着沈润的胳膊,笑呵呵地跟着他往承禧宫走。 第三十二章 相目 沈润在晨光住进玉琼轩的第一天就加强了玉琼轩的警戒,说是为晨光的安全着想,实际上等同于软禁。 晨光无法离开玉琼轩,她的陪嫁侍卫在她进入容王府那天就和她隔开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火舞等五个侍女。每当她提出要出去,哪怕只是想去看一看同住一府的沈润,看守玉琼轩的侍卫都会客气的拒绝,然后用生硬的口吻说出各种理由来搪塞她。 容王府管家给她送来地产的丫鬟嬷嬷,用硬邦邦的语气说这些是要留给她使唤的。 晨光没有拒绝。 自住进玉琼轩,沈润一直没有来过。 虽不让出门,吃穿用度沈润倒是没亏待她,晨光足足过了一个月吃了睡睡了吃的好生活,直到一个月零一天,她正坐在暖笼边抱着手炉吃山药糕,司十从外面进来,低声笑道: “殿下,龙熙国的三公主四公主来了,刚刚进门。” 晨光笑,合上手中书卷,懒洋洋地抻了个腰: “兔子来了,你们还不去准备。” “是。”火舞等人含笑应了,各自去准备。 沈卿懿在听说自己哥哥要娶和亲公主时,一直很担忧,及至那日在城楼上,哥哥望着新嫂嫂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无法去形容,但她总觉得哥哥有哪里不一样了。她惊讶,更想来看看。恰巧新嫂嫂送了见面礼,给了她一个理由,可惜前些日子宫中出了事,夏贵妃忙得焦头烂额,她也不敢提想出宫的事,今天趁夏贵妃高兴,沈卿懿求了三姐沈卿然帮忙,在沈卿然的坚持下,二人终于出了宫。 沈卿懿和沈卿然在玉琼轩前下轿,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哄笑声,接着,有小姑娘气呼呼的声音响起: “殿下又捉弄奴婢,奴婢哪有什么血光之灾,定是殿下吓唬奴婢,奴婢去泡茶了!” 很快,一个粉衣小鬟从屋子里冲出来,在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居然从门里摔了出来。她啊呀一声尖叫,顺着门廊下的台阶咕噜噜翻滚,滚下台阶,正巧滚到沈卿然的裙角下。这一跤摔得不轻,小丫鬟表情痛苦地抬起头,居然摔了满脸血,把沈卿然吓得一声叫,倒退半步。 “真是血光之灾呐!”沈卿懿惊讶地瞪大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花容月貌的女子从屋里跑出来,扶起摔在地上的丫鬟,哭笑不得,“荷香你没事吧?都说了有血光之灾,你还不小心些!” 荷香却顾不得满脸血,对着沈卿懿二人慌张行了礼,拉了拉司九的衣袖: “司九姐姐,这是三公主和四公主!” 司九一愣,忙请了安,又对荷香小声说: “你先去吧,待会儿我让司十去给你送药。” 荷香应了,又向沈卿懿告退,然后袖子掩面一溜烟跑走了。 “二位殿下里面请。”司九落落大方地说。 沈卿懿收回目光,一面在心中惊叹连凤冥国的宫女都这么好看,一面拉着沈卿然的手,进入正房。 “荷香怎么了?”晨光含笑问先走进来的司九。 “摔出血了。” 晨光笑:“把从凤冥国带来的药膏拿给她吧,好好的姑娘,可别留下疤痕……” 她话音未落,沈卿懿和沈卿然联袂进门。 晨光一愣,站起来。 “殿下,这二位是龙熙国的三公主和四公主。”司九连忙说。 “二皇嫂。”沈卿懿和沈卿然含笑问好。 晨光连忙还了一礼,因为意外,有些紧张。 “二位公主驾临,竟没有人提前告诉我,真是怠慢了。二位公主请坐,司七上茶!” “二皇嫂不用麻烦,我和三姐姐是来谢二皇嫂送的见面礼的。”沈卿懿笑说,和沈卿然并肩坐在方几前。 晨光跪坐在她二人对面,笑道:“一点薄礼,不用特地道谢的。” “要的要的!”沈卿懿认真地说。 晨光笑,望着她的脸,才及笄的姑娘,娃娃脸,大眼睛,粉嫩的嘴巴肉嘟嘟的,这一个天真活泼很容易看透的姑娘。 与她相比,年长一岁的沈卿然容貌已开,姿容秀丽,体态曼妙,自带着极能感染人的幽怨气质,沉默寡言,是一个袅娜风流的美人。 沈卿然和沈卿懿也在观察晨光,这大概是她们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却不会让人反感。太美丽的女子总会给人一种高傲的距离感,纵使喜欢、欣赏,却总没办法亲近,比如白婉凝。可晨光公主不一样,她美丽,又让人想亲近。不管她在做什么,哪怕是最普通的举止,落入人眼中,都带着轻盈飘逸,不似凡尘俗人,可正是这种不似凡尘的虚无轻软,却让人更想靠近,更想了解,她的柔软会激起人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欲望。 初次相见,虽不会因为陌生产生别扭感,可还是需要寻找话题相谈。 沈卿懿想了想,笑说:“二皇嫂的占卜术好厉害,刚刚那个丫头真的血光之灾了呢!那一日在城楼,二皇嫂居然真的让大雪停下了!” 晨光笑,并未否认或谦逊她的能力。 这让沈卿懿兴奋起来,双眼亮闪闪地问: “二皇嫂是用什么来占卜?龟甲?铜钱?还是蓍草?” 晨光摇头,笑答:“没那么麻烦,通常是相目。” “相目?” “嗯,相目,从眼睛里看到一些事,比如,现在三公主的眼睛里写着,她正在经历迫切想要却没办法得到的煎熬。”晨光望着心不在焉容颜略憔悴的沈卿然,似笑非笑地说。 沈卿然就像垫子上有针扎她似的,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她用错愕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晨光,耳根涨红,手足无措。 “咦?想要却没办法得到?那是什么?”沈卿懿惊讶地问,好奇地望着沈卿然。 沈卿然的心怦怦乱跳,她看到晨光的微笑,觉得她笑的意味深长,于是心跳得更厉害。 晨光却很快将目光落回到沈卿懿脸上,沈卿然恍惚觉得自己刚刚的感觉只是错觉。 “四公主的眼睛里也写着,四公主最近遇到了可怕的事。”晨光笑说。 “咦?二皇嫂你为什么会知道?”沈卿懿跳了起来,睁大眼睛,高呼。 第三十三章 闹鬼的宫殿 晨光笑,不答。 沈卿懿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似有些害怕,她用笑容强撑着,声音干巴巴的,小声问: “二皇嫂,你会驱鬼吗?” “驱鬼?” 沈卿懿点头,看了沈卿然一眼,见沈卿然正在发呆,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以为这事可以说给晨光听: “二皇嫂,我说给你你可不要说出去,从一个月前,夜晚时倾城宫总能听到女人的哭声,夏妃娘娘派人去查,去查的人有好几个受了伤,一个人疯掉了,他们都说在倾城宫里看见了白衣女鬼,那女鬼一身血,有时哭有时叫,夏妃娘娘找了术士来做法也不管用。到后来已经不仅是倾城宫能听到,夏妃娘娘的承禧宫和静妃娘娘的春藻宫离倾城宫近,夜里都能听到。我住在承禧宫,每晚都能听到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总是在说“好痛好痛”,我和三姐姐已经几个晚上不敢睡觉了。父皇最忌讳闹鬼的事,夏妃娘娘怕惹父皇生气没敢声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倾城宫没人住吗?”晨光问。 “听说那里是柳妃娘娘的住所,后来柳妃娘娘殁了,倾城宫便废弃了。” “柳妃娘娘?怎么殁的?” 沈卿懿眨巴着眼睛,犹豫片刻,凑到晨光耳旁,轻声说:“我也是听说的,十三年前,柳妃娘娘不知何故欲鸩杀父皇,被父皇发现凌迟处死,自那以后,倾城宫有时便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卿懿!”沈卿然终于从恍神中醒过来,阻止沈卿懿继续说下去,然后客气地对晨光道,“二皇嫂别放在心上,哪有什么女鬼,都是那些人浑说的,卿懿胆子小,人云亦云也信了,没有的事。” 沈卿懿被训斥,心想莫非自己不该说,脸窘得通红。 晨光笑笑。 沈卿懿尴尬,讪讪地搔了搔脸颊: “对了,二皇嫂,听说二皇兄出门了,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咦?二皇兄没跟你说吗?”沈卿懿疑惑地问。 “自入了王府,我一直没见过殿下。”晨光的眼光黯淡下来,低声说。 沈卿懿二人俱是一愣,沈卿然从她的脸上猛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白婉凝,心中暗叹原来他二人不似看上去的顺利。下国公主,身负一个国家背井离乡,亲人全无,处境尴尬,同是公主,多少有点物伤其类,沈卿然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二皇嫂,二皇兄他一定是太忙了,父皇答应二皇兄可以重新入朝,他每天要处理很多政事,等他忙完了就会来看你了!”沈卿懿觉察到晨光不安的情绪,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说。 晨光心一动,回握了她的手,柔软的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她的温软柔弱突然就激发出了沈卿懿心底的正义感,沈卿懿觉得她软弱善忍,这样的性子在举目无亲的龙熙国定会吃亏,她是两国联姻的祭品,这样的她若是被冷漠对待,也太可怜了。 “殿下,容王殿下来了!”司十快步跑进来,激动地说。 晨光一愣,慌忙站起来,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裙,满溢着欣喜的眸子亮光闪烁,沈卿懿看在眼中,抿嘴一笑,她果然喜欢二皇兄呢。 沈润刚回府就听说三公主和四公主来看晨光公主了,时隔一月,他早把沈卿懿说要来的话给忘记了,听说她们真来了,他十分惊讶。 跨过门槛,这是他第一次踏进玉琼轩。 沈卿然和沈卿懿一同起身,笑盈盈的问好。 “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沈润没有看站在后面的晨光,眼神始终放在沈卿懿的脸上,问。 “我上次不是说了要和三姐姐来谢二皇嫂的礼么,今天刚好得空,就来了。”沈卿懿笑说,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沈润和晨光身上转了一圈,侧身,抓住晨光的手将她拉上前,笑说,“二皇嫂,我说的没错吧,二皇兄肯定是因为办要紧的政务才出门的。” 沈卿懿这么说的依据是沈润在外面兜了一天身上还穿着亲王服。 “二皇兄,我们刚刚还说到你,二皇嫂说你一直没来看她,她每天数着日子等待你,心里头很不安呢。” “嗳?”晨光一愣,脸刷的红了,握紧她的手,把头摇成拨浪鼓,“我没有说过……” 沈卿懿翻了个白眼,心想二嫂你真笨,这种时候当然要说的越严重越好:“怎么没有?刚刚说起二皇兄时,二皇嫂你不是还哭了么!” “嗳?”晨光尴尬万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澄清,小脸窘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润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沈卿懿在添油加醋,这丫头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他有点奇怪,初次见面,这两人的感情怎么变这么好了? 他看了一眼晨光红扑扑的小脸,她因为语塞变得窘迫的小模样过于可爱了。 这么想着,心情突然怪异起来。 理性、克制、冷漠、故意的排斥、做作的残酷、强迫制造出的厌恶感掺杂上一点温煦、一丝喜悦,混合在一块,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有些复杂,有些尴尬,有些恼人…… 沈润突然觉得他不应该来这一趟。 他干咳了一声,眼神恢复了冷淡:“我还有事,你们继续聊着。”说罢,转身要走。 “二皇兄,别走嘛!”沈卿懿扑上来一把拉回他,“已经过午了,一块吃饭吧,我和三姐姐在这儿吃完了饭再回去。”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要出门。” “有什么事比你的妹妹还重要?我和三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连顿饭都不肯和我们吃吗?”沈卿懿委屈地扁起嘴,又悄悄地冲着晨光眨眨眼睛。 沈润自然看到了沈卿懿的小动作,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晨光,见她微红着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本来充满了期待,却在和他的视线对上时,惶惶地移开目光,好像做错了事的受惊兔子似的,沮丧、不安。 沈润当然明白她的内心是恐慌忧虑的,两个人在凤冥国时好好的,一路上也都好好的,好好的到了龙熙国,陌生环境举目无亲他本应该帮助她适应,可他做的却是终止婚事,把她禁锢在院子里,任她自生自灭。 虽然他不觉得他这么做是错误的,他的身份、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的人生会充斥着冷酷、残忍、虚假、欺骗……可他还是觉得她有点可怜。 果然不能和她面对面。 看着她,糟糕的,他会心软…… “二皇兄,一块吃饭嘛!”沈卿懿摇晃着他的胳膊扭股糖似的说。 沈润的回答几乎是叹出来的:“好……” 第三十四章 白姑娘登门 晚饭摆在玉琼轩的正厅。 沈润和晨光并肩坐在一块,全程无对视无交流。 沈卿然不太有胃口,也没怎么说话。 沈卿懿话最多,叽叽喳喳问了晨光好多凤冥国的风土人情,因为太容易情绪高涨,被沈润说了好几次,每次沈卿懿都是吐吐舌头装听不见。 饭吃到一半时,付礼突然进来,俯下身,悄声对沈润说: “殿下,白姑娘来了,一定要见殿下。” 他是想小声些,可饭桌一共这么大,即使他再小声,旁边的人也都听得真切。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沈润莫名觉得心虚,用余光瞥了晨光一眼,见她停下筷子微垂了头,那种心虚感更加强烈。他一面想着我干吗要心虚,别说她不知道白婉凝是谁,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一面淡淡地说: “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说完便出去了。 沈卿然和沈卿懿都知道沈润和白婉凝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沈卿懿望着晨光黯淡下来的笑容,慌忙解释: “二皇嫂,白姑娘和二皇兄自幼一块长大,很要好,这次来应该是有要紧的事找二皇兄商量,二皇嫂你别往心里去。” 沈卿然瞅了她一眼,这话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我知道白姑娘,那是殿下心仪的姑娘,对吧?”晨光浅笑着说,笑得伤感。 她竟然知道,沈卿懿愣住了。 “和亲之事由两国做主,殿下他身不由己,本就是我妨碍了他们,所以,没关系的。”晨光半垂下眼帘,轻声说。 沈卿懿听了,越发觉得她可怜,握住她的手说:“二皇嫂,你不能这么想,他们只是青梅竹马,又没有婚约,你和二皇兄是有婚约的,天下人都知道凤冥国和龙熙国联姻了,这是赖不掉的事实。” 晨光越发感激,握紧了她的手,语气真挚: “谢谢你,四公主。” “二皇嫂叫我‘卿懿’就好了。”沈卿懿笑说。 晨光温柔地笑了笑:“卿懿。” 饭后,晨光送了沈卿然二人一人一只刻满符咒的金铃铛。 “这是?”沈卿懿愣了。 “驱魂铃,回去后挂在床头上。”晨光温声笑答。 沈卿然和沈卿懿盯着手中的金铃铛,将信将疑,可想到这话题本就是她们提起来的,晨光送她们驱魂铃也是一番好意,便道了谢,收下了。 …… 沈润来到沐华苑。 白婉凝依旧是一身耀目的红色,狐裘似火,赤裙如血,风姿绰约,娇丽动人。 她背对着他,她总是选择这样的姿势,沈润知道的,她是在用这种姿势来掩饰她的不安,展现她的自尊。她静静地立在一株腊梅前,装作是在赏花,可是他知道,她知道他来了,因为她的脊背在不经意间颤抖了下。 她不肯回头。 她是一个自以为聪慧,其实破绽百出的女子。 若是往常,沈润愿意配合她的聪慧,可是今天,他却远远地住了脚。 他盯着她殷红似血的背影。 往常他愿意看她穿红色,他酷爱看女子身着一袭冷冽的红色。可是今天,乍一看,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她身上的红色有些刻意,有些做作,很不自然。许久未见,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原来她并不适合穿红色,她没办法去驾驭红色那极端而凛冽的美感,无法被激发出真正美感的红衣只是一件俗物。 她不合适,那么谁又合适呢? 这么想着,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容…… 不!不可能的!她和他一样惯穿白色,而且她软软的弱弱的,怎么可能极端而凛冽? ……她到底哪里合适了?! 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白婉凝佯作赏梅,等了半天,却不见沈润走过来温柔地唤她,她越来越焦急,在雪里站太久,她快要冻僵了,可是他仍旧不肯过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转身,双目似含了水,弱声唤道: “润哥哥……” 她就快哭出来了。 沈润定了定神,走上前,轻声问:“婉凝,怎么突然来了?” 白婉凝自然不能说她压抑着不安在家等了他一个月,他也没来找她解释,她没忍住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她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变得廉价,没有男人会要一个廉价的女人。 于是白婉凝干脆忽略了他的问题,垂下头,咬住嘴唇,犹豫了片刻,带着一些娇嗔,轻声问: “润哥哥,你……和晨光公主还好吗?” 可是她又不能大度地表现出无所谓,首先她必须要让他明白她是在意的,他应该要注意她的感受了;其次,并非伪装,她是真的在意这件事,她想要他的解释和承诺。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一个明确的承诺。 “婉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却没有任何解释,他反问她,用的是似笑非笑的语气。 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冷,白婉凝浑身一震,心惊胆战。 他在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白婉凝已经许多年没看过这样的表情了,让她心醉着迷的眼眸,却是刺透骨髓的冰冷。 她有点怕,眼神微乱地望着他。 “你不信我?”他淡笑着问。 白婉凝心中一凛,慌忙摇头,把所有的嫉妒、不安和不满全部咽了回去,温驯地笑说: “我怎么会不信,我知道的,润哥哥的心里只有我一个。” 沈润笑了,湛然一笑,宛若月华。 白婉凝心脏乱跳,双颊飞红。 “对了,我这次去凤冥国,带了些有趣的特产给你,派人直接送去白府不合适,正巧你来了,一并带回去吧。”沈润说。 原来他在凤冥国时是想着她的。 白婉凝终于安了心,甜甜一笑,点头应了。 白婉凝在沐华苑里挨着熏笼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刚才在院子里等他时她差点冻僵,烤火的时候有些后悔,其实在屋子里等他也没什么的。 沈润将她送出大门,看着她回去了,突然觉得无趣,本来想到玉琼轩去再看看妹妹,付礼却跟他说公主们回宫了。 沈润有些遗憾,想了想,问: “她们在一起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四公主说,近一个月倾城宫好像又闹鬼了,连四公主的寝殿都能听到女子的哭声,四公主害怕,问晨光公主会不会驱鬼,晨光公主送了三公主四公主一人一只铃铛,说是驱魂铃。” 倾城宫? 沈润皱了皱眉。 还有,晨光又搞这些鬼神之事,龙熙国并非不信,如果不信父皇也不会派他把晨光从凤冥国弄来,龙熙国很信鬼神之说,并且极其忌讳。 晨光总和鬼神扯上关系,沈润觉得不是好事。 在沈卿懿拿走驱魂铃的第三天,宫里头突然派人来到容王府,来人说,春藻宫静妃娘娘请晨光公主进宫做客。 第三十五章 惊艳 龙熙国暂时不打算把和凤冥国的和亲作数,这件事只有沈润和沈崇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沈润把晨光关在玉琼轩禁止她出门,这件事只有沈润自己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所以当静妃以想要回礼为由请晨光进宫做客时,这在外人看来是极普通的邀请,因为没人公开说晨光不许进宫,更没人公开说晨光必须被关在容王府。 沈润没办法不让晨光去,在他答应前他婉拒过好几次,来请人的太监也是来来返返,到最后绝望得差一点在容王府抹脖子。 那太监终于说了实话,静妃快要被春藻宫里的女鬼折磨疯了,自三公主四公主拿了晨光公主送给她们的驱魂铃回去,承禧宫不再闹鬼,可那恶鬼似乎转移到春藻宫来了,夜夜哭闹,闹得春藻宫上下不得安宁。 不是自己的宫殿夏贵妃不着急,她和静妃本就不对盘。静妃又不敢闹到皇上那儿去,谁都知道皇上最忌讳这种事,每次宫中传出闹鬼事件不丧几条无辜人命皇上就不能静心。无奈,静妃只好派人来求晨光公主进宫去看看,想个法子。 话说到这份上,沈润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放晨光去,皇上对闹鬼的事很敏感,晨光已经送出两只驱魂铃,若春藻宫的事不解决真闹到皇上那里,皇上说不定会迁怒送出两只铃铛的容王府。 “静妃是景王的生母,景王在皇子中行三,他的外祖是三将之一的下军将。静妃那个人有点……敏感,你入宫后说话斟酌些,少说话,她让你做什么,能做就做,不能做便拒绝,就算拒绝了她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因为时间仓促,沈润只能坐在外间趁晨光在里屋换衣服时详细嘱咐她。 “好。”晨光在里间乖巧地应了。 “你到了春藻宫后别急着回来,留在那里等我去接你,别一个人在宫中乱跑。”沈润补充。 “好。”晨光笑盈盈地回答,甜软的嗓音由远及近。 片刻之后,她从里间走了出来。 窈窕秀丽的身影似携了万千霞光踏舞而来,云色的素丽罗裳绣着别致的兰花暗纹,长裙曳地,华贵优雅。露在外面的脖子修长如鹤,肤若美玉,唇似红莲。 这是沈润第一次看到她妆后的容颜,瘦窄的瓜子脸上,蛾眉淡扫,朱唇细点,胭脂微拂,发髻高拢,一支镶羊脂玉红蓝宝石累金步摇簪在浓密如墨的发上,杏眸似水,摄魄夺魂,琼鼻秀挺,如若凝脂,粉腮细腻,灿若玫瑰,樱唇润软,娇艳欲滴。裁剪精细的衣裙完美地衬托出她的曼妙纤细,聘聘袅袅,明丽绝俗。 沈润怔然失神,他用惊诧的眼光望着她,心脏竟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起来。 他才发现,她竟是一个集纯净、娇媚、素雅、华丽各种矛盾特质于一身的女子,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吸引力。人被她身上复杂的特质吸引,却不会觉得沉重,反而这些相互矛盾的特质混合成一体,将她衬托得越发剔透明亮,犹如一颗炫丽的水晶,本身没有颜色,却在各种光线下极尽绚烂,让人移不开眼。 初见可倾国,再见可倾心。 “小润,你没事吧?”美丽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近到他看见了她黑亮的瞳孔,似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似的。鼻端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沈润只觉得身体一紧,跳动激烈的心脏如快要爆发的火山,积压了过多压力,马上就要爆开了。 “小润……”她软软的唤着,单纯疑惑的嗓音落入他的耳中却是一种剧烈的刺激。 沈润霍地站起来,背过身去,脸色发青,他为自己就像没见过女人似的反应感到窘迫恼火。 “小润,你怎么了?”晨光歪过头,疑惑地问。 “时间到了,快走吧。”沈润语气生硬地说,一个人出去了。 晨光远远地望着他僵直的脊背,噗地笑了。 …… 龙熙国皇宫灰色的宫墙气势恢宏,鲜艳光润的琉璃瓦、华贵富丽的碧玉砖、栩栩如生的吉祥兽、美轮美奂的宫殿群、行走在森严的长巷中永不断绝的宫人,这才是一国的皇宫应该有的样子。 晨光在宫巷中龟速行走,没办法,她的体质很容易疲累,他们却不肯给她配顶轿子。 领路的太监很不耐烦,可她是被请来的,太监不敢怠慢,只好耐着性子等她跟上。 春藻宫的位置很好,这说明静妃在宫中地位很高。 龙熙国皇后早逝,之后一直没有立后,先皇后有两个女儿,均已出阁,皇太子沈淮和三公主沈卿然是夏贵妃所出,二皇子沈润和四公主沈卿懿是端妃所出,端妃因难产过世,从那以后沈润和沈卿懿就只能到承禧宫去寄人篱下了。 静妃的儿子是三皇子沈淇。 宫中还有一位封王的四皇子,禹王沈汵的生母孟嫔因为外戚势力不够强大,所以禹王一直很低调。 除此之外,龙熙帝还有四位皇子五位公主,不过年龄都小,且生母的份位不高。 静妃不到四十岁,人如其名,恬静秀婉,当然这说的仅仅是她的长相,至于她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敏感,说白了,她很神经兮兮。 晨光进门时,她正闭着眼睛颓废地躺在软榻上,容颜憔悴,精神衰弱,然后她突然睁开眼,腾地跳起来,扑上前,一把抓住晨光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她发抖,连声音都在抖。 “你、是晨光公主?” “是。”晨光点头。 “太好了!你总算来了!鬼!这屋子里有鬼!一定是柳妃!一定是柳妃回来了!你听!哭声!是柳妃的哭声!晨光公主,你快赶走她!快!把她赶走!”静妃死死地握着晨光的手,神经高度紧张,连指尖都在颤动,眼珠子在枯青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她的声音因为恐慌变得扭曲,语无伦次,泪眼赤红。 “娘娘!”春藻宫掌事春夕觉得事态不妙,上前扶住静妃的肩,焦声劝慰。 静妃被她触碰,浑身一抽,突然放声尖jiao,春藻宫的宫女乱成一团,想要抱住她,静妃却不许任何人碰,跌坐在地上,挣扎着,抱住头大声尖叫: “她来了!她来了!快赶走她!快赶走她!” “娘娘!” “娘娘!”宫人们恐慌的呼唤,却都不敢靠前。 大殿内一片混乱。 清脆的“沙铃”、“沙铃”声自人群外围传来,那声音轻灵动听,简单的韵律,却带着一股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静妃眼光呆滞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晨光手中金灿灿的铃铛,恍惚中,那铃铛仿佛是一张圆圆的笑脸。 第三十六章 深宫 “娘娘不要怕,现在,将你的眼睛闭起来,慢慢呼吸,注意耳边你听到的声音,跟着这个声音,深深吸气,再慢慢的吐出去……”晨光的嗓音似潺潺的流水,温软低柔,如漂浮在云端一般轻盈,仿佛一片洁白的羽毛,一下,两下,轻轻地擦拭心脏。 静妃终于安静下来,渐渐的,她的耳边只剩下悦耳的铃声,那简单却优美的韵律让她开始放松身体,她的眼皮上下打架,困倦感如潮水般袭来,不知不觉间,她倒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娘娘!”当晨光停止呢喃,好一会儿,春藻宫的宫人才从那恍若梵音的清澈嗓音中醒过神来,春夕紧张地唤。 “别叫。”晨光轻声阻止她,站起身,说,“娘娘太累了,我只是让她睡着了,再那样疲倦地醒着,她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因为承禧宫那边的驱魂铃,春藻宫对晨光公主的能力深信不疑,这会儿春夕听她说话又是在为自家娘娘着想,更是感激信服,连忙道谢。 “静妃娘娘这边不打紧,先回寝殿休息吧,这段日子娘娘睡着时尽量点上安神香,好好养养神。春藻宫和承禧宫不一样,来的时候我看过了,这里离倾城宫太近,有些麻烦。我带了驱魂铃来,春藻宫中最偏僻的地方是哪里?” 春夕想了想,回答:“最偏僻的应该是西边的双云殿,不怎么能见光,夏天也是阴冷阴冷的。” “那就把这串驱魂铃挂在双云殿里,除了定期打扫的人,其他人不要接近,免得人气旺冲了它。”晨光说着,让火舞将驱魂铃递给春夕。 春夕收到的这串驱魂铃和三公主她们收到的驱魂铃不一样,更大更重的一串,拿在手里她才知道,驱魂铃虽然是铃铛,却不会响。 她越发觉得神奇,恭恭敬敬地接着。 “静妃娘娘睡下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容王殿下要我在春藻宫等他来接我,我能在这里等他吗?”晨光客气地问。 “能,当然能,公主殿下这样问真是折煞奴婢了!”谦逊的态度并不减损其气度上的高贵,反而令人受宠若惊,春夕惶恐,慌忙笑说,唤来宫女,命她将晨光领到一处清静温暖的偏殿,等待容王来接,自己则手捧着驱魂铃亲自去双云殿挂上。 晨光坐在暖乎乎的偏殿里,借了几本藏书,安静地阅读。宫女端上好吃的茶点来招待,因为她说不喜人多,小宫女不敢怠慢,立刻退到偏殿外面伺候着。 晨光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她放下书卷,望着点心盘子里画着大红点的酥饼,圆圆的酥饼,圆圆的红点,看上去就很香甜。 晨光伸出两根指头,在酥饼盘子里拨拉着,然后就看见最下面有一个忘记点红点的酥饼。 晨光拿起来,掰开,香甜的馅料中露出纸卷的一角,她勾唇,将纸卷挑出来,从容展开,扫了一眼,随后丢进手炉。 鬼魅般伶俐的身影顺着半支起来的窗子滑进偏殿,稳稳地落在晨光身后。 火舞看了一眼悄然归来的司七,司七冲着她点点头。 晨光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回头,安静地坐在矮榻上,重拾书卷,悠闲地读起来。 大概两炷香的工夫,大门外响起宫女的请安声,沈润和一个蓝衣青年并肩走进来,那青年与沈润年龄相仿,眉目隽秀,如雕如刻,清新俊逸,文质彬彬。 晨光放下书,含笑起身,尚未开口,青年已经先一步拱手问候: “见过二皇嫂。” “这是三皇弟。”沈润介绍。 “景王殿下。”晨光礼貌地还了半礼。 “都办完了?”沈润问。 晨光点头。 “二皇嫂,我刚刚去看过我母妃了,我母妃还在睡着,这间春藻宫……真有不干净?” “从我来到这里开始,并未觉得春藻宫有什么不干净,也许我不在时确有,也或许是静妃娘娘身心疲惫产生了幻象,但不管怎么说,驱魂铃还是挂着比较心安,让静妃娘娘多养神也是必要的。” 沈淇点点头,忽然笑问: “二皇嫂对鬼神之事很精通?” 晨光微怔,笑道: “精通说不上,凤冥国不比龙熙国,常年阴湿的地方很容易发生古怪的事,凤冥国女子为护家人安全,都会制作辟邪秽的法器。我听说龙熙国有会作法收妖鬼的术士,我和那种不一样的,我不是术士……”她犹豫了下,认真强调,“在凤冥国我是做公主的。” 这个谁都知道,她的表达方式有点奇怪……虽然他们心里并没把她当公主看待,可她的强调好像是在戳他们表里不一的虚假,这就有点尴尬了。 偏她说的时候还一脸纯真,让人感觉她应该是无心的。 “原来如此,那二皇嫂又是怎么让大雪停下的?” “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天象和鬼神,使用的法器完全是两种做法,这个说来话长,景王殿下你若感兴趣,哪天来容王府,我从火教的起源给你讲起。” 沈润黑脸。 沈淇哑然。 兄妻当着兄长的面约小叔子去兄长家传教,每一个关键词都好不和谐。 关于那日的雪霁,沈淇无法再追问下去。 沈润上前,揽过晨光的腰肢,皮笑肉不笑地说: “出来这么久你也累了,回去吧。” 晨光点头,迷茫的眼神表示她完全不明白气氛为什么会变僵,但她聪明地闭了嘴,这让沈润爽快了些。 沈润与沈淇道别,沈淇在沈润揽着晨光腰肢的手上看了一眼,笑说: “二皇兄,二皇嫂都到箬安一个月了,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我还等着喝那杯喜酒呢。” “公主身子弱,经不起长时间的典礼折腾,等她身子好些了再说。”沈润淡答。 沈淇一愣,这理由有点牵强,却又让人不好追问。 回去的路上,晨光和沈润谁都没有就刚才被提起的婚期继续深入,走在寂静的宫巷里,晨光走路很慢,每次和她走在一块,沈润都有一种在遛龟的感觉。 晨光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远处。 沈润心猛沉,虽然比她走快两步还是及时刹住了脚。他觉得她要开口了,他笃定她是想问他婚礼的事,他望着她的侧脸,等待她开口。 晨光开口,问:“小润,你知道柳妃娘娘吗?” 心脏上下起伏,大起大落,他精心准备了一路的回答堵在喉咙里,她却不让他说出口。 沈润莫名的恼火起来,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她凝着的是远处那座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里只露出半张脸却异常阴森的倾城宫。 第三十七章 嚣张 “小润,你知道柳妃娘娘吗?”晨光没有发现沈润异样的情绪,追问。 沈润低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迈开步子,一面向前走,一面说: “知道也不知道,柳妃是皇上从宫外带回来的,来历不明,也没有亲人,随身只有两名侍女,宫里传说她不是龙熙国人,有可能是从北越国逃出来的。柳妃貌美,后宫无人能及,皇上专宠了她三年,在第三年时,她被皇上凌迟处死了。” 沈润说的时候心不在焉,他对后宫的事不感兴趣,再说那一年他正在承禧宫寄人篱下,夏贵妃那几年因为柳妃脾气大得很,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回忆。 他在说话时晨光一直扯着他的袖子防止他走太快,跟在他后面迈着小碎步,沈润也没甩开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这事你听听就好,别再提了,柳妃的事到现在还是皇上心中的禁忌,只要沾上一点边,那就不得了了。” 晨光点头。 二人来到朱雀门,正向宫门口走,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突然从宫外狂奔进来,守卫几乎是被烈马冲破的,连守门的侍卫都发出一阵骚动,马上的人却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意思,冲着沈润和晨光冲过来,那架势,绝对是想从他二人身上踩过去。 幸好沈润搂住晨光的腰及时躲避到路旁,不然晨光一定会被踩成肉饼。 沈润的目光阴沉下来,敢在皇宫里纵马行凶的除了受尽偏宠专横跋扈的太子殿下,还能是谁? “哟嗬,本宫还倒是哪条拦路的狗,原来是你。”太子沈淮在远处勒马,调转马头,悠闲地走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太子殿下,”沈润按长幼规矩行了礼,不惊不忙地说,“虽不知又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惹恼了你,可太子殿下身为储君,在骂人时也该清醒一下脑子,我与殿下同胞手足,殿下就算再生气也不必拐着弯儿把自己骂进去。” 晨光正和火舞、司七缩在沈润身后的角落里垂头缩肩,听了这话,惊慌的表情差一点破功,他的嘴巴挺厉害的么。 太子沈淮刚过弱冠,像极了食腐的狗头雕,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带给人的感觉都像狗头雕。常言道相由心生,久而久之,连他本来英俊的长相也因为他带给人的感觉在落入人眼中时被自动变了样。 这人就像是一只英俊的狗头雕。 而且除了冲动暴躁,皇太子似乎还不怎么聪明,沈润的话沈淮想了老半天才算听明白,然后铁青着脸扬起马鞭子,挟了厚重强大的玄力,冲着沈润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三层武神的玄力,这在同龄的皇族中算是很出色了。 晨光在这时候终于明白沈淮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沈润,两个人明明一块长大,他们的关系非但没有亲密无间,反而像不共戴天似的。 沈润很轻易就扯住了沈淮马鞭子的一角,而后沈淮再也扯不回去了。 不管是头脑还是武力,沈润都远在沈淮之上,难怪沈淮那么讨厌他。 “就算是在宫里,太子殿下也该收敛些,监察司的人正闲着,父皇的丹炉就快出丹了,这时候若是被监察司的人参上几本,就算是太子殿下,那滋味也不好受吧。”沈润慢条斯理地说。 沈淮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当场撕碎他,那模样像极了一只……狗头雕。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长寿宫的小太监从远处跑过来,直接忽视掉现场一触即发的气氛,跪下来,匆匆忙忙地说,“陛下急召太子殿下入长寿宫,太子殿下快去吧!” “急召”二字入耳,沈淮暴躁的心情顿时舒爽了些,他用炫耀的眼神看了沈润一眼,就算沈润再出色又能怎样,他沈淮的母妃是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沈润的母亲却早就没有了;就算沈润再受文武大臣喜欢又能怎样,父皇不喜欢他,父皇喜欢的儿子始终是他这个太子。 鞭子收回来,沈淮轻蔑地瞥了沈润一眼,冷笑道:“今天先放过你!” 调转马头,他趾高气昂地向长寿宫去了。 沈润望着他傲慢的背影,面沉如水,过了良久,整理了一下心绪,回头,望向手足无措缩成一团的晨光,走过去,温声问: “被吓到了?” 定了定神,晨光摇头,绽开一抹天真烂漫的笑容: “没有,以前我大皇兄也是这样的,脾气很坏很坏,还废过我三哥哥一只手……” 她拉住他的衣袖,一边跟着他往宫门外走,一边说,然后慢悠悠地补充了句: “后来他死了。” 沈润心跳微顿,明知道她只是在叙述事实,他充满憎怒的内心此刻却突然恶劣地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笑了起来。 “你大皇兄是怎么死的?” “被血蝠咬死的。” “血蝠?” “凤冥国有一种蝙蝠是靠吸血为生的,咬人一口,人就会中毒死掉。” 沈润点头。 “小润,小润,”晨光扯着他的袖子,抿嘴笑,“太子他怎么……”她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说,“长得像一只狗头雕。” 沈润一愣,之前没发现,听她这么说,仔细想想,还真挺像的,他扑哧笑出声。 晨光乐不可支。 沈润绷着脸训了她一句:“不许胡说!” 自己却没忍住笑。 晨光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袖子,他带她出了朱雀门,回容王府去了。 …… 黑月森凛,北风哭嚎。 寂静的山顶连夜鸟的啼鸣都听不到,密布的荆棘,黝黑的长草,枯黄的树木,将崎岖的山崖塞得满满的。 陡峭的山崖前,一座坟墓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向着对面已经结冰的瀑布,山崖下,是风景极美的峡谷。 身穿黑衣头戴幂蓠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坟墓前,因为遮了面,看不见他的长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佝偻的脊背,苍老,凄凉,他的年纪应该不轻了。 男人在坟墓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一阵猛烈的风从背后吹来,男人似觉察到了什么,身体骤然绷紧,猛地回过头,微愕的眸光对上了站在侧边千年古树上的少女那冷如冰泉的眼。 第三十八章 冷夜 少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林中,形同鬼魅,黑色的貂裘裹在身上,密不透风,看得出她很怕冷。她拥有一双比清水还有泠净剔透的眸子,在被暗夜染上一抹墨黑后,竟反射出如同夜兽般妖异的光芒。残忍的优雅,嗜血的冷魅,如一朵在夜风中怒放的黑色玫瑰,妩媚瑰丽,傲然不群。 站在她身旁的同样是一个少女,宽大的斗篷居然没办法掩去她丰腴的曲线,容貌浓丽,神情清冷。 “这地方真难找。”黑衣少女带领她的侍从自高高的古树上轻盈地跃下来,脚尖着地,像一只品种名贵优雅地行走在夜色中的黑猫,她的语气有些不悦。 黑衣男人不说话,隔着幂蓠他用僵直的眼神盯着少女,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不屑的“呵”了一声,眼光望向坟墓,用饱含了憎怒、讥讽与怜悯的语气,轻蔑地说: “竟然是被圣子山饲养出来的怪物,看来,他们做成了。” 黑衣少女气息一僵,连她身后的少女气息也陡然变得狂烈起来,狠戾地看着嘲讽的男人,露出杀意。 晨光突然笑了起来,没去在意男人刚刚的讽刺,漫不经心地问: “你和我,有见面的必要?” “听幽说,一定要把你带到她的坟墓前,让她看一看你,这是她的遗愿。”男人说,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坟墓上,即使隔着一道黑纱,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是柔情如水的。 “死人能看见吗?”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旁人那排山倒海般的怒意和痛苦。 晨光浅笑吟吟,她不接收对方的怒气,对方无计可施,只有强迫自己渐渐平复下去。 “你真的是柳舒窈的女儿?”他盯着她的侧脸,问。 “啊呀,居然敢直呼其名,好大胆。”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你是假的吧?”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晨光笑盈盈地望着他的脸,即使隔着一道黑纱,她凛冽的目光依旧能够牢牢地攥住他的眼,“我是能够帮助你复仇的人,你憎恨的人,我可以让他们一个一个痛苦的死去,你憎恨的国度,我可以让它们一个一个腐败的崩坏,你真的在乎我是谁吗?” 嚣张的话语出自妙龄少女之口,未掺杂半点犹疑的狂言,意欲毁天灭地的狂妄,这绝对是一则天大的笑话,极大的笑话,可是男人却信了她,不想相信,也会相信,能够活着从圣子山中爬出来的怪物,有着那样尴尬滑稽的身份却重新握住了本属于她的尊贵的怪物,他信了。 “做我让你做的,这是你复仇路上的一步,除非你放弃复仇,否则你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你我互为对方的一颗棋子,既然是棋子,就要老老实实地站在棋盘上,别走错了地方。”晨光唇角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冷然,她平抬起前臂,双手合十,弯下身去,用凤冥国的祭拜方式祭拜了一下坟墓的主人,而后转身,警告意味浓厚地撂下一句,“私自动作,这样的事再有下一次,我就杀了你。” 那乌霜冷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男人孤独地站在坟墓前,北风哭嚎,树影呜咽,他沉默了良久,仰起头,用安慰的语气轻声呢喃: “听幽你放心,就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 浮玉山下昌古镇范围,方圆千里全部是箬安的贵族建造的私墅,每座私墅都占地广阔,因为只是游玩小住的地方,无论早晚都十分安静。这里的夜晚,虽然能看到明亮的灯火,却看不见几个人影。 其中一间私墅内,炉火烧得旺旺的,地面铺着容易聚热的砖,砖下烧着火,窗外北风带霜,窗内却温暖如夏。 司浅站在矮榻前,炽烈的温度炙烤着他,却不见他流汗,他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房间大门被从外面推开,晨光一走进屋子就脱掉貂裘扔在地上。她怕冷,却讨厌层叠束缚的衣裳,这里的室温是她喜欢的,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脱掉氅衣,再解开小袄、棉裙,终于只剩下一身舒适的裙装,她一头扎进矮榻上的软枕堆里,歪靠在引枕上,顺手解开勒紧脖子的高领,露出白如雪的肌肤,这才有工夫淡淡地扫了司浅一眼。 司浅跪了下来。 晨光接过火舞递来的半盅清水,喝了一口,问: “失败了?” 声音淡淡的,不惊讶,不失望,听不出她的真实情绪。 “在长寿宫上空碰见了人,只得提前撤退。”司浅垂着头,低声说。 “闹出动静了?” “对方闹出了动静,我们的人趁机撤退了。” 晨光陷入沉默。 司浅也沉默。 就这样沉默了半刻钟,司浅不情不愿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低声说: “晏樱让把这个交给殿下。” 晨光的表情眼光没有任何变化,盯着司浅递过来的信笺看了两息的工夫,接了过去。 描绘了紫色蔷薇的信笺上散发的不是花香不是香料香,而是一股淡淡的酒香,甘浓醇美,清冽诱人,很特别的味道,不落俗套,应该说,那是属于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的味道。 晨光将信笺接过来,没有看,冷漠地撕成两半,发出清脆的“刺啦”声,然后信笺被她扔进手旁的熏笼里,甚至不等看到它完全燃尽,她就把熏笼的盖子盖上了。 …… 春藻宫的闹鬼事件消停下来,静妃在连续睡了三天后,终于把精神给补回来了。尽管那之后春藻宫再没发生异样,可静妃在见面当天没能和晨光多谈谈总觉得不安心,于是很快,静妃再召晨光入宫,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经过闹鬼事件的接触,静妃觉得自己和晨光很投缘,从交谈到互送礼物再到进一步深谈,静妃很快找到了打发寂寞深宫生活的新乐趣,那就是闷了的时候召晨光入宫去陪她说话。 于是沈润发现他再也关不住晨光了。 他完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晨光在春藻宫中收到静妃的长嫂、安平长公主生辰宴邀请的时候。 第三十九章 生辰宴 安平长公主是皇上的长姐,早年嫁入三将之一的曹国公魏家,成为了魏家的长媳。 龙熙国的军权除了皇上自己掌握的私军,其他的主要军权由三将分掌,全国军务由三将共同执管,这三将分别是中军将夏家,也就是夏贵妃的娘家,上军将沐家,以及下军将魏家。 夏、沐、魏三门均是龙熙国赫赫有名的将门。 安平长公主来送帖子的时候正赶上晨光在春藻宫和静妃说话,沈卿懿也在。安平长公主这趟来本是为了请静妃和沈卿懿,可晨光在现场,基于礼貌她也得问上一句。晨光本来犹豫,可沈卿懿一个劲儿在旁边怂恿她去,静妃见状也说让晨光去玩玩,整天闷在王府里太无趣,于是晨光就答应了。 沈润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公主府的请柬,安平长公主是他的姑母,夫家又是三将之一的魏家,他自然要去,可他没打算带晨光去,不想晨光竟然在宫里遇到了安平长公主,还收到了邀请。 都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能不让她去,细想想这段日子她除了偶尔出入宫,其他时候都很乖巧,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沈润勉强同意了。 安平长公主生日的时候天已经没那么冷了,可晨光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抱着小手炉坐在晃来晃去的马车里,歪在火舞怀中昏昏欲睡。 龙熙国出嫁的公主都是单独开府,安平长公主的公主府在皇宫外大街,黑瓦灰墙的建筑,展示着皇家内敛的奢华。公主府门外从清早开始就不断有各式马车进进出出,府门大开,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马车在一片热闹中停住,晨光下车时沈润已经下马,正在大门外站着,晨光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这人从早上就没搭理她,估计是在生气明明不用带她来却不得不带她来这件事,不过他生气时的震慑力对晨光说为零,所以晨光依旧笑嘻嘻的。 早在沈润的马刚到街口时,就有人向公主府报信,唱喏的小厮高唱了一声“容王殿下到”后,很快,一个身着华服气宇轩昂的男子迎了出来,单膝跪下: “参见容王殿下。” 男子二十六七岁,已经蓄须,眉眼斯文,身材魁梧,一身沉稳儒雅之气,看见晨光也不意外,客客气气地说: “见过晨光公主。” 晨光虽是众人皆知的容王妃,但因二人一直没办婚礼,公开场合称呼“容王妃”自然不妥。 晨光也不在意,依据他的年纪和出来迎接的身份猜测这人应该是安平长公主的长子从四品宣武将军魏勋。 才这个年纪就已经做到从四品军衔,已经很出色了。龙熙国的三将军权采用的世袭制,也就是说当魏老军将退位,作为长子的魏勋的父亲会继承下军将的位置,等将来魏勋的父亲退位,作为长子的魏勋就会子承父业成为掌管龙熙国重要兵权的人。 前途不可限量。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长得人模人样的。 魏勋又向随沈润一同前来的秦业、秦朔父子问过好,这才将人往里让。进门没多久,魏勋就命府里一个看起来很威严的嬷嬷带晨光去后园女眷们呆的地方,魏勋笑说三公主和四公主已经来了,正在后园等着她,晨光就笑着和沈润分开了。 沈润还是不跟她说话,大概还在生气。晨光也不在意,跟着领路的嬷嬷高兴地去了。 不远的路程,晨光却歇了好几回,好在公主府的嬷嬷有教养,依旧笑眯眯的,没有因为她的龟速恼火。 来到后园,不久就看见一座建造在假山树木之间的花厅,雅致的装潢在萧索的冬季别具一番风情。 距离花厅老远,就有丫鬟进花厅通报了,不多时,身穿葱绿色折枝花卉提花绡圆领宫装,外披野鸭毛大氅的沈卿懿从花厅里飞跑出来,开心地唤道: “二嫂嫂!” 然后看见晨光在看见她之后依旧龟速步行,哭笑不得地说了句:“二嫂嫂,你走的好慢。” “会累。”晨光认真地说,停脚,顺便歇口气。 沈卿懿啼笑皆非。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身穿板岩青团花金枝线叶素面杭绸对襟袄,下着杏黄底如意纹棉裙,妆容素淡,眉眼风流的少妇,少妇含笑见了礼: “晨光公主万安。” “二嫂嫂,这是魏大哥哥的媳妇。” 晨光心知这便是魏勋的妻子,出身六卿之一新贵洛家的二小姐洛碧妤,一面打量,一面笑着和洛碧妤问好。 洛碧妤热情地将晨光往里让,沈卿懿拉着晨光的手说: “二嫂嫂,三姐姐也来了,正在里边坐着呢。” 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小声对晨光说: “太子妃也来了。” 晨光一愣,转念一想,夏贵妃不愿意和静妃的娘家扯上关系,不愿意和静妃同场合出现,可长公主寿宴她必须有所表示,太子妃和三公主就是代替太子和夏贵妃来的,顺便还搭了一个沈卿懿。 晨光明白沈卿懿提醒她的意思,太子和容王不和满朝皆知,两年前太子甚至把容王赶出朝堂,虽然后来容王又回去了,可狼狈还在。而且前两天太子刚在宫里骂过容王是拦路狗,今天晨光这个名义上的容王妃要和太子妃见面了,面对欺负她夫君辱骂她夫君的人的妻子,晨光是和她装大度还是干脆打她一顿出气呢? 花厅内温暖如春,三十来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正在叽叽喳喳的说笑,粗略看一眼分了好几个小圈子,晨光也没留意,因为东边一道花梨木屏风后面已经出来了好几个仪态端庄的命妇。 在人们心里,虽然至今未行婚礼有些奇怪,但世人皆知晨光公主即是容王妃,这一回她又是容王殿下带来的,所以众命妇不敢怠慢,都拿见王妃的礼数与晨光问候,然后发现就算是小国公主,那也是公主,公主和她们这些世家命妇千金还是有区别的,她们仅仅是贵族,公主却是王权加身的高傲,那是融于骨子里不需要刻意去展露的尊贵感,认清楚这一点,众人对晨光更不敢小觑。 太子妃林沁并没和晨光打起来,晨光觉得林沁比沈淮聪明,亲切感和疏离感掌握得恰到好处,不易亲近,但又不失礼数。 晨光觉得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很有趣。 “长公主殿下,莱国公府白姑娘到,建国公府沐姑娘到!”一个丫鬟进来麻利地通报。 一语未了,几个姿容秀丽仪态端庄的姑娘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 第四十章 女客 白婉凝带着白府的一众姐姐妹妹从外面走进来。 这是晨光第一次正面看这位闻名六国的第一美人。 很美,无论是脸型轮廓、五官形状还是身材曲线都是极完美的,尤其是她唇边的那一颗朱砂痣,无论是位置、形状还是颜色都是最恰到好处的,升华了她的全貌,温婉中的一点妖媚最能撩动人心。 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裙,裹着猩红色的斗篷,冰肌玉骨的张扬着,美冠群芳,艳色绝伦。 不过她也就是长得好看,晨光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比她长得更好看,所以虽然晨光对白家很感兴趣,对白婉凝的兴趣却不大,尤其是白婉凝在看见她之后脸刷的白了,眼波轻颤,浅咬嘴唇,一副瑟瑟动摇的小兔子模样,晨光一边想“沈润又不在,你这表情给我看也没用啊”一边无趣地移开眼,让她感兴趣的是队伍末尾一身淡烟色衣裙的姑娘。 那姑娘十八九岁,容貌顶多算秀气,皮肤微黑,五官单独拿出来看很精致,可组合在一块怎么看都是普通的,但她却拥有一身不输给男子的英气,这身英气让她和现下的场合格格不入,她有点心不在焉。 晨光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等轮到她向安平长公主贺寿时,晨光才知道她的身份。 “沐寒给长公主殿下贺寿,祝长公主殿下福泰安康。” 沐寒,年十九岁,与沈润同岁,至今未婚,她是三军将之一中军将建国公沐业的独生女。独生女对于沐家来说非常糟糕,因为没有男丁就意味着无法子承父业,沐寒没有资格继承军衔,那么沐家的祖传家业就要让给别人了。 偏沐业不在意,世人皆知沐业最乐在其中的三件事:一是挑战皇上的底线;二是赶走想对他女儿图谋不轨的坏小子;三是试喝各种好酒。近两年乐在其中的事又增加了一件,那就是怒怼国师大人,前两天沐业就刚因为怼了国师大人光荣的被皇上勒令停职回家反省了。 传说,沐业沐军将和容王殿下的生母秦端妃是青梅竹马。 其实,沈润和沐寒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这份交情连白婉凝都要靠边站。 可惜沐寒没白婉凝长得好看。 沐寒觉得那个晨光公主总是用贱兮兮的笑容看着自己,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不是个好脾气的,冷冷地瞪回去好几次,晨光却完全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 沐寒突然有一种被蛇用信子舔遍了全身的感觉。 “煜哥儿的身子可好些了?”一旁,安平长公主关心地问先一步到的馨庆公主。 馨庆公主沈卿宣是先皇后的女儿,龙熙国的大公主,先几年嫁入太子妃的娘家六卿之一的林家,成为了林家的长媳。沈卿宣的丈夫林朝管拜从四品卫尉寺少卿,总管军器仪仗,文武双全,品貌出色,与沈卿宣自幼相识,成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是箬安的少女们最为羡慕的一对伉俪。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的次子早产出生,一直体弱多病。 沈卿宣听姑母提起次子林煜的病,忧愁地叹了口气: “驸马从蜀州又请来一位名医,新药正吃着,才有点起色,希望这回能管用。” “病去如抽丝,有起色就好,慢慢来吧。”安平长公主拍拍她的手。 “煜哥儿的病左请一位名医右请一位名医,每次都是有点起色又回去了,我听说凤冥国的医术是天下独一的,早些年太子殿下重病那会儿,父皇还特地派人送太子殿下去凤冥国求医,病重着去回来就生龙活虎了,不知晨光公主有没有带来凤冥国的名医,给煜哥儿看一看?”太子妃林沁含着笑,望着晨光问。 晨光微怔,见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笑笑,说:“太子殿下去凤冥国求过医,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就医术来说,与龙熙国的医术相比,凤冥国的医术应该叫做巫医术,巫医术对林小少爷这么年幼的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沈卿宣点点头,她觉得晨光神秘兮兮的,凤冥国也神秘兮兮的,虽然知道凤冥国的医术厉害,但孩子太小,且还没到需要救命的地步,她可不敢让凤冥国的巫医在自己儿子身上冒险。 于是这个话题就揭过去了。 “都这时辰了,卿照怎么还没来?”沈卿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皱眉说。 “她刚才打发人来说身子突然不舒服,不来了。”安平长公主闻言,同样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说。 “不舒服?”沈卿宣眉头皱得更深,“该不会又是……” 安平长公主叹了口气,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这小两口,没一天安静!” 沈卿宣听了,同样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又有丫鬟快步走进来道: “长公主殿下,静妃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在座的人已经纷纷起身整理衣裙到外面去迎接。 静妃一行人声势浩大,打扮得庄重华丽的静妃众星捧月而来,行过礼,彼此问候过,静妃携了安平长公主的手进了花厅。 人们纷纷解了披风,重新入座,静妃看别人都脱了外裳,就晨光一个人还紧紧地裹着斗篷,觉得好笑: “你可真怕冷!” 晨光只是笑。 众人交谈了一会儿,离生辰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安平长公主见沈卿懿等人都是一脸无聊,就说: “离开席还有一阵子,卿然卿懿,你们若是待着闷,就带着这些小姑娘出去玩玩。” 沈卿懿一听,欢喜地站起来,拉着晨光的手说:“二嫂嫂我们去玩吧!” 引来一群长辈的嘲笑,说“卿懿你是有多喜欢你二嫂啊。” 沈卿懿不好意思起来,拉着晨光的手不放。 外面太冷,晨光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其实出去了能干好多事,可外面太冷了。 静妃笑说:“你去外面站一站就不冷了,往后你要一直在龙熙国生活,不快点适应怎么行,你还打算年年冬天裹着三层狐裘抱着火炉烤火?” 晨光心想也是,就站起来,跟在一群姑娘身后,慢吞吞地挪步,然后就听见身后一堆人在嘲笑她走路比乌龟还慢。 第四十一章 沐寒 晨光走在队伍末尾,沈卿懿因为受不了她的步速,跑到前面跟魏家二小姐魏红云说话去了,晨光趁机吩咐火舞: “让那边查一下沈淮曾去凤冥国求医的事。” “是。”火舞应下。 晨光一边走一边观察公主府的后花园,很快就掉了队。她发现掉队的不止她一个,走在前面不远处同样跟大部队拉开一大段距离的姑娘形单影只地走着,淡烟色的衣裙在风中飘出一抹英气,是沐寒。 刚刚在花厅时,除了最开始的祝寿,沐寒一句话没说。她大概不善谈,跟长辈无话,问她的几句话她都是冷着脸极简短地回答,冷场的气氛让对方也不好意思再跟她说下去。和平辈们,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跟她这个十九岁“高龄”的老姑娘说不到一块,二十来岁的少妇不是谈夫君就是谈子女她也插不上嘴,只好沉默。 晨光看着她一个人走在风里,那背影很英气很硬气,晨光笑了起来。 魏红云带领众姑娘来到一座二层的花房,寒冷的冬季,室内却温暖如春,姹紫嫣红的花朵正在怒放,芳香扑鼻,为萧索的冬日增添一抹亮色。 少女们没了长辈约束,很快三个五个一堆吃吃喝喝玩闹开了。 沐寒走进暖房时里面说笑嬉闹正热闹,看见她进来欢快的气氛却是一僵,夏二姑娘夏如意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问魏红云: “她怎么也跟来了?” 魏红云虽然心里想着就算沐姑娘跟来一块玩也没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句问话,于是老实的摇头。 她这一摇头,花房里的窃窃私语更多,看向沐寒时是各种奇怪的笑。 沐寒看在眼里,也不说话,走到无人的角落,安静地坐着。 晨光进来时屋子里关于沐寒的闲言碎语还没断,沈卿懿在角落里招手让她过去,晨光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就见夏如意向沐寒的方向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 “冷冰冰的样子,还真当自己是女将军了?装模作样!你们看她那双手,全是疤痕,难怪没人娶!” “就是!我母亲说,女孩儿家手最重要了!” “手上有疤痕不是因为沐姑娘在练武么,我听父亲说沐姑娘的武艺很厉害,能跟秦大哥哥打个平手呢!”魏红云忍不住说一句公道话。 “那是我大哥让着她!”秦玉帛轻蔑地道,“玄力出众了不起啊,哪家的贵族姑娘玄力不高,偏她出风头装模作样地练武,就算她练得再高又能怎么样,练再高她也不是男人,不能袭爵,不能承军级,他爹再生不出儿子,到了她这一代沐家就完了!” “就是!武艺再高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老姑娘!” “你们也别这样说,不是说沐姑娘和容王殿下交情颇深么?”夏如意看着沐寒,意味深长的笑。 “呸!到底是谁在胡嚼舌根子,就她那长相,她也配!”秦玉帛怒容满面。 魏红云实在受不了她们,悄悄的跑过来找沈卿懿说话,沈卿懿气哼哼地说: “这些碎嘴的真讨厌!” 晨光的目光却顺着夏如意落在了远处白婉凝那张安静微笑的脸上,白婉凝望着沐寒冷着一张脸独自到二楼去了,回头,微得意的眼神正撞上晨光似笑非笑的眼,她的表情僵了一下,还没想到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那一头晨光已经收回目光。 “你三姐姐呢?”晨光问正和魏红云说话的沈卿懿。 沈卿懿一愣,左右看了一圈:“咦?三姐姐呢?她刚才还在。” 晨光没说话,过了一阵,见没人注意,起身,顺着角落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花卉比一楼更多更鲜艳,她在花团锦簇中绕了一圈,最终在一扇敞开的门后面看到了站在露天回廊上的沐寒。 晨光笑,冲火舞打了个手势,火舞无声退下。晨光裹紧斗篷,走进回廊,和沐寒隔开一人的距离,站在栏杆前,望着楼下的花园。 沐寒吓了一跳,惊讶自己居然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反感地瞪了晨光一眼,这女人从刚才就用奇怪的笑容对着她,这会儿还擅自闯入她的清净地,莫非她是因为听了刚才楼下说的关于容王的闲话过来找她麻烦的? “沐姑娘真会找好地方!”晨光弯着眉眼,笑盈盈地说。 沐寒怒,又觉得她莫名其妙,本来想走,可挪动了步子又觉得不甘心,她先来的,凭什么要给后来的让地方,对方又是一个她讨厌的女人,她沉着脸,继续站着,不理会晨光。 “沐姑娘在习武么?”晨光望着沐寒扶栏的手,笑问。 沐寒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布满刀伤和老茧的手,又看了一眼晨光白玉似的小手,忽然有点自卑,缩回手,又觉得这样做太难看,便垂下,装作不在意。 “女子习武越来越少了,从前贵族地位越高的女子体内玄力越强,武力越高,可是现在,即使女孩子天赋再高也都被关在家里等待着将来相夫教子,像沐姑娘这样敢把天赋付诸于实际行动的女子真是难得。” “难得又怎样,女子不能袭爵,女子不能承袭军级,在世人眼中,武艺再出众,只要是女子,得来的也不过是轻蔑的一瞥罢了!”沐寒突然很生气,大概是晨光什么都不懂却冒然开口评论冒犯了她,刺心的感觉让她对对方更加厌恶,冷着脸说,然后瞪了一眼满目愕然的晨光,甩头,愤愤地走了。 背后传来轻笑声,笑声里尽是轻蔑和嘲笑,然后她听见那个人用凉凉的嗓音漫声说: “地位、名望、荣耀,这些东西不管是谁都想要,既然想要,就去抢夺,这与是男是女有何关联?还是说你把你的女子身份作为借口,用来掩饰你想要却不敢去争抢的懦弱?” “你懂什么?难道你以为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去抢就能得到?” “抢而不得,只能说明你无能,既然无能才是理由,就不要找其他借口。” “你……”沐寒气急败坏,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 “一句‘我只是个女子’会让你更容易原谅失败的自己么?”晨光笑问。 沐寒气得脸刷白,恶狠狠地瞪了她两息,转身下楼去了。 晨光扑哧一笑,乐呵呵的转身去看风景,火舞在后面将一件毛氅裹在她身上: “殿下在意沐姑娘?” “小润很聪明,知道沐姑娘和沐家对他的用处,不过我好像发现了沐姑娘的新用法。”她似笑非笑地说,望向花园深处,“咦,那个不是龙熙国的大公主么?” 第四十二章 挖墙脚 花园深处,沈卿宣正和一个年轻男子散步在荷塘边,男子二十几岁,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唇角始终挂着笑意让人倍感亲切,和秀美优雅的沈卿宣走在一块,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这么光明正大走在一块,不用猜也知道那男子定是沈卿宣的丈夫大驸马林朝,晨光抿嘴笑说: “这两人真般配呐!” “殿下。”火舞突然道,向下边一扬下巴。 晨光望过去,她们站着的花房建在高处,视野广阔,从这里向下望,能看见东侧有一个穿山游廊,穿山游廊盖在假山上,正对着远处的荷塘,游廊被几株腊梅遮掩,荷塘边的人注意不到,晨光站在花房却能够看见游廊上此刻正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衣着浅淡,容颜清丽,她正用痴痴的眼神望着荷塘边的一对璧人,双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在远处的男子将一朵梅花簪在妻子鬓畔时,她咬住了嘴唇。 少女是沈卿然。 可她为什么要用痴痴的眼神看着她的大姐和大姐夫呢? 晨光咯咯笑,一边笑一边说:“火舞,龙熙国人多,确实比咱们鸟不下蛋的凤冥国有趣!” “二嫂嫂你干什么呢?”沈卿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梅花,可外面太冷了。”晨光笑答,很自然地携了沈卿懿的手,往楼下走。 “二嫂嫂你真怕冷,你得适应,不然以后怎么过冬。” 晨光笑而不答,她和沈卿懿刚下楼,突然,大门被粗暴地推开,秦玉帛一进来就愤愤的嚷嚷,把屋子里的姑娘吓了一跳。 “白婉凝太狡猾了!” “怎么了?”魏红云问。 “她带着白家和薛家的那几个,还有夏如意,她们全到容王殿下他们那边去了!”秦玉帛满脸妒忌,火冒三丈地说。 此话一出,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经询问才知道,原来刚刚秦玉帛出去更衣,听到小丫鬟们议论,说沈润、沈淇、魏家公子们以及各世家公子正在不远处的雅竹居斗诗,白婉凝几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消息,居然趁人不注意悄悄到那边去了。 这对留下来的姑娘来说绝对是背叛。 在座的未婚姑娘,她们的归宿只有与世家公子结亲,然后相夫教子,今天这种宴会是觅婿的好机会,在大家都在绞尽脑汁想法子的时候,发现居然被捷足先登了,怎可能不生气。 “白婉凝!”连一向温和的赵家姑娘都恨得牙痒痒。 晨光以为白婉凝不受喜欢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她总背叛同伴。 晨光想笑,却发现秦玉帛突然像看见耗子的猫眼睛亮亮地走过来,猛地抓住她的手: “公主,白婉凝太狡猾了,不能让她如愿,我们陪你一块去!” 晨光被她的热情如火弄蒙了,这姑娘之前明明一直在用讨厌的眼神看着她。 秦玉帛的话得到了大部分姑娘的响应,纷纷起身,摩拳擦掌。 晨光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只是想把我当领路人。 “这不好吧,男女有别……” “公主是容王殿下的妻子,那边的人全是我们的哥哥弟弟,哪来的男女有别?公主,白婉凝在容王殿下身边,这可不妥……”秦玉帛意味深长地递给晨光一个眼神。 晨光心说之前你还到处嚼舌根说我和小润还没办婚礼不算成亲,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提起容王时那热情似火的眼神。 不过她也想凑这个热闹,想去看看龙熙国的年轻公子,于是犹豫了半天,她勉为其难同意了。 十几个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往附近的雅竹居去,秦玉帛带路,等走到雅竹居门口,才停住脚等在后面龟行的晨光。 晨光终于走到雅竹居门口,刚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屋里面一片叫好声。 “白姑娘才思敏捷,不愧为我龙熙国第一才女!”这是沈淇的声音。 “景王殿下见笑,婉凝愧不敢当。”白婉凝的声音柔得都能掐出水来。 “二皇兄你看呢?”沈淇笑问。 “清新淡雅,诗如其人。”片刻,柔煦的嗓音带着笑传来。 晨光隔着大门都能想象出白婉凝在听到这话之后香腮飞红的模样。 秦玉帛为首一众姑娘恨得咬牙切齿。 把晨光看得直想笑,转身要走,却被秦玉帛和沈卿懿一把抓住,秦玉帛义愤填膺地道: “公主,你才是容王妃,她白婉凝算什么!” “二嫂嫂别怕,有我在!”沈卿懿怒声说。 晨光哑然。 其实她多少感觉到沈卿懿不喜欢白婉凝,要不然也不会跟着她,归根究底,是因为白婉凝只顾着沈润根本不搭理沈卿懿,在沈卿懿心里,白婉凝想抢走她哥哥却不亲近她,沈卿懿肯定就讨厌她了。 晨光被秦玉帛和沈卿懿联合推到雅竹居门口。 晨光无奈地摇头,然后,迈过门槛进去了。 温暖的小楼里聚了二十来人,朗朗公子,清俊秀雅,带着年轻贵族独有的张扬肆意,以沈润沈淇为首,闲适地散坐着。 白婉凝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少女浅笑盈盈地坐在沈润对面。 雅竹居突然有人闯入,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谁,又是一阵惊讶,沈润刚要说话,晨光先开口,笑盈盈地道: “容王殿下,我带了美人儿来,大家一起玩吧!” 仙子般美丽的人儿迷花了众人的眼,柔媚的嗓音惑乱了众人的心,那句“大家一起玩吧”用如此悦人的嗓音说出来,总让人联想起一点不纯洁的东西,人们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起来,由复杂到呆怔。 美人儿们一窝蜂涌进来。 “二皇兄!三皇兄!”沈卿懿叫。 “大哥!”秦玉帛叫。 姑娘们开始忙着找哥,以掩饰自己不纯的动机。 白婉凝的脸绿了。 跟着她的姑娘们脸黄了。 晨光笑盈盈地走到沈润面前,正端起茶杯准备喝茶的沈润一愣,晨光将坐在他旁边的沈淇盯了一息的工夫,沈淇极有眼力见地让了座。 晨光扑通坐在沈润身旁,春葱似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笑吟吟地托着他的手,将他手里的茶杯送过来,红唇凑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沈润微怔。 她未染唇脂,只在杯口印下一个浅浅的水印,残留的水滴让她红润的唇变得闪亮诱人,她吐出舌尖,在粉嫩的唇上浅浅地舔了一圈,嫣然一笑。 突然展现的媚态媚入骨髓,让看到的人不自觉喉间一紧,下意识吞咽了下。 “你做什么?”沈润颦眉,努力压制狂跳的心脏,笑得勉强。 “喝水。”晨光理直气壮地答,翩然起身,走到一旁。 白婉凝的脸白了。 第四十三章 耻辱 晨光一离开沈润身旁就走到放置最大熏笼的地方,火舞将熏笼给她拉近,晨光烤着火,目露惬意,这一路走过来她都快冻僵了。 沈润还握着她喝过一口的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犹豫了半天,干脆放下。 白婉凝大怒,气得连指尖都在发抖,只好把手缩回袖子里。 秦玉帛假装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询问得知是在斗诗,兴致勃勃地要加入,魏勤笑说: “好啊,那你们算白队的。” “白队?”秦玉帛一听就明白了白队是白婉凝队,越发恼火,阴阳怪气地说,“原来是白姑娘队啊,敢情我们这么些人全都归白姑娘了。” 白婉凝装作没听见她的嘲讽,温柔的笑,说: “我们白队刚做了三首梅花诗,还缺两首,既然秦妹妹们也想加入,秦妹妹来作一首,剩下的一首就由晨光公主来作,晨光公主意下如何?” 她向着晨光的方向,笑吟吟地问,笑得有点生硬。 正惬意烤火的晨光听了,微怔,摇着头拒绝: “我不会作诗,白姑娘还是找别人吧。” “不会作诗你来干什么?”白婉凝没说话,她身旁的薛蓉先开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还不是因为你们偷偷跑了,我得带着你们的姐姐妹妹过来找你们啊。”晨光笑答。 薛蓉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大家心里都明白是一回事,被人当众戳穿没脸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狠狠地瞪了晨光一眼。 “晨光公主贵为凤冥国公主,怎可能不会作诗,还是公主自恃才华横溢,不屑与我们这些俗人为伍?”白婉凝的语气重了些,冷笑着说。 她这话已经上升到国格,她特地点出“凤冥国”,晨光再推辞,或者就算不推辞,但接下来作出的诗品质差,那么在现场这些龙熙国贵族面前,晨光丢的将不仅是自己的脸,还有整个凤冥国的脸。 沈润觉察到白婉凝的怒意,蹙眉,她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女子,今天意外的性急。 白婉凝因为刚刚晨光从沈润手里喝茶的样子已经气到就快守不住理智了,她的心口火辣辣的疼,她用鄙夷而憎恶的眼神看着晨光,她当然知道晨光拒绝肯定不是因为才华横溢,大漠的蛮荒女子哪来的才华,她就是要她当众出个大丑。 “白姑娘,你大概不了解凤冥国,凤冥国是没有诗这种东西的。”晨光叹了口气,认真地说。 本来她说的这事对她自己来说应该是丢人的,可她的理直气壮却像是在说不知道这件事的白婉凝很无知。一口气堵在胸口,白婉凝强抑着怒气,冷笑了一声: “晨光公主说凤冥国是没有诗的,这可就奇了的,凤冥国人是从我们龙熙国的国土上逃出去的,是龙熙国的逃民,难道百年前在那群逃民像落水狗一样仓皇逃进大漠时,连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精粹也一并扔掉了?若真是那样,那也太遗憾了!” 她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说出这番话,脸上的微笑却像是一种羞辱。 “婉凝!”白婉凝的兄长白敬亭觉得这发展不妙,沉声喝止。 哪知道薛蓉与他同时开口,接着白婉凝的话,用不屑的语气说:“凤冥国可是被咱们龙熙国打到大漠里去的,他们还能剩下什么?”她轻蔑地瞥了晨光一眼,“一个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战败国,有什么可神气的!” “薛蓉!”薛翎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薛蓉吓一跳,肩膀一抖,委屈地咕哝:“什么嘛,我又没说错!” 在场的众男子脸色都有点难看,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斗诗会,现在却演变成讨论两国历史上的战争问题,曾经对立的两国现在正处于和亲状态,在这个时候提到曾经的战争,双方都很尴尬。 沈润和沈淇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真要追溯历史,当年的沈氏遇见司家人还得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国师”。 而司家被沈家打进大漠,各种仇恨也不是三两语就能说清的。 本来轻松的场合偏提起这种敏感话题。 白婉凝在逞过口舌之快后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了,她本是为了羞辱晨光和她的凤冥国,无意中却牵扯上龙熙国,她的脸刷的白了,懊悔不迭,偷偷看了沈润一眼,见对方神情紧绷,越发懊恼,不禁恨上了薛蓉,怪她不该添油加醋。 晨光沉默了一阵,回答薛蓉,淡淡笑道: “成王败寇,凤冥国从来没有不认过百年前的战败,强者为尊,所以派出和亲公主的是凤冥国,这一点凤冥国承认,并没有觉得神气。” 薛蓉听了她的话,觉得自己赢了,得意洋洋起来。 然而,一个战败国的公主敢于在曾经打败自己国家的敌国面前承认自己国过去的失败,并坦然接受了对手的强大,这份隐忍,这份气量,甚至超过了许多男子,让人佩服,同时又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沈淇等人在看向她时的眼神变了几分。 凤冥国公主,不愧为一国公主。 沈润望着她坦诚却不卑微,脖颈修挺,带着独属于皇族的那份高贵尊严,尽管两国之间有众多历史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朔连忙打圆场:“不是作诗么,怎么扯到百年前去了,这诗还作不作了?” “作,怎么不作,还没分出胜负呢!”薛翎跟着打圆场。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作诗上。 也没人再敢来骚扰晨光,晨光惬意地趴在熏笼上取暖。 斗诗会的胜负很快分出来,白队胜利,这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一群大男人哪好意思真去赢一堆小姑娘。 根据赛前规则,赢的队可以要求输的队做一件事,沈淇笑着问几个姑娘想让他们做什么。 本来这事应该由领队白婉凝回答,可白婉凝自从惹恼了沈润,懊恼不迭,一直没敢说话。 薛蓉替她着急,咬住嘴唇,灵机一动,笑道:“真的做什么都行?” “我们服输。”沈淇笑说着向身后看了一圈,众青年纷纷点头,表示自己愿赌服输。 “那……”薛蓉转着眼珠子,冲着沈润盈盈一礼,“容王殿下琴技精湛,臣女斗胆请容王殿下抚琴一曲。” 第四十四章 斗琴 众人一愣。 薛蓉接着说:“但让殿下抚琴给我们听实在太过放肆,不如这样,我们队出婉凝来为殿下合奏,殿下意下如何?”她将白婉凝往前一推,笑问。 白婉凝的脸刷地红了。 好事全让她俩占了,其他少女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更多人则是下意识去看角落里的晨光,然而晨光正惬意地趴在熏笼上,闭着眼睛,唇角勾笑,呼吸沉匀……这么重要的时候她居然睡着了?! “二皇兄,你看……”沈淇转头征询沈润的意见。 “可以。”提前约定好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沈润也没想拒绝,只不过突然觉得这些女孩子有点无聊。 他的应允在白婉凝心里却是消气的讯号,白婉凝大喜,但没敢表现出来,垂着头,半推半就,有些害羞。 很快有侍女捧上来两架琴,分别放在沈润和白婉凝面前。沈润也没看白婉凝,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那古琴发出了一个沁凉悦耳的音符。 沈润的琴声和他的人一样温和,似泉水叮咚,如清风徐徐,远离尘嚣,悠然成意,时而高升不断,时而跌落有序,缭绕三千,犹如天籁。几个起承转合后,白婉凝的琴音切了进来,女儿家特有的温柔娇媚,疾如骤雨,缓若春波。两个人的配合也算协调,才子佳人,成双作对,确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琴音收尾,余音绕梁,人们还沉浸在刚才的赏心悦目里。 白婉凝的小脸红扑扑的,双眼亮闪闪,望向沈润,嫣然一笑。 沈润淡笑,笑得却很没内容。 “噗!”轻笑声从角落里传来,惊动起人们回过神来,下意识循声望去。 晨光趴在薰笼上,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她是醒着的。 沈润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白婉凝却觉得她的笑声像一支箭正中自己的心脏,一腔火噌地窜了上来。 晨光见人们都看她,愣了两秒,直起腰身,一本严肃,装作刚才不是她笑的。 她成功的惹火了白婉凝。 “晨光公主是觉得婉凝的琴弹的不好,所以才笑吗?” “我没有……” “既然公主觉得婉凝弹得不好,婉凝请公主赐教!”白婉凝抱着琴站起来,眼神很可怕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将琴放在晨光面前。 晨光盯着面前的古琴看了两息,抬眼,说:“白姑娘,我不会弹琴,我笑是因为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只是弹个琴你看你都出汗了,我真不是故意笑的。” 听她说人们才发现白婉凝微汗的额头,猛然回过味来,难怪刚才在弹琴的过程中他们发现白婉凝指法微促,虽然最后顺利弹下来了……原来她也是勉强才能跟上容王殿下的琴律。 几个与她不睦看不惯她平时自恃才气的姑娘对她目露不屑,嘲弄地笑了一声。 白婉凝的脸青白交错,此刻她恨晨光入骨。 “婉凝琴艺拙劣,让公主见笑了,听公主这么说,想必公主琴技高超,还请公主不要嫌弃婉凝愚笨,指点婉凝一二。”她用扭曲的笑脸对晨光说。 这张扭曲的美人脸只有晨光能看到,晨光啧舌。 “白姑娘,我真的不会弹琴……” “晨光公主琴技冠绝天下,既然人家都那么求你了,公主殿下又何必藏拙。”略带一丝慵懒的嗓音自雅竹居外传来,如陈年的酒,醉人心魄,在耳边炸开时,那人的声音所产生的媚惑力甚至会让人的腿有点发软。 一名面容绝美的紫衣公子在魏勋的陪伴下从外面走了进来,眼深如井,锋眉如刀,鼻尖微尖,上面有一颗惑人的烟灰痣。皮肤苍白,嘴唇饱满。 这是一个从骨子里就透着妖冶的男人,不是廉价的妩媚风流,而是真真正正的妖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妖冶。无需任何露骨的举止,只要眉目轻挑或是勾唇浅笑,那些在常人看来最最普通的举止,由他做出来,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引/诱挑/逗。 雅竹居内,少女们的心跳又急促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突然闯入的国师大人,忽然就不会了呼吸。 青年们则目露厌恶,然而厌恶又能怎样,对方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再厌恶也得巴结着,看魏勋那弯成弧形的背就知道了。 晏樱径直走向晨光。 白婉凝心头一凛,在他走过来时就惊慌地躲开了。 晏樱隔着一架琴站在晨光面前,含笑望着她乌黑的发顶。 晨光垂着头,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 晏樱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琴弦铿鸣,让在场的人为之一震,同时也震了晨光的心。 晨光突然抬起头,视线的方向却不是眼前的晏樱而是远处的沈润,她笑声清脆地问: “小润,他是谁啊?” ……小润? 全场人为这个称呼愕然。 小润却没有因为这个称呼不高兴,相反他似乎有点高兴,他站起来,走到晨光旁边,很自然地勾住她的腰,温声笑道: “这一位是龙熙国的国师大人,你刚到箬安时他就站在祭台上,你忘记了?” “哦?”晨光一愣,再次望向晏樱时笑容安稳灿烂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对着晏樱唤了声,“国师大人。” 晏樱的眼眸就像是浸在冰泉中的墨玉,冷,却剔透,似能刺穿人的心。他沉默了两息,然后勾起淡蔷薇色的嘴唇,轻轻的笑起来,他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也看了他一眼。 没来由的厌恶感在彼此的心间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公主府上的丫鬟突然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 “容王殿下,景王殿下,国师大人,诸位公子姑娘,前面的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长公主殿下请诸位移驾集福堂。” 魏勋听了,连忙招呼雅竹居里的人往集福堂去,准备开宴,最主要招呼的就是沈润、沈淇、晏樱三个人。 男客和女客不在一块,沈润要先走,简单叮嘱了晨光两句两人就分开了。 晨光跟着姑娘们慢吞吞地往外走,她的心情有点糟糕,以至于本来就像乌龟的步行速度更慢了。她忽然有点不舒服,走在队伍末尾,一直到别人都上了穿山廊她都快看不见了,她在犹豫要不然回去算了,她不想再走路了。 就在这时,一股劲风自身侧袭来,有蛇一样的手臂猛地缠上她的腰。 晨光的心重重一沉,待回过神来时,她人已经落在了空荡荡的假山里。 第四十五章 故人 他的手抓在晨光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有着令人心动的魔力,白皙的颜色连女人都会嫉妒,冰冷如寒玉,那冰冷的触感沾染在她同样冰冷的肌肤上,刺着她的心。 晨光背靠在假山上,这里的光线比外面阴暗许多,但那冷魅的浓紫色还是强硬地塞进了她的视野,尽管她努力低垂着头,她还是看到了那浓艳的紫色,明明是异常鲜亮的色彩,却让她冷得发颤,她想闭上眼睛。 劲厚的掌风左右夹攻,汹涌而来,却被晏樱一掌击退,他并没有用上全部玄力,他望着火舞和司七充满杀意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说: “在这里弄出动静把不相干的人招来,不好吧?” 他望着的是火舞和司七,话却是说给晨光听的。 火舞和司七眼中的杀意更浓。 “火舞,司七,退下。”晨光终于开了口,在说话时,她依旧深低着头,轻软的嗓音颤得厉害,不用刻意去品就能够听出她的颤抖。 火舞皱起了眉。 司七拉了拉火舞,火舞犹豫了片刻,表情阴冷地屈了屈膝,跟着司七从假山中退了出去。 晏樱笑笑,回过头,望向紧靠在山壁上身体僵直的晨光。她深深地低着头,不肯看他,他能感觉到她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在冰冷地颤抖着,如同紧绷到了极限即将崩坏般的颤抖,那模样怯懦、悲伤,又可怜。 晏樱并不想看到这个样子的她,他试图去安抚她,他在她僵硬的挣扎里撑开她的五指,修长的手指钻入指间,与她扣在一起,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像以前那样轻拍着她,在她的耳边用感叹的语气轻笑着说: “我的小猫儿,你长大了。” 他感觉到晨光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装作没有看到,他刻意去忽略,这是他的逃避。他冰凉的手顺着她的发下滑,轻擦过她的耳廓,在她细腻的脸上逗弄地捏了捏,笑问: “刚才他们让你弹琴,你为什么不弹,我不是教过你么?” 晨光一言不发。 她没有躲避他的手,是因为她无处可躲,他的靠近让她的身体使不上一丁点力气,她就像是陷在一场重病里,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挣扎抗拒,然而肉/体却像是完全死去了一样一动不能动,这大概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晏樱的手终于落在她的下巴上,他用仿佛是情人之间呢喃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像是质问。那种质问很冰冷,却又带了一点溺爱的纵容,似在生气她的不听话,他说: “我让司浅给你带信约你见面,你为什么没有来?” 晨光沉默不言。 晏樱想要托起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可是她异常抗拒,他也就不再勉强,指腹轻轻摩擦着她柔软的皮肤,他噙着笑,装作委屈,控诉说: “小猫儿好过分,那一日我在浮玉山等了一天一夜,那么冷的天,我一直在等你,差一点生病,你也真舍得,你好狠心……” “你,为什么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听到了她立刻便要崩坏了的颤抖,她用颤抖的语气打断他,那颤抖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强烈的悲伤笼罩住她,她的悲伤就好像下一刻便要将她毁灭一样。 晏樱的心脏狠狠地震了一下,温暖的笑容僵在唇角,就像刚刚的温暖只是一个假象。扣住她手指的手在那一瞬不自觉地松了力道,待下一刻醒过神来,他又像是逃避般地突然捏紧,即使那力气会捏痛她他也无所谓。 可是她极灵活地挣脱了他的禁锢,与此同时她传递给他的是由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强大气息。 晏樱蓦地感觉自己的胸腔变得空荡荡的,好像心脏消失了,实际上他的心却跳得飞快,快得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抬起头。 他没有看到她因为悲伤微红的眼,相反,她的眼眸清澈,剔透,纯黑,黑如墨染。她用一双极是剔透清冷的眼睛望着他,纯澈无垢的眼,背后却蕴藏着清冽如水的嗜血残酷。晏樱曾经思考过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将最最脏污的杀意用最最干净的眼神表现出来,她是如此的洁净,却又是如此的残忍。 他的心开始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始终无法触底的坠落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紧盯着她的眼,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司晨……” “晏樱,我会杀了你。”她说,“我会杀了你。” 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就像是在通知他。晏樱觉得好笑,在觉得好笑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痛,被撕碎一般的疼痛。 她没有犹豫地离开了他。 晏樱无力地垂下手,他没有阻拦她,他也阻拦不了她,这个“她”,他留不住。 他背靠在山壁上,整个人似堕进了无尽的黑暗里,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一日的血浪,血流成河,真正的血流成河,他站在高处,看着那个立在血河之中的少女,少女那身美丽的红裙已经看不出是本来的颜色还是鲜血染就的颜色,他知道她在害怕,可是他装作不知道。 那一日,她为他付了命。 …… 晨光快步走出假山,火舞和司七迎上来,晨光沉着脸往公主府外走: “司七,你去前面告诉容王殿下,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然后去静妃娘娘、长公主、四公主那里分别告诉一声。” 司七应了,转身就走。 晨光走出公主府,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外候着,司浅站在车夫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晨光没有去看他,径直登上马车,歪靠在软枕堆里,她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了,伸手解去两粒扣子才舒缓了些。 她闭上眼睛,想要平静下来,然而身体内的哭腔在不停地翻涌翻涌,悲伤,凄凉,濒死一样的悲伤凄凉,搅得她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她拧紧了眉,记忆中的血腥味汹涌袭来,残酷地挑衅着她的五感,她几欲作呕,回忆却不肯放过她,那成河的鲜血,刺目的鲜血,流淌过她的脚下,温暖得可怕…… 第四十六章 温柔 “小猫儿,别怕,我马上回来接你,等着我。”他捧起她的脸,冰冷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柔软,却充满了血腥味。 他用最最温柔的表情对她说,然后他转身,她只来得及瞥一眼他衣摆的一角。 我等你等到已经忘记了数时辰。 你却没有回来。 为什没有回来呢?不是说好了一起走的吗?不是说好了永远在一起的吗? “他骗你的,你竟然也会相信,他只是想利用你从这里出去罢了。”那个女人用轻蔑的语气说。 “不会的!不会的!晏樱哥哥是不会骗我的!”她拼命摇头,大声说,即使她在他没有回来时就已经明白他骗了她,她还是大声的否认。 可是你骗了我,对吧? 为什么呢?晏樱,在那些被当做怪物饲养比地狱还要可怕的日子里,你是我的全部,我,只有你啊! 我还没有告诉你,那些刀剑在我身上落下的伤口好痛,那些残肢断臂横躺在血河里好可怕,那些飘荡在山底一直都散不去的血腥味好恶心。 可是,再痛再可怕再恶心我都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一日,我为你付了命。 那一日,被禁术饲养的怪物觉醒。 晏樱,原来温柔的人也会骗人呐。 …… 晨光从噩梦中惊醒,猛地从被子里坐起来,撞翻了本想将敷在她额头上的湿布拿开的沈润的手,沈润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激烈的动作,愕然,怔住了。 恶心感尚未褪去,晨光捂着胸口,定了定神,这才看见坐在床前的沈润,愣了一下。 沈润觉得她的神情和平常不太对,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默了片刻,开口,问: “噩梦?” 晨光呆了两息,轻轻“嗯”了一声:“火舞呢?” “我让她出去了。”沈润回答,见她下意识望向窗外的天色,便说,“你刚退了热,躺下吧。” 晨光仍有些茫然,她呆了片刻,慢慢靠回到软枕上,看了他一眼,问: “寿宴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沈润回答,顺手将被子给她拉高些,盖到她的脖子上,“卿懿也来看过你,可你一直睡着,叫不醒。” “我睡了很久?” “一天一夜。” 晨光没再说话,她直勾勾地盯着床顶的幔帐发愣。 沈润见状,蹙眉,伸出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想试试温度看看她是不是又烧了,手刚触上她的额头肌肤,她却突然伸出手,猛地推开他,动作之迅速反应之激烈是沈润从没有见过的。 他甚至都忘了发怒,因为太出乎意料他呆怔在原地,用惊诧的眼神望着她。 晨光猛然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别扭又僵硬,她低声说: “我身子不舒服,你现在碰我我会觉得更不舒服。” 沈润哭笑不得,又很生气,他收回手,沉默起来。 气氛变得有些可怕。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进来,打破气氛的僵硬,她手上的托盘里是一盅黑黑的汤药,她走到床边,用为难的眼神看着晨光。 “把药喝了。”沈润见火舞不说话晨光也不动作,开口,冷着声音吩咐。 晨光眼盯着药碗,一动不动。 “晨光。”沈润冷声唤道。 晨光盯着药碗,又别扭了两息,才在他眼神的压迫下愤愤地伸出手去,抱住药碗,扬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去,在把药碗扔回托盘时,她很生气。 她生气的样子是沈润熟悉的,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他伸出手,在她的头发上稍微用力地揉了揉,一边在心里想她高热成那样为何不会流汗,一边又因为终于降下来的温度感到安心。 晨光在忍耐,在忍耐他突然的亲近举动因为似曾相识所产生的强烈的排斥感和恶心感。 “已经是晚上了,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火舞,有要紧事打发人到外书房来找我。”沈润吩咐。 “是。”火舞应下。 “你好好养着,没养好之前不许到屋外去。”沈润对晨光说,没得到回应,他也不在意,转身,出去了。 直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在屋子里,火舞才坐下来,将浸了香露的帕子拧干,递给晨光。 晨光用力去擦额头和双手。 火舞望着她比从前更加激烈的动作,轻声说: “昨天回来时殿下高烧得厉害,容王殿下很担心,一直守在殿下的床边直到现在。” “那又怎样?”晨光淡声接口,她看了火舞一眼。 火舞语塞。 晨光笑了一声,继续用帕子擦拭双手,细致的样子仿佛是在描绘最难的水墨画。 “温柔是最低级的骗术,这种骗术谁都可以用,这种骗术对谁都可以用。你认为那位色艺双全的白姑娘为什么会对容王殿下死心塌地?温润如玉?清雅如仙?他只是想靠白家帮助他做龙熙国的皇帝罢了。” 她丢掉手里的帕子,重新换了一块,继续擦。 火舞不敢再提沈润。 “晏樱……”她沉默了一阵,表情欲言又止,她不想提这个人,却不得不提,“他知道殿下太多事,会不会对殿下不利,要不要杀了他?” 火舞的眼神阴狠起来。 晨光笑出声来,在火舞的脸颊上捏了捏:“你杀不了他。” “奴婢可以和他同归于尽!” 晨光笑得更开:“他又没对你做什么,你干吗要跟他同归于尽?” 火舞欲言又止,她没敢提从前的事,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憋闷表情。 “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箬安。”晨光淡声说,“他还有用。” …… 花街。 红杏楼。 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在后门下了马车,黑貂裘,玉扳指,脖子上的金项链有拇指那么粗,连后镶的牙齿都是纯金的。他的小厮上前叩响大门,不久,一个秀气的青年打开门放他们进去。 商人在青年的带领下穿过广阔的院子,同样是从后门进入富丽堂皇的花楼,东折西转,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弯路,最终停在一间清静的雅舍前。 青年叩门,低声通报:“主子,人来了。” 室内没有回应。 青年等了片刻,而后推开门,带领商人走进去。 最华丽的包厢,丝竹绕耳,琴笛悠扬,两端是最美丽的乐姬,中央是最妖艳的舞娘。 一道淡紫色的纱帘后面隐约能看到半个人影,身形纤长令女子都要嫉妒的男人慵懒地歪在一方竹榻上,一手撑腮,一手托着描金的酒盏,沉默地饮着酒。乌黑的长发不挽不束,青丝如瀑柔顺地披垂在身上,浮世华丽,即使没办法看清他的长相,却也知道那一定是一个美丽得会让人忘记呼吸的人。 第四十七章 粉末 胖商人隔着帘子低着脑袋站着,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 斜卧在竹榻上的人不说话,静静地饮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酒香,淡、烈、醇。 立在屏风前的晏忠看了看帘子外的药材商人洪金,又看了看卧在竹榻上沉默饮酒的主子,顿了顿,走过去,轻声劝道: “主子,正事要紧!” 啪! 酒盏被狠狠砸向地面,发出稀碎的声响,杯中物流淌到地面上,酒香醇烈。 洪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强烈的怒意带着似能够覆地翻天的气势无声的蔓延开,吓得他连肚子上的肉都抖了三抖。 侍女上前,利落地收拾了碎瓷片,擦拭掉地上的酒液。 晏樱懒洋洋地从竹榻上坐起来,幽淡的嗓音沁冷如雪,却极是动听: “做出来了?” 洪金在那样的声音里沉浸了一息的工夫,猛然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弓着腰,更加谄媚地赔着笑脸: “回大人,做出来了,完全按照大人给的方子。” 说着,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龙眼大的金盒子,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请大人过目。” 领他进门的青年接过去,上前,交给帘子后面一个彪悍魁梧的中年男人。 晏忠接过盒子,放在竹塌前的方几上,打开,那是一盒亮晶晶的粉末,在明亮的烛火下闪烁着钻石般耀目的光芒,夺魂摄魄,带着一丝诱人的食欲,美丽得让人想要一口吞下去。 晏樱的唇角勾起笑意。 “翠娘。”他唤道。 一个容貌妖媚的舞姬穿过帘子,走进来,软若无骨地跪在他的脚下,扬起脸,檀口微张,妩媚的眸子里闪烁着撩动人心的光芒。 晏樱执起金盒,就那样将粉末倒进她的嘴里,随后注入一盅烈酒,翠娘竟有本事全部纳入口中没有被呛到,她将混合了酒水的晶亮粉末尽数吞咽下,舔了舔红唇,对着晏樱柔媚一笑。 少顷,药性开始在她的体内发作,燥热绘烈,全身滚烫。从未体会过的愉悦感上冲,双颊绯红,她欣快的笑容,因为畅快而湿润的眼神,无一处不在诉说她此时的兴奋舒服。仿佛被迷惑了心智,快/感强烈,同时又觉得不够,完全不够,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晏樱,渴望,却不敢触碰,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极是动人。 晏樱观察了她一阵,便撇开眼神,向洪金带来的小厮一指。 晏忠会意,将正在承受快意折磨的翠娘一把推出帘子,推到那小厮面前。 洪金也是个人精,明白对方的意思,立刻催促小厮服药,小厮遵命服下药粉,这药在男人体内生效的速度似乎比女人要快,服用后的效果也比女人产生的效果更强烈。 一男一女在药效的催化下干柴烈火很快做到一块,yin/mi的气息蔓延。 晏樱又歪回竹榻上,跪在榻边的美丽女子在他手中的酒盏里斟了酒,他静静地啜饮,一言不发。 帘子外边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停歇,晏樱笑了一声,开口,懒洋洋问: “这药服食过几次才会成瘾?” “据小的测试,成瘾时长因人而异,有的人服用第一次就会成瘾,也有人是两三次甚至更长时间,但最多的人在两三次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洪金回答。 “先配二十箱吧。”晏樱淡淡地说。 “是。”洪金应下。 晏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晏忠会意,走出帘子冲洪金摆摆手,洪金一愣,反应过来是让自己走的意思,讪笑着,施了一礼,拽着瘫软如泥的小厮退了出去。 侍女上前来清理了地面,乐姬舞娘通通退了出去,晏樱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扇,刺骨的寒风冲入他的心怀,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讨厌寒冷,他的身体也不太能接受寒冷,这大概是因为在大漠中生活了太久的缘故。 皎月洁白,挂在清朗的夜空中,泛着迷惑人心的光泽,柔软,沁凉,如同她肌肤的触感。 他的精神有一瞬的恍惚。 “主子,”晏忠望着他在烛火中显得苍凉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感加重,轻声开口,斟酌着词句,用试探的语气说,“晨光公主此时来到龙熙国,有些蹊跷……” 默了片刻,晏樱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 “蹊跷?” “是。凤冥国在发现金矿后的两年间本闭关的国家积极与外界联系,先是雁云国,这一次又是龙熙国,听说这次和亲凤冥国与龙熙国签订了许多通商契约。主子,晨光公主她怎么可能会是单纯来和亲的。” “你想说什么?”晏樱不耐烦了,勾着唇,冷声问。 “老奴想,会不会是晨光公主也知道了那个秘密,来到龙熙国,想抢主子要找的东西。” “就算她确有这个意图,你又如何?” “主子,若晨光公主确有这个意图,那就不能留着她。”晏忠的情绪有些激动,一脸严肃地说,“晨光公主从圣子山下活着出来,新神女已经被选出,也就是说司彤神女在那一日死在了圣子山。我们的人不管如何打探,也探听不到圣子山中的消息,晨光公主出山两年,凤冥国的变化天翻地覆,虽然对外凤冥国掌权的是司玉瑾,可老奴始终不认为司玉瑾单靠自己能变成这样。主子,凶兽已出,不斩草除根,祸患无穷!” 他说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言语中是满满的警告和威胁,这是他挖心掏肺的忠诚谏言。 晏樱冷笑了一声,扬起白皙的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然后他的情绪平静下来,他用嘲讽的语气笑说: “小猫儿已经长成了一只豹子,你去惹她,不怕被她咬掉脑袋么?” “为了主子的大业,老奴死不足惜!”晏忠跪下来,慷慨壮烈地说。 晏樱回过身,他终于给了他一眼,淡蔷薇色的唇勾起似笑非笑,他懒洋洋地说: “你就不怕我拧掉你的脑袋么?” 晏忠浑身一颤,他垂着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劝谏: “等到主子成就大业,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了一个蛮荒之国的公主牵心挂肠。” 晏樱笑了笑,他重新背过身去,望向窗外月明如水,幽声呢喃,恍如细腻的呼吸: “我想把她放进透明的罐子里,随身带着她,那样她就能只看着我一个了。” 他声线温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第四十八章 春猎 三月下旬,一年一度的春猎开始了。 晨光被沈润派来的丫鬟通知,今年的春猎她要跟他一块去。 晨光有些意外,她到现在都不是正式的容王妃,即使王公大臣们需要携家眷一同前往,沈润也不用非得带她一块去。 沈润是按照沈崇的意思行事的,他和晨光至今未成婚导致晨光的身份在箬安产生了不少猜测和质疑,沈崇让晨光留在龙熙国自有他的目的,但他心里有忌讳,不愿意让晨光入皇室,可他更不想让晨光成为龙溪国舆论的中心,所以他令沈润把晨光也带上,做做样子堵一堵悠悠之口。 晨光当然不会认为沈润是因为喜欢才要带她去的,她不太愿意去,因为春寒料峭,路上又颠簸。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 沈崇这一回带了夏贵妃和静妃两个妃子。 春猎的队伍在宫前集合后出发,晨光的马车混在贵族女眷的队伍里,她顺着马车窗盯着龙熙国威风凛凛的禁卫军队看了一会儿,微叹了口气,然后靠在火舞的怀里睡着了。 到达城郊的皇家猎场时已经是晌午了。 沈润和众皇子跟在皇上身边先一步到达,等晨光的马车到达猎场时,沈润早到了,正站在支好的帐篷前等着她。 马车太颠晨光在车上没睡熟,到地方就醒了,有点难受,下车后见沈润站在帐篷门口,顿觉不祥。 “怎么没精打采的?”沈润笑问。 “天气太冷。马车颠的太痛。今天起的太早。”晨光抱着手炉,扁起嘴,委屈地回答。 “花都开了,哪里冷?给你用的马车是特别做过减震减少颠簸的。你起的还算早?你起的那个时辰我平常都上朝回来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比?”晨光不悦地说。 沈润哭笑不得:“我知道你身子弱,可你也不能因为身子弱连动都不动了,你越是不动越容易生病,你要多走走,多晒晒太阳,少窝在屋子里睡觉。走,我带你去逛逛。”他说着,转身,向远处茂密翠绿的山林走去。 晨光转身,向着温暖的帐篷龟速前进,刚挪动了一步,就被沈润捉住了手。 “我不是说去走走么?” “好冷。好累。我还病着。” “就因为你怕冷才要在外面多走走,这样才能适应。你累只是因为你懒。你的病一个月前就好了,多走走,下次才不会再生病。走了。”沈润牵着她的手往远处走,不放手,因为一放手她就会溜走。 “根本不是那个问题。”晨光不悦地咕哝,却拗不过他的强硬,亦步亦趋跟着他。 两个人在驻营地绕了一圈,于是许多人都看到了这道靓丽且独特的风景,玉树临风的容王殿下牵着他美丽无双的容王妃在散步,本应是美如画的景致,却因为容王妃那堪比乌龟的步行速度怎么看怎么奇怪。容王妃死活不肯快走,容王殿下毫无办法,不得不配合她的步速。 走一步等容王妃跟三步的容王殿下那张怒又不想发怒的憋闷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 在远离人群的树林里坐下,只是在驻营地走了一圈,沈润却觉得疲惫不堪。而他遛的那一个却被他遛精神了,随手折下一朵小花,对着他灿烂的笑: “小润,你看,迎春花!” “那是连翘。”沈润懒洋洋地说。 晨光盯着手里的连翘看了两息,丢掉,拂了拂自己的裙子。 沈润将连翘花拾起来,吹去上面的灰土,突然凑过来,一手扶住晨光的头,一手将连翘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她今天的发髻梳法复杂,没有戴钗环,看的就是发髻样式上的华丽,小小的连翘花簪在油黑的发髻顶端,锦上添花,不喧兵夺主,更添别致,很合适。 晨光却一脸嫌弃:“小润,你干吗把从地上捡起来的花放到我的头上?” 沈润看了她一眼,与她拉开距离,用同样嫌弃的语气吐出四个字: “不解风情。” “连翘也算风情么?” “不喜欢就摘下来。” “算了,我如此美丽,别说是簪一朵连翘,就算是在头上插根草,那也是风情万种的!”晨光用手轻飘飘地撩了一下额前的发,美美地笑说。 “噗!哈哈哈……”沈润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说,“你知道在头上插根草那是什么意思吗,哈哈哈……” “嗳?”晨光愣住了,看着他大笑的样子一脸茫然。 “在东西上插根草是要卖了的意思,在人的头上插根草是要把人卖了的意思,你想把你自己卖了?”沈润哈哈大笑。 晨光的脸刷地涨红:“我又不知道,凤冥国又不是插草卖东西的!” 沈润还在笑。 晨光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很丢脸,伸手去拍他:“小润,你不要笑了!” 沈润还在笑。 “不要笑了!”晨光生气地去拍他的胳膊。 沈润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拍他,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 晨光被他捉着手腕,也没有挣扎,过了片刻,突然垂下头,一言不发。 “怎么了?”沈润感觉她的情绪突然低落起来,笑问。 “我想凤冥国了。”她闷闷地说。 沈润一愣,目光沉了下来:“想凤冥国的谁?” 晨光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是想谁,是想凤冥国了。” “龙熙国才是你的家。”沈润强调。 晨光听了这话,默了片刻,抬起头时,她用极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他,软声问: “小润,你是我的谁?” 沈润心跳微顿,望着她水汪汪的眼,过了片刻,轻声回答:“我是你的夫君。” 晨光用软软的目光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靠过去,靠在他怀里。 沈润浑身一僵,独属于她的温软气息扑面而来,不是熏香味,不是脂粉味,而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沁凉,清澈,绵柔,不激烈,却能卸下人内心的防备,再轻柔地撩拨。 心跳的速度突然开始加快,沈润没有推开她,白皙的手顺着她单薄的脊背向上,轻抚她的头,安抚着她内心的不安。 咔嚓—— 枯枝发出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在寂静的气氛中尤其响亮。 “谁?出来!”沈润站起来,警惕地望向发出声音的密林,冷喝。 片刻之后,耀目的红裙暴露在视野中,一同暴露在眼前的,还有白婉凝那张苍白的脸。 第四十九章 白婉凝 晨光差点笑出来,绷住表情,看着白婉凝苍白着脸跑远了,转头问沈润: “白姑娘怎么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在抵达猎场后,整歇的时间也就小半个时辰,下午的狩猎比赛很快就开始了,祭祀仪式完成后,参赛的王孙公子意气风发,骑着马,背着箭,向山中的密林奔去。 趁这个工夫,晨光正打算窝在帐篷里补眠,司七进来通报: “殿下,白姑娘来了,一定要见殿下,怎么说都不走。” 趴在被窝里正准备入睡的晨光闻言,一阵郁闷,想了一会儿,说: “让她进来。” 素雅的帐篷里,气氛有些紧张,造成这种紧张的人不是蜷缩在兽皮毯子上抱着手炉取暖的晨光,而是端正地跪坐在她对面,昂首挺胸,比白天鹅还要高贵的白婉凝。 茶香氤氲。 晨光本身不喝茶,给白婉凝沏了茶,白婉凝却不肯碰,她用正房瞪着妾室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晨光,那眼神好像是在质问她“抢别人所爱,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巧的是良心这种东西晨光没有,白婉凝的沉默让她有点不耐烦。 “白姑娘,你到底有什么事?”她耐着性子问。 “晨光公主,我与容王殿下幼年相识,青梅竹马,情深意浓,花前月下,互许过终身,容王殿下曾许我一世欢颜。在去凤冥国迎娶公主之前,殿下曾对我说,此次和亲非他所愿,他的心中只有我一人。”白婉凝用柔和的语气说,微扬的语调带着一丝挑衅,她说完,上挑眼角,用藏着得意的眼神瞥了晨光一眼。 晨光笑了,她抱着手炉,又忍不住像小猫一样缩成一团坐着,悠闲地说: “白姑娘,你不用介意,谁都曾年少过,年少的时候头脑发热干些蠢事再平常不过,我是不会介意的,你不用特地来告诉我这些事来寻求原谅,这不是你的错。” 白婉凝面色青绿,她的心仍旧沉浸在刚刚在山林时的惶怒悲伤中,不仅是沈润的那句“我是你的夫君”刺痛了她的心,还有先前他对晨光的笑容,那是白婉凝从未见过的,他从没对她那么笑过。 抓心挠肺的感觉让白婉凝憎怒,她气的就快发狂了。 “晨光公主,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来只是想告诉公主,容王殿下心里的那个人是我。”白婉凝冷声强调。 “所以呢?”晨光扬眉,疑惑地问,“白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与殿下情投意合,请公主不要再纠缠容王殿下,明知殿下心中另有他人还要纠缠不休,这样做实在太难看了!”白婉凝被她平淡的反应激怒,语气更冷三分。 晨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白姑娘,或许我应该提醒你,我才是容王的妻。” “容王殿下的心上人是我!你不过是后来的鸠占鹊巢,抢夺别人的心爱之人,简直无耻!” “先不管容王的心上人是谁,我不知白姑娘是怎么得出先后这个结论的,我只知道在凤冥国答应和亲时,容王并未娶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容王的婚事是由两国皇帝决定的和亲。白姑娘口中的“先”可曾经过父母应允,如果没有,那岂不是私定终身,未嫁女私定终身,败坏家风,有辱门楣,白姑娘居然还有脸在这里与我理论,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还敢自称是名门闺秀的人。” “你……”白婉凝的脸青白交错,她气的握紧了拳头,就快哭出来了,她咬住嘴唇拼命忍耐,嗓音变得尖锐起来,“你说你和容王殿下有婚约,可你来箬安几个月了,你们至今未成婚礼!他根本不想要你!” “他想不想要我是他的事,我想要他是我的事,我们成不成婚是我们的事,不管哪一件事,都与白姑娘无关。” 太过自我的话语,带着狂妄张扬,嚣张至极,她的话甚至让白婉凝怔了一秒。白婉凝觉得自己就要输了,可是她不能退缩,她咬了咬牙,眸光深沉下来,轻声说: “晨光公主,你不懂,以殿下现在的处境,殿下急需要一个实力强大的世家作为后盾,这样殿下才不至于被太子比下去,因为一旦被太子比下去,殿下的处境将十分危险。我们白家就是那个世家,殿下他需要我。” “白姑娘,不懂的人是你,如果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世家做后盾,龙熙国的世家不止白家一个。退一步讲,就算只有你们白家,白家的姑娘不止你一个。若白家真想与容王合作,自然会以容王的想法为主,换句话说,容王若是想换一个白姑娘,你们白家会双手奉上另外一个白姑娘,白家是不会为了你开罪容王的。所以明白了吗,若容王需要的是白家,你成不了威胁,也做不了筹码。” “润哥哥深爱的人是我!润哥哥想要的是我!”白婉凝浑身发抖,双手握紧,上身绷直,大声叫道。 晨光想笑,双手一摊,说:“这个你需要把他的心掏出来确认一下,他深爱的人是谁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胡说!你胡说!” “白姑娘,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生存,靠的是美貌和惑心之道,论美貌,我自认比你更胜一筹,论惑心,只要看看现在的你……白姑娘,你可以退下了。” 白婉凝失魂落魄地走了,她本还想纠缠,可晨光警告她别闹的太难看。 白婉凝走后,晨光睡意全无,无聊起来。 “殿下何必与她浪费唇舌?”司七说。 晨光笑,心里却想,等到白婉凝因为我去和小润大哭大闹时,小润说不定会以为我是深爱他的。 她笑出声来。 黄昏时分,打猎的队伍陆续归来,经过最终盘点,本次狩猎比赛的冠军居然是龙熙帝沈崇,第二名是沐寒的父亲沐业,两个一把年纪的人威风不减当年。第三名是沈润,而这次比赛最出彩的竟然是沐寒,沐寒猎回来一头吊睛白额虎。 沈崇很高兴,赏了沐业和沈润,又重重地赏赐了沐寒,当着众人的面将沐寒褒奖一番,引来许多公子千金的嫉妒和羡慕。 晨光跑出去看猎物的时候,远远的看到沈润和沐寒站在围场外围融洽地谈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在晨光看来至少比和白婉凝的气氛舒服,而向来表情冰冷的沐寒在面对沈润时,笑的异常温柔。 第五十章 战争计划 “咦,二皇兄和沐姐姐和好了么?”来找晨光去看猎物的沈卿懿顺着晨光的目光望去,惊讶地说。 “和好?”晨光微怔。 “嗯,沐姐姐以前和二皇兄很要好的,小时候沐姐姐像个男孩子,和二皇兄、秦大哥常在一起,可三四年前沐姐姐再也不找二皇兄玩了,看见二皇兄就躲,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问过二皇兄,二皇兄说他也不知道,像这么高高兴兴的说话好长时间看不见了。” 晨光笑,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和好了就好。” 沈卿懿笑着点头。 沈卿懿拉着晨光来到猎物存放的地方,她们只是想看一看打回来的活物,打猎的过程中猎手们也猎回来一些活的小兔子、小鹿之类的,招引来许多女孩子玩看。 沈卿懿抱着毛绒绒的兔子爱不释手。 晨光也喜欢,可小动物却讨厌她,每当她伸出手去,不管是小兔子还是小狐狸都会转身跑掉,沈卿懿见状,笑话她说: “二嫂嫂你不受小动物喜欢呢。” 晨光扁起嘴,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抓住一只兔子,抱在手里刚摸了摸,那兔子居然急了,“啊呜”一口咬了晨光的手指,趁晨光手上的力道松开,蹬起腿就跳。 围观的少女哈哈大笑。 晨光有些冒火,顺着兔子逃走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兔子在从她手里跳走后居然跳到了一个人的手里,顺着那双白净的手向上看,那是一个朱唇皓齿姿容姣好的青年,斯文隽秀,温静俊逸。 “四皇兄。”沈卿懿开心的唤,又拉住晨光说,“二嫂嫂,这是我四皇兄。四皇兄,这是二嫂嫂。” 青年闻言,对着晨光客客气气施了一礼,笑道:“见过二皇嫂。” 晨光回了半礼。 四皇子沈汵比沈润小一岁,生母孟嫔的娘家一直被九大家族压得死死的,因此在用外戚势力比高低的后宫里,无论是孟嫔还是沈汵都很低调。晨光这些日子出席过不少宴会,居然一次都没有碰见过沈汵,今天是第一次见。 传言禹王殿下画技一绝,看他那身明亮烂漫的气质就知道了,可惜出生在皇家,画画得再好也没用。 贵族家的少女都是眼高于顶的,大家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禹王殿下恭敬有之,态度却不是特别热络,除了一人。 因为人们都不太热情,所以那位眼神热辣的姑娘一下子就吸引了晨光的注意,她望着站在她斜对面的姑娘,那姑娘自沈汵出场就一直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凝视他,待沈汵望过去,二人相视一笑,那姑娘脸颊微红,扭扭捏捏垂下头去。 沈汵笑得高兴。 那姑娘十五六岁,算不上貌美,但生得很有灵气,苹果脸,月牙眼总像在笑,开朗又活泼,就像没有悲伤似的,无忧无虑。 沈汵走后,晨光轻声问沈卿懿: “那个姑娘是谁?” 沈卿懿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她呀,她是洛家的三姑娘洛碧帆,魏大奶奶的妹子。” 魏大奶奶,晨光想起来安平长公主的长媳洛氏,原来是她的妹子。 晨光笑起来。 黄昏时分,沈崇大宴群臣,在围场中点起篝火烤肉,乐姬奏响管弦丝竹,舞姬裹纱翩翩起舞,君臣把酒言欢,同僚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晨光被沈卿懿拉着去参加,沈卿懿吃的很乐呵,晨光却因为吃不了烤硬的肉,单手托腮在篝火前,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突然,和小姐妹吃喝正欢的沈卿懿“咦”了一声,凑到晨光耳边,轻声道: “二嫂嫂,你看二皇兄干什么去?” 晨光一愣,睁开一只眼睛,看见站在不远处和人说话的沈润突然转身,向人烟稀少的远处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晨光心想八成是去见相好了,不过她没说出来,慢吞吞地回答沈卿懿: “不知道。” 沈卿懿最近暗中观察的癖好突然觉醒,把晨光当做借口,总想去看她哥是不是又背着她去见她讨厌的白婉凝了,她站起来,一脸正义地对晨光说: “我去看看!” 晨光伸出手,将她拉坐下来: “他会发现,而且绝对会生气。” “可是……”沈卿懿气哼哼欲言又止。 晨光给她夹了一片烤鹿肉,笑说:“吃吧。” 沈卿懿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怕她哥哥生气,气鼓鼓地咬着烤肉,咬得很用力。 …… 沈润的确是去见他的相好了。 他的相好递了字条来,他不想去也得去,于是他的心里有点烦躁。 密林深处。 白婉凝正哭得梨花带雨,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月影的笼罩下帕子掩面,呜呜咽咽,我见犹怜,星月交辉中,颇具柔弱美。 “润哥哥,”她一边哭一边说,“晨光公主说她才是润哥哥的妻子,我什么都不是,还说我不知检点,说我勾引润哥哥,说我没有廉耻,败坏家风,有辱门楣!润哥哥,婉凝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羞辱,我对润哥哥的心是真的,可是我没有勾引你,我和你是清清白白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了!现在我竟然被晨光公主说出那样的话,万一传到我父亲和母亲的耳朵里……润哥哥,婉凝无地自容,真的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她说着,抽噎得更厉害,委屈和悲伤情真意切,断断续续的泣诉,哽咽时的气声,用她那极悦耳的嗓音发出,每一个字符都是动人的,那楚楚可怜的表情让人恨不得立刻去为她出一口恶气,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沈润站在树影里,他默默地看着她,一直到她的呜咽声渐歇,就快哭不下去了,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沉默了片刻,凝声说: “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所以听好了我接下来说的话,在你听完之后,我相信你知道该如何沉默。” 白婉凝泪痕未干,愣愣地望着他,她还以为他会来安慰她,却没想到他突然用冷静的语气对她说出一句让她一头雾水的话。 “龙熙国不能永远受苍丘国的牵制和威胁,可若想摆脱苍丘国,龙熙国必须要先掌握大量财富,这一点单靠龙熙国自身是不可能的,六国之中,距离凤冥国最近的是龙熙国,凤冥国既然藏着七国中最大的金矿,肯定还会有其他的财富……” 白婉凝听着他慢慢地说,声音娓娓动听。起初她以为他说的是因为龙熙国需要凤冥国的财富,所以两国才和亲,可又觉得这理解哪里不对,怔了片刻,她猛然明白过来,错愕地望向他。 战争…… 龙熙国竟然要对凤冥国发动战争…… 第五十一章 撞破 龙熙国欲攻打凤冥国这件事早在沈润从凤冥国回来,被沈崇召入宫中,沈崇向他详细问了凤冥国的情况后,沈润就有些感觉。今日在猎场,当沈崇隐晦地向太子和近臣透露他日后的打算时,沈润就确定了他的感觉是正确的。 沈润早就知道父皇的野心不止在龙熙国,迫切寻求长生之术也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享受权利。父皇他想做的是天下的霸主,可龙熙国上面还有苍丘国和赤阳国,父皇就算野心再膨胀也得压着,这时凤冥国的崛起给了他一个好机会。 沈润觉得父皇有隐瞒,他对表面贫瘠的凤冥国信心十足,就像他笃定派兵将凤冥国攻打下来龙熙国绝对不会吃亏一样,这让沈润觉得,不仅仅是矿产,父皇他,似乎想从凤冥国得到其他东西,至于要得到什么,沈润尚不清楚。 站在自身角度,沈润不排斥这场战争,假若攻打凤冥国能为龙熙国带来可以与苍丘国赤阳国比肩的竞争力,那么去占领连军队都没有的凤冥国,这对龙熙国绝对是一场有益的战争。 他坐在漆黑的帐篷里,望着已经睡熟了的晨光。 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一旦两国开战,作为和亲公主的她将会怎样?以亡国奴的身份在敌国生存,父皇是会杀掉她?还是会将她囚禁起来尽情利用她传说中的能力? 不管哪一种,她都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沈润从沈崇的话里感觉到,父皇命他将晨光带回国不仅是为了她的预言能力,更多的似乎是为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若强迫晨光用她的占卜能力去为那场侵略战效力,她看似柔弱,可沈润笃定她性情刚烈,一旦她知道真相,她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沈润突然有点窒闷,皱了皱眉,他在黑暗中望着她恬静的睡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手指刚刚触碰到她柔软的发,却像触了电似的猛然缩回手。 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心烦意乱的想。 积累自己的势力、打败太子、坐上龙熙国最高统治者的位置、带领龙熙国走向巅峰,这是沈润的野心;娶聪明但不过分聪明,贤良大度的世家女为妻,纳容貌美丽知进退懂分寸的女子为妾,生儿育女,绵延子嗣,这是沈润的人生。 他的人生不需要变数。 沈润从床前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睡床上,晨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消失在帐帘后的背影,她抽出帕子,擦了擦被碰过的头发。 …… 春夜,乍暖还寒。 晨光裹着大氅,站在一根树杈上,倚靠着树干。 司浅立在她身旁。 “第一批人已经乔装成商队过了边境,画扇堂的人说,只要出得起银子,人想要多少他们有多少,若殿下还觉得不够,他们可以为殿下募集,只要殿下给得起银子。” “待他们进入凤冥国,叫司玉瑾好好操练,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可不是买他们回去当盾牌的。再给司玉瑾传话,就说我已经没有耐心了,郑家和乔家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三个月内全部处置掉,朝中留可用之人,没用的尽数处死,不要留下变数。”晨光慢声说。 “是。” “日子怕是要提前,粮草不够用,叫嫦曦在南越境内屯粮。” “是。” “宫里,还是没有头绪?” “没有。自上一次宫中加强了戒备,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晏樱呢?” “没有动作。另外晏樱那边一共派来十七个杀手,已经全部处置了,他在箬安的两个据点也被清理干净。” “十七个……”晨光笑笑,“别忘了留点纪念给国师大人送去。” “是。” “盯住晏樱,他对宫里比我们更了解。” “是。” 就在这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晨光循声望去,不远处,一男一女穿过密林来到一棵树下,男子清俊儒雅,少女纤秀俏丽,竟然是林朝和沈卿然。 晨光在树叉上坐了下来。 沈卿然垂着头跟在林朝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树下,林朝回过身,望向沈卿然。 沈卿然芳心一跳。 “这是你白天时落下的吧,我在地上捡到的。”林朝将手伸过去,掌心中静静地躺了一只流苏耳环,正是沈卿然日常戴的那只。 沈卿然的心跳的飞快,脸更红,好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让她稍稍安心,她怯怯地伸出手,从他的掌中拿走耳环,当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心时,她的指尖激烈地颤抖了下,这丝颤抖被林朝清晰地感觉到,他愣了一下。 沈卿然窘得脸颊发烫,咬着嘴唇深低着头,肌肤在发抖,她磕磕巴巴地说: “谢、谢大姐夫,大姐夫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转身要走。 “卿然!”林朝叫住她。 沈卿然浑身一震,猛然回过头,她终于望见了他的脸,却在望见他脸庞的一刹快速低下头去,心如擂鼓。 “大姐夫还有事?”她声如蚊呐。 “卿然,你从前都是叫我‘林朝哥哥’的。”林朝走过来,用疑问的语气说。 随着他的靠近,属于他的气息再次将她包围,沈卿然欢喜,却又感觉一片苦涩,特别是在听到他的疑问后,她只觉得苦到脏腑里。 “因为,林朝哥哥已经是大姐夫了。”她低声说。 林朝盯着她的发顶望了两息,轻声开口,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过我了。” 沈卿然的心颤抖得更厉害,如嚼黄连,苦涩伤感。 “没有……”沉默了良久,她说,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卿然……”她痛苦的感情似乎传递给了他,林朝望了她一阵,伸出手去,温柔地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沈卿然浑身一颤,僵硬了片刻,她没有躲开。 “大驸马,”一个侍从打扮的人突然钻了进来,急声说,“大公主找驸马过去!” 林朝和沈卿然都吓了一跳,双方俱是一震,同时背过身去。 林朝空白了片刻,才醒过神来。 沈卿然竭力使自己平静,她转过身,不自然地笑着,对林朝说: “大姐夫,大皇姐找你,你快去吧。” “可是你……”林朝有些犹豫。 “这儿又不远,我自己能回去。”沈卿然用安慰的语气说。 林朝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又在她的头上摸了摸,这才转身,跟着侍从快步去了。 发上还留有他手掌的温度,沈卿然将手放在他揉过她长发的地方,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风吹过,沈卿然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回过头去,手里的灯笼啪地掉落: “二、二皇嫂……” 第五十二章 心思 “我来找我们殿下。”晨光弯着眉眼,自然的解释。 沈卿然一震,警惕地四下张望。 “我没找到他。”晨光笑说。 沈卿然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晨光或许看到刚刚她和林朝在一起,心虚感上涌,她眼神闪烁。 晨光走向她。 沈卿然紧张起来,下意识倒退半步,晨光已经站在她面前,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柔和的嗓音里略带一丝警告: “卿然,这样的表情在人前要收起来,都写在脸上了,你喜欢他。” 沈卿然一震,但或许是晨光的嗓音太过温和,态度过于亲切,她没有感觉到被拆穿的害怕,一直深藏在心底不敢让他人知道的罪恶秘密终于被戳穿,获得的不是责备却是温柔的包容时的安慰感让沈卿然产生一丝轻松。可轻松感过去之后,强烈的无助和悲哀涌来,突然变得软弱的她开始承受不住,她双手掩面,气声唤道: “二嫂嫂!” 那一刻,共同掩藏了一个秘密的两人心在不知不觉间靠近,对于沈卿然来说。 晨光什么都没问,她陪沈卿然坐下,温和地轻拍她的肩膀。 二人足足沉默了两刻钟。 “二嫂嫂,”沈卿然渐渐平静,她垂着头,紧咬嘴唇,“我该怎么办?” “卿然怎么办不重要,强迫自己忘记也好,继续喜欢也好,这是你的事,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再靠近大驸马,你要避开他,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接触,因为,他和你有相同的心思。”晨光轻声告诫。 沈卿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睁大眼睛,惊诧地望着她: “嗳?” “没有想亲近的心思,他是不会在这么晚把你单独带到林子里来的。没有想亲近的心思,他也不会这样做。”晨光伸出手,放在沈卿然的头上刚刚林朝抚过的位置,靠近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不知是因为她柔软的嗓音、呼出的气息,还是因为她冲击力过重的话,沈卿然呆了两息,就像一只冲天的烟花突然爆开绚丽似的光芒四射,她激动地站起来,扑上来握住晨光的手,双眼灼灼,颤着声音问: “二嫂嫂,这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林朝哥哥他也是喜欢我的吗?” 晨光望着她狂喜的神情,眼中尽是无奈: “卿然,这不是两情相悦就能解决的事,他是你大姐夫。” “我不在乎!”沈卿然扬高声调,大声说,她仍旧沉浸在狂喜里。 “可是你的大姐在乎,你的父皇母妃在乎。”晨光说。 沈卿然呆了一呆,然后像霜打的青瓜跌坐下来。 “二嫂嫂,我该怎么办?”她喃喃地问。 “忍耐。卿然,你只有忍耐。对象是大驸马,你还能去做妾不成?” 沈卿然双眼呆直,她冷笑了一声:“别说做妾,只要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就算做个洒扫丫头又算什么,我只恨我是公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呆呆地凝着一处,表情时而温柔时而悲戚时而活泼时而复杂,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喊: “三公主!三公主!” 沈卿然惊了一跳,二人站起来,见付礼带着一队人奔过来,紧接着是被众多侍卫簇拥的沈润和沈汵。 沈润看见她们在一块,愣了:“你们怎么在一起?”望向晨光:“你不是睡了么?” 沈卿然心虚,攥紧晨光的手不敢说话。 “三妹妹觉得无聊,来找我说话,我们图清静,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对吧三妹妹?”晨光笑着问沈卿然。 沈卿然连忙点头。 “你们两个来的地方也太偏僻了。”沈润说,面向晨光,语气古怪地道,“原来你能被叫醒啊。” “容王殿下为什么在这儿?”晨光不答,反问。 沈润蹙眉,她总在某些时候唤他“容王殿下”,这让他觉得别扭。 “夏贵妃找卿然找不到,父皇命我们带人寻找。” 沈卿然听了,越发紧张,走在沈润身后,攥紧晨光的手。晨光笑着,小声安慰她: “一会儿你就说你来找我说话,我们两个说的太起劲,结果走远了。” 沈卿然点点头。 回去之后果然被训了一顿,但人回来了,夏贵妃也放心了。 沈崇看了晨光一眼,却没说什么。 晨光送沈卿然回帐篷,临别时,含笑轻道: “有心事来找我说,别闷在心里,会病的。” 沈卿然感激地点点头。 惹得沈卿懿一脸嫉妒地说:“二嫂嫂你跟三姐姐好就不跟我好了。” 晨光笑。 沈润坐在灯火通明的帐子里手握书卷阅读,晨光从外面进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小润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帐篷,我不在这里在哪儿?”沈润语气生硬地说。 晨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的大床,问:“今晚你要和我睡一张床么?” “这又不是家里,又没有两间屋子……是你和我睡一张床。”他在“你”、“我”二字上加了重音,强调。 小润突然别扭起来了,语气好奇怪,晨光心里想着,走到床边,抱起自己的被子说: “小润,这是我专用的被子枕头,你要用被子枕头就用自己的。还有,我睡相差,要是夜里踢了你,你可不许打我。” 沈润:“……” 首先,他认为他们第一次同床共寝,虽然是被迫的,但她也该表现出羞涩,就算不羞涩,至少也该显得惶恐。她如此坦然,是太天真什么都不懂?还是以为他坐怀不乱?她是没把他当夫君看吗?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他,难道她没说过那话是他做梦梦出来的? 他突然觉得浑身僵硬刚刚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她他为何要留下来的自己蠢爆了! 其次,专用被子和枕头是什么?这个时候适合谈论被子枕头么?分的那么清楚,和我同床你在嫌弃什么,难道你不该觉得荣幸么? 恼火的太多,堵在心里,沈润反而说不出来了。 火舞替晨光解去钗环外衣,然后晨光咕噜噜滚进被子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第五十三章 静夜 “小润。”晨光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头,看着他,软软的唤。 “嗯?”帐内只有两个人,沈润突然觉得心里毛毛躁躁的,书也看不进去,她软软糯糯这么一唤,他的手指抖了抖。 “三公主有人家了吗?” 沈润一愣:“你说卿然?” “嗯。” “没有。” “不选驸马吗?” “快了,下月宫里应该就会筹备赏花宴,到时候要给老三老四选王妃,卿然选驸马,卿懿也会留意一下。” 晨光歪头想了一阵,问:“小润,大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朝?” “嗯。” “怎么想起问他了?” “上次在长公主府,我看见他和大公主走在一块,卿懿跟我说,大驸马和大公主很恩爱的,大驸马连个通房都没有。” 沈润笑:“没通房又能表示什么?” 晨光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一点意思,笑笑,仰躺下来,盯着床帐发愣,过了一阵,突然问: “小润,你有想过和谁永远在一起吗?” 沈润一愣,望着她,眉微蹙,因为不明白她问题的用意,他没有回答。 “永远是多久?直到其中一个人死掉?要是其中一个人第二天就死掉了……永远也分长短呐。”她用被子蒙住头,吃吃地笑起来。 沈润完全不懂好笑在哪。 “小润,你觉得一个人死了,喜欢他的人还会继续喜欢他多久?” 沈润思索片刻,说:“不一定,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也有到死都忘不掉的人。” “咦?小润也有单纯的一面。” “单纯?”沈润脸一黑。 “你相信至死不变。” “我都说了不一定,没见过不表示没有,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晨光摇头,“气象每一息都在变化,人的心比气象还要多变。说到底希望死去后依然被喜欢不过是害怕被忘记,可早晚会被忘记的,还不如生前做一件大事,让更多人记住自己,这样就算死后有一两个人忘记,总有能记住的人。” “大事?”沈润觉得她的想法很古怪,好笑又好奇。 “嗯。”晨光点头,双手在半空中比划,说,“好事都是默默无闻的,所以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 沈润忍俊不禁:“比如?” “放火烧掉整片大陆。” 沈润哈哈笑,望着她说:“原来你这么危险!” 晨光点头,得意地道:“我很危险!” 沈润笑。 晨光不再说话。 沈润拿起书卷,继续阅读,等了半天,晨光依旧不说话,他看了她片刻,起身走过去,却发现她睡着了。 沈润哭笑不得:“睡的可真快!” 他坐在床沿,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凝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气氛很和平,让人有点贪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往里推推,和衣躺在外侧。 他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帐内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他以为时间静止了。他的心很平静,难得的平静,不知这是否与她在他身边有关,总之,这感觉不坏。 他什么都没想,也放任自己不去想。 轻松感让他开始困倦。 就在这时,枕边人突然翻了个身,一条胳膊砸上他胸口! 沈润皱眉,歪头望过去,她睡觉的姿势太奇怪,俯趴在床上,脸埋在手臂里,身体拱成一团,发丝凌乱,像一只野猫,可她不是猫,这样子真不会憋死吗? 心里想着,他推开她的手臂,抬起身,将她的身体慢慢抻直,再盖好被子。 可他刚躺下来,没多久,她翻了个身又窝成一团,而且不止在一个位置,床头、床尾、床中央,她随心所欲翻滚,差点把沈润挤床底下去。 沈润将她抻平,她很快又恢复原状,沈润试了六七次,到最后没了耐心,哭笑不得,干脆用被子将她捆起来卷成卷,从后面隔着被子抱住她,不让她动。 于是晨光终于不动了,一夜相安无事。 国师府。 十七颗人头立在一口极普通的箱子里,面目恐怖。 晏樱歪在榻上,白皙的手托着青瓷酒盏。 室内安静得可怕。 浑身是血的男人笔直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晏樱将目光从一排人头上移开,落在男人身上,男人顿时抖如筛糠。 淡蔷薇色的唇翘起弧度。 下一刻,立在男人背后的青年手起刀落,穿透男人已是血肉模糊的胸膛,那人连闷哼一声都没有,倒地毙命。 “废物。”晏樱说。 静寂,如死境,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晏忠。”晏樱开口。 晏忠走过去,垂首,跪下。 “你也是个废物。”上挑的眼梢勾着轻蔑,晏樱啜了一口酒,讥诮道。 “老奴无能,请主子责罚。”晏忠深垂着头,惭愧地说。 “滚回苍丘国,一年内别让我再看见你。”晏樱冷冷地道。 晏忠皱眉,他不怕惩罚,但让他离开龙熙国这种惩罚让他不安,因为晨光公主在龙熙国。 晏樱看着他冷笑。 晏忠犹豫了半天,最终领命:“是。” 晏樱这才缓缓地收回了杀意。 晏忠退了出去,去为回苍丘国做准备。 晏樱站起来,宽大的紫色衣袍,上面的银色暗纹在烛火的摇曳中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月影如烟。 “小猫儿,你又是何必呢,乖乖地在圣子山中等我去接你不好么?”他轻喃。 眼帘低垂,他笑了一声。 …… 清晨。 沈润比晨光先醒来,却比他平日时起得晚,这让他很惊讶。 手臂捆了她一夜,醒来时是麻的,他坐在桌前一边揉一边想自己干吗自讨苦吃。 晨光今天醒的也比平常早,她大概没睡好,蹙着眉,跪坐在床上,呆呆的,好像在生气,然后她突然对替她穿衣服的火舞说: “小舞,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我梦见有一个大火腿一直在背后压着我,好重,我有点讨厌火腿了。” 火腿? 是在说他么? 沈润的脸有点绿。 “小润,我昨晚踢了你吗?”晨光梳好头发,立刻凑过来问。 “没有。”沈润翻着记不得内容的书页,慢吞吞地说。 “太好了小舞,我睡觉不踢人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怕我踢你了!”晨光高兴地说。 “奴婢不怕殿下踢。” 沈润觉得这两人的对话很古怪,皱了皱眉: “你们,睡一起?” 晨光点头:“身边没人我睡不着的,以前我都抱着小舞睡。” 沈润愕然,从没听说过哪家姑娘是抱着丫鬟睡觉的。 “你睡着时怎么总是俯趴着?”他问出憋了一夜的疑问。 晨光唇角微僵,眨了两下眼睛,笑说:“习惯了。” 沈润感觉她不想回答。 就在这时,付礼从外面走进来: “殿下,国师大人来猎场了。” 第五十四章 惊马 没有人知道沈崇为何会那样偏爱晏樱,不需跪拜,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建了国师府,就连六卿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句“国师大人”。 有人怀疑他给皇上下了降头,有人根据他的来历不明怀疑他是皇上的私生子,甚至还有人猜测他和皇帝之间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不管外界怎样猜测,皇上偏宠国师大人甚至比宠爱太子还要盲目,这是事实,所以当演武场上的比赛开始时,看到国师大人懒洋洋地坐在皇帝下首,人们仅仅是羡慕嫉妒地看了一眼,却不觉惊讶。 春天是繁衍生息的季节,狩猎不宜频繁,昨天打了半天猎就停止了,新的一天,演武场上进行的是武赛。射箭、骑术、武斗,世家公子中有些抱负的皆摩拳擦掌,参加这些比赛不单是为了出风头,在皇上面前,若能取得好名次,对未来的仕途很有帮助。 参赛者踊跃,大驸马林朝首当其冲。 林朝是武将,武斗、械斗、箭术、骑术都十分擅长,未成婚前在箬安的贵族中就是数一数二的。 骑着烈马,箭如流云,百步穿杨,赢得满场喝彩。 晨光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身旁激动兴奋的沈卿然给捏断了。 沈卿然一脸骄傲,与有荣焉,双眼死死地黏在林朝身上完全不能移开,自明白了林朝对她同样有旖旎心思,尽管只是疑似,她却如沐春风,笑容藏都藏不住,强烈的喜悦让她忘记了还要去遮掩心思这件事,她每一个表情都过于糟糕。 “林朝哥哥好厉害!”又一箭射中靶心,沈卿然抓着晨光的手用力晃动,兴奋地说。 晨光悄悄挣脱了她的手。 沈卿然看着林朝痴痴的笑,及至看到林朝赛后走回座位,那座位后面坐着他的妻子沈卿宣,二人相视一笑,沈卿宣与有荣焉时,沈卿然的笑容黯淡下来,表情变得可怜巴巴。 在林朝之后出场的竟然是沐寒。 观赛的公子千金们开始躁动,阴阳怪气的议论着,参赛者似乎明白沐寒的实力,没人说话,相反很戒备。 晨光产生了兴趣。 沐寒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奔跑起来。 箭靶设在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在跑马开始后,不一定哪个靶子会竖起,这不仅是考验箭术,考的还有眼力、反应力和临场应变能力。 沐寒无疑十分出色,马如闪电,箭如流星,无论箭靶在哪一个方向竖起,她都能够从容捕捉到,箭无虚发。 沐寒是箭术比赛上唯一一个百发百中的,吊打一众贵公子。 男人们的脸色有点难看。 沐寒的父亲沐业最高兴,从女儿比赛开始就一直在高声喝彩。 沈崇对沐寒的能耐也很欣赏,觉得一个女娃能做成这样实在不易,抚掌,大加称赞,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晨光笑着捅了捅坐在身前的沈润。 沈润侧过脸。 “沐姑娘好厉害。”晨光说。 “嗯。”这一点沈润承认。 “沐姑娘是不是想做将军?” “你怎么知道?” “不想做将军谁会辛苦练那一身本事?”晨光说,“沐姑娘将来有可能做军将么?” 沈润嗤笑:“想什么呢,哪有女人做军将的。” “可我看她比她父亲出色,她父亲是猛将,但暴躁易怒,很容易掉进陷阱里去。”晨光撇撇嘴,小声说,突然凑到沈润耳边,低声道,“小润,沐寒是个人才,将来说不定会用得上哦。” 也不知是她幽然的吐息,还是她预言感强烈的严肃之语,沈润双肩微震,回过头,望着她。 晨光笑,却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沈润突然觉得一道刺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微怔,下意识望过去,对上的却是坐在父皇下首国师大人那双冷冽的眼,冶媚的眸子泛着慵懒,见他望回去,并不避闪,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翘起来的嘴唇勾着的居然是一抹……杀气。 莫名的,沈润对晏樱的厌恶感更加强烈。 黄昏,最后一轮比赛终于结束,在重赏过获胜者之后,沈崇也累了,于是挥挥手解散众人。 今年武赛第一名是薛翎,第二名是沐寒,第三名是林朝。 三将家唯一获得名次的居然是沐家的丫头,上军将夏家、下军将魏家连前五都没进,冠季军分别由文臣出身的薛、林两家获得,夏贵妃、夏家和魏家气得吐血。 背地里吐血的其实还有林朝,他居然被一个比他年小的女人踩在脚下,第二第三只差一个名次,而正踩在他头上的居然是个女人,他无法接受,虽然在笑,眼神却是阴沉的。 沈卿宣倒不在意,丈夫没受伤就好。 沈卿然磨蹭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凑过去磕磕巴巴地说恭喜,沈卿宣没看出来什么,还在笑。 林朝见沈卿然突然对他亲切起来,很惊讶,眼睛亮了一下。 晨光看着未退场的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比赛,薛翎等身边围了许多凑趣称赞的人,还有一些胆大的小姑娘,满眼冒桃花盯着青年们俊美的脸,只有沐寒一个人转身往回走,虽然她一身生人勿进的气息,可是看起来特别寂寞,在经过晨光面前时才发现晨光也在,她瞥了晨光一眼,继续往前走。 “沐姑娘刚刚好厉害!”晨光弯着眉眼说。 沐寒不理睬。 晨光笑。 就在这时,惊呼声四起,她听到沈润大喝一声: “晨光!” 晨光一愣,回头,然后有巨大的阴影罩在她的头顶,一匹疯狂的马不知何时出现,直对着她凶猛地冲过来,眼看着就要踏在她身上! 晨光的心阴沉下来,下意识看向晏樱的方向,只来得及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个人飞扑过来,抱着她在马蹄下滚过,待尘土落定之后,晨光睁开眼,果不其然,抱着她的人是沐寒。 火舞刚刚在晨光的指示下没敢动,这会儿慌张地扑过来,唤道: “殿下!” “晨光!”刚才那惊险的画面让沈润的心跳差点停住,他离得太远来不及救她,幸好沐寒及时救下她,拨开火舞,他半跪下来,从沐寒怀里小心地接过晨光,担忧地问,“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他的焦急写在脸上,当抱住她时,不安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躁乱的情绪外露,完全不像是平时的他。 沐寒很惊讶。 第五十五章 同类 晨光蹙着眉,借着沈润的支撑慢吞吞地坐起来,沈润这才发现她白色的衣袖血红一片,已经湿透了。 他心惊,以为她伤势严重,慌忙挽起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被擦伤,血流如注,沈润忙掏出帕子去擦拭,太过奇怪的状况,伤口不大,可她的出血量多的怕人,如泉水般不要钱地往外流。 “啊啊,真浪费啊!”远处,歪在坐榻上的晏樱望着晨光细瓷般的手臂上,鲜艳的血液形成细流潺潺流淌,却不会染进肌肤里,他含笑舔了舔嘴唇。 晨光望着流血的手臂,仰倒在沈润怀里,昏了过去。 火舞对沈润解释,公主的身体异于常人,每次受伤,出血量都非常大,但马上就会止住,让沈润不用担心。 沈润将信将疑。 幸好回到帐篷,不久,流血就停止了。 沈润稍稍安心,确定没有大碍,嘱咐火舞照顾晨光,他沉着脸出去调查惊马的事。 晨光闭着眼睛,卧在床上,火舞出去打热水。 不久,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来到床边。鼻端嗅到淡淡的幽香,沁凉冶艳,还带了点浅浅的酒味,让人有一种漂浮在云端的错觉,那不是让人觉得舒服的味道,会激起人的情绪强烈起伏,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掌控。 晨光讨厌这股味道。 那人坐在床前,对着她的脸缓缓伸出手,离很远就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冷。 那只手还没有触到柔软的肌肤,床上的人猛地出手,格开他的手。 晏樱唇角勾笑,骨节分明的手贴着她的手腕灵活下滑,转了一圈,再度要扣住她的手,却被她再次错开。 两人一来一回,床上的人已经露出杀意,只是她脱了外衣,不愿在他面前坐起来。 晏樱也是仗着这一点,最终握住了她被纱布缠住的手臂,用宠溺的语气笑道: “别闹,都受伤了。” 晨光冷冷地说:“这伤是你造成的。”他竟用这种劣质的方式逼她在众人面前露出破绽,她为真的受伤了的自己恼怒不已。 “因为你不理我。”晏樱扁起淡蔷薇色的唇,抱怨说,语气诚挚就像真是因为这么回事,他笑道,“你不要生气,你又不会痛,这样小的伤口,明天就会愈合。” 他笑吟吟地说,望着她眼中的黑色风暴越来越汹涌,又加了一句: “不然我替你舔舔,让伤口愈合的快些?”他说着,嘴唇贴近她手臂上的纱布。 啪! 这一巴掌带了七成力道,极是狠辣。 晏樱生生的受了。 唇角绽裂,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他捂着通红的脸颊,望着她,委屈地说: “好痛!” 他凝着她冰冷的脸,含着笑,吐出舌尖,慢慢的将唇边的鲜血舔去。 火舞捧着热水从外面进来,看见晏樱,惊了一跳,一边想他究竟是从哪里进来的,一边杀气蓬勃。 晏樱不理她,只是笑望着晨光。 双方都知道,在龙熙国的地界,因为他们的私人恩怨闹出大动静,对谁都没有好处。 晨光冷冷地盯着晏樱的脸,终是抬起手,对火舞挥了挥。火舞会意,瞅了晏樱一眼,退了出去。 晏樱绽开一抹胜利的笑容,他慢慢的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感叹: “你也长大了!” 晨光不说话,不再看他。 他亦沉默下来。 “昨晚,你们睡在一起了?”过了一阵,他问。 晨光觉得这问题很可笑。 晏樱抬眼,看着她:“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晨光没有回答。 “你不能喜欢他。”晏樱自顾自地说,他的表情无波无澜,语气是那么的理直气壮,“你们不是同类。” “我也是人,怎么就不是同类?”晨光对“同类”二字很敏感,冷声道。 “人分很多种,你和我才是一种。” 晨光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她勾起嘴唇,笑容灿烂: “你我只能存在一个,最后的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何必这样?两个人一起活着不好么?”他的语气很淡,轻轻地说。 晨光不答。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进来道: “殿下,三公主四公主快来了。” 晨光看了晏樱一眼。 晏樱默了片刻,站起身,苍紫色的身影一闪,人便消失了。 与两年前的青涩判若两人。 晨光又闭上了眼睛。 惊马的原因最终归给了驯马人没能及时拉住马造成事故,倒霉的驯马人替晏樱背了黑锅,被重重的惩罚。 沈润却不相信这是意外,他是那种外表温和内心复杂的人,他认为这次的惊马是针对他的一项威胁或警告,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又不敢动静太大破坏皇上的兴致,他的心里憋了一股气。 第二天上半天还是打猎,晨光卧床休息,沈润没查到真凶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下午回来时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晨光见他的眼神有点期待,想了半天,答应了。 晨光换了轻便的衣服跟他去了围场附近的山林,沈润想带她上山顶,他特地选择了一条平缓的山路,即使是她也能走上去。 她依旧走的很慢很慢,让他有种遛龟的感觉。 沈润现在已经很能配合她的步速,即使她走得很慢,他也会走在她身边。 沈润尚未意识到这一点,晨光却意识到了,她看了他一眼。 “还疼吗?”沈润望着她绑着绷带的胳膊,问。 晨光摇头。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可一天就能愈合伤口的那不是怪物么,这绷带她至少得缠上七天。 沈润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来到山腰,山崖边草木稀疏,能够看到远处高高的山峰浮在云雾之间,巍峨壮丽。 脚下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香气四溢,如画一样。 二人坐在山崖前的石头上,因为晨光说她走不动了,实际上他们走了还不到一刻钟。 “你,不对我解释一下么?”他低声开口,问。 “什么?”晨光含笑反问。 “你的身体,从容易疲累到体温忽高忽低、嗜睡甚至到叫不醒的地步,还有昨天一点伤口就造成了大量出血,你不该对我说明一下原因么?” “这些对小润又不会有妨碍。”她垂下头,嘴角虽勾着却不是在笑,她淡淡的说,有点漫不经心。 “妨碍?你说‘妨碍’是什么意思?”她的不在意不知怎的就惹怒了他,他直直看着她,问。 “不管我的身体是好是坏,在或不在小润身边,小润就是小润,不会因为我发生改变。”她弯着眉眼软声说,语速很慢,语气很柔。 沈润气噎。他该称赞她吗?称赞她的通透。确实,不管她是生病还是健康,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容王还是容王,在这样的事实下,去追问她的病因确实可笑。 她只是道出了事实,他为什么会觉得恼火,是因为被她拆穿了事实让还想保持温情的他觉得狼狈,还是因为她知道了事实却还能一脸纯真的和他拉开距离刺激了他?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崖前,背对着她,他怕他会莫名其妙的对她发火。 第五十六章 躁动的心 晨光却做了一个极扰乱他心的举动。 她沉默地望着他的脊背,望了一会儿,突然从石头上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笑盈盈地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沈润毫无防备,她出人意料的举动让他的心脏重重一沉,呼吸微窒,他的身体僵住了。 没有人能够拒绝美丽又脆弱的东西,只要那东西确实美丽,丰沛的美丽,灵动的美丽,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只要那东西足够脆弱,温、软、幼、纯的脆弱,惹人怜爱的脆弱,既能满足人高高在上的怜悯之意又不会真的让人觉得麻烦。 晨光本身就是美丽又脆弱的,她懂得该如何去运用天赐予她的这些东西,何时该示弱让对方卸下防备以免被当做威胁杀掉,何时又该稍微强硬避免被小瞧被当做是无用的废物处理掉,这是她在圣子山中学会的重要技能之一。 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隔着单薄的衣衫,感受着他的背肌散发的热度。她喜欢他身上的温度,暖暖的,让人平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似莲非莲的味道,清新优雅,不会迷惑人的心智,干净得让人觉得安心。 “小润,你不要生气,我喜欢你哦。”她软软糯糯地说,将脸在他的脊背上蹭了蹭。 沈润被她蹭得发痒,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就叫他“不要生气”,而他居然会因为她嘴里的“喜欢”心猛然跳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很无奈,有些烦躁。 低下头,他望见她环在他腰上的那双手,嫩白如玉,他情不自禁握住那双手,果然是冰凉的,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手却冷得像冰。 “二皇兄!二嫂嫂!”沈卿懿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戛然而止。 沈润吓了一跳,松开晨光的手,晨光也放开了他。 二人回过头,不远处站了几个年轻男女,为首的是沈卿懿,她害羞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透过刻意张开的指缝望着二人,笑嘻嘻地说: “二皇兄,二嫂嫂,你们在干什么!”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妨碍二皇兄和二皇嫂了。”沈汵含笑调侃。 “看不出来,晨光公主私底下这么大胆,原来平日里那一脸清纯是装出来的!”说话的是薛蓉,她说的阴阳怪气,引来薛翎警告的目光,薛蓉哼了一声。 沈卿懿瞪了她一眼。 晨光装没听见,只是笑,她的目光落在薛蓉左侧的白婉凝身上,白姑娘脸色发白,似泣非泣,又是一副快昏倒的样子。 白婉凝想不通,既然沈润已经知道了他和晨光注定是敌人,他们为何还要抱在一起,演戏吗,私下里也需要演戏吗?还是说…… 憎恨的目光落在晨光身上,她知道了,一定是这个贱人,是这个贱人仗着脸蛋漂亮故意勾引润哥哥,男人经不起美丽女人的引诱,所以一切都是这个勾引人的贱人的错,都是这个贱人的错! 一丝杀意在她的眼中闪现。 晨光笑笑。 据沈卿懿说,魏红云、洛碧帆和薛蓉、白婉凝约好一块去山顶玩,来请她和沈卿然,沈卿然不去,沈卿懿就来了。 因为只有姑娘们觉得不安心,就让薛翎、薛翀、沈汵陪同,大家一道上山来了。 “我在下边看见付礼和火舞,就知道二皇兄和二嫂嫂也在。”沈卿懿眉飞色舞地说。 既然碰见了,又都是去山顶的,只好同行。 沈润不好再陪着晨光龟行,和薛翎等人走在前面,沈卿懿讨厌白婉凝,宁可拉着晨光的手陪她步行,两人走在最后,三步一歇五步一顿,连带着跟在她们后面的护卫都没办法前进,沈卿懿哭笑不得。 队伍不可避免地被拖慢,薛翀的脸先绿了: “她连路都不愿意走,为什么要来爬山?” “我带她来的。”沈润说。 薛翀便闭了嘴,他看了白婉凝一眼,白婉凝的目光却全在沈润脸上。 就在这时,突然看见站在树下的晨光对着来时的路高声道: “沐姑娘!沐姑娘!” 然后沈卿懿也跟着喊:“沐姐姐!沐姐姐!” 沐寒握着剑独自从山坡下走上来,听见一串热情的呼唤,愣住了,站在远处看着晨光,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没有立刻上前。 晨光又喊了她两声,沐寒才回过神,走上来。 沐寒来登山,没想到会碰见他们,她看了沈润一眼,又像在避什么似的移开视线。 队伍继续出发后,沐寒没有往前去,她跟白婉凝她们说不上话,跟在后面,不可避免的陪着晨光龟速前进。 “昨日的事还没有道谢,多亏了沐姑娘相救,不然今天就看不见沐姑娘了。”晨光笑说。 沐寒心里想“你看我干吗”,嘴上“嗯”了两声,觉得该问问对方的伤,可她不善言辞,犹豫不决,往前走了一刻钟才低声开口,问: “好些了?” 话一出口她有点后悔,心想没头没脑的问人家“好些了”,人家听得懂她在问什么吗? 哪知晨光大概就等着她问这个:“好多了。”她温声回答,并笑了一下。 沐寒和同性说话有点不自在,看了一眼她的笑颜,移开视线,“嗯嗯”应了两声。 于是气氛沉默下来。 不过就这么沉默着,倒也不觉得尴尬,沐寒的不自在慢慢平复下来。 “沐寒。”前面一直跟薛翎说话的沈润突然回过头,唤了一声。 沐寒微怔,应了,快走两步赶上去。 沈润开始和沐寒说话。 白婉凝对沐寒的反应似乎比对晨光还要强烈,漂亮的眼睛像闪电,使劲瞪用力瞪就快瞪出来了。 晨光摇摇头。 沈卿懿以为她累了,笑说:“二嫂嫂,再走走,就快到山顶了。” “你怎么知道?” “我每年都来的。”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跟在晨光身后的火舞突然伸出手拉住她,晨光微怔,停下脚步。 “二嫂嫂,怎么了?”沈卿懿疑惑地问。 说话间,风拂山林,七八十个黑衣人从隐蔽处窜了出来,人人手里提着剑,一半直冲着沈润去,剩下的一半居然一齐朝晨光的方向扑了过来! 第五十七章 两拨 很显然这是两拨刺客,一拨动作稍嫌蠢笨的是冲着沈润来的,一拨如行尸走肉眉目阴沉的是冲着晨光来的。 那些向晨光直冲过来的人带着强大的攻击力,腐败衰朽的气息,就像是从地狱的棺材里爬出的恶鬼。 晨光的眸光阴沉下来,这些人居然追到龙熙国来了。 火舞和司七在刺客出现时挡在晨光面前。 沈卿懿一直拉着晨光的手,晨光不得不带着她,两人慢慢后退,在充满血气的长刀劈来时,沈卿懿不可抑制地尖叫了一声。 这尖叫却被杀手的惨呼掩盖住了,沈卿懿惶恐低头,看到杀手的肚子上冒出来一个带血的剑尖,血流不止,她呆滞片刻,发出更尖锐的叫声。在杀手跪地倒下之后,她看到了哥哥的脸。 沈润没时间去安慰她,一把将她拉过来,沈卿懿握着晨光的手没松,他这么一拉,晨光也被拉过来了。 “沐寒,带公主走!”沈润低喝。 沐寒一剑刺穿正欲刺杀沈润的刺客的胸膛,一个旋身靠在沈润背后,淡声道: “叫薛翀送她们,我留下。” 沈润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坚持,把沈卿懿和晨光交给护卫,就在这时,却听不远处洛碧帆一声尖叫,然后带着哭腔焦急地唤道: “景王殿下!景王殿下!” 循声望去,沈汵一手搂着洛碧帆,脚边横躺了几具尸体,正在朝洛碧帆安慰的笑。他的另一条胳膊受了伤,看那情况大概是为了保护洛碧帆造成的,外翻的伤口血逐渐变成黑色,杀手们的刀剑都是淬了毒的。 “沈汵,薛翀,护姑娘们离开!”沈润的眉皱得更紧,沉声命令,他知道这群刺客是冲自己来的。 “二皇兄……”沈汵有些犹豫,洛碧帆却死拽着他的衣袖,想拉他快些逃走。 “走!”沈润沉着脸说。 沈汵只好掉头,跟着薛翀一起,率领几个护卫,护送惶恐哭泣的姑娘们冲出包围圈离开。 “二皇兄!”沈卿懿抓着沈润的衣角,红着眼圈,担心的不敢离开。 沈润拉开她,抬起头,正对上晨光的眼,于是说:“保护卿懿。” 事实上即使他这么说也没用,沈卿懿可比晨光的身体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大概是下意识里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希望她作为嫂嫂能够替他保护他的妹妹。 直到后来再回想时,沈润才想起,那个时候太混乱他没有发现晨光在点头时的眼神,一如往常的恬静,无波无澜,好像那些刺客是不存在的。 如果早一点发现,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当然了,如果早一点发现,或许就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他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白婉凝突然挣脱魏红云的手逆着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哭着摇头: “润哥哥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块!” 晨光很清楚地看见沐寒在杀死一个正要对白婉凝动手的刺客后,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不分场合的表白心迹无疑会让人觉得麻烦,晨光心想,也许白婉凝并没有传说中的聪明。 在晨光拉着沈卿懿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跟着众姑娘逃走时,身后,沈润话都没说抓住白婉凝的双肩将她调转了方向,直接扔进薛翀怀里,薛翀接住,把她交给两个侍卫强行带走。 白婉凝在被强行带走时还一边挣扎一边哭着高喊:“润哥哥!润哥哥!” 晨光心想这又不是牛郎织女鹊桥会,喊什么喊! 沈汵在前,薛翀断后,杀手们源源不断地从后面追来,也不知道有多少。 侍卫不知折了多少个,到最后全没了踪影时,晨光也跑不动了,她觉得自己跑光了一辈子的路。 她深弯着腰,好不容易才喘上来一口气,对着一脸泪痕焦虑不安的沈卿懿说: “卿懿,快跑,你四哥就在前边,快跑几步就追上了!” 沈卿懿是个真单纯的姑娘,她用力摇头,哭着说:“二嫂嫂你别急,歇口气,我们一块走!” “卿懿,我跑不动了,你先跑,等我歇一歇就去追你。”晨光耐着性子说。 沈卿懿感觉假如自己跑了,二嫂嫂一定不会追上去,她知道对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即使她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她也做不到就这么扭头跑掉,她用力摇头: “二嫂嫂,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你别急,慢慢来,咱们一块走!” 这是晨光从没遇到过的种类,她看了沈卿懿两息,有些惊讶。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响起濒死的惨叫,沈卿懿吓得浑身一抖,接着就看到白婉凝灰头土脸地从后边跑过来,身上还沾着血,大概是惊吓过度,刚跑到她们面前就一头摔在地上。 沈卿懿虽讨厌她,却好心,忙上前扶起她。 白婉凝看清是她们,勉强站直了身体,想要在晨光面前装出优雅的样子,无奈吓坏了,全身都在哆嗦,看上去极是狼狈。 “白姑娘,带着卿懿往前跑,景王殿下他们应该就在前面。”晨光说。 “我不走!”沈卿懿大声道。 白婉凝本来谁都不想管,但看了看沈卿懿,终于想起来这是沈润的妹妹,拉起沈卿懿的手就往前跑。 沈卿懿却是个极讲义气的,被白婉凝带了两步挣脱开她,跑回来抓住晨光的手,一本正经地对火舞和司七说: “二嫂嫂走不动,火舞,司七,我们三个抬着二嫂嫂走吧!” 她很有决心,义气满满。 晨光差点笑出声,她无法理解这个姑娘的想法。 追杀者的喊声响起,显然后面的护卫没拦住。 白婉凝见状,撒丫子往前跑,反正沈卿懿不跟她走,她也顾不得了。 不愧为名门闺秀,逃起命来比兔子还快,果然是一样强样样强。 沈卿懿虽讲义气,可她害怕,看见呼啦啦一大群黑衣人追过来,吓得哭了起来,还没哭出声,就被晨光拉着向左侧的密林跑去。 沈卿懿觉得二嫂嫂在休息过后步速明显加快了,惊讶,高兴。可是密林中的小土路不比外面的大路,崎岖难走,没多久沈卿懿就被石头绊倒,摔了个大马趴。 晨光扶她起来时她有些惭愧,抓着晨光的手往前跑,嘴里说: “二嫂嫂,快跑!” 话未说完,只觉得后颈遭到重击,剧痛之下,她昏了过去。 晨光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丢给司七,足尖一点,如一只雪白的鸟,跃在茂盛的密林间,很快消失了踪影。 火舞跟在她身后。 司七抱起昏倒的沈卿懿,却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五十八章 旧仇 林间。 春风乍起,吹乱一树桃花。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如此美丽的景致,只需再溅上一抹殷红的艳色,妙不可言。 晨光站在桃树下,望着黑衣人一步一步警惕地靠近。数十人,全部泛着因常年生存在地下而淤积的腐朽衰颓之气,离老远就能够闻到,特别浓郁,让她一阵恶心。 为首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之所以说看不出年纪,是因为他生得油头粉面,雪白的肌肤没有一点褶皱,看上去很年轻,可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却让人感觉他已经不年轻了,这人至少已至中年。 晨光嗤笑了一声:“我道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司彤养的老叭儿狗。” “圣子山的叛徒,你弑神灭教,杀我凤冥国神女,坏我凤冥国朝纲,罪无可恕!老夫今日就要为司彤神女报仇,为我火教铲除妖孽,受死吧!”男人用极恨的眼神瞪着晨光,恨不得一口一口撕碎她,脖子上的青筋暴着,他大喝。 “报仇?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司彤养在内殿的一样玩物,高兴了玩两下,有了新的就丢掉,一个玩物不自量力也敢说‘报仇’,真是可笑!”晨光讥诮,“不过也好,两年前你们侥幸逃脱,这一回自己送上门来,还省了我的麻烦。” 她那种好像在睥睨低等生物的高傲态度激怒了男人,男人急声怒吼: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回了宫你就是公主,就是主子了?贱婢别忘了,你只是凤冥国养出来的一件兵器,你连人都算不上,你只是个物件!” 晨光的眸光阴沉下来,唇边勾起冷笑。 就在这时,密林又响起几声碎响,五六个黑衣人从树缝中钻了出来,看到空地上正对峙的场面愣了一下。 后来的这几个人应该是刺杀沈润的那批人追错了路,晨光想这些人这么蠢,派他们来的人估计也不怎么聪明。 三方对视了片刻,后来的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认出其中一人确实是现在的容王妃,但现场的气氛不是他们能介入的,杀手们本能地意识到危险,或许该就此撤退,既然窥探了一点容王妃的底细,带着这则信息回去,说不定还能得到奖赏。 心里正想着,却觉一阵诡异的冷风对着自己的后脖颈子刮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利刃割过脖子,圆溜溜的头颅居然直挺挺地掉落,在青翠的草地上翻滚。 三女一男从天而降,以少对多的血腥杀戮居然只在一息便从容完成,悄无声息,犹若死神降临。 “十九!”青年的出现让恨入骨的男人越发咬牙切齿,他高声怒吼,“叛徒!神女待你不薄,你居然为了一个贱婢背叛神女,助纣为虐,罪无可恕!还有你们这几个贱人,是谁把你们带进圣地,你们又是被谁造出来的,恩将仇报,该死!你们都该死!” 司浅的面色在听到那句“贱婢”时阴沉了下来。 “找死。”他说,不是威胁,不是发泄愤怒,而是一种宣判。 “杀。”晨光淡淡地道。 这短短的一个字是一句指令,是一个开关。 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式开始…… 即便是花香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和煦的微风拂动着树枝,被溅上殷红色的花瓣坠落在染了鲜血的草地上,残肢断臂横躺,滚落的头颅表情永远定格在最后一刻的震惊惶恐中,滴答,滴答,尚未凝固的血液在一点一点的流淌,流躺到草地上,汇聚成细小的河流。 司八清点了尸体数量,然后走回来高兴地说: “殿下,得来全不费功夫,司彤的人总算尽数灭掉了!” 晨光沉默了片刻,低声吩咐:“把这里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说罢,转身,向林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一抹紫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来得过于突然,连司浅都被瞒过了,司浅蹙眉,立刻错步跟上,挡在晨光身前,杀气迫人,冷冷地看着来人。 “我不喜欢你这只小狼狗,让他滚,不然我掐断他的脖子。”晏樱透过司浅望向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司浅身上的杀意更浓。 晨光转过身,绕开司浅,站在晏樱面前,她当他不存在,他却偏要跳出来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晏樱有些嫌弃地向惨烈的地面看了一眼,抬起头,笑吟吟说: “看来你和火教结了大仇,啊,应该说是旧教,毕竟现在的凤冥国已经是新教的天下了,对吧,大公主殿下?” “你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晨光皱眉,有些不耐。 “现在龙熙国的民间多了许多秘密宣扬火教教义的信徒。” “那又怎样?” “这不是你带来的么?为了让龙熙国的人相信火教的神奇,在抵达箬安的第一天就让箬安人相信是你让大雪停止的,之后又大肆宣扬,现在整个龙熙国的人都以为你是天降神女,若不是沈润禁止你出门,以最开始的热度,箬安人会把你抢走放进神龛里供起来。”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说,“因为你的出现,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我是骗子。” “你本来就是骗子。” 晏樱笑,顿了顿,面容严肃起来,沉凝,冰冷: “我告诉过你吧,现在不是凤鸣帝国的时代可以用宗教控制人心,你们凤冥国那套早就过时了,你以为你能通过火教操纵六国之人,阻止凤冥国被灭国的命运?别太天真。” 晨光因为他的话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她看着他笑弯了腰: “凤冥国被灭国与我何干?” “你到底想做什么?”晏樱眸若寒水,冷声问。 “我不是说过么,我要杀了你。”晨光望着他,笑吟吟地说。 晏樱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晨光不答,只是望着他的脸,吃吃地笑。 晏樱在问出那句话时,自己就回答出来了,然后他突然就觉得愤怒,他开始觉得,真不应该让她从圣子山被放出来。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司晨,唤晨光出来。”他低声说,“我要见她。” 第五十九章 包庇 沈卿懿在流水声中苏醒,揉着眼睛坐起来,觉得后脖子酸痛,定了定神,猛然想起自己正在被追杀,惶恐地回头,对上的却是晨光充满担忧的脸。 “卿懿,太好了,你总算醒来了,吓死我了!”晨光握住她的手欢喜地说。 “二嫂嫂……”沈卿懿一脸迷茫,低头发现自己正坐在草地上,背后是小瀑布连接着小水潭,景色很美,司七和火舞立在晨光身后,一齐看着她,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二嫂嫂,我们不是正被刺客追杀吗,这里是哪,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有些急。 晨光连忙安抚她,对她的解释说,刚刚在被刺客追赶中她摔倒晕过去了,恰好后面来了两个王府的侍卫,拦住刺客叫她们快跑,晨光和火舞主仆三人带着她一直往前跑,这一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也就是说,她们现在迷路了。 沈卿懿听说她们逃脱了追赶,稍稍安心,可知道在山里迷了路,她又慌乱起来。 “放心,殿下应该很快就会找来的。”晨光安慰,将她的脸摸了摸,有些心疼,有些难过,“幸好没有受伤,不然殿下要心疼死的,殿下要是知道我带着他的宝贝妹妹乱跑,又让你摔倒晕了过去,殿下一定会骂死我,他明明要我保护你,这下他再也不会理我了……” “二嫂嫂,你不要乱想,这又不怪你,况且我又没有受伤。这样吧二嫂嫂,我们不要对二皇兄说我晕过去了,说了二皇兄一定也会骂我的,我们就说我们被刺客追,只好一直跑一直跑,然后躲了起来,等没有刺客再追时却发现迷了路,又不敢到处乱走怕遇到刺客,只好等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晨光笑着点头。 果然如晨光所说,沈润的人很快就找来了,此时距离刺杀发生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来的不仅是沈润的人,士兵大面积搜山,看这阵势刺杀的事已经惊动了皇上。 秦朔和付礼带人找到她们,然后通报了沈润,不久,沈润赶了过来,天上已经燃起火烧云,投射下的绮丽光影落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二皇兄!”在看见沈润后,一直在坚强安慰晨光的沈卿懿终于变回了小孩子,冲过去一头扎进沈润怀里,大哭起来。 沈润抱住她,轻声安慰几句,眼睛却一直盯着站在瀑布前的晨光。等到沈卿懿终于平静下来,他放开她走向晨光。 晨光站着没有动,等走到她面前时,沈润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明明瑟瑟发抖,却努力咬着嘴唇强忍着,就是不哭出来,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软弱却在逞强,楚楚可怜。 “小润……”她带着哭腔唤了声,软软糯糯,浓重的鼻音,极能唤起人的怜爱之心。 沈润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 “别怕!没事了!” 晨光抓住他的衣襟,极小声地哭出来。 沈润越发心软,将她搂紧。 “演的真像。”山顶,晏樱靠着巨石眺望着下方浓情蜜意的一幕,冷笑了一声。 以前在圣子山他怎么就没发现她还有这种才能……也不是,以前那时候她也会装可怜,只不过那时是为了一口吃的或者少挨一顿打,圣子山的人却不是沈润,那里面的人,都不是人。 晏樱仰起头,似想到了什么,他闭了闭眼睛,再向下望时,沈润已经为晨光披了一件外衣,带着她往山下走。 晨光到最后都不肯出来和他谈谈,每一次面对他她都会躲起来,这让晏樱的心里存了一丝期望。毕竟晨光是主体,司晨只是她的衍生体,晨光的思想具有主导性,且性格温软,不像司晨每次看见他都是一身邪气想要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是晨光的话,也许他们能和解。 晏樱迫切想知道她来龙熙国的目的,如果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恩怨,不管是晨光还是司晨都不会这么老实,她们会直接踢上门来宰了他。 所以,她到底是为何而来? 她究竟想做什么? …… 沈卿懿添油加醋的说词让外人都以为是晨光救了她,又有静妃在一旁凑趣夸赞晨光勇敢,沈卿然也跟着捧场,沈崇虽不待见晨光,却还是把晨光表扬一番,说她护公主有功,给了许多赏赐。 晨光腼腆地谢了恩。 因为和沈卿懿有了这一段,沈卿懿以和晨光是患难之交自居,二人更加要好。 沈卿然则因为和晨光有了共同的秘密,有事没事就想找晨光说她甜蜜又苦涩的暗恋故事。 于是晨光更频繁地出入皇宫,或者沈卿然沈卿懿更频繁地出入容王府。 由于太子和容王不和,夏贵妃说过沈卿然几次,无奈沈卿然已经把晨光当做知己好友。沈卿然是亲生女儿,夏贵妃也管不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卿懿因此受益,跑容王府跑的更勤。 刺杀案的追查告终,矛头直指太子府,可在就快查到太子身上时,调查生生被皇上掐断,不管谁进言都不管用,所有人都明白,皇上这是要保住太子的意思。 最终案件以太子府的前詹事被灭了九族结束,动机是由于前詹事曾被秦家参本参与挪用公款导致被革职,因此记恨上沈润,故买凶杀人。 太子因管理不当被禁足。 漏洞百出的结案,也是沈润对沈崇心灰意冷的开始。 沈汵在刺杀案中受了伤,虽然排清了毒素,却一直在卧床静养。 因为他外戚背景不强,本人又与世无争,所以没人注意他。倒是洛碧帆哭肿了眼,在沈卿懿的带领下来找晨光,问她有没有能让病人快些康复的护身符。 晨光一边心想你当我是庙里卖护符的,一边送了她一枚护佑符。 看洛碧帆不停道谢又一遍遍为自己的唐突道歉时,晨光忽然觉得,她对沈汵是真爱。 说到爱,她也思考过沈卿然对林朝是爱吗,沈卿然说她九岁时就喜欢林朝,那个时候,林朝将她挂在树上的纸鸢摘下递给她,儒雅的青年,面如冠玉,意气风发,一下子就印进沈卿然的心里。 无奈沈卿然年纪太小,在她喜欢上林朝后没多久林朝就被选中成了大驸马。 林朝和沈卿宣的成亲日,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沈卿然躲在寝殿里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很惨。 晨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发现确实很惨。 不过很快就发生了一件更惨的事。 大驸马林朝养外室被大公主堵在了床上。 第六十章 午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大公主沈卿宣带着公主府的一帮家丁抄了宁关巷的一处雅舍,将大驸马和他养的外室捉奸在床。 男人养外室本不算什么,可驸马养外室那就太不给皇家颜面了。若驸马养外室,公主不计较,也能相安无事,可坏就坏在沈卿宣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遭遇背叛的愤怒抓心挠肺,更何况他们家的次子现在正病着,沈卿宣每日求医问药照顾儿子,这时候忽然得知丈夫居然在外面养了小,她怒不可遏。 当天宁关巷许多人目击,大公主将大驸马和他的外室就在街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大驸马被打得鼻青脸肿,柔弱的外室躲在一边嚎啕大哭。 大驸马因此告病假,好几天没去上朝。 这事最后闹到了皇上那儿,皇上把大驸马说了一顿,夏贵妃又把大公主叫进宫里安慰一番,最后是大驸马向大公主赔了礼,发卖了外室,这事才算完。 因为这事,沈卿然刚一进入晨光房间就哭了起来,晨光还以为她是因为林朝养外室在她心中形象破灭所以哭了,谁知道她才坐下来就愤愤不平地说: “二嫂嫂,林朝哥哥伤得那样重,我看了心里好痛,大姐姐好狠的心!”她说着,用帕子捂住脸,呜咽起来。 晨光正歪在竹席上吃鸳鸯酥,听见哭声,嘴巴微张。她听说大驸马只是被打成鼻青脸肿,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她想了想,问:“你见过大驸马了?” 沈卿然哭着点头,用帕子擦拭眼角,说: “我去见大姐姐了,大姐姐还是很生气,听翡翠说,林朝哥哥至今还睡在外书房里,几次去找大姐姐,大姐姐都不见他,林朝哥哥真是太可怜了。” “因为他养了外室嘛,还被大公主发现了。” “就算如此,大姐姐也不应该闹到人尽皆知,现在朝中人人都在笑话林朝哥哥,那些和林朝哥哥不睦的全都在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林朝哥哥现在很苦恼。林朝哥哥说,他是一时糊涂,因为煜儿的病,因为大姐姐只顾着家里的事、煜儿和旭儿的事,越来越不在意他,他心里苦闷。” “卿然,你单独见他了?”晨光问。 沈卿然被拆穿,脸涨红,唇角止不住溢出羞涩的笑容,却一本正经地说: “二嫂嫂,我只是想去劝劝林朝哥哥。” 晨光默然。 沈卿懿静了片刻,咬着嘴唇,突然轻声问: “二嫂嫂,你听说过林朝哥哥的那个外室吗?” “听殿下提过。”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美吗?”沈卿然的语气突然迫切起来,眼神炯炯,在晨光看来像走火入魔了似的。 “那个人……”晨光忽然想起来什么,想说,却刹住了,摇头,“还是算了!” “怎么了?”沈卿然疑惑地问。 晨光欲言又止:“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而且这话说了也是冒犯你,你就别问了。“ 她这样说让沈卿然更加着急:“二嫂嫂和我之间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二嫂嫂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晨光盯着她的脸犹豫了半天,道:“我听我们殿下说,大驸马的外室姑娘长得有点像你……” 沈卿然被这话狠狠地震了一下,只觉得两耳轰鸣,双颊绯红,她咬着嘴唇,羞涩又苦恼,百感交加,十分沉重。 “你还是把这话忘了吧。”晨光说,“卿然,我听我们殿下说已经定下来了下个月宫里会进行赏花宴,到时候会给你选驸马。” “嗳?”沈卿然震惊不已。 “你忘记了,你已经到了该选驸马的年纪了,听我们殿下说,太子殿下中意的是定南伯府的孙少爷杨重。” “什么?你是说那个长得像头熊的杨重?”沈卿然站起来,高声尖叫。 “他将来会继任中军辅的位置,我们殿下也说他很有前途。” “他有没有前途和我有什么关系?”沈卿然愤怒地道。 晨光没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沈卿然就变得呆呆的,即使晨光转移了话题她也心不在焉,她很快就回宫去了。 沈卿然走后,晨光看外面太阳好,就让人把竹榻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晒太阳。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竹榻微微震了一下,一个人坐下来,笑着说: “你倒是会享受!” 晨光懒洋洋地翻过身,睡眼惺忪地瞅了一眼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人,然后咧开嘴甜甜一笑: “小润。” 迷糊的样子很让人喜欢,沈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在这里晒太阳,不怕被晒黑吗?” “我不会晒黑,只会晒红。”晨光回答。 沈润笑出声来,突然觉得她这么悠闲地晒太阳很惬意,让他有点向往。他用手背推推她,晨光就往里蹭蹭,给他留出来一点位置。 沈润躺在竹榻外侧,枕着一条胳膊,一手搭在额上,眯着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悠闲地望天是什么时候了,这种恬静、温暖又悠闲的感觉确实不错。 晨光半抬起身,将自己的枕头往旁边推了推。 沈润微怔,明白是想给他用的意思,笑道: “你上次不是说你的枕头是你专用的不许我用吗?” 晨光重新躺下来,闭着眼,抿嘴笑说: “突然觉得是小润的话也没有关系。” 沈润愣住了,望着她美丽的脸,忽然就觉得心狠狠地动了一下。他半撑起身,目光一下子被她红润的唇吸引,那双未沾唇脂的嘴唇,柔嫩,饱满,泛着少女特有的朱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他的心跳得飞快,犹如鬼使神差,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双唇有多柔软。 “小润,你看着我干吗?”晨光睁开眼睛,用无辜的表情天真地问。 沈润一震,猛然回过神来,她纯洁的脸庞居然让他生出了罪恶感,接着这罪恶感在他心里盘了几圈,又变化成了复杂的沉重感。 可是现在走掉太过明显,他不想让她觉得奇怪,于是他平静地躺下,佯作自然地问了句: “刚刚卿然来了?” 说这个才是他突然过来的目的。 第六十一章 动听的话 “来了。”晨光说。 “你最近和她走的很近。” 晨光一愣,踟蹰片刻,像担心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小润,我不能和卿然说话吗?” 沈卿然是太子的妹妹,太子和容王不和,前些日子又刚发生过刺杀案,太子被皇上包庇,让沈润的立场变得很难堪。 可她问他时的语气可怜巴巴的,让沈润不忍心强硬地去命令她,警告的话到嘴边突然就变成了:“也不是不可以……” 他皱了皱眉,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是因为太子的事么?”晨光默了片刻,低声问。 沈润敏感地蹙眉:“太子的什么事?” “我听静妃娘娘说了。” 她只讲了半句话,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前一阵子和太子府有关的刺杀事件。 沈润沉默下来。 晨光也便不再说话打扰他。 两个人静静地默着。 过了很久晨光都没有讲话,这让沈润有点不自在,按常理,在这种状态下,对话的人就算不岔开话题,也会拐着弯的问上一句,或者说出一句安慰,她却什么都没说,他差点以为她睡着了,偏头望去,却见她两眼炯炯,很精神的样子。 觉察到他的动作,她望过来,二人四目相对,本来沈润只是想看她是否睡着了,这个对视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说句话,说出的话却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被父亲生生掐断,只为了维护太子,他则申冤无门。 这句话是他心底的自嘲,却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他突然就觉得很糟糕,感觉在她面前颜面尽失,分外狼狈。 哪知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软糯的声线里是满满的温柔: “小润,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皇族中人有许多无奈,这个我懂得,凤冥国虽然哪里都比不上龙熙国,但皇室中很多地方是相通的,我亦出身皇族,很多事即使小润不说出来,我也能理解。” 她并未说出实质性的安慰,出谋划策、侃侃评论,这些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们出身相同,即使不说,我也能理解你的艰辛”,只是这样的话就摇动了沈润的心。 他不需要她献计献策,他有的是谋臣门客。他也不需要她针对这件事详细分析然后替他鸣不平,其中的不公平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听腻了。 她简单的一句“我懂”就熨平了他烦乱的心,被外人看作是权势滔天尊贵无比的皇子,每日被吹捧奉承,看尽了各种诚惶诚恐,又有几人明白其中的艰险,大概他说艰险,别人还以为他是无病呻吟,背地里对他大肆嘲笑。 可她说“我懂”,她说因为我们都出身皇室。 沈润相信了。 他突然觉得,身边有一位他国的公主也不是坏事,至少出身相同,她懂他。 “不过,”晨光软声续说,“虽然我是来龙熙国和亲的,可我还是觉得龙熙国的皇室和我没有关系,我只希望小润和小润在乎的人不要受伤,都能好好的,仅此而已。” 沈润的心产生了强烈的震动,那震动如突然涌起的潮水一样将他包裹住,这感觉不坏,他觉得很舒坦。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晨光吓了一跳,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天真无邪的眼神太过可爱,沈润忽然觉得心痒,涌上来的罪恶感被他一脚踹开,他的嘴唇吻上她雪白的手,冰凉的温度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舒服,她的肌肤细薄柔软,是比最好的丝缎还要光滑的触感。 晨光轻微挣扎,咯咯地笑: “小润,不要啦,好痒!” 红润的脸蛋,软糯的嗓音,清脆的笑声,每一处都在撩动人的心。 就在这时,火舞的嗓音突然响起: “容王殿下,白姑娘来了,正在沐华苑等候。” 沈润僵住。 “白姑娘?”晨光从榻上坐起来,疑惑地问,“是白婉凝姑娘吗?” “是。” 晨光看了沈润一眼,认真地说:“小润,白姑娘最近来的太频繁了,我不是说不让她来,可白家的姑娘频繁出入容王府,这不太好。” 人言可畏,沈润当然明白这一点,可自从猎场回来,白婉凝仿佛失控了,她将闺秀的矜持、羞涩全部抛弃,常来找他似要确认什么不说,偶尔还会情绪狂躁、歇斯底里。 白家曾是六卿之首,但因为太子的外戚为夏、林两家,双方素来不睦,早年白家被夹攻,下场惨淡,自沈淮成为太子,近年来越发没落。在没有晨光之前,沈润是想借联姻拉拢白家进入自己的阵营,恰巧白婉凝对他有意,白婉凝又是公认的美人和才女,这本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 简单来说,他只是想联个姻。 可自从晨光出现,白婉凝就像变了一个人,越来越失控,沈润最近一想起她就觉得头疼。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对晨光说: “等下我要和秦朔出门,晚上不回来了,你自己好好吃饭,不许睡太早。” 他下意识说了句要和秦朔出门,又让她不要睡太早。她常常犯困,总在不该睡觉的时候睡着,沈润觉得她一身毛病也跟她睡太多有关,最近总是在限制她的睡眠时间,有时候会让晨光觉得火大。 晨光一边想着我的晚饭本来也没准备你的份,蜜汁火腿、冰糖肘子、松鼠桂鱼全是我的,才不会分给你,一边乖巧地点头。 沈润喜欢她的听话,笑笑,转身,离开玉琼轩。 晨光等他走了,开开心心地躺回竹榻上,懒洋洋地抻了个腰。 不久,司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贱兮兮地说: “殿下,白姑娘哭着跑了,听说在沐华苑对着容王嚷了五次,哭了三场,不对,加上最后跑出去那一场,一共哭了四场。” 晨光摇头:“就算嫉妒也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乱了方寸,我和小润还没怎么样她就气成这样,又哭又闹的,以后真成婚,三千佳丽,她还不得被气死。” 司八点头,撇了撇嘴: “奴婢之前还想这天下第一美人到底多漂亮多聪明,见过之后发现不过如此,琴棋书画好不一定就是脑子好,奴婢猜那美人榜八成是白家给端木公子塞了银子买来的。” 晨光想,排榜收费,这确实是端木冽那个钱串子的作风。 第六十二章 赏花宴 夏初的时候宫里举办了赏花宴。 每当宫里有适婚年龄的皇子公主时,宫中就会举行赏花宴,邀请贵族中的年轻男女前来参加。 女孩子们会展示才艺助兴,说是展示,实则比拼,越是才貌双全的姑娘,越容易被选入皇室,成为皇族。 青年们则比试文才武艺,出色的青年自然就是驸马的人选。 那些遗憾败选的还有可能被世家看中,成为世家媳妇或六卿女婿什么的。 若是皇上心血来潮看上了几个姑娘,现场挑几个妃子收入后宫也是有可能的。 总之,这是一场为了配婚举办的游乐会。 今年的赏花宴因为太子的事延后了,太子被禁足,和太子妃一块缺席赏花宴。夏贵妃因为太子的事第一次受到冷落,据说除了新得宠的几个妃子,皇上去的最多的是静妃宫里,静妃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夏贵妃不受待见,为了讨皇上欢心,不敢再张扬,赏花宴的事干脆全部交给静妃筹办,自己称病。 静妃对赏花宴很积极,因为今年沈淇要选妃。虽有两个嫔帮衬,静妃还是觉得不够,别人又信不过,突然想起晨光,晨光对外的身份是皇子妃,又和静妃亲近,帮忙最合适。 于是晨光隔三差五进宫帮静妃出主意。 自然而然,晨光被允许了参加赏花宴。 因为她以容王妃的身份出入皇宫和贵族圈子太频繁,以至于大部分人都忘记了她和沈润未办婚礼,每次看见她,最先想起的就是晨光公主既是容王妃。 赏花宴在皇宫花园进行,那一日碧空如洗。 少女们花枝招展喜气洋洋,青年们意气风发顾盼神飞,在年长者的带领下相互寒暄,各种各样的表情,比花园中姹紫嫣红的鲜花还要热闹。 晨光坐在角落里,懒洋洋地望着人群。十五快到了,她最近睡不好身体又虚,只是出入皇宫就觉得疲惫,明明才起床没多久,她又开始犯困,悄悄地打了个哈欠。 沈卿懿突然走来,坐在她身旁,一脸凝重,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二嫂嫂,你可有听说静妃娘娘打算选谁做景王妃?” 晨光看了她一眼,回答:“洛碧帆。” “果然!”沈卿懿惊叫起来,发现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又讪讪地坐下,拧着眉说,“二嫂嫂,洛姑娘喜欢的人是四皇兄呀!” 这个大家都看得出来。 “可是洛家看中的是景王殿下,静妃娘娘对洛姑娘也很满意,你知道,静妃娘娘的娘家和洛家关系很好,听说这桩婚事是魏老夫人提起的,洛家很愿意。” “可是……”听她说完,沈卿懿就明白了,但她仍觉得堵得慌,皱着眉,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小声咕哝,“那四皇兄怎么办?” “这就要看禹王殿下自己想怎么办了。” “四皇兄他,知道吗?” 晨光摇头表示不知。 沈卿懿伤心起来:“四皇兄伤才好,怎么这样嘛!” 顿了顿,她又说:“最近三姐姐也奇怪,总不理我,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那天她突然就生气了,还告诉我死也不嫁给熊,二嫂嫂,谁要逼三姐姐嫁给熊吗,还是三姐姐在做梦?” 晨光想笑,却平着脸摇头:“卿然呢,没和你在一块?” “我去找她时她还没起来,应该是待会儿和夏妃娘娘一块来吧。”沈卿懿情绪不高,双手捧腮,闷闷地说。 就在这时,一抹大红色出现在二人面前,晨光抬头,烈焰红唇的白婉凝映入眼帘,艳丽的红裙,艳丽的妆容,搭配剔透无瑕的肌肤,如雪山上的红莲,傲然绽放,吸引了许多爱慕者的目光。 与往日的端庄美丽相比,今日的白婉凝分外妩媚。 “四公主万福。”她对着沈卿懿盈盈一礼。 沈卿懿哼了一声,自上次刺杀时白婉凝丢下她自己跑了她就更讨厌她,虽然是她先甩开了对方的手。 白婉凝坐在晨光身旁。 一红一白,一明媚如玫瑰,一清雅如水仙,同样的花颜月貌,国色香浓,比御花园中的牡丹林还要美丽的风景,吸引了全场男子的注目。精心妆扮的少女们全都用愤恨的眼神瞪着白婉凝,恨不得咬死她。 之所以没有怨恨晨光,是因为人家晨光公主虽天生丽质,但今日妆扮素净,白裙玉簪,一点没有要出风头的意思。可白婉凝本来就生了一张美丽的脸,偏又妆扮得如此妖娆,简直就是在拉仇恨。 白婉凝不在意,对她来说,嫉妒的目光是对她美貌的赞赏,她很得意。 她固执地认为她比晨光更貌美,晨光是因为不要脸才会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更漂亮,她轻蔑地朝晨光瞥了一眼,却发现晨光正在懒洋洋地打哈欠。 白婉凝脸色阴沉。 沈卿懿觉得自己坐在她俩身边有点亏,她的漂亮完全被比下去了,可走掉又不放心,她担心软软的二嫂嫂斗不过一肚子心眼的白婉凝。 就在这时,入口处的太监高声喊: “大公主到!大驸马到!” 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这是大驸马自挨揍后第一次亮相,沈卿宣走在前面,林朝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夫妻二人仍在冷战,虽是互不理睬,可在外人看来,尊贵的大公主压了驸马爷一头,大驸马跟在大公主身后就像一条做错事失宠的狗,男人尊严尽失,引来许多同情和嘲笑。 “嗬,脸上的肿竟然消了,真是便宜他了!”沈卿懿冷笑一声。 “四公主别这样说,大驸马也是可怜,本来很小的一件事,被大公主那么一闹,人尽皆知,受尽嘲笑,还被陛下命令停职反省,听说陛下因为这件事对大驸马很生气,大驸马的前途算是毁了。”白婉凝开口,轻声说。 “怕毁前途就别干坏事,瞒着妻在外边养小还有理了?” “男人就像孩子,犯些错误也是平常,夫妻同体,大驸马毁了前途,大公主又有什么好处?”白婉凝幽幽地说。 晨光哈哈笑,笑趴在桌子上,她望着自带忧郁气息的白婉凝,惊叹道: “白姑娘,你悟了?” 白婉凝的脸刷地绿了。 第六十三章 赐婚 “晨光公主,你这话什么意思?”白婉凝冷着脸问。 “白姑娘今天好漂亮。”晨光笑说。 白婉凝冷冷地看着她,不解她突然夸赞是何用意。 “可是今天容王不选妃。”晨光笑盈盈地说。 “也不选侧妃。”在看到白婉凝的表情波动后,她又笑着补充了句。 白婉凝的眼神狠狠地颤了一下。 晨光笑得更欢,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解释:“因为正妻还未过门。” 心思完全被看穿,白婉凝愤懑,还有一丝狼狈。她冷冷地瞪着晨光,本想问她为何还没有举行婚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举行婚礼她才可能做正妃,虽然父亲和祖父商谈过后说先做侧妃也没关系,因为龙熙国未来的皇后是不可能让凤冥国公主去做的,可她还是不想委屈自己。只是她和白家都没想到,今天的赏花宴没容王的事。 晨光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就知道连白家都沉不住气了,以前她不在时,白家还装清高对沈润和白婉凝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迟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也多亏了白家矜持,才让她钻了空子,龙熙国的几位皇子,她还是觉得小润最符合她的要求。 “容王殿下到!景王殿下到!禹王殿下到!”入口处,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又一次响起。 全场沸腾,少女们的眼神刷地飘过去,这三个才是今日的重点。于是在三王入场时现场异常明亮,可惜她们不知道的是,王妃的人选是内定的。 沈汵大概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垂着头跟在沈淇身后,面如死灰,在经过洛碧帆附近时,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反倒是洛碧帆看了看他,然后眼圈泛红,快速转过头去,忍住哭泣。 晨光想,许多时候,女子的心其实更坚强。 沈润很快看到了晨光,向她走来。 白婉凝有些紧张,见沈润走过来,悄悄吸了一口气,然后娇袅迎上去,温婉地请了安。 沈润看了她一眼,淡淡点头算是回应,就绕开她,走到晨光面前。 晨光心想沈润八成是在记仇那天白婉凝朝他嚷了五次,男女之间,嚷一次是小情趣,嚷两次是小别扭,嚷五次就是不知好歹了,毕竟他们的关系是男尊女卑。 白婉凝被冷淡对待,差点哭出来,特别是在听到沈淇和沈汵跟过去对着晨光轮流唤一声“二皇嫂”时,几乎崩溃,想到这是在外边又赶紧忍下来。 “还是不舒服?”沈润查看了一下晨光的脸色,问,早晨出门时她的面色特不好,就像要随时晕过去似的,把他吓了一跳。 “没事了。”晨光笑说。 “你早上什么都没吃,一会儿记得吃些东西,不爱吃也要垫补点。” 晨光点头。 “二皇嫂不舒服?”沈淇关心地问。 “我这还没从冷天缓过来天又热了,有点不自在。” 沈淇点头:“二皇嫂气色不好,有人给我府上送了两盒上好的阿胶,回头给二皇嫂送去,二皇嫂补补气血。” “这怎么好意思……” “既是三皇弟的一份心,那就谢谢三皇弟了。”沈润笑说。 “一点小心思,不值得谢!”沈淇摆摆手。 沈汵一言不发。 他和沈淇站在一块,中间隔了一个人却像隔了一条河,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僵。 “皇上驾到!” 花园中的交谈戛然而止,人们纷纷下跪迎接圣驾,不多时,身穿金色龙衮的沈崇走出来,身后跟着悉心打扮过的夏贵妃和静妃,以及没精打采的沈卿然。 沈崇坐在龙椅上,他比上次在围场时又瘦了些,精神却好……好过头了,晨光看他全身上下都在冒光,好像随时要飞升一样。 威严的一声“平身”,而后众人落座,属于少女们的斗艳赛正式开始。 无非是琴墨诗画歌舞管弦,这些节目都是提前报上去的,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晨光才看了两个节目,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 白婉凝到最后都没有上场,晨光看到她在比赛开始时对自己母亲耳语几句,白夫人就唤来侍婢低声吩咐,接着白婉凝就一直坐在观看席上,没能来一个众人都期待的华丽压轴。 斗艳结束后,洛二姑娘洛碧帆和赵五姑娘赵蕊分别凭借一幅水墨画和一首琴曲赢得一二名,沈崇当场赐婚,赐洛二姑娘为景王妃,赵五姑娘为禹王妃。 赵五姑娘很高兴,禹王殿下性情好是大家公认的。 沈淇唇角含笑,这笑容九成和他终于能把洛家收入囊中有关。 洛碧帆和沈汵则如丧考妣,面如死灰。 少女们的斗艳赛结束后,众人移至球场,青年的蹴鞠赛即将开始。 这可比弹琴画画有趣得多。 蹴鞠是龙熙国盛行的游戏之一,也是上至皇族下到百姓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晨光第一次看,两队青年追着一颗七彩球跑来跑去,卖力争抢,她看得起劲。 “小润,你不去玩吗?”见沈淇上场了,她扭过头,双眼亮闪闪地问。 沈润啜了一口紫笋茶,摇头。 “你不会玩?” “我当然会。” “那为什么不玩?” “不喜欢。”沈润嫌弃地说。 晨光噗地笑了。 “你笑什么?” “说实话,是小润你讨厌流汗吧?”晨光笑吟吟问。 她为什么会知道? 沈润一边吃惊地想一边坚决不肯承认,优雅地啜着茶,淡声道: “只是因为不喜欢,你想多了。” “小润的身上总是香喷喷的呢,我最喜欢小润身上的味道了。”晨光自顾自地说。 她诡异的言论让沈润尴尬,他不知该怎么接口,就在这时,一身紫衣的晏樱穿过人群,不徐不疾地走到龙椅旁,对沈崇耳语几句。 沈崇欣喜若狂,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猛地站起身想走,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沈润道: “阿润,朕有要事离开,你替朕看着结果!” “是。”沈润忙起身应下。 沈崇就跟着晏樱匆匆忙忙地走了。 在“恭送陛下”的声音结束后,晨光拽着火舞的手站起来,小声问: “陛下怎么这么急?” “八成是新丹炼出来了。”沈润冷笑一声。 司八悄悄走回来,晨光看见了,从座位上站起身。 “去哪儿?”沈润问。 “更衣。” 沈润点头,嘱咐火舞和司八道: “你们好好跟着公主。” “是。” 第六十四章 劝慰 笛声呜咽,断断续续,恍若恸哭。 沈汵坐在荷花池对面的凉亭下,背贴着冷硬的基座,心痛,痛彻心扉,凄冷的笛声不能让他缓和半点,他心痛到窒息。 “好悲伤的笛声。”柔软的嗓音自身侧传来,惊了他一跳,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脸,他慌忙擦了眼角,站起来,磕磕巴巴地道,“二、二皇嫂!” 晨光用在他看来很无奈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坐在凉亭的长凳上。 “我刚刚碰见洛二姑娘,看见她偷偷在哭,心里就想也许更难过的人是你,然后就听见你的笛声。” 一句“也许更难过的人是你”狠狠地刺在沈汵的心脏上,汹涌的悲伤让他就快压不住了,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也坐在长凳上。 他觉得窒息,垂着头,自嘲地笑道: “二皇嫂,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婚姻之事本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她的语气很淡,沈汵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和沈润的婚事,不禁问: “二皇嫂在凤冥国莫不是有心仪之人?” 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也是一个怀有浪漫情怀的青年,所以才会这么问,问过后自己也觉得冒失,连忙道歉: “是我唐突,冒犯了二皇嫂,二皇嫂别往心里去。” 晨光笑笑:“心仪之人我倒是没有,容王殿下却有。” 沈汵想起了白婉凝,忙说:“可我看二皇兄待二皇嫂很好。” “所以当禹王殿下成婚后,也会对成为禹王妃的那位姑娘很好吗?” 相当尖锐的问题被她用柔和的语调问出来,又在沈汵的心上刺穿一个洞,他疼痛难忍,沉默了半晌,艰难扯出一个笑,低声说: “我不重要,只要碧帆过得好,就很好。” “可我不认为洛二姑娘会过得好。”晨光轻声道。 沈汵望着她,眼神很难过。 “以洛二姑娘的状态,即便接受了婚事,她心中的悲伤也消不掉,而景王殿下可不是那种明知妻子心中有别的男人还能温柔对待的人,假若将来的侧妃很厉害的话……” 晨光没有说完,沈汵却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心痛欲裂,垂着头,悲愤了半天,突然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泣声道: “都怪我太没用!” 肌肤裂开,血流了出来,他咬着牙,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禹王殿下,你不要这么说,再怎么无奈你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是身份尊贵的禹王,只要你想,总会有办法的,除非你不想,你甘心认了。” 沈汵望着她,眼神飘忽,像一头迷失的鹿。 “禹王殿下,”她忽然靠近,美丽的脸放大在他眼前,鲜红的唇勾起一抹冷笑,这一抹笑艳绝尘寰,她开口,嗓音清冷,恍若风吹过幽篁,她用讽刺的语气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去抢,这样的你算什么男人?” 轻盈的嗓音如锤,重重地砸碎沈汵的心,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一刻,他只觉得面前就是一个深深的漩涡,而她的话就像是推动的助力,他被推前一步,摇摇欲坠,仿佛快要落下去了。 晨光站起身,走开了。 火舞和司八等在花障外,见晨光顺着小路出来,向用作临时休憩的宫殿走去,连忙跟上。 “殿下换了。”司八小声对火舞说。 “用不着每次都说出来。”火舞道。 司八吐了吐舌头。 欣泰宫一带被用作女客们临时休息的场所。 司晨洗了把脸,坐在妆台前,火舞拿玉梳为她重新挽发,补了妆。 司晨蹙眉,拉了拉身上素白的裙装,“啧”了一声,很不满。 火舞习以为常,也不在意,替她梳着发,轻声问: “殿下,那禹王殿下会不会心急之下带洛姑娘私奔?” “他只是情痴又不是蠢材,知道私奔没用才会有今天的结果,私奔有用早就跑了。”司晨嗤笑一声,说。 火舞想想也对,拿起羊脂玉簪轻柔地簪在她的发髻上。 司晨盯着镜子里自己过于素淡的妆扮,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根簪子碍眼,干脆摘下来。 火舞只好收起来。 司八快乐地从外面跑进来,兴奋地说: “殿下,成了!人已经被领到掬芳殿了!” “司八。”司晨淡声道。 “是!” “你再在我面前蹦蹦哒哒没个正样,我就把你捆起来吊房梁上。” 司八的腮就鼓成包子,绞着双手,微晃着肩膀,老老实实的说“是”。 蹴鞠场。 杨重连续两次进球大出风头让沈卿然心烦意乱,她本想掏出帕子拭汗,却发现自己的帕子不见了,在袖子里翻来翻去,这行为惊动了坐在她身旁的沈卿懿。 “三姐姐你找什么呢?” “我的帕子不见了。” 沈卿懿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刚刚和二嫂嫂一块去掬芳殿休息时落在那儿了?” “大概是吧。”沈卿然说,她本就腻烦继续观赛,帕子丢了正好给她一个借口,她站起来,对沈卿懿道,“我去掬芳殿找找。” 沈卿懿觉察到她的不耐烦,没敢多问,乖巧地点头。 沈卿然看准夏贵妃没注意她,起身往掬芳殿去。 掬芳殿。 林朝醉醺醺地躺在寂静的宫殿里,突然觉得身体有点不对劲。 他最近太不顺,只因为养了个外室,在朝中受尽嘲笑,皇上也不待见他,回到家里,妻子对他视而不见,他主动搭话却被一次一次甩脸子,父母骂他养了外室也不知道隐蔽点,他已经够隐蔽了,他到现在都想不通妻子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在外边养小的。 他觉得窝囊,自从成了驸马,他一天比一天窝囊。妻子强势,唯我独尊,他一个大男人连碰个丫头都不成,想要夫妻在一块还要提前向公主殿下申请。 他承认,偷养外室是他不对,可既是夫妻她至少该给他留些颜面,闹到人尽皆知对她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看他现在这么尴尬,每天忍受着冷嘲热讽,她心里就痛快了? 郁气窝火憋在心里,好好的赏花宴,妻子不理,同僚因为还在敏感期不敢来搭话,对手的讥讽不断,他没忍住多喝了几杯,又不想在席上失态,就自己走了。 本想逛逛散酒,却不知为何今日的酒出奇的烈,他走了一段走不动了,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就将他搀到这里醒酒,迷迷糊糊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躺了一会儿,他有一瞬的清醒,可接下来异样的燥热却让他开始烦躁。 第六十五章 如愿 一波波热浪上涌,四肢百骸在叫嚣,那份汹涌在体内的滚烫好似野兽一样。 林朝太清楚这是什么感觉,类似的药物在花街中盛行,他闲来无事时也用过,可是到底是哪个混账把这种药下到他的酒里的?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些想要看他出丑的政敌。 那些人落井下石,是想看他身败名裂吗? 他拧紧了眉。 然而身体里的燥热是控制不住的。 这一次的药物药性异常激烈。 他想最好赶快离开这儿,免得遭后手陷害,出去哪怕随便找个宫女,过后威逼利诱一番也能了事。 他尝试挪动,可身体火热两腿虚软,他扶着床榻,踉踉跄跄,才走了两步就溜坐下来。地面的冰冷让他清醒些,他已经在这里有一会儿了,不知为何还没有人来,难道他们给他下药只是为了戏弄他? 他想不通。 这样狼狈地走出去,万一遇上人又是一桩笑话百出的大事,他进退两难。 皱眉的工夫,又一波热浪袭来,他头脑混沌,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吱呀—— 殿门开启,发出的声响让他一惊,他艰难地抬起头。 “啊呀,是大驸马!大驸马万安!”少女的声音慌乱地响起。 林朝眯着眼睛,正觉这丫头面熟,从那丫头身后又走出来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 “卿、卿然……”他惊慌失措。 “林朝哥哥?”沈卿然也惊了一跳,“林朝哥哥你怎么坐在地上?”她慌忙上前扶他。 “出去!”林朝喝了一声,却因为贪恋她手心的柔软触感,没有推开她。 他突然的喝吼吓了沈卿然一跳,沈卿然下意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不敢让人看见,急忙对宫女喝道: “烟雨,出去守着!” 烟雨连着点头,慌慌张张地去了。 “林朝哥哥,你怎么了?一身酒味,你喝醉了么?”沈卿然再次靠近,焦虑又慌张,想要将他扶起来。 少女的幽香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是比烈药还要诱人的诱惑。 林朝想要控制,可是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没办法克制,理智在她的芬芳飘过来时就完全消失了,他本能地想去靠近,并遵循了这个强大的本能,他伸出手去,猛然搂住沈卿然的腰,对着那双娇嫩欲滴的唇吻了下去。 沈卿然惊呆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 她已经到了对男女事一知半解的年纪,怀春的少女,被恋慕了五年的对象突然火热的亲近,即使她地位尊贵,她也只是一个处在思春期的普通少女,这一刻,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她差一点哭出来。 察觉到她的僵硬,林朝用残留的最后一点理智猛地将她推开,与其说他是顾念道德,不如说他是在恐惧他做了之后会没办法收场。 “卿然,你走!”他低吼道。 沈卿然却没他那些弯弯扭扭的心思,双颊红得发烫,她多少感觉到他的不正常,却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把嘴唇咬得发白,她不是那种会在做事之前就去考虑后果的姑娘,尤其是在狂热的感情事上。 林朝嘴里说着,身体却在药物的驱使下靠近。 沈卿然因为他滚烫的手掌,只觉得全身麻酥酥的。 “卿然,出去……”他有气无力地对她说,摩挲着她肌肤的手却没有放开。 大概就是这虚软的气声让沈卿然下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她突然捧起他的脸,对着他的唇生涩地吻了下去。 天雷勾动地火。 一发不可收拾…… 窗外。 司八把窗纱捅出一个小洞,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一边小声说:“这位三公主比奴婢想的还要狂热,竟然这么主动!” 里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她吐了吐舌头,走开,对站在树下的司晨眉飞色舞地说: “殿下,里边好激烈,这九玉散太厉害了!” 火舞在她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在殿下面前说什么浑话,你想被吊在房梁上?” 司八立刻捂住嘴巴,猛摇头。 主仆三人沉默地站在掬芳殿外的隐蔽处,内殿的声音让人尴尬,三个人却没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话痨司八没忍住,开口嘟囔: “那男的哪里好,值得那三公主那么喜欢?” “幻想是会让人入魔的。”司晨说。 司八一愣,把这话想了半天,半懂半不懂。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笑语,静妃的声音先响起来: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玩了那么久的蹴鞠还那么精神,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行了!” “瞧娘娘说的,娘娘明明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娘娘说自己老,那臣妇几个可就不用活了!”白老夫人的声音响起,引来一片笑声和附和声。 静妃笑得花枝乱颤,只听她说: “大公主,你脸色不好,一会儿进了掬芳殿,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休息够了再回去。” 沈卿宣没说话,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 司晨听到一行人由远及近,转身,悄无声息地离了掬芳殿。火舞和司八轻悄地跟在她身后。 不久,掬芳殿内传来一片尖叫声。 虽然有烟雨守着,可烟雨只是个奴婢,哪能拦得住静妃。而静妃又不是沈卿然的亲娘,烟雨的慌张只会让她觉得可疑。 林朝和沈卿然被捉奸在掬芳殿。 这时间恰恰好是林朝从药效中摆脱出来。 现场看上去完全就是借赏花宴偷偷幽会。 林朝百口莫辩。 大公主当场晕了过去。 司晨回到蹴鞠场。 “怎么去了这么久?”沈润问。 “更衣。”司晨看了他一眼,回答。 沈润微怔,她的回答太简短,她的语气太冷硬,完全不像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她,可她是她没错,她的态度让他意外。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又发烧了。 就在这时,付礼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司晨知道他说的是林朝的事,消息传的好快。 “荒唐!”沈润说。 凝眉沉吟片刻,他站起身,离开了。 司晨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 晨光眷恋人的体温,她则厌恶陌生人的触碰,每次被触碰,她都会有种想剁了对方手的冲动。 司晨虽是晨光在濒死时意外分裂出来能够替晨光承担大量痛苦的衍生体,两个拥有共同的身体共同的心,可以对话,可以自由切换,但在性格喜好上还是有不同的。 就比如,晨光很随便就决定了她们是同一个人,可司晨认为,她们都是可憎的怪物。 第六十六章 平妻 沈卿然和林朝的事闹得很大。 当天静妃和一众命妇都在场,连沈卿宣都在,就算夏贵妃有心隐瞒也瞒不住。 沈崇大怒,将林朝下狱。 若此事能够以林朝醉酒后强迫沈卿然收场,虽难看了点,也算好办。可坏就坏在沈卿然说自己是自愿的,她和林朝是两情相悦,请父皇成全他们。 沈崇气得吐血。 夏贵妃差一点昏过去,可她不敢昏过去,她怕自己一昏过去女儿就保不住了。 这件事很快连禁足中的太子都惊动了,太子怒砸太子府,如果能出来,他会当场宰了沈卿然。 林朝占了皇上最爱的三公主的便宜,林家吓得一句话不敢说,林朝的父亲林树海天天被皇上迁怒,除了战战兢兢地请罪,一句为儿子开罪的话都不敢说。 若林朝未婚,这件事靠成婚遮一遮勉强能过去,可林朝不仅已婚,他的妻子还是皇上的大女儿,而这一回闹出丑事的对象则是皇上的三女儿。 林树海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感觉自己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 沈卿然日夜跪在长寿宫门前,请皇上饶了林朝,说自己和林朝两情相悦,哪怕是给林朝当妾她也甘愿。 把沈崇气得有好几次都想下令砍了她。 可再怎么生气,终归是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 夏贵妃先心软了,沈卿然固执得像头牛,她拉不回来也劝说不住,只好想办法。她是个有手段的女人,不然也不会得宠这么多年。她绞尽脑汁,费了许多力气,联合许多人,日夜给皇上吹风,终于将沈崇勉强说通,让沈卿然以平妻的身份嫁给林朝。 在此之前龙熙国是没有“平妻”这种说法的,这本身非常荒唐,对外的说辞也相当可笑,说林朝青年英才,得三公主青睐,三公主欲效仿娥皇女英谱出一段佳话,而皇上对林朝也很欣赏,便恩准两个有情人择日完婚。 能把小姨子和姐夫的不伦之恋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的龙熙帝是头一个,这则丑闻很快传遍六国,成为各国上到皇族下到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其实沈崇在下旨时也憋得差点吐血,可通jian的事闹得这么大压都压不住,就算把两个人都杀了,一时解气,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且人尽皆知,不是说杀掉了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之后笑柄还是笑柄,不如说因为女儿通jian就把女儿女婿都杀了那会成为更大的笑料,他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尽量把事情圆了,做的名正言顺了,等时间久了,舆论平息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沈卿宣是真吐血了,在听到沈卿然要成为平妻时她吐血三升,一下子就病倒了。 可她能怎么办,现在宫里是夏贵妃当家,若她亲娘还活着,无论是夏贵妃还是沈卿然都别想好过,可惜她亲娘在她出嫁前就死了。 悲从心中来,沈卿宣病得更重,却连一个来探病的都没有,连和她一母同胞的二妹妹都没来。 沈卿然大婚时很隆重,比沈卿宣出嫁时还要隆重,隆重的让人有种错觉,林朝并非大驸马,而是风风光光的三驸马。 夏贵妃嫁女,不管对象是谁,她肯定会想给女儿最好的。 沈卿宣出嫁时,她的生母已经过世,她的嫁妆是夏贵妃操办的,亲生和非亲生还是有区别的。 况且三公主是太子的妹妹,太子暴躁易怒,看在太子的面上也没人敢轻视这桩婚礼。 太子虽然因为这事狠踹了他妹妹两脚,最后还是在母亲和太子妃的劝说下出席了婚礼。 沈卿然幸福地出嫁了,未来的丈夫是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如她所说,她连做个洒扫丫鬟都不在意,能成为平妻她羞涩又欢喜。 沈卿然的婚礼晨光称病没有参加,只让沈润带了礼物,沈润一个人去了。 婚礼当日天阴。 黄昏时分,晨光去了大公主府。 在等待司七投名帖时,晨光掀起帘子,望向清冷凄凉的大公主府。 大驸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这里,他会在三公主府做三驸马,林家会彻底成为太子的外戚,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林府、夏府、三公主和太子殿下相连,这些将会拧成一条强大的利益链,大公主会渐渐被人们遗忘,如同孀居。一旦三公主有孕生子,那个孩子就会变成林家的继承人,哪怕大公主已有了两个儿子。 皇上在下了赐婚的圣旨时就表明他已经放弃了大女儿。 晨光笑。 大公主会不会反抗呢? 沈卿宣感觉到凄凉,从未有过的凄凉。她要强了许多年,母亲死后,父皇虽未立后,可夏贵妃却握着皇后的实权,她带着妹妹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步步艰难。好不容易替自己谋得了称心的婚事,当踏出宫门,她以为她的人生终于可以平静温馨起来,她为他付了全部的心,纵使身份尊贵,她还是像普通媳妇一样孝顺公婆,操持家务,亲自教养儿子,她本以为她做的很完美,到头来却是一则笑话,那个人在她怀上长子没多久就养了外室,而她居然一直不知道,现在,他更是和她的妹妹扯在了一起…… 失败!大失败! 沈卿宣难以咽下她的失败,她恨,可是再恨又有什么用?就算再恨,她又能做什么? 她咳出血来,刺目的鲜血让她身体发冷,她突然觉得恐慌,窗外的阴冷和喉间的腥甜让她特别恐慌,每一条骨头缝都在冒凉气,耳边仿佛听到了喜庆的鼓乐声,她忽然想哭。 抱琴也不知该怎么劝,别过头去悄悄擦眼角,就在这时,小丫鬟快步进来,轻声道: “大公主,晨光公主来了,说是来探望公主的。” 沈卿宣一愣:“晨光公主?”谁啊? “大公主,晨光公主就是容王妃。”抱琴轻声提醒。 沈卿宣这才想起来是凤冥国来的那个,她们加起来见不到三次,并不熟悉,她突然来做什么? 沈卿宣皱眉:“就说我病着,今日不见客。” “晨光公主说,知道大公主病着,她是替四公主来探望大公主的。” 沈卿宣未出阁前很照顾沈卿懿,都是没娘的孩子,沈卿懿寄在夏贵妃那里,沈卿宣觉得她很可怜。 想了想,沈卿宣皱着眉说: “让她进来。” 第六十七章 建立在痛苦上的幸福 晨光跟着小丫鬟来到正房,抱琴迎上来请了安,打起帘子,一股冲鼻的药味迎面扑来,晨光停住脚步,小声问她: “我听说大公主病了,可好些?” 终于有一位主子肯在今天来关心她家公主的病情了,抱琴红着眼圈,只觉得晨光特别亲切,放下帘子,悄悄摇头: “大公主刚刚又咳出血了。” “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主要是心病。”抱琴犹豫了片刻,小声回答。 “服药了吗?” “大公主不肯喝。”抱琴说,愤恨地道,“今天这种日子大公主怎么可能喝得下去!” “喝不下去也要喝,我进去后你把药端来,过会儿再把两个小公子领来,让大公主见见孩子。” 抱琴知道她这是来劝大公主喝药的,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应了,更觉晨光亲切。 晨光进入正房,沈卿宣脸色憔悴,眼窝下陷,眼神空洞,病歪歪地靠在床上。 双方见过礼,晨光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 沈卿宣要强,即使现在很狼狈,也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强打起精神,问: “晨光公主今日怎么会有空到我这儿来?” “今日三公主大喜,我身子不好,怕冲了喜气就没去,四公主放心不下大公主,又不能来,就托我过来看望大公主。” 她说的直白,对三公主大喜这件事连想隐晦表达的意思都没有,残酷的事实从她的口里说出,就这么直直地扎进沈卿宣的心里,让沈卿宣痛得窒息。 沈卿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嗤笑了一声,恍若自语,望着窗外轻喃: “大喜?哼!” 就在这时,抱琴捧着一碗浓苦的汤药进来,轻声劝说: “大公主,是时辰该喝药了。” 沈卿宣皱眉,一阵心烦,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歇斯底里,忍耐着,低声命令道: “倒掉!” 抱琴为难,不知不觉看向晨光。 “这么热的药大公主怎么喝,先放一边凉着吧。”晨光说。 抱琴忙应了,将药碗放在一边凉着。 沈卿宣眉皱得更紧,瞪着晨光,似对她的自作主张很不满。 不等她说话,晨光先若无其事地开口,笑问: “大公主可知容王殿下是几岁时搬去夏贵妃宫里的?” 沈卿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她这么问的意图,皱着眉,耐着性子想了想,回答: “大概六七岁吧。” “六七岁,年龄比大公主的长公子还要大一些。容王殿下曾对我说,幼年时在夏贵妃宫中活得很艰难,要看夏贵妃的脸色,还要看太子殿下的脸色,许多时候明明是太子殿下的过错,可有夏贵妃护着,最后受罚的往往是容王殿下。直到现在,容王殿下和太子殿下,最后错的还是容王殿下。前些日子在围场的刺杀案,陛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那桩刺杀案夏贵妃还曾一口咬定是容王殿下自导自演为了嫁祸给太子殿下的骗局,容王殿下又不能和她争执,想想也是冤枉。” 沈卿宣直直地望着晨光,有些呼吸困难,她大概明白晨光在说什么,又有些迷糊,她心跳飞快,仿佛溅起了火花。 “大公主,等你死了,你打算把两个小公子送到哪里去受照顾,三公主府么?”晨光问。 如当头棒喝,沈卿宣突然清醒过来,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怔怔地望着晨光的脸,泪水开始模糊,可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硬生生地将泪水憋了回去。 “娘!” “娘!”稚气的嗓音响亮地传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外面飞跑进来,跑到床前,抱住生病的母亲,扬起满是泪的小脸,哭着问,“娘,你好了吗?” 沈卿宣一阵心酸,搂紧了他。 “娘!娘!”次子林煜果然先天不足,被奶娘抱着,肤色青白,软软地歪着脑袋,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娘”。 沈卿宣从奶娘手里接过他抱住,含泪带笑,将两个孩子安慰了好一会儿,脸上终于恢复了些神采。 “抱琴,把药给我。”她说。 抱琴喜极而泣,忙把药碗端过来。 沈卿宣一气喝下去。 即使现实再荒唐,再残忍,为了儿子,她也要活着,好好活着。 …… 大婚后不久,沈卿然神采奕奕地来到容王府看望晨光。 “我成亲你居然没来!”她遗憾又有点生气地说。 “我病怏怏的,去冲了喜气才不好吧。”晨光笑说,望着她光彩照人的脸,问,“快活吗?” 沈卿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垂下眼帘,羞涩的笑,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好,非常好,好的就像在做梦一样。”沈卿然等不及地回答,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幸福说出口的模样,闪烁着光彩的眼眸看上去非常漂亮。 “那就好。”晨光笑说。 “可是……”沈卿然消沉下来,抿着嘴唇,带着愧疚,轻声说,“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姐姐。” “后悔了?” “后悔……也不是,二嫂嫂你知道吗,我现在非常快活,从没有过的快活,能和他在一块,就像做梦一样,每天看着他,我真的好高兴,是真的……”沈卿然说,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望着晨光,“二嫂嫂,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不要脸,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如果所有人都看不起你,你会离开林朝吗?”晨光问。 “不会!”沈卿然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大公主哭着求你离开林朝,你会离开吗?” 沈卿然微怔,为难地垂下头,过一会儿,苦笑着,轻声说: “二嫂嫂,我是真心爱林朝哥哥的。”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想离开他,是吗?”晨光问。 “是!”沈卿然干脆坚定地回答。 晨光笑了:“卿然,后悔是最没有意义的,既然做了,那就享受后果吧。” 沈卿然听懂了她的安慰,甜甜地笑起来,漂亮的脸蛋上每一处都在闪烁着明媚的幸福。 第六十八章 端午 端午节。 晨光闲得生虫,问沈润要不要出去玩。 正赶上端午节沈润休假,这是晨光第一次约他,成天趴在床上的懒虫要出门,沈润心想真难得,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端午当天,晨光换上奶白色的碎花绉纱裙,罩了面纱,穿上轻便的软底绣鞋,高高兴兴地跟着沈润出了门。 二人乘坐一辆青蓬小车,向箬安城最著名的商业街江舟坊去。 哪知才到安平桥附近,车子就停了下来,付礼隔着车帘子道: “殿下,前边人太多,车怕是过不去。” 沈润掀起帘子向外望去,一座宽宽的拱桥,拱桥对面就是江舟坊,从他们停车的位置起,经过拱桥,一直到江舟坊,人山人海,十分拥挤,这些都是趁着端午节出来看热闹游玩的。 晨光跟着沈润看了一眼,外面的人挤人拥让她头皮发麻,她立刻对车外说: “付礼,回家!” 沈润哭笑不得,吩咐付礼: “车就停这儿吧,我们走着过去。” “我要回家!”晨光噘着嘴说。 “是你要出来的。”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今天过节,哪可能没人。” “我讨厌人多。” “你讨厌的东西真多。” “我要回家!” “不准!”沈润说着,下了车,然后把又开始闹别扭的晨光从车上拽了下来。 晨光站在安平桥前,望着摩肩擦踵的人,圆溜溜的大眼睛瞪成两只包子。 “走吧。”不知为什么,她委屈的样子让他心情很好,迈开步子,他率先上了桥。 晨光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游人数量之多让她瞬间失去了游玩的兴趣,特别是那些跟她擦身而过的人时不时会碰到她,虽然有火舞司七护着,可人潮像海浪一样朝她涌来,让她特别郁闷。 沈润走了两步,回头,见晨光陷在人群里,警惕地瞪着人群,像一只准备随时炸毛咬人的猫,忍俊不禁,走回来,在人群中牵住她的手,将她拽了过来。 晨光微怔,低头看了两眼他握着她手的手,然后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沈润笑笑。 晨光看什么都新鲜,就连吹糖人、捏面人、剪纸画她都能站着看上好一会儿,观看耍猴、耍狗熊时就数她的叫好声最大,让站在她身边的沈润很尴尬,恨不得向所有人解释“我不认识她”。 在变戏法的艺人将帽子递到晨光面前时,兴冲冲的晨光这才想起自己没带钱,于是转身,极自然地解下沈润腰上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锭银子,大方地扔进帽子里。 变戏法的艺人从没遇过这么大手笔的主儿,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带着小猴子不停地作揖感谢。 晨光大着胆子去摸猴子脑袋,然后回头,用亮闪闪的大眼睛得意洋洋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剩下了无奈。 圆溜溜的肉丸子,一串两个,掺上面粉,在炉子上转着圈儿烤熟,再刷上摊主人特制的酸甜酱汁,香喷喷,亮晶晶,诱人食指大动。 晨光笑眯眯地接过来烤好的一串,先递到沈润嘴边。 沈润一愣,笑着摇头。 晨光不依,把竹签子往前凑了凑,噘着嘴看着他。 沈润无奈,笑着张嘴,将第一颗丸子咬下来。 晨光高兴地笑起来,然后掏出帕子,在他饱满的嘴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沈润身体一僵。 她冰凉的指尖隔着轻软的帕子拂过他的嘴唇,细微的触感,有些痒,让他的心脏顿了一下,紧接着如加压过后突然膨胀,止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 晨光若无其事地收好帕子,吞掉剩下的一颗丸子,转身,指向前方,兴冲冲地道: “去东街吧!” 牵着沈润的手往前走。 沈润低头看了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突然有种不太好的混乱感。 逛过了东街,晨光该吃的吃过了,想看的也看过了,渐渐失了兴趣,又开始对人多这件事感到不耐烦。于是二人坐上乌篷小船往浮玉山去,浮玉山边景色美,不像街巷中游人集中,若能安安静静地呆上一个下午,晚上吃个饭再回去,这一天也算圆满。 乌篷船直接停靠在云龙湖上的天然居,沈润带着晨光进了常去的流光轩,二人坐在窗边,伙计也不用问就上了一壶紫笋茶。因为今天是带晨光来的,所以沈润又要了两样点心,他知道晨光爱吃甜点。 晨光大概是小吃摊吃多了,刚刚在船上有些晕船,一坐进流光轩就半死不活的,趴在桌上闭着眼睛懒怠动。 沈润也不叫她,静静地啜茶,望着窗外。 湖面上的游船让他想起了自己去凤冥国前的一幕,和亲传说中的晨光公主,那个时候的他心里是各种排斥,各种怀疑,各种反感。如今,传说中的人让他带回来了,可这个预言未来改变国运的美丽公主,什么嘛,不过就是一个爱撒娇耍赖又贪嘴的调皮鬼。 他轻笑出声。 “小润,你笑什么?”晨光听见他的笑声,睁开一只眼睛,闷闷不乐地问。 沈润摇头,笑问:“好些了?” 晨光摇头。 “就说让你别吃那么多。” 晨光因为他的马后炮生气了,扁着嘴哼了一声,把脑袋埋进双臂里不肯出来。 沈润忍俊不禁,在她的脑袋上轻敲一记。 “殿下,薛二公子、薛三公子、白公子、白姑娘听说殿下在这里,来给殿下请安。”付礼走进来,以为晨光睡着了,压低声音说。 沈润蹙眉,看了晨光一眼,晨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让他们进来。” 晨光又趴了片刻才懒洋洋地坐直身体,沈润把茶杯往她面前推推,她摇头,倒了半盅清水,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喝。 不多时,薛翎、薛翀、白敬亭、白婉凝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白婉凝很规矩,除了刚进来时趁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晨光一眼外,剩下的时间都很老实。 今天是薛白两家结伴游湖,薛翎的兄长薛翞已经备好了游船,听说容王殿下在天然居里,他们是上来邀请容王殿下一块去游湖的。 薛大公子薛翞是二公主的驸马,因此这一次同行的还有二公主和他们的独生子薛图。听薛翎说,二公主还邀请了大公主和大公主的两个儿子,此时正在船上。 沈润看向晨光。 “去吧。”晨光笑说,“大公主二公主也在呢。” 沈润含笑点点头,答应了。 白婉凝见沈润居然去征求晨光的意见,难以接受,眼圈泛红,抿起嘴唇。 第六十九章 游船 晨光在游船上还看到了薛蓉,薛蓉看见她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被薛翎瞪了一眼,才不甘不愿地问了安。 薛翞二十七八岁年纪,五官长得很好,就是体型微胖,看起来很敦厚。 奶娘抱着薛图过来,薛图才一岁多,白胖白胖的,像个大娃娃,还不太会说话,只知道嘎嘎地笑,笑声像鸭子。 抱琴和奶娘带着大公主家的孩子来,先向沈润问安,又笑着给晨光请了个安。自晨光去了大公主府,大公主服药后身体已经好过来了,抱琴因此对晨光很感激。林旭大一些已经懂得问好了,先是规规矩矩地向沈润请安,叫了一声“二舅舅”,然后扬起小脸冲着晨光笑道: “二舅母。” 大公主府的人对晨光恭敬的态度已经够让人疑惑的,林旭居然唤晨光“二舅母”,更出人意料,众人都很惊讶。沈润知道晨光去过一次大公主府,却没想到只一次就收服了大姐家的小家伙。 白婉凝用错愕的眼神望着晨光。 薛蓉瞪着晨光在心里狠骂“狐狸精”。 就在这时,一个脂粉香浓看起来有些头脸的丫鬟从楼上下来,凑到薛翞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薛翞的脸沉了下来。 晨光听到那丫鬟说的是“驸马爷,二公主又喝醉了,正在屋里跟大公主说话,奴婢不敢进去。” 说话的时候妖妖的,很像挑拨。 晨光听见,沈润自然也听见了。 二公主酗酒成瘾,这在箬安很出名。 薛翞的表情阴沉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对沈润笑道: “大公主和二公主正在屋里说体己话,一会儿就下来了。” 沈润笑笑。 晨光装作没听见,温婉地笑着,对沈润说: “我先去见见大公主和二公主。” 作为弟媳,按规矩确实应该先去见两位大姑姐,尤其从前大公主对沈润兄妹很照顾。 这种情况让她去不好不让她去也不好,沈润正犹豫着,晨光已经撇下他,转身,向楼上走去。 沈润就放弃了阻止她的心思,晨光很聪明,她会看气氛。 晨光来到船舱二楼,走廊很安静,走廊的两旁都是关闭着的门,也不知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在哪一间。 晨光悄无声息地走在走廊上,就在这时,瓷器摔碎声乍起,似从走廊尽头发出的,紧接着女子的嘶吼声响起: “你给我住口!” “卿照!”这是沈卿宣的怒喝声。 沈卿照开始笑,醉醺醺的笑声从室内传来,有点吓人,她用极度恶毒的嘲讽尖锐地说: “你有什么脸来教训我?平日里装出一副夫贤子孝的样子,说什么公婆喜欢,夫君疼爱,我呸!你男人在你怀儿子时就出去养了外室,现在又跟你妹妹勾搭上了,平妻啊,大笑话!真是太好笑了!父皇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夏贵妃,只有沈卿然!大驸马变成三驸马,大公主形同弃妇,沈卿宣,我要是你,碰上这么丢人的事,早就一根绳子上吊死了算了,你腆着脸赖活着,还有脸来教训我,我都替你臊得慌!”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接着,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愤怒燃烧至末尾的喘息声。 晨光停了两息,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下到一楼,其他人都聚在船头,晨光没往前凑热闹,走到舱室,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窗子都是开着的,透过窗户,可以欣赏云龙湖秀丽的美景。 晨光坐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唇角,漾开一抹笑。 刚学会走路的薛图突然像颗球一样滚过来,滚到晨光身边,扬着脸,用愣愣的表情盯着她。 薛图的奶娘急忙跟过来,一边告罪,一边想将薛图抱走。 晨光将薛图抱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晨光突然把薛图举高。薛图在半空中愣了两息,嘎嘎地笑起来。晨光把他放下,他又开始发愣,再次举起来时,他又嘎嘎地笑起来,像鸭子。 晨光噗地笑了,举高,放下,再举高。 薛图欢快的笑声引来了正疑惑晨光怎么还没下楼来的沈润,沈润刚一进门就看见这样一幕,纯白温软的姑娘坐在窗边,唇角含笑,正在逗一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娃玩,明媚的阳光穿过窗子照射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如镀上一层金光,恬静温柔的表情,是让人心软的美丽。 沈润靠着门框,含笑望着她,晨光举了两下大概没了力气,懒懒地垂下手臂。 薛图不乐意了,坐在晨光身上,用力挥动着藕段似的胳膊,嘟着嘴发出不满的“不、不”声。 沈润笑笑,走过去坐在晨光身旁,用手轻捏薛图鼓起来的小脸,笑说: “这小家伙很可爱吧?” “嗯。”晨光点头,又一次将薛图举高高,望着他嘎嘎的笑,跟着笑了起来,“小孩子最可爱了,可惜要不了几年他们就会长大变成坏家伙。” 沈润瞅了她一眼,抬手在她的脑袋上轻敲一记,她说的太阴暗了。 “二舅母!二舅母!”林旭抓着一条帕子兴冲冲地跑过来,围着她蹦跳,“小耗子!小耗子!” 晨光将帕子接过来,灵巧地折成一只小耗子,递到林旭鼻子前,却不肯给他: “旭儿,你叫我‘姐姐’我就给你。” 林旭愣住了,挠着后脑勺: “可是,是二舅母啊……” “我哪有那么老?” “你说谁老?”沈润不满的声音传来,拿过她手里的小耗子递给林旭。 林旭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煜儿,小耗子!小耗子!” “没个长辈样子,还自己给自己降辈分。”沈润板着脸教训。 晨光望了他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小润比我大三岁,所以我是如花少女,小润是老头子。”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阵,伸出手,揪起她的脸颊往两边扯。 晨光大惊,瞪着他尖叫:“小润,你居然扯美人的脸!” 沈润却被她抻平的嘴唇和含糊不清的叫喊给逗乐了。 就在这时,舱外突然传来林旭的大哭声,二人吓了一跳,走出去看,只见林煜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奶娘抱着他又哭又喊。林旭被吓坏了,手里还抓着小耗子,闭着眼睛站在一边,直挺挺地大哭。 第七十章 谎言 沈卿宣闻声从楼上跑下来,看见林煜发病了,慌得哭了起来。 沈润急忙派人分两路,一路就近去找大夫,一路去御医院找御医。 林煜早产病弱,又是天生的羊羔疯,沈卿宣为了这个孩子操碎了心。 还好抱琴机灵,先把帕子卷成卷放进林煜嘴里,防止他咬了舌头,又把林煜抱进房间里。 不久,附近的大夫被找了来,扎了两针,又灌了半碗安定的药,林煜才渐渐停止抽搐,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了一阵后,常给林煜看病的御医来了,仔细瞧过,给换了一个方子,告诉沈卿宣林煜没有大碍,沈卿宣这才放心。 沈润和晨光送沈卿宣并两个孩子回大公主府,晨光陪着沈卿宣坐在马车里,沈卿宣也不用奶娘,自己抱着昏睡的林煜,泪痕未干,倚靠着车厢壁发愣。 晨光看了她一眼,柔声开口,说:“大姐姐,还是派人去把大驸马叫回来看看煜儿吧。” “叫他做什么?!”沈卿宣带着愤恨冷冷地说,自林朝和沈卿然成亲,林朝再没回过大公主府,这才过了多久,箬安人仿佛就忘记了大公主的存在,人人都在夸赞三公主三驸马郎才女貌,恩爱无双。 “不管怎么说,大驸马他是旭儿和煜儿的父亲。”晨光低声劝解。 沈卿宣再强势她也是一个女人,在恐惧和悲伤交织的心情下,内心深处她很渴望丈夫能够在她身旁替她扛着,帮她分担,给她温柔的安慰,可她的自尊心却拼命地掩盖她的软弱。这个时候,晨光强调她的丈夫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孩子的父亲,“父亲”这个词触动了她,不管他们夫妻间怎样,林朝该负担起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晨光替沈卿宣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沈卿宣开始动摇,她抬头望向晨光,她在犹豫。 “孩子病了,这事必须要让孩子的父亲知道。”晨光坚持说,然后拍拍她的手,温和地道,“大姐姐不用派人,我让我们殿下派人去。” 沈卿宣松了一口气,让她派人她拉不下脸,沈润能派人去最好不过,她没有阻拦晨光。 晨光就掀开帘子,对坐在外面的司七道:“你去告诉容王殿下,让他派个人去找大驸马回公主府,就对大驸马说煜少爷病了想见父亲。” 司七应下。 再看向晨光时,沈卿宣的眼里多了一丝感激。 回到大公主府,晨光帮忙安顿好林煜,不久,三公主府的人被找来了,来的不是林朝,却是沈卿然。 “驸马爷不在,听说煜儿病了,我就来了。大姐姐,煜儿怎么样了?”沈卿然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问,因为焦急,有些喘息,走得太快发丝微乱,语气里充满了紧张和担忧,但这些都不能掩盖她的甜蜜快活,春风得意。 在这之前,沈卿宣一直在暗暗期待,她期待着来的人是她的丈夫,她甚至在心里告诉自己,丈夫来了之后,只要他流露出一点对孩子疾病的焦急,她就原谅他。 然而来的人不是她的丈夫,是抢走她丈夫的小贱人,身份是她妹妹的小贱人,自从听到这个贱人亲口承认她和林朝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她就恨她入骨。 “你来做什么?贱人!滚出去!”强烈的失望、愤怒、妒恨涌上心头,沈卿宣暴怒,她柳眉倒竖,大喝一声。 沈卿然扑通跪了下来,抱住沈卿宣的双腿,声泪俱下: “大姐姐,你消消气,别吓到孩子!大姐姐,是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大姐姐,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 她说不出来任何让对方原谅她的理由,因为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来对方为什么要原谅她,可她还是希望她的姐姐能谅解她,于是她只能跪着,抱着她姐姐的腿,哭求对方的原谅。 沈卿宣气急,用力踢腿都挣脱不开沈卿然的手,怒不可遏,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她几下。 沈卿然泪如雨下,跪着受着,也不闪躲。 晨光不好劝,尴尬地退了出去,走到院子里,看到沈润一脸古怪的表情,想必是被女人间的复杂冲击到了,他也没想到来的人不是林朝,居然是沈卿然。 “你派谁去的?”晨光问。 “付恒。” 晨光看了付恒一眼,笑道:“你再去一趟,打听一下大驸马在哪里,只要打听一下就好。” 付恒一愣,望向沈润,见沈润点头,他转身去了。 今日是端午节,宫里休朝衙门放假,若林朝回家,必会带上沈卿然,这才从狱里出来几天,难道又去玩乐了? 沈卿然很快被从屋子里赶了出来,摔坐在门外,沈卿宣嘭地关上门。 沈卿然呆呆地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两道指甲痕,她捂住脸,泪流满面。 晨光上前,扶起她。 “二嫂嫂。”沈卿然泪眼婆娑,望着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扑进她怀里哭了起来。 晨光搂着她走出院门,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哭了一阵,等她渐渐平静下来,晨光问她用不用梳洗一下,沈卿然抽噎着摇头: “大姐姐不想看到我,我还是回去吧。” 顿了顿,她问:“二嫂嫂,煜儿的病……” “羊羔疯发作,看过御医了,御医说没事。” 沈卿然这才放心。 晨光送她出了大公主府,两人一路都在沉默,一直到临上车时,沈卿然终于没熬过内心的暗潮汹涌,突然捉住晨光的手,语气迫切地说: “二嫂嫂,怎么办,大姐姐还是不肯原谅我,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希望大姐姐能原谅我!我真心喜欢林朝哥哥,我不是故意破坏他们,我是情不自禁,到底要怎么样大姐姐才能原谅我!” 晨光望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笑说: “你和林公子已经成亲了,就算大公主再不接受,事实无法改变,大公主不会不明白,她只是过不去那个坎儿,需要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又是她妹妹,只要你诚心道歉,她生气你也不气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早晚会接受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毅力。” 一番话让沈卿然的愧疚平复了些,她重新燃起了希望,重重地点头,说: “二嫂嫂,我懂了!” 晨光笑笑,目送沈卿然登车离开,接着付恒就回来了,二人在门口相遇,付恒的表情一脸古怪,看见她,悄悄地说: “公主,我打听到,大驸马他在三公主府里,听说正在午歇。” 晨光噗地笑了。 第七十一章 占有欲 次日沈润就指使中间党派的人上了折子,痛斥林朝麻木不仁,亲生子生病,他连看一眼都不看。御察监的人写这类折子向来信手拈来,把林朝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 再怎么说林煜也是沈崇的外孙,沈崇听了这番慷慨激昂的指责,也觉得林朝太不像话,在朝上把林朝骂了一顿。 林朝挨骂捎上了太子和林家,太子派当众没脸,窝着一股火,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因为被皇上骂了一顿,林朝不情不愿地回了大公主府。 林朝现在很适应三公主府的生活,一个是年轻貌美、温柔体贴、眼里时刻满溢着对他的爱慕,连说话都会小心声调生怕他会不喜的新人,一个是“人老珠黄”、性格强硬,不高兴就会把他当空气,他做错一点事她就会数落唠叨不停的旧人,林朝当然想要前者。 倒不是说他对发妻没有感情,毕竟共同生活多年,念旧还是有的,可念旧敌不过名正言顺的新鲜,新鲜的总是最好的。 沈卿宣因为孩子生病的事对林朝心灰意冷,这一次林朝回来,她知道他是因为被皇上骂了一顿才回来的,更加憋屈,对林朝不理不睬,林朝因为皇上的圣意又不得不来,尴尬的气氛在大公主府内迅速蔓延。 在这份尴尬中最不尴尬的就是沈卿然,沈卿然每天都会来,倒不是为了监视林朝,她来的时候心里想的很单纯,她相信了晨光口中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天在大姐的眼皮子底下献殷勤,只为了求沈卿宣原谅。 很快,她又发现了这么做的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每次林朝在看见她向沈卿宣伏低做小时,就会露出心疼的表情,就会对她特别疼惜,这让她感到满足。 但她还没高兴多久,雀跃的心情就沉郁了下来。 沈卿然是爱林朝的,爱得疯狂,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爱,爱得深入骨髓,走火入魔。 爱包括嫉妒和占有,沈卿然疯狂的爱里自然包括疯狂的嫉妒和疯狂的占有。 没看见尚可,当林朝变成她的,她又看见了,她开始无法容忍林朝和沈卿宣单独在一起的画面。 大公主府处处充斥林朝沈卿宣共同生活的痕迹,特别是林旭和林煜的存在,林朝在孩子们面前是父亲,可他是别的女人的孩子的父亲,当沈卿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被噬骨的嫉妒折磨。 这让她痛苦。 她明知道他是她姐姐的丈夫,是她外甥的父亲,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和他在一起的,可她还是嫉妒。 她本是来请求大姐的原谅,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可她很快就忘记了初衷,因为嫉妒。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不该这样的,我去大公主府,本来是想求大姐姐原谅我,可看见他们在一块,我这心里就像火烧一样!”沈卿然对晨光哭诉道,“二嫂嫂,你说我怎么能这样,我明知道林朝哥哥是大姐姐的夫君,我一直都不在意,只要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好了,可是现在,我居然希望他只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能这么坏?二嫂嫂你说我怎么会这么坏?”她说着说着,捂住脸,愧疚地大哭起来。 晨光含着笑,望着她。 得陇望蜀,人之本能。 一般问别人“你说我怎么这么坏”的人心里都不会觉得自己坏,她只是想让别人安慰她一句“你并不坏”,那样她就可以安心了。 晨光什么都没说。 沈卿然自己哭停了,睫毛上挂着泪,她呆然地望着晨光,哭得头疼,而晨光并没有安慰她。 “卿然,”晨光温和地说,“这事有点难办,因为大公主是林公子的发妻,他们又有两个儿子,就连民间都有‘糟糠之妻不下堂’这种说法,更何况这个发妻是大公主,是你的姐姐。我明白你的心,但再痛苦你也得忍着,忍不住你也得忍,只要有大公主在,林夫人永远都是大公主。林公子已经有了旭儿和煜儿,所以,即使你将来有孕,那个孩子也不可能是长子。事已至此,除了认命,没有其他法子。” “认命?”沈卿然呆呆地重复。 “早知这么痛苦,当时就该劝你不要走这条路,另选一位年轻才俊多好。” “我不要!”沈卿然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既不后悔,又不想认命,那就改命吧。”晨光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笑说。 “改命?”沈卿然的眼睛亮了起来。 晨光连忙笑说:“我随便说说的,你瞧,认命反过来就是改命,既不想认命,那就只有努力改命了。” “二嫂嫂,怎么改命?”沈卿然双眼灼灼地问。 “算命我会,改命我可不会,不过常言道事在人为……”晨光想了半天,摇头笑道,“我浑说的,我要是能改命我就不用走这么远跑到龙熙国来和亲了。” 沈卿然没有留意她的后一句,她现在满脑子全是那句“事在人为”,她双眼呆滞,似在沉思,更像是在发愣,半盏茶之后,她忽然打了个激灵,一脸惊恐地站起来,脸色发青。 “怎么了?”晨光疑惑地问。 沈卿然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相触,沈卿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匆匆收回目光,急于掩饰什么一般猛摇头,讪笑了一声“二嫂嫂,我先回去了,林朝哥哥说今日下朝先回我府上,我得回去准备午膳了”,说着慌慌张张地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司八端了点心进来,好奇地说: “三公主怎么了这么急,差点撞到奴婢,奴婢还蒸了点心呢。” “心中生了魔,可就变不成菩萨了。”晨光捧着瓷杯,笑吟吟说。 司八一头雾水。 司浅快步进来,差点把司八撞翻,司八好不容易稳住手里的盘子,大声嚷嚷: “司浅你不会看着点,我蒸了点心呢!” 司浅没搭理她,径直走到晨光身旁,低声道: “今日早朝,龙熙帝突然下旨称要收国师大人为义子,并当场封国师大人为礼王,谁劝都被驳回了,太子大怒,下了朝就在乾坤宫外和晏樱闹了一场。” 第七十二章 邀请 晨光放下瓷杯,沉默了一阵,讥诮道: “他倒是有本事,我这和亲来的连个正式的容王妃都没捞着,他已经是龙熙帝的义子直接封王了。” “从无极宫传来的消息说,是龙熙帝想要跟晏樱学一样炼丹术,也不知晏樱说了什么,龙熙帝很爽快地收了晏樱做义子。”司浅继续说。 “炼丹术?”晨光自语似的咕哝,思索片刻,问,“你刚刚说太子和他怎么了?” “太子很反对,说晏樱术士祸国,差点动手,龙熙帝因为这事狠狠地训斥了太子一顿,对晏樱维护得紧。” “龙熙帝渴求长生之术真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要不是我知道晏樱是干什么的,我还以为他是龙熙帝在民间留的种。”晨光说,瓷杯在手中翻过来转过去,沉吟了半晌,似笑非笑,朝司浅勾了勾手指头。 司浅靠过来。 晨光对着他耳语几句。 司浅一愣,皱紧了眉,不放心地问:“殿下确定?” 晨光笑眯眯地点头。 司浅犹豫了一息,沉声应下。 晨光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还有事?” “七国会的日期和地点已经定下了,秋天的时候在箬安进行,凤冥国此次也收到了邀请帖。” 晨光笑了:“凤冥国被六国遗忘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接到七国会的邀请帖,之前七国会一直都是六国会来着。” “是,所以廉王殿下写了书信来问,七国会他是没办法参加的,问殿下要派谁来。” 晨光想了一会儿,说:“让罗宋来吧。” “是。另外廉王殿下在信上说,陛下的身体,近些日子不太好。” “嗯。”晨光轻描淡写地应着,有些心不在焉,思索片刻,补充道,“让罗宋把司雪柔和司雪颜带来。” 司浅有些意外,但他向来摸不透晨光的想法,他只是服从,应了之后,接着说: “别国暂时不知道,但雁云国已经定下由嫦曦公子参加,北越国北越帝会亲自来,龙熙国这边负责接待的人是容王殿下。这次七国会最主要商讨的就是北越国,北越国今年又把盐价提高了三成,让南越国很不满,上告赤阳国,赤阳国派了使者去谈,使者刚回去,北越国就扬言说要灭了南越国。” “噗!”正喝水的晨光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哈哈笑道,“韩正也是有本事,北越国在沙漠外,粮产量却和凤冥国差不多,几乎每年都闹一次饥荒,就这样还成天嚷嚷着要灭掉南越国吞并赤阳国,七国会收拾的就是他,他还敢来,真是条汉子……” “殿下就直说那是头蠢猪算了,继位十几年北越国还不如他爹在世的时候,嚷嚷着打仗却比他爹嚷嚷得更欢,北越国的百姓都饿成什么样了,他自己倒是肥头大耳的。”司八快嘴地说。 “司八,听说北越帝最喜欢大美妞,你可小心些你的嘴巴,万一他被你骂上瘾把你抢回北越国去当妃子,以后我看见你还得叫你声‘娘娘’哩。”晨光笑嘻嘻地说。 “在那之前奴婢先把他做成烤全猪!”司八捏着拳头呲着牙说。 七国会在龙熙国的文人中造成不小的轰动,那些关注政事的学子们即使不在朝中,也是骄傲的,这段时间他们兴奋异常,仿佛七国会能在箬安举办,那么龙熙国就是七国会的主人,是七国的主人,这让他们荣耀,又得意。 紫薇斋是箬安最大的文人聚集地,这里本是茶楼,因为环境清雅,书卷气浓厚,不知不觉就成了读书人们频繁出入的地方,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紫薇斋是受朝廷管控的,这里是各种非官方舆论的源头,同时也是文字狱的发源地之一。 紫薇斋表面上的掌柜黄献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读书人,为人和善,斯文有礼,今天他接到上面一个贵人的指示,紫薇斋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穿着白色蜀锦长裙头戴幂蓠的女子,看不清长相,只是觉得非常年轻漂亮,走路时带着一股香气。跟着她的是一个身段窈窕的侍女,蜜合色衣裙,同样罩着面纱,辨认不出相貌。 紫薇斋没有明确规定过不允许女子出入,可一般来说不会有女子到这种书生聚集的地方来,然而这是上头人介绍的,黄献也不敢多问,客客气气地将女子引到二楼一处隐蔽的包厢,殷勤地问要什么茶。 “清水就好,不要井水,要泉水。”说话的是同行的侍女,声音低幽柔软,非常动听。 “有今晨刚从浮玉山上接的山泉,姑娘看可好?” “好。” 黄献应了,转身想走,却听已经坐在桌前的白衣少女突然开口,声音沁凉悦耳,就像冷风拂过银铃,她说: “再泡一壶雀舌。” 黄献吓了一跳,看了她一眼,又忙低头,出去准备,不久送了一壶泉水,和一壶雀舌。 “不要让人来打扰。”侍女嘱咐说。 黄献应了一声,出去正吩咐伙计一定要好好在门外伺候,警醒些时,一个人走来,径直来到孔雀阁前,沉默了片刻,推开门,进去了。当黄献看清来人是谁时,唬得魂飞魄散,也不嘱咐伙计了,把伙计全部赶走,自己一个人守着,胆战心惊。 晨光单手托腮,昏昏欲睡,就在这时,门开了,发出一声轻响,她向门口处望去,冷艳的紫色填满视野,准时赴约的人让她勾起唇角,漾开一抹柔美的笑。 晏樱看了她一眼,关上门,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闲适地歪靠着,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 “司浅突然说你想见我,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想骗点什么。” 晨光软软地笑。 火舞上前,提起茶壶,将芬芳浓郁的雀舌注入晏樱面前的茶杯里。 晏樱望着碧绿的茶汤,晨光是不喝茶的,这壶茶很显然是给他准备的,高兴吗,并不,这种表面上的温柔,带着目的性的温柔…… 也许应该高兴,毕竟他喜欢她的温柔,眷恋她的温柔,期待她的温柔,自欺欺人也好…… “雀舌啊……”他勾着淡蔷薇色的嘴唇,轻轻地说,含着浅笑。 凝了有三息的工夫,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第七十三章 无言 晨光与晏樱无话可说,她叫他出来也不是为了和他说话的。 晨光第一次见到晏樱时,晨光七岁,晏樱十岁,那个时候晨光已经在地狱中生活了七年,而晏樱刚刚坠入,尚在挣扎中。 晨光喜欢晏樱,晏樱对她来说,是暗无天日里的一缕阳光,那段充满了血腥与黑暗的岁月,她只有他,她把他当成心灵的倚靠,倚靠会上瘾,所以他对她很重要。 她想,对晏樱来说,自己的作用亦是如此。 只是晏樱先长大了,他有比那种自欺欺人的相互取暖更重要的事去做,于是他率先打破了那场幻象,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他们现在已经不是生活在阴暗悲惨的地下城了,他们的世界里也不再是只有彼此了。 当“我想杀了你”的心之语说出口之后,当明知“对不起”却“并不后悔”的态度暴露出来之后,二人再坐下时,只剩下沉默无言。 晏樱试图打破这种沉默,几次尝试翕动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多已经想好的话到嘴边,但因为觉得说出口毫无意义平添可笑,他便放弃了。 嘈杂声突然打破了沉寂。 声音来自窗外。 这里是二楼,二楼孔雀阁的窗子正对着一楼最著名的浣花堂,每三月一次,浣花堂会被箬安中虽尚未入仕但家世显赫的年轻人包下,在里面借着斗诗斗文高谈阔论,这些年轻人大部分来自梦溪书院,梦溪书院是龙熙国最高等书院,专为官场输送高官。 能够参加三月一次梦溪会,是文人学子们的梦想。 火舞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窗外是一道帘子,帘子做的很密,从外面看不见包厢内是否有人,但从包厢内可隐约看到浣花堂中人影绰绰,说话声十分清晰。 晏樱恍然。 “你叫我来,是让我来听梦溪会的?” “嘘!”她似笑非笑,春葱指立在嫣红的唇前,然后单手托腮,望着窗外。 晏樱看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今天的梦溪会没有斗诗没有斗文,参加梦溪会的人因为秋天即将召开的七国会分外兴奋。 “北越国不识好歹,赤阳国自宏远帝登基一年不如一年,若是退回三十年前,以赤阳国的性子,早就派兵打过去把韩家打得屁滚尿流,看来赤阳国这‘第一大国’的名头就要保不住了。” “被小小的北越国骑在头上,也是丢人!” “还有那南越国,简直就是蹲在赤阳国脚边的一条狗,北越上调盐价坏了南越的生意,南越居然跑去跟赤阳国告状,没了赤阳国,南越算个什么!我听说,现在南越最盛行的就是南越的女人和赤阳国的男人通婚,南越竟以此为傲,真是滑稽!南越和北越就是玄天大陆上的一对跳梁小丑!” “那不就和雁云国一样了么?” “可不是,雁云国人现在还有几个是纯正的雁云国人,都跟别国混过了,依我说,这种不重血统的国度早晚得灭国!” “话也不能这么说,女人嘛,哪国的有什么差别,只要外族的男人都死光了就没事了,容王殿下不是也娶了个凤冥国的女人么。” “夏凉川你闭嘴,容王殿下那是和亲,又不是甘愿的,将来容王殿下的正妻肯定是龙熙国人!” “谁知道呢,我听说容王殿下和来自凤冥国的容王妃每日恩爱得很。” 薛翀怒极反笑:“听说?我说夏凉川,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容王殿下有几个女人关你什么事?你有那听说的闲工夫,还是去想想太子殿下最近怎么总是被陛下禁足吧?围场的事我就不说了,连个装神弄鬼的国师大人都能让太子殿下被禁足,莫不是太子殿下失宠了?” “兔崽子,你再说一遍!太子殿下也是你这兔崽子能编排的!” “兔崽子你骂谁!” “骂你!你能怎样?” “我能揍你!” “你试试!” 浣花堂内,两个年轻人互拽衣领子,吹胡子瞪眼就要打起来了,不过很快被人拉开。 秦朔的劝和声响起。 “他晏樱算什么,也敢和太子殿下斗,等着瞧,他得意不了多久,太子殿下正在找他的破绽呢,太子殿下有的是法子对付他!”夏凉川大声嚷嚷。 薛翀不屑地“嘁”了一声。 “好好的说七国会,你们怎么全扯歪了!”白敬宇笑着打圆场,“说到七国会,这两年苍丘国要矿要粮得寸进尺,这一回苍丘国人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苍丘国最是厚颜无耻,偏白大人主和,要我说,直接开兵打过去!”薛翀豪气冲天地说。 “打过去?你可真本事!有能耐你现在打过去!”夏凉川不屑地说。 “打就打!只要龙熙国对苍丘国开战,老子立马报名上战场,不打下苍丘国绝不回来!我就不信了,我龙熙国泱泱大国,兵强马壮,认真打起来,会输给苍丘国那帮只会烧杀抢的土匪!”薛翀激情热血,慷慨激昂。 孔雀阁内,晨光笑笑,她留意了下时间,然后站起来,对晏樱说: “走吧。” “这就走?”他以为她是来听梦溪会的,顺便叫他听一听太子殿下正在想法子收拾他。 晨光轻点头。 晏樱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二人走出孔雀阁,来到紫薇斋后门,晨光大概嫌热,摘掉幂蓠交给火舞,示意她先上车。 火舞上车后,晨光转身,望向晏樱。 晏樱没动,他觉得她有话要说。 “晏樱,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神女在成为神女前要先开天眼么?” 晏樱微怔,蹙眉,点头。 晨光上前,走进他的范围里,离他的身体很近,近到他能够嗅到她浅浅的发香。 她用双手揪住他的衣襟,这动作让他的心跳了一下,瞬间绷紧了呼吸。 他没动,对于她突然的举动,他略惊讶,有一瞬的混乱。 她扬起美丽的脸,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所谓开天眼,既是血祭,是指以活人的鲜血汇入血阵,生祭品数量越多,在打开天眼的一刻,看到的预言越准确。” 晏樱望着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那一日的血,是启动血阵最好的祭品……”她轻笑着,说。 但她没有说完,在余光瞥见远处一人飞快缩回脑袋后,她就退后一步,转身,欲上车。 晏樱思绪混乱,勉强定下心神,他看了她一眼,说: “司晨,下次不必刻意扮成晨光。” 晨光微怔,回过头,略带嗔怪,似笑非笑地说: “只是分开两年,你连我是哪一个都分辨不清么?” “十年了,你是哪一个我还分辨得清。”晏樱说。 他们相识十年了。 司晨敛起笑,眉宇间变得锋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登车离去。 第七十四章 抓捕 太子府。 “什么?你是说,晏樱和那个从凤冥国来的小婊/子在紫薇斋幽会,最后还抱在一起了?”沈淮歪在罗汉榻上,三个貌美的丫鬟围在他的四周捏肩捶腿,他本来舒坦地哼哼着,却因为李牧口沫横飞的汇报霍地坐起来,眼睛睁得老大。 “是,殿下,千真万确,属下看的真真的,就在紫薇斋后门,那容王妃临走前依依不舍的,眼圈都红了,一头扎进礼王、不是、是晏樱的怀里,两个人抱了好一阵呢!” 沈淮的眼睛已经瞪成了牛铃铛,眼珠子转来转去,一脸惊疑,喃喃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凤冥国的小婊/子给沈润戴绿帽?不对啊,我记着晏樱那个王八羔子来箬安有两年了,凤冥国的小婊/子去年冬天才到箬安。难道是晏樱怂恿父皇,让父皇把那个小婊/子接来,他好有个帮手一起祸害龙熙国?不对不对,是因为那个小婊/子的占卜术父皇才想和亲的,父皇最开始决定要和亲的时候,晏樱不答应,说占卜出的卦象是凶兆,父皇犹豫了几天,没信他,执意要结这门亲。刚开始要和亲的也不是沈润,和亲的人父皇属意的是老三,是我让父皇选上沈润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太子府的门客顾青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开口。 “说!” “按照李牧的说法,晏樱和容王妃肯定是有私情的,可这私情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晏樱将自己的女人送给容王殿下,企图用晨光公主的美色媚惑容王殿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有一种情况,也许容王殿下知道那是晏樱的女人却还留在自己身边……”顾青颇有深意地说。 “你是说……”沈淮的眉头皱起来,倒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汗毛直竖。 “殿下,据容王府的探子来报,从来就没有见过容王殿下在容王妃的院子里留宿过。世人皆知晨光公主美貌倾国,一个男人在面对那么美丽的女人时,居然能够做到坐怀不乱,殿下就不觉得奇怪么?” 沈淮的眼目里尽是惊疑,顾青的话就像是一根杆子,他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条理清晰的分析下变成了菟丝子,顺着竹竿笔直地向尽头爬去,一条清晰的逻辑出现在脑海中,他猛然明白过来,啪地拍了一下扶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 “好啊!原来如此!我说在父皇欲封晏樱为礼王时,连老三都一口一个反对,沈润居然屁都不放一个,原来他和晏樱是一伙的!他们是一伙的!他抓了一个女人当人质让晏樱替他卖命!沈润啊沈润,没想到你藏得这样深,平常我倒是小瞧你了!” “属下也只是猜测,殿下仔细回想晏樱是如何进宫的,晏樱当初是被白府推荐入宫的,入宫没多久就成了陛下身边的大红人。白府是谁,白家姑娘和容王殿下的关系整个箬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家肯放任那些流言,就说明白家是承认容王殿下的,这说明白家是容王殿下的人……”顾青轻轻地说。 沈淮勃然大怒,一脚踹翻身旁的凳子,把三个丫鬟吓得全部跪了下来。 他高声吼叫:“沈润!白昆!晏樱!好!真好!沈润你居然和凤冥国人勾结在一起,这是叛国!叛国!这一回老子非让父皇砍了你不可!”他大喊着就要往外走。 “殿下息怒,万万不可!”顾青慌忙冲到他面前跪下,劝阻。 “你小子敢拦我?怎么着?连你也想被砍头?” “殿下因为晏樱被陛下训斥被禁足,这说明陛下对晏樱深信不疑,殿下无凭无据,李牧又是殿下的人,他的话陛下不会采信,殿下这么急着告到陛下那里,万一容王殿下和晏樱合起伙来狡辩,不利的是殿下。况且……” “况且什么?”沈淮脾气暴躁,但还不算傻,听了顾青的话,犹豫起来。 “属下不敢说。” “说!恕你无罪!”沈淮皱眉,不耐烦地道。 “殿下恕罪,属下是觉得,自从容王殿下迎回晨光公主,殿下在陛下心中大不如从前,反倒是容王殿下复朝后越来越受倚重……”顾青垂着头说。 “你是说,父皇用刻意抬高沈润来挫我的锐气?” “若真是如此还好,只怕在陛下心中,陛下不是想挫殿下的锐气,而是当真想要抬高容王殿下……”顾青战战兢兢地说完,深磕了一个头。 沈淮绷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脚将卧榻踹翻,怒如雷霆。 “殿下何不趁机试一下陛下的态度。”顾青等他的怒气稍微散了一些,才敢开口,轻声建议。 “怎么试?”沈淮瞥了他一眼,沉声问。 “汤如巷殿下已经有眉目了,只要人证物证都在,陛下一定不会姑息,除非陛下有心偏袒容王府。” 沈淮听了他的话,心里一动,仔细想了一会儿,勾唇,阴狠地笑了起来。 …… 次日破晓时分,天上飘起了细雨。 沈润刚刚穿好朝服,付礼急匆匆地进来,一脸凝肃地道: “殿下,昨晚上太子殿下派人抄了汤如巷,当场抓了一百人的邪教众,那些人自称是火教徒,是受火神的召唤拯救苦海中的百姓的,听说靠这点说词骗了不少银子,太子殿下不由分说全部关进大牢里了。” 沈润皱眉。 邪教徒没什么,利用邪教骗财骗色这类案子也很常见,可坏就坏在“火教”二字上,奇就奇在太子殿下居然屈尊管这种坑蒙拐骗的小案子。 沈润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晨光讨厌下雨,所以在今天,她更有理由睡上一整天,可惜还没到中午,她就被大门外军靴踏地的声音和各种嘈杂吼叫声闹醒,紧接着太监张伦带着一堆身穿铠甲的士兵闯进她的闺房,冲着她阴阳怪气地笑道: “晨光公主,陛下召你入宫,公主快起床跟奴才走一趟吧。” 这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召见,倒像是押犯人。 晨光茫然,她还没穿衣裳。 第七十五章 觐见 晨光乖乖地跟着张伦出了容王府,坐上马车往皇宫去,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不敢多问,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张伦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这一位不是个麻烦的主儿。 可他很快发现他错了,这个主儿不是一般的麻烦,是特别麻烦。 晨光听话地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跟着张伦往前走,一句废话都没问。可她走得太慢了,比乌龟还慢。天上飘着细雨,张伦和一群士兵走在她周围,不得不配合她的步速,于是不到一会儿就浇成了落汤鸡,她却有蓑衣穿不怕雨。 “晨光公主能走快一点吗?”张伦不耐烦地问。 晨光停住脚步,歇了两口气,才慢吞吞地回答: “张总管,走快是不能了,这已经是最快了。要不,张总管找两个人抬着我吧,既是陛下召见,让陛下等太久可不好。” 张伦脸色发绿,在宫里坐轿子那是皇上和宫妃的待遇,连一品诰命都不成,可以她的龟速,实在太耽误工夫,今儿陛下的脾气可不好。 犹豫了一会儿,张伦还是让人迅速准备了一顶小轿,将晨光抬上,用最快的速度抬到乾坤宫外边。 晨光下轿,跟着张伦爬上汉白玉台阶,站在乾坤宫的大门外。 来到乾坤宫,说明早朝未结束,这个时辰了还没散朝,看来是早朝上发生了大事。 张伦从后门进去了,晨光在大殿外候了片刻,听见里边张伦的声音响起,高声吆喝,宣她上殿。 晨光拉了拉衣裙,身后的雨比先前更大了,溅了许多雨点子落在她的背上,她打了个哆嗦,匆忙迈过门槛,走进乾坤殿。 尚未散朝,乾坤殿里整整齐齐地站了数列身穿朝服的重臣,乌压压一大片,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正前方高高的龙椅上坐着身穿金色衮服的沈崇,他正盯着晨光看,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情绪,这比显而易见的盛怒更压迫人。 朝臣的最前排,沈淮、沈润、沈淇,沈汵一排站着,沈淇身边站着的是身穿亲王礼服已经是礼王殿下的晏樱。 在晨光进来的一刻,后面的朝臣不敢回头,他们回头了。 晨光见这阵势,有点紧张,一紧张,步速比刚刚更慢,本来别人走十步就走到了,她足足走了三十步,几乎是蹭到御阶前的。 只是走路慢,沈崇顾及着天子的身份,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计较,也就没骂她。 可进门的时间拉的太长,刚进门时沉凝严肃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推动不知不觉减弱了几分。 晨光慢吞吞地在御阶前跪下,软软糯糯地说:“晨光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算沈崇压根没把她当儿媳看,他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因为一句“父皇”就把她骂一顿。将对她攀高枝得寸进尺的不悦咽进肚子里,也没叫她起来,沉着声音冷冷地问: “你可认识这个人?” 晨光一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向身旁望去,一个留着长胡子的中年男人满脸是血,看着她,有气无力地哭叫: “公主,救救奴才!救救奴才!” 晨光吓了一跳,这个人被打得完全不成人形,血肉模糊,全身的骨骼也不知断了几处,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他是谁啊?”晨光缩成一团,怕怕地问。 “公主!是奴才啊!奴才是陈钊啊!”长胡子男人见晨光否认,急了,拖着两条坏腿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却因为疼痛放弃了,他大声哭叫道,“公主,你一定要救救奴才啊!” “可是……我又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怎么了……”晨光怯生生地说。 “二弟妹!”沈淮特地在称呼上加了重音,很有要把她和沈润捆绑在一块的意思,面带得意,笑说,“二弟妹就别狡辩了,乖乖认罪,父皇看在你是老二媳妇的份上还能从轻发落,父皇最讨厌的就是装神弄鬼的邪教!” “邪教?认罪?”晨光一头雾水,“太子殿下这是什意思?”她望向绷着脸的沈润,莫名其妙地说,“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晚上太子殿下带人抄了汤如巷,在汤如巷中抓了一伙人,那伙人自称是火教徒,为首的就是你看见的这个人,他说他是奉了你的命令,四处宣扬自己是火神降世,招教众收取银钱不说,在他的住所中太子殿下还搜到了大量诅咒龙熙国国运的咒符。”比如“暴君当政”、“奸佞当道”、“国家将亡”之类的,沈润没有细说。 沈润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晨光听了他的话,皱眉,表情凝重起来,面向沈崇的方向,高声道: “陛下,火教是凤冥国国教,有人如此荒谬地污蔑晨光母国的国教,晨光无法忍受。火教中的火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即便是凤冥国中地位崇高的神女也只是侍奉火神的奴仆,这个人居然说自己是火神降世,若此人此时是在凤冥国,凤冥国的人一定会烧死他。真正的火教徒是不可能留他这种胡子的,容王殿下去过凤冥国,这一点容王殿下应该很清楚。 听容王殿下的意思,大概这个人是说我指使他诅咒龙熙国,无稽之谈!陛下,晨光既已和亲龙熙国,就是龙熙国的人,身为龙熙国人,我为何要诅咒龙熙国的国运?龙熙国不好对我有什么好处?晨光作为皇家的媳妇,龙熙国变不好了晨光也会受牵连变得不好,就算是为了自己,晨光也希望龙熙国能够长长久久昌盛下去。” 她说的是大实话,本来嘛,皇上的儿媳妇,诅咒龙熙国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龙熙国要是变坏了,先倒霉的人里她这个容王妃也别想跑。 朝臣们开始觉得这次的指控有点不靠谱,再说像这种软绵绵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恶毒有心计的邪佞。 沈淮见有人动摇了,火冒三丈,冷笑道: “二弟妹说话真好听。既然二弟妹不知道,为何这个东西会在汤如巷里?” 第七十六章 下狱 晨光望向沈淮手里的东西,一根鎏金镶红宝石凤凰花钗,价值连城。 这根花钗她认得,沈润认得,想必皇上也认得。 沈淮得意洋洋地说:“这根花钗想必父皇也认得,这是当年父皇赏赐给端妃娘娘的,端妃娘娘的遗物都在二皇弟手里,听说二皇弟和二弟妹感情甚笃,这根花钗是二皇弟送给二弟妹的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根花钗为什么会在汤如巷陈钊的住所里?” 他用质问的语气质问晨光。 “父皇,”沈润淡声开口,说,“这根花钗是赏花宴那日儿臣给晨光的,晨光戴进宫,不知何时丢失了,晨光告诉过儿臣,儿臣还吩咐内务府的张继然,让他派人寻找。” 晨光说:“父皇,花钗丢失时晨光和三公主四公主在一起,三公主四公主都知道,三公主还安慰过晨光,后来又请夏妃娘娘派人寻找,可惜没找到,晨光也不知为什么这根花钗会在太子殿下手里,请父皇明察!” 沈淮没想到沈润会就花钗的事接口,见他如此维护晨光,沈淮更加笃定这两人是一伙的,这两人是一伙的,也就是说沈润和晏樱真是一伙的。 晨光不慌不忙,不仅抬出了四公主,连沈淮的妹妹和母妃也被捎上了,这让他措手不及,他瞠着眼睛狠瞪着晨光,忽然跪下来,大声道: “父皇,儿臣先前只是怀疑这个从凤冥国来的女人是不是因为我龙熙国比她的母国强大,所以心生怨恨诅咒龙熙国,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原来二皇弟和这个女人是一伙的,二皇弟被这个女子的美色迷昏了头,夫妻二人合伙诅咒龙熙国。儿臣只是想不通,二皇弟究竟对龙熙国哪里不满,让他这么急迫地想要靠巫术诅咒龙熙国?还是说二皇弟和凤冥国之间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子殿下,有证有据才能定罪,否则就是血口喷人,你污蔑我不打紧,利用晨光这样一个弱女子来污蔑我,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么?”沈润冷声道。 “证据?陈钊就是人证!这根花钗就是物证!” “谁知道这人到底是谁的人?是不是叫‘陈钊’都不一定。”沈润冷冷一笑,“一根花钗也能当物证?照太子殿下的说法,明儿太子府丢个什么东西,我也能说太子殿下丢东西是另有图谋了?” “你……”沈淮怒不可遏,转过头,面向沈崇时,发现沈崇皱眉似露出了不耐,他心中一凛,慌乱中,干脆抛掉沈润,死盯着晨光不放,大声道,“父皇明察,这个女子太可疑,这个女子一定有问题!儿臣的清客昨日去紫薇斋听梦溪会,偶然瞧见国师大人与一女子在紫薇斋后门私会,仔细一看,发现那女子竟然是晨光公主!”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沈崇皱了皱眉,没想到会扯到这上面来,同样感到意外。 晨光大怒,冷笑一声,回头看着沈淮说: “太子殿下,你那清客是眼瞎吧,昨日清晨我就去了三公主府,黄昏时才回来,一整天都呆在三公主府里,怎么可能会在紫薇斋?再说紫薇斋是什么?” 晏樱瞥了她一眼,他突然感觉到似有陷阱张在他的脚下,之前他没有察觉,现在那陷阱收紧了。 沈淮没想到晨光又提沈卿然,微怔,可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坚定地说: “父皇,儿臣也怕是那清客看错了,特地去问了紫薇斋的黄掌柜,黄掌柜说昨日国师大人和晨光公主确实在紫薇斋相会,父皇不信,可以召黄掌柜来问。” 沈崇蹙眉,紫薇斋是他的,黄献是他任命的人,自然是公正的。嘴上同意了,命人宣黄献进宫,可他有点不耐烦,觉得这一回沈淮闹得太过。 之前针对沈润的小打小闹沈崇不耐烦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却牵扯了三个人,晨光和晏樱全被捎上,若证据确凿还好,若又是像从前那样添油加醋各三分,那沈淮当真就是个蠢货了。 黄献很快进了宫,刚行了跪拜礼,沈淮就迫不及待地问: “黄献,你说昨日国师大人和一个姑娘在紫薇斋中相会,那姑娘可是她?” 黄献一愣,觑着眼睛盯着晨光看了半天,摇头,回答: “昨日国师大人在紫薇斋里确实有一位姑娘相伴,但不是这位姑娘。” 沈淮惊诧,头发突然竖起来了,怒吼: “你不是说晨光公主和国师大人在紫薇斋私会吗?” “草民只是说国师大人身旁有位姑娘相伴,并没有说是晨光公主,草民从未见过晨光公主,今日方知相貌,怎可能会告诉殿下一个从未见过相貌的人。” “大胆刁民!昨天你这刁民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竟敢耍我!”沈淮勃然大怒,吼叫着,一脚将黄献踹翻。 晨光怕得“啊”一声尖叫。 “混账!放肆!”沈崇忍无可忍,拍扶手怒喝。 沈淮吓了一跳,慌张跪下,朝臣们本在一旁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沈淮施暴,因为沈崇的怒气,也都跟着呼啦啦跪下来。 “你们一个一个是想造反吗?”沈崇怒吼。 “陛下息怒!” 沈崇冷冷地看着跪成一片的众臣,过了一阵,将目光落在晏樱身上,淡声道: “你倒是有兴致,让你带去紫薇斋的姑娘是哪一家的姑娘啊?” “回陛下,只是偶然在街上碰见的,正巧离紫薇斋近,就去紫薇斋里喝了杯茶。”晏樱表情从容,含着笑说。 沈崇笑笑,男人的那点风流事不用说都明白,晏樱看着就是风流的,他没往下追问。 “将晨光公主暂时收押,汤如巷的案子太子容王不许插手,这件事交给老四办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被点名的沈汵愣住了。 “父皇……”沈润瞥了晨光一眼,欲反对。 沈崇冷冷地看着他,沈润微怔,心中的沉吟让他把要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陛下要将晨光收押晨光明白,但这件事因太子殿下起,若最后查出晨光是清白的,太子殿下当如何?”晨光突然道。 众人吃惊于她的大胆。 沈淮狠瞪着她。 沈崇似被她的胆大包天激出了兴趣,盯着她问: “你想如何?” “晨光不敢要太子殿下如何,但刚刚太子殿下连容王殿下都污蔑上了,容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一样是皇子,都是陛下的儿子,就算太子是储君,是兄长,也不能随意诬蔑自己的弟弟,若最后查出晨光是清白的,请太子殿下向容王殿下赔礼。” 沈润心一震,错愕地望着她。 “你大胆!”沈淮怒吼。 “太子殿下,圣人贵在自省,连陛下都曾下过罪己诏,你只是储君,难道就已经自负到连反省检讨自己的过失都不愿意了吗?” “你……” “好,若查出你是清白的,就让太子给容王赔礼。”沈崇龙目微眯,看了晨光一会儿,鼻子里笑了一声,应允。 第七十七章 人缘 用于关押皇族的宫中石牢。 牢头在石牢里看守了半辈子,什么样的犯人都见过,这里是专门关押皇族的地方,郡王、郡主甚至是亲王公主都有,身份再尊贵的犯人他都看押过,可拥有如此华丽待遇的,他还是头一回见,简直大开眼界,而这位在押的公主居然还不是龙熙国德高望重的公主,只是一个刚从凤冥国来还不到一年的外国公主。 这位美丽的小公主前脚刚被关进去,他还没来得及教育她一点牢里的规矩,后脚容王府就来人了,不到半刻钟,冰冷的石牢就被装点成了华丽的宫室,厚厚的长毛毯子,丝被羽枕一应俱全,听说是小公主专用的。 容王殿下还给小公主送来了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说是怕她寂寞,于是这会儿小公主正把丫鬟当成锦褥引枕,舒舒服服地躺在丫鬟怀里,枕着那双丰满的大腿,牢头一边在心里想就算是容王殿下都没她这么会享受……这丫鬟的胸可真大,他抹了一把口水暗自咕哝。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静妃的春藻宫悄悄派人送来了点心,四公主偷偷命人送了新鲜的果子和熏香,又有三公主府和大公主府的人塞了银子进来,送的东西和前面差不多。 再然后负责调查案子的禹王来了,牢头忐忑不安,担心禹王会因为里头华丽的摆设大怒,可晨光公主背后是容王殿下他也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开了牢门,哪知面对如此奢华的环境沈汵只是笑笑,挥手让牢头出去,然后在晨光面前跪坐下来,笑道: “看来要委屈二皇嫂几日了。” 晨光摇摇头,笑说:“我能不能出去,还要看禹王殿下。” 沈汵尴尬地笑笑:“我从来没查过案子,第一次查案偏偏是二皇嫂的事,要是父皇把这件事交给三皇兄就好了,以三皇兄的本事,肯定比我有办法。” “禹王殿下为何要这样说,同是皇子,都是在齐恒殿听着师父的教导长大的,都是一样的聪明,禹王殿下怎么就认为别的皇子会比你有办法,依我看这事交给你很好。”晨光笑盈盈地说,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相信你。” 沈汵出身微寒,没有人重视他,也没有人会夸奖他,听了晨光的话,忽然觉得心暖,笑着说: “既然二皇嫂信得过我,我会尽力,二皇嫂放心。” 晨光莞尔一笑。 “对了二皇嫂……”沈汵犹豫了半晌,欲言又止。 “怎么了?” “二皇嫂最近可曾见过碧……我是说二皇嫂最近可曾见过三皇嫂?” 晨光一愣,摇摇头:“我最近没怎么出门,串过几次门也没看见景王妃。” “因为很长时间没听到碧、三皇嫂的消息了,我有些担心……”他越说声音越小,他自己也觉得说出这种话可笑又丢人,但他实在太担心了,他的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晨光明白他的意思,笑说:“等出去了,我替你去景王府看看。” 沈汵大喜,连声说:“多谢二皇嫂!” 晨光笑了笑。 关于案子沈汵什么都没问就走了,这说明他认为晨光是清白的,找她问案也问不出来什么。 他提审陈钊去了。 沈润被沈崇召进长寿宫。 沈崇站在描画着七国大陆的版图前,从沈润记事起,他就时常盯着这幅地图出神,近几年,他盯着这幅地图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沈润跪下来,请了安。 沈崇站在地图前,迟迟没有叫他起来。 沈润并不放在心上,他不让他起来,他就静静地跪着。 就这样大概过了两刻钟,沈崇终于从地图前转过身,走到龙椅前,坐下。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揉着眉心,眉头拧紧。 他仍旧没有叫沈润起来。 沈润依旧安静地跪着。 张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的手里托着一只锦盒及一盅散发着幽香的烈酒,锦盒里放了一颗朱红色的丸药,沈崇很自然地拿起丸药放进口中,不用咀嚼,丸药在口中融化,他端起酒杯,用烈酒送下去。 沈润看在眼里,眉尖微蹙,但没有说话。 沈崇服了丹药,半闭着眼睛似在养神,养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变得很精神,双眼炯炯,看着沈润,冷声道: “你可知朕为何叫你过来?” “儿臣不知。”沈润垂眸,淡声说。 “你不知?你不知!”沈崇拍案,大怒,“朕是怎么跟你说的,对那个丫头,玩玩可以,但不能放在心上!你看看你,你哪还有一点容王的样子,那丫头前脚刚下狱,你后面就派人去收拾牢房威胁牢头,那个丫头把你的魂儿都勾飞了,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父皇将晨光下狱,这是父皇的圣裁,儿臣不敢多言,但儿臣犹记得父皇对儿臣说过,晨光公主有大用途,儿臣想既有大用途,就不能让她枉死。晨光身体太弱,石牢湿寒,她受不住,儿臣只不过是她怕会染病死掉。”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比日光还要平静,他说的理直气壮。 沈崇冷笑。 “你可知在她在被关进牢里之后,都有谁来替她求过情?静妃、冯嫔、齐嫔、丽芳华、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她来到箬安还不到一年,又是在早朝上被下狱,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能鼓动一群平日里最会趋利避害的女人冒着巨大风险替她求情,这说明什么?” “晨光诚心待人,别人也诚心待她。” “你在跟朕扮傻么?” “儿臣不敢!” “晨光公主,不是一个简单的角儿。” “父皇,不管晨光公主是否简单,汤如巷火教这件事明摆着和她没有关系,先不说她和她的人儿臣看得牢牢的,每次出入儿臣都知晓,单是一个被打成烂羊头的证人和一根花钗作为证物就想定晨光的罪,太子殿下也太儿戏了。儿臣知道,太子殿下之所以抓着晨光不放,完全是因为看儿臣不顺眼,可这一回,太子殿下当众诬陷儿臣,还公然造谣儿臣的妻与他人有染,欺人太甚,这一次儿臣绝不会认。” 第七十八章 疑案 “你要如何?”沈崇冷冷地问。 “儿臣不要如何,儿臣只是想讨一个清白。”沈润平静地回答。 罕见的强硬,沈崇因为他的强硬,态度有些软化。 一直以来,无论太子如何专横,沈润始终做的很完美,不管是作为弟弟对待兄长,还是作为皇子对待储君,沈润都做的很圆满,从没有逾越身份,所有的应对方式都很得体,在纵容了太子肆意妄为的同时又能够巧妙地保全自己,沈崇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注意到了他。 沈润在众多皇子中算是很有本事的一个,但沈崇不喜欢这样的孩子,他不喜欢表面温和内心狡猾城府深心机重的孩子,他喜欢太子那样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一眼就能看透的孩子,就算脾气暴躁蛮横跋扈,至少没有危险感。 沈崇觉得沈润的性子是具有危险性的性子,可他还没想好要拿他怎么办,因为太子就把他处理掉沈崇舍不得,虽说他更喜欢太子,但他也知道,太子那种一眼就能被看透性情暴躁的人是不适合为君的,这样的话必须要有一个出色的辅政者,若能将他二人捏到一块就完美了,可先不说沈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单单是沈淮那儿这个法子就行不通。 沈润对沈崇来说就像是一块鸡肋,留着膈应,不留又觉得有点可惜。 沈崇突然觉得很疲惫,他正值壮年,对他来说,他还有很多更伟大辉煌的事要做,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替他们考虑他百年之后的一堆烂事。 他有点心烦,不想去想又不得不想,于是更加心烦,他突然失了说话的兴致,皱眉挥了挥手: “这事朕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吧。” 沈润不再多言,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儿臣告退。” 他站起来,退出长寿宫。 站在殿门外,同样是安静的氛围,外面的空气比里面要甜美的多,他望向碧空中高悬的暖阳,眼光很冷。 付礼走上来。 沈润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公主可还好?” “公主很好,公主让属下告诉殿下,陛下只是因为不喜她才把她关几天,横竖过两天就出来了,让殿下别多想,别担心。” 沈润淡淡地笑笑:“真是个傻丫头。”他说,迈开步子,向宫外走去。 付礼急忙跟上他。 长寿宫。 沈崇皱着眉,坐在龙椅上闭目。 张伦将一盅参茶悄悄地放在龙案上。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沈崇突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朝政大事,奴才不敢妄议。” “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子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 “有人冒充火教徒诅咒龙熙国,这是大事,太子殿下心急,想要狠狠地惩治犯人,这正说明了太子殿下为陛下为龙熙国的一份心。” “为朕的一份心?哼!朕还不知道他,把老二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有机会就想除去,他那是想铲除异己,哪里是为了朕。只可惜太过愚笨,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太荒唐。朕以前虽不觉得他聪明,但他是个老实孩子,能听话,朕想着,只要他听话,做事不出格,即使不算聪明也无妨。可这两年,那混账不但没长脑子,连脾气秉性都像变了一个人,越来越浑,做事也越来越荒谬!” “太子殿下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还需要陛下教诲。”张伦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 沈崇冷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你觉得阿润怎么样?” “容王殿下?容王殿下最是知礼,也是皇子中脾气性子最温和的一位,奴才也算是看着容王殿下长大的,在奴才的印象里,奴才从来就没见过容王殿下发脾气。” “晨光公主呢?”沈崇沉吟了片刻,继续问。 “奴才对晨光公主不熟,不敢妄下论断,只凭几次相见时的印象,一个蛮荒之国的公主能在箬安如此自在地生活,完全看不出从蛮荒之国来到上国之后的不适和窘迫,好像出生就长在这里似的,这让奴才感觉晨光公主很聪明。但晨光公主过于虚弱,走几步路就累,晨光公主的身体属实很不好。” 沈崇沉默着,久久没有言语。 张伦见状,也不敢再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 三天后晨光就从石牢里出来了。 陈钊在牢房中上吊自杀,沈汵带人重新搜查了汤如巷陈钊的住所,在住所的墙缝中意外收获一本手账,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假火教自成立以来开的所有买卖,原来他们是做诅咒买卖的,有人花银子让他们诅咒仇家或怨恨的人,这基本上和大户人家的女眷找神婆来扎小人诅咒美妾差不多,可手帐上的名单连沈汵看了都很惊讶。 牵扯了一干朝中众臣和箬安中有头有脸的人士,花钱买诅咒,说奇怪也不奇怪,账册上只写了名单日期和金额,没有其他详述,也无法查证那些人都诅咒了什么。 沈汵意外地从账册中发现,太子居然是这些人最大的金主。 太子大呼冤枉,奋力辩解,赌咒发誓自己要是真干了就不得好死。 从账册来看,假火教的生意在晨光来箬安之前就开始了,沈汵根据细节推断,陈钊仿照的应该是北凤鸣国的火教,而不是凤冥国的火教。 真正是怎么回事只有死去的陈钊知道,其他人不管怎么用刑都说不知情。 而那根花钗,据内务府的小太监说,花钗在赏花宴第二天就找到了,正想给容王府送去,一个眼错的工夫又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不知道,但账册里写了太子和陈钊交情颇深,嫁祸的嫌疑是逃不掉的。 因为手帐上的名单太长,沈崇为了朝廷的颜面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晨光因证据不足被释放,一干邪教徒尽数被斩首,太子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惹了一身骚,在被罚俸一年禁朝半年之前,还在金銮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给沈润赔了礼。 沈润不咸不淡地勾了唇,算是跟他和解。 傲慢的态度把沈淮气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回家后又砸烂了太子府。 第七十九章 真面假面 这几日雨一直没有下透,于是到了黄昏时分,天空又飘起雨,雨滴敲打在院子里的芭蕉上,发出寂寥的声响。 沈润坐在门廊下,望着漆黑的院落里摇曳在风雨中的那盏明瓦灯出神,还不到黑天的时候却因为雨的缘故,天色阴黑恍如深夜,凄凉清冷。 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带着一股柔软的芬芳,这芳香现在已经是他喜欢的味道了,他笑笑,握住那只小手牵在手里,回过头,责备道: “淘气!” 晨光嘻嘻一笑,在他身旁坐下来。 “天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沈润笑问。 “我听说今天是端妃娘娘的忌日,可府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准备。” “父皇不喜铺张,也不喜祭祀太隆重,所以每年都是一切从简。” 晨光点了点头。 “你是为这个过来的?” “也是因为这个,也是因为我睡不着,听说你在府里,就过来找你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你睡太多了。”沈润笑道,提起茶壶,在茶杯中斟了半盏,问她,“喝吗?” 晨光摇头。 她不喝茶,也不能饮酒,并不是她不喜欢,而是因为她的身体无法适应,她的拒绝让沈润又开始担心起她的病体。 “这几日委屈你了。”他垂眸,轻声说。 晨光微怔,看了他片刻,笑着摇摇头。 “你真是一个会让人喜欢你的姑娘。”他啜了口茶,轻声说。 晨光望了他一眼,刻意忽略被加重语气的“会”字,用单纯的表情,兴高采烈地问: “小润喜欢我?” “喜欢。像你这样知进退懂分寸性情温柔善解人意,不管面对什么事都能笑着应对的姑娘,我想很少会有人不喜欢。”他望着她,含着笑,眸光渐深,“所以我有时会想,在凤冥国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还年幼的你学会了谨慎地察言观色细致地揣测人心。” 晨光闭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弯着眉眼,天真地笑说: “小润说的好深奥,我完全听不明白。” “赏花宴那天,我送给你的我母妃的那根花钗,就是你说你在宫中丢了的那只,那晚回府之后,我去你房里找你,你在沐浴,我等你的时候在你的首饰匣里看到了那只你说你丢了的花钗。”他望着她,表情平和,声音平静,似在和她话家常一般,轻轻地说,“你为何要撒谎说花钗丢了?” 晨光面色未变,用单纯无辜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认真地道: “怎么会,小润你看错了吧,那根花钗是在宫里丢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央卿然帮忙请夏妃娘娘查找。如果不是丢了,那根花钗又怎么会在太子殿下手里?”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勾起嘴唇,漾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是么?”他淡淡地说,“是我看错了啊。” “小润,花钗丢了的事我没敢告诉你,那天在乾坤宫你为何要说谎说你知道,还把内务府也牵扯上了?” “你是我的王妃,我自不会让人诬陷你。”沈润笑答。 “我还以为是因为小润讨厌太子呢。”晨光笑吟吟地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那眼光算不上凌厉,但温和却冰冷的眼神配上他浅浅勾着的算不上弧度的唇角,免不了让人浑身一颤。 晨光却只是嫣然一笑,然后她低下了头。 雨水敲打头顶的屋檐,发出空洞的声音,让本就寒凉的气温又降了几度。 沈润突然放下手里的瓷杯,转头唤来沐华苑的大丫鬟绘雯,吩咐她去拿件披风过来。绘雯以为他要穿,进里屋拿出来一件白色绣银线的丝缎披风,正要给他披上,沈润却伸手接过来,极自然地将披风披在晨光单薄的身上,把她裹紧。 晨光一愣,看了他一眼,配合他的动作将披风拉紧。他的衣服上有属于他的味道,素淡优雅,如莲如兰。 “小润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呢。”她小狗似的闻了闻他的披风,笑着说。 “别这样!”沈润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他最受不了她这个举动,她总说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每次听她这么说他都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脑袋有毛病。 晨光不高兴地扁起嘴,揉搓着脑门。 “你到容王府来就快一年了,加上在凤冥国的时间和路上的时间,你我相处这么久,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的事,反倒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事都被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算不上一清二楚,还有许多事我是不知道的,比如小润到几岁才不再尿床。” “你到几岁才不再尿床?” 晨光面色一僵,笑笑,不说话。 “你是在圣子山长大的吧,在圣子山里,你都做些什么?” “跟着神女学占卜看星星。”晨光率真地笑答。 沈润看着她的笑容,从她的笑容里,他看不到半点瑕疵,完美的笑容,圆满的笑容,剔透纯净,天真无邪,这样的笑容太动人,即使更像假象,还是会被吸引。 沈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晨光站起身,笑说:“我该回去睡觉了。” 她说着,也不把披风还他,转身走到门廊的台阶前,回过头,突然笑问: “小润,假如三天后就会死去,这三天你会做什么呢?” 沈润一愣,她问的没头没脑,但难得她问了,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摇头,笑说: “太短了,我想不出来。” “那十六天呢?” 她居然追问了。 沈润更加认真地思考,笑答: “大概替卿懿找个好人家吧,十六天只够做这个。” 顿了顿,他问: “你呢?” 晨光想了想,笑道:“让更多的人记住我吧。” 这答案出乎意料,沈润哭笑不得: “为什么想让更多的人记住你?” “大概是因为一个人默默无闻地死去太悲哀了。” 沈润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再怎么说你也不可能会一个人默默无闻地死去。” “未发生的事,谁知道呢。”晨光深深地笑了一下,说。 她走下台阶,火舞撑起伞,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她最后的笑容让沈润浑身不舒服,他皱了皱眉。 “付礼。”过了一会儿,他唤了一声。 付礼悄无声息地出现。 “多加人手,盯紧她,派人再去凤冥国,晨光公主的事,事无巨细,打探的越详细越好。”他轻声吩咐。 付礼应了。 第八十章 禁药令 晨光不知道沈润口中花钗的事是事实还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所以试探她。 回到玉琼轩,她坐在软榻上想了良久,她怎么都觉得她不该折在这种小事上,可那一天花钗确实被她放在妆台中的首饰盒里,那一天她在沐浴时沈润的确来过。 沈润从来不会翻她的东西,再说哪家男人会翻看妻子的首饰盒,在这上面她确实大意了。可他是真的看见了么,假如他开始怀疑她了,他又会做什么呢? 单手托腮,正思索着,司浅从外面风似的进来,来到她面前,也不用喘口气,开口说: “殿下,昨日午后洛家的大老爷死在宜春院,大夫检查过后,说是服食九玉散过量中毒身亡。两个时辰前,又有赵家三公子死在盈香楼,死因也是九玉散服用过量。” 晨光扬眉,顿了顿,笑起来,悠悠地说:“才一天工夫就有两位贵人因为九玉散中毒身亡,晏樱这一回麻烦大了。” “可这桩买卖晏樱只是中间人,他奸诈得紧,扣了那两个雁云国人得了方子,却不自己做,把抛头露面赚大头儿的生意让给了景王,自己只在背后供货。” “不急,这事里边会有许多故事呢,慢慢来才有趣。” 司浅见她的表情愉悦起来,心里跟着高兴,冰冷的面色也柔和了几分。 “沈润大概开始怀疑我了,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会派人去凤冥国查我的底细,这倒无妨,可我这边和你们那边必会加派监视的人手,从现在起,司一他们不再行动,只掩护你,你一个人,要小心。” “是。” “七国会罗宋回国时,我会让司一他们跟罗宋一道回去。” 司浅大概明白她说这话的含义,眸光闪了一下。 “这一回司雪颜也会跟来,司雪颜喜欢你,看见你说不定会走不动路,真是那样,你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她要去苍丘国。” “是。”司浅平静地应了。 晨光托腮,他和平常一样比棺材还阴冷的脸让她看不透他的心思,晨光向来猜不准司浅的内心,因为他从里到外都是封闭的。 “小浅,该不会……”她惊疑不定,“你喜欢司雪颜吧?” “不喜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若是爱慕他的姑娘听到他这么冷酷的抗拒,一定会当场哭晕过去。 晨光放心了,盯着他看了一阵,说: “小浅,以前我从没注意过,也就没说过,我不反对你成亲,你可以娶妻生子,但那个姑娘最好不要出身太高贵,因为一旦双方发生冲突,难做的是你,你也不要以为我会为了保你把什么放弃掉。” 率直的言语,柔声说出,却尽是冷酷,司浅沉默片刻,罕见地勾了唇,笑笑,他单膝跪下,垂眸,轻声说: “那一日属下发誓效忠殿下,生生世世,属下都是殿下的人,生生世世,属下都只有殿下,属下不会为了任何人背叛殿下,即使是自身想要背叛,属下也绝对不会背叛殿下。”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软软地咕哝道: “小浅,我好感动,都要哭出来了。” “属下不会让殿下哭的,若有谁让殿下哭泣,属下会让他下十九层地狱。” “地狱只有十八层。”晨光说,然后笑出声来,她歪了歪头,“嗯,大概小浅也算一层地狱吧。” 她湛然一笑。 火舞端了糖水蒸梨进来,司浅退了出去,火舞坐在榻上,晨光咕噜噜地滚过来,滚到她的大腿上,蹭了蹭她的胸,软乎乎地唤道: “小舞。” 火舞笑笑,手放在她的脊背上。 “小舞想成亲么?” “殿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问小浅想不想成亲,小浅说不想,可总是一个人会孤单吧,还是两个人结伴活着更好吧。”晨光摇头晃脑地说。 “司浅怎么想奴婢不知道,但奴婢不是一个人,奴婢有殿下。”火舞笑着说,“而且奴婢不在了,殿下会寂寞吧?” 晨光想了想,点着头道:“小舞不在了我一定会寂寞的。” “奴婢会永远陪在殿下身边。” 晨光沉默了一阵,低声说:“可我要是没有了,小舞又要怎么办……” “殿下在哪,奴婢在哪。” “小舞,”晨光小声说,“你去告诉小浅,就说他若是想走了,只要提前说一声,就可以走了,我不会追杀他的。” “殿下怎么不亲自对他说?”火舞笑问。 “他会生气的。” “奴婢去说他会更生气。” 晨光没有接话,歪头,望着窗外阴雨连绵,露出了旁观者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苍凉神情,似无奈,却很平和。 “雨下多了也讨厌,我还是喜欢有太阳的日子。”她用厌弃的语气说,停了停,“雨天会感觉不到我是活着的……”她凝着窗外的细雨,用呆板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一句,带着一点病态的尖柔,她声音细小,犹如蚊呐,并不易让人听清。 “殿下会长命百岁的。”火舞低而轻柔地说。 被窗外的雨声打散,同样细弱不易被听清。 风雨吹过窗纱,箬安的雨季,枯燥乏味。 九玉散连续让两名朝中大员丧命,这件事震惊朝野,在命案发生的次日早朝气氛异常凝重,太子不在,沈崇思索一番,命沈润彻查九玉散。 经过沈润的调查,这种最初流行于花街的助兴药物含有巨大的毒性,一旦服用就会精神亢奋看上去格外精神,会产生让人喜欢的美好幻觉,最大的作用则是它会让服食的人疯狂上瘾。药性潜藏在体内,在毒性的驱使下,服用的剂量会越来越大,到最后自己把自己毒死。 但因为这种药会让人神清气爽,服食九玉散的人只把服用这种药当做是养生的手段,还会得意洋洋地向亲朋好友介绍,然后大家一起服用。 不调查不知道,据说九玉散在箬安并没有出现太长时间,却已经盛行箬安和周边城镇的每一个角落,达官贵人商贾富户服食过九玉散的人数高至八成。 沈崇龙颜大怒,身为一国之君,他竟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流行过这种危险的玩意儿。 龙熙国出台了史上最严苛的禁药令,无论买卖还是服用,被抓获一律砍头,没得商量。 第八十一章 算盘 查抄禁药的事沈崇全权给交给沈润处理,因为太子被禁朝,朝政上的事在需要倚重皇子时,沈润成为了沈崇最为倚重的一个。 朝堂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平,少了太子的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在不懂装懂的时候众臣还要费尽心思浅显易懂地给他解释,固执己见的时候不管谏言的人是否正确一律驳回再狠骂一顿,没了这样的太子,众臣现在如身处天堂,每一天都很美好,朝廷的办事速度有明显提高。 沈崇却觉得不好,沈润确实优秀,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得力,可是他做的太好,会损害沈崇身为一国之君的英明神武。 九玉散最大的药商人洪金在禁药令颁布初期就暂停药坊一个人跑路了。 朝廷对洪金下发通缉令,沈润执着地要弄清九玉散的来源。 然而通缉洪金和下发禁药令并不能阻止九玉散的肆虐横行,上瘾的人已经上瘾,没有服食过的人有好奇心理,朝廷这一次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反倒让那些闲的只剩下钱的人想要尝试一次,再加上九玉散的用料和卖价相比算不上昂贵,这是一项暴利行业,利润大需求多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冒牌的小药坊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砍都砍不光。 沈崇对毫无自制能力的龙熙国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恼火,连续半个月脸都是黑的,导致众臣面圣时气都不敢喘。 晨光从石牢出来之后,应沈汵的拜托去景王府看了一次洛碧帆。 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洛碧帆生病了,不是外染病症,而是心病,整日缠绵病榻,气色很差。 沈淇大概知道洛碧帆不想跟他安心过日子,也不理她,虽然这是洛碧帆希望的,但一个不获宠的王妃,人口复杂的王府中难免许多人捧高踩低,尤其是外面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侧妃,巴不得正妃赶紧死了自己还有希望被扶正,就算希望渺茫,那也是希望。 于是那些人狠狠地糟蹋洛碧帆。 洛碧帆自己心结解不开,又是个不争不抢的内向姑娘,除了以泪洗面,她什么都做不了。 沈淇见天不在家也从不往这里来,自然不会知道,况且就算知道装作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 才几个月的时间,那个珠圆玉润甜美可爱的洛碧帆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用瘦弱的手握住晨光的手,哭着,却因为体内缺少水分,泪水没有几滴,看上去更加可怜。 “二嫂嫂,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她哭着说,“活着好累,好痛苦,我不想活了!” “就这么忘不掉他吗?景王也是一表人才的,既然你与禹王无缘,为何不把他忘掉,换一个人重新开始?” 洛碧帆用力摇头,悲悲切切:“我忘不掉!二嫂嫂,要是那么容易就忘掉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忘不掉他!忘不掉他!” 她满面泪痕,眼光悲哀,她闭上眼睛,细细弱弱地说:“若要忘掉他,我宁愿去死!” 晨光因为她激烈的感情有些吃惊,她用研究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 “死就是认命,什么都没有为自己去争取就这样认命了,甘心吗?”她慢吞吞地问。 洛碧帆一愣,睫毛上挂着泪珠,她看了晨光一会儿,沉默下来。 晨光笑着扶住她的后脑,靠近,在她耳畔悄悄地笑说: “下月容王殿下要出门,至少去一个月,容王府只有我一人,把身体养一养,等能出门了,到我府上来,我让你们见一面。” 洛碧帆心脏一紧,狂喜和不安一股脑儿地袭来,让病弱的她险些晕过去。 “二嫂嫂……” 晨光轻拍她柔软的小脸,笑说:“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死不好玩。” 洛碧帆听她虽然是笑着,但语气里有点责备,不敢再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 沈润要去关宁大营督察演兵,这一次的演兵是为了秋天的七国会做准备。 临行前,沈崇将沈润召进长寿宫。 “六国之中都在传,假若这次七国会北越国还是不识好歹固执己见,赤阳国就要动兵打下北越国。”沈崇说。 沈润微怔,他不知道沈崇是从哪里听说的,他在外面的人并没有传回这样的消息。 赤阳国、南越国和北越国是极恩怨情仇的存在,北越国和南越国原本是一个国家,但因为当时君主暴政,在赤阳国的干预下,原大越国分裂成为两个国家。 南越国与赤阳国接壤,也是在战争中获得赤阳国协助的一方,战后,在赤阳国的辅助下,南越国逐渐繁荣,开始和北越国拉开差距,然而北越国很看不起南越国,认为南越就是赤阳国脚边的一条狗,毫无尊严可言。 大越国的产盐量曾占玄天大陆产盐量的七成,现如今,南越国和北越国分别占七国盐产量的四成和三成,这不是小数目,七国每年都会从这两个国家进盐,不然本国的盐不够用。 这也是为什么北越国地形崎岖土地贫瘠百姓都住在洞穴里了,北越国还敢这么嚣张,因为北越国境内有许多盐矿。 当年南越国也是以会无条件向赤阳国提供盐争取到赤阳国的战争协助的。 北越南越互看不顺眼,但南越自诩比北越发达,北越除了盐和少量铁矿,什么都没有,因为易守难攻,南越国对北越国的挑衅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对方是无赖不予理会。 可北越国不干,北越国要合并,北越国要重现大越国的辉煌,所以听说北越国宁可不吃饭也要扩充军备。 自五十年前开始,北越国隔几年就会叫嚣一次打败南越国杀光赤阳国。 由于叫嚣的次数太多却从没行动过,听的久了,人们就当成笑话了。 北越国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捞,赤阳国和南越国顾及军费也不愿为了争一口闲气就大动干戈。 今年北越国突然上调盐价,南越国气个半死,被人拿在手里的国家拥有大量稀缺资源就是做赔钱买卖,本来就不可能赚钱,往年从北越国进口食盐的国家嫌价贵,但又不愿意为了这点事就费银子去打北越国一顿,于是纷纷来向南越国施压,逼南越国贱价,本来就不赚钱的南越国眼看着本国的稀缺资源被抢走,火冒三丈,再加上年初时,北越国频繁攻击南越国边境,南越国忍无可忍。 大概是南越国说动了赤阳国,今年的七国会北越国成了议题之一。 “若赤阳国攻打北越国,多半不会亲自动手,而是借兵给南越,不管是怎么动兵,此举必会吸引苍丘国的注目,甚至苍丘国不作壁上观亦是有可能的,在苍丘国被这场战事吸引的时候,龙熙国正好可以出兵拿下凤冥国。” 第八十二章 隐动的心 沈润心中一凛。 “最好是在冬季,冬季苍丘国境内大雪,消息闭塞,又只关注赤阳国那边,不会来注意龙熙国。凤冥国又是在沙漠,没有冬季,不会受寒冷的限制,速战速决,等他国注意的时候,凤冥国已经被龙熙国收入囊中,即使苍丘国会疑惑,已成定局,也不会节外生枝。” 沈崇看了沈润一眼,沈润没有额外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从容淡然,温文尔雅,沈崇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喜他,因为这个孩子太难看透。 “你的那个王妃,到时候会有大用处,你要好好准备,不管是准备她,还是准备你,这场仗只准胜不准败。”沈崇意味深长地说。 “是,儿臣遵旨。”沈润停顿了一息的工夫,从容地应了。 沈崇还是没有看出他的真实心思,看表面上他觉得沈润是情愿的,可是在他的猜测里沈润应该是不情愿的,沈崇把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东西,便懒得再猜,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沈润并不反对攻打凤冥国,如果这样能让龙熙国变得更强盛的话。而且他迫切想要知道沈崇执意攻打凤冥国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只是这里面晨光是重要的一环。 晨光…… 每当想起她,沈润坚如磐石的心就会产生微妙的混乱,这混乱很细微,却没办法去忽视。 他本想直接去关宁大营,却在花园的廊桥上望见了她素白的身影。 不知从何时起,他默许了她可以走出玉琼轩,走出容王府,尽管禁制依旧存在,却和原来他的计划完全不一样。计划中,她本该是他国人质般的存在,被拔掉翅膀囚禁在牢笼里等待着发挥作用的一刻,可她很轻易地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变得无比自由,坏了他的所有算计,甚至拨乱了他的心神。 就如现在,他在岸上,她在桥中,远距离他本可以转身离开,可他不知不觉迈开了脚步,向她走过去。 她对他是一种无法用理智去解释的吸引,不管他如何排斥,怎样克制,身体总是会比头脑先行一步。 她蜷缩成一团,安静地坐在栏杆上,望着湖水中欢快游动的锦鲤。 在独处时,她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已经有几次了,沈润无意中望见她在独处时的样子,不会快活的欢笑,亦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平日里温软含笑的眸子异常空洞,幽暗空洞。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悲伤、开心、甜美、苦涩,不管是哪一种感情她都没有,如同一抹游魂,这样的她看起来甚至比生病时还要虚弱,仿佛触碰了就会消失掉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沈润都会有一种想要抓住她的冲动。 看着这样的她,他有些迫切,迫切地想要去窥探她的内心,想要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才会露出这样苍凉的神情。 她对他敞开的只是虚假的心门,越熟悉他越有这样的感觉,她越对他温柔越对他欢笑,他越有这样的感觉,她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是紧紧地关闭着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角落,他打不开。 “小润。”在他走到离她还剩下三步远的时候,晨光回过神来,望向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甜美的笑容,软软地唤了一声。 苍冷空洞过后异常柔美的笑容不会让人愉快,反而极不舒服。 沈润不禁蹙了一下眉。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火舞呢?”他走过去,坐在她面前,问。 “我随便走走,没带火舞。”晨光双手抱膝,缩坐着,笑说。 沈润抬起手,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虽然不是热乎乎的,好在不算冰冷。 “小润是从宫里刚出来么?”晨光望着他身上的朝服,问。 沈润心一紧,听她提宫里,他突然有种怕被她看穿的心虚,待听清她的问题,微微放心,“嗯”了一声。 “我要去一趟关宁县。” 这个他之前告诉过她。 “今天走?”晨光问。 “嗯。” 晨光笑着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笑说: “对了,下月十五是你的生日吧。” 晨光微怔:“你怎么知道?” “在凤冥国时你的二妹妹告诉我的。过生日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沈润笑说。 晨光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过生日想要什么。” “以前没过过生日?” “没有。”晨光笑着摇头。 沈润点点头,没问原因,他大概知道原因,她的生日是七月十五,这一天是佛教的盂兰盆节,道教的中元节,同时也是火教的亡人节,不管是哪一种教,这一天都是鬼门大开的日子,尤其晨光出生的时辰是子时整,确实不吉利,当初司雪柔告诉他时,说的神乎其神,就差把晨光说成是恶魔转世。 沈润不信鬼神之说,所以当时听司雪柔说的越严重越觉得这些人太过分,只因为出生的时辰就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听说她从没过过生日,更觉得她可怜,就算他幼年时寄人篱下,每年生辰时内务司府的人还知道送点生辰礼来意思一下。 “你喜欢凤冥国么?”他忽然问。 晨光一愣,大概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歪头想了一会儿,笑着反问: “小润喜欢龙熙国么?” 沈润没料到她会反问,呆了一呆,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是凤冥国的公主啊。”晨光笑说。 沈润的心颤了一下。 她的这个回答让他心绪复杂,她说的没错,她是凤冥国的公主,一旦凤冥国亡国,她这个亡国公主遭遇的处境甚至比普通百姓都不如,她与凤冥国荣损与共,就好比一旦龙熙国亡国他作为龙熙国的皇子一定会下场凄惨一样的道理,她和凤冥国,他和龙熙国,不是喜不喜欢的关系,而是不可能分开去看的关系。 一瞬间,沈润忽然觉得她这句软绵绵的回答异常犀利,似戳穿了他的隐瞒,仿佛她已经知道了龙熙国的计划,可是她不可能知道,龙熙国欲攻打凤冥国的消息连太子都不知道,只有皇上和未来领兵的他知道。 沈润变得有些不自在。 “小润要送给我什么?”晨光开心地问。 一句话就将僵硬的气氛打破。 这种被他人掌握了主导的氛围让沈润不太适应。 “你想要什么?”他笑容微乱。 晨光想了一会儿,摇头,笑着说:“突然问我,我一时想不出来呢,什么都好,小润是第一个送我生日礼物的人,不管送什么,我都会好好珍惜的。” 沈润的心蓦地一动,笑了笑,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即使她是凤冥国的公主,她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她柔软的笑容让他忍不住伸出手,落在她的肩上,然后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 第八十三章 有趣 晨光愣住了。 她的身躯非常柔软,泛着一股纯净的轻易便能诱人沉醉的幽香,如同她的纯真甜美,不带半点妖娆媚惑,却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沦陷一样。 他拥抱她并非经过思考,而是又一次身体比头脑先行动的结果,可他并不懊悔,因为在抱住她的一刻,他突然发现,他一直很想抱抱她。 清凉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一瞬的沉迷,她小小的脑袋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当没有任何外在干扰的时候,当那些复杂的形势被他短暂地排除在头脑外的时候,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很美好。 “小润。”怀中人轻轻地咕哝。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理智上,他应该赶快放开她,可或许是她的触感过于美好,幽芳过于醉人,体温有助于在炎热的天气里降温,总之他突然变得懒懒的,就是不想放开她。 “你的身上真的有一股好香的味道!”她软软地嘟囔。 这种话她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晨光忽然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沈润的脖子上,轻轻地磨蹭了两下。她没有像别的女孩子留很长的指甲,她的指甲总是修理得干净整齐,硬的甲片刮过他的肌肤,微痛,却不会划出伤痕,异样的触感,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沈润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浑身一僵,她的下巴在他的肩膀上翻滚了下,侧过脸,温暖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子上。感觉到她忽然靠近,他错愕,又因为她的主动接近有些欣悦。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感觉到她嘴唇的柔软。他的心跳得厉害,呼吸微乱,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将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脊背上把她搂紧时,煞风景的声音传来: “殿下!” 是火舞的声音,有那么一瞬,他感觉火舞的声音比平常高了一个调,似乎有点焦急。 他觉察到怀中晨光的身体微僵,她不动了,在他怀里停顿了片刻,然后离开他,笑眯眯地望向火舞,问: “小舞,你怎么来了?” “殿下,是时辰该午睡了。”火舞走过来,声调平常。 沈润看了她一眼,这个丫鬟最初见面时他就不喜欢,现在更觉得讨厌。 晨光笑着点点头,看了沈润一眼,问:“小润,你什么时候去关宁县?” “这就走。”沈润笑说,在经历过她刚才主动靠近之后,他现在再看她的笑容时,忽然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可爱,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至少要去一个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没事不要出门。我留付恒在,你若实在想出门,叫付恒跟着。我会尽量早些回来,你乖乖的看家,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他用圆润的指尖在她的鼻尖上轻点一下。 “嗯!”晨光笑着点头。 “我会给你买关宁县最有名的胭脂糕回来的。”她最爱吃甜的点心。 “嗯!”晨光笑眯了眼,用力点了头。 沈润笑笑。 晨光跟他走出廊桥,站在桥头目送他离开,然后转身,横穿过廊桥,一路上都笑嘻嘻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在身体极度不爽利的时候还能这么高兴,这是头一回,连火舞都有点吃惊。 “小舞,小舞,小润身上的味道真的好香,我刚才差一点就咬了他!”晨光开心地说。 “殿下,现在不是咬他的时候。”火舞一本正经地反对。 “我知道。”晨光目露遗憾,叹了一口气。 “殿下想留下他?” “因为他的味道好香,就这么放掉有点可惜。”晨光噘起嘴巴咕哝着说,望向火舞,用询问的语气道,“小舞觉得呢?” 火舞罕见地皱了皱眉,想了半天,说:“有个备用的,一旦司浅那边有什么意外,殿下就不用担心了,只是容王的性子不是个会轻易就范的,若要让他顺殿下的心意,殿下还需要花时间调教一番。” “可我觉得小润的性子很好啊,不管心里多么生气多么烦恼多么冷情多么阴沉,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温柔从容的表情。擅于掩藏真正心情的人最有趣了,一旦被撕裂伪装就会像冲垮堤坝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我就很喜欢看小润他明明想要防备我却又忍不住烦恼地靠过来的模样,他烦恼时候的样子好有趣!”晨光笑嘻嘻地说。 看着自家殿下高兴的样子,火舞在心里叹了口气,殿下她的人生过于枯燥乏味,除了病痛就是血腥,所以她喜欢有趣的人,无论男女,只要让她觉得有趣,她就会提起兴致,一直到对方让她失去兴趣为止。 当初挑选和亲对象时,殿下就对明明被粗暴跋扈的草包太子压了一头却还能保持温润优雅的容王殿下产生了兴趣,无论是清贵还是百姓都对他极是拥戴,凭靠美貌和文武全才闻名六国,偏皇帝和太子不待见他,这样的他居然还能好好地活在龙熙国没被杀掉,殿下完全是因为好奇心才选了他,虽然每次提起这个,殿下都嘴硬地坚持说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还拥有好奇心是好事,火舞是这么认为的,从圣子山出来的人们早就不是人了,可是殿下,殿下经历着比他们更加痛苦更加残忍的过程,可她还是活着的,用力活着的,她就像是圣子山长明灯里那朵欢悦跳动永不熄灭的火苗,让他们冰冷的心脏冰冷的躯体在偶尔感觉到一丝暖意,因为有她在,他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因为有她带领,他们才拥有了人的气息。 “小舞,你在想什么呢?”晨光抓着她的胳膊,摇晃两下,好奇地问。 火舞回过神,望向她,莞尔一笑,说: “只要殿下高兴,做什么都好。” 晨光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凑过来,开心地在她的肩膀头蹭了蹭,像一只喜悦的猫。 沈润出门不在家的月份,轮到晨光这个女主人在家里只手遮天。 洛碧帆如约登门,虽然依旧枯瘦如柴,至少有了出门的力气,晨光很欣慰,可完全想象不出来不受宠的女子在内宅是有多么艰辛的沈汵却在看见憔悴的洛碧帆时,内心崩溃。 两个人抱在一起,足足哭了一盏茶的工夫。 第八十四章 拉拢 晨光并没有参与沈汵和洛碧帆之间,只是借给他们一间静室,让他们单独说话。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洛碧帆先出来了,眼睛红红的,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灵气,不再死气沉沉。 “二嫂嫂,我先回去了。”洛碧帆笑得和当姑娘时一样腼腆,咬了咬嘴唇,深深地福下去,“今日之事多谢二嫂嫂。” 晨光也没问他们谈话的结果,笑说: “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若想找人商量,尽管来找我,我呆在王府里也闷,妯娌之间,原该多走动的。” “是。”洛碧帆含笑应了。 洛碧帆走后,沈汵方才从花厅里出来,走到晨光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说道: “多谢二皇嫂!” 晨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私奔可不是个好主意。” 沈汵一愣,旋即笑道:“不会的,我们不会连累二皇嫂,也不会做那种不知事的孩子才会去做的幼稚事。” 晨光见他虽然这么说,眼神却是并不打算放弃洛碧帆的意思,心下便了然了他二人商谈后的决定,莞尔一笑。 “往后若是禹王殿下有什么事不方便直接和我们殿下说,可以来找我,我会帮忙转达的。” 沈汵微怔,用惊讶的眼光望向晨光,他一直以为晨光是天真无害的,不过仔细想想,她和二皇兄已是夫妻,又感情甚笃,她作为容王妃替夫君谋划也是正常的。 龙熙国四个已成年的皇子,太子和容王分庭抗礼,三皇子景王看上去既是太子党,实际上又和容王很亲近,飘忽不定的立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大概不想归属于任何一派。 只剩下他这个禹王,不争不抢,所以没有人注意他。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能让碧帆死在景王府,他必须要将她从景王府里弄出来,沈淇是阻拦他的一堵墙,要想救出碧帆,这堵墙必须推倒。 沈汵自身实力不够,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自己的势力,他的外戚虽不在六卿之列,却是皇子里地方宗族分布最广的一个,现在又有了禹王妃的娘家赵家加入,夺位不够,可他也有谈条件的筹码。 太子派和容王派,他当然更倾向于柔和睿智的容王派,他唯一担心的是,洛碧帆现在是他的兄嫂,二皇兄能否接受他因为一个现在是他兄嫂的女人归顺。这是皇族最大的丑闻,而二皇兄是很重视皇族名声的,二皇兄能否愿意帮助他如愿,他不敢确定。 “若不是想帮你们,我是不会让你们进府的。”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晨光笑着说,“只是,你和我们殿下一直没有来往,突然走得近了,只会引人疑惑,所以,还是像平常时那样最好。” 沈汵心思烂漫,不争不抢,但他并不愚笨,晨光的话他听的很明白,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和容王府走太近,确实会惹人怀疑,晨光的意思是由她做中间人。 沈汵前后联想,然后就了然了,她的意思应该就是容王的意思,否则她作为初来乍到的容王妃,又是一个内宅的女眷,怎可能会拉拢他拉拢得如此熟练,这必是容王授意的,若非容王授意,她也没有拉拢他的理由。 “二皇嫂,我明白了。”沈汵说。 晨光莞尔一笑。 等到沈汵都出了府,晨光还坐在院子里,她并不是在晒太阳,她只是不想动。 呆了一会儿,她突然拉起袖子,细弱的手臂上,雪白的肌肤恍若透明,青色的血管在薄透的皮肤下很明显,仿佛突然膨胀起来的血管犹如树的脉络,粗得吓人,蔓延至整条手臂,一直到被衣裳遮掩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泛黑的青色血管一跳一跳地抽搐着,极是难看。 晨光皱了皱眉,然后委屈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趴在石桌上。 “殿下是不是累了?奴婢抱殿下回房休息吧?”火舞说。 晨光懒懒地摇头。 不一会儿,司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道: “殿下,奴婢问清楚了,关宁大营那边出了事,容王最早也是月底才能回来。” “出事?什么事?” “太子的人和容王的人演兵的时候争执起来,双方发生大规模械斗,把容王气坏了。” “容王的人也会械斗?”晨光一愣,在她的印象里小润的人都是和他一样斯文涵养城府极深的。 “听说是那个叫‘薛翀’的起的头。” “薛翀?”晨光歪头想了片刻,“啊,就是那个总用眼神骂我‘狐狸精’默默喜欢白婉凝的傻小子!” “嗳?薛翀喜欢白婉凝吗?”司八惊呼,双眼迸射出比太阳还要热烈的光芒。 晨光没接口,她将脸一直在胳膊上蹭,像在挠痒痒,但是一蹭上又会难过的皱眉。 “殿下,回房吧。”火舞说。 晨光软绵绵地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笑道:“小润明天不回来真是太好了,省去好些麻烦。” 火舞没有回答,弯腰将她抱起来,向玉琼轩走去。 七月半。 这一天是名正言顺祭奠鬼魂的日子,箬安城因为这个阴气十足的节日,也变得阴森森的。 大街小巷都在售卖祭奠的用具,到了晚上,全都是烧纸锭、点河灯、放焰口的,今夜的箬安城,火光点点,鬼气森森。 沈润在快到子时时进城,因为今夜特殊,晚间不宵禁,仍旧有许多家在做法事超度亡灵,这样的超度大概会持续一整夜到明天早上,尽管已经很小心,马蹄起落处还是溅起了不少纸灰。 沈润是从关宁县快马飞奔了一整天赶回来的,因为昨天晚上,他突然抓到了想送给晨光的生日礼物,本来想演兵训练结束后回来时再给她,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她听说有生日礼物拿时高兴的神情,她从来没过过生日,明天正是她的生日…… 沈润乱七八糟想了一晚上,也没理出头绪,却在天刚破晓时突然心里一动,头脑一热,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若问他为什么会因为是她的生日就急着回来,沈润答不出来,他也不想回答,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急着回来,这是一道很难回答的问题。 总之他回来了。 第八十五章 生日 接近子时,容王府在漆黑的夜色下恢弘森严。 针落可闻的玉琼轩。 幽灵似的身影仿佛飘一样飘到了正房门口,正房内灯火已熄,乌黑一片,被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肤色青白的姑娘并不犹豫,飘上台阶,推开门,进去,房门被一股风悄无声息地关上,女子飘着绕过黄花梨落地屏风,来到内室。 白色的珠帘后面,鸡翅木软床前,一坐四站五个似静止了的人影守在那里,其中一人看了她一眼,走过来,跟她一同往外走。 还不等走到外室,司九便开口,她的声音空灵飘忽,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 “容王回府了,正往玉琼轩来。” 火舞一惊,蹙眉:“他一个人?” “一个人。”司九回答,停顿了下,说,“依我看倒是没别的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还刚回来就往我们这边来了。” 火舞沉吟片刻,向珠帘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思索了一阵,低声唤道: “司十。” 司十从珠帘后面走出来。 司九自动接替了司十的位置。 火舞在司十耳边轻声交代几句,司十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房门关闭后,安静的室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沈润提着一个竹子编成的长方形笼子来到玉琼轩,已是午夜,这个时辰晨光早就睡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来了,因为过了子时正就过了她的生日了。 走进玉琼轩,里面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丫鬟抱着灯笼坐在门前台阶上守夜,他认得这个丫鬟是晨光的陪嫁之一,面善,却叫不出名字。晨光的丫鬟他除了知道火舞,剩下的四个总分不清,这些丫鬟单独拿出来明明都很貌美,却似没有存在感,很容易就让人忽略掉。 司十看见沈润,吓了一跳,跳起来,慌慌张张地请安: “容王殿下万安!” “免了。公主睡了?” “是,殿下已经睡下了。”司十见他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略安心,垂着头,恭顺地回答。 这结果沈润已经猜到了,他并不在意,问过之后,迈开步子,就要进房。 司十吓了一跳,慌忙跑上去,拦在大门前,扑通跪下来,压低声音强调: “容王殿下,殿下已经睡下了!” 沈润蹙眉,十分不悦,冷声道:“睡下又如何?她是本王的王妃,她睡下了本王就不能进她的房么?” “容王殿下,殿下身子不适,好不容易才睡下,已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身体不适?”沈润微怔,扬眉,一双素来温润的眼直直地盯着司十,明明是个温和的人,当不笑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极具压迫力。 “是,殿下身体不适。” “既然王妃身体不适,本王更应该进去看看。” “容王殿下留步!”司十坚持阻拦,咬着牙道,“殿下身子不适是因为……是因为……”她垂着头,脸绯红,很难启齿,支吾了半天,勉勉强强地说,“女儿家到日子了身子不方便,殿下每到这个时候就非常不舒服,也睡不着,刚刚殿下好不容易睡着了,容王殿下这个时候进去,一定会吵醒殿下,殿下一旦醒来,就会非常烦躁,一烦躁又要病上大半个月,殿下的身子本就虚弱,病上加病,到时候最觉得麻烦的还是容王殿下。” 她说的情真意切,真挚真诚,急得就快要哭出来了。 沈润没想到他随便盘问了一句获得的居然是这个答案,他不是青涩的年纪,某些事还是明白的,听了司十的解释,愣了一下,旋即耳根子发热,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对司十的其中一句话略微不满,莫名其妙地觉得不满。 “最觉得麻烦?”他阴沉着眸光重复。 司十一愣,看了他一眼,用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 “最……最觉得心疼的还是容王殿下?” 沈润对这种说法更加不满,心里冒出来一点火气,可又不想跟一个丫头计较,自己把火气扑灭了,突然懒怠起来。他兴冲冲地回来了,却吃了个闭门羹,手里还拎着礼物,怎么想都有点傻。他有些泄气,就失去了想要制造惊喜的兴趣,将手中的竹笼子递给司十: “等公主醒来,把这个给她。” 司十连忙接过去,恭敬地应下。 沈润懒得再看她,转身,走了。 司十拎着笼子站在门前,一直到沈润远离了玉琼轩的范围,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狐疑地瞧了瞧笼子,感觉里面应该是个活物。 是什么呢? 带着好奇,司十转身回到房间,绕过屏风,穿过珠帘,将竹笼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火舞问。 “容王殿下留下的,说是等殿下醒来,交给殿下。” 司八转过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歪头想了想,笑说:“该不会今天是殿下的生日,容王殿下特地回来送殿下生辰礼物吧?” 话音刚落,只觉得周遭的温度直线下降,冻得她忍不住伸手搓了搓胳膊,向坐在床前的司浅望去,想啧舌,但不敢,她可打不过这个怪物。 火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司浅一眼,走过去,淡淡开口,说: “你回去休息吧,等殿下醒来看见你一直守在这里,又该不高兴了。” 司浅不动,不答,静静地坐在床前,望着冰冷地沉睡在软床上的晨光,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仿佛是从地府中爬出来以诱惑人为生的俊美恶鬼。 火舞见他无动于衷,无奈地闭了嘴,坐在床沿,用温暖干燥的软帕轻轻地擦拭晨光的额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死了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众人的心咯噔一声。 床上的人安静了两息,强撑着身体坐起来。 火舞急忙扶起她,又在她的身后放了许多软枕让她倚靠。 “殿下,点灯吗?”司七问。 “点灯吧。”嗓音沁凉幽沉,仍旧是优美悦耳如黄莺出谷泉水叮咚的声线,却少了软绵绵黏糊糊,十分清澈。 司七应了一声。 昏黄的烛光点亮之后,司晨的双眸对上了司浅那双阴冷沉凝中略带一丝不安的眼。 二人对视了片刻。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司晨轻声说。 司浅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是。”他应了一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司七等人紧跟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司八忍不住蹙眉,小声对司九说: “殿下苏醒的时间越来越混乱,今日居然这么早就醒来了!” 司九没说话。 房间内。 火舞看了一眼歪在软枕上沉默的司晨,开口,笑说: “殿下,容王刚才来过,被司十拦在门外了,容王让司十把这个交给殿下,大概是送给殿下的生辰礼物。” 她将竹笼子拎过来,放在床头边的矮桌上。 第八十六章 夜游 司晨单手撑腮,歪靠在软枕上,望着火舞打开桌上的竹笼,漫不经心。 笼子向上翻开后,一只毛绒绒的脑袋钻了出来,警惕地看了司晨一眼,在目光交汇的一刻,那只短吻宽额的大花猫浑身一颤,刺溜又缩回笼子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殿下,是只兔狲!”火舞笑说。 司晨在那只像兔子更像是大猫的动物钻出脑袋的一刻,眼睛亮了几分,圆钝的耳尖和胖胖的尾巴让她起了兴趣,她把手伸进笼子里。 那兔狲胆子小,见她把手伸进来,发出警告的低吼,呲起牙,就要咬她,被司晨躲开,硬是将它从笼子里拖了出来,提着它后脖子上的长毛,不理会它愤怒的挣扎,饶有兴味地望着它那双淡绿色的大眼睛。 一人一猫对视着,大猫张牙舞爪,却在看见人类的眼睛里有一道红光闪过后,老实下来,用粗犷的声线讨好地低呜两声。 司晨难得勾起嘴唇,笑着将胖胖的大猫抱在怀里揉搓。 兔狲极不满意被揉搓,在她怀里很凶地呲牙低吼,却不敢回头,气愤地任由她揉着。 揉着揉着,低呜中的兔狲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拥紧,那人将脸埋进它毛绒绒的长毛里,用软绵绵的嗓音开心地叫道: “大猫!好大的猫!” 火舞吓了一跳,连说话都磕巴起来:“殿、殿下……” 这是第一次,殿下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然变换过来。 晨光软软一笑,在改变过来后,她的力气明显更弱,刚摸了兔狲两下就抱不动了,兔狲趁机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床逃到床底下不肯出来。 晨光没有力气去抓住它,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微微晕眩,她定了定神,再张开眼睛时,对上的是火舞紧张的神情,她安慰地笑笑,开口,说: “更衣,去墨宸居。” “是。”火舞不安,却恭顺地应了,转身,打开衣柜,取出衣裙为晨光穿上。 墨宸居。 沈润还要回关宁大营去,可是他现在不想回去,第一,他为了她的生日回来,生日没过成,就算嘴上不肯承认,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因此懒怠再动;第二,大半夜又是鬼节,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急赶路,怎么想都有点荒凉。 所以他决定在家呆到天亮再启程。 已经过了子时,他睡不着,便泡了一壶茶,坐在窗下的榻上看棋谱。 不久,房门突然被敲响,柔软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小润……” 沈润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温糯的声音再次响起,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晨光,素白衣裙,雪白脸色,大概是为了遮掩病容,她用了一点朱红的口脂。她的手上抱着他送给她的兔狲,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怎么醒了?”沈润蹙眉,刚刚没看见她时,他心里一直在乱七八糟地揣测,直到确认晨光的确没有出府,才说服自己相信司十的话晨光是身体不舒服睡下了,可这会儿看见她,又担心起她的身子,见她抱着兔狲似有些吃力,将兔狲接过来,拉她进去,让她坐下。 晨光笑着坐在他刚才坐的榻上。 沈润盯着她看了片刻,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又拿起一盏灯往她脸上照了照: “哪里不舒服?传御医吧?” 晨光含笑摇头:“没有不舒服。” 她虽然弱弱的却还算精神,确实身体不适,但大概不算严重,沈润没有坚持,沉默片刻,唤道: “绘雯!” 大丫鬟绘雯走了进来。 “去让厨房煮碗姜汤来。”沈润吩咐。 绘雯应下,去了。 沈润回过头,见晨光摩挲着兔狲,正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便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像在摸一只猫。 他昨天就是莫名的觉得这只兔猫很像她,所以才带回来给她当礼物的。 “喜欢吗?”他指了指兔狲,笑问。 “喜欢!好胖的大猫!谢谢小润!”晨光揉搓着兔狲,笑成一朵花。 “这是兔狲。”沈润笑着纠正,她笑得灿烂,他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我要叫它‘大猫’!”晨光开心地说,将脸埋进大猫的长毛里。 沈润哑然,看见在她话音落下时,她怀里的大猫呲起牙发出抗议的“呼呼”声,无奈地笑。 “你饿不饿?”他问。 晨光摇头。 “过生日,没什么想吃的?” 晨光歪头想了一会儿,摇头。 沈润有点失望,不过大半夜的,确实什么都吃不了,他笑说: “那呆会儿把姜汤喝了,回去睡吧。” 晨光没有马上答应,思索了片刻,笑说: “小润,今夜不宵禁,我们出去玩吧。” “现在?”沈润一愣。 “嗯。”晨光笑着点头。 在满街都是纸灰和做法事念经声的鬼节时出门夜游,真是别具一番风味。 “去哪儿?”他笑着问。 晨光想了想,手一拍,笑道: “对了,我还从来没看过日出呢,凤冥国总是阴天少有阳光,也看不到日出,我只在画上看过,最漂亮了,小润,我们去看日出吧!” “你能出门么?” “能啊!” 沈润犹豫了一会儿,笑说: “这个时辰,还是别出城了,去黛山,黛山上今晚能看到好景。” “好景?”晨光疑惑地问。 沈润神秘一笑:“等去了你就知道了,先把姜汤喝了。” 绘雯端进热气腾腾的姜汤来。 晨光好奇地眨眨眼睛,舀起一勺,吹了吹,喝的时候却被烫了舌头,她皱起眉,哭丧着脸吐了吐舌尖,像猫。 沈润看着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喝过姜汤,沈润让人牵来马,火舞听从沈润的吩咐,给晨光拿来披风将她裹起来,沈润上马,伸手将晨光拉上来,让她横坐在马前,带着她纵马出了容王府,向箬安城南边奔去。 路上尽是纸灰味,许多人家都在为亡灵彻夜做法事,念经声不绝于耳。 传说中,子时前后是鬼门最拥挤的时候,在这个时辰还敢出门游荡的也只有他们俩了。 晨光乐不可支。 黛山属于浮玉山的余脉,蔓延到箬安城里,山不大,山里有一座很出名的清泉寺,佛法灵验,香火旺盛,今天请做法事的人家八成的和尚都是从清泉寺里请的,因此今天的清泉寺很安静,和尚都出门干活去了。 第八十七章 风景 晨光站在高高的石阶下,手搭凉棚,望着通往山顶的路在夜色下像一只巨大的怪兽。 “好高!”她感叹。 沈润这才想起来,她走路都像乌龟了,靠双脚爬到山顶估计得爬到明天中午。 “我背你。”他说,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她走得慢就回去,再说本来就是为了给她过生日才来的。 晨光满脸不愿意,摇头: “才不要,背着多难看!” 她是认真拒绝的,沈润却从她的拒绝里联想到了别的,扑哧一笑。 晨光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望向他。 沈润有些不自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一手勾住她的腰,弯下身子,将她打横抱起来,然后顺着清泉寺修建的石阶慢慢地往山上走。 晨光有些惊讶,但她经常被这么抱着已经习惯了,依旧笑盈盈的。 沈润在抱起她的一刻,却心脏微沉,她的体重太轻,轻的就像只有一把骨头。 “你要好好吃饭。”他突然说。 晨光缩在他怀里,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润见她没有应,低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黑夜中,她那双浑圆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如同两块剔透的水晶,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似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沈润的心极突然地颤了一下,不由得停住脚步。 “怎么了?”晨光笑问,语气里带着疑惑。 沈润猛然间回过神,只觉得心绪混乱,定了定心,笑得有些僵涩。 “没什么。”他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山中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清泉寺的地盘,然而沈润没有带晨光进入清泉寺,而是顺着小路绕到清泉寺后面,再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山路继续往上走,最终来到了山顶。 晨光终于知道了沈润口中的“好景”是什么了,从这里能够俯瞰到明珠湖,每到中元节,为了替那些从鬼门中涌出来的亡灵领路,人们会在明珠湖中放许多引路的河灯。虽然现在已经过了放灯的时辰,可那些被放入明珠湖中的河灯尚未熄灭,拥挤在湖水中,顺着水流缓缓地漂向下游。因为数目过多,这些河灯在湖中存留的时间很长久。 中元节的河灯和平常用的花灯不一样,领魂灯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灯,红色的火,在被火光照映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缓慢地漂动,与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的繁星交相辉映,那景色,阴森,诡异,却意外的绚丽,迷人。 沈润将携带的披风铺在草地上,两个人坐在山顶,吹着山间的微风,俯瞰明珠湖中如盛绽的白莲一般素淡庄严的河灯。 “若是早两天来就好了,初七的时候湖里放的都是花灯,五彩斑斓,比全白的更好看。”沈润笑说。 晨光望着无声流淌的湖水和安静漂荡的领魂灯,笑道: “可我觉得白色更好看。” 沈润一愣,笑说:“是么?” “像三途河一样。”晨光说,“那些亮闪闪的火光就是付不起渡船费只能自己游过去的亡魂。” 沈润无言,盯着在湖面上静静漂流的河灯,过了一会儿,道: “你非要在今天说冥界的事么?” 晨光哈哈笑,凑过来问:“小润你怕鬼?” “不是怕,只是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们不是来看风景的,是来看忘川河的。” 晨光抿着嘴,笑得更欢:“忘川河也是风景,我想忘川河一定很漂亮,那里可是一世终结的地方,等我将来去了忘川河,我就坐在三生石上看着奈何桥边的孟婆卖孟婆汤。” “我还以为你要另外支个摊子和孟婆一块卖孟婆汤。” “那多累啊,我都做鬼了为什么还要工作?” 沈润哭笑不得,皱了皱眉:“大好的日子,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反正最后都会死,提前筹划一下,也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沈润哑然,越发无语,绷起脸道:“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才十七岁,大好年华,说什么死,晦气!” 晨光懒洋洋地笑,仰起脑袋望天,嘴里哼哼着沈润没听过的小曲儿,曲调诡异中带着一丝肃穆沉静,意外的动听。 “你唱的是什么?” “《安魂曲》,抚慰亡灵的。” 沈润黑着脸咬牙:“你非要在你的好日子里开口‘冥界’闭口‘亡灵’吗?” 晨光咯咯笑:“我又不在意,谁让我是亡人节出生的。”她笑嘻嘻地凑过来,“小润,其实你怕鬼吧?” “我不怕!”沈润一巴掌糊在她脸上,把她推远。 晨光笑得更欢。 这人完全忽略了他口中的不吉利,坚定地认为他是怕鬼,沈润无奈,懒得去反驳。 晨光安静下来。 起风了,下面流动的湖水水流速度跟着加快,拥挤在湖面上的引魂灯争先恐后地向前涌,好似鬼界的大门即将关闭,飘落在外的鬼魂匆忙往前挤。 沈润越看那些河灯越觉得像晨光口中的亡灵,越看月下的明珠湖越觉得像忘川河,感觉自己魔怔了,哭笑不得,望了一会儿,突然问: “假如人有来世,来世你想做什么?” 晨光一愣:“来世?” “嗯,来世你还做公主么?” “即使真有来世,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来世的我做什么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沈润微怔。 “你这么爱提前筹划,我还以为你把来生的事都想好了。”他连接她之前的话笑说。 “只有心怀不甘此生无法化解的人才会期待来生,我是不会把不甘拖到来生的,我会在这辈子死之前全部解决,假若真有转世轮回,我只想坐在三生石上看孟婆卖汤。” 她的话出乎意料,却有些道理,但这不是符合她温软性子的发言,这样的反差让沈润错愕,他愣了一会儿,呵地笑了,说: “你这说法倒有趣。” 晨光温软一笑,仰头躺倒在草地上,望着星空。因为躺的不太舒服,扭动了几下,最后把沈润的腿当成枕头,枕在他的腿上,她不习惯没有枕头。 沈润一愣,却没推开她。 晨光很快就睡着了,她本就身体不适,走这么远已经很勉强了。 沈润用披风将她裹紧,随手在她细腻的脸蛋上捏了捏,抬头,望向山下湖中那些仍未沉降的河灯,火光闪烁,绮丽庄严。 第八十八章 魔怔 沈润一夜没睡。 短短两个半时辰,晨光在他的大腿上换了三十种睡姿,他一直在数她换了多少个姿势。 破晓时,天地间渐渐亮了起来,大地掀开幕布,黑色的山岭褪去了夜色,转为黛青。晨鸟的鸣啼声响起,清脆悦耳,欢快的将尚处在半梦半醒间的世界唤醒。 沈润看了看在枝头欢快歌唱的小鸟,又瞧了瞧怀中尚未醒来的晨光,觉得那只鸟太吵,便捏起一块石子,冲着枝头的小黑鸟一弹。小黑鸟被石子打中,惊了一跳,哇啊一声嚎叫,迅速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逃走了。 晨光在野外睡的不踏实,在鸟刚叫时就醒了,那声嚎叫让她彻底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来,软绵绵地问: “小润,太阳出来了吗?” “就快了。”沈润笑说。 晨光捂着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用力抻懒腰,还是觉得很困,就歪过脑袋,安静地靠在沈润的肩上,半睁着眼睛,像一只在假寐的猫。 她突然靠过来,让沈润的心跳漏了半拍,望向她的侧颜,只觉得她懒懒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拉了拉她身上的披风,将她裹紧一些,搂着她的肩膀,让她没骨头似的靠着,支撑着她大半的身体重量。 很快,朝霞染红了灰蒙蒙的天,待红光喷薄而出,迅速铺开在晨露未干的山林上时,一轮圆圆的太阳突然跃上天空,光芒万丈,美不胜收,照亮了晨光充满期待和惊喜的脸庞。 “是太阳呐!太阳出来了!好漂亮的太阳!”她兴高采烈地欢呼,弯着眉眼,兴奋地看了沈润一眼,欢快地道,“小润,日出真好看呢!” 她的神情极是雀跃,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因为欣喜快乐,她本苍白的小脸变得红扑扑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不知是被霞光熏染,还是本就如此,似藏了一道银河,闪闪发亮,璀璨绚丽,竟比初升起的太阳还要迷人。 嫣红的脸蛋泛着动人的神韵,眼角眉梢尽是活力,柔嫩丰软的嘴唇闪动着晶莹的光泽,如沁甜的晨露,看上去极是诱人。 沈润望着她的侧颜,一颗心随着她的心情起伏也跟着起伏跃动,并越来越激烈。大概是望着她的时间太久了,他的眼中只剩下她灵动可人的模样,只觉得她就像是雀跃在山林间的小花仙,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十分可爱。 他的头脑越来越空白,他的心越来越柔软,直到某一刻,在她突然转过头望向他的一刻,似乎哪里发出了清脆“咔哒”声,一切戛然而止,无声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如鼓的心跳声。 “小润……”她欢快地望过来,笑盈盈的正要说些什么。 他忽然倾身,俯下头,温软的嘴唇落在她微凉的唇瓣上,停留了至少四息的工夫。 晨光在他的嘴唇停留在她唇上的一刻,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感觉像着了火似的,整个人都变成了青白色,她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润在她柔软微凉的触感里回过神来,他也吓了一跳,离开她的唇,去看她的反应,却见她脸色发白,猫眼圆睁,僵硬紧绷,呆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如果她能正常些反应,不管是生气还是害羞,至少他们还能交流,可她的反应完全是吓呆了,这让沈润也变得无措。她苍白的样子让他以为他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比如玷污了最最纯洁的仙子…… 沈润懊恼万分,道歉的话在喉咙里翻滚,差一点脱口而出。 可他又咽了回去,亲完了道歉算什么,再说他干吗要道歉,她还是他的王妃,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又不是在偷偷幽会。 他有些难为情,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行径,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常时的聪明才智似长了翅膀飞走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垂着头,无言。 过了一会儿,沈润忍着尴尬,先开口,轻声说: “太阳已经出来了,回去吧?” 晨光低着脑袋,停顿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如蚊呐。 沈润越发尴尬,有种干了坏事的负罪感,两人从草地上站起来,沈润捡起地上披风的同时,就要去牵晨光的手,手刚触碰到她的肌肤,她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缩回手。 沈润被她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继而哭笑不得。 两个人往山下走,沈润想要抱她下去,被她拒绝了。可是她走路太慢,沈润还要回关宁大营去,不能磨蹭太久,于是在她又一次停下来歇气时,他直接忽略了她的抗拒,将她打横抱起来,快步下山。 晨光在被他抱起来的时候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却鼓着腮帮子什么话都没说。大概是她也知道她走路太慢而他要赶时间,所以她妥协了。 就是这一点,即使心中沸腾着各种情绪,却能够为了重要的事将自己的小性子压下去,这是反差,像晨光这样娇慵软糯的姑娘给人的感觉应该是任性骄纵的,可她却出人意料的温柔善解人意,就是这样的反差让他觉得可爱。 当她鼓着双腮瞪了他一眼时,他只觉得这个娇嗔的神情异常撩人,差一点再亲下去。 他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沈润将晨光送到容王府大门外。 他没有进去,他要赶着回关宁大营去。 府门外。 沈润牵着马,看着她。晨光低着头,盯着脚尖。 场面很尴尬。 “我、走了。”沈润讪讪地开口,说。 “……唔、嗯。”晨光盯着脚尖,轻点了一下头。 “你进去吧。”沈润说。 晨光沉默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容王府。 她落荒而逃的样子让沈润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当蠢蠢欲动的兴奋褪去之后,他突然觉得他冒失的行为糟糕透顶。 他怀着尴尬的心情去了关宁大营,这一回,只要没有必要马上回来,他一定会在关宁大营呆上很久。 他需要冷静,在没有她的环境里好好地冷静一下。 对着她,他完全冷静不下来。 他真的是魔怔了。 第八十九章 分裂 玉琼轩。 这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的画面。 “不要再蹭了!把嘴皮蹭掉会很痛的!”晨光委屈地扁起嘴,小声咕哝。 司晨恶狠狠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原本乌溜溜的大眼睛中此时尽是杀气,她将镜中人恶毒地瞪了足有十个呼吸的工夫,重换了一盆水,拧了一块新的帕子,用力去蹭就快要脱皮的嘴唇,把嘴唇蹭得红通通的就快要流血了。 “沈润,我宰了你!”她咬牙切齿地怒道,说完了继续用帕子用力蹭。 “现在不能宰的,现在宰了以后就没戏唱了。”晨光软软糯糯地反驳。 司晨瞪着镜子里的人,暴怒: “住口!疯子!” “我们是一个人,你不要自己骂自己啦,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的!” “你本来就是疯子!” “不要自己骂自己嘛。” “谁跟你是自己,我和你是两个人,你不要以为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你就可以随便替我决定,你若是对沈润动心,我就把你吞噬掉,让你永远消失!”司晨阴沉着面容警告。 乌黑的双眸在天真无邪一闪即逝后,旋即阴冷下来,如淬了毒的利箭。泛着幽绿的光芒,那软软糯糯的嗓音带着凛寒,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冷森森地回响: “你若是对晏樱手下留情,我就让你和他一同消失!” 镜前人望着镜中人。 镜中人望着镜前人。 “……” “……” 沉默对视,久久无言。 这是不能被外人看到的画面。 一个人自言自语,却像是两个人在对谈。 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一定会惊恐地以为看见了疯子,然后果断地将疯子关起来。 她们的确是疯子。 可谁又是真正清醒的呢? …… 噩梦。 火光冲天。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不断。 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利刃穿透皮肉声、血水滴答声、惨叫声,各种凶烈的声音混合在一块,让人心惊胆寒。 忽而,轰隆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 连大地都因为这声巨响跟着抖了三抖。 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带着火,黑漆漆的,在火光冲天的夜里向她飞过来,如一只只着了火的蝙蝠,凶狠地扑过来,一颗、两颗、许多颗……那是什么呢?是弹珠吗?还是铁砂?如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身上,不会打湿她,却一颗又一颗深深地嵌进她的身体里,穿透皮肉,鲜血淋漓……这就是传说中的万箭穿心吗? 这到底是什么呢? 她觉得好痛,形容不出来的疼痛,痛死了,大概就是这种痛吧,她痛得就要死了。 这就奇了,她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可怕的疼痛,痛彻心扉,痛彻骨髓,她感觉她就要死了。 眼前一片黑暗,再度明亮起来时,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很。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望着朝阳初升的蓝天,那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天空,那是她见过的最绚丽的朝阳。 在那一刻,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非常满足。 霞光万丈中,她仿佛看到了谁的脸,那是谁的脸呢,她不知道,太模糊了,她看不清,只是忽然很想哭泣。 这就奇了,为什么觉得非常满足了还想要哭泣呢?为什么会哭泣呢?她可是从来都不会哭泣的。 轰隆! 响雷惊醒了司晨。 她从噩梦中苏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睡在她身旁的火舞吓了一跳,跟着坐起来,抚着她的背,关切地问: “殿下,又做噩梦了?” 司晨坐在床上,微微喘息。她定了定神,努力平复了狂乱的心跳,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她双手抱膝,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抬起手,捋了一把额前湿润的发,转头,对着满眼关切的火舞低声说: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火舞一愣,知道殿下这是换过来了。晨光公主喜欢人的体温喜欢被触碰,就连睡觉时也要人陪着不然就睡不着。司晨公主则恰恰相反,她讨厌他人的触碰,讨厌肌肤的温度,更喜欢独处。 “是。”火舞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应了一声,下了床,出去了。 火舞离开后,司晨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门窗紧闭的室内,空气很闷。 司晨躺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透不过气,从床上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想要吹吹风透透气。 哪知刚打开窗扇,窗外,一张冷魅却苍白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突然映入眼帘。 二人对视了三息的工夫,司晨若无其事地关上窗户,转身,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很快的,房门被从外面撬开,撬门的手法自然老练,想必半夜撬门的事情没少干。 门开后,一抹冷艳的紫色闪了进来,刚跨过门槛,劲风袭来,直击面门,纵使不意外,晏樱还是觉得有些惊讶,这杀气腾腾的力道绝对是因为屋主人现在的心情很不爽。 三枚螺旋刺贴着他的耳朵钉在门框上,泛着绿油油的幽光,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幸好躲开了,不然今天就成为他的忌日了,和她的生日同一天的他的忌日,怎么想晏樱都觉得不甘心。 “火气这么大,早上的日出不够好看么?”晏樱似笑非笑地说,即使刻意克制,语气里难免还有点阴阳怪气。 “滚!”司晨沉着脸说。 晏樱是越让他滚他偏不滚的类型,走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在床对面坐下,眼尖看见了趴在床上双眼绿油油的大猫,有些意外,笑道: “小猫儿养花猫?哪来的兔狲?你闲极无聊开始养猫了?” 司晨看了他一眼:“你既知道我和他去看了日出,怎么就不知道他送了一只兔狲给我当生辰礼物?” 晏樱懒洋洋地歪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不屑地勾了一下唇角: “难怪!这猫真蠢!” 那句“难怪”含义不明。 一阵震耳的雷鸣声响起,掺杂着闪电的咔擦声。晏樱向窗外望去,说: “打雷了。” 他喃喃自语:“以前在凤冥国时,基本上没听过雷声。” 顿了顿,他转头,望着她的脸问:“怕吗?” 司晨蹙眉,一言不发。 晏樱便闭了口,他似有些失望,低头,沉默片刻,突然将一物掷过去。 司晨接在手里,是一只长条形的匣子,蹙眉,再抬起头时,晏樱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司晨蹙着眉,打开长匣,里面是一支金镶红宝石牡丹鸾鸟点翠步摇,工艺精湛,矜贵不菲。 第九十章 落水 大公主家的次子林煜的生辰同样是在七月。 沈卿宣在大公主府热热闹闹的替林煜办了一场生日宴,晨光被邀请参加,沈卿懿也来了,还有一些平时和沈卿宣比较亲近的女客。 沈崇对外孙子也很是关心,一大早就派张伦送来了贺礼。 因为沈崇派张伦来了,不到两刻钟,林朝的父母并林朝以及林家的几个近亲全部过来庆贺。 沈卿宣对林朝的态度很复杂,从感情上说,那是和她共同生活多年的丈夫,共同孕育了两子,往后的日子还是要两个人一块过,有时候她也想过和好,可林朝对她和孩子的敷衍让她觉得失望又恼火。 沈卿宣根本就没请林家的人,她知道林家的这些人包括林朝都是看了皇上对大公主府的态度才屁颠屁颠地赶过来的,他们怕的是不来明天又多被上几本说罪的奏章。 于是沈卿宣看林家人对林煜百般哄宠,只觉得这些人特别势力,让她觉得恶心。 她连平和的话都懒得说,干脆不理他们,只和晨光、沈卿懿说话,让被冷落的林家人很尴尬。 林朝也很尴尬,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埋怨沈卿宣的薄情。 沈卿宣看出林朝因为自家人被冷落对她产生了气愤,更觉得心寒。 可是孩子喜欢父亲,林旭和林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突然看见林朝,又收到了林朝送来的礼物,两个孩子兴高采烈。 沈卿宣将孩子渴望的眼神看在眼中,因为心疼,所以不想去破坏他们父子间的美好。 她想,纵使她和林朝之间已经是恶心得不能再恶心,可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憎恨让他们失去父亲,他们还小,在这个正需要父亲的年纪,纵使她心里十分反感,她也不该去斩断他们父子间的牵绊。 可她的内心很痛苦,晨光想,她一定很痛苦,不然她不会明明在笑着交谈,手却在袖中不知不觉地捏紧,偶尔眼神中闪过一丝压抑。 公主府的丫鬟快步走过来,慌慌张张地通报道: “大公主,三公主来了!”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表情各自尴尬起来,大公主和三公主不和,又是那样扭曲的关系,煜小公子的生日,三公主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沈卿宣的脸阴沉下来。 丫鬟刚通报完,沈卿然的身影便出现了,她穿着胭脂红色的长裙,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妆容明艳,光彩照人,即使是在一群如花的女眷中亦很惹眼。 衣裙是箬安最新流行的样式,领口开的微低,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极是明艳动人。 只是来给一个小孩子过生日,沈卿然的穿着过于隆重了。 林朝没想到她会来,面露尴尬,皱了皱眉。他想悄悄地迎上去,可花园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他迎过去的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与沈卿宣交好的女客忍不住目露鄙夷,看向沈卿宣的眼光多了几分同情。 就是这种同情才是最窝火的,明知对方是好意,可还是忍不住觉得恼怒。 “你怎么来了?”林朝小声问。 沈卿然嫣然一笑,像普通媳妇一样对着林朝福了福,唤了声“夫君”,又对林朝的父母问了好,在林树海夫妇要对她行臣礼时,连忙免去,态度谦和,表情恭顺,很得林家人的好感。 沈卿宣和沈卿懿看在眼中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有公主的尊严,那是身为皇族的尊严,公主下嫁依旧是皇族中人,即使驸马是公主的丈夫,驸马的家族是公主的婆家,礼不能越过去。像沈卿然这样自降身价,让同是公主的沈卿宣二人感觉到尊严被践踏,十分不悦。 “大姐姐,二嫂嫂,四妹妹。”在和林家人问候完后,沈卿然才走上前几步,来到沈卿宣面前,挨个唤了一声。 沈卿宣看着她,没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沈卿宣是要脸的,所以不会骂她,可让她对沈卿然好声好气,她绝对做不到。 沈卿然也知晓她的尴尬,并不在意,从烟雨手里接过礼物,弯下腰,和林旭林煜平视,亲热地招呼道: “旭儿,煜儿,到三姨这儿来,瞧三姨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林旭开始懂事了,大概听说了什么流言蜚语,总之对沈卿然他是从眼神里的排斥。林煜还小,本来想过去,被林旭拉住,好奇地仰起头,望向哥哥严肃的脸。他是个内向的孩子,不会大嚷大叫让哥哥放开他,他只是疑惑哥哥为什么不让他亲近他很喜欢的三姨。 林旭的态度让沈卿然笑容微僵,但她不肯气馁,依旧笑着招呼: “旭儿,煜儿,怎么了,不认得三姨么?到三姨这儿来!” 林旭和林煜还是不肯动。 沈卿然越发难堪。 林朝看不过去,觉得这样子沈卿然很受委屈,就将两个儿子往前推了推,笑说: “旭儿,煜儿,去看看三姨给你们买了什么?” 这举动让沈卿宣勃然大怒,碍于在众目之下,她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憋屈着。 林旭不想去,因为父亲,只好拉着林煜走过去,不甘不愿地接过沈卿然递来的贺礼。 “怎么不谢谢三姨?”林朝不满地问。 林旭心里不情愿,可被父亲那样说了,只好和弟弟一块对沈卿然开口道谢: “谢谢三姨。” 沈卿然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刚在林旭的头上摸了一下就被甩开了,她笑得狼狈,好在林煜不知事,对她还是很亲近,让她心里舒服了些。 沈卿宣憋闷得差一点吐血,抓着裙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喘过来一口气。 沈卿懿看了看沈卿宣,又看了看沈卿然,觉得为难。论关系,她和沈卿然更要好,可是她心疼沈卿宣,沈卿然和林朝的事,她也觉得沈卿然做的太过分。 沈卿宣请了戏班子,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院子里吃喝看戏,欢快的戏文让沈卿宣的心情缓和了些,林家人单独坐一处,沈卿宣眼不见心不烦。 小孩子食量少,又贪玩,林旭和林煜吃了几口就饱了,嚷着要出去玩。 沈卿宣让他们去了。 然而没过多久,跟去的丫鬟突然惶恐地跑回来,哭着说: “大公主,煜公子落水了!” 第九十一章 决裂 一群人疯狂地往出事的水塘赶。 刚走到水塘边上,就听见林煜奶娘的哭喊声以及林旭的大哭声。 沈卿宣的心咚咚乱跳,听到这些哭声,越发慌张,脚一软,差一点就走不了了,幸好有抱琴扶着她。现在不是晕倒的时候,沈卿宣咬着牙强撑着,飞快地往水边跑。 等跑到水塘边,最先看到的居然是沈卿然,沈卿然浑身湿漉漉的,妆花了,头发也乱了,像一只落汤鸡,显然也受到了惊吓,眼神惶惶的。她表情僵硬,单膝跪在地上,想要安抚放声大哭的林旭,可林旭哭的太响亮,她无法阻止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份无措让她看起来更加慌乱。 沈卿宣在看见沈卿然站在自己湿透了的儿子的面前时,本能的心一沉。并不是她心不好把人想得太坏,这只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这份反应让她脚跟发软。 “煜儿!”顾不得去安抚嚎哭的林旭,她扑到湿淋淋躺在奶娘怀里的林煜身前,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孩子的状况,眼泪就流了下来。 幸好林煜还睁着眼睛,脸刷白,大概呛了点水,没有大碍,只是受到了惊吓,眼神呆呆的。一直到看清自己的娘,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搂住沈卿宣的脖子,放声大哭。 沈卿宣的心都被哭碎了,双眼含泪,一边搂着林煜哄,一边用冰冷的眼神在在场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沈卿然的脸上,那眼神像刀子,尖锐得几乎要将对方割裂。 “这是怎么回事?”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怒道,声音是风暴般的狂怒。 照顾林旭兄弟的仆妇们吓得浑身发抖,通通跪下,尚不敢出声回答时,却听林旭突然高声叫起来,他指着因为湿透了有些发抖而被后赶过来的林朝拉到一旁关怀的沈卿然,挂着泪珠,用颤抖的声音大声道: “是她!是她把弟弟推进水里的!我看见她把弟弟推进水里去了!”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沈卿然浑身一抖,她没想到林旭居然会指控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旭,这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这个孩子看着她的眼神如此可怕,简直像憎她入骨的恶鬼。她可是他喜爱的三姨,她从前那样疼爱他,她的这些姐妹里,沈卿宣生子最早,所以林旭一直都是她最疼爱的外甥……怎么会?怎么会? 沈卿然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惶乱地望着指控她的林旭,看向沈卿宣时,沈卿宣的眼神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沈卿然惊怕万分,她对着沈卿宣拼命摇头,咬着嘴唇几乎快哭出来了。她头脑混乱,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辩解,只是用力摇头,一遍一遍地道: “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相信我!我没有啊!” 她哭了出来。 然而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沈卿然的辩解在单纯的孩子的指控下显得那样无力、苍白。 林朝同样不相信,看着沈卿然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火气,瞪着林旭,怒声呵斥: “混账!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是你三姨把煜儿推进水塘里的!” “我没有胡说!就是她!我亲眼看见的!就是她把煜儿推进水塘的!”林旭挺着脖子大声道,父亲狂怒的眼神让他发抖,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坚定地指控道。 “混账!”林旭不服输的眼神让林朝气急,一巴掌扇在林旭的脸上。 林旭还小,哪能受得起这么大的力气,被打得翻了一个滚儿,趴在地上,小脸上是鲜红的五指印,他再也忍不住,惊怕地大哭起来。 沈卿懿难以置信,奔过来,抱住瑟瑟发抖的林旭,怒道: “大姐夫,你太过分了,旭儿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林朝只是怒冲心窍,打完林旭他也愣了,还没回过神,沈卿宣已经母虎一样冲过来,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然后转头对着沈卿然,恨不得生吞了她,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道: “贱人!你抢了我的夫君还不够,现在居然还来害我的孩子!连母狗都比你有廉耻!你抢自己姐姐的丈夫,意图害死自己的外甥,你这种贱人就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贱人!你去死吧!去死吧!” “大姐姐!不是我!不是我!”沈卿然用力摇头,涕泗横流,她拼命辩解,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挣脱不开沈卿宣盛怒之下的力道。 林朝见沈卿宣就快把沈卿然掐死了,慌忙上前阻拦。 沈卿宣见他居然掺上来,大怒,三个人撕在一块。 沈卿然立足不稳,被林朝和沈卿宣在互相较劲时产生的力道往后一推,绊在一块石头上,仰面摔倒! 这一摔不轻。 后果很严重。 很快,鲜红的血从裙子底下流出来。 还在和沈卿宣僵持的林朝唬得魂飞魄散,一把将沈卿宣推开,奔上前扶起沈卿然: “卿然,你怎么了?卿然!” “好痛!林朝哥哥!肚子好痛!”沈卿然脸皱成一团,慌张地叫喊。 “卿然!卿然!快传御医!传御医!”林朝狂乱地喊叫。 沈卿宣被林朝刚刚一推,同样摔坐在地上,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突然混乱的一幕。 有过生育经验的人大概都能猜出沈卿然是怎么了,沈卿宣此时的心情出奇的平静。 “御医?”她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是得看看御医,来人,抬着三公主,进宫!” 抱琴冷着脸应了一声,很快有两个仆妇抬来春藤凳,要把痛得打滚的沈卿然抬上去。 “你们要干什么?”林朝怒目圆睁,上来抓住沈卿宣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以为煜儿落水的事就这么完了?我当然是要拉着你们去陛下面前讨个公道!” “这事稍后再说。你没看见卿然吗,卿然这样子怎么能进宫,快传御医!” 沈卿宣哼了一声,高声喝道:“来人,把三驸马一并绑了!” 大公主府的侍卫立刻出列,用绳子将林朝结结实实地捆上。 沈卿宣是大公主,林朝也不敢反抗,挣扎了几下还是被捆上了,他厉声怒道: “沈卿宣,你疯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本宫的姓名!”沈卿宣一字一顿,冷冷地说。 那凶狠的眼神真的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疯子,林朝心脏发冷。 后赶过来的林家人见闹成这样也慌了手脚,林树海派林夫人颤着胆子过来劝,被沈卿宣噎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 如此混乱地就进了宫。 临走前,沈卿宣心平气和地请晨光帮她照顾孩子。 晨光答应了。 沈卿懿跟着回宫去看情况,众宾客都散了,只剩下晨光还在大公主府里。 第九十二章 恨意 沈卿宣走后,林旭依旧哭个不停,晨光一边抱着他哄,一边轻柔地将消肿的药膏涂在他肿起来的脸颊上。 林旭把鼻涕眼泪抹了晨光一身,他是真的很伤心,即使只是一个孩子,他也会伤心。 “二舅母!二舅母!”他趴在晨光胸前,哭得很厉害,哭得很可怜,像在寻找能够让他放心的安全感,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唤,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多时候压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晨光含着笑,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安慰道: “旭儿乖,不要哭了,旭儿今天保护了母亲和弟弟,旭儿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这么了不起的旭儿哭成了鼻涕虫,会被笑话的哦!” 林旭抬起头,挂着泪珠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能忍住,又一次扑在晨光怀里大哭起来。 晨光无奈地笑,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柔声道: “乖哦,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就在这时,大公主府的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报: “禀容王妃,宫里面张总管来了,说是陛下召旭公子进宫。” 一语未了,张伦带着几个人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安,将头转向林旭,笑道: “陛下召旭小公子进宫,旭小公子跟老奴走吧。” 林旭有些怕,下意识往晨光的身后缩缩。 晨光看了张伦一眼,含笑拉过躲在自己身后的林旭,温声笑道: “旭儿,估计是你母亲入宫,你外祖父没看见你,就派张总管过来接你了,你去吧。” 她用手帕子擦干净林旭满是泪痕的小脸,轻声说: “别怕,若谁问你什么,如实回答就是,你是个男子汉,你的母亲和弟弟全都指靠你呢,害怕可不行哦。” 林旭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咬了咬稚嫩的嘴唇,用力点点头,转身,面对张伦时,表情恢复了平静。 大概是因为家庭变故太快,生长环境过于动荡,这个本性格内敛的孩子被后天的一系列改变快速催熟。 晨光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因为在这么幼小的年纪,他就已经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关于沈卿宣、沈卿然和林朝的事在箬安闹得沸沸扬扬,继平妻的闹剧过后,三角混战又造成了一串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公主府、三公主府、林府甚至是太子府,都成为了笑柄。 沈崇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很暧/昧,首先沈卿然小产了,夏贵妃因此大闹一场,在把林朝和沈卿宣痛骂了一顿后,将需要调养的沈卿然强行留在承禧宫休养。 沈卿宣被夏贵妃骂了一顿,自然不肯罢休,然而皇上的态度摆明了是向着夏贵妃,沈卿然是他疼爱的女儿,发生了小产这么大的事,沈崇当然不会高兴,这让沈卿宣不由得心生怨恨。 特别是沈崇以调查真相为由,将年幼的林旭召进宫,说是询问,实则审问,令本就心疼孩子的沈卿宣越发愤怒。 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即使林旭一口咬定他和弟弟在捉迷藏时弟弟不见了,他拼命寻找,在找到水边时看见三姨和弟弟一同站在水边,他本想喊弟弟,却惊恐地看到三姨突然将弟弟推进水塘,可沈崇直接忽略了这话,将林朝和沈卿宣各自训斥一顿,却对在承禧宫养病的沈卿然完全没有提及。 沈卿宣问起,沈崇语重心长地说,姐妹之间,沈卿然小产已经是教训,身为长姐,要识大体,懂得息事宁人,像这种丑事,闹大了传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沈卿宣心灰意冷,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恨谁。 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公主府,灰着脸来到林煜的房间。 林煜喝了不少水,也受到了不少惊吓,好在身体没有大碍,他正躺在床上看司八变戏法,被炫目的戏法逗得咯咯直笑。 沈卿宣回来让他很高兴,奶声奶气地唤道: “娘!” 一声“娘”让沈卿宣突然崩溃,没察觉时,泪先流了下来。 惭愧和揪心吞噬着她的心,身为母亲,她没办法替他们留住父亲,现在不仅没有能力保护他们,甚至连替他们讨回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她非常难过,又不想在孩子面前哭,转身跑了出去。 林旭和林煜望着她,林煜有些害怕,扁起嘴巴,就快哭出来了。 林旭一脸沉重,还带着点无措,那年幼老成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 晨光站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说: “照顾弟弟。”然后跟着出去了。 晨光在院子里找到了沈卿宣,沈卿宣的心已经乱成一团,在院子里就哭了起来。 她站在一株桂树下,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即使哭起来亦是梨花带雨的,然而这毫无用处,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 晨光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将她的身子扳过来。 沈卿宣双手掩面,哭得特别脆弱,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倚靠,二人距离拉近,沈卿宣不由得靠进晨光怀里,哭得极凄凉,她说: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晨光轻拍她的背,这动作给了她一点安慰. “大公主,你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因为你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伤害了你的人,你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柔软的嗓音在沈卿宣的耳畔轻声响起,突然充满在沈卿宣混乱的头脑里,如极悦耳的魔音,鼓动着她阴翳沉沉的心。 沈卿宣停止了哭泣,她依旧靠在晨光的肩膀上,那双含泪的眼在呆滞了两息过后,却掠过一抹意欲翻天覆地的恨意。 …… 沈润从关宁大营回来,若无其事,十分冷静。在吃晚饭时听说了沈卿宣三人的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憋了半天,说: “荒唐!” “卿然说她没有做。”晨光坐在桌前吃果子,“现在整个箬安都把她当成毒妇,当面不敢,背地里全在骂她,她委屈极了,我去看她时,她又哭了一场,再哭下去,该落下毛病了。” “你说煜儿是奶娘救上来的,那奶娘听到旭儿的叫嚷赶过去时,看到卿然和煜儿都在水中挣扎,忙去施救?” “嗯。” 沈润思索片刻,嗤地笑了。 “怎么了?”晨光疑惑地问。 沈润笑着摇头。 “怎么了嘛?”晨光追问。 “卿然九岁以前是凫水的好手,经常偷偷下河,后来被夏贵妃训斥没有公主样,就不敢再下水了,但也不至于跳个水塘就怕成那样。” 晨光托腮,扬眉。 就在这时,司七进来通报道: “容王殿下,大公主来了!” 第九十三章 人伦惨案 晨光不知道沈卿宣晚间来找沈润是为了什么,也没有问,但是很快的,一日早朝,卫尉少卿林朝被弹劾挪用一千九百万钱军饷,证据确凿。 贪污军饷是沈崇最不能忍的,沈崇龙颜大怒,当场将林朝下狱。 林家顿时慌了手脚,太子党合力保林朝都没能保住,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太子被禁朝不在场,太子党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朝下狱。 散朝后,林树海急忙去了太子府。 沈淮被禁朝之后亦没有闲着,上一次他吃了个闷亏,气急败坏,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搜集沈润和晏樱勾结在一块的证据,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林朝却出事了。 高官贪腐,只要不出格,不算什么大事。 沈淮很冷静,在政事上他没什么头脑,但是在揣摩父皇心思上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林树海去跪求沈崇给林朝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林树海说,林朝为了替皇上分忧,私下里一直在追查药贩子洪金的下落,请皇上给林朝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林朝肯定会将洪金捉拿归案。 洪金是沈崇的一块心病,不仅是因为洪金之后九玉散的冒牌作坊屡禁不绝,沈崇还有更深层次的担心,那就是,九玉散事件到底只是民间偶然发生的一则案件,还是别国偷偷送过来用来麻痹龙熙国人的间谍手段? 如果是后者,那就可怕了,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行径。 沈崇急切想要知道真相,他对过了这么久沈润依旧没有将洪金捉拿归案这件事颇有微词,听说林朝那里有眉目,有些心动。 再加上自林朝下狱,身体尚在调养中的沈卿然不顾病体,日夜跪在长寿宫外恳求父皇给林朝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无惧日晒,风雨无阻。她本就因为小产身体虚弱,再这么跪下去,好好的一个健康姑娘后半生就要缠绵病榻了。 夏贵妃自然是心疼的,联合几个人日夜吹风在沈崇耳朵边撺掇,再加上沈崇的确想早日将洪金捉拿,且到底还是有几分心疼女儿,他被说通了,将林朝从牢里放出来,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大概是林朝运气太好,刚被放出来没多久,他居然就接到了密报,发现了洪金的下落,并很顺利地将洪金捉拿。 过于顺利让林朝神清气爽,暗忖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与灾难告别了。 然而他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洪金被下狱后,沈崇由于担心他是别国细作,十分慎重,亲自审问。 洪金压根不用动刑,在被审问时,磕巴都不打一下,极流利地全部招了,招出来的消息十分劲爆,连沈崇身为一国之君坚如泰山在听了之后都瞠目结舌,脑充血差一点昏过去。 晨光正在家里吃点心时,沈卿懿灰着一张脸来了,失魂落魄地坐下,在晨光惊诧的注视下呆了半天,忽然落下泪来,咬牙切齿地道: “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 晨光莫名其妙:“什么太恶心了?卿懿你怎么了?” 沈卿懿撇着小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看着晨光,气冲冲地说: “二嫂嫂,父皇派林朝去抓药材商人洪金,所以把林朝从狱里放出来了,这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洪金捉住了。” “嗯,听你二哥说过。” “二嫂嫂!”沈卿懿一拍桌子,站起来,咬着牙道,“你绝对想不到,那个洪金居然是太子妃的陪嫁家丁,曾是林家的家生子,跟着陪嫁到太子府之后,因为犯了事被发卖了。” “是吗?”晨光惊诧地瞪圆了眼睛。 “你一定不知道那个洪金他在牢里供出了什么!”沈卿懿用十分恶心的表情用力地说。 “什么?”因为她过激的情绪,晨光点心都吃不下了,捏着桃仁酥疑惑地问。 “他说、他说……”沈卿懿脸颊涨红,怒不可遏,“他说林朝原来和二皇姐私通,二皇姐的薛图不是二姐夫的亲生骨肉,是二皇姐和林朝的私生子!” 晨光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嫂嫂,”沈卿懿被气哭了,“二嫂嫂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简直荒唐!荒谬!” 晨光呆了半晌,劝道:“一个走投无路的药贩子,说不定是为了自保胡编乱造的,这种话你也信,肯定不是真的。” 沈卿懿扁着嘴歪头,仔细想想她说的也对,抽了抽鼻子:“真的?二嫂嫂你觉得他是浑说的?” “肯定是浑说的,林朝再怎么不是东西,也不可能一个人占三个公主,这太荒谬了。” 沈卿懿说不出话来,表情恹恹的,因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十分郁闷。 沈卿懿走后,司八换了一盏茶放在桌上,撇着嘴说: “真不知道那个林朝哪里好,居然这么多人上钩,一脸色欲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晨光笑道:“二公主可不是因为觉得他好,二公主只是想报复罢了。色欲相不可怕,林朝毁就毁在他的癖好上,太爱‘尚’公主。” “那日赏花宴,林朝还偷偷瞧了殿下好几眼呢,真是不知死活!” 晨光欢快地咬了一口桃仁酥,一脸满足。 本来是秘闻,不知为何却以风速传开,林朝和沈卿照也有一腿的流言甚嚣尘上。 与此同时,洪金指控九玉散的幕后主使是太子和林家,并在指控过后的第二晚被人杀死在狱中。 在朝野震惊多方措手不及的时候,另一则惨案在二公主府发生。 二驸马薛翞打死了妻儿并自首。 饶是沈崇久经风雨,遇到这样的事也慌乱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提审薛翞时,薛翞很平静地认罪了。 他说,他早就怀疑薛图不是他的儿子,因为他成亲多年,有过不少妾室,可一直没有子嗣。沈卿照突然有孕时,他怀疑过,可他不愿意相信。一直到流言传出来,积存已久的愤怒让他彻底爆发,他将妻子狠狠地打了一顿,在殴打妻子的时候,沈卿照爽快地承认了。 沈卿照曾有恋人,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二人本打算远走高飞,却被沈卿宣阻拦了。 沈卿宣是为了沈卿照好,于是她暗地里用手段将那个侍卫逐出皇宫,逐出军营,逼迫他背井离乡。失去所爱又不得志的青年到最后都没能跨过心中的坎儿,郁郁而终。 沈卿宣替沈卿照选了薛翞,不管是因为什么选择了薛翞,在沈卿照的眼中,薛翞笨拙无能,只会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没有上进心,在夫妻方面更是差劲。 与她相反,毁灭她的幸福将她推入火坑的姐姐却夫妻和睦,夫君一表人才,公婆满意,子嗣绕膝,沈卿照越不幸福,在看到幸福的沈卿宣时,越觉得憎怒。 起初姐妹也会说心里话,可诉说的话在幸福满满的沈卿宣眼中是抱怨,春风得意的沈卿宣始终以长姐自居,面对沈卿照的诉苦,沈卿宣是训斥,而非安慰。 怨恨越积越多。 在沈卿照去探望月子里的沈卿宣时,偶遇了醉酒归来的林朝,想起刚刚被幸福笼罩的沈卿宣,又想到恍若枯木的自己,妒恨吞噬了她,于是她狠狠地报复了沈卿宣。 只是露水姻缘,哪知道一发即中,她怀了薛图。 第九十四章 倒台 对于沈卿照的话,薛翞无法接受,他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当他回过神来时,沈卿照已经被他打死了。 那之后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无法解释当时的心态,总而言之,在看见妻子倒在血泊中后,他浑浑噩噩地闯入儿子的房间,先是盯着熟睡的儿子看了半天,可是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绝望,特别的绝望,脑袋里灰白一片,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睡梦中的儿子掐死了。 在认罪时,薛翞万念俱灰,只求速死。 这件由捉拿药贩引发的意外事件给皇家和薛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薛翞被处斩,由于此事是沈卿照的不检点引起的,薛氏一族倒未被全灭,但薛翞所在的大房一脉全部受到牵连,被流放到边陲的苦寒之地,薛家因为此次打击,免不得撼动了根骨。 倒是薛翎所在的薛家二房收获了意外之喜,大房倒台后,二房正式接掌薛家。虽然因为大房的事薛家的势力大不如前,但六卿之一的地位摆在那里,薛家二房是容王派,沈润间接获益,又收拾了太子党,也算是扬眉吐气。 沈崇对林朝恨之入骨,这一回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林朝的性命。 九玉散的案子重新回到沈润手里,证据确凿,又从九玉散中牵扯出来一连串林家和林家的清客们过往犯下的案子。 人们见皇上有心查办林家,纷纷落井下石。 林家被抄家,因为涉案众多,沈崇大怒,这一次不再姑息,林家的男丁全部问斩,女眷通通发卖为奴。 林家折损,太子派损失惨重,林家的案件又牵连上了同是姻亲的夏家,虽然夏家费尽气力侥幸保住了自己,可也被连累的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难再起复。 因为这些事,夏贵妃彻底失宠,在静妃晋贵妃位后,沈崇又新封了一位柔妃,这位柔妃容颜妩媚,擅长歌舞,比年轻时的夏贵妃有过之无不及,据说很受宠爱。 失去外家又没了母亲帮扶的太子顿时成了没脚的螃蟹,焦头烂额。 他将所有的账都算在了沈润头上,誓要和沈润拼个你死我活。 林朝下狱之后,晨光就没再出门,每日舒舒服服地窝在房间里。 不料在林朝被问斩那一日,沈卿然却来了。 沈卿然憔悴而苍白,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哭,哭得很悲伤,嫉妒啊、怨恨啊、后悔啊,这些杂乱的情绪她都没有,她只是单纯的悲伤。 她伏在晨光的膝上,哭了很久很久。 晨光由上向下望着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柔软的长发,原本乌黑的发丝夹了几缕显眼的灰白,晨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卿然,你喜欢他什么呢? 沈卿然没有因为这话产生任何震动,她抬起脸,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落入人的眼中,花瓣带雨,楚楚可怜。她用这样的小脸回应给晨光的是一抹笑,她笑得苍白,凄凉,但是十分漂亮。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即使爱的那个人是她,问她缘由时,她也无法作答。 当天夜里,沈卿然在承禧宫自己的寝殿中吞金自尽,殉了林朝。 十七岁,那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年纪。 她是爱林朝的,纵使他做了那么多在别人看来完全无法接受的事,纵使问她为什么会爱,她一个理由都答不出来,但她是爱他的,单纯的爱,所以在他死去的时候,她陪他一块去了。 晨光想,林朝未必领情,其他人也不会为这份情感动,只会觉得沈卿然愚蠢,但那又怎样呢,沈卿然终于走完了由她自己选择的路,她满足了。 令人唏嘘的是夏贵妃,她没有想到女儿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和她告别,她疯了。 就连作为一国之君的沈崇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的脾气出奇的暴躁,已经到了早朝时没人敢说话的地步。 沈卿宣在林朝死后,以林煜身体不好需要调养为由带着两个孩子搬到南方居住。 沈润有公务脱不开身,沈卿懿最近又不敢出宫,晨光独自去送她。 二人没有说任何关于案子的事,只说了些闲话,沈卿宣气色还好,她很坚强,在带领孩子离开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二舅母,等我长大了,我会回来看你的。”林旭最后悄悄地对晨光说。 晨光望着他笑起来的眉眼,这个老成的孩子再也回不去稚童的天真了。 她伸出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林旭有点不好意思,挣脱了她的手,飞快跑回母亲身边。 沈卿宣拉着林旭和林煜,笑着与晨光告别。 晨光望着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一直到消失不见,唇角勾着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回程的路上,不过是掀起车帘向外瞧了一眼,她就看见了一匹快马从她的马车旁奔过去,马上的人让她愣了一下,将脑袋伸出去,高声唤道: “沐姑娘!沐姑娘!” 沐寒听到喊声,勒马回头,发现是晨光,有些惊讶,下意识想走,晨光不是她擅长应对的类型,可就这么走掉似乎不好,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晨光的马车跟了上来。 “沐姑娘这是从哪儿来啊?”晨光笑盈盈地问。 她过于灿烂的笑颜让沐寒每一次看都觉得不太自在,垂下眼,支吾了两声,没有回答。 晨光明白她不想回答,也不讨人厌追问,笑道: “我刚送走了大公主,正准备回府,沐姑娘你是要回家吗?” “嗯,我正要回家。” “沐姑娘,没事的话来容王府和我喝杯茶吧。”晨光发出热情的邀请。 “嗳?”沐寒愣了一下,她始终搞不明白晨光为何会对她如此热情,从第一次见她就对自己很上赶着,她完全想不通她有什么让晨光这么愿意接近,尤其她还是一个根本不讨同性喜欢的女子。 “沐姑娘等下有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倒是没有……”沐寒很实诚,不会撒谎。 “太好了,那来容王府我们一块喝茶吧!”晨光笑说。 这笑容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容王府三个字落入耳中,沐寒的心动了一下。 沐寒半推半就,二人来到容王府,离老远就听到府门外几个姑娘鸭子般的吵闹声。 第九十五章 宝华郡主 “宝华郡主,殿下不在,属下没办法做主,郡主还是等殿下回来后再来吧。”容王府的侍卫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府门外,用比木头杆子还要直的嗓音一遍一遍地说。 “放肆!本郡主从嘉阳关大老远的跑来看容王哥哥,你居然让本郡主回去,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再不让本郡主进去,本郡主就叫容王哥哥砍了你的脑袋!” 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姑娘正在容王府外挥舞着马鞭子破口大骂,泼辣的作风把王府的侍卫们折腾得都快翻白眼了。 这姑娘不是箬安人,虽口齿伶俐,但是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来自嘉阳关的宝华郡主…… 宝华郡主罗宝宝跟晨光同年,父亲是龙熙国双虎之一的镇南王罗勇,镇南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威震南方,替龙熙国镇守着南部,龙熙国的南面是苍丘国,苍丘国是龙熙国第一大假想敌,用罗勇来镇守南方边界,可想而知此人对龙熙国的重要度。 另一位虎将是与镇南王对称的镇北王,守在重要的北方边界,曾无数次打败北边野蛮部落的入侵,亦是一员猛将。 七国会就要开始了,作为龙熙国正戍守着的最重要的两员大将,他二人都被沈崇召进箬安,想必是要为七国会的事提前做些准备。 看样子罗勇先到了。 罗宝宝是罗勇四十多岁才有的女儿,算是老来得女,自然十分宠爱,这位郡主又是在边关长大的,性情泼辣。 大概是因为放养长大的缘故,她肤色不白,类似麦子的颜色,五官浓艳,有棱有角,长相颇狂野,就像一只穿了红裙子的小花豹。 站在她身旁的是身穿石榴裙默默看戏的白婉凝,还有一直上蹿下跳跟着瞎起哄的薛蓉。 晨光有阵子没看见白婉凝了,她最近特别老实,晨光差一点把她忘了。 看见她们,晨光决定还是从后门回家。 正要开口叫人调头,一声尖锐的娇斥响起: “沐寒!看招!” 马鞭子就抽了过来! “小花豹”冲上前,对着沐寒嗖嗖嗖地挥舞着鞭子,招招凌厉。 沐寒躲闪了几下,不耐地蹙眉,在避无可避时突然伸手,精准无误地抓住鞭子的一头,怒道: “罗宝宝你闹够了没有?” 罗宝宝气的咬牙,拼命拽也没能把鞭子从沐寒的手里拽出来,她又是失望又是生气,最后跺着脚大叫道: “沐寒你放手!” 沐寒松了手。 罗宝宝收回鞭子,悻悻地瞪了沐寒一眼。 容王府的侍卫很没眼色地迎上来,来到晨光的马车下,赔着笑脸说: “王妃你可算回来了,殿下不在府里,宝华郡主一定要进去等,王妃看这……” “容王妃?”罗宝宝看过来,顿时尖起嗓子叫嚷,“你就是容王妃?下来,让本郡主瞧瞧,会占卜算卦的公主,本郡主还没见过呢!” 晨光哭笑不得。 她下了马车,站在罗宝宝面前。 倾国之貌,当真如天仙下凡。 同为女子,罗宝宝的眼中亦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惊艳。 “郡主,这女人当真会算卦,郡主不妨让她替你算上一卦。”薛蓉狗腿子似的扒在罗宝宝身边,一边拿眼睛瞟晨光,一边怂恿。 晨光心想,这个薛蓉从一开始就讨厌我,我又没对她做坏事,她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郡主,我们先进去再说吧。”白婉凝亲密地挽住罗宝宝的胳膊,笑说。 “对!先进去吧!”罗宝宝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听了白婉凝的话,就要往容王府里闯。 没有主人发话,容王府的侍卫哪里肯让,长剑拦在门前。 罗宝宝大怒,转头瞪着晨光,质问: “容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晨光:“……” 一脸委屈的样子,晨光什么都没做,宝华为何这么凶? 沐寒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冷声道: “罗宝宝,你别太过分,你既要见容王殿下,就等容王殿下回来了再来,别在这里为难容王妃!” “老姑婆,这里有你什么事,要你来多嘴!”薛蓉鄙夷地叫嚷。 沐寒脸一沉:“薛蓉,惹恼了我,我可会抽烂你的嘴!” “你……”薛蓉愤愤的,却知道沐寒说到做到,只得闭嘴。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沈润身穿朝服,和秦朔纵马归来。 看到自家大门外站了一堆姑娘,沈润愣了一下,心想早知道从后门走了。 晨光开心地迎过去,还不等沈润下马,就一叠声地说: “小润,小润,有姑娘找你!” 沈润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想,有姑娘找他她干吗这么高兴? “容王哥哥!”小花豹化身小绵羊,罗宝宝欢喜地扑上来,“容王哥哥我回来了!” 白婉凝跟着凑过去,一边含笑去看沈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撩动发梢,颇具风情。 晨光趁机拉起沐寒的手往里走。 沐寒有些别扭,看了她一眼,没有挣脱。 “喂!你别走,你还没给我算卦呢!”罗宝宝突然在后面大声嚷嚷。 晨光装没听见。 罗宝宝见她不听,生气了,从后面冲过来,怒道: “说你呢!你怎么走了?你还没给我算卦呢!” 她一把捉住晨光的手腕! “啊!”晨光一声痛呼,蹙起眉,缩成一团,委屈又害怕。 沈润本来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见晨光被罗宝宝欺负差一点哭出来,突然阴沉起来,打狗还要看主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欺负他的猫。 沈润上前,一把推开罗宝宝的手,冷漠地道: “宝华郡主,你想对本王的王妃做什么?” 罗宝宝没想到会看见他的冷脸,吓了一跳,有些怕,急忙解释: “我只是想让她帮我算一卦……” “她是本王的王妃,不是算卦的术士,你若想找人算卦,花银子去八易坊找算卦的,别来纠缠本王的王妃。” 沈润因为没好气,语气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温和,冷冷的,还不耐烦。 “我没有纠缠,我只是想让她算一卦,我没有……容王哥哥你好凶……你变了,容王哥哥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你好可怕……哇……” 宝华郡主委屈加害怕,在容王府大门口嚎哭起来。 晨光:“……” 宝华郡主风格清奇,是个人才。 第九十六章 新的准备 玉琼轩。 晨光吩咐人泡了最好喝的茶。 沐寒坐在院子里,看她吩咐玉琼轩的丫鬟忙前忙后。沐寒没有同性朋友,自然不会有女孩子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和闺中好友一块悠闲地喝茶,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一方面她骨子里还是个女子,觉得这样的体验也不坏,一方面又因为这种体验带给她的陌生感感觉到不自然。 她觉得晨光是个奇怪的女子,像刚才门口那样的场面,是个正常的妻子都不会把夫君扔给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可她居然把嚎哭的罗宝宝、暗骚的白婉凝和缺心眼的薛蓉全部丢给了沈润,自己溜走了。 沐寒沉默地喝着茶,几次抬眼看她,见她笑得十分天真,心里想,她到底是单纯什么都不明白呢,还是太过自信认为有她在前,别人都入不了容王的眼呢? 二人坐在一块喝茶,沐寒基本不说话,一直是晨光在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都说言语是彼此熟悉的最好手段,沐寒觉得自己虽然不说话,可在被她的絮絮叨叨轰炸到头疼之后,奇迹般地发觉她和晨光的距离居然拉近了,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不把她当外人,这让她十分惊奇。 一只大概是吃饱喝足表情十分餍足的兔狲摇晃着大尾巴,懒洋洋地远处过来,动作流畅地跳上晨光的膝头,团成一团,眯起眼睛假寐。 晨光开心地搂住它。 沐寒惊诧万分,愣愣地道:“兔狲?”她呆了两息的工夫,之后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晨光疑惑地问。 “没什么。”沐寒轻声说,垂下眼帘,默默地喝茶。 晨光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一瞬的低落,但她是那种擅长掩藏内心的姑娘,只是一瞬,忽略了便很难再发现。 晨光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 就在这时,付恒快步走来,先对晨光施了一礼,才对沐寒说: “沐姑娘,殿下叫你过去。” 沐寒吓了一跳,并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晨光,纵使她知道沈润叫她不为私是为了公务,可当着对方妻子的面单独被人叫走,她还是有点紧张。 晨光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沐寒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郡主还在哭吗?”晨光笑着问付恒。 “宝华郡主们已经回去了。”付恒回答。 晨光笑了起来,顿了顿,对沐寒说: “沐姑娘,你先去吧,回头咱们再一块玩。” 沐寒有点尴尬,点了点头,站起身,跟着付恒走了,走几步路又忍不住回头,却见晨光还坐在刚才的位子上,正搂着大猫揉搓,很开心的样子。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沐寒来到沐华苑。 沈润正坐在里面看邸报,见她来了,将邸报放下,莞尔一笑。 沐寒的心跳了一下,在和他目光相触时移开了眼睛,规规矩矩地请了安。 “日夜兼程,辛苦你了。”沈润温和地说。 “不会。”沐寒的语气有些生硬。 沈润知道她这不是冷漠,而是紧张,也不在意,笑说: “坐吧。” 沐寒告了罪,侧着身子,默默地坐在角落里。 “和晨光合得来么?”沈润笑问。 沐寒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愣了一下,拘谨地回答: “容王妃性情和善,烂漫天真,不会有人跟她合不来的。” 沈润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微怔,旋即笑了起来。 沐寒望着他的笑脸,顿了顿,说: “那只兔狲……” “嗯?” “我在王妃那里看见一只兔狲,殿下不是最讨厌猫狗么,之前四公主养了只花斑猫,殿下都不许她带猫进门,怎么突然养起兔狲来了?” “我也不是讨厌。”沈润笑说,“那只兔狲是送给晨光的生辰礼,我不常在府里,晨光又不爱出门,就想给她养只猫,每日也好有点乐趣。寻常的猫太无趣,那只兔狲是我在关宁县山上抓的,当时挣扎得厉害,有趣得紧。” 沐寒望着他在不知不觉间掺进了柔和的笑颜,她有很多话想问,有些问题甚至很尖锐,但她不是白婉凝,她沉默寡言,他待她又不是对待白婉凝的特殊,所以纵使心中有很多话,却像是茶壶倒饺子,她说不出来,只好沉默。 “滨章那边如何?”沈润终于说了正题,他问。 沐寒从怀里取出两本账册,走过来交给他。 沈润接过来,翻开,盯着上面的暗账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笑。 “殿下打算让谁出这个头?”沐寒问。 “舅舅。”沈润回答。 沐寒望着他唇角的笑容。 他只说了一个人,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失宠后,景王殿下的许多事都摆上了桌面。之前有太子在前,容王忙着和太子争锋,对架桥拨火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景王一直采取忽略的态度,甚至为了对抗太子,容王刻意和景王显得亲近,可这并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前是没空,现在有空了。 景王在滨章圈地,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 玉琼轩。 从凤冥国带来的十个美人在院子里站成两排,随着柔媚的乐曲翩翩起舞。 晨光隔着纱窗,单手托腮,笑着欣赏美人们妖娆的舞姿。 “禹王派人来说,容王在收到匿名信后,确实派人去了滨章,殿下猜的很准,容王派去的人正是沐寒。”司浅立在她身侧,低声说。 晨光笑了笑:“沈淇从前没少东挑西拨,怂恿太子对小润下手,太子失宠,小润肯定会和沈淇正面杠上,弹劾的事八成会交给秦显。可沈淇不是沈淮,虽说两个人都不是吃素的,沈淇却比沈淮阴险多了。” 她拈起一枚海棠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让人盯紧了秦显和秦朔。”她吩咐。 “是。”司浅应下。 窗外,乐曲停止,众舞娘跟着停止了拼命舞动的腰肢,齐齐跪下,垂首屏息。 晨光眯起猫一样的眸子,似笑非笑,在吃掉了一只海棠酥后,她净了手,含着笑,道: “红、黄、绿、紫,回去好好准备着。” 被点中裙裳颜色的姑娘大喜,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整齐地道: “奴婢遵命。” 第九十七章 私宴 秦显在次日早朝时弹劾沈淇在滨章圈地谋取私利,沈淇全盘否认,双方在乾坤宫中发生了激烈的唇枪舌剑,到最后沈崇发话,派沈汵前往滨章,彻查滨章圈地案。 沈淇没想到太子刚刚倒台,沈润就和自己杠上了,他可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太子失宠,现在皇子中具有竞争力的只剩下他和沈润,沈淇在散朝后看着沈润时,不发一言,只是冷冷一笑,强硬地回应挑衅的态度明显。 沈润照旧笑得温和,好像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朝廷的清廉,为了替受难的百姓讨回公道,完全没有私心一样。 此时的晨光正在府里和付管家商议后日宴请镇南王的事。 沈润邀请镇南王来府里做客。 沈润的人缘向来很好,刚一邀请镇南王,镇南王就爽快地答应了。 府宅私宴,理应当由女主人来筹办,晨光虽身子不好,又素来不理家务事,但这一次在沈润和她说了之后,她主动提出由她筹办,并在付管家的帮助下做的很上心。 沈润对晨光的办事能力放心,只是担忧她的身体,嘱咐付管家好生帮衬。 等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镇南王带着长子罗剑和罗宝宝准时前来赴约。 沈润和晨光在半途迎接,沈润肯放下身段亲迎,可想而知镇南王的重要性。 因为今日有客人,晨光盛妆,逶迤拖地的淡白色刺绣四喜如意纹宫裙,手挽玫瑰紫百蝶穿花纹薄纱平素绡,乌黑如瀑的长发高高地绾成飞天髻,插着衔花蜻蜓簪,淡妆素抹,端丽冠绝。 镇南王和镇南王世子从进门开始,就忍不住往晨光身上瞟,又怕惹恼了沈润,偷偷摸摸的,十分滑稽。 罗剑也就罢了,毕竟还是个青年,可关于镇南王,别看他一把年纪了,此人最大的嗜好就是美女,他最爱美女,对美女的狂热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贼眉鼠眼的镇南王让沈润也觉得有点滑稽,他知道镇南王最大的毛病,今天他也交代付管家准备了。 双方寒暄客套几句,就入了席。 菜单由付管家拟定,各种山珍野味,菜色偏向南方口味,很合镇南王的心意。 镇南王一直觉得容王很会做人,在各种细节上让人印象深刻,又不失皇族的尊贵风范,比起太子,他更看重容王。 于是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十分融洽。 晨光陪着罗宝宝,罗宝宝的思想很跳跃,说话常常东一撇西一撇,前后两句话完全不是一个内容,晨光在不想费脑袋的时候又反应迟钝,很长时间都是罗宝宝在说,晨光在听,然后她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算一卦?”罗宝宝突然问。 差一点睡着的晨光醒过神来,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回答: “等你回去的时候。” 罗宝宝只是问问,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大喜:“真的?” 晨光点头。 就在这时,付恒出现,快步走来,严肃地对沈润道:“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一语未了,沈淮大摇大摆地从后面走过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 众人急忙起身,对着沈淮问安。 即使沈淮失宠了,他还是太子,他的眼睛在沈润和镇南王身上扫了一圈,冷笑着说: “二皇弟好大的面子,镇南王连本宫的请都拒了,二皇弟一请,镇南王就来了。” 镇南王不惧沈淮,听了这话,只是笑,毫不在意地说: “不是老夫拒殿下的请,实在是老夫和容王殿下已有约定,不好爽约。” 这老匹夫真是嚣张,沈淮心中大怒,却又不得不顾忌几分,强笑着说: “原来如此,是我和二皇弟约重了。” 沈润笑着打圆场:“太子殿下许久不曾驾临容王府了,小弟最近新得了几坛好酒,太子殿下若不嫌弃,留下来和小弟与镇南王共饮几杯,如何?” 沈淮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即使是面对沈润那趾高气昂的嘴脸,他也必须要忍耐。他今日来到容王府,本来也是为了要阻断沈润和镇南王的私下结交。他冷笑着留了下来,这个时候他向晨光看了一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沈润说: “二皇弟,到底是咱们箬安的水土养人,二弟妹比才来时更加明艳动人了。” 沈润眸色微沉,他笑了笑。 被中断的筵席重新开始,侍女们鱼贯而来,迅速换了新菜,添上美酒。 一段舞蹈结束后,正在畅谈的人们突然被一阵异域风情的音乐吸引,接着便看见四个面罩轻纱的舞娘随着妩媚的乐曲出现在场地中央,层层软纱包裹住妖冶的身材,曲线玲珑的腰身隔着一层轻纱若隐若现,她们用上天赐予她们的美妙腰身跟随着乐曲卖力地扭动,像一条条妖冶的毒蛇,令人目眩神迷。 面罩轻纱,又是在昏黄的光线下,不太容易看清长相,但毫无疑问,每一个都是艳色冠绝的美人。 因为遮掩了容貌,于是那一双双妙目更加吸引人,柔情若水,璀璨若星,妩媚若春,一触即会沉沦。 此时的现场除了音乐声,便是呼吸声,不单单是镇南王和镇南王世子,就连怀着目的前来的沈淮都突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地中央冶艳舞动的美人儿,喉头滑动了许多下。 妖娆灵活的身段,绝对会让人联想到很多。 晨光托腮,懒洋洋地望着男人们的情绪波动,勾起嘴唇,似笑非笑。 沈润的反应却是一愣,这四个舞姬不是容王府的,类似的舞蹈他只在凤冥国看过,他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他从凤冥国回来的时候,凤冥帝还送过他十个陪嫁的美姬,因为回国后都被他锁进后院了,时间一长他差一点忘记,这四个美人应该就是陪嫁的美姬……晨光为何会突然把从凤冥国带来的美人弄到今天的宴会上? 他狐疑地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正昏昏欲睡。 沈润只好把各种疑惑咽回肚子里。 快到宵禁时,沈润和镇南王的私宴顺利结束了,临走前,镇南王神秘兮兮地要和沈润私话,私话的内容果然是,镇南王向沈润讨要今天跳蛇舞的其中两个舞姬。 第九十八章 两国间的隐事 玉琼轩。 晨光正在逗大猫玩,自从有了大猫,她的日子里多了一项新的乐趣。 沈润走进来,坐在软榻上。 他虽不住在玉琼轩,但对玉琼轩的各个角落越来越熟悉,比他居住的墨宸居还要熟悉。 “太子殿下回去了?”晨光将贴着鸡毛的小竹棒丢给大猫玩耍,笑着问。 “回去了。”沈润说,端起火舞捧过来的茶,喝了一口,道,“镇南王临走前向我讨要那两个由你带来的凤冥国舞姬,我说那是你的人,得问过你。” “她们是我父皇送给你的,是你的人,要怎么处置自然由你来决定,我哪能做主。”晨光笑说。 “那我就送了。” 晨光点头,顿了顿,笑道:“今天太子也在,只送给镇南王太子说不定会多想,反正镇南王只要两个,剩下的两个不如送去给太子吧?” 沈润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应了。 “你怎么会想起来安排凤冥国的舞姬?”他问出心中疑惑。 “因为府里养的舞姬跳舞都太难看了。”晨光振振有词。 沈润哭笑不得。 “刚刚太子临走前说,月末是沈琰五岁生辰,太子府要办生辰宴,明天开始下帖子,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去吧。” 沈琰是沈淮的长子,正儿八经的皇长孙,虽然年幼,但是聪明伶俐,是沈崇的第一个孙子,沈崇很喜欢他。 “皇长孙都五岁啦!”晨光双手托腮,感叹。 “你这个‘都’用的有点奇怪,又不是七老八十,才五岁。” “才不奇怪,长大成人是很艰难的,能好好活到五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晨光不服气地反驳。 “你的五岁到底是怎么活的,才会让你觉得能活到五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沈润哭笑不得地问。 晨光只是笑,顿了顿,问: “往年皇长孙生辰时陛下会亲临,今年陛下会去吗?” “说不准。”沈润摇头,道,“别看太子身上那么多事,皇上的心里头到底还是向着太子的,这一回老三圈地的案子,也是因为里头捎上了太子,皇上才对各种证物视而不见,还派老四去了滨章。太子现在满头包,再被咬一口,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皇上也是因为这个,才放了老三,他不是偏袒老三,是偏袒太子。” 晨光捧着腮,盯着他观察了一阵,问: “小润,你小时候做什么了,让你父皇这么讨厌你?” 沈润哑然,却离奇地没有因为她的提问生气,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 “不是所有的喜欢或讨厌都有理由。” 晨光笑,道:“也许只是你不知道理由。” “那你说说看,理由是什么?”沈润哼了一声,说。 “或许是因为你像他。” 沈润一愣,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下意识去遮掩的不屑: “哪里像?” 晨光望着他严肃中略带怪异的表情,噗地笑了,仰面躺倒在榻上,猫似的抻了个懒腰,笑说: “龙熙帝年轻的时候亦是闻名七国的美男子,辩才冠群,胆识过人,外表温煦内敛,从不张扬,心里面却有很多抱负呢。” “你怎么知道?”沈润盯着她的脸问,她不是在说他,是在说皇上,可之前她说他和皇上相像,在说过相像之后又剖析,即使她说的不是他,沈润还是觉得不自在。因为突然的狼狈,他心里有点生气,可他无法对她发火,只能语气上变生硬了些。 晨光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她看了他一眼,唇角勾笑,说: “龙熙帝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去过凤冥国。” 沈润一愣,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真的?” 晨光点头,笑道:“我可不是在攀关系,小润的父皇和我的父皇在年轻时还做过一段日子的好友呢。” “你父皇说的?” “嗯。” 沈润的心思有些混乱,他努力去整理头绪,晨光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父皇对凤冥国的执着……原来父皇曾去过凤冥国。 可是凤冥国到底有什么呢? 父皇他为何会固执地想要攻打荒芜贫瘠的凤冥国呢? 他思忖了片刻,目光落在晨光的脸上,晨光正闭着眼睛假寐,想了想,他随她一块躺在软榻上。 他和她并肩躺下来,晨光知道,却仍闭着眼睛。 沈润看了一眼她的侧脸,问:“你父皇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晨光笑盈盈地回答。 “他没说我父皇为何去凤冥国么?” “去瞧病的。” “哎?”太简单的答案,沈润完全没想到,他愣了一下。 “陛下年轻时患过一种顽疾,虽不是会威胁性命的病,可总不能痊愈也让人烦恼,那个时候龙熙国的大夫都治不好,小润的皇祖父听说我们凤冥国有巫医,就派人护送陛下去凤冥国求医,之后在凤冥国治好了。” 晨光口中的顽疾让沈润蓦地想起了什么,眼里掠过一丝恍然。 “那之后,可有再去过?”他问。 “登基后去过一次,”晨光默了片刻,道,“据说是去看望友人的。”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笑说:“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凤冥国的巫医最是神奇,许多在别国不能医的病,凤冥国的巫医却能治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晨光的病来,皱了皱眉: “对了,那之前给你看病的巫医是怎么说的?” 他问,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回答,他向身旁看了一眼,却发现晨光闭着眼睛,呼吸细弱,已经睡着了。 沈润哭笑不得。 “睡得真快!”他无奈地说,站起来,将在睡梦中扭成一根麻花的晨光从软榻上抱起来,走进内室,将她放在睡床上,拉过锦被给她盖上。 在给她盖被子时,又想起了她说的父皇曾去凤冥国求医。 父皇在求医时与凤冥帝结下交情,之后痊愈回国,登基为帝,故地重游过一次,那之后便再没去过凤冥国,时隔多年,却突然起了进攻凤冥国的打算。 凤冥国到底藏着什么,父皇的决定是否与多年前曾去凤冥国求医有关? 沈润想了许久,还是没能理清头绪。 第九十九章 夜半失火 一场豪雨突袭箬安城,连续七日电闪雷鸣,没有停歇的迹象,闹得人心烦意乱。 早朝时,众臣发现皇上变得古怪,多雨时节,下几场电闪雷鸣的大雨不是什么值得惊异的事,可皇上很惊异,大概是由于连续几天雷电声嘈乱,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坐立不安,对政务心不在焉,并且脾气出奇的暴躁。 于是谁都不敢去触霉头,不是国破家亡的大事,早朝时基本上没人发言,以免被当成出头鸟打死,变成一日前因劝谏差一点被砍头如今降为白衣还在家里闭门思过的陈国老,三朝元老都是那样的下场,谁也不想上赶着去送死。 深夜,风雨交加,雷电轰鸣。 沈润刚睡下,敲门声响起,付礼在门外急促地道: “殿下!殿下!” 沈润惊醒,蹙眉,披衣坐起来,开了门。 付礼一身雨水,语速迅快地说: “殿下,宫里面传出消息,说陛下欲召晨光公主入宫。半个时辰前闪电把倾城宫点着了,倾城宫雨中大火,救下之后陛下的脸色很不好,命礼王入宫,也不知说了什么,没两刻钟陛下又派出张伦,要召晨光公主进宫。” 话音刚落,后面已经有小厮冒着雨冲过来报:“殿下,宫里面张总管来了!” 沈润蹙眉。 又是倾城宫,一提起倾城宫,事件里总是透着一股妖异。未必是倾城宫自带妖异,而是皇上对倾城宫古怪的态度,导致每一次倾城宫被抬出来,都没好事。 张伦趟着雨水快步走来,后边两个小太监一个提袍子一个撑伞。 彼此寒暄过,张伦说明来意,催促晨光入宫。 皇上只召了晨光,沈润却装听不懂,去玉琼轩把晨光从被窝里拽出来,两个人一块进了宫。 张伦瞅了他二人几眼,没有阻拦。 晨光因为雷声没睡实,不然不会醒,她蜷缩在车厢里,打着哈欠,听沈润说倾城宫着火了,笑嘻嘻道: “这时候叫我进宫,难道是叫我去倾城宫抓鬼么?” 沈润心想八成是为了这个,不是抓鬼,就是为了驱邪。 这几年皇上越来越信邪了。 二人进了宫城,直奔沈崇就寝的柔仪宫。 沈崇虽然穿了衣服,可一看就是从睡梦中惊醒,脸色灰败,疲倦不堪,心情烦躁。新得宠的柔妃坐在他身旁,温柔地安慰着。沈崇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 晏樱立在一旁,宽大的冷紫色长袍,艳姿绰约,气定神闲。 晨光和沈润跪下来请了安。 沈崇看了沈润一眼,对于他跟着过来,沈崇没说什么,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他对晏樱道: “朕累了,你带她去吧。”说着站起来,携柔妃的手,回后面的寝殿去了。 “是。恭送陛下。”晏樱目送着沈崇离去,转过头,看了晨光一眼,勾起淡蔷薇色的唇,笑道,“陛下说,因为倾城宫里有不干净才会遭来妖异之火,召公主入宫,是想请公主看一看,在倾城宫里做场能够化解妖异之象的法事。” 大半夜叫她来驱鬼,晨光瞥了他一眼,然后软软地看向沈润。 沈润与晨光对视一眼,收回目光,心想不过是因为雷电偶然失火,也能扯到除灵驱邪上,父皇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倾城宫里没有鬼,是父皇心里有鬼。 这么想着,脸上却没有露出来,他淡淡地问:“这是父皇的意思?让晨光入倾城宫中除灵驱邪?” “是陛下的意思。”晏樱笑说。 他笑容周正,那绝对是不亲近不疏离但却非常得体的笑容,世人通常称这样的笑为“皮笑肉不笑”。 “做法驱灵不是国师大人的强项么?”沈润笑说。 “比起我,陛下更相信晨光公主的能耐,上一次倾城宫闹鬼,搅得春藻宫和承禧宫不得安宁,也是晨光公主送出的驱魂铃起了大作用。”晏樱笑看了晨光一眼,道。 沈润觉得他话中有话,狐疑地看着他。 晏樱不在意他的审视,也不回避,噙着笑对上他的目光,眼深如井,锋眉如画,鼻尖上的烟灰痣看久了只觉得透着一股妖异之气,让人极不舒服。有那么一瞬,沈润觉得,在宫里作祟的那个妖孽应该就是他吧。 就在这时,一道蓝森森的闪电在天空中炸开,发出瘆人的“咔嚓”声。 一直站在边上旁观的晨光在听到这声闪电时,唬了一跳,并非刻意,而是闪电声出现的太突然,她的身体本能地打了一个冷颤,十分激烈,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突然瑟缩了一下,眼珠瞪圆,毛都炸开了。 她的动作太大,沈润和晏樱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看见了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惊吓表情。 二人愣了两息,她惊慌失措的反应太罕见,新奇,好笑,晏樱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沈润知道凤冥国少雨少雷,她多半没见过这种雷雨大作的天气,所以会害怕,勾着唇角在她的后脑勺上摩挲了两下,很厚道地没有笑出来,免得她以为他是在嘲笑她。 晏樱望着他落在晨光头上的手,敛了笑容,在看向晨光不避不闪任由他摩挲时,眼梢垂了下来。 大雨滂沱。 三个人坐轿前往倾城宫。 沈崇是命晨光去倾城宫驱邪,可沈润又不能让她一个人跟晏樱去,只好跟她一块去。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轿子上,火舞撑伞走在轿子旁,隔着一道轿帘,在雨声里低声说: “倾城宫失火后,龙熙帝先召晏樱入宫,晏樱测算过后,说是东方有人秘行阴邪之事,勾起邪灵,与倾城宫里的阴气汇集,造成了妖异之象,若想平息异象,最首要的是要找出东方是何人在行阴邪之事,只有断了源头,才能中止倾城宫内作恶的邪祟。” “东方?”晨光听罢,笑出声来,“皇宫的东方不就是东宫么,我还在想他得到信儿有一阵了,迟迟不动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明知道太子已经有了证据要拉下他……” 她想了一会儿,笑问: “然后呢,他说了东边,龙熙帝又怎么说?” “龙熙帝当时正混乱大概没往东宫上想,只说让晏樱彻查到底是谁在秘行邪祟,语气很重,后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很不放心的样子,接着就叫张伦去容王府召殿下入宫。” 晨光听了,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她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 第一百章 画像 倾城宫已经许多年没有打开过大门了,自从柳妃被处死后,倾城宫一直封闭,不修缮,不打扫,仿佛不存在,在因此变得越来越阴森逐渐传出闹鬼的传闻后,更是无人敢靠近,即便是青天白日,必须要从倾城宫前经过的人也都尽可能结伴同行。 若不是这一次雷电造成失火,倾城宫会一直阴森地沉寂下去。 大雨如注。 三顶轿子来到一半被烧成废墟一半完好却比废墟还要阴森的倾城宫前。 不得不前来打扫的太监宫女冒雨在清理残骸,猫着腰,在烧焦的木头里钻来钻去,蓝森森的闪电光照在他们因内心惊惧肌肉僵掉的脸上,更是吓人。 轿子停在被先失火的寝殿牵连烧去一半的正殿前,晏樱和沈润先下了轿。 阴森的气息被雨气冲过来,晏樱很适应这种气氛,气定神闲,不会觉得不自在。 沈润却很反感。 倾城宫闹鬼的传闻持续多年,幼年时皇子之间流传过,说的很邪乎,小孩子最爱谈论鬼怪之事,但胆小的在讨论中免不了会落下阴影。 沈润有点阴影,不仅是幼年时听了怪谈,还有在听过怪谈后,曾被太子恶意关进倾城宫一天一夜,后来被发现,父皇又大发雷霆,狠狠地惩治了他一番。在倾城宫时的恐惧被后来父皇的怒如雷霆给掩盖了,因为父皇恐怖的怒火,他几年都没能缓过来。即使后来长大他知道鬼神并不存在,却因为那场阴影,他对鬼神之事十分反感。 他站在腐朽破败的宫殿前,浑身不舒服。 晨光从轿子里下来,踮着脚尖走上长廊,站在沈润和晏樱中间靠后一点的位置,仰头,望着烧焦的残垣断壁,笑道: “烧得真厉害啊!” 她完全没有因为火场的阴森变得严肃不安,反而语气里透着一股愉快,这一丝暗潜的愉快在人的心上跳了一拍,沈润和晏樱不禁回头看她。 晨光从他二人中间穿过去,迈过门槛,进入正殿。 苍白的衣裙在风雨中颤抖,很奇怪的,在视觉里,她的衣裙并没有与夜色形成反差,反而似融进了冰冷的夜色里。 沈润莫名的心脏一紧,先跟着她进去了。 倾城宫内十几年无人打扫,灰尘虫网堆积,遇火后,又有大雨从烧漏的地方浇下来,更是狼藉。 晨光扶着火舞的手在肮脏的地面上步行。 年久失修的宫殿,虽无人清理,各种摆设仍在,从奢华的陈设,精致的装潢,依稀可以看出倾城宫曾经的繁华荣光。 宫中的大部分宫殿晨光都去过,倾城宫单看装潢无疑是众宫殿中最奢华的一座,即使是从前圣眷正隆的夏贵妃,承禧宫和这倾城宫完全是两个档次的。 “好华丽的宫殿!”晨光惊叹,“比承禧宫漂亮呢!” “听闻柳妃生前宠冠后宫,陛下还准备封她做贵妃,不料却发生了柳妃弑君的事,贵妃没做成,反而落得被凌迟的下场。”晏樱望着晨光天真烂漫的侧脸,开口,笑道,瞥了沈润一眼,“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外表无害内心阴毒的女人最可怕。” 沈润看着他,觉得他莫名其妙。 晨光没有搭腔,他们前后绕过一架屏风,从后门出去,终于来到了与之相邻的寝殿。 寝殿几乎被烧光,只剩下支撑的骨架,碎片烂木堆在地上,宫人在废墟中爬上爬下的清理,但因为大部分都已烧毁,也没什么能真正清理的,都是在瞎忙,只等着上面下令,然后就将这一堆东西当成废物拉走了。 晨光站在焦木前,望着高处一根被烧成焦炭的横木依然顽强地撑着,直指天空,雨水落在上面,再从尖锐的木头尖上滴落,一滴,两滴,流速很慢,晨光有点看住了。 就在这时,周围忽然传来惊呼声,晨光眼看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横木在被风吹动后,大幅度地晃了两晃,突然坠落,在坠落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横木上被甩下来,直冲着晨光飞来。 沈润吓了一跳,勾住晨光的腰肢倒退半步,一个长条形的铁盒子便砸落在脚前,发出很大的响声。 太监宫女唬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地上的雨水,齐齐跪下,求恕失职之罪。 晏樱盯着沈润勾在晨光腰上的手臂,眼光中察觉不到感情,他没有表情,沈润却莫名的因为他的注视感到一阵不快。 晏樱的侍童快步跑上前,捡起地上的铁盒子,擦拭干净,交给晏樱。 盒子由铁片制成,并不沉重,年头久远,已经布满铁锈。 晏樱盯着盒子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将盒子打开,里面是用丝绢仔细包裹的卷轴,除去丝绢,取出卷轴,这大概是一幅画。 看到画轴,人们的心里都在猜测这画卷上画的大概是一位美人吧,说不定就是宫殿主人的画像。 晏樱和沈润都是这么想的,晨光也是这么想的,可当两名侍童将画卷展开时,映入眼帘的大胖娃娃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完全不在预料之中。 那是一张婴儿的肖像,一个胖胖的小婴儿,穿着红色的花兜兜,趴在软被上,额头上被胭脂点了一朵小花。这是一个粉团似的小姑娘,雪白的小胳膊小腿就像藕段一样,眼睛大大的,即使这只是一张画纸,也能感觉到小娃娃的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她咧着小嘴,冲着人们开心地笑,笑得非常好看。 晨光在看到画上的婴儿时,头脑中空白一片,伴随着剧烈响亮的嗡鸣声,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颤抖的厉害。因为情绪波动过于激烈,她双腿发软,就快站不住了。 她咬紧牙根,双手缩在袖子里紧握成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起伏,突然开始的激烈让她难以相信,却不受克制。 “咦?”仔细查看画卷的晏樱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疑,这十分罕见,不管是多么离奇多么让人惊讶的事,他都不会将心中的反应表现出来,可这一次他非常惊讶,并且露在了脸上。 他的眼睛紧盯着画中婴孩脖子上挂着的用红绳穿着的玉蝙蝠,然后猛地望向晨光,惊诧万分。 晨光在看到晏樱看她的眼神时,顿时冷静下来,紧接着心中开始大呼不妙。 上架通知 《荣凰》明天上架,上架当天五更,上架后保底双更,之后会尽量加更,上架之后更新在每晚八点。 因为人太少了,所以这一回编辑给选的是倒V,也就是上架之后前面的一些章节会开始收费,从第七十六章开始。读过的亲们关于这一部分的订阅可以随意,其实你们愿意看这本书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本书算权谋文,也算是女强文,所以基本上以女主为主,单纯去描述言情方面的话,这是一个“我只是想登个基”的男主为达目的去骗人去欺负人,反被骗反被欺负,一直挣扎,一直被压,直到有一天掀桌说“靠,老子认输”的悲伤故事。 关于女主的目的,她不仅是为了复仇,她的身世和到底为什么身体会像破布娃娃,后面会交代。 晨光不会一直呆在龙熙国,也不会一直缩在内宅里小家子气地东挑西拨,搞事情也是有追求的,我们不搞最大,只搞更大︿( ̄︶ ̄)︿ 新书上架,求订阅,求各种票票,喜欢的话还请多多留言。 这是红楼的第九本书了,依旧没能红红火火,红楼从单纯的爱好到开始求签约,签约之后也曾劲头十足到处打广告各种求票票,然后,压根没人理我…… 各种惨淡都经历过,如今已非常淡定(说多了都是泪),不管发生什么,红楼都会认真写,努力写,亲们不必担心坑品问题,我是不会放弃的,希望大家尽力支持。 总之,红楼虽不才,日后也请大家多多关照!(^3^)╱~~ 第一百零一章 敌对(求订阅) “张总管!” “张总管!” 身后突然传来骚动,三人回头,张伦走了过来,先问了安,然后对晨光说: “陛下派奴才来问,晨光公主可有想法了,什么时候可以做法事驱灵?” “现在就可以。”晨光笑说,很自然地从晏樱手中拿过那幅画,道,“我已经发现缘由了,是这宫里有恶童的邪灵作祟,只要做法事驱除,倾城宫就能恢复安宁。但这恶灵并非突然作祟,而是因为皇宫东边有人密行阴邪之法,勾起恶灵,若想彻底除灵,还是要从源头查起,断了根源才行。” 晨光在说这话时,晏樱一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听了晨光的话,张伦笑道: “奴才会把晨光公主的话禀告给陛下。礼王殿下也说过,东边有人在秘行阴邪之法,这件事陛下已经交给礼王殿下彻查了,晨光公主放心。既然现在能做法,就请晨光公主开始吧,陛下那边正等着结果,公主快着些,陛下也能安心,公主看可好?” “好,我这就准备。”晨光笑说,顿了顿,询问,“陛下是否要来看驱灵?” “陛下已经歇息了,陛下说,驱灵的事都交给礼王殿下和晨光公主决定,您二位商量着就好。”张伦笑答。 晨光点点头,应下了。 沈润对沈崇要晨光做法除灵而晨光欣然答应了这件事没发表评论,他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比起驱灵,他更在意的是晨光和晏樱都说过,皇宫东边有人在行邪祟之事,皇宫东边,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宫。 …… 月仙殿。 晨光在这里更衣。 她伏趴在软榻上,双手捧腮,后翘着脚丫,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放在榻上的一枚用红线穿着的羊脂玉蝠,嘟着嘴唇。 室内安静,只闻频繁敲窗的风雨声。 “你为什么会画那幅画放在屋子里呢,这下糟糕啦!”她软软糯糯地说。 没有人回答她。 “他没有照顾好你的孩子哟,他把她送去圣子山养成了食物,还打算吃掉她。”她扁起朱红的小嘴,细声细气地说。 “她现在变成了一个怪物。”她小小声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幼稚的抵抗,好像怕别人嘲笑似的,她说的理直气壮,还有很多的不服气。 “她才不会想念你,因为她根本不认得你。”她用赌气的语气咕哝了句,然后小猫一样趴下来,把脸埋进手臂里。 窗外,只闻风雨。 “殿下,衣裳拿来了。”火舞悄声走近,温柔地说。 晨光又在手臂底下趴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像快要睡着了似的迷迷糊糊的。 火舞将跳驱灵舞的衣裳给她穿好,雪白的巫服,金灿的头饰,圣洁,庄重。 晨光对着镜子照了照,重新整理了表情,满意地走出月仙殿。 她走在宫廊之上,雨声很大,落在栏杆,有时会不小心溅起几滴雨花,跳到她的手臂上。 在转过一个转角时,她看到了站在远处,长身鹤立,宽袍阔袖,紫衣冶艳的晏樱。 她停下脚步。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和着雨声轻轻地问: “你,是为了这个才来龙熙国的?” 晨光一脸茫然,歪了头,软声反问: “这个,是指哪个?” “你脖子上戴的玉蝙蝠我从前看过无数次,你不用否认了,你来龙熙国,是因为终于知道了那玉蝙蝠的来历?” 晨光扁起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然后故意用一个可爱的表情打哈哈,糯糯地说: “晨光啊完全不懂礼王殿下在说什么!” 说罢,绕开他,往前走。 晏樱一把抓住她的手。 晨光亮晶晶的大眼睛阴沉下来。 她转过身,绷起脸。 “放手。”她很凶地瞪着他,说。 柔软微凉的触感如一条条触手,摩搓着晏樱的心脏,他有些不想放开。 “不然我换司晨出来,然后你和我拼个鱼死网破,来个你死我活?”晨光的凶只维持了一下,又重新露出笑容,她用笑吟吟的语气说出让人发寒的话。 晏樱看了她片刻,缓缓地把手放开,她说到做到,他并不想惹怒她。 “你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我将要完成的事即是你想要达成的心愿,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说。 晨光灿烂一笑,望着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拉拢。” “不是拉拢。”晏樱否认,他望着她,望了一会儿,在她天真无邪的眼神里,他突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低声道,“晨光,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要做的事我会替你完成,所以,回凤冥国去吧。如果你现在无法脱身,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如今的凤冥国已经是你的天下了,不是么?既然现在的凤冥国不会再对你造成苦难,那么回去吧,回去等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然后去接你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去接你。” 晨光收起软软的笑容,沉沉地望了他一会儿,表情又恢复了天真,她鼓着嘴,糯糯地说: “等待是最讨厌的事,等待就像是将自己放在砧板上,降下来的也许是刀子,也许……还是刀子。” 她故意忽略重点让他觉得焦躁,她完全听不进去他的劝说,晏樱蹙眉:“你可知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 “我本就是圣子山养出来的一只凶兽,和凶险的处境不是很相配么?”晨光做出小猫胡子的表情,表示自己好凶,她笑吟吟地说。 “你就不怕死吗?”她的油盐不进让他觉得烦躁,晏樱沉下脸,冷声问。 “死啊,”晨光望着廊外大雨滂沱,眯起猫似的眸子,咯咯地笑起来,“人都会死嘛,只是,病病殃殃苍白衰弱的死去,和轰轰烈烈心满意足的死去,你觉得哪一种死法更好些?” “你就那么急着想送死?”晏樱打断她话语的尾音,眼光阴森,“我杀了你,你会不会觉得这个死法更好些?”他锋眉锐利,带着怒火,冷声问。 “可惜你杀不了我。”晨光笑着,轻飘飘地说出事实,然后眼看着晏樱的脸变了色,明明是苍白如雪的肌肤,却隐隐透着青绿。 晨光因为觉得他变了脸的样子太过滑稽,忍俊不禁,抱住肚子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晏樱暗暗咬牙,看着在他面前疯狂嘲笑的她,怒从肝起,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今天还不想杀她……他确实很难杀掉她……他认为她回凤冥国去做公主会更好些……可是她不听他的话。 第一百零二章 长孙宴 “在笑什么这么高兴?”沈润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晨光循声望去,笑靥如花:“小润小润,国师大人真有趣,好会说笑话的!” 话音落下,晏樱脸上的暗青色更加明显。 沈润走过来,顺手勾住她的腰,她的表情太过欢快,让他有点担心她会不会笑岔气。撑了一下她的腰身,望向晏樱时,他隐隐感觉这里的气氛有点怪,然而晨光笑得太灿烂了,又让他觉得有点好笑,瞥了晏樱一眼,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是么?原来国师大人还会讲笑话。” “会讲!会讲!”晨光用力点头,笑着称赞道,“讲的还很好笑呢!” “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早些做完,早些回去,天太晚了,夜里熬着你的身子受不住。”沈润说。 晨光笑容未褪,随着他手臂上的力道,很自然地将下巴靠在他的胳膊上,圆溜溜的黑眼珠却紧盯着晏樱,她似笑非笑地说: “已经好了,走吧。” 沈润便带着晨光离开了。 晏樱站在长廊下,望着他二人的身影在风雨中远去,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恚怒地想,干脆杀掉她算了!杀掉她省得他看见她就糟心! 可他杀不掉她…… 驱灵仪式在倾城宫残破的正殿进行,临时搭建的神台上,白衣少女踏着雨雾,如携了万千彩蝶纷飞般,娉娉袅袅,绝丽动人。 她周身寒烟淡淡,有如轻纱拢体,顾盼之间,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手中的金色铃铛随着玲珑多变的祭舞上下翻飞,发出阵阵清脆的“沙铃”声。圣洁,却冶艳,如一朵盛绽在雨中的水仙花,天姿国色,不知撩动了多少人的心。 台下的宫女太监垂首跪在两旁,大气不敢喘,现场针落可闻。 人们觉得那动听的铃铛声仿佛仙乐,犹如从天空中降下来的一样,美妙,庄严。 沈润和晏樱站在台下,在场的主子只有他二人,也只有他们能够抬头去看台上。 台上的人风华绝代,仙姿佚貌,不似凡人。 此时二人的心理活动出奇的一致,晨光公主真的是一个美人。 做法事的过程很顺利,张伦禀告了说是已经歇息,其实心神不宁的沈崇。 沈崇什么都没有说。 晨光跟着沈润出宫。 在法事结束后的午后,连降了八天的暴雨终于停歇,太阳久违地露出笑脸,箬安的人们在雀跃欢呼的同时,关于是晨光公主做了法才让大雨停歇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百姓心中对晨光公主的神奇越发佩服。 皇长孙生辰宴。 太子几天前终于追查到了他一直想要查找的真相,他找到了最初在箬安传播九玉散配方的两个雁云国人,对方声称那配方是雁云国的,在到了龙熙国时,却被人强行抢走,雁云国商人指控的人正是宫里面风头正盛的晏大国师。 沈淮顺着那两个人提供给他的秘方,从一味隐藏的秘药入手,他惊讶地发现原来九玉散中必不可少的秘药居然来自于凤冥国。但因凤冥国之前与雁云国交好,互通往来并不奇怪,沈淮便没在意,他主要是想抓晏樱和沈润的把柄。 随着暗查深入,他意外的发现,涉及此案的人不仅是晏樱,他没有发现沈润,却在里头逮住了沈淇。 沈淇竟然是那个拿大头的人。 沈淮怒如雷霆,他和沈淇兄弟多年,他一直以为沈淇是太子派的人,沈淇肯和沈润亲近,小时候是为了欺负,长大后是为了麻痹对方,谁知道人家跟他压根是两路的,沈淇居然背着他为己谋利,而他完全不知情。 一时间,沈淮感觉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相信的。 他握住了证据,发誓要把沈淇、晏樱全部扳倒,即使这事沈润摘出去没有参与,可是能断了对方的羽翼让他疼上一阵也是好的。 然而沈淮被禁朝已经延长至一年,他无法入宫,也呈不上证物,交给别人一,他不放心;二,他的外戚已经七零八落;三,正是皇上因为暴雨暴怒的时期,没人敢去触霉头。 于是沈淮将希望都寄托在皇长孙的生辰上,他要在这场生辰宴上将晏樱、沈淇、沈润一网打尽。 皇长孙的生辰宴办得很热闹。 皇上的长孙,倍受宠爱的孩子,即使现在太子失势,也无人敢小觑。 王孙大臣,文武百官悉数到场,送贺礼的队伍已经排出太子府的长巷外。 人们觉得太子今天谦和了不少,并且春风满面,完全没有因为被禁朝颓废狼狈。 沈淮亲自迎了出来,沈润和晨光受宠若惊,这要是往常,以太子的跋扈性子,肯让他们顺顺利利地自己走进来就已经值得烧高香了,太子却亲自出来迎接,晨光不由得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二皇弟,欢迎欢迎!”沈淮的热情让沈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过太子殿下。”他忍着不适,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今天的太子殿下非常温和,手一摆:“都是兄弟,又是家宴,不必这些客套!二弟妹,你这身裙子好看!”他在晨光身上扫了一眼,笑说。 当着弟弟的面轻佻地夸奖弟媳的穿戴,太子今天是高兴过头了。 太子妃的表情没绷住尴尬。 沈淮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笑道: “在哪里做的,回头跟你大嫂说说。” 他把话圆了回来。 晨光笑笑,太子妃亦笑笑。 太子妃的气色很差,自从娘家全灭,她终日以泪洗面,今天也是强颜欢笑。 不过倒是没听说太子欲更换太子妃的消息。 太子妃推皇长孙过来问好,皇长孙过于调皮,上蹿下跳,没有老实的时候,眉宇间的骄纵跋扈和他亲爹一模一样。 沈淇携王妃洛碧帆前来问候,彼此廝见过。 沈淇和洛碧帆相敬如冰。 在这样的场合,携王妃出席是必须的,人是带出来了,可他二人谁也不搭理谁,不是必要,一个字都不会说。 洛碧帆身着素衣,挂着佛珠,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 男人对才十几岁就开始吃斋念佛失了活力一身香火气的妻子不会有兴趣,沈淇现在最喜欢的是一位从曹家出来的侧妃。 对于这个,洛碧帆也不在意,她心里挂念的人此刻正在滨章查圈地的案子。在看见晨光时,她像看见了沈汵似的,素淡的脸蛋上多了些色彩,冲她笑笑。 就在这时,太子府的小厮奔过来通报: “太子殿下,镇南王、镇北王到,已经进门了!” 第一百零三章 错位的情 镇南王就在箬安,来参加不稀奇,本以为尚在路上的镇北王居然也到了。 众皇子很兴奋。 镇南王和镇北王是除了皇帝以外掌管着最大分量兵权的两人,与三将合力掌管的兵力相当,且他二人不同于三将受各种限制,他们领兵镇守在边关,相对来说权利更大,行动也更自由,若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等于是胜利了一大半。 沈淇看着太子领头匆忙前去迎接,心中冷笑,故意落在后面。 随扈楚寻匆匆走来,站在他身旁,低声笑道: “殿下,魏公子那边都准备好了,这一回保证让容王断一个膀子,让太子吃个闷亏。” 沈淇笑了起来,指尖揉搓着鼻尖,怪里怪气地说:“就这样子解决了,倒是便宜了他们!” 洛碧帆在远处看着沈淇和楚寻窃窃私语,行为可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留了心,暗暗吩咐侍女彩蝶替她注意着。 镇南王晨光见过多次,大大咧咧,一脸色相。他家的小女儿则精力旺盛,笨蛋脱线。 接触的多了,晨光觉得罗宝宝就是被宠狠了,导致头脑简单,单纯任性,她的任性行为就像三岁孩子被抢走了玩具哇哇大哭用拳头打人,可她心不坏,晨光不讨厌她,与其说不讨厌,不如说她直接无视了她。 镇北王晨光头一回见,传说中的“雪地狼”,活跃在北方边关,常年跟北方的野人打仗,胡子拉碴,满脸褶皱,脸被风雪吹成了酱菜色。在北地呆的久了,他被北方的野蛮人同化,和部落蛮族一个样。 武将嗓门本来就大,他的大嗓门比镇南王还大,脾气更加火爆,刚碰见镇南王时,两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打起来,整个太子府就听见他两个在那里嚷嚷。 别看镇北王这个样子,他却有一个比花还娇比水还柔的小儿子,镇北王府的小公子楼羽年十五岁,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段俊俏,腰肢酥软,神态羞怯,举止风流,腼腆地躲在父亲身后,像个小姑娘。 准备入席时,晨光坐在戏楼上向下看,突然看见薛翀从远处跳出来,从后面搂住楼羽的脖子,楼羽先是吓一跳,回头看清是他,非常高兴,虽然仍羞答答的,却明显活泼起来,两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向远处去了,十分要好的样子。 晨光注意到薛翀的乌眼青还没消退,上一回在关宁大营引起械斗,被沈润狠狠地收拾了,回家之后少不得被他父亲一顿暴打,这才过了几天,又这么高兴,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少年,最是危险。 晨光单手托腮,心里面一直在想乱七八糟的事,盯着戏台上热热闹闹的大戏有些心不在焉。 “容王妃怎么看起来没有精神?”禹王妃赵蕊含着笑,腼腆地凑过来搭话。 “没有没精神,只是突然走神了。”晨光笑说,看了一眼她脖子上挂着的碧玉珠串,道,“禹王妃这串珠子碧油油的,真好看。” 赵蕊得到夸赞,开心地笑起来。 旁边的命妇听了这话,也跟着凑趣,有人说: “禹王妃这串珠子用的翡翠,这成色一看就是珍品,箬安里头已经好多年没这样的好货了,禹王妃这珠子不是箬安产的货吧?” 赵蕊的眼角眉梢泛起亮闪闪的羞涩,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我们殿下从南边带回来的。” “果然!”命妇们凑着趣抿嘴笑道,“禹王殿下和禹王妃一对璧人,真是让人羡慕!” 赵蕊越发不好意思,羞涩地低下头,眉眼间是掩不去的开心。 坐在她对面的洛碧帆面色灰白,她本就因为吃斋念佛小脸清瘦蜡黄,又穿了一身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穿的暗色衣裙,没有一点年轻的活力,在听到赵蕊的话后,更加憔悴,如同被抽去所有养分的空心木头,干枯,灰败。 沈汵和洛碧帆是一对有情人,但是现在,他们的中间多了沈淇和赵蕊。 洛碧帆可以不在意沈淇,甚至可以帮助沈汵对抗沈淇,但沈汵不能按照洛碧帆的方式无情地对待赵蕊,因为赵蕊只是一个柔弱的姑娘,而且她没有做错什么,做错的人是沈汵。 沈汵不喜欢赵蕊,沈汵他想重新夺回洛碧帆,但是他做不到伤赵蕊的心,他是一个温柔得过了头的人,所以他会愧疚。不如说正是因为愧疚,他不仅不会让赵蕊伤心,反而会变着法的让赵蕊开心,这样可以减轻他内心深处的惭愧。 洛碧帆明白沈汵,洛碧帆同样做不到让无辜的赵蕊伤心,但是让她抛弃过去安心地生活在景王府,她做不到,沈汵也不想让她做到。 他们只是想要一份纯白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感情,可是当真正结合在一起去反抗时,却发现原本就没有纯白的感情,一切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然而,他们谁都不想放弃,至少现在不想放弃。携手前行已经成为他们从情殇中走出来的动力,不以此为助力往前走,他们会永远被困在痛苦里,无法自拔。 所以,就这样吧,混混沌沌地往前走,一直到再也走不动了为止…… 洛碧帆命令自己不去嫉妒,她没有资格去嫉妒,在对上晨光投来的目光时,她温柔地笑笑,看向坐在身旁一直在发愣的沈卿懿,柔声问: “四公主怎么了,一句话不说,没精打采的,哪里不舒服么?” 沈卿懿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呆呆地看了洛碧帆一眼,又猛摇头。 晨光也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平常的她,凑过去问: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沈卿懿应该没有烦心事,自从夏贵妃垮台,沈崇终于想起了这个他遗忘了许久一直都在寄人篱下的女儿。大公主离开箬安,二公主三公主全灭,如今只剩下四公主,四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仅从承禧宫搬出,搬去了她母妃曾经居住的宫殿,上到宫妃下到宫人对她更是不敢怠慢,她现在的小日子滋润得紧。 第一百零四章 又是和亲 沈卿懿看了晨光一眼,又看了晨光一眼,用力摇头。 晨光莫名其妙。 宴会中途女眷补妆是常规流程,沈卿懿跟着晨光一块去,全程满腹心事,一言不发,脸鼓成了两只包子。 晨光也不问,只让她自己纳闷。 回去的路上,沈卿懿偷瞄她好几眼,晨光装作没看见,直到沈卿懿自己憋不住了,经过一座假山时,她把晨光拉了进去。 晨光不解地望着她。 “二嫂嫂……”沈卿懿攥着帕子,扁着嘴唇,就快哭出来了,“父皇说,父皇说,叫我和亲苍丘国,七国会结束后就去!”她说完,真的哇地哭出来了。 晨光惊讶万分,这事她可没听说过:“陛下什么时候对你说的,怎么对你说的,我怎么没听你二皇兄提起过?” “父皇三天前说的,是单独对我说的,要我有个准备。我没敢告诉二皇兄,二皇兄知道一定会难过的,要是因为这个再去找父皇争论……父皇最近好不容易才对二皇兄好点,万一二皇兄又把父皇惹恼了,那可怎么办啊?”沈卿懿哭哭啼啼地说。 晨光没想到沈崇居然存了这个心思,不过龙熙国之于苍丘国,比凤冥国之于龙熙国好不到哪去,沈崇存了示好兼麻痹苍丘国的心思,想着送了女儿过去就能让龙熙国和苍丘国之间的关系缓和几分,哪怕只能缓和一年,按沈崇的打算,龙熙国也是稳赚的。 只是…… 晨光笑盈盈地望着沈卿懿哭泣的小脸,这孩子可干不了祸国殃民那档子事,论祸国殃民,还得是凤冥国的姑娘们。 沈卿懿垂着头哭泣,没看见晨光的笑脸,她可怜巴巴地说: “我都明白,身为公主,碰不上和亲是运气,真碰上了,也没法子,和亲是作为公主必须要背负的责任,像二嫂嫂也是为了凤冥国才到我们这里来和亲的。可二嫂嫂,我害怕,父皇不是要我嫁给苍丘国的皇子,是要我嫁给苍丘国的皇帝!那苍丘帝比我父皇还老呢,后宫里妃子一大堆,他的孙子和我一般大,而且听说他不仅长得丑还一身羊膻味,我还听说他爱杀人,宫妃一句话不和他的心意,就会被他杀掉!二嫂嫂,我怕,我真的不愿意!” 她呜呜咽咽,哭得慌张又恐惧。 晨光走上去,摸了摸她的头。 沈卿懿捂着脸,哭着说:“二嫂嫂,这事我只和你说了,你千万别告诉二皇兄,二皇兄肯定会找父皇争论的,可就算去争论了,父皇也不会改变主意,只会加深父皇和二皇兄之间的嫌隙。我就是有点怕,和亲我会去的,二嫂嫂不也是背井离乡从凤冥国到龙熙国来了么,二嫂嫂真的好厉害,我一定也可以的!” 晨光摸着她的头,笑道: “卿懿,放心,离七国会还有一段呢,这事包在二嫂嫂身上,二嫂嫂会想法子让陛下改变主意,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真的?”沈卿懿一愣,急忙问。 “真的。”晨光笑道,“二嫂嫂会想法子,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做,就像平常一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剩下的交给二嫂嫂。” 沈卿懿将信将疑,她不是不相信二嫂嫂,二嫂嫂在她看来很有本事,可是和亲的事二嫂嫂真的说的算吗? 但不管怎么说,二嫂嫂愿意帮她,她已经很感激了,她命不好,从小没娘,寄人篱下多年,哥哥早早的就不和她住一块了,她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二嫂嫂愿意替她出这个头,成与不成,沈卿懿都领这个情。 她笑着点点头,握住了晨光的手。 就在这时,外面有嘻嘻哈哈声传来,是三两个年轻男子的说笑声。 沈卿懿身体一紧,慌忙擦干眼泪,这时候出去肯定会撞见一群男子,总是不好的,她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 晨光也不想出去。 于是两个人呆在假山里,一言不发,只等着那些人走开了再出去。 没想到那几个人走到假山前,却不走了,凑在假山下面,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 “这一回秦朔那小子死定了,魏老四这一招真高!实在是高!” “秦显老匹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他秦家几斤几两,皇上从不待见秦家,偏他一天到晚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狗蹦跶。敢跟景王殿下作对,弹劾咱们魏家,好狗胆!老子这一回非狠狠治他一顿不可,让他知道知道魏家的厉害!”说话的魏家四公子魏少仁,看不见脸都能感觉到他在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自从太子失势,容王越来越嚣张了,从前被太子压着,他忍气吞声,现在太子失宠了,他倒得意起来了。” “太子当年是没人比得上,可容王跟景王比,容王还不如景王。皇上最厌秦显,秦家虽是六卿之一却是最末的一个,容王本想靠女人关系拉拢白家,却奉皇命娶了凤冥国的病秧子,这条路生生被断了。静妃娘娘虽说不上多得宠,可她是跟着皇上从太子府里出来的,现如今又封了贵妃,容王与景王,唯一胜的就是一个行二一个行三了。” 此话引来另外两人的附和,三个人又评论一回,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沈润和沈淇对抗结果必是沈淇胜,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晨光想,都是景王党,还讨论什么,结论肯定景王胜啊,说了那么多分析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她现在去把薛翎、薛翀、秦朔拉来,让他们仨讨论,他们仨也会条条列举头头是道,然后郑重得出结论说,容王胜。 这些人好无聊。 沈卿懿很生气:“他们干吗那么说二皇兄,好过分,背后里议论皇族是要被拔舌头的!” 可惜她性格软,这话说出来没有一点震慑力。 “有人就有闲言碎语,刚刚的话听听就罢了,回去什么都不许说。”晨光道。 沈卿懿也明白现在皇子间正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突然被打破,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这里边的事太复杂,她不能插嘴,更不能去捣乱。 虽然心里生气,她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二嫂嫂,刚刚他们提到秦朔哥哥,他们想对秦朔哥哥做什么?” “最多打一顿,上一回你舅舅可是把魏家骂得很惨呢。这事有我,你小姑娘家,装作没听见,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别让人看出破绽。” 沈卿懿一直觉得二皇兄能娶二皇嫂真是太好了,二皇嫂平日里温柔体贴,一到关键的时候又是聪明镇定很厉害的样子,还很为二皇兄着想,她最喜欢这个二皇嫂了。 听完晨光的话,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 被抄袭的圈套 二人回到戏楼,入座。 戏从上午唱到了中午,从中午又唱到下午,太子大概是在等皇上亲临,可皇上一直没有来。 皇长孙频频询问皇祖父怎么没来,沈淮一边尴尬地用言语敷衍,一边心里直打鼓,心想父皇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女眷这一边看了大半天的戏,早就没了精神,不少上了年纪的女客都去午歇了,戏楼里只剩下寥寥的几个女眷。 沈卿懿连续几日夜不能寐,今日晨光给她吃了定心丸,她安下心来,开始困倦,晨光劝她去睡,劝了几次,沈卿懿终于去了。 晨光单手托腮,懒洋洋地盯着戏台上唱的热闹戏,她不爱看戏,也觉得困倦,可她不爱睡别人家的床,频频打哈欠却不肯去借房间休息。 不久,洛碧帆的丫鬟从外面快步进来,在洛碧帆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洛碧帆一愣,蹙眉,看向晨光。 晨光因为无趣正在东张西望,看见了彩蝶进来她主仆二人说话,这会儿见洛碧帆望过来,知道必有事,于是她站起来,出去了。 洛碧帆很快跟了出来,二人来到角落里,洛碧帆悄声对晨光说: “之前我看景王面色不对,就让彩蝶多留意,彩蝶看见楚寻和太子府里的一个管家妈妈说了话,后来就在刚才,彩蝶又看见那个管家妈妈把宝华郡主背到浣溪轩去了,郡主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样的,一动也不动。” 晨光微怔,从她的描述里嗅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晨光笑说。 洛碧帆看她不焦急,也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点点头,转身去了。 “去浣溪轩看看。”晨光说。 “是。”火舞没说话,司八先欢快地应了一声,她最爱凑这种热闹。 主仆三人去了浣溪轩,浣溪轩虽在戏楼附近,却是在一片隐蔽的竹林深处,司八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先找到了,然后回来接晨光和火舞,三个人走进竹林,刚走到浣溪轩附近,就看见一个青年鬼鬼祟祟地从里边跑出来,和等在外边同样鬼鬼祟祟的两个青年无声地欢呼了下,然后向对面的小路飞跑过去。 晨光认得其中一个的背影正是魏少仁,猛然想起魏少仁刚刚在假山旁说的话,蹙眉,对司八道: “你去瞧瞧里边的是不是秦朔和罗宝宝,是就都打晕。” 司八最爱干这种事,乐呵呵地应了,从袖子里取了一块面巾蒙住脸,颠颠地跑进去,没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说: “殿下,还真是他们俩,秦家小哥中了媚/药,奴婢打晕了。罗宝宝不用打,本来就是个晕的。” 晨光点点头,心想这圈套细品起来好熟悉,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这么想着,就听司八愤愤地说: “魏家那个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殿下的创意也敢偷,殿下,要不要搞死他?” “你说话时能不能改一改你那一嘴土匪味,殿下面前没个规矩!”火舞训斥。 回应给她的是一枚大大的白眼。 晨光笑了笑,突然学着司八的土匪味对司八说:“去把那王八羔子给本宫搞来!” 司八越发高兴,欢呼一声,一眨眼就不见了。 “连殿下也学她,殿下再惯着她,她越发没有规矩了。”起风时,火舞展开手里的薄披风,替晨光披上。 “我又不讲究这些。”晨光笑嘻嘻地说,“她在司晨面前不是很老实么,生怕司晨缝了她的嘴,她没了吃饭的家伙。” 火舞无奈地笑笑。 两个人先进了浣溪轩。 一张大床上,罗宝宝躺在里侧,不省人事。秦朔歪在外侧,被打昏了,眉仍蹙着。 不久,司八扛着被打晕的魏少仁跑进来,兴冲冲地说: “殿下,后面来人了!” “这么快?”晨光鼓了鼓嘴,吩咐道,“火舞,带秦朔走。” “是。”火舞应了一声,弯腰将皱着眉昏得极不安稳的秦朔抱起来,从后窗窜了出去。 司八也不用晨光吩咐,她做这些事最上手,将魏少仁的外衣扒下来,扔上床,让他搂住罗宝宝。摆好暧/昧的姿势后,又往罗宝宝的脸上撒了点茶水。 罗宝宝被冰凉的茶水惊了一下,皱紧了眉,嘴里发出嘤咛声,即将苏醒。 耳闻门外有人往这边走,司八满意地用帕子擦干净双手,将晨光抱起来,也从后窗窜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听见罗宝宝惊恐的尖叫声。 魏少仁一定会被罗宝宝揍成猪头。 …… 秦朔在浑身酥软被扛进浣溪轩的一刻就知道中招了,在看清床上的另外一个人是罗宝宝时,他基本上明白了对手这样整他的用意:给秦家一个教训;斩断镇南王和容王殿下刚建立起来的联系。 总而言之,就是要狠挫容王殿下一回。 秦朔哪里肯就范,撑着力气正要反抗,一个蒙面的姑娘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打晕。 在陷入黑暗的一刻,他大呼不妙。 不料在重新醒来时,他却感觉到了风和水的气息,眼前一片黑暗,他被蒙住了眼睛。一个人将他抱在怀里,他敢肯定,这是一个女子,她身上的芳香沁人心脾,不是脂粉香,不是熏香,而是天然的体香,这味道让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能感觉到她所有的骨架都是纤细秀美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他却敢断定,这绝对是一个美人。 从她身上没有感觉到危险,通过五感的辨识,他觉得这应该是在外边,也就是说,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救了自己,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救他,但得救了总是好的。 只是,被一个姑娘抱在怀里,他浑身不自在。 更让他不适的是,苏醒过后,沉浸在体内的媚/药亦跟着苏醒,他口干舌燥,湿热不堪,拼命克制,生怕唐突了佳人。 “是姑娘救了在下吧?”他沙哑着嗓子,轻轻地说,“多谢姑娘!请教姑娘姓名,他日秦某定会备礼登门道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对方的双手突然一松,然后他就如自由落体,在惊慌失措中跌落下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湖水里。 火舞已经等了半天了,还不见他醒,她惦记殿下,越来越不耐烦,见他终于醒了,迫不及待地松手将他扔进湖里。听说冷水是媚/药最好的解药,虽然她没试过,不过应该不会错的。 她匆匆忙忙地走了。 湖水冰冷,秦朔陡然落水,连呛了好几下,咳嗽着乱扑腾,终于掌握了平衡,扯开眼上的汗巾子,四下张望时,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冷热碰撞,他泡在湖水里不停地打冷战。 他大概明白对方的意思,可这行为也忒粗暴了点。 他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也不知道对方的相貌,可是这一次,他记住了她的味道,以及,她那对比棉花还要柔软的……大胸。 秦朔一阵脸红心跳,暗暗想,下一次再碰见她,他一定要对她说: “姑娘,你突然把人扔进水里,即使对方会凫水,也容易出人命的。” 第一百零六章 镇南王的怒火 魏少仁不仅被打成了猪头。 罗宝宝比想象的更加烈性,将门之女,又被宠成了掌上明珠,受到这等奇耻大辱,魏少仁那油头粉面的长相估计罗宝宝看了就恶心,自然不会手下留情,魏少仁被暴打了一顿不说,怒恨交织的罗宝宝直接一剑斩断了魏少仁的一条膀子。 魏家断了一只膀子。 沈淮大吃一惊,他给儿子办生辰宴,主要是为了把父皇请来,趁机指控景王和礼王贩卖禁药,危害龙熙国,如果运气好,还能挂上一个叛国罪,因为那九玉散的源头是雁云国。当然了,老二也别想跑。 然而浣溪轩发生的事让他措手不及,皇太孙生辰当日见血,不吉利不说,镇南王和宝华郡主依依不饶,非要宰了魏少仁。 断了一条膀子也就罢了,任他们动私刑杀魏少仁,魏家可不干。 双方僵持不下,太子去劝,镇南王定要太子给个说法,这事是在太子府发生的。 沈淮满头包,他不是沈润,没有礼贤下士的那份忍让和谦卑,镇南王一直叫嚷,他觉得颜面尽失,黑着脸也怒了,干脆跟镇南王杠上,把镇南王气得直瞪眼,恨不得宰了沈淮这小兔崽子。 没错,对镇南王这种年轻时是跟沈崇称兄道弟的铁哥们来说,沈淮这帮人在他眼里全是小兔崽子,他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沈淮敢这么怼他,他勃然大怒,刚要发作。 这时候,皇上来了。 皇上并不知道太子府出了事,不然他就不这个时辰来了,之所以上午时没来,是因为苍丘国回来人了他忙着苍丘国的事,太子等的猜测其实都是想多了。 沈崇在晏樱的陪伴下过来,本是来给宠爱的孙儿过个生日,没想到刚来就碰见了这档子事。 罗宝宝吃亏,沈崇也很生气,而且这行为勾起了当时沈卿然的事,沈崇又想起来沈卿然,痛心又恼怒。 魏少仁被下狱,沈崇坐在太子府等着人彻查,查问宝华郡主究竟是怎么到浣溪轩的,魏少仁又是怎么到浣溪轩的。 太子府的所有仆从侍女全部收押用重刑,肯招供的,反而会受到褒奖。 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管用。 黄昏时分,一个丫鬟招了,说看到筹办生辰宴的其中一个管家妈妈张妈妈和景王殿下的随扈楚寻在一起,张妈妈还收了楚寻的一包银子。 沈淇听了,不由得脸色一白。 沈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拿楚寻,只给张妈妈加刑。 不久,张妈妈就招了。 张妈妈说,以前景王常出入太子府,和太子府的下人都很熟悉。张妈妈曾经求过太子给她儿子一个好些的前程,太子没放在心上,后来焦急的张妈妈求了景王,景王替她办了,张妈妈就记住了景王的好。 这一回楚寻拿银子找到她,张妈妈顾着景王的恩情,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楚寻只是说让她将晕倒的宝华郡主送到浣溪轩去,宝华郡主是怎么晕倒的她没问,送郡主去浣溪轩也不是难事,她就按照楚寻的话做了。 源头找到了,楚寻被动刑。 即使他是沈淇的随扈,皇上也有的是法子让他招供。 楚寻招了,说是想借宝华郡主给秦家一点教训。 他说的简单,可纵横官场的奸猾们从这一句话里已经推测出了多种意思。 但楚寻到底是忠心的,他一口咬定这是自己一个人所为,只是想替殿下出气,这件事与景王殿下无关。 秦朔被找了来,他很聪明,被扔进水里之后还知道跑回来。 沈崇问他时,他照实说,酒里被下药,然后被魏少仁扛进浣溪轩,他迷迷糊糊的,挣扎着逃出去,然后跳湖了。 沈崇看他落汤鸡一身狼狈,也就没问他跑去跳湖的过程。 至于男主角为什么会换成魏少仁,魏少仁一口咬定是被打晕了,秦朔却坚持说他是回去查看结果的,却被宝华郡主的美貌迷惑,心生歹意。 不管怎样,魏少仁都成了帮凶,以侮辱郡主的罪名被当场判了流放。 魏家的长者对此事并不知情,因此对沈淇产生了不满,谁都不相信这件事是景王不知道。 真相大白,楚寻成了替罪羊被处死。 可镇南王不肯罢休,当成眼珠子宝贝的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人给欺负了,女子的名节即是生命,镇南王恨不得把有关的人全部千刀万剐,皇上居然不杀魏少仁,不处置背后主使的景王,也不收拾对下人管束不严的太子,只杀了一个替罪的奴才。 镇南王大怒,他是个武夫,粗犷蛮横,又是跟皇上一块长大的,常年生活在南边他完全不知道现在的皇上是什么样子,怒气上来,一直跟皇上说要求皇上处死魏少仁,处理太子和景王,给他的女儿一个公道。 沈崇认为肯这么处置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一个丫头片子,若是别人,直接将小姑娘指婚给那个小子遮一遮丑也就完了,肯郑重处理正是因为那个人是镇南王,可镇南王不依不饶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沈崇狠狠地训斥了镇南王几句。 镇北王看在眼里,连忙笑着打圆场。 君臣之间,臣不得不臣服,可镇南王的心里始终认为皇上不公,一股怒气憋着,看着女儿委屈得跟什么似的,难免心生怨恨。 他对沈淇和沈淮更是不满,连带着对因为沈淇想要陷害才闹出这种丑剧的沈润亦产生了反感。 沈崇只是来给孙子过个生日,生日没过成,刚进门却碰上了这种事,心情烦躁,起身刚要走。 一个黑影从他头顶掠过,向太子府的东南角旁若无人地飞去,快如闪电,迅若惊雷。 一时间“抓刺客”、“保护陛下”、“快来人”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太子府的侍卫、沈崇带来的侍卫、镇南王、镇北王带来的侍卫一块追过去捉拿,原本热闹喜庆的太子府此时乱成一团。 两刻钟后,沈崇的贴身侍卫郭旭回来了,跟在郭旭身后的镇北王眉毛乱飞眼神横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郭旭回到沈崇面前,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穿着绣龙袍子扎满银针的小人儿。 第一百零七章 废储 “启禀陛下,臣无能,追着那刺客刚到新悦楼那刺客就不见了踪影,臣担心陛下安危,命人搜查了新悦楼,却在新悦楼的楼板底下发现了一间密室,在密室中,臣的人发现了这个。”郭旭跪下来,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将手里的布娃娃呈上去。 张伦上前,接过布娃娃,给坐在龙椅上的沈崇瞧。 看到龙袍就知道娃娃诅咒的人是谁。 沈淮面如土色,扑通跪下来,大声道: “父皇,这是陷害!这是有人陷害儿臣!” 他哆哆嗦嗦地说着,神情狂乱,失魂落魄,向周围东看西看看了一圈,猛地指向沈淇,高呼道: “父皇,是沈淇害我!这是他加害儿臣的阴谋!儿臣冤枉,父皇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 沈淇冷眼看着他哭天抢地地叫屈,冷笑了一声,先前他已经陷害过了,这会儿自然不会充好弟弟上去帮助沈淮求情再请皇上彻查。当布娃娃被拿出来的一刻,沈淇就知道,不管这事是不是太子干的,太子都完蛋了,因为到今天皇上已经彻底对太子失去了耐心。 布娃娃的背后写着生辰八字。 沈崇瞥了一眼,冷笑起来,他看向沈淮,气得发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好!沈淮!你很好!”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一定是、对了,一定是他们知道了儿臣掌握他们叛国的证据,所以他们合起伙来陷害儿臣!”沈淮以头抢地,心急火燎,语无伦次地说,“父皇,儿臣已经知道九玉散那禁药究竟从何而来,是从雁云国来的,儿臣抓拿了两个雁云国的药商,据他们供说,他们本是来龙熙国出售九玉散的秘方的,那秘方却被人抢夺走,抢夺那个秘方的人就是晏樱!” 沈淮指着晏樱咬牙切齿地说:“九玉散中有一味药材龙熙国不生长,儿臣追查那味药材,顺藤摸瓜发现接药的人里居然有景王的人!父皇,定是他二人相互勾结,靠禁药牟利,上一次事发时,洪金诬陷儿臣,洪金是太子府的人,却是叛奴,洪金对儿臣恨入骨,只想置儿臣于死地。景王时常出入太子府,父皇也看到了,景王收买太子府中人,洪金对儿臣仇恨,景王又想嫁祸给儿臣,所以他二人一拍即合!这一次得知儿臣追查禁药的真相,又故技重施,想要嫁祸儿臣,不然那刚刚出现的黑衣人又怎么解释?那就是圈套!儿臣是冤枉的!父皇明察!” 沈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望向沈淇,冷声问: “老三,你怎么说?” “太子殿下巧言善辩,儿臣自愧不如,儿臣只想请太子殿下拿出证据,空口白牙,说话么,谁人不会?”沈淇瞥了沈淮一眼,轻蔑地说。 沈淮咬牙切齿,却顾不得和沈淇争执,一叠声道:“父皇,儿臣有证据!儿臣有证据!” 沈崇望着他满头是汗的狼狈样子,想起了这是自己一直疼爱着的儿子,盯着他望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沈淮如蒙大赦,欣喜若狂,一叠声叫侍从快去将他抓获的重要人证给提过来。 然而结果让他面如死灰。 关押犯人的密室空无一人,连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就在这时,张伦开口,所说的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 “陛下,奴才瞅着这做娃娃的布十分眼熟,这布料不是那年兴平进贡的圣品雪蚕丝么,那一年兴平只有这一匹,非常珍贵,陛下将那一匹赏给了太子殿下。” 一句话将沈淮彻底打入了地狱。 沈崇龙颜大怒。 太子不再是太子,被削了储君位,关进大狱。 太子党早已解散,剩下的也都树倒猢狲散,不会有人去替太子求情。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一回在劫难逃,只剩下一个死了。 太子妃不想放弃,可是无人肯帮忙,她没有娘家,往日丈夫交好的朝臣此刻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墙缝里装看不见,她走投无路,又不想眼看着丈夫被处死,只好去景王府求助。 从前景王与太子最亲近,即使现在双方是对立的,太子妃只希望景王能够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过太子一条性命。 除了景王,她找不到可以请求的人。 然而景王闭门不见客。 太子妃不失望,她只是觉得绝望,也只剩下了绝望。 她面如死灰,失魂落魄。 就在这时,景王府的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白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二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愣。 “太子妃。”那女子含笑走下来,和她见了礼。 林沁见对方衣衫光鲜,神采飞扬,在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心里很不是滋味,讪讪地笑笑: “容王妃。” 她想走,可是在看见晨光时,她突然想起来,这一位是容王妃,若能和容王妃搭上关系,见一见容王,也许事情会有转机,毕竟容王比景王更好说话。她现在什么也不求,不管太子还能不能继续做这个太子,她都不在乎,她只想让沈淮活命。 晨光笑盈盈的眼落在林沁的身上,顿了顿,解释说:“我是来看望景王妃的。” 林沁讪讪地笑着,点了点头,许多话到嘴边上,她不知道怎么说更好,更有效,一直在犹豫。 晨光没有问林沁站在景王府外面做什么,这让林沁心生感激。 她觉得晨光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很容易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柔陷落,当心变得柔软的时候,也是抵抗性最脆弱的事。 “太子妃若是不着急,我送太子妃回去吧。”晨光忽然笑说。 这是一个暗示。 她是否送她回去与她着不着急不成关系。 林沁领会了她的意思,对方是感觉到了她有话要说,所以她给了她一个共处的机会。 这个时候,林沁越发觉得晨光温柔,她有点感动,在树倒猢狲散时,她却在这里收获了一点安慰,她百感交集,差一点哭出来,她现在十分后悔之前没有和容王妃深交。 对于晨光的建议,她欣然接受,她跟着晨光上了马车。 第一百零八章 替罪 晨光的马车宽敞平稳,大概是做了特殊的减震措施,行驶在街路上一点也不摇晃。 林沁坐在车厢的一角,即使经历过许多大场面,这个时候还是有些拘谨。 火舞泡了一杯茶,奉与林沁,林沁客气地接了。 晨光给火舞使了个眼色,火舞会意,退出去。 车厢内只剩下晨光和林沁两个人。 林沁对晨光这种无声的体贴更加感动。 “长孙殿下好些了吗?”晨光用关切的语气问。 一提起这个,林沁目露悲切,生辰当天,皇长孙亲眼目睹了皇祖父龙颜大怒,自己的父亲被下狱,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太子下狱后,皇长孙一病不起,林沁既要忙着为太子的事奔波,又要照顾生病的孩子,疲倦不堪,苦涩难言。 她摇了摇头,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晨光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好,只好沉默。 林沁安静了一阵,抬起头,用央求的语气对晨光说: “容王妃,让我见见容王殿下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太子能活着从牢里出来。我知道太子性情暴躁,从前对容王殿下很不好,可容王殿下和太子好歹是一块长大的,是兄弟,是手足,血脉相连,还是有骨肉亲情在的。长孙殿下年幼,他不能没有父亲。容王妃,求求你,求你和容王殿下说说,只要太子活着,让我们做什么都行,哪怕让我们搬出箬安从此再不回来,我们一定答应!容王妃,都是一家人,不要到最后落得骨肉相残的下场啊!” 林沁是个明白人,她说的很清楚,她祈求沈润能够顾念骨肉亲情救沈淮一命,在救出沈淮后,沈润也不用担心沈淮会和他继续抢皇位,他们一家人可以离开箬安再不回来。 可惜这个时候想抽身已经晚了。 晨光望了一眼被林沁突然握住的手,不着痕迹地挣脱开。 林沁因为她的这个动作浑身一僵,心头发冷。 晨光却对她温和地笑笑。 “太子妃,现在不是容王或景王该去怎么求情的问题,恕我直言,太子才是陛下的心头肉,跟太子比起来,容王和景王还不如道边的一根野草。陛下若有心放过太子,根本不用人劝。现在的关键是,太子诅咒陛下,而陛下相信了。” “这是诬陷!是嫁祸!太子没有做过!太子就算再粗暴再混账,陛下那样宠爱他,他是不会做出诅咒皇上的事的!” 对于林沁的奋力反驳晨光只是笑。 “罪名这种东西,还不是定罪的人说你有你就有,假若那定罪的看见了却装看不见,他说无罪,那就是无罪了。”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林沁哑口无言,她眼光混乱地望着晨光,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驳斥她。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晨光啜了一口清水,浅笑吟吟地道。 林沁闻言,眼睛亮了起来,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慌忙询问: “转机?什么转机?” 晨光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动作不紧不慢。 她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林沁心急如焚,看她的脸色猜想她应该是在思考,不敢催促她,只能用眼睛盯着她。 林沁内心纷乱,只等着晨光发话,不管她说出什么,她都会把她说出来的话当做是定心剂。 晨光终于喝光了一盅水,她放下杯子,问: “太子下狱几天了?” 林沁一愣,想了想,回答:“今天是第五天了。” “诅咒皇帝又是诅咒父皇,这弑君弑父双重罪名,要是搁在旁人身上,皇上不是当场也会在第二天就给砍了,哪会一留五天连点动静都没有。”晨光笑说,语气淡淡的,“所以我觉得,皇上是在等,在等一个能够宽恕太子的理由。太子想要从这桩案子里脱罪,不大可能,我不知太子是否清白,我想太子妃你也不能确定太子一定就是清白的,那个娃娃在新悦楼被发现,制作娃娃的布料又是太子独一份的。如今陛下已经相信了诅咒之事确有其事,可就算他相信了,他也不想让太子死,他在犹豫,在这个时候,最好、最快也是最有用的法子就是有人来替太子承担罪名。” 林沁的心一沉,又开始飞快地怦怦乱跳。 “只要太子府中有人能够证明是自己心怀怨恨诅咒皇上,太子自然会被无罪释放,这之后就算皇上对太子仍有芥蒂,太子还能当个闲散王爷,就算不再是太子,也是一生富足。不过,这个替罪的人身份不能太低,身份低微的人就算承认得再诚恳也有替罪的嫌疑。皇上这一回,哪怕有心放过太子,这件案子也必须要结的漂亮,结的顺理成章,结的不能让人说闲话,结的在皇上的心里不能留下疙瘩。” 晨光语气认真地说。 每说一句,林沁的头就低了一分。 说到最后,晨光手一摊:“不过太子府上未必有这个合适的人选,所以很麻烦。不管是容王还是景王,太子妃就不要再寄希望了,你我妯娌一场,我说句真心话,同为皇子妃,皇子之间,我说不要再寄希望的理由相信太子妃是明白的。” 晨光温和地说着,顿了顿,将手放在她的手上,希望能给她一点安慰。 “太子妃,你也别太难过,就算太子真的出不来,你还有长孙殿下。长孙殿下永远是陛下的长孙,你有这个孩子,或许不会再像太子在世时那么风光,但也不会变得一无所有,露宿街头。陛下再怎么恨太子,对长孙殿下是真心疼爱的,冲着长孙殿下,你们母子日后也不会有大困难。对日后的事,你不用太担心。” 林沁的眼角已经溢出泪花。 她抽噎着,握住晨光的手,喉头微哽: “我明白了,容王妃,今日多谢你了。” 她握紧了晨光的手,拼命忍耐哭泣,她笑了一笑。 晨光摇摇头。 马车调转方向,晨光用马车将林沁送到太子府邻街,林沁下了车,坐自己的马车回去了。 火舞重新回到车厢。 晨光正透过马车帘子看林沁上车,然后对方也掀了帘子,二人隔着车窗告别,林沁回去了。 晨光目送她离去,单手托腮,笑吟吟地道: “外面的人,真有趣呐!” “殿下认为她会救太子吗?”火舞问。 “谁知道呢。”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第一百零九章 仇恨 太子妃救了太子。 在沈崇以为她是来求情不肯见她时,她居然有勇气敲了惊天鼓,沈崇龙颜大怒,在见了她之后,她十分平静地认罪了。她说太子府发现的诅咒娃娃是她下的,与太子无关,下诅咒的理由是因为沈崇灭了她林氏满门。 证据充分,太子府中的主人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太子妃打理家宅,对于太子府甚至比太子还要熟悉;动机充分,林家刚刚被灭门,太子妃终日以泪洗面,心生怨恨在所难免。 沈崇是否真的相信了,无人知晓,但是太子妃林沁被处斩,太子从牢里被放了出来。 如晨光所料,即使被放出来,太子也不可能再做储君了。 太子沈淮被贬为闲王,即刻启程前往封地,终身不得踏入箬安。 沈淮灰头土脸地离开,皇上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 沈淮心灰意冷,他本就是个脾气急躁的人,从辉煌跌入尘埃的落差,从备受信任到被全面怀疑的落差,从妻贤子孝到妻亡子病的落差,他不能接受,于是他的心里生起了怨恨。 在他灰头土脸地离开箬安城时,无人相送,从曾经的众星捧月到现在的狗都不理,当真是世态炎凉。 只有容王妃派了一个陌生的丫鬟来给他送了一封书信。 沈淮警惕地盯了那丫鬟半天,才接过去,于前行的路上展开时,他心如刀绞。 那是他妻子的遗信。 林沁一命换一命换回了沈淮,因为她知道,即使剩下了孤儿寡母不会饿死冻死,但周围人的眼光,皇权之中的勾心斗角血腥算计,贵族之中的踩低捧高虚荣势利都不会让他们好过,所以她选择用自己换回了沈淮。 这是一种希冀。 她希望沈淮能够牢记过去的耻辱与悔恨,以此为教训,重新振作,图谋再起。 沈淮心中的恨意更浓。 他攥皱了信纸,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落在信纸上。 他和林沁夫妻多年,算不上心心相印也是夫唱妇随,本以为至少可以相伴到老,哪知道最后却是这么个结局。 “阿沁,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一定会!”他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说。 再看向身后宏伟壮丽的宫墙时,他的眼里只剩下浓浓的仇恨。 早晚有一天,他会再回来,到时候这座城里的人,所有的人,他都要他们下地狱! 沈润,沈淇,你们给我等着瞧! …… 太子被贬,又被赶出箬安城,最近一段时间,沈润的心情很愉快。 晨光本以为太子的事告一段落,她至少可以过两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可沈润闲了下来,他每天都会跑到玉琼轩,哪怕不说话,也要呆在晨光的房间里。晨光觉得十分困扰,他不仅抢占了她的自由空间,还在每次吃饭时抢走了她一半的菜,吃掉她最心仪的菜心或肉块,这是最让她不爽的地方。 沈润终于发现了晨光的没精打采,于是在早饭时询问: “你最近怎么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请御医来看看?” 晨光瞅着他,慢吞吞地夹菜,慢吞吞地吃掉,不说话。 沈润看了她一眼,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他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蜜汁火腿放进她的碗里。 晨光单手托腮,盯着玉瓷碗里的火腿,长长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你不是最爱吃蜜汁火腿么?” 晨光扁起嘴,夹起蜜汁火腿放进嘴里嚼了嚼,无趣地说: “我有点吃腻了。” “那你有什么新的想吃的,让厨房给你做。” “没有。”晨光摇头。 “你是不是在府里待的太闷了?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沈润说着,已经对着外面吩咐付恒,让他备车。 “嗳?”晨光一愣,用力摇头拒绝道,“我不要出门!”她只是想待在屋子里。 “现在街上因为七国会张灯结彩,收拾得很漂亮,西街新开了一家专做南菜的酒楼,生意红火,那里做的南菜最为正宗,咱们也去瞧瞧。”沈润说着,将晨光手里的筷子抽出来不让她吃了,兴冲冲地对她说,“你去准备一下,咱们这就出门。” 晨光:“……” 沈润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想出门,晨光看他这么高兴,也不好扫他的兴,扁着嘴去换了出门的衣裳,跟着他坐上马车,一块出了门。 不过晨光很快就高兴起来,因为她虽然没吃成早饭,沈润却给她买了一包豆轩的枣泥馅点心。 火烤出来的点心,外酥里嫩,咬上一口。豆轩自制的枣泥馅绵滑微沙地流出来,香甜软糯,入口即化,那是幸福的味道,当甜甜的香气在味蕾上铺开时,晨光觉得自己升上了天堂。 “好好吃!”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陶醉的样子就是一只心满意足的小猫,十分可爱。 沈润笑着,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晨光对沈润喜欢揉她脑袋的毛病很不高兴,可现在的她又不能“冷酷”地拒绝,只好把脑袋降低用力咬枣泥糕,心想总有一天她会“冷酷”地拒绝掉。 两人出游正路过绣云坊,马车在绣云坊门前停了一下,付礼进去了,不久拿了一个大纸包出来,交给沈润。 “这是什么?”晨光吃着枣泥糕,凑过来问。 沈润笑,将纸包打开,里边是一件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雪貂皮大氅,貂皮昂贵,雪貂皮更是矜贵,这么厚实华丽的雪貂皮必价格不菲。 “哇!”晨光惊叹,眼睛亮亮的,这衣裳好好看。 “喜欢吗?”沈润笑问。 “好看。”晨光说。 “这是北边来的雪貂皮,我从镇北王手里得的,让绣云坊赶制,你怕冷,留着冬天穿,北边的貂皮最好,厚实又保暖,你穿这个过冬,就不会太难熬。”沈润笑着,说,将雪貂裘裹在她身上。 晨光望着他,吃吃地笑:“好像我会在箬安过一辈子似的,这雪貂裘价值连城,要是我没在这儿待一辈子,小润可就亏大了。” “别胡说,你本来就是要在箬安过一辈子的,你只是弱气了些,注意保养,习惯了箬安的四季就好了。”沈润说。 晨光抿嘴笑,对他的话也不反驳。 第一百十章 欺负 沈润带着晨光在江舟坊逛了一上午,晨光买了不少小玩意,中午时,二人正准备离开江舟坊去西街新开的那家南菜馆。 就在这时,两个佝偻着背的老夫妇从二人身前告罪猫着腰通过,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扎着辫子年纪不大的姑娘,三口人手里抱了一叠粗纸,姑娘把浆糊刷在墙上,她父亲将手里的粗纸贴在土墙上,又匆忙往前去了。 路人围过去看墙上张贴的画像,晨光和沈润离得近,也凑过去看,见画上画着的是一个眉眼秀气的少年。 少年目前下落不明,也不知是被诱拐还是出走,粗纸旁还用文字写着少年的相貌特征和基本情况,肖像画得粗糙,最后还写了如果有人能够提供少年的消息,会有酬金感谢。 晨光听见旁边有人议论:“已经是第七个了,最近城里怎么总有少年走失?” “可不是,这种半大的小子,说让人牙子拐了去,也不大可能,拐了去做什么呀。若说出走离家,七个全部出走离家,这事也太离奇了!” “什么世道?这么大的小子也能平白丢了!” “就是!” 晨光和沈润听了一会儿,接下来就是猜测变胡说八道了,沈润失了兴趣,牵着晨光的手从人群里钻出来。 “现在连男孩子也有人拐吗?”晨光对沈润道。 “这么大应该是自己出走了吧。”沈润说。 晨光歪头想了想,总觉得有点蹊跷,晃了晃脑袋,扁起嘴道: “小润,我饿了!” 沈润莞尔一笑:“走吧,吃饭去。” 两个人去了西街的和颐楼。 新开的菜馆,生意红火,门外车水马龙,看马车的样式就知道光临的全部是箬安城里的贵客。 马车刚在和颐楼前停下,就有和颐楼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在看到付礼亮出来的牌子时,诚惶诚恐,扑通跪下来: “容王殿下光临,和颐楼蓬荜生辉!” “起来吧,不必惊扰旁人,找个安静的包间,别让人来打扰。”沈润道。 “是,是。”伙计也是个训练有素的,笑着应了,更加热情地将二人往里让。 从下了马车,晨光站在门前,一直仰头看酒楼上悬挂的黑底金字的招牌。 沈润走了一步,回头见晨光还在发愣,笑着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 刚要迈过门槛,就在这时,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清亮的男音,是男音却有点腼腆,惊喜地喊道: “容王哥哥!” 声音干净动听。 晨光和沈润微怔,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是镇北王的幼子楼羽。 和楼羽站在一块的是他的好友薛翀,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则是薛翀罗哩八嗦的丑八怪姐姐薛蓉,以及和薛蓉像连体婴儿分都分不开的白婉凝。 在看见晨光时,薛蓉又露出一副愤怒厌恶的表情,晨光心想,长相这种东西,嫉妒是没用的,嫉妒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好看。 “真的是容王哥哥!”楼羽开心地走过来,“好巧,我和阿翀第一次出门就碰见容王哥哥了!上回容王哥哥来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过几句话,我在北边新得了一匹良驹,这回带来了,改日带去给容王哥哥瞧。对了,还有钱明山的雪熊,钱明山上真的有雪熊,来之前我去钱明山打猎了,那一回真的碰见了雪熊,雪熊它啊……啧,容王哥哥,我们一块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说……啊,容王哥哥是和王妃一块来的吗,我会不会打扰容王哥哥和王妃两个人恩爱?”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之后才留意站在沈润身后面罩薄纱的晨光,有些不好意思。 薛翀看了晨光一眼,将胳膊搭在楼羽的肩膀上,阴阳怪气地说: “阿羽,不会的,殿下最喜欢热闹,容王妃也不是小气的人,热闹一点容王妃不会讨厌的,对吧,容王妃?”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小子跟个娘们儿似的叽歪爱嚼舌。 楼羽充满期待,用麋鹿似的小眼神望着晨光,接着薛翀的话问: “真的吗?容王妃不会讨厌阿羽吧?” 晨光笑容可掬地说:“楼公子不用客气,没关系的,只有我和殿下两个人本来就很闷,人多了热闹。” 沈润瞅了晨光一眼。 沈润和楼羽的交情是沈润希望拉拢镇北王的交情,所以每一次楼羽跟着父亲从北边来,沈润都对他特别和气。众皇子里楼羽跟他最要好,不过这小子有点傻,沈润不太乐意和他周旋,但和他之间的交情还是必须要维持的。 晨光那样说了,沈润也就顺水推舟了,一边在脸上笑一边在心里怒,想安安稳稳地吃个饭都不能消停。 伙计将一群贵人往三楼的包间让。 落座后,伙计过来报菜名,听完之后,沈润很自然地问晨光要吃什么。 晨光点了几道菜,楼羽追加了两道菜,沈润没问其他人就让伙计上菜。 于是白婉凝又咬白了嘴唇。 晨光进包间就去了面纱。 楼羽眼睛一亮,大概是觉得晨光好看,盯着晨光瞧了瞧,又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这动作可招翻了薛蓉,有楼羽在场时,薛蓉一直很安静,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淑女风范,及至发现楼羽盯着晨光看,瞪向晨光的眼神更凶。 晨光察觉到这点异样,心中好笑,想薛蓉该不会是对楼羽有那方面的心思吧,薛蓉比楼羽大两岁,又早已有了未婚夫,想老牛吃嫩草,她还真有勇气。 “晨光公主这只手镯好看。”薛蓉啜了一口茶,笑着开口。 晨光不解她这么说是何意,但从那恶毒的眼神就知道肯定不是好意。 “是桂山的湖波绿吧?”薛蓉笑着说,还不等晨光回答,望向白婉凝,笑道,“对了,我记得婉凝也有一对湖波绿的镯子,上品湖波绿,就像碧水一样剔透清亮,啊,我记得那对湖波绿的镯子是容王殿下送给婉凝的及笄礼吧?” 她用确认的语气问,却一直在用得意洋洋的眼神瞟晨光的表情。 白婉凝心知薛蓉是在替她出气,心中爽快,低下去的眼眸里亦泛起了得意。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含羞带臊的表情已经将答案表现出来了,她用害羞的眼神瞥了沈润一眼,又把头低下,咬了咬嘴唇。 沈润有点尴尬。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润一眼,用极温和的语气笑说: “小润这个人啊,最爱送礼物了,上个月我们府里踏雪生辰,小润还特地送了她一副金色的马鞍呢。” 白婉凝的脸刷地绿了。 楼羽没反应过来,歪着头,呆了半天,疑惑地询问: “容王哥哥,你的马不是叫‘踏雪’吗?还有别的人也叫踏雪么?” “楼公子认得踏雪?”晨光兴冲冲地问。 “容王妃说的是马么,马的‘踏雪’我认得……”楼羽一脸迷糊地说,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容王妃口中的踏雪大概就是容王哥哥的马,可只是给爱马打一副马鞍,容王妃为什么偏要说“送”? 楼羽是个单纯的少年,他不明白,却觉得周围的气氛突然僵硬下来,尤其从自己的左手边开始薛翀、白婉凝、薛蓉三个人,安静得可怕。 白婉凝的俏脸黑中透绿,绿中透紫,就快要气炸了。 晨光居然把她和一匹马相提并论,简直该死! 薛蓉看不下去了,柳眉倒竖,替白婉凝鸣不平,瞪着晨光质问: “晨光公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把婉凝和马相提并论吗?” “怎么会?”晨光弯着眉眼,笑吟吟地说,“踏雪很重要的。” 白婉凝一点都不重要,她话里绝对是这个意思! 白婉凝气得发抖,她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自从晨光出现在箬安,每次在她面前,她都会遭遇各种耻辱,她委屈得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晨光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她,歪过头,疑惑又关切地问: “白姑娘,你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么?怎么眼睛湿湿的?” 她不说“红红的”,偏说“湿湿的”。 白婉凝再也忍受不了,霍地站起来,先是看了沈润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只觉得心灰意冷,抿着嘴唇,转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婉凝!”薛蓉心急唤道,狠瞪了晨光一眼,追了出去。 “白姑娘怎么了?”晨光用天真的声线问沈润,语气里充满了关心,“白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么?” “大概是屋子里闷热,她出去透气了。”沈润心不在焉地说,端起紫笋茶啜了一口,眸光微沉。 不管晨光的话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白婉凝的反应都太让人失望。 人会嫉妒再平常不过,可是被嫉妒冲昏了头便方寸大乱,甚至歇斯底里,被嫉妒冲昏了头便开始用一些更容易危害自己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两种人无论是哪一种,留在身边都不会产生有利的作用,反而会拖后腿。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笑盈盈的晨光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天真无害,温软可爱,但她聪明,并且有很强的自保能力。她不是一个会将自己完全寄托给别人的人,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任由她去撒娇,也喜欢她撒娇,如果她仅仅是一个爱粘人却没有一点主心骨的姑娘,他只会把她当成一只收藏用的美丽娃娃。 他生存的地方是一个无论男女都要拥有自保能力的地方,至少能够保护自己,而不是指望别人分神来拯救,没脑子的蠢货和只会用劣质手段的蠢货注定会被淘汰。 白家的势力让沈润想皱眉。 因为他渐渐觉得,白婉凝容易给他拖后腿,晨光更适合和他一块生活。 薛翀面色阴沉,他没注意沈润的表情,却从白婉凝跑出去后,就一直用恶毒的眼神瞪着晨光。 还是一个不会掩饰内心情绪的少年。 晨光笑笑。 菜快上齐之后,薛蓉和白婉凝终于回来了,白婉凝对沈润告了罪,沈润看了她一眼,没做声,白婉凝的心里越发委屈,坐下来,眼圈通红。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边进来,走到晨光身旁,俯下身子,轻声说了几句。 晨光扬眉,看了薛蓉一眼。 薛蓉被她突然投来的目光弄得心中紧张,慌乱一闪即逝,她努力镇定下来。 晨光似笑非笑。 “怎么了?”沈润关切地问。 晨光笑着摇摇头。 一直暗中留意她的白婉凝和薛蓉见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晨光越发觉得好笑。 不久,伙计奉上来瑶柱汤,每人一盅,依次放在众人面前。 晨光掀开汤盅的瓷盖,一股鲜醇的热气迎面扑来,芳香甘美,诱人食欲。 晨光看了看,拿起勺子。 薛蓉勾起嘴唇,暗暗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满意,她舀起一勺瑶柱汤,放在嘴边吹了吹,美美地喝进去。 酸、涩、苦、辣、咸…… 薛蓉的脸短暂而迅速地变化了五种颜色,嗓子因为过分的刺激一下子红肿起来,嘴里仿佛着起大火。 噗! 薛蓉双眼圆睁,一口汤喷了出来! 好巧不巧,沈润坐在薛蓉对面,薛蓉射程过高,导致一口汤喷出来,一大半汤喷在了沈润的脸上! 众人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晨光望着沈润狼狈的样子,忍俊不禁,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又忙用手捂住嘴唇。 沈润本身就有洁癖,一张脸由白转青,由青转黑,由黑转紫。 付礼慌忙上来拿帕子给他擦。 薛蓉唬的魂飞魄散,薛蓉、薛翀、白婉凝扑通通全跪下来。 薛蓉惊慌失措,大声辩解:“殿下,臣女不是故意的,是有人在臣女的汤里加料!” 晨光看着她脸刷白,慌得满头是汗,样子太滑稽了,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这笑容在薛蓉的眼里是幸灾乐祸,是阴谋得逞,薛蓉猛然明白过来,大怒,咬牙切齿,瞪着晨光吼叫道: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人陷害我!是你!” 晨光一脸无辜,委屈地说: “薛姑娘你在说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 薛蓉已经认定了是晨光搞的鬼,沈润的怒火让她心惊胆寒,她急于寻找理由去指控晨光,她脑袋一片空白,指着晨光高声道: “你别狡辩了!你知道了对不对?你知道我和婉凝给你下了巴豆,所以往我的汤里加了料……” 她说到这里时,猛然意识到这么说不对,惊慌地捂住嘴。 白婉凝脸色铁青。 晨光想,白婉凝从前或许很聪明,可后来跟智障在一起久了,也变成智障了。 沈润罕见的大怒,他冷冷地看着薛蓉,那如刀的眼光让薛蓉有一种被凌迟了的错觉,薛蓉从未见过容王的怒火,心惊胆战,抖如筛糠。 “薛蓉,你还真是没把本王放在眼里!你好大的胆子!”沈润一字一顿,怒不可遏,“付礼,去把薛城找来!” 薛城是薛蓉的父亲。 第一百十一章 吵闹 因为得罪了沈润,薛蓉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连续跪了七天祠堂,被放出来时尽管装了一场病,却没能骗过父亲,薛父见她不思悔改,气急败坏,将薛蓉禁足,不允许她踏出薛府一步,直到薛蓉出嫁为止。 薛蓉气得干瞪眼,背地里把晨光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诅咒了晨光上百回,弄了个小草人天天扎夜夜扎泄愤。 在薛蓉被关祠堂的时候,白婉凝找到容王府来,希望沈润能够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薛蓉一回,让薛父别再为难薛蓉。 沈润正在为西北发生蝗灾发愁,太子被贬,现在沈崇倚重的是作为二皇子的他,他接受了很多重要的朝务,对这些事他很上心,腾不开空应付女人,连晨光他都好几天没去看了。 再说上一回白婉凝和薛蓉的事有点惹怒他,下药这手段他觉得实在阴毒,尤其晨光身子弱,泻药说不定会要了她的命,一想到这个他就有点恼火。 他没有见白婉凝。 这些晨光并不知道,她穿戴整齐本打算出门,马车刚驶出王府大门,没走多远,猛地刹住,若不是火舞及时抱住她,晨光说不定会被甩下车去。 火舞微怒,扶着晨光坐正,冷声问: “什么事?” “是白姑娘……”马车夫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回话。 车夫还没说完,就听见白婉凝在车窗外尖厉着嗓子怒声喝道: “晨光,我知道是你在车上,你出来!” 晨光觉得白婉凝应该注意形象了,虽然她是花了银子才变成第一美人的,但也承担了许多青年的梦想,就这样打破别人的美好幻想,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爱慕者都是一件残忍的事。但因为白婉凝一定不会听,所以她还是决定不去多嘴了。 她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站在车下怒瞪着她的白婉凝,细声细气地问: “白姑娘何事?” “你无耻!”白婉凝劈头盖脸地怒骂,一边骂一边哭,哭得十分可怜,她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说,“你到底给润哥哥灌了什么迷魂汤,润哥哥现在连见都不肯见我了!我和润哥哥明明情投意合,都是你,是你把润哥哥抢走了!你好狠毒!你无耻!你不要脸!”她越骂越大声,然后更伤心地哭了起来。 晨光看着她的哭脸,心想你口中的情投意合怕是你一个人这么认为的吧,对方只当成了一桩有利可图的联姻,因为有利可图,才会去牺牲时间,才会去温柔对待。沈润如此,晨光亦然,他们是不会在没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浪费温柔的。像白婉凝这样,看不清现实还要用自己的幻想去美化,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她冲着王府外守门的侍卫招招手,那侍卫跑过来,唤了声“王妃。” 白婉凝一听,现在阖府上下居然都开始称晨光“王妃”了,怒从心中起,她哭得更凶。 “你替我传话给殿下,白姑娘把我拦在门口了,殿下不见白姑娘,我就没法出门,让殿下快些把白姑娘请进去,我今日和绣云坊的掌柜约好了看新到的绸子,不想晚了。”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你……”白婉凝满脸泪痕,怒瞪着晨光,心想她这么说,润哥哥岂不是更讨厌她。 晨光已经把车帘子放下了。 白婉凝词汇贫乏,一时不知道该骂晨光什么好,又哭得脑袋发晕,晨光没走她不用拦车,看不见晨光的脸,她呆呆地站在车下发愣。 不一会儿,进去报信的侍卫出来,客气地对白婉凝说: “殿下请姑娘进去。” 白婉凝的心里直打鼓,咬了咬嘴唇,她有些恨晨光,但又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晨光,她今天是进不去王府的。可她是不会感谢晨光的,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晨光的马车窗,擦干泪,转身,昂首挺胸,姿态优雅地进去了。 晨光隔着帘子听见沈润放白婉凝进去了,便命车夫驾车,去绣云坊。 不用回去看她就知道结果,沈润和白婉凝肯定完了,即使表面上未完,里子里也完了,沈润才不是那么温柔的人,他只是看上去很温柔。 晨光去绣云坊买了许多新到货的绸子,然后高高兴兴地去了和颐楼,她最近爱上了和颐楼的蟹黄馅蛋饺。 交代王府的车夫等在酒楼外,她跟着和颐楼的伙计来到二楼一间安静的雅间,进入雅间后,伙计没有报菜名,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墙角的装饰花瓶前,手伸进去轻轻一扭,墙壁上的古董架向两侧裂开,缓缓拉开了一道门。 伙计在前面领路,晨光、火舞、司七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走下楼梯,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来到的地方与别处的包间没有两样,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没有窗,点了许多无烟的灯烛照明,光线昏黄,装潢典雅。 桌上已经摆好了晨光喜欢吃的饭菜,一个容貌俊朗的青年带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候在那里,看见她来了,齐齐跪下,朱唇玉面的青年先开口,朗声道: “欧阳毅参见晨光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晨光噗地笑了,手一摆:“小曦让你这么说的吧,千岁免了,起来吧。” 欧阳毅和安谧站起来。 晨光坐在饭桌前,火舞立在她身侧,在她眼巴巴的注视下,笑着夹了一只蟹黄蛋饺,放进她的碗里。 晨光迫不及待地吃了,然后开心地弯起眉眼,对欧阳毅说:“好吃!你肯定会发大财的!” “多谢殿下称赞。”欧阳毅笑说。 “你来的挺快么,这酒楼开的也快。” “这已经是慢的了,公子一接到殿下的信就催促我快来,自殿下来到箬安,公子虽然知道殿下不会有危险,还是担心殿下的安危,担心司浅大人服侍不好殿下。”欧阳毅笑说。 晨光笑了笑。 “上一回殿下派司九姑娘过来让我查的案子,我已经查出来了,稍后禀报殿下。殿下,这个人就是公子和殿下说过的安谧,前天刚到箬安。”欧阳毅指着身旁的女子说。 女子立刻跪下,磕了一个头,声音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 “奴婢安谧,参见殿下。” 晨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道:“抬起头来。” 安谧大方地抬起头。 鸭蛋脸面,双肩似削,眉如远山,眼如春水,眼下一颗柔媚的泪痣,双腮如桃,双唇如花,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 第一百十二章 绑架 晨光盯着安谧看了半天,勾起嘴唇,笑说: “确实是个美人儿呢!” “殿下过奖。殿下绝色,奴婢微露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安谧说,语气诚恳,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奉承,满身的书卷气,教养良好,仪态端庄,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在欧阳府待几年了?”晨光笑问。 “回殿下,五年了。” “从未回过箬安?” “从未回过,这一次是奴婢五年半来第一次踏入龙熙国。”安谧轻声说,平静的语调,却暗藏着冷刺骨的恨意。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淡淡道:“你的事你们家公子都告诉我了,你的仇我自有安排,用不了等多久。在那之前,你先暂时候在和颐楼里,别给我添乱。” “是。”安谧竭力命令自己镇定,但是微颤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她用力地磕了一个头,低声道,“殿下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永世难忘,奴婢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做牛做马,即使殿下要奴婢的命,奴婢也决不推辞!” “要替你报仇的是你们家公子,我只是用一下你的仇。”晨光淡淡笑说,“下去吧。” 安谧也没在意晨光的话,依旧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来,退了出去。 晨光继续吃,一直到终于吃饱了,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摊开四肢,像一只餍足的猫。 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昏昏欲睡中醒过神来,问守在一旁的欧阳毅,道: “对了,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确实如殿下料想的那样,三十年前被关闭的秀色苑又开起来了,虽然那些失踪的少年没找到,但是我们的人发现了秀色苑的人在物色貌美的少年,将其掳了去,关在秀色苑里。只是那秀色苑建的十分隐蔽,守卫森严,我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查清楚具体位置。下一步,我打算试一试送人进去,看一看有没有可能弄清楚秀色苑的确切地点。光顾秀色苑的尽是朝中大员,秀色苑应该掌握了不少朝中的隐秘事。” 秀色苑是数十年前箬安城红火一时的青楼,和普通青楼不同的是,秀色苑里的人全部是貌美的少年。 当时的龙熙国男风盛行,秀色苑的生意很红火,但后来新皇登基,新皇认为男女才是正常情事,对秀色苑之流违背伦常的行为很反感,加上后来秀色苑闹出来一桩很大的人命案,又扯出秀色苑的男孩子多数都来路不正,皇帝大怒,秀色苑因此遭殃,于三十年前狼狈关门。 晨光以前听过这事,当她发现最近箬安城被拐的男孩子清一色都是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时,她就想起了秀色苑,没想到居然被她猜中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问:“秀色苑的旧址查过了吗?” “最先查的就是那里,那里现在是一户人家,是个走商,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你猜新的秀色苑,是谁开的?”晨光笑问。 欧阳毅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 “这个得查出来才能知道。” 欧阳毅是个极认真的人,连猜测都不肯,他只相信真相。 晨光笑了笑。 从和颐楼出来,晨光坐在马车里,单手撑腮,正在思考,突然,一个圆球从帘子外咕噜噜地滚进来。 晨光一愣,却见那只红色的小球在撞到车厢壁后,突然噗嗤嗤冒出来怪异的气体,一股恶臭的气味蔓延,接着车厢内的主仆三人就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身上已经被五花大绑,晨光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五个糙汉,其中一个正是今天替她们驾车的车夫。 为了不引起怀疑,晨光出门一直都用容王府的车夫,今天她惯用的车夫生病了,管事的换了一个新来的,是容王府的人晨光就没多想,现在晨光开始想,小润好没用,连家贼都防不了,还有……下次再选车夫她一定要选个好看点的。 “老大,美人儿醒了。”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死死地盯着晨光的脸蛋,吸了吸口水,兴奋地说。 车夫男猜出来他想干什么,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警告道: “老四,那小公子只是叫我们吓唬吓唬她,特地交代不许伤害她,你可别犯浑,那小子咱们惹不起!” 唤作“老四”的男人依旧色迷迷地盯着晨光的脸,嘿嘿笑道:“我又没说要伤害她,不过摸两下,又不会少块肉,哪算得上伤害!” 他猥琐地笑着,任由口水流下来没有去吸,油腻的手冲着晨光光滑白净的脸蛋伸过来。 只差一点就能摸上那张绝色倾国的脸蛋了,他的手突然被一只比细雪还要白皙比棉花还要柔软的小手给阻碍了,那只春葱般的手抓在他的小臂上,却如同铁箍在上面,他竟挣不开。 徐老四觉得邪门,他顺着那只手头皮发麻地移动视线,先是看见了一对弹性十足从刚才就一直让他心猿意马的大胸。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正觉得还没看仔细,那只手轻盈地一拧,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响彻天际! 如被撕掉的鸡翅膀,徐老四的胳膊被生生地拧下来,噗地一声,鲜血四溅! 血腥和残忍让人想尖叫,尖叫声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剩下的四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站起来的大胸美人。 草绳顺着她站起来的动作滑落,已经断成了几段,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根滴着血的人胳膊。 徐老四因为剧痛和恐惧,本能地逃跑,往外跑,却见身后那人纤细的指尖一弹,数道银光闪过,眨眼间捆缚在他身上,一拉,噗噗噗,恐怖的几声闷响,残肢断臂飞起,完整的一个人眨眼间变作许多块,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成为一堆肉块。 大胸美人收回数道闪亮的银丝,那上面还滴着血,一滴,两滴,残忍至极。 大胸不是大胸,而是恶魔。 第一百十三章 更有趣的报复 银光闪烁,其余三人身首异处,直挺挺地倒下,堆成一摊血肉。 只剩下车夫男被尸块包围,两股战战,瑟瑟发抖。他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杀戮,就是江湖上流传的杀人事件也不会像这样残忍,这已经不是杀戮而是虐杀,没有一点恐惧之感,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在那双平静的眼里,她的行为和手撕一只鸡没有区别,可那不是鸡,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能做出这种杀戮行为的,不是人,而是恶鬼。 车夫男跪坐下来,瘫成一堆,恐惧抽干了他的全部力气,腿脚发软仿佛不存在,他抖如筛糠。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火舞,哆哆嗦嗦,一句话说不出来。骚臭味从裆下漫出,让火舞越发厌恶。 “女、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尿湿的裤子让车夫男醒过神来,他拼命磕头,用力磕头,大声道,“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也是没办法,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晨光皱起眉,她讨厌这屋子里的气味,而且刚刚被绑住,手和脚都很痛,她有点生气。 “谁指使你做的?”司七冷声问。 “是薛公子,荣国侯府的薛四公子!”车夫男磕磕巴巴,颤声为自己辩解,为了脱罪,他将知道的一股脑托出,“那一日薛四公子找到小的,要小的找几个人教训容王妃,小的本来也害怕,容王妃又不是别人,是王妃,小的只是在街头胡混的痞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教训贵人,可薛四公子用小的一家老小威胁小的,小的不敢不从。后来薛四公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小的去容王府做了车夫,赶巧王妃要出门,小的以为机会来了……容王妃饶命,小的真的不是成心的,小的也是被人逼迫,小的冤枉啊!容王妃就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容王妃要小的做什么都行!王妃饶命啊!” 晨光扬起嘴唇,望着他,忽然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下一刻,司七手起剑落,那车夫男被从中间劈开,噗地的一声,断成两半,血肉横飞,死状凄惨。 晨光“啧”了一声,扁起嘴咕哝:“好恶心。” “殿下,先出去吧。”火舞已经用帕子擦拭干净手中的银线,她对晨光说。 晨光点点头,留司七善后,二人先走出关着她们的小屋。 站在门外,晨光发现外面是荒无人烟的山林,原来这里是山上,她们刚才呆的小木屋大概是山下的猎户搭起来用来躲避风雨的。 晨光手搭凉棚,兴致勃勃地望着远处巍峨的群山,过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 “薛翀……” “殿下,杀了他?”火舞面冷如霜,询问。 “不,有件更有趣的要他去做。”晨光浅笑吟吟地说,“这一回,箬安要热闹一阵了。” 火舞望着她比花还要娇美的笑颜,先前冰冷的表情柔和下来,她笑了笑。 晨光突然想起来,连忙说: “对了,这事千万别让小浅知道,小浅绝对会去杀了薛翀,那我就没的玩了。” “是。”火舞笑着应了。 …… 因为镇北王仍旧呆在箬安没有回北方去,楼羽几乎每天都到容王府来,缠着沈润,和他有说不完的话。 有的时候薛翀也会跟着来,徐老四他们薛翀一个人都没有找到,五个平常混迹市井的街头痞子突然之间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而晨光平安无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薛翀花钱雇徐老四们只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 薛翀心中有鬼,惊疑不定,经常偷偷地瞧晨光,在晨光看过去时,又受了惊吓般的收回目光。 时间久了,沈润也感觉到薛翀的鬼鬼祟祟,一个男人频繁的看一个女人,沈润误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他有些不悦。 这一点薛翀并没有意识到,晨光则装作没看见。 薛翀陪着楼羽常在容王府吃饭,有时候还会住下来,沈润很无语,晨光倒是没有不耐烦,反而笑眯眯的一副很欢迎的样子。 晨光从和颐楼回来后不久,一日,沈润回来得早,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秦朔。 秦朔是沈润的表亲,是沈润手下得力人之一,时常住在容王府中,晨光也没把他当外人,见他跟来了,笑盈盈地吩咐厨房多加两道菜。 晚饭时间,三个人正要吃饭,小厮过来报,说薛四公子和楼小公子来了。 一语未了,楼羽兴高采烈地进来,脸红扑扑的,像个小姑娘,他走过来说: “容王哥哥,浮玉山上有一只猛虎,听说有乡民因此受伤了,容王哥哥我们去猎虎为民除害好不好?” 楼羽最爱打猎,也最爱凶兽,可是箬安城规矩多,由不得他像在北边放纵天性,连日来箬安的各种应酬已经快把不善与人交往的他逼疯了。虽然来容王府做客能缓解一下郁闷的心情,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冷不防听说浮玉山有老虎出没,他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润不置可否,实际上他对打猎没什么兴趣。 晨光在听了楼羽的话后,却眼睛一亮: “真的?浮玉山上有老虎?” “真的!当然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楼羽见她有兴趣,十分高兴,“王妃嫂嫂,我没有骗你,浮玉山上真的有老虎!”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晨光”,曾绞尽脑汁了半天,然后给晨光起了个“王妃嫂嫂”的称呼。 晨光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致,一把拉住沈润的手,兴冲冲地道: “小润,小润,我们去打猎吧!”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这是十分罕见的,沈润的心突的一跳,身体中的柔软开关被触动。 她掌心的触感柔软若棉,让沈润舍不得放开,收紧了五指握住她的手,他笑问: “你想去?” “我想去浮玉山玩,我在府里呆闷了。”晨光说。 她的确很久没有出门了,难得主动提出要出门,沈润望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心动了一下,笑道: “好,我后天得空,咱们后天去浮玉山游玩吧。” 晨光笑眯了眼,开心地点点头。 “太好了!容王哥哥,我这就回去准备打猎用的东西,我后天来王府等容王哥哥,我先回去了!阿翀,走了!”楼羽风风火火地说完,拽起薛翀,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沈润笑容微僵。 他把楼羽给忘了。 后天,还有一个楼羽也要去啊。 第一百十四章 掳走 约定好去打猎的那一日,阳光明媚,云淡风轻。 晨光跟着沈润去打猎,同行的有楼羽、薛翎、薛翀、秦朔。 没有其他女孩,沈润之所以来浮玉山,是因为晨光想来,有多余的四个已经够了,自然不要更多的干扰者来给他添堵。 晨光今天兴致很高,平常走几步路就想坐轿,今天却拉着他的手上山了。 沈润心中欢喜,以为她的身体经过在箬安这段时间的调养终于有些起色。 只是她的力气还是不够用,走走停停,还没到半山腰就走不动了。 一处曲折清溪,晨光在小溪前坐下来,说她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他们去打猎,让他们自己进山去打老虎。 沈润知道她已经到极限了,也不勉强,看她气色还好,总觉得不爱动弹的她今天是真的活动开了,有点高兴。 吩咐侍卫在清溪旁扎营,一直看着各种细软陈设都准备好了,晨光歇下了,他才在嘱咐了火舞等一番后,带领秦朔、楼羽等四人向深山中走去。 晨光坐在小溪边上,用力搂着大猫,揉搓着它长长的猫毛,弯着眉眼,心情很好。 不久,司九从后面走过来,蹲在她身旁,用本就低沉的嗓音轻飘飘地说: “殿下,都布置妥当了.” 晨光更加高兴,用力地搂紧大猫,把小脸迈进长毛里,软软糯糯地唤: “大猫!大猫!” 大猫差点被她勒死,气得小短腿乱蹬,嗷嗷直叫。 …… 沈润等人在山林里转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传闻中的老虎,楼羽越挫越勇,沈润却不耐烦了,他本就不喜欢打猎,他也不是出来打猎的,时间过的久了,最开始的新鲜劲消退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晨光在做什么,乏歇过来没有,会不会突然不舒服之类的,越想越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一骑从后面赶上来,沈润认出那是留下来护卫晨光的王府侍卫,忙叫人过来。 那侍卫穿过队伍,来到沈润面前,先行了一礼,而后禀报道: “殿下,王妃问殿下发现老虎没有,王妃身子不太舒服,让属下来问殿下什么时候回去。” “不舒服?可严重?”沈润一愣,连忙问。 “王妃说,不严重,就是想问殿下什么时候回去。”侍卫说的直白。 是否舒服不是重点,重点是想让他回去。 沈润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莞尔一笑。晨光虽然在两个人在一起时爱粘人好撒娇,但是很少会在他不在的时候主动提出想见面,通常都是他去见她,她极少寻他,他知道她这样是因为懂事,可她懂事的有点过头了,反倒让他有些失望,有时候他很想让她再任性一点。 晨光主动派人来寻他,沈润的心情变好,他转头让楼羽他们继续寻找老虎,自己掉过马头,带领护卫下山去了。 楼羽很失望,可人家夫妻想见面,他总不能拦着,扁扁嘴,悻悻地往山林更深处去。 秦朔走在最后,满腹心事,他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走了一段,实在提不起兴致,也悄悄地调转马头,下山去了。 沈润回到晨光歇息的小溪旁,见晨光双手抱膝,正坐在溪边看风景。 笑了笑,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问: “哪里不舒服?” 晨光歪头,软软地看了他一眼,笑而不答,抱着大猫,抿着小嘴,小心地往他身旁凑了凑。贝齿浅咬朱唇,她偏过头,轻轻地把漂亮的小脑袋放在他的肩上,害羞地压低了声音,糯糯地说: “小润不要去找老虎了,和我一块看风景吧。” 温软羞怯的样子十分可爱,轻柔温糯的嗓音更是诱人,当她靠在他身上,甜美到几乎在一瞬间便能让人的骨头酥软的味道扩散开来,沈润的身体本能的一僵,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垂下来的眼刚好看见她白嫩细腻的手,那只手生得非常漂亮,骨节细长,沁凉如雪,嫩如春葱,他盯着她雪白的小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 另外一只手勾住她瘦弱的肩。 晨光双颊微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手在乌黑的发上拢了一下,复又放下。 沈润心中好笑,在她将手放下的时候,又一次抓起来,来握在掌心里。 本来在晨光怀里的大猫因此解放,撒丫子跑远了。 在晨光用手拢鬓的那一刻,侍立在远处的司九悄悄退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司九无论白天黑夜,本来就像是在飘的鬼魅一样,存在感极低,即使这会儿飘走了,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晨光和沈润在溪边赏景。 秦朔下山来,离老远看见,便没往前去。他立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一个人,望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侍立在一旁的火舞。 秦朔对火舞很熟悉,这一位从凤冥国来的陪嫁侍女拥有一副整个龙熙国都罕见的火辣身材,才来箬安时,不知让多少男人流口水,可因为容王,没人敢染。大家都猜测,凭这姑娘的身段将来肯定会成为容王的侧室。 然而事实是,殿下对火舞大概没有兴趣,反而有点讨厌她。殿下的心思全在晨光公主身上,因而很排斥对晨光公主最重要的火舞。 秦朔对火舞从前没有兴趣,在男女事上,他自诩正人君子,是不会因为大胸脯就对一个姑娘动心的。可最近,每一次从她身旁路过,他都心猿意马。 不是因为她的大胸,而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 ……是她吗? 那记忆中难以抹去的芬芳。 他的心沉甸甸的。 深刻的感觉让他相信他没有错。 但他不敢相信他是正确的。 因为一旦他是正确的,一切将堕入深渊,所有人,包括容王殿下,包括他,一定是措手不及,混乱不堪的。 温软无害的晨光公主,贴身的侍女武艺高强,当晨光公主不再是天真柔弱的,细想过后,所有都会变得非常可怕…… 秦朔的心很复杂。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纷乱的马蹄声响起,打破了清溪旁的静谧,震怒了正沉浸在平静柔煦的氛围中无法自拔的沈润。他蹙眉,回过头来,却见薛府的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从马上溜下来,连滚带爬,跪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说: “殿下,楼小公子在山上遇袭,所有人先是被陷阱陷住,接着被用了大量的迷烟迷晕,待醒过来时,楼小公子和我们四公子全不见了,二公子带着镇北王府的人和薛府的人正在搜山,命卑职先过来禀报殿下。” 第一百十五章 光顾秀色苑 沈润大吃了一惊,蹙眉,思忖片刻,站起身就要往山上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晨光说: “你先回去。付恒,送王妃回府。” 说罢,转身去了。 晨光跪坐在软毯上,双手搂着大猫,一脸担心地望着他离去。 付恒上前,轻声道: “王妃,回府吧。” 晨光看了他一眼,乖巧地点点头。 薛翀和楼羽突然失踪,此事震惊箬安城,镇北王大怒,沈崇更是因为最近接二连三的蹊跷事头疼不已。 据镇北王府的侍卫说,掳走小公子的人就像是有预谋的,必是知道小公子的行踪,准备好了陷阱,就在山里等着小公子自投罗网,一批侍卫被陷阱困住,一批又被从天而降的网子罩住,接着便是大量的迷烟,一气呵成,训练有素,一看就是经过周全计划的。 唯一蹊跷的是,如果这件事是冲着薛府来的,为什么那些人会留下薛翎?如果那些人是冲着镇北王府来的,为什么连薛翀一块带走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一同前往却保护不周的沈润难辞其咎,免不了被镇北王迁怒上。 沈润心情焦躁,天天带着人搜山搜城,也没发现薛翀和楼羽的踪影,那两个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镇北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镇北王妃终日以泪洗面,楼羽是楼家最受宠的小儿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没离开过父母,也难怪他们会这么着急。 镇北王一急,难免脾气暴躁,只过了两天,就开始责怪沈崇、沈润和薛府办事不利,这么久还找不到楼羽。 起初沈崇体谅他爱子心切,镇北王又是他唯二得力的,忍让了几回。可沈崇到底是一国之君,一次两次行,等到了第三次,沈崇也怒了。 镇南王和镇北王,一个因为心爱的女儿,一个因为疼爱的幼子,只短短几日,就和沈姓皇族闹僵了,双方的关系跌至冰点。 沈润忙起来,晨光则闲得发慌。 在薛翀和楼羽被送出去的第二天,欧阳毅送来消息,说秀色苑的地点找到了。 晨光问他在哪里找到的。 “新秀色苑就开在原秀色苑的地下。” “你不是说你派人查看过原来的秀色苑,那里现在变成了一户人家吗?”晨光挑眉,凉凉地问。 “现在的秀色苑不接待生客,所有客人都是经由熟客介绍的,门户森严,从外面看只是一户人家,不像是红灯高悬的秦楼楚馆,最开始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欧阳毅羞愧地说,他跪下来请罪,“是我疏忽,请殿下责罚。” “我干吗罚你,你都姓欧阳了,又不是我的人。回头等小曦来了,你自己去跟他说。”晨光单手托腮,慢吞吞道。 “是。”欧阳毅还跪着,垂着头应了。 晨光歪头想了一阵,勾唇,笑眯眯地问: “你既知道他们都是熟客介绍的,肯定去过吧?” “没有。”欧阳毅断然否认。 “有女客去吗?”晨光也不在意,接着问。 “啊?” “除了好男风的男人,肯定也有喜欢俏郎君的女人吧?” “……” “你找个熟客介绍我去,快着些,我等你消息!”晨光忽然兴奋起来,笑嘻嘻地说完,站起来,转身走了。 欧阳毅目瞪口呆,下巴惊到差点脱臼。 晨光出去后,火舞、司七等人亦跟着走出去,欧阳毅终于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唤道: “司八!司八!” 司八刚要迈过门槛,听见叫声回过头,一脸嫌弃地说: “你怎么突然变成太监声了?” 欧阳毅抿了抿嘴,凑近,小声强调: “秀色苑可是男馆!” “那又怎样?” “殿下要去男馆!” “男馆怎么了,只要殿下高兴,她可以包了整个龙熙国的花街,玩遍龙熙国的美男美女。”司八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司八,你知道男馆是干什么的吗?”欧阳毅不得不问。 “不就是嫖的么?”司八说。 欧阳毅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司八双手抱胸,瞅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欧阳毅,我说你最近废话越来越多了,别以为有几分姿色你就能恃宠而骄,不把殿下的话放在心上,惹怒了殿下,我先弄花你的脸!” 说罢,用眼皮子夹了他一下,转身,出去了。 欧阳毅俊脸发青,竟说他恃宠,他真是冤枉死了! …… 秀色苑今日迎来了一位十分稀罕的客人。 由一位贵人介绍来的,据说是一位女子。 秀色苑是男馆,主要接待男客,当然了,开门做生意,只要出手阔绰的女客愿意来,他们也会招待。只是女客来这种地方属于狎妓,女子狎妓,这行为已经不止是伤风败俗了,连许多女子自己都接受不了。秀色苑开业满一年,沁溪只接待过一次女客,还是一个寡居多年的中年妇人。 当他看清今夜的来客居然是一位娉婷如兰的妙龄女子时,目瞪口呆。 美人儿用一副黑色的镂花面具遮盖住面容,这并不稀奇,来这里的人,无论男女,都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因为一道面具,看不出她的年纪长相,却觉得这必是一位拥有倾国之姿且年纪很轻的女子。 黑色的面具遮盖住她的上半脸,只露出一双媚惑的眼和两片鲜红的唇。她穿着黑色的曳地长裙,长裙用的是上品云锦,纯黑的颜色,上面用更深一层的黑色丝线绣着密密麻麻的火焰花纹,用来绣绘的丝线光滑晶亮,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深邃的光芒,深沉的高贵,低调的奢华,一看便是身份极贵之人。 她修长的手上戴了一副用黑色的丝绸制成的手套,捏了一把黑色的羽毛折扇。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隐于暗夜的绝色妖精,冶艳瑰丽,却不可亵渎。 沁溪被那双沁凉如水的墨眸看了一眼,只觉得像被电了一下,耳根子发烫,在心里嘀咕这样一个美人儿,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地到秀色苑来,莫非是某个废物男人让她空闺寂寞,欲求不满么,他跪下来,挂着优雅不失热情的微笑,姿态优美地拜下去,嗓音悦耳动听: “凤夫人光临秀色苑,秀色苑蓬荜生辉。奴沁溪给凤夫人请安,凤夫人万福。” 司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自称“沁溪”的男子三十岁左右,眉目如画,姿容似雪,但因为年纪偏大的缘故,和普通的青楼一样,他的身份是鸨母样的存在。 司晨勾起鲜丽的红唇,将一锭金子扔在他面前,开口,嗓音冰冷如霜: “要安静的包间,一点杂声都不要有,我讨厌被打扰。” 果然是大手笔的客人,居然比许多男客出手还要阔绰。 沁溪欢喜地接了,揣起来,热情地在前边引路:“是,凤夫人,里边请!” 第一百十六章 美人们 秀色苑建在郊外,所以不受宵禁的影响。 从外面看,秀色苑只是一座占地广阔的豪宅。箬安周边豪族众多,这样规模的豪宅在箬安只算中等水平,并没有什么稀奇,再加上又是隐藏在富人的别墅群中,这附近本就人烟稀少,普通人也不敢在这里停留滋事。秀色苑在别墅群中又是位置最偏僻的,只要不刻意观察,基本上不会有人发现这里正在经营皮肉生意。 更何况,真正的秀色苑建在外人口中钱府的地下。 从花园的一座假山中下去,那里是入口,沁溪带领司晨主仆三人走过一道长长的石梯,石梯两旁点满了颜色暖媚的花灯,透气孔布置得很周到,一路走到地下,没有一点胸闷气短的感觉。 下到秀色苑,地下的秀色苑和花街中专门接待达官贵人的青楼没什么区别,装潢奢侈,陈设华丽,处处彰显着格调,遍地书写着高雅。 秀色苑总共有两层,一层的地面铺着厚厚的毛毯,顶棚绘有香艳的彩画。长长的环形走廊,走廊的一侧是门窗紧闭的包厢,另外一侧则是涂着金粉刻着花纹的栏杆,栏杆下面是地下二层,那里的四周同样是一圈包厢,沁溪笑着对司晨说,顺着那一圈包厢再往里,还有一座景致秀丽的地下花园。 二层的正中央是一座华丽的大厅,站在栏杆前,大厅的全貌一目了然。 此时大厅内正进行着青楼里很常见的竞价。 司晨驻足,向下望去,正观看舞台上美少年跳舞的男子足有四五十人,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遮盖住自己的脸,每个人都同样兴奋,面红耳赤,各种淫词秽语说个不停。 司晨嗤笑了一声:“箬安里居然有这么多好男风的贵族。” 沁溪笑了笑,没有搭腔,心想贵人们别说男人喜欢男人,就是喜欢禽喜欢兽都不奇怪,谁让人家是贵人,天生就与众不同。 司晨看了两眼台上的歌舞便失了兴趣,转身,跟着沁溪来到一处僻静的包间。 秀色苑的每一间包间都配有一个乐师三名舞姬,清一色的男子,早早的在包厢门前迎候,在客人走到门前时,一齐跪下来,恭顺地道: “夫人万福。” 司晨望着那排成一排的乌油似的长发披在一副副柔软的身子上,端的是香艳动人。他们穿着颜色鲜艳摆大袖阔的袍子,暗香扑鼻。 司晨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浅浅地扫了一眼,最后落在前方正中间身穿紫衣的乐师身上。 眉尖轻挑,她缓缓上前一步,微弯下腰身,用手中的折扇轻轻勾起那人的下颚。 那人乖觉,配合着她的力道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冶艳的脸。 二十左右岁的男子,身材颀长,体态纤细,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肤色苍白,嘴唇饱满。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跪在那里,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妖冶的气息。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噗地笑了,这人的眉眼看久了有几分眼熟,让她想起了晏樱。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淡声问。 “奴夙玉。”男子的声音很软,少了一份阳刚之气,柔和,却动听,不知是因为她的动作,还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他声音微抖。 司晨笑笑,放开他,走进包厢,来到内室的一张矮榻前,矮榻上铺着厚厚的鹿皮,放置了一张摆了酒具茶具的地桌。 火舞上前,替司晨解去披风,司晨上了矮榻,歪靠在一堆软枕上。 沁溪笑容可掬地询问司晨想要什么样的孩子。 司晨想了想,道:“你看着办吧。” 沁溪思忖片刻,含笑应下,转身,出去了。 夙玉上前来,询问司晨想听什么曲。 “听你拿手的。”司晨斜倚在矮榻上,用一双冷媚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夙玉脸颊微烫,慌忙低头,轻声应了句“是”,站起来,走到矮榻对面的琴台上,跪下来,修长的手指一挑,一曲柔媚的靡靡之音倾泻而出。 三个舞姬旋转上前,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不多时,沁溪进门,身后跟了两个容貌秀美的少年。 少年一个鹅黄一个葱绿,一个皎如秋月,一个灿如春华,二人在司晨面前展拜下去,嗓音酥软,清脆动听: “奴君陌、弄影见过夫人。” 司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沁溪见她是这种反应,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赔着笑问: “这两个孩子夫人可还满意?” “干净吗?”司晨淡声问。 “干净!这两个都是第一天接客,无人染指,夫人放心,绝对干净!”沁溪连忙回答。 司晨这才说:“起来吧。” 君陌和弄影站起身,在沁溪警告的眼神里,含笑走过去,跪坐在司晨左右两侧。 沁溪见司晨没有任何不悦,方才放心,含笑,悄悄地退了出去。 君陌和弄影不过十五六岁,绿衣服的君陌稍微年长一些,看起来更沉稳。 他执起酒壶,粉面含笑,轻声询问: “夫人可饮酒?” “不饮。”司晨似笑非笑地回答。 君陌也不慌张,笑着说:“夫人不饮酒,干坐着也无趣,不如品一品秀色苑自制的玫瑰露,滋味虽淡,香气却浓,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怎么办?”司晨笑问。 君陌微怔,有些慌张,又忙将慌张遮掩下去,望了她一眼,见她不像是要生气的模样,大着胆子回答: “夫人若不喜欢,君陌任凭夫人处置。”说罢,柔媚一笑。 司晨笑了。 君陌秀面泛红,唤人取来玫瑰露。 司晨从桌上捡了一只最浅的酒杯拿在手里,君陌用瓷壶小心地倒了一点玫瑰露在酒杯中,扑鼻的芬芳浓郁,沁人心脾。 司晨浅浅地啜了一口。 滋味确实很淡,然回味浓醇,唇齿留香。 她笑了笑。 君陌见她没有不悦,松了一口气。 跪坐在左侧的弄影年纪小,有君陌在前一直插不上话,有些焦急,但他是个机灵的,从桌上的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去了皮,送到司晨嘴边,用明媚天真的笑颜对司晨说: “夫人请用。” 这么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十分可爱。 第一百十七章 逢场作戏 司晨没有接,反而用手将弄影的手推开了。 弄影心一凉,有些委屈,讪讪地收回手,低落地垂下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司晨好笑地看着他。 弄影知道她在看他,便将委屈的模样做的更加撩动人心。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捏住他脸颊的一边,扯着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弄影雪白的脸被掐得通红,被迫抬起头,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次迎客也不是很老道,被掐的生疼,不禁红了眼圈,他扁起鲜红的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这样的眼神激起了司晨的嗜虐之心,手指用力,将他白皙的脸掐得更红,几乎滴出血来。弄影吃痛,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怕她不悦,又忙忍住。 来这里的客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怪癖,他们这些迎客的小童不管经历什么事都不会觉得惊奇。 秀色苑是男馆,接待的是男客,但这并不表示里面的**都是喜欢男人的,可以说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被迫的。像君陌和弄影这样,第一次迎客客人居然是女子,而且不是老态龙钟的妇人,是一个貌比花娇的妙龄女郎,这是天大的幸运,这或许是他们在秀色苑中唯一一次接触年轻女子的机会,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二人牟足了劲想要讨她喜欢。 只是,这个姑娘的手劲比男人还大,而且……似乎很喜欢看别人疼痛的样子。 好奇怪的姑娘! 弄影一边忍痛一边想。 司晨终于放开他,淡声笑道: “我不喜欢陌生人离我太近,虽不是本愿,但会不知不觉拧断对方的膀子,你们要小心。” 君陌和弄影吓了一跳,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她说完之后笑了一声,二人因为这笑声浑身一僵,内心忐忑,却只能随着她的笑讪讪地笑两声,以免冷场。 这之后,弄影果然老实许多,乖乖地跪坐在一旁。 司晨什么也不吃,只饮了几杯玫瑰露,斟玫瑰露的活由君陌负责,弄影抢不上,时间久了,难免委屈。 就在这时,一直直勾勾盯着对面琴师的司晨突然回过头,问他: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弄影见她终于肯跟他说话了,欢喜起来,生怕答晚了司晨不理他,脱口笑道: “秀色苑最常玩的就是眼儿媚和点樱桃!” “眼儿媚?那是什么?”司晨问。 弄影从桌上拿起一只满满的酒壶塞进司晨手里,用细长的手臂反撑住身子,衣袖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他仰躺在软榻上,微抬起上半身,半仰头,三千青丝披泻下来,姿态堕媚。他张了张朱红的唇,对司晨抛来一眼,笑吟吟地道: “夫人可以把一壶酒全部倒进奴的嘴里,奴会一滴不剩,全部吞下去。” 司晨微怔,没想到是这种玩法,来了兴趣,将酒壶递给君陌,道: “你做,我看看。” 君陌接过酒壶,站起来。 弄影见司晨不肯亲自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柔媚地躺好。君陌立在他身侧,将一壶酒不间断地倒进弄影那双张开的嘴唇里。 这是很深的工夫,满满的一壶酒,用这样的姿势接着一口气吞下去却不会呛住,没有一滴溅出来,司晨只看着那酒液呈一条直线进入他的嘴里,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在将酒液尽数吞进之后,鲜丽的唇上还沾着透明的酒水,他轻轻地舔了舔唇,那动作是一种说不出的**。他朝她瞥过来一眼,眼波妩媚,眼形柔媚,确实扣题。 “好功夫!”司晨赞道。 弄影听到夸奖,眼角眉梢尽是喜色。 “点樱桃又是什么?”司晨感兴趣地问。 “点樱桃是和眼儿媚一块连下来的,夫人若是想看,就要劳烦夫人亲自动手了。”弄影说着,将一壶酒塞进司晨手里,像刚才一样仰躺下来,特地找了一个最能接近她的位置,微仰起头,张开双唇。 司晨很感兴趣,她没有起身,仍旧歪在软枕上,勾着似笑非笑,提起酒壶,将一壶酒尽数倒进他的嘴里。 这一次弄影没有将醇美的酒液全部咽下,他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尚沾着酒水的红唇对着她的唇贴过来,又在剩下一指的距离停下,将口中的最后一点酒液咽进去,他远离了司晨,脸颊红扑扑,翘着眉梢笑道: “这就是点樱桃。” 司晨明白了,点樱桃就是点绛唇的意思,只是这里接的是男客,点樱桃里的“樱桃”指的是倌人们的嘴唇,可是刚刚弄影那么做,点樱桃里的“樱桃”就是指司晨了。 来男馆调戏美少年,反被美少年给调戏了。 司晨似笑非笑,对他说: “躺下。” 弄影以为她没玩够,还想玩,像刚才一样,笑嘻嘻地躺下来。 “手伸出来。”司晨说。 弄影一愣,满腹不解,放弃了用手撑身的计划,平躺下来,伸出手。 司晨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绣金的黑色荷包,抬起来,对着他的手倒下去。 哗啦哗啦! 旁观的君陌瞠目结舌,就连正在弹琴的夙玉都因为这出手阔绰险些走了琴音。 更何况是正接着的弄影。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瞠目结舌。 金瓜子从荷包里降下来,无数的金瓜子,落在他的双手里,沉甸甸的重量告诉他这些全部是真货纯货,那些金瓜子很快就从双手中满溢出来,落了一地。 龙熙国黄金稀缺,价值很高,这么多的金瓜子,把屋子里的美人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司晨掐了掐目瞪口呆的弄影,笑说:“赏你的。” 弄影欣喜若狂,翻身跪下磕了一个头: “谢夫人赏赐!” “起来吧。” 弄影兴高采烈地坐起来,想要更接近司晨,忽然想起她不喜人靠近,只好坐远一些。 司晨看了一眼君陌有些嫉妒的脸,笑道:“玩腻了,玩些别的吧。” “夫人想玩什么?”弄影得了赏金,神清气爽,热情地笑问。 “你们讲新鲜事给我听,一定要是真实的、离奇的、有趣的,谁讲的好,我赏谁。”司晨笑道。 看了刚才司晨的大手笔,君陌自然双手赞成,弄影也答应,两个人争着给司晨说故事。 第一百十八章 走廊相遇 君陌和弄影给司晨讲了好几个故事。 最让司晨感兴趣要数弄影说的三十年前旧秀色苑的花魁谋杀案。 “传说‘陌上’二字并不是陌上公子的名字,而是客人赠与他的雅号,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意思。陌上公子在二十岁上下就被人杀死了,当时查案的时候,被定为一桩悬案,死因不明,凶手不明,龙驹凤雏的美公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案子结的十分草率,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儿。”弄影惋惜地说。 司晨啜了一口玫瑰露,没有言语。 弄影见她兴致不高,以为她对这种血腥的凶杀案不感兴趣,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夫人,其实关于陌上公子还有很多传闻。” 司晨挑眉,漫不经心地问: “还有什么?” “原秀色苑是突然开起来的,陌上公子来历不明,却很富有,他独自开了一家男馆,又自己作为魁倌去迎客,关于陌上公子开秀色苑的目的,让人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年轻公子,又不是家境贫寒,谁会自己开一家男馆,自己去迎客,偏偏陌上公子就做了。因此奴猜测,第一,陌上公子的家境一定很好;第二,陌上公子一定是哪里有毛病,不是身体有毛病,也是心里有毛病,所以才会自暴自弃。” 司晨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三十年前的事,你知道的停清楚么。” “奴也是听人说的,奴最爱听故事,夫人喜欢听这些,不是因为喜欢听故事么?”弄影笑着说。 司晨笑了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走廊上奔跑。 司晨蹙眉,不悦地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吵?” 君陌急忙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探出头问了两句,复又回来,对司晨笑说: “夫人不用在意,是两个新来的不服管想跑,外面正在捉拿,一会儿就能拿住了。” 司晨闻言,哭笑不得,在心中暗骂楼羽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已经把药给他解了,功力也恢复了,接下来不过是逃跑,怎么连逃跑也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被男馆的人追得到处乱窜,真是丢人,干脆让他留下来跟薛翀一块当兔儿爷算了,省得他们出去丢人现眼,丢祖宗颜面。 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给司七使了个眼色。 司七会意,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在追赶的人跑过去之后,走廊渐渐安静下来,司晨突然问弄影: “你来秀色苑多久了?” “刚满两个月。”弄影回答。 司晨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司七从外面进来,看了司晨一眼。司晨知道楼羽被成功送出去了,而抑制玄力的药还没有被解开的薛翀则被秀色苑的人给扣下了。 也就是说,要不了一个时辰,镇北王府的兵就会踏破秀色苑。 听说今天来光顾的客人不少,因为今天有新货的竞价会。 司晨微微一笑,正要找个借口回去,却见司七非但没有归队,反而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轻声说: “殿下,容王来了。” 司晨一愣,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沈润肯定不是来找她的,大概也是听到了风声,来暗查楼羽和薛翀的下落,只可惜他晚了一步,要是待会儿被镇北王府的人捉到,闹出误会,可就有大笑话瞧了。 谁都知道,龙熙帝是最厌恶男风的,在龙熙国,龙阳之好是被明令禁止的,三十年前,关停秀色苑下令禁止男风潮流的新皇帝正是刚登基不久的沈崇。 想到这里,司晨笑了起来。 弄影看着她的笑,问: “夫人怎么了?” 司晨看了他一眼,也不避讳,笑答: “我夫君来了。” 弄影吃了一惊,睁大眼睛,诧异地问: “夫人的夫君……好男风么?” “他要是喜欢女人,我还会来这里么?”司晨似笑非笑地说。 弄影立刻目露同情,忙又将眼里的同情收回去。 司晨已经站起身,笑说: “我得回去了,被发现,你们也活不成了。”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变得落寞的弄影,含笑捏了捏他的脸蛋: “我下次再来。” 火舞上前,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君陌、弄影、夙玉并三个舞姬一直将她送到包厢门口,跪下来,齐声道: “恭送夫人。” 司晨笑笑,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抛撒在地上,淡声道: “赏你们的。” 几个人喜出望外,再次叩头,道: “谢夫人。” 司晨出了包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弄影从后面追上来,唤道: “夫人。” “不是说不用送么,这样被撞见,更说不清了。” “奴带夫人从另一条路出去,夫人放心,那条路是我们秀色苑的私路,客人不会走,绝对不会遇到夫人的夫君的。夫人跟着奴走就是了,奴为夫人领路。” 弄影用烂漫的笑颜说着,在前方为司晨引路。 司晨眸光微闪,迈开步子,表情淡漠地跟在他后面。 弄影带着司晨走在僻静的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突然,沁溪从对面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罩了金色面具的白衣公子,清如皎月,风姿翩翩。 司晨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撇开眼,跟着弄影往前走。 二人擦肩而过时,沈润感觉到一瞬的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最让他吃惊的是,以男色侍人的秀色苑,居然会有女客出现。 “这里怎么还有女人?”他皱了皱眉,问为他领路的沁溪。 沁溪笑着回答:“回大人,这里虽是男馆,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想要寻欢作乐的夫人光顾。” 沈润嗤之以鼻,心想,居然还有光顾男馆的女人,究竟是谁家的女人这么不要脸,难道她男人死了?就算她男人死了,她也不能这么不知廉耻地给她夫君戴绿帽,堂堂龙熙国居然会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事,真是世风日下,简直道德沦丧! 沈润在想什么司晨自然不会知道,更加不知道在沈润的脑海里他已经自己把自己给想死了。 她跟着弄影来到走廊尽头,来到一间僻静的上了锁的包厢,弄影开了锁,走进漆黑一片的包厢,来到一堵墙前,直接推开了那面墙。 墙壁旋转,昏黄的灯光照射进来,墙壁的那一头居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第一百十九章 狭路相逢 这条走廊和司晨来时从入口处走下来的走廊差不多,光滑的石壁,可以两个人并肩通行的道路,石壁的上方悬挂着漂亮的花灯。 唯一不同的是,这条走廊很长,微冷的空气让这里显得空荡荡的。 进入长廊后,弄影照旧在前方领路。 司晨一言不发,跟着他走在长廊上。 大概走了半刻钟,前方豁然开朗,一个房间大小的空间,正前方是死路,左侧墙壁上则是一道显而易见的石门。 “夫人过了这道门往前走就能出去了。”弄影笑说,站在石门边的机括旁,向下一扳手柄,石门震动,发出轰隆声,缓缓向左侧旋转,一间充满灰土的石室便显露出来。 这石室只是一间石室,并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司晨就站在石门前,在石门打开的一刻,在她还没看清石室内部只是感觉这石室是一座密闭的空间时,身侧,掌风袭来,直冲她的肋下,虽不致命,却十分狠辣! 司晨并不意外,嫣红的唇勾起一抹冷笑,她错身避让,在弄影大惊失色的表情中,浑厚的一掌推出去,正中弄影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不轻,弄影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部错位,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重重地撞上对面的墙壁,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司晨目露玩味,勾起的嘴唇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弄影在撞上石墙往下溜去生死未卜时,也不知道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触碰到了哪一个开关,司晨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大洞,司晨没有防备,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跌了进去! 火舞和司七大吃一惊,想上前去拉已经来不及,纷纷跳进去。 最后的司七刚跳进去,裂开的地面复又合上,完好的地砖形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 司晨愤怒地瞪着头顶的石壁。 没被人暗算,却被机关给暗算了,机关是人做的,所以她就等于是被人暗算了,从来都是她暗算别人,今天她居然被别人暗算了,简直岂有此理! “殿下,这间秀色苑实在蹊跷,照刚才看,这里不止是一间男馆,怕是有什么阴谋。”火舞轻声开口,说。 “恐怕是和三十年前陌上公子惨死的案子有关。”司晨凝着头顶,淡淡地道。 “殿下怎么知道?”司七问。 “秀色苑的案子本身不稀奇,只是普通的杀人案,是因为办的模糊不清才会成为一桩疑案。在当年,这桩案子曾被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提起,三十年过去了,知道这件案子的人少之又少,我都是从端木冽那里听说的,弄影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他能对这桩案子侃侃而谈,全然不知忌讳,说明他并不知道这桩案子在龙熙国是禁忌,也许他不是龙熙国人。他对我讲起这桩案子,是因为我是女人,他对我防备的少。这里的人鲜少外出,原来的秀色苑又和龙熙国的王公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当成一件奇事讲给我听,也是想知道那件案子在现在的龙熙国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已经三十年了,又是男馆……”司七皱了皱眉,道,“殿下,刚刚那个小子死了吗?” “怎可能会死,我留着他还有用。一会儿镇北王府的兵来抄秀色苑,有哪一个漏网了,那个就是秀色苑背后的人。他们并不知道楼羽的来历,在镇北王打进来时,肯定会措手不及,仓皇逃走。弄影受了重伤,他手里只有我送他的金瓜子,回头让人守着药铺和当铺,只管盯着,早晚会有人自己送上门。” “是。”司七应了一声。 司晨向周围看了一圈,淡声道: “先找出口出去吧,这里是避难用的暗室,一定会有不止一个出口。” 司七和火舞点点头。 三人在长长的走廊里穿梭,这间石室不大,可是却十分难走,因为走过来,走过去,无论走哪一个方向,到最后都会发现,她们又回到了原点。 原点是一间正正方方的石室,石室唯一的一个疑似出口被一块巨石堵得严严实实,看了就觉得烦躁。 司晨不想浪费力气,所以来来回回地寻找出口,但最后却发现不管怎么走都会走回来,那么,这间地下石室的出口大概就是被用石头堵住的洞口了。 司晨垂着双手,站在足有两人多高的大石头前,看了一会儿,淡声开口,对火舞二人说: “退后。” 火舞司七立刻向后退去。 司晨静静地站在巨石前,一双乌黑的瞳仁突然开始变色,如浓墨晕开,散去了浮于表面的暗色,有绯红凝结,渐渐变成鲜红,于骤然间彻底转变成血红。 血红色的瞳仁,冷如红钻,媚如血蛇,分外妖异。 凝气于掌心,她缓缓抬起手,手心处仿佛出现了波纹的扭曲。 她猛地一掌拍在巨石上! 轰隆一声巨响! 恍若地动山摇! 巨大的石块震动了两下,紧接着,在她的掌底缓缓龟裂,哗啦一声,突然碎成一滩碎石,堆积在脚下。 尘土飞扬中,司晨收回手掌,瞳仁中的血红逐渐散去,到最后又恢复了乌黑的颜色。 她不悦地啧了一声,掏出帕子擦拭着手掌,从碎石堆上跳过去,落在了巨石的另一面。 和这一头完全相同的长走廊,唯一不同的是,这一边的长走廊上灯光全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司晨火舞等对黑暗的环境很是熟悉,并不觉难过,顺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往前走。 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刚刚司晨碎石导致地下长廊发生震动时,长廊的另一头,因为意外发现了密道而深入,此刻正在寻找出口的人敏锐地觉察到一股强大的玄力波隔着许多堵厚墙传了过来。 玄力之深厚,玄力之强大让人心惊胆寒,这样的高手出现在龙熙国,居然没有人知道。 沈润蹙眉,望向玄力波动的方向。 “殿下。”付礼也感觉到不妙,不安地唤了一声。 “走。”沈润说,他向着玄力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于是在一条狭长的走道里,身穿白衣罩着金色面具的沈润和身穿黑衣罩着玄色面具的司晨相遇了。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次正面交手 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 四目相对。 沈润完全看不见对面站的是什么人,只能够凭借对方细微的呼吸判断大概是三个人,而且,似乎三人都是女子。 这样的判断让他惊疑,他是跟踪刚刚诡异的玄力波过来的,来到这里,发现的居然是三个女人。 不是他瞧不起女子,而是玄天大陆,七国之中,习武的女子不少,但真正出神入化的一个都没有,这也是为什么即使那些女孩子和男人一样练就了一身本事,到最后还是回家相夫教子了,因为就算她们再努力,天赋也不如男人,是没有前途的。 即便是沐寒,沐寒是兵法学得好,武斗还算优秀,但离真正的高手还差一大截,真拿出来和高手比较,她算不上出色。 所以当沈润发现他追踪到的对象居然是一个女子时,他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他凝神,努力调动起感官去感受她的气息,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甚至判断不出来对方是不是会武,她的气息过于古怪,莫名的让他想起了晨光。 晨光是呼吸微弱,让人担心她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可她活得好好的。而面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沈润特别留意,他甚至感觉不到她在呼吸,悄无声息,仿佛不存在。可她是存在的,是活着的。 沈润满腹狐疑。 双方僵在原地,戒备着,谁都没有先一步动作。 司晨是在地下城中长大的,夜视已经成为了本能,在沈润刚刚出现时,司晨就看清了他,因为被暗算又走不出迷宫变得烦躁的心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不速之客的打扰让她恼怒,于是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干掉他。 好在她立刻将这个冲动压了下去,她来龙熙国就是冲着他来的,他是她在龙熙国的重要一步,真干掉他,当寡妇事小,毁了精心布置的棋局事可就大了。 就在这时,沈润对着她,忽然开口,冷声质问: “你是谁?” 司晨心想谁会回答你啊,你以为你问了人家人家就会回答? 她转身,飞快地向前跑,快得像一阵风。 不能干掉他,只能逃跑,今天是绝对不能被他抓住的,不是害怕被抓住,而是真被他抓住了,她实在想不出好的解释。这里是秀色苑,他肯定会问她为什么要来秀色苑,她总不能回答说妾身夜观天下,发现今天是替殿下戴绿帽的好日子…… 不用怀疑,沈润绝对会宰了她! 沈润没想到对方话也不说一句,甚至都不给他一点反应,转身逃了。 静寂的长廊,黑暗,森冷。 忽而,墨色的长裙如风一般刮过,似在空气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在那涟漪尚未散去之时,雪色白衣紧随而来,冲开欲重新团合的气流,激起波纹漫天。 冰冷泛着泥土腥气的地下长廊里,正悄无声息地上演着一场追逐赛。 墨色的身影如游荡于夜中的妖魅。 后方,白衣玉影如神祗降临,周身罡风呼啸,就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这人没完没了,简直如骨附蛆! 司晨不耐地啧了一声。 她知道对方是在延长时间努力确认她的全部信息,沈润是个多疑、敏感又周全的人,没有万全的准备,面对一个他觉得可疑的陌生人,他不会轻易动手,他只是跟在她身后,不管她是快是慢,他都能寸步不离地跟紧她。 身后衣袂摩擦声让司晨烦躁,在直路又走到尽头,只能转进左侧岔路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玄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旋转,轻盈落地的瞬间,沈润已经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负手而立,呼吸绵匀,完全没有受刚才漫长追逐战的影响。 火舞、司七慢两步追上来,擦过沈润身侧,准确地落在司晨身旁。 沈润对此没有在意。 倒是付礼和付恒慢了小半刻钟才追上来,被沈润看了两眼,他二人羞愧不已。 堂堂容王府大护卫,在箬安中也是数得上号的高手,脚力居然不如三个女人,的确丢人。 沈润的心情并不像他脸上表现的平静,他心惊。这一路他已经确定了,他追逐的是一个女子,而且年纪非常轻。一路尾随他虽未使出全力,但对方也没有用全力,他感觉,对方的功力甚至有可能在他之上…… 这怎么可能? 她只是一个姑娘,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 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温和的眸子深邃下来,如鹰,沉沉地攫着对面完全隐于暗色的女子,似要将她看透。 司晨没有错过他眼里掠过的那一抹杀意,他是那种当意识到世间产生了一个他无法掌握的威胁物时,会在还没有与之发生激烈冲突之前就将对方抹去的类型。 有些时候,司晨和他是一样的,所以她知道他的想法,某一部分,他们是同类人。 她与火舞、司七对视了一眼。 于是…… 火舞、司七同时出手,迅如闪电,分别攻向付礼和付恒! 沈润用余光瞥了一眼火舞与司七,以这样的形式出手,她二人必是听命于中间的神秘女子,也就是说,这只是两个侍女,两个侍女的功力居然在付恒和付礼之上。 沈润的心沉了下来。 司晨与他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不约而同,双双出手! 劲风挟着强大的玄力,双掌重重地击在一起,沈润心脏一紧,在二人双掌的交汇处仿佛出现了扭曲的波纹,连周围无色无形的空气都在一瞬蒸腾,化作冉冉的白烟……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对方的掌心中释放出来,沈润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玄力似在被对方源源不断地抽离身体,气息混乱,血液翻涌。 轰——— 一声巨响,漆黑的长廊里,巨大的气浪直冲顶端天棚,如雷电轰鸣,排山倒海,肆意席卷,声势惊人! 哗啦啦—— 碎石瓦砾从天而降,落在二人的脸上,身上。 两个人静静地站立着,掌对掌,四目相望,沉默无言,没有理会顶棚塌了一大块,灰尘落下来弄脏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少顷,沈润撤了掌,手捂住胸口,强撑着微颤的身体倒退半步,竟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付礼、付恒大惊。 接下来,本就是勉强招架却分了心的二人分别被火舞司七击了一掌,没有得到吩咐,她二人可不会手下留情,像司晨那样只用七成功力,付礼和付恒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生死未卜。 谁也没想到,头顶的天棚碎了一个大大的缺口之后,月光居然从缺口处照射进来。 沈润负了伤,但也知道对方未用全力,他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却发现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玄色面具,绝色面容,让他震惊的不是他刚刚在秀色苑中见过她。 他望着她的眼,那双妩媚的眼血红未褪,月光下,暗廊里,少女鲜红的瞳色如至纯的红宝石,闪耀剔透,鲜艳动人。 沈润目瞪口呆,一颗心怦怦乱跳。 第一百二一章 是你 司晨没有想杀他,自然不会用全力,以沈润的功力这也就是五成重伤的程度。 沈润呆在原地,司晨以为他是因为受伤所以无法动弹,这是个好机会,她转身就要往前跑。 就在这时,沈润居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颤抖的声音低呼道: “是你!” 司晨被吓了一跳,以为沈润被打了一掌竟然认出她了,自己刚刚把他打伤,可她暂时还想住在容王府里,这样的情况她要怎么向他解释,换晨光出来娇声娇气地对他解释说妾身夜观天下,发现今天不止适合戴绿帽,更是谋杀亲夫的良辰吉日? 沈润趁她发愣时,两只手同时捉住了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用司晨完全听不出来他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语气,颤声呢喃: “是你……” 司晨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沈润并非认出了她,他显然是把她当成别人了。不管他把她当成谁,司晨觉得他深情款款的样子好肉麻,就是平常装温柔骗晨光时都没这么恶心,她只想搓鸡皮疙瘩。 于是她一掌拍过去! 五成伤又增加了一层。 沈润被迫倒退了一步,眼看着对方如暗夜中的幽灵,跳跃在黑暗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她的两个侍女冷漠地跟在她身后,一同远去了。 沈润想追却没有办法追,身负内伤再不处理,他今天就要不明不白地交待在这里了。 红裙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出手狠辣。 在没有发现她是她之前,沈润曾对她产生各种怀疑,甚至有强烈的杀意。可是在发现她是她之后,奇怪的是,他什么敌对的情绪都没有了,对她,他唯一剩下的感觉就只有平静、喜悦,喜悦、平静。 已经过了几年了? 那段岁月过的太艰难,每一天都如以年记般漫长,他都不太记得了。 甚至连当时周围的环境他都差不多忘却了,他唯一记得的只有月色下她鲜艳的红裙,鲜红的双眸,以及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 残忍,冷冽,却比那浓艳的血色还要迷人。 原来她是真实存在的…… 他找到她了…… 司晨终于找到了地道的出口,在刚才头顶山石被震出缺口月光照射进来时,司晨就意识到此处已经不是地下深处,他们从地下上来了,出口一定就在附近。 事实确实如此,不出她所料,接下来鲜少再有弯路,在快行了约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一扇古旧的大门前。 这是她在地道中第一次看见大门这种东西,其他地方都是用石墙当做大门,只有这里,一扇沉重的黑漆铁门,上面用金漆描画着金鱼和锦鲤的图案,做工考究,虽年头久远,但十分精致。 司晨站在台阶前,盯着门上的金绘看了一会儿,对火舞点点头。 火舞和司七一人拉住半片门扇,将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 然而铁门的背后是一堵墙。 一晚上看了太多的墙壁,出口在望,竟然又看到了一堵墙壁,司晨心中难免冒火。 好在火舞细心查看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隐藏的机括,将凸起的机括轻轻一扳,墙壁向左侧旋转了一半,墙壁的另一头居然还贴着一个古董架。 有月光照射进来,墙壁的外面并不是室外,而是室内,浓重的灰尘味扑鼻,比地底的灰尘味还要大。 显然,这是一个房间,房间内漆黑一片,又有这么多灰尘,应该是许多年不曾住人了。 主仆三人顺着敞开的石门走出去,又一次观察,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个没有人居住的房间,而且无论是装潢还是陈设,司晨都觉得有点眼熟。 这里好像是……皇宫? 窗纱因为陈旧破损许多处,月光投射进来,将室内照得很明亮。 窗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虫鸣声都没有。 司七得了司晨的令,悄悄地走出去,先一步到外面打探。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罕见地颦眉笑,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的样子: “殿下……” “这是哪?”司晨问。 “武德殿。” 司晨亦十分意外。 武德殿又名东宫,但这里不是沈淮居住的地方,沈淮当年居住的新东宫在武德殿附近,是后修建的宁泰殿。武德殿是沈崇当太子时的住所,属于旧的东宫,在沈崇登基为帝后,这间武德殿自然就不用了,但好歹也是皇帝从前的住所,怎么会荒废得比冷宫还不如? 武德殿中的密道又是怎么回事? 在沈崇还是太子的时候,从前的秀色苑生意正火,太子的寝宫连接着那年正红火的男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晨啼笑皆非,思索片刻,对司七说: “你留下,沈润八成也会从这个出口出来,盯着他怎么处置这条密道。” “是。”司七应下。 司七留下来,司晨和火舞趁着夜色先回去了,对皇宫司晨再熟悉不过,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 但因为这一晚上折腾得太厉害,导致晨光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睡下时是晚上,醒来时还是晚上。 掌灯时分。 晨光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 火舞唤人打水来给晨光净面,又帮她穿好衣裳,晨光坐在妆台前,等着火舞替她梳头,打着哈欠问: “司七回来了吗?” “回来了,正吃饭呢。司七说,容王发现了秀色苑的密道是连接武德殿的,但没有声张,只让人把门给堵住了。” 晨光用力点点脑袋,赞同地道:“那条密道可是一条逼宫的好路。不过我想他这辈子都没可能逼宫了,被合围倒是有可能。” “镇北王抄了秀色苑,但和秀色苑有关的人都消失了,剩下的全部是被拐来的买来的,楼羽见他们可怜,向镇北王求情,都给放了,还给发了银子。” “他倒是好心。”晨光扬眉,又笑嘻嘻地问,“薛翀接客了没?” “玄力不在蛮力还有,听说只是被狠揍了几回,还替楼羽挨了许多下,这次回去,估计得躺上一阵了。” 晨光撇了撇嘴,有点遗憾,顿了顿,问:“小润的伤好了吗?” “容王告病,正在墨宸居静养。” 火舞为晨光梳好发髻,以一根青玉梅花簪固定,晨光摸了摸头发,转身,笑嘻嘻地对她说: “去取点东西拿上,我去瞧瞧小润。” 第一百二二章 鸡汤 “奴婢让小厨房炖了鸡汤,正在炉子上煨着。”火舞说,转身去门外,吩咐小丫鬟把小厨房准备的鸡汤端过来。 晨光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用双手在脸颊上用力拍了拍,鼓着嘴困倦地说: “去了一回秀色苑,感觉好疲惫啊!” 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单手托腮,她对着镜子笑吟吟地道: “秀色苑好有趣,下一回我要自己去。” 正说着,火舞端着一盅用青玉碗盛着的鸡汤走过来,给晨光瞧。 还没走近,晨光就闻到了一股浓醇的香味,双眼亮亮地望着鸡汤。 火舞将鸡汤捧到她面前,晨光掀开汤盅的盖子,把头探过去仔细瞧,乳白色的汤汁,浓醇,鲜香,味美,令人陶醉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子里,好像在勾/引她似的。 晨光吸了吸鼻子,把脸向汤盅更凑近,又吸了吸鼻子。 她决定替小润尝尝味道。 于是她把嘴唇凑过去,浅浅地喝了一小口。 清爽鲜美,醇而不腻。 好喝! 她笑眯了眼,然后捧起托盘上的青玉碗,扬起脖子,将一碗汤咕嘟嘟地喝进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对火舞道: “再来一碗!” 火舞看着她馋嘴猫似的,忍俊不禁,转头唤人去把汤罐拿来。 晨光抱着青玉碗一连喝了三碗,感到十分满足,猫似的舔了舔嘴唇,连笑容都变得闪闪发亮。 “再去盛一碗鸡汤,我们去看小润。”晨光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对火舞笑说。 “殿下。”火舞唤道。 “嗯?” “鸡汤没了。” 晨光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舔了舔嘴唇。 “司八!”她忽然高声唤道。 司八进来,一脸迷惑: “殿下做什么?” “你去外厨房看看有什么汤,随便什么,端回来一碗。”晨光吩咐。 司八一头雾水地去了,不久,端着一盅汤回来说:“外厨房正在做容王的晚饭,煮了一锅药膳鸡汤,我拿回来了,让他们另外再做别的。” 幸好也是鸡汤,晨光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点点头,不愧是她的丫鬟,不用吩咐就能知道应该立刻把汤据为己有。 晨光十分满意,吩咐火舞把鸡汤接过来端着,两个人去了墨宸居。 墨宸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 晨光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跪在正房台阶下垂着脑袋十分沮丧的付恒和付礼。 好奇地瞅了他们一眼,晨光却什么都没问,绕过他二人,径直上了台阶。 正在门廊下伺候的绘雯早就迎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唤了声: “王妃。” “殿下怎么样了?”晨光问。 “殿下染了风寒,正在休息,白天御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王妃放心。”绘雯轻声回话。 晨光点点头,走到门前。 绘雯心知殿下偏宠王妃,也不敢阻拦,只是在打起帘子时扬声对室内通报道: “殿下,王妃来了。” 晨光进入正房,绕过屏风来到里间卧室,沈润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书,本就白皙的脸苍白如纸,一看就是受了内伤,白天的那个御医肯定是他找来糊弄皇上的。 不过晨光并不担心,因为她打他没有用全力,他是不会死掉的。 她从屏风后面探出一颗头,软软地唤了声“小润。” 沈润方才放下书,抬头看了她一眼,温煦一笑。 “小润,你怎么了?”晨光皱起漂亮的眉毛,很担心地问,嗓音糯糯的,似乎就快哭出来了。 她蹭过去,站在床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带着哭腔关切地问: “小润你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好苍白!” 沈润朝她安慰地笑笑:“不打紧,只是染了风寒,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你骗人!你这样的脸色一点都不像染了风寒,小润你骗我!”晨光扁起嘴唇,瞪着他,用委屈的声音控诉说。 沈润看着她快要哭了的样子,心一软,笑着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 “我没有骗你,真的只是染了风寒,不要紧的。” “真的?”晨光确认地问。 “真的。”沈润点头保证。 晨光这才放心,顺着他拉住她的力道坐在床沿上,看着他,说: “小润,你要快点好起来!” 沈润心里一暖,冲着她点点头。 晨光高兴起来,从火舞手里接过青玉碗,笑道:“小润,我让人煮了鸡汤,很好喝的,我喂你喝!” 说罢,也不等沈润同意,一手端着青玉碗,一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汤,递到沈润的嘴唇边。 晨光难得的主动,沈润也不愿意扫她的兴,尽管她把那勺子拿的极低,和他的嘴唇完全不在一个领域,他还是勉强低下来,将一勺鸡汤喝进去。 药膳鸡汤,滋味很怪,他皱了皱眉: “里面放了药材?” “嗯!”晨光点头,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笑盈盈地说,“这是药膳鸡汤,很补的,小润生病了,需要好好补一补。” “放了什么药材?”沈润很不喜欢这个味道,颦着眉问。 “……”谁知道外厨房放了什么药材,“人参。”她笑着回答。 “怎么没有人参味?” “……这是药膳鸡汤,对身体很好的。”晨光笑眯眯地强调,强硬地将一勺鸡汤塞进他的嘴里。 沈润在疑惑药膳鸡汤并没有放她说的人参的同时,心里还在想,原来她的胳膊是可以抬起来的啊。 晨光喂沈润喝了小半碗鸡汤,然后她开始蹙眉,接着眉越皱越紧。 “小润。”她突然唤道。 沈润疑惑地望着她。 “我手酸了。”晨光哭丧着脸,用委屈的声音说。 沈润哭笑不得。 “我自己喝吧。”他把汤碗接过来。 晨光十分高兴,弯着眉眼,望着他,甜甜地说:“小润,你要都喝光哦。” 她的笑容亮闪闪的,如掺了蜜糖。 这样的笑容能融化沈润的心。 他笑了笑,也不用勺子,端起碗,将剩下的小半碗一口气喝进去。 晨光觉得他喝汤时的样子还挺豪迈的,和平常温润如玉的他有点不一样。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沈润放下汤碗,低头看她时,正好望见她陷在灯影里的小脸,阴影在她的脸庞上打了一半,她闪亮的双眸亦陷在昏黑里,骤然对视上,一瞬间,沈润突然觉得那双眼莫名的熟悉。 他的心怦地一动。 他严肃起来,凝着她的双眸,不知不觉伸出手,遮住了她的下半脸。 第一百二三章 错觉 晨光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 “别动!”沈润轻喝道。 晨光又被他的轻喝吓了一跳,本能的想要躲,却勉力克制住了,她没有再移动,任由他用手覆盖住她的下半脸,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 他直直地望着她,凝着她,就像是要把她看穿一个洞似的。 晨光有点毛骨悚然,一双大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 “眼睛别动!”他命令。 晨光又吓了一跳,眼珠子不敢再动,也直直地盯着他。 沈润蹙眉,专注地望了她半天,像在研究她似的,然后,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又将她的额头遮住,只留下她的眼睛,接着他微微退开身子,离远打量她的双眸。 晨光的心怦怦乱跳,他的眼神有点吓人,她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沈润盯着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轻声问: “昨晚你去哪了?” 晨光心里咯噔一声,疑惑又不安地说:“嗳?昨晚?昨晚在家里睡觉啊……” 她用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以为他是发烧了的表情望着他,她担心又忐忑,以为他的脑袋出了什么毛病。 沈润望着她,想要从她的表情眼神里看出破绽,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她的眼里只有浓浓的疑惑,还有对他一反常态的不安和慌张。 沈润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放下手,远离她,自嘲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他在心中嗤笑道。 沈润奇怪的脸色让晨光越发担心,她用惊疑不定的表情望着他,怯生生地问: “小润,你没事吧?” 沈润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温煦,含笑摇摇头。 晨光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笑盈盈地望着他。 “对了,小润,我刚刚看到付礼和付恒跪在门外,他们怎么了?” 沈润轻哼了一声,笑道:“做错了事正在请罪,你不用理睬,让他们跪着。” 晨光心想八成是因为昨天火舞和司七干掉了付恒和付礼,付恒和付礼以及他们的主子沈润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被狠狠地挫了一回,不甘、自责,一定还十分恼火。 不过晨光认为他们应该跪一跪,容王府大侍卫没几招就被她的侍女给瞬杀了,太丢人不说,这是会严重影响小润前途的。 就在这时,绘雯从外面进来,屈了屈膝,看了晨光一眼,欲言又止。 晨光疑惑地望着她。 沈润知道绘雯是顾忌晨光在场,他直觉肯定是件麻烦事,皱了皱眉,不耐地道: “什么事?” 从昨晚回来殿下的心情就不太好,绘雯一直小心翼翼的,见沈润露出不耐烦的苗头,不敢再遮掩,轻声回道: “殿下,白姑娘来了,是来探病的。” 果然是件麻烦事。 沈润的心里一阵不耐烦,皱了皱眉,道: “告诉她我已经歇下了,让她回去吧。” 绘雯立刻应了一声“是”,逃似的退了出去。 晨光目送绘雯离开,回过头,二人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沈润无奈,感情上,他和白婉凝已经完了,原本他也只是喜欢白婉凝的温婉识大体,直到他发现,她并没有温婉识大体,从前大概是他眼瞎了。可是理智上,他无法放弃白家的势力。 他的确和晨光更合适,可是晨光的底子太单薄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助力,这个是她没有办法带给他的。 她不但不能带给他助力,反而日后会有更麻烦的大事发生,一旦凤冥国亡国,他们之间会变成可以预料的乱七八糟。 一只飞蛾飞进来,突然就跳进了燃烧的烛火里,这一幕恰巧被沈润看到,沈润莫名的恼火起来。 他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小润,你头痛吗?”晨光歪着脑袋,一脸关切地问。 沈润笑了笑,他摇摇头。 “累么?”他问。 晨光一愣,反应过来他是问她坐着累不累。 晨光的确有点累,可她是来探病的,就这么累了感觉有点矫情。 沈润突然往床里挪了挪,给她空出来一半的空间,说: “上来吧。” 他说的好直白,晨光有点小害羞,咬着嘴唇嘻嘻地笑。 “躺着吧。”沈润说,他知道晨光软绵绵的最喜欢躺着。 他都这么说了,晨光再推辞就是矫情了,她愉快地脱去鞋子,躺上来,开心地闭上眼睛。 昨晚司晨使用了太多的玄力,导致她十分疲惫,即使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还是不太够。 她和司晨,她的所有玄力会通过司晨释放出来,同时受到的伤害和痛苦也会由司晨去承受,因为化作晨光她的身体没办法承担那份痛苦。相对的,玄力释放过后那虽不会致命但却极为漫长的疲倦期将由晨光来承担,所以她极虚弱、缓慢、很容易睡不醒。 晨光和司晨是相互依存活着的,她们是极为特殊的,每一个都特殊,成为一体更加特殊。缺少其中任何一个她们都无法顺畅地活下去,她们分别是两个半圆,只有组合在一起,才会变为一个完整的能够继续活下去的人。 沈润见晨光头刚沾到枕头上,便昏昏欲睡,心中好笑,将翻动书页的声音减轻。 卧室内,祥和,宁静。 沈润的心也很平静。 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他翻着书卷阅读。 就在这时,绘雯又进来了,她也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可是她不得不进来,硬着头皮小声说: “殿下,白姑娘不肯走。” 沈润火冒三丈,气笑了:“不肯走她愿意等就让她等,这种事也用来回报?” 绘雯被噎了一下,心想自己真倒霉,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迷迷糊糊的晨光被说话声惊醒,睡眼朦胧地问:“怎么了?” “没事,睡吧。”沈润含笑说,顺手在她软软的头毛上摸了两下。 晨光点点头,复又闭上眼睛,忽忽悠悠的刚要睡着。 绘雯又进来了,在沈润阴沉的目光里,从牙缝里小声说: “殿下,景王殿下来探病了。” 于是,沈润的眼神彻底阴冷下来,即使绘雯垂着头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 “景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晨光彻底清醒,扁着嘴疑惑地问。 “八成是来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沈润冷笑了一声。 第一百二四章 挑拨 晨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 “都这个时辰了,我去见他,让他回去。” 沈润望了望她,思忖片刻,点点头,嘱咐道:“打发他回去,不用对他说太多。” 晨光点头,坐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鬓发,沈润也帮她捋了捋头发,晨光站起来,冲他笑笑,转身,走了。 沈润重新靠回床上,面色阴沉,他皱了皱眉,又觉得胸前的伤开始隐隐作痛。 晨光来到沐华苑,在屏风后面看见沈淇正坐在前厅悠闲地喝茶,姿态从容,一点没有晚间登门打扰时的抱歉。 晨光整理了一下衣裙,走出去,笑道:“景王殿下这个时辰过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下人们报错了。” 她浅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对于她的出现,沈淇并不意外,站起来,笑容可掬地问候:“二皇嫂好。” “景王殿下坐吧,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晨光笑盈盈地说,“听下人说景王殿下是探病的,真不巧,我们殿下刚服了药睡下了,本来景王殿下来我是该叫醒他的,可他病着我正想让他发些汗,就没叫他。” 沈淇笑笑,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从一旁的桌上抱起来两个礼盒,交给晨光,道: “这是去年府里置办药材时偶然得的千年山参和灵芝,最是补人,听说二皇兄病了,我就带来了。” 晨光笑眯眯地让人接了,又客气地道了谢。 沈淇不急着走,重新坐了下来。 晨光也不赶他,唤人上皇上新赏的御供的茶,说是让沈淇尝尝。 沈淇笑了笑,丫鬟上来新茶,他端起来啜了一口,对晨光说: “自大皇兄被流放封地,父皇把对大皇兄的那份心全放在了二皇兄身上,就比如说这茶,今年产量稀少,只得了那么点,父皇把一半都给了二皇兄,可见二皇兄在父皇心中的分量。” 晨光闻言,眼里闪烁着得意,冲着他眉飞色舞地说:“父皇对闲王殿下失望透顶,自然死了心,我们殿下又聪明又能干,从前有太子时父皇更宠太子,现在太子离开了,父皇自然看倒了我们殿下的好,自然就宠爱他多一些。我们殿下本就受喜欢,在朝中人缘也好,对了,前些日子,赵大人还来府里了呢。” 晨光说话时的表情活泼天真,她每说一句,沈淇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皮笑肉不笑地问: “赵大人?” “就是禹王殿下的岳丈。” “赵大人来找二皇兄?为了何事?” “这我一个女人家哪会知道。”晨光摇头笑说。 沈淇干笑着,眸色阴沉,他垂下眼帘,思绪混乱起来。 “景王殿下,你累了么?”晨光见他发呆,用关切的语气疑惑地问。 “没有。”沈淇笑答,顿了顿,问,“对了二皇嫂,二皇兄的身子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晨光见问,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双颊飞红,用手扇着两颊的热气,羞答答地说: “大概是这两天夜里天气凉了,殿下却不好好穿衣服,又不好好盖被子的缘故。” 沈淇望着她脸上可疑的红晕,张口结舌,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昨晚上有侍卫官在城外遇见了二皇兄,二皇兄都病了怎么还出城了?” 晨光一愣,手一摆,笑道:“不可能的,昨晚我们殿下一直在家里,同睡一张床,他出门我怎么会不知道?” “也许二皇嫂睡着了,连二皇兄出门都不知道。”沈淇半开玩笑地说。 “不会的,昨晚我们两个一夜没睡……”晨光说,说到一半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脸涨红,捂住嘴巴,冲着沈淇讪讪地笑。 沈淇一脸尴尬,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不确定晨光是否说了谎,因为她看起来蠢蠢的,一点都不像会撒谎的样子,在很早以前沈淇就将她归类为空有玉貌的傻大姐类型。 晨光说完话同样觉得尴尬,讪笑着,似乎是为了摆脱窘迫感,她笑着问: “对了,听说景王妃这半个月身子一直不舒服,可好些了?” 沈淇一愣:“二皇嫂许久没去我府上,怎会知道碧帆身体不适?” “前两天禹王殿下来府上时对我说的,他还央我去看景王妃,结果我们殿下病了,我一直没腾出空,景王妃好些了么?”晨光用无邪的表情关心地问。 “好些了。”沈淇表情僵硬地回答,他突然有种绿云罩顶之感。 “那就好。”晨光放心地说。 沈淇的眼光越发阴沉。 接下来晨光一直在跟他东拉西扯,他从她嘴里听不到一点有用的,她连容王府的马厩新出生了两匹小马都跟他讲了,沈淇勉强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走的时候,他面沉如水。 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离开,然后单手托腮,一直到他出了沐华苑,她才放下撑住下巴的手,垂头,噗地一声笑了,笑得欢悦。 滨章的圈地案接近尾声,沈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自己给摘了出去。但他没有在滨章成功地将沈汵干掉,沈汵活着回来了,他只能被迫接受折了一半党羽的结局。 沈淇和沈汵的仇因为这桩案子彻底结下。 可说到沈汵那欲杀之而后快的仇恨,是因为那日之后发生的事。 在滨章案结案那天的早朝之后,沈淇回府,也不知道洛碧帆哪里惹怒了他,他把洛碧帆暴打了一顿,洛碧帆因此上吊自杀。 虽然自杀被阻止了,可沈汵的仇恨却彻底爆发了。 与此同时,城郊秀色苑案使沈崇震怒,沈崇对这桩案子的反应比对沈淇圈地的那件案子反应更大。 镇北王抄秀色苑是替儿子出气,虽然当时扣押了秀色苑的所有少年和客人,但他是个武将,又是带着私愤去的,过程中难免混乱,他什么有用的都没查到,还让经营的人全跑了。 镇北王一直叫嚷着让沈崇还他儿子一个公道,弄清楚他儿子到底是怎么被掳进秀色苑的,在山中遇袭最后儿子却在秀色苑中被找到,镇北王完全无法理解这桩案子的走向,因此更加愤怒。 沈崇不理会他。 沈润告病,沈淇因为圈地案受到冷落,沈汵则因为查案有功,秀色苑的案子被交到他手里,沈崇命他彻查秀色苑的经营人,务必将那人捉拿归案。 第一百二五章 捕获 深夜。 新泰巷。 一处破旧的民宅。 虚弱的咳嗽声传来,许久都没有停歇。 脏乱的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光线微弱的油灯,面如蜡纸的少年躺在床上,捂住胸口,咳嗽个不停,在咳嗽的过程中,血泡翻涌,从唇角溢出来,把坐在床边守着的君陌吓了一跳,素来稳重的他居然呜地哭了出来,一边给弄影擦一边说: “药都吃下去了,怎么还不见好?” 坐在窗下双手抱胸的沁溪闻言,皱了皱眉,心烦地说: “才吃下,怎么也得等两天才能见效。” “那个女人出手真是狠毒,居然把弄影伤成这样!”君陌咬着牙,恨恨地说。 沁溪没有说话,一个女人,出手如此狠辣,这样的人他在箬安一年了还从未听说过,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一回,他感觉自己是踢到铁板上了。 唯有夙玉一言未发,他抱着琴坐在窗下,正神游。 就在这时,只听“咕噜”一声,一个圆球突然被从打开的门缝里扔进来,在胡乱翻滚中,更多的浓烟冒了出来,迅速在室内弥漫。 屋内的四个人吓了一跳,均跳起来,本能地跳到角落里躲避。 沁溪年长见识多,恍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慌忙大声命令: “闭气!” 然而已经来不及,灰色的气体充满室内,大约过了半刻钟才散开,灰雾散开后,四个人倒在床上地上,各种姿势,昏迷不醒。 门开了,一个身穿白衣长发遮住半边脸的女子飘进来,用麻袋套住躺在地上的两只,扛起来,又飘走了。 后跟进来的司八看着她比鬼还可怕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走到床前,先伸手捏了捏床上小嫩肉的脸蛋,才掏出准备好的麻袋,将倒在床上的两个套起来,扛在肩头上,吹灭了油灯,学着司九的样子飘走了。 …… 一盆冰水将地上的四人泼醒。 沁溪打了个哆嗦,首先惊醒,他皱了皱眉,坐起来,慌乱地环顾四周,石砖森严,火把冉冉,这是一间密闭的石室。 再看向正前方,铺着狐皮毯子的贵妃榻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懒洋洋地窝在上面,准确的说,她是蜷缩在一个坐在贵妃榻上的大胸美人的怀里,她靠在那副丰满的胸膛上,正浅笑吟吟地望着他。 沁溪的心咯噔一声,他不认得她,却本能地从对方的笑容中感觉到危险。 最后醒来的是弄影,他剧烈地咳嗽着,连抬起眼皮子向前看的力气都没有。 晨光呵地笑了,望着他惨白的小脸,摇着头惋惜地说: “竟然伤得这样重,我还特地手下留情了呢,如此没用,真是可怜呐!” 软软糯糯的嗓音让人心生狐疑,弄影勉力抬起眼去看她的脸,却发现他并不认识她,他皱起了眉。 褪了脂粉气味的小兔子终于回归了本性,他用小豹子似的表情戒备地瞪着她。 “你是谁?为何要把我们抓到这儿来?”沁溪冷静下来,沉声质问。 晨光笑,拿起一旁的玄色面具罩在脸上,先前无邪活泼的脸孔刹那间褪去了天真,变得冷艳邪魅起来。 四人大吃一惊。 “是你……”弄影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地抬着头,在看清她罩上面具的面容时,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染铅粉的他少了许多妩媚,回归了硬挺的男子气。 晨光望着他,失望地扁起嘴,用哀怨的语气说: “嗳?我还是喜欢你涂了脂粉后像小兔子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太不乖了,我不喜欢。” 弄影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吐血,却因为在看清她倾城的姿容后,一颗心怦怦乱跳。 沁溪在终于明白了敌我之间的悬殊差距后,沉声问:“姑娘到底是谁?” “你这么问我还真不好回答你,‘晨光’是我的名字,也是我的封号,不过在龙熙国嘛,我是容王妃。”晨光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说。 “凤冥国公主?”沁溪皱紧了眉,道。 “啊呀,你知道我?原来我这么有名啊,好高兴!”晨光笑盈盈地说。 沁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居然和本应该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凤冥国公主扯上了,传闻中可昌盛国运占卜通灵的晨光公主,被当做交易对象卖到龙熙国来的可怜公主,眼前的这个公主哪有一丝可怜相?又是那样的好身手。她把他们抓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她!”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晨光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弄影突然开口,哑着嗓子说, 晨光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你和陌上公子是什么关系?”她望着沁溪,直截了当地问。 沁溪的心咯噔一声,笑着道: “晨光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陌上公子三十年前就死了,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因为秀色苑当年很红火,想借着秀色苑的牌子让生意好一些罢了。” “你一年半前从雁云国入境,筹备开了秀色苑,之前你一直住在雁云国,曾在寻欢馆做过几年的魁倌,之后养了夙玉和君陌。以你在雁云国报的年龄推算,你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而非三十岁,你以为你长了一张不会老的脸就可以胡乱编造年龄么,你这是欺诈,你欺骗客人,我可以要求你退银子的。”晨光气哼哼地说。 沁溪的一条一条经历全部被晨光列出来,准确的就好像她曾亲眼看过似的,沁溪面如死灰,连想否认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否认起。 “原来晨光公主还有在雁云国的势力。”他笑了一声,“奴只是来龙熙国讨生活的,年老色衰,欺骗人也是迫不得已,公主何必死抓着不放。” “我只是恰巧认得寻欢馆的常客,那人又恰巧记得你罢了。”晨光笑吟吟地说,“沁溪,我是在问你和陌上公子的关系哦,你并不是值得我拐弯抹角的对象,所以你对我隐瞒,对我撒谎,我会动刑哦,我并不是在询问你,我是在审问你。” “奴说了,奴不认识陌上公子,奴只是在讨生活。公主想动刑请便,反正对公主来说,奴只是一只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蚂蚁。” 晨光笑,对司八扬了扬下巴,司八会意,走过去,没有抓沁溪,而是将重伤未愈的弄影一把拎了起来。 第一百二六章 目击者 沁溪见司八抓了弄影,表情掠过一抹慌乱:“有什么冲我来,你为难弄影做什么?” 晨光浅笑吟吟地道:“你只是蚂蚁,我踩你作甚,只不过,为了让蚂蚁吐口,我自然要踩一踩蚂蚁的心头肉。你明知道自己现在被通缉,还冒险去药铺替弄影买药,可见弄影是你的心头肉。我现在一刀一刀地割你的心头肉,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忍到他被凌迟死。” “你……”沁溪怒目圆睁,不敢相信一个如此清纯无害的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狠毒到令人发指的话。 弄影身受重伤,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抵抗,被司八捆在刑架上,扒去衣服,露出一身白白嫩嫩的皮肉。 司八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将冰冷的刀刃贴在他的脸上,即使尚未感觉到疼痛,却也能够体会到那刀子是有多么锋利,他毛骨悚然。 即使他是一个男人,面对的是几个女子,但这是一种屈辱,这样的屈辱感让他难以接受,他怒目圆睁,大声吼叫: “你们这群毒妇!恶妇!” 司八的笑容敛了起来,一巴掌重重地扇过去,弄影被打得头歪到一边,脸颊紫胀,嘴角流出鲜血。 司八皮笑肉不笑地说:“省着点力气,一会儿有你喊的。” 锋利的刀刃划破他白皙的胸膛,血流不止,那用刀的手法恍若艺术,带着残忍的美感,从那副白皙如玉的身体上缓缓的、流畅的、极自然地割下一刀。 弄影惨叫连连。 君陌被这残忍血腥的手段惊呆了,因为惊吓过度,看到第二刀时,他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夙玉倒还撑得住,他手指掩唇,能感觉到他的上唇在不停地颤抖。 沁溪望着晨光的表情,那是怎样的表情,浅笑吟吟地望着刑架上凄惨凄厉的血腥,那残酷的画面映在她剔透如水晶的眸子里,却没有将她染脏。给人的感觉,她还是那么纯粹,那么干净,纯粹的白,干净的白,剔透的白,罪恶的白。 她眼底的情绪似兴奋,似欣赏,然后仔细看过之后,却发现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映进去,空白的,空洞的,似对所有都毫无兴趣。 在第五刀时,沁溪终于受不了弄影的惨叫,咬了咬牙,大声说: “我过去是陌上公子的侍童!” 晨光示意司八住手,淡淡地望向沁溪。 “公子将曾是弃儿的我捡回去抚养,教我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直到我七岁那年,那段日子公子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忧心忡忡,心神不宁。公子被杀死的那一天,公子正在房里教我弹琴,忽然有人敲门,公子将我藏进柜子,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我当时不解公子是何意,但公子说的话不会有错,我就藏在衣柜里,不敢出声。后来公子放那个敲门的人进来,那人进来之后,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大吼叫公子交出来,不知道他让公子交出什么,公子一直说自己没有,一直不肯交出来。后来那个人就杀死了公子,我当时吓呆了,那人又是背对着柜子,我没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应该比公子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很富贵,在秀色苑的客人中,那样的穿着也是数一数二的。公子被杀的时候,倒下之后脸正对着衣柜,他在临死之前还摇头示意我不要出来。” 说到这里,沁溪红着眼眶,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说: “不知道那人和公子究竟是什么仇恨,公子都已经倒下了,他还在往他身上刺刀子,不停地刺刀子,一直到公子断气,他还是不解恨,他划花了公子的脸,然后从公子的贴身小衣里取出来一枚红色的玉璜,抢走了。” 晨光心跳微顿:“红色的玉璜?什么样的玉璜?” 沁溪没想到她会对玉璜感兴趣,愣了愣,回答说:“我躲在柜子里,没有看清,只知道是一片红色的玉。” “你不是会画么。”晨光的表情冷峻下来,唤道,“拿纸笔给他画。把你记得的部分都画下来。” 沁溪心中不解,却不得不将记忆里的玉璜画出来。因为年头久远,当时又没看清,他只是画了个大概,暗红色的玉璜,拱形的边缘画了两条凤。 晨光将画纸拿在手里,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他:“这是两条……凤?” “我没看清,后来回想时,觉得是凤。” 晨光陷入了沉思,半天没说话,然后忽然将手里的画纸一抓,揉成一团,回过神,似笑非笑地问: “然后呢?” “公子被杀死后第二日秀色苑就关门了,里面的人全部被发卖,几经辗转,我被卖到了雁云国。在公子死后,我就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为公子报仇,不管过多久,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为公子报仇。一年半前,我才算有了能力重回龙熙国,我在原来的秀色苑里开了新的秀色苑,就是想引出当年杀死公子的凶手。” “三十年过去了,也许那人已经死了。” “不可能,那人当时不过十七八岁,三十年之后,四十几岁正壮年。” “你确定是箬安里的贵族?” “他和公子应该是旧识,我从前伺候公子时,偶尔听过他的声音从公子的书房里传来,但没有见过真人,他不是公子的客人。他说话是箬安口音,我确定他是箬安人。我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只要他开口说话,我一定能认出他。” “嗯?”晨光哼了一声,顿了顿,笑道,“听你说的我大概有点眉目了,过一阵子,宫里会有一场宴会,箬安城所有贵族都会到场,到时候我带你去,你辨认一下。” 沁溪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和晨光周旋了半天,弄影受了一顿皮肉之苦,结果到头来晨光是想帮他。 “秀色苑开了一年,你搜罗了不少官场上的腌臜事吧,证据,交出来。”晨光说。 “你、是想帮我?”沁溪用试探的语气问。 晨光哼笑了一声,盛气凌人地说: “你只是一只蚂蚁,我干吗要帮你?我只是要用你。你不交,我就让人在他身上继续割,就是这么简单。” 她笑盈盈的说,那张笑盈盈的脸,如一只恶魔。 在沁溪和弄影四人被拖走幽禁之时,晨光忽然问弄影: “那晚你干吗打我?” 浑身是血的弄影恶狠狠地瞅了她一眼,可惜奄奄一息中的恶狠狠没有什么恐吓力。 沁溪怕他再惹恼了晨光又要受苦,连忙回答:“弄影那日见公主阔绰,以为能从公主手中赚些银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公主大人大量,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晨光瞅了他一眼,撇撇嘴,对弄影说:“就为了这个?你这么没有想法,是做不成大事的。” 弄影瞪了她一眼。 四个人被带走之后,石室内恢复了安静,晨光重新躺回火舞的大腿上,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舞,戏终于要收尾了。” “是。”火舞含笑应了一声。 第一百二七章 推波助澜 在告病休假的这段日子,沈润过的十分清闲。 他一点也不担心外面的事,沈汵已经将沈淇咬的满头包。 在沈汵重新搜查被查封的秀色苑后,在密室里找到了不少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合伙作恶的证据,其中最严重的是濮阳观察使程健以重修河道为借口在濮阳大肆敛财,侵占民地,贪污用于修建河道的官银,与当地的乡绅联合,称霸一方,鱼肉百姓,甚至yin人妻女。 受害人的丈夫侥幸逃脱,进京告御状。 程健是魏家提拔的,与魏家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程健见漏网鱼跑了,慌了神,忙派人来向曹国公魏勤求助。 魏勤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居然将喊冤的青年秘密杀死。 魏家的大公子,安平长公主的长子魏勋酒后在床上将这件事对秀色苑的苓官大大炫耀一番,说魏家权大势大,就算是在天子脚下,只要是想,也能为所欲为。还说皇上在宫里,只要外面的人不上报,皇上就是睁眼瞎。 不管苓官说的是真是假,魏勋是秀色苑的常客这件事无法抵赖,因为那天镇北王抄秀色苑第一个抓的就是他。 沈崇大怒。 这还不算完,很快,更令曹国公府上下紧张发抖的事发生了。 在沈崇因为程建案大怒的第二天早朝,忽闻宫城外自沈崇设立以来从未响过的登闻鼓咚咚咚地响起,太过突然,那鼓声让众官员头皮一麻。 沈崇也吃了一惊,命人去查看,结果带上朝堂的却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秀丽女子。 那女子身材瘦削,容颜端丽,虽穿着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温婉淑雅,一看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一刻,魏勋两腿发软,飞了三魂七魄,身体摇了一摇,就像见了鬼似的。 沈崇见来人是一个秀气庄重的姑娘,不是粗黑壮的贱民,心里就没了先前听登闻鼓时的怒意,盯着那女子威严地问: “你是何人?为何击鼓?” 女子跪在地上,落落大方地磕了一个头,掷地有声,说: “民女安孝国之孙安谧为祖父安孝国及我安家七十二口人击鼓鸣冤,请陛下为六年前曹国公魏勤诬陷民女祖父通敌叛国案平反。民女状告魏勤、魏峥、魏勋,一告魏勤、魏峥六年前借在沣河一带修建行宫改建河道的机会侵吞官银,私占耕地,使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落草为寇,造成沣河一带的混乱;二告魏勤、魏峥卖官牟利;三告魏勤、魏峥通敌叛国,与苍丘国丞相互通私信,借职务之便私自买卖矿铁;四告魏勤、魏峥、魏勋在得知我祖父掌握了他们的罪证时,反咬一口,诬陷我祖父通敌叛国,使我安家七十二口因叛国罪被斩首;五告从四品宣德将军魏勋禽兽不如,借抄家之便私囚民女奸yin长达半年,又在得知祖父告发他们的证据在民女手中时,欲杀掉民女取得证据。民女侥幸出逃,魏勋一直派人追杀民女六年,在追杀民女的过程中,使民女和他的孽胎惨死途中;民女六告魏勋谋害亲生子,禽兽行径,天理不容。” 魏勋望着她,脸色惨白,一句话说不出来。 安谧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她低着头,眼里是满满的恨意。 只要是六年以前在箬安的人都知道,在六卿之一的安家还没有倒台之前,安家的大小姐与魏家的大公子是未婚夫妻,二人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直到魏家突然指控安家通敌苍丘国,这是皇上最大的忌讳,于是安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当时抄家灭门案从头到尾的推行者都是魏家,魏家因为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安家被处斩后不久,魏大公子便和新晋六卿洛家的姑娘结亲,双方成为亲家,从此绑在了一根绳上。 安谧呈上了祖父安孝国在被处斩前遗留给她的魏家的罪证,以及安孝国死前想呈给皇上的自证清白的血书,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沈崇本就因为秀色苑案和程健案对魏家不满,想起安孝国三朝元老,正直不阿,还曾做过他的帝师。 沈崇龙颜大怒。 魏家三代被下狱,安谧既是人证又是罪臣遗孤,被囚禁宫中,等待案件审理。 此案沈崇又交给了沈汵。 沈汵因为连续几件案子都办得得力,虽然尚未将秀色苑的经营人抓获,但最近皇上因为他的办事能力很待见他。 沈汵似乎有被推至上峰的趋势。 初尝权力的滋味让他暗暗畅快。 他欣然接下这桩案子。 沈润坐山观虎斗,同样感觉惬意。 即使伤养好了也不露面,他每天呆在家里,不是读书下棋画画就是玩晨光,多数时间都是玩晨光,晨光苦不堪言,于是一大早进宫看沈卿懿去了。 晨光走了,沈润没有可玩的,坐在窗下翻了几页书,正觉无聊,付礼突然进来,低声说: “殿下,张兴从凤冥国回来了。” 沈润微怔,眸色沉下来,放下书卷,淡声道:“叫他进来。” 付礼应了。 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风尘仆仆地进来,跪下来请了安。 “可有收获?”沈润漫不经心地问。 “有些收获。属下在凤冥国打听到,这一年间,凤冥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从前还能在酒池肉林里玩乐,听说近半年连和女人玩乐的力气都没有,病在寝宫里苟延残喘,巫医说大概熬不过今年冬天。凤冥国的廉王趁凤冥帝重病之际,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号称是‘凤冥国三大家’的三大士族,三大家族被全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有传闻说凤冥帝之所以病得那样重,是因为廉王动了些手段。” 哪一家的皇室都是这点事,沈润并不奇怪,也不感兴趣,他问: “关于大公主,查出了什么?” “王妃曾经住过的圣子山,那里是凤冥国的禁地,属下没有找到知道那里的人。属下为了打听王妃的身世,在湘瀛几番寻找,最后总算让属下找到了一个从宫里被放出来的老宫女。属下许了她许多银钱,威逼利诱了多回,她才终于肯说,据她说,王妃的生母并不是凤冥国的纯妃娘娘。” 第一百二八章 谜团 沈润蹙眉:“不是纯妃又是谁?” “那宫女说,纯妃只生过二公主,大公主不是纯妃的亲生女。凤冥国曾经确实有一个大公主,若那婴孩存活下来,也的确和王妃的年岁差不多,可那婴孩因为凤冥国皇后难产,一尸两命,母女俱亡,大公主死在胎中,凤冥国不可能有大公主,至于现在的这个大公主是谁,那宫女说她也不知道。” 沈润的心里冰凉一片,默了片刻,冷声问: “这说法你可查证过?” “之后属下去打听了凤冥国的皇后,得知凤冥国皇后确实在十七年前难产去世,当时还举行了国丧,这件事许多凤冥国人都记得。” “照你的说法,她不是凤冥国的大公主,也不是纯妃生出来的,那她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沈润冷冰冰地盯着他,沉声问,声音听不出喜怒,从那森森的语气里他感觉到强大的压迫力。 张兴在这样的威压下,汗如雨下,跪下来请罪: “属下无能,关于王妃的来历,属下只查到这一点,其他的没能查出来。” 沈润没言语。 张兴跪在地上,垂着头。 沈润思忖了良久,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还有什么?” “殿下修书来特地叫属下查凤冥国与龙熙国之间的关系和凤冥国的稀奇事。属下遵殿下之命,走访了圣子山附近的村落,在其中一个村落里遇见了一个瞎了眼的妇人,那妇人说,十八年前,一伙人突然闯进村子,将她尚未满月的儿子抢走,那孩子至今下落不明。属下打听到,在那段时间,也就是二十年前到十五六年前的这段时间,凤冥国国内发生过许多起强抢婴孩的事件。婴儿的父母说,抢走婴孩的不是普通的暴徒,是身穿军服的军人。那些被抢走的婴孩没有人知道下落,被抢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妇人因此哭瞎了眼睛,却官府不理,投告无门。属下在查访这些人时,还意外打听到另外一件离奇事,每隔一段时间,凤冥国就发生一场大规模的强抢婴孩案,因为都说是官军所为,衙门又无人受理这种案子,所以属下猜测,抢孩子的行为是朝廷默许的,只是不知道凤冥国要那么多婴孩做什么。” 沈润也不知道。 张兴的话让他觉得太离奇,简直不可思议,朝廷带头抢婴儿做什么,不管是征军还是募集太监,从婴儿开始收也太早了。难道凤冥国官员集体缺儿子,还是为了国家的未来想要把全国的婴儿集中起来一块喂奶? 这太扯了! 沈润啼笑皆非,他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属下在其中一个村子里还听说,大概十七年前,湘瀛突然来了一队外国人,那群外国人带来了许多幼童。属下问他们是什么样的外国人,把各国的服饰都给他们看过了,他们说当年那群外国人穿的衣服好像是我们龙熙国的服饰。” 沈润凝眉,他越听越觉得这件事诡异蹊跷,十七年前,正是晨光出生那一年,那一年凤冥国的皇后因为难产带着凤冥国的大公主一尸两命,可在十四年后,本应该死了的大公主却重新回到凤冥国皇宫。 同样是凤冥国大公主夭折的那一年,凤冥国许多许多婴儿被抢走。 同样是那一年,龙熙国居然向凤冥国输送了大批幼童。 这些诡异的事件连在一块,莫名的,沈润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晨光冰冷的皮肤,细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以及她时常发生的长睡不醒。 沈润只觉得浑身一寒,差一点打冷战。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晨光活生生软乎乎的,虽然凉了一点,但她是人啊。 “还有别的?”他淡声问。 “没有了,属下只查到了这些。”张兴回答。 “去查一查,十七年前,箬安里是谁带人去了凤冥国。”思忖了良久,沈润开口,低声吩咐。 “是。”张兴应下,见他没有其他命令,便退了出去。 “让人跟紧了晨光,从今天起,寸步不离,不管她见了什么人,哪怕是见了一个奴才,也要报给我。”沈润沉声吩咐付礼。 “是。”付礼应了一声。 沈润拿起书卷,缓缓地翻了一页,突然问: “那天在秀色苑的地道里遇见的女子,还没有找到?” “回殿下,属下命人在暗中全面搜查,可是别说踪影,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留心去观察殿下的表情,幸好殿下没有发怒,翻阅着书籍,淡淡地说: “加人手,快查!” “是!” 晨光回到府里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玉琼轩内灯火通明,只有沈润在才会点这么多灯,晨光一个人时晚上是不会这么明亮的。 她撇了撇嘴,迈过门槛,果然看见沈润正坐在她常坐的榻上看书,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温煦地笑说: “回来了,吃饭了吗?” “在卿懿那里吃过了。小润,你还没吃饭么?” “知道你会在卿懿那里吃,我吃过了。” 晨光觉得今天沈润有些反常,讪讪的点了点头,她转身去内室梳洗,换了家常衣服,出来时沈润还坐在榻上。 “七国会就要开始了,我接到消息,说你父皇病重,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沈润突然说。 晨光一愣,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眼里闪过一丝难过,接着她哀戚地笑笑,垂下头,那是一种认命了却仍旧伤感的表情: “父皇的身体一直不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沈润观察着她的表情,当突然听说一直生病的父亲病情加重即将离世的消息时,她的反应十分自然,情真意切,让人看不出破绽。 “你想回去吧?”沈润说。 晨光愣住了,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两息,那感觉就像是想任性请求却因为太懂事把任性压下去了。 “七国会之后我陪你回去一趟吧。”他说。 晨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接着变得泪眼汪汪:“真的?”她感动地问。 “真的。”沈润含笑点头。 晨光欣喜万分,冲过去,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沈润搂住她的腰,轻轻摩挲着她的背,温香软玉在怀,他朱红的唇勾着,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 沈润走后,晨光疑惑地问火舞:“小润怎么了,看着我时怎么一脸古怪?好像见了鬼似的。” “张兴从凤冥国回来了。”火舞说。 晨光扬眉,过了一会儿,噗嗤笑了。 第一百二九章 有情似无情 “容王有些不对,难道是张兴在凤冥国查到了什么?”火舞皱了皱眉,说。 晨光沉默地抬起头,望着窗外司八正和玉琼轩的小丫头们玩耍,过了一会儿,淡淡笑道: “就算查出什么也不打紧,就快要结束了。” 火舞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瘦削的背影,遗世,而独立,说白了就是很寂寞的意思。在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时,她身上的寂寞感是无论怎样都抹灭不去的。 殿下她很寂寞,尽管这种寂寞感不是身旁有一个人或周围的环境很喧闹就可以填补的,但火舞由衷地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来填补一下。 殿下她一直很寂寞,曾经只有她是单独被囚禁在一间石室的,在其他孩童为争一席之地大打出手时,她日夜面对的是冰冷的墙壁,以及比他们面对的还要残酷百倍的东西。 没有人和她说话,即使偶然在石室外相遇,别的孩子因为惧怕这个传说中拥有高贵血统的“怪物”,无人敢上前搭话。她也不说话,独来独往,有好几年火舞和司七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 直到晏樱出现,晏樱是第一个敢向“怪物”搭话的人。 有了晏樱的殿下不再寂寞,可晏樱狠狠地耍了殿下一次,自那之后,殿下的寂寞便从稚童的孤独变化成了对世间的百无聊赖,于是她开始寻找乐趣,各种乐趣,直到将那些乐趣玩成无趣,才会放弃,继续找寻下一个乐趣。 这一回,殿下罕见的对容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让火舞惊讶。 “殿下现在仍将容王当成一颗棋子么?”她忽然开口,轻声问。 “当然了,小润是一步很重要的棋哦。”晨光弯着眉眼,笑吟吟地说。 “一旦殿下离开,容王必会迎娶白婉凝。” “他若是没有能耐让白家白白地归顺他,就只好向白家的姑娘献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晨光手一摊,用遗憾的语气说。 “奴婢以为殿下喜欢容王。”火舞说。 “喜欢啊。”晨光笑眯眯地说。 “容王娶了别人,殿下不会嫉妒吗?” “我干吗要因为棋子嫉妒?”晨光一脸疑惑地说。 “殿下不是喜欢容王么?” “喜欢啊。”晨光笑着点头。 火舞开始觉得,用“喜欢”这个词殿下是不会明白的,作为贴身侍女,火舞认为自己有必要以旁观人的角度提醒一下殿下,以免殿下做出日后会懊悔的决定。 “殿下来和亲已经一年了,和容王朝夕相处这么久,殿下爱上容王了吗?” “爱?”晨光用完全无法理解的语气反问,“那是什么?” 火舞想了一会儿,她也不是很清楚。 “小润是个很有趣的人呢,明明有着不一般的自尊心,却又拥有不一般的隐忍力,我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被逼上绝路的样子。”晨光笑吟吟地说。 “晏樱,殿下打算怎么处置?”火舞还在纠结“爱”的问题,想了一会儿,突然问。 “当然是宰掉他。” 火舞没敢问她想要杀掉晏樱仅是因为晏樱背叛了她,还是由于因爱生恨才想痛下杀手。 不过“因爱生恨”这类词,她认为更适合司晨殿下,至于晨光殿下,这个软绵绵的殿下,火舞服侍多年至今没能看懂,因为每当她以为殿下付了柔情的时候,下一刻,她可以变得比魔鬼还要残忍。 真正喜怒无常的人说的是晨光殿下。 火舞至今忘不掉司晨殿下口中的晨光殿下,她说她是个疯子。 虽然她们明明是同一个人。 晨光殿下则笑眯眯地对司晨殿下说,能分裂出两个人的人,在世人看来,本来就是疯子。 …… 魏氏一族因为通敌叛国、诬陷良臣、买官卖官、贪赃枉法等多项罪名被灭门,静贵妃因为娘家的罪行降为静嫔,这还是看在她生育了一个皇子的份上。 景王从高处一下子跌至谷底,这距离他从太子被贬后刚爬上来只有短短几个月。 与他相反,禹王因为频繁立功,地位紧跟着水涨船高。 安氏一族被平反,安孝国复了国公位,安家忠烈被追封。 沈崇欲封安孝国的孙女安谧为城阳郡主,被安谧拒绝了。 在安谧被安排暂住在驿馆的第二天,安谧不辞而别,等驿馆的人发现时,安谧早就不见了踪影。 城外小路。 一辆青篷马车停在路上,换回荆钗布裙的安谧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晨光磕了三个头: “殿下大恩安谧没齿难忘,不论今生还是来世,安谧愿为殿下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起来吧。”晨光笑盈盈地说,“时辰不早了,回去吧,晚了会被捉住的。小润的人八成会在清林桥拦你,你自己小心。” 安谧笑着应下,站起来,对晨光道: “来时主子吩咐奴婢,见着殿下一定要替主子对殿下说一句,相思如明烛,衔泪且煎心。” 晨光噗地笑了。 “奴婢告退。”安谧最后盈盈地福了一礼,转身,登车离去。 晨光望着青篷马车远去,转身,往回走,过了一会儿,司八在她耳旁悄悄地说: “殿下,付恒走了。” 晨光唇角勾起,莞尔一笑。 …… 清林桥。 前后两队人将一辆青篷马车堵住。 马车夫被这阵势吓得浑身发抖,眼看着凶神恶煞的人物走过来,他咽着唾沫,磕磕巴巴地质问: “光天化日,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付恒不理,大步走到车前,猛地掀开帘子,马车内,一个二八小娘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他,抖如筛糠,就差扯破嗓子喊“救命”了。 没有堵到想堵的人,在这之前明明一直很顺利。 付恒瞠目结舌。 …… 容王府。 外书房。 沈润啪地合上邸报。 “你确定你亲眼看见晨光和安谧在一起?”他阴沉着双眸,冷声问。 “属下亲眼所见,王妃在城外送别安谧,一直看着安谧走了才往回走,之后属下去追车,路上人太多,属下只好跟到了清林桥,属下一直眼看着,不可能跟丢,可在清林桥搜车时,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安谧……”付恒跪在地上,一脸悲催,他也解释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眼看着,不可能出差错,难道对方是变戏法的?还是他眼瞎了? 沈润的心沉郁下来。 以付恒的仔细,付恒不可能出错,那便有可能是对方早知道了有人在跟踪,所以在中途神不知鬼不觉地金蝉脱壳了。 晨光…… 沈润忽然搞不懂晨光了,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在今天她却给他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偏偏这个晴天霹雳来的时候正是他因为她的身世之谜感觉到内心混乱的时候,如此一来,他的心更加混乱。 他不得不怀疑晨光的目的,在他知道她有可能不是凤冥国的大公主之后。 可是沈润实在想不出来晨光想干什么,如果是为了凤冥国,一个快要亡国了的蛮荒之国,难不成还想靠女人胳膊拧大腿企图推翻龙熙国的控制?这是完全没有胜算的行为,凤冥国真以为这样会成功才是笑话。 假若不是为了凤冥国,不是大公主却来和亲的晨光到底想做什么呢? 沈润心乱如麻。 吃晚饭的时候,沈润一直在发呆,惹得晨光疑惑地问他: “小润,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沈润回过神来,低下眼,望着她纯澈无邪的脸庞,她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自然泛着一股潮气,水汪汪,亮晶晶,就像小猫的眼睛,剔透,干净,让人心生怜爱。 他不相信这样的她会撒谎。 “小润,你怎么了?”晨光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越发疑惑,担心地问。 “今日下午,你去哪了?” “去绣云坊了啊。”晨光用无辜的表情回答。 她撒谎了! 一股怒火在胸腔内噌地燃烧起来,沈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晨光仿佛没有看见,她依旧用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他,还在问: “小润,你没事吧?” 沈润觉得自己这时候再对着她,下一秒就会吩咐人将她当成细作关起来严刑拷打,于是他把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站起来,气冲冲地走了。 “小润,你还没吃完呢。”晨光糯糯地嚷了一嗓子。 她坐在饭桌前望着他大步离开,转回头,咬着筷子尖噗嗤笑出声来。 小润生气的样子也好有趣。 晚间。 晨光洗了头发,仰躺在竹塌上,平铺了三千青丝,正等待晾干。 就在这时,沈润从外面猛地把门推开,闯进来,面沉如水,冷声呵斥正替晨光梳头的火舞: “出去!” 火舞愣了一下,用余光瞥了晨光一眼,屈了屈膝,无声地退出去,关上门。 晨光披头散发地坐起来,鬒黑的发衬着雪白的小脸,柔弱又无害。 晨光用疑惑的表情望着他,有些怕,小心翼翼地问: “小润你怎么了?” “付恒下午时见你在城郊和安谧在一起,你送她离开,你还说你去了绣云坊!”沈润站在她面前,厉声喝问。 晨光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咬住嘴唇,就是不肯说话。 “你有什么说的?”她泪眼汪汪的样子让沈润有些心软,可是他不能心软,她对他说了谎,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冷声叱问。 晨光的小嘴往两边撇,泪水涌得更多,这一回真的要哭出来了。 “你非得让我把你关进地牢用刑拷问你才肯说吗?”沈润硬着心肠大吼了一声。 晨光“嘤”地一声哭了出来:“因为、因为我昨天在绣云坊遇到安姑娘,我和她说了会儿话,她说她要离开箬安,我问她有没有人送行,她说没有。我一想她那么可怜,这一回又一次离开箬安没有人送行更是可怜,我就对她说我去送她。她答应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只好骗你说我要去绣云坊,其实我是去送安姑娘了!” “真的?”晨光喜欢交朋友,去一趟绸缎庄就能认识新的姑娘,来箬安一年,贵族圈里的命妇千金和她或多或少都有点交情,这一点沈润是知道的,听了她的解释,不知为何,沈润反倒松了一口气。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晨光用帕子捂着脸,带着哭腔,生气地说。 “你还理直气壮了?是你先骗我的!”沈润怒道。 “我又不是故意要骗你,是安姑娘央我保密!” “说谎就是说谎!你说谎还有理了?” “小谎怡情,有些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需要的,我又没说伤天害理的谎,也没说谎谋杀亲夫红杏出墙,你干吗抓着不放?”晨光不服气地说。 “你还想谋杀亲夫红杏出墙?”沈润已经被气笑了。 晨光从帕子底下露出挂着泪痕的脸,气哼哼地看着他,接着小嘴一撇,捂着脸又哭起来: “你好凶!你不是我的小润,我的小润才不会对我这么凶!你把我的小润还回来!还回来啦!呜呜!” 她任性地扭动着身子,软绵绵黏糊糊地哭道。 沈润哑然无语。 她哭闹了一回,他的气也消了,本来他也不相信晨光和来历不明却掀起了魏家这场风浪的安谧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因为她说谎感到生气产生怀疑,现在想想,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女,活动范围仅是江舟坊、皇宫和各家的内宅,除了购物和闲磕牙,她能干什么? 看着晨光梨花带雨的样子,沈润心软了,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柔声道: “好了好了,乖,别哭了。” 晨光瞅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身去背对他,气呼呼地道: “晨光生气了!晨光现在拒绝和你说话并打算未来半年都不再理你!” 沈润哭笑不得,他笑出声来,从后面圈住她的腰,搂着她,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上,柔声谴责: “本来就是你说谎在先,你生什么气么?” “你凶我你还强词夺理!” “是你强词夺理!” “晨光拒绝和你说话,并打算未来半年都不再理你!”晨光气哼哼地说。 “你不是在说么。”沈润笑道。 晨光越发生气,气鼓鼓地闭上嘴巴。 “好了好了,我不该凶你,是不好,我向你赔礼,可以了吧?”沈润从背后圈着她,摇晃着她的身子,笑道。 晨光被晃了两下,小脸绷不出了,露出一个短笑,又板起脸,转过身,问他: “付恒为什么会看到我和安姑娘在一起?” “付恒出公差路过。” “真的?” “真的。” 第一百三十章 背锅 沈润回答完之后,二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晨光知道沈润撒了谎,她并不介意,因为她也对他说了谎。 沈润不确定晨光的解释是否是说谎,她的解释完全取决于听的人是否相信,听的人相信,她的解释就是事实。听的人不信,她的解释就是漏洞百出。 沈润选择了暂时相信,因为他对她心软了,不愿强硬地对待她。 但毫无疑问,不管是晨光的身世之谜,还是这一次晨光和安谧的突然事件,都在沈润的心中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沈润他本就是个敏感多疑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才能从太子的一手遮天里活到现在。 沈润是喜欢晨光的。 晨光也很喜欢沈润。 可这并不能影响什么。 无论是他,还是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晨光看了他一眼,用疑惑的语气软声问:“小润,安姑娘怎么了嘛?” 沈润瞥了她一眼,停了一会儿,低声道:“安谧这一次来的突然,不像是意外,倒像是专等着魏家出事,有备而来,我怀疑背后有人指使她。” 晨光一脸迷惑,想了想,问: “是谁指使她?” “如果你不出现,或许我就知道是谁指使她了。” “我只是去送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嘛!而且安姑娘不是坏人啦,她孤身一人回到箬安给安家翻案,很可怜的,她逃走时不过十五岁,姑娘家在外流浪了六年,一定吃了许多苦头。”晨光同情地说。 沈润叹了口气,不想和突然同情心泛滥的她说话。 “小润小润。”晨光软绵绵地唤。 “干吗?” “安姑娘对我说,陛下看上她了。”晨光小声道。 沈润哑然,意外也不意外,父皇最近纳的妃子的确有点多,莫名的让他想起了在凤冥国时见到的凤冥帝。 “安姑娘跟我说,安家的事平反之后,陛下召她进宫时说让她直接住在宫里,安姑娘拒绝了,然后……”她欲言又止,“后来柔妃娘娘去了,安姑娘才脱身。” 沈润眉微蹙。 “啊呀!”晨光忽然叫了一声。 沈润被她吓了一跳。 就见晨光哭丧着脸问他:“小润,安姑娘叫我保密是不是因为她是不告而别啊,她没有告诉陛下就自己跑掉了?” “你才明白?”沈润看着她慌张的样子,因为她突然变成了笨蛋,他的火气开始复燃。 “怎么办?怎么办?”晨光顿时慌了神,抓住沈润的手说,“小润,陛下知道安姑娘跑了,会不会生气派人去抓她?要是陛下知道安姑娘最后和我在一块,会不会连我一块抓?陛下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下一定会更讨厌我了。小润,我是做了坏事吗?万一陛下因为这事叫你休了我怎么办?我不想被休掉啊!”她眼泪汪汪地说。 “谁让你说谎。” “小润……”晨光害怕地唤道。 沈润凉凉地看着她。 “还有一件事好像很重要,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沈润直觉不妙。 “安姑娘让我在驿馆后街等她,我去等她,然后她来了,上了我的马车,我们一块出城,她走了……” 她每说一句,沈润的心就沉一次。 晨光哭丧着脸,伤心又害怕:“小润,安姑娘是不是把我当成逃跑的工具了?” 沈润气得脸发青,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以为她只是单纯去送行。亏他平常以为她挺聪明的,这一回居然着了人家的道。 “小润,还有一件事……”晨光扁起嘴,泫然欲泣。 “还有什么?”沈润火冒三丈,差一点吼出来。 “我的马车坏了,正好你的在家,我就借用了你的马车……小润,万一被人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以为你和安姑娘有什么关系啊?小润,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害了你?小润,怎么办啊?”晨光摇晃着沈润的手臂,把沈润摇得一阵心烦。 沈润的脸青黑交错,肺差一点气炸,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他很可怕地瞪了她两息的工夫,霍地站起来,气冲冲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恶狠狠地道: “你,禁足半年,不许出门!” 晨光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沈润说完又觉得这惩罚不够重,她本来就不怎么出门。 “还有,半年不许吃肉!”沈润说出了对晨光最重的惩罚,然后带着气走了。 晨光仿佛看到了他的头顶在冒烟。 她单手托腮,浅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半年啊,可惜没有半年了呢。 小润,要好好的处理哦,不然被皇上发现下一个通敌的是你,龙熙国就真的完蛋了。 付恒被赏了二十军棍,原因是他把最重要的一环漏掉了,居然没有说晨光是在驿馆后街等安谧,用的还是沈润的马车。 付恒无法辩驳,他奉命跟着晨光只是日常工作,晨光把车停下,他也没意识到那条街是驿馆后街,后来看见一个面罩轻纱的姑娘上来,以为她们只是小姐妹要去玩,出城了他还以为她们是去踏青,直到看清是安谧他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这一吃惊,把什么都忘了,只专注晨光是怎么把安谧给送走的。 这二十棍子他不得不受,只是前两天刚受了重伤,现在又挨了二十棍子,实在是惨。 沈润不得不抹去安谧逃走那一天在重要环节上的痕迹,因为一旦追查,容王府就跑不了了。 沈润因为这件事一直不跟晨光说话。 他加派了人手追查安谧的下落,可安谧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无迹可寻。 安谧案之后,并没有发生与之相关的大事,沈润也没有发现她和其他皇子或重臣有联系的痕迹,安谧似乎只是回来翻案的。 时间久了,沈润的心中虽仍疑惑,但紧张感渐渐消除了。 可沈崇不这么想。 在沈崇正想抓捕安谧的时候,那女人居然先一步跑掉了。 “竟然是苍丘国的细作!”他手捏着安谧传递失败的飞鸽传书,攥紧,脸上现出几分狠厉,“苍丘国,欺人太甚!” “陛下,苍丘国敢明目张胆的把细作派到龙熙国来,说明苍丘国对龙熙国起了不轨之心,会不会是赤阳国要攻打北越国的消息传出,苍丘国心思活了,以为赤阳国忙着西边的事,注意不到苍丘国,苍丘国就可以大胆地动龙熙国了。”张伦立在一旁,轻声说。 沈崇冷笑了一声:“苍丘国真以为龙熙国怕了他?龙熙国败了苍丘国一次,可不会再败给他第二次!” “陛下,七国会马上就开始了,苍丘国的人估计也在道上,这个节骨眼上溜走了一个苍丘国的奸细,这……” “七国会?就是七国会!朕要让苍丘国看看,朕的龙熙国可不输给他们一群野蛮子组成的乌合之国,想动龙熙国,他们也要付得起代价!”沈崇一拍龙座扶手,厉声说。 第一百三一章 穷酸使团 就在这时,小太监弓着腰从外面进来,手里捧了一个托盘,来到沈崇面前,跪下,轻声道: “陛下,这是礼王府刚刚送来的新丹。” 沈崇眼睛微亮,平息了一下刚刚因憎怒产生的气喘,伸手将托盘上的丹药盒拿起来,打开,红色的衬布衬着一颗金色的药丸,那药丸色泽金亮,浑圆剔透,从成色上就能看出这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一股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沈崇目露喜爱,迫不及待地服下,用一盅烈酒送进去。 张伦用眼角余光望着沈崇将丹药服下之后忽然变得神清气爽,一抹暗影在他的眼眸中闪过。 沈崇服下丹药后,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小太监说: “对了,晏樱……李贵,去召礼王入宫觐见。” 李贵应下,弓着腰退了出去。 …… 容王府。 晨光因为安谧的事被禁足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最近没什么事需要她出门,她乐得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可惜的是三餐不得沾荤,每每看到一桌子素菜,她就在心里骂沈润坏心眼,薄情郎,负心汉,诅咒他打一辈子光棍。 她单手托腮,眼光灼热地望着大猫缩在墙角啃着刚捉来的小鸟,晨光被断荤,连大猫亦受牵连再也吃不到肉了,看着碗里的青菜豆腐连饿了几天,大猫终于自力更生去抓了只小鸟回来改善伙食。 大猫明明是沈润送来的,他一生气却不管它的死活了,连块排骨都不送,果然狠心,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晨光火热地望着大猫,倒不是羡慕它吃小鸟,吃素许多天,她再看大猫时,突然觉得它异常肥美。 撅着屁股正进食的大猫忽然感觉到一道火辣的视线,抖了一抖,下意识藏进长草丛里。 火舞走过来,打断了欣赏大猫进食的晨光。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龙熙帝的丹药已经服至最后阶段,怕过不了多久,龙熙帝就会完全迷失心智,到时必会成为晏樱的傀儡。” 晨光毫不意外,她笑了笑: “让人回个话,告诉他,放心,晏樱没这个机会。” “是。”火舞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说,“司浅递进来的。司浅说,罗宋带着二公主四公主已经到丰阳了,再过十几天就会到箬安。” 晨光将油纸包打开,里边是一只八宝鸭,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司浅回来了?”她抬头,问火舞。 “回来了。” “让他去和颐楼给我带一道糯米排骨。” “是。”火舞笑着应了。 晨光嗅了嗅纸包里的八宝鸭,好香,她开心地弯起眉眼。 …… 沈润终于肯和晨光说话了,因为七国会开始了,离龙熙国较近又不敢托大的凤冥国是六国中第一个到达箬安的,沈润奉了皇命出城迎接,那是晨光的娘家人,沈润自然要带她一块去。 说到迎接,沈润有点尴尬。 七国会,东道国接待其他国家都是有规格的,可对于凤冥国,父皇不知是出于警告考虑,还是就是想要羞辱凤冥国,亦或是压根就没把凤冥国放在眼里。父皇居然在监礼院上报了凤冥国使团到达的时间后,没有在早朝上下旨,而是在早朝后将他叫到长寿宫,在吩咐了其他事务后,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让他去接待凤冥国使团。 接待别国时,必是皇帝或皇子率领文武百官前去迎接的,只有凤冥国被差别待遇,作为凤冥国和亲对象的沈润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有点丢脸。 可这就是父皇对凤冥国的态度,父皇是龙熙国的君主,父皇的态度就是龙熙国对凤冥国的态度,沈润只能遵旨。 晨光很聪明,在看到迎接的人只有容王府的人时,就知道了自己的母国即使终于能够列席七国会,还是被轻视的。她有些难过,不过她什么都没问,依旧笑盈盈的。 沈润因此产生了怜惜,于是主动跟她和好了。 凤冥国使团很准时,和约定的时间差不到半刻钟就来到了箬安城外。 沈润从没见过这么穷酸的使团。 不到一千人的军队,参差不齐,有气无力,沈润怀疑这些人是凤冥国为了七国会凑数临时征集的庄稼汉,一个个缩脖端腔,英气没有,倒是有一身泥土味。 凤冥国的军队是骑着骆驼来的,高大笨重的骆驼出现在中土,显得十分可笑。 凤冥国因为地域环境的限制,骆驼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马匹很少,会骑马的就更少了,就算让他们换成马,估计他们也不会骑。 千人军队簇拥着三辆马车,马车估计是在龙熙国境内临时换的,很敷衍,一国使团的马车还不如箬安一个好些的商贾家的马车。 沈润都替他们不好意思。 但他没表露出来,怕晨光会难堪。 凤冥国的队伍在不远处停下,当先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斯文的男子,沈润认得,是当初在边关迎接他的罗宋。 罗宋穿着凤冥国传统的高领窄袖的直筒袍服,简陋的衣着掩不去一身书卷气,他落落大方地走过来,笑容可掬地对晨光和沈润拜了一拜,口中道: “臣罗宋给大公主大驸马请安。” 沈润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凤冥国的臣子叫做“大驸马”。 “罗大人免礼。”他客客气气地说。 晨光则望向从后面的马车上走下来的两个姑娘,她二人穿着淡色的凤冥国宫装,朴素的装束掩不去她们的曼丽姿容,正值妙龄的女子,一个肌骨莹润,眉眼风流,一个风拂弱柳,娇怯袅娜,刚一走下马车,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润没想到凤冥国出席七国会,竟然带来了两个公主,他愣了一下。 晨光的眼圈红了。 “二妹妹,四妹妹。”她带着哭腔唤了声,快步迎过去。 “大姐姐!”司雪柔和司雪颜配合地唤道,一齐奔过来。 姐妹三人互相握住对方的手,在外人看来,这是令人感动的姐妹情深的画面,可只有晨光自己知道,司雪柔和司雪颜握着她的手的手在瑟瑟发抖。 她勾起了似笑非笑。 沈润和晨光将凤冥国使团接到了驿馆,简单安顿之后,沈润要进宫复命。 在进宫之前,沈润先送晨光回府。 半路上,晨光忽然问他,可不可以把她的两个妹妹接到王府住几天。 沈润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就答应了。 刚刚罗宋也说了,两个公主是因为思念长姐才跟来的,晨光来到龙熙国这么久,虽然不说,心里肯定想念家人,正好两个妹妹来了,让她们聚一聚,免得晨光心里难过。 第一百三二章 老子有钱 玉琼轩。 装着各色绫罗绸裙的盒子、装着上好胭脂水粉的盒子、装着昂贵金银首饰的盒子、装着柔软丝绸绣鞋的盒子,堆成山一样高,摆在花厅中央,让人眼花缭乱。 司雪柔和司雪颜在走进来的一刻,心中的忐忑和拘谨烟消云散。 这么多好东西,这么多从前只在画片上看过、梦寐以求的东西,堆成山在眼前,司雪柔和司雪颜眼冒金光,兴奋难掩,激动得就快跳起来了,她们的眼里写满了贪婪和渴望。 “大姐姐,真的?这些都是给我的么?”司雪颜抱着柔软的绸裙,欣喜地望向晨光,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问。 晨光摩挲着大猫的脑袋,笑盈盈地冲她点头,在司雪颜和站在衣服盒子前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司雪柔身上扫了一眼,说: “凤冥国不能养蚕,没有这么好的料子,在国内时是没有办法,既然出来了,自然要好好打扮,漂漂亮亮的。这些衣裙都是在凤冥国衣裙的基础上修改的,穿上好好打扮一番,别忘了,你们可是凤冥国的公主。” “是!谢大姐姐!”司雪颜忘记了对晨光的害怕,兴奋地转身,挑选着最可心的衣裙。 跟她的兴奋相比,司雪柔的情绪平静得多,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阴沉。 司雪柔对晨光恨之入骨。 晨光公主刚去和亲没多久,廉王就在国内开始了血腥的肃清行动,肃清名单中,她母亲的娘家赫然在列,父皇重病被廉王软禁,不管她和母亲怎样央求廉王,廉王都不理会,她们只能眼看外祖一家惨死在廉王的屠刀下。 及至廉王召集她和司雪颜,开始紧锣密鼓地训练她们,司雪柔方知廉王的背后竟还有一个晨光,晨光才是凤冥国的幕后操控人。 司雪柔在震惊的同时,对晨光这个人更加厌恶,这份厌恶并非完全来自于外祖家被灭掉的仇恨,而是,你曾是我最瞧不起的卑贱之人,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这个卑贱之人居然是我命运的操控者,凭什么?你凭什么? “二妹妹,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这些么?”晨光浅笑吟吟地问。 司雪柔表情微僵,抬起头,讪讪地笑笑,说:“没有,妹妹很喜欢。” 晨光微微一笑。 “我已经和容王殿下说好了,在七国会结束之前,你们就住在容王府里,住这里比住驿馆方便,姐妹之间也可以亲近亲近。” 司雪颜笑着点头,仍旧沉醉于面前眼花缭乱的衣饰中。 晨光没有错过在自己话音落下时司雪柔眼里那一闪即逝的亮芒。 …… 七国中第二个抵达箬安的是雁云国。 待遇完全不一样。 雁云国是沈汵负责接待,他一大早便带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外等候。 箬安城的百姓也异常兴奋,夹道欢迎,官兵们出面维持秩序,不到正午,城内的主要街道就被围观的人群挤了个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廷要发银子,大家都出来领银子了。 说到雁云国,这是一个让欣赏的人倍加欣赏,让厌恶的人十分厌恶的国家。在欣赏的人看来,这个国家遍地人才,在厌恶的人看来,这个国家遍地“老鼠”。 雁云国是一个纯粹以经商立足的国家,举国上下几乎全是商人,就连雁云国的皇帝都在大陆范围内经营着大量的财富。 雁云国人口少,土地也不广阔,但他们是最有经商头脑的。他们的农业、工业等需要人工的行业都不是自己国人在做,而是从别国购买奴隶,或雇佣别国的长工,雁云国人只经商。 雁云国人天性自由,不拘小节,在七国间穿梭,像嗅觉灵敏的老鼠,到处寻找商机,并包揽了大陆内的大量财富。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富商里总有几个雁云国人,这让本土的商人十分不满。可除非朝廷强行干预,否则别国商人永远都做不过雁云国商人的生意。 雁云国商才辈出,年轻化的趋势明显,从综合财力去看,说雁云国是七国中最富有的国家也不为过。 可是雁云国也有缺点,由于经商的关系,雁云国人过于分散,雁云国人的心也十分分散,他们没有国家感,比起雁云国的情况,他们更关心自己是不是能赚到更多的金钱。因为没有凝聚力,纵使雁云国十分富有,在七国中的地位依旧在二流国家的水平上徘徊。 但不管怎么说,雁云国在七国中绝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迎接雁云国使团的人们热情高涨,不单是因为对这个富有的国家感到好奇,几乎所有姑娘都是为了雁云国的领队来的。 率领雁云国使团参加会议的是雁云国最年轻的丞相兼雁云国首富欧阳家的当家人欧阳继。 欧阳继,雅号嫦曦公子,在去年的七国美男榜上空降第二,仅次于龙熙国的容王殿下。有两个都见过的姑娘公平地说二人的容貌不分伯仲,还有原本心仪容王的却在看见嫦曦公子之后倒戈直接投怀送抱的,当然也有人偷偷地说其实嫦曦公子比容王更好看。 总之嫦曦公子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年刚弱冠,是欧阳家的嫡子,母亲是雁云国的水月郡主,嫦曦公子九岁被送到关宁山修行,两年前刚刚回到欧阳家便接管了父亲突然去世群龙无首的欧阳一族。去年更是受到雁云国皇帝的赏识,入朝出仕,成为了雁云国最年轻的丞相。 晨光坐在和颐楼的包间,单手撑腮,望着楼下三五成群,拉帮结伴,兴奋粗喘,时不时就会跳起来向城门方向抻脖子的姑娘。 人果然都是热爱美人的。 开始有欢叫声从远处传来。 晨光知道人快来了,调整了一下面纱,顺着窗户探出头去,兴致勃勃地围观。 最先看到的是一辆金灿灿的马车,高大阔气的马车,用的是最最昂贵的金丝楠木,这还不够,居然又在金丝楠木的外面贴了一层金。马车上使用了四百多片金箔,车身雕刻着雁云国的国花兰花和雁云国的象征白虎。 马车由六匹大宛马拉动,每一匹都价值连城,用来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这还不算,八个身穿水绿色蜀锦长裙的娇媚女子在前方领路,素手抛洒兰花,悠悠然撒了一地。马车后面更是不得了,同样装束,一水儿的娇媚美人跟在车子后面,羞花闭月,风香飘散,算人头至少有五十个。 听说嫦曦公子最爱风流,放荡不羁,单服侍的姬妾就有百人,堪比一国皇帝的后宫。 箬安人看得目瞪口呆。 队伍最末是雁云国的军队,居然是纯金的铠甲,这样的铠甲穿在身上,想不英气都难。 雁云国使团,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综合起来就是一句话“老子有钱”。 第一百三三章 引诱 晨光啧舌。 有钱,会玩,不愧是雁云国人。 在那辆金光灿灿富贵张扬的马车经过和颐楼楼下时,一只修长雪白拇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的手突然掀开车窗帘子,一张俊美的脸显露出来。 眉如剑,眼如星,皮肤雪白,脖颈修长,乌黑的发顺滑柔软,额中央是一道美人象征的美人尖。他面庞瘦窄,轮廓温和,睿智倜傥,英气勃勃。 本来看他带了一群姬妾,还以为这是一个吊儿郎当的骚包,事实却不是,这居然是一个清朗的男子,由内而外,自然的清新,天然的清爽。 这样清朗的人却拥有一双能够俘获人心的眼,茶色的瞳眸,含着笑,在转动间,流泻出蛊惑的色彩,似一缕沁人的风,抚红了海棠的羞颜。 斯文秀美,雅致风流,他怡然地坐在马车里,殷红色的嘴唇勾着浅浅的笑,他的双眼在众人上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和颐楼二楼晨光的脸上。 他望着她轻纱遮面,一抹流光从他茶色的双眸中掠过,他对着她莞尔一笑。 楼下响起了女孩子们兴奋的欢叫声。 晨光望着嫦曦,面纱下,勾唇,嫣然一笑。 嫦曦放下马车帘子。 马车向驿馆的方向驶去。 晨光缩回脑袋,关上窗子,将窗外的议论纷纷屏蔽,看了一眼抱着胳膊坐在桌子对面一脸嫉妒地嚼瓜子的罗宋,笑道: “你又有什么不满?” “龙熙国真势力!” “说的好像你不势力似的。”晨光坐下来,扁了扁嘴,拈起一块桂花糕吃。 “我们凤冥国在六国眼里比灰尘还不如,雁云国一来,瞧龙熙国这个热烈,到头来,我们连二流货色都比不上!”罗宋气愤地说。 晨光手一摊,软乎乎地笑道: “我们连三流货都算不上,你还想和二流货比,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殿下……”罗宋绷着脸唤。 “事实就是事实,你嘴巴再厉害,也改变不了凤冥国现在是七国中最低等国家的事实。” 罗宋阴沉着脸,眼里写满了不甘。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罗宋眼睛一亮,抬起头,望着她。 “这是最后一次,七国会上,凤冥国作为最低等的国家。所以你听好了,把呈槐丘给你们的脾气和勇气都收一收,你们来七国会,不是为了扬眉吐气,重振国威,你们是来备受羞辱,任人耻笑,让其他六国因为你们把凤冥国当成是看一眼都觉得是浪费的灰尘的,听懂了吗?” 罗宋沉默了两息,站起来,撩起袍摆跪下,沉声道: “臣遵命。” 晨光满意地点头,顿了顿,说: “七国会,我只会出席第一场七国宴,剩下的时候不会在场,你们自己警醒着些。龙熙国对苍丘国暗隙已生,以龙熙帝的脾气,这一次的七国会,对待苍丘国的态度必会强硬,你想法子从苍丘国下手,推波助澜一下。另外,我说了你心里有个数,龙熙国单方面认为赤阳国要为了南越国攻打北越国,可这件事赤阳国、南越国和苍丘国都不知道,这件事只能让北越国知道。” 罗宋反应很快,想了想就明白了,笑道:“臣遵命。” “去吧。”晨光说。 罗宋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立在晨光身旁,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道: “殿下,殿下认为廉王可信吗?” 晨光一愣,笑着反问:“你觉得廉王不可靠?” 罗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晨光笑笑,对他说:“去吧。” 罗宋对着她施了一礼,沉默地退了出去。 晨光从盘子里又捻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 容王府。 休沐日。 沈润难得闲下来,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看书,看的正入神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香风扑过来,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轻唤: “容王殿下……” 沈润皱了皱眉,抬头望去,一张娇俏柔媚的脸映入眼帘,司雪柔身穿鲜艳的红裙,打扮得花枝招展,亭亭玉立在他面前。脸如银盆,眼如水杏,大红色的石榴裙是经过特别剪裁的,刻意强调了胸线和腰线,将她那对在凤冥国女子中极是罕见的浑圆酥胸和比杨柳还要纤细柔软的腰身衬了出来,美目流盼,风姿绰约,羞怯的眉眼里写满了惑人的娇媚。 “司二姑娘。”沈润礼貌地点了点头。 “殿下唤我‘雪柔’就好,殿下在凤冥国时,我们不是还在一起聊过天么。”司雪柔嗓音轻软地笑说,含了水的妙目在望向他时,秋波脉脉,极是撩人。 沈润笑而不答。 “雪柔初到龙熙国,一路上都眼花缭乱的。”司雪柔软声笑说。 沈润笑笑,没有说话。 “听说箬安好玩得紧,可是街上那么多人,我一个人不敢出去,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带雪柔出去看看,让雪柔见见世面?”司雪柔用羞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娇俏的容貌,期待的眼神,谨慎又渴盼的语气,很难让人拒绝。 “想出去让你大姐姐带你去不就好了。”沈润笑说。 “可是大姐姐身子不好,又不爱出门,肯定是不想去的,我不敢跟她说我想出门。”司雪柔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略带一丝委屈,说。 “那你看你想什么时候出去,定好了再告诉我,我派人带你去。” 司雪柔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失望之余十分不甘,抬头,用可怜巴巴的语气小声问: “殿下不能带雪柔去吗?” “本王很忙。” 直白的拒绝,司雪柔的脸刷地涨红。 沈润站起来,笑道:“看来司二姑娘很喜欢这个亭子,那就让给你了。”他说完,合上书卷,顺着台阶往下走。 司雪柔深低着头,她不甘心,她非常不甘心,她貌美,又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她的意图如此明显,他没道理有便宜不占。他为什么不上钩?他凭什么不上钩? 司雪柔用力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过身。 “殿下!”她唤了一声,匆忙追下去。 在跑下台阶的过程中,脚踩了裙摆,她失去平衡向前飞扑,目标是正前方那人的脊背。 高耸的柔软的胸脯正撞在他的脊背上,因为慌乱和恐惧,她下意识将身体缠在他身上,柔软如棉,带着蛊惑人心的芬芳。 第一百三四章 威逼利诱 玉琼轩。 晨光歪在贵妃榻上,单手托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正在发呆。 司雪颜坐在窗下,修剪着刚从花园摘下的鲜花,准备插瓶。 司七快步进来,先是看了司雪颜一眼,来到晨光身旁,对着她耳语几句。 晨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 “罢了,她能用得上的也就那张脸蛋,只要不吵闹就好,反正用不久。叫她过来。” 司七应了一声,出去了。 司雪颜内心忐忑,司七走后,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大姐姐,怎么了?” 晨光歪着头望着她,用遗憾的语气说: “可惜四妹妹你不如二妹妹貌美,若你比她美,我就不用烦恼了,真是可惜。” 司雪颜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垂下头,不敢说话。 …… 司雪柔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全身都麻了,不是她不想反抗,是她不敢反抗,司七刚刚那一脚差点将她的腿踩断,她疼得直掉泪。 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折磨,咬了咬唇,抬头,望向晨光,颤抖着声音唤道: “大姐姐。” “想通了?”晨光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手里的绘本,漫不经心地问。 “大姐姐,那赤阳帝已经六十岁了……”司雪柔充满抵触地说。 “那又怎样?”晨光笑吟吟地问。 司雪柔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不敢说话,可是她的眼神里已经满是怨恨。 晨光看了她一眼,笑了,放下绘本,摆正身体,望着她,道: “真没想到,凤冥国这样不入流的蛮荒之国,公主也是心高气傲的。你觉得你是公主很了不起么,像凤冥国这种随时都可以被攻占的国家,一旦战败,别说嫁去赤阳国,到时候被关进军营,你们的下场还不如人家随行带去的军妓。” 尖锐严酷的话被笑盈盈地说了出来,立在晨光身旁的司雪颜闻言,浑身一抖,把头垂得更低。 “二妹妹,你的身上有比美色更有价值的东西吗?既然没有,我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没道理你没有半点用处,我还要养着你还要让你称心如意,对吧?”晨光的语气很柔和,她笑吟吟地对她说。 刻薄的话语戳伤了司雪柔的自尊,然而她无法反驳,因为她最大的价值确实是美色。 她猛地抬起头,声情并茂地说: “大姐姐,我是你的妹妹!” “我从来没把你当过妹妹。”晨光无情地说,她杏眼含笑,歪头望着她,“你又不可爱,你也没把我当过姐姐,这时候把姐妹之情抬出来,你好狡猾啊。” 她从贵妃榻上下来,来到司雪柔面前,跪坐下,手抚在她美丽的脸蛋上,直视她的眼,用温柔的语气笑着说: “你喜欢容王?别开玩笑了,你不喜欢他,你只是喜欢他的相貌和他上国皇子的身份。假如他今天是城门口一个卖凉茶的,你甚至会觉得他身份卑贱不配接近你。既然如此,二妹妹,你为什么不去钓一条更大的鱼呢?赤阳国是第一大国,其余六国不管多么蛮横在赤阳国面前也得盘着。赤阳帝是第一大国的皇帝,说他是这片大陆的主宰也不为过,只要你迷住了他,日后大姐姐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你一声‘娘娘’,你若是再生下一男半女,二妹妹,你知道走上这条路的你未来会有多显赫么?” 晨光亲昵地摩挲着她细嫩的脸蛋,漫声说: “大姐姐又没说非要你在一棵树上吊死,赤阳帝虽年过六旬,可他有皇子,有年轻的大臣,在这个世上,权力越大,越可以为所欲为,你这么聪明,这些还需要大姐姐教你么?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要迷住赤阳帝,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若不成,你也只能回到凤冥国继续待在冷宫里陪你母妃,不过我猜你出来一趟,大概不会再想回到凤冥国去了。二妹妹,你如此貌美,蹉跎在冷宫里等待着娇花凋零,实在可惜。” 她说着,站起来,重新走回到贵妃榻前,坐下,笑盈盈地说: “你们知道三妹妹为什么会死么,因为固执又愚蠢,可你们是聪明的。二妹妹,去想想清楚,若还是想不清楚就想想三妹妹,想过之后你就会很清楚了。” 她提起了司雪莹,司雪柔和司雪颜想起司雪莹的下场,激烈地颤抖了一下,心惊胆寒。 司雪柔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灰溜溜地出去之后,晨光看了司雪颜一眼,开口,笑吟吟地问: “四妹妹,大姐姐刚刚说的话你可明白?” 司雪颜瑟缩了一下,咬咬嘴唇,走过来,跪在晨光脚下,轻声说: “大姐姐,雪颜愿意。” 晨光望着她,莞尔一笑。 第三个到达箬安的是苍丘国。 苍丘国使团来的时候,即使沈崇满心敌意,也不得不亲自去迎接。 他带领皇子百官根据苍丘国使团提前报给他们的时辰到城门外去迎接,这一等就是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连苍丘国使团的影子都没看见。 沈崇气得脸发绿,在心里大骂苍丘国傲慢,一直等到城门关闭的时间,沈崇在第一百次在脑海中预演龙熙国将苍丘国吊打一遍之后,沉着脸命人关城门,回去睡觉。 结果当天夜里苍丘国的使团到了,声势浩大的队伍,离老远出现的时候,龙熙国的守城兵还以为是哪个军队造反了。 待得知是苍丘国的使团,守城官慌忙命人报到宫里,沈崇早就睡下了,得到消息匆忙起床。 龙熙国的文武百官也在听到消息之后或是从家里或是从花街出来,系着朝服急匆匆地往城门口赶。 这混乱的场面在高处看尤为滑稽。 晨光坐在离城门最近的酒楼的屋顶上,单手托腮,一脸无聊地望着城门前的吵吵嚷嚷和城门外苍丘国不耐烦的粗嗓门。其实龙熙帝说的没错,苍丘国这帮人就是一群粗暴野蛮的兽人,仗着天生的体型彪悍,兵强马壮,头脑简单,就想打仗,只想打仗,好像不打仗他们就会生疮似的。 第一百三五章 嫦曦 这一次苍丘国来了许多人,霸气的队伍,彪悍的精兵,就连随行的文官都十分强壮,处处显示着军事强国的实力。苍丘国在七国之中排名第二,近两年甚至与赤阳国不分伯仲,苍丘国的军队绝对不是吹嘘出来的。 而能在苍丘国的威迫下保全自己并还想要与之一拼高下的龙熙国,平心而论,沈崇是有几分手段的。二十年前,沈崇亦是一个优秀的皇帝。 只可惜,现在,他老了。 苍丘帝在马车里呆了一刻钟,才不情不愿地抛下妃子下车,见了龙熙帝一面。 沈崇被这样对待,脸黑如墨,却还得强笑着和对方装友好,因为龙熙国还没做好开战的准备。 晨光咬了一口热乎乎的糖糕。 柔软的蜀锦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翠衫男子坐在她身旁。 晨光看了他一眼,露出甜甜的笑容,软软地唤了声: “小曦。” “风这么凉,殿下夜里出门也不多加件衣裳。”嫦曦说。 “小曦,小曦,”晨光兴奋地抓住他的袖子,一叠声唤道,“原来你这么有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富有呢。” 嫦曦噙着笑,望着她:“连我都是殿下的,那些身外之物,自然全部是殿下的。” 晨光望着她,弯了眉眼,粲然一笑。 城门前,苍丘国的使团耍过了威风,龙熙国人的忍耐力也已经到了极点,双方的仪仗官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进城,往接待苍丘国的驿馆去。 嫦曦居高临下,看着骑在马上护卫在龙辇旁的沈润,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道: “那个就是殿下的新夫君?” “我没有旧夫君。”晨光澄清,跟他一块笑眯眯地望着沈润,“那个就是龙熙国的容王哦。” 嫦曦冷眼盯着沈润看了一阵,用想不通的语气问: “殿下选中他到底是看上了他的哪一点?” 晨光歪头想了想,笑答:“模样好看。” “哪里好看?”嫦曦一脸嫌弃地说。 “很好看啊。”关于沈润的相貌,晨光还是很承认的。 “端木冽居然把我排在这种人后面,他是眼睛瞎吗?”嫦曦愤懑地说。 晨光想起了七国美男榜,兴冲冲地道:“我也想上那个榜呢,小曦,你回头让端木冽把我加上好不好,我想做天下第一美人,可我自己去跟端木冽说,端木冽一定又会坑我的银子,小曦,你去替我和端木冽说,好不好?” “不好。”嫦曦果断拒绝。 晨光一阵失望,撅起嘴。 嫦曦望着她因为生气皱着的小脸,笑吟吟地说: “只有我知道殿下的美就够了。” “我的美明明是路人皆知的,连瞎子都知道。”晨光不服气地反驳。 嫦曦笑。 就在这时,身下的瓦片发出轻响,嫦曦面色一沉,循声望去,一身黑衣的司浅从暗处走了过来,站在月光下。 “竟然活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死在雁云国了。”司浅难得尖酸刻薄,看见嫦曦,他的脸沉得能拧出墨水来。 “你还没死,我哪会死。”嫦曦站起来,望着司浅的眼光阴冷,唇角却还挂着微笑,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责备,冷声道,“让你服侍殿下,你却眼看着殿下到龙熙国来被肆意欺负,这样的你也配守在殿下身边,你还不快去自杀谢罪!” “来龙熙国是殿下的命令,欧阳继,殿下只是待你和善些,你别得寸进尺!妄议殿下的决定,你找死!” “我最后说一遍,我叫‘嫦曦’,‘欧阳继’三个字别再让我听见!”嫦曦冷冷地说。 司浅目露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晨光看了看司浅,又看了看嫦曦,无奈地笑起来。 司浅和嫦曦从来就没有和过,起因是嫦曦曾带领一批人挑过司浅,后来双方一直打,一直打,虽然现在不会再打生死架了,可还是不和,互看不顺眼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日常。 火舞对他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走到晨光身旁,轻声说: “殿下,苍丘国使团已经过去了,夜晚天冷,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着凉。” 晨光点点头。 火舞刚要将晨光抱起来,没想到嫦曦居然先一步将晨光抱起来,他笑着对她说: “殿下,我送你回去。” “嫦曦,你放肆!”司浅没想到嫦曦居然敢厚着脸皮触碰殿下的身体,他忍无可忍,怒声呵斥。 嫦曦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不理睬他,对晨光笑道: “殿下抓紧我。” 说罢,足下一点,轻盈地向前跃去,只在高高的屋顶上踏风而行,向着容王府的方向纵跃去。 火舞看了司浅一眼,每次晨光和嫦曦在一块亲亲热热地玩耍,他都是这种要灭掉全天下的表情,火舞已经习惯了,不理他,火舞紧跟上嫦曦。 嫦曦比司浅受欢迎多了,因为司浅常年板着一张冰块脸,嫦曦却为人风趣,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他身边的那一百来个姬妾可不都是买来的。 司八几个人围在嫦曦身边,嘘寒问暖,嫦曦带来了伴手礼,挨个发下去,司八等人更加开心。 嫦曦给晨光带了一对极稀罕的红珊瑚手钏,晨光很高兴地收下了。 嫦曦望着她纯净的笑颜,笑了笑,这时,却留意到了正在墙角的篮子里呼呼大睡的大猫,他愣了一下,笑问: “哪来的猫?” “过生日时小润送给我的。”晨光弯着眉眼笑答。 嫦曦目露嫌弃,说:“这猫真丑!” “不丑啊,大猫很可爱的!”晨光反驳。 嫦曦没说话。 就在这时,忽听院子里守夜的司九高声道: “容王殿下!” 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尽管他们没有点灯,可沈润就在院子里,他们想逃出去躲避已经来不及,晨光又不能就这样把沈润放进来,司八等人心中一慌,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司浅和嫦曦却一脸淡定,司浅是他的表情本来就那样,嫦曦则是因为经验丰富。 晨光也很淡定,因为着急没用。 她淡定地指了指衣柜,又指了指床下,司浅和嫦曦因为谁躲在哪差点又打一架。 敲门声响起,沈润隔着门板唤: “晨光……” 嫦曦躲进衣柜,司浅钻进了床下。 第一百三六章 慕名 火舞走过去开了门。 晨光披着外衣,站在火舞身后,歪头望着门口,黏黏糊糊地唤了声: “小润。” 沈润刚刚从驿馆回来,身上还穿着亲王服,见晨光迷迷糊糊的,问: “已经睡了?” “正要睡。”晨光睡眼惺忪地说,“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沈润走进来,坐在他平常坐的位置上,对火舞等人道: “你们先下去。” 火舞等不知何事,看了晨光一眼,见晨光点了点头,方屈膝退出去。 晨光在沈润对面坐下来,斟了一杯清水递给他,疑惑地问: “小润,怎么了,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要穿朝服?” “我去接苍丘国使团了。” “他们夜里到的?” 沈润点点头,晨光这里没有茶,他只能喝清水,啜了一口水,他放下杯子,对她说: “苍丘帝要见你。” 晨光一愣:“见我么?” “苍丘帝听说了你会占卜的事,也知道你从凤冥国和亲过来,刚进城就对父皇说想要见你。” “我还以为是听说了我的绝世美貌。”晨光小声咕哝。 若是往常她这么说,沈润定会笑上一笑,可今天他没笑,因为晨光的美貌确实是一个麻烦。苍丘国的男人身强体阔,好色是出了名的,毫不遮掩,完全没有廉耻之心,尤其是苍丘帝,年轻时娶过寡嫂,到老了连儿媳妇都给收进后宫了,苍丘国皇室极为混乱,一想到刚刚苍丘帝对皇上提起凤冥国大公主时两眼放光的样子,沈润就浑身不舒服,可苍丘帝慕名要见,沈崇也已经答应了,沈润又不能强硬的反对。 “小润,苍丘帝什么时候要见我?” “明天。明日午后父皇在御花园宴请苍丘帝和雁云国的丞相,要我带你一块去。” 晨光想了一会儿,问: “你明天上朝吗?” 沈润点点头。 “那我去卿懿那里等你吧,你下了朝来卿懿的宫里找我。” 沈润见她痛快地答应了,也不多问,反而有些怜惜,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放心,苍丘帝定是为了那些传言觉得新奇才想见你一面,你不用紧张,他问你什么,你不想回答就不说话,明天我也在,你不用怕。” 晨光笑着点点头。 沈润又坐了一会儿,见晨光露出困意,便要她好好休息,起身离开了。 沈润走后,嫦曦先从柜子里出来,似笑非笑地道: “苍丘帝要见殿下准没安好心,沈润这么痛快就把殿下给卖了,也不是个好人。” “苍丘帝比我想的还要急性子。”晨光笑说。 “明日我陪殿下一块去。”一直没有发言的司浅突然开口,说。 “你有你的事吧?”晨光道。 “来得及,不会误了殿下的事。” 不等晨光说话,嫦曦瞥了司浅一眼,冷哼道: “明天我也在场,我又不是死人,你跟去做什么?” “你是雁云国人。”司浅冷声强调。 “你也不是凤冥国人。”嫦曦反唇相讥。 “殿下赐我‘司’姓,我就是凤冥国人。” “你姓司只是因为殿下懒得查找姓氏,司七司八也姓司,六百个人里一半姓司,不止你一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国姓爷?”嫦曦不屑地说。 “你……”司浅说不过他,脸黑如锅底。 “有名字的人就偷笑吧,殿下明明说过要替我们取名字,结果只取了你们三个的就不耐烦了,剩下我们五百九十七个全是抽签决定的。”司八认为他们是在炫耀,愤愤不平地说。 嫦曦看了她一眼,笑道:“司七、司八、司九、司十,你们四个抽签能抽到一块去也是奇迹一桩。” 司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晨光扁起嘴巴,委屈地问:“你们对我给你们取的名字不满意吗?” 司八慌忙摇头,笑道:“怎么会,奴婢最喜欢殿下为奴婢取的名字了,司八司八,一定就是会发的名字。” 晨光高兴地笑起来,顿了顿,对司八说: “我明天会带司雪柔进宫,你跟在司雪柔身边,我会让司七和你联络。” 司八知道这是正事,敛起笑,肃声应下。 晨光望向嫦曦,笑盈盈地道:“雁云国这两年地位见涨,自从端木冽名扬天下,雁云国也跟着他成了风云国度,七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回龙熙帝私会苍丘帝,还要拉上你这个雁云国丞相,可见雁云国还是很了不起的,苍丘国和龙熙国居然没有不满端木冽没有亲自过来。” “就他们两个老家伙,也要能消受得起端木冽才行。我怎么觉得龙熙帝召我去陪客是为了拿我当盾牌的?”嫦曦一脸不悦地说。 “你可以不去。”司浅道。 嫦曦瞅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不去?”他笑吟吟地望向晨光:“我明天要去贴身保护殿下。”他特地在“贴身”二字上加了重音,得意洋洋地瞥了司浅一眼。 司浅没理他。 晨光笑笑,说:“小浅,你送小曦出去。” “我不用他送。”嫦曦嫌弃地说。 “容王府守卫森严,让小浅送你可靠一些,你去吧,明天什么都不用做,你代表雁云国,我是凤冥国的公主,我们现在是断交的死对头。”晨光笑说。 嫦曦望着她软绵绵的笑容,他最喜欢她胸有成竹近乎张狂的自信,无论是柔软的晨光,还是刚烈的司晨,她们都是自负成败的人,她不会在失败时妄求别人的协助,她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决定所导致的后果,这样的人即使是在死的时候也会优雅地死去,不会狼狈。她们在主宰自己,然后将这种主宰意识渐渐扩张,一步一步,平稳踏实,所以她运筹帷幄,从不慌张。 “殿下,”他说,手很自然地抵在晨光身后的墙壁上,俯下身,仔细观察她的脸,柔声道,“你的脸色好白,是不是又睡不好了,这么憔悴,干脆小曦搬来陪你一块睡吧……” 司浅揪住他的后领子,语气生硬地道:“我送你出去。”拽着他,将他往外拖。 “司浅,放手!”嫦曦瞪着他怒道。 “小曦,明天见。”晨光在后面摇着小手,笑眯眯地说。 嫦曦优雅地笑笑:“殿下,嫦曦告退。” 人已经被司浅拖了出去。 第一百三七章 喜事 嫦曦被拖出玉琼轩,然后他甩开司浅的手,冰冷了脸孔,与刚刚在房间内花言巧语的模样判若两人。 二人无声地出了容王府,在漆黑冰冷的街道上,嫦曦先转身,向驿馆的方向走去。 “你对殿下太放肆了。”司浅站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冷冷地说。 嫦曦停住脚步,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我可不是你,用‘只要守在她身边就好’做借口掩饰自己懦弱的胆小鬼。” 司浅并未被戳中痛处,相反,他觉得嫦曦的固执才是不可理喻:“我不懦弱,也不胆小,我明白殿下想要的只是我对她的忠诚,所以我只给她忠诚,倒是你,你想把你的那套强加给殿下吗?你把殿下的宽容当成了她对你的接受?嫦曦,殿下凤体尊贵,可不是你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贱妾,我若再看到你亵渎殿下,我会杀了你。” 嫦曦面沉如水,在漆黑的街道上,零星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影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中的鬼魅,森寒冷酷。 “你懂什么。”他轻飘飘的落下一句,却充满了杀气。 他转身,向着驿馆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司浅的神色越发阴沉。 第二天上朝时沈润还在想着晨光的事,虽然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应该不会发生脱离掌控的事,但忧心忡忡的感觉还是没能消除,下了朝,他赶到妹妹居住的兰馨殿,刚跨过门槛,就听见里边热闹的说笑声。 第一个让沈润意外的是晨光居然把司雪柔带来了,司雪柔盛装入宫,媚眼含羞,丹唇逐笑,华容婀娜,气若幽兰,就连沈润在看见她时都愣了一下,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看晨光看久了,他每天早上又都会照镜子,对美人,他没有太多的痴迷之心。 第二个让他惊讶的是晨光居然罩了面纱,薄薄的面纱半遮半掩着容貌,隐约可以看见她洁白的脸蛋上起了许多疹子似的小红点。 沈润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脸怎么了?” 晨光还没回答,沈卿懿先抢着说,昨晚晨光吃了螃蟹,早上起来时发现起了许多疹子,御医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只要注意饮食,涂些药就没事了。 沈润看她鬼鬼祟祟的,瞅了她两眼,将晨光的面纱扯下来。 “二皇兄!”沈卿懿慌忙去阻拦。 沈润已经将晨光的面纱扯下来了,瞥了沈卿懿一眼,凉凉地道: “画的还挺像。” “二皇兄,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沈卿懿高声强调。 沈润想了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苍丘帝不会扯晨光的面纱,就这么遮着,再起一脸疹子,说不定还真能省些麻烦。 他默许了。 沈卿懿很高兴,捏了捏晨光的手。 快到开宴时辰的时候,沈润要带晨光到御花园去,晨光让他先出去,她有话要和司雪柔说。沈润先出去等她,晨光见他走了,回过身,笑着对沈卿懿道: “一会儿你听我消息行事,不用怕,有二嫂嫂在。” 沈卿懿还是有些忐忑,紧握着晨光的手,不安地问: “二嫂嫂,这样真的能让父皇打消要我去和亲的念头吗?” 晨光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 “你只要按照二嫂嫂说的话去做就好了。” 沈卿懿点点头。 晨光松了她的手,直起身,在经过司雪柔面前时,看了司雪柔一眼。司雪柔浑身一颤,没敢与她对视。晨光笑笑,吩咐司七道: “皇宫里地方大规矩多,好好跟着二公主。” “是。”司七应了一声。 “二嫂嫂,你放心,我会照顾雪柔的。”沈卿懿过来,热情地说。 晨光笑了笑,走出兰馨殿,跟着等在殿门外的沈润一齐向御花园去。 现如今,龙熙国的皇宫已经习惯了晨光的存在,每次她进宫时,只要是重要的事,都会给她配一顶小轿,因为她的步速实在是太慢了。 晨光坐在小轿里,沈润走在一旁,二人来到御花园中的听风阁,听风阁内,沈淇和沈汵已经等在里边,大概是因为单叫晨光来会尴尬,这一次的宴会沈淇和沈汵都是携王妃前来的,因此,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沈淇和沈汵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洛碧帆穿着素净的裙装,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地数念珠,谁都不理睬,静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尊木佛。 赵蕊被晾在一旁,她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不对劲,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快把她逼疯了。 在这样的气氛里,只有一个外人怡然自得,嫦曦坐在靠湖水的一面,扇着一把大大的山水画折扇,正在给湖中的锦鲤投喂鱼食,见沈润带着晨光进来,他满面春风地站起来,双方客客气气地见礼。 “天啊,二嫂嫂,你的脸怎么了?”赵蕊在靠近时惊呼。 “昨晚上吃错了螃蟹。”晨光笑着回答。 “不打紧吗?看过御医没有?” “看过了,御医说注意饮食,涂些药,等疹子消了就没事了。” “不会留下瘢痕吗?”赵蕊关切地问。 “不会。” 赵蕊这才放心,她忽然羞涩起来,拉着晨光的手,将晨光拉到旁边一处避人的地方,脸绯红,又掩饰不住喜悦,她压低了声音,羞答答地对晨光说: “二嫂嫂,我也刚看过御医。” “咦?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晨光疑惑地问。 “不是。”赵蕊欢喜又羞赧,更小声,对晨光道,“御医说我……二嫂嫂,我就要做母亲了!” 晨光十分惊讶,用诧异的眼光望着她。 赵蕊以为她生气了,有些慌张,连忙说: “二嫂嫂,我不是故意赶在你前面的,我是……我是……”她急得脸涨红。 “没关系。”晨光忙说,笑道,“恭喜你!” 赵蕊仔细观察了她一眼,见她没有生气,放了心,小声道: “二嫂嫂,你有没有能保护孩子顺利降生的护符,能不能给我一只?” 晨光一边想着我并不是买护身符的,一边爽快地答应了。 赵蕊走开后,晨光看了洛碧帆一眼,洛碧帆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只顾着数念珠,形同枯木,无悲,亦无喜。 就在这时,张伦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苍丘帝驾到!” 第一百三八章 虚虚实实的传闻 龙熙帝和苍丘帝联袂而来,苍丘帝武兴年近六旬,比沈崇大了十多岁,但从体格上看,沈崇比不上武兴。 沈崇本身个头不低,可武兴比他高出一大截,穿着石青色绣蟒蛇花纹的皇袍,皇袍不算紧,清晰可见他衣裳下鼓鼓囊囊的肌肉,这把年纪还拥有这样的体魄,不仅是因为后天的勤奋,也跟天生的体格有很大的关系。 苍丘国皇室尽是这种类型的人,武兴带来的皇子年纪轻轻,却身材魁梧,肌肉发达。 苍丘国早些年是北方部落,经过许多年的吞并扩张,最后趁凤鸣帝国终结之后的乱世独立成为一个国家,至今的苍丘国皇室仍旧拥有北方蛮夷部落遗留下来的粗蛮好战的个性。 武兴带了妃子来,沈崇则领了柔妃,两国人热热闹闹地坐在听风阁中,各怀心思。 沈崇请武兴欣赏龙熙国的传统歌舞,武兴对龙熙国的歌舞没有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晨光,可沈崇没有半点要介绍晨光的意思,武兴只好自己开口,在歌舞的间隙,他指了指晨光,笑着问: “龙熙帝,这就是凤冥国的大公主?” 沈崇也知道今天是躲不过追问的,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正是。” 说完了又问沈润:“老二,你媳妇怎么了,怎么把脸遮上了?” 沈润站起身,尴尬地笑道:“父皇,昨日晨光晚膳时贪嘴,多吃了两只螃蟹,今天早上起来,脸上起了许多红疹子。已经看过御医了,御医说是吃蟹吃的,给用了些药膏。” 沈崇哭笑不得,看着晨光责备道:“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身子不好还贪食寒凉之物!” 晨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不管沈崇对晨光有什么意图,但是毋庸置疑,在苍丘国面前,龙熙国和晨光是一伙的。龙熙国不会愿意被苍丘国知道龙熙国娶了一个能够占卜预言昌盛国运的儿媳妇,不论传闻真假,龙熙国既然把人娶来,那就说明了龙熙国信占卜预言,想要强盛国运。当苍丘国知道了自己虎视眈眈的龙熙国想要偷偷强盛国运时,两国之间的情势肯定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沈崇竭力想要掩盖这个事实,他想把这件事遮掩下去,所以他在努力地降低晨光的存在感。 关于晨光因为吃错了螃蟹生了疹子这件事,武兴半信半疑,有些遗憾。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有架子,当然不能在这个场合要求龙熙国的王妃摘下面纱给他验验真伪,他有点生气,觉得龙熙国人太狡猾。 “听说凤冥国大公主擅长占卜,可真?”武兴兴致勃勃地问。 “传言而已。古来传言几件真,只是家族渊源晨光学过几年的演算法罢了。”沈崇笑着说。 “不会没有吧?若是没有,龙熙国的皇子怎么会迎娶凤冥国的公主?”武兴看了沈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 “苍丘帝这话是何意?”沈崇一脸不解,“他们小儿女两情相悦,晨光是个好孩子,这儿女婚事不就是水到渠成么?” 武兴笑,不再和他说话,反而面向坐在一旁自斟自饮的嫦曦,笑道: “听闻晨光公主曾经预言过雁云国先皇帝有血光之灾,结果那一年,雁云国的先皇帝确实惨死在宫中,还是死在了自己儿子的刀下,这预言不是很准确么?” 嫦曦看了他一眼。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雁云国最为惨烈的皇室丑闻抖搂出来,并且说的理直气壮,神采飞扬,一点都不怕雁云国会因为他提起这件事感觉到不悦,这说明武兴完全没有把雁云国放在眼里。 这是何等的傲慢,何等的放肆,这已经是对一个国家的冒犯,然而雁云国毫无办法。苍丘国就是这么强大,强大到即使被他嘲讽一两句,被嘲讽的怒都不敢怒,更别提反唇相讥了。 嫦曦还没有开口,突然,晨光怯生生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声如蚊讷: “那不是我预言的,是二妹妹告诉我的。” 声音虽小,在座的都听见了。 谁也没想到晨光会在这个时候说话。 晨光并不是寡言木讷之人,今天一直没有说话,人们只当她是被苍丘国皇帝的气势给吓住了。对沈崇和沈润来说,她不说话更好,她不说话可以让他们更好地在桌前周旋。 可这会儿她竟然说话了,而且说出来一个让听的人十分震惊的消息。 世人都以为凤冥国的大公主可占卜通灵,想当年这则传言还是从雁云国皇帝被杀后才在整片大陆流传开的,因为凤冥国的呈槐丘矿没几个人见过,可雁云国皇帝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在王座上却是世人皆知的。 武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晨光,把晨光吓得抖了三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沈崇看了看武兴,又看了看瑟缩怯懦的晨光,他搞不明白晨光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对于现在的状况,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润同样震惊,看了看晨光,他和沈崇一样,完全搞不明白晨光这么说是一种敷衍,还是确有其事。雁云国皇帝的死难道不是由她占卜出来的,而是由司雪柔占卜出来的? “不是你占卜出来的?”武兴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的笑容看似可亲,对上了却会让人打冷战。 晨光又缩了一缩。 “那个、是二妹妹告诉我的。”晨光鼓着嘴,小声说,又觉得这么说不完整,慌忙补充了句,“不过我也是会占卜的,凤冥国的公主们都会占卜,我虽然弱了些,但我也可以的。” 她的声音软软的,弱弱的,配上慌慌张张的语气,有点像小孩子,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类似的声线假如有一张美丽的脸蛋,会给人一种非常可爱的感觉,可她现在遮着面,没见过她的人看不到她的脸,在对她的相貌一片空白的时候,她再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说话,给人的感觉非常幼稚,甚至有点脑痴的感觉。 武兴的眼里掠过一抹暗芒,他看着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既然你会占卜,那你来替朕算上一卦,如何?” 此话一出,听风阁内的气氛比刚刚更加紧张。 第一百三九章 美人术 晨光愣了一下,弱声弱气地询问: “苍丘帝想要占卜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武兴自然不能让她替他占卜皇室的未来,苍丘国的国运等隐秘的事,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只是想看看晨光的占卜手法,他不确定晨光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撒谎,所以他要亲眼看一看晨光占卜时的样子,再作判断。 “你就替朕占卜占卜明日吧。”武兴说。 “要占卜,必须要回府拿占卜用的演算盘来才行。”晨光弱弱地说。 武兴闻言,望向沈崇,似笑非笑地道: “我想请贵国的王妃替我算上一卦,龙熙帝不会反对吧?” “难得苍丘帝有这样好的兴致,我怎么会反对,只是小丫头手法拙劣,要是算得不准,还请苍丘帝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武兴手一摆,笑道,“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游戏而已,游戏而已。” 沈崇答应了武兴的要求。 于是晨光命人回府去拿她占卜用的占卜盘。 在等待的时间里,沈崇邀请武兴继续欣赏龙熙国的传统歌舞。 武兴对龙熙国的传统歌舞没有兴趣,他留心观察晨光,比起美貌,他对传说中晨光公主的预言能力更感兴趣。假如预言能力是属实的,那么传言中另外一个昌盛国运的能力应该也不是虚构。每一个国家都想拥有能够让国运强盛的人,苍丘国知道的晚,被龙熙国捷足先登,苍丘国扼腕之余,亦对龙熙国的野心产生了戒备和愤怒的心理。 可晨光公主的真人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他看着晨光拉了拉沈润的衣袖小心翼翼的和他说话时的样子,奶声奶气,软软黏黏,一点都不像已为人妇。因为看不见她的脸,所以他感觉不到娇憨,反而觉得这么一个傻乎乎呆愣愣的女人,说话时的样子幼稚天真,该不会脑袋的生长有问题吧? 容王府的人终于把晨光占卜用的演算盘拿来了。 簇新的,亮晶晶,黄澄澄,就像从来没用过似的。 “晨光来算一算苍丘帝明日会有什么喜事,苍丘帝看可好?”晨光将演算盘放在面前,细声细气地对武兴说。 武兴点了点头。 凤冥国使用的占卜盘和他国术士间流行的演算盘不同,晨光的演算盘是由纯金制成的,上面雕刻了许多旁人看不懂的符咒或算式,晨光用雕刻着许多字符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排列在演算盘中,摆放的手法和摆放出来的形状都很奇特,看似无规律,实则有规律,她将铜板一个一个地堆放起来。 这是人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凤冥国奇特的占卜方式。 人们都看住了,连沈崇都挥挥手叫停了歌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晨光手底下的占卜盘。 晨光用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演算盘,一枚一枚地落铜板,直到手都有些抖。她微抿着红唇,随着她的神情越来越紧张,气氛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紧张,旁观人的心亦跟着起伏上下,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就在这时,晨光突然“咦”了一声,这轻微的一声让人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脏紧跟着这一声提到了嗓子眼。 晨光手捏着铜板,歪头望着摆在演算盘上的铜钱阵,蹙起眉毛,用疑惑的语气自言自语: “这个、是怎么摆的来着?” “……”众人绝倒。 “不对,不是这样的。”晨光十分认真,皱着眉将刚刚摆好的铜钱阵推倒,重新摆放,摆放了一会儿,又猛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再次推倒铜钱阵,开始新一次的布阵。 她表情认真,不像是故意的,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卜算出来,可惜手段太差,就是算不出来。 她如此认真,旁人也不能呵斥催促让她快一点。这个时候来指责她是徒有虚名也不妥当。刚刚还心怀期待的人们此时都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了嘀咕,晨光公主到底会不会占卜,还是说外面的传言都是虚构的,看她傻傻的一脸单纯,她的确不像是传闻里的那种风云人物,难不成一切都是假的? 晨光已经算了小半刻钟,不停地推翻演算盘,有时候还自己跟自己嘀咕,这小半刻钟沈崇感觉度日如年,这种场面,解释比不解释更丢人,除了干笑并无视,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崇邀请武兴继续欣赏歌舞。 就在这时,一声娇脆的嗓音唤道:“父皇!” 沈卿懿突然出现在听风阁外,蹦蹦跳跳地跑向沈崇,亲亲热热地站在他身旁。 沈崇正愁没法打破僵硬的气氛,拉着沈卿懿,笑着对武兴道: “这是小女卿懿。卿懿,见过苍丘帝。” 沈卿懿面带拘谨,规规矩矩地给武兴请了安,笑着对沈崇道: “父皇,我让二嫂嫂的妹子陪我一块来的。” 说着,朝听风阁门外喊道: “雪柔!雪柔!” 话音刚落,一个容貌媚丽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如描似削身材,怯云羞花眉眼,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面如开莲,唇如朱樱,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即便是在各国的宫廷中,这样的美人亦是罕见的。 她步态婀娜地走过来,对着沈崇和武兴盈盈一礼,嫣然一笑,百媚千娇。 “二妹妹,二妹妹,”晨光看见她来很高兴,站起来道,“快来帮我看看,这试阵摆的可对?” 司雪柔一愣,含笑走过去,弯下身子,看了一眼晨光面前的占卜盘,温柔一笑: “大姐姐你又忘了。” 拈起两枚铜板将试阵修改了一下。 “这样才对。”美人一笑,如清风霁月,美不胜收。 男人们的心开始荡漾,尤其是年迈的男人,他们最难抵抗的就是年轻貌美又心怀锦绣的美人。年纪越大,越想抓住容易消逝的年轻和很快衰败的美貌;地位越高,越重视品味,只是年轻貌美并不够,还要有出众的内秀来匹配自己的品位。 年长者可以很快发现自己想要什么,在貌美的司雪柔从容出现,并姿态优雅的替晨光解决了占卜问题时,武兴发现,凤冥国的二公主比大公主更合他的心意。 “大姐姐这是在为谁占卜?”司雪柔柔声笑问。 “我在为苍丘帝占卜好事情。”天真的晨光和雍容优雅的司雪柔相比,完全就是一个傻孩子。 司雪柔闻言,带着一丝孩子气悄悄地瞥了武兴一眼,发现武兴正看着她,慌忙缩回眼神。 紧张的可爱。 第一百四十章 祸水 司雪柔略羞涩地垂下眼帘,低头看了看占卜盘,含着笑说: “若是在占卜苍丘帝陛下的吉事,明日,苍丘帝陛下确实有一件吉事要发生。” 武兴本来对这个姑娘就很有好感,听她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致,温和地笑问: “二公主所说的吉事是?” “回陛下,明日陛下晨起时会在院子里看到神鸟,此鸟鸿头、麟臀、凤尾、龙纹、龟躯,通身火红,羽翼丰满,是至贵昌荣的象征,凡见过此鸟的人都会很长寿,自然是吉事一桩。” 武兴将信将疑,司雪柔说话时的感觉很单纯,她只是单纯的在占卜,单纯的在预言。她并没有说“千古明君、名垂青史”这类奉承意味浓厚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长寿”,却很合武兴的心。 武兴不喜欢假模假式的谄媚,他已经听厌了,但他喜欢听“长寿”,在他这个年岁,在他这个地位,没有人讨厌长寿,更久地享受权利,更久地利用权力,这是所有当权者的心愿。 武兴被司雪柔这句单纯又可心的预言取悦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雪柔的脸蛋,唇角勾着笑意。 司雪柔越发害羞,腼腆地垂下头去。 沈崇脸黑如炭,他本来是想让沈卿懿去和苍丘国联姻的。 沈卿懿一脸迷茫,显然还不明白她带来的这个人把她的亲事给抢了。 沈崇在心里暗骂她是蠢货,抬眼看晨光时,眸光阴沉下来。晨光还在研究她没研究明白的占卜盘,看着她傻呆呆的样子,沈崇心想,难不成他龙熙国娶错了人,凤冥国的大公主只是个幌子,真正厉害的其实是二公主? 尽管他觉得他不会出错,可当晨光蠢蠢的样子和司雪柔的聪明睿智相对比,他还是忍不住怀疑,晨光只是凤冥国派出来的一个用来转移视线的靶子。 张伦弓着腰绕过来,来到沈崇身旁,轻声说: “陛下,监礼院的人来报,赤阳国和南越国的使团已经到昌古镇了,这一回是赤阳帝和南越帝亲来的,估计日落时分就会抵达箬安。” 沈崇和武兴闻言,对望了一眼。 玄天大陆第一国带着他的走狗马上就要到了。 …… 因为赤阳国使团快到了,三国间这场简单的私宴简单地就结束了。 日落时分武兴和沈崇要一块去城门口迎接赤阳帝,不管背地里是多么不忿多么嫉恨,表面上还要维持着谦卑臣服的形象。 沈润送晨光回去。 晨光因为刚刚在私宴上的事,惶惶不安,心神不宁。 “之前雁云国皇帝会有血光之灾这件事,不是你预言的?”沈润沉默了一道,快到家时,还是问出了口。 晨光听了,心里越发慌张,委屈地望着他,忐忑不安地问: “小润,如果那件事不是我预言的,你是不是就不想要我了?” 沈润一愣,连忙笑道:“怎么会?” “小润,我也是会预言占卜的。”晨光一脸受伤地小声说。 这话宛如变相承认了。 沈润笑笑,他没有再追问,但是笑容有些僵硬,神思有些混乱,显然他想到了很多。 晨光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勾唇一笑。 沈润把晨光送回家,没进门就走了。 司雪柔坐的是另外一辆马车,下车之后,她跟在晨光身后,二人回到玉琼轩。 晨光一路上都没有和她说话,不理睬她,司雪柔不知道晨光对她今日的表现是否满意,惴惴不安。 及至迈过玉琼轩的门槛,司雪柔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唤了声: “大姐姐……” 晨光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弯起眉眼,笑道:“二妹妹,你今天做的很好,好得超出我的预料。” “大姐姐之前不是说……要我引诱赤阳帝么?”司雪柔不解地问,晨光今天突然带她进宫面见苍丘帝,这和之前的计划不一样,晨光却什么都没对她说明,司雪柔一头雾水,更加不安。 “二妹妹,你如此貌美,不去做一个出色的红颜祸水,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貌?” 司雪柔忍不住指尖一颤,晨光的话让她的心打起了鼓,慌乱令她胆怯,不安令她心虚,她的思绪很乱。 晨光望着她怯懦闪烁的双眸,将冰凉的手贴在她漂亮的脸蛋上。 “二妹妹,做人,野心要大一些,目的要宏伟一些,别总拘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走不出来,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说罢,她嫣然一笑,媚如春华。 司雪柔因为她的话,心里怦怦乱跳,她感觉到她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成为脱缰的野马,她觉得恐慌、动荡、不安,却又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阵不可思议的兴奋和刺激。 她突然有些雀跃。 …… 赤阳国和南越国一道前来,但不能说是同行,正确的说,南越国是跟着赤阳国来的。 南越国是有名的赤阳国脚边的一条狗,别看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每年给赤阳国上的供不比附属国少。平日里南越国的方针也是绝对不跟赤阳国唱反调,赤阳国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追狗他绝对不会去撵鸡。 南越国因为有赤阳国的辅助才摆脱了贫困,所以每一年的七国会,不管赤阳国提出来什么,南越国一定会率先举双手双脚表示赞成。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玄天大陆上最最强盛也是最最傲慢的赤阳国。 七国并立,战争一触即发,在这样的环境里,其中最没有战争之心的反而是身为第一大国的赤阳国。 赤阳国地大物博,百姓却很少,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不缺钱不缺地,对外扩张领土弊大于利,基本上,赤阳国对侵略战没有兴趣。 但这并不表明赤阳国畏惧战争。 赤阳国的军力和苍丘国平分秋色,赤阳国的兵器厂比苍丘国发达,赤阳国人的脑袋也比苍丘国人的聪明,非要去比较,赤阳国的军力可以压苍丘国半头。 这样的一个国家,拥有丰厚的傲慢资本,所以十分自大,他不会因为想要掠夺资源开战,赤阳国若是开战,唯一的理由便是,对方对他的不恭敬惹火了他。 就目前的大陆情势来看,可以惹火赤阳国的两个潜在对象,一个是苍丘国,因为对赤阳国怀有嫉妒,故作强硬的高姿态被赤阳国厌烦;一个是北越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穷且横让赤阳国想起来就恶心。 第一百四一章 嫌隙暗生 第二日一早,张伦接到驿馆方面的通报,进殿来,对正在用早膳的沈崇说: “陛下,今日一早,苍丘帝的院子里确实飞进去一只罕见的鸟,真的像凤冥国的二公主所预言的那样,鸿头、麟臀、凤尾、龙纹、龟躯,通身火红,停在枝头一会儿就飞走了。” 沈崇听罢,有点吃不下饭,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吩咐: “画出画像,找人辨别那鸟的种类,另外派人暗中查访,看看那鸟的来历。” 张伦知道沈崇这是觉得事有蹊跷,不放心,想要查出个来龙去脉。 眸光微闪,他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刚刚在驿馆下榻的赤阳帝偶然得知了昨日凤冥国二公主给苍丘帝的预言,而今天苍丘帝的院子里居然真的出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神鸟。 赤阳帝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于那位占卜成功的二公主亦有了留意之心。 “有意思!”他笑说。 玉琼轩。 鸿头、麟臀、凤尾、龙纹、龟躯,通身火红的大鸟被放进琥珀色的药汤里,不一会儿,鲜红褪尽,露出了本来的灰白颜色,刚刚还光鲜华丽的凤鸟,这会儿却变成了一只又笨又丑的傻鸡。 大鸟有些不满,扑腾着翅膀哇哇叫唤两声表示抗议。 司十将大鸟清洗干净,擦干了,交给晨光。 晨光笑眯眯地摩挲着它干巴巴的羽毛。 远处,大猫蹲在墙根,双眼亮亮地盯着大鸟,流着口水。 大鸟抖了三抖。 火舞从外面走进来,低声道: “殿下,嫦曦传过去了,赤阳帝那边已经知道消息了。” 晨光笑了笑。 “北越国还在半路上,估计还要个七八天才能到。” “华都离箬安又不远,他却最后一个到,连苍丘国都不敢在赤阳国面前拿架子,他胆子这么大,活该要亡国。” “韩正这一次来,说不定最先来的就是容王府,来质问殿下为什么不答应北越国的求亲,却跑到龙熙国来和亲了。”司八抿着嘴笑说。 传说在晨光公主声名大噪时,雁云国的皇帝欲纳她做贵妃,南越国和苍丘国亦蠢蠢欲动,这些传言自然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并没有被摆上来,那就是,最先向晨光公主求婚的是北越国,被晨光拒绝了。 晨光嫣然一笑,细声细气地回答: “这还用来问,理由当然是,北越国就要亡国了。” 火舞等人都笑了。 因为北越国使团迟迟没有到达,接风宴也开不了,以赤阳国为代表的六国十分恼火,若是一个实力强盛的国家让他们等待,他们也只能等,可北越国只是一个又穷又破却比谁都要蛮横的蠢货之国,让其他六国等待这样一个国家,没有人心里是舒服的。更何况这一次七国会的最大议题就是讨论北越国擅自调高盐价的事,高盐价令六国的商业都受到了冲击,现在没有哪一个国家对北越国是气顺的。 晨光认为,韩正心中的尊严不是尊严,那是找死。 接风宴开不了,会议也没办法进行,龙熙国必须要准备助兴活动才行。 于是龙熙国邀请苍丘国和赤阳国等参观一次龙熙国的演兵。 就是这一次的演兵,苍丘国和龙熙国之间产生了更深的不愉快。 沈崇本就在记恨之前苍丘国往龙熙国派奸细窥探龙熙国机密的事,尤其是在司雪柔横插一杠子导致沈崇欲拿沈卿懿延长龙熙国平稳的希望破灭之后,他干脆强硬起来。再加上赤阳国的傲慢频频惹怒苍丘国,苍丘国不敢跟赤阳国硬碰硬,就把心里的怒气撒在了龙熙国身上。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很正常,可已起反抗之心的龙熙国不想再逆来顺受,苍丘国的态度惹怒了沈崇,于是在两国演兵的时候,沈崇拼上了龙熙国的实力,和苍丘国狠狠地斗了一场,虽然最后的结果依旧是龙熙国棋差一招,可苍丘国也被重重地挫了一回。 武兴绝对是个记仇的人,他的脸都快拧出墨汁来了。 沈崇心里却很畅快,他花了半辈子终于整顿好了龙熙国的军事力量,现在,是他要实现自己最大野心的时候,苍丘国是他最重要的一步,是他迈向龙熙国最大成功的跳板。 北越国的使团终于抵达了箬安,领头的是北越帝韩正。 在北越国使团到达的那天,晚上,沈润突然沉着脸来到玉琼轩。晨光正在吃晚饭,吃到一半他进来了,她很惊讶,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 “我今天听沈汵说,父皇有意让卿懿去苍丘国和亲,他说是你和他的王妃说的。”沈润蹙着眉道。 “……嗯。”晨光闷了一会儿,应了一声。 “你从哪听说的?” “卿懿说的,她说是父皇单独跟她说的,七国会之后要她嫁去苍丘国。” “这个丫头,怎么不告诉我?!”沈润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往外走。 晨光一把拉住他。 “不许去!”她鼓起嘴,软软糯糯地反对道。 沈润没想到她居然拉住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瞅着她。 “卿懿就是因为怕你知道才不让我告诉你的,她说你知道了肯定会去找父皇要父皇收回成命,可父皇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你和父皇意见相左,父皇肯定会生气,你好不容易才得父皇喜欢,就算你现在破坏了父皇对你的喜欢,父皇也不可能收回命令,父皇已经决定了。” 沈润望着她,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现在对沈崇很是心灰意冷,沈卿懿好歹是沈崇的女儿,沈崇居然要把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还大十多岁的老男人,他们兄妹俩,还真是不受待见。 “小润,你别担心,我已经有法子了,父皇那里说不通不要紧,只要苍丘帝看不上卿懿就行了。”晨光得意洋洋地笑说。 沈润微怔,将信将疑:“什么法子?” “你别管,我有法子,等过了七国宴你就知道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沈润望着她信心十足的脸,他有些心暖,她为了他妹妹的事如此费心。 不管成与不成,他都应该感激她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 第一百四二章 两难 七国到齐之后,龙熙国作为东道国,举行了七国宴。 七国宴是七国会的开场流程,不谈政事,只是互相熟悉及交流感情,以便后续的会议即便产生了分歧也能顺利进行下去。 晨光跟着沈润去参加七国宴,这是本次七国会她唯一可以参加的一个流程。 晨光并没有特别打扮,她的疹子还没消,简单梳洗了一下就罩上面纱跟沈润出门了。 七国宴设在瑶台宫,金碧辉煌的宫殿,是龙熙国皇宫最大的宴会场所,平常不会使用,只有等到像今天这样国与国之间的重大场合才会使用。 龙熙国作为东道国家,自然坐在正席,左边是赤阳国,右边是苍丘国,依次往下分别是南越国和北越国。 凤冥国被挤到了边角旮旯,本来人就少,长得又清瘦苍白,被挤进灯影里,缩成一大团,在热热闹闹的瑶台宫里没有半点存在感,晨光看他们都觉得有点可怜。她想罗宋这个时候一定在心里问候着沈家的祖宗十八代,沈崇居然一点都不顾念亲家的情份,啪啪地扇凤冥国耳光。 因为凤冥国受的待遇,沈润对晨光有些抱歉,但从现实方面考虑,像凤冥国这种就快亡国的国家,有这种待遇已经算不错了。 龙熙国到场的王妃只有晨光一人,晨光想赵蕊大概是有了身孕在家安胎。虽然在知道她怀孕之后,沈崇并没有对这个孙儿表现出太大的喜悦,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皇长孙多一些,可即将做母亲的赵蕊完全不在意沈崇的冷淡,她很快乐。 洛碧帆也没来,原因应该有很多种,比如和沈淇的关系恶劣到极点,已经连表面上的和睦都不想去扮演了;再比如无法面对沈汵和有可能会到场的赵蕊。 在沈润和苍丘国的朝臣说话的工夫,晨光注意到了站在瑶台宫后门外廊柱下的沈汵。沈汵一个人站在那里,靠着柱子,呆呆地望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晨光想了想,趁沈润不在意时走过去,站在沈汵面前笑问: “禹王殿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汵回过神,直起腰身微微一礼,唤了声:“二皇嫂。” “你一个人来的?阿蕊呢?” “阿蕊身体不适,我让她留在府上休息了。”提起赵蕊时,沈汵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讪讪地笑说。 “身体不适?是怎么了?看过御医吗?”晨光关切地问。 “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害喜的厉害,吃不进去东西。” 晨光点点头:“听说头几个月是最熬人的,处处都要小心。” 沈汵干笑着,半低眼帘。 “还没恭喜你呢,恭喜禹王殿下,就要做父亲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沈汵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笑容越发僵硬。晨光是知道他的全部的,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恭喜,让沈汵觉得尴尬。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二皇嫂最近有去看过碧帆吗?” 晨光抿了抿嘴,小声说:“你也知道我们殿下和景王之间现在闹得很僵,我也不好再去景王府了,倒不是不敢去,只是我去了被景王知道,反而对碧帆不好。” 沈汵明白她说的是对的,可他的心里总不踏实,乱七八糟的,理都理不清,他就快被逼疯了。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开口,轻轻地问: “禹王殿下现在觉得有些为难了吗?” 一句话戳中了沈汵心中的烦扰,他猛然间泄了气,背靠在廊柱上,仰头望天,过了一会儿,灰败而沧桑地叹了一口气,道: “二皇嫂,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不会辜负了她们?” 他说了“她们”,而不是“她”。 晨光望着他,问:“禹王殿下对阿蕊动情了?” 沈汵的眼神跳了一下,带着些狼狈,还有点不可置信,他断然否认: “我没有!” 情绪有些激烈。 这让他越发狼狈。 顿了顿,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认真地对晨光说: “二皇嫂,阿蕊是个好女孩,她是无辜的,是我和碧帆对不住她,不,是我对不住她。” 晨光早料到了这种结果,沈汵的感情很烂漫,他感情丰富,内心纤细,极容易动感情,且没有足够承担痛苦的坚强,一旦内心的痛苦超过他的承受范围,他就会逃避,逃到另一个他觉得舒适的地方。 赵蕊和洛碧帆是同一类型的姑娘,当洛碧帆的存在造成了沈汵无法承受的痛苦,这个时候,身旁有一个恰巧是他喜欢的类型的姑娘,朝夕相处,柔情似水,想不动感情都难。 晨光低下头,思索了半天,道: “不如……还是劝碧帆好好地做景王妃吧,毕竟她已经是景王妃了。” 沈汵摇头,沉着脸说:“她和景王都那个样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呆在景王府里,我是一定会把她弄出来的。” 晨光心想,你好有救苦救难的英雄气概啊,知道你不打算放过沈淇我就放心了。 沈汵犹豫了半晌,低声道: “二皇嫂,我觉得我这样想确实有些不妥……” “什么?”晨光愣了一下。 “你觉得碧帆会愿意做侧妃吗?”沈汵问。 晨光想了半天,回答说:“如果她离不开你的话,应该会愿意吧。” 听了这话,沈汵似松了一口气,面上跟着露出几分笑容,道: “确实是这样。” 晨光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没有作声。 沈润走过来,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二人,笑问: “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我问禹王殿下禹王妃怎么没来,禹王殿下说禹王妃正在家里安胎。”晨光笑道。 “我还没恭喜四弟,这么快就要做父王了。”沈润笑说。 沈汵笑,道:“二皇兄和二皇嫂成亲一年多,也快了。” 沈润闻言,笑容微僵。 晨光则笑得温煦动人。 就在这时,沈卿懿从后面快步走过来,一把挽住晨光的胳膊,亲昵地唤了声: “二皇嫂。” 晨光含着笑望着她。 沈卿懿在背着人时偷偷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晨光见状,唇角的笑容更深。 第一百四三章 陷阱 四国皇帝列席了七国宴,客客气气地互相谦让了一回,各自入座。 此时鼓乐齐鸣,歌舞起,龙熙国的舞姬传统且保守,水袖轻甩,纤腰微摇,花颜月貌,眉目娇羞,矜持的举止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各国的随行官员开始了相互攀交情吹捧,当然这仅限于强国和强国之间,弱国在这种场合根本无人理睬,比如凤冥国。 但今天受到冷遇的不止凤冥国一国,还有另外一个不受待见的,那就是本次七国会最大的问题所在——北越国。 北越国以高山作为天然屏障,隔绝了其他国家,其境内的高山并非是草木葱茏的那种,而是纯正的土山。 土地贫瘠,容易干旱,再加上盐矿众多,导致作物几乎不生长,北越国人主要靠在内河捕鱼,和养一些好养活的牲畜为主,生活得十分辛苦。 早年,北越国和凤冥国只与彼此建立了邦交,北越国需要用盐换取凤冥国的粮食和药材,凤冥国虽然也常常饿死人,但和北越国相比,绝对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国家。 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在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国家的九成资产全部被用到了军费中,导致本就贫穷的国家更加贫穷。 当然所谓的贫穷指的是普通百姓,北越帝韩正可不穷,即使全国人都面黄肌瘦枯骨如柴,他也有法子让自己胖成一颗球。 韩正今年三十出头,长得像颗球,脑袋像颗球身子像颗球,就是一颗小球长在一颗大球上。他穿着北越国出产的最好的麻布,在七国会中绫罗绸缎的衬托下,就是一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红薯。 然而面对各种嘲笑的眼光,韩正却还能摆出一副“老子是七国最强”的嚣张模样,对周遭的各种讽刺视而不见,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发现那些是嘲讽。 晨光第一次见韩正是在她刚下圣子山的时候,那个时候韩正来凤冥国游说凤冥帝和他一块进攻南越国,吞并南越国是北越国数代人的梦想。 怂恿打仗司远哪会同意,断然拒绝,当时韩正气急败坏,跳起来大骂司远是“胆小鬼”、“缩头乌龟”。司远气得脸色发青,要不是需要北越国向凤冥国提供食盐,他绝不会让韩正活着走出凤冥国。 宴会中,韩正隔老远一直定定地瞅着晨光。 晨光知道原因,当初韩正派人来凤冥国求亲,十分傲慢地命令晨光去北越国给他做妃子,晨光拒绝之后,立刻答应了龙熙国的求婚,韩正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以他的性子,不狠狠报复一回心里是不会舒坦的。 晨光站起身,往外走。 “二嫂嫂你做什么去?”沈卿懿有些心神不宁,见她站起来,慌忙问。 “我去更衣。” “我陪二嫂嫂一块儿去!” 晨光看了沈卿懿一眼,含笑拍了拍她的手,沈卿懿抿了抿嘴唇,不再坚持。 晨光趁人不注意,出了瑶台宫,向南边的小花园走去。 她扶着火舞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在身旁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之后,来到假山背面的暗影里时,一个浑厚的男声在身后唤道: “晨光公主留步!” 晨光停住脚步,唇角勾起一抹笑,她回过身,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个大球镶小球。 “北越帝万福。”她含着笑,盈盈一礼。 韩正冷哼了一声,背着手走过来,用轻蔑的眼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晨光公主,别来无恙啊,到底是龙熙国的风水养人,越发的光彩照人了。” 晨光微垂着眼帘,羞涩一笑。 软绵绵的样子让韩正心中更是不快,他冷着脸,道: “公主就是因为龙熙国的求亲才拒绝了寡人的求婚?” 晨光一愣,抬起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不解地问: “求婚?什么求婚?北越帝向晨光求过婚么?” 韩正望着她圆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和吃惊,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件事她是不知道的。这也不奇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她的婚事是凤冥帝决定的,龙熙国更合凤冥帝的心意,所以凤冥帝在告诉晨光时就把他韩正给省略了。想到这里,韩正怒不可遏,面目阴沉,咬牙切齿地道: “凤冥帝……” “北越帝,你怎么了?”晨光疑惑地问。 韩正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 “凤冥帝简直不知死活!” 晨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她开口,用忧心忡忡的口吻说: “北越帝,我隐约听说,今年北越国没有知会赤阳国私自调高了盐价,还和南越国在边境发生了冲突,这些事可是真的?” 韩正瞥了她一眼,用不屑的语气道: “盐是我北越国产的,寡人愿意卖多少就卖多少,由不得赤阳狗乱吠。南越国算什么,别说是在边境发生冲突,你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北越国的铁蹄就会踏破南越国全境,将赤阳国打个片甲不留!” “北越帝,现在可不是嘴上说说的时候,我听容王说,赤阳国对北越国十分不满,因为这一次北越国擅自调高盐价,赤阳国忍无可忍,打算借着这个作为由头,派兵帮助南越国对北越国动武,准备一鼓作气,直接将北越国吞并,让两国合并为一国。”晨光蹙着秀眉,慌乱不安地说,“北越帝,万不能让赤阳国动兵啊,一旦赤阳国攻打北越国,和北越国接壤的凤冥国估计也保不住了。赤阳国那样强大,惹怒了赤阳国,后果不堪设想,晨光请北越帝三思,万万不可为了一时的意气,让两国陷入万劫不复。就算是我们两国合起来,也打不过赤阳国,北越帝何苦去捅这个马蜂窝,老老实实的不好么?” 乍听闻赤阳国欲和南越国合力攻打北越国的消息,韩正也是吃了一惊,可晨光接下来的一番劝说却把韩正彻底给惹怒了。 “老老实实?呸!”韩正怒声道,“赤阳国算什么?寡人就不信了,这个马蜂窝寡人还非捅不可!南越国本来就是北越国的,一群宵小叛徒叛国逃离,没灭了他已经是寡人的仁慈,他竟然还想和赤阳国合起伙来吞并北越国,做梦!你等着看,看寡人怎么灭了南越国!” 第一百四四章 情仇暗涌 韩正说完,拂袖而去。 晨光站在暗影里,含着笑,望着他愤愤离去的背影。她知道,韩正不会听信她的一面之词,他这么急着走了,肯定是回去想方设法让人去打听晨光口中的消息是不是正确的。 晨光给出的消息当然是正确的,因为龙熙国已经认定了赤阳国要帮助南越国攻打北越国,雁云国亦然。至于赤阳国、南越国和苍丘国,韩正对这三个国家敌意最深,四方的关系也是最僵的,就算他想去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韩正对战争期盼已久,赤阳国和南越国联合起来的消息只会加重他的战争欲望。 晨光了解韩正的心理,因为韩正迫切想要走出黄土回归中原地带的心情和凤冥国想要走出沙漠回到山明水秀中的心情是一样的。 韩正渴望肥沃的土地和物产丰富的山林,他对本国的贫瘠已经厌恶到想吐了,所以他总想挑起战争,他孤注一掷想要改变现状,这心态接近疯狂,甚至让他不自量力。 晨光也想改变现状,可她不是韩正那个蠢货,在山沟里称王称霸暴政多年都忘记自己是谁了,以卵击石,拼命找死。 晨光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弱小而贫穷。 所以她需要有人找死,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她扶着火舞的手,转身往回走,走到宫巷的尽头,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前方,灯影下,流光溢彩的紫色身影映入眼帘,让她愣了一下。 她在门槛前停住脚步,望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想笑,面纱下,朱红色的唇勾起,她弯了眉。 晏樱站在灯影里凝视了她片刻,他望见了她弯起的眉,于是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他的身上总是缭绕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即使此刻他没有喝醉,他的身上还是有一丝浅浅的酒香,这香气悠远绵长,很能撩拨人的心跳声。 “脸怎么了?”大概是有一阵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微哑,比往日更加低沉,却分外动听,似窖藏了千年的佳酿,撩人欲醉。 “出疹子了。”晨光含着笑,轻快地回答。 “真的假的?” “假的,是怕有哪个老家伙觊觎我的美貌。” “比如北越帝么?” “他只是来质问我为什么拒了他的求婚。”晨光笑吟吟地说。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又穷又丑,也敢觊觎本宫的美貌?”晨光高傲地说。 晏樱呵地笑了,他温柔地望着她,眼中似藏了一道银河,莹亮动人。 “晨儿。”他轻轻地唤了声,幽软的嗓音里带着几乎将人融化的温柔。 晨光笑出声来,她望着他,说: “新称呼呢。” “司彤究竟告诉了你多少?”他用温柔的眼光望着她,用温柔的声音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与温柔的气氛完全不搭。 “司彤么?”晨光听见他提起这个名字,止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你太高估她了。”她说,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轻蔑与不屑,“你以为她知道你多少?她只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却还死皮赖脸活着的贱货。”她用清纯的表情软糯的嗓音说出一句低劣的粗语,她对着他温煦地笑起来,“晏樱,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哦。” 晏樱凝视了她一会儿,淡淡笑道: “看来确实如此,这世上不会再有人阴我比你阴我更顺手了。” 晨光嫣然一笑:“这只是刚刚开始。” “是我低估你了。”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在龙熙国的皇宫里也有人,而且还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他慢慢地说着,静静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晨光面色未变,连眼神都没有产生半点波动。 “我才知道,你竟然是苍丘国人。”她似笑非笑地说。 “欧阳继不也是雁云国人么。”晏樱没有否认,他冷笑了一声。 “要不要去和他叙叙旧,小曦从以前就很想杀了你呢。”晨光笑盈盈地说。 “凭他?也配!”晏樱浅浅淡淡的冷笑了声,他望着她,用温柔得让人发毛的语气询问她说,“晨儿,你一定要和我作对么?” “晏樱,是你在和我作对吧?”晨光浅笑吟吟地道。 “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他低声说,眼波流转,汇聚成了一抹杀意满满的锋利。 晨光勾唇,莞尔一笑:“你会杀我,但你杀不了我,可我能杀了你哦。”她含着笑意,软软糯糯地说完,迈开步子,绕过他,往前走。 当晏樱的手捏上晨光的咽喉时,她感觉到了他指尖的粗粝,与他细腻白净的外表截然相反的粗犷,让人陡然间升起一道寒意。 墨眸中红光微闪,司晨的手已经掐住晏樱的脖子,扼住要害,分毫不差。 四目相对,暗潮汹涌。 就在这时,有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司晨知道那是沈润。 她看了晏樱一眼。 晏樱面沉如水。 僵持了两息的工夫,耳闻脚步声越来越近,二人同时撤回手。 紫衣翻飞,晏樱在司晨的注视下消失了踪影。 沈润出现,见晨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宫巷里,皱了皱眉,问: “你在做什么?” 晨光回过神,望着他,弯起眉眼,软软地唤了声: “小润。”她走了过去。 “怎么去了那么久?站在那里发什么愣?”沈润不悦地说。 “我刚刚看见一只好大的老鼠,这么大,吓了我一跳,我就看住了。”晨光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说。 “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大的老鼠,再说宫里怎么可能有老鼠。” “真的有!”晨光不服气地说。 沈润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拉起她的手往回走。 漆黑的朱墙下。 晏樱面目阴沉。 他现在的心情是,十分想杀了她!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中阴黑的月色。 他已经确定了晨光在皇宫中有人,可那个人是谁?十四年来从未出过圣子山,重见光明才刚两年的晨光,她居然在龙熙国拥有自己的势力,这怎么可能? 他想不通。 晨光回到瑶台殿,比起刚刚越发不安的沈卿懿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 “二嫂嫂你怎么才回来!” 晨光冲着她安慰的笑笑。 第一百四五章 献舞 七国宴已经到了后半段,吃吃完了,喝喝完了,该寒暄的寒暄完了,该交流的也交流完了,探听不出来的消息今天肯定是探听不出来了,于是瑶台宫内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乐师们卖力的吹奏,以及舞姬们长裙拖地的沙沙声。 接近尾声时是最最无趣的,偏宴会不能戛然终止。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对着舞姬打哈欠,目露乏味。 在新一轮的舞姬退去之后,接下来的舞蹈还没有上来时,大殿内,突然响起瓷器破碎声,把人们惊了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雁云国丞相摔了杯子,只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服侍的宫人愣了一下,忙上去收拾碎片。 嫦曦懒洋洋地打了哈欠,厌倦地道: “龙熙国的歌舞真是无趣,还不如我新收的姬妾跳的动人!” 他声音不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虽然他说的只是舞姬,但言语直指龙熙国,总有点对龙熙国不敬的意味,让龙熙国的君臣觉得恼怒。 但是这话不太好接,只因为一句“歌舞无趣”就认真去争执倒显得可笑了,但不理论理论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一直规规矩矩坐在父亲身后的薛四姑娘薛荷突然站起来,笑盈盈地说: “欧阳丞相尚未见遍我龙熙国的舞蹈,就得出‘无趣’的结论,过于草率了。看欧阳丞相也是爱舞之人,小女子不才,愿舞上一曲为七国宴助兴,请陛下和诸位大人鉴赏。” 薛荷的父亲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出言阻止。 薛荷说完,冒了一身冷汗,她自幼学舞,舞技很出色,但在七国宴这样的场合献舞她也很心虚,可为了沈卿懿,为了让白家那个浪荡子主动提出退婚,她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嫦曦望着她,拍了拍手,似笑非笑道: “姑娘请。” 薛荷面上一红,望向沈卿懿,笑说: “阿荷可以请四公主为阿荷伴奏么?” 谁都知道薛荷和沈卿懿是手帕交,两人很要好,可在这种场合,薛荷自己上去都是不庄重,还拉上沈卿懿,绝对是脑袋坏掉了。 沈卿懿却很高兴,她霍地站起来,命人拿来她的七弦琴,抱着走到大殿中央,调了一下琴弦。 沈润皱紧了眉,盯着脸上乐滋滋眼神却无比紧张的沈卿懿,过了一会儿,回过头,问晨光: “她想做什么?” 晨光一脸迷茫,没有回答。 沈卿懿拨响了琴弦。 薛荷舞姿轻盈,婀娜柔美,曼妙明媚,浅粉色的长裙将她衬托得格外秀丽,犹如四月的春风,清新动人。 但她跳得并不比龙熙国的舞姬出色,算不上差,可也说不上美,没有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 一曲舞罢,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说好太违心,说不好小姑娘肯定会当场哭出来,瑶台宫内一片安静。 薛荷耳根子发烧,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浪荡子退婚”、“浪荡子退婚”方才撑住。 一声悦耳的轻笑从凤冥国的队伍里传来。 这笑声明显是嘲讽,沈卿懿望过去,生气地问: “谁在笑?” “跳得真差。”面罩薄纱的姑娘笑嘻嘻地说。 说话的人是凤冥国的四公主。 薛荷脸涨红。 沈卿懿见司雪颜拿话欺负薛荷,大怒,竖起眉道: “阿荷跳得这样好看,哪里差了?你懂得跳舞吗就胡乱说话,你觉得不好看你上来跳,沙漠里来的蛮子女,我倒想看看你跳的有多好看!” 司雪颜笑了一声,摇晃着身旁司雪柔的胳膊,道: “二姐姐,龙熙国的公主瞧不起我们呢!” “雪颜,别惹事!”司雪柔低声呵斥。 “二姐姐,人家都说我们是蛮子女了,不给她看看,那不就是承认了我们是蛮子女么!”司雪颜笑说。 “二公主莫不是要跳胡旋舞?当年在凤冥国皇宫时,二公主一曲胡旋舞技惊四座,那之后,在下再未见过比二公主舞技出众之人,在下一直希望能够再看一次二公主的胡旋舞。”嫦曦笑望着司雪柔,说。 司雪柔面色一红。 赤阳帝等人本对几个小女孩的争执不感兴趣,突然听嫦曦提起胡旋舞,还夸上天了,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赤阳帝笑问: “胡旋舞?朕怎么从未听过?” 他笑着问坐在身边的南越帝:“你可曾听过胡旋舞?” 南越帝笑着摇头表示不知。 “赤阳帝有所不知,”嫦曦含着笑解释,“这胡旋舞是大漠之舞,是大漠女子独创的,只有凤冥国有,没去过凤冥国的人是看不到的。” “大漠之舞?这倒有趣。”赤阳帝来了兴致。 南越帝知道赤阳帝想看,凑趣,对着司雪柔笑道: “要是能见识见识令欧阳丞相都赞不绝口的胡旋舞就好了。” 司雪柔见状,站起来,笑说: “若陛下不嫌弃,雪柔姐妹二人也愿为七国宴舞一曲助兴,雪柔不才,舞的不好,还请陛下不要责怪。” “不会不会,二公主请。”苍丘帝武兴先笑眯眯地说。 赤阳帝看了他一眼。 司雪柔、司雪颜姐妹二人下去更衣。 嫦曦斜靠在座位上,看着因为激烈讨论胡旋舞重新热闹起来的七国宴,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似笑非笑。 有好看的歌舞看自然是好事,其他国家的使团皆一脸兴然,唯有龙熙国人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七国宴上突然就到了凤冥国公主献舞的环节,而这个环节居然是他们的贵族女和四公主想上去出风头引起来的,虽然事情很自然就发生了,可总觉得有几处隐隐透着古怪,让人心神不宁。 沈润蹙眉,仔细观察了凤冥国人的面无表情,又望向晨光。晨光歪着头正在发愣,看起来她的思考速度没能跟上事情的发展,于是她一脸懵。 清脆的铃铛声传来,让沈润想起了晨光常用的驱魂铃。 这铃声似带着一种特殊的魔力,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去。 铃声越来越急促,到最后戛然而止,一道鲜艳的身影回旋着出现在殿门前,急速回旋的动作带起了玫红色的裙装,如在旋风中纷飞的花朵,绚丽,妖艳。 第一百四九章 天狗食月 旋转,再旋转,司雪柔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优雅地回旋着,舞动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衣衫下若隐若现,丰满的胸脯跟着她的动作激烈地上下摇动,那定力不足的,已经暗暗吞了几次口水。 韵律性极强的异域舞曲被悠悠然地奏响,大殿中央的姐妹,娇媚的身影似被音乐激活了一般,更加快速地旋转,旋转,似永远不知疲倦,纤腰振荡,柔若无骨。 胡旋舞是凤冥国独有的舞蹈,塞外大漠的荒凉与迷人,塞外女子的热情与奔放,塞外之人对自由的向往,一切的一切,尽数融于舞蹈中,那激烈的旋转不是在向他人谄媚,那是点燃心中的烈火,打破所有束缚,冲出禁锢,获得自由的意思。 这并不是一首艳丽的舞蹈,随着鼓点越加急促,司雪柔的动作也越加快速,这个时候不再是欣赏舞娘的妩媚,这则舞蹈随着更高难度的旋转和更高难度的奏乐,变得大气磅礴起来。 司雪柔的舞跳得不是妩媚,她跳的是风情。她秀雅端庄,即使在舞蹈最激烈的时候依旧维持着皇族的尊贵优雅,但是在举手投足间,眼角眉梢那一抹迷人的风情更能让人心动。 曲终,乐声戛然而止,司雪柔和司雪颜的动作突然顿住,交叠成一朵迎风怒放的沙漠之花。 全场寂静,随即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久久不曾停歇。 司雪柔平复着喘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激烈的喝彩,在七国会上,是她,是她司雪柔获得了这样激烈的赞美,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努力了许久才将就快满溢出来的狂喜压下去。 她留心去观察赤阳帝看她的眼神,那是非常感兴趣的眼神,大姐姐说的没错,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表达对女人感兴趣时,眼神非常直白。她又瞄了一眼苍丘帝,相同的眼神。她几乎要大笑出来,她突然想起大姐姐的话“雪柔,你如此貌美,不做祸水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貌?” 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司雪颜同样在激烈地喘息着,现场所有的赞誉声都是对司雪柔发出来的,司雪颜注意到司雪柔得意的表情,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嫉妒。 晨光坐在灯影里,在赤阳帝和苍丘帝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默默地喝清水,她的唇角微勾着,眼里掠过一道暗芒。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倒在御座前,说: “陛下,天象大变!天狗食月!天狗食月!”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天狗食月,也就是月亮消失,天空中一片漆黑的天象,这样的天象无论在哪一国都是大凶之兆。 这样的凶兆偏偏发生在七国宴上,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每个人的心都变得慌乱起来。 君主自称受命于天,每一个君主都是最重视天象的。 各国使团纷纷起身,走出瑶台宫,去看龙熙国的天狗食月。 宫殿外果然漆黑,虽然加了许多灯烛照明,光线依旧很暗,比往日多了许多阴森。 天空中的月亮被大片的黑暗吞噬,只剩下小指粗,人们站在宫门外,仰头望着天空越来越黑,越来越心惊。 晨光站在沈润后面,歪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狗一口一口地将惨白的月亮吞掉,忽然勾起唇角,向后移动了一点位置,来到司雪柔身旁,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司雪柔微怔,用惊诧的眼光望着她,迷惑不解。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最后的一点月光终于被彻底吞噬掉,天空陷入了全黑。见识到了传说中天象的人们虽然表面上尚且镇定,可内心的惶恐不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龙熙国境内出现大凶之兆,龙熙国是否会因此陷入灾难,若是龙熙国在七国会时陷入灾难,那其他六国岂不是要陪着龙熙国遭殃? 人们各自在心里打着鼓,心仿佛跟着天空一齐陷入黑暗,充满了恐惧不安。 “天狗食月,必现妖孽。”突然,寂静的人群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女音,端秀肃穆,恍若梵音,让人们浑身一震。 待发现说出此话的人是号称可以预言未来的凤冥国二公主时,人们心中的恐惧感更强烈。 凤冥国的二公主可是给苍丘帝算过卦且算得十分准确的人,她说“天狗食月,必现妖孽”,也就是说龙熙国有妖孽? 司雪柔说完了话,发现许多人都在看她,表情慌乱地捂住嘴唇,好像是不小心说出来的似的,她尴尬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这样的表情让人们对她说出的预言更加信服。 天狗食月的现象在两个时辰后恢复,月亮重新挂回天空,可这并不能打消人们心中的恐慌。 沈崇面沉如水。 他是个很信天象的人,尤其是在追求长生之术后,再加上给出预言的人是他亲眼见过占卜极准的凤冥国二公主,他的心里已经信了,这让他感觉到慌乱,他可不希望有大灾难发生在龙熙国内。 天狗食月,必现妖孽,也就是说那个妖孽是祸国殃民的祸端,那么,那个祸端在哪里?是不是只要除掉那个祸端就可以了? 七国宴因为天狗食月的天象不欢而散。 离宫前,沈卿懿借口有事将晨光叫进兰馨殿,绞着双手,小声问她: “二嫂嫂,这下我不用去和亲了吧?” “不用了。”晨光笑答。 “可是二嫂嫂的妹妹要去和亲吧?” “嗯。”晨光含笑点头。 “我是逃出生天了,二嫂嫂的妹妹却被我推进火坑里去了。”沈卿懿面露不忍,用愧疚的语气说。 晨光笑了笑:“她们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龙熙国公主,她们是凤冥国公主,你留在龙熙国比去苍丘国自在,她们回到凤冥国只会吃苦,还不如去苍丘国还能享享福。” 沈卿懿想起了外面传凤冥国人都是吃树叶长大的,想到这里,更觉得不忍和可怜,猛地拉住晨光的手,认真地说: “二嫂嫂,你就一直呆在龙熙国,再也不要会凤冥国去了!” 晨光愣了一下,望着她严肃的样子,噗地笑了。 这个丫头才是真的单纯,单纯的可爱。 第一百五十章 浮出 和颐楼。 光线幽暗的包厢。 晨光软软地靠在一张矮榻上,望着跪在地中央垂着头恍若失了魂魄的沁溪。 嫦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色有些苍白。 火舞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将玄力通过他的掌心输送到他的体内,以缓解他的肌肉和皮肤的僵硬。 每隔一段时间,嫦曦就会全身麻痹,肌肉和皮肤变得比石头还要僵硬,需要吸收大量的玄力去缓解,否则就会变成一动不能动的残废,这是他在圣子山落下的毛病。 “听出来了么?”晨光开口,淡淡地问沁溪,让他跟着凤冥国的使团进了一趟皇宫,他从回来就是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可见他是听出来了。 “听出来了。”沁溪眸光呆滞,似乎是不敢相信,在晨光问他时,他的身体激烈的一抖,他抬头望着她,过于激动的情绪让他的眼角沁出了泪花,他惊慌、狂乱、恐惧,就是没有欣喜。 “是谁?”晨光并未被他感染到情绪,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 沁溪犹豫了一阵,咬了咬牙,道:“那人是龙熙国的皇帝!” “你没有听错?”晨光不惊讶,她淡声问。 “没有!他的声音即使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就是他!是他杀了我家公子!居然是龙熙国的皇帝杀了我家公子!”他不可思议,又悲愤难耐,他想不通龙熙帝的动机,一国之君居然会亲自做这种事情,可他知道他没有听错,那个杀人凶手就是龙熙帝。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古怪。她垂下头,用双手捂住嘴唇,笑得愉快,笑得欢快,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其中的扭曲感只会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她自己笑得分外畅快。 人们望着她。 “下去吧。”晨光对沁溪淡淡地说。 沁溪一听急了,大声道:“公主,我已经知道了是龙熙帝杀了我家公子,即使是死,我也要替公子报仇!公主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连累公主!公主放了我吧!” “叽叽喳喳吵死了,这件事我自有理论,你只是我抓回来的一只小鸟,我已经把你关起来了,你还敢跟我讨论自由,你都没有自知之明么?再乱叫我炖了你,下去!”晨光不耐烦地说。 沁溪被她细声细气地呵斥了一顿,又不敢反驳,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巴。 司八把他拖了出去。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他?”司浅开口,问。 “他一个侍童出身的魁倌,能在箬安开地下秀色苑一年多,若不是我发现,他肯定会开的更长久,有点能耐,留着应该用得上。” “那君陌和夙玉呢?” 晨光歪头想了想:“拉回去做宫女?” “他们是男人。” “做宫男?” “干脆拉回去做太监吧?”嫦曦身子不舒服还有力气坏心眼,插嘴笑道。 “我又没有后宫,要太监没有用的。” “殿下怎么没有后宫,小曦愿意做殿下的后宫。”嫦曦笑吟吟地说。 “你是我的后宫,你自己又有一个后宫,那我岂不是被戴绿帽的那个?”晨光摇头,这样她太不划算。 “只要殿下愿意收了小曦,小曦不要后宫了,小曦只要有殿下就足够了。”嫦曦单手托腮,清朗的双眸凝着她,笑嘻嘻地说。 他常常用笑嘻嘻的表情说出挑逗的话,不止是对晨光,对其他女孩子他也会这样,就像是轻浮的逗弄,是活跃气氛的玩笑。 每次他开这种玩笑,晨光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司浅的面色阴沉下来,他不喜欢嫦曦的玩笑,他轻佻的态度是对公主殿下的不敬和亵渎。 火舞将手从嫦曦的掌心中撤离,她的脸色不太好看,眉尖微蹙。 玄力停止输送,原本还在谈笑的嫦曦忽然皱起了眉,面目扭曲起来。 晨光见状,就要握住他的手,亲自为他续入玄力,同时她也暗暗心惊,嫦曦两年前并没有这样严重,他的情况竟然也加重了。 嫦曦的手已经稍稍能动了,在晨光伸过手时他突然移动了一下,躲开她的手,笑道: “殿下。”他摇摇头,拒绝了。 “我的玄力是这些人里最强的。”晨光说。 嫦曦温柔地笑着,摇头。 晨光还要再说,司浅突然介入,看了嫦曦一眼,淡声道: “殿下,我来吧。” “你别碰我。”嫦曦一脸嫌恶地说。 “你想让殿下给你输送玄力?”司浅冷着脸问。 一句话成功让嫦曦闭了嘴,他的脸很臭,但是没有拒绝司浅伸过来的手。和男人手握手果然恶心死了,他快要起疹子了。 “小浅,你明天有事吧,万一你的玄力被吸光了怎么办?”晨光担心地说,“我没关系的,被吸光了只要睡几天就好了,反正这几天我也没有重要的事做。” “就凭他?”司浅看了嫦曦一眼,不屑地说。 嫦曦的脸更臭。 就在这时,司八推门进来,将司五十一脚踹进来。 “殿下,这小子把弄影给跟丢了!”司八愤愤地说,狠瞪了司五十一眼。 司五十垂头丧气地跪下。 晨光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在哪跟丢的?” 弄影不是跟着沁溪从雁云国来的人,他是沁溪半路上捡到的,因为会些拳脚功夫才被沁溪留在身边。弄影其实不是小倌,他是那一天沁溪见司晨一个女人前来很可疑,被沁溪派出来探底细的。 关于弄影的来历,沁溪也不清楚,弄影曾对沁溪说他从前受过伤,以至于什么都不记得了,沁溪也是看他年轻可怜才留下他的。 “属下跟着他到了云龙湖,被他发现了,然后他跳入湖中,属下没能抓住他。”司五十垂着脑袋,一脸沮丧地说。 晨光扬眉。 所以说,弄影绝不是普通人,本来嘛,拥有玄力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普通人受了她一掌的重伤,居然这么快就活过来了。 “真没用。”嫦曦凉凉地评论道。 司五十一抖,头压得更低。司一到司一百,前五十个归司浅,后五十个归嫦曦,司浅和嫦曦是死对头,偏今天嫦曦在的时候他这个归在司浅麾下的人出了岔子,被嫦曦抓住了小辫子,司浅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弄死他。 司浅面色黑沉,见晨光不说话,只是发愣,明显是让他处置的意思,不想给嫦曦留下笑料,他没有当场发火,冷喝道: “自己下去领罚!” 司五十应了一声“是”,赶紧退出去。 晨光忽然问司浅:“宫中还有哪处没有搜过?” “长寿宫。那里戒备森严,不到最后,属下不敢打草惊蛇。” 晨光勾唇微笑:“九成在那儿了。” “是。” 晨光轻叹了口气,顿了顿,笑说:“终于要结束了。” 第一百四八章 狐妖 七国会开始了。 北越国成为群怒的对象,在七国会上被叮得满头包。 韩正却不是个能忍的人,他充分继承了他父皇的自大和无知,并且将独生皇子天生的优越感发挥到了极致。他有四个兄弟都夭折了,他是北越国唯一存活下来的皇子,从出生就被北越国捧在手心里。这样的环境造成的性格被他在七国会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固执己见,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并且还因为赤阳国的威胁大怒,带领北越国使团提前退出七国会,回国去了,拦都拦不住。 本来赤阳国只把北越国当成地痞无赖,不想理他,韩正的态度却把赤阳帝的火气勾了起来,赤阳帝有了想攻打北越国的念头。 不过像赤阳国这样的大国,是不会把一个蛮荒小国放在心上的,七国会间隙,赤阳帝照样谈笑风生。 赤阳国的人难得找上凤冥国的人,赤阳帝的心腹悄悄来找罗宋,隐晦的表达了赤阳帝对凤冥国二公主的欣赏和喜欢。 罗宋很机灵,赤阳国方面表达得隐晦,他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晚就将司雪柔送到赤阳国的驿馆,这距离苍丘国的人来向他表达与赤阳国相同的意愿只隔了三天。 赤阳帝喜欢司雪柔,貌美、温柔、小聪慧、擅占卜,公主出身拥有与生俱来的皇族优雅,这是任何一个妃子都无法比较的,赤阳帝很满意,什么陪嫁都不要,第二天就封了司雪柔做贵妃,七国会结束后就要把人直接带回国去。 苍丘帝武兴得知后大怒,派人来找罗宋理论。罗宋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这不是他情愿的,赤阳帝执意要纳司雪柔为妃,他拦不住也不敢拦,实在是没有办法。他还对苍丘国的人说,他已经和赤阳国的人说过了,司雪柔是苍丘帝的人,可赤阳国的人毫不理会,甚至还嘲笑苍丘国哪有资格与赤阳国比较,赤阳帝看中凤冥国的公主是看得起凤冥国。 “大人,赤阳国的人都这么说了,小人又能有什么法子?”罗宋可怜巴巴地说。 苍丘国的使者勃然大怒,回去对着武兴更是添油加醋,武兴怒不可遏。 这不是抢女人的问题,这关乎着男人的尊严,一国之君的尊严,一个国家的尊严。 凤冥国为了平复苍丘国的怒气,随后派人将四公主司雪颜送至苍丘国的驿馆。 苍丘帝虽然收下了,可仍旧气愤难平,心里的气愤难免在看见赤阳帝时带出来。苍丘国和赤阳国不相上下,苍丘帝自然不会像其他国家那样忌惮赤阳国,双方在七国会上闹得有几分僵。 而强国的尊严,只几分僵就足以结下仇怨。 赤阳帝和苍丘帝先后纳了凤冥国公主的事传入龙熙国耳中,龙熙国十分吃惊,他们是文明国家,不相信会有国家像送普通姬妾一样把自家的公主没名没分地送入强国的住所,这行为简直低贱、廉价、不知羞耻。 可凤冥国就是送了,赤阳国和苍丘国也收了,龙熙国开始有些慌,一个蛮荒之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和两大强国攀上了关系,虽然只是送了两个女人,但这怎么看都像是野心萌芽的征兆。 沈润回去问晨光,晨光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她说她要去问问司雪柔,嘴上说着,却磨磨蹭蹭不肯去,沈润知道她和司雪柔姐妹关系算不上好,在凤冥国时,司雪柔曾对沈润讲了许多晨光的坏话,沈润判定司雪柔平常没少欺负晨光,就没让晨光去问司雪柔。 凤冥国送公主的事让龙熙国心中不自在,很快,更加不自在的事发生了。 七国会就快接近尾声时,有在云龙湖清理湖底淤泥的工人从云龙湖中打捞上来一个布满青苔的诡异石狐,石狐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让人头皮发麻的字: 狐妖现世,龙熙国亡。 打捞上来时是白天,游人正多,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石狐,流言很快传遍全城。又有雁云国使者团的人当时正在云龙湖游玩,也看见了这块石头,这人回去之后,龙熙国就快亡国的消息立刻在五国使团间扩散开来。 沈崇惊且怒,可是悠悠众口,他想堵都堵不住。 前有天狗食月,之后就是云龙湖底的石狐,这一连串的事太过邪门,他的心里也有些恐慌。 就在他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长寿宫附近的小花园里,正种花的太监于清晨挖出来一具穿着衣服的狐狸的尸体,那狐狸遍体火红,泛着一股淡而深的幽香。 一直沉浸在恐惧中的沈崇如惊弓之鸟,听了这个消息匆匆赶来,亲眼看时,发现那只狐狸居然穿了一身苍紫色的云锦袍服,袍服上绣着美丽的浓粉色樱花,狐狸的脖子上系了一块翠玉,沈崇命人将翠玉取下来看,发现翠玉上清楚地刻了字,那字是一个“晏”字。 沈崇浑身一寒,他突然想起来他为什么会觉得这只死狐狸身上的香味熟悉,这股香味和晏樱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晏樱媚艳的容貌,还有每一次他服用了晏樱炼制的丹药后那种畅快的感觉。 他越想越后怕,这个时候,他谁都不相信了,他想起了因为晏樱的到来从此被他忽略掉的司天监,他急召司天监监正入宫。 因为晏樱的出现被冷落了许久的监正匆忙入宫,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阵暗爽,他摆出悲忧的表情,用痛心疾首的语气道: “陛下,照这样看来,礼王殿下确实可疑,臣建议立即将礼王殿下收押,由臣来好好审理,请陛下放心,臣定会让这只狐妖现形,不让他来危害龙熙国!” 最怕被危害了生命的沈崇立即应允,拨了一千精兵在司天监监正的带领下趁夜包围礼王府,欲生擒晏樱。 虽然最后被晏樱给逃脱了,可晏樱是狐妖这件事坐实了。尽管沈崇极力隐瞒,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龙熙国的国师大人、龙熙帝的义子是狐妖的消息不胫而走。 于是七国会很快就结束了,五国使团匆忙告辞回国,生怕被沾染上不祥。 第一百四九章 游玩 晏樱被当成狐妖捉拿的消息让晨光大笑了好几天。 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凤冥国使团上门,要回了她的全部陪嫁,只给她留下三个丫鬟,说是二公主和四公主要去做贵妃,没有陪嫁两位公主途中不便,所以把她的陪嫁先收走去给二位公主使唤,等罗宋回了国,会禀明廉王殿下再给她送来更好的。 晨光不敢反驳,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沈润带人去追捕晏樱,没在家,容王府的管家见凤冥国的人趾高气昂地逼迫自家王妃,义愤填膺,觉得这凤冥国人不仅无耻,还卑鄙,像送姬妾一样送公主不说,还要把姐姐的嫁妆抢了去分给妹妹,蛮子国果然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可晨光答应了,还可怜巴巴地要他不要跟她的娘家人起冲突。管家一方面觉得王妃可怜,一方面他不是主子也不好插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冥国的人趾高气昂地把王妃的陪嫁全都拉走了。 晨光为了这事郁闷了好几天。 沈润回来的时候各国使团早就离开了,听说了也没法子派人去追,他只好来安慰晨光。 已经是冬天,晨光躲在家里用着熏笼的时候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她抱着大猫缩成一团,阴沉地垂着头,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沈润一见她就心软,便没有训斥她的好说话,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笑道: “不就是一点嫁妆么,少了什么叫火舞列个单子,我加倍补给你。” 晨光扁着嘴巴,抬头,要哭不哭地望着他,带着哭腔说: “那些都是父皇挑给我的!” “谁让你那么好说话,他们向你要你就给,你是容王妃,你现在住在容王府里,你怕什么?” 晨光被他这么一责备,真的哭出来了:“我怕丢人嘛!” 一句“我怕丢人”让沈润完全了解她的心,的确,为人妇最怕的就是娘家在夫家丢脸。他并不是想责怪她,看着她委屈的样子,他笑了笑,伸出手臂将她搂过来,拍拍她的头,温声道: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完了就完了,别再想了。” 晨光抽了抽鼻子,在他怀里平静了一会儿,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带着鼻音问: “小润,你抓住狐狸精了么?” 一提起逃走的晏樱,沈润就觉得头疼。关于狐妖的邪门事发生的太突然,他从来不相信这类事,但事情的发生好像就是为了颠覆他的认知。 他皱了皱眉,摇头:“没有一点线索,就像从人间消失了。” “难道变成苍蝇飞走了?”晨光用软软糯糯的嗓音问。 沈润哧地笑了,在她的鼻尖上捏了一下:“怎么可能!” “陛下都病了。”晨光说。 “我刚刚进宫去看过了,只是染了风寒,不要紧。”沈润也是回来后才知道两天前沈崇病了,沈崇对狐妖的事十分执着,都病了还命令他一定要将狐妖捉拿归案。 “小润,你还出去吗?”晨光问。 “今天不去了,明日再出发。” “那我们去玩吧!”晨光兴冲冲地提议。 “现在?”已经过午了,“外面在下雪。” “就是下雪才好玩,我们去玩!”晨光兴致勃勃地说着,吩咐火舞去将她的披风拿来。 火舞取来了沈润从绣云坊订做的雪貂裘给晨光穿上,厚厚的棉衣外穿着毛绒绒的雪貂裘,胖乎乎圆滚滚,像一只小熊。她又戴上雪狐皮帽子,盖住耳朵,越发显得活泼伶俐,娇俏可人。 她拉起沈润的手笑说:“走吧!” 沈润被她拉着往外走,可惜她情绪高涨,步速依旧慢如乌龟。他哭笑不得,牵着她的手,走出玉琼轩,却发现火舞停在院门前,不再跟着他们往前走,他愣了一下,疑惑地问: “火舞不跟着你?” “小舞不去,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沈润一愣,她罕见的热情奔放起来,让他狐疑之余,心里突然有些痒。 他笑起来。 十指紧扣,他领着她出了门,骑马带她往江舟坊去。 室外,瑞雪纷飞,沈润不放心,几次问她冷不冷,晨光一直摇头,沈润看她小脸通红,眼神里尽是光彩,方才安心。 两人在江舟坊逛了一下午,其实也没走几家店铺,以晨光的步速,不可能将整条街逛完。但晨光兴致很高,拉着他转来转去,不管看什么都情绪高涨。 沈润看她高兴,似受到感染,也跟着开心起来。 明明逛的是商铺街,晨光却什么都没有买,沈润几次说她可以买,晨光只是笑着摇头。 离了江舟坊,沈润带她出城,在天然居简单用了晚饭,晨光吃掉一整盘蜜汁火腿,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看沈润喝茶。 沈润很喜欢喝茶,尤其钟爱紫笋茶,晨光双手捧腮,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 “好喝吗?” 沈润一愣,含笑将茶杯递过来。 每次她问时他都会这么做,晨光从来不接,可这一次她接了,在沈润惊诧的目光里双手捧着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只有苦涩。 晨光皱起眉,嫌弃地舔舔嘴唇,把茶杯还给他。 沈润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把茶杯拿回来,浅浅地啜着。 一壶茶之后雪停了,城外的雪下得比城内大,大雪停止后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沈润欲带晨光回城,在从天然居乘船往湖岸返回时,晨光忽然笑说: “我来龙熙国时也下了大雪呢。” 沈润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浅浅地“嗯”了一声。 游船靠岸,沈润牵着晨光的手,登上湖岸,却听见不远处的树林传来一片热闹的大笑声。 晨光微怔,起了好奇之心,也不急着回城,拉着沈润的手走过去看。 树林深处是一个不大的池塘,大概是云龙湖的分流死角,池塘里已经结冰,住在附近的年轻男女,他们穿着奇怪的鞋子在结了冰的池塘上溜来溜去,溜得飞快。 晨光的眼睛刷地亮了,抓着沈润的手兴奋地问:“小润小润,你看,那个鞋子好厉害,那是什么?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雪人 晨光虽然在龙熙国过过冬天,但太冷的天她不会出门,所以她不知道龙熙国有冰戏这样的玩乐。 沈润对她说这是冰戏。 晨光歪头想了一阵,对他笑道: “我也要玩!” “你没有鞋子。” 晨光有些失望。 沈润牵着她的手笑道:“回去买了鞋子,下次再来。”说着,要拉她离开。 晨光不舍地看了一眼玩得欢乐的人群,跟着他迈了一步,却停下了,她抓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来到池塘边缘,小心翼翼地往冰面上探出一只脚。 沈润知道她是想穿着小羊皮靴下去溜冰玩,小羊皮靴不防滑,他握着她的两只手劝说: “不行,会摔跤的。” 晨光不理睬,抓着他的手当做支撑,先用一只脚在冰面上站稳,又小心地探下另外一只脚,双足在冰面上站稳时,她的脸上闪过一抹得意,盯着脚下,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避免摔倒,一边笑嘻嘻地说: “小润,你慢慢放手。” 她罕见的有了玩心,平常明明懒得不行,沈润哭笑不得,见她执意坚持,不想扫她的兴,一点一点地收回握住她的手。 晨光笑得灿烂。 他缓缓地松了手,在最后完全收回手时,晨光稳稳当当地站在冰面上,她得意洋洋。 沈润望着她自傲的样子,笑了起来。 晨光想要移动一下,不料前脚掌刚刚挪动,脚下就打滑了,她啊呀一声尖叫,仰面向后摔去! 沈润吓了一跳,收回来的手慌忙伸出,一把握住她的手,因为有些慌张,力道加大,这么一拉,直接把她从冰面上拉了上来,他也就顺势捞住她的腰,把她从冰上抱起来。 晨光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地在沈润怀里,松了一口气,拍着巴掌笑嘻嘻地对他说: “小润好厉害,接的真准,居然抱起来了!” 沈润刚才差一点被她吓住,听了她的调侃,叹了口气,绷着脸瞅着她,用无奈的语气训斥: “不听话!” 晨光嘻嘻地笑。 就在这时,远处玩冰戏的人们变得热闹起来,有人团了雪球打雪仗,因为打到了旁边人,于是打雪仗的队伍开始壮大,很快就发展成整个冰面上的人都在打雪仗,雪球在半空中乱飞,嬉笑闹声不绝于耳,气氛极好。 晨光羡慕地看着他们热热闹闹,扁起嘴巴,小声咕哝:“我也想玩呢!” “你没有鞋子。” “有鞋子我大概也滑不起来。”晨光郁闷地说。 沈润想她终于有自知之明了,就凭她走几步路就恨不得躺下的体力,怕冷恨不得一整天躲在温暖被窝里的体质,还想玩冰戏,真玩上了才知道那是打击。 “玩这个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断骨头,你还是别玩了。”沈润说着,把她放下来,牵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晨光有些遗憾,拉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突然,树林前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和她对上,让她的眼睛一亮,跳起来大声道: “小润,你快看!” 沈润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不远处的树下被人用积雪堆了一个不大的雪人。 “怎么,你不会没见过雪人吧?去年冬天玉琼轩的丫鬟不是有人堆给你看过么。”沈润说。 晨光弯了眉眼,粲然一笑: “小润,我们堆一个雪人再回去吧!” 沈润望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今天哪来那么多劲头,但她难得这么活泼高兴,沈润心情很好,便点点头同意了。 两人往林子里走,林子里的积雪没有被清理过,比外面的道路上多。 二人找到一处安静积雪多的地方停下,晨光很兴奋,面对厚厚的白雪,蹦蹦跳跳地挥舞了两下双手,把沈润逗笑了。 沈润也是难得的好兴致,弯下腰,把积雪堆起来,做雪人的身子。 晨光想帮忙,蹲下来用小手将两旁的积雪向沈润做的雪堆上推,可是她怕冷,做了两下手就红了,她委屈地扁起嘴,可怜巴巴地对着湿红的双手呵气。 沈润被她委屈的样子逗笑了,掏出帕子擦干她的双手,握在双掌之中给她焐热,笑道: “你去一边站着看,我来堆吧。” “我想和小润一块堆嘛!”晨光扁着嘴巴,一脸哀怨地说。 “你不是怕冷么。” 晨光沮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要堆个大的。” “嗯。”沈润点点头。 晨光高兴起来,乖乖地站到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沈润一个人堆雪人。 沈润堆雪人堆得很快,很快就给雪人堆出来一个大大的身子。很少见,沈润弯着腰在忙活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晨光望着他弯起来的背影,他穿着雪白的鹤氅,和平日里一样,在外表上一丝不苟,不染纤尘,所以这样的他在弓着背忙忙叨叨地堆雪人时,从背后看有点滑稽。 雪人的身子堆好之后,他蹲下来,用剩下的积雪做了一个圆圆的大大的头。 “小润好熟练!”晨光站在他身后笑说。 “小的时候我给卿懿堆过。”沈润卖力将团成团的积雪拍实,笑道,最开始时他是为了晨光才堆这个雪人的,可是堆着堆着,他突然找回了儿时那一点天真的乐趣,他的心也跟着这涌上来的一丝趣味感变得柔软起来。 沈润觉得,每次只要是和晨光在一起,不管他的心已经多么坚硬,都会在她身旁软化下来,这是连他都吃惊的她的魔力。 “对了,”他拍打着雪球说,“卿懿这一次虽然不用去和亲,但她已经长大了,还是要尽快给她选个婆家,你留意一下。” “咦?我吗?”晨光微怔。 “嗯。”沈润理所当然地回答,“她没有母妃,你是她嫂嫂,长嫂如母,她的亲事你来张罗最合适。” 晨光扬眉,想,确实是那样呢,她是容王妃,是沈卿懿的长嫂,虽然很快就不是了。 她笑了起来。 沈润将做好的大雪球抱起来,放到已经堆好的雪人身子上,刚想给雪人装上眼睛嘴巴。 晨光上前一步,从后面缓缓地抱住他的腰。 沈润吓了一跳,浑身一震。 “小润,遇见你我很高兴呢。”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含着笑,软软糯糯地对他说。 心在她这句话落下时忽然汹涌起了浓烈的喜悦与柔情。遇见你我很高兴,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又是一句非常有分量的话,她在说出她心情的同时,也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出了一个动人的结论,她说她很高兴,在他的心中,这新鲜的表达甚至比简单的“我喜欢你”更加完整。 他用潮湿微凉的手握住了她交叠在他身前的双手。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比三月桃花还要娇艳动人的脸孔,心中各种情愫在混乱地翻涌。 晨光望着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藏了一道星河,泛着迷人的光芒,她说: “小润你不要想亲我的嘴,那太奇怪了,我会打你的。” 沈润噗地笑了。 他俯下头,一个吻落在她的唇角上。 第一百五一章 相送 用方形的石头做眼睛,椭圆形的石头做嘴巴,又插了两根枯枝当做双手,沈润满意地用帕子擦了擦手,笑着问还在捂嘴唇的晨光: “怎么样?” 晨光捂着嘴唇,瞅了他一眼,道:“都说了我会打你的!” 沈润在她的嘴角捏了捏,笑道: “你的嘴又不长在这儿。” 他这是强词夺理,而且还理直气壮。 晨光词穷,决定不再跟他说这个,她将目光落在他堆好的雪人上,这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她嫌弃地想,然后走上前,将当做嘴巴的石头取下来,捡了一堆小石子,一颗一颗地镶在雪人的脸上,排列成一条弧形,然后将椭圆形的石头插进雪人的嘴巴上面,变成长鼻子。 雪人在笑。 晨光用帕子擦着手,倒退两步,满意地看着笑嘻嘻的雪人,突然心情很好。 沈润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腰身,笑了笑。 “什么时候会化掉呢?”晨光突然说。 “天晴了就会化掉了。” “真可惜。” 沈润看了她一眼,笑道:“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过段日子肯定还会下雪,到时候把府里的积雪留着不扫,我们在府里堆个雪人,那样你就能天天看见了。” 晨光转头,望了他一眼,勾唇,嫣然一笑。 二人回到容王府时都已经是睡觉时间了,沈润将晨光送回玉琼轩,晨光跨过门槛时,突然转过身,问本来想跟进来却因为她堵在门口没办法也进来的沈润: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卯时。” “这么早?” “不早了。” “我去送你。”晨光笑道。 沈润微怔,笑问:“你起得来吗?” “我会想办法起来的。”晨光笑盈盈地说。 沈润笑笑。 晨光见他站在门口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疑惑地问:“小润,你不回去睡觉么,明天要很早起来的。” “你要我回去?”沈润愣住了,还有点小尴尬,他脱口咕哝。 “嗯?”晨光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压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样单纯的表情,干净又天真的大眼睛,让沈润完全说不出想留宿的话。她根本没有那种想法,假若他说出来,感觉他就像是要污染她的坏人一样。 还是太仓促了么? 沈润在心里说,他还以为她说了那样的话是喜欢他的意思…… 晨光是喜欢他没有错的,这一点沈润能感觉到,可是她的那种喜欢,只是喜欢吧,她喜欢的太多太多,有时候他觉得她喜欢大猫时的眼神跟看着他时的眼神是一样的……当然,这一定是他的错觉。 白日时她说了那样的话,他还以为那是她对他袒露了内心,原来是他误会了。 沈润的心里有点挫败,回来时在路上积起来的那点热情被泼了冷水,于是消失了。 今天确实有些仓促,他明天要出门,有一段日子不会在家,她如此单纯天真,他们之间还是等他这次回来之后再说吧。 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模样,他笑笑,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突然凑过来,温软的嘴唇落在她冰凉的脸蛋上。 晨光瞠目结舌。 在晨光纠结地思考着“小润为什么那么爱亲我,虽然并不讨厌,但感觉好奇怪”时,沈润已经走了。 由于没有人亲过她,这问题超出了晨光的思考能力,于是她晃了晃脑袋,进屋抱大猫睡觉去了。 晨光夜里没睡踏实,因为一直在想早上要去送小润出门,想太多了,结果睡不着了。 卯时,当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门口送沈润时,憔悴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沈润想笑,又有点心疼,将她的狐皮帽子压低盖住她露在外面的半只耳朵,说: “我下个月回来。” 晨光笑着点点头。 她站在容王府的大门外,望着沈润骑着马带领手下的人向城门方向飞奔去。 她想,这一回分开,虽说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但离下一次见面,时间会很遥远,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已经妻妾成群,子女成双? “小润,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这个机会若是靠你自己,只怕还要等上二三十年,所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处,含着笑,语气轻盈地说。 …… 龙熙帝的风寒一直未能痊愈,但这一天是他第一次因病休朝,据说病情加重了。 诸王、近臣、后妃纷纷去长寿宫探病,但因皇帝病着正心烦,谁都没有见。 黄昏时分,沈崇却突然召容王妃入宫。 听说这则消息的人俱是一愣,但转念一想,大概就明白了,皇上的这个病极有可能和之前的狐妖作孽有关,狐妖尚未捉拿归案,皇上又病了,皇上的心里肯定不踏实,而容王妃能占卜驱邪,皇上在这个时候召见她,九成是因为想除妖驱魔什么的。 于是少数几个知道消息的人都没有在意,听过了就完了。 长寿宫。 沈崇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喉咙干涩肿痛,迷迷糊糊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道: “水!”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喂他喝水,沈崇龙颜大怒,睁开眼睛刚要呵斥,映入眼帘的人让他震惊,一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呵斥硬生生被咽进喉咙,他惊诧而恐慌地望着坐在床边冷着脸看着他的黑衣女子,惊慌地质问: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司晨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沈崇越发惊慌,他搞不懂晨光的意思,而且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和晨光长得一模一样,可是给他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这让他更加恐慌。 病中身体酸软使不出一点力气,他下意识往龙床内侧缩了缩,危险感促使他破开嗓子大叫: “来人!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朕赶出去!” 嚷了几嗓子,一个高高的人影从帘子外转过来,平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沈崇看清了那人,内心稍安,怒声道: “张伦,你这狗奴才是怎么回事?是谁让这个女人进来的?私闯长寿宫,好大的胆子,快把她带下去,押入大牢!用刑!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过度的恐惧让病体虚弱的沈崇变得歇斯底里。 张伦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走到司晨身旁,开口,低声道: “人都清走了。” 第一百五二章 清算(一) 沈崇用警惕的目光看了看司晨,又看了看张伦,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很快镇定下来,很快明白过来,他冷笑了一声,瞪着张伦,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你竟和这个女人是一伙的!她都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朕投靠她?你身为龙熙国人,居然做这个凤冥国女人的走狗,意图谋害朕,你这是叛国!你好大的胆子!” 沈崇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叛国者,他无法容忍,厉声呵斥。他努力积攒着力气,却发现自己身体内的玄力一点都聚拢不起来,这让他心惊。 以武为尊的大陆,各国皇室都是这样,地位越高的人玄力越高,沈崇虽上了年纪,但还没到无法调动玄力的时候,他不可能聚不起玄力,除非…… 他恶狠狠地瞪着司晨,这个女人是有预谋的,他竟然被她傻子似的外表给骗了! “不用再挣扎了,巫医族的药多厉害你是知道的,巫医族钻研人的玄力长达上百年,想散你的玄力再简单不过,毕竟都已经钻研到那个份上了。”司晨淡淡地说,说到最后,她冷笑了一声,如结了霜的蕊瓣,美丽却森寒地望着他,声线很平,却似从地底深处黑暗的幽冥中发出的,“既然你醒来了,该清算的账清一清吧。” “账?”沈崇目露狐疑,在处于弱势的环境下,国君应有的镇定傲然的品质被他发挥了出来,他虽然因为四肢无力下意识往床里挪了挪,避开司晨以策安全,可表面上的气势却没有输,即使他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可他是皇帝,是天子,他冷冷一笑,“你和朕有什么可清算的账?” “有许多,多到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算起了。”司晨捋了一下垂在额角的碎发,重新望向他,声音平静,态度冷淡,落入沈崇耳中,恍若恶鬼一般,冰冷阴森,“该先从哪里算起呢?”她轻轻地说。 沈崇皱着眉,一边警惕地看着她奇怪的表情,一边拼命使力,试图冲开体内被阻塞的玄力。 张伦看了他一眼,冷笑着道:“陛下别白费力气了,奴才的药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冲开的,强行冲脉只会令经脉破裂,全身爆血而亡。” “狗奴才!”沈崇大怒,面容扭曲,叱骂道,“吃里扒外的叛徒!叛国贼!” “叛国贼?”司晨语气轻慢,淡淡道,“他又不是龙熙国人,何来叛国?若真正效忠于你,那他才是叛国贼。” 沈崇微怔,用震惊的表情望向张伦,不可思议地道: “不是龙熙国人?” “江蓠,听幽的未婚夫,本来就快成亲了吧,那个时候,只要再过七天,听幽就可以离宫出阁了。”司晨清清冷冷地勾着唇角,慢悠悠地说。 “听幽?”沈崇莫名的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啊呀,”司晨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嘲笑道,“连最心爱的女人的贴身侍女都记不得,看来你也没有多爱她,特地动兵把人从凤冥国抢来,真有一国昏君的风范,这做派,简直比烈焰城的马匪还要张狂。” “心爱女人”这四个字让沈崇的心重重一沉,他阴沉地看着司晨,冷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 “殿下,”正在搜宫的火舞提着两只画轴走过来,道,“发现了这个。” 司晨望过去。 沈崇亦望过去。 火舞手中的两只画轴让他的心里一慌,狰狞着面孔厉声喝道: “大胆!放回去!” 司晨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么?” 沈崇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火舞将两只画轴同时展开。 一男一女,左边的画上是一个年轻公子,淑人君子,清雅风逸,美如冠玉,风姿翩翩。右边的画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绝代佳人,倾国倾城,章台杨柳,美绝尘寰。 仔细看上一会儿,看的人会发现,这一男一女在相貌上颇有几分类似,大概是眉眼间那超脱俗世的神韵,让人分外着迷。 司晨看到画着男子的画像上,右上角用一行锋锐张扬的字写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司晨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噗地笑了,回过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表情阴森的沈崇,道: “这就是你抢女人的理由?” “你到底是谁?”沈崇狰狞着眼光,大声问。 “凤冥国皇后曾诞下一女,在你将她抢回龙熙国之前,她的女儿才刚满月。”司晨语气轻浅地说。 “她的女儿早就夭折了。”沈崇沉着脸道。 “只是被送进圣子山罢了。” 沈崇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哈哈大笑,他用讥讽的表情望着她,轻蔑地说: “所以你是来找朕复仇的?可笑,这个世界强者为尊,朕的龙熙国比你们的凤冥国强大,你的父皇慑于龙熙国的压力,自愿将你的母后献给朕,朕欣然接受,这就是事实。你进入圣子山,是你的父皇将你送进去的,你的父皇为了自己不惜牺牲亲生女儿,这个仇你该找你的父皇去理论,与朕何干?” “龙熙帝说的没错,这个世界强者为尊,所以今天我杀掉你是凭我的本事,你又何苦费口舌为自己开脱,你觉得我杀掉你还需要找些理由吗?” 沈崇的心重重一沉,这女人的眼冷得可怕,这女人的心狠得可怕,她不是在说笑,她是认真的。 “你以为你杀了朕就能逃出去?”沈崇咬牙切齿地道。 “可以啊。”司晨轻飘飘地说。 她的从容让沈崇大怒,他气得血管就快爆开了,他怒声道: “就算你能逃出这皇宫,你以为你逃得出龙熙国,阿润不会放过你!” “我就是因为沈润才要杀掉你的,只要你死了,他就是皇帝了。我连遗诏都替你准备好了,借用了你放在那边的玉玺,已经加盖过玺印了。”她指了指远处放在龙案上的玉玺,又摇了摇手里的遗诏,“龙熙帝最想要的就是用龙熙国一统天下吧?可惜,当这份遗诏发出去之后,景王会造反,远在贫瘠封地的废太子也会造反,禹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三王混战就够热闹了,万一再加上和沈家结下仇怨的镇南王和镇北王在里边浑水摸鱼,这样的好机会,苍丘国一定不会放过。不过你放心,沈润很有才能,一定不会让龙熙国亡国的,至少现在不会。” 第一百五三章 清算(二) 龙熙国是沈崇一辈子的心血,他把一生都放在了龙熙国里,他用尽一生心血治理寄予了无限希望的龙熙国,怎可以被一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疯女人破坏。 “疯子!疯子!”他狰狞着脸孔大声吼叫,“你不会得逞!你不会得逞的!” “我会得逞。”司晨近距离地欣赏着他狰狞下的慌乱,低着嗓音,幽幽的、畅意的笑道,“属于你的,你想要的,你得不到的,全部,我会一个一个抢到手里。你野心勃勃了一辈子能怎样,你费尽心机筹谋策算能怎样,你谋杀娈宠刀剐爱妃重铸圣子山四处寻求长生之术又怎样,龙熙帝,你老了,该死了。” “宫佑不是娈宠。”沈崇在意的却是这个。 “是的,他不是你的娈宠,他是你父皇的娈宠,还是秀色苑的魁倌,还是当年七国中最厉害以男色侍人的细作,他曾被雁云国先皇专宠了四年,又被苍丘帝宠幸了两年……” “够了!”沈崇不想听到这些。 “真没想到,对男风最为反感,曾下死令的龙熙帝,竟然也有心仪的男宠,真是笑话。”司晨轻蔑地说。 “放肆!朕和宫佑是清白的,他只是朕的友人!”这大概是沈崇在今晚反应最为激烈的一次,他厉声怒道。 “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友人?” “是他背叛了朕!他活该!” “接着你就抢了和陌上公子有几分相像的柳舒窈?” “朕对舒窈是真心的,可她柳舒窈不识好歹,身在龙熙国还想着凤冥国,只是听说朕欲攻打凤冥国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给朕下了鸩毒。她辜负了朕对她的一片痴心,即使将她千刀万剐,也难解朕的心头之恨!”沈崇咬牙切齿地说。 他恨背叛,他无法原谅背叛,背叛他的人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司晨望着他狂乱的样子,一脸无趣。 她不相信他杀害陌上公子只是因为陌上公子背叛了他,陌上公子可是在死之后还被捅了许多刀,而且是沈崇亲手捅的,如果不是特别的恨,不会有人这样做。 陌上公子宫佑比沈崇年长几岁,祖父曾是箬安贵族,因为家族犯了事,幼年时宫佑被发卖成了官奴,曾做过几年沈崇的随从,后来不知怎么离开沈崇成了细作。 随着年龄变大容貌长开,男子中极为罕见的绝丽姿容为他赢得了大量的情报,他曾在苍丘国、雁云国做过男宠,最后在苍丘国暴露了,虽然全身而退,但从此不能再做细作,于是回到故乡箬安,在这里开了七国最大的男ji馆秀色苑。 因为当年男风盛行,有许多外国人慕名前来,他和很多人都不清不楚,其中就包括龙熙国的先皇。 后来陌上公子被杀,秀色苑被迫关门,龙熙国颁出律法禁止男ji,红极一时的秀色苑才沉寂下来。 单纯的被背叛只有怒不会有恨,只是泄怒绝不会去虐杀。只有付了情生了恨,恨极入骨才会用上那样惨烈的手段。 沈崇说他们是清白的,也许是清白的,可是心里是不是清白的,那就难说了。 司浅、司九、司十并火舞走过来,低声道: “殿下,都搜遍了,没有。” 司晨从他们的脸上收回目光,淡淡地落在龙床上,道: “就这里没搜过了。” 她说着,站起来,抓住沈崇的一条胳膊,像扔破布团一样将沈崇扔一边去,司浅四人围上来,开始搜查龙床。 沈崇重重地摔在地上,痛感已经不重要了,被摔碎的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 “你放肆!”他扶着龙椅的扶手,运动着软如棉的双脚,勉力站起来,到底是当过三十几年的皇帝,即使如此狼狈,骨子里的威严傲气却一点都没有输掉。 司晨看了他一眼,淡声说: “我是来杀你的,杀你还需要讲些礼仪吗?” 沈崇怒目而视。 司晨不理会他,专心等待司浅等人的搜查结果。 沈崇好不容易才坐到龙椅上,他喘了两口气,酸软如泥恍若废人的感觉让他悲愤又沮丧,他再次尝试运转玄力,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外界,他悄悄地向窗外望了一眼,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外面的声音。 “没用的,现在长寿宫只有陛下和这几个人,陛下还是死心吧。”张伦站在他身旁,淡淡地说。 “叛徒!狗贼!朕待你不薄,你却背叛朕!你不得好死!”沈崇龙目圆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怒道。 “奴才是不是好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不会得好死。”张伦望着他,微笑,“陛下可知我这十几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宫里熬着的?放弃圣子山的差事,穿越大漠,只为见未婚妻一面。听幽她,还有七天就要和我成亲了,你派去的人抢走了柳舒窈,连她一块也被带走了,她连和我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我本想着,只要她在龙熙国过得好,我也放心了,可我没想到,你竟连个丫鬟都不放过,你往死里糟践她。你千刀万剐了柳舒窈,乱棍打死了柳舒窈身边的人,听幽靠最后一点玄力勉强撑住了一口气,被扔进乱葬岗,却成了废人,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更多的人糟蹋,被扔进花街里糟蹋……” 张伦在笑,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用冷笑的眼神,冷笑的语气。这么多年,他一天一天地熬着,早已熬掉了悲伤和痛苦,他现在只剩下了畅意,扭曲的畅意。 “你知道我在花街找到她时是什么心情吗,沈崇,我自净身入宫,从最低贱卑微的黄门做起,熬过一年又一年,熬到了总管太监的位置,跟在你身边,替你做尽了邪事坏事,为的就是有一天看到你不得好死!” 他声音古怪地笑起来,望着沈崇扭曲起来的脸哈哈大笑,他看到有一只颜色灰突突的蝙蝠从窗子留出的缝隙里飞进来,倒吊在房梁上。 那些蝙蝠个头巨大,皮肤很厚,眼睛是红色的,尖锐的牙齿长在嘴唇外面,上面滴着淡绿色的液体。这些蝙蝠外表狰狞,不像是常见的品种。在不知不觉间,房梁上已经倒吊了许多这个品种的蝙蝠,这些蝙蝠聚集在一起,发出低却刺耳的怪叫声,让人头疼。 沈崇也注意到了这些蝙蝠,目露惶恐。 张伦看见这些蝙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越发畅快。 第一百五四章 清算(三) 沈崇盯着倒挂在房梁上的蝙蝠看了一会儿,喉头滑动了下,他望向晨光,低声开口,道: “凤冥国,做出来了吧,玄天大陆上玄力最深厚、坚不可摧、攻无不克的武器人。” “做出来了。”司晨语气轻盈地说。 沈崇眉目阴沉下来,冷笑道:“难怪你敢这样嚣张。”他向司浅等人看了一眼,“就是他们吧?朕就知道司远一直说失败是在撒谎,拿着朕的银钱做他自己的白日梦,当年朕就该举兵灭了凤冥国!”他悔不该当初。 “灭了凤冥国你也得不到巫医族,凤冥国破,首杀巫医族,巫医族只能被凤冥国掌握,不会流入其他国家手里。”司晨不客气地打消他的幻想。 沈崇看了她一眼,她倨傲的神态让他暗暗咬牙。 在沈崇还是太子的时候,因为祖传疾病发作,他去凤冥国寻求巫医族的治疗。 治疗与被治疗就是当时凤冥国和龙熙国唯一的关联。 上国皇子,即使凤冥国再贫穷,也是倾尽了国力去招待他。 他在巫医族治疗数月,而后,他发现了凤冥国和巫医族那骇人的隐秘。 最初他亦觉得凤冥国人的行为邪恶,简直令人发指,当时他只想快些离开那个地方。可是后来,他新皇登基之后,苍丘国完全没有把他这个新皇帝放在眼里,打着吞并龙熙国的算盘,几次进犯龙熙国。 沈崇暴怒。 他感觉本国的军队与苍丘国军队实力悬殊,这个时候,他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凤冥国。 他望向晨光,冷声问: “现在是你掌握着培育武器人的秘方?” “秘方?”司晨听到这两个字,呵地笑了,她转过身,俯下腰,将双手撑在他椅子的扶手上,鲜红的嘴唇勾着笑容,阴邪而冷酷,她快意地微笑着,幽声说,“你说那个秘方?这世上不会再有秘方,不会再有巫医族,不会再有武器人,更不会再有火教,知道为什么吗?”她笑了一声,笑得柔媚,笑得扭曲,她看着他,用畅快大笑的表情对他说,“因为,我把他们全杀了!” 她声调扭曲,让人毛骨悚然。 沈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凑得太近,他下意识后仰,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哪怕是细微的一点距离,他也想躲避。皱紧了眉,他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颤声说: “你、你是……” 司晨倒退半步,双手摊开,笑容满面地道: “我就是你砸下重金做出来的武器人,能在死之前亲眼看到你一直想看到的成果,龙熙帝,惊不惊喜?” 她大声笑起来。 沈崇无法形容此刻的震惊,他现在受制于人,处境危险,本不该产生过多的情绪波动,可是他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震惊,他用震撼的眼光望着她,翕动着嘴唇,低声说: “你的父皇,他把你做成药人了?” 这就是凤冥国和圣子山最肮脏的秘密,凤冥国被打出中原蜗居大漠,自建国后,不明原因的,人的体质开始衰弱,这其中以玄力最为强大的皇室衰弱得最为明显。到了某一代,凤冥国的皇族彻底失去了玄力,尤其是男性成员,从出生开始便是病弱体质。 照这样下去,凤冥国即使不被侵略,皇权亦会被推翻,就算二者都不会发生,男性皇族的体质越来越弱,生育率直线下降,寿命越来越短,这些自身因素亦会导致亡国。 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从许多年前的某一代开始,凤冥国建立了血腥而令人发指的圣子山地下场。 由巫医族筛选具有灵根的健康幼儿,以神女赐福的名义将幼儿带入圣子山,像圈养牛羊一样将他们圈养起来,每日以巫医族特制的灵药饲养,强行刺发激养这些幼儿的玄力,并将催发出的玄力无限扩大,如同罐子一样。这些幼儿就是承载玄力的罐子,等养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们就会像秋天的果子一样成熟,由于自幼被灵药滋养,他们的血肉亦是滋补身体的上品,然后他们就会被从圣子山带出来,送入宫中,完成他们最后的使命,被吸光玄力,连血带肉一并被吃掉。 凤冥国的皇族就是依靠这种比野人还要血腥的方式存活到现在的,这已经成为一个传统,一种对身体最好滋养的祖传秘方,至于是不是不这么做就一定会死,没有人敢做这样的尝试,因为死对尊贵的皇族来说是最可怕的。 最初,药人只供给皇族和贵族食用,直到有一天,沈崇发现了这个秘密。 既然这些孩子如同罐子一样可以无限大的储存玄力,吃掉太浪费,为什么不把他们做成大陆上最最强大的武器,玄力浑厚、坚不可摧、攻无不克。 他的话点醒了司远。 司远开始了他重新入主中原的白日梦。 神女司彤和巫医族共同接下了这项邪恶的任务。 那些如罐子一样的孩子,不可能所有孩子都变成罐子,更多的孩子在玄力暴涨之时,撑破身体,爆体而亡。 为了同时供应药人的制造和武器人的研究,更多的孩子被抢进圣子山,很快走向痛苦的死亡。 那段岁月,孩子死的比鼠疫时的老鼠还要快速。 然而,这些无论是对司远还是对沈崇,都只是一个死亡数字而已。 龙熙国先后分三批向凤冥国输送了三万名孩童用于武器人的实验。 最后都失败了,这让沈崇和司远震怒。司彤和巫医族承受了巨大的威压,为了自保,他们加快了实验速度,用了更激进的方法,但这并不是急进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他们摧残的培育法只会加大死亡量。 这时候,沈崇发现司远对他藏私心,隐瞒了武器人的进展,于是沈崇在派兵警告司远的同时,他还让人粗暴地抢走了凤冥国的皇后,这是在向凤冥国宣告,即使凤冥国独立成国,凤冥国也只是龙熙国脚下的一个奴隶,不管龙熙国对凤冥国做什么,凤冥国永远都反抗不了。 第一百五五章 清算(四) 在柳舒窈被抢走后,司远大病了一场。 司远是凤冥国皇室中罕见的健康人,不像历代皇族男性即使吸食着灵童的鲜血依旧缠绵病榻,司远很健康,几乎没生过大病,他的皇子数量是历代皇帝里皇子数量最多的。 可在柳舒窈被抢走之后,诅咒回到了他身上,他大病,暴病。 沈崇抢走了柳舒窈,司远不会去恨自己的无能,他也没办法去恨自己,他只好将所有的仇恨都放在柳舒窈身上。他憎恨她的美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羞辱,同时,在他明知道她没有自戕只是为了保护凤冥国不被龙熙国攻打的情况下,他依旧恨她,恨她为什么没有自杀。 这些恨意还不够,他还将自己突发重病的仇怨算在了柳舒窈的头上,他认为柳舒窈是他的煞星,是她在去龙熙国之前诅咒了他,所以他才会在突然之间重病卧床,恍若半死人。 司远因为重病比起从前更加暴躁易怒,血腥残忍,无论圣子山供给他多少个灵童,都没有用处,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 盛怒的司远警告司彤,若是她再想不出法子,他就杀掉她,更换新神女。 司彤为了活命,她占卜出柳舒窈遗留下来的女婴是百年罕见的灵体,请司远允许她将这个孩子带去地下城,将她养成灵药。 晨光是司远的耻辱,他没有半点迟疑就让司彤把她带走了。 然而司彤很快发现,晨光是制造武器人的绝佳素材,因为她的玄力比别的孩子滋长得快,就像一个富有弹性的罐子,比其他孩子容纳暴涨玄力的能力更强。 于是司彤开始用更危险的饲养方式去饲养她。 只怕连司彤自己都没想到,她疯狂想做出武器人的心理促使她培育出来的这颗世间最灵验的圣药,同时也成为了这世上最强大的怪物。 司晨看着沈崇震惊的脸,她觉得十分滑稽,她望着他的脸大笑起来,古怪地大笑起来,她哈哈大笑着,说: “你真蠢,哈哈,司远也好蠢,你们为什么会认为玄力深厚、坚不可摧的武器人还会听你们的话,替你们扩土开疆完成一统天下的白日梦?你们没有想过,当武器人从圣子山出来,第一个灭掉的就是你们么?” 沈崇望着她,开始冒冷汗,额角脊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喉头滑动了一下,这些年,凤冥国一直报的是武器人未成功,近两年他越来越不信,他想凤冥国至少已经有一点眉目了,然而在看见面前的司晨时,他想,不是有眉目了,而是失去控制了。 他理想中的武器人不是人,而是一群坚不可摧、攻无不克、不会痛、受伤愈合快、只懂得遵从命令的行尸走肉,那样的军队,只要派出去打仗就可以了,任何多余事都不需要去做。 然而眼前的人完全不是,甚至和他想象的截然相反。 “知道你送去凤冥国的三万人还剩下几个么?”她望着他,冷笑着说,“两个,只剩下两个。司九。”她淡淡地唤了声。 司九从龙床边飘过来。 司晨突然撩开她遮住半边脸的长发。 沈崇唬了一跳,映入眼帘的画面比任何的惊悚都要可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脸,他的心跳有一瞬的停滞,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一半脸明明白皙俏丽,可是被长发遮盖住的另外一半脸,那上面布满了腐烂过后的痕迹。斑驳龟裂的皮肤,一层又一层,叠在一起,比最恶臭的垃圾还要恶心。她眼眶青黑,睫毛掉光,紫色的眼皮松松地耷拉着,眼眶里居然没有了眼珠。 沈崇突然想吐。 “为了制造坚不可摧的皮肉,他们将混合的毒物灌进了她的身体,于是她的脸烂掉了。她就是你送去的龙熙国的孩子,今天,她会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地腐烂掉。”司晨的唇角勾着轻蔑的笑容,她将司九的长发放下来。 司九偎在司晨身旁,她从长发里用轻飘飘的眼神盯着沈崇,不怒、不恨,却比无尽的愤怒无尽的憎恨更加骇人。 沈崇终于开始瑟瑟发抖。 “殿下,找到了!”火舞突然开口。 司晨望过去。 围着龙床翻找了许久,最后,东西却在被破开的龙枕里。 火舞将东西呈过来。 司晨捏在手里,一只赤红如血的玉璜,她勾起轻蔑的冷笑。 沈崇的双眸骤然一缩,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 “臭丫头,是朕低估了你,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司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才会说,你老了,该死了。” 沈崇暴怒,全身的血管因为她轻蔑的嘲讽差一点爆开。 司晨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长寿宫的大梁下。 吊挂在房梁上的蝙蝠开始了骚动,第一只蝙蝠展翅飞翔,飞到了司晨的头顶上方。于是越来越多的蝙蝠开始飞翔在司晨的身后、身侧和头顶,远远的看去,就像是将她包围了一样。它们抖动着翅膀悬浮在半空中,鲜红的眼睛冒着骇人的红光。 这样一群丑陋的蝙蝠,实在让人恶心。 沈崇的心颤得厉害,他本能的想要逃跑,可是他动弹不了。 他眼看着司晨笑起来,她从来都是温软的微笑,即使再开心再兴奋,她都是笑不露齿,展现了良好的教养。今天是沈崇第一次看到她张开嘴笑,他看到了她鲜红嘴唇的后方,两颗尖锐闪烁着寒光的牙齿,那不像是人的牙齿,倒是和她身后的蝙蝠有几分相像。 她的眼睛逐渐变红,最后变成了赤红色,泛着赤红的光芒。 “送龙熙帝上路。”她说,这一声恍若魔音灌脑,低沉幽远,却将沈崇的脑袋震得嗡嗡响。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站起来,向宫殿大门飞奔,拼命叫嚷。 半声尖叫刚冲破喉咙,身后,硕大的蝙蝠已经一涌而来,在瞬间将他覆盖住,他连喊叫声都发不出来了。他被扑倒在地上,因为蝙蝠的数量太多,他连打滚都不能。 司晨双手抱臂,站在蝙蝠群外,望着血蝠们贪婪地吸食着沈崇的鲜血。 “这可是我每月都要承受的,遗憾的是,它们不会吸干我,却会吸干你,龙熙帝,好好享受吧。” 第一百五六章 遗诏 黄昏时分,长寿宫大火震惊全城。 火光冲天,在夜幕降临时,连宫城外都能看到浓烟滚滚。 接到消息的沈汵第一个到达长寿宫,他看见沈卿懿跌坐在宫门外,被宫人侍卫护着,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第二个闻讯赶到的是沈淇,沈淇同样惊呆了,他呆呆地站在疯狂燃烧着的长寿宫外,心怦怦乱跳。 自龙熙国建国以来,皇宫内从未烧过这么大的火,这火势出奇的大,连去扑的价值都没有,因为根本就扑不灭。 火舌熊熊,恍若巨龙在咆哮。 宫人们提着水桶排着队地往大火上浇水,从黄昏一直浇到破晓时分,这大火不是被水浇灭的,而是已经燃无可燃最后自己熄灭了。 金碧辉煌的长寿宫被燃烧成灰烬,只剩下框架和大梁几根焦木依然坚挺,到处是碎木瓦砾,浓烟滚滚、气味刺鼻的废墟完全看不出来长寿宫从前的奢丽与尊贵。 沈汵和沈淇就这样在冬天的冷风里站了一宿。 这场大火超出他们的预料,他们每一个人直到昨日黄昏之前都在为了未来道路的辉煌在心里进行各种盘算,得出一个又一个缜密的计划,可是这场大火将他们的全部盘算推翻,将他们的所有计划打乱,他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并不是事到如今连孝子都不想装了,而是这样的大火,外面的人根本就没办法进去施救,于是他们连怒吼着叫人进去救父皇都省了。 这样的大火,如果里面真的有人的话,人早就被烧成一堆灰烬了。 沈淇去向长寿宫的侍卫弄清了来龙去脉,午后皇上突然召见容王妃,容王妃带领三个侍女入宫之后,张总管出来,说让长寿宫的侍卫全部撤到长寿宫外,无命令不许入宫,也不许任何人打扰。 长寿宫侍卫长虽然不明白皇上的意图,但还是遵旨照做了。 容王妃进入长寿宫后一直没有出来,黄昏时分,他们发现长寿宫突然着了火,也顾不得命令,慌忙进去扑火,却因为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 那侍卫长还说,在扑火的时候,他曾向里面叫喊过,并得到了回应。 “是容王妃的声音,容王妃哭着喊了两声、两声‘小润救我’,之后就没了动静。”侍卫长小声道。 沈淇凝眉,沉默不语。 一旁的沈卿懿听了,哭得更凶。 原预定,沈润是这日清晨回来。 这日清晨,沈润如约定回来了。 他回来的这天清晨,天阴,箬安正飘着小雪。 他买了一根玲珑点翠小猫抓球金簪回来,这是他在一个新成名的年轻工匠那里订做的。 在守在容王府外的薛翎亲自将消息告诉他时,他喉头腥甜,差点奔出一口血来,险些跌下马背。 他强撑着,疯狂催马,直奔皇宫,这一次在宫门口他连马都没有下,疾速向前奔,飞奔到长寿宫前。 长寿宫早在他赶来前的半个时辰就已经燃烧殆尽,焦黑的现场,一片废墟。 “二皇兄!”沈卿懿拖着早已麻痹的双脚,哭着迎上去,她哭得太多了,双眼红肿,喉咙沙哑,这时候早就哭不出来了,她抿着嘴,上去想拉住他。 沈润根本不理,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废墟,目光里只剩下暗不见底的煞气。 沈汵看他想踏入废墟,慌忙上来拦住: “二皇兄,危险!” 沈润挥手间,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沈汵重重地摔在地上,蹙眉,高声吩咐侍卫: “拦住容王殿下!” 许多侍卫围上来,慌忙去拦沈润。 可此时的沈润眼里只有焦黑一片的长寿宫,举手之间宛如摧拉枯朽,竟没人能抵抗得过他的一招。 沈淇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心惊,他知道容王藏拙,却没想到竟藏拙到这种地步。 薛翎见势不妙,匆忙奔上前,抱住沈润的身子,阻止他前进,高声道: “殿下节哀!王妃已经去了,殿下再难过也要保重自己!” “你说谁去了?”沈润停住脚步,冷冷地问,他一把揪住薛翎的衣领,冰冷的眼里充满了嗜血的煞气。 他的身上,那逐渐染出的地狱般的酷烈气息让薛翎浑身一抖,下意识松了力道。 这不是他认识的殿下,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一面的殿下。 拂袖间,薛翎已经重重摔在地上。 沈卿懿吓得又一次哭出来,哭着跑过来扶起薛翎,看着周身萦绕着可怕气息的沈润,呜咽着道: “二皇兄……” 沈润充耳不闻。 他站在焦黑一片的瓦砾中。 他的神思一片混乱,举目四望,却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映不进眼,如同突然盲了一样。他的眼前他的心中只剩下黑暗,冷得刺骨的黑暗。冰冷凶猛地吞食着的他的心,他恍恍惚惚,如梦似幻。 “晨光。”他站在废墟中,轻轻地唤。 内心混沌不堪,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好的长寿宫就会起火,为什么起火的时候她会在长寿宫。 他不相信她死了,可是她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她怎么可能会死,弱小又坚强的她,懒惰却可爱的她,宽容并爱笑的她。 她为什么会死? 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他感觉到痛苦,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痛苦,这痛苦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河水,淹没了他,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 突然,头顶传来细微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一根未完全烧毁的大梁上,一个金匣子蓦地掉落,稳稳当当地落入他下意识伸出的双手里。 他愣了一下,蹙眉,将手里的金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封金色的诏书。 他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就如那一夜他陪晨光去倾城宫驱鬼,倾城宫亦落下来一个匣子,那匣子里画着的是一个穿兜兜的胖娃娃。 莫名的,他将那个胖娃娃和晨光软软的小脸重合,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心一团乱。 他将金色的诏书展开了。 他愣住了。 不放心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付礼不经意看到了诏书上的内容,大喜,狂喜,强抑着内心的激动,高声道: “先皇遗诏!先皇留了遗诏!先皇遗诏!传位给容王殿下!” 此言一出,容王党内心雀跃。 景王和禹王一言不发。 第一百五七章 拦路 天黑时,司晨借住通往秀色苑的密道离开皇宫,顺利抵达郊外。 张伦问司晨撤退的路线是否已准备好。 司晨笑,淡声反问:“怎么,你改变主意了想要和我一块撤?” 张伦没有回答,亦不再问。 司晨十分从容,她的从容平静让张伦心惊,她只有十七岁,她刚刚使用了一个血腥残忍的手法杀掉了一国之君,可是她没有半点慌乱,连一丝一毫的紧张或呼吸错乱都没有。 张伦觉得她可怕。 他想她说的没错,她是一个怪物,放任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在世间游走,对这个世界究竟是福事,还是祸事? 不过张伦没有继续往下思考,因为不管这个怪物留在世上是福是祸,都不是他能管的了。 临行前司晨去了埋葬听幽的山林,将一束她最喜欢的三世花放在她的坟墓上。 这束三世花是她从凤冥国带来的,因为路途遥远,花朵事先做成了干花。即便是干花,依旧红得浓艳,红得动人。 张伦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双眸微潮。 他突然觉得司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知道听幽是他的心尖之人,这束花假若在她要求他为她卖命时拿出来,更容易收买他,可是她没有,她竟然在事情全部结束后拿出来了。 这一下,张伦到死都忘不掉了。 他垂下眼,无声地笑了一下。 司晨还记得张伦派人来凤冥国寻找自己的情景,当时的她就像是在堤坝后面翻腾的洪水,张伦的人的到来如打开了闸门,她立刻就找到了方向。 现在想想,这很值得庆幸,正因为有张伦和听幽的存在,她才能少走许多弯路,这么快就完成了重要的一大步。 张伦是为了听幽才选择报复的。 他本可以带听幽走,可是听幽说,她要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在张伦找到听幽时,听幽已经是箬安的名ji。 张伦为了和她一块报仇,选择了进宫,苦熬十年,才终于熬死了沈崇原来的总管太监,徒弟顶替师父位,成为了沈崇的新总管太监。 那个时候,听幽已经成为拥有大半个花街柳巷的芝妈妈。 本来他二人筹划好了一切,就要报仇了,听幽却在那个时候突然重病。在病榻中,她听说了凤冥国的晨光公主,她哭求张伦一定要去见见晨光,,她说,也许晨光公主是自己主子的女儿。 张伦虽然不相信,但为了听幽的遗愿,还是派人去了。 其实张伦厌憎司晨,因为司晨是柳舒窈的女儿,听幽是因为柳舒窈才被糟践成那样的。 司晨同样厌憎张伦,因为张伦曾经是地下城中的巫医,她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巫医,她为此灭杀了整个巫医族。 二人并排在坟墓前站了一会儿,张伦突然开口,轻声说: “如果可能的话,殿下想些办法将听幽运回凤冥国去安葬吧,听幽说,即使凤冥国是最贫瘠最贫穷的,她也忘不掉,她想回家。” 司晨默了片刻,淡声道: “没有必要,现在迁回去,将来还要迁回来,太麻烦了。” 张伦心跳微顿,他从她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他为她的话感到惊骇,同时亦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 他突然想笑,他到底还是凤冥国人,即使在龙熙国挣扎了多年,在听到她的话时,他还是会有些兴奋。 他看了她片刻,忽然对她跪下来,轻声道: “草民恭祝凤冥国国运昌盛,威震天下。” 司晨浅浅地勾了一下唇角,转身,似踏着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跪在地上的张伦调转了一个方向,跪着恭送她离开。 在司晨走出第三十步的时候,身后,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那是刀子落地的声音。 司晨停住脚步,但她没有回头。 山林中,冬风萧瑟,恍若鬼哭。 “将他二人合葬吧。”她开口,低声道。 “是。”火舞应了一声。 司晨带领四个人下山,顺着小路,刚走到山下,一抹像蛇一样扭成十八弯的苍紫色映入眼帘,他裹着厚厚的貂裘,面色苍白,乌黑如瀑的三千青丝不挽不束,披散在身上,顺滑柔软,在月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泽。 他靠在一棵和他一样弯的小树上,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一点也不像是在逃难,甚至比他做礼王时更加自在洒脱。 在他的身后站了有二十个年轻男子,个个相貌清俊,但是在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司晨眸色微沉,她停住脚步,当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时,她的眼神忽然又明媚起来,她用含笑的语气淡淡嘲讽说: “原来狐狸精没变成苍蝇飞走啊。” 晏樱望着她,用包容的语气无奈地笑道: “狐妖也就罢了,‘苍蝇’太难听了吧,我若是苍蝇,那你从前被苍蝇落过许多次,你又是什么?” 也不知是他的笑声,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他的话落入司晨的耳中,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没有一点实感,司晨面色微沉。 晏樱双手抱臂,背靠在树干上,笑吟吟地说: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骗完人就走,你那名义上的夫君还以为你被大火烧死了,此刻正在长寿宫外痛哭呢。” 司晨不为所动,她看了他一眼,呵地笑了,轻飘飘地说: “我送你去和他一块痛哭,你觉得如何?” “你又没真死,我哭什么?” “我没死,你才更该痛哭。”司晨皮笑肉不笑地说。 晏樱望着她强横的神态,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晨儿,你的心真是又狠又冷,一点旧情都不顾念呢。”他说,抬眼,望着她,一笑媚骨,“这样的你,过于迷人了。” “有话快说,我没工夫听你在这里油腔滑调说废话。”司晨冷着脸道。 晏樱无奈一笑。 “交出玉璜。”他突然沉下脸,说。 “我拒绝。” “晨儿。”他似笑非笑的轻唤了声,像是在责备不懂事的孩子般,然而话语里的威压究竟有多么强烈,只有承受着的司晨才知道。 司晨弯起唇角,柔媚一笑: “你既如此想要,那就在我面前自尽吧,那样我会认真考虑把玉璜烧给你。” 第一百五八章 输赢 晏樱终于站直了,他噙着淡得几乎不算是笑容的微笑,向她走过来。 司浅从后方上前一步,拦在司晨面前,冷冷地看着晏樱,凝气于掌心,周身散发出凛寒的肃杀之气。 晏樱淡蔷薇色的唇勾起轻蔑,冷冷一笑,不屑地道: “狗奴才,凭你也想和我交手,你也配!” 司浅身上的杀气更浓。 晏樱是最让他厌恶的存在,比嫦曦更加让他厌恶,这个人在地下城中即使卑贱如狗,他也自带着尊贵高傲的气势,好像他是与生俱来的尊贵,别人都下贱如泥。 体内玄力暴涨,司浅率先出手,迅如闪电,直攻向对方要害! 晏樱不避不躲,噙着轻蔑的笑,似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蠢物。 司浅怒不可遏! 就在他劲力十足的一掌即将击在对方的胸口时,一抹人影猴子一样从晏樱身后窜出来,一掌击在司浅的手掌上,将他强大的玄力硬生生地接住。司浅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道从对方的掌心中释放出,撼动了他的五脏。血气翻涌,他被迫倒退半步。 清秀的少年猴子一样蹲在晏樱身前,望着他们诡异地笑,他的眼睛是赤红色的,在月光的照映下,泛着妖鬼般骇人的光芒。 司晨的心咯噔一声。 司浅在看到这样的孩子时,也感觉到一阵窒息,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晏樱,憎恶的目光恨不得将晏樱千刀万剐。 猴子似的少年迅猛地攻过来,司浅被迫接招,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却拥有无比浑厚的玄力,虽然尚不至于让司浅失措,但越交手,他越觉得震惊。 晏樱身后剩下的十几个青年同时对司晨这一方发起进攻。 火舞等三人被迫迎战。 司晨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混乱交战。 晏樱旁若无人地穿过交战圈,来到司晨面前,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含笑望着她。 “你做这种事,会不得好死的。”司晨看着他,冷声道。 晏樱莞尔一笑,对她的话并不在意,淡淡地道:“晨儿,这世上有人被迫变得强大,比如你。但有更多的人在拼命祈求强大却求而不得,比如他们。我只是让他们得偿所愿罢了。” “你就不怕养出来怪物反咬你一口?”司晨皮笑肉不笑地问。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不会犯司彤犯过的错误。” 司晨沉默不语。 晏樱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温柔的语气笑说: “晨儿,你交出玉璜,我放你离开,你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凤冥国去,就当是我还给你我欠下的,你看可好?那玉璜本就不是你的东西,你刚杀了龙熙帝,这里可是龙熙国帝都的城郊,若是闹得动静太大,把人引了来,你可就白费心思了。” 司晨清清冷冷地看着他,勾了勾明艳的红唇。 谈判失败。 晏樱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大了两岁,连倔强也长了两成。”他说。 那双深不见底的乌黑妙目如两口深潭,忽然,红光闪烁,如终年盘踞在地下城出口处的血蝠,泛着骇人的光芒。 那双眸子一瞬间又让晏樱想起了许多。 司晨毫不留情地挥出一掌,没有半点犹豫。 晏樱表情平静地接下。 这一掌冰冷无比,如同她每次发作时的体温。两道强烈勃发的气流激荡,周边的空气四处乱窜,导致疾风骤起,飞沙走石。 晏樱感觉到从她掌心中传来的玄力越来越强厚,四层、五层、六层,层层暴涨,每增加一级,掌心覆盖着的黑色雾状便会加深一层。她相貌柔美,可掌势却极其刚烈,能力挫刀剑。 然至刚易折。 晏樱蹙眉,望着她苍白瘦窄的小脸,低道:“晨儿,你控制不住暴涨时的玄力,再顽固下去,你会死。” 司晨之所以被选为制作武器人的上品,是因为她天生的体质能够适应暴涨的玄力。武器人的身体是承载玄力的罐子,容纳的玄力越多,武器人的武力越强。司晨的身体天生具有弹性,能够比常人多容纳两层玄力,但她同样有极限,在每个月圆之夜玄力暴涨时,她的玄力会膨胀至她无法承受的容量,那个时候,她必须要用外在的辅助将她体内的玄力吸去,她才不会死亡。 司晨对晏樱的话充耳不闻。 晏樱凝眉,有些心惊,司晨不是那种会因为赌气就自寻死路的人,他不敢大意。 当玄力增长至第七层时,晏樱的心咯噔一声,他没料到她竟能自行将玄力增强至此,过去,第七层是她无法自行排遣每一回都命悬一线的阶段,而今她居然突破了。 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她的掌心推进,至灌入他的心口,差一点震碎他的心脉和脏腑。 他骤然撤掌,勉强躲过她接下来袭击的一记重击,退至三步之外,身形微摇。 他努力平息着心口处翻腾的血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 怪物,真的是怪物。 “控制不住玄力我会出山?你当我是傻子么?”司晨看着他,冷冷地说。 晏樱勾了勾唇角,勉强一笑。 掌刀已经袭来,狠戾地想要划破穿透他身旁的气浪,近身刺穿他。 她毫不留情的攻击让晏樱不得不凝神与她对抗,不敢有丝毫大意。心软更是不可能的事,她招招致命。 司晨矫如游龙翻滚,掀起阵阵巨浪,劲道凌厉,手法刚烈,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晏樱的每一次攻击都被她强硬地拆解,然后以更加刚猛的招数尽数还击回来。 晏樱知道再被动地抵抗自己就输定了,竭力反客为主,攻击的招数越加紧凑,掌势越来越快。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她翻飞的袖中被月亮映出一道银光森寒,如电火急闪,迅烈地刺出,竟是一根袖箭。 她过去对战都是面对面以硬克硬,晏樱没想到才过两年她居然学会了偷袭,惊诧之下,急足旋转,避其锋芒。 然而这只袖剑才是虚招,仿佛提前知道他会向哪个方向躲闪,司晨错步上前,直面迎上,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 晏樱眼睁睁地看着却来不及避开,胸口处重重地挨了一掌,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树上,撞断了粗壮的树干,他跌坐在树干上,停了两息,喷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五九章 混战开启 殷红的鲜血为淡蔷薇色的唇染上一抹艳色。 晏樱用指腹抹去,坐在树干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受了重伤。 可是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他即使是身受重伤陷入最最狼狈的境地,亦能自在地微笑。 “真狠!”他对着走过来的司晨柔声说,似嗔非嗔的语气让本该是仇恨漫天的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司晨不理会,她强横地将晏樱从地上拎起来,像拎一只小鸡仔。 晏樱没有力气动弹,也不想动弹了,今天没打赢她,他也犯不着再自讨苦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善于隐忍是他的优点,反正她今天没打算杀他。 他看了一眼他制造出来的战斗武器倒了满地,再看向只是鬓发微乱的司晨的随侍,花了二十几年做出来的东西和只用了两年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虽然他使用的是在二十几年基础上的方法。 圣子山的人全部归顺了司晨,真是可惜,怪就怪在他当年只想着逃出圣子山,要是当年使点心计收了圣子山,他就不是现在的他了。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太年轻。 司晨将晏樱牢牢地绑在大树上,毫不理会他惨兮兮的叫痛。 司晨最讨厌的就是他总是想蒙混过去的态度,他总以为只要他忽略,那些发生过的事就和没发生过一样。 她收紧了绳子,这一回是真痛,晏樱反倒没有做声。 他低着头,望着她雪白的脖子在月色下闪动着迷人的光泽,突然开口,低声问: “你和他做了一年多夫妻,你们,做过吗?” 司晨不答,将绳子打成连猪都挣脱不开的绳结。 “这打结的法子还是我教你的。”晏樱望着她白皙如玉的双手,轻声道。 司晨打结的双手微顿,没有抬头,亦没有言语。 晏樱凝着她雪白的肌肤在月夜下闪烁的光芒,她的睫毛卷翘修长,就像两把羽扇。 他忽然对着她红艳的嘴唇俯下头去。 司晨倒退半步,凌厉地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扇过去,重重甩在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极重,晏樱半边脸都是麻的。 晏樱笑出声来,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破裂的唇角,像还不够似的,他弯唇一笑,极是冶艳。 “小野猫。”他望着她笑说。 于是司晨一巴掌抽在了他另外半边脸上。 晏樱依旧在笑,似心满意足。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士兵呼喝的嘈杂声。 司晨带领司浅等人撤退,留下被拴在树上的晏樱,两个重伤的侍从,和一地惨烈的尸体。 晏樱望向自在离去的人,开口,笑说: “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你没死么?” 对方转过身来,转身时扬起了漂亮的裙摆,她摆出一个神气的表情,似在炫耀自己的聪明,对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若是说出去让我被抓住了,我就对小润说,是你杀了龙熙帝放火烧了长寿宫,因为垂涎我的美貌,掳走了我,**不成还想陷害我。” 晏樱的眉目阴沉下来,冷声道: “你觉得他会相信?” 晨光双手捧腮,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笑嘻嘻地说: “你觉得这世上会有男人不相信晨光说的话吗?” 不会,因为你看起来蠢得连说谎都不会,晏樱在心中凉凉地想。 晨光冲着他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转身,搂住火舞的脖子,跳进火舞怀里。 火舞抱起她。 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居然变过来了。”晏樱自言自语说,表情阴冷下来。 比起狡猾的晨光,还是直率的司晨更好对付,比起被打成重伤,晨光那绵里带针的讽刺才更气人。 耳闻龙熙国的巡城兵越来越近,残破的身体中玄力流转,勉强碎了束住他的绳子,幸好她没带铁索。 他走到重伤的两个青年面前,那已经是两个毫无价值的废人。 袍袖翻转,两支袖剑分别射入青年的眉心,青年当场毙命。 晏樱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转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城郊突然出现的尸体被编入悬案,现场有高手交手的痕迹,办案的人也明白,既然是高手,就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查到。 更何况,现在的箬安因为先皇突然驾崩乱得很,像这种没造成大影响的案件根本微不足道。 出了正月,二皇子沈润遵遗诏登基为新帝,改年号为光熹。 沈润白天时励精图治,等晚上只剩下自己时,他却十分恍惚。 虽然他一直是以皇位作为目标,可这皇位到手的太突然,反而令他措手不及。 他尚无逼宫的计划,沈崇也只是风寒,他以为很快就会痊愈,他以为就算他踩掉了废太子和景王,以沈崇的身体,离他登基至少还有十年。 可一场大火过后,先皇竟然驾崩了,而且连尸骨都被烧化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别扭感,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感觉到窒息。 晨光不在了,可她真的死了吗,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她死了,时间越久他的心越趋于平静时,他越觉得不相信。 可是假若她没死,她能去哪儿呢? 她不在了,大猫也不在了,那只猫去哪儿了? 他秘密派人沿着去往凤冥国的路线查找,目前尚未有收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回了凤冥国。 所以,她到底去哪儿了? 一想到这儿,所有的思绪就像是涌进了死胡同,他头痛欲裂。 在他隐隐觉得烦躁的时候,让他更加烦躁的事情发生了。 在新帝登基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景王沈淇率私军强闯出城,尽管沈润派了几路兵马拦截,依旧没能拦截成功。 沈淇回到封地,以沈润“伪造遗诏,谋害先皇”为由在乾南起兵,公然造反。 同年六月,废太子沈淮亦公开称沈润是“伪造遗诏”,而他手中有先皇传给他的真实诏书,并在当年七月于靖州自立为帝,发兵攻打箬安。 龙熙国进入了“三王之乱”时代,开始了长达四年的混战。 第一百六十章 绕道星凌 阳春三月。 雁云国。 出席七国会的雁云国使团终于回到了雁云国的都城星凌。 华丽的车队进入星凌城,星凌的百姓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帕子,装作在夹道欢迎。 雁云国是一个不太有国家感的国家,像这种没用的欢迎会肯定不是百姓自愿的,大家都是生意人,争分夺秒地赚钱,哪有闲工夫做这种无聊事,少赚一文钱他们都会捶胸顿足。 无奈皇命难违,这帮夹道欢迎的百姓此刻肯定在心里把雁云帝骂了个八百六十遍。 星凌很热闹,百姓很有钱,连幼小的孩童都是一身金,整个城市金光闪闪的,让人眼花缭乱。 这大概是七国中最富有的城市了。 听说,不论什么时候,星凌都是没有乞丐的。 火舞将启了一条缝隙的车窗关上,屏蔽了外面的嘈杂,回过头,望向睡在嫦曦怀里的晨光搂着同样呼呼大睡的大猫,眉尖微蹙。 火舞颦眉,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温度,好在已经不烫人了。火舞悄悄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把晏樱又骂了千万遍。 那一夜殿下消耗了大量玄力,路上一直昏睡,总是睡不醒。 好在嫦曦的车里应有尽有。 嫦曦带领雁云国使团一直在回程的路上慢速前进等待晨光,直到晨光从后面赶上来,雁云国使团才加快速度,顺利地离开了龙熙国。 谁也不会想到晨光去了雁云国,即使沈润冷静下来觉得蹊跷,他也只会派人往凤冥国的方向追赶寻找,而不会想到雁云国使团,毕竟明面上凤冥国和雁云国已经断交了。 晨光的眉尖又蹙了一下,似有要醒来的意思。 嫦曦见状,心中一喜,低下头,轻声道: “殿下,到星凌了。” 朦胧中的晨光嘤咛了一声,扭动了几下身子,才悠悠转醒,一双秀眉蹙得更深。 “殿下哪里不舒服?”嫦曦柔声问。 晨光蹙着眉,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嫦曦的脸上聚焦,然后嘻嘻一笑,软绵绵地咕哝道: “小曦,肚子饿了。” 嫦曦莞尔一笑,手在她的额头上拂了一下,捋顺乱在她额上的碎发。 他知道她一定很不舒服,当年在圣子山的时候,因为她体质特殊,被认定为佳品,就成了圣子山那群人重点研究的对象,各种阴毒的法子都用在她身上,在其他孩子身上运用失败的法子,还有在其他孩子身上使用成功之后成倍加大剂量的法子,全部都用在了她身上。司彤就是一个疯子,一次又一次地开发殿下身体的极限,无休无止,乐此不疲。 殿下落下的遗症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严重,可是她从来不说,她从不诉苦,从不叫痛,问她时她也总是笑嘻嘻的。可是她真的不会痛吗,嫦曦不相信,她太明白那种滋味,而殿下的比他严重数十倍甚至数百倍。 “我已经让人进宫去通报了,等入了宫,殿下先用膳吧。”嫦曦对晨光笑说。 晨光闻言,扁了扁嘴,道:“端木冽小气鬼,让他给我准备吃的,他一定不会给我吃好吃的东西。” “我拟了菜单,让人一并送进宫去了。” 晨光这才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说: “小曦最好了!” 嫦曦莞尔一笑。 车队很快到了雁云国皇宫前,不同于龙熙国皇宫厚重宫墙的历史底蕴,雁云国的皇宫很新,很亮,高耸入云的皇宫许多地方都刷了金漆,在太阳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反射的光芒在城门外就能看到。 晨光常常想,这样的皇宫,等外国的侵略军打进来时都不需要抓人领路,直接顺着最高处的金光闪闪过来,一找一个准。 嫦曦在宫门口遣散了使团和她的“后宫团”,只他的那辆豪华过头的大马车旁若无人地驶入宫城,守卫皇城的士兵也没有阻拦,对这场景他们见怪不怪,谁都知道欧阳丞相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同时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据说是。 晨光在广寒宫吃掉了嫦曦替她准备的她最爱吃的饭菜,吃饱喝足人也精神起来,她又一次变得快活,抱着大猫开开心心地找到玉芙宫,还没跨过门槛,就对着里面高声嚷嚷道: “小冽,我来看你了!” 咔擦! 估计里头断了一支笔。 晨光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边往里边走,一边说: “小冽,你宫里的门槛太高了!” 来至内殿,她大大的眼珠子对上了一双沁冷黝黑的眸子,那双眸子里写上了一点不耐烦,像是在问她“你怎么来了”。 晨光扁了扁嘴,果然是小气鬼,看见吃白食的心里头的不爽马上就写在脸上了。 雁云国皇帝兰锡年三十,生的有棱有角,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小麦色的皮肤泛着自然的光泽,鼓鼓囊囊的肌肉掩藏在月白色绣白虎的皇袍下,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雄性气息,就像是深山里的孤狼,带着一种野性,他是晨光见过的男人里最有男人味的一个。 在晨光看来,兰锡就是那种能够一怒灭天地的传奇人物。 这位传说中将自己的父皇刺杀在御座上的前雁云国五皇子,他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手握着雁云国大部分的财富。 兰锡,他更喜欢称自己为端木冽,端木是他母亲的娘家姓,他母亲出自三大医药世家之首的端木一族,端木家不仅做医药的生意,也做武器生意和国与国之间的贸易,还有别的一些零零散散的副业,比如排一些无聊的榜单怂恿别人来买榜。 就因为端木家这样,雁云国先皇嫌弃他们小家子气,连带着对兰锡也不太喜欢。 兰锡不在意,他对皇位本就没有兴趣,他很早便离开皇宫,雁云国人的经商天分让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化名端木冽,从祖传药材生意入手,起点高的他很快便富可敌国。 再加上他有一身母亲亲传的好医术,他在宫外如鱼得水。 本该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可是一个人的出现将他的平静彻底打破,他的坎坷终于来临。 一切都缘于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第一百六一章 借兵 雁云国先帝男女通吃,这是因为那个年代的风气就是如此,男风盛行,贵族男人玩腻了女人换个新鲜在那个时候的人看来稀疏平常,可是在表面上,那些男人都是好好的娶妻纳妾生了一大堆孩子的。 然而端木冽是个例外,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其中一个性向,却没继承下来另外一种性向,端木冽天生喜欢男人,讨厌女人。 这可就糟糕了。 偶尔玩玩娈宠可以当做是调剂,但对男人来说,传宗接代才是头等大事,只去玩不想着传宗接代是绝对不行的。 少年时的端木冽一直忍耐着传统带给他的痛苦,可是不管怎样勉强自己,他都无法接受女人,幸好那个时候他的父皇也不怎么重视他,于是他早早就离开了皇宫,自力更生去了。 原以为一生会这么过下去,做一个闲散的王爷,远离皇宫,等到新帝登基,他就能稳稳当当地回到封地去,天高皇帝远,赚着巨款逍遥自在,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一个青年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将他已经铺设好的人生残酷地扭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欧阳家的大公子欧阳绫学成归来,如玉的青年,就像是夜空里最最闪亮的星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尖锐,却又异常温柔。 欧阳绫是喜欢女人的,他还订了亲,他有未婚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成亲前夕,他突然和端木冽私奔了。 此举惹怒了雁云国第一大氏族的欧阳家,以及同样在雁云国有头有脸的新娘的娘家南宫一族。当然最为震怒的还是端木冽的父皇,喜欢男人私下里玩玩也就算了,抬到明面上生怕别人不知道雁云国的皇室里出来一个断袖之癖,这是丢皇室的脸,是丢国家的脸。 三方追杀,与此同时,还有对端木冽各项产业的残酷打压。 一年之后,欧阳绫没能扛住这种朝不保夕的巨大压力,独自回了欧阳家。 感觉受到了背叛的端木冽大怒,他发誓要将欧阳绫抢回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圣子山归来的嫦曦找上他,双方约定里应外合,嫦曦助他取得帝位,待端木冽登基之后,雁云国和凤冥国要开启地下合作。 一番讨价还价,二人达成协议。 嫦曦先回到星凌,以大屠杀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收回了欧阳家。 与此同时,端木冽砸重金陈兵星凌,发起逼宫。 一场血洗,端木冽逼宫成功的同时,也因为将父亲残忍地杀死在御座上扬名天下,成了七国知名的逆子暴君。 等到尘埃落定,他去寻找欧阳绫的时候,方才知道,早在欧阳绫回到欧阳家之后便吞金自尽了。 他背叛端木冽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再连累他风餐露宿,四处逃亡。 从此,欧阳绫成为了端木冽心口处的一颗朱砂痣,这一生都磨灭不去。 这是一则悲伤又深情的故事。 可在晨光看来,再深情的故事也只是故事,所谓的“深情”不过是没有遇到另外一个合适的人,当遇到另外一个各方面都很完美的,过去的“深情”也不过是一则稍激烈一些的回忆,忘不掉,仅仅是忘不掉罢了。 端木冽喜欢上了嫦曦。 有一部分原因是作为嫦曦兄长的欧阳绫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都和嫦曦很相像。 在晨光看来,端木冽是个很喜欢将自己塞进绝境的人。 端木冽喜欢男人,讨厌女人。 嫦曦喜欢女人,讨厌男人。 这两个人永远是不可能的。 站在端木冽身旁研墨,身穿玫红色宫装的美丽男子见晨光进来,含笑施了一礼。 晨光歪头打量了他两眼,笑道: “两年不见,叶妃娘娘越发水嫩了。” 叶飞微微一笑。 他是端木冽的男妃,端木冽有一后宫的男妃。 “你又没见过他。”端木冽看着她说。 “我看过他的画像。”晨光笑说。 端木冽手一挥,叶飞会意,屈膝,退了出去。 晨光抱着大猫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 “你来雁云国做什么?”端木冽的脸上写满了“不欢迎”。 晨光凑近,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扁起小嘴,软软糯糯地道: “人家想见小冽嘛!” 端木冽看着她,不躲不闪,开口,冷飕飕地道:“朕不喜欢女人,你这招去骗骗毛头小子还行,对朕不管用的。你若是来朕的宫里当猫,朕还可以考虑考虑。不许再叫朕‘小冽’,朕的年纪都可以当你爹了,没大没小。” 晨光撇了撇嘴:“你离我爹的年纪还差的远呢。” “说吧,来做什么,借银子免谈。”端木冽冷声道。 果然是小气鬼。 “你拿了我凤冥国七成金矿,开口就说‘借银子免谈’,这也太伤感情了吧?” “朕和你本来也没有感情,为了让你去骗婚,朕还还了你三成,做人要知道感恩,你就是来朕的宫里当猫,朕也不会借银子给你。” 这人绝对有病。 晨光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总以为她是猫妖,还要做个笼子把她关起来当宠物养,当时晨光就在心里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借兵。”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借兵?”端木冽眸色微沉,蹙眉,冷冷地看着她。 “借兵三万,到时候由嫦曦率领,列兵樊宇。虽不敢保证没有伤亡,但伤亡不会太大,绝对会好好的带出去,再给你好好的带回来。我按人头数租借,你开个价。” 端木冽望着她,第一个敢这么嚣张和他做生意的是嫦曦,第二个就是她。 她是嫦曦的主子,端木冽知道,他是在知道的情况下选择了和嫦曦合作,一直走到今天的。 嫦曦就不说了,欧阳家的嫡子,心计和气势属于家传,还能理解。 可晨光,一个蛮荒之国的小公主,软绵绵,病怏怏,笑起来傻乎乎的,这样的她居然能调动得起欧阳家的嫡子,祸乱了龙熙国,龙熙国现在战事一触即发。 传说她杀掉了她的大皇兄、二皇兄、四皇兄,将她的三皇兄当成傀儡,让她的父皇缠绵病榻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嫁了她的两个妹妹分别去了赤阳和苍丘,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他年近三十才做的事她在十七岁就做了个彻底。 如果不是知道过程,他绝对不会相信这张单纯甜美的脸背后暗藏的竟是让人心惊胆寒的邪恶。 第一百六二章 谈判 “用途?”端木冽淡淡地问。 晨光将秀眉一挑,笑眯眯地反问: “什么用途?” “你要三万兵的用途。” “我只是借兵三万,又不是不付你银子,你这么追问是违背行规的。”晨光一本正经地道。 端木冽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一片沙漠关不住你,但雁云国不是凤冥国,雁云国不想扩张领土,也不想迁到别的地方去,没有理由为你动兵惹怒邻国。” 晨光嗤地笑了:“赤阳国未对你动兵不是因为你未惹怒他,而是他现在懒得动手。苍丘国亦然。可一旦龙熙国战事起,混乱的国势必会引起苍丘国的注意,苍丘国垂涎龙熙国已久。若苍丘国动作,赤阳国不会作壁上观,到了那时七国混战,雁云国安能独善其身?” 端木冽看着她。 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离他最初知道晨光要去龙熙国和亲刚过了一年多。 他知道晨光要去龙熙国和亲,但他当时只以为她是想让凤冥国和龙熙国加深关系,所以才答应了龙熙国的提亲。及至听说她到了龙熙国惹出来的一系列事件,他才惊觉她去龙熙国的目的不是那么简单。等到他耳闻了龙熙帝的死讯,他越发觉得心惊,她去龙熙国的目的不是为了加深和上国之间的关系给自己找一个靠山,她根本就是去兴风作浪,趁乱浑水摸鱼的。 本来端木冽就对晨光存有戒心,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觉得她邪性,自从听说了龙熙国发生的事,他对她的戒备之心更重。 他不太喜欢她,一个野心勃勃,心机深重,不讲情义,一味追求自己高兴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即使再貌美,也会让男人想要保持距离,这是在面对跟自己是同类的生物时下意识产生的排斥反应。 “你是在为凤冥国拉同盟么?”端木冽嗤笑了一声,目露不屑,“即使将来真的发生七国之乱,雁云国是什么?凤冥国算什么?当初你我二人虽有过合作,但那是各取所需。雁云国再不济,也不会跟一个沙漠里的蛮荒之国结盟,妄图在七国乱中占据一席之地。晨光公主,你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勇气,但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晨光笑笑:“的确,我凤冥国一个蛮荒小国,不管哪一方面都比不上雁云国。” 端木冽见她坦白承认,笑了一声。 晨光继续说:“可抛开凤冥国不提,你雁云国又能比得上哪一个国家?雁云国只是有钱而已,人心不齐,军队衰败,在七国中的影响力还不如那在赤阳国脚边汪汪乱叫的南越国。将来若真发生七国大战,不会有人和你结盟,而雁云国自身又抵抗不了任何国家。雁云国重商,以‘狡猾’闻名大陆,像赤阳国和苍丘国那种重兵重农最是轻商的国家,对你们这些商人是从心眼里的厌烦,他们是不会公平地对待你们的。你若以为你屁颠屁颠地去给赤阳国或苍丘国送银子,就能保证雁云国在七国乱中苟且活下去,你的想法才是真天真。七国混战,最后一场大战肯定是赤阳国和苍丘国,两国实力相当,真打起来必会耗费大量钱财,也就是说,真开战时,哪一国的财力能顶到最后,哪一国就是胜利者。两国实力相当,财力相当,要想压过对方,办法只有抢。雁云国真是幸运,被赤阳国和苍丘国夹在中间,你猜,到时候是赤阳国吞并你,还是苍丘国攻进来占领你?” 晨光看着端木冽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道: “我觉得还是赤阳国好一些,赤阳国虽傲慢,但攻打进来最多是占领,雁云国的人大部分还能活下来。可苍丘国不一样,苍丘国那群蛮子自恃本国血统最为尊贵,他们喜欢屠杀。也不知道等雁云国人都被屠杀干净了,这世上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坑蒙拐骗了。” 端木冽冷冷地看着她:“对朕如此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晨光望向他,勾唇,嫣然一笑: “雁云国不想亡国,与凤冥国合作才是上上策。有万贯家财又如何,守不住,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军力悬殊,就算被明抢,你又能怎样,只能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不被灭族已经是幸运了。端木冽,你该知道你在七国中的名声,现在战事未起,大家相安无事,可现在已经不是男风盛行的时代,当一帮禽兽披了衣服开始装人的时候,你这个还活在旧时代的禽兽只会被当成异类,连带着他们对你可以肆意放纵的嫉妒一块,他们会狠狠收拾你。 可我不一样,第一,雁云国会成为凤冥国唯一的同盟国,所以我会加倍珍惜;第二,我不是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不影响双方利益的情况下,你和你的雁云国做什么都好,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干涉,更不会装成卫道人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非要分个是非黑白。” “一副高高在上的施恩口气,你们凤冥国这种九流国家也敢对雁云国指手画脚!” 晨光从前一直觉得凤冥国是三流国家,结果到端木冽嘴里就变成九流国家了。 她有些气恼,不过脸上没有露出来,她笑嘻嘻地说: “是不是九流,现在说不算。不如这样,我和你打个赌,你借我三万兵,我就让你看看九流变一流的奇迹,若我输了,我不止付你三万精兵的银子,再送你一座矿群,如何?” 端木冽看着她,不语。 先不说她开的这个赌最后能不能赢,单是她开赌的这份勇气,就是许多男子都不能及。 她长得软绵绵的,声音软绵绵的,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童稚的天真,可她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让人没办法去忽略。 端木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 不过,端木冽比起是一国之君,他更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狡猾,从来不会因为一时的气氛给出冲动的回答。 “朕考虑考虑。”他说。 晨光也不意外,望着他,嫣然一笑。 第一百六三章 夜访 夜深人静。 星凌。 欧阳宅。 嫦曦歪靠在花园中铺着雪熊皮的软榻上,两个貌美的丫鬟一左一右跪在软榻前,纤纤玉手在他的双腿上时轻时重的揉捏。身披薄纱的美人跪坐在软榻上,将血红的葡萄酒斟进他手中的夜光杯里,另外一个衣衫半褪香肩半裸的美人见他望着夜空发愣,不满地嘟起红唇,干脆将脑袋拱进他怀里,紧紧地偎在他的胸膛上,将一粒去了皮的葡萄送进他的嘴里。 嫦曦回过神,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捏起她的下巴,那美人见他终于回过神,抿着嘴唇,笑得花枝乱颤。 端木冽深夜造访欧阳宅,刚进门就看见了这无比香/艳的一幕。 yin乱,他在心里说,很不自在。 嫦曦看了端木冽一眼,虽不知道他会来,但看见端木冽他也没表现出意外,他挥退了姬妾,啜了一口葡萄酒,淡声问: “找我?” 他没有问安,甚至都没有站起来。 端木冽已经习惯了,嫦曦的主子是凤冥国的晨光公主,不是他,欧阳家是嫦曦自己杀下来的,做雁云国的丞相也是当时双方合作的一部分。雁云国有右丞相,嫦曦的左丞相只是挂名,他极少干涉雁云国的朝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理欧阳家的产业,只有这次的七国会,他主动提出要出席。端木冽碍于当时的协议无法拒绝,本来他也不明白嫦曦为什么会心血来潮要去参加七国会,直到晨光跟着他回来,端木冽才恍然大悟。 嫦曦喜欢晨光,瞎子都能看出来。 端木冽的心里很不自在。 他三十岁了,这是一个不想懂得却很懂得的年纪,许多事情他可以一眼就看穿。 然而懂得,有时候也只是懂得了。 “晨光公主今天的话,你怎么看?”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嫦曦,问。 嫦曦失笑:“你问我?” 言外之意,我可是公主的人。 “借兵这等大事须与重臣合议后才能决定,你是雁云国的左丞相,朕自然要问一问你的看法。” 这句话有太多的破绽,嫦曦倒不在意,他吞了一口葡萄酒,鲜红的酒液将他的唇染得绯红。 “你心中已有答案了,我家殿下说的每一句你心中都想过,你只是不知道我家殿下是否可靠。” 一针见血。 端木冽蹙起了眉。 “比起赤阳帝、苍丘帝、龙熙帝,让我家殿下成为雁云国的同伴不是更好么,美丽,可爱,又温柔,比任何一个都赏心悦目。”嫦曦微笑着说。 端木冽哑然,美丽,可爱,温柔,这三条哪一条都不能成为合作的理由。 嫦曦敛起笑容,终于正经起来,对他说: “殿下她,能够掌控凤冥国祸乱龙熙国,靠的可不是运气。化龙需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抓住机会绑在一块,还有一同辉煌的机会,若是龙已化成能够腥风血雨了,到了那个时候才想明白可就晚了。” “化龙?”端木冽嗤笑了一声,“她大胆,你也大胆,你就那么自信她能够腥风血雨,你别忘了,她是一个女子,即使再不简单,在世人眼中,女子就是女子,一个人若想对抗世俗,那是何等的艰难。” “你这么好奇,干脆接受她的赌约玩一把,如何?三万兵,对雁云国来说也不算大数目,借给她,然后看结果,看一看究竟是她赢还是你赢。” “你已经笃定了她会赢。” “我相信殿下会赢到最后。” “你的依据?”端木冽冷声问。 嫦曦极为通顺地笑答:“殿下她美丽又可爱。” 他的回答让端木冽后悔问他,皱了皱眉,端木冽站起身,往外走。 “有空你替殿下诊诊脉吧,殿下最近睡不醒的症状加重,身体常常会痛。”嫦曦对着他的背影说。 端木冽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语气有些冲: “你既喜欢她,为何不告诉她?养了一屋子女人日夜胡天胡地,在她面前却卑微的连灰尘都不如,这样有意思吗?” 嫦曦坐在软榻上,一条腿平伸,屈起另一条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捏着就快空了的夜光杯。他看着他,勾唇,轻浅一笑,淡声道: “如果所有事只要说出来就能够解决,活着也太轻松了。” 端木冽在月光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转身,离开了。 嫦曦坐在软榻上,盯着前方掩在漆黑中的花障,望了一会儿,捏着酒杯,缓缓地啜了一口血红的葡萄酒。 …… 晨光洗过澡,只穿了中衣,坐在窗下抱着大猫发怔。 火舞在铺床,一边铺一边问: “殿下,雁云帝会答应借兵么?” “会。”晨光搂紧了大猫,将脸颊埋进它头顶的长毛里,笃定地说,顿了顿,笑道,“你当他不担心七国混战么,雁云国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中间,两国未开战也就罢了,一旦开战,雁云国就是那块被争抢的肥肉,谁先吃进嘴里,谁就能获胜。雁云国不管落在这两国中哪一个的手里,下场都是亡国。谁都不想亡国,雁云国若想自保,只能和他国结盟。赤阳国、苍丘国是对头,龙熙国依附于苍丘国,和苍丘国之间的关系复杂。南越国不用说,是赤阳国的。和北越国同盟还不如去自杀死得还能体面点。只要我能证明凤冥国不是九流国,雁云国跑不掉。三万兵对雁云国不算什么,若端木冽有长远的眼光,他会赌的。” 火舞放了心,走过来,拿起玉梳给晨光梳头。 晨光摩挲着大猫的脑袋,又愣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小舞,你说小润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火舞一愣,自从离开箬安,晨光就再没提起过沈润,今天突然提起来,让她很吃惊,一时忘了回答。 晨光皱了皱眉,似不太高兴,扁起嘴嘟囔道: “真奇怪,我最近为什么总是想起小润呢,我明明没有想他的理由嘛。” 顿了顿,她突然警惕起来,猛地转头,对火舞道: “难道,小润对我下了妖术?” 火舞哭笑不得:“应该不会的。” 晨光扁扁嘴,转过身,老老实实地让她梳头发,嘴里却狐疑地咕哝道: “好奇怪哦!” 第一百六四章 各种差距 晨光在雁云国停留了五天,之后启程回到凤冥国。 炎烈的大漠,阴湿的绿洲,出去了一圈,晨光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适应这样大反差的气候了,她还是喜欢蓝天白云、温柔的阳光、肥沃的国土。 司玉瑾带领近臣在湘瀛城外迎接。 晨光没有下凤辇,她懒洋洋地躺在火舞的大腿上,湿热的天气让她的身体使不出一点力气,隔着一道纱帘,她对走过来跟在轿辇下的司玉瑾说: “三哥哥,我还是喜欢龙熙国的天气,不冷不热,好吃的东西也多。” 司玉瑾没有做声。 “三哥哥,你也到外面去看看吧,外面比书上讲的还要有趣,就是人坏了些,不过不要紧,你比他们更坏就行了。” 司玉瑾还是没有做声。 晨光从纱帘里钻出一颗脑袋,对着他唤道: “三哥哥。” 把沉默中的司玉瑾吓了一跳,他敏锐地觉得,她出去一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他心绪复杂起来。 “该死的都死了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问,语气轻淡,仿佛在谈论天气那般自然。 “给你剩下了一个。”司玉瑾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淡声道,顿了顿,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司远还撑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见你,你见他吗?” “那样的身子能撑到现在他也是了不起。”晨光嗤笑了声,想了想,对着他摇头,“我就不去了,去了也是狠狠地嘲笑他一顿出气,可我对他并不生气,没有那种感觉的,白唱一出戏也没乐趣。你去吧,他是你父皇,你去送他最后一程。” 司玉瑾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点头。 “罗宋。”晨光突然唤道。 走在凤辇旁的侍人立刻传罗宋。 不一会儿,罗宋从后边近臣的队伍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高兴地唤了一声: “殿下。” “你们回来的时候龙熙国的人拦你们了吗?” “没有。”罗宋回答。 晨光歪头,陷入思考。 司玉瑾看了她一眼,淡声道: “龙熙国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冉娘说,沈淮对沈润登基的事十分不满,已经露出想要复仇的意思,她会看准时机添一把火。” 冉娘是那一次镇南王去容王府做客,沈淮因为这件事突袭容王府之后,沈润送给沈淮的凤冥国的舞姬,现在成了沈淮最宠爱的美姬。 晨光闻言,想了半天,笑了笑: “罗宋,给李果儿递消息,就说,等混战打起来之后,看准机会,镇南王也可以动一动了。沈崇死了,镇南王该效忠的人也没了,新帝登基,必先削他和镇北王的兵权,他犯不着继续效忠一帮没情没意的小兔崽子,别忘了他女儿是怎么吃亏的,是时候该报仇了。” “是。”煽风点火这类事罗宋做的也很顺手,他乐呵呵地应了。 晨光回到了久违的凤凰宫中。 她悲催地发现,自己的凤凰宫居然还不如龙熙国一个贵族女眷的小闺房,更别提她居住的玉琼轩。 虽然前期沈润是打着囚禁她让她自生自灭的念头,可那段时间持续了还不到三个月,事实上,她在容王府一直被锦衣玉食白胖白胖地养着,小润给了她各种好吃的东西,送了她各种好玩的东西,矜贵的饰品,华丽的陈设,她在容王府的那段日子可什么都不缺,从那样的环境再回到她只能用“简陋”一词来形容的凤凰宫,晨光的心情有点抑郁。 也不是因为穷,自从凤冥国发现了金矿,并玩命地开采之后,晨光虽然算不上富有,但绝对不至于穷到想买点昂贵的东西都买不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环境的问题,凤冥国闭塞,打开关口还是她从圣子山下来之后的事,也才短短三年。 雁云国商人进来了,和亲之后龙熙国的商人也进来了,可商人重利,由于贸易刚刚开放,许多规则还不成熟,造成市场混乱,那些利欲熏心的商人把最不好的商品,甚至是用旧了的二手商品拿到凤冥国来贩卖,这也是当晨光走出凤冥国之后才知道的。 晨光当然很恼火,可是关于这一点她也没办法,闭塞的凤冥国,有人愿意来做生意就不错了,即使是旧货,也是他们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进来,尽管比不上崭新的,可仍旧供不应求。 说白了,凤冥国的国力不行,即使打开关口,仍旧被人瞧不起,明明是互通贸易,外国商人却带着是来施舍他们的优越性,被人赚着银子还让人瞧不起,再也没有比这更悲催的事了。 要想改变这样的现象,必须要丰富市场。说起来简单,若真的想丰富市场,给贸易注入竞争力和活跃性,首先要有一个响亮的能够招来更多竞争者的声望,以及能够实现各种可能性的肥沃国土,沙漠里的沼泽地肯定是不行的,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来。 晨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袋搁在饭桌上,用筷子戳着盘子里颜色古怪的饭菜。 她是真的不想吃烤昆虫和红烧蛇肉,去了龙熙国一趟,她现在开始怀疑她以前是怎么把这些菜咽下去的。在容王府时,蜜汁火腿她都吃腻烦了,可她现在十分想念蜜汁火腿。 火舞侍在一旁,望着她用筷子不停地戳红烧蛇肉,都快把蛇肉戳烂了,问: “菜不合殿下的胃口么,奴婢让膳房换几道菜重新做?” “做了也是烤野菜、炸昆虫、全蛇宴。”晨光咕咕哝哝地说。 火舞哑然,没办法,他们凤冥国食材少得可怜,只有这些,宫外的那些百姓听说也就今年初才刚刚达到不会饿死的地步,挑吃穿对他们来说还太早了。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手高高地举起,大声道:“我现在才发现,吃不到蜜汁火腿竟是这么可怜的事,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们都吃上蜜汁火腿的!” 也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火舞失笑。 “比起蜜汁火腿,奴婢更想念炖肘子。”司八在一边说。 “炖肘子哪能跟蜜汁火腿比,蜜汁火腿才是最好吃的!”晨光不满地道。 司八不说话了,显然,她没有被说服。 晨光十分不悦,刚要开口,只听外边通报: “廉王殿下到!五皇子到!” 第一百六五章 是司晨不是公鸡 晨光扬眉,努了一下嘴,让火舞和司八把饭菜撤下去,站起来,转身,歪到旁边铺着兽皮的地榻上。 不一会儿,身穿朝服的司玉瑾进来,跟着他进来的是五皇子司玉坤。 司玉坤今年才五岁,眼睛大大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生母已丧,一直被养在司玉瑾的宫里,奶娘丫鬟嬷嬷一大堆,生活得并不差。 但因为是母亲早丧的孩子,没有安全感,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安,握着双手,低着脑袋,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司玉瑾身后,抖得厉害。 他穿着簇新的小袍子,脖子上还戴了一只大大的金项圈,上面坠了一个长命锁。 他是晨光和司玉瑾最小的弟弟。 司玉坤很怕司玉瑾,跟在他身后,连多走一步都不敢。 这也难怪,司玉坤只是弟弟,又不是司玉瑾他儿子,像司玉瑾那种阴沉的家伙,根本不会耐心地对小孩子,更不可能好好地关心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司玉瑾又长着一张比棺材还可怕的脸,小孩子会亲近他才怪。 司玉瑾站在地榻前,将跟在后面的司玉坤不耐烦地往前一推,冷声道: “这是你大姐姐。” 司玉坤浑身一抖,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按照之前被教授的那样,战战兢兢地请了安,小声唤了句: “大姐姐……” 晨光笑笑。 她只远远的看过司玉坤一次,而司玉坤大概从未见过她。 司玉坤是个不起眼的存在,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宫女,宫女的儿子在皇宫里,许多时候还没有正宫中的一片砖瓦存在感强。 “过来我看看。”晨光含笑伸出手。 司玉坤瑟缩了下,硬着头皮走上前。 晨光握住了他的手。 那冰凉的触感让司玉坤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惊慌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他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脸,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她对他绽放着灿烂的笑意,那笑容洁白、天真、纯净,仿佛不染纤尘灵魂圣洁的仙女,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可是他后来却知道,在那最最无邪的笑容背后,居然是最最邪恶的灵魂,如恶魔一般。 “你就是小五?”晨光拉着他的手,笑盈盈地说,“真的好小哦。都五岁了才长这么点,你都不好好吃饭吗,不好好吃饭会长不高哦!” 她的声音真好听。 司玉坤在心里想,可是他不敢说话。 晨光并不在意,她笑嘻嘻地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柔声问: “你三哥哥教给你的你都学会了么?” 司玉坤很紧张,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小声回答: “学会了。” 晨光见他不安的厉害,笑笑,拍拍他说: “罢了,去玩吧。” 司玉坤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麻溜地退出去。 晨光笑了笑,将眸光落在司玉瑾身上,淡声问: “春欢宫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驾崩,稍后会将消息发出去,同时公开遗诏。”司玉瑾淡声说,表情没有半点波动,语气里却有一些畅意的颤抖。 晨光想司远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时辰八成不太好过,所以说,要么别做坏事,要么坏到底任谁都无法撼动,半途而废报应很快就会找上门的。 晨光点了点脑袋,对他的话没有发表评论,她搂着大猫,在大猫不满的瞪视下,快速呼噜着它的长毛。 司玉瑾望着她一脸茫然的表情,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在正事上,旁人几乎无法通过她细微的面部变化去判断她内心的想法。司玉瑾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晨光望着他,扬眉,笑嘻嘻地问。 她看起来是一个傻傻的女孩子,可每一次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她都能捕捉到,也许她的茫然只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放松他人的警惕,窥探对方的想法,偏他无法判断她哪一回是在试探,哪一回是真的在发呆,以至于常常被她捉住破绽。 她太过敏锐,让司玉瑾心惊。 司玉瑾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沉声问: “大妹妹为何要立司玉坤为新帝?” 晨光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啊呀,不立坤儿为新帝,难道立三哥哥你为新帝吗?” 司玉瑾一惊,蹙眉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的三哥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有哪一个皇子会不想做皇帝,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想权倾天下美女三千,没有不想的,只有做不成。”晨光站起身,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俏皮地凑到他耳边,说出的轻言笑语恍若一缕魔音,她吐气如兰,“三哥哥,你就是做不成的那一个,以前做不成,有了我,你更做不成。不过没有关系哦,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不给我惹是生非,我会看在你一心一意为凤冥国的份上,让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 司玉瑾全身僵硬,他想说些什么,反驳也好,讽刺也好,表示顺从,宣誓效忠,有许多可以说的,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仿佛卡住了,他木然,无言。 晨光并不在意,乖巧地拂了拂他衣领上不存在的灰尘,弯着眉眼,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弯可爱的月牙儿。 司玉瑾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带着试探,低声道: “朝中的蛀虫该清理的都清理了,剩下的大多是大妹妹的人,即使有一些摇摆不定的,只要来一出杀鸡儆猴,那些人便不会掀起大风浪,大妹妹即使不立傀儡也可以。” 晨光扬眉,一本认真地对他说:“人家虽然有一个名字叫‘司晨’,可那只是因为讨厌‘司雪晨’中间的‘雪’字,绝不是想要变成公鸡勉强去打鸣的意思。人家才不是公鸡,也不会变成公鸡,人家是全天下最美丽迷人的姑娘,等到被我踩扁的可怜鬼们都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人家就可以名扬天下了。” 她玩似的说出一堆意味不明的话,这一回,司玉瑾却奇迹般地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女子想在男人的世界里称王称霸,很容易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男子,可她不会,她喜欢她是女子,她也要让别人喜欢她是女子,她要作为一个女子在男人的世界里称王,并让他们心悦诚服。 司玉瑾眼光幽暗地望着她,关于她,他心情上的起伏变化很复杂。 第一百六六章 冰冷 司玉瑾并不记得晨光是什么时候从圣子山回来的,像他这种不得宠,存在感弱,一年到头能有几天让人看在眼里就已经不错了的皇子,宫中发生任何事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时间久了,宫里面发生什么他早就不在意了,反正与他无关。 他上头有两个兄长,两个兄长的母亲都出身权贵,在各种欺凌下,司玉瑾很早就歇了争上游的心,除了偶尔会在心里嘲讽一句不管是大皇兄还是二皇兄接管凤冥国,凤冥国都免不了要亡国,然而这种话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无论兄长昏庸成什么样,凤冥国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司玉瑾一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说了大公主从圣子山回宫,他也只是想原来当年夭折的大妹妹没有死,至于其他的,与他无关他也不在意。 陆陆续续又有消息传入他的耳朵,从圣子山回来的大妹妹时常被兄长妹妹们欺负。司玉瑾想,就那帮以虐人为乐的畜生,不欺负人才奇怪。 他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有一天,他夜不能寐,便出门去花园散步。他独来独往惯了,夜深人静时独自漫步在室外,他觉得很舒坦。 就是那天夜里,长久以来的平静被打破,他的人生走向在那一夜被彻底改变。 惨叫声从绿荫深处传来,异常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凤冥国皇宫的巡逻兵很少,宫苑内长草繁茂,更有许多处自然生成的泥塘,偶尔会溜进来一些不易阻拦的野兽,司玉瑾以为是哪个人不小心遇到了凶兽,循声走过去,穿过茂密的丛林,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一幕是他极不愿意再回想起,这辈子都忘不掉了的血腥场景。 许许多多的蝙蝠,是司玉瑾从未见过的蝙蝠品种,大而丑陋,尖锐的獠牙,猩红的双眼,这不是蝙蝠,这分明是一群怪物。 这群怪物拥挤在一起,发出诡异的叫声,它们扇动着翅膀,锐利的爪子牢牢地抓在一个人身上,锋利的牙齿啃咬着那人的皮肤,血淋淋,泛着浓郁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许多只蝙蝠,停落在那人身上,尖叫声就是从那人的嘴里发出的,但是很快的,那人再也发不出声音,蝙蝠的数量太多,附在他的身上,完全将他淹没了。 密密麻麻的蝙蝠包裹成一个人形,随着啃咬的动作,起伏蠕动着,落在外人眼里,让人头皮发麻,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这大概是司玉瑾此生见过的最为惊悚的画面,即使宫中多争斗到处是血腥,但从没有任何一件血腥事件会让他觉得如此恶心的同时,又感觉到心惊胆寒。 他看清了被蝙蝠群啃咬的男子身上黑色长袍的一角,从那衣服的做工他认出来那人是一直以欺压羞辱他为乐的二皇子。 再看向坐在灯影里的人,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美丽的脸上尚带着稚气,她慵懒如猫,软绵绵地躺在一个容貌浓丽的侍女怀里,在她们的周围,静静地站了一男四女,因为过于黑暗,他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觉得他们那恍若死人的气息将白衣少女的活泼灵动尽数抹去,尽管她在笑,可司玉瑾感觉不到她是活着的,那是一种死气沉沉却又拼命跃动的古怪的生命力。 少女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被蝙蝠群包围的青年,血肉模糊的恐怖画面落在她的眼里,仿佛是一出精彩又有趣的戏,她看得津津有味,愉快开怀。 但这只是表面上,表面上她看起来很开心,然仔细观察那双弯起来的眉眼,便会发现,明明是笑着的双眸,却是那样的空洞虚无,开始时,会觉得那双眼里的内容很精彩,可在错目的一瞬,却又觉得那是一双什么都映不进去恍若活死人的眸。 她用这样的一双眼看向他。 司玉瑾只觉得一盆雪水从头浇到脚底,很奇怪,他自幼生活在大漠,从未见过雪,可是当她那一眼看过来时,司玉瑾竟奇迹般的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冰冷,刺骨的冰冷,却成为了最强烈的刺激,刺激了一直以来都是不温不火的他。 那一刻,他激烈地打了个冷战,胸口处莫名被掀起巨浪,那是从未有过的强烈到让人惊怕的情绪波动,一直被他封闭着的内心似受到了恶魔的召唤,竟鬼使神差地开启了。 若是平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事不关己的他一定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可这一次,脚底就像生了根,他想挪动,却挪动不开。他直勾勾地望着她,想移开视线,却似被吸住了,不管他的心里怎样排斥,他都无法从她那双漫不经心的眼里移开目光。 少女似有些惊讶,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眸里突然掠过了一抹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味。 司玉瑾知道,晨光选择了他,是因为那个晚上他没有马上逃开,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后却从容淡定地成为了她的帮凶,并且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司玉瑾说不出他和晨光狼狈为奸的理由,弑兄杀父,他的确想过要做,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和恶魔携手的缘由。想要摆脱弱势成为掌权者,他是有这种想法,但同样的,这想法并不强烈,他从很早就歇了夺位的心思,突然之间让他重新生出野心,缺少了许多过程,他是不可能一下子爆发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和晨光合作? 司玉瑾说不出来。 想要为少年时受尽凌辱的自己复仇也好,想要让凤冥国变得强大重新入主中原也罢,这些欲/望还没有强烈到足以让他甘愿屈居在妖女之下,任对方差遣,甚至连反驳她的话语权都没有。 晨光没有绑住他,他随时可以退出,只要退出远离,他就不必再受她的控制。 然而他没有选择退出。 为什么? 司玉瑾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被蛊惑了。 晨光将手从他的衣领上很自然地垂下去,她弯着眉眼,像一个月牙儿。 可司玉瑾感觉到了她身上强大的压迫力。 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早朝,必定又是让人恶心的一场血洗,而所有的恶心居然都出自这个美丽的“月牙儿”之手。 她真是个恶魔,司玉瑾想。 …… 夜深人静。 凤冥国潮湿,夜晚有许多咬人的飞虫,虽然不会咬晨光的细皮嫩肉,可总是在眼前飞来飞去,让晨光很厌烦。晨光又讨厌烧药草的味道,不能点药草驱虫,司八几个便关起门来蹦蹦跳跳地给她打虫子。 晨光嫌她们打虫子时噼里啪啦的太吵,就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坐在司浅从前给她做的草藤秋千上。 她晃荡着双脚,慢吞吞地摇着,忽然伸出手,将手掌放在眼前,盯着上面青色的脉络发愣。 隐隐的,青色的经脉又开始膨胀,一鼓一鼓的,偶尔会让她觉得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让她去描述她讲不出来,但是她想,那大概就是疼吧。 可她应该是不会痛的。 晨光突然觉得后心有点凉。 一件柔软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晨光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司浅的脸,她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殿下不舒服么?”司浅单膝跪下来,自下向上望着她,轻声问。 “没有。”晨光含笑摇头。 司浅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顿了顿,继续问:“在雁云国时,端木冽替殿下又诊了一次,那一次,端木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晨光笑嘻嘻地回答,见他似乎不相信,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好吃的东西,胖胖的才会有精神。” 司浅的目光掠过她窄小的脸廓,瘦削的双肩,纤细的身板,她是不可能胖起来的,她也没有对他说真话,端木冽不可能说那种不伦不类的诊断。司浅有些担心,可是他不能逼问她,默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 “殿下若有身体不适,一定不要瞒我,我……”他欲言又止,安静了半晌,轻声道,“总之,殿下别瞒着我。” “嗯!”晨光笑着点头,十分乖巧地应了。 “还有……殿下恕属下僭越,依属下看来,廉王城府太深,单看他屠灭四大家的手段,心思阴沉,诡计多端,此人不可信。”司浅低声提醒。 晨光歪头,想了想,笑嘻嘻地道: “人就是因为心思多才有趣,要是什么都不想,那就没意思了,我听说,连猪都是有想法的,人总不能连猪都不如嘛!” 司浅哑然。 “司玉瑾很有趣呢。”晨光笑眯眯地道,“在血蝠吃掉他二皇兄的时候,他明明觉得恶心,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别看他没有表情,眼神却丰富得紧,可过后偏偏装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明明我替他报了仇他觉得很快意,在说出会替我隐瞒时,却好像他是为了帮助我一样,很想让我记住他的恩情呢。大家真的都是表里不一,想的事情和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样呢。”她摊开双手,笑说。 司浅沉默着。 晨光看了他一眼,扁起嘴道:“小浅,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对我说你想的事情和做的事情是完全一样的,都是要效忠于我,这样我才能替你升职嘛!” 司浅失笑,望着她的目光里掠过一抹柔和。 “升职不升职我都会守在殿下身边,护卫着殿下,我对殿下的忠心即使我不说,殿下也明白的。” 晨光嘟起嘴:“明白是一回事,偶尔我也想听听好听的话嘛!” 司浅有些无奈,半垂着头,低道: “司浅嘴笨,让殿下失望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说: “明天之后,小舞会成为皇宫里最大的宫女哦,我许了她做一品女官。司七她们嘛,就是从一品。司八说她要管许多许多的小宫女,许多许多,因为咱们宫里一共也没几个宫女,我就都让她管了。她们几个倒是好分配,可小浅你,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下来。你跟了我这么久,按理我应该让你当个大官,赐你一栋大宅子,再帮你找一个大美人做媳妇,可做大官你资历不够,虽然坚持要任命你也没人敢说什么,但真正做起来,容易遭人排挤的,日后一定麻烦不断;宅子倒是没有关系,虽然现在没有多余的银子替你盖宅子,但很快就盖得起了,你不要急;至于媳妇么,我替你找你一定会生气的,你要是想去找肯定能找到,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话,司浅的心微乱。 “小浅,你想要什么?”晨光浅笑着问。 司浅抬起头,望着她,低声回答: “司浅什么都不想要,司浅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守护着殿下就够了。” “不行哟。”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司浅的心沉了下去,重重地沉了下去,并不是很意外的事,然而心却沉的突兀,沉的突然,剧烈的失重感有一瞬扼住了他的呼吸。 晨光弯着眉眼,含着笑望着他,轻声道: “小浅,替我带兵吧。” 司浅望向她,听她说: “若你能胜利归来,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到了那时,我便可以名正言顺让你拜将封王,让你成为真真正正的国姓爷。” 她用软软柔柔的嗓音对他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潺潺暖泉,流淌在人的心上,让人沉沦。 拜将封王对司浅来说并不是重要的事,他如行尸走肉般在圣子山生活了近二十年,世人拼命追求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有如浮云,他没有那种欲望,野心这种东西不存在于他身上,甚至活着或者死去对他这种眼里只剩下灰暗的人来说根本没有分别,而今,他只想守住他漆黑的生命里那缕带给他一丝温暖和明朗的光。 “好。”他对她说。 晨光对他的答案很高兴,她弯起唇角,嫣然一笑。 顿了顿,她低声唤道:“小浅。” “嗯?”司浅望着她。 晨光想要说什么,在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抿着嘴唇,笑嘻嘻地摇了摇头,仰起脑袋望天。 “凤冥国的月亮也很好看呢。”她轻轻地说。 司浅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今夜月钩如血,并不好看。 第一百六七章 腹背受敌的沈润 龙熙国。 朝阳宫。 天就快亮了,沈润依旧坐在龙案前,批着永远都批不完的奏章。 他不讨厌做这些事,坐在这个位子上是他梦寐以求的。然他也不觉得畅快,过于沉重的心脏压得他偶尔会觉得窒闷。 他穿着金色绣有祥龙的长袍,衣衫华丽,贵气逼人,他不太喜欢这个颜色,但将龙熙国的皇袍改成白色的,即使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这样的命令太胡闹,只会惹人耻笑。 即使是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如果不想当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的话。 水钟的声音细微,可在空旷无人的大殿中,落入他的耳里,他却觉得刺耳。 眉心微蹙,他放下御笔,疲倦地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脸。 派去凤冥国暗查的人到了边关就被堵住了,听说凤冥国皇帝驾崩,凤冥国全面戒严,即使是惯常出入凤冥国的商人也要接受严格的盘查,那些不是经常出入的基本上进不去凤冥国境内。 沈润心想,皇帝驾崩之后下了这样的禁令,必是凤冥国三皇子在搞鬼。 走商路不管是官方还是非官方一律都被凤冥国拒在关口,沈润只好换一个法子,派了人去凤冥国吊念,以女婿的身份。 可派去的人仍旧被拒了,凤冥国方面对龙熙国突然发布容王妃的死讯十分不满,接待的人态度蛮横,依旧强调说凤冥国戒严,心意他们收到了,请龙熙国的使者原路返回。 沈润怒,却又无可奈何。 打探的人无法潜入,他探听不到关于晨光的消息,这样,他的心病只会越来越重。 他开始讨厌凤冥国,但现在他没有闲工夫去和凤冥国计较,因为沈淇起兵了,紧随其后,沈淮也动兵了。 这场乱战没有让沈润惊讶,他压根没打算留他们,清剿之战在所难免,尤其是沈淮,即使是废太子,沈崇赐给他的封地依旧是最丰厚的,那个封地沈润打算拿回来。 让沈润觉得厌怒的是时机,他们挑起战争的时机,他刚刚登位,根基不稳,这个时候二王叛乱只会引起一直对龙熙国虎视眈眈的苍丘国的注意,一旦苍丘国觉得这是机会趁乱对龙熙国发起侵略战,沈润就是三面受敌。 到了那时,龙熙国会沦陷,更替姓氏,沈家人一个也得不着,全部都是亡国奴。 这件事让沈润越想越心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茶杯落在龙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润以为是小太监,蹙眉,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圆润秀美的脸,他有一瞬的眼错,恍若看到了那张姣花一般明媚纯真的笑颜,他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定睛望去,却又失笑,来人是他的妹妹沈卿懿,他究竟有多眼花才能看错。 说起来,那人也不会有这么圆的一张脸,往常时这个时辰那人肯定在呼呼大睡,怎可能会跑来给他端茶倒水,真发生那种事他才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自嘲地笑笑,眼底掠过一抹幽暗的色彩。 “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沈卿懿莞尔一笑:“我醒了睡不着了,听说哥哥还在朝阳宫,就过来看看你。”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改口叫他“哥哥”了。 沈润笑道:“都已经定亲了,夜里不好好睡觉,熬憔悴了,成亲时可不好看。” 沈卿懿羞涩一笑。 沈卿懿已经订下婚事,只等出了服丧期便成亲了,成亲的对象是薛翎,这桩亲事是晨光定下的。在那一次出门游玩时沈润让晨光作为长嫂替沈卿懿留意下婚事后,第二天早上晨光送他出门时突然对他说,她说薛翎是个好人选。 当时沈润很惊讶,她决定的太快,沈润还以为她在开玩笑。薛翎比沈润还年长一点,又是沈润的好友,沈润从没想过让他做妹夫,薛翎也一直把沈卿懿当妹妹。若说非要选上薛家,那也是薛翀的年龄和沈卿懿更合适。 晨光反对薛翀,她说薛翀喜欢的是白婉凝,傻瓜都看得出来,薛翎虽然大几岁,但为人沉稳正直不迂腐,有耐心,包容力强,有了妻子一定会好好对待,会是个好夫君。 当时沈润不置可否,可登基之后该为沈卿懿选驸马时,在想起晨光对他提的人选后,他突然觉察到了更深次的问题,那就是,薛家文武皆有涉猎,在世家里算是很平衡的一支,掌权的薛翎一房平常不张扬,做起正事来却快准狠。薛家之前被夏家、魏家、白家压制,一直不温不火,沈卿懿是沈润唯一的妹妹,他将妹妹给了薛翎,未来借着姻亲的关系一点一点抬高薛家的地位,就可以抑制白家一人独大,同时也能给逐渐膨胀的沐业一点警示,令沐业更谨慎地行事。 沈润越想越觉得薛翎这个驸马很妥当,像晨光说的,薛翎年长些懂得疼人,和沈卿懿从小认识也算知根知底,人物儿也是百里挑一的,沈润对这桩婚事越想越满意,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你若是在宫里腻烦了,出去转转也可以,以前不容易出宫时常常偷溜出去,现在也没不让你去你反倒不去了。”沈润笑说。 沈卿懿大概对定亲了的事有些不安,近些日子郁郁寡欢,宫里面又没有合适的女性陪她说话替她排遣,他虽然是哥哥可一个男人许多事情不好深问,便想她出宫去散散心能好些。 这时候他会想,晨光在就好了,沈卿懿和晨光最要好,晨光若是还在,卿懿一定会开开心心地等着出嫁。 又是晨光,沈润略感无措地发现,晨光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全面渗透进他的人生里,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想起她,她就像是风,似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沈卿懿并不是为婚事担忧,虽然是有些不安,可她认识薛翎很多年了,对薛翎的为人也略知一二,她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让她郁郁寡欢的是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父皇和二嫂嫂突遭意外,因为这场意外来的太突然,引发了许多猜测,甚至有一段时间关于父皇和二嫂嫂被传的极难听,那些谣言着实惹怒了哥哥,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哥哥发这么大的火,他处死了好几个散布谣言的人,那之后,没人再敢多嘴,可哥哥他也给天下人深刻地留下了“暴虐”的印象,一时半会都消除不去了。 第一百六八章 无处不在的晨光 接着便是大皇兄和三皇兄纷纷起兵造反,战事起,国家动荡,哥哥才刚登基,立足未稳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乱事,沈卿懿很担心。 更让她担心的是苍丘国会不会趁乱进犯。她听说了苍丘国在日前突然陈兵在两国边界,虽然苍丘国什么也没做,据说只是在练兵,可单是陈兵边境的消息就足够让龙熙国捏一把冷汗。 沈卿懿想起二嫂嫂闲谈时对她说起过苍丘国,二嫂嫂说,龙熙国虽然富强,但兵力和苍丘国相差悬殊,苍丘国为了将来能够与赤阳国对抗,让他彻底放弃龙熙国这块肥肉是不可能的,龙熙国必须要小心谨慎,不能让苍丘国钻了空子。 可现在空子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苍丘国又有了大动作,沈卿懿的心里很害怕,她想起二嫂嫂对她说的,一旦龙熙国被攻占,皇族的女眷要首先自杀殉国,不然被抓住,下场会非常凄惨。 沈卿懿因为这些事,越想越心慌气乱。 “哥哥,”她小声询问,“苍丘国会对我们动兵么?” 她的问题正是沈润现在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眸光微沉,顿了顿,他对她笑说: “不会的,你一个姑娘家,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苍丘国对龙熙国一直贼心不死,上一次七国会,父皇不知怎的得罪了苍丘帝,苍丘帝突然就对龙熙国气势汹汹起来,走的时候也没给好脸色。这个时候龙熙国突然乱了,这么乱着,苍丘国没有理由不来作乱。”沈卿懿低着声音忧心忡忡地说。 这一点不用她说沈润也知道,对于就像是蹲在肉边流口水的野狗的苍丘国来说,这么好的咬上一口的机会,只要苍丘国没毛病,这个时候肯定会过来咬一口。 他担心的亦是苍丘国趁乱动兵,拿下沈淮和沈淇两组叛党他有这个自信,可假若苍丘国过来掺上一脚,事情就乱了。 他更担心的是,万一苍丘国不直接猛攻,而是选择扶持某一支叛军和朝廷对抗,事态将会更加复杂。即使他咬牙勉强拖住,可长久地拖下去,耗损的是龙熙国的国力,就算将来龙熙国侥幸胜利,那个龙熙国也不再是现在这个龙熙国了。 “哥哥。”沈卿懿吞了吞口水,突然唤了声。 沈润疑惑地望着她。 沈卿懿十分紧张,她绞着双手,支吾了半天,小声说: “哥哥,苍丘国已经陈兵边疆,虽然不知道苍丘帝的打算,但龙熙国这边必须要早做准备才行,苍丘国不动最好,一旦动了,龙熙国至少要有应对的对策。不如、不如……想想法子,派个伶俐的人去赤阳国向赤阳帝借兵?” 沈润没想到会从她的嘴里听到这种话,愣住了,蹙眉:“借兵?” 沈卿懿见他听了,慌忙点头,语速迅快地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赤阳国和苍丘国素来不和,赤阳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苍丘国吞并龙熙国壮大自己的国力,只要好好说服,再许以重利,赤阳国一定会答应的。赤阳国离龙熙国很远,到了龙熙国来,就是到了我们的地盘,我们可以供应他们的粮草,也可以随时切断他们和赤阳国的联系,就不会怕他们来龙熙国作乱了。到时候只要把赤阳国的军队往边界上一放,苍丘国虽然表面上强势,但心里还是很惧怕赤阳国军队的,只要赤阳国的军队小胜几场仗,苍丘帝看见赤阳国的军队站在龙熙国这边,以他的谨慎一定会退兵。” 她滔滔不绝。 沈润望着她,琥珀色的双眸略眯起,声音微凉:“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沈卿懿因为说的顺畅,越说越轻松,越说越有自信,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冷不防听到沈润这一句,抬眼时正撞上兄长锐利的眸子,她浑身一抖,惊怕地垂下头,又变成战战兢兢的样子,她不敢回答是“二嫂嫂”,怕勾起哥哥的伤心,只得硬着头皮撒谎: “是、是我自己想到的……” “卿懿。”沈润警告地唤了声。 沈卿懿更加害怕,在他强大的威压下,她脑袋一片空白,已经失去了继续撒谎的能力,她闭了闭眼,攥起拳头道: “是、是二嫂嫂……” “晨光?”这答案出乎沈润的意料,他眉头蹙得更深。 “我是那个时候听二嫂嫂说的。”沈润深邃的双眸让沈卿懿越看越害怕,咬咬牙,和盘托出,“就是七国会的时候,苍丘帝突然和父皇发生争执那次,我和二嫂嫂闲谈时二嫂嫂说,说不定苍丘帝已有了要攻打的意思,所以才连面子都不要了。我问她真打起来龙熙国能赢吗,她说不能,还说苍丘国真打进来,我们就得先殉国。我当时很害怕,忙问二嫂嫂难道一点法子都没有吗,二嫂嫂想了半天,说也不是没有,但很麻烦,因为要请比苍丘国更厉害的援兵,还得派一个伶俐的过人去说服赤阳帝借兵,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借来。” 沈润完全想不到她们两个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气氛下以什么样的表情讨论这么严肃的事的,但这段话提醒了沈润,这虽然是一个很险的法子,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真没想到,天真单纯的晨光居然能说出这种法子。 沈润心绪复杂,他描述不出这种复杂感,隐约的,他感觉到晨光似乎不是她表现的那样单纯天真,可他认识的晨光是单纯天真的,也可以说他希望她是单纯天真的,潜意识里,他不希望她是那个他不认识的样子,所以他将在心底深处翻涌的怀疑强硬地压了下去。 “哥哥?”沈卿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沈润回过神。 晨光她,还真的是无处不在啊。 “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他说。 不是不早了,而是天已经开始亮了。 可沈卿懿不敢这么说,她垂着脑袋,小声应了,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她还是问出来了: “哥哥,白家一直在催促你立后吗?” 第一百六九章 凤主(一) 沈卿懿的问题是另一桩让沈润最为心烦的事,他眉微蹙。 若这条路按照原来的计划顺利地走下来,在这个时候,他的确会立白婉凝为后,可在这条计划之路上多了太多的措手不及,尽管结果一样,可因为中间的变化太多,在达成理想的结果之后,沈润反而混乱起来。 他仍旧保持着理智,他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对自己更好,他知道的很清楚,因为知道的清楚,所以他心里烦躁。 “哥哥,你真的要立白婉凝为后么?”沈卿懿问,顿了顿,低声道,“就算二嫂嫂不在了,可白婉凝她再怎么也不能越过二嫂嫂去,二嫂嫂才是哥哥的妻子,当初二嫂嫂和哥哥的和亲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晨光的死是原本的计划中最终的结局,这一点沈润是思考过的,可是他没想到,她最后的结局居然来的这样迅快,这样匆忙,他完全没有准备。太过突然的迎来了结局,沈润措手不及。 他国公主不可能为后,所以这就是他和她的最终结果,给一个好听的追封以示纪念,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是本来的计划。 但这份计划中掺进了太多的杂念,以至于他现在无法平静地接纳结局,然后用轻松的心情该干什么干什么。 “哥哥,白婉凝她……”沈卿懿从以前对白婉凝就不喜欢,二嫂嫂发生意外后,白婉凝脸上藏不住的快意更让沈卿懿觉得恼火,她正要继续说。 “卿懿,”沈润突然打断她,开口,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沈卿懿被迫住了口,她讪讪站了片刻,在他拒绝的气氛里,不甘不愿地跪安,出去了。 沈润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仰起头,叹了一口气。 强烈的虚幻感让他感觉到无力,身体中的一部分好像不是真实的,就像缺了一块什么似的。 …… 凤冥国。 天色蒙蒙亮,尚透着几分黑夜的阴沉,青雾笼罩在宫城上空,仙都宫外,大臣们身穿官服,分成三队,一队里的大臣年纪略轻,整齐地排列着,目不斜视,对另外两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另外两队,其中一队多是身穿高阶官服的老者,带领几个年轻人,这些人以上副卿郭毅为首,聚在一块,东张西望,窃窃私语,就像一群地震前的老鼠,惊惶不安。 剩下的一队人数不多,同样是老者,以由上副卿新晋为正卿的顾尧为主,既不是年轻一派,也不属于郭毅的老派,几个人自成一队,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不像是来议政的,倒像是来观光的。 卯时。 太阳初升的时辰,这个时辰对凤冥国来说却和之前没有分别,因为现在正是凤冥国的雾季,阴雾终日弥漫,会持续数月。 咚! 鼓声敲响。 众臣面色一肃,忙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跟随着大队伍鱼贯而入。 巨石垒成的大殿上,一把雕凤扶手椅,上面坐着的人让他们惊惶不已。 白衣少女软软地歪在椅子上,她穿着凤冥国公主的大礼服,笑盈盈地望着他们。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身穿黑色衮服的小娃娃,那娃娃才五岁,小胳膊小腿,缩在大公主怀里,望着鱼贯而入的朝臣,眼神有些惊慌,他先抬头看了大公主一眼,见大公主没有看他,他瑟缩地低下脑袋,往她的怀里靠得更紧。 晨光摩挲着他软软的头毛。 抚摸新帝的头发,这大不敬的举动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女人居然坐在了皇帝的椅子上;重点是穿着衮服的人竟然是毛还没有长齐的五皇子,而许多人认为会继承皇位的廉王殿下却面无表情地坐在了龙椅下方稍小的椅子上;重点是居然还有一些人对此没有吃惊感,好像出现这样的场景很正常似的。 郭毅的心怦怦乱跳。 关于大公主晨光,郭毅略有耳闻,从圣子山中突然归来的神秘公主,她回宫后的短短一年,三个皇子相继毙命。郭毅的上峰,半年前被廉王灭门的四正卿之一的林正卿曾要求凤冥帝细查三桩命案,并严惩为凤冥国带来厄运的大公主,可凤冥帝根本没有理会。在那些事发生后不久,凤冥帝甚至连朝都不上,终日在春欢宫厮混,由廉王全权代政。 谁都知道这是廉王动了手脚,可凤冥帝不见任何朝臣,甚至连兵权都交到廉王手里,凡是和廉王对抗的都被他处死了,人们敢怒不敢言。他们毫无办法,不说廉王握着兵权,且在凤冥帝还在世时就开始清洗朝堂,将许多要位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单说剩下的皇子里只有三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年幼,能够继承帝位的人也只剩下三皇子了。 人们好不容易才接受了三皇子会成为新帝的现实。 直到前些日子,出去和亲的大公主突然回来。 有人开始传说,大公主搅乱了龙熙国,此时的龙熙国已经陷入内战的混乱。并且,其实廉王殿下是大公主的人。 这是让人绝对无法接受的。 以郭毅为首,许多人都不相信,对这则莫名其妙的谣言嗤之以鼻,直到他们看见了坐在帝椅上的大公主。 冷汗冒了出来。 “廉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各怀心思,混乱地跪下来,前一句话是所有人喊的,后一句是一部分人在喊,前后两句话强弱不同,不整齐感让朝堂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惶乱起来。 晨光也不在意,笑盈盈地扫过下方垂眸屏息的朝臣,目光在立在最前方身穿黑色蜀锦长袍的司浅身上一顿,这衣裳是她从雁云国带回来的料子让人新做的,她笑了一笑,软软的嗓音在大殿上方响起,带着天真的轻快: “都起来吧。”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让郭毅等人的心狠狠一沉,在站起来时,有许多想要谴责的重点,要谴责的太多了,尚未捋出最重要的部分开口,就在这个时候,晨光淡声,继续说: “宣遗诏。” 立在大公主身后相貌浓丽胸脯高耸的宫女站出来,手里握着一份黑绢遗诏,她慢吞吞地展开,从容地宣读。 郭毅等人勃然大怒。 凤冥国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太监而是轮到由公主的宫女宣读诏书了? 第一百七十章 凤主(二) 遗诏内容简单,寥寥数行,全是重点。 先帝驾崩,由五皇子司玉坤继位成为新帝,由于新皇年幼,无法单独执政,任命大公主晨光为凤主,与廉王共同辅政,凤主与廉王不分上下,同为辅政王。 遗诏宣出,众臣哗然。 这遗诏简直荒谬,一个是已过弱冠的三皇子,一个是刚满五岁的小娃娃,弃成人选择小娃娃做新君,写遗诏的人脑子是坏掉了吧。 就算小娃娃做新君,廉王辅政,这其中有一定要这么做的缘由,可大公主同为辅政王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凤冥国要让一个女人参政么? 简直荒唐! “众卿对遗诏可有异议?”晨光继续摩挲着司玉坤的头毛,浅笑吟吟地问。 大殿内一片肃静,针落可闻。 直到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带着怒意,气势汹汹地道: “臣有异议!” 晨光也不意外,笑眯眯地问: “郭上副卿对哪里有异议?” 郭毅见她虽语气温软,眼中却不见慌乱之色,越发肯定其中有鬼,义愤填膺地看着她,高声道: “大公主是女子,怎有资格与廉王殿下一同辅政?自古男女有别,参政议政向来是男子的工作,女子出入朝堂无异于牝鸡司晨,若是传扬出去,凤冥国一定会成为七国的笑柄!” 他话音刚落,司八已经从帝椅后面站出来,厉声呵斥: “大胆!你竟敢直呼殿下姓名!” 郭毅呆了一呆,在旁人的提醒下突然想起来晨光公主在宗谱上的名字好像因为她不喜便将“司雪晨”中间的“雪”字去掉了,从前他还没发现,现在念起来,司晨,司晨,这是什么鬼名字? 晨光差点笑出声来,望着郭毅半青半白的脸,一腔的慷概激昂突然被不相干的话题给憋住了,这滋味一定很舒爽。 她看着他颜色精彩的脸,就是这种效果,她当初取名字的时候就隐隐期待着这一幕,这一幕如愿发生了,她一边觉得十分好笑,一边又非常满足。 郭毅的脸青白交错。 “郭上副卿,先帝留下遗诏是为了让众卿家遵旨行事,可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在朝堂上讲废话的机会哦。”晨光笑吟吟地说。 “这遗诏是假的!先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旨意!”郭毅怒声反驳。 “看来本宫刚刚解说的不够清楚,那本宫就再为众卿解说一遍,遗诏既出,众卿只需应一句‘遵旨’即可,遗诏,不是用来给众卿家评论先帝旨意是否正确的。”晨光微笑着说。 这从容中带着强势的态度让郭毅更怒,她居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这更证明了她的可疑,郭毅横眉怒目,大声道: “臣跟随先帝多年,先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遗诏,大公主如此从容自在,莫不是这份遗诏是由你伪造的?” “是,你又能如何?”晨光笑望着他,语气轻盈地问。 她竟然爽快地承认了! 更多的指控噎在喉咙里,郭毅瞪圆了眼睛,高声怒道: “你竟认下了!” “就算本宫认下,你又能如何?”晨光浅笑吟吟地问。 司玉瑾没忍住看了她一眼,承认伪造遗诏还敢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她怕是普天下头一个,就连那些逼宫的在登上帝位之后都竭力撇清曾经的黑暗历史,努力去扭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最担心被扣上“暴虐不仁”的帽子,她却完全不在意。 郭毅的激愤又被晨光的坦诚噎了一下,他回头,指着晨光对众臣大声道: “诸位大人,这个妖女已经承认了,她居然伪造遗诏,这个妖女,自她从圣子山回来我就觉得她有问题,她回宫一年,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相继暴毙,如今先帝突然驾崩,又留下如此荒唐的遗诏,说不定连先帝都是被这个妖女给害死的!” 他怒声控诉,口沫横飞,有些朝臣开始望向他,有些人则依旧垂首屏息,恍若未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又能怎样?”晨光温软的嗓音含着浅笑,悦耳地响起。 她居然嚣张地承认了! 郭毅怒不可遏,转身,怒瞪着她,大声道: “我郭毅乃凤冥国上副卿,跟随先帝大半辈子,得先帝信任,被先帝倚重,怎会受你这个妖女的差遣,让我跪在你这妖女脚下俯首称臣,妖女,你做梦!你弑君杀父,祸乱母国,你这妖女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鲜血四溅,溅了旁边的陈下副卿一脸。 陈下副卿呆了一呆,接着抖如筛糠。 圆滚滚的头颅从脖子的创口处掉落,滚在地上,滚出许多血迹,那颗头颅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刚刚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上。 司浅淡定地将剑入鞘,从容地走回自己的位置,沉默寡言。 晨光的手放在司玉坤的眼睛上,望着地上表情狰狞的头颅,欣慰地笑道: “早知你这么忠心,该早点让你去见先帝。” 她笑吟吟地在众臣脸上扫了一眼,柔声问: “众卿家,还有哪一位想去陪先帝尽忠心?本宫可以成全他。” 下面鸦雀无闻,在这之前一直追随郭毅的几个已经开始发抖。 晨光嫣然一笑。 “世人道凤冥国是蛮荒之国,的确,凤冥国与其他六国比较,就是蛮荒之国,既是蛮荒之国,便要有蛮荒之国的样子,蛮荒之国可不懂什么是‘君臣之道,恩义为报’,本宫只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软绵绵笑吟吟地说,不徐不疾,悦耳动听,她温煦烂漫地望着他们,漫声道: “在凤冥国,最缺的是粮食,最不缺的是人。” 这是砍死一个过后会有更多个竞争补上来所以砍死几个都没关系的意思。 众臣心惊胆寒。 晨光弯着眉眼,笑眯眯地问: “诸位卿家还有其他事要奏吗?” 无人应声,一个一个脑袋低得都快埋进地里去了。 “既然没有事了,那今天就散朝吧,众卿回去之后仔细想一想,要是还有那想要为先帝尽忠愿意为凤冥国节省粮食的,可在家中自行了断。诸卿放心,本宫仁慈宽厚,想要尽忠的尽管去追随先帝,本宫是不会怪罪他的。” 众臣再次抖了三抖。 能用最最柔软的微笑说出最最血腥话语的人,御座上的这位怕是头一个。 “退朝吧。”晨光语气轻快地笑说。 “凤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罗宋率先跪下来嵩呼,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跟着罗宋高呼。 在郭毅血迹未干的尸体的陪伴下,这一次不管是才登基的新皇还是同为辅政王的廉王都被众臣本能地忽略了。 第一百七一章 虫害 凤冥国终于进入了短暂的阳光期。 对于凤冥国的朝臣来说,新皇登基那一日就像是做梦一样。 那一日之后,凤主再未临朝,新帝也没有上过早朝,因为凤主说,新帝年幼,正是读书玩耍的年纪,不适合主持朝政。 于是凤冥国取消了早朝制度,改为每日卯时由廉王带领众臣在议事堂议事,议事结束后,廉王会亲去凤凰宫,将会议的主要内容报给凤主。虽然议事堂形式上和原来的早朝没有大差别,可称呼改变了,议事的地点改变了,气氛自然也变了。 比起曾经还要揣测君心,忧虑气氛,坐在大殿里直入主题地议事,似乎效率更高。 凤冥国的朝堂很快便平静起来,人们发现,幼帝登基凤主辅政这些事并没有对凤冥国造成负面的影响,在将闲置的衙门和尸位素餐的官员全部削掉之后,各官府处理政务的速度反而加快了。 凤冥国的光照期亦是凤冥国最容易发生灾害的阶段。 七月,凤冥国三道五府爆发了严重的虫害。 凤冥国一旦发生虫害,会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严重,那是中原内不可能见到的可怕的害虫。那些虫子本身携带疾病,传播给人,疫病开始蔓延。这些害虫不仅伤害人畜,聚集在一块,还会大面积破坏庄稼作物。凤冥国的农作物本来就少,又遭到害虫破坏,直到年末,灾情没有半点缓解,死尸堆积,哀鸿遍地。 为了抑制灾情,朝廷不得不下令封锁三道五府,并将瘟疫区发现感染了疾病的人全部处死,以防止瘟疫扩散。 由于这道命令是在疫病爆发初期晨光突然下达的,在快速执行下去之后,终于将瘟疫控制在了五府区域内,没有向其他府县扩散。 发生如此严重的虫害,凤冥国亦很无奈,凤冥国的地理环境就是这些害虫的温床,即使花费大量的人力去灭虫,凤冥国就是这样的地质,没有彻底根除的方法。 灾荒期间,饿死人的事件越来越多,民间惨剧不时发生,这对贫瘠恶劣的凤冥国来说本是家常便饭,但今年的灾荒却又不寻常,因为今年的国库粮仓里居然有大量的金钱和存粮。 往年没有,大家都习惯了凤冥国的贫穷,也没人提,今年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的粮食和金钱,于是一个个都掏出了久不见太阳的良心,纷纷跑到凤凰宫,奏请晨光开仓放粮。 晨光拒绝了。 那些人不死心,跑来三请求四请求,侃侃而谈时眉宇间闪烁着圣人的光辉,晨光心想,要是你们平常少抢点可耕种的土地,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饿死,灾害中饿死人是正常现象,非灾害时饿死人才是最可怕的。 开始时晨光还应付几句,久了她不耐烦了,统统赶了出去,生气地警告他们谁再废话就送谁去五道府处理瘟疫。 众臣知道她是认真的,没人再敢来,却将司玉瑾给怂恿来了。 这是司玉瑾第二次因为赈灾的事来到凤凰宫里,和第一次一样,他要求晨光开仓放粮。 现在的凤冥国粮仓里,除了屯放少量的凤冥国的地产粮,更多的是从雁云国和龙熙国换来的,以及从各国黑市中购买来的粮食,因为来路问题,这些粮食成本高昂。 对司玉瑾的要求,晨光强硬地拒绝了。 “从我上次来凤凰宫还不到半个月时间,你可知道这半个月又饿死了多少百姓?”司玉瑾对于她的漠不关心有些愤慨,冷声质问。 这段日子天天是这件事,每一个人来说服她的话几乎相同,晨光不耐烦了,将手里的竹简放下,不悦地看着他,沉声道:“其他人也就罢了,你应该知道粮仓里的粮是为了什么才囤积的吧?” 司玉瑾看着她,默不作声。 司玉瑾知道,他当然知道,现在的粮仓里囤积着的是军粮,是为了将来那场一旦失败就会导致亡国的战争而准备的军粮。 司玉瑾对晨光欲谋划的战争说不上反感,但他也不是完全赞成,他觉得风险性太大,对凤冥国弊大于利。晨光她太急进,太轻率,而司玉瑾最不喜欢的就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类没有把握的冒险。他认为,凤冥国的国势正在好转,应当稳定发展,积累实力,等到时机完全成熟了,再去行事。 晨光她并不是想带领凤冥国去做什么,她只是在按照她的喜好任意妄为,司玉瑾感觉不到她统帅凤冥国的决心,她似乎只是因为刺激才要去冒险,他甚至怀疑,假若她的野心失败了,她是不是就会扔下一堆烂摊子自己逃走。 司玉瑾深受凤鸣帝国古籍的影响,和现在龙熙国皇族宣扬的理论有些类似,他相信“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他对晨光不顾百姓死活只管自己肆意的行为有些不满,但因为晨光强横的实力,他又不得不追随她。他与晨光的行事作风完全相反,每当晨光态度强硬听不进去意见时,司玉瑾就会变得焦躁。 “不管那些粮是为了什么囤积的,三道五府受灾,百姓大量死亡,不放粮,会有更多的人饿死,你身为凤冥国凤主,就打算眼睁睁看着你的百姓都饿死吗?” “凤冥国每年都有虫灾,今年粮食吃完了,明年还会有人饿死,若是留下这些粮食,也许明年就不用有人饿死了。”晨光冷声道。 “凤冥国本就人口稀少,今年的虫害如此严重,在折损了更多的人口之后,就算最后凤冥国走出沙漠,人烟凋零的国家也不会成为强者。” “有土地就有人,只要土地够大,还用担心人烟凋零吗?” 司语瑾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的话让他感到震惊: “你的意思是,只要愿意归顺,不管是不是凤冥国人,都可以作为凤冥国的百姓在凤冥国的国土上生活?” 他的反问才让晨光感觉吃惊,她单手托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 “我刚刚回答的不够清楚吗?” 司玉瑾沉默起来,他的面色有些阴沉。 “你还有别的事?”晨光淡声问。 司玉瑾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再说话,他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司八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离开,用不满的语气对晨光道: “殿下,廉王他太没有规矩了,殿下都已经是凤主了,他却还当殿下是给他做妹妹的时候呢,殿下和他可是共同辅政不分上下的。” 晨光没有说话,司玉瑾对她的礼仪规矩是否到位她并不太讲究,只要对方听话就好,她不是思维刻板的人。只是,刚刚司玉瑾的话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她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了司玉瑾思维深处的一个角落,他竟然是那样的想法,这似乎有些不妙。 晨光单手托腮,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沉默寡言的火舞忽然开口,轻声道: “廉王,对‘凤冥国人’这一点看的很重呢。” 晨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司八看了看晨光,又看了看火舞,她素来聪明,但这一次确实没能领会她们的意思,她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司七从外面快步进来,将一封书信交给晨光,道: “殿下,这是从箬安送来的。” 晨光瞅了一眼,慢吞吞地接过来,拆开。 信是从和颐楼寄来的,上面说了两件关于龙熙国的大事, 一件是在经过一年多的叛乱之后,废太子沈淮的叛军终于被尽数歼灭,沐业率领沐家军攻破沈淮占领的最后一座城池,而率先捕获并将沈淮斩杀于府邸的人居然是沐业的女儿沐寒。 一支乱党被彻底清除,还剩一个就快穷途末路的景王被迫退至边疆,仍旧负隅顽抗。 沈润得到喘息的工夫,于是发生了第二件事,他终于准备立后了。 沈润登基一年多了,再不立后,整个龙熙国都会不安,肯定会背地里议论新帝哪里有毛病。 晨光很好奇他是立了已经崩了的白婉凝为后,还是另外找了一个白姑娘,或者是挑了一个非白家的姑娘。 她将信看了两遍。 这是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上面说,白婉凝进宫了,但不是后,而是贵妃。龙熙帝昭告天下,说他夜里梦到已过世的王妃,在梦中受到王妃指点,才破了叛军。又说那一年是王妃做法霁雪,将龙熙国从灾害中挽救出来,王妃对龙熙国的恩德不应该被遗忘,于是先王妃司氏被追封为皇后,谥号惠德。 晨光盯着书信,联系前后文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信上说的那个王妃大概就是她。 她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信纸看了良久,突然开口,道:“太胡扯了!这理由太胡扯了!这理由编出去,别人一定会以为龙熙帝是个傻子!” 顿了顿,她继续说: “我讨厌这个谥号,‘惠德’是什么鬼谥号,文采呢?不输给曹公的文采呢?用文采取谥号啦!” 她单手托腮,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一脸古怪地嘟哝道: “小润,才刚一年多,你怎么就变成笨蛋了?” 第一百七二章 三个人 光熹三年,初夏。 龙熙国境内再次爆发战争。 在景王的叛军终于被逼至偏远一隅时,镇南王和镇北王因为朝廷削藩的事,怒而起兵。 关于削藩这件事,沈润虽然有这个心思,但他也顾忌着龙熙国内的境况,一直对镇南王和镇北王采取安抚的手段,努力使他们放心,好让他们继续为龙熙国效命。 然而镇南王和镇北王不相信他。 过去,因为宝华郡主和楼羽的事,镇南王和镇北王都与沈姓一族产生过矛盾,沈崇的态度曾让他们在那之后彻底反省,在重新理清了君臣关系之后,他们的思维也变得睿智起来。 沈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新帝,不管是镇南王还是镇北王,他们对才登基的新帝完全不信任,再加上一些有心之人的挑拨,镇南王和镇北王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沈润对他们越热情越友好,他们越觉得可疑。 双方的虚假伪装在初夏时终于彻底破裂,随着景王叛党逐渐被赶至末路,龙熙国境内的局势趋于稳定,镇南王担心一旦国内和平下来,削藩之事会再次被想起,到了那时,现在的等待犹豫便是坐以待毙。 为了抵抗削蕃,镇南王押上了全部兵力,孤注一掷对着箬安发起进攻,理由亦是沈润手中的遗诏为伪造,镇南王起兵,欲为先帝报仇,诛杀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逆子叛臣。 镇北王见状,在观察几日后,依葫芦画瓢,打着替先皇铲除孽子叛臣的幌子,于边疆北境公然起兵造反。 二王叛乱加上双蕃王作乱所提出的理由全部是沈润伪造遗诏,次数一多,即使那份遗诏确实不是沈润伪造的,可传说太多,叛乱也变成真的了。 龙熙国在新帝登基之后发生的各种叛乱,让一直生活在和平下的龙熙国百姓苦不堪言,战争让百姓们怨声载道,对原本十分有好感的容王殿下,那份好感度已经跌下冰点。 民心就是如此,只要让百姓们感觉到自己获益,他们心里舒坦了,自然会对掌权者百般拥戴。可即使民心一直是向着掌权者的,一旦某一天,这个掌权者让百姓们开始失望,随着失望越多,以前的崇敬越会变成更深的怨恨。 沈润有了切肤的体会,什么尊敬崇拜,什么欣赏赞扬,都是不可靠的,一旦不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马上变脸。虽然他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也能够好好地去处理这些因为局势的改变无法去避免难题,可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小小的失望了些。人类太过虚伪,没有什么是真诚的,沈润越来越觉得,他其实是孤家寡人。 于是在偶尔,在本来想要从重压中稍稍解放出来喘一口气时,他就会突然间觉得寂寞,那个时候他会想起晨光,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心情会好起来,但是好过之后,他又会觉得有点心酸。 因为是一个男人又是一国之君,所以这点心酸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镇南王和镇北王的叛乱是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平定沈淮和沈淇的叛军耗费了龙熙国大量的兵力,镇南王和镇北王这两个不是变数的变数让龙熙国有些吃不消,与此同时,最坏的情况发生,陈兵边界的苍丘国突然对龙熙国连夜发动猛攻。 沈润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得不做下最坏的打算,派人去赤阳国借兵。 这是一桩绝密,只有沈润和被派去赤阳国的人知道。 被派去赤阳国的人是沈汵和薛翎,沈汵以亲王的身份亲自前往,虽然冒险,但更能显示出龙熙国的诚意和谦卑。薛翎很擅长外交,沈润对他的稳重和机敏还是很有把握的。 夜深人静时三人才讨论完毕,薛翎先退下,沈润给沈汵最后交代了一番,沈汵一一应了。 沈汵的脸色不太好,眉眼间充满了阴郁,沈润对他家的事略有耳闻,在商议结束后,难得多嘴的问上一句: “洛侧妃还是执意要出家吗?” 沈汵听他提起这个,心里跟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压的难受。 洛碧帆被沈汵接进禹王府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沈淇深夜闯城的时候只带了两个有些势力的侧妃,压根就没理会洛碧帆,洛碧帆一个人被丢在了空荡荡的景王府里。 接下来就是内乱,内乱中谁会去关注一个被丢掉形同休弃的废妃,沈汵只禀明了沈润,将洛碧帆换了一个身份,就将洛碧帆接入府中。 这个时候,禹王妃赵氏所出的胖小子又胖了一圈。 沈润老早就知道沈汵和洛碧帆的事,沈润正用着沈汵,一个女人,两个人又是两情相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过多去干涉这件事。 他还以为洛碧帆是愿意的,没想到才两年多就出问题了。 最初洛碧帆入府的时候,沈汵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委屈洛碧帆,于是沈崇在头脑昏聩之下开发出的制度被很好的利用了。 沈汵想娶洛碧帆为平妻。 王妃赵蕊同意了,她笑着答应,笑容中的勉强也是情理之中的。 从前时沈汵和洛碧帆的事箬安的贵女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蕊自然也有耳闻,这几年丈夫待她很好,可若说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丈夫的心里另有他人,她绝对是在自欺欺人。 赵蕊表面上糊涂,心里却是明镜的,于是在沈汵犹豫了许久,过来欲言又止地询问她的意见时,赵蕊含着泪,笑着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怎样,对方已经决定了,只是出于愧疚过来问一句,坚决反对才是不识好歹,倒不如拿住对方的愧疚,日后还能让对方记住自己的贤良大度。 洛碧帆却没有接受。 她觉得对不住赵蕊。 再有她是被抛弃了的景王妃,虽然家谱上更改了身份,可箬安人又不瞎,为了禹王府的名声她也不能太张扬。 于是洛碧帆很低调的成了禹王府的一名侧妃。 这之后禹王府一直很平静,沈润也没听说禹王府后院发生妻妾不和的事件,他还以为禹王府很和平,结果那以后还不到三年就传来一则劲爆的消息,禹王侧妃自己要求出家修行。 沈汵待洛碧帆好自不用说,禹王妃是有名的贤良人,对洛碧帆也不会太差,可洛碧帆的身体不太好,进入禹王府之后越来越差,两个月前,禹王妃确认又怀上了一个男胎,当时洛碧帆还很高兴,过后却突然提出,想出家修行,替沈汵和孩子祈福。 沈汵当然不会答应,两个人已经闹了几个月,可这一回的洛碧帆十分固执,不管沈汵说什么,她就是一句话想要出家,沈汵因此悲愤交集,近些日子一直难以平静。 沈润将这件事提了一句,目的是要让沈汵把心思都放到赤阳国去,别为了儿女私情耽搁正事,他安慰了一句: “洛侧妃可能是突然钻进牛角尖了,你将她冷一冷,让她静一静,等你回来时,她说不定自己就想通了。” 沈汵明白他的意思,勉强笑笑,应了一句是。 从朝阳宫中退出去时,沈汵在朝阳宫外碰见了正等在宫门外的白婉凝。白婉凝身穿一袭石榴红色的华丽宫装,站在风口里,被风吹动,就像一株楚楚动人的红茱萸。跟在她身后的俏丫鬟手里捧着一只样式考究的汤盅,看这架势,她大概是来给沈润送汤的。 二人碰见,沈汵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方见了礼,白婉凝温声笑道: “禹王殿下在朝阳宫中呆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了!” 沈汵敷衍地笑笑,道:“贵妃娘娘是来给陛下送汤的?” “贵妃”二字戳痛了白婉凝的心,她本可以做龙熙国的皇后,这一切都要怪晨光那个贱人! 只要一想起那个贱人,白婉凝就会浑身冒汗,憋闷窝火。 她本来可以做龙熙国皇后的,都是那个贱人!贱人!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半点。 沈汵看出了白婉凝心里想的和她脸上表现的不太一样,不愿意继续和她说话,寒暄两句就走了。 白婉凝来朝阳宫也不是来寻人说话的,她在等待进去通报的太监。 不一会儿,朝阳宫新上任的总管太监高升从里边出来,用一副公式化的表情对她说: “陛下此时正在处理要事,不得空,没办法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这结果意外也不意外,她来过朝阳宫许多次,没有一次是能顺利进去的。 “高总管,我只是来给陛下送汤,不会耽搁太久,劳高总管再向陛下通报一声,我进去送了汤就走。” 白婉凝说,身后的宫女上前一步,将一个钱袋塞进高升手里。 高升皮笑肉不笑的推了回去,讪着脸说: “贵妃娘娘,不是奴才不帮贵妃娘娘,实在是陛下的命令,陛下不得空,贵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白婉凝的脸青白交错,她想进去和沈润当面谈,可沈润不见她,她来朝阳宫见不到沈润,自从沈润纳妃以来,据她所知,他就压根没去过后宫。 白婉凝憋着一股窝火。 第一百七三章 趁火打劫 沈润站在屏风前,望着上面绘着的龙熙国版图。 从前他不理解沈崇站在地图前一看看上许久的心态,如今他的地位改变了,他多少能明白一点沈崇当年的心境,这类感受他描述不出来,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高升端着一盅汤进来,赔着笑脸道: “陛下,这是贵妃娘娘亲手煮的汤,一定要奴才端进来给陛下尝尝。” 沈润瞅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高升会意,乖觉地将汤端出去了。 沈润认识白婉凝十多年了,她会干什么他一清二楚,连做个荷包都要丫鬟代绣,怕自己伤了眼睛,如此矜贵的人还能亲手煮汤,真当他是傻子? 他倒不是挑剔她不愿亲自动手,而是那种当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还会产生小自得的性子,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总是这样,已经不是她自己图轻巧,而是她在拿他当傻瓜了。 沈**所以没有立白婉凝为后,有一部分也是出于现实考虑,白家最近嚣张过头,以自己是帮沈润稳固皇位的大功臣自居。从白家没完没了地逼迫他立后时,沈润就开始对白家反感,求荣耀不是错,但没有自知之明就不对了。 当时沈润本来还在犹豫,白家的得寸进尺让他下了决心,于是晨光也算是做了一回挡箭牌,白婉凝原本有希望为后,可白家的上蹿下跳让她彻底失了机会。 在外戚上,沈润不想养出另外一个夏家。 说到晨光,沈润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凤冥国依旧在闭关,不与外界来往。 凤冥国到底在沙漠里做什么,沈润想不出来,所以觉得忐忑。 其他五国根本不会关注存在感弱的凤冥国,沈润是因为晨光的关系才会去注意凤冥国,他觉得现在的凤冥国很诡异,从以前的情势看来,凤冥国是想打开关口与外界连通的,在先皇和新帝交替的时期闭锁关口有可能是因为发生内战,但现在凤冥帝已经驾崩快三年了,凤冥国还是没有打开关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润想不通。 因为想不通,所以更觉得不妙,他说不出来心底深处的那股不安感是什么,他总觉得,有一件能够撼动天地的大事就快要发生了。 凤冥国中还有许多未解开的谜团,沈润还没来得及追查真相,晨光便消失了。 他现在开始觉得她是消失了,从最初的‘她发生意外死去了’,到后来的‘她不见了’,再到现在的‘她消失了’,沈润的心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越来越感觉晨光这件事蹊跷,在午夜独眠细细回想着从他们初见一直到她消失不见的整个过程,他发现了太多的疑惑和谜团,这些回忆让他感觉心惊、心疑,在他的内心深处开始隐隐燃烧起一簇颜色诡异波动复杂的火焰。 …… 凤冥国。 在赤阳国终于被说动,同意借兵给龙熙国,并很快将军队派往龙熙国和苍丘国的边界线之后,如晨光所料,北越国很快就派人来了。 北越国这两年憋坏了,在听说了赤阳国欲帮助南越国攻打北越国的流言之后,北越国一方面更加大力发展军事,将更多的银钱投入到军工武器上,一方面事无巨细地留意着赤阳国和南越国的举动。 可惜北越国陈腐闭塞,在细作方面不怎么样,得到的消息时真时假,也没个准头。 就因为这样,韩正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韩正是那种听到一点风声就能自己猜出一百八十种联想的人,这两年的联想给他积累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想象自己拥有君王的忍耐力和魄力,可其实他只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突然报复性地爆发了罢了。 在得到赤阳国已经往龙熙国境内派兵准备和苍丘国一较高下后,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绷断了的韩正双眼赤红,欢呼雀跃,他固执地认定属于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在破釜沉舟之后,他的北越国将不再受地域的约束,不再受南越国和赤阳国的威胁。 北越国砸锅卖铁,倾尽举国上下之力,终于筹集了十万兵马,同时,北越国向凤冥国派出使者。 在赤阳国的注意力正在被龙熙国和苍丘国的战事分散,不再关注南越国时,北越国希望凤冥国可以同北越国联手,合力攻打南越国。 韩正许诺,一旦凤冥国帮助北越国实现了北越和南越的统一,作为酬谢,北越国可以将现在的一半国土划给凤冥国所有。虽然北越国同样贫瘠,但这只是中原土地上最贫瘠的一处,比居住在沙漠中要好很多。 而北越国因为靠近沙漠,在气候上变化不大,那里的气候对凤冥国人来说很柔和,凤冥国也不用担心国人在迁出沙漠之后发生水土不服的问题。 北越国的态度在凤冥国看来十分傲慢,虽然北越国在其他六国中排在最末,但对比长在蛮荒大漠里的凤冥国,北越国一直是以上国自居的。 北越国在说到可以将一半土地划入凤冥国境内时,那态度就像是吃完了肉要分一点骨头渣子给一同去偷盗的老鼠。 是的,是老鼠,连狗都不算,狗还有骨头,老鼠只有骨头渣子。 北越国要划给凤冥国的地区是北越国境内最最贫瘠的山区,北越国多盐矿,但山区内的盐矿只有小两座。 北越国是六国中唯一一个知道凤冥国有军队的国家,其他国家都以为凤冥国贫瘠穷乏不可能有军队。 北越国打着好算盘,他有十万兵马,但这不够,他希望凤冥国最少出四万军队。后半句话来的使者并没有说,但凤冥国人心里明镜的,这四万军队不是助力,而是打头阵的先锋,也就是替北越国军队挡箭的人肉盾牌。 在北越国的印象中,凤冥国总共有五万军马,没有全要,北越国认为已经是对凤冥国的友善了。 在北越国使者趾高气昂地从议事堂离去之后,凤冥国朝臣,就连年纪一把总想学中原大儒好修养的顾尧都忍不住大骂起来。 角落里的装饰屏风撤去之后,晨光歪在椅子上,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 “北越国,找死!”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受不了这种轻蔑和羞辱,更遑论是凤冥国的皇族,被人找上门来扇巴掌,司玉瑾怒如雷霆,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第一百七四章 佣兵 凤冥国上下皆反对受北越国威逼利诱出兵。 凤冥国只有五万军队,还是在晨光从圣子山回来之后,和司玉瑾一块,好不容易才整顿起来的。虽然作战力远不如其他国家的正牌军,甚至叫“军队”都很勉强,但好歹是他们国家自己的军队,在一帮朝臣看来,这五万人留在家里种点粮食除个虫害也比出去给人当人肉盾牌使唤强。 晨光却同意了韩正合作出兵的要求。 凤冥国上下虽不敢反对,但对晨光的独裁存了一肚子的怨气。 司玉瑾气愤归气愤,他只是气愤蝼蚁一样的北越国对凤冥国的辱蔑和轻视,但对晨光成功预测了韩正会派人来这件事,司玉瑾感到很惊讶,同时在心底里对晨光的感受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司玉瑾很早就知道了,晨光所谓的预言九成都不是依靠凤冥国女人天生的灵力,她靠的是她自己的预测,而且多半都会预测正确,这其实是比拥有强大的预言灵力更加可怕的一件事。 呈槐丘附近的雾谷是凤冥国内最为特殊的地区,这里在过去是比任何一个禁地都要可怕的存在,雾谷终年被浓雾笼罩,进入之后无法辨别方向,自古以来,进去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为了凤冥国内著名的魔鬼地带。 不过现在,这里是凤冥国矿的主产地,以及凤冥国军队驻扎练兵的地方。 穿过雾谷之后,是比国内的任何一个地区都要清爽沁凉的地方,晨光曾带沈润来过一次的,已经废弃了的矿场。 但真正的呈槐丘矿群并不在这里,这里是凤冥国以前开发的金矿,因为采矿技能限制,很快便停止了开采。 真正的呈槐丘矿是在这里向西三百里外的彩虹谷,现在的彩虹谷内驻扎着凤冥国的五万军兵,那些人一边采矿一边演练,所以真实是,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成为士兵,平常时都是矿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凤冥国本身就人口少,又因为自然环境的因素,天生强健的人很少,选遍全国召进来五万人,对晨光来说已经是奇迹了。 因为军队的待遇是凤冥国所有行业里最好的,凤冥国人以能进入军队服役为荣。 凤冥国也是节衣缩食倾尽全力来建造军队的,虽然没有北越国那样只顾发展军力不顾百姓死活,但晨光其实很明白韩正的心思,毕竟军力才是立国之本。 被龙熙国派来协助凤冥国开采的工匠晨光并没有在闭关后将其驱逐出境,也没有直接杀掉,她用重利将这一批人留下了,因为凤冥国最缺工匠。 晨光并不在意他们是否真心归降,他们逃不走,只能在她这里认真效力,这对晨光来说就足够了。 与龙熙国合作的金矿依旧在开采中,但凤冥国闭关,所以曾经与沈润签下的合作协议就这么单方面作废了。 晨光一点不觉得这是不讲诚信,一方面,凤冥国和龙熙国的合作本就是建立在和亲上的,现在和亲结束了,该拿回的她当然要拿回来,这两年龙熙国从不平等协议上也赚了个盆满钵满,她都没有去计较。 再说龙熙国内忧外患,沈润自顾不暇,哪有工夫因为凤冥国毁约的事跑过来教训她,就算要教训,也得等龙熙国稳定下来之后,到了那时七国的局势会怎样谁知道呢。 她就趁火打劫不讲信用了,沈润他又能怎样? 晨光得意洋洋。 现如今,在雾谷附近的旧矿上日夜操练的人除了少部分的凤冥国士兵,更多的则是晨光从各国民间雇来的佣兵。 各方面都发达的国家,人也会变得聪明,会衍生出各种赚钱的手段,比如说,除了朝廷的正牌军队,许多国家的民间都暗藏着给钱就可以帮忙去打仗的组织,明面上不敢称自己是‘军队’,但其实这些人聚在一块,实力强大的几乎和正牌军差不多。 这些组织在民间做着各种刀口舔血的工作,白道上的比如替人押镖的各大镖局,或自身走水运陆运贩卖货物黑白两吃的一方帮派,再比如完全是黑道上的山贼、马匪,这些人如果是通过各种传言去猜测他们的形象,这些人给人的印象大概就是一帮民间的乌合之众,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团,但其实这些人有很多与朝廷的正牌军差不多,唯一欠缺的是武器装备和一个名正言顺的头衔。 这些人和正牌军一样,日常都是团队行动的,虽然没有经历过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但生死战斗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经历,那是他们的日常。而且这些人里其中不乏进过军队最后因为各种原因退出来的。 晨光心里也知道,召来一群不算军队的军队,这大概是下策,但凤冥国人少,她只能认命去拼一拼,只要不是下下策就好。 她花重金从其他国家通过各种渠道雇佣来了人数约三万人,组成了一支新的军队。 把这些人从各国的关口弄进来,可花费了晨光不少工夫。 晨光坐在石头垒成的小瞭望台上,望着这帮被她花大价钱雇来的乌合之众,她将下巴靠在瞭望台的一个凹缝里,用双手手背垫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下面正在操练的士兵。 的确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就不听凤冥国统兵的命令,歪站在那里,任凭将军吹胡子跳脚,干什么的都有,完全不懂军规军纪是什么,还不如凤冥国那群刚开始操练连人都没杀过的废物军队整齐。 司玉瑾双手抱臂,站在晨光旁边蹙眉看着,越看火气越大,用他的话说,这不是一支军队,这就是一群比粪蛆还不如的流氓团伙。 晨光单手托腮。 这些人的确有各种各样的缺点毛病,不过有一样晨光觉得他们能赢过正牌军,那就是那股子刀头舔血的狠劲,和看谁都充满杀气的凶光,一看就不是正道上的。不受约束的邪道,只要发挥好了,会比正道的战斗力更强。 他们不需要聪明,也不用变得整齐划一英姿飒爽,晨光雇他们来不是为了让他们做这些的。他们只要去给她杀,听从上峰的指令让他们去杀哪他们就去杀哪,一直杀到他们被人杀死别停下,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停顿,只要拿钱办事,保持着狠绝激烈的战斗力就可以了。 至于战事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说实话,这些只是她雇来的,她并不关心。 第一百七五章 嚣张 “这就是花了大价钱雇回来的佣兵?”司玉瑾双手抱臂,看了晨光一眼,冷冷地问。 “这就是你费了心思选出来的统兵?”晨光淡声反问。 司玉瑾语塞。 她雇来佣兵太差,完全不服管束。当然了,他挑选的统兵也太没用,镇不住这帮地痞流氓。 统兵焦头烂额,这场演兵还没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晨光叹了口气,道: “让他们停下吧。” 司玉瑾皱了皱眉,命人将下面的演兵叫停。 命令传达下去好一会儿,下面那群人才打着哈欠站直了身体,懒洋洋地向瞭望台这边走来,散漫的样子让统兵的怒火更旺。 三万人稀稀拉拉地聚到瞭望台前,抬起头时才看见从瞭望台上正伸出来一张美绝尘寰的脸,惊讶、惊艳的表情不绝,站在最前排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青年对旁边的一个黑皮汉子笑说: “听说凤冥国出了个凤主,是女人,还真是个女人!凤冥国的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这脸蛋,这身段,啧啧,比怡红楼的姑娘还要水嫩!” 话音未落,一条素练势如闪电,猛蛇一般袭来,卷住“小胡子”的脖子。 “小胡子”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拉力吊起他的脖子,眨眼间,人被从地面吊到半空中,与那张美绝尘寰的脸面对面。 出手的是她身旁一个胸脯高耸的姑娘,极是妩媚动人的人儿,却手法狠戾,比道上的杀手还要娴熟冷酷。 本放肆散漫的三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意外的杀戮在眼前上演,血腥的杀气扑面,让人震撼。人们瞪圆了眼睛,仰着脖子望着瞭望台,这个时候,他们突然觉得,似有一盆冰水自天而降,浇下来,从头冷到脚。 美绝尘寰的人儿终于开了口,她用柔软动听的嗓音笑吟吟地对“小胡子”说: “我花重金雇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来对我评头论足,听你们谈怡红楼的姑娘的。” “小胡子”眼白上翻,双手抓着脖子上的素练,在半空中两腿乱蹬,拼命挣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让我听到你说废话,我就拔掉你的舌头,让你在凤冥国的矿上日夜做苦力,一直到你死掉为止。啊,不过这样还是我吃亏,雇你我可花了不少银子呢,干脆把你全家一块拉到凤冥国来卖身还债吧。” 她嫣然一笑。 绝美的笑容,却让人心惊胆寒。 火舞手一松,“小胡子”像白面袋一样从半空中掉落,这人倒是个机灵的,被吊了那么久一脚踏进鬼门关,在突然被放下时,还有能耐在快落地时猫似的利落地翻了个身,稳稳当当地四足落地。 晨光秀眉一挑。 “小胡子”落地之后,拼命去揉火辣辣的脖子,一边揉,一边眼皮向上瞪着面无表情的火舞,他的脑袋差一点被勒掉了。 晨光站起来,站在瞭望台上,向下面新组建的军队扫了一眼,指了指身旁的司浅,温声笑道: “五日后出征,这是你们的新统领司浅,还有五天时间,这五天你们可以好好亲近亲近,切磋切磋。上了战场之后,希望你们能团结一心,奋勇杀敌,至少讲点道义对得起我付给你们的银子。” 她简短地说完,转身,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向指挥营去。 司玉瑾本以为她会说点振奋士气的话,等了半天,鼓舞士气的演讲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司玉瑾哑然。 他挑选的统兵见晨光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职务给卸了,惊慌起来,匆忙上前,趁晨光步行龟速时,拦在她面前,问: “殿下,司大人做统领,那卑职呢?” 晨光笑盈盈地回答:“你这么没用,去做什么都行啊,去死也行。” 恶毒的笑语让已人到中年的统兵异常沮丧。 晨光绕开他,正要走,一个大胡子男人从队伍里吊儿郎当地走来,一笑,露出两排黄牙,他用戏谑的语气唤了声: “凤主大人!” 这人是从龙熙国冬青帮雇来的,是冬青帮那批人的首领。 “是凤主殿下。”晨光认真纠正。 大胡子嘿嘿一笑:“是是是,凤主殿下,请问凤主殿下,既然五日后就要出征上战场了,价钱方面,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谈谈?” “咱们?”晨光似笑非笑。 “是啊,咱们当初谈过的价钱那是人到凤冥国来的价钱,可现在马上就要上战场了,兄弟们都是头挂腰带刀口舔血的,这笔价钱怎么说也不能太少,凤主殿下说是吧?”他刻意用奉承讨好的语气,像是一种讽刺,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根本就是在恶意威胁了。 晨光望着他的大黄牙,莞尔一笑。 下一刻,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迅快地劈在他的头上,一下到底,将人劈成两半,那人在到死时脸上依旧挂着得意的笑容,就这样成了两半,然后分开,直挺挺地落在地上,血液四溅。 即使是见惯了厮杀的人依旧为这骇人的杀戮手法心惊胆寒。 人们望着那把银白的剑淡定入鞘,握着剑柄的手修长惨白,那人正是刚刚被介绍过的新的统领司浅大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柄长剑。 “是斩月剑!” “他拿的竟然是丢失已久的斩月剑!” “斩月剑怎么会在他手上?” 不相干的人在议论纷纷,冬青帮的人却是想上前为首领报仇,但慑于对方的势力,在心里掂量着自己的分量,迟迟没有前进。 眸中红光微闪,司晨在惨烈的尸体上瞥了一眼,转身,面向混乱的人群,开口,声音清亮,带着厚重的玄力,响彻演兵场上空: “我不杀你们,是因为买你们回来我花了大价钱,五日后上了战场,都给我规规矩矩的,要是你们让我觉得你们不值这价钱,我有一万种让你们生不如死的手段。若哪一个敢逃跑,我会砍断他的手脚拔掉他的舌头戳瞎他的眼睛做花盆。这里是凤冥国,你们这些人是被卖给我的,你们的生死都握在我的手里,别打错了算盘!” 强大的玄力震得人耳膜刺痛,皮肉发麻,人们目瞪口呆,心惊胆寒。 她冷森森地说完,转身,离开演兵场。 第一百七六章 偏袒 “马上就要出征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怕会动摇军心。”司玉瑾跟在司晨身旁,说。 “他们只是我花银子买来做人盾的,只要在被杀时杀回去就够了,他们算哪门子军队?”司晨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司玉瑾看了她一眼:“若是变成表面不反抗,却阳奉阴违扯后腿,会削减军队的整体作战力。” 司晨瞥了他一眼,平声道:“逛过窑子吗,你以为窑子里的姑娘是自愿接客的,不是自愿却照样温柔似水,这是妈妈的本事,所以,你选的统兵是个废物。” “窑子”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司玉瑾听着有点刺耳,两人进入粗陋的军帐,司玉瑾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司浅没有出征的经验,也未学过兵法,他做统领我认为不合适。” 司晨在书案前坐下,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凤冥国出去和人打仗人家都不稀罕,这国家里又有哪一个是出征过的?” 即使她说的是实话,可这尖锐的言语还是刺了一下司玉瑾敏感的神经。凤冥国再不好,司玉瑾也不喜欢听到别人说凤冥国不好。他有些怒,沉下声音,道: “是没人有出征的经验,但学过兵法的有很多,这么重要的战事派没有任何经验的司浅做统领,你不觉得你太偏袒他么?” “不觉得。”司晨翻阅着桌上的奏报,淡声道,“因为我本来就想偏袒他。” 司玉瑾又被噎了一下,他大怒,冷冷地说:“你这样就不怕众臣不服么?” “我要的是臣服于我的人,不服可以滚,我不缺人,也不想要因为嫉妒就在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司晨看着他,冷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去找司浅打一架,要是你赢了他,我就撤下他,让你领兵。” 司玉瑾的心咯噔一声,瞬间,他感觉到了狼狈,这丝狼狈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想上战场,为了他心中理想的凤冥国,他想背负一切去战斗。这是他从未流露过的心情,他以为他掩藏的很好,可是她居然看穿了。他被她看穿了,这样的认识让他觉得尴尬、羞耻、不自在。 “我是不会让你上战场的。”司晨对他说。 她平静的嗓音让司玉瑾觉得刺耳,她居然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他的心情怎样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冷笑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讽刺道: “怎么,凤主殿下是怕我握了兵权会对你不利吗?” 司晨微怔,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他说了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话。 她忽然笑了一声:“不,只是因为你走了没人在议事堂批奏章罢了。” 司玉瑾又一次哑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这句话,是该因为她轻蔑他只配做替她批奏章的工具愤怒,还是应该以她缺他不可感到窃喜,他不知道他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恼怒交织,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不理解的语气略带一丝嘲讽地问她: “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司晨微怔,她又看了他一眼,似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她反问: “你说呢?” 司玉瑾内心冷沉,他绷着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拂袖离去。 “越来越放肆了。”司晨盯着他的背影,不悦地道。 …… 黄昏,夕阳西沉。 司浅走进营帐时司晨正站在七国版图前思索。 这版图还是她从龙熙国偷来的,这是凤冥国第一份正式的地图,过去凤冥国连自己的地图都没有,虽然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凤冥国缺少纸张,可连本国地图都没有的国家,和沙漠外面的那些国家比较,想一想都觉得可笑。 听到声响,司晨回过身,淡声问: “结束了?” “是,结束了。”司浅回答,气息平稳,衣袍未乱,和之前没有两样。 司晨站在地图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想,她什么都没有说。 司浅在她身后的地图上望了一眼,重新望向她,勾起棱角锋锐的唇,他轻声道: “殿下。” 司晨望着他。 “司浅会把殿下想要的全部夺过来,送到殿下手里。”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唇角。她迈开步子往营帐外面走,在经过他身旁时,轻声说了句: “别死了。” 然后,她出去了。 司浅立在原地,轻柔的余音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过了一会儿,他浅淡地笑笑。 司晨走出指挥营,经过校场时,看见大片沙地上,数万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西沉的日头下,校场右边则是零星百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硬邦邦的沙地里,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形容惨烈。 司晨淡淡地看了一眼,无视掉,回宫去了。 凤冥国清平三年。 初秋。 四万军队进入北越国境内,并于仲秋联合北越国十万大军对南越国发动了猛攻。 南越国毫无准备,此时的南越国和赤阳国一样,亦在关注着苍丘国和龙熙国的战事。以上国自居的南越国没有料到北越国真敢攻打南越国,仓促迎战。 在这个仓促间,北越国已经连续占领五座城池。 不得不说,北越国这么多年宁可饿死也要发展军事的效果还是很厉害的,凭靠着一股野人般不战就要死的狠劲,竟然把匆忙迎战的南越国惊破了胆。 南越国当赤阳国的附属太久,养尊处优惯了,因为有赤阳国的保护,懈怠了军事,再加上作为被第一大国保护的国家,有赤阳国做后盾,一直狐假虎威的南越国压根就没想过会有国家敢攻打南越国。 最开始南越国只派出五万人应战,南越国人都以为这次的战争就和平常与北越国在边关的小打小闹一样,却没想到,这一次北越国居然带出来十四万军队,等到南越国朝廷反应过来时,北越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小半个南越国。 傲慢自大草率轻敌没有把握好战事的节奏和时机是南越国战败的主要原因。 南越帝直到北越国把南越国国土都打下来一半了才开始慌乱,南越国全境十五万大军倾巢出动,于宜河与北越国展开生死战。 然而北越国这场仗打得也不轻松,本来他们请凤冥国联合出兵,是打着好算盘,让他们作为先锋军人肉盾。可战事打起来,北越国的将领很快发现,凤冥国军队不是一般的弱,弱也就算了,还拖后腿,拖后腿就算了,因为凤冥国人体质差,刚进南越国境内就出现了大批水土不服的,甚至还将疾病传染给了北越国军队。 本来是想要助力,谁知请来的是瘟神,北越国将领气得吐血三升,心想再这样下去,北越国没被南越国玩完,却被凤冥国给玩完了。 可毕竟是盟友,还没用过就将军队遣送回去,麻烦不说,没用过又不甘心。 于是北越国将领心一横,命凤冥国军队趁夜渡河,绕到南越国军队背后,两方合力,将南越国包抄。 那将领心中打的算盘是,计划成功最好,若不成功,凤冥国军队吸引了南越的注意,也算是给北越国一个机会,凤冥国也算派上用场了。 至于这之后凤冥国军队是死是活,是盟友又不是队友,北越国才不会在乎。 第一百七七章 动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宜河东。 深山密林。 司浅站在漆黑的山崖前,将一只遍体通黑的苍鹰放飞,那鹰振翅高飞,向着凤冥国的方向,迅快地飞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司浅立在崖前,从高处,远远的,能够看到宜河上火光通明。北越国的军队和南越国的军队正在水上激烈的交战,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南越国的军队虽然人数较多,作战装备精良,但是没有北越国不顾一切的士气,离这么远他都能听见北越国军队咆哮着高喊“北越国陛下万岁”迅猛向前冲的决心,这方面南越国远远比不上,因此,双方都有好有坏,很意外的,战斗力竟然差不多。 司浅静静地观察着战况。 过了一会儿,司十二突然出现,来到他身旁,低声道: “大人,嫦曦大人来了,正在大营外。” 司浅略意外,蹙眉。 没有计划说嫦曦会来,这个时候嫦曦应该正带领雁云国的三万精兵候在樊宇。 司浅有些怒,就是这一点,他最讨厌的就是嫦曦的这一点,肆意而为,没有规矩。司浅是个视规矩如生命的人,他对规矩规则的态度近乎刻板,他看不惯不守规矩的人,尤其是嫦曦这种无视规矩还嘲笑规矩的人,嫦曦的随性放肆每一次都会让他倍加恼火。 面色比平常时更冷,声音冰冷得恍若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让他进来。” 司十二打了个寒噤,小声应了句“是”,转身,脚底跟装了轮子似的去了。 嫦曦身穿一袭竹青色的软缎袍子,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密林里,收获许多狐疑的目光。 这斯文的公子过于肤白貌美,在深夜中突然出现在深山野林里,周身自带着碧油油的精光,让人很容易便联想起烧着鬼火在森林中以美貌诱人的男狐狸。 这么想着,这张美丽的脸反而让人感觉到一阵心惊胆寒。 众多目光嫦曦视而不见,似笑非笑地候着,一直到司十二吩咐人将军营的门打开,并规规矩矩地对着他行了一礼。 嫦曦撇了撇嘴,心想还真是司浅调教出来的,这一板一眼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朝堂上混了多少年了,其实都他娘的是才从圣子山爬出来的。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越过三五成群打牌、烤火、斗石子的士兵,向林子深处走去。他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 “咱都在这山里打五天牌了,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 旁边叼着草杆子的青年扔下一张牌,道:“统兵说打就打,统兵说不打就不打,再说了,北越国和南越国打仗,咱们是凤冥国,让他们打去呗,他们打着,咱们闲着,照样吃军粮,不是挺好么?” 嫦曦在听他说“咱们凤冥国”时,瞅了他一眼,见说话的是一个铠甲半脱上面沾了许多血的小青年,那青年个头不高,瘦却精壮,留了两撇小胡子,一脸狡猾相,看他身上的“战绩”,在打仗时似杀了不少人,大概身手不错。 青年觉察到他的目光,狐疑地望过来,嫦曦看他的正脸,觉得这人长得像只猴子,不禁笑出声。 青年微诧地看着他。 嫦曦收回目光,走了。 他来到密林深处的断崖边,司浅依旧站在断崖前,即使知道他来了,也没有回头。 嫦曦知道司浅不愿意搭理他,他也不爱搭理他,毫不在意地走到一旁的大石头上,歪坐下来,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似笑非笑地望着远处宜河上火光冲天,战鼓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浅突然回过身,冷冷地看了嫦曦一眼,沉声质问: “是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没有人不许我来这里啊。”嫦曦浅笑吟吟地回答。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樊宇待命吧?” “三万军队正在樊宇待命,可我不放心这里,万一你这里出了岔子,拖了殿下的后腿,可不是抹脖子谢罪就成的,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坏了殿下的计划。” 司浅冷哼了一声,他自知论嘴皮子说不过嫦曦,索性不搭理他,扭头,继续望向宜河上的夜景。 “殿下,”嫦曦忽然开口,低声问,“回去之后,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司浅下意识回答,等到回答过后才反应过来,狐疑地望向他,“为何这么问?殿下的身子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嫦曦眸光微闪,换上一副散漫的表情,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淡声说。 司浅这一回却没有被敷衍过去,他紧盯着他,在气势上有些咄咄逼人,他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问: “上一次在雁云国,端木冽曾替殿下诊视过一次,那一次端木冽说了什么?过后他又对你说了什么?” 嫦曦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就端木冽那烂到家的医术,他能说什么?再说他是替殿下诊治,诊出来什么也只会对殿下说。” “那你为何那样问?” “我怎么问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嫦曦淡淡地说,他突然站起来,转身,悠悠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司浅凝眉,望着嫦曦的背影,他感觉到一阵不可思议。嫦曦经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但是这一次凤冥国参与进北越国和南越国的战事,如此重大的战争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毕竟凤冥国这一次是倾尽国力。在和殿下有关的事情上,嫦曦向来是不遗余力无比尽心的,这一回他不顾局势突然跑过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过来监视他看他有没有好好布兵,还是说,他是因为担心到混乱,才会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只为问他一句最近殿下的身子怎么样? 司浅的心沉了下来。 …… 凤冥国与北越国边境。 闾滨。 晨光趴在阴湿的花园里正酣睡。 气候潮湿,雾气笼罩,沉闷感让人浑身不舒服。 火舞坐在软榻前,挥动着扇子,轻轻地替晨光扇风。 晨光俯趴在长毛毯子上,似睡得很不舒服,眉尖微蹙,唇角绷紧,偶尔会握起拳头,像在忍耐痛苦似的。 火舞望着她,她手里静静地扇着扇子,微蹙的眉却显示了她此时的担心,但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眼看着主子正在与不适感抗争。 就在这时,一只黢黑的苍鹰突然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晨光的背上。 突如其来的触感把晨光惊了一跳,她猛地从软榻上坐起来,黑鹰立刻飞起,又落回到晨光的肩膀。 晨光瞅了它一眼,用帕子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 火舞取下苍鹰脚上的脚环递给晨光,晨光接过去,只淡淡扫了一眼,对火舞笑道: “可以动手了。” 第一百七八章 渔翁得利 对四季分明的中土来说,冬季并不是适合战争的季节,寒冷的天气使人体消耗巨大,风寒人数增加,粮草供应不足,以及冰雪导致路途难走的情况,都给战事带来了巨大的难度。 可无论是南越国还是龙熙国境内,战争已经打响,不可能有一方主动撤兵,每一方都在咬牙强撑着,等待着对方忍受不了寒冷暴露弱势,再趁机一攻而下。 龙熙国境内还好,龙熙国战力强大非南越国可比,又有赤阳国同盟作战,内战早在秋天便已接近尾声,现在与苍丘国的边境争夺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与两个自身都保留了不少军力的大国相比,北越国和南越国打的这一场可谓是生死战。 双方堵在宜河两岸数月,南越国拼死不让北越国渡河,北越国拼死也要渡河。 一旦渡过宜河,很快便会抵达南越国的首都瀚京,一旦瀚京失守,南越国就离亡国不远了,因此,南越国的军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北越国过河的。 可北越国同样不会放弃渡河,北越国绝对不会放弃进攻,这一次的战争倾尽了北越国全国兵力,如今的北越国剩下的全部是病老妇孺,这些病老妇孺为了支撑他们在战场上作战,也是拼了命的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纳粮。 北越国的士兵背负着的是北越国的君王、北越国每一个百姓以及他们每一个亲人的梦想和期望,北越国的人们都渴望能够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回到自己祖先们曾经生活过的肥沃国土上。一旦北越国战败,只剩下一群病老妇孺的国家,南越国必会一鼓作气攻入,仇恨会让他们屠杀全国。 北越国军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每一个人都是拼了命的。 南越国军队亦然,即使历史上北越国和南越国是同一个国家,但现在北越国的行径根本就是侵略,平白无故的侵略,他们怎么可能会允许侵略国在他们的国土上放肆杀戮,仇恨、憎恨燃起了他们的怒火,他们恨不得杀光全部北越国人,一个都不留。 南越国的冬天不会结冰,也很少有大雪,宜河上依旧怒涛翻涌,只不过现在的宜河是血红色的,厮杀声不断,浮尸不绝。 这一场持续了大半年的跨河攻防战被列入玄天大陆数一数二的惨烈战役,这一场战争最终以北越国胜利渡河告终,在这场战事结束后,北越国十万军队只剩下四万,南越国的二十万大军折了近一半。 南越国存活的军队,除了在作战时被俘虏了一万人,剩下的四万人因瀚京突遭不明军队偷袭被迫撤退回瀚京保驾,留下的四万人死守宜河河岸,却被北越国军队两方合围包抄,全军覆没。 北越国因为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经典故事日后被编入兵书,虽然其实南越国战败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粮草莫名烧掉了好几次动摇了军心,还有那夜自信满满去偷袭的俘虏,他们到被俘之后依旧想不通,好好的船怎么会在就快到河对岸时进水沉了,他们这些人还没打起来就让敌军给逮住了。 凤冥国大营。 “小胡子”郑匀跟他那几个淮水帮的兄弟全部裹着狼皮褥子,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蜷缩在角落里,一边发抖一边在心里骂,大冬天让人下河去掏船,下这命令的简直不是人! 北越国为攻下宜河以北振奋不已,尽管只剩下四万人,这四万却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如疯似魔般地神圣起来。他们觉得背负着国家使命和死去同伴希望的自己是神圣的,为了这样的神圣,他们必须要拼下去,一直到死亡。 北越国军队迅速南下,势如破竹,过了宜河之后,南越国几乎没有军队了,所有的军队都被调到瀚京保卫皇城。 北越国的行军十分顺利,不出一月就打到了瀚京外。 由于北越国军队损失惨重,凤冥国的偷袭又确实在宜河一战中立下了功劳,双方虽然还不是完全相信的程度,但北越国终于开始把凤冥国军队当成了亲密无间的盟友。 有了南越国的一万俘虏,凤冥国军队也不用再做先锋军,现如今,两方相处的十分融洽。 融洽地来到瀚京外,加上俘虏的九万军队对上了闭守城内的三万南越国军队。 此时的南越国皇帝早已在三万精兵的保护下弃都城向南方出逃,从战况看,北越国攻下南越国是早晚的事。 北越国人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尽管过程惨烈,结局无疑是令人兴奋的。 他们感觉自己变得辉煌又耀眼,情绪高涨,得意洋洋,每一个都在美滋滋地幻想胜利归乡时候的荣耀和光辉。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北越国境内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清平四年,仲夏,在北越国军队还在宜河边惨烈厮杀的时候,凤冥国凤主带领凤冥国四万军队突然进攻凤冥国与北越国交界处的鹤来山。 凤冥国和北越国的边界兵是最少的,高山、沙漠、再加上贫瘠病弱的凤冥国,在世人眼里,凤冥国是一个只会被人攻打,却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的国家,其他国家只要向凤冥国吹一口气,凤冥国就垮塌。 北越国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北越国可是凤冥国的上国,两国又是盟友,再说凤冥国的军队大部分已经随北越国的军队出征了,北越国又已经承诺战事后允许凤冥国迁回中土,凤冥国没有理由攻打北越国,北越国压根没想过凤冥国会入侵北越国。 北越国因为与南越国的战争,境内几乎没有军队,凤冥国那些战斗力意外强悍的军队很快封锁了全境。 北越国一群病老妇孺像笼中鸟被圈在国境内,但因为凤冥国军队除了封锁边境什么都没干,大概还由于凤冥国人确实好看,军队中一水儿的年轻小伙很能吸引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很容易让人喜欢,再加上借粮时至少比北越国军队礼貌,所以没有引起太多的反感。 百姓们虽然也希望过战场上的军队能回来,但自知可能性不大,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顺其自然了。 只剩下北越帝韩正抱着他那一万亲卫军在皇宫里瑟瑟发抖。 第一百七九章 背后插刀 北越国不大,晨光算算时间也不着急,先慢悠悠地封锁了边境,确保不会有苍蝇鸽子飞出去,才慢吞吞地往华都去。 所到之处,众官员均是自愿开了城门。北越国贫穷,城墙跟凤冥国一样,许多处都还没修完,就算那些修完了的,城内没有精锐的军队,都是文官,又胆小怕事,只要威胁一句“不开门等城攻下了,不会杀城中百姓,但会屠尽守城官一家老小”,守城官很快就开门了。 畅通无阻地来到华都城下,华都内只有一万守城军,一万对四万,结局已经注定了。 不到一天时间,华都破,韩正和两个妃子在冷宫中的废井里被抓到,在被抓住时,韩正赤红着眼睛破口大骂晨光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毒妇!恶妇!你忘了是谁在凤冥国吃不上盐的时候给你们盐,是谁在凤冥国吃不上饭的时候给你们饭,你们这帮见利忘义不得好死的畜生!妖女!难怪龙熙帝不要你!女人涉政,违伦常,背天道,你得意不了太久,老天会收了你这妖孽!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绝对会被天打雷劈!你……” 一把剑刺穿他肥肥的肚子,韩正瞪圆了眼睛,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吐出一口血,然后倒地,毙命。 “亡国之君哪来那么多废话,丢人!”晨光不屑地撇了撇嘴,抬眼,望向哇哇乱叫哭得妆都花了的妃子们,这二位的脸简直惨不忍睹,她嫌弃地道,“长得真丑,什么眼光!” 转身。 两声刀响之后,二妃毙命。 “凡姓韩的,全灭。凡姓韩的,全抢。”晨光淡声吩咐下去。 “是。”统兵高池柳应了。 一个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小男孩被一个士兵抱着,小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富贵,一看就是重臣家的孩子。那士兵将哭个不停的小男孩抱到晨光面前,道: “殿下,这孩子就是张哲的老来子张锦。” 晨光的唇角勾起微笑。 张哲就是这一次北越国派去攻打南越国的总领兵,张哲年过五旬,这个孩子是他四十七八岁时才有的儿子,算是老来子,必疼爱得紧。 晨光笑吟吟地将张锦接过来抱着,张锦哭个不停,晨光一边哄着他,一边笑说: “乖乖不哭了,姐姐带你去找你的爹爹,不哭了,不哭了!” …… 南越国。 瀚京终于被攻下,张哲留一万亲兵命三子张驰驻守瀚京,自己率包含俘虏在内的四万兵马与凤冥国的四万军队一块,向南追杀被三万精兵护送的南越帝。 张哲知道,南越帝一定是要逃亡赤阳国,一旦南越帝进入赤阳国境内,不管是北越国还是凤冥国都完了,双方的心理是一致的,只有屠掉南越国皇室,才能让赤阳国重新考虑接受南越帝的新人选。 张哲行军的路上十分焦急,时间拖得久了,他担心南越帝已经进了赤阳国境内,却没想到赶到最后,居然在连山关逮住了南越帝。 虽然张哲心中也有些疑惑,南越帝都已经到了连山关为什么还不逃离边境,甚至还有点灰头土脸,但是现在的情形哪容他去细细思索,更不可能直接问南越帝为何不逃走,看见了目标,北越国的人一阵兴奋,挥着刀子就上。 只有三万人的南越帝还带了许多女眷孩童,战斗力减半又对上近十万的军队,结局是毫无悬念的,南越帝被张哲斩杀于常谷坡。 至此,北越国与南越国的战争以北越国奇迹般的胜利告终,张哲也因为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名垂战争史。 北越国军雀跃振奋,在成功斩杀南越帝后,张哲率军往回返,本打算回到瀚京之后,一面整顿南越国,一面派人向华都报告喜讯。 军队是在黄昏时分回到瀚京的,离老远,隐隐看到城门紧闭的城墙上有什么东西挂在“瀚京”两个大字上。 鸦雀无声静得可怕的瀚京城,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不明物,张哲的心重重一沉,直觉不妙,还没来得及思索,城墙上被绑成粽子的那条不明物声嘶力竭地冲着他们这边高喊: “父亲,快撤!快撤!” 这是张哲的三儿子张弛的声音。 张哲的心咯噔一声,快行两步,定睛一看,挂在城门上的那个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张弛。 “父亲,快撤!”张弛被五花大绑,盔甲都歪了,扬着脖子扯着嗓子大声叫喊。 一根竹竿就对着他的头戳,把他戳的像秋千似的在高高的城门上左右摇晃。 “傻瓜,往哪撤,再撤就去赤阳国了。” 软绵绵黏糊糊的嗓音。 顺着竹竿向上望去,是一只雪白如玉的手和一张美绝尘寰的脸,那张美丽的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她从张弛的头上移开目光,似笑非笑地望向北越国人。 张哲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尤其是在看清城楼上那张美丽的脸。 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被从未放在眼里的凤冥国在背后捅了一刀。 阴沟里翻船。 张哲双眼赤红,狠狠地瞪向与他并马同行的司浅。 一柄锋利的剑在他一眼望过来时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张哲的副将等人尚未反应过来,见司浅出手了才感觉到糟糕,匆忙抽出长刀对峙。 北越国的人在意外横生中手忙脚乱,凤冥国的人却是早有准备,抽刀迅速,肃杀气在这一刻迸发出来,竟与北越国的气势不相上下,甚至有隐隐压了北越国一头的气势。 “张将军,我家殿下想与将军叙叙旧,将军请吧。”司浅淡声说。 张哲全身的神经绷紧,心怦怦乱跳,自己的军队突然被拿捏住,自己有四万人,对方也有四万人,对方有备而来,己方却慌张无措。自己的四万人里一万人是南越的俘虏,一旦和凤冥国打起来,这群俘虏还会不会继续做自己的人很难说。 更让他在意的是瀚京内部的情况,对方究竟带来多少人?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入南越境内,又悄无声息地攻下瀚京的?自己留在瀚京的那一万精兵又怎么样了? 张哲退无可退,只好就势来到城门下,努力镇定,以不变应万变。 城楼上,笑得几乎能将人融化的女子,她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可恶,可恶得恨不得让人立刻杀死她。 “凤主殿下。”他咬牙切齿地唤了声。 第一百八十章 以子要挟 张哲和晨光见过一次,开战之前游说凤冥国联合出兵就是张哲去的。 张哲在凤冥国时,只听说凤冥国的新皇是个小孩子,新皇的长姐在遗诏上被封为凤主,但出来和张哲会谈的是另一个辅政王廉王,张哲就没把所谓的凤主放在心上,当时他还在想,蛮荒小国的人果然奇怪,连公主都要捞个虚名。 却没想到今天在瀚京见到的居然是那个他从没有放在心上的凤主。 “张将军,送你样东西。”晨光软软地笑着,嗓音清脆地说。 张哲摸不清她的心思,戒备地望着她。 一个圆形的东西被从城楼上扔下来,咕噜噜滚到张哲的马下,正面朝上,居然是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 张哲大骇过后,大痛,大怒:“陛、陛下!” 在他带着哭腔睚眦欲裂地怒吼出来时,又一颗人头从上面扔下来,这一次是北越国的皇太子! 张哲怒目圆睁,悲痛至极,他一生效忠北越皇室,改变国运的战争已经告捷,他还来不及欢喜,就迎来了这样的噩耗,他无法接受。这一次出征说到底是为了北越国皇室,仗打赢了北越帝却让凤冥国的人给杀死了,张哲痛心疾首。他怨怒地瞪着城楼上笑吟吟的晨光,指着她想破口大骂,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你、你……” 连说了三个“你”字,他奔出一口血。 北越国的军队已经惊呆了,人多思绪杂,在意识到自己国的陛下居然被与己军同为盟友的凤冥国人给杀害了之后,他们手足无措,慌乱不已。有脑子快的人突然反应过来,北越帝被杀,说明凤冥国攻打了北越国,也只有攻占了北越国,才会连皇太子一块都杀死,那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家人都在北越国,凤冥国攻占了北越国,他们的家人现在又怎么样了? 军心开始浮乱。 晨光将躁动的表情收入眼中,她盈盈一笑,嗓音悦耳,恍若莺啼: “张将军,凤冥国军队已经占领北越国全境,从今往后,北越国不会再有韩这个姓氏,即使你能活着回到北越国,也没有韩姓的新帝给你拥立,因为已经没有了,胎里的都没有了。所以,张将军,你还是降了吧?” 不带任何感情充满冷酷却该死的动听的嗓音让张哲睚眦欲裂,他几乎又要吐出血来,他嘶哑着嗓音,大吼道: “毒妇!恶妇!你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晨光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 “将军,成王败寇,你就算把我骂出花来也没用。你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的人替你偷袭瀚京,替你烧了南越的粮草,凿了南越的船只,又逼南越帝从宜河撤回五万人,你也不可能赢得这么顺。当然,我对将军的领兵能力并不怀疑,单凭将军敢用十万人挑战南越二十万人却一点不胆颤这一点我就十分佩服,能用六万人磕死敌方十万人更是奇迹,张将军是出色的将军,我非常欣赏将军的能力,我最想要的就是将军这样的人才。北越皇室全灭,即使将军回了华都也没有用处,将军又不能自立为帝,带着四万人给北越帝殉葬实在可惜,良禽择木而栖,将军降了我,如何?” “呸!做梦!我张哲是北越国臣子,代代侍奉北越国皇帝,岂会投降你这个恶妇!你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却跑出来兴风作浪,凤冥国有你这样的妖女,早晚会亡!妖女,我张哲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只会战死不会投降,有种你杀了我,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晨光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孩童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敲动了所有人的神经,火舞将哭泣不止的张锦抱过来,晨光接在手里,颠了两下,笑吟吟地望向张哲。 “锦儿!”张哲倍感意外,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他的心咯噔一声,重重地沉下去,毛发竖起,毛孔扩张,过于紧张让他的皮肤下意识颤抖起来,他瞪圆眼睛,高声吼叫。 张锦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乱蹬双脚大声哭叫: “爹爹!爹爹!” 清脆的奶音在月色下让人的心发颤,张锦年纪还小,不会叫“父亲”,只会叫“爹爹”,他大哭大叫,一遍一遍地喊道: “爹爹!爹爹!” 张锦是张哲的心头肉,声嘶力竭的哭声让张哲的心都碎了,他憎怒地瞪着晨光,厉声吼叫: “妖女!放下锦儿!” 他很怕晨光抱不住张锦把张锦从城楼上扔下来,像扔之前的人头一样。 “张将军,你若降了我,你是我重要的臣子,我自然会善待你的儿子和你的家人。可你不降,那你只是我的手下败将,一个连母国都没有的亡国奴,这孩子也不过是没用的废物,活着也没有用处。” “你敢!你……你……锦儿只有三岁,你这个毒妇!”张哲心惊胆寒,磕磕巴巴地怒吼。 “谁让他是你的儿子,谁让他的父亲不识时务,就算他最后死了,也是被他父亲的顽固害死的。张将军,既然你对北越国皇室那样忠诚,对你三岁的儿子说一句‘和父亲一块殉国’,如何?只要你说了这一句,我立刻将他从这城楼上扔下去,全了你们殉国的气节。”晨光笑吟吟地道。 张哲怒目圆睁,气到语塞: “你、你……” “锦儿,叫爹爹。”晨光将嘴唇贴到张锦耳旁,含着笑,轻声对他说。 她一直在一颠一颠地哄着张锦,张哲却不知道,那么远远地看着,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一不高兴把张锦从城楼上扔下来。 张锦幼不知事,父亲就在眼前,他却过不去,他是又急又气,离家太久还难过,听了晨光的话,哭声更大,他用力挣扎着,大哭大叫: “爹爹!爹爹!” 凡是听到这凄厉的哭喊,没有不心碎的。 “叫哥哥。”晨光在他耳边轻声笑说。 “哥哥!哥哥!”张锦又一次大哭大喊。 张哲身旁的少将军就是张锦的长兄张弘,张弘年过三旬,张锦凄厉的哭声让他心如刀割,但他想得最多的是他家乡的三个孩子,他的妻子,还有他的母亲。 若父亲不投降,张家一定会被灭族,他们是军人,战败殉国理应当,但拉上他们的亲人一块,这就残忍了。他最小的儿子才一岁,还没看清楚这个世界就要被杀死,那孩子犯了什么错? 张弘越想越心酸,但他说不出投降的话,因为他是北越国的少将。 第一百八一章 投降 张哲进退两难。 若看不见也就罢了,若张锦已经成年,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假如被从城楼扔下来的是他的三子张弛,他眼看着,也只会红着眼圈感叹一句“此子英雄,为国捐躯,是张家的骄傲”。可张锦只有三岁,还是一个幼童,什么都不懂,只因为父兄便要惨死异国,还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一幕惨状,心里是何等的滋味?未来传入妻子母亲耳中,这个全家最疼爱的孩子死得如此凄惨,妻子和母亲又会是怎样的悲痛? 凤冥国的这个妖女太过卑鄙,她拿住了他最大的弱点,同时也狠狠地动摇了北越国军队的心。 那妖女深不见底的墨眸中似掠过一抹红光,然后她面目霜冷,开口,嗓音森寒如冰,清晰地回荡在四万人的头顶上空,她一字一顿地道: “北越国的人听着,现在北越国的领土已经全部归凤冥国所有,南越国亦然,你们若投降,今后你们会和凤冥国军人一样,我不会区别对待你们。若你们不降,我给你们作为军人的最后尊严,允许你们自尽殉国。但在这之后,北越国内,你们的亲人,远亲、近亲、友人、邻人、只要是认识你们的人,全部会被凌迟处死。在那之后,所有北越国人,凤冥国会尽数屠光。因为你们不肯降,凤冥国就没必要把北越国人当做自己人,既然是敌人,就应该全部屠光。你们记住了,北越国人是因为你们不肯投降才会惨死,你们并不是北越国的英雄,你们是让北越国变成地狱的元凶。” 清朗的嗓音,算不上响亮,却振聋发聩,让人连发梢都颤抖起来。 被逼入绝境的北越国军队鸦雀无声,在他们头顶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不久,队伍里传来啜泣声,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始哭泣。 他们已经在外两年了,这对多年未发动战争的北越国来说已是极限。战场上的战况又是那样惨烈,能支撑这些人活到最后的并非胜利,而是胜利后可以归乡。他们是为了能回家才活下来的,现在告诉他们,他们不仅回不了家,连家里的人都要被杀死了,巨大的打击击溃了他们的心理。尤其是张锦的哭声,稚嫩的孩童活生生就在眼前,天真的奶音响亮地就在耳边,被触动了心中柔软的他们开启了联想,联想起了太多太多,越去想,越受不住。 一个人哭起来,带动更多的人哭了起来。 张哲心惊,没有比哭泣更糟糕的讯号。 很快,武器落地声响起。 此起彼伏的刀剑落地声,夹杂着啜泣声。 张哲目瞪口呆,没想到他的军队真的被上面的那个妖女动摇了,同时他怒如雷霆,和副将一块大声吼叫: “你们这些人想造反吗?叛徒!叛徒!” 当啷—— 身旁又响起一声武器落地声,张哲循声望去,发现扔掉长刀的人居然是他的长子张弘,他怒目圆睁: “畜生,连你也想造反吗?” “父亲,”张弘用极悲伤的语气戚戚然地说,“国已亡,君已死,殉国又能改变什么?这场仗原本就是错的。” 张哲的心震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长子。 这场仗原本就是错的,在韩正提出来后,张哲本是反对的,北越国军力虽已强大,却不足以支撑合并战争。可韩正铁了心,认为赤阳国参与龙熙国和苍丘国的决战是北越国的大好机会,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 韩正一意孤行,张哲也没有办法。 可就是这样的一意孤行让韩氏丢了命,让北越国亡了国,让压根没想到的那个给钻了空子。 “爹爹!爹爹!”张锦在城楼上开始新一轮的大哭,稚嫩的嗓音已经沙哑。 每一个音节都重重地敲在张哲的心上。 张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抬起头,望着他那个哭成泪人儿的儿子,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一松,长刀落在地上。 他闭了闭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泪。 他成了北越国永远的叛徒。 张弘见父亲投降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样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至少,一家老小暂时保住了。 …… 晨光在北越国境内留了两万人封锁边境,这一回进入南越国只带了两万人。 北越国人不多,占领区张哲只在要塞留了一批人数稀少的守兵,因为这样晨光才能顺利地打进来。 打一个地方俘虏一批人,晨光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北越国对南越国一战确实是逞能,虽然侥幸胜利了,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南越国正规军全灭,可保不齐日后民间会出现反抗军,用四万人压制北越国和南越国两国合并后的国土,太勉强了。 他们没想过,晨光却想过,所以她一定要收服北越国的军队。 因为是用雇佣军做先锋,战争时主力军又是北越国,凤冥国这一回本土的五万人几乎没有损耗,即使战后雇佣军解散,凤冥国的五万军队加上南越国和北越国的俘虏共五万人,十万军队要控制南越和北越的合并国土还是可以的。 俘虏们被打乱,与凤冥国的军队编在一块,真的像凤主承诺的那样,待遇上并没有区别,虽然战时的待遇都不怎么样,但没有差别对待就已经能让人安心了。 传言在军队中扩散,有人说,那一日凤冥国凤主在瀚京城楼上劝降时,不止城里两万人城外四万人,远在五十里外还有三万援军驻扎,这三万人就是战时袭击瀚京逼迫南越帝从宜河边调回五万军队保驾,又将南越帝拦在连山关不让其过境的神秘军队。 很多人不信,直到三天后,一支三万的精英部队驻扎在城外,人们才相信,于是都开始庆幸幸好投降了,四万对九万,真反抗一定连渣子都不剩。 听到消息的张哲目瞪口呆,越发觉得凤冥国小妖女傲慢,逼降那天三万军队她提都没提,她就是有自信即使不提那三万人他也会投降。 更让他想吐血的是,原本他以为晨光把他儿子抢来逼他投降,路上一定狠狠地虐待了他儿子,不然他儿子也不会哭的那样凄厉,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张锦屁颠屁颠地跟在人家身后拽着人家的裙摆一遍一遍讨好地唤道: “姐姐!姐姐!” 张哲想骂娘。 第一百八二章 被骗者的愤怒 雁云国皇宫。 叶泽匆匆走来,大步迈进玉芙宫,几步走到御案前,跪下,沉声道: “陛下,南越国传来的消息,凤冥国凤主已经拿下北越和南越,并将北越国皇室从上至下尽数斩杀,连胎里的都没有放过。张哲率北越四万军队已于瀚京外缴械投降,如今,北越南越并入凤冥国国土,合并之后,凤冥国的国土已经超过了雁云国,仅次于龙熙国。凤冥国凤主占领南越之后,立刻向赤阳国递了国书,凤主准备亲自去赤阳国与赤阳帝和谈。” 端木冽停下手中朱笔,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笑,于是笑出声来,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晨光啊晨光,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狠能干!若龙熙帝知道你费尽心机挑起龙熙国内战只是为了掀起南越和北越的战争,好坐收渔翁之利,龙熙帝一定后悔没有在龙熙国杀了你!” 他突然觉得事情很滑稽,又十分好笑,于是他大笑起来。 这条贼船,看来他不想上也得上了,那个小妖女比他想象的还要狂肆能干,真正结盟也许不是坏事,至少,小妖女可比赤阳国那个老东西看着顺眼多了,虽然嫦曦没完没了地夸她美丽又可爱偶尔会让端木冽觉得恼火。 龙熙国。 朝阳宫。 秦朔觉得自己就快跪不住了,龙案后面的人,汹涌的怒气和扑面的威压让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龙熙国的混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这一回又要不太平了。 “凤主,是谁?”冷得仿佛滞血的嗓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响起,让人心惊胆战,沈润在静默了许久之后,突然开口,冷森森地问。 秦朔的心“咯噔咯噔”跳个不停,他吞了吞口水,努力镇定地说: “回、回陛下,是凤冥国的大公主。” 雷霆之怒凝聚成实质排山倒海而来,秦朔只觉得室内的空气肉眼可见地变成了黑色,形成一片巨大的飓风漩涡。秦朔的皮肉被割得生疼,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被那阵飓风给碾进去了。 秦朔把身子伏得更低,趴在地上,头顶上方的怒气让他肝胆俱颤,毛骨悚然。 他从没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火,陛下的火气还没有全部发出来,他就已经预感到了危险。 当然,他是很能理解陛下的,突然得知死了快五年的原配夫人居然还活着,活得还好好的,还是个骗子,还是让自己狼狈了五年让龙熙国倒退了十年的罪魁祸首,而她居然靠欺骗自己五年来过得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她可是凤冥国的凤主,联合前后,他们不会傻到相信她是从龙熙国回去之后突然发达才当上辅政王的,她根本就是抱着祸国殃民的目的来龙熙国的。 可恶的女骗子!欺人感情!卑鄙无耻!令人发指! 朝阳宫外。 白婉凝端着一盅汤刚走到宫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听声音,似很多东西被摔碎了。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白婉凝吓了一跳,她不确定里面的人是不是沈润,在她的印象里,沈润会怒但他不会发怒,也不会摔东西,她不由得停住脚步。 在她犹豫的工夫,秦朔火烧屁股似的从朝阳宫跑出来,从她面前经过,跑了一段猛然回过神,他顿住脚,想了想,又倒回来,郑重其事地告诫白婉凝: “娘娘千万不要进去,这个时候进去,会没命的!” 不是他想多管闲事,而是白婉凝这个时候进去,只会更惹怒陛下,到时候糟糕的是龙熙国。 秦朔说完就走了。 白婉凝被秦朔说的心惊,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劝劝,轰隆一声巨响,她甚至感觉朝阳宫都抖了三抖。她在朝阳宫前站了一会儿,转身,端着汤盅回去了。 她是个知趣的女人,至少这一次她是知趣的。 朝阳宫内,碎瓷烂瓦,还有一地的纸张和裂成许多瓣的香炉铜鼎。 大殿内一片狼藉。 沈润的双手撑在碎成两半的龙案上,琥珀色的眸子里蓄满了杀气。 他现在已经前后联想得很清楚,他和晨光本是一路人,思考方式差不太多,又是站在同一位置上,他以自己的想法代入她,于是串起了发生在她身上曾让他想不通的许多事。他很快便猜测清楚了她和他和亲的意图,他被她纯洁的外表给骗了,而且被骗了个彻底,被骗到直到第五年她突然出现,干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他才想明白。 “晨光——”他怒如雷霆,瞋目切齿。 …… “阿嚏!”晨光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头。 “殿下是不是受了风寒,南越的天气算不上好,殿下晚间应该多加件衣裳。”嫦曦说着,将自己身上竹青色的蜀锦外裳脱下来,盖在晨光的肩上。 “我不冷。”晨光伏趴在铺着长毛毯子的软榻上,揉着鼻头摇着脑袋,咕哝道,“大概是谁在念叨我。” “谁在念叨殿下?”嫦曦坐在晨光对面的扶手椅上,似笑非笑地问。 晨光扁扁嘴巴,摇了摇头。 嫦曦望着她,笑得越发柔和。 晨光最近的力气不多,她软软地垂下脖子,然后歪歪扭扭地趴回去,把头埋进长毛毯子里。微微握紧的雪白拳头上面,逐渐膨胀的血管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下隐隐闪动着血色光芒。她的皮肤本就很薄,由于血管鼓动的作用,如今看起来更加细薄,似一层米纸。 青色微红的血管在一鼓一鼓地颤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中间沸腾了似的。 嫦曦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昏黄的月亮很快就要圆了轮廓。他再次望向卧榻上的晨光,她将头埋在长毛毯子里,猫似的俯趴着,微握的拳头已经松开,她一动不动,似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殿下……”嫦曦向前探了身子,轻轻地唤了声。 静默了许久之后,晨光从长毛毯子里抬起脸,向一侧偏了头,以免被长毛毯子闷死。睁开眼睛时,她看见的却是大猫毛茸茸的屁股,于是她把头扭向另外一边,顺手在大猫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一声尖叫后,大猫冲着她怒目圆睁。 晨光心满意足,闭着眼睛,懒洋洋黏糊糊地说:“小曦,我想吃火腿!” 第一百八三章 攻心 嫦曦望着她苍白的肤色,他站起身,走过来,在软榻前蹲下,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用在哄小孩子的声音轻柔地回答: “现在不行殿下,要等到明日以后才能动荤。” 晨光噘起嘴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在噘了一会儿嘴巴之后,她笑出声来。 嫦曦望着她。 殿下爱撒娇,却不会在应该撒娇的时候撒娇,他一点都不介意甚至是希望她能在她难过的时候对他依赖对他抱怨对他哭闹,就算不是对他,对火舞对司浅都可以,只要她能说出来,让人替她分担微量的痛苦也好。 他并不想看到她笑着忍耐的模样,如果她能像她平常撒娇时那般柔软天真就好了,可惜她不是,她拥有着无人能及的强悍的忍耐力,嫦曦一方面十分佩服她,一方面却又希望她能软弱下来尽情地依赖他。 他是矛盾的。 而且像这样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给殿下听的,尽管她不会拒绝他抚摸她的头。 殿下她喜欢人的体温,喜欢被像抚摸小猫一样去触摸,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抚摸她的头,一个是火舞,一个是嫦曦。 嫦曦选择性地忽略了龙熙国那个愚蠢的男人,还有晏樱……这二人在嫦曦心里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 能够拥有特权,是最让嫦曦愉快的,然而他也知道,即使他拥有这项特权,可在殿下的心中那道结界森严的界限他嫦曦这辈子都跨越不过去,这是他从一开始就了然的。 “罗宋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他该不会被赤阳帝给咔嚓了吧。”晨光被他摸了一会儿,然后像心满意足又开始变得高傲的猫一样摇了摇脑袋,她变得精神了些,开口,说。 嫦曦收回手,坐在软榻边沿,含着笑道:“罗宋是个机灵的,没那么容易被杀掉。”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我确实应该考虑替他升职了。” 嫦曦笑笑,沉默了一阵,道:“等到罗宋回来,殿下就要到赤阳国去,我不太放心,到时候我陪殿下一块去吧?” “如果是去拼武力,我一个人就能取了赤阳帝的脑袋。因为无法用武力去解决,所以才要乖乖地亲自去。”晨光慵懒地歪在榻上,侧着脑袋,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这是拒绝了。 道理嫦曦不是不明白,他看了晨光一会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晨光一个姿势躺累了,抱着软枕换了个姿势,然后对他说: “小曦,等我从赤阳国回来,局势就算定下了,到时候你想来凤冥国也可以,虽然雁云国第一大世家来到凤冥国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震动,但这样的震动我还是能压住的。你若想来,就过来,北越和南越的盐产,凤冥的矿产,这两笔生意我都交给你。” 嫦曦很意外,粗略估算,北越和南越的盐产量合在一块至少占整片大陆盐产量的七成,这是令所有人都垂涎的一块大肥肉。 更别说再加上凤冥的矿产。 在呈槐丘矿被发现时,有几个国家甚至因为矿产对凤冥国起了侵略的心思。 不管是哪一个家族,拿了盐和矿的其中一个,就能富甲天下。若是两个都拿到手,对外那是天下的敌人,对内,不可能有任何一个统治者会放心把这两块大肥肉同时交到一个人手里,只拥有其中一个都会成为统治者的威胁,更何况是两个。 晨光的决定让嫦曦十分惊讶。 “殿下真的要将两个都交给我?” 晨光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点头。 “殿下……”嫦曦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一句,“放心么?” 晨光笑出声来,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软软糯糯地笑说: “在圣子山的时候,虽然在你说你会追随我时,我装腔作势问你拿什么来追随我,结果你拿回了欧阳家,但其实你说你会追随我时,我是很高兴的,所以,我会把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全部给你。” 她对他说。 嫦曦望着她,他知道她在说这番话时是真诚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殿下她真是一个狡猾的小骗子呢,就是因为她纤弱而强大,残忍却温柔,他才会离不开她。 嫦曦站起来,然后单膝跪在软榻下,他半低着头,轻而虔诚地对她宣誓道: “嫦曦会永远追随殿下,永远陪伴在殿下身边,即使有一天殿下不耐烦了,嫦曦也不会离开,嫦曦永远是殿下的。” 晨光望着他,噗地笑了,她嗓音软软地说:“小曦,你是你自己的哦。” 嫦曦没有回答,他仅是莞尔一笑。 火舞从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盅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药。那汤药是绿色的,绿油油并且十分粘稠,单是看就让人觉得恶心。 晨光披头散发半坐起来,歪着脑袋,盯着那盅汤药,过了一会儿,咧开嘴,用嫌恶的表情说: “只有怪兽才能喝得下这种东西。” 嘴里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来捧在手里,皱着眉,乖乖地喝下去,不喝掉明晚会死掉的。 嫦曦望着她将汤药咽下去,忽然说道:“明天是殿下的生辰。” 晨光一愣,然后笑着点点头,她想她明天就二十二岁了,能活到这把年纪还真不容易。 嫦曦从袖子里取出一条圆润饱满的红珊瑚手串,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一愣,看了看,笑问:“这是什么东西?红红的,真好看!” “这是红珊瑚,红珊瑚生长在海里,海边的人说,红珊瑚可以镇魂,辟邪秽,长期佩戴在身上能使人长寿。” 晨光被“长寿”二字逗乐了,歪头想了想,双眼亮晶晶地说: “海啊,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等殿下得闲,嫦曦陪殿下去看海。”嫦曦说。 晨光想了一阵,笑道:“我感觉我去不了,等乌龟爬到海边时,海水已经干了。” “海水是不会干的。”嫦曦很认真地说。 晨光心想嫦曦在该幽默的时候一点都不幽默,于是她笑出声来。 第一百八四章 疼痛的血夜 月圆之夜。 血红色的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嫦曦坐在大殿外,望着倒挂在房檐下从喉咙里发出古怪低呜声的血蝠,许许多多的血蝠,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房檐下,倒挂着,让原本恢弘的大殿看上去极是诡异。 冒着红光的凶眸,露在外面的尖锐的獠牙泛着淡绿色的涎液,这些怪兽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单一只就让人很难接受,更何况是这么多只聚集在一块,腥臭味弥漫,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血蝠们的低呜声并不响亮,正因为并不响亮,许多只混杂在一块,发出起此彼伏的低呜声,比声嘶力竭的啼鸣声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真是一堆讨厌的畜生。 嫦曦歪靠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旋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心里混乱地想。 火舞立门廊中的灯影下,静静地垂眸,一言不发。 司八等人站在御阶下方稍远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候着。 司浅站在门廊中的朱漆柱子下,长身鹤立,秀挺如竹。 不久,倒挂在屋檐下的血蝠开始躁动,低呜声逐渐响亮,过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有一只血蝠扇起翅膀,顺着敞开的窗子飞了进去。一只进去之后,立刻有其他的血蝠跟着飞了进去,到最后倒挂在房檐下的血蝠们全部骚动起来,挤在一块顺着窗子飞了进去,密密麻麻,呼呼啦啦,足有上百只。一群大而丑陋的蝙蝠聚在一块,如一条长龙,陌生人乍看见这一幕,定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可守在大殿外的人们却司空见惯,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约莫过了半刻钟,开始有血蝠陆陆续续从窗子内飞出来。 司浅望着那些蝙蝠的眼睛里红光更浓。 他静静地候着,默默地数着,直到最后一只血蝠从窗子内飞出来,他等待了片刻之后,迈开步子,沉默地走到宫殿外,推开门,进去,复又将殿门关上。 嫦曦和火舞沉静地望着他走进去关上殿门,二人一言未发。 嫦曦旋转着翡翠扳指的速度突然加快,越来越快,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猛然间松了手指,向椅背上靠靠,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红得阴森的月亮,过了一会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连血伺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大概也不希望有人会因为这句话回应他,他只是在自我嘲弄罢了。 火舞看了他一眼,开口,淡淡地说: “我也没有。” 嫦曦望了她一眼。 嫦曦不讨厌火舞,火舞比司浅讨人喜欢多了,可是他不喜欢将自己和火舞相提并论,若要相提并论的话,他宁愿和司浅站在一条线上。 二人再没有说话。 直到又过了小半刻钟,大殿内的门突然被打开,司浅从里面走出来。 火舞没有在意他,见他出来,立刻迈开步子进了大殿,司七、司八、司九、司十紧随其后,快步登上台阶,跟在火舞身后,匆匆进入大殿里。 司浅从大殿出来,尽管嫦曦就坐在正对着殿门的位置上,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无视了他的存在,径直走下御阶,向远处去了。 嫦曦也没有看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他擦身而过默默离开,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给他一眼。 嫦曦有点嫉妒司浅,所以他讨厌他。 嫦曦既不能代替司浅在开始时进去,也不能在过后火舞她们进去时跟着一块进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可是在可笑的背后,他感觉到的是一阵无可奈何的悲哀。这股子悲哀太浓厚,已经腻在他的心上,甩都甩不掉。 他仰起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 黑夜过去,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晨光从软床上醒来,蹙着眉,觉得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一抽一抽地疼。当 “疼”这个字闪现在脑海中时,她愣住了,睁开眼睛,呆了一会儿,然后眨巴了两下。 她彻底清醒过来,伏趴在床上,头脑空白地思考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火舞立刻走到床边,柔声问: “殿下起来吗?” 晨光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天,问: “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 “嗯。”晨光挠了挠乱蓬蓬的长发,默了一阵,嗓音黏糊糊地说,“小舞,我要沐浴。” “水已经备下了。” 晨光点点头,慢吞吞地从软床上爬下来,龟行到隔壁的浴房里,以檀木拼成的浴桶中热气氤氲,还撒了许多玫瑰花瓣。 火舞将晨光的长发挽起来,别在脑后,然后替她将松松系在身上的白色绸裙脱掉。在长裙脱下之后,白如玉薄如纸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映入眼帘,每一个伤口足有一指节那么深,紫紫红红,遍布全身,只要是肌肤上,尤其是血脉丰富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火舞别开眼,将绸裙挂在一旁的屏风上。 晨光已经快快乐乐地跨进浴桶里,缩起来,当浮在表面的花瓣被推到两旁之后,深褐色的药汤显露出来,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晨光扁起嘴,遗憾地说: “药水撒了花瓣还是药水!” 她将脖子也缩进药味浓郁的药水里,只露出半颗头,咕嘟嘟地吹泡泡。 她泡了一会儿,又把脑袋伸出来,突然说:“小舞,其实南越国也不富嘛,堂堂南越国皇后竟然连个温泉池子都没有,我想要龙熙国那种能从兽头里喷出水来的温泉池子。” “虽然南越国没有温泉,可挖一个温泉池子还是可以的,殿下若是喜欢,奴婢让人在殿里给殿下挖一个带兽头的池子。”火舞笑说。 晨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想了一会儿,问:“你刚刚说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 “小曦走了么?” “天亮时见殿下还睡着他就走了。” 在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之前,嫦曦会领兵三万替晨光镇守战后的南越。 一场大战过后,军队人数骤减,战后又有许多需要复兴和规划的,没有足够的军队镇守,很容易生出乱子。有嫦曦这三万人在,晨光可以安心地去赤阳国,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第一百八五章 民族者 “小浅呢?”晨光问。 “廉王带着陛下就快到瀚京了,接到消息时殿下还在睡,司浅就带人去迎了。”火舞回答。 晨光想了想,点点头,又问: “待会儿吃什么?” 火舞含笑回答:“做了殿下最爱吃的蜜汁火腿。” 晨光的眼睛立刻变得亮晶晶的。 药浴过后,晨光梳妆换上了新做的裙子,吃饱喝足之后,愉快地坐在花园里,看着大猫和一只普通的大猫玩耍。 申时刚过,正在晨光昏昏欲睡时,司浅带着司玉瑾进来了。 司玉瑾风尘仆仆,尚未从长途跋涉的疲倦中摆脱出来,衣裳都没有换,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晨光也不在意,司玉瑾本就是一个阴沉的人,若是他哪天突然变得明朗起来,她才会觉得奇怪。 “这么急着见我?我还以为你会先歇歇再进宫。”晨光笑盈盈地说。 司玉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她面前,沉声质问: “我刚到瀚京便听说,你打算启用南越国和北越国的官员?” 晨光微怔,看了他一眼,笑说:“你才来到瀚京,消息很灵通嘛,听谁说的?” 司玉瑾不答,直直地望着她,冷声问: “你真的打算启用北越国和南越国的官员?” “是啊!”晨光含着笑,轻飘飘地回答。 司玉瑾怒不可遏,高声道: “简直荒谬!” “廉王殿下,谨慎你的言行,你是在和凤主殿下说话!”司浅冷声提醒。 司玉瑾充满杀气地瞥了他一眼,怒声道: “看门狗给本王闭嘴!这里哪有你一个奴才说话的份!” “小浅不是奴才哟!”晨光搂着大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软软地道,“小浅现在是玄王殿下,和你一样。” 司玉瑾吃惊过后震怒,看了司浅一眼,阴测测地问晨光: “玄王殿下?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封的?” “刚刚封的。”晨光笑容满面地回答。 她这分明是在和他作对。 他在跟她说关乎凤冥国江山社稷的大事,她却用不咸不淡的态度来搪塞他。 司玉瑾很气愤。 晨光对司浅的维护让司玉瑾恼火,如此明目张胆的护短,在司玉瑾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冷酷血腥的晨光的作风,这种心理上的落差令司玉瑾觉得恼怒。他将晨光的没有原则全都归咎到司浅的头上,他认为司浅是动摇凤冥国江山社稷的一个威胁,他起了除掉他的心思。 产生了这样心思的司玉瑾面色更加沉冷,他看着晨光,寒声道: “难道我们凤冥国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封王吗?如此儿戏,简直胡闹!” “当然可以。”晨光笑眯眯地回答他说,“只要我高兴,别说是封个王,就是今天我在这凤凰宫里杀掉你,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司玉瑾的心重重一沉。 她简直是鬼迷心窍! 同时他又觉得窝火,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做的不比司浅少,可是在晨光的眼里,他连司浅身上一成的信任都没有获得。她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一颗听话的棋子,在她的心中,他怕是连个人都不算。 司玉瑾怒恨交集。 晨光知道他是真的不高兴了,扁了扁嘴,不再继续气他,她只是不喜欢别人总是拿身份来怼小浅,已经不止一个人骂小浅是她的看门狗,这让她觉得恼火,小浅如此英俊……她认为狗狗应该是可爱的,所以小浅才不是看门狗。 从今以后,小浅是凤冥国的玄王殿下。 “自然不会启用全部官员。”晨光的表情正经起来,一本严肃地道,“我要用的是可用之人,不能用的当然就不要了。” “凤冥国的国事,为何要别国的官员插手?” 晨光望着他。 两人说话兜了个圈子,但其实双方都明白对方要表达什么意思,晨光想的是既然三国国土已经合并,那么三国的官员百姓自然也要合并在一块,如此才能创造出和平稳定的氛围。 而司玉瑾,司玉瑾的意思未必是将外族人屠杀光,但他的心里却有一把界定的尺子,只有作为战胜国的凤冥国才有资格坐在权利阶层,凤冥国人是胜者,他们有权利去支配战败国的亡国奴。 司玉瑾的民族意识很强。 晨光却觉得依照他的想法治理的国家到最后除了膨胀统治阶层的优越性,加深高低阶层之间的矛盾外,根本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凤冥国可用之人太少,就算全部用上,也不足以支撑现在的这片国土,要想新的凤冥国稳定地运作下去,必须要用到南越国和北越国的官员。而且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的土地,他们会比从沙漠里出来的人更熟悉。” “凤冥国的官员之所以少,是因为凡是有点势力的都被你杀掉了。” “不听我的话,就算再有能耐,杀掉我也不会觉得可惜。” “凤冥国人口少不等于没有,你觉得不够用可以挑选。” “从一群连《三贤集》都没念过的草包里挑选?”晨光扬眉。 司玉瑾凝眉,语塞。 “三国合并之后,不仅是朝堂上,民间我也会下一道旨,鼓励凤冥国的男女与北越或南越的人通婚。” “什么?”司玉瑾大惊,大怒。 “你也知道,凤冥国因为地域的关系,很少有能活过五十岁的,而其他国家的人活到六七十岁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凤冥国人体弱是事实,必须要用外来的血统改变现在的血统,凤冥国人才能健康起来。这一次迁都,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凤冥国人会因为水土不服死掉,如果不尽快扭转凤冥国人天生的虚弱体质,即使凤冥国国土增加,凤冥国也不会强盛,只会加速衰弱走向灭亡。” 司玉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混淆血统与灭族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人都死光了凤冥国就真的不存在了,只有人活着,凤冥国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不再有凤冥国人的凤冥国?” “只要是生存在凤冥国国土上的人,就是凤冥国人。”晨光强调。 司玉瑾冷笑了一声,他想,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永远都不会达成一致了。 第一百八六章 可预见的混乱 司玉瑾负气离开后,晨光伸展了腰肢,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过了一会儿,低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司浅站在一旁,望了望她,见她有些沮丧,心情突然变不好了的样子,犹豫了下,走过来,单膝跪在软榻前,与她的视线平齐,轻轻地唤了声: “殿下。” 晨光抬起脑袋,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廉王越来越放肆了。” 晨光双手托腮,慢吞吞地道:“我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凤冥国人,又是凤冥国的皇子,对‘凤冥国’的坚持和顽固是血统里自带的。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对自己的血统也没有任何骄傲感,所以我做什么事都能很轻易,但他不同。再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固执得很少见的人。” 顿了顿,她似想到了什么,皱起眉道: “既然他这样想,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这么想。对于其他人,就不仅仅是凤冥国出身的问题,这里面还有很大的利益关系。往后的朝堂上,三派系乱斗,一个派系又会衍生出好几个派别,如果不让他们尽快融合到一块,时间久了,本来的矛盾会越来越深,到时候不止是动荡,而是从内部中瓦解,就像当年的凤鸣帝国一样。”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在联想的过程中,她感到许多处比想象的更加严重。 司浅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最擅长的清杀模式在这种复杂的问题上派不上用场。 强国是由人口组成的,凤冥国人太少,又天生质弱,能在凤冥国还存在时举国走出沙漠重新回到肥沃的中土,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对于凤冥国稀少的人口来说,合并之后的国土过于空旷,他们必须要联合原来的北越国人和南越国人一块,才能建立一个土地辽阔昌荣繁盛人丁兴旺的新的凤冥国。 晨光歪着脑袋,罕见严肃地道: “现在不止是凤冥国人敌视北越南越的人,北越和南越的人同样敌视凤冥人,尤其是南越人。现在凤冥国的五十万人还没有全部迁来,真迁过来才有混乱。将他们分散到新划分的十六个州是出于融合的打算,可祖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出于仇恨和嫉妒的心理,老实点的凤冥国人一定会被欺负的。可若是划一处地方将凤冥国人都放在一块,那只不过是大凤冥国里有一个小凤冥国,完全没有意义。” 司浅沉默地听着,他只有服从和杀戮这两项技能,这两项技能他可以做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但让他玩弄权术施展计谋,他就不行了,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所以他只能静静地听着,他给不出任何意见。 晨光并不需要司浅给她意见或答案,她只是觉得他单膝跪在榻前,用很认真的表情听着她说一些他完全不擅长的话题时的样子很有趣,他专注的神情能够让她高兴起来。 她弯了弯唇角。 司七走过来,轻声通报道: “殿下,春绮带着陛下过来给殿下请安了。” 晨光看了她一眼,淡声说: “让他们进来。” 司七应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容颜清秀的女子拉着身穿玄色绣火凤长袍的男孩子从远处走来。 春绮是晨光派去专门照料司玉坤饮食起居的宫女,司玉坤今年已经十岁了,却依旧胆小懦弱,尽管晨光和他没见过几次,司玉坤对晨光却很畏惧,在走过来时,他牢牢地抓着春绮的手,身子紧紧地贴在春绮的身上,就差把脑袋缩进春绮的裙子里了。 他用慌张的神情望着已经从软榻上坐起来的晨光,惶惶不安的双眼,似一只正处于深度惊吓中的兔子。 晨光勾起嘴唇。 与司玉坤的胆小怕事相比,春绮一个宫女倒显得落落大方许多,她站住脚步,规规矩矩地向晨光请了安,又拉了拉司玉坤的手,柔声道: “陛下,向凤主殿下请安。” 司玉坤看了她一眼,又战战兢兢地看了晨光一眼,惶恐不安地别开目光,不甘不愿地松开春绮的手,抓着小袍子,颤巍巍地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如蚊呐,结结巴巴: “给、给大姐姐请安。” 晨光没站起来,她坐着受了他的礼,过了一会儿,开口,轻声笑道: “起来吧。” 春绮忙弯腰扶了司玉坤一把,司玉坤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瞥了晨光一眼,忙又垂下头去,神色越发慌张。 晨光觉得好笑,这个孩子没有一点皇族的气质风范,天生的血统在他身上并没有起到应该起的作用,甚至还不如一个教养良好的富家公子有气度。 “坤儿,过来。”晨光笑盈盈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 司玉坤望了她一眼,在春绮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地蹭过来,犹豫地伸出手,递给晨光。 晨光拉住他的手,笑了笑,轻柔着嗓音,温和地询问:“从凤冥国一路过来,累坏了吧?” 司玉坤怯生生地摇了摇脑袋。 晨光笑笑,说:“大姐姐已经让人把滕欢宫收拾出来了,往后你就住在那里,缺了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春绮。你初到这里,肯定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不过这儿可比凤冥国富饶多了,安心住下来,你一定会喜欢的。你是大姐姐唯一的弟弟,大姐姐最疼你,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是大姐姐能给你的,大姐姐都会给你。坤儿,你可记住了?” 司玉坤缩着脖子,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回答道: “记住了。” 晨光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因为怕她才回答这一句,她微微一笑,松了手。司玉坤就又蹭回到春绮的身边,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晨光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笑笑,道: “坤儿,你去和司七姐姐吃果子,大姐姐和春绮说几句话你们再去滕欢宫。” 司玉坤有些担心地望了春绮一眼,春绮没敢看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司七已经向司玉坤伸出手,司玉坤只好拉住司七的手,跟着司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司玉坤很依赖春绮。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向春绮。 春绮垂眸,不敢则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晨光开口,她悄悄地抬眸,望了晨光一眼,对上的却是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 春绮心惊,不寒而栗,下意识弯了膝盖,跪了下来。 第一百八七章 幽禁 春绮是个乖觉的人,晨光当初在众多宫女中选中她,也是因为她乖觉、懂事、不出彩。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抹消掉她最大的优点。 晨光很满意。 “你服侍陛下几年了?”她似笑非笑地问。 “回殿下,六年了。”春绮垂着头,小声回答。 “你认为你服侍陛下服侍得怎么样?”晨光幽声续问。 这句话问的简单,回答时却很难,若要回答的得体安全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春绮低着头,顿了一下,轻声回答: “奴婢在服侍陛下时,始终不敢忘记殿下对奴婢的吩咐,一直都是全心全意,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在服侍陛下时哪怕只有一息的粗心,都是对殿下的不忠,对陛下的不敬,奴婢对陛下尽了全部心力,从不敢有半点放松。” 晨光笑了一声,歪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 刺骨的寒意迎面扑来,春绮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晨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淡声笑道: “你是个聪明又细心的,由你来服侍陛下我最放心。从湘瀛迁都到瀚京,许多都改变了,不变的是,陛下身边依旧由你来服侍。你好好地尽心尽力地照顾陛下,照顾得好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可你若是换了个地方就照顾不好了,春绮,你是我回宫之后第一个服侍我的宫人,也算是跟过我一场,你应该知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春绮心尖发颤,勉强镇定住精神,轻声回答: “春绮明白,春绮一定会好好服侍陛下,请殿下放心。” “下去吧。”晨光语气温和地笑说。 春绮低声应了句“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司七回来通报道: “殿下,春绮带着陛下到滕欢宫去了。” “命人封了滕欢宫,陛下体弱,需要在滕欢宫静养,从今日起,滕欢宫只许进不许出,滕欢宫的全部供应照旧,若是有人胆敢因为陛下在静养就怠慢了陛下和滕欢宫,杀无赦。” “是。”司七不觉得意外,亦没有惊讶,平声应了句,下去吩咐了。 司浅看了晨光一眼,轻声道:“若殿下觉得司玉坤碍眼,除掉便是了,何必费这些心神。” 晨光嫣然一笑,温声回答: “因为我想看他长成一个惹人讨厌的大人呐。” 司浅望着她,没有再说话。 一个小太监从远处走来,尖着嗓子通报道: “殿下,金浮屠的郑都尉和郭都尉递了牌子,说要面见殿下。” 晨光一愣,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疑惑地问司浅: “金浮屠是个什么东西?郑都尉和郭都尉又是谁?” 司浅的面色比起平时更加阴冷,他沉声道:“金浮屠就是殿下从各处雇来的那些人组成的军队。” “什么时候叫了这个名字?”晨光狐疑地问。 “打仗的时候他们自己取的。” “真是没有文采的名字,好难听。”晨光撇着嘴,一脸嫌弃地说,顿了顿,问,“我不是让你把他们都散了,拿上银子从凤冥国出去,该是哪的就回哪去吗?那些人怎么还没有走?郑都尉和郭都尉又是谁?难道他们对我付的价钱不满意,临走前还想要涨价钱?他们要是真敢那么干,我一定会把他们全部剁碎拿去做花肥!”晨光冷着脸,生气地说。 战事刚刚结束,国土的合并与复苏,百姓的融合与发展,各方各面都需要银子,需要大量的银子。 晨光的银子本来就不多,又在战事中大量投入,尽管她连续抢了两个国库,可按照现在的情势看,很快就要入不敷出了。 她现在每天为了银子在发愁,甚至连史书上记载新皇登基之后为了安稳笼络民心需要降低税赋的手段都没有做,因为国库空虚,实在没办法减去税赋这方面的收入。再加上三国合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量募军,为了吸引人来参军,她开出了十分可观的条件,以至于本就空虚的国库越发空虚,她现在最讨厌的事就是有人向她要银子,谁敢在这时候管她要银子,她一定会剁了他! “不是遣散银子的事情,而是,他们说他们不想走。”司浅皱了皱眉,道,心想土匪果然是土匪,一个比一个难缠。 “不想走?”这是晨光没有预料的答案,她愣了一下,十分惊讶。 “郑匀和郭然最先说不想走,然后一个传一个,到最后雇来的那些人都说不想走了,他们说,在凤冥国当兵比当山贼土匪来的自在。” 是说她军费给的充足,把他们养得油光水滑比当土匪时还要滋润,所以他们都不想走了吗? 晨光的脸刷的绿了:“呸!”她恼火地啐了一口。 她砸锅卖铁给军队最好的待遇是为了让战事能够进行得更加顺利,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油光水滑变滋润的,那些人是把她当成花高价养面首的冤大头吗? 他们也不拿镜子照一照自己的长相! 晨光十分恼怒,撇着嘴角,冷着脸道: “让他们过来。” 小太监去了,大概过了两刻钟,带进来一个一脸奸猾相的青年,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两个人都是匪徒出身,也不懂得什么规矩,跪下来,粗声粗气地说道: “卑职郑匀、郭然叩见殿下。” 然后草草地磕了一个头。 “你们要见我做什么?”晨光绷着脸,开门见山地问。 她问的快又直接,出乎郑匀和郭然的预料,他们原本以为还要再绕几个弯子。听了她的问话,二人俱是一愣,对视了一眼,由郑匀开口,回答说: “殿下,司统兵说奉了殿下命令一定要解散金浮屠,解散这件事是金浮屠的人都不愿的,卑职等也曾向司统兵请命,请司统兵看在战时哥几个为凤冥国搏命的份上,替金浮屠向殿下求求情,不要解散金浮屠,可司统兵就是不答应,一定要解散金浮屠。卑职二人无奈,只好斗胆求见殿下,请殿下看在金浮屠为凤冥国赢了胜仗的份上,不要解散金浮屠。” 第一百八八章 投诚 晨光盯着郑匀看了半天,漫不经心地问: “你们为何要留下来?” 即使是在军中极度缺人的情况下,面对郑匀二人的积极投靠,晨光却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兴趣。 郑匀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和晨光接触不多,但通过这一战,他对她的名字如雷贯耳。她的所作所为大概是最成功的“坐收渔利”,让一个两年前还蜗居在沙漠的蛮荒小国成功吞并了北越南越二国,顺利地从沙漠里走出来,一跃成为仅次于龙熙国的国家。 南越和北越梦里都统一多少回了,他们绝对想不到,到最后他们的统一竟然是被凤冥国实现的,而在合并的那一刻,北越和南越却不存在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讽刺。 凤冥国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运气好吗?郑匀相信运气,又不相信运气,但他相信有福气的人。在战事以胜利告终时,他就觉得凤冥国的凤主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跟着她,或许比自己拿着一笔遣散费回去继续当水匪更有前途。隔了这么久再回到帮派,帮中未必还留有他的位置,再加上凤冥国军队的待遇确实不错,又不用搏命。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对于他来说,过于顺利的战事与令人狂喜的全胜结局激起了他的兴致,他跃跃欲试。他突然觉得,即使回去当水匪不会被朝廷抓住命丧断头台,那样的日子太平淡,前路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还不如留下来,去追求新的刺激。 单是追随一个女人,这需要拥有一份超强的胆量和常人难及的魄力,郑匀觉得在自己决定要留下来时,就已经够刺激了。 没想到金浮屠的其他人大都和他想得一样,不是惨烈却让人内心激烈的战争燃起了他们追寻刺激的心,这片由三国合并的新国土,这片背后居然是由一个女人操纵的国土,据说这个女人的脸蛋比最最靓丽的妞儿还要动人,据说这个女人的性子比最最狠辣的强匪还要狠辣百倍,想一想就觉得刺激。 可郑匀又不能回答他是为了要找刺激才留下的,说是为了想要搏一个前途也不太妥当,他嬉皮笑脸地回答: “卑职等人离乡太久,现在回去,老家不一定还有位置,卑职等人在殿下的军中已经呆惯了,就想着若是能继续为殿下效命就好了。” 晨光想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啊。” 郑匀眼睛一亮,大喜,还没来得及表达喜悦之情,晨光开口,说出的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上来: “既然你们要留下,这一回就不算是从外面雇佣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凤冥国士兵。既然如此,服从是最主要的。首先,留下来的人不会派发回乡的盘缠;其次,你们的那个金浮屠,不会继续存在,你们会被打乱编入不同的队伍;再有,战事刚刚结束,军中的待遇不会再像战时那样丰厚,至少会缩减一半,愿意的可以留下,不愿的立刻拿银子走人。” 郑匀听完她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结果有点出乎意料,虽然听起来他的愿望是达成了,但达成之后总有哪里是不对的。他干笑着,语塞片刻,在晨光开始不耐烦的眼神里讪讪地笑说: “是,卑职这就回去传话,等着殿下之后的吩咐。从此以后,卑职等会尽心尽力为殿下效力,以殿下马首是瞻。” 郑匀这人一看就是念过几年书的,若不是他眼神奸滑,单从他的长相,他算是带了点书卷气的那种,很像某村塾的教书先生。可惜一双眼破坏了他的所有文雅气质,他是水匪,水匪称自己为“卑职”很好笑,带着一身匪气地表达忠心更是一件滑稽的事。匪徒这项职业压根就没有忠奸之分,他们和商人一样,都是利益至上,从他们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效力”这类词,有趣得紧。 “下去吧。”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郑匀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被小太监带着,和郭然一块,出去了。 “殿下真打算留下这帮匪徒?”司浅不太赞同地问。 “他们是匪徒,烈焰城的那帮人也是匪徒,你说若是他们对上烈焰城的匪徒,谁输谁赢?”晨光弯着眉眼,笑微微地问。 “还没入烈焰城,就会被剁成肉酱。”司浅毫不客气地说。 晨光噗地笑了,重新舒展开腰肢,伏趴在软榻上,下巴枕在双臂间,笑盈盈地道: “烈焰城的确好可怕的!” 她笑了起来。 司浅觉得她笑得比烈焰城更可怕。 …… 郭然跟着郑匀出了凤凰宫,走在高高的宫巷里,郭然瞅了一眼专心在前头领路的小太监,凑到郑匀身旁,悄声道: “郑哥,那个凤主根本没把咱们兄弟放在眼里,你看她刚才的神情,咱们主动投诚她一点都不惊喜,反而跟咱们是麻烦似的。郑哥,你说咱们跟着那个女人,真能发达吗?” 郑匀笑了一声,信心十足地小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早在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注意到了,你没仔细看她的长相,她天生奇骨,龙睛凤目,眼光逼人……” “那又怎么了?”郭然不解地问。 “此人虽为女子,却是帝王之相。” “是女人却是帝王之相?”郭然不能理解,也不太接受,用狐疑的声调瓮声瓮气地嘀咕。 “所以才是奇人,面相奇雄算不得奇人,面相奇雄却不符合常理,这才是真奇人。跟着奇人准没错,你想啊,以前是七国各据一方,一眨眼七国变成了五国,兄弟,现在是乱世了,乱世得跟着奇人才有前途,乱世里像咱们这样做匪都只能做老二的,继续回去当匪是不会有前途的。” 前面的话郭然不大赞成,但最后一句却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十分忧伤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胸脯高耸浑身香喷喷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目不斜视,坠子未摇,步速极快地往前走,眨眼间就走出去老远。 正说话的郑匀眼睛一亮,丢下郭然,匆匆奔过去,大声道: “火舞姑娘!” 第一百八九章 乱世重刑 火舞听到有人喊她,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回过头。 一个看起来十分轻浮狡猾的男人小跑着过来,做了一个揖,笑容满面地问她: “火舞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火舞盯着他说话时一翘一翘的小胡子看了一息,不发一语,转身,径自走了。 郑匀傻了眼,愣愣地望着她远去,很快消失不见:“……” 这妞儿好冷酷! 果然不是凡人! 郭然从后面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看着他仿佛突然冻住了,一脸蠢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遗憾的语气道: “郑哥,那位是凤主殿下的大宫女,一品女官。” 郑匀不答。 郭然替他惋惜地叹了口气,继续用同情的语气说: “而且还是把你吊起来摔下去差一点把你摔死的人。” 这一回郑匀终于瞅向他,用似乎是在瞪的眼神。 …… 火舞回到凤凰宫,对搂着大猫还趴在软榻上打滚的晨光说: “殿下,罗宋终于有消息了,已经从赤阳国往回返,预计半个月后会回到瀚京。” 过去的南越国一直在倚靠赤阳国,虽然是独立的国家,却和附属国差不多,为了向赤阳国显示自己的忠诚,表示南越国对赤阳国绝无二心,南越帝甚至将国都定在和赤阳国的边境极近的地方,从瀚京前往赤阳国的边境只需要半个月的路程,而且道路极顺。 晨光听了火舞的话,知道罗宋平安无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自语似的咕哝道: “还真活着回来了!” “这一次的行程必是凶险万分。”火舞说。 “这是当然的。”晨光笑嘻嘻地道,“我都已经做好罗宋被赤阳帝砍掉脑袋的准备了。” 这话不能让罗宋听到,罗宋听到后会哭的。 不过就算罗宋没听到这话,去了一趟赤阳国回来他也快哭了。此行不是一句“凶险”就可以形容的,他是真的差点被赤阳帝砍掉脑袋。 “赤阳帝大怒,刀都架在臣的脖子上了,幸亏臣机灵,平复了赤阳帝的怒气,要不然臣就回不来了,就再也见不到殿下了,可怜臣那刚出世的儿子,才周岁就没了父亲。”罗宋悲悲切切地说。 罗宋这个人机灵能干,口齿伶俐,反应迅速,八面玲珑,懂得察言观色,极擅笼络交际,就是有一点不好,会在不知不觉间废话连篇。 晨光冲着他温和地笑笑:“小宋,你放心,你若是为国捐躯,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你的夫人和你的三个儿子的。” 于是罗宋闭了嘴。 看来殿下是不会因为他的声情并茂就替他升职加薪的。 “臣按照殿下的吩咐,刚进入赤阳国的地界就让人联系上了宫里边咱们的珍贵妃,不出殿下所料,珍贵妃如今圣眷正隆,有点不太想理会凤冥国的事,臣按照殿下的意思,派人将这里边的厉害给珍贵妃说明了,让珍贵妃知道自己的娘家不被赤阳帝待见,珍贵妃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珍贵妃这才慌了神,开始筹备起来。臣到圣城时,珍贵妃安排臣见的居然是赤阳国的皇太子……” “皇太子?”晨光微怔。 “是,赤阳国的皇太子,当时珍贵妃也在场,这一回也是多亏了珍贵妃,一直在旁边软声游说,赤阳国的皇太子才收了礼,答应了。后来在觐见赤阳帝时,皇***了不少好话,赤阳帝才平了怒气,又有珍贵妃在一旁帮腔,最后赤阳帝终于答应,可以见殿下一面。” 晨光歪头,思索了片刻,笑起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司雪柔她果然有几分本事,我没看错人。” “臣只觉得,殿下当时将她送去赤阳国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多亏了殿下的先见之明,臣这一回才不用掉脑袋,居然活着回来了。”罗宋其实是心有余悸,他人虽机灵,在凤冥国中算是学识丰富的,但这也是他第一次亲往赤阳国,赤阳国的富饶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不容许任何人亵渎的尊贵更是让他肝颤,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一日盛宴上,刀架脖子时的冰冷锋利感至今未退,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 “珍贵妃过的如何?”晨光思索了良久,似笑非笑地问。 “听说是宠冠后宫,赤阳帝一个月有一半日子是在珍贵妃的宫里,皇后宫妃乃至朝堂上都对她有些不满,但有赤阳帝维护着,她过的倒是自然。就是有一件事珍贵妃很忧心,让臣回来时替她给殿下带个话,珍贵妃说,她入赤阳国后宫已有五年,这期间赤阳帝的几个宫妃有孕,只有她至今没有动静,她想请殿下给她想个法子,若是她有孕了,赤阳帝一定会更宠爱她,她越受宠,凤冥国越安稳。” 晨光哧地笑了:“看来她并没有变聪明。” 罗宋微怔,他也觉得若珍贵妃有了子嗣,那孩子将来就算不是太子,也能在赤阳国占有一席之地,这对凤冥国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他不解晨光的态度,好像不希望珍贵妃有子似的: “殿下的意思是……” “赤阳帝怎么可能会让他国出身的贵妃诞下皇子,宠爱是宠爱,子嗣是子嗣,这是根本不能够相提并论的。她入宫五年,身子又没毛病,其他宫妃也不是没有有孕的,怎么就她没有,她也不自己想一想缘由。凤冥国才不会因为她受宠就安稳,凤冥国只有强盛到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才会安稳。若是送女人有用,我就去养女人了,还用养军队?养女人可比养军队便宜多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赚上一笔。” 罗宋心想你又不是青/楼的老鸨子。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三日后启程,陛下病了在滕欢宫静养,对外朝中政事还是由廉王处理,我走的这段时间肯定会发生很多事,你替我看着司玉瑾。对了,下旨,从今日起,凡南越和北越、南越和凤冥、凤冥和北越,或者南越北越凤冥,异族之间发生械斗,无论轻重,涉案人一律处斩。所有对这条处置不满因此闹事的,不论人数,凡参与者,全部处斩。” 第一百九十章 弱被人欺 罗宋觉得晨光提出的刑罚过重,容易引起民间骚乱,但晨光是不会接受反驳的,劝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应下了。 火舞将晨光最近迷上的南越国皇室中最盛行的杏子露斟了一碗,放在小几上。 晨光趴在软榻上,过了一会儿,黏黏糊糊地咕哝: “小舞,收拾行李吧,不要带太多东西。” 火舞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并不想去,笑笑,说:“殿下,奴婢已经收拾好了。” 晨光微怔,抬起头脸,看着她,扁起软嘟嘟的嘴唇。 她不是不想去,她很想去赤阳国玩,如果只是单纯去玩的话,她一定会举双手欢呼。可她是去见赤阳帝的,去和一个老家伙费心思周旋,想想就浑身无力。 要去赤阳国装孙子,虽然她不是不能装,她装得比谁都像,但装孙子是很辛苦的。更何况这一回去,冒着生命危险,也许还不是装孙子,而是装奴才,这简直比装孙子还要凄惨。 为争取赤阳国对凤冥国占领北越、南越之后三国合并的认可,前期罗宋去打通关系时已经送出了大量的金钱,可那只是刚开始。她这一次去,给出的将会是罗宋给出的千倍万倍。 这之后,她更吃不上蜜汁火腿了。 她欲哭无泪。 如果奉款能够解决,那还是一件喜事,晨光自己都不敢保证,赤阳帝会不会用割地作为放过凤冥国的条件。 一想到这儿晨光就觉得心烦。 割地不是不可能,以赤阳帝的脾气,这是很有可能的,假若赤阳国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晨光甚至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最最悲惨的,即使明知道答应那些是丧权辱国,可还得去那么做。 凤冥国胆大包天,趁南越和北越大战时坐收渔利,吞并了南越北越,这不是因为实力强大,而是天时地利人和。 能够达成现在的这个结果,说难也不难,难的是接下来,国土打下来很顺利,能不能守得住才是关键。 凤冥国坐收渔利的行为是让其他国家十分反感的,好的结果达成,凤冥国的名声却持续走低,凤冥国必须要尽快争取赤阳国的认可,只有赤阳国认可了凤冥国,其他国家才有可能陆续承认凤冥国回归中土。 若赤阳国不认可,那么要不了多久,凤冥国就会被肃清。不一定是赤阳国动手,其他国家也有可能会因为反感再加上认为卑微的凤冥国不配持有大陆上最丰富的盐产资源,而攻打凤冥国。到了那时,凤冥国连沙漠都回不去了,他们会全部灭绝在刚刚感受了几日的肥沃中土里。 要想在中土占据一席之地,凤冥国必须要获得赤阳国的承认,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当奴才,也要先站住脚跟。 晨光努力斗志昂扬地想,可其实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她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 “有晏樱的消息吗?” 火舞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晏樱,一愣,摇摇头说: “没有。” 晨光将脸颊枕在交叠起来的手臂上,道:“一定是躲在哪个洞里在干那些丧天良的勾当。”顿了顿,她又说道,“我可不想在赤阳国碰见他,千万别让我在赤阳国碰见他。” 火舞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事情不是说不想就能达成的,再说像殿下,她的直觉十分准确,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反而不妙。 “小舞,你去让膳房多多给我准备火腿,我要带在路上吃。” 火舞一边想殿下还真喜欢吃火腿呢,明明是那么咸的东西,一边应下了,转身唤人去吩咐膳房。 三日后,晨光动身前往赤阳国国都圣城。 正规的国事出访,早就筹备下的使团也很正式,大部分是罗宋带去的那批人又原封不动跟着晨光再走一趟,赤阳国的人八成会以为他们穷的连人都出不起。 出使的人数和队伍的规格比起别国依旧是最寒酸的,可带去的礼却是国内最好的,晨光看得一阵心疼,就像她最心爱的火腿全部长了翅膀飞走了一样,她撇开眼,不忍再看。 此次带出的人,文官十二人,凤冥国文官四人,原北越国官员和原南越国官员各四人,五千精兵由张哲的长子张弘率领,司浅带领一百名贴身近卫日夜护卫在晨光的凤辇四周。 队伍浩浩荡荡行进了一个月,终于来到边境,在过了连山关之后,凤冥国使团受到了赤阳国官员的“热情”接待。 赤阳国的官员对凤冥国的使团十分“热情”,刚过边境,凤冥国的队伍就被赤阳国的一万军队给围住了,并在青城县被扣了七天,被粗茶淡饭地招呼着,直到凤冥国人终于识时务地交了一大笔过路费,赤阳国的军察使脸上才有了笑模样,傲慢地将他们训诫一番,告诫他们不要在赤阳国境内惹事,而后才放行。 这大概在各国史上都是最没有尊严的一次出访,这次的出访还是给人送钱来了,送钱来却受到羞辱般的对待,愤怒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情,这滋味糟糕透顶。 本来原北越南越的官员和凤冥国的官员一同共事还有各种不和,在经过这一段之后,三国官员却不知不觉地团结起来,因为赤阳国对待他们的态度都是一样,轻蔑加羞辱,屈辱的滋味让他们的心短暂地靠在了一块。 即使被狠狠地抢去一笔,临走时,顾尧还是赔着笑脸和青城县的军察使客气了好一阵。 离开青城县,继续向前,通往圣城的方向需要经过一大片茂密的山林。 赤阳国内森林茂盛,比南越国还要茂盛,茂盛的森林意味着更多的木材,这是上天赐予的财富。 顾尧等人一边羡慕地四处张望,一边还在议论被青城县军察使狠狠扒了一层皮的事。 方继彤刚刚入仕,年轻一些,先忍不住,愤愤地道:“青城县军察使欺人太甚,我们可是赤阳帝请来的,他竟敢那样对待我们,岂有此理!等到了圣城,一定要向赤阳帝揭发他的恶行!” 第一百九一章 六道府 顾尧看了一眼他气愤填膺的模样,蔑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你以为这事赤阳帝不知道吗?就算不是赤阳帝明着下令的,也必是赤阳帝默许的,不然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军察使,敢为难别国出访的使团,除非他不想活命!这是下马威!等着瞧吧,才刚开始,此去圣城,路途遥远,不狠狠地脱去几层皮,你以为赤阳帝会放过我们?” 最后一句顾尧没有说出口,我们凤冥国可是趁着赤阳帝关注苍丘国战事的时候凭靠突然出兵奇袭获胜的,单是赤阳帝恼恨己国失察、居然被一个蛮荒小国牵着鼻子走的怒气就要承受一阵,更何况后面还有需要赤阳帝正式认可凤冥国回归中土。 这一趟是凤冥国必须来的,这一趟也是让凤冥国从衰弱走向半死的屈辱之路。 方继彤听完顾尧的话,越发气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前方的队伍突然停下,无缘无故停下,跟在后面行进的人俱是一愣,抻长了脖子向前瞧。 “怎么回事?”顾尧问前面的人。 “殿下说暂停休息一下。”前面的士兵回过头来回答。 顾尧微怔,看看天色,从青城县出来还没到半天,这个时候突然叫停队伍有些奇怪。但既然殿下已下令,他也只好让众同僚暂停赶路,找地方休息。 众人坐在树荫下,不一会儿看见前方的凤辇帘子开了,凤主从凤辇上缓慢下来,薄纱覆面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向南方的树林深处走去。 起初众人没有在意,直到大约过了半刻钟,南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棵远远望去最为高大都快要入云了的古树蓦地折断,直挺挺地向前方倒去,惊起鹊鸟纷飞,也吓了众人一大跳。 许多人站起来,惊诧地眺望着远方在没风没雨的情况下巨树突然折断倒下的奇景。 又过了一会儿,凤主殿下从南方的树林中回来,安静地登上凤辇。 命令重新下达。 队伍启程,继续前行。 顾尧想,原来殿下也是生气的。 晨光十分生气,因为过于生气,在凤辇上吃多了火腿,发现这东西确实有点咸。 …… 赤阳国地处西南,是国土最大的国家,自麒麟山向南,横跨苏密河。赤阳国地势平坦,鲜少有过高的山峰,低矮平缓的地形很适合耕种,并且道路交通方便,这对各行各业都有促进作用。 赤阳国雨水充沛,空气湿润,气候温暖,没有寒冷的冬天,农作物四季皆可生长,赤阳国百年来一直都是农产量第一的国家。 赤阳国的富饶已经体现在,即便是在民间,只要是稍微富庶一点的县镇,种出来的果子只会选品相上好的售卖,劣质的会被淘汰丢弃掉。每到热闹的节日或者庙会,都会有一些拿吃食来玩的游戏,这在以凤冥国为首的饿死鬼遍地的穷苦国家眼中是绝对不能忍的。 可他们就是不缺食物。 鉴定一个国家的富强程度,首先是军队是否强大,强大的程度只到能够保护自己还不够,还要拥有随时可以压制别国的威慑力。与之比肩的则是本国百姓的生存状况,百姓活得越满足,越能证明这个国家的强盛。 赤阳国的百姓无疑是众多国家里生活得最为富足也是最为平稳的,大概是内心满足的人占大多数,这个热闹而繁荣的国家,它带着一丝能够让人感觉心安的祥和感。 这是在晨光微服去参观赤阳国的市井时深深感觉到的。 过了苏密河她就和队伍分开了,她不想再看见自己被扒皮,她也想去看看赤阳国的民间,于是她把司九和司十留在队伍里,带上司浅、火舞、司七、司八悄悄离开,向苏密河畔赤阳国最最繁华的“南方宝玉”六道府进发。 晨光命队伍不用着急,慢慢地往前走,她单独走肯定比队伍走得快,双方约定过后在离圣城不远的石富府汇合。 晨光去了六道府。 苏密河是赤阳国最大的河流,也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河流之一。苏密河的船运行业极为发达,而六道府刚好处在苏密河的中间地带,于是作为最大中转地的六道府成为了赤阳国内仅次于首府圣城的最繁华城市。 六道府在五国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名扬远播,晨光在还没走出凤冥国时就听说过六道府。 黄昏时分,一辆宽大却并不张扬的马车驶入六道府,停在了六道府排名第三的琴笙客栈前。 迎客的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刚来到马车旁,马车帘子被掀开,先下来的是一名眉眼深沉,棱角分明的男子,相貌英俊,却隐隐透着一股厉气,让人不敢靠近,仿佛靠近了就会被他割伤似的。 接下来的是两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再往后,却是一个相貌浓丽身材丰满的美人儿。 伙计入行有些年头,看遍了走南闯北的客人,这么大的一对胸他还是头一回见,看呆了。 大胸美人儿从车上下来的同时,怀里抱着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素纱遮面的姑娘,那姑娘刚下来的时候,伙计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香气迎面扑来,让人心旷神怡。 白衣姑娘虽然看不清长相,伙计却笃定了这必也是一位美人儿,美人儿正用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兴奋地打量着琴笙客栈的招牌。 伙计见状,不禁疑惑起来,难道现在的千金小姐已经不兴出门坐轿,开始兴出门让人抱着了? 不会吧。 还是说,这小美人儿看着大,其实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位胸脯高耸的姑娘其实也不是个姑娘,而是小美人儿的奶娘? 伙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骇。 这时,俊朗却冷厉的男子往他怀里扔了一锭银子,淡声道: “开一间最好的客房,重要的是要安静,贵一些不要紧。” 客人出手阔绰,伙计喜出望外,笑眯了眼睛,待听到客人的要求之后,又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你们这么多人就开一间房,那几个姑娘是主仆关系,姑娘需要伺候的人多一些挤一个房间也就罢了,可你一个男人,难道你也要一块去挤? 这些姑娘可都是姑娘打扮,一男四女共寝一室,伙计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艳粉色,竟有点小兴奋。 第一百九二章 失眠 最好的房间。 也是最安静的房间。 晨光在参观的时候十分惊叹,心想连赤阳国的客栈都有这么好的装潢。 火舞给她揉了一会儿莫名发麻的双脚,她好些了,就跑到窗子前,推开窗子,望向外面繁华的夜景。 “好热闹!”晨光双手托腮,笑盈盈地说,“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要是凤冥国也能变成这样,我一定会天天去夜市玩的!” 开始整理床铺的火舞闻言,笑了笑。 “可惜凤冥国未来好多年都要实行宵禁,不可能有夜市的。”晨光遗憾地叹了口气。 “殿下若是喜欢玩,以后我们天天在宫里给殿下摆夜市让殿下玩,殿下说好不好?”司八手一拍,笑嘻嘻地说。 “是你自己想玩吧。”司七在经过她身旁时,顺手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 司八被拆穿心思,瞪了司七一眼。 晨光笑。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两下,司八过去开门,司浅走进来,手里拿着晨光指名想要的飘香楼的烧鸡。 晨光一声欢呼,开心地扑过去接在手里。 火舞含笑走过来,麻利地将烧鸡分开,将一只鸡大腿用油纸包着,递给晨光。 晨光满足地吃起来。 “外面热闹吗?”她问司浅。 “人有不少。”司浅想了想回答。 “和缥缈居的人接上了么?” “见到西门德了,他说明天会在缥缈居内恭候殿下。” 晨光啃着鸡腿点点头。 “殿下明天要去哪里?我们来六道府真的是来玩的吗?缥缈居是做什么的?酒楼?”司八好奇地问。 “那是小曦家开的赌场。赤阳国蛮横得紧,对外国商人很限制,小曦他们家也只能在赤阳国开赌场,别的都不能做。外国商人能在赤阳国里开赌场,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赤阳国对本国的产业很维护,所以赤阳国不喜欢雁云国商人,雁云国商人在赤阳国也是最不易做大的。” “能在赤阳国开赌场,嫦曦大人家还真不是普通的有钱呢!”司八摸着下巴说。 “你为什么要叫嫦曦‘嫦曦大人’?”司七狐疑地问。 司八微怔,瞥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因为……就是嫦曦大人嘛!”她笑得软塌塌的,让司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晨光看了看司八,又看了看司浅,扑哧一笑,对着司浅的脸兴高采烈地说: “小浅,你被讨厌了呢,司八喜欢小曦,她要跳去小曦手下了!” 司浅冷着脸,语气平板地道:“请便。” “公是公,私是私,我司八公私分明,即使再沉迷嫦曦大人的魅力,上头下命令要干死嫦曦大人,我还是会遵命的。”司八一身正气地强调。 晨光噗地笑了。 司浅瞅了司八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啊!”转身出去了。 司八虎睁着一对眼睛,盯着他走出房间,待房门关上之后,她撇了撇嘴,小声道:“ “就是因为他这个性子拖了他脸蛋的后腿,他那张脸本来应该很招喜欢的,就是他的性子白瞎了他的脸蛋,连狗都不理!” 晨光想,小狗的确很讨厌小浅,不止是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它们都很讨厌小浅,所有动物都讨厌小浅,连大猫都不愿意理他。 小浅讨狗嫌呢。 …… 夜阑寂静。 漆黑的客房内。 如果外人看到这样的画面,大概会觉得很诡异,有点吓人。 司七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头靠在墙壁上,不仔细看会以为她只是在休息,其实她正睡着,这是她独特的睡癖。 与她奇怪的睡觉方式相比,司八要更为夸张,司八站在一根柱子下面,双手抱胸,正在呼哧呼哧地打瞌睡。她睡觉的样子和她的性子一样十分豪放,不过有一点是不变的,她站着睡觉,这样的习惯贯穿了她的童年直到她长大成人,曾经这个姿势可以确保她随时醒来,在圣子山中,这样的睡姿降低了丧命的风险,到现在虽然紧绷的神经已经松缓许多,可她的这个习惯却改不过来,不站着她睡不着。 从圣子山中活着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毛病。 跟她们相比,火舞就正常多了,她侧卧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搂住晨光的背。 在她怀里,晨光俯趴在垫得厚厚的软床上,双腿蜷在两侧,窝成一只大虾米。 晨光喜欢这样的睡姿,这对她来说是安全又安心的姿势,尽管这个姿势曾被小润嫌弃过很多次。 晨光从床上爬起来。 她今天突然睡不着了。 明明一直睡干草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择床的毛病,晨光想,八成是因为赤阳国的夜晚太明亮,月亮照进窗子里晃了她眼睛的缘故。 她轻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这么一动,不止火舞醒了,司八和司七都醒了。但因为晨光没唤人,司八和司七醒了却没有动。 火舞坐起来,拿起一件衣裳披在晨光的背上,轻声问: “殿下睡不着么?” 晨光垂着脑袋,抱着膝盖,呆了一会儿,不仅没有困意,反而精神了,她甩甩头,对火舞说:“我去屋顶看月亮。”然后走下床,自己把衣服穿好,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子边上。 火舞望着她的背影,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心浮气躁,殿下心里边压的事情太多了。 晨光走到窗户边,轻轻地唤了声: “小浅。” 一根墨色的软绳从上面垂下来,晨光抓住软绳,在跳出窗子的一刻,软绳被猛地向上一拉,眨眼间,晨光已经上了屋顶,腰肢被一条刚劲有力的胳膊勾住,司浅将晨光稳稳当当地放在屋顶上。 晨光裹着厚厚的大氅,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双手抱膝,仰着脑袋,望着天上的月亮。 赤阳国的秋天并不冷,但晨光还是觉得夜晚的空气有点凉。 司浅将晨光放在屋顶上便无声地离开了,不久又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竹筒。 竹筒有盖子可以打开,他坐在晨光身旁,将竹筒的盖子打开,然后将竹筒里热气腾腾的汤倒在竹筒盖子里,倒了小半碗,递给晨光。 是用于助眠的香喷喷的莲子汤。 第一百九十三章 突来的消息 晨光开心地接过来,暖暖地喝上一口,甜甜的,仿佛将心的褶皱都熨平了,连身体都变得舒坦起来。 她一气喝光半杯,抱着膝盖,突然说: “我想大猫了。” 司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应该把大猫带来的。” 司浅没有看她,亦没有说话。 “没有大猫抱我睡不着。”晨光说。 但是她有火舞抱,所以这个并不是失眠的原因,司浅在心里想。 “小浅,你每天都不睡觉,你就不觉得痛苦吗?”晨光忽然看向他,问。 司浅是没有睡眠的,已经忘记了是从几岁开始,总之当他发现时,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失去睡眠的人。 这一项从圣子山中落下的毛病虽然怪异,但对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造成影响,顶多是在夜深人静时觉得冷清,不过他也因此能够日夜不停护卫着晨光,这甚至会让他觉得幸运,因为可以不分昼夜地保护她,若是将她交给别人护卫,他总不放心,所以他很高兴他能够拥有这项特殊的技能。 “不会。”司浅看了晨光一眼,对她说。 晨光点点头。 接下来两个人便不说话了。 除非有重要的事情,否则司浅是不说话的,晨光想他大概不喜欢说话,所以每次两人共处时,她也不怎么说话,以免破坏掉司浅喜欢的清静。 晨光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样才能把月亮变成银子拿去花呢? …… 因为突然的失眠,晨光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就像一根花瓣全掉的水仙。 司浅却什么事都没有,跟平时一样,无任何改变。 晨光去琴笙客栈的二楼吃早饭,据说这里的早餐做的十分精致,即使不是住店的客人,也有许多慕名而来到这里用早膳的。 和凤冥国不同,跟龙熙国的习惯也不太一样,赤阳国的人很重视早餐,早餐时边吃茶点边聊天才是赤阳国人的日常。一天应酬交际的重头戏全在早膳时,因此,他们的早餐种类极丰富,反倒是晚饭的解决就显得比较草率了。 龙熙国则是重视晚膳,尤其是贵族圈里的应酬,基本上是在晚膳上进行。 而凤冥国……能吃饱就很高兴了…… 大概是赤阳国人的习惯,琴笙客栈的餐楼内没有独立的包间,全部是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既保留了一定的隐秘性,同时又足够开放空间。 晨光在雅座上坐了,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美食。赤阳国早餐种类的丰富超过了她的想象,浓而不腻的茶,五颜六色香甜馥郁的点心,清爽诱人的小菜,绵绸柔软的细粥,每一样都好看又好吃,令人目不暇接,食指大动。 晨光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帕子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捏起一块蟹肉做成的卷子,放进嘴里吃起来,蟹香浓郁,甘绵爽口。 “好吃!”晨光笑眯了眼,欢喜地赞叹。 火舞将一碗豆浆递到晨光面前。 晨光吃够了点心,端起豆浆,刚喝进去,就在这时,却听邻座正在吃早茶的一个中年客人突然对着另外一个客人说: “听说龙熙国的使团马上就要到咱们六道府了,这一回带领龙熙国使团来的是龙熙国的皇帝!” 一口豆浆差点喷出来! 晨光掏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火舞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来替她拍背。 “来的倒是快。我记得这个龙熙国皇帝刚登基时,正赶上龙熙国内乱,还是向咱们赤阳国借了兵才保住了龙熙国的。” “你记错了,咱们赤阳国的兵不是去管龙熙国的内乱,咱们的兵是去帮龙熙国抵抗苍丘国了。” “对对对!都差不多嘛!”另一个人嘿嘿地笑说。 “差的远了,就是因为龙熙国向赤阳国借兵,赤阳国借给了他,结果现在不管是赤阳国还是龙熙国,都被苍丘国给记恨上,永久性地断交了。” “真的假的?” “这件事早就在大陆上传遍了,国书都已经派人递到赤阳国来了,自然是真的。听说那苍丘帝极是嚣张,一副永远不再与赤阳国来往的样子,他也不看看苍丘国的兵器都是从哪里买来的,只要我们断了他们军工这条路,苍丘国就完了!”说话的那人带着自豪与自傲,志得意满地笑道。 另外一个人似乎被他的神经兮兮传染,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他凑过来,带着小兴奋的语气,轻声笑道: “你知道除了外边儿传的那些以外,还有什么事是让苍丘帝仇恨咱们皇上的吗?” 先前的人见他忽然兴奋起来,也跟着起了兴趣,小声问: “是什么?” “美人!是美人啊!就是咱们宫里的珍贵妃!听说这个珍贵妃当年是苍丘帝的心中人儿,却被咱们皇上抢先一步,给带回来了。苍丘国惧怕赤阳国,当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干瞪眼,苍丘帝却因此记恨上了咱们皇帝。” “这话可真?”另外一个人闻言,顿时激动起来,高声问。 “当然是真的。听说苍丘帝因为没有将珍贵妃纳入宫中,转而向凤冥国要了珍贵妃的妹妹收入宫中,珍贵妃的妹妹在苍丘国中也是一位贵妃。” “哦哦,原来如此!”听的人兴致勃勃,“不过,苍丘国同时与龙熙国和赤阳国断交,龙熙帝这一次来,肯定主要是来和咱们陛下商量关于苍丘国的事。以前的龙熙国慑于苍丘国的军力不敢轻举妄动,这一回龙熙国终于摆脱了苍丘国的控制,龙熙国既然已经和苍丘国成为敌人,就不会再回头,这一次肯定会趁势投靠赤阳国,否则的话,龙熙帝也不会亲自过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却听说,这一次龙熙帝亲自前来,除了是来向咱们陛下感谢因为赤阳国借兵,苍丘国终于退出龙熙国边境的事,最主要的,是来和咱们陛下商谈关于凤冥国突然吞并了北越和南越的事。” “这与龙熙国有什么关系?” “听说凤冥国出了一位凤主,曾是龙熙帝的原配夫人。” 第一百九四章 活在传说里的晨光 “原配夫人?” “以前不是传过,在现在的龙熙帝还是容王的时候,他娶的是凤冥国的大公主。” “啊啊,确实有过这话!” “那凤冥国的大公主就是现在的凤主殿下。” “唔唔……可是,不是说龙熙帝的原配夫人已经死了么?还是跟龙熙国的先皇一块被烧死的,啧啧,你说儿媳和公爹一块被烧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说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隔了一道屏风,正在咬糖糕的晨光脸刷地黑了,赤阳国的男人好长舌! 先前执着于爆消息以此来显示自己见多识广的男人被同伴的话噎了一下,顿了顿,轻咳了一声,说道: “总之,凤冥国现在的凤主殿下同时也是凤冥国的大公主,之前龙熙帝确实娶过凤冥国的大公主……” 大概连他也搞不清楚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了,手一挥,故作深沉地道: “不说这个,这一回龙熙帝来到赤阳国,九成是来购入军器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这样一来,官家会从六道府买入大量生铁,接下来几年,六道府的铁价必会大涨,兄弟,别说哥哥不告诉你,你在朝廷里不是有人吗,趁现在才开始,打通关系砸银子多换几座矿,必会大涨!” 他的同伴蹙了眉,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哥哥,你可有盐矿方面的消息,凤冥国占下南越国打算如何定盐价,又要怎么样开采,还是像从前一样么?” 一提起这个,男人就发愁,他叹了一口气: “还不知道,凤冥国因为战事至今未打开关口。不过,我听圣城的人说,这一回凤冥国凤主来到赤阳国,也是要谈盐矿的事,不然陛下怎可能会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来赤阳国主动示好?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盐矿盐湖都是由凤冥国把持的,投鼠忌器么。当初南越还在时,就不应该将采盐权交给南越,应该由赤阳国来把控的。” “谁会想到能出这种事,一个近两年才兴起来的沙漠小国,胃口居然这样大,一下子吞并了南越和北越,若不是真打赢了,我都想说凤冥国简直不知死活。他们这场仗一打起来,最先受到冲撞的是咱们,我今年,好几块的生意都不成了,全拜凤冥国所赐!”男人说这话时,有些咬牙切齿。 顿了顿,他突然问:“凤冥国的凤主,真是个女人?” “不是跟你说了,是凤冥国的大公主。说到这个大公主,她之所以能成为辅政的凤主,是因为遵照凤冥国先皇的遗诏,可有传闻说,凤冥国的先皇就是被凤主给害死的,不然,凤冥国怎可能会扶持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当傀儡皇帝?肯定是那凤主也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主政会惹天下人耻笑,所以才扶持一个小娃娃当皇帝,好容她摄政。还有,她不是有一个哥哥,凤冥国的廉亲王,与她同为辅政王么,既是皇子又是兄长,凤冥国先帝驾崩时廉王早已成年,他为何不自己称帝,而甘心跪在一个女人的脚下?” “是啊,这是为什么?” “这你都想不通,当然是因为他是凤主的裙下之臣!” “他们不是兄妹吗?!” “蛮荒小国,哪有什么礼义廉耻可言!”男人不屑地说,“听说她在凤冥国中还有一百个面首每日供她玩乐,个个都是美男子。” “野心大还这么放/荡的女人,一定长得很丑!” “有道理!”另外一个人随声附和。 隔了一道屏风,坐在椅子上的晨光在听完他们的议论之后,默默地从怀里摸出打磨光滑的小铜镜,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还是一如往常的美丽,并没有变丑,她放心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她默然转身,往外走。 司浅等人跟上她。 司八走在最后,在经过两个长舌男的桌子旁时,手里的帕子掉了,她弯下腰去捡。 两个男人一愣,望过去时,见居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皆有点心情荡漾。再看见小娘子在微怔之后,冲着他们嫣然一笑,更是心猿意马。 小娘子走后,两个人又兴奋地议论起来: “六道府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美人儿,脸蛋身段都是上品!” “那眼神儿,一看就是哪家门户的,不如让人去打听一下。” “好啊好啊!”两个人说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 “哥哥,我怎么觉得手有点痒?”男人挠着手背,疑惑地说,“脸也痒!” “咝!我也觉得!”另一个人也在挠,挠到半路,抬起头来,望着坐在对面的同伴发胀的脸和肿起的嘴唇,突然冻住了,“兄、兄弟……” 对面的人闻声抬起头来的用时和他一样僵住了,愕然,失措: “哥、哥哥……” 脸好肿! 一息之后,餐楼内响起了两声惊恐的尖叫。 晨光回到房间里,很不高兴地问司浅: “沈润来赤阳国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司浅冷凝着脸,沉声道:“欧阳健那里已经许久没有传来消息了。” 晨光扁起嘴,歪头想了半天,咕哝着说:“难道欧阳健暴露了,然后被沈润咔嚓了。” “应该不会,如果欧阳健已死,嫦曦不会收不到消息。很有可能是欧阳健暴露了,龙熙帝知道他是殿下的人,却没有动他,而是断了他的消息网,然而欧阳健却没有察觉,这样一来,龙熙帝会更确定他是殿下的人。” 晨光颦眉,沉默了良久,越发不高兴地说: “知道欧阳健很蠢,却没想到他竟那么蠢,早知道这样,上一次应该多打他几板子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 “让小曦派人去探一探箬安的情况,给司九传消息,就说龙熙国来人了,尽量避开,千万不能让龙熙国人知道我没有在凤冥国的队伍里。还有,听刚刚那两个人说,龙熙国的使团会路过六道府,不知道离六道府还有多远,去查查看看,要是快到了,咱们就先避一避。” “殿下,龙熙帝和我们一样,是要去圣城的。”司七轻声提醒了句。 晨光僵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起来: “圣城的事到了圣城再说。” 第一百九五章 缥缈楼 缥缈楼。 马车停在缥缈楼正门。 晨光下了马车,四下打量。 缥缈楼是赌坊,却和其他赌坊完全不一样,装潢考究,外观典雅,没有赌坊中最常见的吆喝怒骂声,说是赌场更像是一座茶楼。 缥缈楼的总管西门德在门口迎接,笑着将晨光往里让。 阔气的走廊,两旁是房门紧闭的精致包间,偶尔会遇到由漂亮的侍女陪伴在走廊上行走的客人,从穿戴看就是非富即贵。 “这里真的是赌场吗,好安静啊。”晨光说。 “赌坊在楼下,一层到二层是茶室,缥缈楼只接待贵客,所以比平常的赌坊要安静很多。”西门德笑着解释。 晨光点了点头。 西门德将晨光带到三楼一处位置隐蔽的包厢,命人送上茶点。 晨光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拈起一块糯米糕吃。 西门德在晨光面前展开一张地图,那是赤阳国的版图。 赤阳国的版图很像小山的形状,勾勾画画还能画出来一个“山”字,中间一条阔长的河流由东向西贯穿全境,既苏密河。 据说苏密河到达西方尽头之后,会流入地下,这一段的地下河会穿过赤阳国和南越国的边境,成为南越国境内最重要的宜河。 西门德将手放在地图上,指着上边标注红色的部分,对晨光说: “这些是我们已知的赤阳国的军器场,最近出现异状的就是这里,出了六道府向南,从平平渡口进入苏密河,顺流,到达周同群岛,新发现的军器场就在周同群岛附近的一个岛上,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从岛上传来很大的响声,因为觉得可疑,所以才给嫦曦大人送了消息。我们也曾派人去探过,可人折了,那之后岛上加强戒备,我们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晨光一口一口地咬着手上的糯米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图上标注的周同群岛,没有说话。 西门德这是第一次见晨光,听说过许多传闻,亲眼看见却发现许多地方都跟传言中的不一样,这让他越发摸不清晨光的脾气,见晨光不说话,心生疑惑,忍不住看了她的身边人一眼。 火舞接收到他的眼神,望了晨光一眼,轻声唤了句: “殿下。” 晨光回过神来,又从盘子里抓了一只糯米糕拿来吃,一边吃一边对西门德道: “说说赤阳国皇室。” “赤阳国现在是窦骁为帝,成年皇子里边最有名气一共四位,皇太子窦穆,二皇子窦程,三皇子窦科,七皇子窦轩。太子窦穆是皇后所出,今年三十有六,等着继位等了许多年了,赤阳帝的身子骨却一年比一年硬朗。二皇子窦程和三皇子窦科,分别是宁贵妃和忻贵妃所出。最出名的是七皇子窦轩,三年前,一个男孩子拿了一根簪子突然来到圣城,在赤阳帝祭天回宫的路上拦住御驾,声称自己是赤阳帝的亲生子,说他的母亲是三皇子的母妃忻贵妃最小的妹妹,当年名动圣城的牡丹夫人。这件事闹得赤阳国人尽皆知,在大家都以为赤阳帝为了颜面不管真假都会斩了窦轩时,没想到折腾了一通之后,赤阳帝居然认下了窦轩,窦轩因此飞黄腾达,成了赤阳国的七皇子。两年前七皇子成年,今年初,赤阳帝封了七皇子为凌王,出宫开府。” 晨光嚼着糯米糕,眨巴了两下眼睛,说道:“也就是说,赤阳帝睡了自己的小姨子?” “是。”西门德在回答时有点小尴尬,虽然这种事很常见,但这么坦荡地问出来,他都不好意思了。 “牡丹夫人……是个什么夫人?”晨光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疑惑地问。 “是比牡丹花更美的人,因为惊为天人的美貌,曾在宫宴上被赤阳帝封为‘牡丹夫人’。” “这年头,是个好看女人就被说成‘惊为天人’,以后‘惊为天人’都可以组成一个蹴鞠队了。”晨光说。 西门德讪讪地笑,继续道: “牡丹夫人曾经有过丈夫,婚后两年丈夫病逝,寡居在家,很不受婆家待见,便时常进宫找姐姐说话散心,不料却被赤阳帝看中,一夜之后珠胎暗结。赤阳帝本想纳她为妃,可是在牡丹夫人被正式迎入宫中的那一天,半路上惊马,马车跌入河中,没了踪影,后来怎么寻找都没能找到。没想到过了十九年,牡丹夫人的儿子居然找回来了。” 晨光扁扁嘴,心想像牡丹夫人那种,想要母凭子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真当宫里一帮女人是吃素的,她的行为根本就是对宫中女人们“战斗力”的蔑视。 入宫时也能惊马? 那马的屁股不一定被扎了多少针。 可怜的马。 “殿下。”西门德唤道。 “嗯?” “恕草民不敬之罪。” “说。” “殿下的妹妹珍贵妃……和赤阳国太子之间,有些不清白。” “嗯!”晨光长长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司雪柔是个虽然倔强,但却最容易听话的好孩子。 她笑了笑。 …… 缥缈楼。 雅静的包间。 紫笋清茶,茶香缭绕,水汽氤氲。 白衣公子,衣摆绣莲,如芝如兰。 他坐在窗下,面如美玉,手指修长,举止优雅,神情恬淡,静静地品着幽淡鲜醇的清茶,冉冉茶香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云似雾,虚幻了他的身影,看起来竟不像是生活在这浊世间的人。 房门轻响,付礼从外面快步进来,来到沈润身旁,低唤了声: “公子。” 骨节分明的手放下茶盏,沈润自窗外收回目光,望向他。 “发现凤冥国凤主的行踪了,凤主昨日黄昏时分,入住了六道府的琴笙客栈,身边只带了一男三女,派去打听的人仔细询问了特征,跟在凤主身边的人应该就是司浅、火舞和司七司八,不会有错。” 沈润听完,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茶,低声问: “她、看起来怎么样?” 他的问题让付礼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了一呆,讪讪地说: “回公子,挺好的。” “是吗?”沈润轻声道,他放下茶杯,茶杯碰在桌面上,发出“叮”的一声。 付礼莫名的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里很冷。 第一百九六章 庙会 天师飞升的日子是赤阳国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各地都会举行热闹的庙会,六道府自然也不例外。 晨光正好赶上了这一天。 从缥缈楼出来,她跑去参加庙会,打算看够了热闹,明日一早出城,动身前往平平渡口。 六道府的庙会就和在龙熙国看过的庙会一样,城中主要街道在下午时全部封道,不允许车马通行,到了良辰吉时,会有抬着祖天师像的队伍在大街小巷游行。 人挤人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售卖各种零食和小玩意的摊贩,还有各式各样的杂耍绝活表演。 晨光花了七个铜板买了一副小猫面具,白色的面具以红色的线条勾边,猫脸上还用朱笔画了漂亮的花纹,面具的系绳是两根香喷喷的红色穗子。 晨光很喜欢,戴在脸上,回头见司八一直盯着她脸上的面具,一副非常想要的样子,于是十分大方地摸出荷包,仔细数了数里面的铜板,给司七、司八、火舞每人买了一只面具。 司八欢天喜地地接过来,抱着小狐狸面具看了看,罩在脸上。 晨光买完了,还是没有离开,她站在摊子前,看一眼摊子上挂着的面具,再看一眼站在身旁的司浅,忽然摘下来一只凶神恶煞的判官面具,罩在司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司八见状,哈哈大笑,指着司浅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跟他平常的脸没有区别嘛!” 司七看了,也没忍住,捂住嘴唇笑出声来。 晨光对着司浅的脸捧腹大笑:“哈哈哈,真合适!真合适!” 司八的嘲笑让司浅黑脸,晨光的大笑司浅却毫无办法,他无奈地望着她,只是他的脸和那张判官面具一样,都是冷冰冰的,根本就看不到内心。 晨光拉起火舞的手往小吃摊走,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根本就没有看街上的游行队伍。 一直到游行结束,晨光终于吃够了,她举着还剩下一颗炸蛋的竹签子,抬起头时,看到了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手捧着漂亮的河灯,正有说有笑地往同一个方向走。 因为都往一个方向去,很自然引起了晨光的注意,她疑惑地问: “这些人要去哪儿啊?” 司八早就去打听出来了,回来时笑嘻嘻地说: “姑娘,她们都是去苏密河放河灯的,据说今天放河灯,可以保佑她们找到如意郎君。” “今天不是天师飞升的日子吗,天师飞升还能保佑她们找到如意郎君?又不是月老日。” “姑娘,基本上只要是个喜庆节日,姑娘们都会去河里放河灯,她们其实不是求神保佑,是在求河灯保佑她们,所以这跟今天是什么节日并没有关系。” 晨光想了想,觉得司八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赞同地点点头。 “姑娘,待会儿会放焰火,去河滩会看得更清楚。”司八笑嘻嘻地怂恿。 晨光歪头想了想,笑道:“那就去河边好了,我们去看焰火!” 司八一声欢呼,跟在晨光身后笑呵呵地往前走。 晨光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火舞,向河滩去。 司七含笑跟在她们身后。 司浅动了动脸上的判官面具,想要摘下来,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手,没有摘掉。 …… 黑夜下,宽阔的河滩边,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漂亮姑娘们三五成群围在一块,手里托着各式各样的河灯,正嘻嘻哈哈地往河水里放。 在她们的周围,还有许多青年含笑望着她们放河灯。 像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女孩子们都是要被自家兄弟护送才能出来的,于是,女孩子们和自己的手帕交出游时,就要带上自己的兄弟和手帕交的兄弟,若是手帕交的数量很多的话,一块带出来的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就会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指不定会牵出多少条红线。 河水都快变成粉色的了。 晨光站在河滩上,看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洋溢着绚烂色彩的人群,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胳膊,努力将注意力放在少女们手里的河灯上。 “赤阳国的河灯样式好多呀!”她双眼亮晶晶地笑说,在从河中移开视线望向司七司八时,却看到司八正拉着司七指着河里色彩艳丽的河灯小声说笑,火舞站在一旁,大概是知道晨光没什么事,她也望着河里的花灯瞧,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但她立刻就觉察到了晨光的目光,然后望了过来。 司七、司八和火舞都比晨光年长,在晨光进入圣子山之前,她们就已经在那里了。她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确切的年岁,但比晨光年长是肯定的。 晨光已经二十二岁了。 在这个世界上,二十出头的女子基本上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可那些是普通的女子,无关地位身份,那些是过着正常人生的普通女子。 而她们是不正常不普通的。 从圣子山活着出来的人,只有她几个是女子,曾经圣子山里有过无数的女孩子,但活下来的只有她们。 晨光鲜少去问她们是否想婚嫁,原因有很多,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容被触碰的地方,晨光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所以她不会去触碰。 但她想,偶尔她们定会因为自己与常人的不同而感到不安,这无关勇气,无关决心,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产生的心理反应。 但这仅仅是一丝的不安,滋味并不好受。 她转身,走到站在后面的司浅身边,笑说: “小浅,我刚刚看到来时的路上有卖河灯的,你去买三只河灯来。” “三只?”司浅一愣。 “嗯!三只!”晨光笑道。 司浅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去了。 “司浅做什么去了?”火舞见司浅走了,谨慎地走上前,疑惑地问。 “我让他去买河灯了。”晨光笑答。 火舞以为她想放河灯,就没再问下去,突然见司八在两步外招呼她,她愣了一下,走过去。 晨光同时迈开步子,正想往前走,却听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只见一束鲜艳的烟花骤然升空,在深黑色的夜空中炸开一只绚丽的花朵。 第一百九七章 七窍生烟 嘭! 嘭! 嘭! 一束束烟花带着金色的星火窜上天空,炸开之后,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形状各异,色彩斑斓,在极尽绚烂过后,犹如金色的瀑布,倾泻散开,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放河灯的人群发出赞叹欢呼声。 晨光也有些看住了。 又一束烟花升空,炫亮地绽放,映红了晨光的脸,耀眼的光束让她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点凉,不妙感旋即笼上心头,她莫名失去了看焰火的兴致,低下头来,视线自然落在自己的正前方。 她突然想,她其实不应该低头的,也许她应该装作和其他少女一样兴致勃勃地观赏,再可爱地拍拍手鼓鼓掌,这样就可以混过去了。 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一个人站在那里,白衣胜雪,清冷如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如春日里尚未融化的温雪,看似柔和,实则刺骨。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空中绚丽的焰火仍在绽放,将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那温雅的轮廓中潜藏着的冷冽凌厉让人心惊。 晨光这会儿终于承认了其实她刚刚在小吃摊上吃多了,不然也不会在突然看见沈润的脸时因为心跳过快,十分想吐。 他英俊的容貌吸引了河滩上少女们的注意,正怀春的少女们双颊绯红,远远地围观着议论着,却因为他此刻正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生冷气息,导致无人敢上前搭话。 晨光觉得,沈润再站下去,看焰火大会就变成看沈润大会了。 这绝对是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 两步外的火舞、司七等自然也看到了沈润,却因为恰好都戴了面具,她们不确定要不要上前,因为这个时候她们上前就彻底暴露了,主动去暴露自己可不明智。 晨光也是这样想的。 尽管沈润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用一种算不上冷但却是很凉很凉的眼神。 晨光想着她正戴着小猫面具,他们都已经五年没见了,异国他乡,又乌漆麻黑的,他不可能认出她。 于是在和他对视了两息之后,她很自然地蹲下来,十分纯真地捡起了河滩上的小石子。 不是她不想逃,就她那独一无二的走路姿势,只要迈出一步,就算不摘面具也暴露了。 偏偏十五刚过,司晨正在沉睡,她没办法换她出来。 晨光蹲在地上,垂着脑袋,捡着小石头,一脸悲催。 对方已经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即使晨光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对方寒彻骨的眼神,一束一束地扎着她的头皮,让她头皮发麻,心脏绷紧。 她今天可打不过他。 早知道她就应该出城,不应该留下来参加庙会。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庙会上,他不是最讨厌人多吗? 龙熙国的使团明明离六道府还早,他为什么会提前在这里?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沈润已经蹲下来,与她平齐,凉森森地望着她。 晨光没有办法再装作捡小石子了,她硬着头皮抬起头来。 与此同时,他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摘去她的小猫面具。 阔别五年的容颜映入眼帘。 琥珀色的眸子微闪。 在面具被摘掉的一刻,晨光霍地站起来,惊恐地倒退半步,双手抱在胸口,用看登徒子的眼神害怕地望着他,大声质问: “这位公子,我不认识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一腔火气噌地窜上来! 沈润站起身,望着她,温润一笑,犹如春风,只是这“春风”落在晨光的眼中,怎么看都像是想掐死她。 “姑娘,”沈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弯着眉眼,嗓音和煦,“在下觉得你十分面善,像极了在下已故五年的亡妻。” 他的声音温柔得让她心里发毛,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生吞了她似的。 “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奴家尚未定亲,怎可能会是你的亡妻?”晨光双手叉腰,斩钉截铁地否认,“公子你莫不是伤心过度变糊涂了?话可以乱说,妻子怎么能随便乱认呢?”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来劲,说到最后抬起眼皮子,却正对上他的双眸,心里咯噔一声,浑身一颤,起了一身鸡皮。 小润的眼神好可怕,比刀子还锋利,比恶鬼还血腥,比修罗还残忍。他的眼神正在向她传达着一个可怕的信息,他要剁了她!剁了她!剁了她! “晨光!”他沉着一张脸,阴狠地瞪着她,一字一字,森森唤道。 晨光双肩一抖,吞了吞口水,却歪了头,疑惑地望着他,用好奇的语气说: “咦?晨光?奴家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公子,你认得晨光吗?我有一个姐姐她叫‘晨光’,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听说她的相貌和我一模一样,莫非公子所说的亡妻就是我的同胞姐姐?啊!难道说,公子你是我的姐夫?” 她用无比惊异的眼光望着他,高声尖叫起来。 嗯!有理有据!因果清晰!她很机智! 沈润脸色铁青,他就快克制不住了,他现在真的想掐死她,看着她的那张一本正经在说明的脸,他快要气疯了。 “妹妹?你既然是晨光的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皮笑肉不笑地问她。 “我叫‘月光’啊!”晨光歪着脑袋,自然流畅地回答,她笑得月光灿烂,天真无邪。 我真是个天才,这么顺利就答出来了! 晨光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下一刻。 呼! 一声巨响! 狂风燃起了熊熊怒火,并且越烧越旺。 小润着火了! 晨光惊慌地发现,那凝聚成实质的怒火堪比地狱之火,大有要烧尽方圆五百里的气势! 意识到危险的晨光再次倒退。 这样的行为使沈润越发愤怒,他猛然出手,扯住她的衣襟! 不料手指刚刚触上她的胸口,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迅猛如蛇,阻拦了他的同时,狠戾地击出一掌! 强大的玄力袭来,沈润不敢怠慢,凝气于掌,回击过去。 双掌相碰,激起气浪,飞沙走石,风势狂暴。 火舞趁机上前,勾住晨光的腰肢,将她带离战圈。 晨光定了定神,蹙眉,对着与沈润对掌的人唤道: “小浅!” 沈润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司浅。 晨光焦急的呼唤瞬间让他觉得就连头顶的飞沙都变成了绿色的。 他怒不可遏,七窍生烟。 第一百九八章 困住 河滩上的游人早在沈润和司浅开始过招时就被吓跑了,原本热热闹闹的河边现在只剩下水里五颜六色的河灯,以及漫天的风沙和小石头。 晨光抱着司浅买来的小猫花灯,蹲在战圈外头旁观。 司八抱着牡丹花灯蹲在她身边,眼睛盯着正对战的司浅和沈润,小声问: “殿下,司浅赢得过沈润吗?” 晨光摇了摇脑袋:“司浅是从圣子山里出来的才和沈润打个平手,沈润靠的是自己的天赋,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司八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捧腮,啧舌:“这么说司浅输定了。” “你还不去帮他。”晨光说。 “我去帮他殿下会被抓走的。”司八眼睛在已经和司七、火舞缠斗起来的四十来个龙熙国禁卫身上扫了一眼,对她说。 晨光凉凉地盯着主战圈外的副战圈,付礼付恒大概还在记恨当年在地下长廊里的耻辱,紧缠着司七火舞不放。这一群大男人好不要脸,面对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居然用车轮战,四十来个人轮流出手。晨光没下命令下死手,火舞和司七也不能动杀招,用上七分力跟对方周旋,结果被困住了。 不是晨光不想下死手,一旦她下死手,她和沈润就等于撕破了脸,这会对她很不利。 她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重逢他。 原本她想先和赤阳国通好,之后再去解决和龙熙国之间的事。 战后的凤冥国若想在大陆上立足,必须要取得所有国家的认可,这其中也包括龙熙国。 换言之,晨光还是要跟作为龙熙帝的沈润搞好关系的,毕竟战后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信息共享才是能让国家尽快发展起来的方法,只靠简单的杀戮是行不通的。 不过很显然,沈润并不想那么快就和晨光重修旧好,从他身后上百个杀气腾腾的弓箭手正架着箭对着她就可以看出来了。 这是她的大失算,他居然有备而来。 竟然想把她射成筛子,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晨光鼓着腮帮子想。 不到半刻钟,司浅已经和沈润过了上百招。 两个人在对战的时候,很明显能看出他们此时的心情,随着缠斗的时间越久,他们心中的怒意越浓。看似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但实际上,沈润已经开始渐渐走入上风。司浅未必打不过他,但再继续下去,司浅会受伤。 晨光还要去平平渡口,再说这里是赤阳国境内,龙熙国和凤冥国双方在六道府的河滩上交战,若是传入赤阳帝的耳朵,还不一定被想成什么。她这一次是来示好的,可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司八,”眼看着司浅渐渐落了下风,晨光突然开口,轻声道,“撤吧,你们先去周同群岛,想一想登岛的法子,我五天后过去。” “殿下一个人?” 晨光眼珠子转了两转,笑吟吟地说: “也许小润会一块去。” 司八望着自家殿下无比从容无比灿烂的笑脸,心想,殿下又要挖坑了。 嘭的一声巨响! 气浪翻涌,飞起沙石! 沈润倒退半步,司浅却一下子向后退了四五步,才堪堪站稳。 沈润眼里的杀气已经到了想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地步。 司浅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输给沈润,心尖上掠过一丝狼狈感,这让他愤怒起来。眸如寒冰,凝气于掌,他正欲出击。 一声尖锐的口哨划破夜色,掀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司八率先撤了。 接下来火舞和司七一掌挥退付礼和付恒,跟着撤退。 司浅知道司八发出的是撤退信号,他虽然不放心把殿下一个人留下,但他从来不会违背殿下的命令,在接了沈润一掌的同时脱离战圈,受了一点轻伤倒也不在意,他向着西南方向撤离。 龙熙国的人没想到凤冥国的近侍居然会丢下主子自己逃走,因为太过意外,愣了两息才想起来对着天空放箭。 那几个人却像是夜色下的影子,好多次在龙熙国人以为射中了的时候,他们却冒着箭雨飞快地逃脱了,快而无畏地在飞箭中穿梭,迅如闪电,很快便消失在西南方浓浓的夜色里。 晨光扬着脖子,望着司浅等人离开,她倒是不担心,他们都是练过的,箭雨是小意思,当年凡是陷在箭雨里的都上了西天,他们是活下来的那批,逃跑不用人教,都是最快的。 沈润被气笑了,眼看着司浅居然把晨光扔下自己撤了,他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侍卫先撤把主子留下。 他当然不会以为是司浅畏惧他逃走了,四个人一块撤退,这肯定是晨光下的命令,她倒是敢,主动留下来,她这是以为他不会杀了她?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她以为他还会继续上她的当吗? 他冷冰冰地望向晨光。 利箭如雨的场面没有让她受到任何惊吓,看来是见惯了大场面习以为常了……凤主殿下,哼! 晨光双手抱着一只小猫河灯,站在河畔望着冲天的箭雨逐渐平息下来,她低下头时,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很亮。她的视线正对上沈润的目光,顿了一下,忽然举起手中的河灯,冲着他粲然一笑,软绵绵地说: “小润,我们来放一只欢庆重逢的河灯吧!” 居然若无其事,企图蒙混过关! 沈润火冒三丈。 他冷着脸走过去,走到她面前。 巨大的阴影将晨光娇小的身子罩住,晨光将怀中的河灯抱紧,怯生生地盯着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用几乎可以将人融化的嗓音软糯糯地唤道: “小润!” 沈润捏起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很用力地捏住,将她雪白细薄的皮肤一下子捏出了青痕。 他强迫她仰起脸,冷冷地凝着她那双含着狡猾的眼,嗓音森寒滞血。他冷笑了一声,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 “重逢?你不是月光吗?” 晨光被他捏住下巴,虽然这姿势不好受,这感觉也不好过,但是这个时候她又不能强烈地挣扎。她冲着他软乎乎地笑着,振振有词地说: “我就是开个玩笑,因为小润你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沈润因为她的振振有词,再一次七窍生烟,怒火在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里叫嚣。 他要杀了她!绝对要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第一百九九章 讲道理 他快把她的下颌骨捏碎了,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晨光觉得下巴有些痛,于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可怜巴巴地说: “小润,好痛啦!你怎么可以这样粗暴地对待你心爱的晨光?” ……心爱? 她居然还有脸说出“心爱”? 她是有多厚脸皮! 这张泪眼朦胧的脸,就是这样的脸,清纯,无邪,无害,惹人爱怜,他就是被她的这张脸骗了七年,无论是她和他共同生活的两年,还是她诈死的五年,都是一场骗局!骗局! 而他居然真的被她的骗局给骗了! 他要宰了她! “小润!”晨光在他的手里,委屈地扁起嘴唇,楚楚可怜地唤道。 沈润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手上的力道加重。 过了半天,却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晨光心中好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嘈杂声,一个侍卫快步走来,肃声道: “陛下,六道府衙门的人被惊动了。” 晨光心想,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衙门的人不被惊动才怪,他们又不聋。 沈润倒也不慌张,闻言,淡声吩咐了句: “撤!” 他冲着远处打了个口哨。 然后一匹白色的长毛马从远处飞奔过来,停在沈润面前,打了个响鼻。 晨光欢天喜地,高呼了一声“小白”,就要扑过去抱住马头。 本名“雪羽”的“小白”马嫌弃地倒退半步。 晨光还没扑到马身上,就被沈润揪住后襟提起来,一扔,像麻袋似的被横扔在马背上。 沈润上马,带领龙熙国的人迅速撤退。 晨光俯趴在马背上,努力抬着脑袋往后瞧,瞧了半天也不见六道府衙门的人赶来,失望地撇撇嘴: “赤阳国的衙门办事速度也不怎么样嘛。” 沈润面色阴沉。 就是她的这种态度让他觉得恼火,若是她能稍微害怕一点,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生气。就是她这种无所谓还能随便调侃的样子让他愤怒至极,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向他示威,她当真以为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她的这种笃定让他怒极。 因为压住了胃,马又一颠一颠的,晨光不舒服,开始挪动,她想坐起来。 沈润低着头,冷眼看着她在马背上蠕动,一拱一拱,像条虫子一样。 她笨手笨脚的,马奔跑的速度又快,她挪动的时候没掌握好平衡,身体一滑,大头冲下顺着马背溜下去! 沈润的心蓦地一紧,蹙眉,捉住她的后襟,又一次将她拎起来,晨光顺势骑坐在马背上。 她拍拍受了惊吓的小心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沈润冷着脸,这一次一言未发。 衣衫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晨光垂下眼帘,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勾起了唇角。 …… 晨光很惊讶。 小润在赤阳国一处临时居住的地方居然还有石牢,看来战乱并没有掏空龙熙国的国本。 她的心里有点小失望。 沈润像拎小鸡仔一样将晨光拎进石牢,随手一甩,晨光被他重重地扔在地上,摔得很疼。 晨光的心里有些恼火。 这笔账她早晚会讨回来。 四个侍卫上前来,动作粗暴地用手指粗的铁链将她的手脚锁住,将她挂在刑架上。 刑架上不知挂过多少人,脏得很,让晨光觉得很讨厌。 她有点生气了。 沈润坐在凳子上,白衣似雪,不染纤尘,和脏乱的石牢格格不入。 他冷冷地看着她。 顺利捉住了晨光让沈润心中的愤怒平息了些,过往的账,一笔一笔,是时候开始清算了。 他沉着脸,看着她,冷声问: “长寿宫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 天色很晚了,晨光有些困了,正在刑架上打哈欠,听了他的问话,哈欠打到一半停住了,她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回答: “是啊。” 空气冰冷起来,比起刚刚更加冰冷,她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样的语气在传达着一个很严酷的信息,是她杀了龙熙国的先皇,沈润的父亲。 沈润面目阴冷地看着她,开始散发出杀气。 晨光看了他一眼,懒洋洋一笑。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若不是我,你直到今天还是容王,你的妹妹早就被你的父皇送去给苍丘国那个老家伙糟蹋了。你能弑君杀父吗?你不能。即使你心里想,你也没有足够的兵力逼宫,我只是替你扫清障碍罢了。你以为你父皇的兵符会自己长腿跑到容王府去?若我带走兵符,你连宫中禁卫都调动不起,更别说派军清缴废太子和景王的叛军了。小润,我不用你感谢我,但至少别忘恩负义。我是瞒了你许多,可你身上并没有发生不好的事,反而想要得到的你都得到了,你最在乎的卿懿也顺顺利利地出阁了,不是么?” “你竟如此理直气壮!”他怒不可遏,却一句话都反驳不来,他瞋目切齿。 “我为何不能理直气壮?我不欠你。反倒是你,花言巧语将我骗到龙熙国,两年时间,连个正室的名分都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常想的是一旦我和你想要的权利江山发生冲突,你就会秘密处死我,然后安一个‘病逝’的名目,给一个好听的追封。因为我没让你弄死,你才免去被列入史上‘十大最卑劣薄情郎’的排榜。” 沈润怒火冲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晨光望着他,嫣然一笑: “小润,你到底在气什么?是气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就一把火烧了长寿宫?还是气我没死却装死离开龙熙国?还是我因为龙熙国的内乱获利,趁机吞并了北越和南越?我烧掉长寿宫对小润你没有任何坏处,你反而因此获得许多好处,你根本就没必要生气。至于说装死离开龙熙国,我离开龙熙国对你同样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不是也纳了你想娶的白姑娘做妃子了么,所以我想怎么离开就怎么离开,这和你无关,你不必因为这个生气吧?再说龙熙国内乱,你和废太子的关系,只要你登基,废太子必反,我虽然有利用龙熙国的内乱,但你们发生内乱是你们自己的事,沈淮沈淇身为皇子却不肯维护自己的国家,明知道苍丘国对龙熙国虎视眈眈,还是挑起了内乱,这是你们自身的问题,与我无关。” 她歪了头,笑吟吟地看着他,问: “所以,小润,你到底在气什么?” 第二百章 被戳中的暴怒 沈润怒极。 她说的理直气壮,义正言辞,似他不心怀感激地道一句“你说的很有道理”,都对不起她为他耗费了那么多心血! 他气笑了,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她竟然是这么个厚颜无耻、在被拆穿之后居然还能够理直气壮去颠倒黑白的女人。 他看着她,眼里冒火,冷笑着问: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杀了我父皇,放火烧了长寿宫,在龙熙国遍地安插奸细,靠搬弄是非让龙熙国陷入内战五年?” 还有因为那场内战向苍丘国和赤阳国花费了大笔军费,导致龙熙国的国力整整倒退十年,这一切全部拜她所赐! 本来龙熙国平稳发展下去,很快就可以和赤阳国、苍丘国抗衡,因为她,他和他的龙熙国现在只能匍匐在苍丘国和赤阳国的脚下,等待被宰割。 他简直窝火! 晨光皱起漂亮的眉毛,用伤脑筋的表情望了他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扁起嘴说: “小润,我知道你因为登基之后叛军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苍丘国趁火打劫侵略边境,你因此向赤阳国借兵,又被赤阳国狠狠地坑了一笔军费的事生气,可你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迁怒于人,这样好吗?我可是你亲自去凤冥国带回到龙熙国的,你不来,我又怎么可能会去做你的妃子?我都没有怪你用和亲的名义把我骗去龙熙国,两年了却从不提成亲和上宗谱的事,把玉琼轩布置得像天牢,一直派人暗中监视我,你一边欺骗我一边去和好几个女人牵扯不清,那个时候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虽然晨光美丽又可爱,可白姑娘能给你带来白家的势力,沐姑娘能给你带去军中的势力,她们比晨光有用多了,即使晨光是第一个被你求婚的,可将来立后的时候还是要立婉凝为后,到了那时,如果晨光还可以活着,就随便拨一间宫殿给个封号让她一边玩去,如果那个时候龙熙国和凤冥国发生冲突没办法让晨光继续活着,那就只能对不起她了……” “够了!”沈润的面色已经青得不能再青,他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颤,他高声怒喝。 “生什么气么!”晨光扁着嘴唇,用无法理解的眼光望着他,凉凉地说,“你是龙熙国人,我是凤冥国人,你我在一块,各为己利不是很平常么,我都没有问你‘我和龙熙国哪个重要’,你也从未把我当成妻子看待,你为什么一副气势汹汹好像我背叛了你的样子?”她用不解的语气问。 嘭! 沈润一掌拍在桌子上! 晨光吓了一跳。 她盯着碎成一地木屑的可怜桌子,眨巴了两下眼睛,再一脸无辜地望向沈润。 小润好生气的,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生气的时候,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晨光很担心他会因为气过了头突然昏过去。 “给我把她的嘴塞住,关起来!”沈润厉声喝道,站起来,转身,气汹汹地出去了。 晨光愕然,五年不见,小润居然变得这么过分! 年轻的侍卫得到沈润的命令,觉得为难。他也是从容王府出去的,怎可能会不认得眼前吊在刑架上这个一脸天真无邪的美人儿就是他们容王府曾经的女主人,龙熙国那位被追封了的皇后娘娘。 让他塞住皇后娘娘的嘴,这个…… 他冒出一身冷汗。 皇帝那可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会子气昏了头,谁知道明天帝后二人会不会和好,夫妻不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要是明天他们和好了,倒霉的可是执行命令的他。 小侍卫一脸悲催,哆哆嗦嗦地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干净的帕子,蹭到晨光面前。 晨光一脸清纯地望着他,弯起眉眼,嫣然一笑,用温柔的语气说: “这位小哥,我理解你,但你要是塞得太过分,等我和你们陛下和好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砍了你的脑袋。” 如此清纯的美人儿,为什么会这么可怕? 小侍卫欲哭无泪,讪讪地赔笑一句:“多谢娘娘体谅,娘娘恕罪。” 然后他很温柔地、象征性地将帕子塞进了晨光的嘴里。 …… 沈润气急败坏。 因为全部被她说中了。 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在理性与情感之间不停游走时的狼狈和焦虑,矛盾和迟疑。 她永远不会知道。 他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无法改变什么…… 晨光被请进了最高级的石牢,依旧被挂在刑架上。 晨光心想小润大概过一会儿就会消气了。 谁知道沈润他居然比女人还任性,都过了三天了还是没有来看她。 晨光等得很困,于是歪着脑袋睡着了。 第四天,当沈润终于踏进石牢时,入目的是挂在刑架上歪着脑袋的人,没防备看到这样一幕,沈润心里一惊,三魂飞了七魄,还以为把她给弄死了,三步并两步奔进去,站在她面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还是有呼吸的,小脑袋歪着,一脸恬静的模样。 她居然睡着了…… 她居然睡着了! 她居然在这种场合下睡着了! 她这是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她! 沈润火冒三丈,气得吐血,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上手,扯住她的两边脸颊,用力拉扯,狠狠拉扯,他现在终于体会了传说中那种“想撕了她”的愤怒心情,他现在十分想撕了她! 晨光终于被拉扯醒了。 她睡眼朦胧地醒过来,蹙了蹙眉,在他的拉扯里用怨怪的语气含糊不清地说: “小润,你在做什么!” 她居然还在装作若无其事! 沈润的五脏六腑都气炸了。 “晨光,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他怒喝道。 “你不会啊。”晨光软绵绵地说。 她的笃定让沈润越加愤怒。 “杀掉我对你又没有好处,你干吗要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这样的她让沈润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晨光,他认识的晨光永远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天真无邪的。 而现在,她居然在和他一本正经地讲条件谈利益。 第二百零一章 裂痕 沈润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这样的失望让他放开了手。 他倒退半步,远离了她。 他微妙的变化映入晨光的眼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淡声问: “你消气了吗?消气了,我们就来谈谈龙熙国和凤冥国的关系吧?” 她公事化的语气让沈润愤怒。 他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凤冥国占领了南越和北越,你的凤冥国就能够和龙熙国相提并论么?” 晨光盈盈一笑:“若是龙熙国没有发生过内乱,我自然是不敢的,可是现在的龙熙国,自己倒退了十年,没有了南越和北越垫底,现在的龙熙国和凤冥国其实差不多,都是被赤阳国和苍丘国踩在脚下的。既是同命相怜,又何必浪费力气去互咬,好好的和平共处不是更好么?” 沈润气噎。 他恨不得立刻杀了她! 晨光看了他一眼,勾起嘴唇,似笑非笑地说: “小润,现在有七成的盐产都在凤冥国,我可以下令提前对龙熙国放开关口,也可以永久性地对龙熙国闭关哦。在对龙熙国断盐的这半年,龙熙国可还好?”她笑盈盈地问。 当然不好! 因为凤冥国闭关,龙熙国商人无法从凤冥国境内收购足够的食盐,供不应求的情况造成龙熙国库存盐的盐价迅速飙升,即使朝廷出面压制都不管用。 百姓不可能不吃盐,可盐不够,高价是必然的。 虽然高昂的盐价持续的时间尚在龙熙国的可承受范围,但是很快龙熙国就要承受不住了,盐市场正徘徊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一旦主要的盐市场崩溃,必会影响到其他产业,同时也会对龙熙国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严重的影响。 沈润本以为凤冥国是因为正在开战才闭关,可是现在,通过她的语气,他突然有了一个惊心的猜测,她是故意的,她大概是故意在战事结束后一边稳定本国境内的市场,一边假借战事实行闭关。半年时间,尚不足以让各国的市场崩溃,但却足以让人们认识到凤冥国控制了七成盐业的威胁性。 沈润眸光幽深地望着她。 他真的无法再把她和他认识的那个晨光重叠在一块。 她不是一只柔软可爱的小猫,她是一只伪装成猫的豹子,并且在被识破的时候,不仅没有惊慌,反而高傲地昂起头颅,得意地甩动着尾巴,用力抽了他两个耳光,嘲笑他以前眼瞎。 沈润的眸光在扫过去时扫见了她被铁链捆绑住的四肢,她的手腕脚腕处因为被勒住的时间太久,有几处已经勒进皮肉里,青紫交错,凝了血迹。 若是以前,受了这样的伤,她一定会大呼小叫,高声喊痛,甚至会哭出来,可是这一回,别说哭泣,她连在意都没有在意。 这才是真正的她吗? 率领百年来一直蜗居在大漠中的蛮荒之国走出无边沙漠的凤主? 她是一个女人。 一个曾经在他看来比任何女人都要娇柔温弱的女人。 怎么会这样?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沈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两息,冷声开口,命令道: “给凤主殿下松绑!” 在个人心情和国家利益面前,他最终选择了国家利益,既然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灭了凤冥国。 但他早晚会去做。 从今天起,他不会再放任她。 晨光被从刑架上放下来。 虽然拥有很强的忍耐力,可她的身体到底还是虚弱的,被吊的时间过久,双足落地,她腿一软,溜坐在湿冷的地面上,软绵绵的,像一只小鸭子。 她垂着脑袋,轻轻地喘了几口气。 沈润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冷漠地望着她。 他现在已经不确定她的哪一部分是伪装,哪一部分是真实,他觉得她的全部都是假的。 晨光喘了两口气,仰起脑袋,软乎乎地对他说: “我肚子饿了。” 她已经被他饿了四天了,这比在玉琼轩时他关她禁闭半年不许她吃肉还要过分。 晨光生气了。 沈润则一直在生气,面对晨光软绵绵的诉求,他十分冷漠地转身,出去了。 晨光瞪了一眼他的背影。 真是个没人性的小气鬼! 她在地面上软软地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战战兢兢的侍卫。 她冲着他伸出手。 小侍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向她伸出胳膊,畏畏缩缩的模样跟个太监似的。 晨光扶着他的胳膊,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小侍卫慌忙把身子调到最低。 晨光跺了跺双脚,勉强支撑住身体,扶着小侍卫的胳膊往石牢外面走。 一步一挪,本来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程,晨光足足走了两刻钟,扶着她的侍卫腰都快弯断了,苦不堪言。 晨光好不容易走出石牢,她感觉额头又热了起来,还饿得头昏眼花。 重见天日,明媚的阳光让她的视线发生重影,定了定神,见候在石牢外边的付礼走了过来,客客气气地对她说: “凤主殿下,饭已经备下了,跟我来吧。” 晨光这才高兴起来,乐呵呵地跟着他往客房走,好不容易走到客房,进了堂屋,软塌塌地坐在桌前,她歇了两口气之后才开始往餐桌上看,这一看她勃然大怒,所谓的饭食居然只是一锅粳米粥,连小菜都没有。 晨光这一回真的生气了,她高声问:“为什么没有蜜汁火腿?连珍珠丸子都没有?” 付礼心想一个阶下囚您老的要求还真高! “凤主殿下,你不是饿了么,饿了就快吃吧,你都四天没有进食了。”他避重就轻地劝说。 晨光火冒三丈,红酥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霍地站起来,柳眉倒竖,气愤地嚷嚷道: “我四天没进食是因为谁啊?我生气了!你去告诉沈润,他比怨妇还烦人!” 付礼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做出阻止的手势,欲哭无泪,压低了声音,小声劝道: “姑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我从十岁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陛下生这么大的气,你何苦来惹怒陛下,说几句软和话又不会少块肉,你让他高高兴兴的你也不吃亏不好吗?” 第二百零二章 谁先主动 晨光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他,我都说过好听话了,是他自己小气!他又不是没当上皇帝,他现在不是挺滋润嘛,既然挺滋润干吗还要计较过程,啰里吧嗦的,没完没了!” 她气哼哼地坐下来,拿起勺子喝粥,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付礼叹了口气,放低声音,小声道: “殿下,陛下他最气的应该不是殿下在龙熙国做了那些事,而是殿下没死却装死。陛下一直以为殿下被烧死了,五年来,这件事成了陛下的心结,陛下每每想到殿下,心里就很不好过,陛下一直后悔在殿下出事那天为何没有早些赶回来。陛下他过不去那个心坎儿,结果五年后,他终于知道了你没死,却是在你攻下北越和南越之后,陛下他会生气也是当然的。陛下的心里始终念着殿下,因为殿下的死,陛下虽纳妃却未曾立后,五年来,陛下从未踏入后宫半步。” “哦。”晨光捏着勺子,鼓着腮帮子将粥咽下去,看着他问,“那他有没有把我画成画像挂在床头上日夜欣赏啊?” “……”这种时候应该说“有”比较好吧,付礼讪讪地笑,“有!当然有!” 晨光嘻嘻一笑:“这五年来我也很想念小润啊!” 付礼心中一喜:“那么殿下……” “不过也就是想想。”晨光单手托腮,往嘴里塞没滋没味的清粥,凉凉地说。 “……”付礼哑然,他用余光盯着她,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现在外边都在传,说你在凤冥国养了一百个面首,还有之所以会扶持小凤冥帝,是因为喜欢小凤冥帝的相貌,想要等他长大后将他据为己有,这个……”他其实是想问是不是真的,可问到最后他都不敢问了。 前面的晨光前两天才听说,最后一句她今天刚知道。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晨光问。 究竟是哪个混账在给她造谣?! “这流言都传到龙熙国去了。”付礼小声道,“这话陛下也听说了。”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噗地笑了。 付礼心知陛下虽然不说,但对这些流言绝对很在意,可陛下是不可能亲口质问的,一定会闷在心里生气,他趁机替陛下问出来,也好找机会把这个结给解开。 在他心里,虽说凤主殿下奸诈了些,但陛下之所以登基,的确是凤主殿下的功劳。 从现在的情势看,龙熙国不可能因为愤怒就去发兵攻打凤冥国,既不能开战,便要保持和平稳定。 不管怎么说,陛下和凤主曾做过夫妻,夫妻一场,比起龙熙国被迫向赤阳国示弱,接受赤阳国的宰割,不如与凤冥国结盟,联两国之力合力抵抗赤阳国,这样才不会被赤阳国控制在手里。 想现在的凤冥国,虽需要来向赤阳国主动示好,可凤主也不希望未来一直被赤阳拿在手里吧。 晨光殿下她已经不是蛮荒小国的废棋公主,她现在是合并了三国领土的新凤冥国之主,而陛下已经是龙熙国的陛下,不再是前路未卜的容王,这样的两个人,假若重新联姻,那么龙熙国…… 付礼越想越觉得妙。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六道府?”晨光突然问。 “陛下说殿下最爱热闹,六道府是赤阳国南边最热闹的,殿下走到附近不可能不来看看,陛下在你来之前的两天就在六道府等你了。” “……”晨光撇撇嘴唇,居然被他给料中了,虽然她并不是专门来看热闹的,但她确实很想看六道府的热闹,“龙熙国大部队什么时候到?” “两天后。” “嗯。”晨光点点头,吞下最后一口粥,对付礼说,“你去告诉沈润,我有话要跟他说,让他消气了就过来。” 态度好强横,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付礼心想,如果他把她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陛下,陛下一定会砍了他。 于是他讪讪地笑说:“殿下想说的一定很重要吧?不如殿下自己过去说更快些,我可以带殿下去见陛下。” 晨光抱着茶杯喝水,一边喝,一边直勾勾地看着他,把付礼看得浑身发毛,他讪讪地笑。 晨光突然道:“付礼,五年不见,你的性子也变了不少,果然是因为‘伴君如伴虎’吧?要不是我从前认得你,你这副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沈润身边的大太监呢。” 付礼脸部微僵,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回她,只得闭嘴。 晨光休息够了,站起来,跟着付礼去找沈润。 她可不像沈润一样是个小气鬼,再说,虽然这么快就和他重逢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但在看见他出现的一刻,她改变了全部计划。 她弯着眉眼,笑了起来。 …… 沈润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目光一直放在手中的公文上,听完付礼的话,冷冷地道: “你去告诉她,朕今日没空,让她回去。” 这是还没有消气的意思。 付礼无奈,他不想看沈润和晨光闹太僵。 如今,苍丘国和龙熙国的梁子已经结下,再想修复关系是不可能的。赤阳国则是笑面虎,依附赤阳国不被吸干就是万幸了。雁云国又是个对五国局势完全不在意的国家,只剩下凤冥国。凤冥国有野心,吞并了北越和南越也算是有实力,最重要的是,凤主和陛下曾经做过夫妻,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着也比赤阳国苍丘国可靠。 付礼这样想着,努力在脑袋里斟词酌句,想要开口劝两句,哪知还没说话,外边的人已经等不耐烦了,晨光推门走进来。 付礼吓了一跳,慌张地冲她使眼色。 晨光却打了个手势叫他出去。 付礼瞥了一眼沈润的脸色,见沈润正黑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晨光,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想了想,他顺着墙边溜出去,还很体贴地关上房门。 沈润眉目阴沉,直直地看着晨光,写着强大怒意的眉眼如同刀子,带着锋利的杀气。 晨光并不避闪,平静地回视他。 “你真放肆!”他一字一顿,冰冷地说。 第二百零三章 强吻 晨光直接忽略了他的话,平着脸,脆声说道: “听说,周同群岛流域赤阳国的一个军器岛上近一年来总发出奇怪的声音,动静闹得很大,我要去看,你去不去?” 沈润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暗芒一闪而过。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产生惊讶的情绪。 晨光见状,扁起嘴唇:“原来这件事你知道。” 顿了顿,她用不满的语气戳穿他道:“你哪里是来等我的?你分明是来调查周同群岛的事,我只是顺便吧!” 沈润看着她,对于她的指控,他没有反驳。 “你什么时候去?”晨光绷着脸问。 沈润依旧沉默。 余怒未消的时候,因为她公事公办的态度,他的火气又一次被挑了起来。 并不是周同群岛的事不重要,只是她彻底忽略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强迫他将心思转移到国事上来,这让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她忽略,说明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他与她曾经共度过的两年以及她将他搅得乱七八糟的五年,她甚至连想要解开这个心结的态度都没有。 她的态度根本就是要忽略,能干脆地直接抹掉过去更好。 这不该是一个女人对待情事的态度。 沈润因此愤怒。 不管他对她怎样,不管他对她产生过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样的想法,有过多少纠结,有过多少犹豫,他都希望她对他是深情的。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让他清晰清楚地知道,她对他的那两年,是比纸还薄的虚情假意。他无法忍受这种在知道上当受骗后所产生的心理落差。 他亦是矛盾的。 他明知道愤怒没有用,他明知道他和她的过去不过就是互相欺骗,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不欠谁,可每一次看到她那双笑得灿烂却写满了冷情的眼,他就止不住的愤怒。 他怎么就被这样的一个女人给骗了呢? 他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温软天真下的寡情呢? 他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女人埋在心底五年,还打算埋藏一辈子呢? 他不仅是对她愤怒,他更愤怒被她牵着鼻子走的自己。 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放大在他的眼前,她用软软的嗓音问他: “小润,你什么时候去?” 她想抹掉过去的意图明显,同时她又想拿着过去的情分牵住他。 她是吃定了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这让沈润觉得不甘而愤怒。 他突然出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探过身子,侧过头,对着她饱满柔软的嘴唇强硬地吻下去! 晨光蹙眉,她并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将他的嘴唇推一边去。 一腔怒火起,沈润眉目冷冽,他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将她抵抗的手拉到一旁。他猛地站起身,从桌子后面走过来,晨光本能地倒退。他在抓住她另外一只欲抵抗的手的同时,一把将她推在她背后的墙壁上,将她挤压在他炽热的身体和冰冷的墙壁之间,对着她的唇强硬地吻了下去。 晨光秀眉微蹙,双手隔着衣衫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感觉到他肌肤上的温度越来越热,她摇晃着脑袋,不安地躲闪: “小润,不要啦!” 她的声音太软了,软软糯糯,湿湿黏黏,她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欲反抗的话,传入他的耳中,这是一种激烈的刺激。 她的身体根本使不出太大的力气去反抗,记忆中那柔软沁凉的肌肤触感此刻真实地出现在他的感官,炽烈的唇在触上她肌肤的一瞬,心口处一直森严戒守的闸门轰然崩塌,积存在心底深处的许多情愫如奔腾的洪水,汹涌呼啸,破闸而出,沈润想要去遏制都遏制不住。 晨光推住他的胸膛,蹙眉,摇晃着头躲闪着,高声道: “小润,不要了!” 软糯的抗拒嗓音传入他的耳中,居然让他越发热血沸腾,他干脆握住她的双腕,制住她的双手,趁她开口说话的工夫,找准时机,顺势潜入,更深地吻了进去。 晨光浑身一僵,她惊呆在了墙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头脑一片空白,连反抗都忘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居然还有比嘴唇贴嘴唇更邪恶的操作? 这是什么啊! 一腔怒火轰地烧了起来,迅速将她的整个人燃烧,因为过于气愤,她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火红色。 他太过分了! 傻呆呆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一抹红光。 正沉迷在她嘴唇触感中的沈润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推开,他愣了一下,尚未从意乱情迷中回过神,他不悦地望向她。 “都跟你说不要了!”只听对方冷冰冰地开口,那声音一如往常的悦耳,却不是娇滴滴软绵绵黏糊糊,而是沁凉如雪,传入耳中,似一滴冰水蓦然滴进心脏,全身都打了个寒噤。 紧接着,一巴掌精准无误地扇过来,重重地扇在沈润的脸上! 沈润的脸瞬间麻了半边。 他错愕地望着她,意乱情迷感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望着不像是晨光的晨光,晨光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可她确实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她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他和她明明离得很近,她却像是在他和她之间画出了一条无形却明确的界限。 她就似那冰岭上的莲花,明明近在咫尺,却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莫名的,沈润觉得她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不是晨光的熟悉。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刚要开口。 忽然,他觉得她的眼光颤了两下,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但下一息又感觉那应该错觉。 晨光还在生气,但对比刚刚她明显变得温软,包裹在蕊瓣上的冰凌逐渐融化,化作水珠,折射了明媚的阳光,让她重新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她绷着脸,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你什么时候去周同群岛,打发人来告诉我,我要去睡觉了!” 说完,她气鼓鼓地出去了。 这一回,沈润没有阻拦她。 他心乱如麻。 晨光走后,付礼走了进来,在看清沈润的脸时大吃了一惊,磕磕巴巴地道: “陛、陛下,你的脸……” 沈润蹙眉,在仍旧发麻的脸颊上摸了摸,手背蹭过刺痛的唇角之后,他看到了手背上鲜红的血迹。 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不是玄力,却力道惊人,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沈润的心阴沉下来。 第二百零四章 同行 两天后,龙熙国大部队到达六道府。 沈润出现在队伍里,带领龙熙国的使团到道察司象征性地去坐了坐,和道察使见过面之后,龙熙国使团启程,继续向圣城的方向行进。 沈润却带领付恒付礼和几个近侍前往平平渡口。 跟着去的还有晨光。 这两天,晨光很乖地一直躲在屋子里睡大头觉,乖巧的和她在玉琼轩时一个样。 可是他再也不会相信她是真乖巧。 尽管她确实一直在睡觉没有错。 这种令他觉得熟悉的安静乖巧又勾出了他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同时也挑起了他的一丝火气。 不过在这同时,他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带了温度的情感,那种知道她好好地活着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的安心感。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心安。 愤怒感和安心感交织在一块,互相矛盾的两种感觉让他心绪复杂。因为太复杂了,他最近的脾气一直不太好,偶尔传入晨光耳中,晨光思考了半天,最后诊断,应该是小润上了年纪。 马车行驶在茂密的山林间。 这是前往平平渡口的路。 宽阔的车厢,沈润和晨光两个人,一个人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一个人眼盯着自己这边的车窗,一个人眼盯着另外一边的车窗,谁也不理谁。本来中间隔了一人的距离,却因为车厢中火药味十足的气息,仿佛隔了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刚上车时,付礼本来想和自家陛下说一句话,却因为车厢内的气氛,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样的气氛持续了一路,付礼坐在车外边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车里面传出来,不停地戳着他的脊梁骨。 付礼心想,这一回同行,指不定是一场灾难。 车厢内。 因为空气好像凝固了,沈润自己动手泡了一杯紫笋茶,故作悠闲地喝着,一边喝,一边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晨光一眼。 晨光把手伸进怀里,突然摸出一纸包的蜜饯海棠,惬意地吃起来。 这是她昨天让人去买给她专门用来在车上打发时间的。 沈润见状,脸色有些难看,他将茶杯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晨光循声瞥过去,在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海棠,含糊不清地问他: “你要说什么?” 沈润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生硬地开口,问: “你什么时候打开关口放盐商进去?” 晨光笑,嚼着蜜饯说:“等从赤阳国回去我会开的。” 这答案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是答案,他沉吟了片刻,忽然道: “赤阳帝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 晨光并不在意,她笑笑,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道: “你说,等到了圣城,会不会看见苍丘国的人?” 沈润微怔,凝眉不语。 晨光继续说:“虽然来赤阳国是我派人主动向赤阳帝递的国书,可我要来的时间赤阳帝是知晓的,龙熙国应该也一样。赤阳帝本可以让你我的时间错开,赤阳帝却没有,他默认了让你和我遇上。这样看来,赤阳帝是想让三国聚在一块,这样的事苍丘国怎可能会缺席?说不定到了圣城就会发现原来苍丘国也来人了。” 顿了顿,她继续笑道:“赤阳国还真把自己当成七国的霸主呢,明明现在七国只剩下五国了。” 沈润心思微沉,他从她的话里听出来一点让人戒心的危险,他看了她一眼,突然勾唇冷笑道: “凤冥国连续吞并了南越国和北越国,接下来,还想再吞并哪一个?” 晨光望向他,弯起眉眼,莞尔一笑: “凭运气的好事不会再有了,凤冥国只是想走出沙漠,能够顺利地走出来已经很满足了。” “屠光北越国皇室,连幼童都不放过,初听闻时我怎么都不相信做下这件事的人会是你,一点不像你的作风,在玉琼轩时,你可是连蚂蚁都不踩一下。”沈润笑了一声,对她说,“伪装得真好!” “我现在也不踩蚂蚁啊。”晨光似笑非笑地说,“若是你去做你明明会比我做得更阴狠,这会儿又何必用悲天悯人的语气来嘲讽我?‘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你自己也在做,为何看不惯我?难道是只许你能做,不许别人做吗?” 沈润沉着脸,冷冷地道: “你这一次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这之前没有人注意你,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女人竟能调兵开战,所以你成功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进入各国人的视线,被许多人注意着,再想像从前在龙熙国那样装傻充愣扮柔弱让人对你放松警惕是行不通的,这一招对赤阳帝也不会管用。 你不要以为赤阳帝允许你来赤阳国,你就没有危险了,现在尚不知赤阳帝的想法。赤阳国控制了南越国多少年,你却在赤阳国的眼皮子底下灭了南越国,这口气赤阳帝未必会咽下去,他在圣城杀掉你而后发兵攻占南越国,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沈润并未因为之前晨光说的话发怒,他啜着香气氤氲的紫笋茶,漫声道。 他说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恐吓她,不如说是在警告她,警告她不要高傲自负,得意忘形。 晨光斜着眼珠子看了他一会儿,将手里的蜜饯海棠放下,羞怯地凑过来,扬起美丽的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软软糯糯地说: “小润,就算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眼看着赤阳帝杀掉你心爱的晨光,对吧?” 沈润冷着脸看着她。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她居然有这么厚的脸皮!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弯起嘴唇,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 “我求之不得!” 晨光绷起脸,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缩回自己的位子,拿起蜜饯海棠,继续嚼。 沈润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他端起茶盏,悠然地啜了一口。 晨光瞥了他一眼,嚼着蜜饯海棠,用凉凉的语气说: “小润,我从老早以前就觉得,你喝的那个紫笋茶味道好恶心,还不如白水。” “你说什么?!”沈润勃然大怒。 紫笋茶可是最稀有最名贵重金难求的上品,是沈润最大的喜好和消遣,她以前明明很尊重他的爱好,还偷偷地和丫鬟谈论过说他品茶时的举止优雅,让人心动,可她现在居然这样子侮辱他的爱好,他无法容忍! 晨光把头撇过去,对着窗外,昂起下巴,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第二百零五章 夜宿 之后便是寒刺骨的冷战。 沈润和晨光倒是不在意,喝茶的喝茶,嚼蜜饯的嚼蜜饯。 苦的人却是付恒付礼,两个人在车厢外边驾马车,直到黄昏时分抵达密林深处的目的地时,他二人都快被从车厢里传来的寒气给冻僵了。 勒马停车时,他二人欲哭无泪。 在离马车停下的地方七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站了几个人,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气氛看似很平静,实则内里波涛暗涌,形成了一个漩涡,森冷感令人心惊。 火舞、司浅、司七、司八,二人一组,分立在道路两旁,在两组人面前稍微靠近大路的地方,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蓝衣公子,和一个身穿素色衣裙的姑娘。 若是按年纪算,沐寒其实已经不能被称为“姑娘”了,将满二六的女子依旧没有出阁,也没有定下亲事,这在整片大陆上来说都是罕见的。 看见马车来了,沐寒和秦朔率先迎过去,还没走到车前,沈润已经从车上下来,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但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不怎么好。 沐寒还没来得及说话,大胸姑娘已经从她和秦朔之间窄小的缝隙中快速穿过去,来到马车前。沐寒只见一抹素白的裙角出现在马车上,接着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自车厢里走出来,弯下腰身笑嘻嘻地搂住火舞的肩,火舞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沐寒有一瞬呆住了。 她知道晨光没有死,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凤冥国的凤主,带领凤冥国走出沙漠的女人,不管是因为运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成功了,这足以令人惊叹。时隔五年,她依旧貌美天真,岁月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的相貌,从很早以前沐寒就觉得,她绝对比宫里面的白婉凝更加诱人。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废物公主的,她的背后变成了凤冥帝国,旁人无法再小觑她。 沐寒的心绪复杂起来。 火舞将晨光放在地面上,晨光双脚落地,笑面如风。 火舞有些担心,上上下下仔细地将她检查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方才放心。 “五天了殿下还没有来,奴婢还以为殿下遇险了,正想去看看。”火舞压低了声音,小声说。 晨光笑了笑,往正在和沈润说话的秦朔身上扫了一眼,轻声问: “他们多少人?” “渡口这边有五十个,已经找好船了,怕引人注意,不在平平渡口出发,这附近有一处私港。但今天苏密河上有大雾,现在天色又晚了,船夫担心这么晚出港还有大雾会遇到危险,说最好明天白天雾散了再走。走到周同群岛要两天,什么时候出发倒是不重要。”火舞说。 晨光闻言,点了点头。 秦朔表情狼狈,正在硬着头皮跟沈润汇报自己的人是如何被司浅这帮人给发现,又是如何被司浅这帮人给拿住的。虽然只是去刺探的小分队,可也是经过周密的计划,严肃地去进行的,哪知道竟然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那四个人蛮横得紧,因为起初小分队的人不肯投降,那四个人居然真的要下杀手,小分队差一点就全军覆没。 他一边说,一边往正在和晨光说话的火舞身上望去,望了几眼,却突然对上了晨光的目光,晨光正用好奇的眼神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秦朔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目光,低下脑袋,耳根子发烫。 晨光看了秦朔一眼,又看了火舞一眼,再看向秦朔时,她扬了扬眉。 沈润在听说晨光的人尤其是他最讨厌的司浅差一点端了他的小分队时,怒火中烧。 晨光和沈润都接受了船夫的意见,决定第二天白天雾散了再出发,毕竟谁也不想在秋天的夜里翻船落水泡冷水澡。 私港建在林间湖畔,四处植被茂密,周围没有村庄,想要在这里过夜,只能露宿山间。 虽是皇族,沈润却不怎么在意,做容王时他上过两次战场,幼年时因为寄人篱下,各种苦没少吃,在没有办法时,他对环境也不会去讲究。 他有点担心的是晨光,晨光娇娇弱弱的,让她在山里露宿一宿,不知道她能不能受得了。这样想着,却又觉得这样子的自己简直犯贱,他去担心她不就是又着了她的道吗,他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地唾弃一番。 宿营的地方凤冥国和龙熙国两边早就提前找好了,龙熙国人多,活动起来即使不说话也热闹,一群人进山打猎,一群人生火煮饭,沈润独自坐在马车里养神,头脑在就这些天的事飞速旋转。 一直到付礼送进来烤好的野味,沈润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深山野林中,只有他们的人燃烧的篝火在寂静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像野兽的眼睛。 沉吟片刻,沈润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凤主、那边……在做什么?” “我去看过了,凤主正睡着,还没有醒,司八姑娘说,他们自己有准备,叫我不用操心。” 沈润感觉他虽然说的隐晦,但真实情况应该是司八的话说的不怎么好听。 沈润沉着脸,不再说话。 晚饭后,沈润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他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向凤冥国夜宿的方向望去,没先看到晨光,却看见了从山林深处回来,手里拎了两个山鸡的司浅。 司浅正往夜宿的方向走去。 沈润的心情又一次阴沉下来,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听说过的那些传言,在第一次听到那些传言时,莫名的,沈润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就是司浅。从那个时候起,沈润就在没完没了地猜测,那个在晨光身边日夜保护的司浅,除了是晨光的侍卫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身份。 司浅走到河水边,麻利地将山鸡处理好,拿回到之前烧起的火炉上烤。 晨光依旧抱着火舞在熟睡,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就在这时,将山鸡放在篝火上的司浅突然望向马车的方向,射出两道寒气迫人的目光。 沈润放下马车帘子,脸色越发阴沉。 第二百零六章 夜色如此浓绿 夜深人静。 草丛里的虫鸣声扰人不得安宁。 沈润放下茶杯,犹豫片刻,悄声走下马车。 护卫在马车外的付礼见他下来了,微怔,轻声道: “陛下……” 沈润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转身,径直向晨光夜宿的方向走去。 晨光等人夜宿的地方,是离龙熙国人休息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坡,小土坡上生长了一棵大树,晨光喜欢树荫。 晨光带了三女一男,沈润心里想着,这么晚了,至少侍女们应该都睡了,没想到刚踏上土坡,树荫下,四个人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睛也不知是因为夜色还是因为前方的篝火,总之亮得可怕。一瞬间,沈润还以为自己闯进了夜猫开会的现场。 司八背靠着树干,津津有味地吃着晨光剩了一半的蜜饯海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偶尔的神态跟她的主子有几分相像。 司七缩坐在树荫下,垂着头,正闭目养神。 司浅坐在树荫外边,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柔软的绸布擦拭着寒光灼灼的宝剑。 火舞安静地搂着晨光,晨光已经睡着了,她在睡着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比平常还要小一圈的错觉。她蜷缩在火舞的怀里,双手抱着火舞的腰……粉扑扑的小脸正埋在火舞那对巨型酥胸里,睡得香甜。 沈润知道晨光睡癖不好,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种毛病,哑然无语。 司浅收起长剑,漠然起身,也没有往前走,就站在原地,冷声问他: “龙熙帝有事?” 沈润沉着双眸,冷着脸,看着他。 这个男人沈润打从心底里觉得讨厌。 “我有事情要和凤主谈。”沈润开口,沉声道,尽管觉得讨厌,但他还不至于对一条“看门犬”动怒,他是有自尊的。 “殿下正睡着,龙熙帝有什么事还是等殿下醒了之后再来谈吧。”司浅打发他的态度很明显。 这样的态度让沈润大怒,眸色更冷,可是在这种时候真的跟司浅发生冲突才难看,他忍下怒气,用不屑的眼神瞥了司浅一眼,淡声道: “也罢,等她醒来,你就说我有事找她。” 他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一步,又转回来,看了司浅一眼,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问: “我还没问过你,你在凤冥国是个什么官职?” 司浅没想到沈润突然问这个,看了他一眼,眉目平静,从容,他淡声回答道: “司浅只是殿下的人,并没有官职。” 司浅是殿下的人…… 是殿下的人…… 殿下的人…… 司浅的声音不大,沈润却觉得自己就快被他的这一句给震到耳鸣了。 一腔怒火噌地燃烧起来,头顶的夜色似乎变成了绿色的,绿得鲜丽,绿得浓艳。 沈润狠厉地瞪了晨光一眼,这个放荡无耻不知检点的骗子! 睡梦中的晨光只觉得一道刺人的寒气扎过来,让她有些不适,她蹙眉,嘟起嘴巴,翻了个身,将头更深地埋进火舞的胸脯里,搂紧她的腰,继续睡。 火舞换了个姿势抱住她,替她理了理碎发。 沈润见状,怒如雷霆,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铁青的。 “龙熙帝还有事?”司浅对沈润青黑的怒颜视而不见,淡声询问。 沈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气汹汹地离开了。 司八嚼着蜜饯海棠望着沈润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弯下腰身,凑到火舞耳边,小声道: “想不到司浅也有心机,龙熙帝绝对是误会了。” 火舞不答,对这些她压根就没兴趣,她搂着晨光,让晨光舒服地靠着她,圈住晨光的双手手指上下翻动,没有用眼睛看,她的手其实正在打一串细小的络子。 司八却来了说话的兴致,她蹲下来,继续对火舞道: “不过司浅还是不行,龙熙帝最后绷住了,这要是嫦曦大人在场,两个人非打起来不可,那就热闹了!”她嚼着蜜饯,坏笑着说。 火舞没搭腔,继续打络子。 “那个龙熙帝在龙熙国有一后宫的妃子呢,也有脸对咱们殿下吆五喝六,居然还把殿下弄伤了,他把我们殿下当什么了?我们殿下怎么着也要养上百八十个面首,我才能咽下这口气!你们看见那个沐寒了吗,从前在龙熙国我就知道她对龙熙帝图谋不轨,从前是老姑娘,过了五年居然还是老姑娘,她也真豁得出去!她不知道皇帝选妃子是看脸的么?” 司七抬起脑袋,瞅了她一眼,道:“你说话太刻薄,小心殿下醒来骂你。说人家是老姑娘,搞不好你的年纪比人家还大,你都不是‘老姑娘’呢,你是‘老妪’。” “我又没追着一个男人求他娶我,就算我是‘老妪’,碍着谁了?” “沐姑娘也没有追着龙熙帝求娶啊!” “哼!我就是看不惯有人不自量力想跟我们殿下争,我就是看不惯她,她能怎么样,来咬我啊?”司八抻长脖子,用贱贱的表情刁蛮地说。 司七是个厚道人,对司八的尖声尖气哭笑不得。 火舞对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专心地打络子。 窝在火舞怀里的晨光忽然翻了个身,一脸迷糊地醒来。 三个人一愣,司八惊讶地问: “殿下你怎么醒了?” 晨光揉着眼睛坐起来,睡眼惺忪,一脸迷蒙,软绵绵地道:“喝水。” 司七解下腰间的小竹筒,扭开,递给火舞。火舞接过来,送到晨光嘴边。晨光双手抱着,扬起脖子,咕嘟嘟地喝起来。 火舞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叹了口气:“刚刚好些,又热起来了。” 晨光将小竹筒喝光,抹抹嘴巴,笑嘻嘻地说:“不用管它,过两天就好了。” 火舞没有说话,将搭在晨光肩上的披风给她系紧。 “殿下,刚刚龙熙帝过来了,说有事找你。”火舞说。 晨光仰起脖子,盯着夜空中的星星发了一会儿愣,清醒了些,低下脑袋问: “什么事?” “他没说。” 晨光歪过头,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脑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小山坡下面走去。 火舞跟在她身后。 司八蹲在地上,单手托腮,盯着晨光歪歪扭扭的背影,突然撇了撇嘴,说: “那个龙熙帝,讨厌得紧!” 司七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二百零七章 邻居家的哥哥 沈润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马车旁。 刚走到马车边上,却见一身素裙的沐寒站在那里。 沐寒在回过头时,望见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唤道:“陛下。” “有事?”沈润走过去,淡声问。 沐寒感觉到他心情不好,本来有一腔话要说,这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沈润蹙眉,又问了一遍:“你有事?” 沐寒半低着头,皱了皱眉,肃声道: “陛下,晨光公主如今已经不是陛下的妻子了,她是凤冥国的凤主。” 沈润面色沉冷,看着她问: “你想说什么?” “晨光公主是凤冥国人,她的心中必会以凤冥为第一位,虽然她过去做过陛下的妻子,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还是应该多提防她一些。” 沐寒说的也有道理,沈润也有些认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沐寒这番很有道理的话落入沈润的耳中,却让他的心情比刚刚更加烦躁。 沐寒觉察到他心绪上的异样,皱眉,还想再劝。 “下去吧。”沈润冷声说。 他的声音很冷,让沐寒的心也跟着冰凉了片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告退了。 沈润回到马车上。 他心绪烦乱,刚刚动手斟了一杯茶,外边突然响起付礼略惊慌的声音: “陛下,凤主来了!” 他还没有说完,马车轻微地晃动起来,晨光掀开马车帘子,钻了进来。 “小润,你找我?”她软软糯糯地问。 轰! 一束怒火突然燃烧起来,尤其是在他看到她的那张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的时候。 他面沉如水。 晨光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她在旁边坐下来,看到小泥炉上正温着水,她很自然地从他的茶几上翻了一只茶杯,拿起小茶壶在杯子里倒了半杯清水,捧起来,吹着,小口小口地啜饮。 冰凉的天气,还是喝热的水最舒服了。 四肢百骸被温暖的水流浸透,她惬意地弯起眉眼。 这样的表情让沈润越加愤怒,她居然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 晨光喝光了半杯水,舒服地喟叹了声,发现沈润还没有说话,疑惑不解,望向他问: “小润,你想和我说什么?” “出去!”沈润怒不可遏,突然冷喝。 “啊?”晨光一愣,嘴巴微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一脸无辜的表情让沈润越发气愤,他高声重复了一遍: “出去!” 晨光望着他黑漆漆的脸,他很生气呢,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不过她觉得这时候还是放着他不管更好。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搁下茶杯,站起来,出去了。 晨光下了马车,才走了两步,就听见背后的马车里传来嘭地一声巨响,马车剧烈地摇晃两下,拉车的马被惊了一跳,仰颈长鸣,跺了跺蹄子。 晨光也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余震不断的马车,又望向受惊的骏马,摇了摇头,心想小马好可怜,男人过了二十五岁真可怕! 打了个哈欠,她打算再回去火舞怀里睡个回笼觉,她摇摇晃晃地走了。 马车内。 茶桌被劈成两半,茶杯碎成粉末。 沈润面冷如霜。 …… 沈润不再搭理晨光。 晨光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上了龙熙国雇来的大船,刚一上船,就去船舱里拥抱温暖的软床了。 司浅日夜守在晨光的卧房外。 看到这一幕的沈润越发气怒。 这两天苏密河的水路不太好走,逆风,本来两天就能到达的路线一共走了五天。 中途,小船不得不停在半路上的小城镇购买补给。 船一停,晨光迫不及待地上岸去透气。 正黄昏。 这几天沈润没有理睬晨光,他一直呆在船舱里处理从龙熙国传来的重要公文,以及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处理公务的间隙,他的脑子里就会涌出来一条让他肝火旺盛的问题,他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他该如何处置她? 盛怒时他甚至想过杀了她! 然而她现在不是他的妃子,妃子偷人必会被处死,可她是凤冥国的凤主,简短来说,除非他攻下凤冥国,否则他管不了她,他也就杀不了她。 这种进退不是自相矛盾的窘迫感让沈润越想越怒。 咔嚓! 他黑着脸,又捏断了一根朱笔。 忽然,窗外传来熟悉的哈哈大笑声,钻进沈润的耳朵里,把他气得五脏俱焚。 他气冲冲地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向河岸上望去。 果然是晨光。 小镇的码头修的简陋,码头旁有许多村妇在洗衣服,晨光正在河岸上跟两个七八岁被洗衣服的母亲带来的小姑娘踢毽子。 她毽子踢得极好,踢得老高居然也有本事接住,两个小姑娘拍着手围着她,崇拜地欢呼道: “姐姐好厉害!” 晨光得意洋洋,越发卖力,花样更多。 她踢得专注,玩得认真,黄昏时分,残阳如血,鲜红的日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金光闪闪的。 开心玩耍时的她,那灿烂的笑容,看起来极美。 沈润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 他立在窗前,凝望着她的笑脸。 他无法否认,晨光能给他的心安定感,这份安定感从何而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因为她耀目的笑容?还是她从前那份伪装得天衣无缝的体贴懂事?亦或是在天真无邪的间隙偶尔露出来的那一抹令人心惊的聪敏和坚韧?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在她不刻意惹怒他的前提下,在望着她时,他会感觉到平静。 偶尔,他会想看着她,就那样静静的什么都不想地看着她。 一只毽球隔水飞过来,正中沈润的额头,砸掉了他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一点温情。 他呆若木鸡,手紧紧地抓住从额头上溜下来的毽球,额头上残留着通红的印子。 他七窍生烟。 他怎么觉得她是故意的! “小润,你不要紧吧?”晨光双手捧脸,惊慌地望着他,用关切的语气问。 沈润咬紧了后槽牙,怒瞪着她,却一句骂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已经被气到失语了。 他黑着脸,嘭地关上窗户! 晨光撇了撇嘴,不过被砸了一下,她又没用力,真小气! 同她一块玩耍的小姑娘因为刚刚的意外看到了沈润英俊的脸,立刻害羞起来,心肝乱跳,双颊绯红。稍大一点的姑娘扯了扯晨光的裙摆,小声问: “姐姐,那个好看的哥哥是姐姐的夫婿么?” 晨光一愣,歪了头,开始思考沈润的身份问题。 草率地说,沈润算是她的前任夫婿,可是他们又没有举行婚礼,她也没上宗谱,所以认真来讲,他们还不算夫妻。再说,两个小姑娘,未必会理解“前任夫婿”这种复杂的身份。 她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笑着对问她的小姑娘说: “不是的,那个是姐姐邻居家的哥哥。” 龙熙国和凤冥国接壤,接壤国的皇帝对于凤冥国的公主来说是邻居家的哥哥,这也不算是说谎。 话音刚落。 嘭! 舱内传来一声巨响,可怜的小船剧烈地震荡了几下,把河岸边的人吓了一大跳,齐齐望向停泊的客船。 晨光愕然,又是什么东西碎了? 过了二十五岁的男人真可怕! 舱内。 碎木遍地,一片狼藉。 沈润青筋暴跳。 邻居?! 他果然应该杀了她! 第二百零八章 划出的界限 ???_q??1????????|?O???{fd?????^?,????Ι?BJr2???同群岛走风浪越大。\r 周同群岛是由十二座小岛组成的群岛,群岛里能够住人的小岛并不多,岛上的人们都是以打渔为生,祖祖辈辈皆是打渔人,大部分人一生都是在岛上,不会去陆地。\r 虽然同是赤阳国人,但在周同群岛上生活的人,应该算是赤阳国的少数民族,与在陆地上生活的人还是有些差别的。\r 周同群岛附近有许多礁石,路途难走,很考验船夫的技巧。\r 雇来的船夫虽技术不错,可船还是开的左摇右摆的,晨光被摇得七荤八素,开始晕船。\r 晕船严重影响了她的睡眠,天刚破晓,她就从船舱里出来,来到甲板上,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把自己挂在栏杆上,捂着嘴唇,奄奄一息。\r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异动,她扭头望过去,看见了一脸漠然的沈润。\r 于是晨光果断扭过头去,身体不适时她可没工夫去猜测他又在因为什么生气,自重逢起,他生气的次数太多了点。\r 沈润盯着她看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r 晨光微怔,看见了熟悉的纸包,立刻高兴起来,这样的包装,一定是好吃的东西。\r 她迅速将纸包拆开,里面的东西却让她有些失望,看起来就不好吃的梅子,一股浓烈的酸味扑面而来。\r “这是什么东西?”她一脸嫌弃地问。\r “不再让你晕船的东西。”沈润淡而直地回答。\r 晨光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拈起一粒酸梅,看了两眼,犹豫着塞进嘴里。\r 强烈的酸味让晨光皱起脸,酸得她龇牙咧嘴,火冒三丈,她冲着沈润怒声道:\r “你骗人!这哪里是治晕船的,这分明是害喜的女人才会吃的东西!”\r 沈润扬眉:“哦?你知道的真清楚,你还害喜过?”\r 他说话阴阳怪气的。\r 晨光撇着嘴,将酸梅的纸包往沈润的怀里一塞,不高兴地道:\r “我在孙大奶奶的儿媳妇那里吃过,这种东西,我才不要!”\r 沈润也不在意,把酸梅包往旁边一扔,转过身,对着她,低声道:\r “我问你。”\r 他突然严肃起来,晨光疑惑地望着他。\r “你和司浅,是什么关系?”沈润警告意味浓厚地问,带着她若是敢回答‘有关系’,他就会当场掐死她的危险感。\r 然而晨光并未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危险感,她歪头想了想,笑答:“小浅是我的人呀!”\r 两个人的回答竟然一模一样!\r 沈润勃然大怒,高声道:“你真的在养面首?”\r 晨光愣了一下,望着他铁青的脸,随后噗地笑了。\r “笑什么?”沈润黑着脸质问。\r “你居然真的在意那种流言。”\r 流言……吗?\r 沈润仔细去观察她的脸,发现她的回答并不像是在说谎,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他有些高兴,却仍然不放心,绷着脸,确认地问:\r “你真的没有做?”\r 把下巴搁在栏杆上,眺望着无垠河面的晨光见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颦眉,笑了一下,抬起头,望向他,淡声反问:\r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r 沈润愕然地望着她。\r 以什么身份?\r 太过突然过于犀利的问题,导致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他没能立刻回答出来。\r “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接受你的质问?”晨光看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说。\r 沈润面色微僵,他刚要说话,晨光却打断了他:\r “你该不会是想说‘我还是你的夫君’吧?”\r 她笑了一声,淡淡地道:\r “小润,我是凤冥国的公主,我不可能将凤冥国作为嫁妆,拱手让给你;你是龙熙国的皇帝,你也不可能以江山作聘,把我娶回去。所以,从我离开龙熙国的那一刻,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r 沈润哑口无言,他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她,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极冷静,极平静,冷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女人。\r 她说的话本应该是他的心中所想,他的心中所想居然被她说出来了,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冷酷无情。\r 她的话落入他的耳中,让他感觉极不舒服。\r 他有点不甘心,不甘心这种冷酷无情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而不是来自于他。\r 这点不甘心让他感到愤怒,但是真的发怒又会觉得输了。\r 他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他本来也只是因为觉得她太不检点才会去确认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他可不是因为吃醋才去追问的。\r 他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水面上,不屑地道:“晨光,你太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没有女人么?”\r 晨光没有回答,她单手撑腮,眺望着河面,在听完沈润的话后,她仅是勾唇,浅浅一笑。\r 这抹笑容让沈润产生了一丝狼狈感。\r 他阴沉着脸,才要说话。\r 就在这时,一只在头顶盘旋了两圈的黑鹰突然俯冲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晨光的头上,牢牢地抓住她的头发。\r 沈润微怔,把想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r 晨光吓了一跳,抬起眼皮子,发现落在头顶的是黑鹰小黑。\r 她双手抓住小黑,用力往下拽。\r 小黑稳稳当当地蹲在她的头上,死抓着她的头发就是不松爪子。\r 晨光火冒三丈,更用力地拉扯:“小黑,你给我下来!”\r 小黑充耳不闻。\r 沈润旁观,觉得晨光都快把头发拽下来了。\r 直到小黑终于抓累了,它松开了爪子。\r 晨光将小黑从头上拽下来,狠狠地剜了它一眼。\r 小黑装没看见。\r 晨光从小黑脚上取下挂着的竹筒,打开竹筒,自里面取出罗宋寄来的书信。\r 她没有避沈润,这让沈润感到惊讶,同时,控制着情愫的那根神经突然产生了异样的波动。\r 这样容易被她动摇的自己让沈润感觉到愤怒,她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也听得很清楚了,她和他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居然还会为她的一个举动产生波动。\r 这太可笑了。\r 罗宋递来的书信并不长,三两行晨光就看完了。\r 在读过之后,她的面色罕见地阴沉下来。\r 这是沈润第一次看到晨光黑脸,他蹙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问:\r “什么事?”\r 晨光没有回答。\r 她继续盯着书信。\r 盯了半晌之后,她无奈地垂下头,伤脑筋地叹了口气。 第二百零九章 凤冥国的来信 ?2?~[????S?X?r??0??0?m??a3??I??C?h?????H?m???L??事?”沈润又问了一遍,他直觉书信上应该是关于凤冥国的事。\r 晨光没有说话,她将目光落在书信的最后一行,那是嫦曦给她的留言。她盯着看了良久,再一次叹了口气。\r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r 沈润眸光幽深,他望着她离开,没有叫住她。\r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目送晨光走回船舱,看来,是凤冥国境内发生了她不能说出口的事。\r 三国合并哪有那么容易,即使军队已经全面占领国境,可民心杂乱,那是控制不住的,初期肯定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r 客船算不上大,沈润远远地看见晨光走回她的船舱前,推门进去,并向守在门外的司浅勾了勾手,司浅跟着她进去了。\r 沉吟片刻,沈润唤来付恒,低声吩咐道:\r “让人想法子去探一探凤冥国最近出了哪些大事。”\r 付恒微怔,肃声应下。\r 沈润又一次望向晨光的船舱方向,那边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r 他深思了良久,琥珀色的眸子里突然掠过一道暗芒。\r ……\r 晨光带着司浅走进舱室。\r 火舞正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打络子,这是她的新爱好。见晨光进来,她站起身,斟了一杯清水递给晨光,随后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继续打络子。\r 晨光捧着水杯坐下。\r 司浅见她一脸烦恼的样子,有些担心,轻声问:\r “殿下,出什么事了?”\r 晨光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书信一扬,照着念道:\r “黎州泰和郡藤县,第一批凤冥人刚迁过去不久,藤县当地人就因为不满意朝廷划分农田农舍给凤冥人,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之后一天夜里,当地的一伙青年闯进一个凤冥农户的家中,将家中的男人打成重伤,将家里的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姑娘轮jian致死,这件事引发了藤县当地人和新迁的凤冥人的械斗。当地官府介入之后,因为官府偏袒藤县本地人,惹怒了黎州的所有凤冥人。黎州却就势出了一群专门打杀凤冥人的暴徒,只要是外来的人,他们觉得可疑,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就杀,因此误伤了几个北越人。北越人受了无妄之灾,也开始抱团,合力对抗凤冥人和南越人。现在的黎州一团乱,别的州看在眼里,也跟着学起来了。当地官府瞒不住,上报瀚京,司玉瑾以‘三族冲突必须谨慎处置’为由,迟迟不肯下令,罗宋那个没用的说服不了司玉瑾,就去找小曦,但小曦正忙着在西南清缴南越会的人,没空,罗宋那个没用的就写信给我,还把小黑派来了。”\r 司浅面目沉肃下来。\r 火舞也停止打络子。\r 晨光看了司浅一眼,对他说:\r “等上了岸你回去吧,回去以后,给我好好警告司玉瑾,你告诉他,我之所以用他是因为他比别人方便,但不是非他不可,叫他收敛点,他若是还听不懂人话,就将他禁闭廉王府,等我回去处置。罗宋停职,回家反省,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也就配当一辈子跑腿的。然后你带人去黎州,把案子公开审了,凡涉及刑案之人,不论何种罪名,也不管是哪族人,无分轻重,一律处斩,把砍下来的脑袋都挂在城门上,以儆效尤。朝中若是有人反对,先下狱,等我回去发落。”\r “属下走了,殿下这边……”司浅有些犹豫。\r “这边我自有安排。”晨光道。\r 司浅沉默片刻,听从了她的命令,轻声应下:\r “是。”\r ……\r 船只行进了五日,到达了周同群岛中一座叫作“丰岛”的小岛,从这里往东,再走不远,就能到达传说中的军器场叶子岛。\r 抵达丰岛的时候是白天,沈润和晨光一致决定在丰岛休息半天,等天黑后再启程。\r 丰岛上是一座不大的渔村,因为偶尔会有往鄞州的船只路过,靠近河边的地方开了几家小铺子,专做水运商人的生意。\r 岛上的人以打渔为生,但也会接待过往的船客,因此,对于陌生人的到来并不戒备。\r 晨光和沈润做商人打扮,村里人以为他们跟其他货船一样是做水运生意的,对他们很热情。\r 因为是一男一女,村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晨光也不好逢人解释那是她邻居。\r 此处临近军器岛,她不愿太惹眼引人怀疑,于是她和沈润都默认了夫妻这个身份。\r 晨光在洗衣大娘的指引下逛了岛上的铺子,买了几条渔人手制的风味鱼干,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双手抱着啃。\r 沈润站在远处,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和她手里黑乎乎的鱼干,心想她还真是什么都吃,也不怕吃坏肚子。\r 付礼快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r “公子,司浅雇了岛上的船离开了。”\r 沈润蹙眉:“去哪儿了?”\r “看方向应该是往回走了。”\r 沈润凝眉,望向河滩边坐在大石头上嘻嘻哈哈吃鱼干的晨光。\r 司浅这个时候走,八成是和那只黑不溜秋的秃毛鹰送来的信有关,信应该是从凤冥国境内送来的,在马上就要去军器岛的情况下,司浅突然离开,可见凤冥国内发生了大事。\r 是什么事呢?\r 他陷入了沉思。\r 就在这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沈润和晨光同时望过去,入目的是一片喜庆的红色。\r 小渔村里今天居然有人成亲。\r 村子不大,村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成亲全村人贺喜。\r 也没什么迎娶的过程,就是穿红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在亲友们的簇拥下走到村外宽阔的河滩边上,先拜风神河神,求二神保佑新郎官日后去捕鱼时能够平安顺利,满载而归。接着才是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成礼。\r 晨光在成亲队伍来的时候,就赶紧跳下大石头给新婚夫妇让地方,退到沈润这边,一边嚼着鱼干,一边兴致勃勃地围观成亲仪式。\r 她爱凑热闹,自然也爱看别人成亲,她看得乐呵。\r 新郎新妇穿着大红的婚服,小孩子蹦蹦跳跳围着他们,撒着花瓣,祝福贺喜声不绝于耳。\r 新婚夫妇十分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在欢声笑语中笑得腼腆。\r 沈润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他望向晨光。\r 正在吃鱼干的晨光觉察到他的目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背心发凉,她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抱紧鱼干,大声道:\r “这是我的!我不会给你的!”\r 沈润突然青筋暴跳。\r 这个女人……\r 这么喜欢吃鱼干,你去当猫好了! 第二百一十章 巨响 ?9bm??4?ff?nN4?<???t??pr-s?$?ocbtt)??o??_?c?5??始向新人撒上祝福的圣水。\r 新郎的父母留意到晨光和沈润,村子里的风俗,为了喜庆,讨个吉利,在大喜的日子,即使是陌生人也会邀请来一块同喜同乐。\r 新郎的父母交谈片刻,新郎的母亲喜气洋洋地走过来,热情地邀请晨光和她的夫君一块去吃酒席。\r 晨光爱凑热闹,有人邀请她吃酒席她很高兴,于是忽略了妇人口中说的她的“夫君”,笑盈盈地答应了。但是她脸皮薄,去白吃白喝觉得不好意思,便催促沈润拿份子钱给新人随礼。\r 沈润一边心想这个女人的脸皮真厚,一边还是吩咐付礼随了一份丰厚的礼金。\r 新郎的母亲赵王氏在掂量了荷包的分量之后,惊喜又不好意思拿,几番推辞,被晨光硬塞进手里,才笑眯眯地道了谢,收下了。\r 沈润斜睨着晨光,心里想:“我都是你邻居了,你这个女人脸皮真厚!”\r 村里的喜宴是流水席,从村头摆到村尾。\r 晨光将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宴席上,端着大海碗站在流水席前,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r 天快黑下来时,沈润终于忍不住说她:\r “你吃太多了吧?”\r 晨光捧着饭碗,看了他一眼,小声道:\r “可是我们马上就要去军器场了,那里的人又不会留我们吃饭,说不定还会打我们,不多吃东西会没有力气逃跑的。”\r “我只是趁夜上岛,天亮之前就会回到船上。你不上岛,你只是待在船里。吃太多了晕船,小心都吐出来。”沈润警告。\r 晨光白了他一眼:“我在吃饭,你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r 她捧着大海碗,接着吃起来。\r 沈润哑然。\r 新郎官赵渔正好过来招呼宾客,看见这一幕,想要搭句话招呼一下,就笑着对沈润说:\r “大娘子好胃口,郎君真有福气!”\r 沈润心想,偏僻小渔村真不会夸人。\r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轰隆一声,震天动地,村子里喜气洋洋的气氛因为这突然的巨响瞬间凝固,人们面面相觑。\r 但很快的,在一片沉寂过后,村子里再一次热闹起来,人们该交谈的交谈,该玩笑的玩笑,仿佛刚刚的巨响没发生过一样。\r “又来了!”赵渔轻声咕哝,回头见沈润和晨光绷着脸一言不发,以为他们吓住了,连忙笑说,“郎君和大娘子别怕,从三年前开始村里每隔一阵就能听见这样的响声,好在虽然动静大,却没出过危险,听得久了,村里的人也习惯了。”\r “到底是什么响声啊?”晨光有些害怕地问。\r 赵渔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r “这声音这么吓人,你们就不害怕吗?应该报官府让官府好好查查才对。”晨光说。\r 赵渔笑,压低了声音,小声对晨光和沈润道:\r “二位不知道,我们出船捕鱼的时候,有时候也能听见这种动静,比在村里时听见的还大,感觉这动静是从东边的叶子岛传来的。村里边有胆大的曾往那边去探过,结果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叶子岛周围居然全是朝廷的官兵,去查看的人让官兵抓住折磨了好长时间,最后虽然放回来了,但从那以后,没人再敢靠近叶子岛了。”\r “照你这么说,叶子岛三年前还是一座普通的岛,没有官兵也没有过这么大的动静?”晨光问。\r “从前叶子岛上没有人,有时我们在打渔时遇上风浪,还去过叶子岛上歇脚。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上面开始有人的……”赵渔仔细想了一会儿,道,“不过我记着,三年前的时候,也是这时节,村里突然来了一伙挺凶的人,那些人开的船像……山一样大,穿金戴玉的,一看就是贵人。他们来了之后没多久,叶子岛就有人了,我一直在猜,叶子岛上的人是不是就是那群人。”\r “那些人长什么样子?”\r “带头的是两个比姑娘还好看的公子,其中一个紫衣公子最好看了,鼻尖上还有一颗灰痣,就是脾气不太好,村里的姑娘去跟他搭话,全都哭着回来了。”\r 紫衣公子……\r 鼻尖一颗烟灰痣……\r 这模样听起来好熟悉。\r “对了,郎君和娘子今晚要宿在我们村里吗?村里没有客栈,若二位不嫌弃,可以住在我家,我家中虽然简陋,但因为亲事刚刚翻修过,还算干净。”由于收到丰厚礼金的缘故,新郎和新娘全家都对沈润和晨光十分友好,赵渔热情地说。\r “不了,我们待会儿就要启程了。”沈润笑道。\r “这两日风浪一直很大,晚间乌漆麻黑的,水上怕不好走。”赵渔说。\r “没关系,白天停船是因为风浪大我身子不舒服,这一回路上走太久了,我们怕家里人惦记,想快些回去。”晨光一本正经地解释说。\r 沈润瞥了她一眼,这种话张口就来,说的跟真的一样,她也是个人才。\r 赵渔却理解错了,点点头,一副很明白的样子:“是家里有娃娃在等爹娘回去吧,货商也不容易,背井离家在水上一趟一趟的,家里人肯定担心。”\r 娃娃?\r 沈润和晨光俱是一愣。\r 却又不能向对方解释我们没有娃娃,以他二人的年纪,普通夫妻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真是夫妻,这把年纪没有娃娃才会让人觉得奇怪。\r 晨光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r 沈润用余光看了她一眼。\r “郎君家的娃娃几岁了?”赵渔顺着刚才的话笑问。\r 沈润莞尔一笑:“大的六岁,小的四岁。”\r “儿子还是姑娘?”\r “儿子。”\r “两个儿子?郎君真有福气,我也想要两个儿子!”赵渔挠着后脑勺,羡慕地说。\r “都成亲了,两个儿子还不快么。”沈润笑道。\r 赵渔被他说的害羞又期待,挠着后脑勺,嘿嘿嘿笑出了声。\r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晨光和沈润启程,赵家父母想去送,二人推脱了没让,趁着夜色登船离开渔村,向叶子岛的方向行去。\r 晨光挂在栏杆上,望着村庄的灯火越来越远,最后在漆黑的夜色中形成一粒又一粒细小的光圈,她将下巴搁在栏杆上。\r “你又不舒服了?”沈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从后面走过来,立在她身旁,和她一块眺望灿烂的灯火里泛着火红喜气的渔村。\r 晨光没有回答,在栏杆上慢吞吞地摇了摇脑袋 第二百一一章 叶子岛 K?L*7?A}?@??2n??f?3??+`? 7??_2x?Sg??"J?@??t:3Ex???默下来。\r 他想说点什么,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到最后突然不耐烦了,于是他放弃了说废话,沉声问她:\r “司浅去哪了?”\r “他有事要离开一下。”晨光挂在栏杆上,软塌塌的像剥好了的狐狸皮,她慢吞吞地回答说。\r “司七呢?”\r “我让她留在岸上等司浅。”\r 她回答时的语气很自然,无法从她的语气表情里判断她答案的真实性。\r “凤冥国出事了?”他用自然的谈天语气试探性地问了一句。\r 晨光不回答,她突然直起身子,转身,走开了。\r “你去哪?”沈润问。\r “去睡觉。”晨光懒洋洋地回答。\r 沈润没有阻拦,他望着她离开,回过头,再次看向消失在黑夜里已经不见了踪影的小渔村。\r 他突然想起来刚将她从凤冥国带出来时御医院的彭林曾替她诊过脉,彭琳当时说,他诊断不出晨光公主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但他确定,以晨光公主的身体,是难以孕育子嗣的。\r 沈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他有点心烦。\r ……\r 子时,客船终于行驶到了叶子岛附近。\r 两岸陡峭的山壁高耸入云,正前方,河流平缓处堆起一座将行船阻拦在外的土坝,土坝的另外一面,水面上结满了插着尖刺的铁网。\r 可以通行的道路被封死了,沈润和晨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左侧的岩壁上。\r 这岩壁是叶子岛的南侧,那岩壁光滑峻峭,直入云端,峰顶草木茂盛,和夜色混为一体,看上去异常阴森。\r 光滑的峭壁下面,碎石河滩,河畔处被用高高的木栅栏遮挡,木栅栏的顶端还镶着尖尖的铁刺,寻常人翻越不了屏障,不寻常人就算把木铁屏障翻越过去了,高耸入云的岩壁,即使是高手怕也只能望空兴叹了。\r 晨光双手捧腮,盯着高高的峭壁,突然吸了吸鼻子,问沈润:\r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r 沈润凝视着山壁,过了一会儿,沉声回答:\r “是硫磺。”\r 刺鼻的味道,很像除夕夜放完鞭炮的味道,但山里的这股味道却比除夕夜的味道浓厚上千倍万倍。\r 味道太过浓重让晨光怀疑这应该不是山里刚放过鞭炮,而是这山中原本就蕴藏着硫磺。\r 硫磺是非常稀有的,就连龙熙国那么大也只有两座硫磺矿,晨光占领了北越和南越,却一座硫磺矿都没有捞着。\r 鞭炮的制作还不到百年,烟花从二十年前才开始兴起,制作高效果的鞭炮去炸矿,这是八年前赤阳国率先开始的。\r 赤阳国的国教为道教,之所以会用鞭炮去炸矿,是从炼丹的老道经常炸炉里受到的启发。\r 赤阳国的炸矿法后来被苍丘国和龙熙国的细作给学了去,但这项技术在其他两国运作时完全不如赤阳国。\r 被偷去的是皮毛,赤阳国至今仍掌握着炸矿法的精髓,并因此发了大财,赤阳国在各国售卖本国淘汰掉的炸/药,已经赚了不小的一笔。\r 凤冥国是从龙熙国给予采矿技巧援助时学会炸矿法的,但龙熙国对凤冥国的保留比赤阳国更狠,龙熙国卖给凤冥国最低劣的炸/药,价钱却比赤阳国还要贵。\r 沈润在国事方面从来就没有给过晨光便宜,即使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r “这是硫磺山呐。”晨光说。\r 沈润不答,沉吟片刻,扭头对她说:“你在船上老实待着,我去看看就回来。”\r 晨光乖巧地点了点头。\r 沈润往船后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吩咐立在后面的秦朔好好看住晨光。\r 秦朔表情严肃,点头应下了。\r 晨光站在甲板上,望着高高的山峰,过了一会儿,听见船只附近响起了轻微的破水声,她扒着船板往下看去,起初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一会儿之后,风浪中又传来细微的响动,她循声望过去时,看见了三个黑影已经从河水里冒出来,上岸了。\r 晨光看着背影猜测沈润带的两个人应该是付礼和沐寒。\r 三个人利落地翻过木铁栅栏,这个时候船已经开始往回退,河滩浸在夜色里,几乎看不清。\r 秦朔走过来,客客气气地道:“凤主殿下,夜里风凉,还是进舱里去吧,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r 晨光不答,她看见有一个银色的铁索样的东西从那三个人的衣袖中射出来,类似于袖箭,却很长,刚好从月光里穿过,在闪过一抹晶亮后,牢牢地钉进陡峭的山壁里。\r 人借助铁索的力量开始向上爬行。\r 铁索只是辅助,最重要的是爬的人必须要身体轻盈。\r 好厉害!\r 晨光仰着脖子,在心里想。\r 原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r 看来叶子岛龙熙国的人也事先探过了。\r 不过让晨光记挂着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赵渔口中鼻尖上有一颗烟灰痣的紫衣公子……真是阴魂不散呐,他怎么不去属老鼠!\r “凤主殿下,外面风凉,殿下还是去舱里歇着吧。”秦朔又说了一遍。\r 晨光瞅了他一眼,很厚道地没有说他这神情这语气简直就像宫里的引教嬷嬷。\r 她慢吞吞地转身,回舱里去了。\r 秦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 这个女人阴险又狡猾,他还真怕她会出什么幺蛾子!\r 一刻钟后。\r 秦朔正在焦心地等待沈润归来。\r 突然,负责看守晨光的侍卫一溜小跑地滚过来,哭丧着脸,大声道:\r “秦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凤主和她的两个丫头全都不见了!”\r 秦朔大吃一惊,秀俊的脸青灰交错,他霍地站起来,大吼了一声:“什么?!”\r 漆黑阴森的河滩上,一排森严的木铁栅栏在冰冷的月色下反射着幽深的光芒,河滩的最辟静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哗啦一声轻响,三道曼丽的影子破水而出,不紧不慢地从河水里走到河滩上,伶俐的越过木铁栅栏,轻盈地躲过铺满碎石地的尖刀网,壁虎一样攀在岩壁之上。\r “赤阳国真小气,一个破岛弄出这么多花样!”司八手抓着山壁上凸起来的一块石头,盯着碎石滩上的尖刀在月夜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火冒三丈地说。\r 司晨捋了一下湿漉漉的长发,沉着脸,一言不发 第二百一二章 冒险 ????G.:?????:?G??[??W?3?b???j??I?vUgBVF)?[fN??????怀里揪出一只短吻、圆耳、大尾巴、橘红色的小老鼠,将小老鼠放在石壁上。\r 陡峭的石壁对于人类来说想要向上爬行很困难,但对于这种体态轻盈可以四肢并用的爬山鼠来说,却十分容易。\r 爬山鼠从司八的怀里获得解放,循着它最喜欢的味道,轻快地向山峰爬去。\r 司晨、火舞、司八三人跟着爬山鼠向上爬。\r 这条路是之前折了的那个人先探过的。\r 凤冥国人生活在环境复杂的大漠,大漠中不仅有沙漠,还有绿洲、沼泽、地下河、地底洞以及一些专属于大漠中土人无法想象的奇特风景。\r 恶劣的环境造成了凤冥国人短寿,但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却被磨练出了一项精湛的技能,他们懂得钻研并能够参透复杂的地质,在各种棘手的地形里尽可能地寻找对自己有益的天然资源。\r 这是被恶劣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技能。\r 为了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凤冥国人还学会了操纵同样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下却生命力顽强的动物,利用这些动物的天性,代替人去完成人很难完成的工作。\r 爬山鼠在山壁上蹦蹦跳跳,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中,好在司晨三人是在地下城长大的,夜视力极好。\r 司八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瞪着在头顶的山石上蹦蹦跳跳的爬山鼠,羡慕地说:\r “还是老鼠好,可以用四只脚!”\r 没人理她。\r 司八讨了个没趣。\r 现在不是晨光殿下,要是晨光殿下,一定会笑嘻嘻地让她表演用四只脚爬上去,可现在是司晨殿下,司晨殿下的耐心最不好了,如果她胡闹,一定会被从山上踢下去的。\r 三个人并没有爬太高,还不到半山腰的时候,陡峭的岩壁,上面比下面凸出来一块,留出一条能够站住一只脚的缝隙。缝隙绕了岩壁大半圈,大概可以算作一条小路,至少对于娇小的爬山鼠是这样的。\r 爬山鼠愉快地跳到缝隙里,蹦蹦跳跳地向左侧跑去。\r 司晨三人跟着落脚在小路上,攀着凸起的岩壁,向左侧方向缓慢地移动去。\r 走到山岩的尽头,转弯,爬山鼠的大尾巴在一块微凸的岩壁后边一闪而过。\r 攀住凸起的岩壁绕过去,岩壁后面居然是一个能够容身一个瘦小的人侧身进去的山洞。\r 三人是女子,娇小瘦弱,侧着身子钻进去,刚刚好可以通过。\r 坚硬的石壁紧紧地贴在三人的前胸后背。\r 偶尔会有粗长的大虫子出现在山壁上,但似乎感受到了三人体内散发出来的气息带着古怪的危险感,逃得飞快。\r “好窄!”司八跟在最后,前胸后背被冷硬潮湿的石头硌得难受,她不爽地皱起眉,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对身前的火舞说,“火舞,你千万别把胸挤爆了!”\r 火舞一脚踹过去!\r 司八没躲开,委屈地道:\r “我是在关心你!”\r 山洞的尽头是一个黝黑的无底洞,爬山鼠蹲在洞口,正无聊地搓爪子。\r 司八摸出一颗果子递给它,弹了一下它的小脑袋:“玩去吧!”\r 爬山鼠用前肢抱住果子,快速塞进嘴里,把腮帮子塞成一个球,然后飞快地玩去了。\r 火舞蹲在洞口前,细细聆听,隐隐的,有奔腾的水流声传来。\r “殿下,应该就是这里了。”她抬起头,轻声说。\r 司晨点点头。\r 一只铁爪从火舞的手中迅猛地射出,钉在凸起的岩壁上,火舞拽了两下,确定了很结实,抓住一头的绳索,跳进了黑漆漆的地洞。\r 司晨和司八如法炮制,紧随其后。\r 这只地洞比想象的还要深,绳索都已经到头了,三人高高地吊在石洞上方,望着下面奔腾的河水。\r 这里是穿山的地下河,河水自西向东快速流动,水面平滑如镜,水流速度却快。\r “真的是河啊!司八讨厌泅水!”司八手脚并用,抱紧了绳索,哭丧着脸说。\r 司晨看了她一眼,淡漠地飞出一把飞刀,割断了司八头顶上面的绳子。\r “殿下不要啊啊啊啊!”司八一路尖叫,欲哭无泪。\r 她的手脚还抱着绳索,直线坠落,扑通一声,掉进奔腾的河水里,溅起无数的水花。\r 司八幼年时做训练差点死在水里,于是患上了严重的恐水症,不过真下水她还是游得很好的。\r 司八像一条怕被淹死的鱼,拼命往前游,游得飞快,跟逃命似的。\r 司晨很满意。\r 她和火舞松了手,二人跃入水中,水流较快,又是顺流行进,并没有耗费她们太多的力气。\r 河水冰冷,周围一片黑暗,\r 几个起伏换气之后,明显感觉到前方的水流速度加快,突然变得湍急起来。\r 司晨浮出水面,换气的工夫,她听到了隆隆的水声,浸泡着全身的河水开始产生激烈地震动,水速飞快,汹涌地向前奔腾。\r 不久,前方豁然开朗,巨大的岩洞出口,四周怪石突起嶙峋,湍急的河水击打在拦路的石头上,溅起雪白的水花。\r 月光星光从侧上方斜照进来,将巨龙一样的河水照射得波光粼粼的。\r 疾速的水流从崖壁上巨大的岩洞中骤然冲出,跌落下去,形成浩瀚的瀑布。\r 司八最先落水,游得也比她们快,她先到达瀑布边缘。冰冷的河水冲破拦路的巨岩向下泻去,与此同时,司八突然破水而出,在拦路的巨石上踏了一下,向上一跃,于半空中轻盈地旋身,四肢并用,牢牢地将自己卡在岩洞上方的石缝里。\r 她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淹死,她绝对不要死在水里,那太可怕了!\r 她身后的两个人与她同样,都是踏着巨石破水而出,可她们着陆的地点却不一样。\r 司八望着斜上方,欲哭无泪,她刚刚没有看到,原来在瀑布出口上方的岩壁上,居然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半人高的缺口,很像瞭望口。\r 司晨和火舞破水之后,向上窜起,手勾住瞭望口的平台,攀了上去。\r 虽然高度不够站起来,但是那位置坐下却绰绰有余,简直就是阴森的岩洞大瀑布里的风水宝地。\r 司八眼神没有她们好,泅水时又比较慌张,虽然先上岸,却错过了最佳的着陆点,现在只能卡在岩缝里当蝙蝠。\r 司晨和火舞坐在瞭望口上,向外往,都不理睬她。\r “殿下……”她皱起小狐狸似的脸,可怜兮兮地唤了声。46 第二百一三章 神秘的重地 ??62z??n?b??????Mp?.???-D??&iU,??2?????+????O??了她一眼,一条黑色的绸带自袖底射出,手臂一样缠上司八的腰肢。\r 司八喜笑颜开,松了手,被司晨手里的绸带带过来,跌坐在瞭望台之时,重心有些歪,她干脆顺势扑进司晨怀里,笑嘻嘻地道:\r “殿下还是疼司八的!”\r 司晨却嫌弃地将她推开:“硬邦邦,硌死人了!”\r 司八委屈地扁起嘴,胸小又不是她的错,正常人谁会有火舞那么大的胸!\r 她用胳膊肘去捅身后火舞软绵绵的大胸,被火舞很重地拍了脑袋。\r 三个人坐在冰凉的石台上,瀑布飞泻,溅起了许多水花拍在脸上。\r 四面环山的岛屿,四周的青山高耸入云,山上草木繁茂,可比野林。\r 在丰岛时,赵渔曾说过,叶子岛是周同群岛十二座岛屿中最偏僻的一座,这一带的水域却养育着品种丰富的鱼群,从前丰岛的渔民很爱来这里打渔,但自三年前巨大的怪声频繁响起后,许多人都不敢来了。\r 后来有胆大的过来探过,发现是官兵,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在那之后不久,叶子岛四周的水域开始被筑坝改道,船只再也无法通行,岛南的水域原本是通往庆天郡的航路,曾被不明原因地要求改路绕远,现在想想,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叶子岛进驻了军队吧。\r 本来叶子岛的巨响缥缈楼的人听说过却没留意,反而是大动静的拦河改道才让他们重视起来。\r 司晨望向被高山围抱住的山谷,那片山谷是一座演武场,一座真真正正的演武场。呈四方形,外围是用巨石垒成的高大建筑和城墙,四角建有高高的瞭望台,正中的空地宽阔平整,场内设有台基,台基上插着旗杆,旗杆上高高地悬挂着赤阳国神兽麒麟和红色的蔷薇组成的旗帜,随风飘扬。\r 这样的演兵场象征着赤阳国军队的强大与威武。\r 响亮的呼喝声自演兵场中传来。\r 身披铠甲的士兵正在进行夜演兵,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声势浩大,气吞云山。\r 坐在高处去看他们,又是在夜色里,很难看得清晰,能看出一个一个的小黑点就已经算是好视力了。可是那扑面而来的雄魂气势,万名士兵斗志昂扬的呼喝声震得整个校场都颤起来了,恍若凭空打了一记天雷。\r 被拧成一股的利气腾腾十分惊人,铁血铮铮的精锐之师,令人胆寒。\r 司晨坐在高处,目不转睛地望着山下,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散发出来的气息异常凝肃,让人有些不安。\r 司八和火舞一言不发,跟着她一块望向校场中的赤阳国军队。\r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巨大的轰隆声自西山传来,仿佛什么爆开了,地动山摇,连她们坐着的石台都颤了一颤。\r 这声音和之前在丰岛上听到的那声巨响类似,但却比那个响声响亮上千倍,震耳欲聋。\r 司晨凝眉,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很清晰地望见夜空里月光下,刚刚发出巨响的地方升起了一道浓重的灰烟。\r 三个人向灰烟升起的地方望了一会儿,茂密的山林间,火光有些明显。\r 下面校场中的士兵却习以为常,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演练。\r 赤阳国军力强大世人公认,如此强大,却还要精于练兵,没有丝毫懈怠,这是赤阳国自身品格强大的原因?还是说赤阳国亦是有野心的,安于目前的富足和平只想做大陆幕后的操纵者这是它的假象?\r “不知道龙熙帝他们爬上来了没有。”火舞轻声开口,提了一句。\r 这么大的动静,若沈润他们已经上来了,肯定会过去,那她们就要小心了。\r 重逢后的和和美美从沈润刚离船的一刻就截止了,接下来,凤冥国和龙熙国要分道扬镳,已经没有再继续接触的必要。\r 尤其是司晨殿下,至少目前为止,不能让龙熙帝知道司晨殿下的存在。\r 因为龙熙帝他暂时还不会对纤弱柔软的晨光殿下设防,可一旦龙熙帝知道晨光殿下强大到可以压他一头,龙熙帝必会立刻转变态度。\r 现阶段让龙熙帝竖起过多的戒备,对凤冥国并没有好处。\r “他们哪可能那么快,我们还不到半山腰,又是顺流下来,他们可要爬到山顶。先不说力气够不够,真爬上山顶,还要从顶上再走下来,这么大的山,天又这么黑,他们又没有我的狗鼻子,说不定会迷路,要是被野兽吃掉,那就热闹了!龙熙帝若知道殿下知道更近的道路却不肯告诉他,一定又会生气的!”司八嘻嘻哈哈地说。\r “他都快和赤阳国结下梁子了,哪还有工夫生气?”司晨不以为然地道。\r 说着,从高高的石岩缝隙里钻出身子,移至岩洞瀑布侧后方,侧后方连接着一块凹陷下去的岩壁,岩壁的上方即是草木森严的山林。\r 黑色绸带一头挂着的银色钩爪在月光下反射着森森的寒光,这钩爪和普通的铁爪不一样,更像一只弓起的人的手。若是将这只钩爪放在人身上,就能够看出来了,五根钩爪锋利的尖端可以更深地同时刺入人的要害,一招取命效果明显。\r 司晨用这只绸带将钩爪甩到凹陷下去的岩壁顶方的岩石上,在顺势飞过去的同时,足尖在突出来的小石头上轻踏,灵巧地跃上山腰的丛林中。\r 火舞和司八排着队从石台的空隙中间钻出来,循着司晨走的路来到山壁的凹处。\r 五根银色的金属丝自指尖射出,缠绕在对面伸出来的巨石一角,火舞用左手勾住司八的腰,二人一同跃了过去。\r 在快要到达对面的岩壁时,火舞就势将司八往前一推,司八借住她的力道,向前,双足蹬在岩壁上,斜着向上踏了几步,稳稳当当地落在司晨身旁。\r 火舞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抓住凸出来的石壁,利落地向上一攀,跳到石壁顶端,收了金属丝,轻盈地跃了几步,来到晨光身旁。\r 就在这时。\r 整齐的军靴踏地声响起。\r 三人一惊,慌忙到长草丛里躲避。\r 不久,一队手持火把的赤阳国兵从她们面前的大路经过。\r 原来这山里还有士兵巡山。46 第二百一四章 面具公子 ????6??E???B?tn?A01?E?r?/?k?7P??5L???''`??1b7?|????冒个头就遇到了巡山的士兵,司晨三人在之后的行走中异常小心,很注意隐蔽,结果在跨过一座山头之后才发现,整个岛上大概就只有这一支巡逻队伍。\r 不过也难怪,叶子岛以天然高山作为屏障,山石险峻,六道府周围又是赤阳国最重视的地区,且在外围又把叶子岛封得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能在这么守卫森严的地方组出一支夜晚巡山的队伍,这已经很警惕了。\r 三个人重点注意避开山里巡查的瞭望台,在山林间穿梭时,司八发现了好几块宽广的农田和菜地。\r 司晨恍然,难怪叶子岛封的这么严实,她还想过这里究竟是怎么解决粮食问题的,原来他们是岛内自给自足的。\r 司晨越发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很适合练兵,以及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r 西山深处,硫磺味浓重,越往里走,味道越厚重,浓烈的气味让人脑袋发晕,十分恶心。\r 司晨皱了皱眉。\r 在繁茂的森林里循着气味行走了一段,密林深处的尽头,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广阔的空地。隐隐的,从那片空地上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r 司晨三人见状,便没再往前去,潜伏在茂盛的树冠里,向不远处的空地望去。\r 空地很大,足有山谷中那个大校场的一半那么大,但这里并不是校场,只是单纯的空地。\r 空地的正前方和左侧,尽头是光秃秃的断崖。右侧,则是一条从深山里面向山下潺潺流淌的河溪。\r 空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将上面的草木全部清除,只剩下一片光秃的土地。\r 在这片土地上,靠近森林入口的安全区域,放了一把阔气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一个身穿水蓝色织锦华袍的青年,青年有着一头黑如墨泛着莹润光亮的长发,用一只华贵的金镶玉发冠束住,可见该青年年已弱冠。\r 青年的脸上罩了一张纯白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刻画着两片毫无感情的嘴唇,这样的面具罩在脸上,赋予了人一副新的表情,看久了,居然能从里边看出一点自空寂中孕育出来的哀愁之美,对岁月无常的一种悲悯之情。\r 青年的皮肤比他脸上的面具还要白,自面具的空隙中展露出来的肌肤,在如银的月光下皎白胜雪。\r 莫名的,司晨觉得他应该容色不俗。\r 青年坐在椅子上,两旁生着随风摇曳的火把,昏黄的火光映了一些在他白色的面具上。\r 在他的周围,侍立了几个高大魁伟腰佩长剑的护卫,从这架势可以看出青年必身份尊贵。\r 青年坐在椅子上,即使他罩着面具,也能够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就快满溢了的焦躁。\r 一个身穿灰袍的老道从还冒着青烟的断崖前方走回来,走到青年身旁,赔着笑脸,轻声说:\r “殿下别急,还有,还有,一定会让殿下满意的!”\r 殿下?\r 司晨吃了一惊,凝眉。\r 殿下?\r 赤阳国的殿下?\r 那不就是赤阳国的皇子么?\r 赤阳国的皇子怎么会离开圣城跑这么远来到叶子岛?\r 这究竟是赤阳国的哪一位殿下?\r 青年看了老道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烦躁,但是他没有说话。\r 老道见他没有大动作,至少没有起身就走,稍稍松了一口气,向远处两个身穿铠甲的小兵一招手,两个小兵就抬了一个木头桩子从远处走来,放置在刚刚的青烟缭绕处,又在那根高大的木头桩子上牢牢地捆绑上了一只硕大的包裹类物体。\r 司晨刚开始看时,没看明白那个木头桩子是什么,看着两个小兵往木头桩子上绑东西,突然醒悟,那个木头桩子被做成了一个人形,大概是被当做人吧。\r 道士见小兵正在给木头人捆绑炸/药,堆着笑脸凑到青年的身旁,弯下腰,小心地劝慰道:\r “殿下稍安勿躁,这一批出的货多了些,全部是贫道耗尽肝胆做出来的,威力极大。这一个比刚刚试爆的杀力更强,殿下再看看,总会有贫道做出来的能够让殿下满意的。”\r 青年对他的话冷笑了一声,阴森地瞥了他一眼,语气轻宁地说:\r “前几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可你哪一次都没有让我满意,我的耐性有限,若是这一包你还不能让我满意,我就命人把你绑在那根木头桩子上,让你亲自体会下一包是什么滋味。”\r 老道浑身一颤,冷汗直冒,他知道这位殿下绝不是在说笑,还没点火,他却突然有了一种要被杀掉的感觉,膝盖一软,他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地磕头,高声求饶道:\r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求殿下看在贫道如此卖力的份上,再多给贫道一次机会吧!”\r 他磕头都磕成了鸡啄米,拼命地磕,高声求饶。\r 青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对于他的求饶,根本就不想搭腔,他笑了一声,吩咐站在木头桩子旁边的小兵:\r “点火!”\r 小兵领命,立刻给捻子点火,火光滋滋滋地燃烧起来,向火药包的方向燃烧去,并很快将药包点燃!\r 伴随着一股轻烟。\r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r 炸/药包骤然炸开!\r 火光冲天,热浪喷涌,连脚下的地面都剧烈地抖了三抖。\r 木头人碎屑横飞,幸亏是离得远,否则那些木屑在火药的推动下刺入人的体内,比最强的暗器危险性还大,人一定会当场毙命,死状凄惨!\r 就在刚刚,脚下的树木剧烈的颤动司晨还以为会连根折断,刺耳的巨响差一点将耳朵震聋,\r 司晨瞠目结舌,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很陌生的,她很少会对什么事情产生震惊的情绪,今天却是一个例外。\r 断崖前的大火在剧烈地燃烧,几个待命的士兵开始行动,拎着水桶灭火。\r 司晨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还在因为刚刚的余波震颤。\r 她皱起了眉。\r 火舞也被吓了一跳,目露震惊之色。\r 司八的反应最大,她大张着嘴巴,手指头颤个不停。\r 然而青年却不满意这样的威力,他越发不耐烦,蹙眉,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老道,厉声命令:\r “来人,把他给我捆上去!”\r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道士从最初的哭喊已经变成了最后的嚎叫。\r 没有人同情他。\r 两个侍卫将他拖到木头桩子前,捆上去,小兵将剩下的最后一包炸/药捆在了哭嚎着的道士身上,那道士依旧在大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r 青年不为所动,在药包捆好之后,他冷漠地吩咐人点火,然后探出身子,摩挲着嘴唇,即使被面具遮着,依旧能够感觉到他的兴奋之心。\r 砰的一声巨响!\r 地动山摇!\r 空地上,残肢断臂,血肉横飞!\r 青年摇头,啧啧了两声,盯着落在不远处一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失望地道:\r “我如此器重你,真是个废物!”46 第二百一五章 熟悉的气息 青年靠回椅子上,向站在身旁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将军招了招手,那将军弯下身子,听了几句耳语,点了点头,向远处挥手。 司晨潜在树林里,因为角度问题,看不见远处在做什么,只看到过了不久,刚刚的中年将军从小兵手里接过三支火箭,箭头上燃烧着旺盛的火苗。他站在宽阔空地的正中央,对准了西方的远处,松开弓弦,三支火箭并齐向前飞去,迅如闪电,势如惊雷。 司晨完全看不到他是在拿箭射什么。 少顷。 砰地一声巨响! 西方的远处,火光混合着滚滚的烟云呈絮状升起,在夜色下,鬼怪一样向四周扩散,蔓延,炸裂了碎石和尘土乱飞。 即使被一片树林遮挡了视野,司晨三人依旧能够清楚地看到灰色的烟云像怪兽的脸,张开巨口,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紧接着,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 这一回的才叫做震耳欲聋。 跟现在的这个相比,先前的那个是小巫见大巫。 火药炸裂的动静极大,远远地传扬出去,大地比刚刚震动得更厉害。 司晨目露惊骇。 她认识的炸药是采矿时用来炸石头的,能炸开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就已经很不错了,而刚刚炸开的那一团光火,威力过于强悍,离这么远,耳朵差点聋掉,震得人脏腑都在隐隐颤痛。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对着漫天的火光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打大腿,他开怀地放声大笑,道: “对!对!就是这个!我要的是这个!我还要比这个更强!更强的!将他们全部毁灭掉!能够全部毁灭掉的才是最好的!好啊!妙啊!就是这个!守静道人,你还是有点用处嘛,可惜你已经死了!哈哈!真痛快!痛快!” 他前仰后合地大笑,笑得就快滚到地上去了。 他的笑声沉中带着微尖,极是扭曲,扭曲的笑声让人觉得刺耳。 侍立在他周围的人对他过度的情绪变化视而不见,仿佛习以为常。 西方的大火终于被浇灭。 青年笑够了,便失去了兴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笑意未褪,带着畅快的声音就像是将人粘在了蜘蛛网上,十分不舒服。 “叫静宜道士过来替他师兄,他若是不尽心,就把他绑在人柱上,让和他师兄的下场一样!” “是。”跟着他的将军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听从地应下了。 青年愉快地转身,从远处的空地上走过来,进入山林的入口,从司晨她们藏着的树下通过,顺着她们来时的路,向山下走去。 司晨仍旧沉浸在刚刚的爆破带给她的震撼中,她沉着墨黑的眸子,望着蓝衣青年渐渐消失在冰凉的夜色里。 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依旧没有散去。 只剩下几个小兵在点着火把的试爆场清扫。 火舞和司八不敢说话,望着司晨,等待她接下来的决定。 司晨沉吟了片刻,向火舞司八二人打了个手势,三人向青山深处行去。 赤阳国强大,非常强大,即使不甘心,也要承认。所以,在能够变成比赤阳国更强大之前,凤冥国得盘着,不管要受多少屈辱,都得乖乖地盘着,直到能和对方比肩的那一天。 越往山中深处走,硫磺的味道越浓郁,再往前,是一座山坡。山坡背后灯火通明,山坡顶端,远远地看见了许多人影,年轻的汉子扛着锄头,推着手推车,在山坡上上上下下。 从司晨三人藏身的大树下方经过,司晨隐约看见独轮车里被布盖着的金黄色晶状物,泛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 叶子岛上果真有硫磺矿。 稳定又繁荣的强国,境内拥有丰厚的资源,虽然不全是排在第一位,但在还是七国时,每一项都位列前三的,这就很了不起了。 就如同一个出身贫穷的聪明孩子和一个大富之家的聪明孩子,背景已经是硬伤,用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聪明才智去比较,却愕然发现,对方居然是祖传的聪明,跟自己的聪明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最引以为傲的却不是能让人折服的,并且这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卑所以在自贬,最最无奈的是,那些全部是事实。 司晨想叹气。 这一趟去圣城,看来真的不容易全身而退。 “殿下,”火舞突然轻声开口,道,“奴婢想了又想,刚刚那个戴白色面具的公子,他的声音奴婢觉得耳熟,应该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司晨微怔:“哪里?” 火舞蹙了蹙眉:“奴婢暂时没想起来。”她说着望向司八。 司八想了半天,摇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声音我也没听出来耳熟。” 火舞陷入狐疑中。 司晨没有放在心上,她记人最差,见过脸都未必能记住,更何况是声音。既然是赤阳国的殿下,等到了圣城自然会见到,她不是很在意。 叶子岛的情况她大体上摸清了,演武场、硫磺矿和赤阳国最新配制出来的火器她都看遍了,这些就是她这趟前来的目的,目的达成,是时候该撤退了。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凌乱的呼吸声,带着浓重的哭腔。 三人俱是一愣,感觉到那声音正朝自己这边奔过来,立刻躲闪,避到一旁。 刚刚藏好,一个黑色的身影冲破密林,从远处逃过来,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冠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行动极快,恰似鬼影。他轻盈地在茂密的山林间穿行,一起一落,显露了他不俗的玄力,和他尚轻的年纪不太相称。 他很慌张,虽然竭力稳住步伐,却还是有些摇晃,将树冠冲撞得沙沙直响。 脸上还挂着泪痕,他一面向前奔逃,一面往后惊恐地张望。 在他的身后,四五个黑衣青年如同暗夜里索命的恶鬼,他们的功力比他更高一些,内心也比他镇定,他们轻松穿行,踏叶无声,浑身散发着冷煞血杀之气。 这样的气息让司晨三人觉得熟悉。 被追杀的少年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只不过更淡一些,让人不容易察觉。 那死气沉沉的冷煞之气挑动起了司晨三人体内的血脉,沉冷的血液颤鸣起来。20146 第二百一六章 夜狩 少年似在被五个青年追杀,一群人向山南飞纵而去。 司晨本来已经想走了,突如其来的情况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尤其是那些人身上散发的气息,让她心脏微沉。 她没有多想,再次跃入黑暗中,追寻着刚刚那伙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的人们,向着山南的方向飞纵去。 火舞和司八跟在她后面。 那些人的气息已经让她们得出了结论,这让她们感觉到憎怒和恶心。 也不知道一共穿行了多远。 那些青年的速度极快,就像是在云端飞行一样,所到之处,寸叶不沾,悄无声息,恍若鬼魅。 最终,司晨在山南深处的一个山丘上找到了正在进行围杀的青年。 被追杀的少年已经被包围了,他很害怕,用恐慌的眼神望着包围住他的人,瑟瑟发抖,涕泗横流,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别!别杀我!求你们了!” 围杀他的青年面目冰冷,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像是活人的死气,面对少年的求饶,其中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个明显是领头人的青年对着少年冷漠地开口,回答说: “夜狩有夜狩的规矩,这是大人定下的。” 话音未落便一拥而上! 在听到“夜狩”这两个字时,司晨三人的心重重一沉,周围的夜色似乎比刚刚变得浓黑。 少年被五个人联合围攻,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只能全力去拼生机。 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珠,顷刻出手,劲气如虹,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以最快的速度频出杀招。 五个青年见状,更不会留情面,手中长剑一连刺出十几道锋芒,招招命中,几乎将少年刺成筛子。 少年也不甘示弱,银色的剑锋势如破竹,在与青年们擦身而过时,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少年很优秀,以他的年纪来说,如果不是五个人的功力都在他之上,这一回他一定能够逃脱,这样的少年,假以时日,必会成为高手。 可这是夜狩,夜狩中不能胜便是死,没有人会去在意他未来会不会有成功,现在都不能赢,这就足够证明他是一个失败者。 少年目光凶狠,如残狼一般盯着围杀者,可惜这样的眼神太多太多,看久了没有任何震慑力。 冰冷的剑终于刺穿了少年的胸膛。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吐出一口血,他倒下去,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刺进少年胸膛的剑还没有拔出来,只听哗啦啦几声,野风吹乱了树枝,三个和这些青年身上的气息完全相同的青年从天而降,落在五个青年的外围,向刚才他们包围少年一样,将他们包围住。 杀死少年的青年们面对突降的对手,完全没有惊慌,他们从容镇定。 围杀他们的青年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是之前交战过了,比五个青年的伤势要重,看上去有些狼狈。 双方一言未发,直接交手。 劲气冲天,扬起了飞沙,撼天动地,这些人交手时出的全部是杀招,招招致命,不死不休。 打斗异常激烈。 月黑风高之夜,阴森的气氛在激烈的打斗中越发浓厚,这些人好似无痛无感,可任利刃入骨,毫无波动。 在最后一个人拉过对手,指尖如弓,锋利地穿透对方的胸腔,将一颗血淋淋冒着热血尚且跳动着的心脏给硬生生地掏出来之后,这场战斗宣告结束。 五个青年胜利,作为对手的几个青年支零破碎地躺在地上,眼睛瞪的大大的,死不瞑目。 胜利的青年们相视一笑,握着心脏的青年笑起了一抹阴森,手一握,炽热的心脏瞬间碎成渣。 青年甩了甩手,跟着同伴一块,转身,向青山的更深处走去,风吹过,留下一地血腥冰冷的尸体。 火舞和司八想起了许多此生不愿再回想的东西。 夜狩,是夜间狩猎的意思,狩猎的对象不是野兽,而是人,跟自己一样的人。 这是队和队之间的较量,在月黑风高之夜,追杀,与被追杀,直到将对手的全部成员灭杀,不死不休。 能够在夜狩中最后存活下来的,即为强者。 二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圣子山全员追杀殿的场景,当时的殿下……不愧为怪物,圣子山最强的怪物!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司晨。 月光为司晨美丽的脸罩上了一抹黑色,她眸光清冷,隐隐透着刺骨的杀意。 刚刚的夜狩太像是圣子山的作风,殿下必是想到了一些她不想去想的,想起来就想让对方去死的,比如……晏樱。 殿下对圣子山是恨不得将其碎骨剥皮的憎恨。 晏樱恰恰相反。 司晨跟在五个青年的身后,无声无息,旁人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这五个青年大概是今晚最终的胜利者,在返回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拦路的障碍。他们很顺利地走下山,上栈桥,渡过宽阔的河流之后,再上山。 攀到山顶时,一座以巨石堆砌而成的建筑映入眼帘,这建筑并不华丽,但十分敞阔,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倒像是某种有特殊用处的训练场。 夜色下,黝黑的巨石堆砌起来的房屋看上去阴森森的,尤其这里还是建在空无一人、整座叶子岛的最高峰。 以巨石来做建筑,这不是赤阳国的风格,不是中土任何一个地方的风格,而是在沙漠中时凤冥国的风格。 凤冥国之所以用巨石来盖房子,是因为凤冥国的自然条件有限,无法做出许多砖瓦去盖房子,只能够就地采集大量的石块,堆积起来,做成房舍。 现在的凤冥国已经摒弃这种建筑材料了。 司晨没想到会在赤阳国一个荒岛上看到属于凤冥国沙漠的建筑风格。 她不认为是巧合,如果都去按照巧合来算,今天遭遇的巧合也太多了,所以这一定不是巧合,那么这一切也只能是一个原因。 她站在高处,远远地看到胜利的五个青年向石殿大门走去,顺利地进去了。沉默了片刻,她扭过头,低声吩咐火舞说: “回去之后派人去苍丘国,打探一下最近苍丘国发生了哪些大事?” 火舞严肃着面孔,应下了。21046 第二百一七章 石殿(一) 巨石垒成的建筑,没有窗,只有最高处开了几个能透气和透过微弱光亮的气窗,那些气窗也就是能够容纳一只老鼠钻进去的宽度。 大门和建筑本身完美地融为一体,如果不是看到刚才五个青年走进去,根本就不会发现那里有一扇大门。 石殿外没有任何人看守,也没有巡逻的士兵,这是因为那扇门一般人是打不开的,不仅需要强大的力量,石门内部设有机关,不是知内情的人,即使找到这里,从外面也打不开。 司八和火舞在两旁谨慎地观察周围的情况,确定四周无人。 司晨走到石门前,站在巍然耸立的石门前,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跃上去,将一块毫不起眼的砖石深深地向里推去。 在推到最里面时,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与地面严丝合缝的石门,底部突然伸出来一块把手一样的砖石。 果然一模一样。 司晨弯下腰身,单手抓住那块石头把手,将厚重的石门用力地向上一推。 悄无声息,石门向上开启,露出漆黑一片的入口。 石殿呈现柱形,棚高很高,从外面看,就像是人工做成的小山一样。 高高的石殿内,四面各有一扇紧闭的大门,正对着大门处,一座玉像,冶艳灵动。 那是一个女子,全身白色衣衫,披肩长发,身形婀娜,眉目甚美,嫣然微笑时,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之态,勾魂摄魄,如一只媚狐。 石殿里没有灯,微弱的月光透过气窗照射进来,玉像的眼珠是用黑宝石雕成的,越看越深,那眼里隐隐的有光彩在流动,因为灵动的眼光,黑暗中,那玉像像极了活人,以至于在司晨第一眼看见时,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血管骤然虚空起来,灼灼的恨怒燃烧着每一根血管,却因为血管中已经没有了液体,如同在柴火上干烧的铜壶,滚烫、焦化,直到骤然燃起大火,烈烈烧成灰烬。 她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玉像,墨黑的眼眸里闪烁起红光,那红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刺眼,血红一片,在漆黑的石殿内,像极了一只濒临爆发的凶兽。黑色的戾气凝聚成实质,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在手臂上,身体颤抖得厉害。 司八突然捂住嘴唇,快速逃到一旁,背对着玉像的方向手撑在墙上,身体性的干呕起来。她仍旧保留着思考能力,她知道这样会引人注意,她竭力去忍耐,但这是身体的反应,理智控制不住,她拼命隐忍,眼角已经沁出泪花。 火舞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摆出这副玉像,吃了一惊的同时,勃然大怒,同时又慌张失措。 惶恐惊乱,她的心罕见地怦怦乱跳起来,看了一眼反常的司八,又看了一眼司晨,这个时候她没空去管司八,紧张地上前,握住司晨的胳膊,用焦虑不安的声音轻声唤道: “殿下!殿下!” 她将司晨的身子摇晃了两下,见司晨不答,越发焦急,比刚刚更加用了力: “殿下!” 司晨捏住手臂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她立在原地,双眼直直地凝着前方的玉像,良久之后,眼里的红光渐渐退去。 颤抖依旧没能完全停止,而是全部落在指尖上,但她已经回过神来。 她扭过头,望向司八。 司八在她冰冷的眸光望过来时,浑身一颤,摩挲了一下嘴唇,虽然立刻平静了下来,但司八拒绝再去看正前方的玉像。 就在这时,右侧的大门后面传来细微的响动,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将大门从里面打开,透过很快就合上了的大门可以看到,大门后面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同样没有灯火,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男人从门里出来之后,不紧不慢地走到石殿的大门前,打开机括,将大门从底部向上拉开,出去之后,刚要关上大门,就在这时,忽听大门外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以及倒地的闷响。 随后,一抹黑漆漆的人影闪了进来,他先探进来一颗头,警惕地向里面望了望,见没有危险,方才走进来他的手里拖着一个人形物体,走进大殿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能够将打晕的这个人藏起来的地方。 司晨三人躲藏在玉像之后,屏息潜伏,在来人的身后,又走进来两个人影,从模糊的轮廓可以看出,后进来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司晨凝眉。 千躲万躲,千防万防,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撞见了。 沈润他们潜进来的方式也很特别,不得不说他们的运气真好,正巧碰到有人出去,要是没有这个人,他们就是在外边研究一年都未必能进得来。 大殿空旷,除了顶棚、地面和墙壁,唯一能藏东西的只有玉像后面。 司晨无奈,就算她不想,付礼已经拖着被他打晕的那个人向玉像后面走来,司晨无处可躲,凝起眉毛。 她向刚刚黑衣人出来的那扇大门看了一眼,突然对火舞打了个手势。 火舞会意,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付礼已经将打晕的人拖到玉像身后。 他压根就没想到玉像后面居然还有人,因为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人的气息。 突然看见三个人挤在一块,正站在玉像后面望着他,他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向后倒退半步,差一点叫喊出来。 实在是太突然了,漆黑一片的陌生石殿内,栩栩如生的美人雕像后面,居然躲藏着没有声息的人,这简直比撞见了鬼还要可怕。 付礼没看清这三个人是谁,大殿内太黑,他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没看出来,危险感上涌,他在倒退半步之后,习武之人的本能促使他重新跃上前,凌力地挥出一招! 司八早有准备,在接了他半掌的同时,火舞已经向右边窜去,跃至右侧的大门前,娴熟地扳动机括将大门打开。 玉像后面突然窜出来三个人,沈润和沐寒也吓了一跳,没能拦住火舞,沐寒上前,拦在司晨面前,劲力十足地挥出一掌! 司晨完全没有把她的这一掌放在眼里,衣袖一挥,强大的玄力冲面而来! 沐寒愕然,用震惊的眼神望着她。 司晨却没有理睬,径自跃入火舞打开的大门中,司八紧随其后。 火舞闪身进入,关上大门。21089 第二百一八章 石殿(二) 突然出现的人让沈润也很错愕,见沐寒被击退,他匆忙上前,就要拦下那三人,然而为时已晚,那三个人他连长相都没有看清,只觉得她们迅如闪电,极快地跃入打开的石门里,石门关闭,将他隔绝在外边。 沈润去摇晃石门,然而,石门似乎从里面锁上了,不管他怎样用力都打不开。 沈润蹙眉。 刚才的情形有些诡异。 假如那三个人是叶子岛上的人,在看见他这个外来者时,不应该是率先逃跑的反应。就算不上来擒拿他,至少也该大喊大叫。 可那三个人却逃走了,这证明她们也是外来者,但她们在逃走的时候很顺利,这石门锁的也很顺利,沈润的心思细腻,他不得不怀疑,那三个人对这间石殿似乎很熟悉。 沈润凝眉,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陛下……”沐寒走过来,凝眉,欲言又止,她觉得刚刚的事很蹊跷,但又不太会表达,在唤了一声陛下之后,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润回过神来,没有再去纠缠刚刚的意外,低声问她: “你没事吧?” 沐寒见他居然关心了自己的安危,心中微暖,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付礼走过来,小声禀告沈润道: “陛下,东边的门是开着的。” 沈润闻言,向东门望去。 付礼进言道:“陛下,此地诡异,不能久留,陛下若想知道此处的用途,属下进去探查就好,陛下还是先到外边找一处幽静的地方等待属下的回报,或者陛下干脆先离开叶子岛吧。” 沈润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走吧,别废话了。”说着,率先向东门走去。 付礼见他不肯接受谏言,无奈,只好快步跟上他,护卫在他左右,生怕出现差池。 …… 司晨三人步入了长长的走廊。 这走廊漆黑而漫长。 没有窗,也没有任何灯光。 软底鞋轻踏在砖石上,每一步都是那样的熟悉。 走到长廊的尽头,转过一个弯,弧形的墙壁后面,自陡峭的石梯下冒出来一点火光,嘈杂的吆喝声从那里面传来,震耳欲聋,如同武斗场,那些高声喝彩的声音全部是年轻的男人,血气方刚,异常响亮。 四顾无人,司晨顺着石梯向下走去,走到一个隐蔽处,悄无声息地向地下望去。 不是像武斗场,而是就是武斗场。 强大的玄力迎面扑来,气浪震荡,呈排山倒海之势,澎湃汹涌,即使司晨站在楼上,亦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下面的人那可怕的仿佛不是常人的武力。 楼梯下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地下斗场一样的建筑,四周石壁有的地方已经长满青苔,许多人站在台下兴奋的吆喝,如打了鸡血一般,双眼赤红地望着被围在中间的两个人。 中间的武斗台上,两个男子正在进行生死决斗,其中一个人武力明显较高,身上只是有几处皮外伤,衣服撕裂了几个地方,上去有些狼狈。另外一个却是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血,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完全就是一个血人,若不是他在剧烈地喘息着,这样重伤的外表,人们会以为他已经死掉了。 血肉模糊的男子满腹不甘,突然吼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嚎叫,发了疯似的向前冲。厚重的玄力令人胆战心惊,但却没有镇住石梯下面热血沸腾的男子们,因为在石梯下面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满溢出来的气息都是强大到令人惊骇的。 他的对手一脸冷漠,在他冲过来时,毫不留情地挥起手掌,凝气于掌心,轻盈跃起,直击过去,在他的天灵盖上重重地一拍。各种喝彩吆喝声中,清脆的骨骼破裂声响起,一声一声,一寸一寸,龟裂成网格状。 那满身是血的青年在这一掌之后,头骨尽碎,软塌塌地向前,倒在地上,死状凄惨。 然而围观的人群不仅没有感觉到害怕或恐慌,反而更加卖力地喝彩,死亡加速了他们对胜利的喜悦感,他们将胜利者围起来,高声欢呼。 那兴奋的样子完全不像正常人,更像是一群嗜血的狂兽。那些人对于血腥的盲目兴奋与追求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害怕。 司晨凝眉。 血腥味厚重的地下武斗场,新一轮的武斗开始了。 司晨悄悄地从斗武场退出来,心思沉凝,她犹豫了片刻,向着另外一个她熟悉的方位走去。 当她刚踏入深黑冰冷的地下层时,只听漆黑的走廊尽头,突然响起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啊!” 那声音不像是普通的尖叫,带着急迫和恐慌,那尖叫声低沉,嘶哑,仿佛粗针划过粗糙的石面所发出的声音。 干裂,怪异,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很难会相信的,这居然是一个活着的生物所发出来的。 这声音异常刺耳,明明离得很远,连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都看不到,那声音在黑暗中扑面而来,却仿佛刺入人的耳膜里,无处不在的凄厉感令人头皮发麻,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脚步声响起。 奔跑中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异常凌乱,敲打在地面上,那人似乎没有穿鞋子,赤着脚,狠命地跑,拼命地跑。 司晨三人听到这样的声音,直觉不妙,立刻攀上棚顶的石缝里,背部卡在石缝间,像一只倒挂的蝙蝠悬挂在棚顶,警惕地向下望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疯狂地飞奔过来,跑姿凌乱,狼狈不堪。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衣服已经碎成了破布条,乱七八糟地挂在他的身上,他面色青灰,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大大的,空洞如两个窟窿,在夜色下闪烁着鬼魂一样空无的光芒。 他一面疯狂向前跑,一面满眼恐慌的向身后张望。 很快的,两个身穿白袍,身强力壮的男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前面的那一个人在就快追上枯瘦的男子时,突然向前一跃,一下子将前面的男人扑倒在地。 被扑倒的男人哇哇尖叫,拼命挣扎,死命挣扎,像是被抓住马上就会死去一样。 他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尖叫声,凄厉至极,恍若冤鬼在嚎,惨不忍闻。 将他制住的男人却不为所动,他踩在他身上,牢牢地将他固定在地面上,一手向后窝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强硬地从后面捏住他的下巴,用几乎要将对方的下巴拧脱臼的粗暴感觉,强迫对方把嘴巴张开。 男人的同伴从后面赶上来,单膝跪下,就着青年嘴巴被打开的角度,将手中一碗碧绿还泛着气泡的液体给他灌了进去!21046 第二百一九章 石殿(三) 凄厉的嚎叫声响彻漆黑封闭的石室。 因为石室空旷,且棚高过高的关系,这一声嚎叫发出之后,迅速在石室内回响。一个声浪跟着一个声浪,交叠在一起,惨烈的回声震得人耳朵发痛,让人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瘫倒在地上的人皮肤开始发青,一双枯干的眼珠子泛红,那双萎缩的眼珠,眼底似流动着鲜血,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红得仿佛能溢出血来。 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他的衣服早已经碎成了布条,凌乱地挂在他的身上,于是就看见了他身体里的血管开始膨胀起来,青色的血管,似乎在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会涨开许多。涨开的血管里,好似有什么湍急的东西正在流淌,如有了生命力在蠕动爬行一样。 这在皮肤上异常显眼。 他的身体发硬,开始变得厚重,体内有凶残得几乎要将人撕碎的玄力正在四处暴窜。 如果他的身体无法将这些暴涨的玄力完全容纳,渐渐抑制,并慢慢吸收,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体内膨胀乱窜的玄力撑爆,到最后只剩下爆体而亡这一条路。 男子很痛苦,这是当然的,这个过程非常痛苦,痛到根本就无法用“痛”这个字眼去形容,无论是被千钧巨石碾压还是被五马分尸,这些残酷在玄力的暴涨面前都不堪一提。 这个相当痛苦的过程能不能顺利完成,他能不能保住性命,完全要看他的造化,看上天给予他的这副身体是否拥有足够的容纳性,能够将这些乱暴的玄力全部容纳。 吼叫声、尖叫声、嚎啕声,到最后已经没有了声音。 嗓子由于痛苦的咆哮撕裂,早就坏掉了,但这点疼痛完全不算什么。身体失去了知觉,麻木,麻木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可是眼睛是睁着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恐惧,却尖叫不出来,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直到最后,男人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他再也承受不住这劲烈的刺激,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两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十分满意。 “这一批新的倒还好,比上一批好多了,上一批来了一百个全坏了,这一批来的虽少,但个个结实,像今天这个都折腾成这样了还活着,我觉得这一批应该能成。” 他的同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沙铃沙铃的声音突然响起,并越来越强烈,变得混乱起来。 这声音虽然悦耳清脆,但在漆黑一片的石殿里,在充满腐朽与难闻气味的环境里,这悦耳的声音显得有点古怪。 这些铃声单独发出并不响亮,但铃铛是一块发出声音的,沙铃沙铃声汇集在一块,声音很大,在空旷的石殿内回荡,犹如鬼音,让人心里发凉,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司晨知道这是有人触碰到了石殿内的机关。 她将目光落在顶棚下方,顶棚下方的岩壁上,有一个凹陷下去的缝隙,这个空隙里绑了一串金色的铃铛,沙铃沙铃声正是这些铃铛发出的。这些铃铛承前启后,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要向何处去,总之这些铃铛会延伸至整座石殿上空,一旦有人触碰机关,惊动了这些铃铛,铃铛的声音就会传遍石室,再之后会传遍整座石殿。 司晨心想八成是沈润他们碰到了石殿的机关,连方向都分不清也敢闯进来,这么大胆,他们该不会被杀掉了吧。 下面的两个白袍医者在听到铃铛之后,警惕起来,慌忙拽起瘫在地上恍若死尸的男人,向前拖去,拖到前方,转过转角,便消失不见了。 “撤吧。”司晨沉声开口,说。 司八和火舞点头应了。 撤退的路线司晨很熟悉,司八和火舞也不问,紧紧地跟着她。 避开石殿内频繁响起的奔跑声,她们顺着一道石梯向上,在拐角处,司晨推开了隐藏在石壁上仿佛不存在的石门,三人进去之后,面前依旧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长廊上,只有从狭窄的气窗透进来的一点光亮,这里是石殿中最偏僻的一条路,在进入这条路之后,已经感觉不到一点人的气息。 却不料,在走到向西的分岔路时,迎面,同样是三个黑影匆匆闪现,映入司晨等人的眼中。 双方在岔路口前站定,皆觉得惊诧,不可思议。 沈润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三个人正是刚刚在石殿的大门口碰见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人。 近距离相遇,沈润见这三个人蒙着面,均一身黑衣,上衣呈宽大的斗篷样,遮盖住身体,让人很难从体型上辨别她们的性别年纪,从个头上看,他感觉有一个体态娇小的有可能是女子,但其他两个人个头适中,在黑暗里他没分辨出来。 司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们,他们居然能摸到这里来,这么隐蔽的地方,第一次进来竟找到了,司晨很惊讶。 耳闻在他们身后有大量的追兵,司晨也顾不得许多,看了沈润一眼,向着岔路奔去。 沈润突然觉得,她看他的那一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然而这个时候他没工夫静下心来思考,身后的追兵正在地毯式的搜查,不走就真的要折在这里了。 “跟上他们!”他沉声吩咐,率先向司晨逃走的方向追去。 付礼和沐寒跟着他。 沈润他们能摸到这里完全是误打误撞,在他们走进那扇可以推开的大门之后,紧随而来的简直是地狱。 在这种地方,擅闯怎么可能会容易。 各种各样的机关,各种各样的陷阱,那个时候想要退回原路根本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来到这座石殿里,他们简直就是来破机关冲陷阱的,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探查到,连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都没搞明白,好不容易破掉了最后一关,因为太得意忘形,付礼不小心误触了隐藏的机关,结果触发了警报。 在向前奔走的时候,沈润在心里想,今天真是倒霉透了。9189 第二百二十章 恐怖的房间 司晨在看见沈润后,就让火舞和司八先打头阵,自己在最后面,跟沈润保持一段距离,至少能让他看到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 石殿从外观上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充满杀机,如果不知道路线,一不小心误入不该入的地方,必会尸骨无存。 司晨不能让沈润死在这儿,她至少要把他带出石殿去。 龙熙国皇帝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赤阳国里,最烦恼的会是她,等到了圣城之后,凤冥国能否全身而退,多半还要看龙熙国对她的态度。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晨光才会虽然是会耍着他玩,可一旦他真生气了,她还是要乖乖地听话,然后去哄一哄他的,以免他真的发怒,凤冥国可没有好果子吃。 沈润感觉到前边的人似乎有等待他的意思,这让他吃惊又狐疑。 他双眸微眯,在黑暗里仔细去观察她的影子。 沈润不是猫,夜视力并不好,他不怎么能看清楚,只是凭着感觉往前走。但正前方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跟的时间越久,他越觉得那人身上的气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让他心脏微沉。 他颦眉。 那个人到底是谁? 火舞站在凹凸不平的怪墙前,扭动机括,打开一扇石门,司晨最后一个进去,这一次没有关上大门。 沈润紧跟着追了上来,不可思议的,他选择了相信她,他觉得她亦是在找出口,并且她对这里十分熟悉,于是他跟着她,在她进入石室后,他没有多想就跟了进去。 在跟进去之后沈润就后悔了,眼前那恍如地狱的场景纵使是他,也觉得一阵触目惊心。 沐寒跟进来,在看到映入眼帘的景象时,“啊”一声轻叫,她捂住双唇。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流露出了一点属于女子的柔弱,她被吓呆了。 石门后面十分宽敞,大概和正殿差不多大小,但却是凹陷下去的,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深坑。 从入口处开始修筑起石桥,石桥下面即是深坑。足够一个人通过的石桥向前方延伸,在中途时,又向右侧笔直地延长去。 石室右侧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火炉,火炉里没有火,但周围全部是焦黑色的,一看就是使用了许久了。 沈润并不想去深想那座巨大的火炉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可他不得不去想,因为脚下石桥下面的深坑里,堆积着如山的尸体。 这间石室意外的有长明火,在长明火的映照下,他看到了如废弃的垃圾一样被丢在深坑里的死尸。 那些尸体如果单纯去看皮肉,应该死去没有太久,可是每一具,每一具都面目狰狞,不成人形。 他们的身体仿佛是因为内里蓄积了某种力量,因为无法承受,到最后爆开了。尸体残缺不全,血肉和粘液流淌,凝固在大坑里,有许多连脏腑都变成了碎渣,更多的肠子流出体外,搅合在一块,也不知道哪段肠子是哪具尸体的。 臭气熏天,让人忍不住泛起恶心。 沈润皱紧了眉。 他听说过会有人因为练功不当爆体而亡,但是他从未见过,更别说这么多具尸体,假如都是因为爆体而亡的,这怎么可能? 叶子岛上到底在做什么?这座石殿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出现这种血腥又诡异的画面? 沈润突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尸体的样子让沈润都觉得恶心起来,他不是没见过尸横遍地的场面,也不是没看过人殉坑,但是这一种尸横满坑的画面他真的是第一次见,人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体,一块一块,在被扔进坑中时又和其他人的拼在一块,大部分组成的人形都不是和自己的躯体四肢组成的。 许多头颅脸已经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长相。五官脱落,挂在头上,还有只剩下一半或者一小块头脸的。 各种各样离奇的惨烈死状,沈润看得浑身发冷,更是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气味,他觉得非常恶心。 沐寒已经把眼睛闭起来,她的心智再强大,她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画面。 然而将他们引来的三个人居然没有一点慌张和恐惧,仿佛习以为常,她们跃至石桥尽头的大火炉前,打开炉子,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之后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如果沈润没有猜错的话,那一个巨大的火炉,应该就是用来焚烧坑里面这些支零破碎的尸体的。 一座四面环水的岛屿,如果不用焚烧的方式去处理尸体,很容易引发瘟疫。 从进入叶子岛之后,不管是见到赤阳国精悍的士兵,还是见识了赤阳国正开发中的威力巨大的火器,沈润都不觉得吃惊,赤阳国的军器发展原本就走在各国前列。 赤阳国重视军武,却不会像苍丘国那样武力强大就要现出来。因为苍丘国的拼命表现,在人们的印象里苍丘国的兵力是最强大的,就算赤阳国同样强盛,但苍丘国的强大在人们的头脑中挥之不去。可真实的情况是,至少在军器上的一部分,赤阳国可以控制苍丘国。 沈润对赤阳国的任何强大都不会感觉到震惊。 但是,眼前的这副恶心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这种堪比人祭的恐怖场面,难以相信,这一幕居然会发生在赤阳国。 就在这时,一只血肉模糊已经露出骨头的手突然出现在他脚边的石桥上,接着,一个只有半张脸的东西从深坑里露了出来,他用只剩下一个的眼珠子看着他,不像是嘴唇的嘴唇蠕动,喉咙里发出怪兽一样的嘶吼。 沐寒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尖叫,恐惧地捂住嘴唇。 沈润也被吓了一跳,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就一脚踹过去。 奄奄一息的东西被他一脚踢进深坑,再也没能爬起来。 原本就是奄奄一息的,原本就是只剩下半口气,原本就是活不成的。 沈润头皮发麻,却还是忍着恶心向那东西的脸上看去。 这……其实是一个少年吧? “陛下,走吗?”付礼咽了口唾沫,努力把视线落在沈润的脸上,不去看脚下的深坑,这里虽然恶心,但后面有追兵,在这座岛上,如果不在被全岛追杀之前赶快离开,他们今日必会丧命于此。 龙熙国皇帝不明不白地命丧赤阳国,到时候龙熙国一定会大乱,最后得利的是赤阳国,也许苍丘国还会分一杯羹。想到这里付礼就焦急,他促声说。 沈润望了一眼刚刚那三个人爬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大火炉。 那里应该就是出口吧……焚化尸体的火炉。91 第二百二一章 杀意 沈润最终还是妥协了,从让他觉得无比恶心的地方离开了石殿。 那个火炉里的气味难以形容,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火炉里如同灰土一样细小的颗粒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有偶尔会硌他一下类似于骨头的东西。 火炉另外一面的出口十分方便,是一条河流,河流是活水,可是在他跳下去的一刻,他敏感地觉得这河水黏糊糊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撒多了……沈润感觉他就快起疹子了。 …… 彼时。 司晨三人早已从石殿内逃离。 外面的士兵已经被惊动了。 司晨犹豫了一下,还是替沈润引开了大部分赤阳国追兵。 反正这笔恩情他早晚要还。 三人在密林间穿梭。 恍若鬼影的速度,别说是赤阳国的士兵,就算是地下石室里那些半人半鬼的东西,在她们面前也发挥不了用处。 在穿过瀑布前的最后一道密林时,司晨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枚挂着红色穗子的翡翠腰牌,上面雕刻着大大的“秦朔”二字,翡翠腰牌的背面刻有象征着龙熙国的金龙和牡丹。 这腰牌是火舞从秦朔那里顺来的,秦朔大概还在回味着不小心触到火舞的大胸时那让人心猿意马的触感,也许他直到现在都没发现他的腰牌丢了。 司晨将腰牌随手扔进旁边的草丛里。 腰牌在半空中闪了一下,落在了草丛内的一棵矮灌木上。 等到司晨三人奔到来时的瀑布前时,后面追赶的人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去了。 三人重新攀上悬崖,进入瀑布出口的岩洞中,顺着地下河,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逆流行进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好在地下河并不太长。地下河是叶子岛外围苏密河分岔进入叶子岛一个地下岩洞形成的,在游到尽头之后,司晨三人一鼓作气向上,潜出水面。 宽阔平静的河面上,已经停泊了一艘小小的渔船。司七站在船上,冲着她们摇晃了一下手里的渔灯。 司晨三人向渔船游过去,登上渔船。 司七展开宽大的布巾,将湿漉漉的司晨包裹起来。 司晨接过帕子,擦着头脸上的水珠,低声问: “沈润走了?” “走了,奴婢看着他们的船过去的。”司七轻声笑答。 沈润他们去时爬山费力,从上面溜下来却比她们逆流凫水快得多,他们又没有人追赶。 司晨点点头,开口,轻声吩咐: “一,命人去查探苍丘国,看苍丘国内是否发生了大事;二,通知司六五在圣城调查哪一个赤阳国皇子出门喜欢戴白色的面具;三,传令回国内,叫嫦曦调动所有关系,立刻寻找晏樱的下落,一旦发现他的行踪……” 司晨顿了顿,不带一丝感情,冷声道: “杀了他。” 司七点点头,应下了。 司晨就裹着长布巾擦着头发进船舱去了。 火舞默然地跟在她身后。 司七望着她们进去了,转头,压低声音,狐疑地问司八: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提起晏樱?” “别问了,幸亏你没去,我都吐了。殿下怎么说你怎么干,殿下现在气着呢。” 就在这时,室内传来火舞的吩咐声: “司八,备水,殿下要沐浴。” 司八手一摊,对司七说:“看吧,连火舞都生气了,你想事情得多严重。”说着,冲船舱中高声应了句,“是!”突然想起来,问司七,“我的老鼠呢?” “不知道,你自己叫叫它。”司七的态度有些冷淡,她大概也生气了,因为司八跟她说了一堆废话却不说重点,浪费了她许多时间,她转身,准备写信让信鸽给嫦曦送去。 司八冲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转身,一边去备水,一边吹着口哨寻找她的爬山鼠。 …… 沈润的手里捏着晨光留给他的字条,青筋暴跳,瞋目切齿。 他刚刚一身狼狈地回来就听说晨光跑掉了,她到底是怎么跑掉的?四面是水,难道她跳河了不成?她不是说她身子弱不会凫水吗?这个卑鄙无耻的骗子! 他再次望向手里写在花笺上的留言。 “小润,你不在太无趣,我就先启程了,我们圣城见吧。” 落款晨光。 “晨光”两个字后面还用墨笔画了一朵丑绝人寰的小花,猴子都比她画得好! 还有这一手字,写得太烂了! 沈润将花笺揉成一团,怒火熊熊。 秦朔跪在地上,垂着头。 他本应该为自己没看住晨光进行深刻的反省,可是他现在有些心不在焉,他在狐疑,他都寻遍了,他的腰牌到底哪去了? …… 叶子岛。 罩着白色面具的青年从中年将军手里接过翡翠腰牌,前后看了看。 “殿下,这上面的龙和牡丹是龙熙国皇室的徽纹,而龙熙帝和龙熙国的使团确实是刚刚才过六道府。” 面具青年盯着手里的腰牌看了一会儿。 他罩着面具,外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站在他身旁的将军却感觉到他对这件事似乎起了浓厚的兴趣,他笑了起来,极怪异地笑了一声: “写信给大人,就说龙熙国的人闯进叶子岛来了。”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说:“备船,我该回圣城去了。” …… 圣城。 城郊。 灵秀山庄。 夜里。 一袭泛着银色流光的紫衫,一盏苦、烈、甘的三味酒,晏樱倚在榻上,慢慢地将收到的书信读完。 指腹在信笺的边角磨蹭了两下,他勾起淡蔷薇色的唇,莞尔一笑,漾开一抹浑然天成的艳丽。 他将信笺搭在额头上,信笺带来的阴影遮盖住他的半边脸,使他看上去越加魅惑。 他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卷翘如扇。 他轻轻地笑起来。 “居然没有毁掉地宫,小猫儿,你真是长大了!”他幽幽地感叹了句。 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地睁开双眸,丢下信纸,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负手望向天边的月亮。 以前看不见时,时常想着应该一起看看月亮。现在每天都能看到,可只是看到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晏樱轻轻地叹了口气。 杀手、什么时候会来呢? 他做了她最为憎恨的事,这一次,他彻底将她惹怒了。 不,是她太顽固了。89 第二百二二章 关于幼年的梦 梦境。 母亲是什么呢? 在还不明白生育和血缘的时候,晨光曾唤圣子山的神女为“母亲”。 那个美丽妩媚宛若青狐的女人,她不幸被选入圣子山中,成为神女,终身侍奉火神,不能婚不能育,在将晨光抱入圣子山时,她望着她粉嫩讨喜的脸蛋,突发奇想,她命令还是婴儿的晨光唤她“母亲”,她为她取名“晨光”,大名“司雪晨”。 司彤很兴奋,她将晨光单独养在一个房间,给她最漂亮的衣服和最精心的喂养,她对她说,我会将你养成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幼年时,晨光很喜欢司彤,幼年时,晨光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管司彤说什么,她都会听话地照做。 她是一个天生忍耐力强大的孩子,司彤的存在将她的这一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她听从司彤的话乖乖地忍耐痛苦,乖乖地承受磨难,司彤会因此夸奖她,给听话的孩子她最喜欢的奖励。 很长时间,晨光一直以为,她所承担的痛苦是成长中的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的痛苦,她以为这很平常。 直到有一天。 晨光的身体发展脱离了司彤的控制,变得古怪狂暴起来,司彤感觉到自己给予了重大希望的东西突然毁灭了她的理想,这让她变得狂躁起来。她认为晨光在第一次玄力暴涨时的样子太过丑陋,已经不配再做美丽的她的女儿。 就这样,养育小孩子的游戏司彤玩腻了。 于是晨光被从美丽的房间扔进了漆黑腥臭的石室,和许多衣衫褴褛的孩子挤在一起。 晨光对于那样的现状不太明白,她很难过。石室里有些可怕,这让她难以适应。但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委屈地蜷缩在墙角。 司彤不再喜欢她,不再抱着她玩耍,看见她时,也只会厌恶地拍开她伸出的手,并大声训斥她。 晨光感觉自己被讨厌了,她很伤心,因此越发沉默。 同住在一块的孩子因为她漂亮软弱开始欺负她,晨光第一次受欺负,害怕又难过,那些人很过分,见她软弱,更暴力地欺负她。 于是晨光生气了。 她杀掉了他们。 那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最后她被隔离开,她成了圣子山有名的凶兽。 晨光很委屈,母亲厌恶她,训斥她,没有人理睬她,也不会有人跟她说话。 晨光只能蜷缩在稻草堆里,日复一日,沉默无言。 直到有一天,她呆呆地站在花丛中一个人看花,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说话已经忘记了该怎么说话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和司晨彼此说话说腻了,她想她应该可以和小花说说话,可总鼓不起勇气,就在这时,有人唤她。 她回过头。 那是一个比花妖还漂亮的小哥哥,一刹那,晨光还以为面前的花朵成精了。 小哥哥美丽清澈,举止很有教养,似乎是一个出身贵族的小公子。 虽然晨光不知道贵族小公子是什么,但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小哥哥是被掳来的,他说他是苍丘国人。 晨光从他的嘴里第一次知道了苍丘国。 小哥哥有一个在晨光听来很美丽的名字,他姓晏名樱,他说“樱”是一种非常漂亮的花。 晨光听了十分倾慕,她想那樱花一定和他一样漂亮。 晨光喜欢上了这个叫“晏樱”的小哥哥,因为只有他肯温柔地待她,只有他肯主动和她说话。 晏樱似乎也喜欢她,他总是偷偷地来找她,晨光就带着他从她的秘密地钻出去玩,那是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后来听说他顺着焚尸炉逃走被抓回来挨了一顿毒打。 晨光只是听说,知道的并不清楚,她有些担心,直到他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放了心。 晏樱很厉害,在挨打后不久,很快的,他就在圣子山中找到了一席之地。 他擅长与人交往,和圣子山中许多的掌权者关系友好。他说,只有结交了所有掌权者,将这些掌权者编织在一块,形成一条可以让他随意操控的网,才能更游刃有余地活下去。 晨光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心想,织网啊,是在说蜘蛛吗? 晏樱甚至获取了司彤的信任,司彤非常喜欢他,尤其是作为一个男孩子他那罕见美丽的外貌。 晏樱很快在圣子山取得了地位。 不过,他也曾对晨光抱怨,他说他有两个讨厌的人,一个是十九,一个是欧阳继,这两个圣子山中的小头领很讨厌,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那个时候晨光正在听他的话乖乖地练习写字,她一边听着不住地点头,一边在心里疑惑地想,十九和欧阳继,谁啊? 有时候,晨光也会难过地对晏樱说她的母亲讨厌她,那个时候晏樱就会笑,他用不屑的语气对她说: “母亲是生下你的人,她才不是你的母亲,她只是想取代你的母亲所以欺骗了你。” 晨光心想是这样吗? 晏樱肯定地告诉她,一定是的,因为真正的母亲是不会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晨光很迷糊,但她相信了晏樱说的话,于是她有点讨厌司彤了,尤其是司彤打骂她的时候。 晏樱教会了晨光许多东西,他督促她练字,教她画画,她没有天分,画画不是太好,但是她从他那里学会了弹琴。 他总是给她讲外面的事,繁华的六国,美丽的中土。赤阳、苍丘、龙熙、雁云、南越、北越,这些都是她从晏樱的口中听来的。 那个时候他还小,他也曾喜欢卖弄,他教给晨光他小时候在学塾里学过的东西,在晨光目露崇拜说“晏樱哥哥你好厉害”时,那个时候的晏樱也会露出得意的表情。 圣子山的人不会允许他们接近,这一点晨光心里明白,可晏樱还是会偷偷地来。 晨光想,那一定是很不容易的。 十三岁的时候晏樱唯一一次跟司彤出山回宫,那一次,晏樱悄悄地在湘瀛的集市给晨光买了一样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一条猩红如血的石榴裙,他说她穿红色一定是最好看的。 可他买的太大了。 他没办法满街寻找店铺,路过的时候看中了就悄悄去买,结果买来的是一条大姑娘才能穿上的裙子。 晨光只有十岁,还是个小姑娘,很难穿这么大的裙子。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 她高高兴兴地穿上了。 可那一天他没有来看她。 那一天是玄力暴涨的夜晚。 那个时候,经历月圆之夜的司晨还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需要沉睡。 她们两个人都很寂寞。 焚尸炉的路因为晏樱已经被封了,不过晨光很聪明,她找到了另外一条小路。 她提着红艳的裙摆跑出去玩耍,在月夜下,她遇见了一个被狼群围攻,奄奄一息的少年,那少年皮肤白白的,头发软软的,带着倔强,明明重伤,却一定要强迫自己站起来去反击,像个傻瓜一样,有点好笑。 她们本不想管他,圣子山每年死人无数,她们才没有怜悯之心。 但是他逞强的样子有点可爱。 于是司晨出手替他杀了狼王。 狼群跑掉了。 那个好看的傻瓜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后来他晕过去了,然后她们丢下他走掉了。 晨光想,也不知道那个傻瓜死了没有。 在第一次知道晨光与司晨并存时,晏樱十分吃惊,但是他很温柔地安慰了她。在她担心他会以为她是怪物,委委屈屈地望着他时,他温柔地摸了她的头,认真地对她说: “你就是你,不管是哪一个你,那都是你。” …… 晨光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 通往圣城的路上阳光好刺眼。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晏樱,你说的就是废话!”她突然起床气很重地道了句。 居然用那样的话去搪塞一个小孩子,而那时候小孩子居然还很感动地以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你去死吧!91 第二百二三章 危机 临近圣城时,晨光同时接到了从苍丘和圣城传来的消息。 苍丘国,苍丘帝病重,由顾贵妃侍疾。打听到的消息是,如今苍丘国宫中的气氛十分古怪,顾贵妃率领群妃在宫中有条不紊地侍候,苍丘国郑皇后却从来没有露面,有消息说,顾贵妃将郑皇后给软禁起来了。 之所以凤冥国没有早些知晓,是因为之前替凤冥国传递消息的司雪颜因为没斗过顾贵妃,不仅滑胎,还被打入冷宫。 晨光有些恼火。 她忙着凤冥国内的事把司雪颜给忘了,还一直以为司雪颜没有传来消息就是好消息,结果司雪颜这个没用的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自己给弄冷宫里去了,没能传出消息来,说明跟司雪颜陪嫁去的冬青也折了。 苍丘国那边给出了顾贵妃顾盼的一点信息。 顾盼家世显赫,将门出身,她的兄长是苍丘国名将武威侯顾顺。 那一年攻打龙熙国边境,便是顾顺的儿子顾翔领兵。但顾翔到底是年轻些,被赤阳国一吓就兵败如山倒,若顾顺坐镇,苍丘国可没那么容易退兵。 不过,晨光很恶毒地想,因为顾顺已经是个老家伙了,又因为早年征战有很多旧伤,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顾盼今年三十岁,是顾顺最小的妹妹,顾盼的长姐曾是贵妃,一直无子,后来顾贵妃病逝,顾盼便接替长姐入宫,因容颜妩媚,备受宠爱,再加上顾家地位显赫,入宫即被封妃。 顾盼曾有过一个孩子,但胎死腹中,苍丘帝为了补偿她,封她做了贵妃。 因为三年未育,二十岁时,顾盼认养了生母早丧的八皇子为养子,那时八皇子七岁。 在二十六岁那年,顾盼终于诞下了众望所归的十三皇子。 现在,领养的养子十七岁,自己的亲生子四岁。 这局面,很微妙。 晨光盯着信上的文字,手指头搔着脸颊,歪头想了半天,把信焚了,又拆开另外一封。 剩下的两封信全部是从圣城送来的。 一封来自先到圣城的司六五,司六五说,他并没有探查到赤阳国喜欢戴白面具的皇子,但圣城目前的情况很糟糕,城中的驿馆里,不仅是苍丘国的出访团来了,就连雁云国的出访团也来了。 苍丘国因为苍丘帝病重,皇室里来的人正是刚刚信上写的那个地位尴尬的苍丘国八皇子。 最后一封信是在拆开司六五的信之前收到的,那时候晨光十分吃惊,雁云国的人顺路追寻,秘密交给她一封端木冽的信。 端木冽在信上说,这一回不是他自己想来,是他在雁云国意外接到了赤阳国的国书,赤阳帝说要在圣城召开临时四国会,商讨该如何处置凤冥国的问题。 四国会…… 赤阳、苍丘、龙熙、雁云。 凤冥国又被推一边去了! 晨光此次前来,原本是想在五国会召开前,提前和赤阳国接触,向赤阳国示好,争取赤阳国的认可,好站稳脚跟。 赤阳帝答应了她,她还以为赤阳国愿意和她谈谈条件,哪知道赤阳帝居然背地里召集了其他三国,这是要合力恐吓凤冥国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凤冥国还被允许入境,晨光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一趟凶多吉少,如果这一回她和他们无法用和平的方式谈拢,她就别想走出赤阳国。 动兵抵抗是行不通的,合并三国已经消耗了凤冥国的全部战力,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发起战争了。 赤阳国召开临时四国会的目的,究竟是担心自己吃独食会引起其他三国的不满,才将其他三国一并唤来,请大家一起吃?还是说他就是为了现威风,才将其他三国都叫来,先联合三国狠狠地吓尿凤冥国,再让其他三国眼睁睁地看着他吃独食,以此来显示赤阳国的地位? 不管怎么样,凤冥国都是被吃的那一个,区别只在于是被一个吃,还是被四个吃。 真糟糕呐! 话说回来,龙熙国是自己来的不算,可赤阳国一封国书就叫来了苍丘和雁云,可见赤阳国在众国中的威信还是很强的。 尤其苍丘国,战时打得那么厉害,这一回一封国书就被叫来了,看来那位厌恶赤阳国总想与赤阳国拼个输赢的苍丘帝病重之后,苍丘国内的风向也变了,新掌权者居然是个意图亲近赤阳国的人。 那么,苍丘帝的病重真的是简单的病重么? 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垂下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些被赤阳国一封国书叫来的国家真是没有骨气…… 她也很没有骨气。 她有点不想去圣城了。 她抱紧大猫,在长毛毯子上滚来滚去。 到了圣城,她是该高贵冷艳保住凤冥国的尊严,还是该装傻充愣扮智障呢? 她突然想起韩正那个智障,虽然韩正是她杀的,可在他没死之前,他可是在赤阳、南越和龙熙的眼皮子底下嚣张好久。 起初晨光不明白,就算赤阳和北越之间隔了一个南越国,北越国的地形也确实不好攻打,但以赤阳国的军力,北越国那样嚣张,赤阳国真的想打,灭掉北越国还是可以的,但赤阳国却迟迟不动手,任凭北越国上蹿下跳。 后来她才想明白,因为龙熙国不允许赤阳国攻打北越。 虽然这不会表现在明面上,但大家心照不宣。 北越与龙熙接壤,一旦赤阳国占领北越,南越国又是赤阳国的小喽啰,这会直接影响到龙熙国的安全。 反过来,赤阳国也不会坐看龙熙国出手。 而且那时候龙熙和苍丘还是盟友,赤阳国倒不是惧怕他们,只是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所以对北越一直搁置的,也就把北越国养得越来越放肆。 后来龙熙国得罪了苍丘国,又正逢龙熙国内乱,苍丘国率先撕毁和平约定进攻龙熙国打破了联盟,赤阳国也是措手不及,为了避免苍丘国做大,选择出兵帮助龙熙国。 谁又能想到韩正的野心居然那么大,竟趁乱攻打南越,最后却被凤冥国捡了便宜。 北越国死在了韩正的不知好歹夜郎自大上。 晨光却知好歹懂时务。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和平,只有永远的利益,和永远的相互提防。 现在的凤冥国,可是连接了赤阳国和龙熙国的道路。 晨光突然坐起来,她想,她该去再吃一盘蜜汁火腿,等进了城就吃不下了。 第二百二四章 圣城 圣城的深秋很好看。 凤辇入城的时候,有许多赤阳国的百姓在围观,人挤人拥,争相翘望,熙熙攘攘,简直就是万人空巷。 晨光坐在凤辇里,看到这么多人来看她,也很惊讶,同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双腮泛红,努力在毯子上坐得端庄,一边偷笑,一边暗含得意,小声说: “这么多人来看我,莫非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的美貌,所以,我已经是公认的第一美人了吗?” “属下认为,其实他们是来看传闻中养了一百个面首,靠用童贞女的血沐浴来保持青春的殿下的。”司六五离得远远的,跪坐在凤辇的角落里,垂着脑袋,小声说。 凤辇内一片寂静。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还不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反问: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么?” 司六五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慌忙澄清:“不是属下说的,是外边传的!” 晨光呆了半天,她感觉她的心里突然出现的美好一下子就破灭了。 她双手攥拳,咬着后槽牙,怒道:“我怎么可能会用那么恶心的方式洗澡,到底是谁在造我的谣?” “属下不知,属下来到圣城时这些流言就传开了,当然了,后半段话有好多人不信,因为殿下虽说已经二十二岁了,但离要保青春还早着呢。” “‘虽说’?‘已经’?”晨光咬牙,她要发怒了。 司六五浑身一抖,慌忙改口,赔着笑脸道:“才!才!殿下才二十二岁,如此青春貌美,又怎么会需要保青春呢?” 晨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追问: “还有呢?” “现在圣城的人分成两派,多数派在传殿下相貌丑陋,但面首却个个英俊;少数派在传殿下青春貌美,但面首个个又老又丑,还说这是殿下特殊的喜好。所以今天圣城人出来都是看殿下的美丑和殿下面首的美丑的。如果不是这样,其实凤冥国的队伍进城,圣城的百姓是不会出来的。” 虽然司六五说的也有道理。 “为什么就不能我貌美,我的面首也貌美?我的眼睛又不瞎,为什么会爱好又老又丑的面首?”晨光瞪着他质问。 司六五摊开手,无奈地道:“这些又不是属下说的,是外边传的。” 晨光生气了,赤阳国人的嘴巴都好坏。 “还有属下往宫里边递信,七天了,珍贵妃未回信,给珍贵妃身边的绣菊递信也是一样的。”司六五继续说。 晨光闻言,扁了扁嘴,咕哝着道:“看来她是想把自己摘出去啊。” 她清脆地笑了一声。 …… 围观的人群一直延续到凤冥国下榻的驿馆。 凤辇落在门口时,人群越发热闹,所有人都抻长脖子向凤辇里张望,想看一看那位传说中养了一百个面首,带领凤冥国走出大漠的女人究竟是美还是丑。 纱帘被一只晶莹雪白的手掀开,一个胸脯高耸容貌浓丽的女子率先走了下来。 四下顿时响起一片倒吸气声,好大的胸脯,就是连赤阳国,这种胸脯也是罕见的,原来凤冥国不是枯瘦如柴一脸饿死鬼相啊! 紧接着,一双纤足落地,风华绝代的美人款款走了下来。 嘈杂声骤停,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美女乌发蝉鬓,娥眉青黛,白雪为骨,秋水为神。雪白的衣衫穿在身上,全身无一坠饰,冰清似玉,秀丽娇美,竟如天仙下凡一般。 各种震撼、惊艳的目光射来,异常火热。 晨光绷着脸,目不斜视地往驿馆里走。 这些人八成都以为她是丑八怪,她才不会给认为她是丑八怪的人笑一个呢。 她一边保持着高贵冷艳的表情,优雅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骄傲地想,现在知道了晨光殿下的美貌了吧,已经晚了,就算知道了,晨光殿下也不会温柔地对你们笑的。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轻蔑的语气在人群里尖声尖气地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儿,原来就是一个老女人啊!真没意思!” 晨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瞠目结舌,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老!女!人! 是在说她吗? 她哪里老了? 她虽然已经二十二了……不对!她明明才二十二岁! 她冷冷地扭过头去,人群中,一个云鬓花颜穿着富贵的姑娘正昂着下巴,一脸来冷漠地往人群外边走,她的身后跟了两个同样是一脸高傲的丫鬟。 那少女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 十四五岁…… 二十二岁…… 晨光比较了一下,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好刺眼,讨厌极了。 尽管她依旧绷着脸,努力维持着自尊,以优雅的步伐走进驿馆。 可在火舞看来,殿下的脑袋上已经顶了万千乌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晨光一进入卧房就滚到了床上,抱住大猫,蜷成一团,背对着床外,看起来灰蒙蒙的。 她开始消沉,她还以为她是年轻貌美的,结果今天居然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叫‘老女人’……那个到底是谁家的臭丫头,懂不懂礼貌,有没有规矩,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嘴巴那么坏,一定嫁不出去! 她在心里恨恨地想。 就在这时,司七从外面快步进来,道: “殿下,雁云帝来了,说是来给殿下诊脉的。” 晨光微怔,抬头看了看天色,坐起来,想了想,起身出去了。 端木冽是来给她号脉的,上次她从雁云国跑掉时,身体内出现了奇怪的变化,这让兼职医者的端木冽十分感兴趣。当然他也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和她谈,比如嫦曦。 哪知道他刚看见晨光,晨光就一脸气冲冲地对他抱怨道: “小冽,你听我说,我刚刚在大门外遇见一个坏丫头,那个坏丫头居然说我是‘老女人’,我到底哪里老了?我才二十二岁,明明很青春貌美!” 端木冽一脸冷漠,将晨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无情地说: “二十二岁的女人本来就是老女人。” 晨光哑然。 她越发消沉。 人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类这么刻薄?! 第二百二五章 谈判 端木冽坐在椅子上,静下心来,给晨光号了脉。 晨光对号脉并不热衷,将手腕放在迎枕上,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端木冽诊了一会儿,让她换了另外一只手又诊了一会儿,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悦地说: “我给你的药你没吃?” 晨光没想到被他发现了,讪讪地笑了一下,理直气壮地道:b3 “都跟你说了我讨厌吃药!” “讨厌吃药,你就不讨厌死吗?”端木冽没好气地问。 “是你说我药石无医,根本就没有医治的价值啊。”晨光摊开手,笑嘻嘻地说。 “你的身体很有可能开始复原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这副身体是怎么弄的,但很明显,你的身体开始向初始的方向复原,所有在你体内的异状大概会一样一样的消失,但这并非好事,已经被破坏了的怎么可能会重新复原。” 晨光摊开的双手微僵,顿了顿,笑道: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现在好好的啊,小冽,你不要因为自己医术不精就故作高深……” “你这个样子不痛苦吗,要我说,找个幽静温暖的地方静养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像你现在这样东奔西跑,只会加速消耗你的心血,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端木冽对她评判自己医术的言论并没有在意,语气冷淡地说。 晨光想了想,噗地笑了:“静养啊,在温暖的河水里钓鱼吗,感觉好无趣。” “是无趣,但你可以活长一些。” 晨光笑了笑:“人都会死的,谁又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 端木冽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是会占卜么,你就占卜不出自己的寿数?” 晨光笑而不答,顿了顿,问:“你这么光明正大地跑来找我,就不怕其他三国对雁云国有什么想法吗?” “放心,我是从墙那边进来的,雁云国驿馆与这里只一墙之隔。” 晨光扬眉,点了点头。 她不会主动去说重点。 端起火舞送上来的杯子,美滋滋地啜了一口清泉水,她弯起眉眼,笑着对端木冽道: “赤阳国的泉水也好好喝哦!” 端木冽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开口,问:“听说你要让欧阳继带上欧阳家离开雁云国,到你凤冥国去?” 晨光放下水杯,笑吟吟地说: “啊呀,原来你是来问我这个的?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来为我诊脉的。” “我也是来替你诊脉的,来看一看你这个祸害到底还能活多久,不要明天就死了,我投在你身上的财力人力就要全部打水漂了。” 晨光粲然一笑:“放心,在帮小冽你坐拥天下财富并高枕无忧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端木冽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过了半晌,说:“你这姑娘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才二十二岁,心却比八十二岁还要狡诈。” “不狡诈也不会和小冽你面对面地坐在一块啊。”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端木冽看了她一会儿,勾唇摇了摇头:“真不知道欧阳继看上你什么了?” “小曦可说我是最可爱的。” 端木冽望了她一眼,突然靠近,用阴冷恶毒的语气低声烁: “以美色使人臣服,真是一个卑劣的女人。” 晨光忍俊不禁。 “美色怎么可能使人臣服?能让人的臣服从来都只有力量。”她一脸鄙视地说,“不要因为你喜欢小曦你就把我当成敌人看见我就欺负我,小曦讨厌你跟我可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不想断袖。” 端木冽的面色阴沉起来。 他从以前就觉得,这个死丫头的嘴巴很讨厌。 不再跟她纠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跟她说这些事完全没有意义,他只是看不惯欧阳继死心塌地地围着她转,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气愤。 晨光单手托腮,瞧着端木冽忽明忽暗的脸色,端木冽已过而立之年,对什么都看得清楚,所以不会再特别激烈地去表达自己的心意,这样的他在遇上嫦曦的事时,偶尔会流露出心情上的变化,这是十分难得的,他是真的很喜欢小曦,不管是不是因为小曦很像他哥哥的缘故,端木冽确实喜欢小曦。 可他们是不可能的。 端木冽喜欢男人,小曦喜欢的却是女人。 端木冽静下心神,他不是单纯来和她谈欧阳继的,他是来和她谈欧阳继没错,但不仅是谈这个,还有更重要的话题要引出来。 “不管怎么说,雁云国也是欧阳继的母国,雁云国将欧阳家扶植成现在这样,欧阳继竟想带着欧阳家一同跳到凤冥国去,这未免太忘恩负义了。”端木冽冷笑着说。 “据我所知,雁云国的国库有一半是来自欧阳家的产业。” “那又如何?因为欧阳家建在雁云国的国土上才有现在的成就,橘生淮南,你的凤冥国目前吞不下这样强大的豪族,我也不会让你把欧阳家带走。欧阳继忘恩负义是他的事,他要走,我拦不住,但他别想带走欧阳家,他想走,一个人走。若他执意要以欧阳家家主的身份将欧阳家从雁云国带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欧阳家。一半的国库?确实可惜。但那对雁云国来说,算得了什么?” 晨光望着他,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面对他的威胁,她依旧平静。 她相信他口中那在不了解真相的人听来十分狂妄的“算得了什么”。他说得没错,的确可惜,但不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雁云国能够承担得起覆灭第一大豪族的后果。雁云国最不缺的财富和商人,有心要扶持,很快就能扶持出另外一个家族。更何况只是覆灭,会产生一些损失,但雁云国可以将剩余的价值尽数收回,总比豪族外流要好。 若嫦曦执意要带领欧阳家撤离雁云国,端木冽会立刻下令抄家,他能做出来。 但是他对晨光说出这些话,这说明他不想那么做。撇开感情不谈,覆灭第一豪族,再扶持另外一个家族,这太浪费时间,过程也十分复杂,如果能好好的,他又何必去花费不必要的工夫。 所以他其实是在威胁晨光。 他要让她退一步。 第二百二六章 改变主意 晨光莞尔一笑。 她原本也没有想让嫦曦带领欧阳家撤离雁云国,虽然她知道如果她下令,嫦曦一定会不顾后果地遵从,但她又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会去下那种命令。 但是很显然端木冽在听到消息之后相信了晨光会下那种命令,也就是说,在他的心里,他还是容易把晨光当成是一个任性又疯狂的小女孩。 晨光弯着唇角,双手捧着勾勒了水墨小猫的瓷杯,专注地品着赤阳国的清泉水。 她很认真,很惬意,一脸陶醉的模样。 端木冽看着她,起先还觉得她大概是在沉吟,后来不满她一杯水喝得时间太长了,又不是在品茶,只是一杯白水她也能喝这么久。 面对面地坐在一块,他只能看着她慢吞吞地喝茶,而且还是在维持着同一动作,这不管是谁看久了都会觉得焦躁,更何况端木冽是在和她谈两国间的大事,她这个态度,真是没有教养。 端木冽又不想挑她的毛病,一个野生的丫头,就是一只野猫,跟野猫谈规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端起茶杯,他本来也想品一品茶,像这种对峙,谁先着急开口谁就输了。拿起茶杯时,他往茶杯里瞄了一眼,茶叶太差,他放下,打消了品茶的念头。 这个时候晨光终于喝光了一杯泉水,她放下杯子,软软的嘴唇上还泛着光亮的水泽,她浅浅一笑,软声软气地说: “自攻下瀚京后,我就在想,人还是应该在适合生活的地方生活才能活得长久,像那些穷山恶水的,容易短命不说,在坏的地方待久了,人的心也会变坏的。北越和南越的战争导致两国人口骤减,凤冥人数量也不多,其实这也算是好事,人口少,人就都能生活在富饶的地方,不会有那么多人去争抢肥沃的土地。凤冥国的新人口,如果挤一挤的话,都生活在好一些的土地上还是够用的。” 端木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但她向来不说没用的废话。他双眸微眯,略带警惕,沉沉地望着她,等待后续。 晨光这会儿望向他,她弯起眉眼,嫣然一笑,说: “凤冥人已经开始迁了,接下来是北越人,北越境内石山多,盐矿多,盐矿伤了土地,使土地贫瘠,基本上长不出东西,所以我不打算让百姓再在那里居住。那里离得远,又要翻过许多石头山,路太难走,即使朝廷想给补助,因为路途也有心无力,所以我想把他们全部迁到好些的地方去。可这样一来,北越的盐矿就可惜了。南越境内有盐湖,足够凤冥国自身使用再做点小生意,但要兼顾北越内的盐矿,就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计算一下,这部分盐矿并不会让凤冥国发财,反而会耗费太多不必要的精力。以凤冥国现在的处境,要耗费不必要的精力去管理那些盐矿,有点勉强,所以我决定把北越境内的盐矿租出去,就是不知道雁云国敢不敢在其他三国的眼皮子底下接下这桩生意。”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 端木冽看着她。 他并不相信她要租掉北越的盐矿是因为在管理上精力勉强,这只小狐狸一定在打别的算盘。但不管怎么说,若是承下北越的盐矿,这将会是一桩利润十分丰厚的生意。 南北越的盐产量合起来为整片大陆的七成,其中南越占四成,北越占三成。但北越的三成很有可能是因为北越技术滞后,导致产量减少,若由采矿技术出色的国家去开采,说不定北越的盐矿产量会被南越的盐湖产量更高。 这是一桩风险极大的生意,第一项风险是,一旦雁云国接受,势必会引起其他三国的嫉妒和怨恨;第二项风险是,跟一个野猫一样的银狐狸做生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商人以利为先,别说是商场,在哪一个行当都一样,不可能有不用承担风险却利益丰厚的事情,只有风险越大,利益才会越丰厚。 端木冽没想到晨光居然打起了北越盐矿的主意,这片盐矿韩正在世时可是把它们当成立国之本,帝国最强的武器,北越最后的堡垒,没有什么都不行就是不能没有盐矿,北越国在七国中的话语权靠的就是这片盐矿,韩正可是将盐矿保护得紧,晨光却在刚打下来就要出让了,他也是佩服她这种毫不犹豫的勇气。 “条件呢?”沉吟了片刻,端木冽问。 “条件就是,雁云国要重新和凤冥国签署一份贸易协定,以对等的关系。毕竟凤冥国已经从沙漠里出来了,进入中土,市场上再总是卖一些你们雁云国不要的东西,这不太合适。” 她果然在打算盘。 雁云国的主要贸易对象是赤阳、苍丘、龙熙这些强国。南越由于被赤阳国控制,南越的生意往来基本上是和赤阳国,因为这种特殊的背景,雁云国做不起来,久而久之也就弃了南越国。 北越国重军事重农业轻视商贾,原来的北越国根本没有商人,所有行业都是由朝廷控制,雁云国自然不会去打交道。 凤冥国和北越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凤冥国在重视军事的道路上偏得离谱,导致国君换了好几个,发展上还不如北越国。 凤冥国是在晨光回宫之后才打开关口允许通商的,然而那个时候凤冥国根本没有商人,端木冽之所以答应通商也只是因为嫦曦帮他拿下了皇位。 那个时候,所谓的通商不过是以物易物,雁云国拿走了凤冥国境内在关外可以卖出大价钱的珍惜资源,换给凤冥国的却是极为廉价但凤冥国确实没有的物资。 这种不对等让人无能为力,因为不答应条件就会连廉价的都没有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南越有的是商人,她可以随意挑选一个扶持起来。 与雁云国合作,可以摆脱赤阳国对南越国的控制。 来之前晨光想的是,先取得赤阳国的认可,这样就算其他国家不服,也得憋着。 可赤阳国给脸不要脸,给她下马威不说,赤阳帝打的算盘八成是先联合其他三国在会上狠狠地踩她一顿,最好吓破她的胆,然后再以施恩者的姿态装模作样地拯救她,那样她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不管他提出的条件多苛刻,她都会答应。然后他再在五国会上以狗主人的身份狠狠地警告其他三国一番,以此树立自己大陆第一国的威信。 真是好算盘,自己获利不说,其他四国都当了陪演,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晨光本来是做好了被赤阳国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毕竟被一个咬总比被其他三国一块咬要轻得多,再说她和小润关于龙熙国结下的仇也不是那么容易化解,所以她选择先向赤阳国示好。 可赤阳国不识好歹,小心眼算计她,都这样了她还要忍气吞声,那凤冥国岂不是要永远在赤阳国脚边摇尾乞怜,任他宰割。 赤阳国想得美! 第二百二七章 都有野心 端木冽是一国之君,又从商多年,晨光的话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凤冥国打算抛弃南越国依附赤阳国保太平的策略,她想要寻求其他国家的扶持,这样的话,即使凤冥国再弱势,凤冥国也不会成为赤阳国的附庸,任由宰割。 过去的南越国虽是独立国,实际上却是赤阳国的附属。 凤冥国做出这个决定,也就表示着凤冥国不会做赤阳国的附属国。 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她做出了多久,但敢和赤阳国叫板,她也是胆子大。 南越国过去在赤阳国的辅助下发展不错,雁云国若是能进入南越国倒也不吃亏。尤其是现在凤冥、北越、南越已经合并,领土扩大,人口增多,商机无限,且新的掌权人有着一颗比最成功的商人还要大胆的野心,又有北越国的盐矿,总体来看,端木冽还算满意。 只是,一旦雁云国和凤冥国签订了这份协议,也就表示,雁云国承认新凤冥国的存在,雁云国认可三国合并后凤冥国的新政权。 这一次的四国会讨论的就是是否要认可新凤冥国的事。 端木冽想笑。 一不小心,他居然被她绕进去了。 “四国会之后再谈。”他说。 也就是说,只有在四国会结束后,新的凤冥国被认可,雁云国才会和凤冥国谈通商的事。 端木冽是个狡猾的人,他不会去谈不稳定的买卖。雁云国以商业立足天下,军事仅够自保,即使想要发展,狭小的国土、国家的运作方式、心思活络的百姓,这些都限制了他们的发展,令他们难以强盛,因此,雁云国在国与国的事务上只会保持中立,不做任何意见,他们只是“闷声发大财”。 雁云国是不会先出头认同新凤冥国的存在的,除非多数国家认可。 话已至此,互相都明了了对方的意思,心照不宣,这番谈话已经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那就四国会后再谈吧。”晨光软软地笑说。 她站起身,一直将端木冽送到院子里,端木冽突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 “我稍后会让人再给你送一张方子,你最好按时服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别说的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似的行不行?” “我不是说那个的一线生机。”端木冽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道。 “那是哪个?”晨光疑惑地问。 “就如同你过去的身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被冰封住了,可是现在,不明原因的,封住你的冰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养一养,或许你能够恢复一些常人的功能。” “常人的功能?”晨光一头雾水。 “你都被小丫头叫做‘老女人’了,就没有想过做母亲吗?”端木冽问。 晨光呆住了。 立在她身后的火舞闻言,微怔,望向晨光时,眼里充满了欢喜。 晨光没想到会从端木冽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端木冽的医术其实很高明的,她的心乱七八糟,脑袋有些混乱。 “当我的孩子会很惨的,还是不要了。”她摇着头,笑盈盈地拒绝了。 端木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还以为她会很高兴。 “是么?”他淡淡地说,顿了顿,道,“方子给你送来,用不用随你。” 他说完,转身走了。 火舞向着他的背影福了一礼,转头望向晨光时,晨光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晨光抱起睡在榻上的大猫,搓去浮毛,将脸颊贴在大猫的大脑袋上,还没睡醒的大猫愤怒地瞪起眼睛。 就在这时,司八走进来,气呼呼地对晨光道: “殿下,绣菊那个死丫头八成投靠了司雪柔,我给她递信她也不回,装聋作哑,简直找死!” 晨光闻言,把生气中的大猫扔一边去。大猫越发生气,瞪了她一眼,特地转过身,将屁股对着她,重重地卧下,睡觉了。 晨光单手托腮,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没有规矩,姐姐来探望她,她却不露面,还一定要我这个做姐姐去拜见她。算了,我们就大度一些,今晚去看看我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妹妹吧。” 司八听了,异常兴奋,摩拳擦掌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 珍宝宫。 司雪柔沐浴毕,正坐在妆台前,让小宫女给她梳妆打扮。 陛下已经派了人来通知她,再过一会儿到了晚膳时间,陛下会来珍宝宫和她一块用晚膳。 想到这里,司雪柔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得意。 宫妃再多又怎样,皇后再强势又怎样,朝臣再反感她是凤冥国的公主又怎样,她照样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每个月陛下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珍宝宫。 负责梳妆的宫女从首饰匣里取出玲珑点翠凤尾镶珠金簪簪在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上,又缀了几朵珠翠。 司雪柔透过镜子,望着那些华丽的缀饰,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现在的她拥有许多矜贵的首饰,每日使用的是最名贵的胭脂,住最豪华的宫殿,享最高贵的美食,与她原来在凤冥国时的贫苦穷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现在这样的华丽豪奢才配得起她的美貌,她高贵的身份。 她对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 满意得不得了。 赤阳国是第一大国,就算现在的凤冥国已经和北越南越合并,赤阳国也不是凤冥国可以比较的。就是这样强大的国家,她,她司雪柔却在这里拥有尊贵的身份,帝王的宠爱,奢华的生活。 尽管那位帝王年纪比她大了许多许多,那又如何,他可以给她富贵尊荣。 更何况,繁荣的赤阳国,从来就不缺乏年轻英俊的男子。 令司雪柔觉得心烦的只有一样,那就是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能诞下子嗣。 她的身体很健康,凤冥国人里罕见的健康。她也并没有去做什么触犯禁忌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成功孕育子嗣。 若说是因为赤阳帝年纪大了,不容易生育,可有嫔妃怀上了龙种。再说就算是和年轻力强的,这么久了,她依旧没有半点有孕的迹象。 这让她觉得烦躁。 假如她能够诞下男婴,她可就不止是珍贵妃了。假如她能够诞下男婴,她可以是皇后、太后,甚至还可以是…… 然而她就是怀不上。 第二百二八章 不服 而现在,最让司雪柔烦躁的是晨光的到来。 她来也就算了,司雪柔从罗宋走了之后就知道,晨光肯定会来一趟的。可是来就来吧,刚一来就给她递信,信上面完全是用命令的语气,这让司雪柔十分不满。 司雪柔之前交代过罗宋,让他回去之后对晨光提一提她迟迟没有身孕的事,让晨光给她想个办法。可这一回晨光来了之后,不但没有立刻提要帮助她的事,反而对她提了一大堆命令。 对于这一点,司雪柔怎么可能会不怒。 她司雪柔可是赤阳国宠冠后宫的宠妃,她晨光算什么,一个三流小国的公主,也敢在她面前装高贵吗? 所以司雪柔没有理她。 她要让晨光知道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随意宰割的可怜虫,她现在是赤阳国的贵妃娘娘,拜倒在她凤裙下的不仅仅有赤阳国的皇帝,还有赤阳国勇猛威武智慧超群的皇太子殿下,她已经不再是晨光能随意差遣的人了。晨光还想要用以前的老法子对付她,简直做梦。这一回,她一定要让晨光尝尝她的厉害,让晨光从此再也不能小瞧她。 虽然她是因为晨光才能够和亲到赤阳国来的,可她非但不会感谢晨光,反而对晨光恨之入骨。 她心里清楚,晨光将她扔到赤阳国来,完全就是把她当成了一颗棋子,她只是想利用她。而她之所以能获得今天这样的荣宠与成就,完全是凭靠自己努力的结果,与晨光毫无关系。 因此,她不会感激晨光。 相反,因为晨光利用了她,所以她对晨光恨之入骨。 听说,这一回五国在圣城全聚齐了,这一回,她一定要让晨光在五国会上出尽丑,方能解她的心头之恨。 掌事宫女绣菊从外面进来,一脸喜滋滋的表情。 司雪柔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表情,知道大概是有好事,心喜,挥退了众宫女,眼睛盯住绣菊,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外边都怎么说?” 绣菊抿着嘴笑,压低了声音,小声答: “现在圣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不是说凤主容貌丑陋,就是说凤主的爱好是豢养面首。听说慧灵公主听了娘娘的话真的去驿馆瞧凤主,结果在看见凤主时,慧灵公主说、慧灵公主说……” 绣菊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司雪柔见她笑成这样,心里痒痒,忙问: “说什么?慧灵公主说什么了?” 绣菊笑着,大声回话:“慧灵公主说、慧灵公主说凤主,‘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就是一个老女人,真没意思’!” “哈哈哈哈!”司雪柔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大腿,笑得就快岔气了,“说得好!说得好!说得真好!哈哈哈哈!” 绣菊见主子听得欢喜,十分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慧灵公主爱自己尊若菩萨,看别人都是粪土,自恃美貌无双,最怨恨的就是比她美的美人儿,这位祖宗要是和我那位大姐姐碰上,一定会有好戏看!”司雪柔说着,用帕子掩住红唇,咯咯地笑起来。 “说到凤主,今日连司八都给奴婢递信了,可奴婢听娘娘的,没有理会她。”绣菊说。 “你做得好。”司雪柔快意地称赞了句,眼尾上翘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寒光,“你放心,这里是赤阳国,凤冥国奉承赤阳国还来不及呢,晨光她不敢对你怎么样,打狗还要看主人,有我在,你不用怕!” “是,奴婢谢娘娘维护。”绣菊感激地跪了一跪。 司雪柔笑了一声,高傲地道:“起来吧。” 绣菊站起身,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香笺,悄悄地递给司雪柔,轻声笑说: “这是奴婢刚刚经过花园时,太子殿下那边的人递来的。” 司雪柔越发得意,将香笺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重新递给绣菊。 绣菊将花笺丢进香炉里。 明显是约见面的字条。 可司雪柔的兴致不高。 绣菊最了解这位主子,知道主子大概是对太子殿下腻烦了,她想找点能让自家主子高兴的,想了想突然笑说: “对了娘娘,奴婢刚刚听说,凌王殿下就快回来了!” 司雪柔微怔,旋即大喜,双腮绯红,兴奋地问: “真的?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快到圣城了,也就这一两日吧。”绣菊见她果然精神起来,忙笑着回答。 司雪柔的心怦怦乱跳,一想到凌王殿下那俊俏的容貌,她就颊腮飞红,怀里像揣了一只小鹿似的。 就在这时,外边有太监的嗓音尖细地响起: “陛下驾到!” 司雪柔吓了一跳,慌忙收敛了心神,快步来到门口,面对着跨过门槛的一双麒麟靴子,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嗓音娇软地说: “陛下万安。” 赤阳帝今日有些疲惫,看了一眼盛装的司雪柔,艳比花娇的人物,这让他的心里舒坦了些,他淡淡地说: “爱妃平身吧。” “谢陛下。” 司雪柔含羞带臊地站起来,牵住赤阳帝伸出来的手,柔弱无骨地偎在他身上,向餐桌的方向去。 用晚膳的时候赤阳帝的兴致不高。 司雪柔在一旁布菜,几次想要说一些有趣的话题,赤阳帝都不理睬,不似以往两个人气氛融洽,司雪柔擅长的温柔体贴察言观色在今天好像失灵了。 赤阳帝的心情不怎么好,他感觉局面变得复杂起来了。 老七人还没回来,先派人给他传回来一只腰牌,说是在叶子岛上发现的,是闯入叶子岛的神秘人遗落下来的。 腰牌确实是龙熙国的腰牌,龙熙国的队伍里也确实有一个叫“秦朔”的人。 龙熙国人居然潜入了叶子岛。 赤阳帝十分不悦。 六道府又有消息说,天师飞升节那一天,六道府曾经发生过骚乱。过程很混乱,而六道府的衙门给出的其中一个猜测让赤阳帝的心情更加不悦,据说那一天,是龙熙帝和凤冥国的凤主起了冲突。 传言,凤冥国的大公主,也就是现在凤冥国的凤主殿下,曾是龙熙帝还在做容王时的发妻。 第二百二九章 夜入禁宫 赤阳帝听说过这件事,当年在七国会上,他也见过容王妃,虽说当时容王妃因为出疹子蒙了面,但他是知道龙熙国的容王娶了凤冥国的大公主的。 可龙熙国的容王妃不是因为大火被烧死了么? 为什么又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赤阳帝皱了皱眉,他的心情越发恶劣。 他心情不好,让陪着他的司雪柔也跟着紧张起来,不住地用余光观察他的脸色,食不敢咽,刚刚她的好心情被他的坏情绪给带的全部消失了。 “凤冥国的凤主,是你的长姐?”赤阳帝终于开口,眉头拧着,沉声问司雪柔。 司雪柔听他提起晨光,越发紧张,琢磨着他的心思,小声回答: “是。” “你的长姐当年是不是嫁给了龙熙国的容王,就是现在的龙熙帝?” “是。” “可是龙熙国那边不是说,容王妃被一场大火烧死了么?” 司雪柔愣了愣,这件事她也听说了,当时听说晨光被大火烧死时她还窃喜了好一阵。可是后来又听说晨光早就回国了,还成了凤冥国的凤主,司雪柔同样摸不着头脑,只能怨恨传言不可信。 现在见赤阳帝问起来,她在心里想,她又不生活在凤冥国,怎么可能会知道真相。可是她又不能不回答,伴君如伴虎,谁知道赤阳帝会不会因为她回答不来出突然发怒。但她又不能随便回答。她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能不让自己因为晨光受牵连,一边赔着笑脸,轻声回答: “臣妾一直在赤阳国,长姐的事情臣妾并不清楚,不过长姐既然活得好好的,就说明传闻不准确。至于长姐都已经和亲龙熙国,为何会突然回到凤冥国,臣妾不知情不好猜测,不过据臣妾所知,长姐性子刚烈,发生那样的事,极有可能是长姐和姐夫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长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赤阳帝对她的这番解释没有做任何表态。 司雪柔见状,越发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讪讪地夹了一筷子菜,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赤阳帝的表情,一边温柔体贴地布菜到赤阳帝碗中。 赤阳帝突然问:“见过你长姐了么?” “没有。”司雪柔接话回答。 在回答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等她回答完了,她猛然反应过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赤阳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雪柔居住在深宫中,根本就无法出宫,外人若是想要进宫来见她,必须要通过层层上报,皇后批准,才能入宫来看望她。 赤阳帝根本就不需要这一问。 可是他问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以为她和晨光会私下里有联系吗? 还是他以为晨光会偷偷地进宫来见她? 不管是哪一种,赤阳帝之所以问出这样的话,这都说明了他对司雪柔有所怀疑,且对晨光心中忌惮。 此时司雪柔的心情是气愤、惊恐和委屈,可她却不能将这份情绪发泄出来,更不能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在这种时候,只适合闭嘴保平安。 于是在回答了两个字之后,她便不再说话,继续温驯地布菜。 赤阳帝也没再说话,他心不在焉。 用过晚膳后,赤阳帝急匆匆地走了。 司雪柔在门口表情温柔地送走了他,待赤阳帝走了之后,她的表情方才冰冷起来。 她的心里尽是怒气。 都是晨光那个扫把星害她被怀疑,晨光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 明镜般的月亮悬挂在天空,将银色的光辉铺洒在大地上。 司雪柔从外面归来,在走进珍宝宫范围内时,脱去了罩在外面的黑色斗篷,递给跟在身后的绣菊。 深夜里的珍宝宫,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司雪柔的眼角难掩春色,在登上石阶时,她顺手拉了拉衣领,遮去颈上的红痕。 她满面春风地踏进寝殿。 绣菊抿嘴笑着,正要亲自去备水,伺候司雪柔沐浴。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进入内室的司雪柔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绣菊吓了一跳,慌忙奔进去,绕过屏风,高声问: “娘娘,怎么了?” 窗下的软榻旁赫然出现的人影亦惊吓到了她,她同样是一声惊恐的小叫,这个时候,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直窜至天灵盖,让她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她双目圆睁,恐惧感满溢于胸,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凤、凤主殿下……” 晨光懒洋洋地歪在司雪柔时常歪靠的软榻上,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们,一点没有夜闯赤阳国禁宫的紧张感与恐惧感,她弯起唇角,嘻嘻一笑: “见到我就这么欢喜么,居然都尖叫起来了,你们主仆二人还真默契呢。” 绣菊听了这话,抖得更厉害,她以为赤阳国皇宫能挡得住晨光殿下,然而并没有,那么,她完了,绝对完了,晨光殿下那与外表不符的心狠手辣人尽皆知。 想到这里的绣菊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司雪柔同样觉得惊怕,晨光的能耐让她震惊,晨光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夜闯禁宫。 但是她比绣菊多了点底气,毕竟她是赤阳国的贵妃,就算晨光对她有不满,她相信在赤阳国的皇宫里,晨光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下杀手。 想到这里,她动了动嘴唇,她想要自然地笑,不想笑着时却十分僵硬,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勉力从容地问: “大姐姐怎么会突然过来?” 晨光望着她,笑吟吟地回答: “当然是来看望我最疼爱的二妹妹。我几次给妹妹写信,妹妹都没有答复,让我好生担心,今天亲眼看见妹妹平安无事,姐姐总算放心了。” 司雪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讪讪地笑道: “信?大姐姐给妹妹写信了吗?可是妹妹从来就没有收到过啊,绣菊,你收到过吗?” 绣菊把头压得低低的,闻言,慌忙摇头,一叠声回答: “奴婢没有收到过!” 话音未落,就听到立在软榻旁的司八一声不屑的冷哼。 这声冷哼落入耳里,绣菊抖得更厉害。 司八大人的手段同样很可怕。 第二百三十章 惩戒 司雪柔虽然厌恶司八的狐假虎威,但她也知道司八是个不能得罪的,只能把厌恶放在心里,赔着笑脸站在一旁。 晨光也不在意她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笑吟吟地将华丽的寝殿打量了一番,感叹道: “二妹妹的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啊!” 司雪柔心想我过的滋润不滋润与你何干,脸上却堆着笑,客客气气地说了句: “这都是托了大姐姐的福。” 晨光将目光落在她光滑雪白的脖子上,似笑非笑地说: “二妹妹的夜晚也很丰富嘛!” 司雪柔浑身一颤,下意识拉了拉衣领。 晨光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她向焚烧着浓香的香炉望了一眼,道: “妹妹宫里的熏香香味好浓,哪得来的?” 司雪柔见她没有追问,才松了一口气,听见她问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熏香,狐疑中又有些得意,用炫耀的语气说: “这是陛下赏赐给妹妹的,叫‘赫萝香’,由数种珍稀香料制成,千金难求,整个后宫只有妹妹的宫里有。” 晨光似乎对她的解说很惊讶,扬眉,向香炉望了一眼。 司雪柔以为她被震住了,眼里不由得闪过几分得意。 晨光笑了笑,她再次望向司雪柔,歪过头,笑吟吟地道: “因为二妹妹一直没有回信,我担心二妹妹,所以趁夜过来看一看,二妹妹没有事我就放心了。五国会期间,要有一段日子叨扰二妹妹了,二妹妹虽然已是赤阳国的贵妃,但依旧是凤冥国的公主,事关凤冥国,在能用得到二妹妹的时候二妹妹也该为凤冥国出一份力才是。” 司雪柔在心里把晨光骂了千万遍,凤冥国有好事跟她没有关系,有坏事必会找上她让她出力。可是司雪柔又不敢不答应,她讪讪地笑答了句: “是。” 晨光很满意。 她淡淡地笑着,说:“二妹妹累了,早些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司雪柔闻言,大喜,心里巴不得她立刻走,嘴上却不得不讨好地挽留一句: “大姐姐这就走了?不再坐一坐?” 晨光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望着她。 司雪柔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讪讪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那个叫什么的香,”晨光含着笑,指向正在焚烧着浓香的香炉,“最好不要再点了,如果你想有孕的话。” 她说完,径自出去了。 司雪柔呆了一呆,在反应过来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脑袋里嗡地一声,如同晴天霹雳。 她瞠目结舌,震惊万分。 心里恐慌急了,司雪柔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不敢相信赤阳帝赏给她的香料是有问题的。 但晨光已经这么说了。 司雪柔又确实多年不曾有孕。 这些事情串成一串,又被起了一个头儿,司雪柔不得不多想,她越想越觉得可怕,根本就停不下来。 她想再问一问晨光,可晨光身形一闪,人已经出去了。她原本要追上去问,可是脚底就像黏在了地面上一样,她挪动不开步伐。 绣菊站在门口,在晨光向她这边走过来时,她的心里极度紧张,差一点就昏过去了。可是晨光一言不发地在她面前经过,没有看她,什么都没有吩咐,绣菊以为这是要放过她的意思,心里一松,两腿发软,差一点摔倒。 就在这时,跟着火舞往外走的司八停在了她的面前。 绣菊微怔,望着司八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发寒。 司八的手握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只听咔吧一声,颈骨被捏断,绣菊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脑袋一歪,断气了。 司八手一松,绣菊软塌塌地跌在地上。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 司雪柔惊呆了,双手捂住嘴唇,惊慌与恐惧交织,她想尖叫,尖叫声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司八已经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司雪柔两股战战,软得像棉花,她扶着软榻的扶手溜坐在地面上,瑟瑟发抖。 她知道,杀死绣菊是一个警告,即使她是赤阳国的贵妃,真惹怒了晨光,她的下场一定会和绣菊一样凄惨。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司雪柔颤抖得越发厉害。 颤抖着,颤抖着,她突然哭出声来。 …… 晨光回到驿馆住处。 刚跨过门槛她就觉得不太对劲,外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大盒子,并不奇怪的盒子,落入她的眼中,却让她感觉到一点诡异。 这盒子不是她的,她走之前桌子上也没有盒子。 火舞亦发现了不对劲,正巧司九从外边飘进来,火舞就指着盒子问她: “那盒子哪来的?” 司九看了盒子一眼,也愣了:“我就是出去上个茅房,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呢。” 她话音未落,众人已经警惕起来。 火舞和司八护在晨光周围,司九飘着来到桌前,将盒子观察了一会儿,又嗅了嗅鼻子,这才开了盒盖上面的扣子,缓缓地将盒子打开—— 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赫然映入眼帘! 四个人沉默下来。 倒不是受了惊吓,只是突然觉得这种赠送方式有些眼熟。 门外,细风起,拂动了枯枝黄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晨光眸光微闪。 她转身,掀开帘子,向门外张望。 院子里,石桌前,一抹冷冽的紫色,衣衫随风浮动,在月光下显得冶艳。 小曦动作好快,她刚下令没多久,小曦就锁定了目标并派出了杀手。 真可惜,居然是杀手被干掉了。 晨光平着脸看着他。 他突然出现,她一时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从叶子岛出来,她就怀疑他有可能会在圣城,只是她没想到苍丘国这一回也来了,因为苍丘国的到来,现在晨光还分辨不出晏樱他到底是苍丘国一方的还是赤阳国一方的,亦或是脚踩两只船? 晏樱静静地望着她。 他们许多年不见了。 自在箬安城外分开,已经五年了。 “真的长大了!”他望着她,突然弯起淡蔷薇色的唇,含着笑感叹。 他感叹的语气就像是他曾经含辛茹苦抚养过她似的。 第二百三一章 砧板上的角色 晨光很为难。 现在和晏樱动手是不合时宜的,况且真打起来,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她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要和他两败俱伤。 再说,她并不知道他现在代表哪一国,可不管他代表哪一国,都是在五国会上主宰凤冥国命运的一方,这个时候和他发生冲突完全没有好处。 “你来做什么?”她平着脸问。 “送你一份礼。”他说。 “礼呢?” “不是放在你的桌上了么。” “你的礼还真特别。” “彼此彼此。” 晨光看着他。 曾经他向她派出七个杀手,而后她送了他七颗人头,而今他如法炮制,不过她只来得及派出一个,感觉就像她输了似的。 她有些不快。 “想杀我就亲自来,为何要借他人之手?”晏樱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说。 晨光装听不懂,一脸茫然地道:“你在说什么?” 晏樱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望着她: “真没想到,小猫儿你竟也有夺取江山的野心。” 顿了顿,他突然笑着唤了她一声“凤主殿下”。 这在晨光听来有点像讽刺,但其实并没有讽刺,他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像是一个他一直认为最了解的东西突然做出了一件连他听说都会觉得瞠目结舌的事,让他感到震惊,同时又有点好笑。 “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好么,你是女人,身子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挤到是非圈里来?你可以平平静静活着的。”他轻声,幽沉悦耳如同佳酿的嗓音带了一丝柔软的忧郁,他用觉得遗憾的语气说。 晨光看着他,开口,清清冷冷地道: “你自己的日子过的太闲,还想对我过日子指手画脚吗?” 晏樱没想到她会反问他这么一句,他还以为她会激烈地驳斥他,或者用怨恨的语气冷冷地讥讽他。然而她却说了这么一句,一点带有温度的感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反问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似的。 晏樱觉得好笑,他笑出声来: “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便不会手下留情,真受了伤,你可不要哭鼻子,然后把怨气撒在我身上。” “你管我!”晨光瞪着他,清清冷冷地说。 晏樱笑,也不在意,他站起身,正当晨光以为他终于要走了时,他突然开口,道: “已经定下明日宫宴后会进行四国会,赤阳帝分别派了人到三国驿馆里,先探了三国的口风,不管是赤阳国、苍丘国还是龙熙国,对凤冥国突然灭了南北越,霸占了盐产的事情都十分不满。龙熙国有一个叫薛翀的,提议四国合力攻打凤冥国,之后凤冥国的国土由四国平分。” 顿了顿,他笑起来: “那位薛将军说这话时很来劲呢,莫非是你欺骗了他的纯情,导致他对你恨之入骨?” “我只是没顾得上杀了他。”晨光绷着脸,冷声道。 她都快把薛翀这个人给忘了,结果他又出来蹦跶了。 “明日的宫宴可有礼服,要不要我让人给你送一件来?好歹是一国的凤主殿下,赤阳国的女人刻薄得紧,可别为了一身衣裳在宫宴中出丑。”他似笑非笑地说。 真当她穷得连件衣服都没有? 晨光冷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晏樱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笑笑,转身,走了。 晨光望着他浓丽冷魅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风吹起了许多落叶,模糊了视野。 即使明日接风的宫宴已经邀请了凤冥国,可后日赤阳国还是要牵头召开四国会,把凤冥国排除在外。 让凤冥国乖乖地等待着被他国决定的命运吗? 晨光娇软的小脸阴沉了下来。 宫宴? 四国会? 怎可能会让你们如愿? 想要耍威风么? 呵! …… 临时召开的五国会。 赤阳国在其他四国都到齐后,于长欢宫举办了隆重的接风宴,这场宴会亦是每一次诸国会开始前的开场宴会。 由于是在赤阳国举办的,因而十分盛大。 凤冥国驿馆。 晨光单手托腮,颦着眉,一脸哀怨地望着盛装的司六五等人。 她想遵从传言带几个面首去,于是从贴身近卫里临时挑了几个。 五个人被突然选中,脱下军服,换上锦衣。 给殿下当面首,五个人想了想,还真有点小兴奋,可一想到殿下有着不符合外表的可怕,又会觉得给殿下当面首是一件可怕的事。 正在为难地想假如殿下提出这种要求,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正纠结着,就见殿下突然转过头,对火舞说: “我要是带了他们去,人家一定会真的以为我有养又老又丑的面首的癖好。” ……好过分的话! 司六五都快被气到吐血了,他指着自己的脸反驳道:“殿下!殿下你好好看看!就这张英俊的脸,哪里又老又丑了!” 晨光听了他的话,再度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仔细看了一会儿,伤脑筋地叹了口气: “真没用,完全派不上用场!” 嫌弃他还鄙夷他,司六五欲哭无泪。 “你们还是继续当侍卫吧。”晨光手一挥,站起身,失望地走回内室去了。 司七已经准备好礼服,和火舞一块服侍晨光换了衣服,晨光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火舞给她梳头。 司八捧着首饰匣子进来,疑惑地说: “司六五怎么哭着出去了?” 晨光撇撇嘴:“谁让他平常都不好好照镜子。” 她单手托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晚的宫宴,一不小心,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凤冥国在这场会上原本就被推到了任由宰割的角色,而她又是一个女人,男人看女人无非两种态度,一种是让他宠爱的宠物;一种是能替他做各种事情让他各方面都觉得舒坦惬意的东西。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能够被平等看待的人。 国家的弱小,性别的轻视,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不去做改变的话,只会被踩得更狠。 因为国家弱小,因为是会被轻视的性别,所以气势上不能输,必须要在无形中将气势拉高到哪怕不是对等的也要是差不多的位置上,以气氛感染对方的心理,潜移默化,让对方一点一点地收起轻蔑之心。 在没有更好法子的情况下,带面首的方法简单粗暴。 因为,不管是男人三妻四妾还是女人面首如云,在世人眼中,那些都是身份地位权利财富的象征。 更何况,除了用来捧高地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处。 第二百三二章 五国宴会 可晨光没有合适的人选。 看着火舞用一双巧手将随云髻梳成形状,她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长长地叹了口气,咕哝道: “要是小曦在就好了!” 一根金缧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被簪进如云的发髻里。 晨光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吓了一跳,虾子一样弹跳起来,惊讶地望向身后,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嫦曦清雅秀丽的脸庞。 “小曦!小曦!”晨光大喜,一把拉住她的手,开心地问,“你怎么会来?” 嫦曦笑盈盈地道:“我听说端木冽接到了赤阳帝的国书,要在圣城召开临时的四国会,就猜到殿下应该要用我了,正巧司浅开始往回返,我就把南越会的事给了司浅,过来了。” 晨光越发开心,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抓着嫦曦的手,欢喜地说: “小曦,跟我去参加宫宴!” “是。”嫦曦弯着眉眼望着她,含笑应了。 …… 长欢宫。 雁云国先到的。 像这种场合,约定俗成的,以国力的强弱定顺序,越是国力强大的国家越会为了显示自身的地位延后出场。 雁云国虽然富有,但是军力不行,雁云国在端木冽的带领下又素来低调不张扬,他们并不十分在意谁先来谁后到的问题。 端木冽今天是来看热闹的。 凤冥国凤主第一次在诸国面前亮相,一个女人,带领的又是一个被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各自准备分一杯羹的国家,从今晚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一定会很精彩。 雁云国使团抵达没一会儿,龙熙国人就来了。 龙熙帝身穿浅金色绣蟠龙与牡丹的衮服,霞姿月韵,秀雅出尘。 双方是第一次见面,上一次的七国会是雁云国的丞相欧阳继出席的。 寒暄客套,端木冽将沈润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心里想,原来这个就是野猫的前夫啊。 因为他盯着沈润的时间有点长,沈润身边一个年轻将军的表情就有些戒备,还在沈润的耳朵边上嘀咕几句。 端木冽听过近侍讲解,得知那个叫薛翀的小子是龙熙国的少将军,在苍丘国攻打龙熙国边境的战事上立了奇功,青年英才,前途无量,又是龙熙帝妹夫的弟弟,在龙熙帝还是容王的时候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因为崇拜,所以十分忠诚。 端木冽扬眉,老实说他不太喜欢那个小子。 就在这时,门口的太监高声唱了句: “苍丘国八殿下到!苍丘国国师大人到!” 大殿内,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苍丘国的八殿下今年十七岁,因为未及弱冠,所以尚未封王。十七岁,极好的年华,可是这位八殿下完全看不出他只有十七岁,相貌过于老成了,才这么年轻,就眉毛粗粗,胡须浓密,一脸的坑坑洼洼。他生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这倒是很符合苍丘国人的体型。 与他相比,后走进来率领群臣的那一位国师大人就太不像苍丘国人了。 一身紫衣,轻裘绶带,轮廓深邃,五官精美,鼻尖一点烟灰痣,从骨子里带了一份妖冶。 沈润觉得他好眼熟。 面目阴沉下来。 “陛、陛下,那个不是……”薛翀瞠目结舌,死死地盯着晏樱,差点用眼光将他穿出一个洞来。 龙熙国人震惊万分,面面相觑。 沈润冷笑了一声:“龙熙国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走了过去。 八皇子武琨还年轻,在晏樱的带领下,跟着过来,客客气气地和沈润客套几句,到底年纪小,大概天分也不行,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话却很笨拙。 沈润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晏樱,皮笑肉不笑地寒暄着。 晏樱笑得跟没事人似的,好像两个人从来就不认识一样。 偏薛翀傻傻地问了一句:“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朔踹了一脚,他还很生气地问秦朔为什么要踹他。 直到沈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薛翀虽然仍旧不明白,但还是闭了嘴。 既然对方已经是苍丘国国师了,往事在这种场合下也不好再提,只能过后再去调查这个人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至于在赤阳国的国宴上,只能装不认识互相客气了。 晏樱看了一眼一脸蠢相的薛翀,听说就是这个小子为了那个叫白什么的买凶绑架小猫儿,结果被小猫儿扔进小倌馆去了。 能活着出来算他命大。 这一回,就是他一个劲儿地主张要攻打凤冥国然后四国瓜分,晏樱倒是不介意一块瓜分凤冥国,不过,小猫儿知道了这个主意是薛翀出的,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迁怒沈润。 真迁怒了,一定会非常有趣。 很快,赤阳帝率领文武百官皇子公主、皇后和珍贵妃出场。 这是在赤阳国,赤阳国出席的人数自然是最多的。 赤阳帝一脸笑容,各国互相寒暄了半天,赤阳帝终于发现大殿里只有四国人,还少了一个国,他有些不高兴,沉着脸唤来负责接待的官员,冷声问: “凤冥国的凤主还没到?” 接待官见陛下怒了,战战兢兢地回话道: “刚刚凤冥国的人送来消息,说凤主殿下突然身体不适,要晚一会儿才能到。” 赤阳帝越发不高兴。 本来四国会没有凤冥国的份儿,请凤冥国来参加宫宴是给凤冥国脸面,这样子也敢迟到,凤冥国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他冷笑了一声:“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干脆不要来了。” 就在这时,却听门外的太监高声唱了句: “凤冥国凤主殿下到!” 众人微怔,刚说完不舒服就来了,好的真快啊! 门外,余音刚落,一抹雪白的身影迈着优雅的步伐徐徐而入。 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的女子,除一头黑发,全身雪白,姿容美丽,清雅绝俗。 走在她身旁的是一个身穿竹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朱唇皓齿,面如冠玉。 人们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身穿竹青色绸衫的男子就是雁云国的丞相,雁云国第一豪族欧阳家的家主,雅号“嫦曦公子”的欧阳继。 欧阳继为什么会和凤冥国的凤主在一起? 人们的心中震惊且狐疑,纷纷望向同样有些吃惊的端木冽。 端木冽心中苦笑。 他没想到本来应该在凤冥国境内剿灭南越会的嫦曦居然会到圣城来。 竟特地赶来了,嫦曦这个人简直可怕。 这一下,有真热闹看了。 第二百三三章 翠绿翠绿 晨光居然没有带火舞。 晨光带的居然是雁云国的嫦曦公子。 七国会时,嫦曦公子曾到过龙熙国境内,那个时候晨光亦在龙熙国,晨光可从来没有说过她认识嫦曦公子。 而且,她可是对他说过,凤冥国和雁云国因为矿产的事发生分歧已经断交了。 沈润的面色阴沉下来。 她到底欺骗了他多少? 他感觉现在有许多人都在往他的头顶上看,尤其是那些知道凤冥国凤主曾是他妻子的人,盯着他的头顶眼神铮亮铮亮的。 在外人看来,他大概翠绿翠绿,已经绿成了一根青瓜。 晏樱看了嫦曦一眼,淡淡地撇开目光,林子大了还真是什么鸟都有。 晨光含着笑走过来,跟在她身后除了一同出席的新凤冥国的朝臣,还有五个衣冠楚楚、容貌清俊、器宇轩昂、体态健壮的年轻男子。 这五个男子看模样看站位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大臣或侍卫,更不可能是凤冥国皇族里的谁谁谁,难道说…… 在人们心思各异的时候,晨光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在众人身上扫了一眼,将目光落在沈润身上,软声说: “小润,我给你留的信你收到了么?” 沈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的意图太明显了,想要在五国会上和他套关系,试图让龙熙国保凤冥国一次。 他怎么可能会让她如愿,在赤阳国面前强行保下凤冥国对他来说又没有好处,更何况……他的心里还有突然绿油油的愤怒。 他才要以冷漠的态度回她,不料她却先一步开口,略带一丝委屈,望着他,娇嗔道: “来了圣城之后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有来……” 这幽怨的小眼神,这哀伤的小语气,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让旁观的人都想把她抱进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 众人立在一侧,冷眼瞧着。 看来传言没错了,这两个确实是夫妻,虽然因为某种原因分居两地,但看这说话的语气,两个人应该还是好好的。 难道说,凤主之所以重回凤冥国,是为了替龙熙帝拿下三国政权?龙熙国才是凤冥国吞并北越和南越的幕后推手吗? 人们为这个联想震惊不已! 确实,以名不见经传的凤冥国来说,攻打南北越的战争赢得太奇迹,可这一切若是将龙熙国看成是幕后推动者的话,那就能说通了。 不管真相如何,只要露出一点苗头,人心各异控制不住,流言和蜚语自然就止不住,止不住的流言蜚语传得久了,说不定就成真的了。 居然当着他的面给他扣了一口大黑锅,沈润火冒三丈。 龙熙国内部可知道自己被凤冥国给害得多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会继续替凤冥国背黑锅,尤其是薛翀,他对晨光深恶痛绝,见她如此不要脸,自寻死路还要拉自家陛下下水,怒声道: “凤主自重,陛下与凤主第一次见面,凤主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家殿下跟龙熙帝说话,龙熙帝还没开口,你先吠开了,你这是哪一国的规矩?”晨光没有开口,嫦曦先冷笑一声,不屑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叫我家殿下‘自重’!” “你……”薛翀暴怒,眼睛瞪成了牛铃铛,要不是秦朔拼命拉着他,他就要打上去了。 “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欧阳公子应该是雁云国的左丞相吧?”秦朔忍怒,皮笑肉不笑地问。 嫦曦似笑非笑地答:“确实如此,不过这一次我是以嫦曦的身份陪伴殿下前来的,殿下身子弱,让她独自前来我不放心。” 她哪里是独自来的?她后面带来的那些朝臣都是鬼? 你不放心?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你不放心? 沈润的脸色越发阴沉。 他感觉锅还没甩掉,头顶又被扣了一顶帽子。 赤阳国的人已经起了疑心,暗觉不妙。这凤冥国的凤主是龙熙帝的前妻,又和雁云国左丞相不清不楚,早就听说这个女人爱好面首,这么说来,跟在她身后那五个清俊的男人就是她的面首了。貌美的女人,又天性yin/dang,最容易招惹裙下之臣,若龙熙帝和欧阳丞相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就算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在心理上也一定会偏向她。 不等赤阳帝开始心里发沉,那凤主殿下又走到了苍丘国国师面前,软软地唤了句: “小樱……” 绵软入骨的嗓音让晏樱罕见地起了鸡皮疙瘩,为了凤冥国她还真是能屈能伸,这么唤他她不觉得恶心,他却被恶心着了,‘小樱’是个什么鬼东西!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他温和地笑着,说。 “小樱你又开玩笑了,昨晚不是还一起玩过嘛!”晨光略带羞涩,笑吟吟地说。 一起……玩过…… 突然觉得这句话里的信息含量好复杂! 人们齐齐望向晏樱,又看向晨光,眼里多了更多的微妙。 晏樱哑然,昨晚他的确去找过她,但是一起玩……如果互相起了杀念也算的话,那就是吧。 沈润脸黑如碳,他感觉头上又被扣了一顶帽子。 “二妹妹!”晨光由始至终没有去看赤阳帝,她转身,走到站在赤阳帝身后离远一些的司雪柔面前,含着笑,温和地唤道。 感觉完全没有被她放在眼里的赤阳帝大怒,这个女人,是仗着自己的裙下之臣众多,所以才敢如此嚣张么? 简直放肆! 晨光走到战战兢兢的司雪柔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欢喜地道:“二妹妹,真是好久不见了!” 司雪柔在她握住她双手的一刻,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要缩回去,却被硬拉住。司雪柔的眼波颤得厉害,战战兢兢地望向晨光,眼里尽是恐惧和慌张。 晨光笑容满面,向她身后望了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不见绣菊那个丫头?不是一直都是那个丫头伺候妹妹的么?” 在听到她提起绣菊的一刻,司雪柔恐惧地颤抖了一下,慌乱地望向晨光,在她笑不达眼底的眸光的注视下,僵硬地勾了一下唇角,磕磕巴巴地说: “绣、绣菊那丫头突然病了,御医说需要安静地养着,我就让她安心养病去了。” 晨光笑意盎然:“绣菊那丫头,怎么突然病了,真是可怜,不过能有妹妹这样的主子,也是那个丫头的福气!” 司雪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的心跳得飞快,唯有报以讪讪的笑。 第二百三四章 宣誓效忠 婀娜多姿的舞姬踏着轻妙的舞步卖力的表演,然而人们的目光怎么也集中不到美丽妖娆的舞姬身上,他们都忍不住侧目,去注意凤冥国那边的动静。 美丽的凤主殿下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右边,芝兰玉树的嫦曦公子将鱼肉剔去刺,含笑送到她嘴边,凤主殿下轻启檀口,笑吟吟地接了,二人眉目传情。 左侧,相貌俊秀的青年单膝跪在地上,提着小瓷壶,满眼爱慕地将壶中物虔诚地斟入凤主殿下手中托着的酒盏中……只是清水而已,干吗弄出一副好像是在喝琼浆玉液的姿态? 在她的后方,容貌俊朗的青年们正在用含情脉脉的眼光注视着她,让旁观的人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凤冥国的朝臣却对这一幕视而不见,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习以为常。 有人不由得去偷瞟龙熙国那边,听说龙熙帝是凤主殿下的前任夫婿啊,瞧龙熙帝这满脸阴暗的表情,今日的龙熙帝居然如此的浓艳,都快变成一颗亮闪闪的翡翠了。 武琨眼盯着凤冥国那边,一直在悄悄地追问晏樱,问他和凤冥国的凤主是什么关系。 晏樱啜着三味酒,垂着眼帘,淡声否认他和她有关系,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因为凤冥国内古怪的气氛,即使宴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但依旧隐隐透着一份诡异。 宴会中途,赤阳国一个年过三旬的将军从席上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凤冥国这一边来,在原南越将军郑书玉的面前站下。 嫦曦歪过头,在晨光耳旁悄声道:“这是赤阳国的猛将周达,他的父亲和郑书玉的父亲曾在战场上交过战,两家关系亲厚,郑书玉的父亲过世后,周达的父亲待郑书玉亲如子。” 晨光点了点头。 周达显然喝醉了,踉踉跄跄地在郑书玉面前站定。 这个时候旁人包括赤阳帝都留意到了这一幕,但赤阳帝将头转了过去,装作没有看见。 周达站在郑书玉面前,郑书玉看见是他,颇有些尴尬,表情讪讪的。 周达端着酒杯,在凤冥国的席面前摇摇晃晃,看着郑书玉,轻蔑地冷笑道: “无国无义的东西!叛徒!叛徒!郑伯伯的一生忠义到最后却被你给丢尽了!你还有什么脸能够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南越亡国,你竟能领兵投降!郑书玉啊郑书玉,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不仅没有血性,你还是个连廉耻都没有的小人!” 郑书玉十分尴尬,脸窘得通红,讪讪地站起来,狼狈地道: “周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醉的是你!”周达怒目圆睁,指着晨光大声道,“该不会连你也做了这个臭婊子的裙下之臣,所以你把国家大义父亲的教诲全部忘在脑后了吧!郑书玉,你太让我失望了!郑家满门忠烈,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郑家的不幸郑伯伯的耻辱!你这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小人!叛徒!” 嫦曦大怒,就要站起来,被晨光拉住胳膊,只得坐下。 各国都在看好戏,凤冥国是不够资格和一个赤阳国的醉汉计较的,更何况这个赤阳国的醉汉,他说的并没有错。 郑书玉有些怒,但他确实向敌国投降,这是无法否认的,他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晨光看了看郑书玉,又看了看周达,眉一挑,开口道: “周将军,你的声音高过头了,你什么都不了解就来辱骂郑将军,一点都不威风,反而显得无知愚蠢。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敢于承认自己失败的人才是真勇者,这样的人比那些输了还要叽叽歪歪寻死觅活的人好多了。南越国战败是事实,郑将军只是接受了现实,这有什么不妥么,还是说周将军认为战败了就应该以身殉国才算全了一国名将的气节?” 周达怒瞪着她,大声道:“不错!他身为将军,战败是他的责任,国破家亡,他不肯殉国却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苟且偷生,这是不忠不义无节无勇,像这种不忠不义无节无勇的人,人人可以唾骂之!” 晨光笑笑,淡声道:“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场仗的胜败有许多原因,非要全部怪到将领头上,这不公平。改国换代更是平常,纵览历史,即使再昌盛的国家,又有哪一个是真正长盛不衰的?尽管南越气数已尽,郑将军却仍旧拼力挽救,他尽力了,这就够了。南越已亡,但郑将军的家人还好好活着,今后,他是我凤冥国的将军,他会在凤冥国的国土上和他的家人一块好好地活下去。” 她眼盯着周达酡红的脸,嫣红的唇角勾起,冷冷一笑:“国破便要殉国?可笑!” 她扬高声音,一字一顿,高声道: “既然周将军提到了这个,凤冥国的人都给本宫听着,你们跟了本宫一场,真到了危急关头,尽力就好。假若有一日凤冥国亡,你们算什么东西,只有高贵美丽的本宫才有资格以身殉国,你们要带着你们的父母妻儿好好地活下去!” 嗓音温软的一番话,却震得人心口发痛,凤冥国中的三国将领莫名的因为这番话胸臆滚烫,热血沸腾,似乎有什么就快要满溢出来了。 郑书玉更是热泪盈眶,刚刚周达谴责他的时候,羞愧狼狈让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可凤主殿下却在这个时候出言维护了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明明现在的凤冥国在五国中的处境是弱小到会令人感到狼狈和沮丧的,凤主殿下却还是为了卑怯的他在五国宴会上冒着得罪赤阳国的风险维护了他。她公然宣告了他这个败军之将的身份,她说,从今以后,他是凤冥国的将军。 那么,从今以后,他就是凤冥国的将军。 他突然对着晨光跪下来,嗓音微颤,却声若洪钟: “天佑凤冥,凤主明德,末将愿为凤主殿下和凤冥国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其他凤冥国的朝臣将领亦纷纷跪下,跟着高声道: “臣等、末将愿为凤主殿下和凤冥国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声音铿锵有力,响彻大殿,震天动地,如雷贯耳,惊呆了四国人,把正在卖力扭动腰肢的舞姬都吓得停住了。 晨光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苍丘、龙熙、雁云三国人冷眼旁观,心中冷笑,想这还真是一场好戏,就因为赤阳国这个蠢货免费陪演了一出戏,现在好了,原本不合的南越、北越、凤冥三国现在居然全部向凤主宣誓效忠。 而在五国宴会上,凤冥国的凤主殿下也终于正式向外界宣示了她作为凤冥国掌权者的地位。 第三百三五章 理智与情感 嫦曦没有跟凤冥国臣将凑这个热闹,他坐在一旁,含笑望着晨光美丽的脸庞,她在响亮的效忠声中异常闪亮,如一颗璀璨的钻石。他的心在一遍一遍地叫嚣“殿下真可爱”,终于没能忍住内心的冲动,扑过去,勾住她的腰。 啪嚓! 一声脆响。 秦朔循声望去,哑然发现,陛下手里的茶杯碎掉了。他连忙命人悄悄地换了杯子,这可不能让外人看见,看见了被过分解读那可就丢人了。 然而自家陛下正望着凤冥国的方向,表情沉冷。 秦朔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发现是对面那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嫦曦公子双手勾着陛下前妻的腰,正用一脸得意的表情偷偷地瞧着陛下。 秦朔哑然,这场面,千万不能被外人看见,看见了被过分解读,还不一定被传出什么闲话。 周达因为突变的情势,酒醒了一半,表情变得呆滞起来。 这时候,晨光突然向赤阳帝望了一眼,笑盈盈地说: “不过有周将军这样愿意以身殉国的猛将,还是要恭喜赤阳帝,国有忠将是国君的福气。” 赤阳帝脸色很难看。 殉国的前提是亡国,这是在诅咒赤阳国亡国吗? 他怒如雷霆,却因为事情是周达挑起来的,只能吃下哑巴亏。 他恶狠狠地瞪了周达一眼。 周达心里一惊,登时冒出一身冷汗,他是实在遏制不住心里的怒气,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通。 赤阳国的两个朝臣见状,连忙上前,就势将周达劝下去。 周达也只好借着醉酒装疯卖傻地下去了。 赤阳帝和周达的父亲都觉得脸上无光。 赤阳帝笑得十分勉强。 慧灵公主突然起身,领着一个侍女,落落大方地来到晨光面前,含着歉意,温雅地笑道: “刚刚周将军醉酒失态,冒犯了殿下,本宫向殿下赔罪,殿下勿怪。” 晨光望着她,她认得这个穿的比桃花还娇艳的姑娘,这就是在驿馆门口说她是老女人的那个。 “区区小事,公主客气了。”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一句“区区小事”如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赤阳国人的脸上,让赤阳国人面红耳赤。 慧灵公主的眼里闪过一抹薄怒,勉强勾着嘴唇,笑道: “既如此,就请凤主殿下与我满饮此杯,刚刚的事便一笔勾销了。” 她笑着说着,从身后侍女的手中取过酒壶和酒盏,放在晨光面前的桌子上,白玉般的小手提起瓷壶,将清冽浓香的酒缓缓注入酒盏中,却在即将倒满时,手中的酒壶突然一歪,她啊呀一声惊叫,连壶带酒全倒在了晨光的衣裙上,登时酒香四溢。 晨光哑然,无语。 赤阳国真是小家子气! 其他三国人也是这么想的,凤冥国公主和赤阳国公主,将这二人相提并论都觉得违心。 赤阳帝的脸色越发难看,还以为慧灵公主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扳回一局……赤阳国的脸都被丢尽了! 慧灵公主慌张地要来替晨光擦拭裙子,不停地赔礼,害怕得就快要哭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晨光欺负了她。 晨光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安慰:“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衣裳,不打紧。”一边在心里恨恨地想,我要去捉条毛虫来塞进她的衣服里! 赤阳国的皇后忙命珍贵妃带晨光去换衣服,慧灵公主偏要跟着,又说可以将自己的衣服送给晨光穿,晨光拒绝了,她说她带了衣服来。 一番混乱之后,慧灵公主老老实实地留下,晨光被司雪柔带进附近的宫殿,司六五等人守在外面,司雪柔命自己的宫女服侍晨光换了新衣服,重新梳妆。 司雪柔在将晨光送到之后,就被晨光赶回去了。 晨光梳妆毕,打发走了宫女,悄悄地问站在门外的嫦曦: “抓住了吗?” “毛虫没有,但是有这个。”嫦曦把手中的小盒子拉开,里面是两只比毛虫还可怕的长腿大蜈蚣。 晨光啧舌。 大蜈蚣咬人很痛的。 从冰清殿往长欢宫走,路过一座水上廊桥,一人身穿淡金色锦袍,站在桥上,四周投下的灯光让他那张俊美的脸看上去黑黑的。 晨光瞅了他一眼,对嫦曦说:“你先回去。” 嫦曦看了沈润一眼,不屑地撇撇嘴,往前走,在经过沈润身旁的时候,突然用肩膀头重重地撞了沈润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沈润微愕,在瞪向嫦曦的背影时火冒三丈,他转过头,阴沉沉地看着晨光,那热辣的眼神大概是想掐死她。 他又不说话,晨光只好一脸无辜地问: “怎么了?” 居然问他“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他冷声道。 晨光手一摊:“你不说怎么了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了?” “你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了?”晨光回问完,突然觉得这话已经组成了一个圈,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润,你到底想说什么嘛?” “说什么?”沈润走过来,用阴森森的眼光锁住她,“欧阳继是怎么回事?晏樱是怎么回事?跟着你来的那五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像这种虚假伪善勾心斗角的五国宴会,每一个国家都会有一些无法说明的难言之隐嘛,我都没有问你龙熙国打算在明天的四国会上要怎么给凤冥国捅刀子,小润你干吗要刨根问底?” “你的难言之隐就是养男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四国会,龙熙国是想要联合其他三国一块攻打凤冥国之后瓜分,还是要做壁上观,跟随别国的决定行事。” 沈润蹙眉,他总觉得她话里的意思是她已经知道了薛翀一直在叫嚷攻下凤冥国之后四国瓜分,他并没做最终的决定,可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难道是赤阳国? “小润,”晨光软声软气地说,“现在是五国会,你是龙熙国的皇帝,我是凤冥国的凤主,我们除了龙熙国、凤冥国和五国的局势,没有其他可以谈的,等到五国会圆满结束,也许还可以谈一些别的。” “圆满?”沈润的神情沉敛下来,望着她,淡声问,“你觉得,会圆满地结束?” “我觉得会。”晨光弯起嘴唇,嫣然一笑。 第三百三六章 计算中的亲密 沈润不知道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凤冥国的处境,包括她的处境,可不是用一句简单的“进退两难”就可以形容的。她现在卡在狭窄的窘境里,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更何况她还有一份让他都觉得吃惊的野心。 “晨光,你该不会以为,只凭美貌就可以在四国间为所欲为吧?” 晨光微怔,笑吟吟地反问:“你这样觉得?” “你就是这样做的。” 晨光嘟了嘟嘴唇,一脸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表情。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胜出的,治理一个国家并不容易,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你是女子,有那么多条轻松的路不走,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最艰难的路?” 晨光用纯良如幼鹿的眼光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弯起眉眼,粲然一笑: “小润,你其实喜欢我吧?非常喜欢?”她在“非常”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沈润微愕,无言,紧接着一腔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 他还是应该杀了她!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二人都听到了,晨光的反应更快一些,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从草丛中露出来的赤阳国小太监的帽尖,眸光微闪,猛地将沈润一推,将他推到旁边的廊柱上,紧接着勾住他的脖子,微偏过头,两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 草丛里,暗中观察的小太监被这大胆的一幕惊了一跳,露出兴奋的表情。 然而只有沈润和晨光知道,他们唇与唇之间还剩下一点距离。 沈润先时因为异动警惕,正专注时,突然被她推到柱子上。她软绵绵地贴上来,导致他的怀里如揣了一只兔子,蠢蠢欲动。头脑开始混乱,他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刚刚的异响了。 尽管他的潜意识里知道那应该是赤阳国的人,他不推开她,就坐实了他和凤冥国的凤主有什么,这对明日的四国会多少有些不利,可是他因为她淡却诱人的香气脑子一乱,没来得及立刻推开她。 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推开她时,她嫣红的唇突然贴了过来。 沈润呼吸一窒,瞬间放弃了挣扎,然而她却没有贴上来,她用一双单纯无辜的大眼睛紧盯着他的嘴唇,二人的唇近在咫尺。她将脑袋歪过来歪过去,在变换了好几个角度之后,突然皱了皱眉,用略嫌弃的语气咕哝了一句: “还是不要了!” 她松了他,跳开。 草丛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沈润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他的脸漆黑漆黑的,他忽然觉得,这时候如果杀了她一定能保他下半辈子自在平稳。 “小润,明日的四国会,龙熙国要主张攻打凤冥国么?”晨光软软地笑问。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沈润冷笑着反问。 “不会。”晨光灿烂地笑着,摇头。 沈润哼了一声,顿了顿,他警告了她一句: “晨光,你若是还想活命,明日四国会之前尽快离开,等四国会结束,你就算想走也不一定走得成了。” “咦?小润,你不打算帮我么?”晨光皱起漂亮的眉毛,一脸哀怨地说。 “是你说的,我是龙熙国的皇帝,你是凤冥国的凤主,我为何要帮凤冥国的凤主?” “好无情,我们明明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只是睡在一张床上。”沈润黑着脸强调。 “小润你又在想奇怪的事了,好坏!”晨光一巴掌拍在沈润的肩膀上,害羞地说。 沈润挨了一巴掌,脸黑如锅底,再待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他不想再理她,转身走了。 “小润!”晨光冲着他的背影嚷嚷。 沈润不答,仍旧往前走。 “小润,我后天去找你!”晨光说。 沈润微怔,看来她还是打算留到四国会后,那么她要怎么做?他皱了皱眉,虽然脚步未停,心却幽沉了下来。 “小润!”晨光冲着他的背影又嚷嚷了一句。 沈润觉得她吵死了。 “小润,你的脸没有十九岁的时候好看了呢,你也到年纪了!”晨光发出一句感叹。 沈润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他才二十五岁!他才二十五岁! 他果然应该杀了她! 晨光歪着头望着他离开,心想,小润还是很可爱的,如果现在不是五国会期间,她还是很愿意和他多玩一会儿的,可惜现在是五国会,就算他们不是名副其实的敌人,也算不上朋友,这样的局面注定了他们只能在背后互相捅刀子。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身,望过去,等了一会儿之后,一个身穿赤阳国亲王服的男子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他望着她,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灿若春华的青年,他很高兴地唤了她一声: “夫人,好久不见!” 晨光扬眉,望着他。 赤阳国的七皇子,凌王窦轩,赤阳帝流落民间的小麒麟,回宫之后圣宠正隆。晨光在宴会上看见他时就觉得他面熟,可是怎么也不敢想只是偶然去小倌馆玩一次,玩的竟然是赤阳帝的小麒麟,赤阳国的七皇子。晨光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一定可以在五国会中全身而退的。 晨光保持着美美的笑容,望着他,不说话。 窦轩以为她太过惊讶,上前一步,负手,温声笑道: “夫人不记得我了么,在秀色苑的时候,我还伺候过夫人呢。” 晨光美美地笑,不做声。 心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就算我不记得当时把一壶酒灌进你的嘴里,我可还记得在叶子岛时你笑得像病人似的笑声……面具小子! “夫人不记得我了?”窦轩见她不肯说话,又问了一遍。 “记得。只是,没想到竟是凌王殿下。”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夫人不知,我生母早丧,幼年时四处流浪,遇见夫人的那一年,幸得沁溪帮助才没有饿死。后来得知了身世,就来赤阳国寻亲,获贵人帮助,总算与父亲相认了。现在再想从前,恍然若梦。没想到今日又在赤阳国的宫中见到了夫人,夫人还是像六年前一样美丽。” 晨光美美地笑着。 这番漏洞百出的身世解说拿去骗骗其他夫人,也许还能获得怜爱的眼泪。 比起同情,她更想知道那个帮助他的贵人是谁。 第三百三七章 真假难辨的小麒麟 窦轩仔细看了晨光一会儿,笑道: “怎么感觉今日的夫人和那一日的夫人不太一样?” 晨光笑,她隐约从窦轩的身上感觉到一阵森冷入骨的死气,这气息有些熟悉,让她感到一阵不自在。 她的心里有些戒备,她在想,这个叫窦轩的男子,他真的是赤阳国流落民间的小麒麟吗? “听说夫人在经过六道府的时候,曾与龙熙帝发生过争执呢。”窦轩笑说,他是个漂亮的青年,容貌阴柔,性子和软,不太会让女子起戒心,如果不是晨光见识过,她也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青年。 然而,他可是在萍水相逢的时候,差一点要将重赏过他的客人绑架拿去勒索赎金的,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就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可见这一位不是善茬。 晨光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微怔,一脸茫然地道: “我虽然经过六道府附近,但并没有去六道府,也没有在六道府见过龙熙帝啊。” “是吗?”窦轩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抹艳丽的影子穿过花枝走来,是司雪柔。 司雪柔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眼里掠过一抹薄怒,她用略气愤的眼神瞪了晨光一眼,望向窦轩时的眼神却异常柔和,她笑得娇艳: “原来凌王殿下也在这里!” 窦轩笑笑,客气地唤了声:“贵妃娘娘。” 司雪柔冲着他嫣然一笑,这才想起来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大姐姐衣裳换的好慢,皇后娘娘命妹妹过来看看姐姐。” 晨光笑了一下,跟着司雪柔往回走。 窦轩也不避嫌,跟她们一块儿往前走。 路上,窦轩和晨光没有说话,但是却引起了司雪柔的不快。 司雪柔的不愉快表现在脸上,晨光看的很清楚。 长欢宫。 嫦曦在席上坐下后不久,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悄悄地对赤阳帝的太监总管张寿说了几句,张寿又来到赤阳帝身边,轻声对赤阳帝耳语几句。 赤阳帝眸光微沉,向沈润身上扫了一眼,将头撇了过去。 歌舞依旧在继续。 不一会儿晨光跟着司雪柔走进来,与赤阳国皇后客套几句后入席,紧接着窦轩走了进来,就在这时,一直专注品酒的晏樱突然抬起头,他看了窦轩一眼。 窦轩只在他的眼光上一扫,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晏樱便淡淡收回目光,这时候他发现已经坐在座位上的晨光正看着他,她与他对视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 晏樱垂下眼帘,晨光的警惕和敏锐还像幼年时一样。 晨光从晏樱身上收回目光,偏过头,对着嫦曦耳语几句。 嫦曦微怔,向晏樱看了一眼,又淡淡地扫向窦轩,对晨光轻声回了几句,晨光摇了摇头。 沈润注意到他二人的异样,心中泛起狐疑。 宫宴结束后。 各国正准备离席。 就在这时,只听啊呀一声尖叫,整场宴会都端庄优雅的慧灵公主突然跳了起来,面如土色,嗷嗷乱叫。 众人吓了一跳,惊诧地望着她。 却见她在座位上又蹦又跳,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衣服,两个宫女拉都拉不住。宫中服装质地上乘,本就脆弱,哪禁得起她疯了似的拉扯,斯拉斯拉两声脆响,那华贵的衣裙便被她自己撕开了,露出一大片香肩和光滑的美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慧灵公主却顾不得许多,拼命蹦跳,最后终于从身上抖落下来两只长脚大蜈蚣。 慧灵公主已经吓得满脸涕泪,妆花的一塌糊涂。 然而蜈蚣在赤阳国却是象征着财富与吉利的虫子,没人敢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只大蜈蚣爬走了。 晨光站在下边,努力憋住笑。 上席,赤阳国皇后满脸尴尬,正悄声安慰女儿。 赤阳帝的脸色很难看,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的丑,赤阳国无地自容,可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宴会也是赤阳国官员布置的,赤阳帝迁怒不了什么,只能将怒气恨恨地压回去。 他冷冷地看了慧灵公主一眼,慧灵公主还在抽噎,哭个没完,怎么劝都止不住。 赤阳帝越发恼火。 沈润、晏樱、端木冽见状,不由得看了晨光一眼,真是幼稚,她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宴会在赤阳国的愤怒与其他国家的幸灾乐祸中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五国宴会次日。 日上三竿。 晨光在房间里睡得正香,嫦曦从外面回来,将她叫醒。 “窦轩是拦了御驾认下的,”嫦曦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说,“他说他的生母是忻贵妃的妹妹,当年的牡丹夫人,但忻贵妃一家当时一口咬定窦轩是假的,牡丹夫人的父亲都说,窦轩与牡丹夫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相貌也不像赤阳帝,不可能是赤阳帝和牡丹夫人的儿子。证物只是一根簪子,簪子根本代表不了什么,牡丹夫人意外落水,又过了那么多年,被捡到买下,然后听说了传闻过来坑骗,这都是有可能的。当时忻贵妃一家的反对声十分激烈,毕竟忻贵妃有三皇子在。窦轩那时候都被下狱了,只等着斩首。” 晨光睡眼惺忪地坐在他对面,捧着甜甜的花蜜,慢吞吞地喝着,问: “那为什么后来又认下了?” “托梦。” “托梦?” “在窦轩要被处斩的前一晚,赤阳帝突然梦见了已故的牡丹夫人,牡丹夫人说窦轩是他们的儿子,还说窦轩的背上有和牡丹夫人一样的牡丹胎记。赤阳帝梦醒之后去验证,窦轩的背上果然有一块和牡丹夫人一模一样的胭脂胎记,赤阳帝就有些信,后来又滴血验亲,结果证实窦轩确实是赤阳帝的亲生子,于是窦轩就被认下了。窦轩很受宠,现在就连太子都比不上他。太子诸王依旧认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很不满,可窦轩好像并不在意,不如说,他很得意。” 晨光已经喝光了一杯花蜜,她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 “他为人如何?” “为人?” “是嚣张还是安静?是刻薄还是宽厚?” 嫦曦思索片刻,回答:“不嚣张也不算安静,听说他十分喜欢金银玉器古董字画,还有各种亮晶晶的东西,府里堆了许多,他府里的人还在四处搜罗。” 亮晶晶的东西? “只有龙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殿下也喜欢吧?”嫦曦笑道。 晨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我喜欢活蹦乱跳的东西。” 第三百三八章 威胁 火舞从外面走进来,站在晨光身旁,轻声道: “殿下,苍丘、龙熙、雁云的人已经出发了,再有半个时辰,四国会就会开始,在宫中的裕昌宫进行。” 晨光摩挲着脸颊,淡淡地问: “赤阳国盯梢的人还在么?” “在。” “放消息吧。”晨光勾着唇,浅声道。 “是。” “司七,”火舞走后,晨光轻声开口,吩咐说,“准备更衣。” “是。”司七应了一声,转身,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来一件绣色调更深一些的黑色凤凰的黑色阔袖华袍,笑盈盈地对晨光道,“昨天刚做好的。” 晨光歪着头,盯着黑色的华袍看了一会儿,挑眉,有些不愿地道: “我还是喜欢白色。”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不过今日适合黑色。” 在凤冥国还没进入驿馆时,赤阳国的眼线就已经布下了。这种事各国都会做,只看有没有机会,只看隐不隐蔽,只看会不会被察觉。被监视的人也知道很有可能会被监视,只看能不能找到监视的人,只看是要装作不知道,还是当场揭穿让双方都难堪。 在进入驿馆的第一天,晨光就知道赤阳国布下了眼线,花了两天时间摸透了行踪,只等着今天了。 赤阳国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每一日照例蹲守。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凤冥国已经案板上的鱼肉,尤其今天的四国会顺利地召开了,众所周知这是一场决定凤冥国命运的会议,在现在的局势下,没有人相信凤冥国还会出幺蛾子,于是蹲守的人也只是惯例地蹲守,谁都没有料到真的会蹲到什么。 四国会还没有开始的时候,蹲守的人就一连射下来两只鸽子。 莫名的顺利感让人们觉得诡异。 在看过信鸽要传递出去的内容之后,更觉遍体生寒,蹲守的人中,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 “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宫去禀告大人!” 说罢,转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留下来的人被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很难平静。 闺房内。 司晨坐在妆台前,司七将她墨黑的长发梳成一个华艳的发髻,她伸出手,从胭脂盒里取出一张鲜红的胭脂,放在唇间抿了抿。 火舞快步走进来,立在她身旁,轻声道: “殿下,人已经进宫了。” 司晨放下胭脂,鲜红的唇缓缓勾起,她冷冷一笑。 裕昌宫建在水上,打开四面的门窗,裕昌宫就变成了一座华丽的水台。而今日的裕昌宫不仅仅是一座水台,它还是一座戏台,一座各国间相互奉承相互算计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戏台。 全部是千里迢迢而来,谁会真的只是来做一个陪演? 秋季。 玉麟湖两岸红叶明艳。 秋光明媚的日子,阳光暖洋洋地照进裕昌宫中,不冷不热的天气,最适合长时间过程缓慢步步为营的对谈。 赤阳帝坐在上首的矮桌前,在他的身后是赤阳国的皇太子窦穆,七皇子窦轩,以及一众位高权重的近臣。 苍丘国八殿下和那位具体身份不明但却似乎极是位高权重的国师大人带领一干朝臣坐在东侧。 西侧上首是龙熙国的人,下首则是雁云国的人。 四国分次序各自落座,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在赤阳帝背后屏风上挂着的大陆地图上扫过。 这张地图还是从前的,上面的国界线描画得异常清晰,赤阳、苍丘、龙熙、雁云,如今北越和南越已经归凤冥所有,荒芜的大漠加上丰沃的中土,现今的凤冥国已经大到开始让人觉得嫉妒并戒备了。 人们收回目光,各自心思翻转。 赤阳帝的目光在各国间淡淡扫过,笑笑,开口进行开场白。 然而简短的开场白还没进行到一半时,一个小太监突然垂着头出现在门口,对守在门口的张寿耳语几句。 张寿微怔,皱眉,往宫殿内看了看,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走到坐在赤阳帝身后的窦轩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窦轩蹙眉,向周围扫了一眼,他知道这些细微的动作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国的人只是基于礼仪装作没看见。这个时候,他实在不宜有大动作,可是他不得不站起来,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贴着角落走出去。 跪坐在他身旁的窦穆一愣,见他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就擅做主张离开了,怒从心起,偷眼去瞧赤阳帝的反应,赤阳帝自然也注意到了,虽然因为窦轩的不合时宜有些恼怒,但他觉得窦轩不是那种不分场合时间的孩子,突然出去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他一边狐疑,一边继续开场白。 不一会儿,窦轩沉着脸回来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到赤阳帝身旁,跪下来,呈上两张字条。 此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即使想要礼貌性地忽略都难。 赤阳帝被第二次打断,有些怒,但窦轩是不会无缘无故打断他的,他冷冷地看了窦轩一眼,将他呈过来的字条接了,冷着脸阅读。 随性的字迹,都快飞起来了,很难从字迹上去辨别写字的人是男是女,只觉得这必是一个思绪跳跃个性复杂的人。 两张字条,上面的内容写的极其详细。 一张字条是写给原北越境内负责盐矿的官员的,写的是一条命令,命令盐矿官将之前已经在盐矿中埋好的炸药全部点燃,炸毁所有盐矿,一点渣子都不许剩。 另外一张字条则是写给原南越境内负责盐湖的盐矿官的,同样是一条命令,命令盐矿官立即执行,清点之前准备好的所有毒物,立刻将全部毒物投入梅山盐湖。 赤阳帝的脸霎时阴沉下来,并且越来越难看。 不仅仅是因为炸盐矿和向盐湖投毒这种同归于尽的做法让他恼怒,他恼怒的是,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两张字条分明是来自凤冥国凤主的威胁。 如此秘密的命令,又是之前在国内做过万全准备的计划,真到了需要下令命官员执行的时候,为何要在字条上把这两条写得如此清晰明确,直接让对方执行就好了,只写两个字,简单又保密。 她之所以条条写出来,只有一个可能,这字条是写给他看的。 第三百三九章 允许与会 赤阳帝震怒。 写给他看,就说明她已经知道了赤阳国眼线的存在,这说明赤阳国的一切监视其实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到最后还变成了她要挟他的重要一环。 被如此戏耍,赤阳帝怎么可能会不怒。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真是胆大包天! 赤阳帝不想理会,可谁又敢保证她不会真的按照字条上那么干,既然她是写给他用来威胁他的话,也可能她会用其他法子向国内传送命令。 假若北越国的盐矿和南越国的盐湖被毁,剩下其他地方那少得可怜的盐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大陆上这么多人口,即使将全部的盐矿据为己有,也算不上充足。 他真心没想到那个小妖女居然跟他来这一招,他还以为她已经屈服了,都放松警惕了,他的心里就像有许多只猫爪子挠似的,异常恼火。 其他三国的人一直在观察着赤阳帝的脸色变化,见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沉,心中狐疑。 思虑了片刻,沈润先开口,试探着询问: “赤阳帝可是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赤阳帝抬头,冷冰冰地刮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他可没有忘记,在座的,有好几个男人都跟那个小妖女有关系,尤其是龙熙帝,还是那个妖女的前夫。 “把这个拿给龙熙帝看看。”赤阳帝将手中字条交给张寿,沉声吩咐。 张寿近距离感觉着赤阳帝的怒气,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接过字条,快步走到沈润身旁,递给付礼,付礼呈了过去。 沈润满腹狐疑,将字条接过去,展平,眸光扫过,心跟着阴沉下来。 难怪赤阳帝用那个眼神瞪着他。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还想说一句,死丫头够狠,还以为她会听天由命,原来早就谋划好了,只等着今天。 她这是四国一块威胁的意思,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的头开始痛。 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这不是他认识的晨光。 他一点都不了解她的想法。 这种挫败感也会令他感到愤怒。 张寿在赤阳帝的示意下,又将截获的字条给苍丘国和雁云国看过。 虽然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两国人都很惊讶,但是晨光能做出这种事情,不知为何,晏樱和端木冽都不觉得吃惊。 在那张清纯无邪的外表下,是偶尔会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性。 赤阳帝见三方都看过了字条却一言不发,心里的怒意更盛,暗暗想你们果然都跟那个小妖女有一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他暗地里咬牙,却在面上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开口,仿佛没当一回事,他平静地询问道: “诸位对这……怎么看?” 裕昌宫内一片沉默。 不是没有看法,而是看法太多了,一时找不到出口。 复杂的沉默落入赤阳帝的眼中,却让他笃定了这些人一定和那个小妖女有一腿,这么长时间的沉默,莫非是他们想合起伙来保那个小妖女? 赤阳帝的心中愤怒与警惕交织。 然而其实,没有人在想保不保的问题,人们在思考的只是这两张字条上威胁变成现实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是否需要忽略。 端木冽先开口,他在三国人身上扫了一圈,淡淡笑道: “看起来是威胁,而且是写给四国的威胁,凤冥国的凤主大概是在怨恨现在开的是四国会,不是五国会。” 赤阳帝瞥了他一眼,昨天时只有雁云帝没有跟凤冥国的小妖女扯上关系,大概是因为雁云帝喜欢男人,可他手底下的左丞相却是小妖女的裙下之臣。 赤阳帝对端木冽也有几分戒备,但没有对其他人的重,于是心平气和地问: “照雁云帝的意思,这只是小姑娘气急时的威胁,可以不用在意?” 端木冽懒洋洋一笑,淡淡地道: “还是在意的好,毕竟那一个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我说的可对,龙熙帝?” 沈润觉得自己无缘无故中了一箭,眸光沉冷。 他望向端木冽,虽然这个男人喜欢男人,但他手底下的那个娘娘腔却和晨光不清不楚。即使沈润的内心深处很确定晨光不是那样的女人,可他还是觉得恼火,连带着对端木冽也看不顺眼,现在端木冽又拿话来刺他,沈润越发愤怒,冷声反问: “雁云帝为何问我?” “凤冥国凤主曾是龙熙帝的妻子,你二人一块睡了两年,凤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龙熙帝再清楚不过了。”端木冽添油加醋地说。 沈润一贯文雅,他也是靠“温文尔雅”四个字在世上活着的,温文尔雅代表了良好的品质,代表了优秀的教养,饶是如此,在听完端木冽的话之后,沈润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睡你个奶奶!” 他不说粗话不表示他不会说。 他脸黑如锅底。 “雁云帝误会了,我与凤冥国的凤主没有任何关系。” “哦?”端木冽用敷衍的语气应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他这样子让沈润越发恼火。 赤阳帝更觉得有问题,他沉着脸,道: “如雁云帝所说,这两张字条大概不光是写给我的,这是写给四国的,事关重大,我赤阳国不敢独断,诸位要如何处置?” 一直沉默着的晏樱突然开口,他笑了一下,淡声说: “凤冥国的凤主大概是不满四国抛下她独自举行会议,既然如此,请她来便是。这一回的四国会原本也是为了商讨要如何处置凤冥国,既然她想听,就让她听个明白。让她明白,才是关键。” 他用平和的语气对众人笑说。 他最后的这句“让她明白,才是关键”里面包含了许多内容,无奈、迁就、纵容,以及寒冷刺骨的杀意,和冰封骨髓的无情。 众人看了他一眼。 默了片刻,赤阳帝转头,吩咐窦轩说: “你去请凤冥国的凤主,就说请她来参加四国会。” 依旧是“四国会”,而不是“五国会”。 窦轩点头应下,迅速出宫,前往驿馆。 四国会暂停。 四国的人各怀心思,比刚刚与会时的气氛还要凝重。 第二百四十章 单枪匹马 凤冥国驿馆。 火舞五人已经换了淡墨色的女官服。 张弘从外面进来,嗓音里是难以自抑的激动,他兴奋地通报道: “殿下,赤阳国的凌王殿下来请殿下入裕昌宫!” 司晨放下手里的书卷,从软榻上站起来,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嫦曦一同站了起来。 司晨看了他一眼,淡声说: “如果日落时我还没有回来,你也得不到消息,就回去吧。” 一句“就回去吧”说的十分平静,然而谁都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并不是在说“外出然后回家”这种自然又日常的情况。 嫦曦望着她,莞尔一笑,上前,伸出手,在她发髻上的凤冠轻轻一拂,道: “殿下会回来的,我等着殿下。” 司晨没有再强调“等不到我回来你必须回去”这样的话,嫦曦不是那种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拥有正确的判断力。 司晨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转身,走了。 火舞五人跟在她身后。 嫦曦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她们离开,直到那些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视野里。 “司南。”他沉声唤道。 一个影子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侧:“大人。” “叶子岛的事布置得如何?” “之前的守静道人因为吃里扒外被凌王处死,现在赤阳国钻研火药的人包括守静道人的师兄静宜道人共十二个,只要除去他们,赤阳国的火器术便会止步。十二个人已经全部锁定,只等大人一声令下,属下已经布置好了,这场暗杀会引到龙熙国身上。” 嫦曦点了点头:“今晚我要出去一趟,你替我守着殿下。” 司南微怔,平常只要有嫦曦或司浅在,他们这些人一般不会有机会贴身护卫殿下,没有十分重要的事,司浅和嫦曦是不会离开殿下身边的,看来今晚大人要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大事。 张弘与嫦曦不熟,所以刚刚在室内有一肚子话却没有说,这会儿跟着司晨从室内走出来,他快一步上前,对司晨道: “殿下就算不带顾大人等,至少也要允许臣带领几个人护卫殿下入宫,裕昌宫内虽说是诸国会,但对殿下来说,还是非常凶险的。” 司晨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道: “若赤阳帝真的在裕昌宫中杀了我,你跟去又能做什么,只不过是去陪葬罢了。” 张弘语塞。 “就算赤阳国现在决定发兵攻打凤冥国,你也阻止不了,你能做的,也就是要么回家乡改行,要么战死沙场。” 张弘面红耳赤,他是将门出身,又是血性男子,他有着作为军人的尊严,可是司晨将他说的一无是处,偏他还无法反驳,因为她虽然说的残酷,那些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这种空有斗志却没有办法去付诸行动的无力感和挫败感让他非常不甘心。 司晨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他,走了。 窦轩等在驿馆大门外。 他命人通报过,但是没人请他进去,他也不是非进去不可,至少今天他是知趣的,他双手抱臂,站在辇下候着。 等待了一会儿之后,驿馆的大门开了,一架四周垂着黑色纱幔的凤辇,由八个容貌清俊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抬着,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凤辇的两侧,分别随行了两位身穿绣蛇纹淡墨色官服的女官。 窦轩扬眉。 这样的排场在赤阳国来说,只算普通,说普通还是因为这架凤辇的做工确实华丽考究,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她没有带一个凤冥国的官员,就连一个配武器的护卫都没有,先是抛出那样强硬的威胁,现在又要单枪匹马入宫,她到底想做什么,窦轩完全不明白。 眸光微闪,他突然快走几步,来到凤辇旁,隔着帘子,含笑唤了声: “夫人。” 凤辇没有停止前进,纱帘后面沉静了片刻,淡声问: “凌王殿下何事?” 嗓音清冽悦耳,和那一日黏糊糊软绵绵几乎要将人融化了的声音有很大的不同,却让窦轩熟悉,这声音和那夜在秀色苑时的冷冽清澈非常像。 他心思微沉,更觉狐疑,顿了顿,笑问: “夫人这是打算一个人去裕昌宫么?” 司晨没有回答,走在窦轩身侧,被他和凤辇夹在中间,因为觉得狭窄十分不满的司八突然开口,道: “凌王殿下,我不是人么?” 窦轩没想到女官也能随便说话,瞥了她一眼,没有做声。然而司晨并没有回答他,窦轩感觉这是不想理会的意思,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跟着她。 他停住脚步,望着凤辇继续前行,这个时候,他突然对晏樱大人的话有了一些理解,晏樱大人曾经说,凤冥国的凤主是一个可以搅乱天下的祸害,在她的身上,确实有这一类的特质。 裕昌宫。 在得知凤冥国的人已经入宫后,暂停的四国会重新开始,四国的人再次入席,众人静静地候着,一言不发,各怀心事,导致裕昌宫内异常安静,针落可闻。 赤阳帝面色沉肃,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条翡翠珠串。 窦轩先进来,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 不一会儿,大殿门外传来太监高声通报声: “凤冥国凤主殿下到!” 一语刚落,身穿墨黑色广袖曳地绣火焰凤袍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黑色的珠饰,黑色的华服,朱红的唇脂,冰冷的黑色与冶艳的红色交织,宛如静夜里的一团火,在刺骨的寒冷中呼啸地燃烧着。 跟在她身后的只有五名墨衣女官。 看不见一个凤冥国官员,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家面面相觑,惊讶万分。 全是女子,除了倾国倾城,便是貌美销魂。 然而现在并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 美人只是乏味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却不是全部,也不是重点。 不会有人在看到那样嚣张的威胁之后,还会有心情观赏美人再品头论足,美丽的容貌已经抵消不去对于她作为四国威胁这个角色的反感。 “凤主殿下真有胆量,竟然孤身一人赴会!”赤阳帝冷笑了一声,响亮地道。 这是与四国会议无关的一句话,也算不上国与国之间的寒暄招呼,所以这句话可以算成是一句暗藏着威胁的恐吓。 第二百四一章 无惧无恐 司晨望了赤阳帝一眼,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淡声道: “苍丘、龙熙哪一国不比赤阳国人口多,赤阳帝国书一下,还不是都来了。” 话音落下,三国人的面色都不同程度地起了变化。 明里,这是在回答赤阳帝人的多少与是否有胆量并没有关系,而实际上,这句话到底是在单纯地奉承赤阳帝是五国霸主?还是在贬低苍丘和龙熙是狗腿子被赤阳国召之即来?或者根本就是在挑拨苍丘、龙熙、赤阳三国刚刚转向和谐的关系? 大概三者都有。 这句话落入众人耳中,每个人听到的感受都不同。 苍丘国和龙熙国暗自窝火。 沈润心想,龙熙国之所以有今天,被赤阳国牵制得死死的,还不是因为晨光去龙熙国做了一回乱。如今罪魁祸首当着他的面对龙熙国冷嘲热讽,他十分恼火。他冷冷地盯着她,今天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美艳,可是他现在的心里只剩下怒火。 苍丘国的八殿下面相憨厚,性子也憨厚,对司晨的话没听明白,一脸懵懂地坐在那里。 苍丘国的臣子十分恼怒,但因为八殿下和国师大人都没有说话,众人敢怒不敢言。 晏樱一言不发,他坐在八殿下身后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上,垂眸,在品饮一杯三味酒。 赤阳帝倒是不在意司晨话里对苍丘和龙熙的讽刺,他可以把她的话当做是一句奉承,他喜欢听到别人承认他是玄天大陆的霸主。虽然司晨在奉承他时,捎带了苍丘和龙熙,有挑拨离间之嫌,但他只是对她的尖锐反感,这反感并不影响他听到了他想听到的时的舒畅。 赤阳国的小太监在张寿的授意下,现场安置了凤冥国人的座位,就在苍丘国的旁边,雁云国对面。 小太监们忙前忙后,但是这种临时安置座位的行为在这样的场合下轻蔑感太强烈,这算是一个下马威。 司晨没有在意,即使是她,在这样的场合下也没有资格去计较这些屈辱的细节,如果将他们全部杀光就能解决问题的话,她会去做,可惜那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静静地站在裕昌宫里,携五个侍女,等待赤阳国的太监安置座席。 这一段等待的时间沉默且漫长,这是一段非常尴尬的时光,就连其他三国,心思稍微细腻一些的人都替她们觉得尴尬。 可是她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坦然从容,在人们稍微想了一下当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被各国人冷漠地注视着时一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时,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佩服。 她二十二岁,这对女人来说是一个不算轻的年纪,但对一个从政者来说,她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在这方面来讲她是年轻的。 在整个裕昌宫里,她是最年幼的。 年幼者会令年长者产生奇妙的情绪,一方面年长者自恃资历高深,会对年幼者的各种行为产生轻视,不一定是轻蔑,但是会轻视,那是一种从高处俯瞰时没有来由的瞧不起。 另一方面,当年轻人做出令他们震惊的破世之举时,他们的心中一面会因为恐惧被超越产生不自在,一面又会深沉地慨叹“后生可畏”。 在这声慨叹发出之际,是心灵会因为突然柔软了一刻而产生缝隙之时,这条缝隙不容易寻找到,然而一旦找到,很容易就会被攻破。 她安静地立在那里,有着属于一国皇族的高贵,却不嚣张。有那么一刻,人们突然觉得,很难再去强调她是一个女人,是不是女人已经不重要,她是替凤冥国来这里争取一席之地的。 赤阳国的太监磨磨蹭蹭,终于将座席安置好了,司晨一个人的座位,他们居然用了小半刻钟。 赤阳帝瞥了司晨一眼,大喇喇地挥了一下手,跟扇蚊子似的,轻蔑感强烈。 司晨知道这是允许她坐下来的意思,也不在意赤阳帝的轻视,转身,走到被安置好的座席前,轻轻地拉了一下曳地的袍摆,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皇族的高贵,却没有公主的温柔婉奕,非要形容,如一团让人摸不清的夜色,风景很美,却没来由得给人以虚无和荒凉之感,这样的感觉令人思绪微乱。至于是冰冷的冬夜还是温暖的夏夜,各人的感觉各不相同。 沈润冷冷地望着司晨,耳边回荡的却是她用软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声音唤他“小润”。 真会伪装…… 这个骗子! 赤阳帝亮出手中的两张字条,用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对这个小把戏不在意似的,他淡淡地问: “这纸上的字,是凤主的意思?” “是。”司晨平静着双眸,从容地应了。 “凤主是写给我看的?”赤阳帝冷冷地问,语气里已经掺进了被挑衅后的杀意。 “是写给四国看的。”司晨淡声回答。 此话一出,四国人面色皆变,即使知道她是写给四国看的,可她在四国人的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仿佛有恃无恐。 收回前言,她并不是不嚣张,她嚣张至极! 赤阳帝大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眉倒竖! 守卫在裕昌宫内的赤阳国近卫兵统领立刻上前一步,抽出宝剑,架在司晨的脖子上! 突然变成了一触即发的场面! 倒吸气声响起,各国中不乏有胆小之人心脏开始怦怦乱跳,目露惊慌。 敢于公然得罪赤阳帝的,凤冥国凤主怕是头一个,真英雄,也是真傻子。 冰冷的剑刃架在脖子上,那宝剑十分锋利,只要稍稍动一下,就会被削掉脑袋,当场毙命。 司晨却面不改色,她从容优雅地坐在那里,静如暗夜,存在感却极为强烈。 沈润在赤阳国的近卫兵将剑架在司晨的脖子上时,心脏不可抑制地沉了一下,尽管她依旧从容。 过去在容王府,即使他再生气,也只是呵斥她几句,从没动过手,更别说动刀子,现在她却被这样残酷地对待…… 但她与他是敌对的。 她怎么样都和他没有关系。 像她这样的祸害,被杀掉,对各国来说都没有坏处。凭她一口气吞掉北越和南越,让百年来一直蜗居在沙漠的废物之国以胜者之姿走出大漠,这样的人不能留,留下来祸患无穷。 第二百四二章 疯子 苍丘国的八殿下没见过在大殿上会议中公然动刀子的场面,那声倒吸气就是他发出的,他瞠大双目,手足无措。 他尚且年轻,对政事又不敏感,在他的想法里,凤冥国的凤主只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怜香惜玉之心让他觉得一群男人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去对待一个姑娘,根本是欺负。 他向晏樱看了一眼,以为他会说点什么。 晏樱依旧品啜三味酒,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端木冽却饶有兴致,不管是司晨还是晨光,他乐意看她们受挫,因为他挫不了她们,所以在观赏时,他的心里特别惬意。 同样饶有兴致的还有窦轩,窦轩觉得司晨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人,在发现她的趣味之前,他还以为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 被剑架在脖子上的人依旧从容,连她的侍女都没有动。侍女们没有想象中恐惧的女子发出害怕的尖叫声,她们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静静地立在主子身后,充当风景。 司晨向眼光阴鸷的赤阳帝看了一眼,淡淡地问: “依赤阳帝看,假若在这片大陆上盐成为稀缺品,究竟是为了争夺稀缺的盐战死的人多,还是因为吃不到盐病死的人多呢?” “你以为你能如愿?”赤阳帝表情阴沉,冷嗤了一声。 “为何不能?”司晨语调平静地反问。 “你以为你今日能走出裕昌宫?这里是赤阳国,没有朕的允许,你和你的人踏不出圣城半步!”赤阳帝厉声喝道。 “在没有与四国达成协定之前,我原本也没有打算离开圣城。”司晨淡声说,顿了顿,突然蹙眉,用嫌弃的语气道,“赤阳国的椅子真硬!” 在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用意之前,用宝剑架在司晨脖子上的侍卫统领只觉得剑尖一沉。由于太过突然,他没有防备,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想要动剑,却发现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没办法撼动夹在剑刃上那两根纤白的手指半点。 他心惊,顺着细长如玉的手指向上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让人脸红心跳的大胸,然后是一张让人脸红心跳的美艳脸庞。 在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之时,只听“咔擦”一声细响,漂亮的手指将锋利的宝剑断成两半。 众人震惊,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幕竟然是真的。 这女子居然有这么强的玄力! 而她只是一个侍女。 “小哥,麻烦让让!”在侍卫统领还在因为刚刚的空手断刃震惊时,背心被一只同样细腻的手抓住,司八客套地说了句,然后拎起他,随手往旁边一甩。 裕昌宫建在湖上,四面门窗已开,可以欣赏到潋滟的湖光。 司八随手一甩,力道却出奇的大,那侍卫统领被顺着敞开的殿门扔了出去,以一个完美的弧形,扑通一声,落进湖水里。 火舞撤去矮椅,司九在地板上铺了自带的长毛毯,火舞跪坐下来,司晨歪进她的怀里。 赤阳国的椅子太糟糕,司晨腰部以下都在痛,她还是习惯软软的长毛毯子。 人们在瞠目结舌的同时,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敢只带五个侍女入宫,从刚刚动手的侍女看来,她的侍女应该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难怪她胆子这么大。 竟然有这样的手下。 人们在惊诧之余,终于意识到,也许她的嚣张并非是大放厥词。 沈润望着歪在火舞怀中的司晨,刚刚他一直觉得她是陌生又莫名熟悉的,然而这一刻,他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他记忆中晨光的影子。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诸位,在攻下北越国的时候,我就已经下令在盐山上埋下炸药,在占领白彦湖的时候,各种毒物都已经备下,就等着今天。我既然敢到赤阳国来,就不怕有来无回。一旦我死在赤阳国,凤冥国会对四国展开疯狂的报复,盐只是其中一项。我凤冥国能在恶劣的沙漠中存活百年,靠的可不是运气。恕我直言,在座的哪一位被扔进大漠,都活不过一个月。凤冥国虽弱,却是沙漠里的蝎子,对手强大,一只咬不死,那就一群。被一群蝎子追着咬,可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司晨用轻浅的语气淡漠地说,不是威胁的气势,却句句都是威胁。 “你这样将自己逼上死路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她的强硬嚣张令沈润震怒,他表情冰冷地望着她,森森然地质问。 司晨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活腻了,想要尊贵的诸位替我陪葬。” 众人全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越是皇权贵族越惜命,就算是普通庶民苟且活着也想要活着,可是她居然表情从容地说她“活腻了”,这并不是敷衍的言语,给人的感觉她是认真的。认真的活腻了想要拉上惜命的贵人们陪葬,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四国人的面色越发难看。 “毁掉盐矿盐湖,受害的不仅是四国,凤主不要忘了,还有凤主的凤冥国。”窦轩突然开口,含笑,提醒说。 “亡国,殉国,然后国土被瓜分,与拉上天下人同归于尽,究竟哪一个更壮烈?”司晨眼望着他,淡淡地问,接着自答,“我选同归于尽。”她微勾起唇角,却不是在笑,这细微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冷酷,她说,“我喜欢壮烈。” 窦轩直直地望着她,似笑非笑,他的眼里掠过一抹色彩。 这不是一个女人能说出来的话,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说出这种话的人绝对是一个疯子,尤其她是认真的。 那种真实的藐视天地万物的冷漠感让人心惊,这种安稳活着的人在面对一个危险性奇高的疯子时所产生的不安感和戒备感让四国的人不由得遍体生寒。 坐在窦轩身旁的皇太子窦穆突然冷嗤了一声,不屑地道: “你能在盐湖里投毒?我不信!” 司晨不以为意,淡淡地说:“我凤冥国巫医族的毒物能否永久地毁掉盐湖,到时候皇太子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是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可是没人想“到时候”,不是不敢,是不能,因为没有人能承担得起在她说的惨烈真正发生时的后果。 尊贵的人们,他们的真实欲望是统治天下千年万载,谁会想去给一个疯子陪葬? 越是尊贵的人,生命越尊贵,越尊贵的生命,越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赤阳帝开口,他冷冷地问: “凤主究竟要如何?” 第二百四三章 休会 赤阳帝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虽然依旧是用沉冷的语气。 这是只要接下来的理由说的好听便可以心平气和地顺下来就势同意和谈的信号。 司晨看了他一眼,她从火舞的怀里直起身子,端正地跪坐下来,开口,淡声道: “并不要如何。凤冥国人蜗居大漠百年,恶劣的风沙贫瘠的土地对凤冥国人来说已经是极限,走出大漠是为了完成自救。假若能在沙漠中生存下去,我们也不会冒着灭国的风险强行闯出大漠,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随着赤阳帝态度缓和,她的态度也跟着温和下来,这番说辞可比刚刚强硬的嚣张让人心里舒坦多了。 凤冥国的沙漠不适宜居住众人皆知,她的理由不是敷衍。事实上,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处在凤冥国的环境下,都会想要冲出大漠,重回中土。只是凤冥国一向废物,谁也没想到凤冥国居然真能走出大漠,还是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 司晨在神色各异的诸人面上扫了一眼,表情平静地说: “只要允许我们在中土生存下去,凤冥国愿意也会遵守大陆上的规则。凤冥国确实违反了诸国的期待吞并了北越国和南越国,但这对诸国并不会产生影响,只是话事人换了一个而已,北越和南越当年需要遵守的规矩,凤冥国同样会遵守。我比北越国那个上蹿下跳的韩正明白事理,比起蒋宏业……至少我比他赏心悦目。”她想了一会儿,神情自然地说出最后一句。 这算是一句俏皮话,但是并不好笑。 因为她比韩正那个好逞强斗狠的蠢货难对付得多……赏心悦目倒是实话,不过不好笑。 人们沉默下来。 没有人率先表态。 这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却很难将这个简单的决定做出来。 凤冥国吞并北越和南越已成事实,要么举兵攻打给她一个教训,要么妥协承认。 妥协承认不甘心,可是举兵攻打,四国只是表面上和谐,暗地里却各怀心思,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真打起来,中间会发生许多麻烦事,甚至有可能会引发大陆上的混战。尤其是龙熙和苍丘在赤阳国的干预下刚刚停战,那场战争对于哪一国都没有产生让人满意的好处。因此,即使诸国对凤冥国的张狂都很不满,可没有国家愿意率先牵头,出头鸟向来是没有好下场的。 死一样的沉寂令人讨厌。 大约过了一刻钟,依旧没有人率先发言。 司晨跪坐在长毛毯上,在各国领头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样的情形意料之中,不管苍丘、龙熙、雁云想不想攻打凤冥国,他们都不会先开口。彼此不知对方的心意,冒然开口反而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个时候真开口了,并不是建议,而是替四国做决定,不会有国家抢在赤阳国前头冒失地做出总结。 至于赤阳国,赤阳国在犹豫。 今天的走向出乎意料,赤阳国需要思考,其他三国也一样。 司晨突然扶住额角,身体摇晃了两下,倒在火舞的怀里。 “殿下!”司七司八很大声地唤道。 众人望过来。 美人儿忽然变得虚弱,她黛眉微颦,捂住心口,很不舒服的样子,娇柔之态,楚楚动人。 “赤阳帝陛下,我身子不舒服,想回去歇一歇,今日的会不如改日再开。”司晨说。 赤阳帝看了她一眼。 真病还是装病并不重要。 赤阳国内部需要针对凤冥国的威胁挑衅重新开朝会商议,其他三国也需要,四国之间还要重新互探口风,看针对今天的事各国的态度是否发生变化。凤冥国凤主突然的强硬打乱了四国原本的计划,四国确实没有办法在今天统一意见做下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休会是最好的选择。 默了片刻,赤阳帝点点头,淡声开口,道: “轩儿,送凤主殿下回驿馆,让黄卿去瞧瞧,别是真病了。” “是。”窦轩含笑应下。 司晨也不在意赤阳帝话里的讽刺,扶着火舞的手站起来,从裕昌宫走了出去。 四国会休会,重新召开之日尚未决定。 …… 凤冥国驿馆。 轿辇落下,窦轩从轿子上走下来,来到司晨的凤辇旁,笑说: “我就送凤主到这里了,稍后会有赤阳国御医院院首来给凤主看诊,黄院首的医术很好。” 隔着一道墨色的纱帘,司晨淡淡开口,说: “多谢凌王殿下。” 窦轩笑笑,他望着凤冥国的驿馆正门打开,华丽的凤辇不紧不慢地抬了进去,他向门里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驿馆大门缓缓合闭,窦轩没有得到想要的乐趣,悻悻地回去了。 驿馆内。 凤辇绕过正门前的石屏,顾尧带领凤冥国朝臣正候在那里。即使之前已经得到她顺利出宫的消息,可直到亲眼看见她平安归来,人们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顾尧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带领群臣跪下来,高声道:“恭迎殿下归来!” 凤辇的帘子被从里面掀起,露出一张冷如霜的雪白脸孔。 司晨将目光在跪着的众人身上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只是第一关过了,接下来才是关键,有什么好迎的,散了吧。” “接下来,请殿下容许老臣陪同在殿下左右!”顾尧跪在地上,朗声说。 “请殿下容许臣等陪同在殿下左右。”跪在地上的其他人跟着大声道。 “可以啊。”司晨自然平静地答应了。 众人大喜,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说服,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都起来吧。”司晨淡声说。 “谢殿下。”顾尧带头道。 众臣纷纷起身,互相对视了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司晨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帘子放下来,凤辇不急不缓向内院行去。 顾尧带领众臣恭敬地目送着。 “司七,”司晨歪在火舞身上,轻声开口,吩咐道,“去给龙熙苍丘的驿馆送帖子,就说我明后两日会登门。” “是。”走在凤辇旁的司七应了。 “司八,你去嫦曦那边问问,看嫦曦是不是出门了。”司晨继续说。 “是。”司八欢喜地应了声,她最爱去嫦曦大人那里。 第二百四四章 真正被培育的人 月凉如水。 嫦曦深夜归来,走进自己的院子里。 他的脚步有些缓慢。 院中明灯高悬,四周寂静,空无一人。 他跨过门槛,走进室内,却见司晨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静静地望着他。 他微讶,脚步顿了一下。 “受伤了?”司晨淡声开口,问,仿佛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嫦曦沉默了一下,笑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缓慢地走到榻前,坐了下来。 “你一个人去的?”司晨看着他,继续问。 “带了十个,全折了。” 司晨并不意外,她亦有些遗憾。 顿了顿,她对着门外唤道: “青鸾、青萝!” 两个肤白貌美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这两个人是嫦曦的姬妾。 司晨见她二人进来,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嫦曦坐在榻上,望着她很自然就离去了的背影,咬了一下嘴唇,眸光微黯。 青鸾看了他一眼,温婉地笑道: “婢妾替主子更衣。”说着,上来替他宽解衣衫。 嫦曦看了她一眼,笑笑,没有拒绝,由她服侍更衣。 血染里衣,伤口狰狞。 青鸾和青萝二人心脏一紧,但她们对替主人处理伤口已经非常熟悉,没有将过多的情绪流露出来,麻利地替嫦曦包扎好伤口。 嫦曦洗去一身血腥气,重新更换了干净的衣裳,这才从室内走出来。 司晨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黑衣如墨,如月清冷。 嫦曦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司晨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沉声问: “为何要亲自去?” 嫦曦将虚握着的双手放在石桌上,笑答:“我以为这一回我有把握能杀了他。” “这几年你在长进,晏樱他也在长进,何况他原本就比你强。”司晨淡声道。 她说的是实话,嫦曦的自尊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再说我后日还要和他谈铜矿的事,我以为你明白就没有特意嘱咐你,你居然问都不问我一句,私自跑去刺杀他,杀掉还好,没杀掉,后天他又要对我说一些跟铜矿完全不相干的话了。”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殿下息怒。”嫦曦垂下头,顿了顿,轻声说。 司晨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但是她感觉到了他在生气。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晏樱惹火了他,他本就讨厌晏樱,二人在圣子山时就是对头,今天一去铩羽而归,想必又被晏樱踩了一回他的禁忌,他生气也是当然的。 嫦曦心中的那个禁忌不愿被人触碰,司晨不会去碰,即使晨光再调皮同样不愿去碰。可同为知情者的晏樱和司浅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司浅还好,晨光说过一次,他便不再提及。可晏樱是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做什么的类型,又比司浅的嘴巴恶毒,他对嫦曦不仅是不接受,而是厌恶,是反感,他二人的梁子就是因为这个结下的。 “殿下,”嫦曦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同样是被强行灌入玄力,为何晏樱没有不适的反应?” 司晨没有立刻回答,她安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淡淡地说: “他不是被强行灌入玄力,他是主动要求司彤为他灌注玄力。据说他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灵体,司彤心疼他,只有在我身上用得稳妥了才会试在他身上。我是中途被废弃的那一个,其实司彤想要培育的人是晏樱。晏樱比我稳定得多。” 嫦曦用震惊的眼光望着她,难以相信。 他凝眉,怒气暴涨,冷声问道: “这件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你那个时候又不住在内殿里。”司晨轻描淡写地说,对于她说的话,她的心湖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她极为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司浅知道么?”嫦曦默了一会儿,低声问。 “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晏樱天赋异禀,晏樱也的确天赋异禀。” 嫦曦的双眸阴沉下来,他无法超越晏樱的原因居然是晏樱以殿下为踏脚石被司彤制造成为更稳定的武器。 他不甘心。 他想杀了他,他不甘心因为这种原因便杀不了他。 “我虽然让你想法子多买几个高手去刺杀他,但不是让你亲自去送死的意思。我知道他就在你眼前你忍不住,忍不住也要忍,比起因他而死,你活着重要多了。”司晨说。 嫦曦望向她,勾了勾唇角。 “我和端木冽约定了要将盐山的矿全部租给他,详细的,你后天去和他谈吧,尽可能杀他一笔,我还得拆他的墙去补龙熙和苍丘的墙,太少了窟窿会堵不住。” 嫦曦莞尔一笑:“殿下放心,端木冽也就是嘴上说说,他对欧阳家戒备得紧,他说他跺一跺脚就能灭了欧阳家,那是笑话,真去拼鱼死网破,欧阳家亡,雁云国也别想留着。盐山是块大肥肉,凤冥国只是没有精力开采,却不会白便宜了他。” 嫦曦在这类事上向来说到做到,司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点了点头。 …… 次日。 云淡风轻。 龙熙国驿馆。 沈润在前一天黄昏接到了凤冥国派人送来的拜贴,说是凤冥国的凤主殿下会在第二日上午亲自登门拜访他。 沈润没有忘记在五国宴会的时候晨光就对他说过,今天会来找他。 就是这种,就是她算计好了一切连他也是她计算中的一环的感觉让沈润非常恼火。 他感觉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充其量也就是棋盘上一颗被使用的次数稍微高一些的棋子,只怕这次数还没有她身边的“小曦”和“小浅”高,她在五国宴会上唤“小曦”时的声音这几天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的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小曦”…… “小浅”…… 她下一次再唤他“小润”时,他一定杀了她! 四国会没有结果地结束,晨光登门拜访,沈润知道她是为了凤冥国而来,应该是来游说他承认凤冥国的,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打算拿什么来做筹码让他点头。 下人前来通报,凤冥国凤主已经到大门口了。 沈润表情沉肃,率领龙熙国几个近臣坐在花厅里等着她进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印象中除了慢就是慢。 一架垂挂着雪白纱幔的华丽凤辇不徐不疾地抬到花厅门口,轻轻落下。 雪白的手掀起纱帘,一张比春花还要娇艳的小脸露了出来。 “小润。”她喜气洋洋地唤了声,嗓音绵软。 沈润的脸就黑漆漆的。 第二百四五章 与龙熙国的私谈(上) 晨光是一个人来的,而且是从大门进来的。 她完全不在意被人知道她拜访了龙熙国驿馆。 华贵的凤辇落在花厅门外的地面上。 晨光提着雪白的裙摆,摇摇晃晃地从凤辇里钻出来,像一只总也走不稳的龟,慢吞吞,动作迟缓。 这与昨日在四国会上的她判若两人。 花厅建在花园中,晨光来之前便猜过,众多驿馆中,凤冥国住的驿馆一定是最差的,今天见了龙熙国的驿馆,验证了猜测,她心里很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沈润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一张花梨木条案后面,用冷漠的眼光望着她。 晨光不在意他的眼神,慢吞吞地走进花厅,一边走一边软软地说: “小润小润,你听我说,我早上去看三清道观,谁知道里面的老道士讨厌得紧,我好不容易才爬上一千零八十八级台阶,那个老道士居然把我拦在门外,说我不是赤阳国人,不许我进,气死我了,我差一点和他吵起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条案左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抬头,看见坐满对面三排椅子的龙熙国朝臣,讶异地瞠大双眸,用吓一跳的语气惊叹: “好多人啊!” 她如果不瞎的话,就是故意的。就算是瞎子,屋子里这么多人,一进来也能感觉到,她绝对是故意的。 晨光扁起粉嫩的嘴唇,用嗔怪的眼神看了沈润一眼: “我还以为小润是一个人呢!” 也不知道她是在怪他没有安排让她和他单独相处,还是在怪他没有提前告诉她屋里有人让她尴尬了,虽然她的脸上一点尴尬都看不出来。 沈润始终觉得,如果跟她生气,那就是他输了……可是每当看见她那张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要跟他套近乎的脸时,他就止不住一阵火大。就算她不反省,不惭愧,至少也不要这么厚脸皮! “凤主殿下,”他冷冷地开口,漠然地说,“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来和我谈论三清道观的?” 晨光从同样冷漠的龙熙国朝臣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沈润,嘟起嘴,她突然皱了漂亮的眉毛,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细声细气地道: “小润,这一回你得帮我!” 真够直白的。 沈润的眼神越发冷漠:“凤主殿下,龙熙国和现在的凤冥国没有任何交情在,你却说‘帮’,未免太可笑了。”他在“凤主”二字上加了重音,划出一道界限。 晨光却根本不在意他划出来的界限,随手一挥,就将界限扇一边去了,她软软糯糯地道: “小润……” “你至少该唤我一声‘龙熙帝’!”她的没脸没皮让沈润震怒,他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语气森冷地告诫。 晨光用茫然的表情望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生气。 “我知道你是龙熙帝。”她用她很明白的表情说,顿了顿,“小润……” “……”沈润七窍生烟,他想掐死她! 龙熙国众臣一脸尴尬,他们以为他们今天是来和凤冥国斗智斗勇,激烈谈判的,结果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们就看着凤冥国凤主、也是他们已故却还活着的先皇后一个劲儿地拿话调戏他们陛下了。这别样的腻腻歪歪让人实在不想再看下去,可这位凤主殿下就是不肯说重点,别说是陛下,就连他们都快被她逼疯了。可他们谁也不好站起来大声要求凤主“不要再调戏陛下了”,不说凤主会不会听从,谁敢这么说,回头就会被恼羞成怒的陛下砍了。 于是他们只能垂着头,努力忍耐着尴尬,屏蔽一切肉麻到会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小润,下一次五国会召开时,你只要肯认可新的凤冥国,就算是帮我了。”晨光眨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用“小润,明天你要给我买那件我最喜欢的裙子”那样自然轻快的语气对他说。 “龙熙国不承认新凤冥国。”沈润一句话打破了凤冥国所有的幻想,和接下来要继续下去的话题,就如同一条链子在半截被打断,珠子撒了一地。 晨光扁起嘴巴,用“你居然不给我买漂亮裙子”的谴责目光气鼓鼓地望着他。 沈润冷漠地回视她。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 沈润开口,淡声问:“凤主还有其他事么,没有就请回吧。” “有事啊。”晨光点着脑袋说,顿了顿,弯起眉眼,嫣然一笑,“小润,当初平定沈淮和沈淇的叛乱花了多少银子?后期镇北王和镇南王造反,又用了多少军费?苍丘国侵犯边境,又多出多少开销?求赤阳国出兵援助,给了赤阳国多少好处?” 端起茶杯的手微僵,本来冷漠而平静的沈润在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之后,面色黑沉下来。 他眸光阴冷地望着她,她的话绝对是触了他的逆鳞,触了龙熙国的逆鳞。 不仅是他,龙熙国的臣子在听到这一连串问话之后,亦火气冲天。 “凤主殿下,”白敬宇开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龙熙国地大物博,虽经历过动荡,那些动荡却算不得什么。再说龙熙国花多少军费与凤冥国何干?凤主殿下问出这个问题是否过于唐突?还是说凤主殿下是打算把凤冥国的军费一笔笔地列出来给龙熙国做参考?” “地大物博啊!”晨光笑吟吟地道,望向白敬宇,睁大眼睛,疑惑地问,“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 一个“死”字彻底激怒了龙熙国人。 薛翀大怒,拍案而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女人不要太过分!你害得我们龙熙国还不够吗?现在居然特地跑过来嘲笑!陛下当初是怎么待你的,我们龙熙国人又是怎么待你的,四公主到现在还记挂着你,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你真是没有心肝!” 晨光单手托腮,凉凉地瞅着他,他怒气冲天,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狮子犬。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扁起嘴说:“这话谁说都可以,可从你这个讨厌我的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我也很想念卿懿啊,我又没有对她做坏事,听你说话怎么好像我对她干了坏事一样?” 第二百四六章 与龙熙国的私谈(下) “你别以为你可以瞒天过海,就是你挑起了龙熙国内的战乱!”薛翀义愤填膺,嚷嚷着大声指控。 “笑话!你们龙熙国内乱是你们曾经的废太子殿下、景王殿下、镇南王和镇北王对你们这些人十分不满,所以才叛变的,因为他们叛变了,所以龙熙国内乱,这里边哪一个和我有关系了?” “你敢说长寿宫大火不是你做的?如果不是你做着,为什么你活着?为什么你会从龙熙国逃走?” “你提长寿宫大火和你说的龙熙国内乱又有什么关系?薛将军你到底要说什么?”晨光单手托腮,用关爱智障的眼光望着他,凉凉地问。 “你还想抵赖!就是你在长寿宫里放火,先帝才驾崩的!”薛翀指着她怒声道。 晨光眉尖微蹙,歪头,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点着脑袋说:“哦!你的意思是,因为先帝驾崩了,没人压制着,所以龙熙国发生内乱了?” 她立刻扭过头去,指着薛翀对沈润告状道:“小润,这小子瞧不起你,他说你父皇厉害,所以龙熙国不会发生内乱,他说你是笨蛋,所以你刚登基龙熙国就内乱了。” 薛翀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狡诈地歪曲他的话,顿时慌了神,心惊胆颤,目瞪口呆。 沈润面沉如水。 晨光在薛翀那张青白交错的脸上扫了一眼,盯着坐在前排薛翀的父亲,淡声开口,凉凉地说: “谁家的狮子狗赶快领回去,丢人现眼!” “你……”薛翀怒气冲天。 “薛翀,跪下!”薛城面色铁青,厉声喝道。 薛翀浑身一抖,讪讪地跪下来。 薛城站起来,跪下去,对着沈润惭愧地请罪道: “陛下息怒,薛翀从少年时就跟着陛下,薛翀的忠心陛下是知晓的,但今日薛翀御前失仪,亦是老臣教子无方,臣与薛翀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沈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这里面有晨光的挑拨在。薛翀自幼性子直,很容易上钩,他也是看在薛翀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份上才把他留在身边的,只是薛翀人是长大了,性子却一点都没有长大,有时候他也觉得头疼。 惩罚是肯定的,但不能在现在,现在只会遂晨光的意丢龙熙国的脸。 “薛卿,平身吧。”沈润轻描淡写地道。 薛城领会了沈润的意思,高声道了句“谢陛下”,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位子上。 沈润也没有再提刚刚的事,任由薛翀跪在地上,他面向晨光,淡声问: “你究竟想说什么?” 晨光笑笑,她亦没有再去纠缠薛翀的愚蠢,她望着沈润的脸,语气轻盈地回答: “我想说,因为在战争中花费了大量的银钱,虽然现在战事已停,可龙熙国的军费也花得差不多,就快要入不敷出了吧?真到了入不敷出的时候,龙熙国只有两条可走,要么加重赋税,要么削减军中开支,裁撤兵员。以龙熙国现在的赋税,再增加就会变成苛税,只有暴君才会重苛税,一个不当,就会毁了江山社稷,这条路是行不通的。那么就只有削减开支,裁撤兵员这条路了。 可是以前还是七国的时候,还有雁云、北越、南越给龙熙国垫底遮挡遮挡,可现在北越南越亡国,雁云国是商之国可以忽略,没了垫底的,龙熙国只能去和赤阳国、苍丘国比较军力,这本就勉强,真削减开支裁撤兵员,龙熙国的军力就成了外强中干,最容易引狼垂涎。所以削减军费比加重赋税更要不得。” 虽然沈润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她分析的完全正确,条条是道,让人想要反驳都找不到说词。如果她仅仅是通过龙熙国发生过战争就形成这样的判断的话,沈润很难不去佩服她,她的脑袋甚至比龙熙国朝堂上的某些蠢货还要聪敏清明。 龙熙国众臣对晨光的话无言反驳。 被一针见血地戳穿弱点,简直扎心,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一样狼狈。 沈润沉默地望着她,她不会没来由地说这番话,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必是与想要龙熙国认可新凤冥国的政权有关。 “龙熙国可以将一部分军队驻扎在凤冥国境内,这部分军队的军费由凤冥国负担,只要龙熙国肯承认新凤冥国的存在。”晨光勾着软软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是一句霹雳,震天动地。 不仅是沈润,就连龙熙国的朝臣都万分震惊。 这是什么? 驻兵? 凤冥国竟然主动开口,许可龙熙国派兵进驻凤冥国! 这则消息太过震撼,简直害怕,已经有许多人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开始发抖。 那些人自得知已故先皇后如今居然是凤冥国的凤主时,就一直在不停地幻想龙熙国该怎样利用婚姻关系将吞并了北越南越并与龙熙国接壤的凤冥国弄到手。 而现在,还说什么利用,凤冥国的凤主自己开口了。虽然她没有说凤冥国归属龙熙国,但龙熙国军队进驻凤冥国,军队驻守凤冥国,这和占领有什么区别?现实不就是在说凤冥国归龙熙国所有,而且居然不用费一兵一卒,亦没有发生战争。 天上掉馅饼的大便宜,龙熙国人难以相信,面面相觑,已经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慌乱好了。 沈润同样振奋,但和振奋一样多的还有狐疑,他在想她又要耍什么把戏。可是想来想去,不管有什么把戏,军队进驻是事实,一旦军队进驻凤冥国,不管晨光要耍什么把戏,在强大的兵力面前,都没有作用。 “你是说真的?”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沈润开口,肃声问。 “我昨天也说过,凤冥国之所以做那么冒险的事,是因为想从沙漠走出来,因为继续待在沙漠里会活不下去。现在凤冥国从沙漠里走出来了,我已经满足了,不想再做什么,只想凤冥国人能安稳地生活下去。只要龙熙国承诺不干涉凤冥国的朝政,我可以答应让龙熙国的军队驻守凤冥国。我和小润夫妻一场,本就该互相扶持的,所以我的就是小润。”晨光弯着眉眼,软软地说,“而龙熙国派兵进驻凤冥国,一方面可以节省军费,一方面也可以提防赤阳国。自从凤冥国连接赤阳和龙熙开始,龙熙国应该很担心赤阳国会越过凤冥国直逼龙熙国边境吧?” 沈润望着她亮闪闪的眼睛,顿了顿,淡声否认: “龙熙国并没有你说的那个担心。” 晨光笑望着他,道: “那么,我去问问赤阳帝吧,看赤阳帝是否愿意驻兵凤冥国,如果赤阳国愿意,就算是承认新凤冥国的存在了。” 沈润闻言,面色森沉下来。 在她开口的一刻他就觉得她是打着两头的盘算,果不其然,她是在打龙熙和赤阳两国的算盘。 一旦让赤阳国驻兵凤冥国,龙熙国就完蛋了。 第二百四七章 骑虎难下 晨光给龙熙国抛出一个巨大的诱惑,同时,这个诱惑也需要龙熙国承担巨大的风险,只是接受或者不接受需要承担的风险会有不同罢了。 一旦龙熙国答应了凤冥国,就等于是和凤冥国捆绑在一起,双方形成同盟。 可结盟的盟国如果不寻找好了,一定会给本国拖后腿。况且,假如龙熙国在凤冥境内驻兵,必会引来其他国家的注目,其他国家会将龙熙国视为威胁。 沈润猜测在来到赤阳国之前,晨光应该是打算用这个作为条件和赤阳帝密谈的,只不过赤阳帝自行召开四国会这种画蛇添足的行为惹恼了她,她才转而过来找他寻求合作。 或许在二人没有重逢之前,她是将他视为敌手的,因为提前重逢了,她才改变了想法。 龙熙国目前还不想成为诸国眼中的危险,特别是其他几国在晨光的胡搅蛮缠之后,已经有“凤冥国之所以能够攻下北越和南越,是因为龙熙国在背后撑腰”这样荒谬的传言流出,这个时候若龙熙国前往凤冥国驻兵,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龙熙国的确迫切需要减轻军费上的负担。 龙熙国在这项计划里可以削减军费,驻扎凤冥国,也可以利用进驻的军队压迫凤冥国对龙熙国言听计从,将凤冥国变为龙熙国实际上的附属国。 这是对龙熙国好的方面,但同时不利的一面又十分不利。 一旦龙熙国驻兵,最先跳脚的必是赤阳国,因为凤冥国现在与赤阳国接壤。苍丘国态度尚不好猜测,但做最坏打算的话,以现在的龙熙国,单独对抗苍丘国勉勉强强,单独对抗赤阳国可能两败俱伤,假如苍丘国和赤阳国合力围攻,有凤冥国的协助都很难说,毕竟他尚不了解凤冥国的军事能力,可没有凤冥国的协助,龙熙国必亡。 所以,不打仗还好,一旦打仗,龙熙国不仅会失去控制凤冥国的资格,还会依赖凤冥国为其提供援助。若那时候凤冥国还能拉上一个雁云国,龙熙国就会沦为凤冥国的盾牌和随便被利用的工具。 沈润并不想答应凤冥国提出来的这项看似对龙熙国十分有利的计划。 可不答应,赤阳国会答应。 赤阳国强大,强盛,是第一号国家,赤阳国无需顾忌任何一国,能够驻兵控制凤冥国,这对赤阳国来说是百利无一害的。 赤阳国一定会很高兴,可那个时候,龙熙国会像怀里抱着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药,赤阳国大军临境,即使赤阳国没有攻打龙熙国的打算,龙熙国也会日夜忐忑,寝食难安。 大概最有利的就是凤冥国了,任他国驻兵看似丧权辱国,可凤冥国会得到很多实际的好处。首先,新凤冥国的政权被承认;其次,不管哪一个国家进驻凤冥国,都会和凤冥国互通往来。能驻军的必是比凤冥国强大的国家,在互通往来的过程中,不可能不给予凤冥国一些必要的不必要的扶持。就晨光的性子,说她不会占便宜那是笑话。 既得到许多利益,又多了许多正规军替她镇守国内戒防边境,就算她会为此花费大量的银钱,需要许多忍耐,会被驻军国欺压,可这个欺压再狠,也不可能压得凤冥国比战时还要糟糕。 所以凤冥国还是赚到了。 况且她很狡猾,男人狡猾会惹人厌,但女人狡猾,只要不过分,虽然不想承认,但美丽又狡猾的女人会被大部分男人认为是……可爱的。 用比喻的话,一旦被强国驻军,凤冥国就会沦为强国脚边的一条犬。如果话事人是男人,这条犬最尊贵也不过是一条猎犬,跟着主人打猎,偶尔会被分一根骨头。可如果话事人是她,那就是一条养在宫廷里吃好喝好每日睡在长毛毯子上走路都要人抱的长毛狗。 ……不,有可能是猫,好吃好喝地养着莫名发脾气时还会挠主人的那种。 沈润感觉被她逼进了死胡同里。 在这件事上,不管是哪一国进驻,短期看受益最多的还是凤冥国。 有赤阳国在,只要不愿被赤阳国威胁,龙熙国就是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也许这个过程中未必会发生沈润思考里的那些坏事,可一想到合作对象是晨光,沈润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就不想答应。 已经有几个龙熙国的大臣在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走到沈润身旁,与他悄声商议,但沈润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晨光见状,笑盈盈道: “小润,你可以好好考虑,明天再给我答复。明天你派个人来找小曦说一声就行了,但不要超过明天,超过明天我会当做你不同意,那样我就要进宫去瞧我那个二妹妹了。”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那句“小曦”让他起了一腔无明火,结果最后一句她又若无其事地给他说了一句威胁。 晨光说着站起来,抻长脖子向门外看了看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我要走了,我还要去宝嘉坊。” “宝嘉坊?”沈润微怔,以为宝嘉坊是一个他没听说过的敏感地方。 “听说宝嘉坊里有卖这么大一颗丸子的,”晨光用双手给他在半空中比划圈圈,兴高采烈地说,“这么大的一颗呢,我要去吃吃看!”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晨光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一股怒火憋在胸口发不出来又压不下去的沈润。 …… 沈润与龙熙国众臣讨论了一个下午兼一个晚上,境况是进退两难,却又要被迫骑虎南下,他的心情难免焦躁。 晨光却去宝嘉坊吃了一个下午,又买到了好看的衣料,回到驿馆之后,早早上床,美美地睡了一夜,心情非常好。 第二天是与苍丘国约定的日子。 司晨一早起来,梳洗过后,准备动身前往苍丘国驿馆。 倒不是一定要她去,只是若晨光去了,很难谈出结果,因为苍丘国有晏樱在。 晏樱虽然喜欢晨光软糯天真的性子,他却不吃她撒娇发嗲那一套。晏樱这个人,只有能踩着他的人,他才会认真地听对方说话。 第二百四八章 与苍丘国的谈判 苍丘国驿馆。 司晨坐在装潢华奢的厅室里,火舞、司七静静地立在她身侧。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晏樱才出来。 不同于龙熙国,苍丘国是晏樱一个人出来的,连八殿下都没有露面,更别说这一次同行的那些苍丘国朝臣。 只有晏樱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苍丘国没把凤冥国放在眼里,对凤冥国的登门拜访并不重视,还是晏樱在苍丘国的权利已经大到可以独自出席两国会谈了。 “我今日是来拜访贵国八殿下的。”司晨开口,沉声说。 “八殿下出门了,凤主殿下有要事可以和我说,我会转达给八殿下的。”晏樱淡声回答,他的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说话的气力也比平日弱。 他最怕冷,还没到冬天,他就裹了一件苍紫色的风毛领大氅。 他在司晨对面坐了下来。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点幸灾乐祸,她用凉凉的语气说: “看来你伤的不轻么!” 晏樱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不想去提前晚嫦曦领杀手过来偷袭他的事,虽然嫦曦也没讨到便宜,可一想起来那晚的狼狈,他就觉得窝火。 司晨有些高兴,就像阴沉的夜晚突然照亮了一束月光。 晏樱看了她一眼,她的幸灾乐祸令他不悦,他冷冷地道: “我被你养的叭儿狗咬伤,你就这么高兴?” 司晨望着他,没有回答,顿了顿,开口,朗声道: “凤冥国会作废过去南越国与赤阳国铜的购买文书,转为向苍丘国购买,凤冥国还会说服龙熙国和雁云国一同作废与赤阳国签订的购买文书,以此为条件,请苍丘国在五国会上承认新凤冥国。” 简单直白的条件,却具有相当大的冲击力。 她提出的条件蕴藏了强大的魄力,完全出乎晏樱的意料,晏樱惊诧万分,甚至罕见地皱起了眉。 玄天大陆上,铜并不是储藏量十分丰富的金属,许多年前,铜在大陆上多被用来制作贵族们使用的铜器,赤阳国曾经以铜币作为本国货币,但那个时候,各国的货币并不统一,许多铜稀缺的国家都是用铁或其他金属作为钱币的。 直到某一天,赤阳国新发现了两座当时大陆上最大的铜矿,于是作为七国霸主的赤阳国第一次召开了诸国会。在会上,赤阳国强硬地要求各国统一货币,玄天大陆将以铜币作为主要货币。 各国迫于赤阳国的压力同意了赤阳国的要求。 自此,各国开始了永无止境地从赤阳国购入铜的命运。 赤阳国靠铜矿在大陆上赚个盆满钵满,越发繁荣。其他国家却被这笔必须要做的生意压得心肝脾肺肾全疼。 二十年前,苍丘国境内意外发现了比赤阳国还要大的铜矿,这本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可惜的是,苍丘国只能抱着铜矿默默流泪,哀叹自己可悲的命运。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国家敢于撕毁和赤阳国的购买协议改为与苍丘国合作,哪怕苍丘国愿意比赤阳国少赚那么一点。 二十年前,已经很少会有国家再用铜器了,铜矿基本都是用来生产铜币的,因此苍丘国空有铜产量,却卖不出去,没多久,苍丘国的铜矿就成为了摆设,一直搁置至今。 现在,凤冥国欲率先打破赤阳国的垄断,转而和苍丘国合作,以此换取苍丘国的支持,这的确是一桩充满了甜头的互惠互利。 凤冥国这是要和强大的赤阳国杠上,司晨这一次是晏樱都没有预料到的勇气,且并非有勇无谋。先不说结果怎么样,单说她的这份胆量和睿智,如果现在不是互为对手,晏樱都想夸她。 “我可以说服龙熙国和雁云国废掉之前的购买文书,虽然我不会直白地让他们从苍丘国购买,但各国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用铜币交易,没有铜币肯定是不行的,需要铜币的时候,龙熙国和雁云国本国的铜矿又稀少,这个时候就看苍丘国怎么去游说他们了。我不会从苍丘国购入铜之后再卖给龙熙国和雁云国,跟苍丘国抢生意,这一点苍丘国可以放心。” 她倒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爽快地承诺了。 “你是想拉上三国共同抵抗赤阳国?”晏樱直直地望着她,勾起淡蔷薇色的唇,似笑非笑地问。 “你知道赤阳国为什么会那么嚣张吗,那是因为每一国单独拿出来都不如他,也没人敢反抗他,是这些国家将赤阳国捧到了唯我独尊的位置上,可一旦其他国家联合起来,即使是赤阳国,也会心慌。现在不是战时,在非战争时期,只需要和他国联合起来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呢?苍丘国看不惯赤阳国,赤阳国也不待见苍丘国,既如此,又没有好处,何必再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做个伪君子,大大方方地撕破脸干上一场不是更好么?还是说,苍丘国惧怕赤阳国,连和其他三国合力对抗赤阳国的勇气都没有?” 晏樱望着她,他突然笑起来,笑出声来,仿佛极为愉悦似的,他笑吟吟地望着她,软下嗓音,幽沉悦耳,宛如佳酿,他说: “小猫儿,你真是越长大越可人呢!” 司晨直接忽略了他的话,淡声问: “需要我给你时间和苍丘国的大臣们商议吗?” “不必了。”晏樱换了个姿势慵懒地歪坐着,勾着鲜丽的唇,轻慢地道,“只要你能说服龙熙国和雁云国作废购买赤阳国铜的文书,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他在苍丘国的地位果然已经到了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如此轻松,让司晨的心里莫名的有点恼怒。 她没有将这恼怒表现在脸上,淡声开口,回答说: “我后日给你结果。” “可以。”晏樱含着笑,点头,应下。 “告辞了。”目的达成,司晨站起来,转身要走。 晏樱歪在椅子上望着她,笑吟吟地道: “这么快就走了,不留下来和我喝杯茶么?” 司晨瞥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回答,径自离开了。 晏樱单手托腮,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过了一会儿,眸光深邃下来。 第二百四九章 压制赤阳国 司晨刚刚回到凤冥国驿馆,嫦曦就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刚刚龙熙国来人了,龙熙帝答应殿下。” 司晨并不意外,停了一下,道:“明日我会去龙熙国驿馆和龙熙帝详谈,你去雁云国那边,价钱能抬一点是一点,最好能用这笔银子填了给龙熙国的军费。” 从苍丘国购入铜制作铜币,这是一个国家的必要开销,虽然苍丘国有可能会趁机提价,司晨也认了。可是龙熙国的驻军费是额外的支出,凤冥国刚刚打完仗,没有闲钱,这笔钱必须要算在雁云国的那笔账上,不然凤冥国是负担不起的。 嫦曦点头应了。 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凤冥国便不会再给龙熙国变卦的机会,第二日黄昏时,约定的细节就已经全部列出来,两国正式结盟。 苍丘国八殿下也终于露面了,凤冥国和苍丘国签订了从苍丘国购买铜的文书。 只是在本应该最顺利的雁云国上却出了岔子,端木冽趁火打劫,要求凤冥国不是用租,而是将盐山矿全部卖给他。在自己的国土上把矿山卖给另外一个国家,这前所未闻。 可端木冽就是不松口,嫦曦同他谈了两天,端木冽坚持要求买下盐山矿,否则之前的约定作废。 一旦端木冽反悔,和苍丘国签下的文书也就危险了。龙熙国那边也是以为凤冥国拉着雁云国,所以才冒险接受了凤冥国的提议,如果凤冥国因为盐矿的事和雁云国闹崩,很有可能会影响和龙熙国的结盟。 端木冽就是算计好了这一点才趁火打劫的。 司晨考虑了良久,到最后还是打碎牙和血吞,同意了雁云国的强盗要求。 这样一来,雁云国只需要一次性付给凤冥国一笔,不用每一年都付永无止境,并且凤冥国没办法过后涨价。 这一笔端木冽又赚了。 司晨赔本,心中窝火,可她没办法不答应端木冽,只能认栽。 凤冥国与其他三国私下里来往频繁,这么大的动静,赤阳国不可能不知道。终于,赤阳帝坐不住了,在司晨考虑和雁云国的事情时,宫里面突然派出人来,说珍贵妃想念长姐,想请司晨进宫去和她说说话。 司雪柔躲司晨还来不及,哪会主动寻她,背后的指使者一目了然。 大概赤阳帝也没有想过掩饰,他以为他用这种方式邀司晨去面谈,凤冥国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去巴结奉承。 可惜太晚了。 如果是刚到赤阳国时,赤阳帝肯和她面谈,司晨倒是不在意奉承巴结他,可是现在,司晨改变了主意。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这次邀请。 在凤冥国与三国立下协定之后,由龙熙国出头,要求赤阳国立即召开五国会,因为各国已经准备好要启程回国了,没有国家愿意在赤阳国什么都不干白等着浪费时间。 原本在来到赤阳国之前心中持观察态度的三国在凤冥国的一番搅和下,他们发现了新的能获得更丰厚利益的方式,于是他们打破了之前和赤阳国建立起来的上下分明的平衡模式。 大陆的格局重新分划,赤阳国失去了南越国这条看门狗,其他国家已经没有必要再对赤阳国言听计从,因为那样并不会得到好处。 赤阳国被三国强硬的态度惊了一跳,迫于压力,只得召开五国会。 司晨这一次带领凤冥国朝臣出席了五国会。 会议才开始,司晨便单方面作废了原南越国与赤阳国签订的铜购入文书,以及全部商贸协定。 赤阳国方面目瞪口呆。 赤阳帝的脸色十分难看。 赤阳国的穆阳侯在赤阳帝的默许下跳起来大骂司晨是“妖女”,说她是“窃得南越国”,是搅起西部大乱,陷西部百姓于水火的罪魁祸首,说她这种祸乱大陆的女人就应该遭天诛。总之他用悲悯当地百姓的口吻盛气凌人地谴责凤冥国,就好像赤阳国做的有多正义似的。 司晨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穆阳侯一个人在那里说的口沫横飞慷慨激昂,并试图拉上其他三国同仇敌忾。 可惜其他三国个个如老僧入定,没有人理睬他。 赤阳帝见状,面色越发阴沉。 他感觉到,上一次的四国会,其他三国对凤冥国的态度还是持保留状态,可这一次五国会召开,三国完全是倒向凤冥国的意思。也就是说,在短短几日间,凤冥国已经说服了其他三国,四个国家竟然统一阵线,站到了赤阳国的对立面去。 赤阳国百年来一直是七国霸主,被孤立这是他们从未想过,也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百年来一直被吹捧导致赤阳国傲慢自大,傲慢自大的赤阳国在诸国会上突然遇挫,赤阳国人个个难以置信,竟有一瞬的手足无措。 凤冥国提前离会。 穆阳侯翻来覆去地骂她,也没有新鲜花样,司晨已经听腻了。 其他三国原本就是过来看戏的,现在见戏台上的其中一个主角态度强硬地谢幕,剩下的那一个脸色阴沉又不够好看,于是纷纷起身,跟着离会了。 龙熙国是在凤冥国告辞后第二个起身退席的。 既然已经答应驻兵,龙熙国就和凤冥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更何况世人现在都知道他们曾经是夫妻,许多猜疑比事实更离谱,那么他也就不必继续和赤阳国维持表面上的友好了,虚伪又无用。 沈润走在司晨身后。 司晨用手拂了一下发髻,插在发上的金钗突然滑落,啪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沈润的脚前。 司晨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 沈润盯着掉落在脚前的金钗,他又想咬牙,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带着目的的。 顿了一顿,他弯身,将金钗捡了起来。 司晨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她没有伸手,意图明显。 沈润冷着脸看着她。 这一切发生在裕昌宫殿门内,是众目睽睽之下。沈润背对着会议席,遮住司晨的大半个身子,人们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尽管沈润十分恼火她的心机深沉,可是在静止了片刻之后,他还是阴沉着脸,抬起手,将金钗插进她浓黑如云的发髻里。 司晨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好像很满意似的,她转身,扬长而去。 沈润越发窝火。 身后,还傻坐在会议席上的赤阳国人脸色极难看。 龙熙国和凤冥国,果然是夫和妻的关系。 第二百五十章 蛊惑 五国会结束后,赤阳国先后派人去了苍丘、龙熙、雁云三国暂住的驿馆,得到的答案则令赤阳国大惊大怒,这三个国家真的和凤冥国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 那个没有廉耻心的妖女,她用她风骚yin/dang的裙子狠狠地抽了赤阳国一巴掌。 还不仅如此。 早在五国会召开之前,龙熙国和雁云国就已经和苍丘国接触过了,双方都有意愿,在凤冥国的暗中牵线下一拍即合。 龙熙国和苍丘国接壤,却离赤阳国很远,从苍丘国购入铜比从赤阳国购入时费用减少了三成。 在要价上,苍丘国也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所以这一回开出的价钱合理,不管是龙熙国还是雁云国都很满意。 于是在赤阳国派使者来探听消息时,龙熙国和雁云国全部作废了和赤阳国的铜购买协定。 赤阳国愤怒似火烧。 可四国同时和赤阳国对抗,赤阳国还真是不敢轻举妄动。 赤阳帝大怒之下,也想过狠狠修理凤冥国一番,可他做不到,因为就目前的形式看,一旦赤阳国对凤冥国动兵,龙熙国必出手。而雁云国又在赤阳国东方的边界上,雁云国往东又是苍丘国,赤阳国无法保证雁云国会不出兵,苍丘国会不越过雁云国对赤阳国发兵,假如真发生那样的情况,赤阳国就等于是被多国加攻。即使赤阳国再强大,也没有自信在被多国加攻时还能大获全胜,如果有这样的自信,赤阳国早就统一大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诸国间拔取头筹。 赤阳帝非常愤怒,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他试图改变这样的状态,于是在从龙熙三国那里碰过钉子之后,他命珍贵妃以私人名义再一次邀请晨光进宫来,得到的答复却是,凤主殿下在圣城呆久了,水土不服,要告辞回国去,整理行装中没有工夫进宫。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赤阳帝狂怒,差点吐血三升! 司雪柔因为凤冥国和赤阳国闹僵了,夹在中间日夜难得喘息。赤阳帝把对晨光的气撒在她身上,一改往日的宠溺,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司雪柔委屈得不得了,恨不得咬死晨光。 好不容易赤阳帝主动邀请晨光进宫私谈,晨光却拒绝了,司雪柔火冒三丈,一边在心里骂晨光“不知好歹,不得好死”,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赤阳帝提出由她这个做妹妹的去说服晨光。 赤阳帝心想晨光软硬不吃,现在也只能让她妹妹去说服她了。 赤阳帝同意了司雪柔的要求。 于是司雪柔突然驾临凤冥国驿馆。 晨光正在和大猫一块品尝赤阳国特产的上品烤鹿肉,司八过来,笑嘻嘻地通报: “殿下,珍贵妃求见。” 晨光双手捏着鹿肉,皱了皱眉。 趁她不注意,大猫将她手里的鹿肉叼了去,用毛绒绒的大尾巴横扫过她的脸,漫步到桌角,猫着腰,屁股一拱一拱地开始啃咬。 晨光瞪了它一眼。 司七捧了水盆来,晨光在水盆里净了手,用帕子擦干,向司八扬了扬下巴。 司八会意,笑嘻嘻地去了,不一会儿将盛装的司雪柔带了进来。 司雪柔一身华贵,脸色却极为憔悴,见了晨光,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昂,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温婉地唤了声: “大姐姐!” 晨光生平第一次听她这么恭敬地叫自己“大姐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笑出来。 她单手撑腮,笑吟吟地问: “二妹妹怎么突然过来了?” 司雪柔突然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晨光脚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泣声说: “大姐姐救我!” 晨光美丽的眉轻扬:“救你?” “妹妹知道大姐姐一切都是为了凤冥国,可是……可是,大姐姐也要心疼心疼妹妹,妹妹是为了凤冥国才到赤阳国来的,现在凤冥国和赤阳国闹僵了,妹妹又要怎么办?因为凤冥国和赤阳国僵了的关系,陛下对妹妹怎么看都不对,妹妹心里好苦!大姐姐,这几年妹妹为了凤冥国一直替凤冥国传递赤阳国的消息,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姐姐你……” “嘘!”她话还没哭完,晨光已经用手指轻抵在她的嘴唇上,似笑非笑地告诫,“再说下去,明天你就会被赤阳帝处死。” 司雪柔浑身一抖,猛然明白过来这驿馆必是安插了赤阳国的眼线,惊出一身冷汗,连哭都忘记了。 晨光站起身,笑吟吟地将司雪柔从地上拉起来,她温柔地握着她的双手,轻声说: “二妹妹,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赤阳帝当初在龙熙国纳了你,是因为你的体贴和惊世的美貌,即使现在赤阳国和凤冥国不睦,你能在宫中立足靠的是温柔和貌美,与你凤冥国的出身并无关系。从到赤阳国开始,赤阳国就是你的家,现在的你是赤阳国人,凤冥国和赤阳国怎样,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司雪柔泪眼婆娑,焦急地道。 “姐姐明白,赤阳帝冷酷多疑,年纪大了又爱迁怒,即使你做得再好,赤阳国和凤冥国这一回梁子结下了,每当想到这件事,赤阳帝也许就会迁怒于你。”晨光打断她,用理解的语气说。 “正是如此,所以大姐姐,你……” “二妹妹,赤阳帝多大年纪了?”晨光突然问。 司雪柔一愣,不明白她为何问,却还是回答了:“六十七。” “六十七啊。”晨光笑起来,她轻声说,“这个年纪,在咱们凤冥国,早就入土化为灰烬了。” 司雪柔不明白她这话的用意,却只觉一句魔音灌脑,心咯噔一声。 晨光望着她,笑盈盈道:“二妹妹,赤阳国和凤冥国的僵局是赤阳国造成了,这无法改变,你我皆为凤冥国公主,你我都很清楚,在国家和公主之间,牺牲的只能是公主。” 她亲昵地捧起司雪柔的脸,温暖地注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轻柔,带着似能抚平人心的魔力: “尽管如此,二妹妹,你一定会在赤阳国宫中生活得很好很好,因为你貌美,聪明,且年轻。知道大姐姐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地位吗?” 她嫣然一笑,伏在司雪柔耳畔,轻声道: “因为大姐姐杀死了龙熙国的先帝。” 第二百五一章 分别 司雪柔美目圆瞠,她用震惊的表情望着晨光。 晨光温柔地笑着,对她说: “大姐姐自顾不暇,是真的没有办法帮你,二妹妹只能靠自救了。听说四妹妹在苍丘国因为得罪了顾贵妃被打入冷宫,啊,二妹妹大概不知道,苍丘帝重病卧床,后宫和朝堂明里暗里都被顾贵妃把持着,苍丘国的皇后已经被顾贵妃软禁了。四妹妹输给了顾贵妃,不过二妹妹你比四妹妹聪明,我想你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她那样的境地,就算比不上那顾贵妃,也不会太差。” 司雪柔说不出话来,她望着晨光,眼神变得游移不定,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的指尖开始颤抖。 “大姐姐明日就要回凤冥国去了,二妹妹一定要保重。”晨光拍了拍她的手,软声说,顿了顿,开口,吩咐道,“司八,送客!” 司八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道: “珍贵妃请!” 司雪柔抬起头,木然地看了晨光一眼,晨光已经转身,向内室去了。 司雪柔知道再求无用,在司八的又一次催促下,脚一跺,扭头,回去了。 …… 长秋宫。 司雪柔失败而归令赤阳帝大怒,年迈的脸青黑一片,他怒如雷霆。 穆阳侯面目沉肃,进言道: “陛下,凤冥国的凤主,她今天能挑动三国与赤阳国为敌,明日还不一定做出什么事,有这个女人在凤冥国,于赤阳国不利,依臣看,绝对不能让这个女人回到凤冥国去!” 他说的正是赤阳帝的心中所想,赤阳帝瞋目切齿,冷冷地道: “这个妖女!朕绝对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连山关!” …… 次日,凤冥国先于其他三国率先启程回国。 龙熙国驿馆。 沈润一袭白衣,坐在凉亭里,一个人静静地下棋。 付礼快步走上亭子,来到他身旁,轻声道: “陛下,凤主殿下已经启程了。” 沈润没有回答,亦没有抬头,仿佛完全不在意,他沉默地下棋。 付礼还以为陛下会去送送凤主,或者生一生凤主殿下不告而别的气,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有点没意思,退到一边,老老实实地守卫。 气息仿佛凝固了,凉亭内,气氛莫名的沉重,让付礼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心想陛下又没有生气,正在安静地下棋,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冷飕飕的感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沈润落下最后一颗白子,然后突然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付礼惊了一跳,下意识跟着往外走,又忍不住扭头向棋盘上瞟了一眼。 棋盘上,白子赢了…… 付礼的眉角狠狠一抽。 …… 圣城郊外。 雪白的马奔驰在林间。 林间寂静,只闻鸟声。 白马奔行了许久,却不见凤冥国的队伍,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的,可对象是她的话,他还真没有把握。 沈润的心阴郁下来。 又过了半刻钟,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岔路,一座山坡上的歇脚亭。歇脚亭的下面,安安静静地停着一排车队。山坡的歇脚亭中,晨光披着一件白色的薄披风,怀里抱着大猫,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正冲着他来时的方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在对上她的笑容时,沈润的心咯噔一声,脸刷地黑了。 但这时候又不能掉头往回走,只能硬着头皮催马上前。 晨光慢吞吞地从山坡上下来,来到他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润下了马,看了她一眼,冷着脸问: “你怎么还没走?” “在等你啊。”晨光弯着眉眼,笑嘻嘻地回答。 沈润的脸黑如锅底。 又着了她的道! “我等了好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要是再晚一点来,我就走了。”晨光笑说。 “你等我做什么?”沈润没好气地问,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大猫,他还以为这只猫丢了,居然是让她拐走了。 “那小润你追我做什么?”晨光笑嘻嘻地反问。 沈润被她的反问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他倒是想说他路过,可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他根本说不出口,他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两个人沉默下来。 大约过了半刻钟。 晨光先开口,笑道:“我要走了。” 沈润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这一次分开,下一次不知道又要过几年才能见面。”顿了顿,她抿着嘴唇笑说。 听她话里好像十分遗憾似的,当初明明是她自己离开的,沈润的心里涌起一股火气,忍不住冷声顶回去: “最好永远不要再见!” 晨光噗地笑了:“所以你这是赶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这句问话让沈润越发火大,他恶狠狠地盯着她。 晨光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枚香囊递过去。 沈润微怔,往她手上看了一眼,原本气愤的心情突然覆盖上来一点小激动。 他和她成亲两年,别说香囊,她连块帕子都没给他做过,他想她大概也不会做,可是现在她居然递给了他一枚做工还算不错的香囊,他莫名的有些欣喜,却死活不肯将这欣喜表现在脸上。他绷着脸,冷声问: “这是什么?” “看也知道,香囊啊。” “你做的?” “我买的。” “……”沈润觉得自己真蠢! “小润,送你!”晨光高高兴兴地说,把手往前递了递。 沈润经过了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她不会做这玩意儿,可好歹她还知道买一个送给他,对她这种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空有脸蛋的女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着一张脸,慢吞吞地伸出手,装作完全不在意甚至是有点嫌弃的态度,接过来,揣进怀里。 “等我走了你再看。”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沈润心跳微顿,原来香囊里是有东西的,是什么?情诗?情信?还是带有寓意的情画?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晨光含笑望了他一眼,转身,抱着大猫,登上凤辇。 凤冥国队伍启程,向前方行去。 沈润望着凤冥国的队伍远去,越来越远,原本有温度的心开始冷却。 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干脆灭掉凤冥国,拔掉她的全部羽翼,将她关进笼子里,让她哪都去不了,只能活在他身边。 凤辇的帘子突然被掀开,晨光从里面探出头来,她美美地笑着,冲着他用力地挥手。 她的笑容让沈润的心突然就缺了一块,变得空落落的,他非常不自在,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灭掉凤冥国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的,他还是回国之后想个法子重启龙熙国和凤冥国的联姻吧。 在她就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抬起手,冲她摇了摇,又放下。 第二百五二章 字条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会儿,沈润才静下心神。 他想起她说的香囊,摸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内心有点雀跃。他想久别重逢再离别,她会给他写些什么呢? 香喷喷的香囊里是一张极为普通的白纸,沈润也不在意,将白纸取出来,展开。 一张大白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两个算不上太好看的字,虽然也不丑,比他差远了。 白纸黑字,既不是情诗也不是情信更不可能是情画,她用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 羽城。 “羽城?”沈润凝眉,自言自语咕哝了一遍,完全不明白她给他写下一个地名到底想干什么? 羽城?羽城? 不管念几遍他都无法从这两个字里面感知到任何旖旎的情愫。 羽城?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凤辇内。 晨光在与沈润招过手之后,愉快地缩回脑袋。 坐在她身旁,手捧账本的嫦曦看了她一眼,凉凉地问: “殿下舍不得他?” “舍不得”这个词让晨光一愣,她歪头,开始思考这三个字的含义。 殿下的懵懂似乎多了些,嫦曦有些不高兴,他继续问道: “殿下喜欢他?” “喜欢?”晨光又是一愣,然后继续思考,表情呆呆的,像一只呆头鸟。 “我讨厌龙熙帝。”嫦曦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摇摇脑袋笑道:“我倒是不讨厌小润,小润很有趣呢。” 嫦曦从账本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后殿下想拿他怎么办?他在龙熙国做龙熙帝,殿下在凤冥国做凤主,只在每一次的五国会上见面吗?” 这个问题晨光是思考过的,于是她开心地回答道:“小润很有趣呢,以后他会呆在我的身边陪着我。” “若他不愿意呢?”嫦曦问。 晨光一愣,用不理解的语气反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晨光美丽又可爱,他没有理由不愿意。 “在龙熙帝的想法里,应该是殿下带着凤冥国去陪他,而不是他带着龙熙国来陪殿下。” 晨光扬眉,笑吟吟地说:“那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才会有这样傲慢的想法。等到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我的他就会乖乖地呆在我身边了。” 嫦曦沉默了片刻,忽然勾起一抹狡猾的笑,对晨光道: “殿下,龙熙帝纳了那么多妃子,殿下说他临幸过几个?” 晨光微怔。 “等到下一次殿下再到见龙熙帝的时候,龙熙帝说不定都儿女成群了。在殿下还是容王妃的时候,他就和白婉凝牵扯不清,现在白婉凝是他的妃子,为他生儿育女应该是他最希望的吧。” 晨光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知道沈润纳妃之后她也只是想想再见面时他该儿女成双了吧,可是再见面他非但没有,反而还过来缠着她,他生气时的样子十分有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嫦曦说这些,晨光的心里蓦地涌起了一股讨厌,那讨厌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最爱吃的蜜汁火腿被陌生人吃掉了一样。 她蹙了蹙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有些生气地道: “真那样,我就让白婉凝杀了他。” 嫦曦挑眉。 殿下的想法还是一如往常的奇怪。 …… 苍丘国驿馆。 晏樱慵懒地歪坐在大理石桌案后面,单手撑腮,双目微阖。 晏清从外面进来,轻声通报道: “大人,凤冥国凤主已经启程了。” 顿了顿,他又压低了一个声调,补充道: “龙熙帝去送了。” 正闭目养神的人突然冷笑了一声,把晏清吓了一跳,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喘。 晏樱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画发怔。 就在这时,晏忠弓着腰进来,低声通报: “大人,凌王殿下来了。” 晏樱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淡声说: “让他进来。” 晏忠去了,不多时,将裹了一身带兜帽黑斗篷的窦轩带进来。 窦轩急匆匆走进来,兜帽都来不及脱,促声道: “大人,不好了,静宜道人等十二个火器师被发现各自死在家中,死状相同,都是一刀致命,被人从后面割断了喉咙。” 晏樱看了他一眼。 意外,也不意外。 晨光能放过那些人才有鬼,只是人都已经转移了,她居然还能查到,且下手又快又狠。 这已经是他第几次低估她了? 他想叹气。 …… 深夜。 长秋宫。 穆阳侯一脸严肃地道:“陛下,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十二个人的致命处都是被一刀割喉,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据仵作说,这些人在死之前是呈自然放松的状态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突然出现的刺客杀死的,可以说是相当高明的杀手,十二个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察觉到,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被杀死了。” 赤阳帝脸色铁青,表情阴沉得可怕。 穆阳侯继续说:“验尸时,洪武将军就在一旁,洪武将军仔细看了那些伤口,洪武将军说,这些刀伤是由龙熙国特有的十字剑造成的。” 赤阳帝嘭地一拍龙案,勃然大怒: “龙熙国,欺人太甚!” 他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开了,怒目圆瞪,暴跳如雷。 …… 又是在六道府,晨光和凤冥国的队伍分开了,她更换了便装,带着嫦曦、火舞、司七等人走陆路,游山玩水着往连山关去。 嫦曦愿意陪着她玩,也不催她,几个人走走停停,不着急,一直到凤冥国走水路的队伍都已经过了连山关,他们才到离连山关还有五百里的燕城。 入城的时候,嫦曦笑着对晨光道: “殿下,大概就是今晚了。” 晨光看了看他,掀开车帘子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然后扁起嘴唇,哀怨地道: “那就来不及吃晚饭了。” “路过醉仙楼时倒是可以给殿下买一只八宝糯米鸭路上吃。”嫦曦笑说。 晨光这才高兴起来,笑着点了点头。 去醉仙楼的时候包了一只醉仙楼的招牌菜八宝糯米鸭,以及香酥丸子、红烧鸽子、宫保兔肉。 晨光笑眯了眼。 趁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燕城外,是一片被称为“猛鬼林”的山林,那片山林极为茂密,最不适宜走夜路。 月黑风高时,晨光啃鸭子啃得正欢快,就连人带马车被二十几个黑衣人给团团围住了。 第二百五三章 血洗 天气已经很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北风呼啸。 二十几道身影如鬼魅一般,在狂风中包围住马车。 “赤阳帝竟然这样忌惮我。”晨光笑说。 像她这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居然派了二十来个顶尖高手暗杀,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不过还是少了。”顿了顿,她继续笑说。 坐在她身旁的嫦曦微微一笑,突然跃出马车,一条遍布着青色蟒纹的软鞭从袖中迅出。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气贯长虹,软鞭如蛟龙一般,腾跃而起,蛇一样缠住其中一个刺客的脖子,将那人的整个身体带起来,向旁边的密林重重一甩。那人还来不及反抗,就已经带倒了一排粗壮的树木,随后狠狠地摔在地上。脆弱的脖骨在与树木冲撞的过程中折断,头颅歪在一边,只剩下少量的皮肉相连,那人已经气绝。 青蟒软鞭从死人的脖子滑下来,软软地垂在地上,嫦曦弯起殷红的嘴唇,浅浅一笑。 比杀手还要杀手的残暴令二十七名高手震惊,不敢怠慢,一连刺出十几道寒芒,刺目的光刃向嫦曦直袭而去,却因为无法抗衡,不得不被迫再次后遁。 嫦曦的软鞭在半空中幻化了数十道幻影,软鞭上生有倒刺,每一道寒芒都直冲而上,破空声不绝于耳,与杀手们擦身而过,顷刻间便在二十几个人身上留下了道道血痕。 杀手们大惊失色,名扬天下的嫦曦公子只是因为富可敌国的身家名扬天下,却没人知道他竟然武艺高强。他们在之前想的是,这位公子的身边说不定会有武功高强的护卫,却没想到他本人竟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以一己之力力敌众高手却游刃有余,杀手们不敢怠慢,攻势越发凌厉。 一人又被击退,怒目凝眉,才要上前,却觉得身后一股阴风刮过,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片薄如蝉翼的锋刃已经从身后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四溅,喷了旁边的人一身。 旁边的人有一刻差点被突然出现的白衣女鬼吓死,“鬼啊”两个字就卡在喉咙里。这个被乌黑的长发遮住半边脸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息,走路居然是用飘的,午夜阴黑又看不到她的影子,她的出现让现场变得越发恐怖。 她飘到惊瞪着她的那个人身后,那人连忙回身要与她对战,她却又一次飘到他身后。这女子的轻功极高,却不知是不擅长还是不习惯,她不会与人对打,总是想飘到对方的身后去。 双方大概纠缠了十次之久,刺客有了一种鬼缠身的感觉,不寒而栗。 在第十二次时,司九终于得逞了,她飘到对方身后,用手中的刀片利落地割断对方的喉咙,满意地看到鲜血涌喷,溅了一地。 晨光坐在马车里啃鸭腿,随着外面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个场合啃鸭腿有点奇怪。 就在这时,一个被击退到马车边上的刺客见无人阻拦,以为有机可乘,猛地窜上马车,刚蹿上半空中,就被一只绣花鞋踹了下去。 火舞皱了皱眉,从马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望着摔在地上的黑衣人。 那人惊且怒,一跃而起。冰冷的银光却自那美人的指尖射出,如网一样将他罩住,纤细的银丝将他的全身缚住,他心中一凛,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玄力灌注在细丝之上,接着只听噗地一声闷响,完整的人已经变成了破碎的几块,噼里啪啦散落在地上,鲜血喷溅,异常残忍。 热血差点溅在司八身上,司八气恼地嚷嚷: “火舞,你好恶心!” 火舞看了她一眼。 如果司八不是踩着一颗头颅对她说话的话,她就道歉了。 火舞转身回了车厢。 晨光觉得在这个时候啃鸭腿不太对,于是把鸭腿包起来,放下了。 “殿下不吃了?”火舞问。 晨光摇头。 火舞跪坐下来,从旁边拿了小瓷盆,兑了些温水给晨光洗手。 晨光净了手,用帕子擦干,想了想,笑道: “你说小润那边赤阳帝派了多少个杀手?” 火舞摇摇头,笑说:“不知道,应该只会多不会少吧。” “也不知小润看懂我的字条没有。”晨光说。 火舞笑笑。 …… 羽城。 军账外,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 军帐内,沈润面黑如炭。 他终于明白了晨光给他的“羽城”二字是什么意思。 在进入羽城境内时,他突然想到了晨光给他的两个字,莫名地有些戒备,便多吩咐了一句,结果夜半时分真的冒出来居然有一百个赤阳国的刺客,赤阳帝还真是下血本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提前知道? 他才不会傻到以为她是未卜先知,她肯定又是做了什么背地里阴他的坏事! 一想到这里沈润越发气愤。 一个黑衣刺客突然滚入帐中,大喝一声,长剑闪烁,凌厉地刺过来。 沈润面冷如霜,身子后仰,躲过寒气迫人的剑锋,敏捷地退到一旁,从剑架上抽出明华剑,在那刺客大吼道“龙熙帝,受死吧”举剑刺来时,优雅地旋身,白衣翩迁,锋锐的剑刃横着割破刺客的腹部,削铁如泥的宝剑竟将那刺客生生地腰斩成两半。 鲜血喷溅,却未染白衣半点。 沈润提着剑,冷冷地向地上的尸体望了一眼。 一个刺客,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他阴沉着脸,怒气在胸腔内翻涌。 他想他是对那个坏丫头太好了,太仁慈了,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得寸进尺,得意忘形! 他要给她一点教训才行! “阿嚏!”晨光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火舞将披在她身上的披风系紧一些,担忧地问:“殿下是着凉了吗?” 晨光揉着鼻子摇摇头,笑嘻嘻地道:“大概是谁在想念我吧。” 火舞笑了笑。 马车外,声音越来越小,血腥味越来越浓,片刻之后,司七探进头来询问: “殿下,这些尸首,处置了吗?” “他们来杀我,我干吗还要负责让他们入土为安啊,我才不管呢。”晨光噘着嘴唇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还是扔进草丛里,万一有路人经过,吓坏了可不好。” 司七点点头,放下马车帘子,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嫦曦、司九、司十进车里来,司七和司八坐在车外。 司八扬起鞭子,娇叱了一声,马车开始移动,向前方驶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百五四章 三族冲突 回到凤冥国时已经是冬天了。 刚越过边境,眼前的景色立刻就变了个样。 人口倒是不少,可刚经历过战乱,那些被深深印刻进砖墙的痕迹到处存留。原本南越国也只是在赤阳国的辅助下衣食温饱,虽算不上贫穷,离繁荣富强还差了一大截。 看不见一所高楼,草木和田地也在战争时被摧毁得差不多了,虽然已经在重建,可百姓们的兴致不高,没有赤阳国人活泼,也没有赤阳国那样热闹。城墙虽然添了新石头,但很破旧,城镇里就连做买卖的铺子都很萧条。 晨光刚刚从赤阳国回来,从热闹繁荣突然过到衰退败落,感觉就像是从一个世界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不在同一片大陆似的。 还有一群人在骂她。 连续走了七天,每一天都能听到有人骂她,一个人骂她,大多数人随声附和,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是将南越国变成人间地狱的罪魁祸首。 现在居住人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原来南越国的土地,土地上的南越人直到现在私底下依旧以南越国人自居,他们对外来入侵者极为排斥,不论是北越人还是凤冥人。和平一些不愿惹事的将这种排斥收在心里,那些激烈一些的直接就将外族人视为仇敌,冲突激烈。 高嵩是离连山关很近的一座边陲小城。 在这里,晨光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南越人、北越人和凤冥人三族的激烈冲突。 虽然生意萧条,但是商贩们还是在努力地做买卖维持生计。 早起的街市上,有些城外的庄稼人会挑着自家种的蔬菜粮食到城里去卖,换取一点银钱贴补家用。 晨光在进城时就被一个奇特的景象吸引。 有做菜贩打扮的庄稼人正在排队等待进城,可他们并不是独自来的,也不是两三个结伴,竟然是十来个组成一群人进城贩菜。 晨光一眼认出了这些人全部是凤冥人,因为他们皮肤苍白,躯体细弱,不论男女容貌皆秀气。正因为全部是凤冥人晨光才觉得奇怪,为什么凤冥人会成群结队地出来卖菜? 这个时候她只是敏感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她没想到事情会那样严重。 高嵩不大,街市就在道路两旁,城市小人口多,马车走不了太快,晨光看到先于她进城的那些菜贩在街道旁的空地上摆起了摊子。由于有先到的小贩,在摆摊子时他们不能在一块,于是分散开来,晨光注意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行李里都带了一根粗粗的木棍。 她皱了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叫司八将马车赶到街角的巷子里停下。 虽然生意萧条,但是在同样萧条的情况下,凤冥人的生意更不好,客人会直接越过凤冥人的摊子去别家买,偶尔做成一桩买卖,晨光留意到,买的人不是凤冥人就应该是北越人。 也就是说,南越人不肯买凤冥人的东西。 在这片国土上,南越人的人数大于北越人的人数大于凤冥人的人数,也就是说,南越人才是大多数,因此,做不成南越人的生意,恐怕糊口都很困难。 很快的,混乱的情况发生了。 一伙南越人提着棍棒突然出现在集市上,一边高喊着“凤冥狗滚出高嵩”,一边举起棍棒开始乱砸,路人的尖叫声响起,但大多数路人却能够十分习惯地四散逃开,很快,这片街市空无一人。 而那些被打砸的凤冥人亦是准备充分,在摊子被砸时迅速抽出棍棒,先前分散的人聚成一团,和打砸摊子的南越人厮打在一块,打得难解难分。 晨光望着他们互相棍棒相加,头破血流。 大概过了小半刻钟,高嵩衙门的衙役赶过来,将两方人都锁起来带走了。 原本还有点人气的街市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条死街,空无一人。 马车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嫦曦、火舞等人沉默地望着晨光。 晨光的脸色很难看。 沉默了良久,她开口,说:“去高嵩衙门。” 司八催马,一路打听着,来到高嵩县衙。 高嵩只是一座县城,县衙不大,也不气派,就是一座比别处大一点的院落。 嫦曦拿着凤牌下车,命守门的衙役进去通报,那衙役不认识凤牌,态度傲慢,被嫦曦狠狠地踹了一脚,才连滚带爬地去了。 高嵩县的县令倒是个还有点脑子的,算时间猜测大概是凤主从赤阳国回来路过高嵩,慌忙整理官服,带领县丞主簿等人出来跪接。即使是边陲小城,对凤主殿下的大名亦是如雷贯耳,那是一位心狠手辣的煞神,虽为女子,却是个妖女,魔女,鬼女,反正就不是人。 她能从赤阳国活着回来,真是出人意料。 高嵩县令赵志学年四十,任高嵩县县令已有八年,浓眉方脸,倒不是晨光想象中的奸滑相。 赵志学端端正正地跪在马车下,高声道: “微臣参见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千岁!” 县衙正门打开,马车从正门进入,一路来到大堂前,面罩薄纱的晨光下了马车。 除了打仗的时候晨光路过一次县衙,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参观县衙,她扶着火舞的手,在庄重肃穆的大堂里转了一圈,四处张望。 高嵩县衙的人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说中的凤主,即使罩着面纱,也能看出这是位绝色美人,刚从马车里出来时就金光闪闪的,耀花了旁人的眼。 赵志学等人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纷纷低下头,远远地跟在后面。 晨光在县衙里转了两圈,最后落座在县令审案用的椅子上,瞅了一眼惊堂木,拿起来看了看,突然往桌上一拍,声音响亮,倒是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赵志学等人同样惊了一跳,齐齐跪下来。 晨光将惊堂木搁下,向赵志学的脸上看了一眼,淡声开口,道: “我还以为高嵩县的县令是个什么样的混账,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县令人模人样,怎么养了一群百姓却成了没有人脑的畜生?” 赵志学心里一惊,慌忙说: “凤主殿下息怒,微臣愚钝,不解殿下的意思,请殿下恕罪,教导微臣一二,微臣感激不尽。” 第二百五五章 难解的异族矛盾 “战事已停,高嵩县的百姓不知安宁度日,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殴斗,你这小小的县城一共才多大,两族人不和动静闹得那样大,你敢说这不是你这个做县令的过失?” 赵志学听了这话,知道凤主殿下一定是遇着他们刚刚处理过的案子,所以过来问罪来了。他满面羞愧,耳根子通红: “是微臣的过失,微臣知罪。” 晨光冷着脸看着他,她生气了,如果两族人一直不合,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乱。她与龙熙等三国签署的协定都是从明年春天开始施行的,明年春天之前如果不能让国家的局势稳定下来,只会让其他国家生出虎狼之心。 冬天去春天马上就会到来,凤冥国内因为民族不同造成的紧张局势却比晨光想象的还要严重。 高嵩县县丞龚文德见赵志学也不辩解就把罪名认下了,生怕他就这样被定了罪,慌忙开口,道: “禀凤主殿下,关于凤冥、南越、北越三族人的矛盾,赵大人是真的尽力了。自从朝廷颁布旨意凡是涉及三族矛盾殴斗致死者,无论罪名轻重一律处死,赵大人一直都是按照旨意判罪,即使被高嵩县的百姓辱骂,被族中长辈唾骂,赵大人都没有动摇过。为了推展朝廷颁布的三族通婚的旨意,赵大人甚至招了一个凤冥人做赘婿。可是高嵩县内,三族人的矛盾冲突不但没有缓和,反而越来越激烈了。” 晨光看着他,冷冷地道: “你们作为臣子按照朝廷颁布的旨意去做这是你们的份内事,难道我还要为了这个夸你们一顿,给你们点奖赏?” 龚文德浑身一颤,急忙磕头,慌张又尴尬地说: “臣不敢!臣不敢!” 晨光不悦地看着他们。 赵志学等人跪在地上,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喘。 沉默了一会儿,晨光开口,问: “死刑令无用吗?” 赵志学等人还以为她会因为刚刚的事情发怒,正在忐忑不安中,她突然开口,把他们吓了一跳,听了她的问话,又是一怔。 赵志学皱了皱眉,回答说: “禀殿下,并非无用,在死刑令颁出之后,以前因为殴斗发生的刑案确实减少,到如今,由于重刑震慑,命案几乎没有了。可这片土地上到底还是南越人最多,南越人始终觉得死刑令是针对南越人,所以南越人对其他两族的人的憎恨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强烈了。现在,三族之间的矛盾一般不会发展到命案,但是打斗不断,衙门也是抓了放放了抓。还有南越人相互包庇,即使有那做下案子的,因为百姓间相互包庇,互相作伪证,给破案也带来了许多难度。” 晨光这一回没有说他“无能”,因为她觉得他说的是现实里的确会发生了,死刑令可以束缚仇恨者的杀心,却消不去他们心底的憎恨。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继续问: “高嵩县有几户人家异族通婚了?” “最初圣旨颁下来时,因为赏金,倒是有几家娶了凤冥和北越的姑娘,但这几家自从成婚以来,一直麻烦事不断,娶了外族的这几家又都是老实人,日子过的很不好,自那之后,就是有心思的也不敢再和异族人通婚了。” 晨光皱了皱眉。 “南越会你可听说过?”顿了顿,她问。 赵志学一愣,疑惑地反问:“南越会?臣没有听说过。” 晨光点点头。 看来南越会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小县城来。 她有些放心,又有些忧心。 就在这时,呼呼啦啦的脚步声传来,巡逻回来的县衙捕快握着长刀三五成群地走进来。 县衙不大,外面动静大一点就能听得很清楚,捕快们在经过衙门大堂时,看见大堂内县令大人等在地上跪成一排,而坐在堂上的居然是一个身穿白衣如天仙下凡的姑娘,他们惊慌失措,诧异地瞪大了眼珠子。 龚志德赶紧把人全叫进来,命他们跪下见驾。 晨光见捕快当中一个中年捕头的身旁跪着一个唇红齿白的青年明显不是南越人。 “他就是你的女婿?”晨光问赵志学。 赵志学见她看出来了,连忙回答:“回殿下,这便是臣的小女婿程宽。” 程宽似乎因为看见了晨光十分激动,见丈人对晨光提起他,便对着晨光拜下去,磕磕巴巴地道: “草民参见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千岁!” “你是凤冥哪儿的人?”晨光问。 “草民原是治草人,半年前来到高嵩县,被县令大人招为二女婿。”程宽笑答。 治草离边关很近,他应该是第一批从凤冥国迁过来的百姓。 “你一个人从治草迁来的?”晨光问。 “草民是跟父母妹妹从治草迁来的,草民的父母和妹妹住在城外,平时以务农为生。” “妹妹多大?可出嫁了?” 程宽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草民的妹妹今年十八岁,尚未出嫁。” 晨光看他的笑容就猜测到,大概是这边的凤冥人不好找人家。她不再追问,顿了顿,问: “你现在是捕快?” “是。”程宽笑答。 “身体吃得消吗?” 凤冥人体质弱是各国公认的,男人的气力跟别国稍强一点的女孩子差不多,尤其他们是从沙漠中迁至中土,还牵扯到一个水土不服的问题,很让人担心。 程宽见她问身体,诚惶诚恐,拜下去,慌忙笑答:“回殿下,草民可以,草民想为高嵩县的安定出一份力。” 晨光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怔,扬眉。 赵志学见她不再问话沉默下来,大着胆子抬起头,赔着笑脸道: “凤主殿下,就快到饭点了,殿下若不急着启程,臣就去芙蓉楼为殿下准备一桌酒席,布置几间屋子,殿下用过膳,好好休息一下,以解舟车劳顿的疲乏,殿下看可好?” 晨光想了想,拒绝道:“不必了。” 顿了顿,她问:“你家就在后院吧?” 赵志学一愣,点头回答:“是。” “今天我就住在你家,你也不用破费,平常怎么样今天就怎么样,我先见见你的夫人和女儿,明日一早我再去你家瞧瞧。”晨光对着程宽说。 众人一愣,又是惊诧又是慌乱,又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忙又跪拜下去。 第二百五六章 难办 赵志学是高嵩县本地人,家中有一个夫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二人只育有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出嫁,夫婿是城中唯二的郎中之一,在城里开了家药铺。二女儿十七岁,被赵志学留在家里招了程宽这个女婿,以后这二人会一直留在赵志学身边给老夫妻俩养老送终。 程宽与小赵氏成亲刚几个月,还算新婚,小赵氏虽然性子腼腆,眼角眉梢却尽是喜意。 一家人被晨光突降弄得措手不及,赵夫人和小赵氏慌得不得了。县城县令,家中使唤的人也少,赵夫人亲自带领丫鬟婆子去集市上买菜,回来以后和小赵氏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还战战兢兢地向晨光请罪,说自己厨艺不精。 晨光一点也不在意,一点都不客气,她什么都能吃,即使高嵩县的食材算不上高级,赵夫人的厨艺确实够不上精湛,她也吃得很畅快。 龚文德带着自己的夫人儿女过来作陪,龚夫人帮着赵夫人下厨也做了两道菜,菜做得不怎么样,她做的糖糕却很好吃,晨光多吃了一个,龚夫人就欢喜得不得了,这事大概够她吹嘘一辈子的。 晨光住的屋子晚饭前赵夫人的丫鬟就带人给收拾出来了,晚饭后,赵夫人亲自送晨光回房休息,又告罪说些“寒舍简陋”之类的话,晨光摆摆手,表示自己完全不在意。 她让赵夫人去把程宽找来。 赵夫人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询问,应了一声,去了,不一会儿,程宽赶过来,进门之后垂着头跪下来,问了安。 晨光让他起来,命他坐到墙边的小凳子上去。 程宽告了罪,侧着身子,小心地坐下。 晨光问他:“你父母的日子过得如何?” 她问的直接,程宽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了想,说: “回殿下,草民一家迁到高嵩县后,分得了田地房舍,这边的土地该怎么耕种我爹娘也都知道了,日子很好,只是……”他皱了皱眉。 “南越人的骚扰?”晨光替他说出来。 程宽点点头,道:“南越人厌凤冥人已经厌到了骨子里,就是凤冥人忍耐,不去与他们争执,可南越人就是不肯放过凤冥人,忍让只会招来更狠的欺辱。南越人认为凤冥人和他们抢土地,抢买卖,抢生计,不管凤冥人做什么,总有一些南越人过来破坏,种田会被破坏田地,就是做点小本买卖,那伙人也看不顺眼,千方百计地破坏。也不是所有南越人都这样,一开始凤冥人做点小买卖时,也有南越人来买,可那些人连买东西的南越人都不放过,一块打,闹到最后,就算有心慈的想帮凤冥人一把的南越人也不敢乱发善心,怕遭祸。” “是固定的一伙人?” “听李捕头说,带头的朱二,此人原来就是个在赌场放债的。这伙人最开始只有几个,可后来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术,把城里的好几个正念书的小子给招了去。那些小子就跟着了魔似的,跟着朱二犯浑,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连关进牢里都不管用,只要放出去就坏事。那些人鬼得很,犯的案子最多也就是赔些银子,够不上刑罪,出去了照样闹腾,衙门拿他们也没辙。” 晨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问: “听说过南越会吗?” 程宽一愣,想了想,摇头说:“草民不曾听说过南越会。” “你说的朱二,他是主使?” 程宽蹙眉,想了半天,犹豫不定地回答:“是,也不是,看起来是,可草民总觉得朱二他这么忙前忙后的,又没有好处,他图什么?如果说是为了国家大义,草民觉得他没那种见识,他就是个混迹市井的痞子。” 程宽的意思是朱二背后有人指使的意思。 晨光沉默下来。 …… 灯油燃烧的味道不太好闻,火舞就用自带的香炉焚了玫瑰香,放在晨光身旁的小桌上。 晨光抱着一只软枕头歪在床榻上,盯着悬挂着的纱帐上绣的草虫发愣。 嫦曦也不吵她,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一言不发地翻看账本。 往常的这个时候晨光早就睡觉了,可今日一直到午夜,她还两眼炯炯,十分精神。 直到打更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嫦曦合上账本,看了晨光一眼,劝说: “殿下,已经过了子时了,殿下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山正村吗,早些歇息吧。” 晨光却突然坐起来,冲着门外高声道:“司八!”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于是嫦曦替她对着门外喊了声: “司八!” 司八已经在隔壁睡下,听见喊声一咕噜跳起来,一边系腰上的汗巾子一边匆匆走出来,掀开帘子跨进门槛,疑惑地问: “殿下什么事?” “顾尧他们此刻正在平兴郡,你去平兴郡,叫顾尧传旨,日后各地再发生异族之间的殴斗,凡涉人命案者,无论罪名轻重,一律处斩。凡不涉及人命的,挑起殴斗的一方全部流放开徐县,尽数充军。让顾尧下旨以后,你就回瀚京去,命高池柳前往开徐县,等着训练那些被流放去的猴子。告诉高池柳,只要能把人训练听话了,就是在他们身上钉一百颗钉子也行,但绝不许减弱战力。” 司八全部记下了,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说着转身出去,到隔壁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去马厩里找马启程了。 嫦曦等着晨光全部吩咐完了,站起身,走到晨光身旁,从高处俯视着她的脸,弯起殷红的唇,温声笑说: “殿下,太晚了,别再熬心血了,早些休息吧。” 晨光点点头,拔去挽头发的珠钗放到一旁,裹着厚厚的棉衣缩进被子里,却还是打了个哆嗦: “好冷!” 火舞抱着汤婆子进来塞进晨光的被窝,将她放在一旁的珠钗收起来。 嫦曦笑着将晨光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免得堵住口鼻。晨光咕哝着说: “也不知道大猫有没有想我。” “一定想了。”嫦曦笑答,将搭在她脸上的发丝拢一边去,顿了顿,对火舞道,“今晚我守着,你去休息吧。” 火舞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闭上眼睛开始昏昏欲睡的晨光,点点头,出去了。 第二百五七章 山正村 次日一早,赵志学、程宽和小赵氏特地陪着晨光去了一趟山正村。 山正村离县城不远,坐车两刻钟就到了。 山正村在山脚下,是一座拥有五百户人家的村落,从外观上看,还算祥和。 非农耕时节,村民们不用种地,路上遇到了不少人都挑着售货的扁担,有粮食、有蔬菜,还有手工制成的小物件,全是准备进城去做小买卖的。 小孩子们在村路上跑来跑去,嬉笑打闹。 马车行驶在土路上,晨光望着因为寒冷变得荒芜的田地,突然问赵志学: “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之前战事没有殃及到高嵩县,今年田里的收成还和往年一样,比较宽裕。不过临县就不行了,虽然还没到闹饥荒的地步,可日子过的紧紧巴巴的。”赵志学说,顿了顿,笑道,“不过殿下放心,朝廷补的银子都放下来了,受损的田地也都差不多修完了,等过了冬,明年就好了。” 晨光沉默着,望向窗外的田地,过了一会儿问: “现在的日子,比起还是南越国的时候,有了多少变化?” 赵志学一愣,这种问题是很难回答的,一个答不好就有可能会掉脑袋。 晨光看出他的顾虑,淡声道: “你直说无妨,就算你说南越帝在的时候更好,南越帝也不可能活过来,我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死人就砍了你,毕竟我看你还是可用的。” 赵志学闻言,差点笑出来,虽然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可他是真的觉得这位凤主殿下很有意思。这位传说中酷爱暴政的治国者,实际上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相处一段时间,就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心防,就好像和她相识已久,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和戒备感。 “若说变化,也就是凤冥人和北越人迁过来造成了许多混乱,其他的变化还真没有,殿下除了下诏促进三族人融合,其他的规条法例还是延续从前的,所以其他方面真没有什么变化。” “南越亡国,你作为南越人,心中不恨吗?”晨光看着他,问,完全看不出她此时的心里正在想什么。 赵志学无法回答这句话,表情讪讪的。 “就算你说你恨,我也不会杀了你的。”晨光说。 赵志学干笑着,顿了顿,低声道: “臣出生在高嵩县,臣做了八年的高嵩县县令,臣只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够繁荣富庶,家乡的百姓能够衣食无忧。” “回话还挺机灵的嘛。”晨光说。 赵志学笑得越发僵硬。 马车停在了程家的小院前。 这附近全部是新盖建的院落,离新盖的小院不远是一大片新开垦的田地,这是新迁来的凤冥人和北越人居住的地方。 晨光留意到,虽然同样是在山正村,但这一片区域却和其他村民居住的地方明显分开了,纵使这里也属于山正村,但无形的界限一眼就能看出来,恍若村中的另外一个小村。 “这里把后迁来的人都安置在一块儿了?”晨光问赵志学。 “当时朝廷下旨时,说由地方官员安置新迁民,臣想着,到了新的地方会有很多不习惯,还是应该让他们同一族人彼此有个照应。” 晨光没有说话。 程宽在外面道:“姑娘,岳丈,到了!” “姑娘,到了。”赵志学改了个称呼,轻声说。 晨光起身,扶着火舞的手下了车,嫦曦和赵志学跟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干净朴素的小院。 程宽的父亲与人结伴上山砍柴去了不在家,家中只有程宽的母亲和程宽的妹妹程美。母女俩正在做针线活,见程宽带了亲家和几个不认识的客人来,诚惶诚恐,手忙脚乱地招待着。 晨光没让程宽说明自己的身份,程宽对家人解释说,晨光是岳丈的友人。 单是岳丈的友人就足以让程家人慌乱,母女俩忙前忙后,又是倒茶,又是拿果子。 程美见晨光等人穿着富贵,越发拘束,偷偷地瞧了嫦曦一眼,顿时羞红了脸。她慌慌张张地跑去擦小凳子,把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腼腆地站在一旁。 赵志学没敢坐下,在晨光身边站着。 程氏是一个性情温婉的中年妇人,虽穿着朴素,却拥有凤冥人天生的秀丽容貌。她泡好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放在桌上。 晨光请她坐下。 程氏见不管是赵志学还是程宽都站着,坐在桌前的只有晨光一个人,哪里敢坐,连连摆手。 晨光还是让她坐下。 程宽见状,催促母亲坐下,程氏推脱不过,只好摸着凳子坐下,侧着半个身子,赔着笑脸。 晨光见她紧张,就让赵志学、程宽等人出去瞧瞧,她和程氏说说话。 赵志学和程宽便出去了。 即便如此,面对一个虽罩着面纱却贵气迫人的姑娘,程氏依旧战战兢兢。 晨光问了程氏一些过日子上的琐碎事,以及迁移到这里的路上发生的事情。 晨光性子温和,又说到了她知道的事,程氏渐渐放松下来,她对晨光讲了许多事情。 在凤冥人的大迁移中,许多年迈体弱的人并没有离开凤冥国,他们选择了继续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土地,尽管那里环境恶劣,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在熟悉的土地上自生自灭。有些人并非是因为热爱那片国土,而是他们的身体无法支撑他们走出沙漠,他们很有可能会死在途中,那样反而会给家人带来麻烦,于是他们选择了留下来。 程氏的父母公婆便是选择留下来的那些人。 程氏在说到这些时,忍不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走出沙漠的大多是年轻人,以及像程氏和她丈夫这样身体比较强壮的中年人,即便如此,来的路上也看过了太多的死亡,程氏说,能活着走到这里真的是上天庇佑。 程家没有发生水土不服的情况,但邻里中有几户人家直到现在还有人在缠绵病榻,也有刚到高嵩县没多久就因病过世的。 晨光又问了问程美的事。 程氏对着她一个姑娘,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小声告诉她,由于凤冥的女孩子普遍貌美,凤冥人又时常被南越人欺辱,凤冥的女孩子经常受到登徒浪子的骚扰和欺负,若不是朝廷将奸yin凤冥女子列入死罪,只怕恶劣的事情会更多。就算死刑令颁下了,恶劣的事件还是会时不时地发生。 第二百五八章 冲突 凤冥人的人口数量本就稀少,又因为大迁移,导致人口数量骤减,再加上生育数低下,即使晨光想让凤冥人变多,也没有办法。 她也想过尽可能多地让凤冥人走上仕途,平衡官场上三族人的数量,以达到三族人的平衡,这是继通婚之后又一项融合三族人的手段。 可这个不是那么容易实行的。 三族人中,只有南越人拥有读书入仕的过程,凤冥和北越在南越面前,那就是没开化的蛮族,除了少数的贵族爱好读书心怀抱负拥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外,其他大部分贵族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野蛮人。这些野蛮人已经被晨光杀光了,少数可用的虽然都被她安排到要位上,可人数远远不够用。普通的凤冥百姓在凤冥国时天天忍饥挨饿,根本没有读书认字的闲工夫,北越人的情况亦然,提拔普通平民进入官场根本就行不通。即使因为人数不够,现在开始培养小孩子,可至少还要等上十年,无法解决现在的难题。 因此,现在的凤冥国,大部分官员还是延用了原来的南越官员,尽管知道这会引起许多不公平,可因为人员匮乏,不得不妥协。 “娘!娘!”程美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晨光和程氏的谈话,只见程美红着眼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大声道,“不好了!不好了!爹和郭伯伯他们又和夏老三他们打起来了!” 程氏吓了一跳,一瞬间唬得脸都白了,来不及招呼晨光,匆忙站起来,跟着程美,二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晨光愣了一下,歪头想了想,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慢吞吞地走出去,然后拉着候在外边的火舞,循着离老远就能听到的叫骂声去。 在从山中通往村子里的土路上,两伙人正在打架,地上软塌塌地躺了一只四肢被绑在棍子上的死老虎。 嫦曦先过来的,双手抱臂,正在远远瞧热闹,见晨光跟过来,笑着对晨光解释: “听说山里的老虎突然跑出来了,程宽他爹和人合伙将虎打死,那边那个叫夏老三的,那几个偏说老虎是他们发现的,是他们的,一定要把老虎抢走,两边就打起来了。” “公然抢劫?”晨光皱了皱眉。 嫦曦笑笑。 程宽和赵志学已经介入,拼命劝和,要把打起来的两方拉开。 不一会儿,山正村的里正收到消息,急忙带了几个人赶过来,将两伙人分开。 大概是由于有赵志学在场,山正村的里正没有偏袒南越人一方,问清楚来龙去脉,将夏老三等人训了一顿,让他们滚蛋,然后将死老虎交到程父手里。 山正村的里正生得肥头大耳,却有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 在里正热情地邀请赵志学去家里吃茶的时候,晨光的目光落在他那个一表人才的儿子身上。因为她在注意他,所以发现了,里正的儿子在瞥了一眼站在母亲身后的程美时眼光停顿了好一会儿,双方趁人不注意对视了能有三息的工夫,程美不好意思地撇开眼,双颊泛红。 里正的儿子就笑了。 晨光扬眉,她发现了一点粉色的事情。 里正的儿子似乎觉察到了晨光的目光,望过来,视线却只在晨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 居然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是个好小子! 晨光心里想。 就在这时,背后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把晨光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一群鸟雀呈喷射状从树林里飞入空中,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山正村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但只是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事,就没放在心上。 南越人和凤冥人的矛盾在里正和赵志学的干预下平静化解,凤冥人和北越人得到了老虎,十分高兴,商议着要将老虎卖到城里去。 于是匆匆忙忙地套车,因为怕耽搁了再生事端,一伙人带着死老虎立刻进了城。 走之前程父对赵志学连连告罪,赵志学知道他们有点额外的进项不容易,也没在意,反而要他们快去。 冲突化解,家里又有了新的进项,程氏和程美很高兴,因为惊了晨光,母女二人十分过意不去,赔着笑将晨光往屋子里请。 晨光笑眯眯地跟着她们去了。 嫦曦和火舞跟在晨光身后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嫦曦忽然问火舞: “你刚刚觉不觉得地上晃了一下?” 火舞一愣,想了想,摇摇头。 一行人回到程家的房舍。 程美安了心,又活泼起来,大概是觉得今天有晨光带了赵志学来,父亲的事才轻松化解,她很高兴,就对晨光说: “大姐姐,我冲糖水给你喝吧!” 还不等程宽阻止,就兴冲冲地去了厨房。 程宽想晨光大概不会想吃自己家的东西,有些尴尬,晨光却在好奇冲糖水是什么东西。 不久,程美回来了,手里捧了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热腾腾的一大碗红黑颜色的糖水,糖水上还很珍贵地卧了一个鸡蛋。 程美笑嘻嘻地给晨光吃。 晨光没见过这种煮法,觉得十分新鲜。 程宽见状,以为晨光不想吃,刚要出言阻拦,晨光却将糖水蛋连汤带水全部吃掉了。 算不上好吃,不过也不难吃,暖暖的,甜甜的。 晨光想,在程家鸡蛋一定是很珍贵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这么想着,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程美见她全部吃光了,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吃,十分开心,笑成一朵花。 赵志学和程宽、程美陪着晨光走遍了山正村以及山正村附近的高山,去了几户人家,了解了山正村人们的生活状况。 太阳落山时,小赵氏找了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程宽有些谨慎,小心询问晨光可不可以留下来尝些粗茶淡饭。 晨光爽快地答应了。 晚饭前程父喜气洋洋地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卖老虎分到了不少钱,带回来不少东西,还给程美买了一条手钏,程美爱不释手,给晨光看了好一会儿。 但在吃晚饭的中途,程美却心不在焉,有点心神不宁,匆匆吃完饭,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又跟晨光告了罪,就回房去了。 晨光是个经常会不舒服的,所以她怎么都不觉得程美是因为不舒服才回房的。 第二百五九章 歧视 天黑下来的时候,晨光准备启程回城里去。 程宽和小赵氏也没有留,与程家父母告别之后,跟着回城去了。 马车行驶在村间的土路上,夜晚的村庄十分安静,漆黑的山脚下,月光异常柔和,安宁地守护着静谧的村庄。明亮的灯火从各家的窗子里透出来,那些灯火温暖昏黄,在月夜里如一颗颗星。 晨光觉得黑夜里的万家灯火颜色十分好看,她将下巴搁在马车的窗框上,望着乡村夜晚的景色,一直在忧虑三族混乱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些,沁凉的空气让她觉得又有了力气。 然而突然传来的叫骂声却破坏了她喜欢的静谧,把她吓了一跳。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异常尖锐刺耳,她大声叱骂道: “不要脸的小骚狐狸,敢勾引的我儿子,你只是个卑贱的凤冥人,也敢来我们家找便宜,还想攀高枝!我呸!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贱人!” 大概是挨了打,女孩子一直在哭,只是哭,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哭声不大,给人一种在忍耐的感觉,听起来十分可怜。 “娘!娘!你别打小美,不是小美的错,要打你打我,是我叫小美出来的!娘,你别打了!”当事青年焦急地护着自己的姑娘,皱着眉大声喊道。 “阿江哥哥,你为什么要叫她出来?她是你什么人?”另外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醋意浓浓地响起,高声质问。 坐在马车里的晨光扬眉,趁夜回城居然也能碰上这么精彩的事,一男两女! 马车突然停住了,在外面赶车的程宽大叫了一声:“小妹!” 他扔下马鞭,冲了过去。 “哥哥!”挨打的姑娘终于出声,哭着向程宽奔过来。 晨光惊了一跳,从马车里探出头去看,前方不远处,漆黑的村路上,一伙人握着火把围着一个年轻人,那青年正是白天时晨光见过的里正的儿子,名叫赵江。 围着赵江的是山正村的里正和几个中年村民,一个胖胖的妇人大概是赵江的娘,还有一个小村花,就是先前唤“阿江哥哥”的那一位。 程美已经跑到包围圈外,被程宽护住,程宽的妻子小赵氏也下了车,拉起程美的手,警惕地看着里正一伙人。 “小妹,你不是不舒服在家歇着么,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在这儿?”程宽轻声问,又向赵江看了一眼,他心里也觉得不好,却不愿相信,他警惕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大家都是过来人,看这情况就知道必是小儿女夜里私会被捉住了,程宽大概是不相信他乖巧的妹妹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才会问。 他话音未落,里正夫人从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怒道: “你来的正好,你是她哥哥,我便和你说!管好你家这个小浪蹄子,知道你们凤冥人随便,男的女的胡天胡地不在意,可我们却是本分人家,我们家阿江是个本分的小子,你们家姑娘到处放骚是你们家的事,别来祸害我们家!我们家阿江是老实孩子,只会娶本分的姑娘,让你们家这个骚蹄子离我们阿江远一点,别带坏了他!” 这话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过于狠毒了。 程美缩在小赵氏身旁,咬着嘴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宽怒急,却因为自己妹妹做出了幽会男人这种事,自觉理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江凝着眉,大声道:“爹,娘,我要和小美成亲!” 他这么一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里正夫人惊慌失措,高声叫喊: “阿江,你疯了,你让这个小妖精迷了魂,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爹!娘!我要娶小美为妻!”赵江郑重其事地说,他走过去,将在哭泣的程美拉过来,响亮而坚定地对父母说,“爹!娘!我只要小美!除了小美,我谁也不娶!” 原本赵里正捉住了自己儿子和凤冥的姑娘私会并没有太生气,他家是小子,和姑娘在一起也不吃亏,可现在听赵江说他认真地要娶程美,这一回赵里正可忍不了了,他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赵江的脸上,吼叫: “你小子,老子不和你理论,你越发昏了头了!她只是一个下贱的凤冥人,你是南越人,你只能娶南越人!” 赵江挨了一巴掌,不甘示弱,嗓门比他爹还大,高声叫道: “凤冥人怎么了?凤冥人就不是人了?凤冥人也是爹生娘养的,跟我们有什么分别,怎么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南越国了,这里是凤冥国,所有人都是凤冥人,爹你怎么就不懂得?你说凤冥人下贱,你就不怕被人听了去报给官府咱们家被灭九族吗?现在连朝廷都下公文说支持三族通婚,就算我是南越人,我为什么不能娶凤冥人?我就是要娶小美,除了小美,我谁都不娶!” “呸!你小子少拿朝廷来压我?现在的朝廷算什么朝廷,一个女人遮天,一个女人能遮天的朝廷早晚要完蛋!你等着看吧,要不了多久赤阳国就会来收拾,到时候有这些凤冥人受的!你一个黄口小子懂什么,老子说了,你是南越人,必须娶南越人!” “爹!”赵江又急又怒。 赵里正一脸不屑,刚要开口吩咐人把赵江绑回去,一个黑影走了过来,沉声唤道: “赵里正。” 赵里正吓了一跳,抬高火把往那人脸上照了照,这一照,竟然是赵县令。 不过他并不为刚刚的话被听了去担心,赵志学亦出身山正村,几十年的亲族邻里,论起辈分,赵志学还得唤他一声长兄。赵里正并没有把赵志学放在心上,腆着肚子皮笑肉不笑地道: “哟,赵县令,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是被亲家留住了?”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赵志学,为了保住官位向敌人投诚,还把女儿嫁给了粗蛮卑贱的凤冥人,简直不要脸。 若是平常,对自己的族亲,赵志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今天,这一幕偏发生在凤主殿下眼前,赵里正在凤主殿下的眼皮子底下说出那番话,凤主殿下说不定会以为是他治理不严,连自己出生的村子竟也有心怀反骨之人。 他耐着怒气,冷着脸道: “赵江,凤主殿下召你过去,小心规矩,别掉了脑袋。” 第二百六十章 险情 “凤、凤、凤主……”赵里正终于乱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磕磕巴巴地道。 赵志学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替他重复了句: “凤主殿下。” 赵里正看懂了赵志学眼神的意思,他在说“你已经死了”。 赵里正两腿发软,差点跌倒。 赵江同样战战兢兢,传闻中带领沙漠里的蛮荒军队同时打败了南越国和北越国的女子,孤身去了赤阳国并在五国会上大挫赤阳国的女子,这个女人在民间已经被传成了妖怪,据说她性情暴虐,连喝人血吃小孩的传闻都传出来了。 赵江心中紧张,磨磨蹭蹭来到马车边,跪下来,磕磕巴巴地道: “草民拜见凤主殿下。” 车内沉寂了两息,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罩着白纱的面庞。 赵江不敢抬头,伏跪在地上。 一个清脆绵软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有点像小孩子的声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天真无邪,完全无法将这个声音和传闻中嗜血残暴的凤主殿下联想到一块,那声音问他: “你非程美不娶?” 赵江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愣了一下,语气坚定地回答: “草民非程美不娶!” “可她是凤冥人。” 赵江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考验他对三族人的态度,还是凤主心中也觉得凤冥人和南越人不能通婚,也许她觉得凤冥人比南越人高贵,是他配不上小美。这样的想法让赵江觉得烦躁,他已经受够了哪一族人更尊贵这种说法。 “凤主殿下,在这片国土上,如今已经没有南越国和北越国,只有凤冥国,既然已经是凤冥国了,为何还要分是哪一族人?在凤冥国的土地上,不全部是凤冥国人吗?难道日后别国问起时,百姓们还要先区分自己是南越人、北越人还是凤冥人,然后再说自己是什么人么?” 晨光还是第一次碰到想法这样超前的青年,这是一个能够坦然接受现状的青年,他大概是那种不会拘泥于过去,只愿意向前看向前走的人。 她笑了一声。 “赵志学。”她唤道。 赵志学连忙走过来,站在车窗下,晨光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赵志学点点头,转身冲着跪在远处的赵江招了一下手,示意他站起来跟他走。赵江赶忙站起来,跟着赵志学回到了父母站着的地方。 赵志学来到赵里正面前,抄着手,一脸严肃地道: “凤主殿下赐婚赵江和程美,命他二人择吉日完婚。里正赵永福,公然辱骂朝廷,侮辱凤主殿下,先下狱。稍后会有人来押你,你先回家候着。殿下说了,若是你敢逃跑,殿下就诛灭整个山正村的南越人,你自己掂量着。即日起,山正村里正之职由赵江接替。” 无情的命令让赵永福两腿一软,他双眼呆直,瘫坐下来。 赵江和程美原本因为赐婚的事大喜,转眼间,赵永福却要下狱了。赵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又是慌张又是惭愧,总觉得这桩祸事是因为自己才发生的。他掉头,快步跑到陷在黑暗里的马车前,扑通跪下来,用力磕头,大声道: “请凤主殿下开恩,饶了草民父亲这一回!草民的父亲只是嘴上说,他心里不是那么想的!请凤主殿下开恩!凤主殿下开恩啊!” 程美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跪下,跟着磕头道:“求凤主殿下开恩!凤主殿下开恩!” “他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但嘴上说说是不行的,在凤冥国,任何一个可以管束带领百姓的人,都不能是抬高己族贬低他族的人,你可明白?” 赵江垂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草民明白。” “明白就好。”晨光淡声道。 就在这时,程宽的父母闻讯赶来,程母逮到程美就是一顿打,赵江急忙阻拦,又是一场混乱。 程宽好不容易拉开了,将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程家父母一脸诧异。 程家父母将程美带了回去,赵家人也散了,临去前,赵志学悄悄地劝了赵永福一句,在凤主殿下面前说了那样的话没当场被砍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说明凤主殿下没想要他的命,只是下狱关几年是该值得庆幸的事。 赵永福听了这话,又联想起外面传说的凤主殿下的各种传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真的开始庆幸起来。 在被父母拉回家的时候,程美一步三回头,看的却是那辆陷在黑暗中的马车。 晨光坐在马车里时听见了,她在临去前用很小的对着车窗唤了声“大姐姐”。她大概有话想对晨光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晨光的马车就离开了,程美也被她的父母带走了,所以她的话没有说出来,就那么走掉了。 回去的路上,程宽的心情很复杂,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妹妹能出阁了是很好,今天看赵江那小子也是个可以托付的,妹夫是村中的里正,日后肯定会对程家多多照拂,程宽生活在城中也就可以放心了。可是婆家反对,妹妹人还没嫁过去公爹就要入狱,这却很糟糕。 马车里,晨光对赵志学说了一句,她说应该放出一点消息,就说凡是与他族通婚的或者族里有与异族通婚者的人可以优先仕途,利益驱使,会加速三族融合的速度。 赵志学觉得这招虽然有点邪门,但却很有可能会管用。 马车行驶在回城的林间大路上,两人正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外面传来马慌乱的嘶鸣声,程宽在叱马,可是不管怎么叱骂,马就是不肯听话,拼命挣扎,导致马车摇晃得更厉害。 赵志学在车里东摇西晃,气愤地大声问:“阿宽,怎么回事?!” 程宽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大地开始剧烈震动,不是普通的震动,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骇人的震动。月开始被浓雾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山岳怒吼,天动地摇,灰尘弥漫。巨大的石块滚落下来,砸断了许多古老的大树。 晨光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十分危险。 嫦曦虽然也没经历过,但他在雁云国生活多年,他知道,这是地震。 第二百六一章 凤冥大地震 大地在震动,连深扎根在土里的树木都立不住,更何况是人。 马车因为土地的震动,差一点散架,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倒下,程宽在外面大喊,一行人急忙从马车里离开,向开阔的地方狂奔去。 嫦曦拉着晨光最先下了马车,嫦曦下车之后,转过身,将站在车辕上的晨光抱起来,向树木稀疏的方向飞纵去。 程宽拉着妻子跟在他们后面逃命飞奔。 火舞领了晨光的命令,护着赵志学跑在最后。 好在不远处是一处水潭,水潭周围树木稀少,是一片天然的空地。 晨光站在水潭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对面的高山,山石就像瀑布一样,轰轰烈烈地往下滑落,所到之处,溅起漫天灰土,落了人头上脸上全都是,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眼前的水潭,冬季里,冰冷的水潭却像是烧开了的滚水,在剧烈的震动中开始冒泡,冒了许多泡泡,干看着,是一种说不出的吓人。 山石滑落,声响巨大,喷起的灰土味道非常难闻,呛得晨光直咳嗽,她抓着嫦曦的手还是站不稳当。 嫦曦干脆用她身上裹着的披风将她的头蒙住,然后展开身上的竹青色鹤氅,将她整个人包进来,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晨光再也看不见什么,于是听觉变得异常清晰,大地的怒吼声,山石的轰隆声在耳畔回荡,那声音异常激烈,宛若地狱之门开启,隐隐的,似听到了地狱之火狂烈地燃烧与小鬼恍若呜咽的狞笑。 晨光的心跳得厉害,她不觉得自己在害怕,可是胸腔内,心脏跳得飞快,让她有些不好呼吸。 地震的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在剧烈的震动停止之后,眼前的画面是让人无法相信的惨烈,就像是一盘整齐的棋被一下子掀翻,变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程宽脸色发白,嘴唇发抖,就像是赤身在寒冬里,哆嗦得厉害。他勉强镇定,整个人就像是僵住了一样,他对赵志学说: “岳丈,我得回家去一趟!” 赵志学的脸色也不太好,他知道程宽是惦记自己家,山正村建在山脚下,这么严重的地震,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点点头:“你去吧。” “爹,我和阿宽一块去。”小赵氏挽着丈夫的手急促地说。 赵志学的嘴唇动了动,他不想让女儿跟着女婿回去冒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 赵志学也在担心,他担心城里那边是不是也发生了地震,独自在家的妻子是否安全。还有这一场地震到底波及多广,又有多少人死伤,他要赶回衙门去等着各村人上报受灾数量。 “我跟你一块去。”晨光对程宽说,又对火舞道,“你护送赵县令回衙门,让司七她们放心。” 火舞应下了。 好在马车并没有损坏,马车给了赵志学,火舞和赵志学先回城里去了。 晨光和嫦曦陪着程宽、小赵氏回山正村。 此地离山正村不远,程宽他们的脚程又快,晨光让他们先走,自己和嫦曦远远地跟在后面。 路上,余震不断,摇摇欲坠的几处轰然崩塌,把晨光吓了好几跳。 地晃动得厉害,晨光站不稳走得更慢,嫦曦便背起她。 晨光用帕子捂住口鼻,蹙眉望着漫天的灰土烟尘,小声说: “小曦,我第一次看见地震呢,地震好厉害,比沙暴还要厉害!” 顿了顿,她又说:“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呢?” “殿下,”嫦曦开口,轻声道,“其实南越这片地方,北方易山崩,南方易干旱。” 晨光知道这个。 这一次的大地震,也不知道祸及了多少地方,若只是一两个村子还好。可这么强烈的地震,真的只是几个村子受害吗?如果受灾面积过大,就要准备赈灾,开仓放粮。赈灾需要银子,放粮需要粮食,因为战争,不管是凤冥、北越、还是南越,都没有钱粮。因为是渔翁得利所以存底最丰厚的凤冥,假若外交和赈灾共用,那简直是要了老命。 嫦曦在林荫路的尽头看见了程宽和小赵氏的身影,背着晨光走过去,站在林荫路与村路的交叉点上。 眼前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刻钟前还是一座宁静祥和的村落,转眼间,却成了一片废墟。 站在村口,放眼望去,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石砖灰瓦堆了满地,有几处正在起火。 已经修整好原准备来年春天耕种的田地,裂开了条条如蚯蚓一样扭曲的缝隙。 夜晚时本应静谧的村庄乱成一团,救火的、救人的,来来往往,影影绰绰,那其中夹杂着女人和孩子们的尖叫声和痛哭声,那些声音混在焦虑急迫的嘈杂声里,异常尖锐,刺破了人的耳朵,颤破了人的心脏。 毛骨悚然之感油然而生,晨光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程宽突然向程家的方向狂奔去。 小赵氏慌张地唤了声“夫君”,跟着跑了过去。 嫦曦见晨光没有说话,便背着她走进村子,跟在程宽二人身后。 晨光睁大眼睛,眼神笔直地望着村路两旁,原本还算宽阔的屋舍变成了瓦砾,堆成一堆,看上去小小的,完全想象不出来这原本是一座房屋。 篱笆横陈的院子里,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大喊大叫,叫喊着让村中由男人临时组成的救援队伍救救自家被倒塌的房屋压在下面的亲人。 一个头发乱蓬蓬沾满灰土一身狼狈的女人坐在道边,在给她同样蓬头垢面的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包扎伤口。 小姑娘不哭不闹,在晨光经过她身边时,她刚好歪着头,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地落入晨光的眼里。 余震不断,可月亮出来了,冰冷的月光倒映在那孩子的眼睛里,她眼波平静,无邪懵懂,她望着晨光,晨光一点都猜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不过晨光想,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还好,还好,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他们从母女身旁经过,向程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有几步,忽然,背后传来女子的尖叫声,由尖叫转为哭叫。 晨光的心咯噔一声,一个没注意,从嫦曦的背上滑了下来。 她转过头,她看到那个小姑娘开始从嘴里往外呕血,身体一抽一抽的,大量的鲜血被吐出来,小姑娘双眼呆直,已经失去了月光给予她的色彩。 第二百六二章 惨烈的村庄 小女孩的母亲因为惊骇,尖锐地哭叫,她撕开自己的衣服,一面高声叫喊着“小花”,一面用并不干净的粗布去捂女儿的嘴,希望用这种方式将血止住。 可小女孩依旧止不住地大量吐血,鲜血很快染红了她母亲手中的粗布,染红了她母亲的手。她的母亲惊骇万分,不由得松了手,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再望向女儿时,她哭得死去活来。 晨光跪在小姑娘身旁,用自己的帕子去擦拭她的嘴唇。晨光知道这是没有用的,这孩子吐了这么多血,说明她身体里脏腑的某一处受伤破裂,导致大量出血,这是止不住的,可是她不知道她该做什么,所以她和女孩的母亲做了相同的事。 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帕子,她的手。 她看到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似噙了泪,晨光想她一定是恐惧的,恐惧这么多血从嘴巴里冒出来,恐惧她的母亲哭天抢地,可是她说不出话。 这之后,小女孩的瞳孔突然扩大了一下,然后,在一下最为剧烈的抽搐之后,那双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她没了生息。 小女孩的母亲停止了一息的哭泣,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已经咽气的女儿,她愣了片刻,然后排山倒海的悲痛袭来,她抱紧女儿的尸体,放声大哭,撕心裂肺,悲戚欲绝。 晨光看了她一会儿,沉默地站起身,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走掉了。 此处离程家小院不远。 新迁户的小院都是新建的,比村子里的老房子要结实一些,但因为这一次的地震实在太激烈,还是坍塌了不少户人家。 依旧是因为三族矛盾,南越人只管救护南越人,这一边,凤冥、北越二族亦组成了临时队伍,在新迁户的村中村中往来穿行。 还未走近程家,离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嚎啕大哭声。 晨光和嫦曦走过去,看见程父满脸是泪站在门口,手里拽着哭得几欲昏厥几度要溜坐到地上的程母。小赵氏一脸慌张,站在另一边扶着就快昏过去的婆母,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在院子里的一角正挖掘的丈夫,生怕丈夫会出现意外。 程母一边高声痛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叫喊: “阿美啊!我的阿美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晨光的心咯噔一声,向程宽望去。 程宽泪流满面,他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用铁锹奋力地挖碎砖土,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他没能忍住的呜咽。 他挖掘的地方是程家的茅房。 地震发生时,程家父母都在房里讯问程美关于赵江的事,大概是想喘口气,程美中途去了茅房,在她进入茅房之后,地震就发生了,瞬间,茅房坍塌,那之后,任凭外面大声呼喊,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程宽一个人力不从心,他心中焦急,哭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一头汗同样是灰头土脸的赵江狂奔而来,冲进院子,大喊一声“小美”,见程宽正在挖砖土,立刻拿着随身携带的铁锹冲过去,一面跟着程宽用力挖,一面高声叫喊: “小美,我是阿江,你听见我的声音你应一声!小美!你应我一声!” 他一直在叫喊,一边挖掘,一边高声叫喊,他希望程美能够回应他一声,哪怕是最最微弱的一声,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余震不断的土地。到最后,他连嗓子都喊哑了,依旧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土挖到最后,是许多大块的石头和断裂的木头,用铁锹已经使不上力气。 这个时候,大概就是怀抱着巨大希望和幻想的赵江都明白了情况不太好,可是他仍旧不肯放弃,他跪在地上,顾不得肮脏,用手一块一块地将碎石搬走。尖利的石头和木刺许多次刺伤了他的手,他完全不在意。他用力地挖,拼命地挖,疯狂地挖,两眼赤红,太过疯狂,手变得血淋淋的,仿佛不知道疼痛,不知实情的人在看到这一幕时甚至会以为他疯了。 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大概过了这么久的时间,被碎石瓦砾压住的茅房终于挖开了,一个面色惨白,气息全无的少女被人从茅坑里拖了出来,美丽的少女,却被肮脏包裹,她的头发潮湿且凌乱,脏兮兮地贴在雪白的皮肤上,脚上的一只粉色绣鞋掉了,已经找不到了,她的身体僵硬冰冷,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 原本,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成亲了。 在定下了亲事的这天晚上,她却死了。 赵江紧紧地抱住程美的尸体,她的身体再肮脏气味再难闻他都感受不到,他用力地抱住她,将脸贴在她那冰冷湿腻已经是一个僵硬的死人的脸颊上,他放声大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小美!小美!” 破了音的凄厉哭喊,即使是旁听的人也会跟着心肝俱颤。 晨光远远地站在院门外,她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将手抚上心口,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怪怪的,有点难受。 她试图对自己解释,大地震不可能不死人的,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即使不是大地震,人死去也是一个极普通的过程,可是她的心非但没有觉得安定,在听到赵江凄厉的哭声,和看到已经变成尸体的程美那张原本美丽此刻却惨白脏污的脸蛋时,她的心脏剧烈地扭动,这样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 嫦曦望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将手握在她的肩膀上。 晨光抿了抿嘴唇。 五百户的山正村,因为这场地震,死伤者占总人数的一半。 由于担心余震,幸存的人和伤者全部被安置在空旷的田地里,离很远就能够听到伤者的呻吟哀嚎声,但却没有大夫和医药,偏偏又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夜晚。 与伤者一垄之隔的另一片田地里,停放着死去者的尸体,只有一垄之隔,却如两片天地,阴森冰冷,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浓烈的死亡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第二百六三章 缺钱 晨光踩在田垄上,望着尸体陈列的田地,过了一会儿,低声开口,说: “只是一个村子,就死了这么多人。” 嫦曦站在她身后,沉默无言。 又一具尸体被破布包裹着,抬进田地里,小小的,是一个孩子。孩子的祖母和母亲一路跟着一路痛哭,走进田地里,田地中,前后左右都是尸体,她们却忘记了害怕,跌坐在小孩子停灵的地方,搂尸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哭得那样伤心,可是等到将死去的人上报朝廷时,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晨光说。 “是呢。”嫦曦轻声回应了她。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从田垄上跳下来,向后望去,火舞、司七、司九、司十正从伤者与幸存者的队伍中穿过,径直向田垄这边走来。 晨光往前迈了一步,火舞等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殿下。”四人唤了声。 “赵县令的夫人还好吧?”晨光问。 “赵夫人还好,只是赵家的大姑爷在出急诊的时候遇难,没了,赵夫人赶着去看大姑娘了。”火舞回答。 又是一桩惨事,晨光蹙眉,顿了顿,问: “伤亡数可计算出来了?” “还没有,各地都一团乱,还没来得及往上报,赵县令已经派出人去各村走访。奴婢等来之前,去了附近的村落看过,都遭难了。赵县令说,这次的灾情大概是罕遇的,从地动时就觉得非常严重。”火舞沉声道,顿了顿,续说,“司七已经给司八去了信,等司八回信时,大概就能知道这次的具体灾情了。” 晨光沉吟了半晌,道: “启程先去平兴郡吧。” “现在走不了,高嵩县通往平兴郡的山路因为地震被巨石堵住了,至少要等个四五天才能挖开,走其他路绕远,不如等几天。” 晨光眉尖蹙着,想了想,点点头。 午夜时才回到高嵩县,县城里的人因为余震不停的关系全部转移到空旷的街道上过夜,恐慌的情绪难减,怨声载道。为了防止发生动乱,县衙门的衙役全体出动,上街巡逻,在灾民中间一趟一趟往来穿梭,手里举着的火把将小小的县城照得灯火通明。 县衙门塌了一半,还剩下一半能用。 妻子一个人去了长女家,虽然女儿没事,可大女儿守了寡,赵志学的心里很不好受,但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强忍着,身为父母官,这场地震带给他许多繁重的工作,他必须尽快去处理。 晨光回到县衙门之后,没有去前厅,直接回了她先前居住的小院。 不久,赵志学来了,他拟定了赈灾的细则来请晨光过目。 晨光没有看。 “你是高嵩县的父母官,怎么赈灾你自己决定,不必通过我。我不在这里时你不也是自己做决定,你只当我不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晨光说。 赵志学应下了,他倒是个听话的人,在那之后真的全身心投入到繁忙的救灾工作中,再也没来询问过晨光的意见,不过一有关于灾情的消息他就会立刻派人过来汇报。 人手不够,预计中的四五天并没有将山路挖通,在山路没有挖通之前,司八给晨光回信了。 司八人已经到了平兴郡,平兴郡是昌州的中心,得到的灾情消息更加详细。 这一场大地震真的是南越自有记载以来最大的一次天灾,祸及四个州,其中高嵩县所在的昌州受灾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彭州和幽州,死亡人数巨大,就连城墙都倒塌了。 因为突降的天灾,以及在发生天灾之后各地衙门因为钱粮匮乏等问题导致救灾延后,已经有许多地方民怨转变为民怒。 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许多恶劣的声音,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一则忽然流传起来并流传广泛的流言,流言中说,南越境内之所以发生如此严重的天灾,是因为凤主绝杀北越、南越二帝,逆天而行,导致上天降罚于大地,此女为妖,只有诛杀此妖女,天地方能太平。 晨光看罢司八寄送来的长信,有些心烦,将信纸在油灯上焚烧,慢慢地卧回到榻上。 她并不是在忧虑气愤全民骂她,她只是在想,如果无法投入大笔钱粮赈灾,就无法真正地安抚这些受灾的灾民。人在衣食匮乏无助绝望时,什么疯狂的事都能做出来,未必是自己的真实心意,或许只是因为一时激愤,但这一时的激愤就有可能让一个人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一个人一时激愤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人都一时激愤。一旦一时激愤的人成倍增加,原本就存在着各种矛盾各种不和的凤冥国民间必会发生暴乱。 与朝廷敌对的乱党不可能没有,即使晨光没有亲眼看见过,她也知道肯定有,在凤冥国因为天灾陷入混乱的时候,这个时候正是那些乱党收人头的大好时机。 明知道继续往后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放任这种情况发生却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便是在给凤冥国制造绊脚石,晨光并不想明明已经预料到了,却因为无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混乱发生。 要想安抚陷入灾难痛苦中的百姓,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投入大量的银钱,让他们尽快回到从前的安稳日子里,只要日子安稳了,人也就懒得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是所有人都憧憬着用风险铺就辉煌的道路,大部分人还是向往安逸的。 可现实非常残酷,晨光没有钱。 凤冥国国库空虚,粮库缺粮,因为战时差不多都用光了。 所以说这场天灾来的不是时候,在连战后重建还没建成一半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天灾,晨光心想,她简直是天下第一运气背的。 她皱了皱眉,又掰起手指头开始算国库里的银子,她虽然记性不好,可是对国库里的银子却记忆深刻,因为那可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最讨厌算数,相加相减都讨厌,可是在算银子上却非常来劲,因为她最缺的就是银子。 她数来数去,算来算去,不管怎么数怎么算,银子就是不够用。 第二百六四章 只属于一个人的情感 庭院内。 嫦曦双手捧着一只灰鹰,来到月光下,将手里的灰鹰放飞。 那灰鹰震动双翅,向着月亮飞去。 不管土地如何脏乱,天空始终是干净清澈的。 嫦曦负着手,望着灰鹰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沁冷的月光里,他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上台阶,回到了晨光暂时居住的卧房。 白天晨光去灾民那里转了一圈,走了太多的路,累坏了,一回来就歪在榻上,本来困倦,却因为思虑的事情太多,一直没能睡着。 嫦曦站在门槛外望着她扳着手指头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偶尔会歪歪头面露疑惑,然后继续数,继续算,大概总也算不对,就差把脚趾头也用上了。 嫦曦知道她算数非常差,越心急越算不对,看着她迷茫的侧脸,他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她的卧榻下,与她的视线平齐,含笑问: “殿下在做什么?” 晨光正背对着他算银子,听见他的声音,慢吞吞地翻过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嫦曦莞尔一笑,他用温和的语气说: “殿下,赈灾的银子不用担心,我已经往欧阳家送信了,这次的赈灾银子欧阳家会出,殿下的国库若是有多余的,想出些就出一些,若是国库里的不够日后用的,钱粮都由欧阳家来出。假若欧阳家出的这些还不够用,我会亲自回雁云国一趟,雁云国商会,成员三百五二个,一人出一点,就算不够买下一个国,买下半个国也足够了。” 晨光平着脸,盯着他因自信而明媚的笑颜看了一会儿,感叹道: “小曦,你真富有呢!欧阳家好厉害!” “小曦的就是殿下的。”嫦曦笑吟吟地说,“若殿下喜欢,小曦将欧阳家送与殿下,如何?” “我又不姓欧阳。”晨光说。 嫦曦微微一笑。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 “小曦,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很讨厌欧阳家啊,明明欧阳家已经是你的了。你看我,虽然我也讨厌司家,但现在凤冥国是我的了,是我的东西我就不讨厌了。” 嫦曦眸光微闪,他垂下眼帘,却又在片刻之后继续望着她,含笑说: “我没有殿下那么坚强。在圣子山中,司彤一次又一次逼殿下死去,殿下每一次都能活回来。才刚刚走出圣子山,殿下就决定了要回宫去夺取凤冥国的一切。殿下是最强的。如果我一个人从圣子山里走出来,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别说回雁云国复仇之后拿回欧阳家,我说不定会自刎在圣子山下。我被囚在圣子山中七年,没有殿下,我已经不会活着了。” 晨光望着他,说:“你不是活的好好的。” 嫦曦莞尔。 他是因为想看到她才好好地活着的,他是因为她需要欧阳家才接掌欧阳家的,如果她不需要,他早就毁掉了让他厌恶到骨子里的欧阳一族。 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他是为了想看着她才选择活下去的。幼年时的灭杀,母亲的惨死,十岁开始被囚禁在圣子山下,整七年不见天日生不如死,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只盼着哪一日能够真正地绝了气息成为尸体。 直到那一天,大公主在圣子山内开始了惨烈的大屠杀,她一身血裙,所到之处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那灭天绝地的煞气深深地震撼了他早已死去的心,那残忍而血腥的艳丽锋利地刺痛了他空无凄冷的眼。 他突然想要看到她在阳光下闪耀的样子。 于是他带领最后一支可以与她抗衡的队伍降了她,当然,也是因为他这个明智的决定,活着的五十个人才保住了性命一直活到现在。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烙刻在他心脏上的一颗朱砂痣,她是他无趣的生命里最大的乐趣,有她一天,他便活一日。 这不是单纯的一个男人爱慕一个女人的情感,如果对他说这是爱慕,他一定会发笑,并将那个什么都不懂就信口开河的人杀掉。 不是那么肤浅的。 一个男人可以爱慕许多个女人,一个男人可以爱慕许多个男人,一个女人可以爱慕许多个男人,一个女人也可以爱慕许多个女人,不管哪一个离开,那一个依旧可以精彩地活下去。 他有许多女人,她也可以有许多男人,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发生,但是一旦哪一天她消失不见了,他的生命也会跟着被抽走,因为她是他生命力的来源,能够看着她是他继续活着的支撑。 他想,这大概是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甚至会觉得可笑的情感,就是这么的可笑,但却是他不能缺少的,这种感情,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连晨光本人都会觉得一头雾水。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她私藏的两块珍贵的杏仁酥糖。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将油纸包里剩下的那一块递到嫦曦面前,含糊不清地说: “小曦,杏仁酥糖!” 嫦曦忍俊不禁,莞尔一笑,他拿起杏仁酥糖,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而后抿了抿唇,唇角依旧勾着,眉心却蹙了起来。 太甜了。 晨光喜欢吃甜的东西,尤其是在心情沮丧的时候,每次沮丧的时候吃下甜的东西,立刻就会开心起来。 她将一块杏仁酥糖吃光,用帕子擦了擦手,说: “我刚刚算了一下,粮库是不用想了,银子还能拨下来一部分,只是不太够。现在的凤冥国最缺的就是银子。战事刚刚平息,来年又要拿雁云国的银子去养龙熙国的军队,也没个多余的进项,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如果能平静地坐吃山空下去倒还好,就怕中途再发生一两件大事,真发生大事,凤冥国就完了,不是被四国瓜分,就是……不,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被四国瓜分。” 嫦曦望着她。 “小曦,你说要怎么做才能弄到许多许多钱?” “做买卖?”嫦曦想的是以国家的名义做生意,像雁云国那样,但这一招凤冥国的国情并不适用,可他一时想到的只有这个。 “做买卖需要时间的,凤冥国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耗费。”晨光说,顿了顿,又咕哝了句,“就算凤冥国有,我也没有。” “那殿下的意思是?”嫦曦疑惑地问。 “去打劫!”晨光绷着脸,认真严肃地说。 第二百六五章 考究的州牧府 嫦曦笑起来。 “殿下想去打劫谁?” 晨光望着他,突然弯起嘴唇,粲然一笑,她没有回答。 赵志学算是个能干的,余震平息之后,高嵩县的赈灾重建有条不紊地开始了,由于救灾和放粮的及时,县内并没有发生太严重的混乱,虽然依旧处在灾难受害中,可高嵩县的气氛却在赵志学的治理下逐渐安宁下来。 两天后,被巨石堵住的山路终于挖通了,晨光启程前往平兴郡。 赵志学带人一直将晨光送出高嵩县外。 “明年高嵩县县令的任期就满了?”晨光问。 “是。”赵志学回答。 “你的举荐人是谁?”南越国官员是举荐制,由郡中的小中正举荐给州中的大中正,再由大中正举荐给京里的六大家族,由六大家族保举任官,地方官员与六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些联系,南越国从前亦是六大家族只手遮天。 赵志学的眼里掠过一抹尴尬,讪笑道:“回殿下,臣的举荐人是平兴郡郡守赵启星大人,昌州州牧杜广大人,瀚京的董宏业大人。” 晨光想了想,歪头问火舞:“董家是不是让我全给砍了?” “是。”火舞轻声回答。 赵志学尴尬地笑,他自然知道董家被凤主殿下给砍了,六大家族,凤主殿下在战后整治瀚京时灭了五家,只留下了她看着顺眼的郑家。因为这个,还有传言说郑家之所以被留下来是因为凤主殿下看中了郑家小少爷的美貌。传言传得最盛的时候,许多人都在骂郑家,说郑家不要脸,堂堂的南越国将军,居然沦落到以色侍奉一个女人的地步。 现在再想起那些流言,赵志学都想笑,这样的一位凤主殿下,眼光必然毒辣,即使那在他们眼中是龙驹凤雏的人物,她都未必看得上。再说,就算她真看中了郑家的小少爷,怎么想都是那位小少爷得了大便宜,交了好运。 “明年要去瀚京述职吧?”晨光继续问。 “是。” “明年来瀚京的时候,不必找关系了,直接去顾正卿的府上。”晨光说。 赵志学一愣,旋即双眼发亮。 跟着他的同僚们亦欣喜万分。 凤主殿下这话的意思,是要提拔的意思,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够获得凤主殿下的提拔,那真是祖坟冒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运。 赵志学被心腹师爷悄悄地捅了捅,这才回过神,扑通跪下来,声音微颤,大声道: “谢凤主殿下!” 晨光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转身离开了。 “恭送殿下!”赵志学带领众人跪着,高声道。 晨光已经登上马车,马车沿着山路,向平兴郡的方向行驶去。 ……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高嵩县。 高嵩县地方小,且遭遇的灾情不是最严重的,再加上县官忧心百姓一切以赈灾为先,所以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可是其他地方不一样,越往北走,越接近灾情的中心地带,灾情越严重,灾民越混乱。 让晨光感到安慰的是,很快的,各地都接到了朝廷下发的立刻开仓放粮的公文。 晨光在路上看到了张贴的公告,上面用严厉的口吻要求各地的官府衙门尽快安顿受灾的百姓,本地的灾民必须由本地安置解决,杜绝因为灾民逃灾外流的情况,避免因为灾情造成凤冥国的混乱,若发生官员不妥当安置灾民导致灾区动乱的情况,当地官员轻则免官重则处斩。 明明白白地写在公告上,说给因为灾情感到恐慌不安的灾民们知晓。 这是相当高明的安抚人心的手段,明里在说天灾难免,但朝廷与百姓是一条心的,假若当地官府不作为,瀚京朝廷会替百姓处置了渎职的官员,实际上却是让灾民信任朝廷的意思。 这公告一看就是出自司玉瑾之手,司玉瑾在笼络民心方面很有一套,他虽出身皇室,却是在被压迫中长大的,所以没有皇家人的妄自尊大,他能屈能伸,只要能达成目的,颜面什么的他并不在意,所以他才能下令颁布这样一纸在外人看来极是谦逊温和的公文。 晨光对这份公告很满意,公告的效果明显,因为灾情造成的混乱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路上逃荒的灾民逐渐减少,甚至还有走到中途听说了消息又折返回乡的。晨光见状,也就不去计较司玉瑾擅自开仓放粮放银子了,虽然在他放粮放银子之后,国库和粮库肯定全空了。 晨光本以为这一下灾情总算稳定了,却没想到,平兴郡的情况却是一路走来最糟糕的。 平兴郡外,树林山坡,漫山遍野全是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北风呼啸的冬季里瑟缩着,空洞的眼神中一点活着的神采都没有。 到达平兴郡时正是早上,猎猎寒风中,城门紧闭的平兴郡外架了三口大锅,由士兵维持秩序,正在向灾民施粥。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条长龙,人多到令人惊诧。 马车行至城门外,守城的士兵离老远上前,大概是早得了吩咐,在看到司七手里的凤牌时,立刻示意上方的守城兵开城门放行。 早有士兵去报给了昌州州牧。 马车进了城,还没走到一半时,就有士兵出来净街,将道路上的百姓赶至两旁,顾尧等人步行上前来迎接,跟在最后的是昌州州牧杜广和平兴郡郡守赵启星,一众人纷纷跪地,高声道: “恭迎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千岁!” 道路两旁的百姓惊诧万分,连忙跪下,但因为是在人群里,有不少人都偷偷地往马车的方向瞟,在心里好奇着传闻中的凤冥妖女到底是什么模样,难道真的是一只靠喝人血葆青春的猫妖吗? 晨光没有下车,径直来到州牧府。 州牧府内装潢考究,十分气派。 杜广诚惶诚恐,看晨光有点生气的样子,大气不敢喘,赔着笑脸,一路将晨光引进州牧府的议事厅。 晨光坐在首座。 司七突然赶上来,对嫦曦轻声说了几句,嫦曦在环顾了一下议事厅后,又附在晨光耳畔,对她耳语几句。 晨光绷着俏脸,望向众臣。 众臣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喘。 晨光开口,不悦地问: “城门外边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野人吗?还是猴子?全都蹲在山头上。昌州人是蹲在山头上野地里过日子的?” 第二百六六章 惩戒 杜广和赵启星更低地垂下头。 前往赤阳国的凤冥国使团路过昌州,当中全部是瀚京里位高权重的人物,面前则是斩杀南越北越二帝砍了南越国五大家族的凤主正在质问。他二人在这里面的身份最为低微,面对凤主殿下的质问,赵启星等着杜广回答,杜广则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被砍死,两个人心里直打鼓,大气都不敢喘。 郑书玉看了他二人一眼,昌州一带原本归属郑氏一派,杜广算是他父亲的门生,他有心想给他二人解围,上前一步,肃声道: “殿下……” “昌州州牧、平兴郡郡守都是哑巴吗,需要你来替他们回答?”晨光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质问。 郑书玉浑身一抖。 凤主殿下虽然笑起来软软的,可是真发怒超凶,他慌忙跪下来,请罪道: “臣多嘴,殿下息怒!” 杜广和赵启星见郑书玉如此惶恐,不禁跟着扑通扑通跪下来,心惊胆寒。 “别跟我来南越国时那一套,六大家族,官官相护,脉脉相连,连皇帝都拆不开。我可不是南越帝那么好的性情,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还要和你们斗智斗勇,别惹我发怒,我会连根灭了你们!”晨光怒声说。 众臣惶恐,一齐跪下,高声请罪道: “微臣该死,殿下息怒!” 晨光绷着一张小脸,单手撑腮,冷冰冰地盯着众臣看了一会儿,也不让他们起来,淡声开口,问: “城门外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杜广跪着上前,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启禀殿下,门外的那些百姓并非是昌州人,而是彭州的百姓。那些彭州的百姓都是逃灾过来的,据他们说,彭州州牧薛鄂不肯开仓放粮,也没有赈济灾民,甚至不许百姓进城,彭州的百姓们在彭州活不下去,不得已,只得逃离家园,因为昌州最近,就纷纷涌到昌州来了。昌州救济本地人都来不及,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异乡的灾民,只能关闭城门。微臣为了安抚灾民,已经尽全力匀出赈灾的粮食每日施粥,尽管如此,赈灾的银两和用于赈灾的粮食都不够用,臣也无可奈何。” 晨光眉梢微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勾唇,皮笑肉不笑地问: “尽全力?无可奈何?你是想听我夸奖你一句‘尽职尽责,真是难得’吗?” 杜广的心咯噔一声,慌忙叩头: “微臣不敢!” 晨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虽然你管辖的是昌州,可你是凤冥国的官员,安顿好凤冥国的百姓是你作为凤冥国官员的份内事,就算那彭州州牧不是个东西,你又有什么脸拿你的份内之事来向我邀功?” 杜广的心怦怦乱跳,他连连叩头,战战兢兢地道: “殿下息怒!微臣知错了!微臣该死!殿下恕罪!” “你是该死啊,还是让我恕你的罪啊?”晨光凉凉地问。 杜广被噎了一下,更是连话都不敢说,只是连连叩头,后脊梁出了一身冷汗。 其他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你这玉白菜绿得倒是好看,值多少银子啊?”晨光望着摆在角落里一颗装饰用的玉白菜,淡声问。 杜广的心咯噔一声。 昌州富庶,像玉白菜、玉如意这种是衙门里的寻常摆设,杜广之前也没留意,他还以为凤主殿下出身皇族不会在意这类普通的摆件,没想到她注意到了,而且准备在这上面做文章,要收拾他。 他的心七上八下,十分后悔,早知道就该收起来。 “杜州牧,看这屋子里的陈设,你这州牧当的很富有嘛。”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禀殿下,这些摆件一直都在昌州衙门里,是臣上任时就有的,臣说的是真话,臣不敢欺瞒殿下。” 晨光哼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将眸光落在郑书玉身上,似笑非笑地问: “郑书玉,你们昨晚上都吃了什么?” 郑书玉被如此问,顿时慌张起来,知道这一回是触了殿下的怒处,他深深地伏下去,叩头道: “微臣该死!殿下恕罪!” “顾尧!”晨光满面怒容,冷喝一声。 顾尧跪着上前,叩头道: “微臣该死!” “张弘!” 张弘叩了一个头,低声道:“臣该死!殿下息怒!” 晨光冷笑了一声,漫声道:“城门外,灾民们吃不上饭,只能靠汤汤水水充饥,有热汤充饥还是好的,抢不上饭的老幼妇孺只能啃树皮甚至吃土,你们倒好,发生这么严重的天灾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好吃好喝,山珍野味,你们真高贵啊!” 众臣心惊胆寒,齐齐伏跪,战战兢兢地道: “臣等该死!殿下息怒!” 晨光冷冷地望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开口,道: “所有人罚俸三年。昌州州牧杜广,平兴郡郡守赵启星,家产全部充公,用于赈灾。你二人我记下了,再有下次,处斩。都听好了,我凤冥国不需要无用还贪婪的人,如今国库空虚,我更不会养闲人,你们都仔细着,别犯在我手里,我可不像别国的那些个皇帝,想处置一个人还要装模作样经过层层审理来表示自己是个贤明仁德的圣君,你们的命握在我的手里,我只喜欢听话的臣子,不听话还惹事生非的,我会立刻捏死他。今天只是一个警告,听清楚了吗?” 众臣跪在下面大气不敢喘,闻言,立刻伏跪着,高声回答: “微臣遵旨!” 晨光在他们的脑袋上挨个扫过,冰冷的目光,仿佛能削掉人的脑袋。 众臣心惊胆寒,当平常那个狡黠软糯的殿下收起笑容时,是恍若暴君的残忍和冷酷,这一刻,他们回想起了她斩杀南、北越二帝屠尽南越五大家族的恐怖。 人们禁不住瑟瑟发抖。 “彭州州牧的举荐人是谁?”晨光开口,冷声问。 郑书玉的喉头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启禀殿下,是臣的父亲。” 晨光嗤笑了一声,道:“瀚京已经下了旨意,要求各地开仓放粮安置灾民,彭州州牧公然与朝廷作对,不管他有什么理由,身为父母官虐杀自己的百姓,这样的人,你爹是瞎了眼吗?” 郑书玉一句话不敢言。 “张弘、郑书玉跟我去彭州,剩下的人立刻回瀚京,路上再有吃喝玩乐的,自行了断!”晨光绷着脸道。 “微臣遵旨!” 第二百六七章 彭州 彭州境内。 寒流来袭,为原本受灾严重的彭州雪上添霜。 真的是雪上添霜。 彭州境内下了大雪,连降三日,积雪压塌了许多在地震中幸存下来的房屋,导致更多的灾民流离失所。 雪后气温骤降,苦了那些因为得不到妥善安置背井离乡想要去别地讨口饭吃的灾民,雪白的大路两旁,时不时能看见被冻死的灾民尸体。 侥幸在大雪中存活的灾民们枯瘦如柴,拄着木棍,在冷风里艰难地前行。 晨光刚和路边一具被大雪埋了半个身子的尸体对过眼,她放下马车帘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火舞又装了一个手炉,塞进她的怀里。 嫦曦从旁边取了一件更厚的貂裘,裹在晨光的身上,问: “还冷吗?” “还好。”晨光揣着许多只手炉,蜷缩在长毛毯子上,连脖子都缩进衣服里,只剩下一颗头,她恹恹地回答。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吓了车里人一跳。 嫦曦蹙眉,问:“怎么回事?” “殿下,有灾民拦车。”司七在马车外面回答。 司七话音刚落下,郑书玉已经在马车窗边轻声道: “殿下,他们多半是来乞讨的,臣去给他们些银钱打发他们离开。” 晨光想了想,开口,吩咐道:“司十,你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要银子就给些银子,顺便问问他们彭州的灾情。” 车厢外的司十闻言,应了一声,下了车,走向跪在马车前方一伙带了几个小孩子和老人的男女。 这伙人里男人居多,司十心想,若不是有郑书玉、张弘带着便衣侍卫在马车周围护卫着,这伙人八成会上来就抢。因为看这边人多所以不敢,又实在肚子饿,才会用求助的方式过来要东西。 司十给了他们一些银两,带头的男人苦着一张脸,询问她有没有吃的,灾荒当头,吃食比银子更实用,他们现在只想填饱肚子,就算给他们银子,他们也没处去买东西吃。 司十没有吃的东西,坦言相告,带头的男人见状,只好将银子收下,过后自己想办法。 这些人是同一个村落的,带头的男人见他们做派富贵,对灾民的态度却很亲切,没有羞辱打骂,心中便有几分感激,司十趁机问起了彭州的灾情。 灾民们本身也愿意诉苦,听司十说他们是过来接生活在彭州的亲眷的,不由得感叹,在外有亲戚可以投靠真好。 男人对司十说起了灾情,灾情的状况和之前听说的差不多,在地震发生之后不久,彭州州牧便下令各郡关闭城门,禁止城外的百姓入内,不仅没有立刻开仓赈灾,还派衙役将想要进城的百姓全部抓起来,并当场打死了义愤填膺要求开仓放粮在民间颇有名望的一位教书先生。 没有钱粮救济,彭州的百姓无路可走,只好拖家带口前往邻近的州府,希望能讨口饭吃。 “听说葛平郡那一带已经发生了严重的瘟疫,缺医少药,大夫也不愿意医治,许多病重的全都被衙门里的衙役扔到深山里去烧死了,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男人继续说,说到这里时,他有些愤怒。 这也是他们急于逃走的原因,担心疫病会扩散过来,到时候再被扔进深山里烧死。 司十闻言,皱了皱眉。 程村的灾民拿着收获的银两,千恩万谢地走了。 司十回到马车上,将刚刚听来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晨光听,晨光听了,亦皱起了眉。 事情有些奇怪,瘟疫这一边,虽然将重病之人活活烧死,这样的做法十分残忍,但那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确实有地方会用上这样残忍的方法,薛鄂下这种命令,只能说他心狠,却不能说他这么做就一定是错误的,因为这种方式对于杜绝瘟疫扩散的确有效。 可是彭州迟迟不肯开仓放粮,究竟是怎么回事? 晨光感觉,并不是彭州州牧不想放粮那么简单,没有官员愿意自己的管辖地内发生灾民暴乱,原本粮仓里的粮就是用来赈灾的,假如说薛鄂是担心粮仓里的粮食不够用,也应该是在先发放过一两次之后才会产生担心,可据彭州的灾民讲,自从地震发生后,薛鄂根本就没放过粮,一次都没放过。 这样的情况让晨光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彭州的粮仓内压根就没有粮食,因为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可以放,薛鄂只好采取强硬的态度,关闭城门,拒绝灾民,让灾民们自生自灭,因为就算他想管,什么都没有,他也力不从心。 但彭州的粮仓不应该没有粮食,彭州并非战时的主战场,就算在战争时受到过一点影响,但连主力军队都没有来过的州府,之前也没有过饥荒,怎么可能存粮一下子就用光? 彭州是有存粮的,若薛鄂真的是因为没有粮食无力赈灾,那么,彭州的粮食都去哪了? 晨光心生狐疑。 马车来到彭州首府启华郡,按照之前从灾民那里听来的说法,晨光本以为,灾民们在知道城门不会开启的情况下,应该不会继续守在城门外等死,人们都会前往邻近的州府自寻生路才对,这样的话,启华郡城门外一定会十分冷清,没想到,马车刚到启华郡城门口,映入眼帘的混乱颠覆了晨光的想象。 晨光大吃一惊。 离老远就能够听到叫喊痛哭声。 晨光还以为那些人是在攻城。 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聚在紧闭的城门外,拼命拍打着城门,大声叫喊: “放了杨大人!放了杨大人!” 晨光目瞪口呆,看情况也想象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在嘈杂的人群中振臂高呼,义愤填膺地道: “薛鄂狗官,为官不仁,置千万灾民性命于不顾,执意闭仓封粮,杨大人心怀百姓,欲开仓放粮,薛鄂狗官竟然要将杨大人问斩。薛鄂狗官与那北边的妖女一丘之貉,都是要亡我南越人!乡亲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今日一定要救出杨大人,逼迫那狗官打开粮仓!” 第二百六八章 被煽动的暴民 灰袍书生声嘶力竭,高声呼喊,就像是要将死气沉沉的大地唤醒似的。 守城兵勃然大怒,一根羽箭从城楼上射下来,正中书生胸口。 那书生啊呀一声惨叫,倒在人群里,生死未知。 被书生煽动起来的百姓见状,大吃一惊,有人高呼“姜先生”,于是更多的人高呼“姜先生”,围拢过去,将姓姜的书生围住。 这个姓姜的书生在百姓中似乎声望很高,原本百姓们就对衙门不肯放粮的事愤怒,现在见衙门的官兵居然射死了带领他们反抗令他们倍感崇敬的姜先生,民愤累积到顶点,开始爆发,许多失去理性的百姓双眼赤红,开始以卵击石,愤怒和饥饿让他们不顾一切,他们举着不是武器的武器,棍棒钉耙,用这些拼命地攻打城门,大声吼叫: “开门开门!开门!” 这已经算是灾民暴乱了。 自古官民是对头,城楼上的守城兵见这伙暴民居然如此嚣张,守城官一声令下,箭如雨,射向城门下方拼命向前拥挤的百姓,惨叫声此起彼落,城门下,很快横尸一地。 到底是普通百姓,不是士兵,在前排的人被射死之后,心生胆怯,不敢再向前,开始逐渐后退。 然而守城兵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再次弯弓搭箭,要继续射杀剩下的百姓。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高喝响起: “住手!” 一人一马越过在鲜血和尸体中瑟瑟发抖的百姓,驰骋至城门下,锦衣貂裘,精湛的骑术,一看便是贵族。 守城官虽不认得,却也不敢托大,命弓箭手暂停,高声喝问: “来者何人?” “瀚京,郑书玉。快去告诉薛鄂,凤主殿下驾临,让他立刻出城接驾!” 守城官的心脏咯噔一声,且不说郑书玉的父亲是薛州牧的举荐人,郑书玉本身亦是南越赫赫有名的武将,单听说凤主驾临就足够他出一身冷汗,慌忙命人去通报,再看向远方林荫路口停驻的马车时,心怦怦乱跳。他之前没有注意,现在再看那辆马车,那马车里的人必然就是凤主殿下了,这么想着,再一想到自己刚刚下的命令,人已经死过去了大半。 城门外,还活着的百姓听说“凤主驾临”,惊得魂飞魄散,原本就已经失去斗志,现在又听说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来了,寒意自脚底心窜上来,那些灾民聚成一团,警惕地盯着远处雪白的马车,像在盯一个怪物似的,带着仇恨,又瑟瑟发抖。 这些神情落入晨光的眼里,她勾了勾嘴唇,放下车帘的一角。 半刻钟之后,城门大开,大概是担心会惊扰了凤驾,先冲出来许多士兵将在城门外闹事的百姓全部擒拿了,又迅速清理干净地上的尸体,彭州州牧薛鄂这才整理了衣冠,带领彭州官员迎上来,在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跪下,行的是君臣大礼,高声道: “臣等恭迎凤主殿下驾临!凤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里无人回应,停顿片刻之后,车辕上的美人却扬起马鞭,将马车驾驶到前方城门口已经被士兵包围看押的百姓前。 薛鄂有些惊讶,与同僚们对望一眼,跟了过来。 一个身穿竹青色鹤氅的俊美男子先下了车,紧随其后是两名裹着皮裘的姑娘。 这之后,一个面罩薄纱、用雪白的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从马车上慢吞吞地走下来。 裹得过于厚重,连身体的曲线都看不见了,戴着深深的风毛兜帽,还用薄纱罩面,根本就看不清她的长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什么都看不清楚,当她走下来的一刻,人们的心里还是能够判定,这是一位美人儿。 晨光扶着火舞的手,向人群后方走去。 士兵和百姓们下意识分开,在中间让出一条路。 晨光走到人群尽头,那里正躺着一个人,就是刚才被箭射中的姓姜的书生。他的左胸前中了一箭,此刻正靠在一个穿着朴素却相貌清秀的小村花身上,奄奄一息地望着晨光。 小村花正在心疼地哭泣,见晨光走来,立刻戒备地拦在姜书生面前,哆哆嗦嗦地大声质问: “你要干什么?” 晨光可不是对谁都怜香惜玉的,司十亦然,司八不在,司十最近热爱起了扮演司八的角色,于是十分恶毒地走过去,抓起小村花的衣领子往旁边一甩,小村花就被甩一边去,重重地摔进雪地里。 司十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蚂蚁似的黄毛丫头也敢吼他们殿下,脑子坏了吧! 姜书生见他们粗鲁地丢掉了小村花,勃然大怒,同时因为失去了小村花的支撑,重心不稳,仰头倒进雪地里,沾了一身雪,十分狼狈。 晨光探出身子,望着瘫倒在雪地里的他,居高临下地望进他愤怒的眼,玩味地笑说: “我还以为死了呢,原来还活着啊!” 讽刺的语气气得姜书生差点奔出一口血来,手无缚鸡之力倒也有骨气,挣扎着,勉强坐起来,气势不减刚刚,他对着晨光的脸厉声谴责道: “原来你就是凤主!好妖女!你纵容官府射杀无辜百姓,还闭仓封粮,想要活活饿死我们南越人!你攻占南越国杀了南越帝还不够,现在还要绝了南越人的生路,像你这种比野兽还残忍的女人根本就不配为人,上天会惩罚你,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他话题未落,嫦曦已经一脚将他踩在雪里,一双素来含笑的眼中蓄满了浓浓的杀意。 那最后一句的诅咒是嫦曦最不能忍的。 姜书生倒是一条汉子,被踩在雪地里,身上还有伤,硬是没吭气。 周围的百姓虽然惧怕官兵,却因为姜书生的话又燃起了怒火,全部用仇恨的眼神瞪着晨光。 晨光勾唇微笑,示意嫦曦放开他。 嫦曦不甘不愿地收回脚,依旧杀气腾腾地看着姜书生。 姜书生吐出一口血,挣扎着,勉强从雪地里爬起来,虽然力气不太够,却仍然用仇恨的眼光怒瞪着晨光。 晨光也不生气,她看着他,用清脆动听的嗓音笑盈盈地说: “自我攻下南越,骂我的人多了,在我没听见时,你们乐意逞个口舌之快,我也不在乎,可是没家世没背景的庶民百姓敢当面咒骂我的,你是第一个,你这是勇气拔群不怕死呢,还是想借着天灾刻意煽动南越人对我的仇恨呢?” 第二百六九章 全部处置 姜书生眸光微闪,他抬起头,继续对着晨光的脸,理直气壮,大声道: “妖女!你以为你构陷我就可以洗脱你的罪孽吗?仇恨?南越人对你的仇恨根本无需我来煽动,南越人对你恨之入骨,人人都恨不得将你杀死,你是南越人的仇人,南越人早晚会向你复仇的,你等着瞧!” 晨光扬眉,软声软气地道:“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把南越人屠光啊……” 姜书生冷笑了一声:“果真是妖女……” “可我偏不,你想让我生气,让我将南越人屠光,我就不屠,我就要留着他们,留着他们和凤冥人北越人通婚,生出娃娃,娃娃再通婚,等到他们的娃娃再生出小娃娃时,这片国土上将不再有南越人,到时候所有人都是凤冥国人。怎么样,知道了未来根本就不会再有血统区分时,固执于血统的你是不是很生气?就是要你生气,气死你!”晨光用调皮的语气说。 姜书生差一点奔出一口老血,他当然气愤她说要抹去南越人的血统,但更让他觉得生气的是她这种不着调的语气,仿佛在逗小孩子似的,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是让人无法忍受的轻蔑。 旁边的百姓也为这调皮的语气愣了一下,惊疑地发觉,这位传说中的煞神凤主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不过在听她说她不会屠杀南越人时,他们着实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时,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庶民对于权贵者本能的谄媚感。 “先将所有人收监,过后我再处置。”晨光开口,淡声吩咐薛鄂。 薛鄂求之不得,立刻手一挥,吩咐士兵将姜书生和一众闹事的百姓全部押起来。 那些百姓顿时慌了神,望向举止粗暴的官兵,再看向纤尘不染如仙子一样的晨光时,产生了一丝她应该如菩萨一样拥有慈悲心肠的错觉。平民百姓最怕坐牢,有人向晨光跪下,大声道: “凤主殿下饶命!凤主殿下饶命!” 一个人跪下,就有人跟着跪下,到最后全部人都跪下了,高声哀求着,祈求饶恕。 姜书生见状,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厉声喝问:“妖女,他们只是普通百姓,饿极了想要争一口吃食,他们有什么错?薛鄂狗官不肯开仓放粮,眼看着百姓活活饿死,狗官没人性,你不说惩治狗官,却来为难我们这些百姓!你这么没有人性,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他双目赤红,头发凌乱,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狮子,对着晨光大吼大叫,奋力争辩。 晨光看了他一眼,说: “他们想要争一口吃食没有错,可是他们跟你在城门底下闹腾就是他们的错了。什么人才会闯城门?敌军,叛党,只有这两类人才会闯城门。薛鄂是不是狗官朝廷自有定论,就算他是狗官,处置他的人也是我,你算什么,敢在这当中指手画脚?你若真为这些百姓着想,你就应该想到,凭你们,还没到城门底下就会被杀死。你带着他们来抗争,实际上,却是让他们为了满足你的抗争去送死,你明知道这种抗争不会为你们带去一点粮食,你是为了什么?你不过是想挑拨混乱趁机出风头罢了。像你这种明明想出风头却装作是为了民族大义的人才最恶心。” 姜书生噎住了,晨光的话仿佛将他从中间拆开,袒露在阳光下,再也无法掩藏一点阴暗。他直勾勾地瞪着她,气了个倒仰,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小村花忽然上前,哆哆嗦嗦地反驳道: “殿下大人,殿下大人,不是这样的,是杨大人想要开仓放粮,结果这个狗官,这个狗官居然将杨大人关起来,说要将杨大人斩首。杨大人一心为民,姜先生也是气不过才带着百姓们过来理论,结果这个狗官居然命人放箭,好多人都被射死了。请殿下大人明察!”她磕了一个头,大声说。 这个小姑娘说话很软,就是“殿下大人”这个词过于新颖,有点好笑。 晨光顺着她指着“狗官”的手指看了薛鄂一眼,淡声道: “狗官我自会处置,你们也逃脱不了。不管缘由是什么,闯城门制造暴乱的罪不可恕,我今天放过你们,传出去,就会有人以为闯城门无罪,法不责众,甚至还会有人认为只要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不管是辱骂官员,还是闯城门、劫法场都可以被宽恕,其实一点有用的事都没做成,反倒是惹了一堆乱子最后送命,不过是一群让人利用了的蠢货罢了。我没下令杀了你们是我的仁慈。押走!” 薛鄂早在晨光也叫他“狗官”时就跪下了。 负责看押的士兵将姜书生和闹事的百姓全部押下去,晨光的话无论是小村花还是其他人都反驳不了,虽然心里怨怒和恐惧交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垂头丧气地被押走了。 城门口终于安静下来。 晨光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盯着薛鄂看,把薛鄂看得大冬天后脊梁冒了一层冷汗。 “杨大人,斩了么?”她笑吟吟地问。 薛鄂张张嘴,刚要回答。 晨光打断他继续笑说:“若是斩了,最好给他接上,否则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如此血腥的话从一个温软女子的口中说出,还是笑着说出来的。 薛鄂有些毛骨悚然。 “回殿下,杨鼎正被关押在牢里。” 晨光也没和他确认为什么会关押在牢里,淡声道:“带他来见我。”而后,缓步登上马车,进城了。 薛鄂脸色青白,副手夏州丞赶过来扶起他,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慌张。 薛鄂的办事速度还挺快。 晨光刚在州牧府的大厅里坐定,启华郡郡守杨鼎穿着囚服套着枷锁叮叮当当来见。 此人很年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清癯,容貌清秀,书卷味十足,眉宇间有着专属于读书人的执拗和倔强。 晨光对他的年纪猜的还算准确,一般也只有年轻人才能做出违逆上峰命令这种事,等到上了年纪,就全变成老滑头了。 第二百七十章 不翼而飞的官粮 杨鼎对凤主殿下的到来并不热情,一点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他对晨光的身份有些排斥。 这人倒是个硬气的。 薛鄂看了杨鼎一眼,他没有离开,而是垂着头站在门口。 “你出去吧。”晨光淡声道。 薛鄂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晨光一眼,晨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温软的女子,含笑的双眸,那双眸中的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薛鄂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立在一旁的郑书玉,郑书玉没有理会他,薛鄂毫无办法,只好退了出去。 退到院子里,夏州丞迎了上来,焦虑地问: “大人,怎么样?” 薛鄂凝眉,沉默了片刻,对着他摇头不语。 夏州丞越发焦虑,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道: “这下糟了,竟然把那个煞神给引来了!大人,万一杨鼎说了实话,那煞神一怒,还不把整个彭州给掀了!” 薛鄂瞅了他一眼,轻蔑地道:“怕什么?一个丫头片子,也值得你慌成这样!” 薛鄂虽然这么说,夏州丞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紧张,便噤了声。 自欺欺人很简单,可他二人谁都知道,能攻占北越、南越,心狠手毒斩杀两国皇帝,灭了南越五大士族,能从傲慢心狠的赤阳帝手里活着回来的丫头片子,那就不是丫头片子了。 “去报给世子爷!”薛鄂蹙眉,思忖了片刻,沉声吩咐。 夏州丞听他提起“世子爷”,想到身后大厅里的人,本能地慌了一下,但随即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由世子爷来裁定此事该如何处理最为妥当。 他立即转身去了。 薛鄂看了一眼远去的夏州丞,又看了一眼身后门窗紧闭的大厅,表情阴狠下来。 大厅内。 晨光看了杨鼎一眼,开口,笑问: “你在启华郡做郡守几年了?” “回殿下,五年了。”杨鼎淡声回答,语气算不上多恭敬。 “本地人?” “是。” “你违逆长官命令,私自开仓放粮?” “是。”杨鼎在回答时毫无悔过之意。 “你倒是很有勇气嘛!”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臣作为启华郡父母官,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活活饿死,即使违逆了上峰,臣也不后悔!”杨鼎咬着牙,掷地有声地回答。 “什么时候开的粮仓?”晨光没有追问他私自开仓放粮这件事,而是问。 杨鼎愣了一下,他很惊讶她居然没有纠缠他违逆上级私自开仓这件事。 “昨天。”他低声说,忽然像获得了一股力气似的,猛地抬起头,沉声道,“殿下,自战事停歇,彭州的粮仓一直就没有动过,可是昨日臣私打开粮仓之后,发现只有最上层的麻袋里有粮食,底下的麻袋里全部是小石子!” 郑书玉和张弘心头一凛,齐齐看向晨光。 粮仓里的粮不翼而飞,这件事非同小可,粮库由薛鄂总管,他对杨鼎私自打开粮仓这件事的反应又那样强烈,这件事肯定与薛鄂脱离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薛鄂将那么多粮食都用在了什么地方,是中饱私囊,还是做了其他见不得光的事? 晨光对杨鼎的说法并不惊讶,她单手撑腮,用小指腹磨蹭了两下嘴唇,继续问: “朝廷下发的命各地开仓放粮的公文你接到了吗?” 杨鼎一愣:“公文?臣没有接到。”他愣了半天,抬头望了郑书玉一眼,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他一直以为是朝廷不理睬南越人想要将南越人全部饿死,现在听了这话,他觉得似乎是自己误解了,顿了顿,他大着胆子询问一句,“殿下是说,朝廷已经下发了开仓放粮的公文?” “薛鄂他,”晨光没有回答他,突然问,“对凤冥国攻下南越国,又命令三族通婚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杨鼎半天没说话,但他到底是个直肠子的人,压低了声音,小声回答: “殿下,恕臣直言,但凡是有点骨气的南越人都胸怀仇恨。” “杨鼎!”郑书玉厉喝一声。 杨鼎闭了嘴,不再言语。 “也是,”晨光笑说,“只有输了以后才能体现出骨气,赢了时个个意气风发,那时候就是自傲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是在点醒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有骨气,也已经是输掉的亡国奴一样,杨鼎、郑书玉都有些面红耳赤。 “殿下,放粮的事……”杨鼎还在惦记着这个,犹豫了片刻,小声问。 “薛鄂把粮仓里的粮弄没了,你身为郡守,也难辞其咎,你们犯的事,却让我来替你们收拾烂摊子,为什么?再说,我干吗要放粮给仇恨我的南越人?” 杨鼎哑口无言,嘴巴张着,支吾了半晌,深深地伏下身去,叩头道: “殿下,臣该死,臣说错了,南越的百姓是无辜的,百姓们都很容易知足,只要殿下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忠于殿下,忠于朝廷。” “所以,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了,哪怕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是一只猴子,他们也会忠于那只猴子?” 杨鼎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他再次以臣服的姿态伏下身去,他用真挚的语气道: “殿下,这次的天灾祸及整个凤冥国北部,只要殿下能够让这场天灾顺利过去,在这之后,至少北部的百姓会从心底里感激殿下的仁厚,到了那个时候,北部的百姓一定会打心眼里忠于朝廷,忠于殿下。这一次的天灾是殿下收复民心的好时机,殿下身在瀚京时,也会担忧南越的百姓是否是真正臣服于殿下了,不是么?” “杨鼎!大胆!”郑书玉见他越说越放肆,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呵斥。 杨鼎闭了嘴。 破而后立,不生则死,一切只看凤主殿下对他的态度。 晨光盯着他强忍着紧张的模样看了一会儿,没有发怒,她噗地笑了: “你倒是有点意思!” 她半天不说话,杨鼎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脑门上已经沁出汗珠,这感觉比在得到死刑判决的同时又被从牢里提出来还要恐怖。 “把他带下去。”晨光对郑书玉吩咐。 “殿下,现在把他押下去,恐怕薛鄂会对他不利。不如先将薛鄂收押,不管怎么说,粮仓的粮食不翼而飞,薛鄂脱不了干系。” 晨光似乎有些累了,也不多说话,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带走!” 郑书玉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干着急。 就在这时,大门打开,司七从外面进来。 郑书玉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只好亲自把杨鼎押了下去,他打算派几个人日夜看守着,以免杨鼎发生不测,再怪到他的头上来。 第二百七一章 杀机 司七走到晨光身旁,俯下身子,对着晨光轻声耳语几句。 晨光面色未变,她平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 “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你去跟着她们,再有事好过来回我。” 司七点头应下,快步去了。 司七刚走,郑书玉又进来了,对晨光说: “殿下,杨鼎已经收监了,我也吩咐了薛鄂,在殿下没有吩咐之前,杨鼎若发生意外,唯他是问。” “你遇见薛鄂了?” “他就在外面,殿下要审他吗?” “他问了你些什么?” 郑书玉一愣,想了想,回答说:“薛鄂见臣让人将杨鼎收监,悄悄地问臣殿下都审了杨鼎些什么,臣说,杨鼎嘴巴硬,对殿下也不尊重,什么都没说,殿下一路走来也累了,打算明日再审,所以暂时将杨鼎收押,薛鄂就没再问别的。”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挺机灵嘛!” 郑书玉笑了一下。 “薛鄂能调动起来的兵力共有多少?”晨光笑问。 郑书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她突然问起兵力的事,郑书玉的心不免紧张警惕起来,思索片刻,回答说: “战前彭州能调动的兵力大概三千人,现在的话,应该三千不到。” 晨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累了,你去让薛鄂哪凉快哪候着去,我要休息一会儿。小曦,你在这州牧府里挑个院子。” 她看了嫦曦一眼。 嫦曦微微一笑,应了一声。 郑书玉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但见晨光神神秘秘不想多言,便不敢多问,陪着嫦曦去了。 薛鄂得到命令哪凉快哪候着去,一头雾水,按他的想法,他欲私自处置杨鼎的事情暴露,凤主应该立刻处置他才对。难道真的是因为杨鼎同他一样对凤冥人的政权感到厌恶,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他想不通,所以越发不安宁。 他与下属、门客挤在书房里,坐立难安,只好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 快天黑的时候,夏州丞终于回来了。 好不容易才坐下的薛鄂见他回来,立刻站起来,上前两步去迎接,促声问: “怎么样?世子爷怎么说?” 夏州丞向周围看了两眼,觉得书房里竖着耳朵在听的人太多了,这样的话他还是应该先说与薛鄂一个人知道,他上前一步凑过去,在薛鄂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薛鄂的心咯噔一声,有些措手不及,他惊疑不定,用惊诧的表情问夏州丞道: “世子爷真的是这个意思?” “世子爷就是这么说的,直白,明了。”夏州丞回答,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又补充一句,“世子爷还说,南越的江山全要仰赖大人,只要大人事成,过后大人就是拯救南越国的大功臣,大人想要什么,世子爷都会满足大人。” 薛鄂凝眉,阴沉着脸想了一会儿,眼神变得阴狠起来,他咬了咬牙,狠毒地说: “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办!” …… 嫦曦在州牧府里选择了一处宽阔又安静的院落。 薛鄂也没多话,麻利地让人收拾出来,晨光便住了进去。 大冬天洗头发对晨光来说是一种酷刑,不过她还是洗了,洗干净拧过之后,她跪坐在榻上,揣着暖炉搂着大猫,又裹了一个厚厚的棉被,缩成小小的一团,哆哆嗦嗦地听嫦曦给她念书。 火舞坐在她身后,用长布巾一遍一遍地给她拧头发。 室内很安静,除了嫦曦那悦耳又催眠的读书声,直到粉红色的纱帘被掀开,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高大身影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身努力去遮掩的煞气,就像是一柄随时都有可能划破人肌肤的锋锐匕首,寒光灼灼,冷气森森。 嫦曦看清楚来人,原本温和的脸冷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晨光望过去,欢喜地唤道:“小浅!” 来人正是司浅。 司浅快步上前来,单膝跪地,轻轻地唤了声: “殿下。” 晨光弯起眉眼,粲然一笑。 嫦曦冲着礼仪周正的司浅翻了个白眼。 “小曦,既然小浅来了,就说明我猜对了!”晨光笑吟吟地对嫦曦说。 嫦曦从司浅身上收回冷冷的目光,重新望向晨光时,莞尔一笑: “小曦的殿下最聪明了!” 司浅瞥了他一眼,蹙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嫦曦这种油腔滑调不庄重的性子。 “小浅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晨光笑嘻嘻地问。 “属下派人在彭州监视薛鄂已久,可薛鄂十分小心,从来不与蒋弘圣联络。这一次殿下驾临彭州,薛鄂心里慌了,急于向蒋弘圣讨主意,负责追踪的人这才有了可乘之机。属下之前一直在洛华郡,听说殿下到了启华郡,就过来见殿下了。”司浅轻声回答。 蒋弘圣,蒋姓,这是南越皇族的姓氏。 “这个蒋弘圣,什么来头?”晨光问。 “他是南越帝的十七弟宜郡王一个侍妾所出的孩子,当初攻打瀚京的时候,他没在瀚京,侥幸逃脱,在凤冥国攻占了瀚京之后,他在北边联系上了几个父亲的旧部,因为蒋氏一族只剩下他了,那几个旧部就推举他,组成了南越会,在北边兴风作雨了一阵,被嫦曦带兵打散,残余下来的人护送蒋弘圣又逃往南部。我追踪他们到彭州附近他们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我听说蒋弘圣母亲的娘家和彭州州牧薛鄂有些关联。” 晨光沉默了半晌,噗地笑了: “我还以为是哪一个龙驹凤雏被我给落下了,原来是郡王府的一个庶出,呵!”她轻蔑地摇了摇头。 “属下已经交代过司一了,今晚,属下留在这里护卫殿下。”司浅说。 “护卫殿下的人有我,你留下来做什么?”嫦曦语气生硬地开口,不悦地说。 司浅瞥了他一眼,淡声道:“靠你的身手护卫殿下我不放心。” 嫦曦怒火中烧。 “小浅,”晨光笑吟吟地启口,平静地说道,“你先去吧,处理好了那边再来,我等你。” “殿下……”司浅蹙眉,他不愿意走,即使他知道她有能力应付,他也不愿意让她置身于危险中。 “去吧。”晨光淡声吩咐。 司浅犹豫了片刻,虽然剑眉越皱越紧,他却还是听从了晨光的命令,轻声应下,然后退了出去。 嫦曦撇着嘴,不屑地扬着清秀的眉毛,司浅这种老实听话的性子,最没用了。 第二百七二章 造反 午夜。 浓云遮月。 郑书玉和张弘带领随行的五十名士兵一部分巡逻守护在凤主殿下居住的院落外,一部分守卫在垂花门前,从垂花门一直到凤主殿下居住的院落,即使是士兵在巡逻,也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寒冬里,北风呼啸,静谧的夜,稍显阴森。 郑书玉的手紧紧地握着悬挂在腰间的长剑,想起入夜时分殿下笑眯眯地对他说: “郑将军,能用上你的时候到了。” 郑书玉的后脊梁有些发凉,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殿下那样自在洒脱,这样倒是显得心里没底的他怂了。 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拼死保护殿下的安危。 一抹竹青色的身影从院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靠在院墙上,嘴里衔了一片薄荷叶,仰头望天,闲适的模样与紧张戒备的卫兵截然相反。 正警戒的时候突然溜过来一个不速之客,郑书玉的心里有点不高兴,他看了嫦曦一眼,用严肃的语气道: “嫦曦大人,外面危险,大人还是进屋去吧。” 这位大人细胳膊细腿跟个女人似的,风一吹就刮跑了,也敢在这种时候跑出来,不要命了。 嫦曦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郑书玉见他如此傲慢,越发恼火,心想这人仗着有殿下宠爱也太张狂了些吧。 刚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远方传来异样的呼喝声,火把的光亮霎时映红半边天。 郑书玉眉头紧皱,率领士兵警戒起来。 脚步声震天动地,喊杀声不绝于耳。 大概过了半刻钟,一个全身是血的小兵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声道: “将军!薛鄂造反……” 话音未落,从身后被一柄利剑刺穿,他吐出一口鲜血,倒地毙命。 郑书玉心想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一边在心里暗骂薛鄂不是个东西,一边大喝一声: “保护殿下!”率先冲过去,迎面交战踩着尸体踏进来的彭州驻兵。 二门那一层的战斗力显然不够强悍,放进来了一批又一批,眼看着敌人的数量成倍增长,郑书玉带领二十几个巡逻兵,死伤不断,越来越吃力。 这一次只是来调查赈灾钱粮的事,来之前谁也没想到彭州州牧居然跟南越会有勾结,若是寻常时,带五十个人贴身保护已经足够了,可是碰上兵戎相接这样的情况,五十个人根本算不上战力。 郑书玉浴血厮杀,杀了一个又一个,脸上身上全是血,一边艰难地喊杀一边在心里想,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里也太丢人了,真要是就这么殉职了,说不定追封抚恤什么都没有,殿下还会拍着手大声嘲笑他。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憋得慌,真这么死了他当初还投降干吗? 绝不能在这里死了,至少先弄死薛鄂那个王八羔子,薛鄂可是他们郑家举荐的,要是因为这个让殿下对他们郑家生了嫌隙,以后哪还有好日子过。 薛鄂这个王八羔子! 敌军越来越多,郑书玉这边越来越吃力,嫦曦双手抱臂,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将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进嘴里,吹了一个响哨。 五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迅速混入交战的队伍里,把郑书玉等吓了一跳。 五个死气沉沉的男人,就像一具具行走的尸体,郑书玉从未见过他们。 “捕猎游戏,谁猎得的人头最多,本大人有赏!”郑书玉听到嫦曦含着笑高声道。 下一刻,郑书玉就看到那五个死气沉沉的男人身形如鬼魅,突然消失,又在眨眼间出现在敌军背后,双手在对方的脖子上一拧,就像拧小玩具似的,咔擦一声脆响,五个人头纷纷落地,表情尚停留在生前一刻的惊惧里。 郑书玉瞠目结舌。 这迅快的速度,这残酷的手法,令人发指。 因为呆住了,没留意一把长剑刺过来,等到回过神时,剑尖已经刺进胸口,他惊了一跳,慌忙躲闪。 就在这时,却听噗哧一声闷响,握着剑的人两眼圆睁,骤然倒地,紧接着进入郑书玉眼里的是一身白衣被乌黑的长发遮住半边脸面色惨白的女子,他吓了一跳。 那女子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柄血光闪烁的匕首。 郑书玉认出她是凤主殿下身边不常见的侍女,像女鬼一样,好像叫司九。 郑书玉刚想到一个“鬼”字,旁边一个敌方的小兵在冷不防看清司九的脸时,骇然发出低呼: “鬼啊!” 司九面色一冷,忽然飘到他身后,即使对方身穿铠甲不好割喉,她也有本事勒住那人的脖子,无需眼睛去看,刀尖对着那人的喉间直直捅进去,鲜血喷溅,对方当场毙命。 司九虽然经常扮鬼,可是她最讨厌别人在看见她这个“鬼”时露出恐惧慌张的表情,她会想杀了他们。 饶是郑书玉久经沙场,看见这样一幕也禁不住头皮发麻。 厮杀还在继续。 因为人数越来越多,嫦曦不得不加入战圈。 起初,郑书玉觉得凤主殿下身边的所有人杀戮手法都残忍到令人发指,可是看久了,他也就习惯了。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敌兵破开了院外的最后一道防线,趁郑书玉和嫦曦都被人缠住时,举着长刀冲进院子,他冲了进去打开了这个缺口,又有两个人紧跟着闯进去。 郑书玉知道院子里没有人守卫,大叫一声“不好”,瞥向嫦曦,嫦曦却还在那里“砍瓜切菜”,根本就没有去注意闯入院落的人。 郑书玉见状,越发慌张,拼命破开缠住他的几个敌兵,提着长剑就追了进去。 前事不提,他已经向殿下宣誓效忠过了从此他是凤冥国的将领,他自然是要誓死护卫殿下的。 前脚刚跨过门槛,下一刻就被溅了一脸血,他惊呆了。 火舞静静地站在门廊下,月光里闪烁着寒光的银丝自手心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缠上了对方身体的关节处,灌注玄力无情地一扯,完整的一个人霎时变成了一堆肉块,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堆成一堆。 鲜血飞溅,而她依旧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郑书玉差一点吐出来。 这个大胸女,是个怪物! 第二百七三章 女暴君 门外喊杀声不断,即使门窗紧闭,依旧有血腥气从缝隙里透进来。 晨光裹着厚厚的棉被,懒洋洋地窝在软榻上,靠着堆成小山的软枕,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大猫的毛发,自言自语道: “让州牧同时掌管驻兵绝对是错误的,应该指派一个单独的人来掌管驻兵,兵权也要全部收在手里才行。” 她说着,在大猫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引起大猫愤怒的一声尖叫。 她皱了皱眉,有些心烦,战后的凤冥国就像是一个烂摊子,乱七八糟的,让人提不起精神去整理。 既缺钱,还有人造反,这刺激的感觉,真是“妙”啊! 她心里想着,又在大猫的屁股上掐了一下,于是大猫咬了她一口。 就在这时,更激烈的异动自门外传来,她的耳朵不知不觉竖了起来,竖了一会儿之后,又安心地放下,她勾着嘴唇,继续摩挲着大猫的长毛,也不在意被咬了一口。 院落外已经血流成河。 嫦曦的眉头越皱越紧,郑书玉受了伤,剩下的人开始合力围攻他和司九等人。 鞭影翻飞,嫦曦对被许多“蚂蚁”缠住渐觉厌烦,手法也越来越残忍狠辣起来。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飓风一样袭来,绝对是因为嫌他们堵在院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挥剑将合力围攻嫦曦的人尽数挑开,然后踩着尸体迈过门槛向院子里走去。 嫦曦对着司浅急匆匆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又一个敌兵提着大刀砍来,嫦曦软鞭一甩,削掉了对方的脑袋,掉头,也进去了。 郑书玉捂着胸口的伤拼死作战,回过神却发现凤主殿下身边的人陆续全撤了,他心里一慌,正狐疑这是怎么回事,身穿铠甲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涌进来,迅速将彭州驻兵擒拿下。 郑书玉认出了为首的正是之前负责清剿南越会的凤冥将军陆桐。 陆将军搀着同样浑身浴血的张弘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郑将军辛苦!二位这一回护驾有功,回到瀚京必会高升,恭喜恭喜!” 郑书玉讪讪地扯了一下嘴角,他顺着院墙溜坐到地上,觉得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 殿下没跟他们说后面会有援军,只让他们五十人对三千人拼死一搏,他硬着头皮接下了,现在听了陆桐的话,总觉得自己和张弘被殿下玩了。可殿下身边的人真厉害啊,要不是有他们那几个以一敌百的高手在,他们也撑不到这个时候。 护卫兵还不如殿下身边的一个侍女武艺高强,郑书玉觉得很难堪,今晚这一场以少对多的厮杀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从投降至今,他一直都在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久违的血腥气刺激起了他麻木的神经,他忽然找回了身为武将那因血腥而心潮澎湃的感觉。 回到瀚京之后,他该全身心地投入到整治凤冥国的军队中了,就算无法与赤阳国苍丘国匹敌,但也要建立起一支威风凛凛的军队,属于凤冥国的军队。 …… 司浅尽量绕开院子里被火舞削成块状的尸体,一路来到门廊下,抖了抖衣服,努力将身上的血气散掉,这才轻轻叩响房门,唤了声: “殿下。” “进来。”软软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司浅推开门,走了进去,绕过屏风,掀开纱帘,来到软榻前,单膝跪下,低声道: “让殿下受惊了。” 晨光翻了个身,俯趴在榻上看着他,问: “那个叫蒋什么的,抓住了么?” “抓住了,蒋弘圣与南越旧臣共十二人全部被擒获,还有他们的追随者,大致算了一下足有千人。另外彭州州牧薛鄂、州丞夏锋以及州牧府一众官员全部押起来了,彭州驻兵降的降,没降的也已经全部被俘虏。” 晨光点点头。 “殿下要审吗?”司浅问。 “不审。”晨光说,“主犯者执行车裂,主犯者的家眷和追随者以及追随者的家眷,全部斩首,三日后执行,昭告天下。” 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彭州州牧的位置暂时由启华郡郡守杨鼎补替。” 南越会的追随者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家眷,那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人了,尽数斩首,这大概是晨光下过的最严酷的命令。 司浅面色未变,对斩杀多少人他并不关心,他轻声应下,然后站起身,退了出去。 他要带人去抓捕南越会的追随者和他们的家眷,以防止那些人外逃。 凤冥国凤主残酷地处置南越会的手段震动了五国。 南越皇族后裔蒋弘圣、心如磐石坚决忠于南越皇室的十二名旧臣以及为南越会提供了大量钱粮的彭州州牧府一干主要官员全部被处以车裂极刑。 千名南越会的忠诚追随者以及主犯者和追随者的家眷,算下来足有五千人,在一天之内将五千个人全部斩首,这种事史书罕见,骇人听闻。据说一天下来,刽子手的手腕都差点酸到断掉,当天的画面极其血腥,五千颗头颅,都可以堆成城门那么高了。 此事震惊朝野,震动五国,人们不仅是惊骇于极刑的残忍程度,人们更惊骇的是这样的命令居然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人们对女人的印象向来是温婉如水纯净善良的,可这个女人却做出了只有嗜血狂暴的暴君才会做出来的骇人之举。 从此,凤冥国的“妖女”变成了凤冥国的“女暴君”,因为斩杀千人这件事给外界的印象太过深刻,已经开始有人用晨光的名字去吓唬啼哭不停的孩子,据说只要在小孩子哭个不停时说“再哭凤冥国的凤主就会把你抓去吃掉”,小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 龙熙国。 沈润也接到了凤冥国凤主对南越会大开杀戒的信息。 他眼盯着奏报上的内容,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唇角忽然勾起,他呵地笑了。 真是心狠手辣,完全不要名声了。 可是他却欣赏她的心狠手辣,亦欣赏她的不要名声。 他喜欢软绵绵说话细声细气的晨光,但是从为君者的角度,他认同晨光的心狠手辣,以儆效尤。 奇怪的是,晨光的身上并没有浓浓的杀气,可是在将软软糯糯的晨光和消息上杀气腾腾的晨光重叠在一起时,沈润居然没有产生半点违和感,这一次他竟没有去想“晨光是不会这样做的”,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第二百七四章 削减开支 在南越会的成员被处决之后,民间关于三族之间的矛盾一下子减弱了许多,街上几乎听不到任何有关三个民族和凤主殿下的负面言论,凤冥国的民间开始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彭州首先从周边的州府匀了一部分粮食来救急,接着,嫦曦经过雁云国从各国黑市上收购来的粮食终于运抵凤冥国。赈灾的钱粮顺利发送到各地,有薛鄂被车裂的前车之鉴,各地官府也不敢怠慢,有条不紊地将救灾粮款发放到灾民手中。 灾后,当地人在废墟上自行重建家园,用于重建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或由当地衙门出资,人工劳力则由当地百姓负责,因为是重造自己的家,也没有人抱怨,男女老少齐上阵,寒冷的冬天居然变得热火起来。 灾后,各地都接到了紧急公文,加大了对刑案的惩治力度,再加上瀚京要求各地尽全力减少灾民逃荒,以避免流民暴乱。由于及时采取了措施,外逃的流民很少,有许多中途得到消息也都返乡了,因此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 凤冥国北部在经历了灾后重建后,由于共同重建的过程,三族人的隔膜似乎破开了一点,互相仇视的情绪也渐渐减轻了。 最重要的是,凤主殿下免了凤冥国北部一年的税赋,接下来又减了两年的三层税赋。如此仁厚,很难想象砍了五千个人的脑袋车裂近二十个南越国高官的人竟然也是她。 凤冥国在经历了战乱与重灾之后,依旧贫穷且萧条,但局势却逐渐稳定了下来。 就这样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雁云国的盐矿开采队伍抵达了原北越境内的盐山,与此同时,端木冽支付的一次性购买盐山的银钱也被全部运至瀚京。 晨光抱紧了钱箱子,百感交集。 她终于等到端木冽付银子这一天了,这一个冬天,天知道她有多么难熬,生怕端木冽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会反悔。 她立刻叫人把银子全部锁进国库去,生怕晚一些钱箱子就飞走。 嫦曦见状,哭笑不得。 正值午饭时间,嫦曦打发了押送银子过来的端木冽的心腹、出身雁云国第二大士族、端木冽最近有心要栽培成为第二个欧阳家的上官族的大公子上官明俊。 上官明俊没有马上走,取出一封信,当着晨光的面,恭恭敬敬地交给嫦曦道: “陛下让我交给大人。” 嫦曦接过来,挥了挥手,上官明俊就被打发走了。 嫦曦斜倚在软毯上,将信拆开,也不仔细看,粗略地扫了一眼,不屑地勾了一下嘴唇,折起来揣进怀里,转头,望了一眼直勾勾盯着他瞧的晨光,笑了一下,说: “殿下饿了吧,今天小曦陪殿下用膳。火舞,传膳!” 火舞应了一声,去外面传膳。 晨光盯着嫦曦看了一会儿,问:“小曦,雁云国是不是在打压欧阳家?” 嫦曦沉默了一下,笑说:“端木冽有他自己的考虑,我心向着殿下,他自然不能坦诚待我,想要再扶植一个欧阳家也是意料之中的。雁云国那边的生意虽然不会撤,但凤冥国这边开张之后的效果极好,逐步的,我会将欧阳家的总舵移到凤冥国来。” “端木冽会生气的。” “他奈何不得我,所以才会生气。”嫦曦微笑着说。 说话间,火舞和司七已经将午膳端了过来,小瓷碗里盛着白花花的米饭,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陶锅,掀开一看,是一锅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的水煮白菜。 自从下令给北部免税,原本就空虚的国库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晨光下令从宫中开始,自瀚京贵族到各地官府,禁止奢侈,全面削减开支,将剩下来的部分用于贴补国库。 因为要以身作则,晨光不得不放弃她心爱的蜜汁火腿,每日一餐开水煮青菜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她最近感觉自己随时都可以飞升成仙。 “殿下,雁云国的银子已经到了,不必再这么节省了吧?”嫦曦蹙了一下眉,说。 “那点银子搁在普通人家还行,扔进国库里,就是杯水车薪。”晨光乖乖地吃着煮白菜,细声细气地说。 “殿下若是觉得银子不够,可以向我……” “凤冥国向欧阳家征的税够多了,就算是拔羊毛也不能只在一只羊身上拔,欧阳家也需要周转的,小曦你能把凤冥国的商业带动起来,不用像雁云国那样,只要做买卖的人也能红红火火,百姓想吃饭除了农耕,还有一条别的路,那样就很好了。虽然传说中欧阳家富可敌国,我又不傻,我是不会把这种夸张的传说当真的。” 嫦曦抿了抿嘴唇,晨光的话很现实,虽然他很想帮助她,可他也认同她的话,传说中的富可敌国,若是真的用在一个国家上,远远不够用。尤其是凤冥国这种经历过战争和灾害的国家,需要花销的地方太多,只凭他一己之力难以支撑。单是之前替她筹集赈灾的钱粮,他就费了许多心血,找遍了所有关系,不敢在其他国家境内大肆收粮,只能通过黑市,单是一次赈灾他就下了血本。 可是眼看着她为了节省啃清水白菜,他的心里总有点不舒服。 “殿下想吃蜜汁火腿么?”他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 “是我提出来要削减开支的,为了这事,还处置了好几个私下里大吃大喝的人,如果我一个人吃独食,也太赖皮了。” 嫦曦望着她笑吟吟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司九飘进来,轻声通报道:“殿下,司浅大人和廉王殿下来了。” “来的好早,你叫他们先等着,我吃了饭就去。” 司九应了一声,又飘着出去了。 “司浅不是封王了,怎么下边还唤他‘司浅大人’?”嫦曦疑惑地问。 “他好像很不喜欢‘玄王殿下’这个称呼,一定要别人叫他的名字,当时给他封号的时候不应该那样草率的,让他自己挑选就好了。”晨光有些遗憾,当时太仓促,直接就说出口了,早知道就应该让小浅挑选一个他喜欢的封号。 “就他矫情!”嫦曦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小曦想要封什么?我可以让你自己挑选哦。”晨光笑眯眯地问。 嫦曦望着她的笑颜,想了想,说:“嗯……殿下封我做凤冥国的大驸马吧?” 晨光笑盈盈地道:“凤冥国没有大公主了,也就不会有大驸马。” “说的也是呢。”嫦曦弯起唇角,莞尔一笑。 第二百七五章 预备挖坑 用过午膳后,晨光更换了外出服,嫦曦跟着她来到前殿。 司玉瑾和司浅候在前殿,默默地请了安。 司浅在直起腰身时,瞥了嫦曦一眼,这人明明在瀚京里有宅子,却有事没事混在皇宫里,这样放肆,令人讨厌。 “大妹妹突然唤我来做什么?”司玉瑾问。 赈灾的事情司玉瑾处理得还不错,因为他的处理及时,凤冥国没有发生严重的动乱,在这件事上,晨光对他很满意,如今,那些琐碎的政务依旧是由司玉瑾在处理,司玉瑾处理得也很妥当。 “三哥哥,一块去演兵场吧!”晨光笑说。 他二人至今仍旧以兄妹互称,明明只是有血缘没有半点兄妹之情,只是互相觉得对方于自己有用罢了,可司玉瑾从始至终一直唤她“大妹妹”,晨光便以那句“三哥哥”作为回应。 宫城附近的演兵场。 三万人分别由郑书玉、张弘、高池柳带领,整齐列队,见晨光慢吞吞地从校场外面走进来,立刻跪下,铠甲摩擦地面的声音十分响亮。 晨光从他们面前经过,上了观望台。 司玉瑾走在几个人最后,眸光在向着晨光整齐下跪的军队上扫过。 他感觉,晨光在凤冥国的威望越来越高,她将冷酷的杀戮和天真的怀柔政策杂糅在一起,运用的自然又娴熟,凤冥国过半的朝臣,其中包括南越人和北越人,开始五迷三道,甚至已经出现了许多对她极其推崇的追随者。 现在就连历来只认男性统治者的军队都在不知不觉间屈服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于凤冥国来说,只差一件皇袍加身了。 司玉瑾想,就算她现在公开杀掉被囚禁的司玉坤,弑君这样的事也不会在朝堂上掀起太大的波澜,因为朝堂上一半是她的人,另一半是畏惧她的胆小鬼。 一旦有一日,她真的皇袍加身成为凤冥国的女帝,到了那个时候,他又会变成怎样?同父异母的兄长,无论是长幼顺序还是男女性别,本应该是由他来坐凤冥国之主的位置,可现在,他却被一个外来的妹妹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一旦有一日,她不需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为了杜绝后患,她会不会也抹杀掉他?就像她当年对待凤冥国的其他皇子一样。 司玉瑾最后一个登上观望台。 郑书玉、张弘、高池柳走上来,在晨光面前跪下,重新请了安。 晨光软塌塌地坐在铺了长毛毯的椅子上,看了他三人一眼,道: “国库里大半的银子都用在了你们的军费上,这样还做不好,你们把银子全部还给我。” 自从北部地震付出了大笔银钱后,殿下开口闭口就是“银子”,仿佛疯魔了。 不过即使国库再空虚,殿下确实没有削减他们的军费,不仅没有削减军费,现如今凤冥国的军队是凤冥国上下待遇最好的,吃穿用度甚至比凤主殿下还要好,这全部仰赖于殿下节衣缩食全面削减开支。 因为这样,今年开春招募到的新兵数量是史上最多的,各家各户都以年轻的儿郎能去军中效力为荣。由于军中的好待遇,加入凤冥国的军队也成为了全国青年们的第一梦想,今年真的召到了不少好苗子,于是训练新兵的将官也很来劲。有新人加入,老兵们也不甘落后,凤冥国的军队大概是战后最先红火起来的产业。 演兵开始。 三万人,是从军队中选拔出来的精英,分别为南越、北越、凤冥人。 令旗一下,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晨光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台下的大演兵。 从结果看,还算不错,郑书玉、张弘、高池柳三人在练兵上确实下了一番大功夫。三个人肯定也是互相较劲了,但从三万人这个整体来看,却没有南越、北越、凤冥三个民族的隔阂,仿佛融为一体,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得。 晨光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司玉瑾站在她身后,低头看了一眼她唇角上的笑,默了片刻,问: “大妹妹想用这些人做什么?” “打劫。”晨光笑吟吟地回答。 “打劫?”众人吃了一惊。 晨光转过脑袋,看着他们说:“国库现在缺银子,可凤冥国需要银子来养,银子不够,只能去抢。以战养战、以战敛财这种法子现在不能用,因为不管是赤阳、苍丘、龙熙还是雁云,我们都打不过,所以,只能去打劫了。” “殿下想要打劫谁?”嫦曦狐疑地问。 “马匪。”晨光笑吟吟地回答。 “殿下说的是,烈焰城?”司浅蹙眉,思索了片刻,问。 晨光手一拍,笑眯眯地道:“答对了!” “殿下,你知不知道,赤阳国、苍丘国、龙熙国还有雁云国都攻打过烈焰城,可是大部分连烈焰城的影子都没找到就退兵了,我在雁云国时听说过,烈焰城的马匪共有五万人,个个是高手,打烈焰城还不如去打雁云国来的快。” “我现在还不想去惹端木冽!”晨光用力摇晃着脑袋说。 “殿下,以凤冥国现在的状况,打烈焰城过于勉强,而且军饷也是一大问题,烈焰城在沙漠里,那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司浅沉声道。 “我知道。”晨光笑盈盈地说,“我又没说要自己去,攻打烈焰城,只靠凤冥国一定是不行的,所以我会去说服一个人入伙,让他们做先锋军。” “大妹妹想去说服谁?”司玉瑾终于开了口,他轻声询问。 晨光嫣然一笑,摩挲着下巴,笑吟吟地道:“春暖花开了,窝了一整个冬天的马匪又要出来了,龙熙国的边境又要被捅上几个窟窿了,小润一定又心烦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 “我去安慰安慰他好了。”顿了顿,她嗓音清脆地笑说。 龙熙国。 箬安。 皇宫。 沈润坐在龙椅上,正在阅读边境有关马匪入侵边境烧杀抢掠的奏报,每一年每一年都是这样的,他眉头紧锁,有些心烦。 就在这时,一股阴风从身后刮过,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眉头皱得更深。 他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百七六章 占卜之夜 夜深人静。 敞阔的地宫。 正中央,雪白的地面上,不知用什么描绘而成的,一只凶猛的鸟类,类似于凤凰,却比凤凰凶猛千万倍,振翅欲飞,引颈啼鸣。凤凰的身上似燃着火,燃烧的非常旺盛,明明只是一幅地画却栩栩如生,真实到了会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晨光身穿绣着暗红色火焰凤凰的黑色长裙,跪在凤凰图腾前,垂着双眸,身上长长的裙摆曳地,铺得整齐。 她的额间垂着一枚金铃铛吊坠,金铃铛上用朱笔描绘着细小的火焰凤凰图纹。 宫殿的大门无声地打开,百名身穿黑衣死气沉沉的士兵押送着同样是上百名眼睛上蒙着黑布的死囚,来到呈圆形的大殿中央,站在边缘线外。 大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直到晨光突然睁开了眼睛。 …… 地宫外。 即使离得很远,仍旧可以嗅到扑鼻的血腥味。 司浅和嫦曦分别立于正门两侧。 沉默了许久,嫦曦皱了皱鼻子,裹紧身上的鹤氅,沮丧地叹了口气: “殿下又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了。” 司浅没说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紧闭的宫殿大门,在嫦曦以为他不会有回应时,却听他突然开口,低声道: “只要对殿下没有伤害就好。” 嫦曦瞅了他一眼,“嗤”了一声,不屑地道:“占卜未知,这是违逆上天的行为,违逆上天,怎可能会没有伤害,你以为凤冥国的神女为什么会虚弱又短命?殿下对你说没有伤害,你就真的相信,你是不是傻?” 司浅的脸很冷,感觉到他生气了,他突然转过脸,冷冷地顶了他一句: “殿下说了我就相信!” 嫦曦哑然,他对他简直无话可说,他把脸转过去,呵了一声。 “司彤不是活得很长久么。”司浅突然小声说。 “司彤也算神女?一个发了疯的老妖婆罢了!”嫦曦不屑地说。 司浅没有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 “殿下说要去龙熙国,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嫦曦忽然开口,问。 “殿下自有她的考量,我是殿下的仆从,我只听命于殿下,又怎么会去阻止她?”司浅淡声道,顿了顿,看向嫦曦,冷声说,“倒是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越来越放肆了。因为有殿下你才能活着从圣子山中出来,你才会成为富可敌国的欧阳家家主,你的命是殿下给的,今生你只可效忠殿下,别错了自己的身份。” 嫦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不会错了身份。哼,反正这次去龙熙国我不会跟去,你就好好地跟着,好好地看着殿下唤龙熙帝‘小润’吧。” “殿下喜欢龙熙帝,你看不出来么?”司浅皱了皱眉,问。 嫦曦面色沉冷,不以为然地道:“殿下只是觉得他好玩罢了,玩久了就腻了,那个龙熙帝没什么好的。” “龙熙帝八字纯阳,是殿下喜欢的。”司浅淡声道。 嫦曦更不以为然:“也就是养了个蜜汁火腿,跟养了你一样。”他说着,挑衅地瞥了司浅一眼。 司浅并未发怒,语气淡淡地说:“殿下喜欢活生生的人,你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惹怒了嫦曦,他冷着脸道:“死的是你,我还活着呢!”顿了顿,他用轻蔑的语气说,“那晏樱也是死了的,殿下还不是对他念念不忘。” 司浅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慢声道: “并非念念不忘。晏樱他,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他曾是殿下的救赎,不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曾拯救过殿下,哪怕后来他欺骗了殿下,这份拯救也不会改变。就比如殿下是你我的救赎,即使日后殿下为了什么杀了我,我依旧认为她是美好的。” “殿下对晏樱可是恨之入骨!” “恨只是殿下给曾经被欺骗做了一个结局罢了。” “你的意思是,殿下其实不恨晏樱?” “恨,不恨,这个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殿下是不会因为过去的事对晏樱手下留情的,我想晏樱也一样,他们两个人,谁都不会退让。” 嫦曦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嗤笑了一声:“真是无聊!” 司浅便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司八匆匆走来,笑容满面地对嫦曦道: “赤阳国来信了,赤阳帝在早朝时突然晕厥,经御医诊治,是中毒。现在赤阳国内一团乱,皇太子到处抓人,四处怀疑投毒者,赤阳国皇后带着珍贵妃日夜在寝殿内侍疾,不许其他嫔妃靠近,赤阳国已经许多日子没有早朝,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贼喊捉贼。”嫦曦说,将书信接过来,从头看到尾,唇角也勾起了一抹笑,“想不到咱们珍贵妃还是有些用处的,我还以为她只有胸没有脑。” 司八撇撇嘴:“她那也算胸?” 嫦曦将信纸往她头上一拍,笑吟吟道:“跟你比算,跟火舞比肯定不算。” “大人有胆量对火舞说去!” “罢,火舞会杀了我。”嫦曦笑道,顿了顿,吩咐,“你写信给西门德,吩咐他说,多多编造流言,在民间散出去,不拘是什么,越乱越好。” 司八应了一声,笑着去了。 嫦曦将信揣起来,笑问司浅:“你猜等赤阳国的皇太子登基时,会不会把他父亲的小妾,也就是咱们的珍贵妃,纳进后宫?” 司浅对这类话题很反感,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不答。 许久之后,紧闭的宫殿大门终于敞开。 死气沉沉的黑衣人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肩头都扛了一个麻袋,麻袋的边角处似乎还渗着血。 嫦曦蹙眉,耐着性子等待黑衣人全部走完,就要冲进大殿去。 司浅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沉声警告道: “那里是圣地,你不能进!” 嫦曦怒火中烧,他冷冷地瞪着司浅,足有小半刻钟。 司浅丝毫不退让。 直到最后,嫦曦终于妥协了,他明白他不能进入用于占卜的圣地,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他轻轻地甩脱司浅的手,站在原地,住了脚。 司浅看了他一眼,随后迈开步子,匆匆走进地宫里。 嫦曦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明亮却冰冷的地宫里,袍袖下的拳头捏紧。 第二百七七章 七窍生烟之夜 箬安。 仲夏。 今年的马匪十分猖狂,即使修了城墙还是挡不住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旦派兵围剿,他们又跑回沙漠里去了。 龙熙国不是没想过剿灭沙漠里的马匪,烈焰城的马匪不仅侵扰龙熙国边境,他们居住的沙漠是原凤冥国沙漠的东方,与原七国的边境都有接壤。 在凤冥国还是沙漠里的蛮荒小国,人们还没有注意他们存在的时候,人们最关注的是号称“沙漠狐狸”的烈焰城。 烈焰城的存在十分悠久,在沈润的印象里,他的曾祖父那一代,烈焰城就已经很猖狂了,因此,烈焰城应该是在他曾祖父之前很早就已经存在了的。 烈焰城并非是少数族裔,它是由各国最凶神恶煞的犯人建立的一个令所有国家都十分头疼的马匪城。 烈焰城早期是由各国流放进沙漠里的犯人组成的,再后来,逃避死刑的死刑犯、重刑犯纷纷涌入烈焰城,形成规模的烈焰城开始疯狂劫掠各国边境,仿佛要展开报复似的。 他们并不是要占领城池,他们只是尽全力去掠夺更多的钱物和女人,一旦被打败,他们就会立刻逃回到大漠。由于各国都不擅长沙漠战,很难剿灭他们。 在烈焰城形成规模后,又有各国被官府围剿的土匪、山贼、各帮会前去投靠。 到如今,烈焰城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虽然只是一个城池,却如同一个国家。 早年,由于雁云国最富有,烈焰城劫掠雁云国十分疯狂,雁云帝忍无可忍,曾砸血本攻打烈焰城,但后来由于粮草供应不足,水源缺乏,不战而败。 那之后,雁云国又攻打过一次,但烈焰城已经换了地方,不见了踪影。 后来,烈焰城虽然依旧劫掠雁云国,但明显有所收敛,雁云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个小小的烈焰城,为其大动干戈划不来。若是往年,派兵镇守,遇到烈焰城袭击,打退也就算了。可是今年的烈焰城战斗力异常强悍,居然攻占了三座城。 而今年,正好是龙熙国缺钱的一年。 所以,原本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沈润得知后却非常恼火。 让他恼火的还不止这个,在朝臣们听说了他要迎娶凤冥国凤主的风声后,一部分人十分赞成,可根底深厚的老家伙们却激烈地反对。 原因沈润清楚,赞成的人是为龙熙国着想,认为龙熙国和凤冥国联姻,获利的一定是龙熙国;反对的却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认为联姻之后,未来的龙熙帝必是凤冥国凤主所出,他们在乎的不是混淆血统的问题,他们在乎的是,那样他们就没有机会有一个是皇太子的外孙了。 于是这几日沈润收到的折子全部是催促他绵延子嗣的,尤其白家人蹦跶得最欢,比市井的多嘴婆娘还要惹人厌。 沈润有时候觉得凤冥国是蛮荒之国真不错,即使有根基深的贵族,也不会像龙熙国这样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如果龙熙国也像凤冥国那么简单,他倒是想学晨光把多嘴的全杀了。 虽然会这样想,可他到底还是有顾忌的,一方面龙熙国根底深的贵族确实多且难缠,全杀光了没有人,单杀一个没有用;另一方面,他并不想制造过多的杀戮把龙熙国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会寒了朝臣和百姓的心。 以杀戮作为统治手段,民必反。 催促他临幸妃嫔的大臣一个又一个,催促他生育子嗣的折子一封又一封,白天时,白婉凝的父亲居然把在他还是皇子时教导他的何太师也请来规劝。 沈润火冒三丈。 可何太师七十多岁了,又是他过去的老师,尊师重道让他说不出那个“滚”字。耐着性子听何太师唠叨了一个下午,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晚上,过来送汤的徐妃和白贵妃在门口相遇,又闹腾一番,在殿门外惹出好大的动静,沈润越发气愤,下令将徐妃禁足后,他还是很恼火。 今天一整天就没有顺利的事情。 丑时二刻终于处理好朝务,他又累又窝火,于是将一腔怒火全泄到了晨光的头上。 回到寝殿,沐浴更衣时他还在心里恨恨地想,要不是晨光他早就儿女成群了,要不是晨光他早就左拥右抱享尽艳福了,要不是晨光……他这心里也不会总觉得像哪一块被堵住了似的…… 真想掐死她! 宫女放下帷帐,赶紧退出去,瞎子都知道陛下今天心情不好,保命要紧! 沈润沉着脸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又累又烦,却没有睡意,然而卯时还要上朝。 他皱了皱眉,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突然,他觉得不太对劲,首先今天的被窝里居然不是冰冷的,然后他的脚忽然触到了一个毛绒绒胖乎乎的温暖物,他心里一沉,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他头皮发麻,霍地坐起来,猛地将被子掀开! 他目瞪口呆。 脚底下是一只正呼呼大睡的胖猫,大腿边上,白衣女子俯趴在床里,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脸藏在胳膊底下,鼻尖正蹭在他的裤子上,蜷成一团,像一只猫,睡得正香。 一人一猫,好自在的样子! 沈润呆滞在那里,停顿了两息的工夫,一腔火气噌地窜上来,如同瞬间点燃的炮仗,嘭地炸出了浓云,他厉声怒吼: “晨光!” 震天动地! 守在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被这吼声惊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宫女迅速点燃更多的灯烛,照亮宫殿。 付恒付礼率先冲进内殿,高声道: “陛下!” 睡得正香甜的晨光被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半抬起头,懒洋洋地瞟了沈润一眼,而后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坐起来,软软糯糯地道: “小润,你回来啦!好晚!” 沈润额角的青筋不停地跳,她不仅把守卫森严的龙熙国皇宫当成自家后花园随便出入,还一声不响地睡在他的床上,睡床也就罢了,那句“你回来啦”就像是她早上起来送走了他晚上又迎回了他那么简单,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而她在离开赤阳国之前还摆了他一道,她居然还有脸这么自在! 沈润怒瞪着她。 他这辈子折的寿命全是因为她,他将来若是短命,罪魁祸首一定是她! 第二百七八章 不眠之夜 付礼和付恒隔着帷帐,即使看不清,听到那一声软乎乎的“小润”他们也知道帐子里的人是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陛下的床上,还那么理直气壮,两个人心里对床上那位现在只剩下了佩服。 二人站起来,无声地退出去,退到一半时,一只胖猫被顺着帷帐扔了出来,那只胖猫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当当地落地,朝身后的帷帐瞪了一眼,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旁的卧榻前,跳上去,找了个最柔软的引枕卧下,睡着了。 付礼认出了这是陛下在还是殿下时送给王妃的生辰礼。 还真是什么主人养什么猫,付礼心想,这猫原来不是这样的。 付礼和付恒悄悄地招呼侍卫们退出寝殿,关上大门,刚转过身,就看到了站在御阶前的火舞、司七和司八。 她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守卫都瞎吗? 付恒和付礼的脸色不太好看,二人一看见火舞和司七就觉得上次断掉的肋骨在隐隐作痛。 虽然有些尴尬,但为了两国的稳定关系着想,犹豫了一下,付礼还是走上前,客气地问了句: “三位姑娘一路来辛苦了,要不要去偏殿休息一下?” 火舞看了他一眼,淡淡回答:“不必麻烦了。” 一身熟人勿近的气息。 付礼碰了个钉子,讪讪地上一边站着去了,这几个女人可不好惹。 …… 寝殿内。 沈润沉着脸,看着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睡醒的晨光,冷声质问: “你来做什么?” 晨光眨了眨眼睛,望向他,嫣然一笑: “我突然梦到小润,就想来看看你。” 总不能上来就说,我是来怂恿你跟我一块去抢劫烈焰城的,真那么没眼色,小润会掐死她,商谈是需要技巧的。 况且现在提出合作也不是时候,她来的不是时候,烈焰城刚被薛翎打退到城墙外,龙熙国暂时胜了一局。可是她感觉,被打退的烈焰城一定会卷土重来。而当烈焰城的马匪第二次闯入龙熙国境内,就龙熙国现在的情况和小润现在的心情,他大概不会想再忍了。 那个时候,才是好时机。 她并不是来强迫他的,她之所以自信满满地来,是因为她相信他会审时度势接受与她合作。 沈润冷着脸,直直地看着笑盈盈的晨光。 梦到他? 来看他? 当他是傻瓜吗? 她大老远地跑来,又大半夜潜伏在他的床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晨光很乖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抻了抻腰,笑吟吟地对他说: “我夜里到的,走这一路好累呢,已经很晚了,睡吧!” 说着,猫似的俯趴下来,不客气地掀开他的被子,自顾自地盖上,占用了他大半条纱被。 沈润忍无可忍,他一把掀开被子,带起一阵飓风。 “你到底来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晨光俯趴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睛,懒懒地看着他,软软糯糯地道: “我不是说了我想来看你就来了么。” “你以为我会相信?”沈润冷笑着道。 “你为什么不相信?”晨光狐疑地问,顿了顿,笑嘻嘻地说,“小润,你不要怀疑自己,我是有些想你的。” 不要怀疑自己…… 有些…… “……”沈润咬住嘴唇,他感觉肺子都要被她气炸了,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才遏制住想要把她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 在他火冒三丈的工夫,晨光已经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软乎乎地咕哝: “小润,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朝呢,睡吧。” 说罢,她已经开始呼噜呼噜进入熟睡中。 沈润狠狠地瞪着她。 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入睡。 你是猫啊! 他伸手去扒拉她,不管他怎么扒拉她,她就是不起来,他想起过去时她一旦睡着了就叫不醒,他干脆歇了要叫醒她的心思。 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没好气地将她推到床的最里边,在外侧躺下来,顺手将被子铺起来,双人的被子,自然给了她一半。扭头一看,她的脑袋被埋进被子里了,他想,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被闷死,于是把被角翻起,把她的脑袋露出来。 寝殿终于安静下来。 沈润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旁边的那个倒是睡得踏实。 他出了一回神,又向旁边瞥了一眼。 和从前一样,她睡着时就像失了呼吸似的。但是身体比从前暖和了,他屈起手指,指节刮过她柔软的脸蛋,在心里想。 所以,她衰弱的身体终于有好转了么? 他侧卧着,盯着她的睡脸,在心里想着,在那之后,不知不觉的,他的心脑袋都变成了空白一片,他望着她,什么都没有想,就安静地看着,直到睡意袭来。 然而沈润并没有睡多久。 就在他朦朦胧胧刚要睡着时,晨光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开始在床上乱翻腾。 沈润阴沉着脸,火冒三丈。 把她的手扯下去扔到一旁,他闭上眼睛,刚卧了没多久,一只脚踹过来,正踹在他的腿上。 沈润咬着牙,将她的脚扒拉一边去,再度合上眼睛,不到两刻钟,一条胳膊正中他的胸口。 她的睡相还是一如从前差到要命! 沈润的额角爆出了青筋。 他是真想把她扔地上去了,可这大概是以前落下的毛病,她身子弱,总爱生病,他因为担心会把她弄死,所以从来不敢对她太粗暴。 虽然她常常会把他气到想要弄死她,可他也只是想想,事实上,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过把弄死她做成事实。 她横着俯趴在大床中央,这床都可以睡下三个人却不够一个她。 快要被挤到地上去的沈润忍无可忍,他掀被坐起来,黑着脸瞪着她。 对方毫无知觉,依旧呼呼大睡。 他瞪了她一会儿,将她整个人提起来,侧放着,收拢起她的四肢,搂住她,一条腿制住她的双腿,把她的胳膊用胸膛牢牢地束缚住,将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用他自己将她捆起来。 她终于不再乱动。 世界终于安静了。 这下可以安心地入睡了。 第二百七九章 乱七八糟的早晨 实际上,沈润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闹醒了,因为晨光又开始折腾,在他怀里。 他看了她一眼,睡意正浓没好气地咕哝一声: “你又折腾什么?” 晨光已经醒了,皱着眉,不高兴地道: “我还以为有石头压着我。” 沈润心想石头是你才对吧。 “这个姿势我睡不着。”晨光不悦地抱怨。 “你怎么总是蜷着睡,你属猫的?” “我喜欢。” 沈润无言。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总管太监成安的声音: “陛下,卯正一刻了。” 龙熙国每日卯正三刻早朝,沈润皱了皱眉,原本就睡得晚,又被晨光折腾,他基本等于没睡,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很难看。 晨光也没睡好,软塌塌的,像一根无精打采的面条。 沈润瞅了她一眼,将幔帐掀开,已经有宫女上前来,将幔帐打开,系在两旁的床柱上。 八个宫女鱼贯上前,手里挨个捧着内衫、衮服、金冠、巾帕、玉盆、口盅等物。 梳洗过后,沈润站在地上,宫女跪下来正给他整理衮服。沈润扭头往床上看了一眼,晨光俯趴在床上,正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肥胖的大猫被她顶在头顶,跟着她一块打哈欠,那样子有些滑稽。 他差点笑出来,幸好绷住了。 她想睡又睡不着的样子让他的表情缓和下来。 “小润,你每天都这么早上朝么?”晨光双手撑腮,翘着双脚,俯趴在床上,问。 有许多宫侍都是新人,那句“小润”炸的他们遍体生寒,急忙关起耳朵,装作听不见。 沈润瞅了她一眼:“你们凤冥国不用上朝?” “凤冥国早就免早朝了。” “那谁在处理朝务?” “我们也是有陛下的。”晨光打着哈欠说。 沈润哼笑了一声:“你们的陛下?就是你那个被你圈禁了的弟弟?” 晨光似笑非笑地道:“你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可能会圈禁我的弟弟。” 沈润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 “凤主殿下,车裂南越国皇裔及南越国高官二十人,斩杀南越会追随者共五千人,死尸如山,血流成河,你的“威名”已经传遍大陆了,凤冥国的暴君。以前没看出来,原来你是这么个手毒心狠的。” “你下的死刑令也不少,干吗要来嘲笑我?”晨光懒洋洋地说。 “你还想和我相提并论?” “我住哪间宫殿?”晨光问。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沈润沉着脸反问。 “我还没想好。我住哪间宫殿?”晨光追问。 “没有!”沈润没好气地回答,她突然闯进来,他干吗要为她准备宫殿,没宰了她他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小气!”晨光撇了撇嘴,说。 沈润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跪下来说: “陛下,菱妃娘娘求见。” 沈润本来不想见的,看了晨光一眼,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叫她进来。” 说完他瞥了晨光一眼,她依旧呆头呆脑的。 不多时,一个身穿浅紫色刺绣镶边蝴蝶葡萄宫装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眉目如画,巧笑嫣然,姿容俏丽,仪态端庄,二十左右岁年纪。 她跪下来,恭恭敬敬地道: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沈润已经穿好了衮服,瞥了她一眼,淡声道: “起来吧。” 菱妃谢了恩,站起身,本想说话,不经意向床上一瞥,床上一个脑袋上顶着大猫,衣冠不整,但看容貌却是美若天仙的佳人让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呆住了。 晨光眉一挑,天真无邪地望着她。 菱妃终于回过神来,她讪讪地笑着,软声询问: “这位姐姐有些面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 晨光的脸刷地撂了下来:“你叫谁姐姐呢?”我有那么老吗? 沈润见她反应激烈,却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臆想,他的心情突然好了些。 菱妃吓了一跳,见晨光说话有气势,有些慌张,连忙改口问: “是臣妾嘴笨说错了,娘娘是哪一宫的娘娘,恕臣妾眼拙,臣妾之前好像没见过娘娘。” 晨光歪头想了想,回答:“我住凤凰宫。” 菱妃一头雾水,她怎么不记得龙熙国的后宫里有叫“凤凰宫”的地方? 沈润看着她们一问一答,突然觉得菱妃有点蠢,就不耐烦了,冷声问: “你有什么事?”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菱妃心一沉,她急忙拿出来一个香包呈上去,低眉顺眼,略含羞涩地笑道: “臣妾听闻陛下最近国务繁重,特地制了安神的香,想给陛下解解疲乏。可贵妃娘娘吩咐臣妾等不许在晚间来扰陛下清静,陛下又不去后宫里,臣妾实在担心陛下龙体,便斗胆清晨时前来了。” 晨光噗地笑了,又忙捂住嘴。 沈润脸黑如锅底。 “放下!出去!”他冷声命令。 菱妃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可见陛下脸色不好,心知一定是自己得罪了他,慌慌张张地放下香包,退了出去。 晨光似笑非笑地说:“白贵妃挺厉害嘛!” 沈润瞅了她一眼。 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朝了。 晨光则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觉。沈润的床用了许多棉絮,软软的,又温暖,是她喜欢的。 …… 散朝后,沈润在朝阳宫处理朝务到正午,成安问他是否要在朝阳宫用午膳。 沈润想了半天,回了嘉德殿。 在寝宫的外殿,他看见了正在做活的火舞和司七,以及到处乱溜达的司八。 果然这几个丫头也来了。 以前在容王府时,他一点都没看出来这几个丫头是高手,也就是说,她们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所以能在他面前掩藏气息。还有那个司浅,虽然上次他把司浅打伤了,可那个司浅是高手中的高手。晨光被这么多高手包围着,其实沈润心里面清楚,晨光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可惜他在看着她的脸时,总会把上面的警惕心遗忘。 火舞三人见他进来,站起身,按规矩请了安。 “你们殿下呢?”沈润问。 “殿下正睡着。”火舞回答。 “用膳了吗?” “还没有。” 沈润就绕过屏风,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将晨光从床上提了起来。 晨光其实醒着,她只是在打盹儿,被沈润拎起来,回过头,不高兴地问: “干吗?” “起来换衣服吃饭!”沈润说。 第二百八十章 变化 即使龙熙国近几年一样变萧条了,可是和凤冥国比,还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鸡翅木长桌上摆着各色珍味,还有晨光最爱的蜜汁火腿。 晨光每天水煮青菜,今天终于能够大饱口福,她开心得差一点欢呼出声,捧着小碗,努力吃,用力吃,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沈润瞅了她一眼,心想她怎么跟几年没沾荤腥似的,却没问她。 “我从前的衣服还留着么?”饭吃到一半时,晨光突然问。 沈润一愣。 “我就带了一件衣服来。”晨光说。 听她自然轻松地问起从前的事,居然还是找衣服,她还真敢提,沈润突然涌起一股无明火,冷着脸回答: “没有!” 晨光噘起嘴巴。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沈润没好气地问。 “不是说了没想好么。”晨光夹起一块香酥排骨,慢悠悠地说。 “你当龙熙国皇宫是你们凤冥国客栈?”她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沈润突然又火了,瞪着她道。 晨光瞅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住几天你又不会少块肉,反过来你想到凤冥国皇宫来住也可以啊,随便你住哪一间都行。好好的生什么气么,你这两年脾气出奇的大,和从前在容王府的时候比,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大了?” 沈润火冒三丈,心想我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变成现在这样到底是因为谁啊,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在那里大放厥词,你良心被狗吃了! 年纪大? 你这个老女人! 他嘭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盘抖不停,他高声吼道:“晨光!你别以为我纵着你你就得寸进尺!” 晨光哑然,男人过了二十五岁真可怕! 服侍在周围的太监宫女齐齐垂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秦朔大步走进正殿。他从付礼那里听说了晨光到龙熙国皇宫来了,虽然有些惊讶,但他从小跟沈润长在一块,沈润对晨光的心思他作为旁观者还是看得出来的,不管晨光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她来了,他想陛下的心情应该会好一些,没想到刚踏进正殿就看见沈润一脸怒容,晨光一脸无奈。 又吵起来了…… 秦朔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沈润见他进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问: “何事?” 秦朔打了个冷战,快步上前,轻声道: “陛下,赤阳国传来消息,赤阳帝驾崩,赤阳国的皇太子择日登基继位。” 沈润和晨光的心都沉了一下,二人对视了一眼,沈润开口,肃声问: “赤阳帝因为什么驾崩的?” “毒发。” “下毒的人找到了么?” “是赤阳国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合谋,赤阳国的皇太子已经抄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府,府中的一干人等全部被围杀。原本三皇子想要反抗,可是没有用处,还是被围杀了。”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嗤笑了一声。 毒究竟是谁下的,其中的真相,只有那几个当事人最清楚。 “赤阳国的七皇子没什么动静么?”晨光突然问。 秦朔没想到她会开口,问的居然是赤阳国的七皇子,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 “没接到关于赤阳国七皇子的消息,应该是没什么动静。” “嗯……”晨光扬了扬眉,嘟起嘴,陷入思考中。 秦朔退出去之后,沈润看了晨光一眼,低声问: “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赤阳国的七皇子来了?” “赤阳国七皇子的来历,你听说过吧?” “赤阳帝流落在民间的儿子?” “过了那么多年了,谁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活着,只凭一根簪子和一块胎记,不觉得这样太草率么?” “听说当时做过滴血验亲了。” 晨光又夹起一块排骨,说:“滴血验亲可以用很多手段的。” “你想说什么?” “若赤阳国的七皇子是假的,说不定是哪一国的细作。” 沈润看着她,淡淡反问:“是哪一国的细作?” 晨光没有回答。 沈润其实清楚她口中的“哪一国”是哪个国家,龙熙国和凤冥国可以排除了,雁云国和苍丘国比较,苍丘国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人半天没有说话。 一直到吃完了饭,残席撤下去,宫女送上茶来,晨光喝着甜甜的果子露,舔了舔嘴唇,道: “听说苍丘帝也在病中,而且已经病了很久了。” 沈润心知她是后续没有得到苍丘国的消息,所以才会提起这个,想从他这里探听一些信息。 默了一会儿,沈润回答: “苍丘帝病重,下旨八皇子监国,但也听说,苍丘国现在是苍丘国的国师在摄政。” 晨光的嘴唇微抿了一下,她没有做声。 沈润看了她一眼,淡声道:“苍丘国的国师是谁你知道吧?” 晨光没有回答。 “你和晏樱,是怎么认识的?”沈润不理会她的沉默,沉声追问。 晨光停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 “在龙熙国认识的。”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过了良久,嗤地笑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顿了顿,他追问,声音微冷。 晨光眸光淡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回答了,她语气轻浅地回答说: “敌对关系。” 沈润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他看了她一眼,凤冥国和苍丘国的确算不上和睦,有消息说,凤冥国是凭靠进口苍丘国的铜才争取到苍丘国对凤冥国新政权的支持的,这只能算是互惠互利,除此之外,两国的来往并不深。 敌对关系…… 这是很令人玩味的一句解释。 “苍丘国的国师,”沈润忽然说,“与苍丘国顾贵妃的关系似乎不寻常。” 晨光微怔,望了他一眼。 沈润看着她,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晨光便没再说话,默默地喝着果子露。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茶杯,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出去了。 晨光望着他离开,颦眉,沉默良久,开口唤道: “司十!” 司十从暗影里走出来:“殿下?” “你去一趟苍丘国。”晨光说,“去探一探苍丘帝的病,若能治,就治一治,顺便将司雪颜扶起来。若是不能治,你想法子从司雪颜口中了解苍丘国宫里的情况,那个顾贵妃,必要时,杀。再有,想法子往苍丘国的宫里插两个人。”顿了顿,她郑重嘱咐,“千万不要让晏樱察觉到。” 司十的表情凝重起来,点了点头:“是。” 第二百八一章 好凶 彼时,嘉德殿大门外。 秦朔站在门槛前探头探脑,有些心焦。 终于,相貌浓丽曲线艳绝的女子从远处走来,他心中一喜,忙低下头,装作刚刚从宫殿内出来的样子,在与她面对面时,才抬起头。 火舞看了他一眼,屈了屈膝,便与他擦身而过,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眼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火舞已经要进嘉德殿了,秦朔心里着急,突然喊了一声: “火舞姑娘!” 火舞微怔,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秦大人有事?” 她长得真好看,这么盯着他,他忽然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心开始怦怦乱跳,他绷直了腰身,对她说: “我有点话要问姑娘,姑娘可否过来一下?” 火舞越发疑惑,见他欲言又止,是真的有话要说,便从嘉德殿门前走过来,问: “秦大人要问什么?” 她站在他面前,她长得真好看,秦朔越发紧张,向周围扫了一圈,在火舞看来有点贼眉鼠眼的,虽说秦朔本身的相貌是很清俊的。 秦朔走到一旁的宫墙下,此处并没有遮挡,但在他看来,这里已经算是隐蔽的地方了。 他站在墙根下。 火舞望着他,等待他提问。 她长得真好看。 秦朔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高耸的大胸上扫了一下,然后努力将眼光维持在她脖子以上的位置,清了清喉咙,说: “那一年在魏府,我、我身中、那个……姑娘知道的吧,所以、那个、那一天救了我的是姑娘吧?” 火舞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她竟然否认了。 秦朔心里一急,语气急促地道:“姑娘不记得了吗,那一日姑娘将我扔进湖里去了!” 火舞面色未变,依旧淡淡的,她说: “我不明白秦大人在说什么,秦大人认错人了吧?” “我不可能认错的!”秦朔说,他不可能认错的,他以前就觉得那个将他扔进湖水里的人是她,因为……即使被蒙着眼睛,他也记住了那柔软又硕大的胸脯。 想到这里,他有点脸红。 开始时他只是怀疑,可那时候火舞分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他就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直到后来,他听付礼说火舞居然把付礼给打伤了,那个时候他的心中立刻有了确定,就是她把他扔进湖里的。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殿下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火舞说完,屈了屈膝,转身走了。 “哎……哎……”秦朔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突然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其实不是想追究她把他丢进湖里这件事……他好像搞砸了…… …… 晨光吃过午饭,正在嘉德殿里和大猫玩,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一个红衣女子不顾身后侍卫的阻拦,闯了进来。 晨光揉搓着大猫的毛,懒洋洋地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一如从前大红色的石榴裙,俊俏的美人尖,唇边一点朱砂痣平添艳色,衣裙似火,佳人如花。 “哟,这不是白姑娘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真的是你!”白婉凝瞪圆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因为亲眼看到了死去的人居然复活了,她震惊失色,脸色惨白,踉跄地倒退半步,不敢相信。 “还是和从前一样这么爱激动。”晨光笑吟吟地说。 “你来这儿做什么?”震惊过后,白婉凝突然瞋目切齿,大声质问,语气里是浓浓的恨意。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管我。”晨光不咸不淡地道,顿了顿,望着她的怒颜,语气慵懒地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你在嘉德殿安插了人监视小润?” 白婉凝的心咯噔一声,高声怒吼: “你血口喷人!” 晨光仔细端详她的脸,弯起嘴唇,摇头笑说:“都过了几年了,还是没有长进,一点不庄重不说,头脑也退步了,嗯……相貌也老了许多。” 一语戳穿白婉凝的肺,她气得差一点吐血,蛾眉倒竖,冲上前,扬起巴掌就要打下去! 然而还没走到晨光跟前,就从背后让人抓住了衣领,向后用力一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去,重重地摔在远处。 随侍的宫女惊得魂飞魄散,冲过来扶起白婉凝,冲着晨光厉声吼叫: “大胆狂徒,你们都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对待贵妃娘娘,你们的眼里还有王法吗,等贵妃娘娘回了陛下,看陛下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死丫头闭嘴!”司八勾着冷笑,也没用威胁的语气,她阴阳怪气地说,“再乱吠,我捏断你的喉咙!” 这是比凶狠的威胁更可怕的威胁,彩屏哆嗦了一下,闭紧嘴巴,不敢再言。 “晨光,你太放肆了!”白婉凝扶着彩屏的手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怒瞪着晨光,高声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凤冥国?这里是龙熙国,本宫是龙熙国的贵妃,你居然纵容丫鬟对本宫行凶,你好大胆!”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龙熙国。你是龙熙国贵妃又怎样?我就是让丫鬟揍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再嚷嚷,我就把你削掉四肢塞进罐子里。” “你……”白婉凝气急败坏。 “司八,去找个罐子。”晨光摩挲着大猫的毛,淡声吩咐。 “是!”司八笑眯了眼,屁颠屁颠地去了。 白婉凝一抖。 她身居后宫,却也听说过凤冥国凤主的暴虐威名,她虽然嘴上说不相信,可心里到底有几分忌惮。 她底气不足。 眼见司八真的去找罐子了,她越发害怕,沈润不在,她也不敢再留,谁知道这个疯女人会不会真把她塞进罐子里。 “你给我等着瞧!”她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扶着宫女的手,转身,龙卷风似的走了。 晨光撇了撇嘴,继续拉扯大猫的毛。 白婉凝直接跑去朝阳宫对着沈润哭诉一番。 沈润脸黑如锅底。 “朕不在嘉德殿,你去嘉德殿做什么?”他冷声问。 一句话止住了白婉凝的哭声,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去找茬的。 白婉凝灰溜溜地走了。 沈润却又一次恼火起来。 真是不省心! 第二百八二章 姑嫂 晚上,沈润没有回来,晨光继续赖在他的寝殿里。 嘉德殿的大宫女柳絮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放下六口木头箱子,对晨光说,这是陛下让他们找出来交给凤主的。 晨光满腹狐疑。 等柳絮他们退出去之后,司七过去,将箱子挨个打开。 晨光愣住了。 三箱子是女子的四季衣服,两箱子是珠宝首饰,还有一箱子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是晨光过去在容王府住着时用的东西。 不是说没有了么? 晨光单手撑着脑袋,盯着一排箱子看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噗地笑了。 沈润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晨光正在开开心心地吃早饭,突然听见殿门外传来太监的一声吆喝: “竹阳公主驾到!” 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大胖娃娃,急匆匆地往里进,身后面还跟了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萝卜头。 “二嫂嫂!”沈卿懿大吼了一声,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抱着娃娃就扑了过去。 正在吃烧饼的晨光差一点噎住,沈卿懿撞进她的怀里大哭,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身。 晨光瞠目。 “卿懿,你把你姑娘闷着了。”她托着大娃娃的萝卜腿,小声提醒。 沈卿懿哭了半天,终于止住眼泪,离开晨光怀里,用帕子擦泪,笑着说了句: “二嫂嫂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晨光哑然,对于这句话她很难做出正确的反应,只能讪讪地笑。 她看了一眼沈卿懿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女娃娃,又看了一眼抱着沈卿懿的腿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小男娃,笑眯眯地道: “薛翎好福气,儿女双全了!” 沈卿懿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对儿子说: “芃儿,怎么这么没规矩,不知问好,这是舅母,叫舅母!” 薛芃呆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认生,最后在沈卿懿的催促下才怯生生地问候了句: “舅母好!” 晨光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说:“长得跟薛翎一模一样嘛,几岁了?” “三岁了。”沈卿懿笑答,颠了一下怀里的大娃娃,说,“瑶儿五日后满周岁,夫君不在家,哥哥说瑶儿的周岁宴在宫里办,二嫂嫂你可不许走,到时候一定要来给瑶儿过生辰。” “当然,当然,我不急着走,肯定会去的!”晨光笑说,用手指头戳了戳薛瑶的小胖手,薛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用小手猛地捉住晨光的手指,紧紧地攥着。 小婴孩的力气比想象中大,晨光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感觉有点奇妙,小孩子的皮肤软软的,滑滑的,和成人完全不一样,比最好的丝绸还要滑嫩,关键是……似乎很可爱嘛! 她大大地弯起嘴唇,笑了起来。 “二嫂嫂,你还要走么?”沈卿懿有些不高兴地问。 “不走,难道要一直呆在龙熙国么?”晨光笑着说,注意力被薛瑶完全吸引了,她将薛瑶接过来,抱在怀里,坐下,从一旁的奶娘手里接过拨浪鼓,逗薛瑶玩。 薛瑶被逗得咯咯直笑。 “那就一直呆在龙熙国嘛!”沈卿懿重重地坐在她身旁,气鼓鼓地说。 晨光看了她一眼,在她鼓囊囊的脸蛋上捏了捏,笑道: “都当娘了还这么爱娇!” 沈卿懿就把嘴巴噘了起来:“是二嫂嫂太无情了,二嫂嫂好不容易来了,还要走,哥哥的心里该多,失望呢!我都觉得哥哥可怜!” “哪里可怜了?一国之君,佳丽三千,这么好的日子还可怜,有没有天理了。”晨光说。 “咦?二嫂嫂,难道你在吃醋么?”沈卿懿用肩膀头撞了她一下,笑嘻嘻地问。 “才没有!”晨光一字一顿地说。 “二嫂嫂,你不用把白婉凝放在心上,哥哥现在讨厌死白婉凝了,她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专找其他妃子的茬,今儿打这个明儿罚那个的,总给哥哥惹事。哥哥说她,她还振振有词,说她对哥哥一心一意,哥哥却负了她。哥哥负她什么了?哥哥是说过娶她,可哥哥最初也是皇命难违才和亲的,既然这样,哥哥又没占她便宜,她若是聪明,她就应该另择他人。哥哥那时候已经有妻子了,她还成天想着把嫂嫂赶走,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还一心一意,我呸,我以前不好意思说她,她越发得寸进尺了,她就是想当皇后才找上哥哥的。当年未成亲的只有哥哥、三皇兄和四皇兄,三皇兄母妃家和白家是死对头,四皇兄不受宠又有洛姐姐了,所以她才选上哥哥的。 装作身体不适和哥哥搭话,她也不看看地方,她搭话的地方是飞流亭,飞流亭是宴请男客的地方,她一个守规矩的姑娘跑到男客那里去身体不适做什么?不怪人们都在背后议论她。依我说,哥哥封她做贵妃,又抬举他们白家,够对得起她了,结果她和他们白家没一个识抬举的,她在后宫惹是生非,她父亲在朝堂上拉帮结派!真以为自己是国丈,还想挟制哥哥,不知好歹!” 她叽叽喳喳抱怨了一堆,晨光讪讪地笑。 “听说薛翎去边关了?” “嗯。烈焰城的马匪已经打退了,夫君还要再留一段时间,要是那些马匪不再来,夫君就能回来了,不过肯定是赶不上瑶儿的生辰宴了。”沈卿懿说着,叹了口气,皱眉道,“那些马匪讨厌得紧,每一年每一年,没完没了了!” “你哥哥是什么想法?” “咦?” “没说攻打烈焰城,省得每一年马匪都侵略边境吗?” “没有。”沈卿懿摇着头说,“我也问过夫君为什么不直接捣了马匪的老巢,可夫君说烈焰城很难打,再说真出兵朝中会有很多人反对,现在朝里多了许多说话不腰疼的主和派,他们主张哪一国都不能得罪。” 晨光挑眉,点了点头。 “二嫂嫂,你这回别走了,留下来给我们龙熙国做皇后吧!”沈卿懿笑盈盈地说。 晨光被她的话逗乐了。 “绝对不能让白婉凝做皇后,她做了皇后,龙熙国会鸡犬不宁。她父亲更是狡猾,天天拉拢一帮人上奏,逼哥哥立白婉凝为后。”即使过了好几年,沈卿懿已为人母,她依旧讨厌白婉凝,“有二嫂嫂在,白婉凝肯定翻不过天去,二嫂嫂别饶了她!” 第二百八三章 关月庵 晨光哭笑不得。 沈卿懿自己说完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道: “对了,我今天原本要去看洛姐姐的,听说二嫂嫂来了我就跑过来了,二嫂嫂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看洛姐姐?” 晨光一愣。 “就是碧帆姐姐,她现在正在关月庵中修行。” “她没去禹王府吗?” “去了。她在禹王府做了侧妃,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年她又不愿意了,突然提出要出家修行,和四皇兄两个人僵持了快一年,以绝食相逼,四皇兄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可是她去了关月庵修行之后连四皇兄都不见了,四皇兄没法子,又怕她在庵中受委屈,就托我多去照看照看她,别让人欺负了去。我也怕她会委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答应了替四皇兄多照料照料她。” 晨光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当初洛碧帆嫁入景王府成为景王妃时,沈汵也曾托过晨光多多照料洛碧帆。 “禹王殿下和禹王妃很和睦么?”她问。 沈卿懿撇了撇嘴,她倒不是嘲讽,只是有点瞧不上,在她看来,既然成亲前沈汵和洛碧帆已经分开了,两个人就应该各寻各的,不该再有瓜葛。 “好,好得很。”她说,“都四个孩子了,能不好么。”顿了顿,她继续说,“四皇兄现在风光着呢,听说前两天徐家往他府里送了两个美人,他也收下了。” 她说着,看了晨光一眼。 “男人真的都很薄情呢!”沈卿懿叹了一口气,说。 晨光笑了笑。 晨光跟着沈卿懿去看洛碧帆。 她坐上沈卿懿入宫来的轿子,出了宫门,换上薛家的马车,径直出城,来到箬安郊外。 洛碧帆修行的关月庵在非常偏僻的地方,偏僻到晨光在箬安住了两年常常去城郊却不认识那里。马车颠簸了许久才来到山脚下,一道长长的石梯,曲折蜿蜒,根本看不到尽头。 晨光惊诧地望着宛如长龙的石梯,心想关月庵到底建在多么偏僻的地方,这么难走的路,可想而知庵里的环境肯定不好,洛碧帆也真有毅力,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样的山路晨光是走不了的。 沈卿懿也走不了。 她二人坐了山轿,被轿夫一路抬着登上山顶,因为山梯陡峭,轿子一颠一颠的,走到山顶,晨光和沈卿懿都快吐了。 跟着走上来的丫鬟婆子更是累得左摇右摆。 紧闭的庵门,同样是尼姑庵,但这地方一看就不是以香火作为收入的地方,真真正正的清修之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建造的也比别处简陋,砖墙上斑驳的痕迹随处可见,每一块墙砖都透着冷清。 沈卿懿的丫鬟荷香上去叫门。 叫了半天,关月庵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中年尼姑出现在门内,看见门外的人,愣了一下,但是大概已经很习惯了,她也没多问,急急忙忙地行了佛礼,道: “公主殿下里边请。” 沈卿懿挽着晨光的手臂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对陪着的尼姑说: “本宫是来探望妙真师父的。” “是,殿下里边请,贫尼这就去请妙真师父过来。”中年尼姑赔着笑,将沈卿懿和晨光让进一间朴素的净室,吩咐小尼姑上茶,自己出去请人了。 净室虽然干净,却十分狭窄,只进来两个丫鬟,就感觉将屋子里塞满了。 晨光坐在角落里,四下打量一番,刚才进来时,走了几步就到客室了,关月庵并不大,前后左右皆是房舍,在院子里遇见的尼姑也少,这里并不是有名气的地方。 “这儿真小,不接待外客吗?”晨光问沈卿懿。 “也不是不接待,路太难走,又比不上静心庵的香火旺盛,平常没什么人,听说这里都是自种自吃,自给自足的。原本洛姐姐是在静心庵,可是在静心庵碰到了这里的恒述师父,就跟着恒述师父到这里来修行了。” 晨光点点头。 等了许久,先前去叫人的中年尼姑才回来,讪笑着对沈卿懿道: “公主殿下,妙真师父正在诵经,现在没办法见殿下,妙真师父说,殿下的心意她领了,殿下还是回去吧。妙真师父还说,她既已遁入空门,就是和凡俗绝断了,她在这里很好,请殿下不用担心,路途颠簸,殿下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沈卿懿听这番说辞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也不在意,对中年尼姑道: “你去告诉妙真师父,我带了二嫂嫂来看她,她不见我不打紧,二嫂嫂大老远的来了,她怎么的也该见二嫂嫂一面。” 中年尼姑一愣,向晨光的脸上看了一眼,却不认得,但竹阳公主叫她“二嫂嫂”……二嫂嫂……竹阳公主二皇兄的妻子……竹阳公主的二皇兄…… 中年尼姑心里咯噔一声,笑容越发僵硬,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句,赔着笑脸,快速退了出去。 沈卿懿笑嘻嘻地对晨光道:“她认出你了。” 晨光笑了笑。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一个身穿灰色法衣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没有戴僧帽,头顶光光的,已经剃了发,面色灰青泛黄,两腮无肉,身体更是枯瘦枯瘦的,显得身上的袍子又肥又大,眼睛里也失去了神采,犹如枯井,无波无澜。 她的脚上绑着草鞋,看上去极是憔悴,如果不是晨光事先知道,晨光还真没有办法把她和曾经那个圆润活泼的洛碧帆联系到一起。 她有些吃惊。 洛碧帆来到她面前,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讯。 沈卿懿笑道:“洛姐姐,二嫂嫂来看你了,二嫂嫂刚到龙熙国来,许久不见了,你还能认出二嫂嫂吗?” “竹阳殿下,贫尼已经舍弃了‘洛’这个姓氏,贫尼法号妙真。”洛碧帆轻声说。 沈卿懿有些尴尬,讪讪地笑。 洛碧帆面向晨光,扯了扯唇算是一个笑,她温声说: “殿下还是像从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她不能再称呼晨光“容王妃”,唤“凤主殿下”也不妥,直呼其名更不行,索性称为“殿下”。 晨光听了她的寒暄,笑了一下。 第二百八四章 晚上 薛芃迈着小短腿从外面跑进来,拉了拉沈卿懿的衣摆,嚷着让母亲陪他一块去看花。 沈卿懿拗不过,只得陪着他去了。 净室里只剩下晨光和洛碧帆两个人。 晨光看了洛碧帆一眼,笑说:“何必自己折腾自己。” 洛碧帆微微一笑,她坐下来,手里还在不自觉地数着一串念珠: “在这里,心静。” 晨光想了想,问: “禹王妃欺负你了么?” 洛碧帆含笑摇头。 “那是为什么?”晨光追问。 洛碧帆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轻轻地回答她说: “三个人,太挤了。” 晨光微怔。 “你觉得这样好么?”默了片刻,她问。 “很好。”洛碧帆笑得平和,她说。 晨光点点头,既然她觉得好那就好吧,虽然晨光并不觉得这样很好。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洛碧帆突然对晨光说: “殿下劝劝公主日后不要再来了,我在这里很好。” 晨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晨光对沈卿懿说: “妙真师父让我劝你,日后不要再去了,她过的很好。” 沈卿懿搂着玩累了已经睡着了的薛芃,叹了口气,道: “洛姐姐真可怜!” “不可怜。做了自己想做的,就不可怜。”晨光笑说。 “虽然跟着沈淇也不是好结局,但我真的觉得,她和四皇兄在一起就是个错误。”沈卿懿道。 “不在一起,又怎么会知道那是错误呢,或许还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鼓足勇气在一起。”晨光笑道,“况且对错这种事,原本就是一个人一个想法,没有固定答案的。” 沈卿懿想了想,点点头,顿了一下,突然问: “那二嫂嫂有没有后悔过来龙熙国和亲?” 晨光一愣,笑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沈卿懿摩挲着薛芃的脖子,说:“我现在看着芃儿时,常常会想,当初没有去和亲真是太好了,多亏了二嫂嫂我才能好好的,又有了芃儿和瑶儿,所以我在想,二嫂嫂你后悔过和亲么?” 沈卿懿真是个单纯的姑娘,晨光想,幸好她傻人有傻福,不然一定会过得很凄凉。 “没有啊。”晨光笑着说,“我从来不会后悔的,即使做了蠢事、坏事,也不会后悔,因为,后悔会浪费好多时间。” “那你喜欢哥哥么?”沈卿懿追问。 “喜欢啊。”晨光笑吟吟地回答。 沈卿懿很高兴,觉得自己哥哥还是在二嫂嫂心里的。 “既然喜欢,二嫂嫂你为什么不永远呆在哥哥身边?” “因为我住在凤冥国啊。”晨光笑道。 晨光的话把沈卿懿噎了一下,她突然说不出话去说服她了,顿了顿,她努力争辩道:“可是出嫁从夫嘛,难道不是夫君在哪里妻子就在哪里吗?” 晨光心想,出嫁从夫是没错啦,可她从了小润和小润从了她还是有区别的,从了小润具有极大的风险性,小润可不是那种会善待从了他的女人的男人,他是会考虑善待了有没有好处的类型,当女人没有用处时,一定会像破布一样被扔掉。 这也是靠后宫里的女人维系朝堂上平衡的政权的残酷之处,历朝历代,男人为君,都会拼命地往后宫里塞王公贵女,传宗接代只是一方面,手握这些女人来拉拢控制朝堂上贵女们的父兄才是关键。于是究竟是君王以女人为工具控制了朝堂,还是朝臣用女人为工具控制了君主,这就成为了一场博弈。 晨光想,沈卿懿是不会理解这些的,小润是沈卿懿的好哥哥,她可不能对沈卿懿说小润的坏话,没必要让沈卿懿因为坏话伤心,再说万一传到小润的耳朵里,小润绝对不会承认,还会把她骂一顿。 于是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沈卿懿非常想替哥哥留住嫂嫂,她觉得这个年纪还没有真正成家的哥哥很可怜,她希望哥哥可以有妻有子,稳稳当当,开开心心的,嫂嫂又是她最喜欢的嫂嫂,所以她想让嫂嫂留下。 可是嫂嫂好像并不想久留的样子,她很失望。 …… 晚间。 嘉德殿。 沈润从外面进来,看见晨光正趴在床上打盹儿,大猫卧在她旁边,跟着她一块打盹儿。 沈润拽起大猫后脖子的毛,把它从床上扔下去。大猫“喵呜”一声惨叫,四足落地,回头瞪了沈润一眼,出去散步了。 晨光依旧在打盹儿。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捏住她的鼻子。 片刻之后,晨光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拢着头发,不悦地道: “你干什么?” “你白天睡晚上睡,不怕睡成傻子吗?”沈润问。 “傻子不是睡出来的,傻子就是傻子。”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沈润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后殿,沐浴更衣后,回来,坐在外殿的龙案前看奏章。 晨光凑过去,跪坐在地板上,拿起堆放在矮桌上如山的公文,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对沈润说: “字太多了,你应该让大臣们多写重点少写废话,废话这么多,我没有看下去的欲望。” 沈润把奏章从她手里夺过来,放下,没好气地说:“又不是让你看的!” 晨光撇撇嘴,扑住从外面走回来的大猫,拉过来用力揉搓。 “你今天和卿懿去哪儿了?”沈润瞥了她一眼,开口,问。 “去庵里看洛姑娘了。”晨光回答,顿了顿,道,“卿懿说,五日后是瑶儿的周岁宴,要我也参加。” 沈润没有言语,批阅着奏章,过了好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 “见到瑶儿了?” “见到了。” “什么感觉?”他低声问。 晨光一愣,狐疑地反问: “什么感觉?” “不觉得喜欢?” “瑶儿吗,喜欢啊,胖乎乎的,又香又软,好好玩!”晨光笑盈盈地回答。 她说了许多话,可沈润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奇怪的沉默让晨光疑惑,可是沈润半天不说话,晨光就失了耐心,看着他批奏章也没意思,她就抱起大猫上一边玩去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低沉下眼眸。 …… 五日后,瑞敏郡主周岁。 作为皇帝唯一的外甥女,瑞敏郡主受尽荣宠,一个周岁宴惊动了整个箬安。 生辰宴在皇宫举办。 永春宫里,重臣携家中女眷前来,后宫里有份位的妃嫔亦出席,来给郡主贺喜。 竹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且是同母所出,竹阳公主的儿女更是陛下最最疼爱的外甥和外甥女,妃嫔们围着沈卿懿对薛芃和薛瑶又是夸赞又是讨好,巴结个没完,沈卿懿都快翻白眼了。 第二百八五章 游湖 龙熙国的后宫里目前有六个妃嫔,分别出自新六卿白家、徐家、钱家、王家、姜家和何家。三将制度已废除,军权由皇帝一人掌控。 此次宴会,龙案设于高阶之上,下两层台阶,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两张条案,一张前坐着沈卿懿,一张前坐着身穿大红色宫裙的白贵妃。 御阶之下,左右两旁设有高座,左边是徐、钱二妃的席位,右边则是王、姜、何三嫔。 往前,左右两旁,一排排条案是重臣与其家眷的座位。 各色时令鲜蔬瓜果,佐以美酒,满桌珍馐,十分豪华。 白婉凝坐在高阶上,她知道沈卿懿不喜欢她,自然不会去热脸贴冷屁股,妃嫔们谄媚的行为让她鄙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座席上,脖颈高挺,容颜美丽,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随着一声“陛下驾到”,皇帝驾临,众臣起身迎驾。 然而皇帝不是自己来的,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裙素雅,姿容倾国的美人。 人们愣住了,气氛立刻变得不同寻常。 晨光这个人箬安人再熟悉不过,在做容王妃时,即使她不经常出门,她也非常出名,那个时候她全是美名,擅长占卜,善解人意,聪敏可人。在她“死”后,她的名声却一下子恶了起来。 她的恶名甚至比她的美名还要“动人”。 传说,是她杀掉了龙熙国先帝,容王殿下才顺利继承了皇位。 传说,她是凤冥国的凤主,凤冥国实际的掌权人,带领凤冥国吞并了北越国和南越国,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传说,陛下有意重新和她联姻。 今天,她竟然跟随陛下一同出席了郡主的生辰宴,难道说,这是联姻的传言坐实的信号? 白家人的脸色很难看。 白家希望白贵妃能成为皇后,白贵妃能够诞下龙熙国的太子、未来的龙熙帝。 即使白婉凝被封为贵妃,白家人也没放弃希望,可是现在,晨光的出现狠狠地扇了白家人一记耳光,白家人心急,又气愤。一旦凤冥国凤主为后,不管是白婉凝还是白家的其他姑娘,就都没有希望了,那么白家盼望能够出一个太子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白婉凝的父亲,莱国公白起面色阴沉。 白婉凝更是脸色惨白,咬着嘴唇,就快哭出来了。 底下站着的一排妃嫔面面相觑,有几个年纪小的不认识晨光,惊得不知所措。 晨光也不在意下面各种各样的眼光,笑盈盈地坐在沈润身旁。 与陛下同席,下面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 沈润没有反对。 若晨光还是公主的话,肯定是要退一步位置的,然而她是以凤主的身份摄政,自然不能让她降一个坐席,便也只能和沈润平起平坐了。 二人刚刚坐下,就看见白起突然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开口道: “陛下,臣斗胆请问,凤冥国凤主为何会在我龙熙国内?” 沈润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凤主殿下因私务前来,正逢郡主周岁,便留下来贺郡主生辰,白卿不必大惊小怪。” 一句“不必大惊小怪”把白起给怼了回去,白起尴尬又气恼,却不能发作,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人们越发吃惊,一些人的脸色比刚刚更加难看。 宴会开席。 因为是给小孩子过生日,除了歌姬舞姬,更多的是变戏法、演滑稽戏的艺人,比平时的宴会多了许多热闹和趣味。 宴会的前半段晨光一直在吃东西,中段时戏法越变越好看她就看住了,后半段薛瑶睡醒了,晨光就把她抱在怀里逗她玩。 宫殿里温暖,薛瑶穿着簇新的小裙子,挂着长命锁,装扮得喜气洋洋的,坐在晨光的腿上,摇晃着晨光给她的拨浪鼓。 沈润原先还漫不经心地盯着下面的舞姬瞧,被薛瑶的笑声吸引,望过来,手在薛瑶肉呼呼的脸蛋上掐了掐。 薛瑶笑得更欢,笑出许多口水。 沈润无声地笑了。 晨光笑着用口水巾给薛瑶擦嘴。 沈润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到的只是侧脸。 就是这一眼,落入白婉凝的眼中,让她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刻上去撕了晨光的脸。 连旁观者都能看出来,那一眼里藏着的内容。 …… 到了晚间,宴会散了,沈润在席上喝了几杯酒,想要散散酒,也不急着回去,慢慢地沿着青石砖路往嘉德殿走。 晨光不想走路,本来说她先乘他的龙辇回去,让他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结果沈润脸就黑了,不仅命人将龙辇抬回去,还走的飞快,根本不等她。 晨光哑然,只好跟在他的后面,步履缓慢,像一只夜行的龟。 沈润走了一会儿,大概消气了,渐渐慢下脚步,到最后回到她身旁,和她一块,慢慢往前走。 很久没在一块走了,可他还是能够适应她缓慢的步速,他慢慢地陪着她走,像在遛龟。 今天月朗星稀,月如银盘。暖风轻柔,吹得人很舒服。 从永春宫到嘉德殿的这段路风景很美,花朵飘香,灯火昏黄,枝间鸦栖雀哑,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走过,带起一点声响。荷花湖边,正是荷花绽放的时节,亭亭玉立,姿态万千。 沈润在荷花湖前驻足。 晨光微怔,上前一步,站在荷花湖边,跟着他一块往漆黑一片的荷花湖里瞧,粉花碧叶将湖面塞得满满当当,看不见湖水,可是依旧能够感觉到一股水气扑面而来。 晨光不太喜欢水,尤其是深夜里的湖水,她往后退了半步。 沈润从荷花上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问: “坐船去湖里逛逛?” “啊?”晨光一愣,她并不想在大晚上去乌漆麻黑的荷花湖里闲逛。 刚想摇头,沈润已经命人去找条船来下水,兴致很高的样子。 下面的人见陛下高兴,也跟着高兴,一叠声地传下去,不久,一艘游船出现在水中,拨花而来,停在小码头上。 晨光见状,往后退了一步,正想退第二步时,沈润突然扯住她的手,拉着她顺着码头上了小船。 船上的太监用竹篙一撑,船只离岸,向荷花深处行驶去。 那些荷花都开在水面上,被船只前行产生的波浪荡开,缓慢地分出道路,让船只前行。 沈润坐在船上,兴致勃勃地望着湖水里的景致,唇边挂着笑意,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晨光想,他今天喝得大概有点多。 第二百八六章 扑倒 月光如银,流泻出一湖灿白。越往里走,似乎离月亮越近,开满荷花的湖上像是笼罩了一层雾,与月光交融在一起,宁静,漂亮。 隐隐的,能听到行船时的流水声。 晨光单手托腮,望着怒放的荷花出神。 突然,沈润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指头上搓了搓,把她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用惊诧的表情望向沈润。 沈润摸了摸她的手,轻声开口,道:“比从前好多了,从前连夏天时手都是冷的。” “嗯。”晨光虚应了一声,想要从他手里抽回手,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攥住了,握在手里。 他握着她的手,向湖水中望去,忽然伸出另外一只手,伸出游船,放在荷花的花茎上,轻轻一掐,摘下一朵粉艳的荷花,看了一眼,递给坐在对面的晨光。 晨光微怔,接过来,很大的一朵荷花,比手掌还要大,艳而不妖,十分好看。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喜欢,就弯起唇角,笑嘻嘻的。 沈润望着她逐渐绽开的笑容,顿了顿,突然开口,轻声道: “以前每年荷花开的时节宫里面都会游湖,都道白日里风光最好,可在我还住在宫里时都是晚上游湖的,晚上湖上的风景才妙。那年你初到箬安,看到箬安开的花时高兴,说凤冥国开不出太大的花,我就想着,等将来有机会,到了荷花盛开的时节,一定带你在夜里游一次湖,夜里,船从水上过,穿花而游,是最好看的风景。” 顿了顿,他说: “结果还没看过你就跑了。” 晨光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瞥了一下手里的荷花,将头扭向船外的方向,不语。 “当初你和亲到龙熙国来,究竟单纯是为了挑起龙熙国的内战,以此勾起苍丘国的觊觎之心,吸引赤阳国的注意,好挑唆韩正趁机攻打南越国,你坐收渔利,还是这一切全部是因为你想要替柳妃报仇?”沈润轻声问她。 “柳妃”二字震了晨光的心,她微微惊诧,望了沈润一眼,他竟有本事将这么隐秘的事查出来,这必是在她离开之后进行的,她都“死”了他还不放弃追查她的事,他也是执着。 “在你烧掉倾城宫中的那幅画时,我就觉得怪异,你从龙熙国逃走后,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来那幅画像,就重新画出来了。晨光,”他声线柔和,带着似有若无的微醺,轻声唤道,他说,“你左脚内侧的脚踝上有一颗痣,与画像上的婴孩脚踝上的痣是一样的。” 晨光望着他,面部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左脚内侧脚踝有痣这种事,她的左脚系着脚链,又是在内侧脚踝,不是随便看一眼就能看见的,他为什么会知道? 沈润直直地望着她,安静,却带着一丝具有压迫力的急切,他一字一顿地问她: “在你的母亲被迫离开后,你的父亲将你送去了哪里?还活着的大公主,对外却宣称已夭折,整整十四年的时间,大公主都生活在哪里?虽病弱,却不是病弱之人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是后天造成的衰弱,那衰弱的病体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身边那些绝顶的高手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为何会效忠于你?” “小润,够了。”晨光轻声打断他,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气愤或是抵触的激烈情绪,她平静地打断他,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拒绝的意味明显,“你知道我不会回答你的,不管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你又何必追问。” “我不是在以外人的身份问你,你我在同一个府里生活了两年,除了欺骗,我对你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你嗜睡不醒、调皮耍赖、喜欢俯卧、喜欢在兔毛毯子上滚来滚去、喜欢蜜汁火腿、喜欢阳光和带毛的动物、喜欢热闹讨厌太吵、喜欢外出不想走路、喜欢花花草草绝对不想动手侍候、喜欢与人亲近却每一次都把对方算计到体无完肤。” “首先,这么多条不叫唯一;第二,你既然是在嫌弃就不要用好像很喜欢的语气说出来。” 沈润望着她,静静地望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口气,说: “每一次和你交谈,你都能惹火我。”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一些会把气氛搞僵的话,开开心心一起玩不好么?”晨光笑道。 沈润看着她,说:“不相知还能玩在一起的,那是逢场作戏,看来凤主殿下不仅喜欢还擅长逢场作戏呐!”他用嘲讽的语气说,冷冷地扯了一下唇角。 晨光哑然,她望着他,用无奈的语气问: “小润,你醉了吗?” 沈润平着表情望着她,看不出他是喜是怒,也看不出他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的目光无波无澜,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把晨光看得有点发毛。 “小润……”虽然他极是平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可在晨光看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她不得不警惕,她讪讪地笑,小声说,“太晚了,这么黑,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音未落,沈润突然倾身向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在一片漆黑荷花簇绕中,干脆地吻了下去。 晨光瞠目,僵直,如一只被雷劈中即将炸毛的猫。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炸毛,沈润已经将她扑倒在栏板上,他压了上来,双手捉住她的衣襟,向两旁用力一扯,只听“刺啦”一声脆响,上等的云锦被撕裂,露出雪白细腻比最香醇的牛乳还要诱人的肌肤。 晨光被冷硬的木制栏板硌了一下,惊呆了。 原来不仅仅有比嘴唇碰嘴唇更邪恶的操作,还有比更邪恶的操作还要邪恶的操作,他居然敢撕她的衣服,她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撕她的衣服。 还有他为什么要舔她的耳朵,好诡异!他为什么要咬她的脖子,好奇怪! 他为什么要…… 在他将嘴唇贴在她的胸口时,一直在挣扎却一直被忽视的晨光睁圆了眼睛,激烈的颤抖过后,她怒不可遏! 她、生、气、了! 第二百八七章 气恼 噗通! 水花四溅! 荷叶飘零! 船上跟行的太监宫女开始瑟瑟发抖。 没有人敢出面干涉。 嗯……虽然凤主殿下将他们陛下推进湖水里,但……是在“做”的时候发生的,这算是一种情趣吧,对,这是情趣,夫妻俩床笫、船笫之间的情趣,虽然比别家的夫妻激烈了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能不知趣,不然陛下会宰了他们。 宫人们努力找理由说服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护主心切出去送死,陛下尴尬,即使他们忠心维护,陛下也不会称赞他们,这会子出去只会被迁怒。 夏天。 湖水清凉。 沈润抓住了船舷才浮了上来,他浑身湿透,怒不可遏,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对着坐在船上的晨光高声怒吼: “你疯了?!” “是你疯了吧。”船上的人动手整理着衣衫,嗓音清冽微冷,含着薄怒。 沈润同样恼怒,他瞪着她,心里憋着一团火,身子也憋着一股火,夏天夜晚的湖水算不上冰冷,可是湿漉漉的,十分讨厌。他咬着牙瞪了她半天,带着水跃上船板,再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出去,走到船尾。 站在船尾的太监宫女齐齐垂着头,大气不敢喘,黑灯瞎火他们都能感觉到陛下的脸是绿的,眼睛是红的。 “调头回宫!”沈润怒声命令。 宫人们忙不迭地应下,撑船的太监急忙调头,顺着来时的方向行船入港。 司晨没有理会沈润。 沈润也一直没有再进来。 在沈润出去之后,火舞和司八进了来,看见司晨,心中一喜。 二人没敢立刻说话。 船靠岸后,沈润也不和司晨说话,湿漉漉气冲冲地走了。 跟着沈润的宫人见状,也不敢停留,看了司晨一眼,慌慌张张地跟着沈润走了。 司晨和火舞、司七最后下船,站在岸上时,司晨抬起头,望向天空中渐满的月亮。 明日就十五了。 司八欢喜地说:“殿下,太好了,奴婢还以为殿下的玄力聚不起来了。” 司晨没言语。 司八用了隐晦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月圆之夜前她都会被晨光调出来,这是惯例,可是这一次满月之前,不管晨光怎样努力都调不出她,她出不来,身体里的玄力好像消失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所有人都很恐慌。 晨光是承受不住满月时的磨难的,由晨光去承担,极有可能会丧命,到时候两个人就都灰飞烟灭了。 幸好在今晚她出来了。 “我离开的这几日,司八好好看着宫里。”司晨开口,吩咐。 “是。”司八含笑应了。 “殿下,你把龙熙帝扔进湖里,他会不会恼了?若是恼了,说服他去攻打烈焰城的事……”火舞有些担忧。 “这你就不懂了,”司八笑吟吟地说,“挨一巴掌之后吃到的枣子才会格外香甜,因为抓不住,才会更有兴致。” 火舞用无语的眼神看着她。 司晨看了司八一眼,伸出手,捏起司八的脸颊,向一旁拉扯。 司八吃痛,呲牙咧嘴,含糊不清地求饶。 “多嘴!”司晨说。 司八揉搓着红起来的脸颊,嘻嘻笑。 …… 沈润气冲冲地回到嘉德殿。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服侍他沐浴更衣后,齐齐退了出去。 沈润虽更换了衣服,可刚才那种湿漉漉的狼狈感觉还是无法从身体上退散,他越发窝火,怒意在胸口处越积越多,他阴沉着脸,一掌拍在龙案上,龙案应声而碎,上面的公文奏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来人!”他冷喝道。 成安急急忙忙跑进来:“陛下?” “去叫菱妃过来。”沈润沉着脸吩咐。 成安一愣,他伺候陛下这几年,陛下从不去后宫,也不会招嫔妃来嘉德殿侍寝,后来他听说了风声隐约知道陛下大概是惦记着凤冥国的凤主所以后宫里的妃子都瞧不上,今儿陛下居然主动召妃嫔入寝殿,大概是因为刚刚在船上的时候…… 成安觉得这样很好,毕竟凤主殿下再好,可她不是龙熙国人,背后有一个凤冥国,再怎么样都不会像后宫里的嫔妃视陛下如天。 在他看来,作为陛下的女人,凤主殿下忒嚣张了。 成安欢喜地应下,退出去之后,亲自到彩音殿吩咐菱妃准备进嘉德殿。 菱妃刚睡下,听召,一个激灵蹦起来。她虽然不明白陛下怎么会突然召她,可是大晚上的叫她去嘉德殿,这就是去侍寝,天大的机会,她欢喜得差一点哭出来,匆匆忙忙梳妆打扮,又想打扮得美丽诱人,又害怕时间太久陛下等急了再变卦,十分忙乱。 好不容易打扮完了,菱妃坐上小轿往嘉德殿去,一路上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 到了嘉德殿外,成安在外面轻声通报了句: “陛下,菱妃娘娘来了。” 良久,殿内传来回音:“让她进来。” 声音很冷,沉凝如冰,落入菱妃的耳朵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心里有些害怕。 成安催促菱妃快些进去。 菱妃内心忐忑,战战兢兢地进了嘉德殿,绕过屏风,来到内殿。 沈润坐在床上,眸色阴沉地看着她。 菱妃的心肝颤了两颤,陛下这冰冷的眼神,这阴沉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终于有闲情逸致想召妃嫔来侍寝,倒像是想要杀了她。 她做错了什么? 难道背地里给白贵妃使绊子的事被发现了? 沈润冷着脸,将菱妃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听说这女人的相貌在后宫里是数一数二的…… 浓妆艳抹,妖里妖气,艳得媚俗,妖得廉价,就像是一潭浊水,一点都不清澈,不透亮。她的领口裁得过低,酥胸半露,肌肤雪白,丰腴饱满。 沈润盯着她那对半遮半掩在衣衫下犹如两只玉兔的胸,想起来刚才在船上他刚摸了一下就被推进水里去了,一想到这个,他心底里的火又一次燃起来。 一把年纪的女人又不是十二三装什么清纯?又不大,摸一下会死吗?像她那种碰一下就要谋杀亲夫的女人,就该把她浸猪笼她才会知道害怕! 沈润恼火地想。 第二百八八章 仿品 “陛下?”菱妃见沈润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越发害怕,赔着笑脸,轻声唤道。 沈润回过神来,那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却并不怎么好听,一点都不软,不糯,更不香甜,完全没有糯米糕的感觉。 “你过来。”他说。 菱妃的心里一阵激动,虽然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可能侍寝就是好的。 她脸红心跳,迈着婀娜的步伐,走过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唇边含着羞涩,莹如秋水的双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软声唤道: “陛下……” 沈润面无表情地将她拎起来,重重地甩到床上,伏了上去。 菱妃激动得差一点哭出来,她双颊绯红,轻轻抓着他衣袖,她痴痴地望着他的脸,他眉目如画,眼中如蕴藏着冰雪,沁冷,却让人心动。俊朗而挺直的鼻,唇形优美,即使紧紧地抿着也无伤它美妙的姿态。他肌肤雪白,在金色的华服下,紧实而结实。浓黑的发,如墨。他拥有令所有女人心动的好相貌,即使不穿衮服,在人群里,也是极为惹人注目的。 菱妃越发害羞,她的心怦怦乱跳。 她狂热的眼神就像是要生吞了他,沈润心想,这是个花痴。 沈润是天生的好相貌,容貌美丽的人一路成长来会收获过多的称赞,还没到成年时就已经开始厌恶别人对他容貌的夸赞和痴迷,因为这些夸赞和痴迷太多,听久了会腻,会烦。 这是专属于美人的傲慢。 沈润有这样的傲慢,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厌恶女人用痴呆的眼神盯着他,他不会感觉喜悦,他只觉得腻烦。 “陛下……”菱妃见他还没有动作,心里焦急,害羞地望着他,娇滴滴地唤了声。 故作羞怯实为引诱的轻唤,如一只正处在二八月的母猫。 “你唤朕一声‘小润’。”沈润突然说。 “嗳?”菱妃大惊失色,直呼陛下名讳可是死罪,她慌忙摇头,“臣妾不敢……” “叫!”沈润冷声吩咐。 “臣妾不敢……”菱妃怕得都快哭出来了。 “让你叫你就叫!”沈润怒声命令。 菱妃没有办法,盯着他冰冷的脸,咬着嘴唇,鼓足勇气,磕磕巴巴地唤了声: “小、小润……” 不是记忆里年糕汤一样的感觉,不软,不糯,不香甜,不清澈。 沈润十分失望。 “陛、陛下……”菱妃见他不说话,仿佛十分失望的样子,越发害怕,战战兢兢地唤道。 沈润看着她。 菱妃是个美人……可美的不是地方。 他突然没了兴致,坐起来,沉声道: “滚!” 菱妃呆住了,她愣了两息的工夫,突然十分委屈,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带着哭腔说: “臣妾告退!” 她哭着走了。 菱妃走后,陷入沉寂中的沈润又一次恼火起来,他突然觉得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十分可笑,可是再去换一个妃子来这样的行为更加可笑,总之今夜,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于是他火冒三丈。 继鸡翅木龙案过后,嘉德殿内,上品紫檀木龙床跟着折成了两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菱妃有多么激烈。 陛下宠幸菱妃的消息不胫而走,沈润知道后,更加愤怒。 …… 白婉凝狠狠地修理了菱妃一顿。 在被各宫轮流道贺被各种巴结讨好之后,菱妃被从天堂打入地狱,不仅被禁足,还被罚抄经文,每天窝在宫殿里手都写肿了,有苦说不出。 白婉凝最近很焦躁。 自从那一日晨光跟着陛下出席了瑞敏郡主的周岁宴,她被父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施压,他们让她想办法尽快侍寝,就算得不到陛下的宠爱,至少也要抢在最前头诞下皇子。 母亲甚至责怪她,入宫多年居然连一个曾经爱慕她的男人都拿不住,是个废物,白婉凝听了这话,心里冰凉,夜里哭了好几回。 但她也知道,娘家人的担心是对的,一旦晨光入宫必为皇后,真到了那个时候,宫里就再没有她白婉凝的立足之地了。就算让晨光为后已成定局,可只要她先一步诞下皇嗣,她就还有希望。 白婉凝开始谋划,该怎么赢得陛下的目光,哪怕只是暂时的。 菱妃被临幸这件事让她恼火,同时又燃起了希望,既然陛下不再拒绝其他女人,那菱妃算什么,她白婉凝才是姿容绝色。 打定主意,她去逼问菱妃侍寝的细节,想从中探出一点内幕消息,了解陛下的喜好,好让自己的计划更顺利。 菱妃死活不说,被逼急了也只是哭着透露一句,说陛下让她在床上唤陛下“小润”。 白婉凝听罢,内心冰凉。 她自然知道“小润”这个称呼是晨光专用的。 难道,一定要扮成那个女人,才能获得陛下的目光吗? …… 晨光失踪了。 刚开始知道时,沈润以为她是因为他碰她所以生气了,那个时候他也生气,便不放在心上。过了两天她还没回来,他就开始心虚,一面觉得他又没做错,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至于生气那么久,一面他的怒气也没完全消散,所以虽然心里有些在意,却没有理会。 第五天时,晨光还是没有回来,这个时候沈润气已经消了,他开始不安,她该不会一气之下回凤冥国去吧。 然而多方查证,并没有发现她出城的蛛丝马迹,他想,如果她是因为生气才回去的,应该不会掩藏行踪才对,也就是说她没有回去,那她去哪里了? 第七天,在他派人搜遍全城还是没有找到她时,他突然紧张起来,她到底去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那么坏,仇家一定不少。 这种担心一旦萌芽,既会疯长,这几日沈润一直派人出宫去寻找。他坐立不安,虽然明知道她身边跟着好几个高手,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中了调虎离山计呢,万一被用了迷药呢,她走路比乌龟还慢,又总是睡不醒,最容易被钻空子。 就在他各种焦虑的时候,白婉凝突然来了,她穿着一身在沈润看来十分眼熟的白裙,挽着晨光最常梳纂儿,笑容温婉,纯澈无邪。 第二百八九章 晨光归来 沈润坐在疏香榭里,望着窗外湖水上的荷花出神。 白婉凝突然进来,打破了室内的静寂,让他皱了皱眉。 沈润皱眉让白婉凝有些退却,不管是身为宫妃还是身为女人,在身份上,她肯定会小心翼翼,怕惹怒了他。然而脚步刚一停下,她就强迫自己抑制慌张。她曾经观察过晨光和沈润的相处方式,晨光并不是会让沈润时刻感觉到愉快的女人,相反,白婉凝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将沈润那样频繁地惹怒。 若是沈润对着白婉凝发那么大的火,白婉凝一定会哭出来然后逃掉,可是晨光从来不在乎,反而我行我素粘得更紧。离奇的是,尽管沈润时常对晨光发火,可最后他们总能和好如初。 白婉凝想,诀窍也许就是晨光厚脸皮的缘故。 她鼓起勇气,勉强忽略沈润冷冷的目光,走过去,厚着脸皮坐在沈润身旁。她含着无邪的微笑,故意含混不清,用软软柔柔的嗓音轻声说: “陛下,今日天气温暖,让婉凝陪陛下赏花吧?” 尊卑有别,叫他“小润”她是不敢的,被人拿住,明天在朝堂上都会被大做文章。 沈润看着她。 白婉凝进宫快六年了,早期每次见面她不是哭哭啼啼一脸哀怨,就是哭哭啼啼说他“薄情寡性”,沈润没跟她计较,但也不愿意和她争执,今天她突然这么反常,不穿红衣改穿白衣了,不仅穿着上有了变化,连声音也刻意变得绵软。然而她的声线虽是柔婉动听的类型,却不适合软糯糯黏糊糊地去说话。 今天,沈润又一次意识到,如果不是晨光顶着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别人用她那种特有的粘糯不清的语调说话,一定会被打。 沈润虽然没想打白婉凝,但听她这么说话别扭,他有种想让她立刻消失的冲动。 “陛下,”白婉凝突然用双手扯住他的袖口,轻轻地摇了摇,软声道,“婉凝在春藻宫里好寂寞呢!”她嗓音柔糯,哀怨地娇嗔着,装作不在意,实际上却暗示性极强地向前倾身,将一对肉感十足的胸脯贴在他放在茶桌的胳膊上。 一直到抓袖口这段,她从前见晨光做过,效果极好,后面那段则是她自创的,因为她心里着急。 沈润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婉凝,看了一会儿,突然振袖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白婉凝打了个激灵,一个字的回应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强烈的羞耻感袭来,让她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甘心,又委屈,双眼不知不觉含了泪花,她梨花带雨地望着他,含着哭腔,哀声唤道: “陛下!” 沈润最不喜欢看女人哭,尤其是她自己作怪反倒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简直无理取闹。他越发心烦,眸光比脸色还要阴冷,他沉声道: “别让朕说第二遍,滚!” 白婉凝狼狈极了,委屈又恼怒,站起身,哭着跑了出去。 白婉凝刚跑下疏香榭的台阶,就碰见了从对面龟速慢行来的晨光。 白婉凝不想丢脸,连忙把眼泪擦干净,脖颈高昂,做出一副骄傲的派头,冷冷地瞪着晨光。 晨光似乎心情很好,一脸喜气洋洋的,停下脚步,看了白婉凝一眼,和气地打招呼,笑问: “哟,白贵妃,你今天怎么不穿红衣服了?” 白婉凝觉得她是在嘲讽她,心头的火气更旺,看着她的眼神越发阴森。 晨光接着补充一句:“不穿红就对了,白贵妃,从前我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想说,你穿红不好看。” 她笑眯眯地说完,越过她,向疏香榭走去。 白婉凝怒瞪着她的背影,气得直哆嗦,拼命忍着才没落下泪来。她不敢与晨光争执,陛下就在身后的疏香榭里,闹起来惹陛下不快,倒霉的肯定是她。她用力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恨恨地咒骂: “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晨光也不在意白婉凝在心里咒她,走进疏香榭,高声道: “小润,我回来啦!” 对上的是沈润已经黑透了的脸。 在她在外面和白婉凝说话时,沈润就知道她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的同时,怒火涌了上来,她当龙熙国的皇宫是她的专用客栈吗? 他冷冷地瞪着她。 晨光笑嘻嘻地走过来,扯住他的袖口,轻轻地晃了两下。 沈润瞅了一眼,没有甩开。 “你去哪儿了?”他沉声质问。 “突然不舒服,出去逛了逛。”晨光爽快地回答,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沈润却没有再质问她为什么出去也不跟他说一声,他盯着她粉嫩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晨光本能地倒退半步,却还是被他摸到了额头。 额头上滚烫一片。 “来人!”沈润阴着脸对着门外高喝。 成安急忙进来,他刚才只是去听小太监的汇报,只是一小会儿,白贵妃就偷摸跑进去了,连凤主殿下都大摇大摆地进去了,他正担心陛下会怪罪他,不料刚迈进来,陛下却吩咐他说: “传御医!” 成安一愣,看了晨光一眼,立刻明白了应该是体弱多病的凤主殿下突然不舒服,急忙应下,出去命人传御医来。 “我不看御医!”晨光鼓着脸拒绝。 “闭嘴!”沈润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训斥,打横将她抱起来,回了嘉德殿。 晨光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瞪着他,他目光凶狠,好像在责备她是因为出去胡闹才生病的,她才没有出去胡闹好不好,这次出了点岔子有些凶险,她差一点回不来了。 …… 嘉德殿。 因为正发热,晨光桃腮粉红,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却很精神。 御医院院首亲自过来诊脉,隔着帘子诊了一会儿,毕恭毕敬地对沈润说: “陛下,凤主殿下没有大碍,只是染了风寒,开两剂药疏散疏散,日常饮食清淡一些就好了。” “我不吃药!”晨光隔着帘子拒绝。 沈润白了帘子一眼,冷冷地问御医: “你诊得可准?” 冯院首见陛下质疑他的医术,紧张起来,连忙回答: “回陛下,凤主殿下确实是感染风寒引起发热,服些疏散的药剂,歇息几日就好了。” 第二百九十章 提出合作的机会 沈润见冯院首说的肯定,就没再问,挥手让他下去备药。 御医走后,火舞走过来,系起幔帐。 “躺下。”沈润坐在床前,看了晨光一眼,说。 “我不喝药过两天也能退热。”晨光说。 “躺下!”沈润没好气地命令。 晨光看了一眼他冷冰冰的脸,不甘不愿地躺下,用被子蒙住头。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 沈润忍着火气将被子扒拉下来,以免她病中再闷死。 晨光噘起嘴,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沈润瞪着她的背影,因为胸腔内的怒火燃烧得过旺,很快就燃烧殆尽,到最后他只剩下疲惫,突然就淡定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快成仙升天了。 晨光很快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嘉德殿内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她揉着睡眼时只听到了极细碎的翻阅声。 晨光循声望去。 沈润还坐在床边,正在翻阅奏章,昏黄的灯火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暗影,打了一层暖光,他不生气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柔和的男子,举手投足优雅漂亮。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慢吞吞地坐下,打了个哈欠。 沈润看了她一眼,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她过去常常生病,她在容王府那两年他已经有经验了,不过这一次似乎退热很快,还没吃药,只是敷着冷巾睡了一会儿热度就不像刚刚那么热了,以前可不会这样,看来她的身体真的好些了。 沈润有点高兴,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火舞,把药端来!”他吩咐。 火舞从外殿进来,手里端着一盅药。 刚刚在晨光睡着时,沈润试图从火舞口中知道她们这几天去哪了,可火舞根本不理他。一个丫头却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换句话说,晨光的丫鬟们根本就没把他当她们主子的夫君看,他的人可是一直把晨光当成皇后看待,这样的不平等让沈润心里憋得慌,可他又不想跟几个女人计较,只能自己窝火。 他放下奏章,阴沉着脸把药碗接过来,舀起一勺,递到晨光面前。 晨光不张口,定定地看着他,拒绝的意思明显。 “你要是不喝,我就给你灌进去!”沈润威胁。 晨光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现在病着,可不愿意陪他玩虐待游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才将一勺汤药吞进去,然后夺过他手里的药碗,扬起脖子,一口气喝进去,抹抹嘴巴,皱起脸。 “你让人加了成倍的黄连吧?”她问。 “我又不是你。”沈润说。 晨光扁扁嘴唇,重新躺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紧接着就听见成安微乱的尖嗓响起: “陛下,边关急报!” 沈润微怔,蹙眉,一个身穿铠甲的精壮汉子已经进来,肤色黝黑,大概三十左右岁年纪,沈润认出此人是薛翎的亲信林鹤。 “说!”他冷声道。 林鹤跪下来,语气急迫地道: “陛下,七霞关告急,烈焰城六万马匪越过山墙攻打燕洛城,四驸马的三万军兵不够,四驸马死守燕洛城,命卑职回来请求陛下恩准向燕洛城增兵支援。” “六万?”沈润没想到烈焰城居然有这么多人,六万兵力虽然和大国没法比,可这数量的兵力足可以支撑一个小国家。 只是一个马匪城,竟这样厉害,大大地出乎人的意料。 晨光也有些吃惊,嫦曦说烈焰城五万兵力,结果来的是六万,多出来一万人,肯定不止这个数目,看来近几年烈焰城发展得很厉害。 沈润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出去了。 晨光知道,他肯定是去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但商议的结果必是同意增兵,唯一需要商议的是增兵多少。 她望着沈润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烈焰城的威胁越大,沈润同意和她合作的可能性越大,六万马匪,那已经不是马匪了,这一回沈润不可能只是打退出山墙外就作罢,六万军队的威胁,只要可以,他必会斩草除根。 沈润忙着处理七霞关的事,一直没回嘉德殿。 沈卿懿过来看过晨光两次,第一次是沈润决定派兵三万增援之后,沈卿懿的表现完全是将门之妻,她很镇定,说没事,薛翎一定会打退烈焰城的马匪的;第二次是薛翎真的逼退了烈焰城的马匪之后,那个时候晨光早就退热了,沈卿懿兴高采烈地来了,看得出来她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忧愁,她说薛翎认为烈焰城被迫撤退不甘心,薛翎必须要守在燕洛城,一时半会回不来。 晨光不认为烈焰城会再动兵,至少明年春季之前不会再来,因为马上就要到沙暴肆虐的季节了,接下来又是枯水期,许多时令河会干涸,水源供应不上,不适合出兵。 这段短暂和平的时节却是她去烈焰城的好日子。 她揉搓着大猫的长毛,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朝阳宫。 沈润坐在龙案前,颦眉思索。 晨光突然出现在条案对面,跪坐下来,将下巴靠在桌子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沈润回过神,她笑嘻嘻的模样让他一直沉郁的心莫名地好了一些。 “做什么?”他问。 晨光笑盈盈地问:“你在为烈焰城的事烦恼么?” 沈润没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突然提起烈焰城,这属于政事,政事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总会让人有些警惕,毕竟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凤冥国的凤主。 “六万马匪已经不是马匪而是军队了吧?”晨光笑说,“烈焰城对于龙熙国来说似乎很不利呢。我听说在雁云国攻打烈焰城之后,烈焰城换了地方,那之后劫掠龙熙国和南越国的次数最多,其他国家没出现过几次,今年烈焰城更是对龙熙国发起猛攻,很有可能是烈焰城的新住址离龙熙国最近。” “你想说什么?”沈润问。 “与其一直被动地来了就打退来了就打退,不如一鼓作气,斩草除根。”晨光笑吟吟地道。 “就算龙熙国决定剿灭烈焰城,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润的问法很精妙,他没有说攻打烈焰城很困难让她顺势提出她可以帮忙,反而问她为什么要提烈焰城,也就是说,他在她提出烈焰城时,就敏锐地猜透了她的意图。 晨光笑起来,她笑着说: “我可以帮你哦,小润!” “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沈润的眸光突然阴沉下来,声音降低了许多温度,是凝血般的冰冷。 第二百九一章 心软 “我是为了见小润才来的。”晨光笑盈盈地回答。 沈润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道: “你说谎。” 晨光笑问:“你不信我?” “不信。” 晨光有些失望,扁了扁嘴唇,接着她笑了起来:“不信不打紧。小润,你想灭了烈焰城,对吧?” 公事公办来得太迅快,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亲近只是一场游戏,真实的目的是想进行双赢的合作,以及随时准备着和平的关系崩坏,二人反目成仇。 他们之间的关系过于复杂,他们曾经是夫妻,沈润承认他很喜欢晨光,如果她肯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妻子,那再好不过。可她不可能一心一意,因为她看似漫不经心,却有很强的野心。她不会去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甚至有可能会在他毫无防备时反咬他一口。 她和他现在代表的是各自的国家,是维持着微妙和平的盟友,然而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长久的友谊,当互利的平衡局面被打破,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尤其是在现在各国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 沈润自然不想有一个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狠咬他一口的妻子。 他是这样想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晨光也是这样想的。 晨光亦有自己的担忧,沈润为了龙熙国,同样会在她没有防备时咬她一口。 这与感情无关,这是职责所在,他有他作为龙熙国帝君的职责,在龙熙国和凤冥国发生冲突时,他必然会优先选择龙熙国。而她并不会因为喜欢他就带着凤冥国屈从他,这种屈从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是想彼此亲近却又互相防备的关系。 沈润的确想灭掉烈焰城,在他得知烈焰城居然有六万马匪,而且武器装备精良时,他就知道他不能留下这个祸患。此时不除掉烈焰城,烈焰城一定会像马蜂窝一样越来越壮大,到时候想剿灭会更加费力。 龙熙国虽然因为之前的战事萧条下来,但是要下决心攻打烈焰城还是有能力的,只是第一沙漠战太难;第二关于烈焰城他一无所知,甚至连烈焰城的具体位置都不知道;第三他并不想为了一个马匪城就四处调集兵马大动干戈。 “我知道烈焰城在哪里。”晨光笑说。 “你为何会知道?”沈润无波无澜地看着她,淡声问。 “我会占卜啊。”晨光笑吟吟地道。 沈润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相信她会占卜了,他觉得她传说中的占卜能力是骗人的,她就是一个骗子。 “在春天之前,烈焰城的马匪不会再来了,因为马上就要到沙暴肆虐的季节,过一阵子时令河也会干涸,不适合出兵。攻打烈焰城最好的时节是冬季,因为这边的冬季,大漠戈壁的气温同样会降低,虽然仍旧炎热,生活在中原地带的士兵还是可以适应的。水源是个问题,不过总会有办法解决。” 沈润看着她,一言不发。 “在派兵之前,我们一块去探探吧?”晨光笑说。 “我们?” “烈焰城的首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要先去探一探,小润要不要跟我一块去?”晨光笑眯眯地问。 “我还没有答应要和你共同出兵。” “小润,现在各国间互相戒备,战事一触即发,在这个时候,若不想引发大战,还是安静些为妙。闹得动静太大,被别国知晓了我们去打劫土匪城,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她果然打着去抢劫的算盘,抢劫土匪,看来她是穷得不行的。 “一个土匪窝,即使不出大动静,龙熙国也能剿灭,为何要与你合作?” “雁云国当年派兵攻打烈焰城,仗还没打就因为不熟悉沙漠死了一半,中土的士兵再彪悍,也是在平地上强悍,到了大漠里,不用打,就会被那一窝马匪玩死。我们凤冥国人却擅长沙漠战。” 沈润冷笑了一声:“所谓的凤冥国军队大半人是南越人和北越人,沙漠里的凤冥国不过是一个蛮荒部落,哪来的军队?”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晨光也不尴尬,她笑吟吟地说:“不管现在的凤冥国军队哪一族人占多数,开战时我会亲自监军,我跟军自然不会让跟着我的人死在沙漠里。而且我军为先锋,龙熙国只需提供粮草随便比划两下就能收下烈焰城,烈焰城存在这么多年,能养活那么多人家底肯定不会少,到时候两国平分,如何?” 沈润望着她。 有些时候他很欣赏她,敢于说出“我跟军不会让跟着我的人死在沙漠里”这样的话,是不是女人已经不重要,就算是一国之君都不会轻易出口这样的话。御驾亲征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需要顾虑许多,连他都不敢轻易出口,她却轻松简单地说出来了。她拥有十足的勇气,而能够将让所有人都不屑的凤冥国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她并非有勇无谋。 虽然不愿承认,可她确实不是普通的女人。 “晨光,”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轻声问她,“凤冥国对你来说,很重要?” 晨光微怔,她大概能理解他这句问话的意思,她笑了起来,反问: “小润,你为什么会想做龙熙国皇帝呢?” 沈润一愣,他望着她,停了一会儿,轻声回答说: “因为我想护佑龙熙国盛世永隆。” 晨光微微一笑,她说:“其实凤冥国好坏与否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像野猫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街角,我想在我死去的时候,举国缟素,万民恸哭,所以凤冥国必须存在。” 沈润怔住了,与其说怔住了,不如说惊呆了,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她的确身子弱,可再病弱她也好好地活着,好好活着的时候却去考虑许多年以后的身后事,这未免太悲观了。 沈润觉得好笑,但是他笑不出来,在望着她看不出一丝悲伤干净又无邪的笑颜时,他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有那样的想法,说明她在担忧,她在担忧死亡这件事,这无关她身体的好坏,这是她心理上的忐忑。 女子很柔弱,一点小伤小病就会梨花带雨,自哀自怜,可是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受伤了生病了永远是笑嘻嘻的。她总在笑,以至于虽然知道她病弱,和她在一起时却又常常忘记她的病弱,她的明朗坚韧让人愉悦。 然而,她其实是有不安的。 沈润的心突然软了下来。 第二百九二章 答应 “小润可以考虑一下再答复我。”晨光接续刚刚的话题,含着笑说。 沈润没有搭腔。 晨光笑了笑,站起身,出去了。 她的身影从他的视线里离开,她走出朝阳宫,朝阳宫内再次沉静下来。 第三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沈润答应了晨光,但他提出: “剿灭烈焰城后,凤冥国与龙熙国四六分。” 晨光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勉强勾着嘴唇,说:“凤冥国这一次为先锋,再说,没有我,龙熙国不可能剿灭烈焰城。” “三七分。”沈润说。 晨光再笑不出来,白璧无瑕的小脸绷了起来。 “你是没办法才来找我的,你想要在烈焰城搜刮一笔,却不愿意支付额外的军费,甚至还想把花在龙熙国驻军身上的军费从我身上再赚回去。”沈润表情淡漠地说,“你缺什么我可以买给你,但别指望我给你的凤冥国做金主。” 晨光抿着嘴唇,默了一会儿,勾起唇角,僵硬地微笑起来。 双方以四六分成交。 原本沈润是不可能和晨光一块去探查烈焰城的,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改变了主意,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处理朝务,但对烈焰城的战事是绝密战,他必须秘密行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个近臣。 沈润有一个替身。 晨光知道之后笑得直打跌。 晨光认为这一次出行自己还是扮成男人更好,于是在等待沈润处理朝务的一个月,她找了一件沈润的衣服,让火舞帮她改了尺寸,兴高采烈地穿上,将长发用发冠束起来,扮成俏丽的小公子去给沈润瞧。 沈润看了她一眼,说:“你当外面的人都是瞎子?” 晨光只好在头上戴了一个大大的幂蓠,长长的垂纱垂到膝盖下面,全身都遮住了,所以雌雄莫辩。 沈润却说男人要是生成她那样的个头,那是残废。 晨光火冒三丈。 沈润此行带了付礼、付恒、秦朔、沐寒以及三十二个隐卫。他原本以为晨光身边只有火舞、司七、司八、司九,没想到却在出宫的那一天在宫门口看见了司浅。 在看见司浅的一刻,沈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也要去?”他用不悦的语气问晨光。 晨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小浅是我的护卫。” 小浅…… 沈润的心里又止不住开始冒火,可是和一个护卫计较又太降身份,他只能憋着。冷冷地看了晨光一眼,晨光兴冲冲的,根本就没理会他。 没心没肺的女人! 快马出行,首先前往七霞关燕洛城。 晨光不会单独骑马,由火舞带着她共乘一骑,沈润看在眼里,脸色才缓和下来,要是她敢当着他的面和司浅共乘一马,他一定会捏死她。 一路上,马队奔驰飞快,并没有做多余的停留,起初沈润担心晨光的身体会承受不住旅途的颠簸,但见晨光还算精神,并没有萎靡下来,看来她的身体比起从前的确有好转了。 沈润略微心安。 到达燕洛城时已经是秋末,燕洛城地处七霞关,边境小城,四面荒山环绕,荒山上修筑了高高的山墙,山墙就是用来抵挡烈焰城的侵略的,翻过那一片高山,就是大漠戈壁,大漠戈壁的深处大概就是烈焰城的所在。 燕洛城周围,因为之前与烈焰城马匪的战事,满地疮痍,十分萧索。 秋末的边关风沙极大,晨光裹着厚厚的防风沙袍子,只露出一对大大的眼睛。 因为沈润是秘密前来的,只有薛翎和几个亲信副将前来迎接。 薛翎已为人父,又作为武将,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公子,比从前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沉稳的性格则比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薛翎早就收到消息,知道晨光和沈润一块来了,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问了安。 晨光笑吟吟地交给他一个包袱:“这是卿懿让我带给你的。” 薛翎微怔,当着众人的面收到妻子的礼物,很不好意思,耳根子发烫,幸好现在变黑了,外人看不出来。 他讪讪地接过来,讪讪地道了谢。 晨光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很高兴嘛。 薛翎将晨光和沈润迎进燕洛城,边陲小城,因为风沙的关系,看起来像是土黄色的。刚刚经过马匪的劫掠,整座城镇都萎靡不振,街上的行人极少,也没有做买卖的生意人,偶尔有两个人影掠过,也是急匆匆的好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沈润见此萧条的景象,不禁皱了皱眉。 暂居的地方是燕洛城的衙门,薛翎已经命人收拾出来,刚进大门就有小丫鬟迎过来,薛翎作势询问晨光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洗洗风尘。 沈润便对晨光说:“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也累了,去梳洗梳洗好好歇歇。” 晨光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他们是想支开她单独商议的意思,也不在意,含笑点点头,带着自己的人跟着小丫鬟去了。 沈润望着她离开,眸色才沉了下来,看了薛翎一眼,薛翎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在前方领路,一行人去了军中的议事堂。 晨光跟着小丫鬟东转西折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这大概是燕洛城中最好的院落,由砖石盖成,还算敞阔,采光也好,院子里有一座用怪石堆起来的假山盆景,盆景里蓄着清水,清水里养了两条不知名的大鱼。 晨光进了正房,室内装潢别致,用具齐全,一看就是提前收拾过。 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请问她要不要先沐浴。 晨光点点头。 于是丫鬟们匆忙去打热水,倒进崭新的松木浴盆里。 晨光舒舒服服地洗过热水澡,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不再像在外面时包裹得严实,她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抱着大猫玩耍。 她死活不肯将大猫留在皇宫里,即使路途遥远她也要带,她对沈润说,如果把大猫留在皇宫,白婉凝一定会虐待她的猫,于是沈润就不再坚持让她把猫留下了。 夜幕降临时沈润回来了,身边跟着沐寒,两人交谈着走进室内,看见趴在床上的晨光,愣了一下。 晨光也愣住了。 这里是她的院子。 沈润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明白过来,薛翎是把他和晨光安置到一间房了。 看来他没白把妹妹嫁给他。 第二百九三章 气味 沈润低声对沐寒交代几句就打发她走了,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晨光,走近,坐在离床榻不远的矮桌前,翻开刚刚收到的邸报阅读。 “这是我的屋子。”晨光冲着他强调。 沈润瞥了她一眼,淡声道:“这里是我的地方,哪有什么是你的。” 晨光不悦,从嘉德殿出来之后她就不想再和他睡在一块了,原因是每次她醒来都会发现他死死地捆住她,像要把她勒死的似,她一点都不觉得是她睡相差,相反她认为这全是沈润的错,他总是对她做奇怪的事,让她都不能好好睡觉了。 她从床上爬下来,穿上鞋子走到门口,吩咐小丫鬟去把薛翎找来。没一会儿薛翎来了,晨光提出她要另外的房间。 薛翎用很和气的语气回答她说:“殿下,燕洛城地方小,没有多余的房间,这个院子还是特地空出来的。” 晨光哑然。 她觉得薛翎一定在骗她,可这里是龙熙国的地盘,她也说不出来什么。 重新回到屋子,她觉得沈润刚刚一定勾了嘴唇,虽然他现在是面无表情的。 她抱着大猫,看了他一眼,道: “小润,晚上你不许再捆住我。” “你不踢人的话,我可以考虑。”沈润淡淡地说。 “我才不踢人!”晨光不满他的污蔑。 沈润瞥了她一眼,放下邸报,皮笑肉不笑地说:“等你睡着以后我给你画幅画吧,画幅会动的,名字就叫《晨光是只螃蟹精》。” “你才是螃蟹精!”晨光不悦地说,“怕我踢你,你去别处睡啊。” “我的屋子,我为什么要出去?” 晨光撇了撇嘴。 就在这时,司浅从外面进来,他以为这里是晨光的房间,没想到在屋子里看见了沈润,他愣了一下。 沈润也愣了一下,接着他的面色阴沉下来。 司浅在与沈润对上目光后,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收回视线,低声唤道: “殿下。” 晨光就抱着大猫跟他出去了。 沈润的眸光越发阴冷。 晨光跟着司浅走出房间,走到远处,司浅开口,轻声道: “殿下,郑书玉带兵已经在兰城扎下了。” 晨光想了想,吩咐:“你让他明日出发,往飞龙客栈的方向去,叫他小心些。” “是。”司浅应下,去了。 晨光转身回到房间里,沈润正在面无表情地看邸报,他冷冰冰的。 可是晨光没注意,她脱掉鞋子,跳上床,懒洋洋地躺下,揉搓着大猫,听着窗外的风声,昏昏欲睡。 沈润见她不睬他,自顾自地睡下,越发不悦,他握着邸报,突然开口,沉声问: “你的那个侍卫,向来如此,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也不用通报?” 晨光微怔,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搂着大猫,轻快地回答: “小浅是我的护卫,不用通报的。” 她天真无邪的嗓音让沈润冒火,他冷声说:“男女有别,他是男人,你是女人,就算他是你的护卫,也不能随便进出你的房间。” 晨光愣住了,想了半天,只觉得他的挑剔很没道理,她理直气壮地反驳: “你的宫女不也随便进出你的寝殿,你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沈润被她的辩驳噎了一下,哑口无言。他是该高兴司浅在她眼里和宫女在他眼里的地位差不多?还是该恼火她强词夺理?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们能一样吗? “对了小润,”晨光突然开口道,“里间的那个浴桶是我的,你要沐浴,不要用我的浴桶哦。”她嘱咐完,翻滚翻滚卷进被卷里,睡觉了。 沈润脸黑如锅底。 他不会在意一个浴桶,只是她说话的方式太让人生气。 就用了,你能怎么样? …… 旅途颠簸,晨光累坏了,连吃晚饭时都没有醒来。 本来她的嗜睡体质很容易长睡不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在长睡时偶尔会在中途醒来。 晨光今夜就醒来了,因为她饿了,还有就是也不知道是因为择席还是因为路上太累了,她的身体有点不舒服。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沈润又用他自己把她捆上了。 他睡得正熟。 晨光扁起嘴。 他睡相好差,居然喜欢抱着东西睡觉,这是病,得治。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坐了起来。 沈润大概也累了,没有被她惊醒。 晨光懒洋洋地坐在床里,打了个哈欠,抻了抻懒腰,想要将不舒服的感觉抻走。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歪头,看了沈润一眼。 他侧卧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乌黑顺服的发更衬托出他白皙的皮肤。他是个漂亮的男人,拥有迷人的轮廓、优美的鼻尖和两片极适合亲吻的饱满嘴唇。 不过晨光并不想亲吻他。 她喜欢的是他身上的味道。 晨光是靠气味去感受喜恶的生物,有时候她也想,会这样的应该不是人而是野兽吧。 她觉得有这个毛病的自己很恶心,可是她控制不住,因为气味真的会引起她身体和心理上的诸多反应。就比如,让她反感的气味会让她变得暴躁,拥有讨厌气味的人是不能出现在她身边的,因为这类人一旦出现,她很有可能会杀掉他。 不过让她特别反感的气味还是少数,大多数人的气味不好不坏,她不会在意。 也有让她非常非常喜欢甚至是令她着迷的气味。 比如司浅和晏樱。 而她最最喜欢的,是沈润身上的味道。 如果说司浅的味道是高级蜜糖,晏樱的味道是上品蜜糖,那么沈润的味道对于她来说就是圣品蜜糖。 这个比方好恶心,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嗅觉,从第一次见面晨光就喜欢沈润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不是借助外力才会产生的气味,是他本身的味道,幽淡如檀,又有点类似于柑橘的清新沁人,总之那淡淡的香甜吸引了她。 尤其是在接近月圆的时候,这种气味会更加浓郁,对于她的诱惑力会更强。 晨光想,这应该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她自身的毛病。 她的手轻擦过他的脸廓,柔软微凉的指腹落在他的脖子上,她能够感受到他隐藏在皮肤下轻微跃动的青色血管。 这一刻,诱人的味道扑面而来,迅速将她包裹紧束,这一刻,她的头脑变成了空白的,她本能地伏下身去,将嘴唇靠近他的颈窝。 红唇微张。 她想咬他。 第二百九四章 野店 然而嘴唇只是浅浅地张了张,晨光就停住了。 她甩甩头,还没到月圆,渴望感还没有那样强烈,不过正因为还没到月圆之夜他的味道却能趁虚而入让她着迷,这足以说明他对她的诱惑力很可怕。 她坐直了身体。 沈润八字全阳,他的气味是她目前为止嗅过的气味里最为喜欢的,甚至极容易让她在身体虚弱时丧失理性,他抚慰她的作用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管用,晨光本可以好好地利用他。 然而,晨光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底细,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怪物,她宁可让他认为她是一个到处漏风破布娃娃似的病秧子,也不想让他知道她那些隐秘。 他是正常人,当他知道她要靠那种方式才能活下去时,他一定会恶心的,她不想被他讨厌。 如果他用觉得恶心的眼光去看她,晨光想,她大概会沮丧。 …… 沈润醒了,她在床上动来动去时惊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见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发愣,吓了一跳,皱了皱眉。他刚醒来,嗓音微哑,但是很好听。 “怎么了?”他坐起来问。 晨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肚子先咕噜噜地叫起来。 “刚刚叫你起来吃饭叫不醒你。”他说,对着外面唤道,“来人!” 一个小丫鬟走进来。 “传膳。”沈润吩咐。 小丫鬟应了一声,出去了。 因为晨光没吃晚饭,厨房一直候着,听了吩咐立刻忙碌起来。 守在门外的火舞知道晨光醒了,进来伺候。 晨光漱了口,坐在桌前喝粥。 沈润醒来再睡不着,套上外袍,坐在窗下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晨光喝了半碗粥就不想吃了,让人撤下去,双手捧腮,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 她吃得少沈润倒不在意,这么晚了吃多了容易积食,只是她醒着却这么安静让他不习惯,他抬头看了她两眼,问: “你在想什么?” 晨光回过神来,随口回答说:“在想烈焰城的样子。” 沈润觉得她刚刚的表情绝不是在想烈焰城的样子,但是他没有追问。 次日启程。 跟着沈润继续前行的只有付礼、薛翎和秦朔,晨光只带了司浅和火舞。 带太多人上路,惹人注意,必会引起许多怀疑。 出了七霞关,翻过合治山,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 沈润一直担心晨光能不能走这趟沙漠之行,不过晨光走起来还挺快的,也不像之前那样懒洋洋,看来对于这一趟她是认真的,而且他又一次确定了,她的身体的确在转好,他心里有些高兴。 由于是陌生路途,他们没有选择沙漠马,而是用了稍微慢些却很耐旱的骆驼作为代步工具。 晨光从小长在沙漠,她会骑骆驼,白袍裹得严严实实阻挡炽烈的阳光,一行人向西方行进。 沈润只在去迎亲的时候进过沙漠,他对这里的环境和气候很不适应,这个季节正是沙尘肆虐的季节,他见识到了会跟着风移动的沙丘,并且此地早晚温差极大。 晨光等人大概是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对荒漠很熟悉。 晨光一直骑着骆驼在前面带路,她很有自信,前进时没有犹豫,也不转弯,一路向西,笔直前行。 三天时间,夜晚他们都是在荒漠的沙丘下面度过的。 荒漠的夜晚很冷,冷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死的程度。 沈润穿着厚厚的貂裘,坐在火堆前,望着星罗棋布的天空。 大漠里的夜晚,天空比在中土时看起来低矮许多,仿佛伸手即可摘下星辰。 高高的沙丘在星光中于沙谷的地面上投下森暗的黑影,沙土的气息冰冷寒凉,一寸一寸,冰冻五感,这样的感觉让沈润隐隐觉得熟悉。 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星空、冷月、沙谷、狼群、红衣少女、鲜血、疼痛…… “你冷吗?”晨光从远处走回来,坐在他身旁,问。 “你冷么?”沈润没有回答,反问。 晨光摇摇头。 沈润伸出手,去摸她的手,想摸摸她手掌的温度。 他感觉到晨光肌肤微僵,有轻微的挣扎,他愣了一下,但她立刻停止了挣扎,他便没有在意,摸了摸她的手,还好不算冷,他放了心。 晨光将手背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才拿出来。 “有沙狼吗?”沈润忽然开口,问她。 “这附近没有,再往里也许会有。”晨光说。 “是么?”沈润淡淡地道,他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晨光说,她的手突然伸到他身后,再收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条手指粗正在扭曲蠕动的花蛇,“蛇有许多。”她回答说,将手中的花蛇扔进火堆里。 一旁的薛翎等人亲眼看见,瞠目结舌,他们以为凤主殿下柔柔弱弱,是做不来亲手抓蛇这种事的。 沈润直直地看着晨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回到大漠里,沙漠女儿之魂便被唤回了? 第四日黄昏,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行程中的第一座绿洲。 被土黄色的戈壁包裹,一条清澈的河流,河岸边长了许多青草,放养了几只牛羊。 离老远就看见了一张迎风招展的酒幡,石头垒成的二层小楼,很破旧,就建在河水边上,荒村野店,斑驳的牌匾勉强能看出上面写的是“飞龙客栈”四个字。 这种地方居然有客栈! 众人都很吃惊。 “这客栈应该是专门招待被流放或者从关内逃出来的人的。”晨光说,“真会做生意!” “不是专门介绍人去烈焰城的客栈?”沈润轻声道。 晨光愣住了。 尽管他是一个自幼养在深宫,嘴里说着民间疾苦,却并不一定真正懂得民间百态的君王,但他相当敏锐呢,而且十分聪明。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噗地笑了。 沈润觉得她笑得莫名其妙。 飞龙客栈的大门口烧着炉子,炉子上坐着蒸锅,浓浓的热气冒出来,那是包子的香味。 “会不会是人肉包子?”晨光忽然咕哝了句。 沈润一愣,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一阵恶心,不愿再想,迈开步子,走到客栈门前。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荆钗布裙却异常妖媚的女子扭着水蛇腰从客栈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装生包子的竹屉,看见门外站了一群人,先是一愣,接着露出笑容,如同寻常客栈的老板娘那样热情地招呼: “几位客官路上辛苦,是要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第二百九五章 住宿 荒村野店,简陋,狭窄。 一楼只有几张破旧的饭桌,二楼是客房,一共五间,如今只剩下两间,后院还有一间大通铺,有两个客人正在住。 沈润要下了剩下的两间客房,女掌柜热情地将人往楼上领。 晨光即使穿了男装也能看出女人,所以她只能和沈润扮夫妻。出了关基本就是男人的天下,而且是粗莽大汉的天下,装黄花闺女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影响行程。 晨光和沈润一间房,火舞跟着晨光,剩下的人住另外一间。 房间逼仄,走三步就到头了,床铺很脏,但是在这种不毛之地,也没办法挑剔。 女掌柜站在门口,等他们看完了房间,笑问: “客官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本家有现做的包子、馒头、煮的牛羊肉,牛羊都是昨天才宰的,都新鲜,客官要吃什么?” 沈润看了她一眼,才要开口,晨光先一步开口,柔柔弱弱地说: “一直赶路我有些累了,要歇一歇,过会儿再说吧。” 她在说话时,带了点富庶人家的女孩子与生俱来的骄纵和傲慢。 她赶人的意味明显。 女掌柜讪讪地笑,应了一声,出去带上门。 沈润和晨光对视了一眼,一同望向关闭的房门。 晨光知道,那女人没有走,此刻正贴着门板在偷听。 晨光看着沈润,沈润也看着晨光。 突然,晨光的目光移开,落在一条从角落里飞快爬出来的沙虫上。 沈润也看见了。 晨光突然啊地一声尖叫。 火舞紧跟着尖叫了一声。 沈润被吓了一跳,看了晨光一眼,见晨光正看着他,他突然灵机一动,没好气地道: “嚷什么嚷,一只虫子罢了,也嚷这么大声!” 晨光顿了一下,开始用娇软的嗓音高声道:“是啊,一只虫子罢了,你躲什么躲,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哪里躲了?” “你没躲你跳到床上去做什么?” “我、我就是站一下……” 晨光鄙夷地哼了一声。 程三娘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见里边再没有动静,猜测大概是夫妻俩在冷战。从刚刚简短的对话里,她思忖,男人居然连只虫子都怕,看来来的这对夫妻应该是出身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此地,还有他们带的那几个人,有两个看起来是练家子,还有一个面白清瘦,也不知道是他们的什么人,看他们带的包袱鼓鼓囊囊的,待会儿要好好探一探。 程三娘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室内。 沈润知道程三娘走了,看了晨光一眼,接着去看地上鼓鼓囊囊的沙虫。这条沙虫很奇怪,在地上乱爬,爬的极快,却始终不接近晨光和火舞,每次一爬到晨光和火舞附近,就立刻掉头,到最后就围着他的脚边打转。 那沙虫又黑又肥,大概还会吸血,总想往沈润的脚上爬,沈润躲了两次,感觉到晨光似笑非笑的视线,突然不耐烦了,于是一脚把沙虫踩死了。 还真的是吸血的昆虫,被踩爆出许多血,溅了一地。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顺着敞开的窗子窜了进来,是自从进入戈壁忽然就消失了踪影的司浅。 沈润知道司浅是隐卫,可他也太过神出鬼没了,并且总是擅闯别人的房间。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司浅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晨光身旁,对着她低声耳语几句。 沈润见他俩在他面前离得这么近,肝火更旺。 司浅说完话之后,晨光点了点头,司浅又顺着窗户离开了,仍旧没有看沈润一眼。 沈润脸黑如墨。 “厨房里有一个,后院住了两个。”晨光对沈润说。 沈润也知道司浅刚刚是在向晨光汇报客栈里的情况……付礼那个草包,到现在还没打探完,看来是皮又松了! 隐在暗处的付礼只觉得一股小风嗖嗖地从后脖颈刮过,他打了个冷战。 …… 天快黑的时候,程三娘又上来一次,对他们说要用饭这是最后的时辰,因为天黑下来他们就要熄火准备打烊了。 晨光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隔着门懒洋洋地问她能不能把饭食端上来。 程三娘却说店里规矩,饭食没办法端上楼,要吃饭只能去楼下的饭堂。 晨光和沈润对视了一眼。 出关以后,从关口开始算起,一直到飞龙客栈,熟悉沙漠的人最短也要走四天的路程,中土人不熟悉沙漠,万一再迷路,走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正常。这段时间路上只能吃干粮,带的干粮很有可能还不够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入住客栈却不急着用饭,是会引起怀疑的。 晨光想了想,还是下去吃饭了。 沈润走在前面,晨光和火舞均罩了轻薄的面纱,晨光扶着火舞的手跟在沈润后面。 霞光未收,一楼的饭堂光线昏黑,有两个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汉子坐在靠门的地方,正在狼吞虎咽,大口吃馒头。 一个头发乱蓬蓬精瘦枯干的中年人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的夕阳出神。 还有一个只穿着坎肩,露出毛绒绒胸膛的男人,蓄着油黑的胡须,一脚踏在板凳上,正在啃羊腿,啃得满嘴流油。在他的手边,放了一把锋利的大刀,一看就是做杀人越货勾当的那种人,在程三娘给他上酒时,他还捏了程三娘的屁股。 就在这时,晨光和火舞下来了,在看见她们俩时,那个毛胸汉子眼睛一亮,咧开嘴,淫邪地笑,嘴角留下来的油水更多。 晨光吓得顿了顿脚步,慌忙垂下头,悄悄地躲到沈润身后,用他遮挡住对方的视线。 沈润见一个糙汉也敢流着口水盯着晨光瞧,起了杀心,想剜了那糙汉的眼睛。 无奈晨光在藏到他身后时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只好装作不敢惹对方的样子,很怂地带着晨光远远躲开,坐到一个角落里。 坐下来才发现,附近的柱子旁边也坐了一个人,三十左右岁年纪,胡子拉碴的,正在喝酒。 沈润用余光瞥了那人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程三娘端了大馒头来,放在桌上,盘大量足。她眼睛闪了一下,笑问: “怎么另外那几个客官没有下来?” 晨光扯了扯唇角,阴阳怪气地说:“他们得在房里给我夫君看宝贝……” 沈润啧了一声,怒瞪了她一眼,低斥道:“你住口!” 晨光回瞪了他一眼。 程三娘看出来这夫妻俩不合,刚刚晨光口中的“宝贝”二字让程三娘心脏一跳,眼睛里迸射出亮光。 第二百九六章 好爱演 从厨房的布帘子后头出来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他把一盘酱肉放在柜台上,又进去了。程三娘取过酱肉,在晨光面前放下,站在晨光身边,笑着道: “小妇人开店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遇见过女客,夫人是头一个。小妇人多句嘴,夫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身娇体贵,这黄沙戈壁的不毛之地,根本就不是夫人来的地方,夫人怎么会上这儿来?” 晨光闻言,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擦擦眼角,冷笑了一声,说: “谁让我命苦,当初瞎了眼,嫁了个不成器的男人,败光了家产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自己欠了一屁股债,接着又来牵连我,把我的嫁妆银子全偷了去翻本,结果血本无归,还闹出了人命案子!债主讨债,官府缉拿,家里待不下去,幸好家里的管家、就是我这丫头的男人,早年跟着我公爹做买卖时攒了点人脉,四处托人打点,好不容易弄到了几张通关的文书,才能逃出来。若不是逃出来,这会子他还不定在哪个死牢里吃断头饭呢!” 沈润黑着脸,霍地站起来,高声道: “死婆娘你有完没完,你别添油加醋胡思乱猜行不行?这一路就听你啰啰嗦嗦,你烦不烦?老子跟你说多少次了老子是被冤枉的!你再啰嗦就给老子滚回去,老子不带你了!” 晨光嘭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尖声吼叫道: “冤枉?呸!我嫁妆不是你偷的?不是你偷的,是长翅膀飞了?是狗叼走了?冤枉?你睡了城守大人家的十二姨娘也是冤枉你的?那浪婊/子连头发都绞给你了你还冤枉?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来?要不是你睡了那个骚蹄子,城守气不过让你拿我给他抵债,我才不会跟着你逃到这儿来!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你做出那么多不要脸的事还敢来骂我,你当年是怎么发起来的,你是因为我才发起来的!你连逃跑都不忘带上我娘家的宝贝逃跑,我要是不跟着你,你是不是一文钱都不给我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连畜生都比你有仁义!就你这样还想去投靠烈焰城?我呸!” 沈润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然后饭堂里就安静了。 程三娘瞠目结舌,连后厨的汉子都掀起帘子探出半个脑袋。 饭堂里的人全都看着他们俩。 晨光恶狠狠地瞪着沈润,瞪了两息的工夫,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居然敢动手打她,然后她的眼圈红了,她一把掀翻了饭桌,桌上的粗碗粗盘碎成好几瓣,酱牛肉、馒头更是掉了一地。 晨光转身,捂着脸跑上楼。 “夫人!”火舞焦急地唤了声,然后回过头,高声道,“姑爷你太过分了!” 跟着跑上去。 沈润在饭堂里站了片刻,狠狠地踹了一脚被掀翻过来的桌子,气急败坏地上了楼。 程三娘和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丈夫对望了一眼。 沈润三步并两步来到二楼,打开房门,走进去,关门,一转身,就对上了晨光冷冰冰的脸。 晨光一巴掌扇过来。 沈润挨了,然后揉揉脸颊。 “打疼你了?”他凑近,小声问。 晨光没有回答。 “你骂的也太狠了吧?”沈润接着说。 “男人在逃罪时是不可能带老婆的,不说我是因为没办法才跟你来的,难道要说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才带着我来大漠里受罪的?” 沈润无言以对,他总觉得她其实就是想趁机骂他一顿,而且她骂的很高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异动,并且越来越近。 沈润又一次望向紧闭的门板。 外面的那个女人才是真讨厌。 晨光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捂着脸,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道: “我真是命苦啊!我为什么会这么命苦?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想活啦!” 沈润哑然,他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 她好爱演! 夜深人静。 晨光和衣躺在床里,沈润卧在床外。 火舞在床下打着地铺,呼吸沉匀。 沈润是真的不想躺在这么脏的床上,可是出门在外,没有办法。 他平卧在床上,歪头瞥了晨光一眼,她睡着了,大概是晚上时戏演的太过卖力的缘故。他无语,又有点好笑,她在胡闹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顽劣,却无邪。 黑暗中,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悄悄地侧过身。 或许真的是累坏了,她今夜睡得很老实,居然没有乱动。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正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晚上时轻拍了她一下,虽然他没用力,又是她让的,可是他心里总有点愧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一根细长的铁管从门缝里伸进来,吹出一缕细烟。 只是这缕细烟还没有吹完,门外,只听噗哧一声闷响,似乎是血喷出来的声音。 沈润从床上坐起来。 他以为是付礼。 然而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身玄衣的司浅。 沈润的脸又黑了。 付礼这个废物! 付礼紧随其后跑了进来,手里握着火把,本来情绪高涨,在看见司浅先他一步时,忽地消沉下来。紧张感使他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好几下,他感觉自己回去以后又要去军中做苦力了,他欲哭无泪。 沈润沉着脸,借着火把的微光,他隐约看见横在门口的尸体,以及尸体旁浑圆的一颗头颅。 他忍不住瞥了司浅一眼。 司浅杀戮的手法比起像护卫,更像是一个杀手,他的手法太残忍,一点都没有顾忌。至少沈润就不会在晨光面前把别人的脑袋削下来。万一晨光害怕怎么办?就算她下过许多死刑令,她也不一定亲眼见过死人脑袋,万一吓坏她呢? 这样想着,他对司浅的行为越发不满,他一点都不觉得他这是在找尽一切理由去讨厌司浅,借此想要将司浅从晨光身边清除。 司浅完全不在意沈润是怎么想他,他效忠的是晨光,与沈润没有半点关系。 “殿下,”他轻声开口,“一共十个人,杀了七个,留了三个活口。” 沈润皱了皱眉。 身后,他以为正在熟睡的晨光已经坐了起来。 沈润微怔,望向她时,她眸光清明,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样子。 原来她没睡。 第二百九七章 来历 一楼的饭堂,火把将漆黑的屋子照得红亮。 晨光坐在中间的长凳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困倦的缘故。 沈润坐在她左手边的条凳上。 司浅和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大胡子拖着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从厨房里出来,司浅将一个魁梧的汉子和黄昏时在饭堂里发呆的干瘦中年人重重地扔在地上,大胡子则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把披头散发的程三娘往前一推,程三娘就摔在地上。 程三娘回头瞪了大胡子一眼,她漂亮的脸蛋上破了老长的一道血口子,她用恶狠狠的眼光望着晨光。 歹人是司浅和这个大胡子先发现收拾了的,付礼三人慢了一步,不能抢功,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看着司浅和大胡子。 秦朔最初也是盯着大胡子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这人不就是当初在五国会上被赤阳国将军狠骂的前南越将军郑书玉么。 “我还以为你也被麻翻了。”晨光看着郑书玉说。 郑书玉咧开嘴嘿嘿笑,往怀里的酒葫芦上一拍: “这酒是小的自己带的!” 火舞从厨房里出来,走到晨光身旁,用嫌恶的语气轻声道: “还真被殿下说中了,那个全身是毛的男人被麻翻了剁成了肉包子,剩下的那些全是这客栈里的人,厨房连着地室,里面有不少金银和尸骨,看来这飞龙客栈做掉了不少人。” 晨光也不惊讶,往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身上瞥了一眼,这人看起来像犯了事的文官,一点都不像土匪大盗,最初晨光以为他应该是今晚被剁掉的可怜虫,那个胸口全是毛的大汉才是这客栈里的人,没想到恰相反,她看走了眼。 沈润坐在晨光旁边,人既然是晨光的人抓住的,审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厚着脸皮插嘴。 晨光看了程三娘一眼,慢吞吞地问:“还有几个人没有回来?” 程三娘眸光微闪,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还以为厨房里煮菜的那个是你夫君,他总是看着你,原来不是,你夫君什么时候回来?” 程三娘抬起头,满眼恨怒,大声道:“那就是我夫君!你们杀了我夫君,我程三娘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多余的话我也不想问你,你唇上的红色口脂肯定是从城里的胭脂铺买来的,你可别跟我说你的口脂是你从关内逃出来的那一年带来的。你们是怎么潜进关内的?你们和烈焰城又是什么关系?和你们一伙的还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时候回来?” 一连串问题噎得程三娘哑口无言,她抿着嘴唇,万万没想到是在丈夫从关内买来送给她的口脂上暴露了。女子爱美,尤其她本身就是妖丽的长相,更加爱美,往来客也都是夸她艳丽,一群粗糙汉子早就被她的相貌迷昏了头,哪里会去留意她用的口脂是哪来的,这种小事大概也只有女人才会注意到。 程三娘暗暗咬牙,这一回是踢到铁板了,她开始连连磕头,求饶道: “夫人、夫人,小妇人在关内犯了事逃了出来,因为进不去烈焰城,又回不得家,只好在这家客栈里谋生计。小妇人是赚了不干不净的银子,可那些银子的主人也都是不干不净的!夫人,小妇人只是混口饭吃,旁的小妇人真的不知道,那厨房里的男人确实不是小妇人的夫君,小妇人的夫君早就死了,女人没了男人就是没脚的蟹,小妇人也是没有法子,求夫人放小妇人一条生路吧!” 晨光静静地望着她磕头求饶,过了一会儿,浅浅地勾起唇角。 火舞便走过去,站在程三娘面前,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扶起来。 付礼皱了皱眉,程三娘的这段求饶破绽百出,她只是用和殿下同是女人这一点作为切入点,希求产生共鸣,从而博取夫人的同情,难道夫人真的上当了? 他不禁去看自家陛下。 沈润一言不发,似乎不打算介入。 站在薛翎身旁的秦朔则有点心不在焉,自从他不小心下一楼上茅房时不小心听到了陛下和凤主殿下吵架时,凤主殿下说的那句“家里的管家、就是我这丫头的男人”,他的心就开始荡漾起来,因为这一回出门他扮演的角色恰巧就是管家。 他望着火舞扶起了程三娘。 他心神驰荡地想,她长得真好看,她怎么那么好看,虽然她上当了,可是她好善良,心软是她的优点,她一定是个好姑娘。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十分惨烈! 正沉浸在火舞美貌中的秦朔吓得一哆嗦,接下来,他的面目凝肃起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火舞的手掌下,程三娘肩骨粉碎。 火舞捏碎了程三娘的肩骨。 “我这个人最没有耐心,更不喜欢一句一句去问。”晨光淡声开口,她的眼光在程三娘和地下跪着的剩下两个人身上扫过,慢吞吞地说,“你们若是说个痛快呢我就给你们痛快,你们若是支支吾吾没个重点,我就一块一块捏碎你们的骨头,让你们求死不得。”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秦朔等人心怦怦乱跳。 虽然个个都是手上沾满了血的人,这类酷刑并不算什么,可施刑的是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儿,太突然了,他们心惊到不能自已。 火舞对人骨异常熟悉,她真的是一块一块捏碎的。 秦朔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长得真好看。 她……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中年瘦子先招了。 这人一看就是个文人书生,出点子行,真落到皮肉之苦,光是看着他就能吓破胆。 和烈焰城一样,飞龙客栈也有许多年头了,之前的掌柜并非程三娘夫妇,而是另外的人。 但飞龙客栈以抢劫往来客的财物作为主要生意,这是由来已久的,并不是从程三娘他们开始的。 如今的烈焰城已经不是早年收容流放犯人的地方,在不知不觉间,烈焰城成为了重刑犯逃罪的避难所。这些能逃出关外的重刑犯大多有背景有家底,烈焰城名声在外,以此地作为目的的逃犯们自然会携带大量的钱财进入沙漠,因为这些人更加清楚,去了陌生地方需要钱财打点。 飞龙客栈就是劫杀这些人的。 第二百九八章 血杀 程三娘的丈夫以前在南越国的衙门里做武官,有些本事,但因为得罪了上峰,惹了许多祸端,闹出了人命,夫妻俩只好逃了出来。 飞龙客栈的位置很有趣,它在这片沙漠的中心地带,不管是哪一个国家的人,只要是寻找烈焰城的,他们都会顺着戈壁沙漠向深处前进,只要方向不错是往沙漠深处行进,他们就都能找到飞龙客栈。 也就是说,要想去烈焰城,首先要经过飞龙客栈。 在程三娘夫妻经过烈焰城时,也差一点着了道,但程三娘的丈夫厉害,二人躲过一劫。 之后他们前往烈焰城,烈焰城是找到了,可他二人进不去,据程三娘说,烈焰城入城单人需要缴纳十金,不够十金是进不去烈焰城的。 程三娘夫妻俩拳脚上尚可,可程三娘的丈夫只是一个地方衙门的武官,怎么可能有金子。 那个时候,他们进城进不去,回家也回不了,程三娘的丈夫就想起了抢劫他们的飞龙客栈。程三娘的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回来把飞龙客栈的旧店主给杀了,他二人自己做起了掌柜。 本来想着用这间客栈赚够了入城费再去烈焰城,可是当金子赚够了时,他们却没有去。 早些年,靠往来客赚来的银钱并不多,原本能逃出来的人就少,逃出来的不一定都是有钱人,是有钱人看上去惹不起的也不敢惹,也只有像晨光和沈润这种一看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心思简单、防备心弱的,才会成为他们的劫杀对象。 但是近几年,随着烈焰城在各国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慕名前来投靠的人也越来越多,选择多了,赚的自然也多了,飞龙客栈靠这些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不同于前任店主,程三娘的丈夫好交朋友,和他们一起干的这些人都是出逃之后进不去烈焰城无家可归的。 程三娘的丈夫慷慨地收留了他们,这些人加在一块大概五十来个,中年瘦子是他们的智囊,在瘦子的策划下,劫杀往来客已经不是主业,他们还是一伙小团伙的马匪,专门去打劫北越和南越边境的小村镇。由于烈焰城的马匪太有名了,人们都以为他们是烈焰城的马匪,没有人想到他们和烈焰城没有关系。 晨光十分恼火,她终于找到打劫她银子的强盗了,好!很好! 中年瘦子和他旁边的糙汉都没去过烈焰城,他们在得知前往烈焰城的艰难后就投靠了飞龙客栈。据瘦子说,他们这里边去过飞龙客栈的大概只有程三娘夫妻二人。 “说完了?”晨光慢吞吞地问。 “是,小人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夫人了,小人只是出了些主意,小人什么都没干过,小人也是走投无路,夫人开恩,就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夫人开恩!”瘦子一边大声求饶,一边拼命磕头,把头都磕出血了。 “你这个叛徒!”程三娘忍着疼痛,怒瞪着瘦子,咬牙切齿地道。 瘦子也顾不得那么多,文人最识时务,他不招供不求饶,凭他的身板一定会被折磨死,他可不是皮粗肉厚的强盗,他受不了的。 “没有要补充的?”晨光继续问。 瘦子愣了一下,在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又怕她等得不耐烦了,忐忑不安地回答: “小人知道的都说完了……” “你呢?”晨光将目光落在跪在瘦子旁边瑟瑟发抖的糙汉身上,“有他漏的你知道的事吗?” 皮糙肉厚的大汉抖得厉害,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了……” 话音落下,身后剑起剑落,司浅面无表情地劈杀了二人,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尸体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鲜血横流。 司浅淡淡地收起长剑。 沈润终于认出了司浅用的那把长剑,传说中的斩月剑,上古名剑,价值连城。 一个护卫用的是价值连城的上古宝剑。 他眯了眯双眸,望向晨光时,心里头又翻起了愠怒。 如果这个护卫的剑是她这个主子给配的……她还真是下了血本了! 她不是很穷吗? 再看向司浅时,沈润觉得这小子比他从前看时又白了许多。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喧哗声吵闹,外面的人十分高兴的样子,营造出的气氛是标准的土匪回窝状态。 程三娘表情微僵,紧张起来。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夫君回来了呢。” 程三娘望了她一眼,突然扯开嗓子用尽全力冲着外面大喊一声: “阿大,快跑!” 话音未落,火舞毫不留情地踩上去,一脚将她踩在地上,碾碎了她的背骨。 程三娘一声尖厉的嚎叫。 秦朔因为火舞这一脚脊背激烈地抖动了一下,被薛翎瞅了一眼,他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站好。 门外的笑声因为那一声凄厉的嚎叫戛然停止,片刻之后,有粗犷汉子的声音在外边叫喊起来,并由远及近: “三娘!三娘!” 晨光笑吟吟地望着程三娘,轻声说:“他没跑呢。” 司浅走到门口,直接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郑书玉紧跟着他出去。 虽然以郑书玉的想法,在对敌方不了解的情况下应该先探一探情况再冲出去,可司浅直接出去了,他也不能太怂。 沈润觉得司浅不停顿一下就直接冲出去的行为太嚣张。 门外,厮杀声响起。 沈润对着付礼扬了一下下巴。 付礼、薛翎、秦朔会意,出去了。 有他三人加入战圈,外面的杀戮声更加激烈,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程三娘,对火舞说: “带她出去瞧瞧,别错杀了她的夫君。” 火舞恭顺地应了一声,提起程三娘,向门口走去。 晨光单手撑腮,听着外面的喊杀声,闭上眼睛,用手指揉了两下太阳穴。 沈润望着她的侧脸。 火把被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吹动,燃烧得比先前更加炽烈,嫣红的火光印在她的眼角,竟为她平添了一抹艳色,冷冽的妩媚,瑰丽动人。 沈润很难去描述此时心里的感觉。 她还是她,他知道她是晨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样的晨光有些陌生,陌生,但又熟悉,相互矛盾的感觉让他略微茫然。 他突然有点不舒服。 第二百九九章 不适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门外的惨叫声终于停止,血腥味比刚刚更加浓厚。 司浅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那大汉的两条胳膊被砍断了,正在呼呼往外冒血。程三娘奋力去挣脱火舞的钳制,却挣脱不开,她拼命往丈夫身旁靠,看着他肩膀下的横断处血肉模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程大身材魁梧,长相凶猛,毛皮穿在身上,像一只灰熊。 即使司浅不踢他那一脚,他断了双臂,也已经疼得跪下了。 程三娘挣扎着跪在他身旁,扯着程大的衣袖,眼泪流的更凶。 晨光似笑非笑地道:“很恩爱嘛!” 程三娘恶毒地瞪了她一眼,啐道:“疯子!你如此歹毒,不得好死!” 火舞面色沉冷,一脚踏在程三娘的头上,踩下去的同时,差一点碾碎她的头骨。 秦朔浑身一抽,再次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晨光瞥了一眼满眼怒恨的程三娘,微微勾了嘴唇,也不在意。 程大见妻子被狠毒地虐待,又急又气,瞪着晨光等人,怒声吼叫着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晨光撑着太阳穴,眉尖微蹙,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今晚老实待着,明日一早,去烈焰城,你带路,你若是敢和我玩把戏,你家这个小娘子,我会一刀一刀把她割成白骨。” 清冽的嗓音,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她不是在开玩笑,她不是在威胁,她是认真的,这份直白的认真让人感觉恐惧。 晨光挥了挥手,司浅和郑书玉就将程大和程三娘给拽下去了。 沈润至始至终没有插手。 待程大和程三娘被拽走之后,他看了晨光一眼,轻声道: “他们未必和烈焰城没有联系。” 晨光在条凳上坐了一会儿,不耐地皱了皱眉,说: “司浅会审的。要不,你跟他去一块审?” 沈润看着她,他感觉她心情不太好,从起床之后她的心情就有些糟糕,此时比刚刚更加糟糕。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他怀疑她是否身体不舒服,于是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额头,试试看她是不是又发热了。 晨光却在他要触过来的前一刻本能地躲开,蹙了蹙眉。 沈润微怔,他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望了一会儿,问: “你不舒服?” 晨光看了他一眼,说:“我有点累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沈润望着她离开,看着她的身影在楼梯拐角处消失不见,他思忖了片刻,站起来,低声吩咐了付礼两句,转身上了楼。 回到居住的客房,他推开门时,见晨光正坐在床上发愣。 沈润推开门刚进来,晨光突然就站了起来,她站起身,从沈润身边越过去,往外走。 沈润凝眉,问她:“去哪儿?” “喝水。”晨光平声回答,人已经出去了。 沈润犹豫了片刻,他想跟,但他觉得她明显就是想独处,他这么一直跟着她反而不好,好像他在缠着她似的,容易引起她的不快,他便停住脚步,没有追过去。 晨光走下楼梯,付礼、薛翎和秦朔正坐在一楼小声谈论,见她下来,愣了一下,全部闭了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晨光看了他们一眼,她对他们在商量什么并不感兴趣,她转头对跟在身后的火舞说: “你去帮司浅。” 火舞点点头,去了。 晨光转到楼梯后面,顺着客栈的后门出去了, 夜晚的大漠,十分冰冷。 一轮明月浮在天空中,照射下明亮的光束,将河水染上了一层波光粼粼。河畔生了许多青草,在细风中泛着青嫩的味道。 晨光走到河边,此处安静,距离客栈有一段距离,坐在岸边能够看到黑暗中客栈的大概轮廓,是极适合独处的地方。 晨光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有人,她才脱去鞋子,卷起裙摆,又将里边的纱裤小心翼翼地折到膝盖上,露出一截雪白光滑的小腿,细腻如玉。 就是这条细腻如玉的小腿上,靠近膝盖的地方,肿起来一个奇怪的脓包,又圆又大,像包子一样。 她也不记得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大概前几天在沙漠里前进时就有了,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她也没在意,可是今天睡觉时这个脓包突然疼了起来,渗透进骨头缝里的那种疼痛,让她总是想皱眉。 这不像是普通的皮肤类疾病,皮肤类疾病生的脓包不会这么大,也不会连骨头都是疼痛的。 最重要的是,她应该是不会疼的。 她将手放在脓包上,还没有捏,就感觉到一阵让她头皮发麻的剧痛。她皱了皱眉,强忍着疼痛,又捏了捏,眉头皱得更紧。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咬着嘴唇将脓包划开,划开之后立刻避开,避免脓包里的血喷溅出来弄脏衣裙。 光线很暗,她夜视力再强也看不太清颜色,但她总觉得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 眉头皱得更紧,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没有缘由就长了这种玩意儿,她想就算去找大夫,大夫也不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大夫是治疗普通人生病的,她这种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身体,一直以来她都只能靠自己去摸索。 血如水一样,没完没了地流淌,流了许多。 她的身体凝血的速度很慢,但是伤口愈合的速度却很快,她过去感觉不到疼痛,现在却知道了疼痛是什么滋味。 一阵古怪的气味从脓包内流出的血液里散发出来,算不上难闻,但也不怎么好。 过了一会儿,流出的血液才逐渐变成清澈的红色,接着慢慢凝住。 她一边在心里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一边用帕子将止住血的伤口擦拭净,也不包扎,放下裤腿,整理好衣裙。 她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明亮的月亮。 她在心里想,刚刚放血时的样子幸好没有被人看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恶心,她不想被人看到她古怪不体面时的样子。 她也不愿意让火舞或者司浅知道这些,所以她支开了火舞。 她不愿意看他们故作不在意实际上却极慌乱忐忑的样子。 第三百章 最美 放过血之后,透骨的疼痛感减轻了,虽然仍有抽痛。 晨光心想,至少在回凤冥国之前,可不要再长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尤其是沈润还在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大漠里的天空永远是压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及。她不禁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一轮雪白的月亮,手伸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却因为冰冷的空气缩起手指。她将手臂覆盖在眼睛上。 面前突然漆黑,在这片漆黑中,她静静地卧着,风起声越来越响亮,草丛的气息越来越浓郁,还有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她在手臂底下皱了皱眉。 在慢吞吞地将胳膊从眼睛上移开,撑开眼帘时,沈润出现在她的视线上方,他递给她一个小竹筒。 晨光盯着竹筒看了一会儿,狐疑地接过来,居然是温热的。 沈润坐在她身旁。 晨光从草地上坐起来,将小竹筒的盖子打开,里面是烧热的清水,冒着湿润的热气。 “喝点热水吧。”沈润说。 “哪来的?”晨光问。 “我看你好像不舒服,就让付礼烧了点热水,不舒服就别喝冷的了。” 晨光并不想喝水,虽然她出来时用的借口是她想喝水。 她重新躺下来,抱着竹筒暖手,腿上的伤口还在痛,像是把她的力气都抽走了,她提不起精神。 沈润坐在她身旁,夜晚的风吹得很大,长草随风摇摆,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看了晨光一眼,月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照得半明半暗,仿佛为她披上一缕薄纱。 素白的裙裳,如云的黑发,微阖的双眸,卷长的睫毛,美丽的轮廓,倾世的容颜。 她静静地平卧在那里,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他忽然觉得,今夜的她莫名的比平日里多了一丝妩媚,冰冷的躯壳下,泛着一缕内敛的柔媚。 他的心蓦地一动。 晨光觉察到他一直盯着她看,长长的睫羽抖动了下,她睁开眼睛。 她的眼光没有多余的波动,但却沁冷清冽,如三月里的冰泉。 她用这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沈润望着她,说不出来此时的感觉,他的身体有点紧绷,就连心脏都绷住了,她用那样清澄冷冽的目光望着他,他突然就错乱了呼吸,变得不会呼吸。 晨光看了他片刻,接着,软软地弯起唇角,绵声道: “小润,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说不出来这种不对劲。 他没有说话,望向远处波光动人的河面,细风吹皱了河水,掀起许多波纹。 晨光见他不说话,继续躺平,用手臂遮盖住双眸,闭上眼睛。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沈润突然问,他从河水中收回目光,看着她轻声开口。 “唔。”晨光此时不想说话,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也是在河边。”沈润说。 “嗯。” “你是故意的吗?”他追问。 “什么?”晨光反问。 “你是故意在那里等我的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晨光终于把手臂挪开了,她翻了个身,侧卧在草地上,漆黑明亮的双眼里似藏着星辰,她似笑非笑地反问。 “因为你有择床的毛病,没有人抱着你会睡不着,所以那一天你其实是装睡的,对吧?” 晨光望着他,想笑,却抿住了嘴唇,她再次翻身,平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不说话。 “你知道和你和亲的人是我?”沈润追问。 晨光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反问:“干吗突然问这个?” “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 “最初定下来要和你和亲的人不是我,如果来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是不是打算把用在我身上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他淡声说,从语气里听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出于闲着无聊随口一说,还是带有目的性的。 晨光偏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弯起唇角,浅声回答:“当然不会,如果来的是别人早就被我毒死了。” 沈润望着她,问:“那么,我该谢你的不杀之恩?” “这是个教训,以后再看见花丛里睡着的漂亮姑娘时,可千万不要再去搭话了。”晨光从草地上坐起来,屈起膝盖用双臂抱住,说。 “是你躺在我面前的,而且我不是去向你搭话,我那时以为发生了命案。” “你这是多管闲事。” “没错,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沈润说,顿了顿,笑道,“不过也不错。” “什么‘也不错’?”晨光疑惑地问。 沈润望着她笑说:“多管闲事让我见到了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过于直白的话。 晨光愣住了,她呆怔地望着他,不知道此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顿了顿,他含笑补充一句。 晨光:“……” 当年其实她应该毒死他。 “风太凉了,回去吧,烈焰城里可不一定有大夫。”沈润笑着说,他从草地上站起来。 他说的也没错,虽然她现在并不容易生病,不过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 又要和他睡一张床了…… 一边想着这个一边不悦又无奈的晨光慢吞吞地从草地上站起来。 膝盖下方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沈润捉住她没能保持住平衡的右手,另外一只手顺势勾住她的腰身,将她往前一捞。 晨光毫无防备地贴近他怀里。 她又一次呆住了。 风起,吹动着她雪白的长裙,偶尔会和他的白衣交叠在一起。 即使穿着狐裘,她亦能敏锐地觉察到他放在她腰上的手。 她惊诧地抬起头,望向他。 他背对着月光,完全陷入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灿亮,如藏了一道银河,闪闪发光。 月光正落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红得如一颗沾了露珠的樱桃,莹润,饱满,诱人。 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渐渐收紧。 他对着她鲜亮的红唇俯下来。 晨光望着他精致的眉眼。 然后她用另外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对着他的脸一巴掌糊上去,用力推开,轻巧地挣脱他本就没有用力的钳制,转身,冷冷地撂下一句: “跟你说过了别亲我!” 她生气地离开了。 沈润站在黑暗的河边,望着她的背影。 不对劲,有许多…… 第三百零一章 反将一句 飞龙客栈确实和烈焰城有点联系,早年他们是靠给他们惹不起的那些过路客指路赚些指路费,然而从三年前开始,烈焰城的新城主突然派人来下了一道命令,让飞龙客栈的人将这些客人的来历身份都打听清楚了,凡是觉得可疑的或在意的,一律过后报给烈焰城。 因此,程大夫妇虽然从没进去过烈焰城,实际上却作为了烈焰城耳目的角色。 火舞留在了飞龙客栈,由她看押程三娘。其他人上路,由程大带路,前往烈焰城。 秦朔听说火舞要单独留下来看押程三娘,立刻说: “让火舞姑娘一个女儿家呆在这种荒村野店,不好吧?” 他虽然知道火舞身手不凡,可还是觉得扔下她一个人在这儿不妥当,他不放心。 晨光瞥了他一眼,直接无视了他的话,低声对火舞交代几句,火舞点点头,应下。 晨光就带着司浅离开了。 根本没人听秦朔听话,就连火舞都没有看他。 秦朔摸了摸鼻子,十分尴尬。 沈润看了秦朔一眼,秦朔表现得太明显了,很明显,他被火舞给迷住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眼珠子都快黏在火舞身上的模样就知道了。 “火舞订亲了么?”于是沈润问晨光。 “没有。怎么?” “秦朔好像看上火舞了。” “秦朔这个年纪还没成亲吗?” “以前他家给他选了个未婚妻,那姑娘还没成婚就死了,后来他家又给他挑了几个,他死活不愿意。薛翀说他心里有人了,看他现在这个模样,那人八成是火舞。” 晨光想,原来秦朔喜欢被扔进湖里。 “先不说火舞能不能看上秦朔,火舞她离不开我,是不会去龙熙国的,你让秦朔死了这条心吧。” “又没让你们分开,你可以跟她一块来龙熙国。”沈润不以为然地说。 晨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眼:“你想说的其实是最后这句吧?” “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沈润问。 “什么?” “你要一直这样么,我在龙熙国,你在凤冥国,高兴了你就过来玩玩?” 晨光不由得往四周看了看,这里是荒漠,他们骑在骆驼上,烈日当空,空气干燥,连嘴唇都快裂开了,在这种环境下谈论这种事是不合时宜的。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晨光道。 沈润却不理会,看着她,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 “所以,我立后纳妃生几个儿子你也无所谓么?” 晨光看着他,荒郊野外,她嫌气闷没有遮面纱,只用长长的兜纱遮盖住头发,防止被晒伤。她嘴唇朱红,听了他的话,停了一会儿,弯起朱红色的嘴唇,嫣然一笑: “得不到最好的就退而求其次去养一群次品过活,这是无能者的行为,若还能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就更可笑了,你若愿自贱身价,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用无奈的语气道,然后拉拉缰绳,催促骆驼迈开大长腿,向前奔跑,不再与沈润的骆驼并行,好像不屑与他为伍似的。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他瞪着晨光潇洒飘逸的背影。 他原是想拿话刺激一下晨光,谁知反而被她将了一军,她竟然挑衅他! 这个女人真让人火大! 最好的? 她还真敢说。 晨光,你给我等着瞧,你看我能不能得到你! 从飞龙客栈出发,走了七天才到达传说中的烈焰城。 烈焰城建在一望无际的绿洲上,比想象中还要雄伟,那是一座真真正正的城池,或者说,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王国。 烈焰城的城墙甚至比凤冥国还要高,都可以与赤阳国的城墙并肩,城墙是由沙漠中最坚固的巨石垒成的,城墙外是一条宽阔的人工护城河。城楼上有不少带刀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走来走去,正巡逻。 城门的吊桥放下来,几个带着大刀的壮汉正在城门口把守,有几个同样一脸凶相看着就像土匪的人物正排队站在城门前挨个接受检查,看样子是新入城的人。 晨光等人站在远处的沙丘下,仔细观察烈焰城的情况,虽然看不清细节,可是单看到高耸入云的城墙,众人的表情就凝重起来。 “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固若金汤’。”晨光说,“若是城里边可以种吃的,这座城从外面围个三两年都困不死,死的反而是围城的那个。” 她说出了人们的心理话,烈焰城的易守难攻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低估了土匪的统治能力,看来想象中的乌合之众并非乌合之众这么简单。 “这烈焰城里,还有什么你知道的没有说?”晨光扭过头,问程大。 晨光的人虽然砍掉了程大的双臂,但是这一路来晨光对程大却还是很好的,不吝吃不吝喝,没有虐待他,还给他骆驼骑,虽然依旧是捆着的,但至少没让他光着脚在沙漠里被拖着跑。 本来把晨光想的极坏极坏的程大因为七天的俘虏生活逐渐放松了警惕。 “小的从没进过烈焰城,知道的那点都告诉夫人了。”他很识时务,自被俘虏以后就称晨光“夫人”,自称“小的”。 晨光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她说,“放心吧,你娘子正在那边等你。” 程大一愣。 旁人亦没反应过来。 在晨光话音刚落时,司浅从后面拧断了程大的颈骨。 程大软塌塌地耷拉下脑袋,扑通摔在地上,瞠大双眸,死不瞑目。 秦朔等人目瞪口呆。 这类事情若是在他们手里做出来,是很普通的,可是一个女人心平气和地下这样的命令,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倒地变成一具尸体,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别人看着却觉得惊悚。 沈润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努力去接受这一点。尽管开始时他亦很难接受,他不接受一个女人可以做到铁血无情,但是他也明白,正是因为手辣心狠,她才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接受或者不接受其实并不重要,她就是她,不管她做什么,她都是她。 他这样说服自己。 晨光认为他们人数太多,建议分成两批入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让沈润他们先行,她和司浅随后,双方在城里汇合。 沈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司浅一眼,对晨光说: “你让他先走,我和你在后。” 第三百零二章 特殊规矩 晨光认为沈润的要求就是无理取闹。 司浅是她的人,秦朔他们是沈润的人,双方带着自己的人各走各的很正常。可沈润执意要跟着她,让司浅跟着秦朔他们走,晨光被他缠不过,只好答应了。 沈润这才满意,他自有他的想法,晨光这一次为了避免麻烦,一直在扮演妻子的角色,她是他的妻子,如果他走了,她和司浅混在一块,那她又成了谁的妻子? 他怎么可能会放任她去扮演司浅的妻子,做梦! 司浅对晨光的命令自然不会有意见,他恭顺地应下,只不过在应下之后,他冷冷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也不在意。 他地位尊贵,才不会去和一个侍卫计较。 双方商议过之后,分头进行,晨光和沈润站在沙丘下,远远地看着秦朔、司浅等人向烈焰城走去,走过吊桥,站在烈焰城门口。 男人要进城很简单,先拿出出关的文书给门口的守卫,守卫确认来人的母国,之后收取每人十金的入城费。守卫也不会查问这十金是哪来的,因为有很多人都是去偷去抢攒够了进城费才来的,查问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在十金缴纳过之后,守卫会从上到下搜身,确定没有携带违禁物品,便在登记之后让人进去了。 沈润和晨光远远地看着司浅等人顺利入城,过了一会儿之后,二人才牵着骆驼向城门口走去。 沈润在进入大漠之前改穿了一身藏蓝色面料稍微次一些的长袍,因为晨光说,男人生得太出挑在男人堆里容易引起仇恨。 沈润自动把这话理解为晨光是在夸他相貌俊美的意思,心里还很高兴。 二人走到城门口接受守卫的盘查。 男人要入城很容易,只需提供出关文书,缴纳入城费,再经过简单的搜身就可以了。 女人就没这么简单了。 晨光已经罩上了面纱,站在沈润身旁,半垂着头,拉住他的袖口,有些紧张。 守城兵在看过二人的通关文书之后,扬高声调问: “龙熙国来的?” “是。”沈润赔着笑回答,他演这种角色已经炉火纯青了,从前他每天对着父皇、太子、夏贵妃赔笑脸,这种表情难不倒他。 守城兵又往通关文书看了一眼,再抬头时,让沈润把戴着的幂蓠撩开。 穿越大漠的人几乎都会戴上幂蓠遮挡阳光,以免被晒伤。 沈润将幂蓠撩开。 俊美的容貌把守城兵看得一愣。 这相貌这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守城兵开始盘问他们为什么要来烈焰城,在原来的国家犯了什么罪。 沈润就把晨光编的那一套答了一遍,只是没说晨光诬陷他“养小婊/子”的事。 他本就是表里不一的人,演戏这套难不倒他,一番声情并茂的描述很能让人信服。 至少盘问他们的这个守城兵相信了,没有再做更多的盘问。 守城兵将目光落在晨光身上,问沈润:“她是你媳妇儿?” “是,这是贱内。” “真的是你媳妇儿?” “真的是。”沈润一边强调,一边觉得他的追问很古怪,起了戒备之心,下意识拉住晨光的手。 “成亲几年了?”守城兵却不肯放过,继续问。 “六年。”沈润满腹狐疑地回答。 “先去验身吧。”守城兵说,往城墙后面一指。 “验身?”沈润心里一惊,皱起眉。 “烈焰城的规矩,凡来的女人,若为处子,先献给内城的大人们玩几天,玩够了会再给你送回来。你放心,若不是处子,不过是走个顺序,内城的大人们也不稀罕剩货。里头那是个婆子,快点进去,别瞎耽误工夫,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守城兵见晨光不肯动弹,沈润的脸上则惊怒交织,他也来了脾气,厉声催促。 沈润握着晨光的手,怒如雷霆。 他要掀了这座城! 晨光见状,在暗处隔着袖子捏了捏他的手臂。 沈润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夫君,”她软声对他说,“来都来了,一定要进城的,这位大哥都说了,既然里边是个妈妈就不打紧,我又不是黄花大姑娘,没什么可怕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她唤他“夫君”,虽然有点小兴奋,但这可不是高兴的时候。 他知道她这样说一定是因为她有办法,以她的脾气,她怎么可能会让人羞辱她给她验身。虽然他明白她一定有办法,可他还是不太愿意。 烈焰城…… 他怒火中烧。 晨光见状,又捏了他一下。 沈润无奈,只好轻声嘱咐她说:“有事你就喊。” 晨光点点头,放开他的袖子,按照守卫兵的指点进入城门,去了城墙后面的一个小屋子。 沈润凝着眉,站在门外焦虑地等待,担忧又愤怒。 他把一个虽然不担心妻子会被送进内城,但却觉得受到了侮辱,想怒不敢怒,只能强压着怒火的窝囊丈夫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此时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要屠了烈焰城! 过了半天,晨光出来了,她抿着嘴唇,有些羞耻,又有结束后的轻松。 她走过来,轻轻扯住沈润的衣袖。 一个满脸褶皱像枯树皮似的老婆子跟着她走了过来,对着守城兵赔笑。 “钱婆子,怎么样?”守城兵按照惯例询问。 “回大人,已经验过了,不是。她都这把岁数了,那模样,娃都有几个了。” 钱婆子赔着笑脸,尽可能自然地说,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攥着一枚金锭。她心惊胆战地向晨光的方向一瞥,本意是想确认晨光对自己的这番说辞是否满意,结果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她却望见了对方眼里一闪即逝的血红光芒。 晨光弯起嘴唇,嫣然一笑。 钱婆子打了个哆嗦,想起刚刚在暗室里的可怕。 这个女人她不是人,是鬼! 她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差事,又得了好处,如果她将这个女鬼送给内城的大人们,那些大人们也不会饶了她。 只有说谎才能自保。 守城兵听完钱婆子的话,便没再问别的,挥手放沈润和晨光进去了。 据钱婆子说,烈焰城中的男人最爱处子,他们认为不是处子的女人是污秽的,是不洁的,是可以随意打杀的。 这城有病,晨光想。 还是屠掉吧。 第三百零三章 野兽之城 烈焰城非常脏。 沙土地,有低矮的草房,好一点的是石头房子,大多数的房子会聚集在一个区域,但也能在偏离居住区域的地方偶尔看到一两所小房子。 这些房子都是带院子的,用篱笆扎成,或用砖石垒成,院子敞阔,几乎每座院子里都种有作物,放养几只牛羊。 每一所房子里都有许多人,全部是男人,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兽皮衣服破破烂烂地围在身上。黄昏时分大概是闲暇时间,他们没什么事做,有在院子里大声赌钱的、玩虫子的、蹲在墙根啃羊腿的,甚至还有剪指甲抠鼻子抠脚丫子的,一面抠一面看着从门外经过的人,虽然是在抠脚丫子,眼睛里也是凶光。 这场面,不说晨光,沈润都觉得受不了,他坚决不认同这些脏兮兮的行为是男子气的表现,他看了都觉得恶心。 院子里的人凶神恶煞,街道上的人同样个个如虎似狼,黄沙飞扬的街路上,很少能见到落单的人,落单的人都缩在角落里努力不让人发现。 那些拉帮结伙的糙汉,他们的观察对象是有房子住的家伙。隔了一座院子,院内的人和院外的人就像是两伙狼群,有的在徘徊走动,观察着进攻的可能性;有的双方正在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沈润刚来,不太明白这里面的规矩,但观察了一阵,他就敏锐地总结出来,有固定住所的人和在街头流浪的人应该对立的。这一伙又一伙的人,全部是院内的人和院外的人互为死敌,这有规律的情况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偶然发生了私仇,那么唯一说的通的解释是,双方正在争夺房屋的居住权,他们是为了房屋和里面种植的、饲养的吃食进行争斗。 沈润皱了皱眉,为了食物和居住权作斗争的人和野兽差不多,这座烈焰城,它不是人的城市,而是兽类的城市。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沈润这样想着,他牵起了晨光的手。 他感觉到有零散的流浪者对晨光投去凶狠的光芒,他没有在附近看到女人,在女人稀缺的男人城里,突然进来一个女人,就像是一块肥肉被扔进狼群里。 沈润突然握住晨光的手,晨光微怔,蹙眉,想要挣脱开,却被他攥得更紧。 晨光有些不悦。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响起激烈的打斗声,先前一直在对峙的两伙人终于开打了,院外的流浪者团伙凶狠地冲进其中一座院落,那座院落里的人明显比其他院落的人要少。 然而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别看人少,打斗起来个个都是好手,双方斗殴激烈,赤手空拳就打死了好几个。 烈焰城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武器会在进城时被搜走,包括代步工具,晨光的骆驼就被守城兵给收走了。 眼看着前方打斗的人越打越凶狠,两眼赤红,就快滴出血来,有好几个人已经倒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又被旁边打红了眼的同伴狠踩几脚,大概活不过今晚。 晨光看得专注。 沈润不愿意让她看这些,拉着她的手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然而另外一个方向并没有美好,或者说更加糟糕。 十来个人从对面走过来,那伙人在将目光落在晨光身上时,他们惊呆了,没错,他们惊呆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像是发现了宝库一样,激动地高声叫喊: “老大!有女人!” “女人?真是女人!”那群人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紧接着一个个双眼赤红,汹涌着兽光,像一群饿狼一样。 晨光刚才在听了钱婆子说的话之后就猜到了,烈焰城的女人大概都在内城,说玩够了会送回来,这种话傻子才会相信,就算真的玩够了,估计也被送进内城的妓馆了。 这烈焰城是靠拳脚决定权利的地方,强者为尊,律法无效,在这里,强者理所当然会拥有更多的权利、财富和女人。而像外城这群进不去内城的弱鸡,每天只能为了吃住进行争斗,像一群最低等的野兽一样。 “抢!”兽性大发的流浪团首领发出兴奋的高喝,话一出口,十来个人一拥而上,就要抢夺晨光。 沈润脸黑如锅底。 他勾住晨光的腰肢将她搂在怀里,一掌击开一拥而上的人群,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他只用了三成的玄力,三成玄力就将十来个人击了飞出去。 流浪团头目倒退数步,堪堪稳住脚步,瞪圆了眼睛,高声道: “呦呵,好小子,有两下子!” 他怒声喝道:“弟兄们,给我上,干死这小子,把那娘们儿给老子抢来,哥几个今晚上好好舒爽舒爽!” 多年没沾过女人的男人比饿狼还要凶猛,即使被打退,十来个人依旧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异常,再次涌上来,凶狠地争夺。 沈润火冒三丈。 这一回他下了杀手。 一掌震断对方心脉,冷冷地看着尸体跌落在地,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舒爽?舒爽个奶奶!老子快七年了都没舒爽过,你他娘的算什么鬼东西?” 当然了,他是温润如玉,斯文儒雅的沈润,爆粗口什么的他不会真的去做,于是把这股怒火全部施加在那十来个人身上,只一刻钟的工夫,尸体躺了一地,连要逃跑的人他都没有放过。 他舒爽了些。 反正在这里杀人也不会有人骂他是暴君。 他很舒坦。 晨光却很不爽。 她觉得就算他要和人动手也不用抱着她一个劲儿地转圈圈,她在他怀里被他转得头晕目眩,差一点吐出来。 沈润却不觉得这样做是错的,他在防止她被人偷走,他因为在她面前出了点风头,眼神掩饰不住的有点得意洋洋。 晨光却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去称赞他,用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崇拜地望着他说“小润你好厉害”,晨光挣脱了两下没能挣脱开他的手,干脆用甩的要甩开他的手。 沈润就不高兴了。 没有得到应得的反应。 他的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 他又一次恼火起来。 第三百零四章 抢夺房屋 斗殴产生的杀戮在烈焰城中是常态,并未引起多少关注,有目击的人也因为怕自己被盯上,缩着身子逃走了。 “公子。”付礼等人总算出现,他们分头去打探烈焰城的内幕去了,赶过来时见沈润周围躺了一圈尸体,付礼等心惊胆寒,在他们不在的时候陛下遇袭,他们这是护驾不力。 沈润倒没有在意,他们不在他和晨光单独呆上一会儿,感觉还不错,也就没有去怪罪付礼他们出去打探消息打探了这么久才回来。 烈焰城内的基本情况差不多都打听清了,和猜测中的一样,在烈焰的外城,人们在进城之后都是为了居住和吃食争斗。 外城区域用来饲养牲畜和种植作物的土地很少,用来建造房屋的土地和用料同样稀缺,这就造成了争斗。已经占领房屋和土地的人们聚成团伙,人越多,越能抵抗外来者的抢夺。而没有土地和房屋的流浪者们同样会聚成团伙,人数越多,争抢到土地和房屋的可能性越大。 在外城,每一天都会发生以食物、房屋、土地为战利品的斗争,每一场斗争都会死人。 不会有人制止这样的争斗,因为在这座城里,胜者为王,败者送命。 “每三年会有一伙人被允许进入内城,就是凌雾庄的人。”司浅对晨光说,“只要凌雾庄的首领可以带人镇守凌雾庄三年,就可以进入内城。所以在这外城中,凌雾庄才是最大的势力,凌雾庄拥外城最多的土地、最华丽的屋舍、最丰富的食物。每一天都有去挑战凌雾庄的人,也有想加入凌雾庄的人,但凌雾庄的人数限制是一百人。能进入烈焰城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极少有人能守住凌雾庄两年以上,但是听说现在的凌雾庄庄主马上就要满三年了。三年前,又加了另外一条规则,就算没加入凌雾庄,只要能在外城中活着超过三年,也可以进入内城。” 这意思是,一般人在外城活不过三年吗? 晨光没有言语。 付礼接着司浅的话继续说:“公子,天快黑了,夜里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属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寻过了,有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今晚可以暂时住下。” 沈润看了一眼渐黑的天色,点了点头。 晨光也没有异议,在跟着沈润往前走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好像是红色的,看起来有些诡异。 一行人向付礼说的那个地方去,沈润很自然地牵起晨光的手往前走。 晨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歪着头,望向远处稀疏的杂草地。 “怎么了?”沈润疑惑地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在晨光的视线里,一个蓬头垢面比乞丐还要肮脏的青年正缩在角落里啃着一根焦黑的骨头,狼吞虎咽地啃着。然后,另外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突然奔跑过来,一下子抢走了青年手里的骨头。青年自然不依,两个人打斗起来,拳打脚踢,最后是青年被打倒在地,被狠狠地踹了几脚。 抢走骨头的人扬长而去。 青年浑身是伤,在杂草堆里滚了两下,突然抱住头大哭起来。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说:“像野狗一样。” 沈润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以为她是被人性残酷的一面给吓到了,才想说几句软语安慰她,晨光突然弯起嘴唇,微笑起来。 “有意思!”她饶有兴味地说。 沈润:“……” 她的心思真难猜。 付礼所说的还算干净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在房屋聚集区里,而是在偏僻一些的地方,大概是新建的,所以看起来还算干净。 日落时分,二十来个汉子正蹲在院子里烤火兼烤全羊,肉汁和油脂经过炭火这么一烤,散发着极美的香味,一群汉子蹲在院子里坐在门槛上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肉香味引来不少流浪者,流浪者自知寡不敌众,不敢凑前,只能远远地嗅着香味聊以慰藉。 汉子们吃的正香的时候,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聚会,并将正沉浸在畅快和喜悦中的他们引向死亡之路。 晨光和沈润站在院子外头的街道上。 按烈焰城的规矩,司浅带头把屋子里的人给收拾了,把还算干净的房屋强行空置出来。 随着夜幕降临,烈焰城内气温骤降,晨光心想,难怪说在烈焰城中不容易活过三年,单是这冰冷的气温就有可能冻死许多人。 这里是兽城,对于人来说,是地狱。 一件带着体温的鹤氅披在她身上,晨光微怔,看了沈润一眼。 她也不矫情,干脆地收下了,沈润玄力深厚,他不怕冷的。 付礼和司浅把还算干净的屋子给收拾干净了,晨光走进低矮的石头房子,虽然不怎么样,可好歹有遮挡,又有温暖的火盆,比露宿好多了。 这地方不可能有床,都是石头垒成硬邦邦的通铺,上面铺着羊皮毯子,都是别人用过的,晨光自然不会要,她裹着沈润的鹤氅,坐在墙根底下的小石墩上烤火。 付礼等人在院子里继续烤刚宰的羊肉,沈润和晨光坐在屋子里,让沈润不悦的是,司浅为什么也要赖在屋子里? 他看了司浅好几眼,司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将一只水囊递给晨光,道: “主子,这是从城外边打的水。”他知道她嫌这烈焰城里太肮脏。 沈润沉着脸看着司浅,他是什么时候去打的水? 晨光摇摇头。 沈润见晨光拒绝了,心情方才好转,对晨光笑说:“饿了吧,这种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外头正烤肉,呆会儿你将就着用些。” “我不……”晨光想拒绝,还没说完拒绝,付礼已经用叶子包了两个烤羊腿进来,先奉给沈润。 沈润接过来,用叶子包好羊腿的骨头,正想要递给晨光,晨光霍地站起来,离得远远的,捂住口鼻,一脸不舒服的表情。 沈润吓了一跳。 “这几日殿下不能沾染荤腥,会引起不适。”司浅开口,平声解释。 沈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蓦地想起一件事,因为行程匆忙他没有留意,听司浅说却突然想起来,自从进入沙漠,一向喜欢吃肉的晨光再没动过荤,连肉干都不肯吃。本来他没在意,可是现在想想,素来喜欢肉食的晨光竟突然不染荤食,这太奇怪了。 第三百零五章 沈润的试探 沈润让付礼把烤羊腿拿下去,过了一会儿晨光才平静下来。 沈润沉默地望着她,他能感觉到她的烦躁,而且最近几天她越来越烦躁,可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院子里的烤肉提前结束,沈润什么都没吃,接着他发现司浅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只有晨光单独坐在空无一人的后院里。 天空中的月亮仿佛是血红色的。 晨光坐在石墩上,斗篷外边还裹着沈润厚厚的兔毛鹤氅。 她的确在烦躁,不仅是因为她感觉每天软塌塌黏糊糊地说话时的样子很蠢,还因为自从上次她的膝盖附近长了一颗莫名其妙的脓包之后,其他地方的关节处突然又生了几颗脓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有点不安,而且脓包很痛,让不会疼痛的她感到烦乱。再加上她想放一放脓包里的脓血,可沈润成天盯着她,她没办法去放,因此她更觉得烦躁。 她不想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放脓血,那样太难看了。 这样想着,她越发焦躁。 她感觉她就快软不下去了。 沈润突然出现在身旁,他问: “司浅呢?” “我让他去探一探内城。” 沈润点了点头,他在她身旁坐下来,盯着她看,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想要蹙眉,想要站起来离开,可在她还没来得及那么去做时,沈润的手指头戳了过来,戳在她的脸蛋上。 晨光霍地站起来。 沈润犹坐着,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 晨光扯了扯唇角,温软地笑起来,问: “你、做什么?” “没什么。”沈润死死地盯着她,像在盯着猎物似的,笑容却很柔和,顿了顿,他问,“你没事么?” “我能有什么事?” “你好像有些烦躁。”沈润说。 “唔。”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用一个有点古怪的音节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你刚进容王府的时候么,我送过你一根小猫戏球的簪子……”沈润望着她,笑吟吟地说。 “你什么时候送过我?梦里送的?”晨光道。 “咦?我没送过你么?”沈润一愣,疑惑地问。 “你也就送过我一只猫,那只猫比你吃的还多。” “嫌少?”沈润也不恼,含着笑望着她,问,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于是他说,“下次我会多送你几只。” 晨光看了他一眼。 “我让薛翎去内城打探了,说不定会碰到司浅。”沈润说,“如果内城潜不进去的话,只能走凌雾庄了,不能攻占凌雾庄,只能逼着凌雾庄让我们加入。” 晨光点点头,没对他的话发表看法。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把晨光惊了一跳。他一把勾住她的腰肢,猛地将她拉近,用另外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让她仰着脸望着他。 晨光瞠目。 “怎么闷闷不乐的?”他含着笑,轻柔地询问,捏着她下巴的拇指在她饱满的下唇上轻轻摩挲。 类似呢喃的语气让晨光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在意她为什么闷闷不乐,他是在挑逗她。 在他摩挲着她嘴唇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脚底心窜至顶门,她连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争先恐后蹦出来的鸡皮疙瘩让她那几个莫名生出来的脓包更疼了。她火冒三丈,却不得不强忍着。 她撇开眼神,尴尬地笑着,讪讪地道:“小、小润、你好奇怪哦!” “奇怪的是你。”沈润望着她不自在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说,柔软的语调恍若呢喃,让她身上的鸡皮疙瘩更厚重。 晨光强忍住暴怒,笑得僵硬。 搂住她后腰的手缓慢向上攀爬,她的脊椎因为他手掌向上攀爬的动作微微颤抖。 他搂住了她的后脑。 接着,他的嘴唇俯了下来。 他拥有两片漂亮的嘴唇,线条优美的唇形销魂迷人,魅惑力很强。 可晨光讨厌嘴唇碰嘴唇,他太得寸进尺,而且他试探的意味过于明显。 他在激怒她。 晨光便让他如愿以偿了。 她一把推开他,冷着脸后退半步。 沈润被推开,他感觉着她推开他时的那股力气,强硬的力道还残留在胸膛上,他突然想起来他上一次强吻她时她甩过来的那一巴掌,以及在船上时她一脚将他踢进湖里。 晨光望着他,他半垂着眼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默得太久,异样的安静让晨光感觉到一阵不自在。 晨光突然有点烦乱,一种说不出来的心乱,一阵脱离了她的掌控范围所产生的窒闷感在瞬间涌了上来,虽然下一刻她就喘息出来了,可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沈润突然转过身。 薛翎和司浅走了过来。 司浅站在那里,他看着沈润,然后在晨光身上望了一眼。 晨光迈开步子,离开了后院,司浅跟在她身后,自从刚回来时看了沈润一眼,他再也没有去关注过沈润。 沈润望着他二人安静地离开,眸光若有所思,他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 薛翎站在远处候着,不敢冒然上前打扰他的思考。 晨光和司浅来到前院。 内城果然是进不去的,司浅说,内城的城墙比外城的城墙还要高,而且倾斜度很大,光滑平坦,高耸入云,想要潜入难如登天。并且城墙内外巡逻的人密集,根本就没有时间上的空当。 从他的描述看,烈焰城之所以这样就是防备着有人会偷偷潜入内城,毕竟这里鱼龙混杂,重刑犯死刑犯众多,杀手匪徒众多,高手的实力无法估量,必须要在防御上多下功夫。 “去凌雾庄了么?”晨光思索了片刻,问。 “去了,离这儿不远,庄子的确不小,听说是在还没有内城时烈焰城城主的住所。里面有不少人,属下去探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攻打凌雾庄,殿下不让属下深入,属下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他在说的时候,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皮的仙人扇果实,拿小刀将果皮划开,仔细地抠出里面的八角刺,顺着划开的果皮向两边掰开,露出里面色泽艳丽的紫红色果肉。 第三百零六章 “艳”遇 司浅将削好的果子递给晨光。 平常这种事都是火舞在做,可现在火舞不在,司浅就将这职责挑下了。 晨光皱了皱眉,没有接。 “殿下,你不吃东西会没有力气的,将就着些,好歹把这几天熬过去。”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将果子接过来,僵着脸,咬了一口。 她不管吃什么都觉得像是在…… 她勉强将汁水丰富的果子吞咽进去,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月亮,突然轻声问: “司浅,今天初几了?” “廿七。”司浅回答。 晨光没有说话。 司浅心脏一紧,忽然问: “殿下你不舒服?” 晨光摇了摇头,将酸脆的果子强咽下去,用帕子擦了擦手,淡声对他说: “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 “殿下!”司浅皱眉。 晨光已经出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司浅的心里多了一丝不安,素来没有表情的面容此时剑眉紧拧。 …… 晨光不见了,司浅也失踪了,也就一转眼的工夫,沈润派人去寻找,一无所获,心焦使沈润火冒三丈。 直到破晓时,晨光和司浅一前一后地回来了,沈润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你们去哪儿了?”他冷声问。 晨光瞥了他一眼,说:“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回答你,你又何必问。” 轻描淡写的一句把沈润噎得无比窝火,他当时真想回一句“那你一个人打烈焰城吧,我不干了”。当然这话他也只是想想,抛开个人感情,在他见识过烈焰城之后,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烈焰城不铲除是不行的。烈焰城不铲除,任其发展下去,会成为龙熙国极大的威胁。 “晚上去凌雾庄吧,晚上更稳妥些。”晨光没有理会他的怒气,对他说。 沈润虽然觉得她这话其实是在解释她昨晚是和司浅一块去探凌雾庄了,可是他并没有消气。他并不是在生气她深夜不归,他是在气愤她的隐瞒,她什么都不告诉他。 可是很显然,她并不明白他的心。 其实晨光没有去探查凌雾庄,她只是去找个隐蔽的地方处置她身上新长出来的那几个脓包,但这种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晚间前往凌雾庄。 凌雾庄占地很广,但并没有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华丽,石头垒成的房屋,顶多比外边的草屋石舍做的精细一点,建筑风格和沈润看过的以前凤冥国的贵族府邸差不多。 方方正正的宅子,门外站了十来个好手,个个高大威猛,体型彪悍,正在守卫。 凌雾庄的墙不算太高,院子里面没有树木,仙人扇倒是长了不少,根本就没有办法偷偷潜入。像这种光秃秃的院子,只要跳进去就会有人发现。 沈润皱了皱眉。 “走吧。”晨光说着,率先迈开脚步。 沈润一把拉回她:“去哪?” “进去。” “从哪儿进去?” “大门。” “大门?” “即使你从侧门进去,不把他们打到服为止他们也不会让你加入,反正都要打,走正门走侧门有什么区别?再说这里大概也没有侧门。连一百个人都灭不了,还想灭掉整个烈焰城?” 她的话不无道理,可气势太过嚣张,勇猛可嘉,欠缺计谋,只是怎么对光秃秃的凌雾庄用计谋沈润暂时没想出来,所以他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一伙人气势汹汹自南边过来,大概五十几个,来到凌雾庄大门前就开打。 凌雾庄的守门人也已经习惯了每天有人来挑战,镇定地迎战,在晨光看来,就像是在玩游戏一样。 “跟着他们一块进去吧。”晨光指着前来挑战的那伙人说。 她说的也是沈润的心中所想,他想要潜入凌雾庄倒不是怕被凌雾庄的人发现,而是觉得他们这几个人太少,这么少的人去挑战凌雾庄,他担心会引起内城人的注意,引起怀疑。 浑水摸鱼再好不过。 几个人趁着外来的团伙和凌雾庄的人打得正酣,破开一条路,光明正大地进入凌雾庄。 外来的五十人团伙莫名其妙,狐疑着这几个人是谁,偏偏陷入打斗中无法开口质问。 凌雾庄的人见他们从外面进来,以为他们和那五十个人是一伙的,于是一块打。被认成是同伙一块打凌雾庄的人肯定就不会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晨光等人身上,薛翎、秦朔简简单单就破开了防线,沈润不顾晨光不愿意,揽着她的腰身带着她往前走,司浅断后。 凌雾庄方方正正,方方正正的住宅主屋很好寻找,一定在中心,因为只有在中心才能更好的接受四方守卫的保护,那里是最安全的区域。 沈润很谨慎,即使他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发觉凌雾庄里的人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依旧很谨慎,这是他的性格。 晨光突然停住脚步,向南边望去。 沈润微怔:“怎么了?” 晨光站住片刻,面色突然沉冷下来,她没说什么,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沈润听到了一缕自南边传来的琴音,那缕琴音很轻,他刚听到时便随风消散了。 凌雾庄的庄主四十岁左右,体型健硕,毛发浓重,像一只狗熊。他扛着一把又长又重的大刀,叉着脚站在主屋前,目光凶狠地瞪着入侵者。 五十人团伙没打进来,还没走到一半时,凌雾庄的人就开始改围着晨光等人了。他们感觉到这几个人和那群乌合之众不一样,因而越发谨慎也越发凶狠。 终于在主屋前的空地上将晨光等人合围住。 早就有人报给庄主说今晚来的入侵者中有几个高手,狗熊一样的男人扛着大刀出现,见闯进来的这几个的确身手不凡,战斗心起,二话不说挥舞着大刀就冲了上来。 他劈砍的对象是晨光和沈润,因为他们两个是被护卫着没有动手的,一看就是幕后操纵人。 沈润带着晨光躲避开。 司浅迎上前,直接用双手夹住砍下来的长刀。 凌雾庄庄主一刀没砍下去,强大的玄力扑面而来,他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只听咔擦一声,长刀被生生地断成两截。司浅将断成两段的长刀扔下,身体敏捷地旋转了半圈,一脚踹在凌雾庄庄主的胸口! 凌雾庄庄主噗地喷出一口血,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凌雾庄的人有武器,司浅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剑,对准了凌雾庄庄主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声轻喝响起:“住手!” 令人着迷的男音,如春季里的微风般清爽,如冬日里的红梅般艳丽。 晨光没有做声。 司浅便没有停手。 一剑穿透肩骨,将凌雾庄庄主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晨光看到一抹冷艳的紫色优雅轻盈地踱了过来。 第三百零七章 平静无澜 天很黑,只有几支火把照射出昏暗的光亮。 紫衣人走到了火光里,火把被风吹动,闪烁的光明将他苍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在夜色里越发媚惑。 晏樱基本没有变样,和幼年时比较。他从小就是这副相貌,若非要说变化,也就是个头抽高了,五官长开之后比幼年时更加妖媚。 晏樱的身上有一股妖娆的气质,那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他的长相天然自带的。淡蔷薇色的唇,眼深如井,锋眉如画,鼻尖精巧,上面的一点灰痣看上去极是冶艳。那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妖冶之态体现在了举手投足间,哪怕他只是笑一笑并不想表达什么,在旁人看来也是诱引魅惑的。 他有着一副极好看的腰身,天生的窄腰,骨骼纤细,轮廓媚人,藏在剪裁精致的紫色华袍下,就是这副腰身让他看起来像一条艳丽的蛇。 然而蛇是冰冷的。 蛇的冶艳也是冰冷的。 晨光看着他,她很惊讶他会在这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没想出来,但很显然,他在这里不会是做好事情。 晏樱落进她的视线里,明媚一笑,沁冷,妖邪。 “小猫儿,你的看门狗伤了我养了三年的棋子,这可不好。”他温声说,即使他用了十分温和的表情十分柔和的语调,可在旁人看来,依旧是透骨的冰冷,他冰冷的气质和他妖丽的外貌一样,是与生俱来的。 晨光望着他,没有说话。 她对晏樱的感情说复杂也不复杂,那并不是简单的男女间的情爱,这个第一个主动向她搭话的少年,他曾给了身陷地狱的她最多的温柔。他给了她求生欲,在他提出要带她离开之前,她从未想过离开地下城,她一直以为渐渐衰弱最后死去就是她人生的结局,当他说出想要离开,就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对地面上的人类世界产生了向往。 他曾是她空白心灵的全部填充,那个时候,她干涸苍白的心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只有他,他占据了她全部的心。当她长大看过了各种悲欢离合后,她会感觉曾经看见他就觉得开心的天真岁月实在愚蠢。但也不可否认,在他没有欺骗她之前,她和他在一起玩耍的那段时光是闪闪发亮的。 他是她意识到的人生中的第一桩欺骗,第一次背叛。 恨他么?大概吧。 她对于他欺骗她背叛她这件事很生气,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所谓的恨到底是什么呢?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再在看见他时暴跳如雷地叫嚷“晏樱,我要杀了你”,这太可笑了。她的人生很短,不想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暴跳如雷上。 她现在已经很少再去回忆他曾经的欺骗,大概她不在意了,面对他时,她的内心深处偶尔会飘过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熟稔,但却不会再有任何波动。 然而,她依旧是最了解他的人,她非常了解他,她七岁认识他,直到他十七岁离开,七年时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他。 他是她光辉路途的绊脚石,是一颗不会退开的绊脚石,早晚有一天她会碾碎他,虽然那一天不是现在。 晏樱望着她平静无澜的双眸,他笑了笑,她是真的长大了,他想,假如能够从她那双倒映着他身影的眼眸里看到浓烈的恨意,那该是多么美好啊。 沈润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晨光和晏樱,他们之间的气氛是透明的,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却是旁人无法介入的,是无法打破的。 晨光没有任何变化,她大概也不懂,但是沈润懂,晏樱那没有刻意去掩饰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这一刻,沈润承认了,他嫉妒了,因为他觉得晏樱对晨光来说是不一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二人对视时,他就是觉得他们之间不一样。 晏樱和司浅和嫦曦很明显不一样,不管司浅和嫦曦是否真的爱慕晨光,晨光只把他们当成下属,他虽然会不舒服晨光对他们的维护,但并不是会往心里去的在意。 可是这一次,他在意了。 晨光和晏樱曾共同在箬安两年,沈润什么都没有发现,五国会时他也只是把晨光挑逗晏樱的行为归为她为了凤冥国耍的小把戏,可这一次,当他认真地注视着他二人的对视时,汹涌起来的那股火不是自己的领地被外人侵犯了的怒火,那是妒火。 明明晨光没有心神不宁、忐忑紧张这类情绪,可他就是知道他们一定有过什么,这是他从晏樱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晏樱完全没有把沈润放在眼里,他含笑走过来,站在晨光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想要去触碰晨光的脸廓。 还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就被沈润拦住了。 晏樱望过来,在面对沈润时,他敛起他柔艳的微笑,直直地看着沈润时苍紫色的华袍浮动,与他妖媚的外表极不相符的强劲气势令人心惊。 沈润面沉如水。 晨光不动声色退后两步。 晏樱睨了沈润一眼,淡蔷薇色的嘴唇勾起一抹轻蔑,仿佛在嘲笑他不自量力。掌内玄力加重几分,似鹰唳一般,凶猛地朝着沈润袭去! 沈润从容地自正面接下,他对晏樱深厚的玄力并不畏惧,他感觉二人差不多,不分上下。 晏樱潋滟的双眸微沉。 他在龙熙国住过几年,对沈润有几分了解,沈润是个天才,沈润和他不一样,沈润那是天赋,而他是人为造出来的。 厌恶的情绪陡然升起,他出手越发狠戾。 沈润外表温润,实际上却也不是善茬,掌风相接,彼此下的都是杀招。 晨光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个人缠斗着,她很想看他二人的玄力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她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趁机探一探他们的底细,结果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使出全力,大概都在担心闹出的动静太大会引起内城的注意。 小心谨慎这一点他二人倒是很相似。 “啧!”晨光啧了一下舌,有点失望,像他们这样有所保留地互斗根本就没有意思。 同时她又了然了一件事,沈润谨慎也就罢了,晏樱同样谨慎,这就说明晏樱和烈焰城内部没有关系,他同样是隐瞒身份潜入烈焰城想要做点什么的。 而他要做的事总结出来也就那么两件。 她在院子里的一张石桌前坐下来,单手托腮,望着沈润和晏樱相斗,她又有了兴致。 第三百零八章 三人打斗 沈润和晏樱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周遭罡风不断,旁人都不敢上前。 坐在石桌前的晨光突然望向司浅,站在她身旁的司浅低下头。晨光望着他,无声地向前方扬了一下下巴,司浅会意,点了点头。 沈润躲避开晏樱劲力凶猛的杀招,落地之后眸光阴狠起来,玄力十足的一掌击出。 晏樱不避不闪,推掌迎上去。 在缠斗了许久依旧没有分出胜负之后,他二人都不耐烦了,终于使出了七成玄力,想要在不惊动内城的情况下做出了断。 双掌相对,墨黑的发丝开始凌空翻飞,双掌交汇处似出现了扭曲的波纹,有一瞬的水雾蒸腾,在化作白气之后冉冉上升…… 接着一声巨响,沉沉的夜色中,一道劲力强大的气浪爆开,那气势若排山倒海,肆虐席卷,声势浩大。 双方同时倒退了三步,面色沉冷。 周围的人因为这强大的玄力惊呆了,张口结舌,膝盖发软。 然而他们依旧没有用上全力,晨光没彻底探清他二人的底细,有些失望。 就在晏樱因为与沈润的对掌向后倒退时,一直侍立在晨光身旁不动声色的司浅突然上前,窜至晏樱背后,一掌挥出! 晏樱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并不是气愤司浅偷袭,而是司浅的偷袭必是晨光指使的,这让他感觉扎心,即使那只是细微的心理变化,可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 沈润的心情同样不怎么样。 他有些气愤,本来他和晏樱单打独斗,司浅突然插进来,就像是在蔑视他的能力。他认为他一个人可以应对,偏偏晨光逼他和司浅两个人夹攻晏樱,这种不信任伤了他高贵的自尊心。同时晨光指使司浅偷袭晏樱,完全不留情面,沈润不由得想,如果哪一天他和她变成对立,她是不是也会毫不留情地对他下杀手。 她,很狠。 司浅的偷袭彻底激怒了晏樱。 他极厌恶司浅,从前在圣子山时就极厌恶,在并不起眼的司浅成为晨光的左膀右臂之后,他更加厌恶他。 他知道司浅对晨光的那点心思,司浅明明心思不纯,却在晨光面前装的像个无欲无求的正人君子,这是道貌岸然。 眸光中闪过一道寒芒,无边的杀气轰然翻卷,集中在晏樱的身边,如聚成漩涡的狂风,玄气悍然。 司浅面色未变,直向漩涡的中心冲去,身体内的玄力突然暴涨,宛如天雷怒发,气势逼人。 眨眼间已经斗了数十回合。 渐渐的,司浅却落了下风。 严格来讲,司浅不是晏樱的对手,他可以和晏樱不分伯仲地缠斗一段时间,但是真到了比拼胜负的时候,他的玄力敌不过晏樱。 沈润站在一旁观看,这时候他基本摸清了晏樱的路数。 在司浅终于从旗鼓相当中开始下滑时,沈润突然从侧面袭击了晏樱。 晏樱面色冷凝,一掌击在司浅胸口,挥退了他,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紫色光芒的软剑,那软剑如一条毒蛇,阴狠地吐着信子,迅捷无比地向沈润刺去! 沈润沉稳地闪身避开,脊背贴着他的剑刃错过去,一拳击在晏樱的肩骨上,反手劈中晏樱的上臂。 晏樱咬牙,勉强握住手里的剑,挽了一个剑花,凌厉柔韧地刺过去。 三方混斗,过快的速度,纷乱的招式,起伏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旁人介入不进去,只能干看着,扑面的劲风让人睁不开眼,围观者大气都不敢喘。 飞沙走石,火花四溅。 沈润沉着脸对着晏樱推出一掌,这一回晏樱没有避闪,玄力护体,生生地受了这一掌,勉强将翻涌上来的血气咽下去,在沙尘落定之时,他的手已经锁上沈润的咽喉,另外一只手里的软剑架在错身上前的司浅的脖子上,司浅手中的柳叶刀则冰冷地贴在他的脖子上,与次同时,沈润手里锋利的短剑刺在了他的心窝。 三方只要再稍稍使一点力气,便会同归于尽。 晨光单手托腮,扬眉,心想进城门搜身,他们几个都是把短剑藏在哪里的?短裤里? 晨光想了一想,就不想再想了。 因为不想同归于尽,所以只是对峙着,没有再进一步。 晨光揉搓了一下太阳穴。 这场打斗消耗了晏樱的许多玄力,他有些气喘,美丽的眸子望向晨光,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 “你指使两个人打我一个,你的心不痛么?” 晨光单手托腮,望着他,嘴唇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两个嫌少?” 晏樱闭上嘴,一言不发。 和沈润打了一架他清醒了,他现在不想和她起冲突,对上司浅和沈润三人堪堪打了平局,他耗费了不少玄力,而悠闲坐着的那一位还没动,她大概是懒怠动。 现在和她动手他没有胜算,上一回他知道她突破了自身的障碍,可是他至今都没有摸清她到底进化到了什么程度。 这里是烈焰城,是马匪的地盘,内城中数万马匪,在这种地方惹怒晨光,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女人若是疯起来,做出来的事恐怕要惊天动地,并且就算天神来了都压不住她。 “晏大国师,晏公子,”晨光很和气地说,“我们想在这庄子里住一段时日,你不会介意吧?” 晏樱抬起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介意。” “我们要借用你的棋子进入内城,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晏樱温和得就像刚才狠下杀手的那个人不是她。 “放手吧。”晨光说。 晏樱看了沈润一眼,眼光又瞟向司浅。 如果不想三败俱伤,现在的这种僵持根本没有意义。 三方默契地同时收回手和武器。 然而骇人的气氛并没有消散。 司浅收起短剑走回到晨光身旁。 付礼、秦朔、薛翎三人聚到沈润身旁,沈润却再没有回到晨光身边。 晨光知道他又生气了,不过她认为他的怒气来的没有道理,所以不想理会。她有点疲倦,而且骨头的关节处在隐隐作痛,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装蠢太久真的变蠢了,以至于连身体都改变了,这样想着,她更想去休息。 于是在还在地上哼唧的凌雾庄庄主身上踢了一脚,让他给自己准备房间。 晏樱的棋子、凌雾庄庄主在看了晏樱一眼得到许可之后,去给晨光收拾屋子。 晏樱望着晨光疲惫的容颜,望了良久,他似乎从她身上觉察到了什么,眼底幽光微闪。 第三百零九章 恶化 月明星稀。 晨光坐在石桌前,手里捏着一只小葫芦,缓慢地啜饮着,潇洒的姿态让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她是在喝什么琼浆玉酿,其实她只是在喝清水。 晏樱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 晨光的心又一次烦躁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在她旁边的石墩上坐下。 “看来你的看门狗替你压不住了。”他轻声说。 晨光放下小葫芦,看着他,用不解的语气问: “什么?” 晏樱望着她平静的面容,唇角勾起,莞尔一笑,他迅快出手,握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滑,捏上她的关节处,狠狠一按。 透骨的剧痛让晨光皱眉,她勃然大怒,扬起另外一只手,对着他一巴掌甩过去。 晏樱及时扣住她的手腕。 晨光挣脱开他的控制,抬起被他捏过的那只手臂,甩了一巴掌在他的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晏樱挨了一巴掌,倒也不在意,他垂下眼帘,表情没有变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晨光没有说话。 晏樱极擅长拐弯抹角,不管是做事还是说话从来就没有一根直线到底的时候,就算是最简单的事他也会下意识地转上十八个弯,对着他时以不言不语面对在细微处找他的破绽才是应对的法子。她不会去向他打探什么,抱着打探的意图去和他说话是没有意义的。 “小猫儿,你恶化了。”晏樱沉默了良久,勾起淡蔷薇色的嘴唇,说。 晨光看着他,表情平静无澜: “你很高兴?” 晏樱唇角勾着的弧度更深,他用极恶劣的语气轻声笑说:“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装进罐子里,放在身上。” “我会在我死之前让你先死。”晨光道。 晏樱轻笑出声,他望着她的脸,微笑了一会儿。 “那样也好。”他用几乎听不见的语气轻声呢哝了句。 顿了顿,他说:“你是凤冥国皇族和巫医族的后代,凤冥国最高贵的血脉和最强大的血脉结合而成的产物,这让你天赋异禀,然而你被用的太狠了。”他慢慢地说,嗓音似拂皱了平静湖面的微风,轻软,却带着破坏力。 晨光捏着小葫芦,不语。 晏樱望着她,微笑道: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凤冥国历代国君最常用的方子,你不是知道么。” 对于他这话,晨光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晏樱噙着笑望着她,眼光柔和,给她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找准了心灵的裂缝趁虚而入在蛊惑凡心的恶魔。 晨光望向他,她的目光落在他雪白修长的颈项,隐动的青色血管很细,藏在苍白冰凉的肌肤下,泛着诱人的亮芒。 “我若要人献祭,你会成为第一个祭品。”她说。 晏樱笑了笑。 “若你能杀了我,我可以做你的祭品。”他语气平静地说,含着浅淡的、意味不明的柔和。 晨光沉默地望着他。 晏樱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她的眼神过于冷淡,他垂下眼帘,默了良久,站起身,紫色的袍摆轻擦过她的裙角。 “真倔强啊。”他低声说,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晨光望着他走远了,放下手里的小葫芦,双臂交叠在桌上,将头埋进手臂里。 晏樱走进暗影里,他停下脚步,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趴在石桌上的晨光。 唇角勾着的弧度早已敛起,苍白妖丽的面容在夜色里显得越发冰冷。 她从以前就是个温柔的孩子,虽然现在变成了和他一样的心狠手辣,然而小时候的那点痴傻的固执却还存在着。 他抬起眼帘,望向同样站在暗影里的司浅。 他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司浅,迈开脚步,想要离开。 司浅上前,伸出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晏樱的脸沉了下来,面对厌恶的人他可不会和颜悦色。 “你有办法吧?”司浅目光冷凝,压低了声音,阴沉地问。 “什么?”晏樱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当年,司彤将所有的秘法都传给了你。”司浅冷声道。 “司彤那样的疯子,就算她亲口告诉你她有解法,你会相信?她若是有解法,就不会把她养成那个样子。”晏樱慢悠悠地说。 司浅的眼里划过一抹失望,周身的气息越发沉冷。 晏樱讨厌他这样的表情,在晏樱看来,司浅就是个伪君子,装作无欲无求,实际上算盘打得噼啪响,还总是摆出一副他比谁都要高尚的样子,好像他隐藏的深情多高贵似的,实际上是因为他明白就算他挑明了晨光也不会接受他,所以才会老老实实地退守界限之外。 司浅的失望让晏樱心情恶劣,他只是一个侍卫,却表现得好像和晨光关系多深厚似的。他起了恶意,看着司浅,皮笑肉不笑地说: “生死有命,若她死了,我就把她装进罐子里,到时候分你一半,如何?” 司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司浅问。 晏樱没想到他挑衅的话会引来这么一句,他还以为司浅会和他打一架。未预料到的反问让他微怔,唇角的笑容顿住了。 司浅眸光冷沉地看着他,用不屑的语气道: “晏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在你死的那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冷淡地说完,转身,离开了。 晏樱面沉如水,他很愤怒,没原因地愤怒。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挑衅,却没来由地让他的血液沸腾,血液在沸腾地冒着气泡般的愤怒。他不理解为什么会这么气愤,在被司浅的那一句话压开了开关之后,他愤怒得差一点跳起来。 他望着司浅的背影,眼光阴鸷,他突然开口,冷笑着说: “也不是没有法子。” 司浅停住脚步,回头望他。 “凤冥国历代君王的延寿方法,你不是知道么。”晏樱笑着说。 司浅的目光越发沉冷。 “你明知那是她最厌恶的还提起来,这很有趣么?”他冷冷地说完,走掉了。 晏樱面冷如霜,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司浅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糟心。 “厌恶?不做厌恶的事你能活下去吗?”他冷笑了一声,自语,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第三百十章 沈润和晏樱 晏樱看见沈润向他走过来。 他冷着脸,停下脚步。 沈润和司浅不一样,关于司浅,晏樱只是单纯地看不上他,再加上二人过去在圣子山时有一些积怨。可沈润是晨光选的,不出意外,这个男人在将来会成为晨光的丈夫,如果他在知道真相以后不逃跑的话。 晏樱觉得自己不在乎。 就算晨光有一百个丈夫他觉得他也不会在意。 只是,晨光选的这个男人,哪里好? 晏樱站在远处,看着沈润,一缕细风从对面吹来,吹向他,晏樱微怔,眸光闪烁。 沈润迈开步子,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开门见山,问: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直白,且强横。 “你知道她现在是哪一个么?”晏樱突然问。 沈润一愣,蹙眉,他看着晏樱的脸,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听不懂晏樱的话,但又觉得这一定是一句重要的话。 晏樱看着他的表情,嗤地笑了: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嘲讽让沈润感到愤怒。 但他们都不是毛头小子,为了女人打架这种事不会去做,那太愚蠢了。 “我是她的情郎。”晏樱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说。 沈润的脸刷地变了色。 “别误会,我是你前面的那一个。”晏樱轻慢地补充道。 沈润没有误会,他只是满腔怒火,熊熊燃烧。 晏樱冷冽地勾着唇角,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在沈润的颈项附近嗅了嗅。 沈润吓了一跳,倒退一步,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 晏樱笑意幽深。 “的确是她喜欢的气味,难怪她选了你。”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沈润冷声问,他听不懂晏樱在说什么,这让他感觉愤怒和焦躁,摆明了晏樱知晓晨光的一切,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傻傻地看着,却什么都看不清,这让他觉得…… 没错,嫉妒,深深的嫉妒。 晏樱变得懒洋洋起来。 “我只能回答你这些,剩下的你去问她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果她肯回答你的话。” 说罢,扬长而去。 沈润面色冷凝。 她不会回答他,因为她不会回答,所以他才会来和他进行这段令人讨厌的对话。 晨光不会回答的,晏樱知道。 她是个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拉开一段距离的孩子。 在年少时,在他还是她的晏樱哥哥时,他曾问过她,月圆之夜会不会痛,她笑着摇头,说不痛,她当时笑得干净又好看。 她不是不会痛,是过度的疼痛麻木了她的痛感,因为习以为常,所以感觉不到疼痛。可是现在,她开始感觉到疼痛,普通的伤病也会让她疼痛,这不是因为她的痛感复苏,而是她的痛觉发生了变化,变得纤细敏感…… 这是恶化。 可她是不会说的。 从以前她就十分倔强,她只会让人看到她可爱的一面,她只会让人看到她强大的一面,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她也不会暴露她的脆弱。 …… 由于三方都想进入内城,三方都不想在烈焰城中暴露,虽各怀心思,目的却是一致的,所以三方暂时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沈润和晏樱私底下这道梁子是结下了,可在公事上还是一个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二人没有会面,手底下的人则来往过了。 沈润其实很想问晨光她和晏樱的事,可在犹豫了许多天后,他决定还是不问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算时间那个时候的晨光还是小丫头片子,既然已经没有关系了,就没什么好问的。 让他在意的是这段时间晨光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她在屋子里做什么。 他去看过几次,司浅守在门外,不让他进,沈润终于明白为什么晏樱骂司浅“看门狗”,他偶尔听晏樱骂过,这会儿觉得很形象。 司浅一问三不知,事实上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殿下的护卫不假,但他只是听从命令然后去执行的角色,殿下自身的事,别说是他,就连日夜伺候的火舞也有许多不知道的。殿下有一道界限不允许任何人越过,他们知道这个界限,所以不会去碰。 沈润感觉司浅是真的不知道,便不再追问,他的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在凌雾庄被允许入城的前一天,晨光终于出来了。 没有太大的变化,若非要说变化,有些憔悴,这是当然的,闭门不出许多天肯定不会太精神,然而沈润感觉,她的周身似笼罩了一层黑气。 他伸手想去试试她的皮肤温度,被她躲开了。 沈润心里那不好的感觉壮大了几分。 在进入内城的当天破晓,晏樱来了,给了晨光一口带夹层的箱子。 一百个人同时进入内城,要挨个验身,一旦发现有女人会立刻扔进内城里的妓馆。 烈焰城的内城有女人,女人有很多,但是地位极低,女人只是玩物和生育工具,这些女人一旦有孕,诞下男婴会由专门的地方抚养成长,女婴的命运则和她的母亲一样。 所以烈焰城是一座男人城。 晨光想,想出这条规则的烈焰城城主,他娘在怀他的时候就应该喝一碗堕胎药。 箱子底层是给晨光藏身用的,上面会放一些日常用品。 箱子不大,用草编成,沈润看了半天,他不认为晨光能钻进去。 “你们出去。”晨光说。 沈润一愣。 晏樱笑笑,出去了。 晨光看着沈润。 沈润愣了愣,只好转身出去。 司浅也出去了,把门关上。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一句闷声闷气的“好了”,沈润便推门走进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口关起来的箱子,显然人已经进去了。 沈润一阵好奇,他想知道这么小的箱子她到底是以什么姿势钻进去的,走到箱子前就要开盖。 “别开!”里面的人说。 沈润缩回手,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箱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刚刚她喊的那一声是他的幻觉,莫名的,他觉得她那句“别开”有点可爱,不禁微笑起来。 晏樱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出去了。 进入内城的检查确实森严,那架势就像进的是皇宫似的,挨个人搜了身,连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子也都检查了。 箱子由司浅和付礼抬着,他们在检查的时候都已经做好了随时动刀的准备,好在箱子的夹层没有被发现,晏樱的人又给搜查的人塞了一点辛苦费,使搜查时的气氛变得融洽。 第三百十一章 怀疑 进入内城之后,凌雾庄一百个新入城的人被安置在了一处很像是新兵营的地方,据说要在这里等侯城主的召见,但是进城当天烈焰城城主并没有召见他们。 晨光被放进一个小屋里,她在没有人的时候从箱子里钻了出来。 她站在屋子里思索了一会儿,唤来司浅,低声吩咐了几句。 司浅随即去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沈润来了,他对晨光说,他要趁夜去打探一下城主府,让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不许乱跑,还吓唬她说要是乱跑被捉住会被送进可怕的地方去。 他一遍一遍地强调叫她不许出去,晨光觉得他根本是在拿她当幼儿嘱咐,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见她听话地答应下来,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想要将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晨光又一次退后半步。 沈润望着晨光,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他,不生气并非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只是他看着她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心里觉得不好。 没有前些日子的软软糯糯,甚至没有近些日子时还愿意说说话,她不爱说话,连表情都是冷的,不耐烦里透着焦躁,好像在心焦,他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她在心焦什么。 心焦是因为烈焰城?她不可能那么没有城府;心焦是因为晏樱?至少他觉得,她不是那么没有定力的女子;那么心焦是因为他吗?他做了什么?沈润想来想去这段时间他什么都没做,那么也不是因为他。 “你没事吧?”沈润问她。 “没事。”晨光在他话音未落时就回答了,好像提前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 “想吃什么?我出去的时候给你看看。”沈润说。 “不想吃。”这句话同样是在他话音未落时就回答了,好像提前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 沈润看着她,他已经猜不明白了。 她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却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摆在货架上的瓷娃娃似的,精致优美,却毫无生气。 沈润等待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话想和他说,终于放弃了继续呆在这里的念头。 “我走了。”他说。 晨光点点头。 沈润就转身出去了,带上门。 晨光安静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突然走到门口,推开门,站在门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月亮被天狗啃掉了一块,扭曲着形状。 司浅正守在门外,见她把门推开,又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心里咯噔一声,不敢做声,只是望着她。 晨光终于从月亮上收回目光,低下头,瞥了司浅一眼,淡声开口,吩咐: “司浅,这几天一定要跟紧了我。” 司浅的心开始猛烈地下坠,似坠入了无底洞,一直在下坠,下坠,就是沉不到底。 他直直地望着她,衣袖下的拳头捏紧,在黑夜里,他的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像话。 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古怪,惹得晨光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用浅淡的语气对着他说: “你不用多想,跟着我就对了。” 这算是一句安慰么? 司浅望着她。 他想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嫦曦,一定会有一百种法子劝说她离开烈焰城,以策安全,可司浅是司浅,他对晨光是无条件无异议地服从,他说不出违抗她命令的话,他的身份使他没有那个资格去反驳她。 “是。”最终,他轻声答应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转身,一边往室内走一边说:“我先换件衣服,然后我们出去。” 司浅应了一声。 房门关上,晨光进屋去了。 司浅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残月,这一次他失误了,只有他一个人跟着殿下来,万一遇到凶险,人手不够用。 想到这里,他拧紧了眉。 ……… 在晏樱打开房门走出去时,他看见了坐在月影里的晨光,她身着黑衣,坐在一块石头上。 晨光见他出来,站起身。 晏樱微怔,走过去,笑吟吟问:“你来见我么?” “你要去城主府?”晨光不答反问。 她居然猜中了,晏樱慵懒地微笑着,心中却警惕起来,他弯着眉眼望着她,没有回答。 “正好我也要去。”晨光心平气和地说,好像他们两个人很友好似的。 晏樱惊异地望着她,他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她这是在主动示好?不可能,以她的性子是不可能向他示好的。可她现在对他的态度的确是和颜悦色的,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想做什么?她是要忘记过去和他重修旧好吗? 如果让晏樱相信她有意愿和他重修旧好,他宁可去相信明天就山崩地裂河水倒流人类灭绝。 但是不能否认,他的内心深处渴望她能够看着他,不用她忘掉过去,只要她能将他看在眼里,哪怕是仇恨他,那样也可以。 他无法克制在心底膨胀的这一点小小的渴望,可同时他又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被内心深处的渴望冲昏了头。 她不可能将已经发生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 他望着她,似要从她平静的表情里看出一点波动,可是看了半天,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为什么要跟我去?”他皮笑肉不笑地问。 “看着你啊。” “看着我?” “万一你暴露了我的身份,我还不想被一群马匪围攻。”晨光淡淡地回答,这回答是真是假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认为我会那么做?”晏樱似笑非笑地问。 “你会啊。”晨光说。 晏樱抿了一下唇角,他望着她,可是他看不透她。 他认识她许多年了,他们从很小时就在一起,他自认为很了解她,可是她常常会推翻他的这个自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说他完全了解她。 至少此刻,他就猜不透她的心思。 “这么担心我会在背后算计你,想要看着我,不如搬来我房里十二个时辰贴身看着我。”他说出一句挑逗,这亦是对她的一句挑衅。 他留意着她的表情变化。 可是她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她仅仅是勾起唇角,嫣然一笑,嫣然一笑于夜色里绽放,如在大漠中盛开的三世花,鲜丽妩媚。 他心跳微乱。 “你这么慌张,怕我?”她昂起白天鹅般的颈项,用傲慢的语气问。 晏樱的面色和他的心一块沉了下去。 他不觉得他在慌张。 她的话让他非常不愉快。 如果对象不是她,晏樱就算不杀她,也会收拾她一顿,不过鉴于对象是她,动起手来他没有胜算的把握,他暂时忍了。 第三百十二章 错乱? 弯曲的月亮底下,晨光踮着脚尖在屋顶上轻盈地飞纵,如一只灵巧的黑猫。 晏樱跟在她后面。 他轻功不如她。 他虽然是迄今为止被制作得最成功的一个,综合来看,跟她算是旗鼓相当,可是有很多地方他还是不如她的。 血统不一样。 晨光融合了凤冥国皇族和巫医族的双重血脉,她拥有极强的天赋,而他虽然比她制作得精细,可他的天赋不如她,所以还是有许多地方比不上她。 他望着她在夜风里跳跃,发丝浮动,衣袂翻飞。 她拥有极独特的跳跃姿势,小的时候,她经常用这个姿势在荒漠戈壁上跳来跳去,像一只终年生活在阴暗的巢穴里终于可以出洞去撒欢的野猫。 她夜色下的背影让他的许多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因为太多了,他根本看不清,他也没有急促地捡拾起,催促自己赶快看清,他将那些混乱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压制下去。 即使看清了也没有用处,他心知肚明,就算现在天地尽毁,他和她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他也不想再回去。 圣子山地下城,是他终身的恶梦。 晨光蹦跳着,像一只黑猫,远远地行在前面。她知道晏樱一直跟着她,即使他满心的戒备,并不是那么情愿,他还是跟在了她身后。 森黑的双眸里掠过一抹红光,她柔软的嘴唇上勾起一抹冷笑。 …… 烈焰城的内城与外城完全不一样。 外城肮脏混乱,生活着一群每天为了吃饱穿暖杀气腾腾的“野兽”。 内城却不同。 内城和普通的城池没有两样,只不过房舍都是用石头建成的。内城的石头房子和外城的石头房子,尽管用的材料是一样的,建筑档次却是天壤之别。 内城的划分很规矩,方方正正的坊区一个套着一个,坊去内的屋舍也都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围绕在内城四面的则是烈焰城开垦出来的大片田地,内城的人们都是靠这些田地过活的。 下午的时候,司浅大致去打听了一下内城的情况。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晨光让他请两个凌雾庄的人一块,去了内城西边的妓馆,借机打听消息。 司浅去了一趟,还真打听出来了,回来之后向晨光汇报了一下烈焰城内城的概况。 烈焰城内城中的制度很有意思。 内城里面居住的全是男人,这些人全部是烈焰城的士兵,每日的操练也以居住的坊区为组进行。内城的四个边角有四家妓馆,妓馆里的女人是不可以带出去的。内城中的人每天除了操练就是耕种,这里没有商铺,也没有金钱交易,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是根据自身的品阶按数发放的。 晨光听完之后,过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说这内城里制度严明,整齐有序?还是该说这内城里故作清高,压抑人性呢? 她站在屋脊上,望着前方。 城主府到了。 气派的城主府坐北朝南,几乎占了内城的一半大,豪华奢丽,堪比皇宫。 荒漠戈壁里,竟然存在这么一座瑰丽气派的皇宫,出乎了晨光的意料,她同时意识到,烈焰城比她想象的还要富有。 城主府内外戒守森严。 晏樱站在晨光身旁,望着坐北朝南的城主府,双眸忽明忽暗,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晨光站在暗影里盯着他。 晏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感觉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莫名的脊背发寒。 “怎么?”他忍不住开口,低声问。 晨光没有回答,她还在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意味不明地呵笑了一声,然后向前一跃,跳进了黑暗里,很快就不见了。 晏樱因为她那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惊了一跳,有种忽然鬼缠身的错觉,毛骨悚然之感涌遍全身。他看不明白她,她有点反常,这让他忍不住想,除了身体上面的异常,难道她连精神上也变得不稳定了? 她的精神层面原本就有许多问题。 她到底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恶化之后会不会再衰而反弹跃上另一个极致? 晏樱不清楚,所以他有点心神不宁。 …… 晨光轻松避开巡逻中的守卫。 虽说烈焰城全民皆兵,城主府看上去和皇宫一样华丽,可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城主府,所谓的全民皆兵也是由马匪组成的乌合之众,破绽很多,悄悄潜入对晨光来说并不困难。 她可是把龙熙国皇宫当成自家后院的人。 她在城主府中心区域最华丽的建筑顶端找到了先一步到达的沈润和薛翎。 她站在沈润身后的一栋建筑上,朝他弹出一颗小石子。 细微的破空声让沈润皱眉,他警惕回过身,因为怕莫名飞过来的暗器会惊动下方城主府里的人将他暴露,他侧身凝神,在看清是一颗石子时,迅快出手,隔着袖子将那枚石子稳稳地接住,确定没有毒,他抬起头,望向对面。 晨光冲他摇了摇手。 沈润以为这枚石子是站在她身旁的司浅弹过来的,晨光的突然出现让他很生气,同时又很无奈,他四下观察,趁无人时跃过去,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不悦地道: “你怎么来了?” “我也要看!”晨光嘟起嘴回答。 他走的时候她还恹恹的,怎么这会儿突然精神了,还任性起来了。 沈润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去摸她的额头,这一次她没有躲避,并且她没有发烧。 心里的怪异感越发强烈。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暗处走出来直直地盯着晨光看的晏樱。 沈润的心里堵了一下,看着晨光,用质问的语气低声道: “你和他一块来的?” “我和小浅一块来的。”晨光笑眯眯地说,瞥了晏樱一眼,一本正经地道,“小润,你怎么都不好好看着他,万一他在背后阴你怎么办,万一他阴了你让你陷在烈焰城里出不去,那不就糟糕了么。” 沈润和晏樱齐齐看着她。 他们一致认为她刚刚的那番话不应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虽然她说的很有道理,她真以为他们没有互相防备还需要她来提醒么? 沈润和晏樱看着她。 萦绕在心头的那股子怪异感挥之不去。 “我也要看。”晨光说,然后笑眯眯地冲着沈润张开双臂。 这是要让他把她抱过去的意思。 第三百十三章 偷窥 沈润虽然很生气晨光擅自跑过来,可在她张开双手的一刻,他的气也就消了。 她在这个时候向他张开双臂让他抱她,不知为何,沈润的心里一阵暗爽。 他把她抱起来,回到先前的地方,那里已经揭起来两片屋瓦,可以看到下面的大房子里装潢精美,摆设考究。 晨光惊诧于烈焰城城主府的典雅华丽,蹲在被打开的瓦片旁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偷窥。 晏樱同样站在房顶上,他原本是来打探城主府的,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打探晨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一朵花似的。 蹲在瓦片上的晨光感受到他的目光,望过去,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像是不屑搭理他似的,高傲地将下巴一甩,把脑袋撇一边去,继续津津有味地盯着下方偷窥。 这大幅度的夸张举止…… 晏樱望着她,越发混乱。 晏樱一直认为他是可以分辨出晨光和司晨的,就算她们互相扮演对方,他也能分辨出来。从前时,她偶尔会和他玩这种游戏,每一次他都能看出来,因为她们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次,他看不出来。 他认为她是晨光。 可晨光出来的太突然,毫无预兆,在她稳稳当当地落在屋顶的那一刻她还是司晨,怎么可能会没有半点征兆突然就变成了晨光,这突然的转变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 可她现在应该是晨光,没有错,应该没有错吧…… 他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下方,有说话声响起。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皮裘,叉着两条比树干还粗的大腿,坐在矮榻上,蒲扇似的大手在一只狗蹲着的沙漠狼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狼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任由他摸,也不反抗。 晨光惊讶地想这匹狼好听话,像她每次摸大猫的头大猫都会咬她。她委屈地扁起嘴,大猫为什么总是不听她的话呢? 晏樱半跪在一旁,自己揭了两片屋瓦,在向下面观察情况时,他偶尔会瞥向晨光。她扁起嘴唇的表情是他十分熟悉的,虽然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这个小表情是晨光特有的。 他觉得他该确认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厅堂内,穿着黑色皮裘的男人十分强壮,是晨光见过的最强壮的男人,露在外面的肌肉就像一块块石头,有棱有角,看起来很可怕。他胡子浓密,皮肤黝黑,头发也乱蓬蓬的,的确很像马匪。 站在对面块头打扮跟他差不多的男人留着短髯,耳垂上还戴了一枚铁圈耳环,他用愉快的语气笑着对摸着狼头的男人说: “老大,仪仗都准备好了,等到老大登基为帝之后,烈焰城就可以正式更名为‘烈焰国’了!” 晨光闻言,微怔,一个土匪城竟然想自立为国,真有胆量,这个大胡子……嗯,很有想法,也真敢想! 烈焰城城主孟虎因为“登基”二字振奋,畅快地大笑起来,哈哈大笑,摸着狼头的那只手下手更重,沙漠狼呜咽了两声,却不敢张口撕咬,只能委屈地把狼头压低。 “老七,等我成了皇帝,一定封你做烈焰国的丞相!”孟虎大笑着说。 “谢陛下恩典!”老七用夸张的举止大声谢了一句恩。 这举动大大地取悦了孟虎,孟虎畅快的笑声更加响亮,他笑了一会儿,突然又严肃起来,咬着牙,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头饥饿的狼,比蹲在他身边那只比狗乖巧的沙漠狼还要凶狠。 “王景找到了吗?”他问。 老七听他问起王景,也跟着皱起了眉,瓮声瓮气地回答: “还没找着,不过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大概是四年前的时候,他在赤阳国出现过。” “那个吃里扒外的畜生,亏老子那么提拔他,婊子生的玩意儿就是白眼狼,天生的叛徒!找着他之后,给老子带回来,老子一定剐了他!”孟虎凶狠着脸,气势汹汹地骂道。 “是!”老七应了一声,顿了顿,表情严肃起来,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你说,王景那小子,开始咱们还以为他死了,后来发现他没死,却失了行踪,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得了玉璜的消息,却不肯报给咱们,想要独吞?那小子是个鬼机灵!” 一听到“玉璜”二字,孟虎凶恶的匪徒脸跟着变得严肃起来,突然有点高森莫测。 他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问:“阿百呢,在凤冥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原本咱们的人以为他只是和咱们失去了联系,可最近感觉着,阿百好像在故意回避咱们的人,避不露面。” “他也是个叛徒?”孟虎越发凶狠,狰狞着眼光,高声问。 “这个还不能肯定,因为咱们的人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我已经告诉下边的人,万一阿百真叛变了咱们,也不用拖回来,直接宰了,反正那也是个没用的,没有了王景,他什么都不是!” 孟虎揉搓狼头的手越来越用力,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老七见他心情不好,正事报告完了,想要让他快点高兴起来,灵机一动,笑问: “陛下,前几天老六带人去北越那边劫回来几个姑娘,全都是上好的货色,老六正打算献给陛下,要不要叫上来陛下尝尝?” 孟虎听说有漂亮姑娘,阴沉的眼睛里才露出一点光彩,哼了一声,道: “北越的女人,有几个好看的?在这破沙漠里,女人一个个都跟粗抹布似的。你等老子打进中原去之后,听说那中原里的女人都是水做的,用起来的滋味最舒坦,到时候老子一定要喝最烈的酒,睡最漂亮的娘们儿!对了,听说凤冥国出来一个凤主,那凤主原来是凤冥国的公主,据说那个女人是中原里最漂亮的女人!” 晨光一愣,没想到下面的人谈着谈着居然谈到了自己,听到那句“中原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一阵得意,笑嘻嘻地点着脑袋,在心里说,算你有眼光,不过那句“中原里最漂亮的女人”本殿下不服,本殿下明明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沈润望着她得意的样子,不用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哑然无语。 第三百十四章 晕倒 “可是陛下,”老七听见孟虎忽然提起凤冥国凤主,一本正经地劝告道,“那凤主之前嫁给了龙熙国的皇帝,后来又让龙熙国给休了,已经不是处子了。” 晨光:“……” 沈润:“……”这男人是嫌命长了。 孟虎听了老七的话,嘿嘿一笑,眼睛里露出淫邪的光芒:“啧,玩玩么,玩一玩你还管那么多,那可是中原第一美人儿,那模样还不得跟朵花似的,那身段还不得跟水掐的似的,那嗓子还不得跟黄鹂鸟似的,肯定跟那些破抹布不一样,摸起来,那柔的,就跟摸羊奶似的!” 他说着,嘿嘿笑起来,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晨光、沈润:“……”屠掉烈焰城! 堂屋的大门被打开,走进来四个……luo女。 虽然也不是破抹布,但一看就是偏远山村的村姑,一个个缩着脖子,怯生生地排成一排,年纪有大有小,品貌不一。 沈润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刺眼睛,收回目光,发现晨光正看着他,他莫名地有点心虚,干脆撇开脸去看别处。 司浅和薛翎也是一阵不好意思,同时撇开目光。 只有晏樱还在那里看,不过眼神凉凉的,那模样跟在看生猪肉差不多。 晨光是女人,她不怕luo女,所以继续看。 孟虎搂着两个luo女,一边用手上下摩挲着,一边又交代了老七几句。 晨光专心致志地听着他交代老七的话,她以为孟虎交代完之后,老七就会离开,没想到老七没有离开,他留了下来。于是在毫无准备时,晨光看到了许多奇怪的画面,同时听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其中一个姑娘顺着孟虎拽着她头发的力道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溜,最后很近地跪在孟虎面前。 晨光的脸变得红彤彤的,一边心想他们要干吗,一边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想看得更仔细点。 就在孟虎脱掉裤子的前一刻,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遮住晨光的眼睛,不让她看。沈润拽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拉起来,将她抱起,转身离开了。 薛翎盖上瓦片,和司浅跟在后面。 晨光隐约听到从屋子里边传来很奇怪的哭喊声,她一会儿往身后看看,一会儿又看向身前,再向后面看看,突然抬起头,瞥了一眼沈润紧绷着的脸,再次往后面看了一眼,对着沈润的脸,忽然小声说: “真恶心!” 沈润:“……” 面无表情的沈润此时的内心似乎有些崩溃。 顺利地离开了城主府,由于宵禁制度,烈焰城内城中,空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连打更的人都没有。 晨光窝在沈润怀里,让他带着她在屋顶上飞纵,她盯着他的下巴瞧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指头戳了戳。 沈润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做什么?” “你干什么不高兴么?”她软软糯糯地问,用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我没有不高兴。”沈润语气生硬地回答。 “你说谎,你分明在不高兴。”晨光扁着嘴道,顿了顿,疑惑地问,“难道是因为我说了‘很恶心’?” 沈润哑然。 “可是本来就很恶心嘛。”晨光理直气壮地说,“小润,你这么爱干净的人是不会想做那种事情的,对吧?”她用一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他,用笃定的语气亮闪闪地问。 沈润:“……” 面无表情的沈润此时的内心已经崩溃了。 “小润……” “晨光。”他语气冷硬地唤了声。 “嗯?” “闭嘴。”沈润沉声命令。 晨光委屈地扁起嘴,一边想着他为什么又要生气嘛,一边细声细气地“哦”了一声。 几个人分前后回到暂时居住的新兵营,沈润落在校场的空地上,将晨光放下来。 晨光的双脚稳稳当当地落地。 晏樱最后一个归来,落在新兵营的校场里,他看了晨光一眼。 沈润正在叮嘱晨光:“快回去吧,不许再出门,听到没有?” 晨光望着他。 就在这时,晨光在他的目光里忽然软软地摇晃了两下,紧接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沈润惊呆了。 他唬得魂飞魄散,蹲下来摇晃她的身子,大声唤道: “晨光!晨光!” 在完全没有前兆中,晨光突然晕倒在地,把毫无准备的晏樱也吓了一跳,他亦惊呆了。 “殿下!殿下!”司浅的脸色比刚刚更白。 …… 狭窄的屋舍。 沈润坐在通铺边上,望着昏迷中的晨光,眉头紧拧,心急如焚。 司浅站在离床铺不远的地方,嘴唇紧抿。 晏樱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昏睡在床上的晨光,她的情况超出了他的意料范围,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也变得慌乱无措起来。她的一举一动会间接地影响到他,而他这一次却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他一直以为他很了解她,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思,他一直都以为他是最了解的,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懂。 分头去寻找大夫的人终于回来了。 烈焰城中没有大夫。 一个土匪城,到处都是土匪,没有大夫也是正常的。 沈润此时的心情却焦虑又恼火。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去抚碰晨光的额头,去触摸她的手,和正常时没有两样。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手足无措。 “之前她没有说过她身子不舒服么?”他问司浅。 “没有。殿下一直好好的。”司浅回答。 沈润拧紧了眉。 就在这时,晏樱突然从门边走过来,站在床铺前,伸出手,要去触碰晨光的脸颊。 沈润怒不可遏,挥开他的手,沉声警告: “你别碰她!” “我不碰她,你能治好她?”晏樱问,声音微冷,语气里含着浓浓的轻蔑。 “你能治好她?”沈润冷笑着反问。 “我可以。”晏樱说。 这人真是厚颜无耻。 沈润心里想,他冷冷地看着晏樱。 晏樱亦眸光清冷地看着他,并不肯退开。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眼光迷茫,呆了呆,又紧紧地皱起了眉,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殿下!”司浅欣喜地唤了声。 沈润和晏樱都被晨光毫无预兆地醒来吓了一跳。 第三百十五章 是真病还是伪装 晨光一直在蹙眉,扁着微微干燥的小嘴,表情委委屈屈的,看起来楚楚可怜。 沈润见她醒了,慌乱的心稍安,她不舒服的样子又让他担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我又晕过去了?”晨光慢吞吞地坐起来,浑身无力,软软糯糯地询问。 一个“又”字让沈润的心提到嗓子眼:“这是第几次?到底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凤冥国时也这样?御医怎么说?” 他心焦的追问让晨光沉默下来,她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头软软地弯下来,雪白的脖颈形成脆弱的弧度,纤细得好像伸手一碰就会折断似的,她看起来很可怜。 “这一年才有的毛病。”晨光突然笑起来,望着他,灿烂地笑起来,弯着眉眼说,“不要紧的,就是累了,我以前总是睡不醒,现在好些了,所以有时候就会成这样了。” 沈润因为她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恼火,睡不醒和会晕厥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到她嘴里就都变成正常的了? 可他又不能冲她发火,那会让她更可怜。 晨光再次皱了皱眉,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躺下,眯了眯眼睛,似在忍耐片刻的不适,然后她开口,用柔柔的语气说: “小润,我想休息一下,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沈润握着她的手,他本来想说他陪她,可在看到她心烦只是在努力忍耐的微表情变化后,想要陪着她的话吞了进去,他轻声问: “你想吃什么吗?” 晨光闭着眼睛摇头。 沈润犹豫了片刻,松开她的手,说: “那你睡吧,我明早过来,你有事让司浅过去找我。” 晨光弯着嘴唇,笑眯眯地点头。 沈润从床前站起来,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跟他一样站在床前的晏樱。 晏樱的视线一直在晨光身上,平静的眸光深处有一丝探究。 感觉到沈润的目光,晏樱看了他一眼,先转身出去了。 沈润在晨光的额头上拂了一下,像在安抚小孩子似的,见她依旧闭着眼睛,他转身,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司浅。他在心里边努力安慰自己,司浅的角色和火舞没什么区别,他对着司浅冷声命令道: “好好守着殿下。” 司浅慢了半拍,才低着声音应了一句: “是。” 心不甘情不愿。 沈润在心里哼了一声,出去了。 司浅关上门,然后转过身,顿了顿脚步才走到床铺前。 晨光已经睁开眼睛,漆黑的双眸如冬日里的寒泉,泛着凛冽的光芒,很冷。 “殿下。”司浅盯着她看了一阵,欲言又止,他想问她刚刚晕过去时究竟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可他只是唤了一声,没能问出来。 他也没有去问刚刚她是不是真的转换了,他对于刚刚的转换感到惊奇,因为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然而,刚刚那个如果只是司晨扮演出来的晨光,他无法容忍分辨不出她们的自己,所以他没有做声。 “晏樱大概是为了玉璜才亲自来的。”晨光淡声说。 司浅沉默地望着她。 “孟虎在登基日之前要去虎龙山祭天?” “鸢尾是这么说的,七日后孟虎会带着亲近之人和城主府的一半亲卫出城去虎龙山祭天占卜,占卜出吉日后再登基为帝。” “也就是说,七日后城主府会空出来一半,守备也会放松?” “是。” 晨光平躺在床上,沉吟了片刻,问: “司九到了吗?” “她是跟着北越国被抢来的那几个姑娘一块进来的,昨晚刚到。殿下要见她?” “不,明日一定会有人去城边的妓馆打探消息,你吩咐鸢尾,让她把七日后孟虎要去祭天的消息散出去,不管哪一个,肯定会有一方想派出人去刺杀孟虎。沈润带的人少,估计想这么做也不好动手,去做的人八成是晏樱。如果晏樱杀掉孟虎,很有可能他会扶一个新的城主上来,把烈焰城收为己用,带着烈焰城一块为非作歹,把这件事放给沈润,绝不能晏樱得逞。七日后,城主府空着的时候,晏樱极有可能会亲自潜入城主府寻找玉璜,这几天让司九好好盯着他。” “是。”司浅应了一声。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若是能在拿到玉璜之后把晏樱埋进这沙漠里,再好不过了。” 司浅不知该如何回应,没有做声。 “司十一直没有消息。”晨光说,“晏樱没带流砂,不知流砂是不是留在苍丘国了。” “司十聪明,就算真的和流砂遇上,也会顺利脱身的。”司浅安慰道。 晨光没有说话,她望着斑驳的顶棚出神,自然放在床铺里侧的那只手轻轻地握了握,却握得有些艰难。 她感受到蜿蜒于肌肤下的血管正在隐隐地膨胀扩张,她能感觉到血脉在怦怦地跳动着。 不快点结束这边尽早回凤冥国,就糟糕了…… 第二天沈润过来看晨光。 晨光的精神好了一些,但是懒怠动,她用哀怨的语气软绵绵地对沈润说: “小润,我不想出去了……” 沈润点点头。 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让她出去搅和,一方面如果她不出去搅和,他这边就能占据上风,不必被凤冥国牵着鼻子走,她不出去留下来静养是他巴不得的事情。 他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晨光还是摇头。 沈润摸了摸她的头,吩咐了付礼留下来照看晨光。 晏樱也来过,他几乎一天来一趟,不过他来的时候晨光都在睡觉,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第七天,消息传来,孟虎果然带着亲近之人和城主府大半的亲卫出城去虎龙山了。 晏樱派了人潜在后面跟着孟虎的大队人马出了城。 沈润得到消息,派出了薛翎。 虎龙山在烈焰城外的北方,薛翎跟去肯定是要去制止刺杀,至于制止了之后,沈润会不会抱着和晏樱相同的打算扶持一个新首领,再用已经向烈焰城赶来的龙熙国大军对烈焰城施压,招安烈焰城,晨光就不知道了。 她感觉到沈润对烈焰城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如果是屠城还好,假如沈润改变了主意打算招安,那可就不妙了,一旦将烈焰城作为龙熙国的附属地区,龙熙国的兵力会一下子提升数个档次。 晨光不想要内城的马匪,她了解这帮人,都是有奶便是娘的主,并且自由自在惯了,开不出大价钱又不能给他们足够的自由,这帮人就不会顺服,不顺服不说,还会搞出许多幺蛾子。龙熙国自身军力雄厚也许能压住他们,但以凤冥国现在的实力是办不到的,弄回去最终会变成一群祸害。 比起招安,她更倾向于屠城。 不过现在,比起烈焰城,晨光更感兴趣的是孟虎口中的玉璜。 第三百十六章 中计 晏樱在孟虎离开的当天夜里就迫不及待地潜入城主府的举动在晨光看来太心急了。 晏樱似乎明确知道城主府收藏着玉璜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城主府西方一座双层高塔,周围有一圈专门绕着双层塔巡逻的卫兵。 凌雾庄被晏樱安插进去不少人,这天夜里他亦带了许多个,悄无声息地潜入双层塔附近,又悄无声息地大开杀戒,巡逻的卫兵被一群人挨个抹了脖子,悄无声息地拖进双层塔里。 晏樱直接跃入顶层,那是一处供奉着关神像的礼堂,神堂的布置和普通的神堂没有区别,地铺方砖,肃穆庄重。一座纯金的神像摆放在神龛上,神龛前是供桌,供桌上放着香炉和贡品。神堂里很干净,看装潢陈设就知道这里是城主府中一处很受重视的地方。 晏樱也不停顿,绕过香案,径直走到神像前,将神像顺向旋转。随着一声细微的克拉声,关神像旋转了半圈,露出底座一个不大的凹槽。凹槽里是一枚暗红色的玉璜,拱形的边缘上刻着两条振翅欲飞的火凤。 晏樱心中一喜,就在他将玉璜拿出来的时候,一抹黑影如风一样从他身后窜过来,越过他头顶的同时,苍白冰冷的手擦过他的指尖,夺走了他手里的玉璜,那双漂亮的黑色绣鞋稳稳当当地落在神龛的一角。 晏樱的心咯噔一声,眸光里充满了杀意,他面冷如霜,抬起头去,望向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玄黑的裙装,苍白的肌肤,美丽的面庞。 晏樱微怔。 他这一系列复杂的反应只发生在两息之内。 晏樱带来八个人,这八个人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封戒的塔内就出现了犹如鬼影的不速之客,八个人又是惊骇又是恼怒,还没看清黑衣人是谁,就拔出长剑攻了过来。 然而刚迈前一步,只觉得眼前一花,同样是一抹黑影,俊朗却阴冷的男子蓦然出现,提着一柄寒光灼灼的上古宝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让他们心惊。 双方交战。 八个人对一个人,却完全无法突破那人的封锁圈,过了许久连先前那个黑裙女子的衣服角都没有碰到。 晏樱从一群废物身上收回目光,他已经镇定下来,望着还站在神龛上的晨光,勾起淡蔷薇色的唇,语气柔和地问: “病好了?” 晨光没有回答,她傲慢地甩了一下头,从神龛上跳下来。 “小猫儿,抢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他的语气越发柔和,用哄弄孩子的音调劝说着她。 “谁说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你么?”晨光不屑地说。 晏樱用无奈的表情望着她。 晨光并不喜欢他这种看似包容力无限的表情,因为他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要开始骗人了。 晏樱没来得及骗她,他突然觉察到了异样,眸光微沉,一枚柳叶刀自指尖射出,顺着一旁没有窗扇的拱形窗户穿了过去。 窗外,有人避开了他射出去的飞刀,因为匆忙躲避,产生了一点响声。 晨光的心警惕起来,凝眉,望过去,一抹素白的身影被迫跃窗而入,出现在双层塔内。 来人出乎晨光的意料,与其说来人出乎意料,不如说来人和她同时出现在双层塔里很出乎她的意料。 沈润看了晏樱一眼,目光落在晨光身上,淡声开口,问: “病好了?” 晨光想,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响起喊杀声,和兵器相接声。 沈润蓦地皱起眉头。 他知道楼下的人应该是秦朔,秦朔正在与谁交手,对方似乎是许多人,他的心重重一沉,直觉不妙。 晏樱也意识到不妙,他快步走到双层塔窗前,向下望了一眼,就有无数的箭矢斜飞着射了上来。 他迅速躲开,只是刚才那一眼就已经看全了双层塔下火把通明,弓箭手云集。 晏樱终于明白,他罕见地中计了,不是中了晨光的计,而是中了烈焰城的计。 与此同时,晨光摩挲着手中的玉璜,摸着摸着,总觉得手感不对,她抬起手,将赤红色的玉璜对着神龛上的长明灯,火光通过玉片,折射着钝蠢的微光。 她心跳一顿。 假的! 晏樱中计了! 因为她跟着晏樱,所以她也中计了! 一股火气噌地窜上来,她怒焰腾腾,瞪向晏樱,眼神里尽是杀气,这个没用的东西! 在晏樱还不知道晨光已经把他归类为“没用的东西”时,他就已经开始光火,他为了今天策划了四年,到头来却成了捕鼠笼子里的老鼠。 苍白的脸阴沉下来。 对方人数太多,秦朔已经被迫退到二楼,还负了伤。 狗熊一样的孟虎出现在楼梯口,手里搂着一个身段窈窕容貌妩媚的女子,那女子二十左右岁年纪,举手投足间尽是窑子里的风情。她穿得极少,大片大片的肌肤露在外面,仿佛随时准备脱光。 司浅和晏樱的人停止打斗,分别退到自己主子身前,戒备着。 孟虎本来是得意地大笑着走上来的,笑声刺耳,如同年久失修的钟,那“钟声”在孟虎将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晨光身上时,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晨光,然后,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似的,虚无恍惚,接着,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口水流了下来,流成一条河。 “真、真美……”他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 沈润看着孟虎那副猥琐的样子,火冒三丈,就算他将来要招安烈焰城,这个烈焰城城主,他要先给他大卸八块了。 晏樱在等待孟虎掉脑袋,毕竟他这副猥琐的形象是对晨光的冒犯,晨光可不会手软。 然而等了半天晏樱也没等到。 他向晨光瞥了一眼,见她亮闪闪的眼睛里正跳跃着一丝得意洋洋。 ……她到底是有多喜欢听别人夸她“美”啊?! “城主!”孟虎身旁的女子见孟虎的目光全被晨光吸引了去,妒火中烧,扯扯他的袖子,娇嗲地唤了声。 孟虎总算回过神来,粗鲁地将鸢尾推开,抹了一把口水,哈哈大笑: “凤主殿下,你可真愿意往各个地方塞女人啊,五年前就把女人塞进烈焰城来了,你这小心计儿可真了不得。可惜的是,你算不准女人的忠诚是靠不住的。弟兄们,给我上,是男的都杀了,把这小美人儿给老子留下!” 他直勾勾地盯着晨光,吞着口水,血气沸腾地高喊道。 第三百十七章 掉下去了 随着孟虎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人一拥而上。 晨光站在香案前,看了一眼司浅和晏樱的人并秦朔一块,迎战那一伙穷凶极恶的马匪,最后她却将目光落在站在孟虎身侧的鸢尾身上。 晨光的目光很淡,鸢尾在淡淡目光的注视下瑟缩了一下,旋即想到晨光被困今晚是走不出双层塔的,又得意起来,昂起下巴,看着晨光笑。 孟虎感觉到鸢尾之前哆嗦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晨光,见她二人在对视,哈哈一笑,搂着鸢尾的脖子,对晨光说: “凤主殿下,阴沟里翻船的滋味怎么样,哈哈,听谣言时老子还以为你是个多厉害的女人,现在看来,娘们儿就是娘们儿!” 鸢尾听了这话,吃吃地笑,在笑到一半的时候,只听噗哧一声闷响,挂着鲜血的刀尖从她色彩艳丽的衣服里钻了出来。鸢尾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血红的刀尖抽回去,她脸朝下,扑通摔在地上。在她身后,身穿白衣,墨黑的长发遮盖住半张脸恍若午夜凶鬼的女子暴露出来,她的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短刀。 悄无声息的出现,并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一个人,本来认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孟虎吓了一跳,同时他因为司九那特殊的女鬼装扮唬的魂飞魄散,哇啊一声尖叫起来,提着手里的大刀就砍过去。 土匪头子之所以能当上土匪头子,也不是白给的,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 司九青白的脸淡如素面,在孟虎周围飘飘荡荡,一把短刀在手中运作自如,东戳戳西戳戳专戳要害,虽然被孟虎勉力躲闪过去了,可身上还是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 孟虎大怒,哇呀呀乱叫。 前方缠斗不断,形成一堵厚厚的人墙,把狭窄的楼梯出口给堵住了。四周的窗外,隐隐有不寻常的火光在闪动,想必此时双层塔周围已经被烈焰城的人给包围了,从刚刚晏樱的反应来看,包围双层塔的很有可能是弓箭手。 如果是弓箭手的话,不管从哪里逃离都会被射成筛子。 那么现在只有一种法子,就是挟持孟虎。 晨光这样想的时候,沈润和晏樱也是这样想的,他二人比她快了一步,同时向孟虎攻去,晏樱比沈润稍微慢了一些。 晨光见他们动了,她就不想动了,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衣蒙面人突然从窗外跃进来,手中长剑对着晨光的胸口刺来。 晨光微怔,凝眉,下意识倒退两步躲闪开。 对方攻击狠辣,来势汹汹。 原本比沈润慢一步的晏樱发现突然闯入的黑衣人似乎是在把晨光向自己这个方向逼退,没明白对方的意图,微怔,不由得顿住脚步。 与此同时,本来想要去挟持孟虎做人质的沈润见突然有人闯进来攻击晨光,惊了一跳,急转过身,手里的短剑隔挡住对方来势汹汹的长剑。 蒙面黑衣人玄力深厚。 晨光、沈润、晏樱受这突然变故的影响,聚到了神堂的正中央。 同时,心里觉得不对劲原本想要立刻离开的晏樱遭遇几个马匪的围攻,就在他解决掉两个人之后,忽然,脚下的地面裂开,裂开一个大洞。 太过突然,沈润、晏樱、晨光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就算他们反应过来了,也无处落脚。三个人直直地坠落,在晨光还在想这机关是什么玩意儿,让他们跌到一楼去做什么时,她发现,和二楼的地面一样,一楼的地面在相同的位置同样裂开一个大洞,原来那机关是同时控制两层的。 三个人顺着裂开的大洞落进了无底的深渊,头顶的地面都已经合闭上了,他们还没有到底。 这才真的叫阴沟里翻船。 晨光冷着脸心道。 还有。 沈润,你能不能别趁机搂我的腰还挤我的胸,我的胸都要被你挤扁了,你这不是在保护人,你这是在趁机占便宜吧。 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想。 …… 寒刺骨的水潭。 从地下沁出形成的寒水潭,快要把人的骨头冻碎了。 沈润水性最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先摸到了岩壁的一角,跃出水面踩在一块仅能容下半只脚的凸起处,顺势将晨光从水里捞出来抱住。晨光呈悬空状态很不舒服,干脆把脚踩在他的脚上,沈润倒也没说什么。 随后又是一阵破水声,晏樱落在了另外一边凹进去的岩壁上。 三个人全都湿漉漉的,落水狗似的,分外狼狈。 晨光讨厌潮湿又讨厌冷,现在两样全占齐了,她感觉她的怒火就快要压制不住了。 沈润发现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低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问: “冷么?” 晨光没有回答。 “若是冷,试着动一动玄力。”他继续说。 晨光微怔。 “你会武吧,过去我没看出来,你刚刚在躲刺客的剑时我才发现,这说明你不仅会武,而且层级不低,不是精于掩藏,就是你的层级和我差不多,所以我从来没有发现。”沈润说,他的语气很淡,从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他此时正在想什么。 晨光没有说话。 晏樱却笑出声来。 晨光转头,冷冷地望过去。 晏樱笑吟吟地望着她。 他二人自幼生活在圣子山下,夜视力极好,在伸手不见五指里,准确地对视上,晨光面色沉冷,眸光阴森。 “暴露了呢。”晏樱似笑非笑地对她说。 晨光冷着脸,漆黑的双眸里已经酝酿了杀意。 “不过他只说对了一半,你不是精于掩藏玄力,而是你的玄力时有时无,因为你……” 沈润的夜视力不行,在这里他是完全看不见的,黑暗中,他只觉得怀中的晨光突然离开,在一股劲力擦过耳廓之后,附近突然响起一声巨响,然后就听见晨光冷森森地道: “晏樱,你是活腻了!” “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夫妇二人就该坦诚相待,你瞒了他那么多事,是因为你只是把他当成你实现野心的踏脚石么?”晏樱笑吟吟地问。 沈润将手伸进怀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毛毡袋子,打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映入眼帘,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黑暗。 第三百十八章 两男一女的陷阱 沈润将夜明珠照向声音的来源,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的表情阴沉下来。 晨光的手捏在晏樱的脖子上,杀气腾腾,可因为凹凸不平的石壁根本就没有站脚的地方,晨光一只脚悬空,另外一只脚踩在晏樱的双脚之间,不可避免的,两个人的距离看起来就快贴上了。 夜明珠的光芒让晨光愣了一下。 晏樱则在被夜明珠的光芒照亮时,望着沈润黑沉的脸微笑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沈润看着晨光的脸,淡声说,“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还想贴着他到什么时候?” 沈润的声音很淡,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亦听不出他此刻的内心所想,然而越是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时候,他心底的怒意越深。 晨光没有说话。 她为什么要和这两个人一块落进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出口的陷阱? 司浅没有跟下来,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在司浅没跟来的情况下,她不宜过多地动用玄力,虽然跟下来的这两个也可以作为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可会反过来咬她一口的存粮,她是真的不想要。 她踩在凹陷的岩壁上,仰起脸向四周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更高一些的位置一个因为石壁凹陷进去而形成的仅能容纳一个人的石檐上。 看准了落脚点,她突然向上蹿起,翘了足尖,踩着晏樱的肩膀,借住向下踏的力道,猛地往上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看中的石檐上。 晏樱却因为被她狠狠地踏住了肩膀,差一点跌进水里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抓住两旁的岩壁才没有掉下去。 沈润正好举着夜明珠照明,眼看着晨光踩着晏樱的肩膀跳上上方的石檐,差一点把晏樱踩进水里去,一边在心里暗爽,一边又觉得晨光这个女人很自我,只要是她想干的就不会去顾及别人的感受。 比起被当成踏脚石差一点跌进水里的愤怒,因为在沈润面前狼狈不堪所产生的怒火要更多,晏樱怒瞪着晨光,语气阴冷地说: “司晨,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少得寸进尺! 他口中的“司晨”二字让沈润的心一震,凝眉望向晨光。 晏樱叫的顺口,她也没有产生意外的情绪或者矢口否认,很显然,司晨二字就是她的名字,“司”这个字也的确是她的姓氏。沈润想起初见她时他曾问过她的名字,她说她没有名字,他当时还以为她是因为后回到皇宫里的所以才没有名字,现在想想,她一个公主就算是后回皇宫的也不可能会没有名字,那时的解释不过是他不想逼问她在心里替她找的借口罢了。 她分明有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他她没有名字。 他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告诉他这么简单,他仰头望着她,心里的狐疑更多。 司晨感觉到了沈润的目光,她知道他在疑惑,有晏樱在这里搅和,沈润又抓住了许多破绽在心里擅自揣测,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已经暴露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可她并不想去给他做一个解说,这种事要怎么做解说,难道她还要把自己的生平从头到尾给他捋一遍吗,她又不是闲着没有事情做。 于是她刻意忽略了沈润探究的目光,瞥了晏樱一眼,冷笑道: “都被叛徒送进陷阱里来等死了,你还有工夫跟我在这里嚷嚷,你可真清闲啊。” 晏樱被她戳中了狼狈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们两个彼此彼此。五年前就往烈焰城送女人,那个时候你才刚从龙熙国撤回凤冥国吧,路铺这么长,你也是了不起,可惜自己铺的路把自己绊了一脚。” 司晨冷哼了一声。 沈润并没有从晨光那里感受到她对晏樱的柔情,尽管如此,可他还是觉得她和晏樱之间的氛围他介入不进去,因为,在晨光的身上有许多块空白,晏樱知道那些空白处的真实色彩,他却连一块都不知道。 “刚刚你怎么会出现在塔里?”他听到晨光忽然问他。 他愣了一下,扬起脸看了她一眼,淡声回答:“我一直跟着你。” 他说,顿了顿,反问她:“你装病吧?” 司晨望着他。 在一片漆黑里,沈润是发现不到司晨在望着他的,但司晨能够清楚地望见他。 虽然算不上装病,但对于他来讲,她的行为确实是装病的行为,她没料到竟能被他看出来,是她演技的问题吗?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装病?”她冷声问。 这声音太过冰冷,不是他熟悉的,沈润感觉到一阵陌生,他越发觉得不自在。 “感觉。”他淡淡地回答,却皱了皱眉。 司晨没有再说话,她没有继续追问他,这反而让沈润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感觉让沈润觉得古怪,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觉得他内心深处的某一点似正在生产抗拒,他在抗拒着什么,可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 他浑身不自在。 司晨站在石檐上,比起沈润和晏樱各怀心事思绪复杂,她的想法则很简单,她一定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因为,她感觉她就快发作了。 她就快发作了,可是这个时候她的身边没有司浅,也没有她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只有晏樱和沈润,这对她来说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不管是阴晴不定心口不一的晏樱,还是看似柔情实则心底里充满了芥蒂的沈润,他二人对于就快要发作的司晨来说都是危险的。她必须要防备他们会在她最脆弱不堪的时候结果了她。结果了她,他们可以获得许多好处。 她不能将脆弱的自己交到他们手里,在这种时候司晨不会去考虑“信任”之类的问题,“信任”这种东西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意义,她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快速解决掉这桩攸关自己性命的麻烦,尽量减少使用玄力延缓发作,同时尽快找到出口出去。 尤其是晏樱,晏樱知道她太多的隐秘,如果她没有办法尽快离开这里,她就必须要在发作之前先将他处理掉。 第三百十九章 脱离寒水潭 烈焰城。城主府。 孟虎坐在一个黑衣青年身旁。 黑衣青年二十三四岁年纪,灿若春华。 青年和孟虎一块听着老七汇报凤冥国的凤主手底下的两个人和龙熙帝带来的两个人逃走之后至今没能追查到行踪的事。烈焰城城门紧闭,那几个人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黑衣男子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在手里翻来覆去转动着的一枚赤红色凤纹玉璜。 孟虎听完老七的汇报,有些心急,望向身旁的黑衣公子,轻声说道: “凌王殿下,您看这……” 凌王殿下,窦轩,噙着笑盯着掌心里的玉璜,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 “你说,那个女人能从水牢里活着出来么?” 云淡风轻的询问,微微扭曲的语调让孟虎心里发寒,他搞不懂窦轩的意思,赔着笑脸道: “应该不会吧,特地挖出来的水牢,根本就没有出口,而且据说那里面还有怪兽,不可能有人活着走出来。” “既有怪兽,没有出口又是哪来的怪兽?”窦轩笑说。 孟虎噎了一下,他担心窦轩会责怪他连挖个水牢都挖不好,连忙笑说:“说怪兽的也只是那帮工匠们传的谣言,哪有什么怪兽。那个水牢别说是人,就是鱼都游不出去,寒水潭只要浸一会就能冻坏骨头。只是原本是想抓晏国师,却搭上一个凤冥国凤主。” 顿了顿,他遗憾地咕哝:“可惜了那么个美人儿。” 窦轩瞥了他一眼,孟虎以为自己的话惹他不悦,惊了一跳,不敢再说。 窦轩却笑了起来:“的确可惜了。若是那种地方她都能活着出来,确实了不起。让那个女人跪在脚下,看着她从不会露出来的别样风情,滋味一定不坏。” 孟虎从他的话里听出点别的意思,却不敢深入去谈论,只好讪讪地笑。 “凌王殿下,凤主的那几个手下还追吗?”他问。 “不追,等着他们卷土重来灭了烈焰城取下你的脑袋么?”窦轩讽刺地反问。 孟虎讪讪地笑,厉声吩咐老七继续追查,回过头时,望了一眼窦轩手里的玉璜,好奇地问: “凌王殿下,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窦轩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晏樱想要的东西。那一晚,他故意让孟虎当着凤主提了一嘴,凤主果然上钩了,看来这东西不仅是晏樱要的东西,同时也是凤主要找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呢? 窦轩的唇浅浅地勾着。 当年他意外发现晏樱正在寻找玉璜,差一点被灭口,他说出了玉璜在烈焰城才保住性命。后来去了赤阳国,站稳脚跟之后,他记挂着这件事,立刻和自己出生地的烈焰城取得了来往。 这张网铺了这么久,他一直以为晏樱不会来了,没想到过了几年,晏樱真的亲自来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张网网住的不仅有晏樱,还有龙熙帝和凤冥国的凤主,这意外之喜真让人欢喜。 只是,那个美人儿可惜了,他永远都忘不掉她在秀色苑的地下室打他一掌时看他的眼神,冰冷,残忍,让人的心忽然就燃起了一团火,想要烧毁她所有的冷漠和镇定。 她在动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舔了一下嘴唇,阴深地笑了起来。 …… 司晨这会儿还不知道有人正在脑袋里胡想她。 她现在正处在一个糟糕的情况里。 她双手扒着几乎呈一条直线的岩壁,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水潭,仰头,无论视力多好都不能看到顶端的尽头,她就像是掉进了一口巨大的水井,和两个男人一起。 自打从圣子山出来,这是她遇到的最糟糕的状况。 她四处观察,迫切想要寻找到一个出口。 就在这时,却听到晏樱“啊呀”一声轻呼,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水潭对面的石壁上,那石壁上方很高处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很小,但黑洞洞的,看起来像是一个入口,不是凹陷进去的石窝。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许里面是死路,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整个“水井”当中唯一的希望。 沈润听到晏樱的声音,猜测对方大概有了发现,但是他什么都看不清,即使手里有一颗夜明珠,萤火之光在这片黑暗里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有些心焦,他觉得司晨和晏樱在这里是可以看清的,而他看不清,情势对于他来说非常不利。 就在他感到焦躁的时候,一条黑色的衣带从上方垂下来,落在他身旁。他借助夜明珠的光芒向上望去,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让他抓着她的衣带,方便辨别她的位置,那样他就可以在黑暗中借助她的夜视力跟着她往前走。 他果断地抓住了她垂下来的衣带,莫名的,心中窃喜。 司晨见他也不问就把衣带抓住了,很满意。在他抓住了衣带之后,她直接跳进了寒水潭里。沈润见状,跟着她跳了进去。 寒水潭很深,却不宽,二人游向对岸。 这寒水潭里的水极冷,如冰一样,沈润是男人又有玄力护体都觉得寒冷,他虽搞不清楚司晨的状况,可他记得她身子弱,就算这会儿知道她应该是有玄力的,而且玄力深厚,可在体会到潭水刺骨的一刻,他下意识就开始担心游在前面的她。 她是在沙漠里长大的,论水性肯定不如他。 他抓着她的衣带,顺着她的方向游过去,在水中动作轻柔地勾住她的腰,避免她惊慌挣扎。 尽管他举止轻柔,司晨仍旧吓了一跳,感觉到腰上的那条手臂将她向他的怀里拉去,他带着她游过了寒水潭。 司晨觉得他这么做是多余的,她不宜过多动用玄力不等于她不能游泳,再说两个人用这种姿势游泳是很危险的,水潭不宽是万幸,她可不想陪他一块死。 他的行为真是多余的。 嗯…… 所以她怎么没有挣扎呢? “你跟着我往上爬,上面有一个洞口。”在两人游到对岸时,司晨突然低声开口,对沈润说。 她嗓音悦耳,说话时的语气却比身下的水潭还要冰冷,寒气凛凛,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沈润觉得她很陌生,明明在一起许多年,同床共枕过许多次,他对她的感觉却极为陌生。 可当她在黑暗里靠近他对他说话的一刻。 他感觉到他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第三百二十章 并行 晏樱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将他二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平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 只是平着脸,连绷着都不算。 他说不出在看到这一幕时他的心情,他想他大概没什么感觉。这么想着,他却开了口,似笑非笑地冲着司晨破水而出攀上石壁的背影嚷了一句: “你就这么跟他走了,不管我了?” 司晨向上攀爬的动作并未停止,她一面向上爬,一面头也不回地道: “你就死在那吧。” 她的声音比他的脸还要平,这才是真正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晏樱不觉得她的话是往他的心里插了一刀,她性情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她只是在说她的心里话,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再说他们又不是卿卿我我浓情蜜意的关系,只是因为一同掉进陷阱里所以暂时休战,平常没打个你死我活就算和平了,她的诅咒他完全不用在意。 他真的不在意,他压根就没往心里面去,他和她早就成为了过去,就算他亲眼看见她成一百次亲给别的男人生一堆孩子,他也不会有伤感、不甘、后悔这些让人发笑的情绪。 他是一个连自己都会利用到极致的野心家,他不在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在乎。她不是他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成为他的女人,他和她到最后只有一个结局,不是他死,就是她亡,反正都是死。她死了他还会把她装进罐子里,若是他死在她手里,她估计会让他暴尸荒野。 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她做什么,对他都不会有影响,他不在意。 ……大概,不在意。 他跳进水里,向着对面的洞口慢吞吞地前进,那里明明是他先发现的。 司晨和沈润来到先前发现的洞口前,只能容纳一个人钻进去,洞口里是一条通道,至少一直到肉眼可及的地方是一条通道,并不是堵死的。 司晨扭头对沈润说:“我先进去,你过会儿再进去。” 沈润一愣,一下子没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想先进去探探路,刚想说他去,司晨已经钻进去了。他看着她钻进去的姿势突然明白过来她让他过会儿再进去的意思,小猫一样向前爬行,对于跟在她后面的他来说,前方的画面是极绮丽的,她不让他看,所以让他过一会儿再进去。 心里似被小猫爪挠了一下,沈润没忍住,笑了起来。他望向黑黝黝的洞口,在心里想,是自己的错觉吧,她还是那个她,一如往常的可爱。 司晨一直往前爬,通道里阴冷潮湿,处处弥漫着山石腐化的腐朽味道,透着阴森之气。通道不是笔直的,曲曲折折,中途时开始出现向上的坡路,顺着坡路向上爬,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洞口。司晨加快速度,从狭窄的通道里爬了出去。 洞口外是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窄道,对面是坚硬的石壁,左右两旁各是一条黑漆漆的岔路。 司晨走到石壁前,摸了摸上面,比之前的通道里干燥,石壁不是冷冰冰的,稍微有一些温度,不再冰手。 烈焰城在沙漠,沙漠里很热,沙漠里的所有东西都很热,无论是地面还是岩石,这里的岩石带了一点温度,不似地底深处的冰冷,说明这个位置已经是地面或者距离地面很近了。 沈润从后面走上来,也在石壁上摸了摸。 二人站在岔路前,望着左右两条岔路,在犹豫着要往哪里走的工夫,晏樱从洞穴里爬出来,看见他二人并肩站着,面色微冷。 沈润完全不熟悉沙漠,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晏樱不说话,抓着他腰上紫玉佩的穗子拧拧扯扯,好像把他种在这儿都无所谓似的,根本就不想发表意见。 司晨瞥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 晏樱低着头,玩弄着玉佩上的穗子,时不时瞥一眼沈润自然而然牵住司晨的手。向来最讨厌肢体接触的司晨居然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晏樱把眼神撇开,专注地拧着玉佩上的穗子。 晨光转身往左侧的岔路走。 沈润拉了她一下,颦眉,问:“你确定这条路能出去?” “不确定。” “你怎么选的?” “随便选的。” “……” “你若是喜欢右边,你就走右边。”司晨轻描淡写地说。 这和喜欢哪一条毫无关系吧? 沈润无奈,他将她往后拉,自己先一步走进左边的岔路,那意思是让她跟在后面。 司晨原本也没有打算走在前面探路,她回头看了晏樱一眼,道: “你先走。” 晏樱懒洋洋地笑道:“我在后面替你断后不好么?” “顺便给我一掌?”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偷袭你。”晏樱敛起笑,皱了皱眉,看不出他生气了,但他确实有点生气。 司晨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没有半点想收回她说的话的意思。 晏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越过沈润,先一步向左侧的岔路走去。 沈润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看了司晨,对方平着脸对着他打了个手势。 顿了顿,沈润转身,先她一步向左侧岔路走去。 气氛太过糟糕。 沈润仍旧有许多事不知情,但他知道司晨和晏樱过去一定有点什么,而且似乎是以对立的方式结束的。他能够感受到晏樱单方面对晨光的糟糕气氛,至于晨光,她表现得极是平静从容,这究竟是完全不在意,还是掩藏的太好? 三个人各怀心事,相隔着一段距离往前走,大概走了两刻钟的工夫,通道慢慢开始变宽,渐渐的,勉强能够容纳三人并行。 沈润不想再走在晏樱身后,带着一丝戒备之心,他走到晏樱身旁。这个时候的他已经适应了地下的黑暗,离开了环境恶劣的寒水潭,走在石缝里的他开始通过调动五感来辨别方向和周围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细的腥风吹来,接着,沈润单凭肉眼就发现了前方的异样,与此同时,身旁的晏樱突然停住脚步。 “司晨,”晏樱开口,轻声唤了句,然后他说,“是红蝙蝠。” 司晨闻言,皱了皱眉。 第三百二一章 凶兽来袭 在他们的前方,高高的山壁顶端,猩红的光芒时隐时现,有许多许多,明明灭灭,好似鬼火,在一片漆黑中森然而诡异。 沈润从晏樱的口中知道这是蝙蝠,但他从没见过这种蝙蝠,他生活在中土,自幼长在帝都,帝都更不可能有这种玩意儿,这蝙蝠比他以前看过的蝙蝠至少大五六倍,凶猛的样子说不定有毒。 在有人侵入领地后,野兽会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这里有这么多蝙蝠,很显然,这里是蝙蝠的栖息地。 他们这方停了下来,对面的蝙蝠倒挂在石壁顶,双方在领地的边界形成了对峙。 蝙蝠们扑扇着翅膀,发出尖细嘈杂的警告声,像是在警告他们再往前迈一步,它们就会一拥而上过来咬死他们。 沈润心中戒备着,握紧了手里的短剑。 “红蝙蝠嗜血,你杀死一只,血激起它们的狂性,它们会一拥而上,它们的爪子和牙齿有剧毒。”晏樱轻声开口,像在对他说话。 沈润看了他一眼,晏樱这是在警告他别动手的意思。 可不动手又该如何,已经走了这么远,难道还要掉头回去吗,谁又能保证另外一条路会比这条路更安全? 就在这时,他看到晏樱向后退了一步。他愣了一下,心想难道他真打算退回去?却见他和司晨换了一个位置。 沈润微怔,想要说话或者拉她一下的动作在她径直向前走时僵住了,微微抬起的手保持在原来的位置,想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 司晨擦过他的身侧向前走去。 她步履缓慢。 一步,两步,三步…… 双眼猩红闪烁的蝙蝠们开始躁动,细微的躁动,混乱的躁动,疯狂的躁动。它们比刚才更凶猛地扑扇翅膀,发出诡异的尖叫,脚却仍勾在石壁上没有移动。它们红着眼睛凶狠地瞪着一直在向前走的司晨,戒备,惶恐。 沈润有一瞬的恍惚。 他望着女子笔直修挺的背影,突然在心里莫名地开始描绘起那个红衣少女,孤身的少女,她出现在被月光照耀的沙谷,一步,两步,三步,步履缓慢地向凶恶的狼群走来。凶狼的眼睛里反射着幽绿的光芒,它们躁动着,低嚎着,却用爪子紧紧地抓着沙地,戒备,惶恐。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沈润在司晨背后,他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他只能凭靠自己的感觉模糊地为她勾勒出一道轮廓。 他的心跳开始混乱加速,他的心跳得极快,在阴森的山壁间怦怦作响,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那狂乱的心跳让他差一点窒息。 他有些窘迫,担心心跳声过大会被人听到。 他凭着感觉望向司晨前进的方向,思绪是空白的,就连身体都僵住了。他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明知道她再往前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却没有阻止。他有些心不在焉,不受控制的脑袋总是将今夜的黑暗与那一年漆黑冰冷的沙谷交叠。 他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直到一阵浓烈的死气惊醒了他。 沈润回过神。 这股与那夜的沙谷中并不相同的气息惊回了他的思绪,一阵比蝙蝠群还要阴冷阴森的死气从她的方向扩散开来,以凌人之势高据顶端。那骇人的凶煞气息不似人类,就像、就像是一只傲立顶端的凶兽,狂肆的野性即使是人也会心惊胆寒。 沈润在司晨背后,所以没有看到她那双漆黑沁冷的眸子在逼近蝙蝠群时已经逐渐转变为赤红色,泛着凛凛的凶芒,她盯着倒挂在正中央那只体型最大的蝙蝠王。 蝙蝠王突然发出一声尖细的鸣叫,紧接着,翅膀扇动起腥风,它从石壁上飞起来。 蝙蝠群因为蝙蝠王撤退的举动开始集体扑扇翅膀,高声鸣叫,导致漆黑的山道里混乱不堪。 沈润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在为蝙蝠群突然躁动起来戒备着,却见那群蝙蝠扑扇着翅膀,跟着蝙蝠王一块,向深处极快地飞走了。 嘈乱的石壁间恢复了宁静,隐隐的,有水滴滴落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不愧是圣子山第一凶兽。”晏樱似笑非笑地说,走上前去。 司晨眼中红光已散,瞥过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夸你。”晏樱笑说。 沈润沉默不言。 从晏樱的话里,沈润发现了更多的线索,沈润初识晨光时,晨光十六岁,那个时候晏樱已经到龙熙国了,晏樱与晨光相识于晨光十六岁之前,而且很明显他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也就是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么? 晏樱提到了圣子山,那是晨光十四岁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沈润非常在意的地方。 他一直都在查找圣子山的具体位置,可是不熟悉沙漠的龙熙国一点关于圣子山的消息都没探查到,即使找到了凤冥国人询问打听,那些人也只是说圣子山是凤冥国的圣山,但圣子山在哪里,没有人说的出来,而这样的地方却是晨光长大的地方。 他想,只要能够找到圣子山,晨光身上的许多秘密就都能解开,可他始终找不到那个能够解开她秘密的点。 沈润通过打探到的线索进行猜测,晨光应该是出生后就进入圣子山直到十四岁才出来,晏樱知道圣子山,晏樱和晨光青梅竹马,那么,晏樱也是在圣子山中长大的? 传闻中神女侍奉火神的地方,为什么会有男人? 他又想到了司浅、火舞、司七、司八、司九、司十,这些人是当年的凤冥国皇室养不出来的高手,他们全心全意跟随着只有十四岁的晨光,这些人究竟是从哪来的? 圣子山…… 就在这时,一阵快速而诡异的沙沙声惊回了他的思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摩擦过地面,挟着腥风向这边飞快地爬过来,产生的巨大响动让人心惊。 沈润凝眉,他不知道朝这边爬过来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却感觉异常危险。 晏樱听见那异常的动静,转身就走,刚迈出一步,被司晨拽住了衣服。 “你知道我对森蚺不行。”他向她解释。 司晨冷笑了一声:“你喂饱它就行了。”说着将晏樱往前一推。 晏樱被推到前方,还未站稳,一条肥硕巨大的蟒蛇出现了,粗如两个成年男子的躯干,站起来时头高几乎到石壁顶端,吐着黑中发红的信子,两只眼睛闪烁着红光,像两盏吊起来的红灯笼。 巨大的森蚺就在离晏樱一步远的地方,这种蛇攻击性极强,聪明,是剧毒的毒蛇,且跟圣子山的人有宿仇。 当年圣子山为了从森蚺身上提取毒物制造武器人,同时为了提升武器人的战斗力,几乎将森蚺灭绝。 第三百二二章 红宝石一样的瞳眸 晏樱身上极浓的圣子山气息显然勾起了森蚺的仇恨,原本是护卫领地的战斗,现在却变成了复仇。 巨大的森蚺凶猛地咬下来,吐出的气息腥臭难闻,尖锐的毒牙又粗又长,泛着骇人的光芒。 晏樱讨厌蛇,尤其是这么大的毒蛇,每次想起司晨过去还逼着他吃过这玩意儿他就想吐。司晨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推他出来喂蛇的,他低咒了一句,抽出软剑一跃而起,运转强大的玄力,对准蛇头斩去。 沈润正沉浸在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蛇的震惊中。 司晨趁着晏樱和森蚺战斗吸引森蚺的注意,一把抓起沈润的手,找准空当,拽着沈润就跑。 森蚺因为正和晏樱战斗,无暇顾及,被那两个人钻了空子逃跑了,大怒,张大嘴巴,类似呼喝地吐着信子,对晏樱的攻击更加凶烈。 森蚺皮粗肉厚,躯体坚硬,很难受伤。 晏樱一击不中,下落的瞬间余光瞥见司晨居然拉着沈润跑了,咬牙切齿,高声怒道: “司晨,你……” “好好享受单打独斗的乐趣吧!”司晨清亮的嗓音在阴冷的山间回荡,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若非要说,她大概在冷笑。 或许对司晨来说这算不上报复,但对晏樱来说,这就是报复,她在报复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怒一句,你可是带着男人逃跑的。 晏樱专注于斩杀面前这条凶猛剧毒的蚺。 他很少再去想十七岁的那个血日,之前的事他会想,之后的事他会想,唯独那一天,他不去想。 即使让他重新回到那时候,他仍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毕竟那是个什么都不懂、即使身处炼狱仍旧幻想着复仇、杀戮,野心勃勃、壮志满满的年纪。 而今他即将二十七岁,这是一个不想懂却什么都懂,即使懂得了依旧无法改变当年选择的年纪,所以他不后悔,因为后悔没有用。他必须要在他选择的道路走下去,是对是错不重要,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必须要走下去再狼狈都要走下去的路上,后悔,只会徒增烦扰。 所以为什么要后悔呢? 他知道司晨跑不远,红蝙蝠的栖息地并不是森蚺的领地,这条森蚺特地跑过来攻击性这么强,很大的可能是前方的巢穴里有幼蛇,如果这是一条雄性森蚺,那么前方的巢穴里必然会有母蛇。 不过,既然这里有蛇,也说明了出口就在不远处。 …… 司晨遇到了母蛇。 她拉着沈润的手奔跑了一段路之后,一条比刚刚的森蚺稍微小一点的森蚺用粗壮的身体挡住了前面的山洞。 一路走来没有岔路,从红蝙蝠的巢穴再往回走的那条路,以森蚺的体型是没办法通过的,但森蚺不可能一直呆在山洞里,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出口就在森蚺用身体堵着的那个巢穴里。 沈润和司晨并肩站在一起,望着体型巨大的毒蛇。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沈润一直忍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 “不是没有,只是你没见过。”司晨说。 森蚺是少数会孵蛋的蛇类,在蛇蛋没有孵化之前,护蛋的天性让它的攻击力倍增。 在司晨和沈润说话的工夫,母蛇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粗长尖锐的毒牙,向两个人攻来。 沈润和司晨一左一右向后跃了两步躲开,沈润凝眉,腾空而起,握着短剑的手凝结起浑厚的玄力,向三角蛇头狠狠地刺去。 然而那蛇却歪过头躲开了,剑尖划过由鳞片组成的青黑色皮肤,只划破了一点皮肉。 沈润的眉头皱得更紧,怪兽真的是怪兽。 他那一剑显然激怒了森蚺,粗壮的尾巴横扫过来,带起一阵腥风,拍向沈润。 沈润被迫跃开。 那森蚺体型虽大,却灵活,一击不中,尾巴再次凑过来,却不是猛攻,而是弯曲起蛇身,想要将沈润缠住,再用牙齿咬死他。 它体型大,躯体柔软,即使不动作,笼罩的范围也非常广。 一时间,沈润只剩下了躲闪,他根本无法接近森蚺的躯干。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司晨,连忙用余光去寻找她,却见她远远地站在一根石柱下,靠着柱子,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一条巨蛇战斗,丝毫没有想帮忙的意思。 沈润哑然。 她不动也没什么,由他出手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她一点都不担心或者说一点都不关心的态度让他无言。 后面的那个被她扔去喂蛇了,而他正在这里努力为了不喂蛇战斗。 他突然开始觉得,对她,要么置入死地,要么就别得罪,被她记仇,不一定会被她扔去喂什么。 沈润终于一剑砍断了森蚺横劈过来的尾巴尖。 森蚺嘶叫了一声,吐出腥冷的寒气,巨大的头颅压低下来,沈润惊异地看见在那颗巨大的头颅的侧面,另外一颗蛇头闪烁着猩红的双眼,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沈润的夜视力不行,他是凭靠感觉在战斗,森蚺过于高大,他又看不清楚,自然也没想到面前的这条蛇居然是一条双头蛇。 眼看着那另外一颗蛇头带着腥风凶猛地扑过来,就在他眼前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离得太近他甚至看见了那条森蚺的牙肉。 这是突发的意外,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心咯噔一声。 就在这时,因为巨大的危险降临被放大了五感的他忽然听到背后的人“啧”了一声,浑厚到令人心惊的玄力冲撞而来,犹如疾风骤雨惊涛骇浪,一抹纤细的人影从后面快步奔来,在森蚺面前凌空跃起,从森蚺的另外一颗头颅上越过去。 那颗头颅眼看着她从自己的眼前飞过,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却因为她跳得太高没能咬到。这颗头颅的动作无疑拖慢了另外一颗头,那颗头正欲俯下去咬住沈润将他吞进去,却因为另外一颗头要咬司晨,拽了它一下,它不得不被迫停止动作。 与此同时,司晨已经跃至那颗头颅的上方,自腰间抽出一把遍体通黑的软剑,灌注丰沛的玄力于长剑之上,一剑斩掉了张着大口的蛇头! 巨蛇一声惨叫,一只头颅弹跳落地,软塌塌地拖在地上,腥臭味浓重的血液喷溅,即使沈润立刻躲开,仍被喷了一身。 沈润感觉司晨是在拿他做诱饵。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眼。 她踩在巨大的蛇头上。 漆黑中,石洞里,女子血红的瞳色如至纯的红宝石,剔透闪耀,鲜丽诡媚,森然,却迷人,如同一个美丽的怪物。 沈润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 第三百二三章 前兆(一更) 一只蛇头被斩下,带着剧痛,另外一只蛇头凶猛地向司晨咬来。司晨压低了身子,避开粗长的毒牙,从森蚺的下巴底下滑了过去。 森蚺体型庞大,眼睛是生在头颅两侧的,司晨滑到它的身子底下,它没能咬到人,下意识将前身抬起来,想要再次寻找。 就在它将前身抬起来的时候,立在森蚺身前的司晨突然一跃而起,玄力凝于剑尖,一剑刺进森蚺七寸的心脏部位。 她的滞空能力异常强悍,剑深深地刺进森蚺的心脏部位,停留了一会儿才拔出软剑,旋身躲避开喷溅的血流,在下落时连续两个空翻,远远地落在地面上。 森蚺瘫软下来,蛇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正砸在司晨的脚尖之前,气息全无,已经死透了。 司晨站在蛇头前,手里握着通黑的软剑,眼中红光未散,那剑尖还滴着猩红的血。 在她面前,是一条比她巨大数十倍的毒蛇。 狰狞的巨蛇与纤细的人儿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冲击。 在巨蛇倒地之后,从它身后的巢穴里,隐隐有微光透过来。 沈润僵直地望着她。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直勾勾地凝视她。 他该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这不是他认识的晨光。 但她确实是他认识的人。 旧梦中的红衣少女,她已经长大了,如他所料,变成了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她不再穿红衣,那比黑夜还森冷的黑衣掩去了她的狂暴肆意,然而她依旧是狂暴的,敛入骨子里的狂暴野性,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冶媚醉人。 可她不是晨光。 那么她是谁? 还有,他该对她说什么呢? 说“你还记得吗,十几年前你在凤冥国的沙谷里救了一个被狼群围攻的少年?”?她要是说她不记得呢,他突然有点害怕她会说她不记得了。她若是说她不记得了,那他记了这么多年岂不是成了一桩笑话。 很奇怪,那场梦断断续续出现了十几年,真重逢了真人,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问不出口……会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很尴尬的感觉。他说不出来这种心情,他的心跳得似飞起来了,因为太过激烈,他反而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司晨瞳眸中的红光已退,不适感上涌让她皱了皱眉,直起身子时,见沈润正呆呆地望着她,莫名其妙,想难道他是被森蚺给吓呆了?一个男人居然被蛇吓呆了,也是没用。 “你……”沈润突然开口,因为想说的太多,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 司晨狐疑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晏樱紫色的衣袍沾着鲜血,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看上去越发妖丽,手中的剑尖正在滴答滴答淌着蛇血,一场恶战之后居然算不上狼狈。 司晨看了他一眼,嘲笑了一声。 晏樱一腔怒火,恶毒地瞪了她一眼。 司晨转身,跳过巨大的蛇身,进了森蚺的巢穴。 宽阔的洞穴,气味非常难闻。 巢穴里有四颗蛇蛋,蛇蛋很大,这大概是荒漠里最后的四条森蚺。 晏樱站在蛇蛋前,用手指头在蛋壳上轻弹了一下。司晨看了他一眼,挥剑将四枚蛇蛋斩成碎片。 “这么狠毒!这说不定是大漠里最后的四条森蚺,没有母蛇孵蛋也不一定能孵出来,你居然全打碎了。”晏樱说。 司晨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与其将来被你抓去入药,还不如现在死了。” 她说着,转身,右侧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巨石旁边有一条宽阔的通道,她顺着通道向外面走去。 晏樱听了她的话,只是冷冷地扯了一下嘴唇,没有言语。 他走在最后面,来到外山洞,果然在外山洞顶端的一角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有微光如银从洞外洒落下来。 这个高度对于森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人来说却过高了。 司晨已经收起软剑,看了看高处的洞口,顺着一旁陡峭的岩壁攀爬上去,快到洞口时,灵敏地向上一跃,双手撑在洞口边沿,从山洞里跳了出去。 她有点焦急,她想快些回去,然而在跃出山洞之后才发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 洞口在一块巨大的砂岩下面,前后左右皆是光秃秃的砂岩。那些砂岩极高大巍峨,可以算得上是山了,只不过是不见半点植物的石头山。 被砂岩圈起来的山谷是一片绿洲,绿洲很大,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有少量的绿植覆盖在远方一处不大的水潭旁边。 天已经黑了。 晚间的大漠荒芜冰冷,天空压得很低,没有星辰,连半月都不甚明亮。 风沙极大,差点将司晨吹起来。 司晨被大风吹得有点迷糊,她在想他们究竟在地下走了多久才到达现在这个地方?这地方是哪里?从这里怎么回到烈焰城? 大漠不是别的地方,大漠的前后左右都是戈壁黄沙,极容易迷路,司晨虽然长在沙漠里,她却不是指南针。 晏樱从后面走上来,感受了一下今天的风,说:“今晚有沙暴。” 司晨没有说话。 今晚有沙暴,所以不能行进,被活埋在沙子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个人在沙谷中草草地转了一圈,只有水,没有果子,也没有猎物。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无奈的三个人只好又回到森蚺的洞穴中。 沈润和晏樱走在前面,两个人生性谨慎,知道今晚无法离开山谷,因而开始更细心地观察留意周围的状况。 就在这时,却听身后扑通一声轻响,二人惊了一跳,齐齐回过头去。 司晨半跪在地上,身体有些软。 沈润蹙眉,急忙上前两步扶起她,轻声问: “你没事吧?” 他感觉自己的语气莫名的生疏,这种强烈的不自在感让他非常不自在。 司晨半跪在上,定了定神,摇摇头,低声回答:“没事,绊了一下。”她扶着沈润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润感觉到司晨的手臂在发颤。 晏樱望着司晨扶着沈润的手站起来,眉微蹙,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再次望向她时,眸光沉暗下来。 第三百二四章 发作(二更) 三个人重新回了森蚺的巢穴,没有进内洞,就在外洞坐下来。 晏樱路上捡了一些枯枝枯叶,用他唯一一根保存完好的火折子生了一堆火。 司晨坐在远处,有些心不在焉。 沈润看了她一眼,走过去,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司晨一愣,看了他一眼。 正在用木棍拨弄着火堆的晏樱冷冷地瞥了沈润一眼,心里想着就你会献殷勤,撇看脸去,盯着对面的石柱子。 “你饿不饿?”沈润轻声问司晨。 司晨摇了摇头。 晏樱看了他二人一眼,对司晨说:“都怪你把那几只蛋打碎了,要不然还能吃烤蛋。” “你若是饿了,外面有两条蛇呢,再往前还有一窝红蝙蝠,你可以都烤了。”司晨说。 晏樱看着她,然后说:“我不饿。” 司晨不再理睬他。 沈润已经坐到了司晨身边,他想说点什么,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那么干坐着。 司晨自然不知道他是想和她说话,她现在没有力气去留意他的异常,寸寸肌肤下,跳跃膨胀的血脉让她觉得糟糕透了。 她强忍着,努力压制着,她奋力逆行运转玄力,和体内沸腾膨胀的那股气相抵抗。她期望能够延缓发作,至少到明晚。她刚才趁晏樱和沈润去探查地形时悄无声息地放出了讯号,最迟明天晚上她也能回去。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沈润和晏樱面前发作。 这样想着,高速运转的玄力却在某一刻突然卸了全部气力,一瞬间,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与此同时,正在全力对抗的那股玄气因为对手突然消失,带着凶煞之气汹涌而来,狂袭肆虐,直冲进每一条狭窄的血脉,如海啸一样,震得司晨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都在跟着发出警告的嗡鸣。 喉头涌上来一股腥甜。 司晨下意识捂住嘴唇,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怎么了?”沈润问,他上下观察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好,却不知道哪里不好了。 司晨摇摇头,忽然站起来,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就往外走。 沈润一愣,以为她要去更衣,外面风声很大,他忍不住说道: “你去里边吧。” 司晨一愣,知道他误会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快步出去了。 沈润以为她不好意思,他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他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又不是刚新婚的夫妇,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收回目光,不由得看了晏樱一眼。 晏樱大概没留意司晨出去了,他正盯着面前的篝火愣愣地出神。 …… 风声越来越大,透过洞口零零星星地吹进来,外面大概已经起沙暴了。 司晨一直没有回来。 沈润起初没在意,后来开始心焦,从时不时地看向洞口到一直盯着洞口看,她依旧没有回来。他失去了耐心,站起来想要出去寻找。 晏樱几乎和他同时站起来。 这时候沈润注意到晏樱眉头紧拧,面色阴沉。 沈润终于发现原来不单单是自己觉得不妙。 晏樱率先出了山洞,沈润紧跟着出去了。 外面起了风沙,两人也没有对话就在空旷的山谷中寻找开了,找了一圈,直到二人又绕回来重新碰头,仍旧没有发现司晨的踪影。 沈润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夜空中,月光下,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这蝙蝠不是生活在山洞里的红蝙蝠,比红蝙蝠大得多,皮肤很厚,眼睛同样是红色的,牙齿露在外面,尖锐的獠牙上面挂着淡绿色的液体。 晏樱看见那蝙蝠,眼睛一亮,立刻追过去。 沈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感觉到了严重性,他觉得晏樱应该是知道怎么回事的,顿了两息,他快步跟上去。 巨大的蝙蝠飞到了山谷的西南角。 一座高高的砂岩山,山脚下凹陷进去的地方有一处干净的洞穴,从地面到凹陷处大概有一丈的高度,四周山石凸起形成天然的屏障,如果不是有血蝠带路,他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晏樱在山壁前停住脚步,喘了一口气,嘀咕:“居然藏在这种地方。” 沈润惊异地望着挂在山石上密密麻麻的蝙蝠,他已经见过森蚺了,所以对有这么大的蝙蝠也不感到惊讶,他只是奇怪先前这里并没有这些玩意儿,这些蝙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聚集在这里想干什么。 那些巨大的蝙蝠聚集在一起,发出低而刺耳的怪叫,让人头疼。 晏樱从地面跃下去,落在凹陷处里,向前走两步就是一座狭窄的山洞,十分狭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长度也就四五步就到头了。 司晨俯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如一只正煮在沸水中的虾子。 这一幕映入眼帘,沈润的心咯噔一声,撞开晏樱,先一步走进去,从地上扶起司晨,慌张地唤道: “晨光!晨光!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司晨还没有完全陷入昏迷,沸腾汹涌的血液在冲撞着她的骨头,她的血管,她的每一寸皮肤。从内里膨胀起来的,仿佛随时都会爆开的气浪剧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犹如被拆骨碎肉的疼痛淹没了她,但她还是有意识的,她能够听到沈润的声音,只是她的身体没办法动,也不容易发出回应。 沈润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他看到了她的瞳眸又变成了红色的,这一次却不是红宝石,而是如鲜血染成,明亮得可怕,犹如地狱之火,虽然是在燃烧着,却感觉到一点温暖,反而寒冷得令人恐惧。 他的心震了一下,在望见她瞳眸的一刻,他的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如在刹那间被冰封了一样。 司晨的眉皱得紧紧的,她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他目光僵硬地从她的瞳眸上移开,掠过她的脸庞,落在她露在衣领外的脖子上。 他看到了她膨胀变粗的血管狰狞地蜿蜒在脖子上,如同叶片的脉络,全部是鼓起来的,即使不用手去摸,也看得非常清楚。这些脉络遍布在脖子上,像是活着的有生命似的,它们在向她的脸上跳动着蔓延。 也许不该这样说,但是,很难看,而且很吓人。 第三百二五章 (三更) 沈润抱着司晨,一言不发。 他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他在今天看见了许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实,他还没有消化掉前一件,更激烈的第二件接踵而来。因为太过混乱,混乱过头了,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处理起,他反而变成了空白的。 晏樱站在洞口。 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沈润的复杂和司晨的隐忍他都看在眼里,司晨忽然难耐地扭动了一下,眉蹙得更深。 沈润被唤回思绪,皱着眉望着她,那些如叶脉一样仿佛有生命的血脉真的已经蔓延到她的脸上,虽然没有覆盖住整张脸,可是已经爬上了雪白的下巴。 沈润的心不会跳动了。 他呆然地望着她。 晏樱走过来,蹲在司晨面前,看着如突然长满了血红色叶脉的她,勾唇,轻笑着问: “提前发作了?” 司晨还保留着一点清醒,她艰难地扭过头,冷冷地看向他,血红的双眸里充满了戒备。 晏樱笑了一下,他温声对她说: “提前发作,小猫儿,你要完了呢。” 沈润凝眉,他不明白晏樱的意思,却觉得这个人是在针对司晨,太过分,让他愤怒。 晏樱伸手开始解司晨的衣服。 沈润惊诧万分,一手搂着司晨,一手阻止晏樱,怒声道: “你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脱衣服。不脱衣服她做不了血伺,做不了血伺她今天就会死在这里。”晏樱淡淡地说,浅淡的语气带着一点狰狞,他抬起头来,看向阻止他的沈润,皮笑肉不笑地道,“有什么好阻拦的,她身上有哪一处是我没看过的。” 他刻意的激怒让沈润勃然大怒,阻止他的手没有松开,他瞪着晏樱,眼里含着浓浓的杀意。 “晏樱,”司晨忍耐着肌体似要爆开的剧痛,开口,气声说,“滚。” 晏樱盯着她看了片刻,眉一扬,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司晨转头,望向抱着她的沈润。 沈润有许多话想问,许多问话涌到嘴边,在望着她布满血红色叶脉的脸时,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出去。”司晨对他说。 沈润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他留下来陪她,大概是许久没有进水嗓音沙哑,他没能发出声音。 “出去!”司晨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加重了语气。 沈润这一回感觉到她是不想让他留下来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他只好放下她,将自己的外衣给她在地上好好地铺着,然后对她说: “我在外面,需要你就叫我。” 司晨没有回答,痛苦吞没了最后一点清醒,她已经听不见了。 沈润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去。 司晨本能地开始解衣服,将全身的皮肤露出来,这是从六岁时第一次发作开始逐渐印刻进本能里的流程,即使脑筋不清醒,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山洞外,血蝠们扑扇着翅膀,开始产生激烈的骚动。 晏樱双手抱臂,站在山洞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密密麻麻的血蝠,低声道: “真是一群恶心的畜生!” 沈润看了他一眼。 沈润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心里头发空,他感觉自己心神不宁。 突然,一只血蝠扇动起翅膀,飞进山洞。紧接着,其他的血蝠飞起来,拥挤着飞进山洞里,密密麻麻,呼呼啦啦,足有上百只。一群大而丑陋的蝙蝠聚在一块,如长龙一样,落入人眼中,让人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沈润肌肉紧绷,表情僵硬。 山洞外,沉默了良久,他看了晏樱一眼,突然开口,说: “司晨不是晨光吧。” 晏樱原本打定主意,不管沈润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他没理由回答他,却不想沈润没有问,反而说出了这句。 因为意外,晏樱呵地笑了,瞥了沈润一眼,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 “你说什么?” “司晨和晨光,是一个人?”沈润低下声线,换了一种问法。 “是一个人。”晏樱默了片刻,淡声回答。 “中邪么?”思忖了良久,沈润皱了皱眉,问。 “不是这回事。” “那是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两个人?” 晏樱不太愿意回答他,默了一会儿之后,却还是回答了:“可以这么说。” “真的是两个人?”沈润凝着眉,用确认的语气追问。 晏樱呵笑:“她自己这么说的,可你又不能把她剖开来看看她是不是两个,说白了,这是脑袋里边出了毛病,脑袋里的毛病不是伤不是病,看不出来。” “你不相信她是两个人?”沈润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别的感觉,问。 “我是否相信不重要,她相信。”晏樱懒洋洋地勾着唇角。 “所以你不信?”沈润追问。 他没完没了的追问让晏樱不耐烦了,皱了皱眉,说: “人原本就是多面的,她只不过是将人的多面用比较稀奇的方式表现出来,她就是她。” 顿了顿,他笑吟吟补充了句: “就和刚才那条有两个头的森蚺一样,有两个头,森蚺还是森蚺。” “那些蝙蝠飞进山洞去做什么?”沈润擅自改变了话题,问。 “咬她。”晏樱淡声说。 “什么?”沈润又一次皱起眉。 “月圆之夜,她体内的玄力会暴涨,需要血蝠的毒液压制,血蝠以吸血为生,她的血对血蝠来说是最美味的晚餐,血蝠在向她的身体注入毒液的同时也会吸食她的血,将她咬的破破烂烂。” “今天不是月圆之夜。” “她提前发作了。” 沈润凝眉,直直地盯着他,想听他的解说,晏樱却不耐烦解说。 “你喜欢哪一个,司晨,还是晨光?”晏樱似笑非笑地问。 “你不是说她们俩是一个人么?”沈润淡声道。 “你是我么?”晏樱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喜欢司晨吧,看着司晨眼睛都直了,那晨光算什么,随便玩玩?” “圣子山在哪?”沈润不答,反问,“她过去在圣子山中做过什么?” 晏樱见他不回答,反而追问,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你喜欢她吧?”沈润也不在意,淡声续问。 晏樱的面色阴冷起来。 “你喜欢哪一个?司晨?晨光?还是两个都喜欢?”沈润无视他越来越沉冷的脸色和向外迸发的阴鸷狠毒,淡淡地道,“不管你喜欢哪一个,她现在是我的,离我的女人远一点,别再没脸没皮缠着她。” 嘣! 晏樱忍耐的那根弦被拉断。 他怒不可遏。 第三百二六章 恶心(四更) 就在这时,一只血蝠从山洞里飞出来,晏樱看了沈润一眼,笑容阴毒,他说: “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说大话,你也不过是看中她的美貌,等你见过了真正的她,你还会这么说么?你只是一个出生在富贵的皇室,自幼锦衣玉食的普通人,你可知她的幼年是怎么度过的?即使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得,因为你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说个最庸俗的,她的身体恶化至此,更难孕育子嗣,像你这种想要传宗接代的男人,你会娶一个无法孕育子嗣的女人么?你的女人?你只是想把她变成你女人中的一个吧?” 血蝠群开始从山洞中涌出来,向黑暗的南方飞去。 晏樱懒洋洋地笑着,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他看着沈润气愤的面孔,阴阳怪气地说: “忘了告诉你,在血蝠为她注入毒液平息她体内暴涨的玄力后,她会疯狂地嗜血,只有吸食成年男子的血液才能够平复她体内的躁乱。她曾有过因为控制不住欲望将人吸干的过往。她是凭靠气味选择对象的,她喜欢你的气味,做她的丈夫需要以血饲养她,你能么?” 他看着沈润逐渐发白的脸,冷笑了一声,在最后一只血蝠飞走之后,他迈开步子,走进山洞。 沈润的头脑一片混乱,有太多太多难以接受的,他来不及克化,全部堆积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身体僵硬,因为晏樱激烈的话语,他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他命令自己平静下来,迈开脚步,跟在晏樱后面进入山洞。 狭窄的山洞只能通过一个人,他看见晏樱在洞口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要打破他的幻想似的,晏樱错开了一步,将山洞里的情况让给沈润看。 沈润只看了一眼,心脏狠狠一抽,同时脑袋里一片晕眩。那真的只是身体上的反应,强烈的不适感上涌,让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 出于本能,司晨用垫在身下的外袍包裹住身体,但她尚不清醒,裹得并不整齐,只裹住从前胸到大腿的位置,过多的肌肤露在外面,却并不迷人。 如晏樱所说,真的被咬的破破烂烂的。 血蝠的牙齿大而尖利,被那样的牙齿咬上一口不带下一块皮肉是不可能的。 司晨裸露在外的肌肤伤口密密麻麻,许多地方还在流血,鲜红的血与淡绿色的毒液交织,很多地方已经肿起来了。这是血人,不是佳人,这大概是个可怜人儿,即使脱光了也不会让人产生半点旖旎心思。 司晨拥有很强的愈合能力,但是她很担心某一天身体的恶化导致愈合能力失灵,她是女孩子,自然爱惜自己的脸,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会将脸遮挡起来,不让血蝠啃食。 没有血蝠的啃食,原本粗壮的脉络得不到缓解,膨胀得更加厉害,需要很漫长的过程才能消除。 嗜血的狂性吞噬了她的理智,她在地上蠕动着,翻滚着,在隐忍、抗拒却又强烈渴望的矛盾中挣扎着时,蒙在脸上的衣衫滑落,原本如白玉般纯净无暇的脸,上面布满了血红色的脉络,那些脉络粗长扭曲,那已经看不出是一张脸了,那张脸极恶心。 晏樱轻蔑地瞥了一眼脸刷白僵在那里的沈润,不屑地扯了一下嘴唇。 陷入狂性的司晨对于气味十分敏感,如同野兽嗅到了最美味的食物,她双眼赤红,赤红地明亮着,如一个发了狂女鬼。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现在的她没有意识,只有本能,她艰难地向洞口爬过来,爬到晏樱和沈润面前。她最喜欢沈润的气味,她伸长了血染的手臂,用全是伤口的手握住了沈润的脚腕。 沈润下意识退后半步,并不是刻意而为,他的脑袋和他的脸色一样雪白,在头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身体先动了。他不由自主地躲避,动作并不大,他被她抓住了,或者说在躲了一下之后他突然焦虑了一下,然后让她抓住了。 在被她抓住脚腕后,他没敢再动,他看着她抓着他的袍角,把他当成一棵树,一下一下地向上攀爬。她那双血红的瞳眸对着他,不是红宝石,在发作时,她那双血色的眸子比鬼怪还要骇人。 沈润的心止不住扑通乱跳,他木然地望着她,比树木还要僵硬。 晏樱望着司晨抓着沈润向上攀爬,过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将努力攀爬却才攀了几下的司晨拽过来,然后手段强硬地将她拖到山洞的一角。 “他是不会给你血伺。”晏樱对神志不清的司晨说,不顾她拼命挣扎,在坐下来的同时将她拉坐下来,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感受到了他肌肤下血脉的跳动。 她安静下来。 他身上的气味亦是她喜欢的。 指尖感受着他血脉的跃动,她像是被诱惑了似的,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她将脸凑过去,埋进他的颈窝里。 晏樱松开她的手,另外一只手落在她的后脑,轻推着让她更靠近。 疼痛感从脖子上传来,晏樱皱了皱眉。 这不是晏樱第一次喂养她,以前在圣子山时她在他面前发作过一次,他尝试过血伺,后来因为司彤十分生气,他就不再做了。 血伺并不美好,被人当做食物一点都不美好,尽管她已经养出自控力浅尝即止不会再循着狂性将人吸光,可谁又敢保证她能每一次都克制住。 晏樱在坐下来时就后悔了,这件事他全靠头脑发热,他不应该这么做。先不说他血伺司晨之后会变得虚弱,沈润还在,利益纷争,难保沈润不会捅他一刀。再说司晨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放任她,让她就这么死了,受益的反而是他。 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即使她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是出于嫉妒么?还是因为刚刚沈润的挑衅所以想向沈润示威? 也许是不想看到她抓着沈润的衣角,感觉像是在可怜地央求似的。 晏樱和司晨之间有许多无法化解的怨恨,但晏樱却懂得司晨是痛苦的,她永远不会因为她拥有最强的玄力欣喜,反而她一直在为她是一个怪物痛苦,虽然她从没有说过,可是她非常痛苦。 晏樱知道这些,因为他们曾经走在同一条路上。 第三百二七章 难以接受(五更) 晏樱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望着埋在晏樱颈窝里的司晨,面色苍白,呆呆地出神。 他看到有鲜红的血流从她的嘴唇边溢出来,滴落在裹着她身体的白袍上,绽开一朵血花。 她的喉咙在滚动,他甚至听到了她的吞咽声。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画面,至少现在不能,他觉得恶心,是身体本能的抗拒反应,他接受不了温柔软糯天真无邪的晨光、冰冷强悍清冽冶媚的司晨是一个嗜血的怪物。 “对了,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晏樱望着他在不知不觉间皱紧的眉头,突然笑说,“你从前去过凤冥国,见过巫医族吧?” 沈润因为他的话回过神,冷冷地望向他。 “凤冥国皇室短命,历代国君的养生之法,将婴儿以灵药饲养,等到婴儿长大成为灵气充沛的药人时,就会被饮血啖肉,作为最佳的滋补延寿圣品。”晏樱似笑非笑地说,他用手掌温柔地摩挲着司晨的脑后,对沈润道,“别看她这样,这孩子可是圣品中的圣品,你若有本事,从她身上不仅能得到凤冥国,她还能让你延年益寿,你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做龙熙帝了。” 沈润一阵恶心,这一切太过疯狂,这疯狂的地方他已经待不下去了。 “疯子!”他说,转身,风一样地出去了。 晏樱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低头望着埋在他的颈窝里司晨,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轻声说: “看吧,活着的人是接受不了的。” 司晨停止了吞咽,嘴唇微微离开他的脖子,然后在自己造成的齿痕上舔了两下。这是下意识的举动,她其实不想对给她血伺的人造成伤害。 她离开了他的颈窝。 她仍未清醒,眼底红光未散,狂性却差不多平复了。她微微喘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狂躁被压住头脑却尚未清醒,这让她看起来呆呆的。 因为她没清醒,所以晏樱大着胆子捧起她的脸。由于失血,他的脸色比平常时更加苍白,他望着她,连嗓音都有点无力,他笑着问她: “不要了?” 司晨听不见他的声音,这个时候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味很好闻,他好闻的气味在诱惑她,她还想咬他,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咬他,于是她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拼命地忍耐着,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呆滞,还有点委屈。 在久违地捧着她的脸被她这样注视着时,晏樱想起了那一年在花丛中向他微笑的小姑娘。她已经长大了,长得比小时候更加好看,在长大的过程中有许多都改变了,却也有从未改变的地方。 他松开她,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长裙,给她裹在最外面。 司晨全部的体力已耗尽,她开始昏昏欲睡。 他将她放在地上。 于是她就温顺地躺下来,睡着了。 过了明天,她的外伤差不多就会愈合。 等到明天,她大概会变成晨光吧。 晏樱望着她的睡脸,膨胀的经脉尚未消退,很难看,根本就不是美人,但却是罕见的乖巧。 “真倔强。”他看着她说。 他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盖在司晨身上,然后他走出山洞。 沈润并没有走,他站在山洞外边,靠着一块石头,望着夜空发怔。 这让晏樱有些意外,脚步微顿,他却没有说什么,越过沈润身旁,径直向前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沈润自然不会开口问他去哪儿,望着他的身影走远消失在夜色中,他仍旧靠在石壁上,没有动地方。 …… 次日。 白日里的荒漠阳光炽烈,空气干燥,到处都是沙土的味道。 日上三竿时晨光才苏醒,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了坐在附近的沈润。 晨光有点尴尬。 她是在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才睁开眼睛的,昨日未满月圆她却发作了,晏樱给她血伺,她能够通过残留在嗅觉器官里的气味回忆起,其他的她不记得了,但是沈润在这里,说明他看见了全过程。 晨光不想让他看到那些,所以在过去时拼命隐瞒。在她的想法里,他到底和她是不一样的,他是普通人,在普通的环境里长大,是不会理解那么恶心的事的。 就连晨光自己都觉得恶心,她每次一想到那些事情,就会厌恶,非常厌恶,十分厌恶,她觉得恶心。 她都这样觉得,更何况是沈润。 她一直想隐藏的,没想到昨天却因为身体上的原因暴露了。 她有点沮丧。 “你醒了?”沈润开口,嗓音有些干涩,大概是没有进水的缘故。 晨光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心情,她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她没有说话。她抓着裹在身上的衣服遮住身体半坐起来,垂着头。 “你现在是哪一个?”沈润问。 他的话让晨光的肩膀僵了一下,她低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先把衣服穿上吧。”沈润说,他站起来,出去了。 晨光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走出去,背影消失在洞口处的阳光里。 她抿了抿嘴唇。 即使他对昨天的事感觉到恶心,她也不会说他“太过分”,因为,的确很恶心嘛。 她完全坐起来,用布满了结痂伤口的手臂努力地将衣裙穿上。 在手臂抬起时,她惊讶地发现原先生的那几个总不消退的大脓包开始消了,而且伤口差不多都结痂了,前段时间慢下来的愈合速度似乎又恢复了。 她愣了一下。 凝眉沉思了片刻,她将目光落在怀里晏樱的衣服上。 她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穿衣服时很费力,她花了许多时间才穿好衣服,捏起晏樱衣袍的一角,她不高兴地扁起嘴。 他干吗要把衣服留在这儿,他没弄死她而是给她做了血伺,在血伺的第二天她就将他的衣服扔掉有点过分,可难道要她派人给他送回去吗,做梦吧。他总是做这种会让人觉得烦恼的事情,真讨厌。 思前想后,她还将他的衣服卷起来,当成一只包袱。 她走出山洞。 沈润站在远处,明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为他素白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好像很难接近的样子。 第三百二八章 想的太多 听到脚步声,沈润回过头来,看着她。 晨光慢吞吞地走过去,慢速像乌龟。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有点不自在。 晨光抱着他的衣服,衣服已经弄脏了,不能再穿了。 她没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而是望着别处。她想说点什么,却因为一时没找到适合当下的话题,所以沉默了下来。 沈润也在沉默。 看她走路的样子,他已经知道了这一个是晨光,晨光没有像过去那样粘过来,他知道这和昨晚的混乱有关。 昨日一整个晚上,他看着她昏睡的脸,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部捋了一遍。在整理的过程中,他望着她脸上粗大的脉络在她睡着时一点一点地消下去,很不可思议的事,超出了他的认知,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也许晏樱说的没错,他幼年时过得再不顺畅,也是很普通地长大的,在他的人生里,最激烈的也不过是皇家那点勾心斗角事,这么点事跟她的比起来,微不足道。 晨光在圣子山中的过往,他依旧不知道,可是结果他已经清楚了,她在艰难地活着,比他想象中的艰难还要辛苦千万倍。 那么对于这个真实的结果,他接受了么? 他也在这样问自己。 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晨光,一个是司晨,不是中邪,也不是身体里真的有两个人,是她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晏樱说这是她脑袋里的毛病,那么,她真的是两个人吗?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成两个人? 在晨光变成司晨时,那个时候虽然沈润不明真相,但他也出言试探过,他感觉司晨和晨光拥有共同的记忆,也就是说,晨光经历过的事司晨是记得的,并不是一个人出现之后会独占她经历的所有事另外一个不知情。她们的回忆是相同的,没有谁缺掉一块。这样的两个人真的是两个人吗,还是,那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沈润感觉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就要分裂了。 关于血伺这件事,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沈润一点都不知情,如果不是昨晚她意外发作,他还不一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真相。纵然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察觉的他也有错,可很显然,她是想瞒着他,她不信任他。 沈润明白这种事是不可能轻易说给人听的,他大概也能了解她想瞒着他的心情,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确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可是单纯的不被她信任这件事还是让他的心里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当然,昨晚他的反应确实不怎么样,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是否完全失去了意识,若是还残留着一点意识,在知道他的反应时,身体脆弱的她受到的打击该是成倍的,一定十分难过吧。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呢? 安慰? 该怎么安慰她?那样严重的状况,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会起作用么?不会让她感觉更狼狈么? 或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和平常一样最好,他想。 “你能走么?”沈润开口,轻声问。 他突然开口说话,晨光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有不舒服么?”他努力用平常的语气去问。 晨光摇了摇头。 小润的表情和语气都好奇怪,晨光想,他果然在意昨晚的事,他一定觉得昨晚的她很恶心。 晨光有些无奈。 本来就是很恶心的事,对方觉得恶心也没有办法,这是个人的接受能力和喜恶问题,她又不能拿刀逼着他让他不要讨厌,就算逼成功了,只怕对方的心里会厌恶加倍。 晨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无精打采。 “真没有不舒服?”沈润见她发蔫,不禁蹙眉,弯下身子,从底下望着她垂下去的脸,又问了一遍。 好严肃的表情。 晨光在心里想。 她摇了摇头。 “那我们走吧。”沈润见她死活不肯说话,就不再逼问。经历了昨晚,她就算复活了身体里肯定还有许多不适。 晨光点了点头。 沈润背对着她蹲下来。 晨光一愣,惊讶地望着他。 “上来,我背你。”沈润说。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上前,伏在他的背上。 沈润将她背起来,从山凹里跃到地面,背着她,在烈日下向南行走。 晨光趴在他的背上,她轻轻的,软软的,许久都不肯说话,沈润不禁开口,问: “你睡着了?” “没有。”顿了一顿,晨光轻声回答。 沈润沉默下来。 这样一问一答间,他感觉他们的谈话继续不下去了。有哪里不对劲。这些年,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和晨光相处的,他和晨光非常熟悉,晨光也爱粘着他,今天这个人是晨光,明明是最熟悉的晨光,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异常怪异,紧贴着没有一点距离,却像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连相望都望不见。 莫名的生疏感让沈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措又无力的感觉令他开始迷茫。 他想不通。 这时候的“想不通”不是对于某件事想不通,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全想不通的感觉。 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种就像对方是细瓷做的,担心一旦敲击就会将对方敲碎的不安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不能这样,过于介意反而是种负担,还不如豁出去问个清楚。 他在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然后低声开口,问: “司晨,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是他在努力斟词酌句后想出来的提问。 晨光沉默。 正当沈润以为这问题是不是刺激了她的时候,晨光突然笑起来,说: “你这么问我可没办法回答。” 如往常一样软糯温柔的语气,这样的语气入耳,让沈润稍稍安心。 “你和司晨是一个人吗?”他问。 “是啊。”晨光爽快地回答。 这让沈润意外,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是两个人的话,两个独立的个体都会认为自己是自己,对方是对方,可晨光居然承认了她和司晨是同一个人,他还以为她会回答“不,我是我,她是她。” “既然是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两个?”他追问。 问出口的时候他又有点后悔,是不是太深入了,会不会让她不愉快加重病症。 “是啊,为什么呢?”晨光趴在他的背上,笑吟吟地说。 第三百二九章 对不上的气氛 晨光的反问让沈润越发迷惑。 “真的是一个人?”他用确认的语气追问道。 “是一个人。”晨光笑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她笑眯眯地说。 沈润凝眉,他思忖了良久,突然续问了一句,声音很轻,他问: “你们真的是两个人?” 晨光因为这句提问笑出声来:“是一个人哦。” 沈润更搞不懂了,他有些混乱,皱了皱眉: “所以,你是司晨么?” “司晨正在沉睡,暂时出不来。”晨光笑吟吟地说,顿了顿,用好奇的语气问,“你想见她?” “我和你说的话,司晨会知道么?”沈润不答,问。 晨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笑答: “也许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沈润越发困惑,可是她的答案已经拦截了他的提问,他没办法再问下去。 二人又一次沉默起来,气氛诡异。 “你见过沙狼吗?” “咦?”晨光愣了愣。 “你在晚上的时候,见过沙狼吗?” “见过。”她以前居住的地方沙狼就像猫狗一样普遍。 “说到沙狼,你能想起什么?”沈润抿了抿嘴唇,背着她,背对着她问。 “想到什么?”他的问题莫名其妙,晨光摸不着头脑。 她没能想到什么。 “没什么。”沈润说。 晨光越加莫名其妙。 气氛大概因为沙狼好了一些,二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中。沈润背着晨光翻过光秃秃的石头山,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远远的堆了几个沙丘,左右环顾,看不到烈焰城,只有漫漫的黄沙。 沈润停住脚步,他站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问她: “圣子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晨光没有回答。 沈润等了片刻,追问:“不能回答?” 晨光还是没有说话。 “不想回答?”沈润问。 过了一会儿,晨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润沉默了,他没再追问,他调整了一下她在他背上的位置,转身,向南方走去。 “你认得路么?”晨光担心地问。 “我看过了,一直往南应该不会有错。” 他很有自信的样子。 晨光扁着嘴唇,伏趴在他的背上,没有说话。 沈润感觉她好像很不安的样子,安慰道:“放心,不会带你走丢的。” “你不了解沙漠,沙漠的方向是可以随时改变的。”晨光说。 沈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在这时,响亮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沈润一愣,循声望去,两匹汗血马在荒漠上驰骋,飞奔而来,其中一匹马上是一个衣裙素白的女子,墨黑的长发随风飘扬,却有一缕始终遮盖住半边脸,她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快速向晨光的方向飞奔。 晨光看到骑马的人,高兴起来,大声叫道: “小九!小九!” 她从沈润的背上挣扎着下地,跳起来高声招呼司九。 这是沈润第一次看见司九不是用飘的走路而是用马匹作为代步工具,十分罕见。 司九肯定不是随便找到这儿来的,沈润忍不住看了晨光一眼,在昨天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心思给司九放出讯号,她也是了不起。司九能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这部下也了不起。这样想着,沈润忍不住在心里头骂一句,秦朔和付礼这两个废物! 司九在离晨光十步远的地方从高速飞奔的骏马上跳下来,惨白着脸冲到晨光面前,跪下来,心有余悸地唤道: “殿下!” 她因为看到晨光是完好无损的,向来如鬼脸一般呆板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欣喜,看上去有了些生气。 “小九!小九!”晨光兴高采烈地拉住她的胳膊。 司九本来很高兴晨光平安无事,却在晨光拉住她的手时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痕。司九的心咯噔一声,望向晨光的眼神有些慌乱,见晨光表情平静,不禁向沈润瞥去一眼。顿了顿,她对晨光说: “殿下,奴婢接到火舞的消息,郑书玉率凤冥国军队已经集结在烈焰城外五百里,沐寒将军也带领龙熙国的军队跟我们汇合了。奴婢从烈焰城出来就赶过来了,没去火舞那儿,殿下,我们去找火舞吧。” 晨光点点头。 “我和你们殿下离开烈焰城多久了?”沈润突然开口,问司九。 司九看着他,没有回答,似乎是不想回答。 沈润哑然。 司九在对着自己时,又恢复了女鬼的样子,不,现在这个样子比平常的那个女鬼可怕更多。 “三天吧,还是四天?”晨光扳着手指头数着,说。 “今天是第四天。”司九回答,她不会笑,但望着晨光时,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对了,我给殿下带了番枣。”司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番枣递给晨光。 晨光抓了一把,先塞给沈润,然后拿了两个一边吃,一边皱着眉毛,委委屈屈地说: “我不爱吃这个,我想吃火腿。” “这个殿下得找火舞去。”司九说,将空着的一匹马扔给沈润,然后将专心吃枣子的晨光抱起来,放到马上,司九上了马,催马前行,向南方飞奔去。 沈润哑然。 晨光的这些侍女,一个比一个更讨厌他。 晨光坐在马上,专心地吃枣子。她和司晨不一样,她会饿,尤其现在虚弱的身体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食物,比起吃番枣,她更想吃蜜汁火腿。 司晨以素食为主,并且很少吃东西,除非必要,进食的事一般都是晨光来做,因为血伺司晨对进食这件事非常反感,司晨不管吃什么都能吃出血的味道,荤腥更是不能沾的,会恶心。 沈润很识趣,知道司九和晨光肯定有话要说,即使能追上来也没有追上来,他始终跟二人保持一段距离。 司九放了心,轻声问: “殿下提前发作了?” 晨光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谁做的血伺?” “晏樱。” “他人呢?” “走了吧。” 司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殿下有心事?” “咦?” “殿下很少叫奴婢‘小九’,今天突然叫奴婢‘小九’不说,还有看到奴婢时那一脸‘解脱了’的样子,是龙熙帝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高兴了?” 第三百三十章 一直跟着 晨光嚼着番枣,一言不发。 司九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缩在司九身前,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晨光突然小声问她: “小九小九,你见过我发作时的样子吧,真的很难看么?” “不难看。”司九回答。 晨光弯着眉眼笑。 “殿下是公主,怎么样都不难看。”司九想了想,补充一句。 “这是什么话嘛!”晨光吃吃地笑。 司九想了半天,接着又说:“殿下若是喜欢龙熙帝,干脆趁这个机会打晕了带回去。” “小九,你怎么变成司八了?”晨光笑说。 “司七司八应该也来了,殿下现在没办法动手,奴婢一个人打不过龙熙帝,等到了驻地之后,殿下若是喜欢,奴婢和司七、司八、火舞一块替殿下把龙熙帝绑回去,不会费太大力气的,司八应该带了迷香。”司九一本正经地说。 晨光抿着嘴,笑得更欢。 “小九,小九。”她软软地说,笑嘻嘻地偎着司九的身体。 司九的心发软。 殿下是真的喜欢和人肢体上的亲近,司九觉得可惜的是自己的身体是冰冷的。她能理解殿下喜欢龙熙帝的心情,殿下是会靠灵敏的五感去喜欢的人,当然会喜欢气味好闻身体又温暖的人,龙熙帝气味好闻,又有温暖的体温,这是一身死气的她们最向往的。 虽然司九不会去向往。 老早以前她就放弃了,因为,不会有男人爱她的,她连一个完整的外表都没有。 她有殿下就够了。 这辈子,不会在她撩开头发时恐惧失望于她的外表还肯抱着她的,也只有殿下了。 …… 到达驻地时是七日后的事。 这还是日夜兼程的结果。 一路上,沈润尴尬万分。 司九不说话无所谓,晨光也不肯和他说话,不管他怎么跟她搭话,她永远都是勾着嘴唇“嗯”、“哦”、“啊”,极少有超过一个字的回答。她明明是笑着的,没有在生气,可态度疏远,好像他是陌生人一样,不管沈润如何努力去亲近她,晨光的表现总像是不太愿意搭理他。 沈润郁闷万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尝试过去哄她,也努力主动地去靠近她,若是从前的晨光,一定会黏上来,再不济也会和他说笑两句。 可是现在,她都会不着痕迹地倒退,与他拉开距离,有一次他主动去揽她的肩,她居然跳着逃开了。 没有吵架,也没有发生矛盾,明明是很和平的氛围,可是这种和平却十分诡异。那种表面上看似和从前一样,实则两个人已经相隔了千山万水的感觉让沈润头都大了。 以这样的气氛,三个人来到了龙熙国和凤冥国联合军的驻地。 一到驻地晨光就躺进了帐篷里。 血伺之后司晨会陷入沉睡,这个时候晨光的身体异常虚弱,七天的颠簸对她来说过于勉强,尤其是这一次的发作是常规以外的。 晨光在陷入昏睡之前下令,待潜伏在烈焰城外城的司浅和薛翎发出消息之后,再进攻烈焰城。 司九将殿下提前发作和晏樱给殿下做了血伺的事,以及殿下和龙熙帝之间古怪的气氛告诉了火舞,对司七司八没有提及。司八脾气暴,暴脾气之下容易惹是生非,司七虽然平常笑眯眯的,但殿下是她的逆鳞,惹怒了司七,司七会比司八更暴躁。 火舞是几个人里最理智的,她一般不会发怒,发怒了也不会惹事,顶多是偷偷地将对方大卸八块,毁尸灭迹总比惹是生非好。 司九对火舞说明的地点是在临时搭建的厨房里,火舞正在给晨光做蜜汁火腿。火腿是司七跟着大军一块过来时从龙熙国境内带来的,带了好多。 火舞为了做一个称职的丫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虽然后来她发现,别人家的丫鬟也不一定都是会做菜的。 火舞看着锅,沉默地听完了司九的叙述,以及司九根据路上的气氛自己的一点揣测。 “提前发作了……”火舞说,不是疑问的语气,也没有震惊、恐惧和慌张,她很平静。 司九心想找火舞说就对了,这要是司八,听她说第一句话时就得跳起来,要是因此跑去殿下床边哭,只会让殿下更烦恼。 司九点点头,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龙熙帝会给殿下做血伺,毕竟,殿下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才喜欢他的。” “我们在圣子山中长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不管看见什么都不会惊讶。龙熙帝生长在富庶的中原,又是皇族出身,杀人都不用他亲自动手,会惊慌不奇怪。” “可他伤了殿下的心。”司九冷冷地说。 “殿下的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若一个男人就能伤到她,她就不会成为你的殿下了。”火舞淡淡地道,“殿下只是觉得难为情。” “殿下好像很喜欢龙熙帝,”司九说,“我在想既然殿下那么喜欢他,干脆把龙熙帝掳回去让殿下玩个够。” “你是跟司八呆久了,还是司十最近模仿司八上瘾连你也被影响了?殿下若是想玩龙熙帝,还用你替她掳回去,没掳回去是因为殿下现在不想。再说龙熙帝还用掳吗,只要殿下冲他眨眨眼睛勾一勾手指头,他自己就跟着走了,他又不是没长脚。” 司九想想也对。 “龙熙帝这事以后别在殿下面前提,殿下自有想法。”火舞说。 司九点点头,顿了顿,轻声咕哝道: “没想到晏樱会给殿下血伺。” 火舞冷哼了一声,用不屑的语气道: “他该庆幸殿下没有吸干他。” 司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司十去了苍丘国,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流砂。” “除非司十去晏樱那边,否则,他们没有结果。” 司九沉默下来。 锅里的炖肉已经开始散发出香味。 “火舞,”司九轻声说,“殿下提前发作了,之后,会怎么样?” 火舞沉默地往炖肉锅里下香料,一点一点地下料,直到所有香料都下完,她淡淡地回了句: “我就一直跟着殿下,不管殿下去哪儿,我都跟着殿下。” 司九看了她一眼。 二人再没别的话,司九往外飘着走,就在这时,火舞突然叫住她: “你没事吧?” 司九一愣:“我能有什么事?” “我是说,你的身体。”火舞正过身子,望着她,说。 司九的眼眸闪烁了一下。 “没事。”她回答。 火舞不再说话。 司九见她没话了,就飘着出去了,刚撩开帐子,飘着的动作把从外面进来的人吓了一跳,那人还以为自己白日里撞鬼了。 第三百三一章 狠怼 司九看了一眼那个抱着一堆柴禾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男人,飘走了。 小胡子认出是司九,才松了一口气,见司九走了,他抱着柴禾走进厨房,语气里略带一丝殷勤,对着火舞笑说: “火舞姑娘,柴禾我抱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瞟火舞的大胸。 “嗯,多谢你。”火舞的语气不咸不淡,她正在专心地尝炖肉的味道,没有抬头看他。 小胡子突然从背后掏出两根野花,递到火舞面前,在低着头时,不可避免地盯着火舞的大胸,语气里便多了一丝腼腆: “火舞姑娘,这个……” 火舞一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干巴巴的野花,又看了一眼耳根子泛红的小胡子,皱眉,狐疑地问: “这两天灶台上总能看见花,是你送的?” “是。”小胡子见她提起这个,知道她留意到了他送她的花,十分高兴。 火舞得到肯定的答案,愣了愣,又皱眉,越加狐疑,她问: “你是谁啊?” 沉重的打击落在小胡子的头上,他愕然,睁了大眼睛问: “姑娘不记得我了?” 火舞心想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我是郑匀啊!之前凤冥国攻打北越国的佣兵里边的!在攻打北越国之前在凤冥国,姑娘还用素练把我吊起来了,姑娘不记得了?” 火舞一脸迷茫,她吊的人太多了,哪能记得住那么多人。 眼看着要糊锅,她淡淡地应了一句“是么”,专注于她的锅子。 郑匀很尴尬,脸憋得通红,就在这时,一个唇红齿白的公子掀开大帐走进来,二人目光相撞,均是一愣。 郑钧认出进来的人是龙熙国那边的将军,也是龙熙帝的表弟,出身龙熙国六卿之一的秦公子。郑钧越发不自在,尴尬地对火舞说了声“火舞姑娘,柴禾送到,我先走了”,就落荒而逃了。 秦朔愣了愣,问火舞:“那人是谁啊?” 火舞也没搞明白那个人是谁:“来给我送柴禾的。” 秦朔点点头,厨房里浓郁的香味让他欣喜,一边笑嘻嘻地想火舞不仅胸大,做菜也好好吃,一边悄咪咪地上下打量火舞的侧颜,他在心里欢喜地想,她长得真好看。 “秦大人有事?”火舞煮菜,偷空瞥了他一眼,问。 秦朔轻咳了一声,努力将目光维持在她的脖子以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说: “陛下派我来打听一下凤主殿下的身体状况,听说凤主殿下不舒服。还有,陛下想去探望凤主殿下,可你们那个司八堵在大帐门口死活不让陛下进去,陛下说,你身为凤主殿下身边的一品女官,有职责好好管一管你手底下的宫女。” 火舞看了他一眼,淡声道: “我只服侍殿下,司八好不好自有殿下管教,我没那个职责。另外,请秦大人回去之后回了贵国皇帝,就说,我们是殿下的奴婢,不是他的奴婢,别说他和我们殿下没有亲密关系,就算他有,我们也只听从殿下的命令,请贵国皇帝不要自己给自己抬身份。” 秦朔尴尬地笑,好嚣张的宫女,他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宫女,就算是两个国家,宫女就是宫女,敢对别国皇帝这么嚣张的宫女,她还是头一个,不过……她长得真好看。 “陛下、其实很关心凤主,陛下……只是说不出来。”秦朔斟词酌句,努力替沈润辩解,他知道火舞是晨光的近侍,有些时候化解误会只需要一句好话,他希望火舞能将好话传给晨光听。 然而火舞软硬不吃。 她看了秦朔一眼,不咸不淡地道:“龙熙帝是否关心殿下与我何干,关心殿下的人多了,不差贵国皇帝这一个。” 为什么能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说出这么冷酷的话呢? 她还真是凤主的侍女。 秦朔被怼得哑口无言,讪讪地笑。 火舞已经将菜肴装盘,见秦朔也不走,就在那里傻笑,皱了皱眉,问: “秦大人还有事?” 秦朔在心里想,陛下,对方把话说的这么死,臣也没辙了,不过,如果能趁机和火舞搞好关系,也算是不辱使命吧,这么想着,他打定主意,笑吟吟地说: “火舞姑娘,马上要日落了,前边的那条湖风景不错,姑娘要不要与我去湖边坐坐,赏一赏黄昏时大漠的风景?” 火舞看着他,基本上她是个温婉的姑娘,就算心里觉得对方是个缺心眼儿,出于礼貌她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服侍殿下用晚膳。”火舞说。 拒绝的毫不留情。 秦朔笑得僵硬。 火舞没有工夫理会他僵硬不僵硬,计算了一下时辰,殿下大概要醒了,她连忙将香喷喷的饭菜装好,绕过秦朔,端着托盘出去了,把秦朔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呵呵呵……”秦朔独自在厨房里僵硬地笑着。 就算她傲慢不理人,她长得真好看。 …… 连续睡了三天,晨光终于缓过来了。 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又变成了滑溜溜的,她很高兴,从床上坐起来,抻了抻懒腰,眯起眼睛,像一只睡足了要开始玩耍的小猫。 司七将炕桌放在床上,给她披了衣服,火舞笑着把蜜汁火腿放在她面前。 久违了的蜜汁火腿,晨光开心得差一点蹦起来。 她吃得欢快。 然才吃了两口,司八绷着脸进来,说: “殿下,龙熙帝要进来看你。” “你没说殿下正睡着?”司七问。 司八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他说殿下要吃饭了就是醒了。” 火舞:“……”是她不该多那句嘴。 晨光一边想着他为什么偏要在她吃饭的时候来,这样很影响她吃饭,一边对司八说: “让他进来吧。” 她懒得梳妆换衣服,最难看的样子他都看见了,在她疲倦的时候还要刻意去在乎自己的仪容,那太矫情了。 司八翻着白眼出去了,不一会儿把沈润带了进来。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比刚睡醒尚带着萎靡的她好看多了……不,还是她最好看,晨光是最好看的。 沈润在床尾坐了下来。 四个宫女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穿出个洞。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对你们殿下说。”沈润对火舞等人轻声道。 火舞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点点头。 火舞等便出去了。 第三百三二章 相反的心 营帐里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 沈润坐在床沿,晨光坐在床里,中间隔了一张炕桌。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交谈的环境,尤其是要谈严肃的事,更加不合适。 晨光抿了抿嘴唇,笑起来,软声问: ?“你要一块吃吗?” 沈润摇了摇头,轻声说:“你吃吧。” 于是晨光就低下脑袋自己吃了起来,刚从昏睡中醒来,她急需要补充食物,她很饿,而且她并不想和沈润交谈。 攻打烈焰城的事,二人早就有计划,现在也只是在等待中,并没有什么事是需要在这个时候过来谈的。他要说的大概是那一晚在山洞里的事,可关于那件事,晨光不想听他说。 假若他是想刨根问底,想让她把她病体的前因后果全部解释给他听,晨光是拒绝的。她遇到他之前的所有事她都不想对他说,她不认为有这种必要。“互相坦诚”在他二人之间是不存在的,即使不知道她从前的事,对他也没有影响,或者可以说,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假若他只是针对那天晚上的事过来安慰她,想要说一些好听的话,那就更没有必要了,晨光不想听。 就比如“没关系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美丽的”这类话,别人说她会当成奉承一笑了之,可若是出自他的口,她不会高兴的,因为这类话由他说出来就是欺骗,她讨厌欺骗。 丑不丑她自己心里有数,连她都不愿意接受,若是听到他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她会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傻瓜。 说话很简单的,只要上下嘴皮相碰就说出来了,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在说过之后都会跟风消散,所以在说话时才要经过深思熟虑更加谨慎,晨光不想听到沈润说出简单的话。 他的行为会决定过后她是否会觉得自己蠢笨,她自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讨厌挂上“愚蠢”的标签。 而且,她居然有了以上的认知,这样的认知让晨光感觉到一丝不愉快,好像她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事实上晨光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是被他看见了不体面的一面,认真思考,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偶然看到了她难看的样子,就算他看见了,她也不会缺一块肉,她干吗要这么在意? 她敢肯定,如果是被别人看见,她不会在意的,顶多是会因为气愤将对方灭口,却不会一直记挂在心里,可让他看见了这件事一直挂在她的心里,她还有点懊恼……难道,应该把他灭口了? 她因为想不通,所以有点烦躁。 沈润坐在床沿看着她慢吞吞地吃饭,他能感觉到她略微烦躁,只有一点点,少的让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有点后悔在这个时候过来。 她昏睡了三天,有司八几个丫头挡着他也进不来,对于她们来说,他确实不是名正言顺的,而他也不愿意和几个无礼的丫头计较。 他就是想来看看她,确认她没有事,然后对她说一两句贴心的安慰,如果她不记得那一晚的事,正好可以让她感觉暖心,如果她记得,则可以补救补救。 安慰的说词他想了三天,推翻了一句又一句,本来他带来了他认为最完美的安慰,可是坐在她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像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别跟我说废话”的气场,于是已经想好的说词全部咽了回去。 沈润这个时候终于抛开了组织安慰的说词,针对此事深入地思考下去。 安慰完了要做什么,用最完美的安慰暖了她的心,之后呢,他要和她怎么样? 她的身体是最大的障碍,这并不是嫌弃,他可以不在意她发作时骇人的模样,又不是每天如此,她是生病了,哪一个人生病时都不会好看,生病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嫌弃病人的病容难看,那不是人。 但她的病是,她玄力暴涨随时都会爆体而亡,且现在正在恶化中,用一句话残酷的说明,那就是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她甚至连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愿意告诉他,过去他仅是以为她身体虚弱,却没想到竟这么严重,如今知道了她这么严重,他又该如何才好? 在他以为晨光身体好转时,他抱了很大的希望,却没想到她不是好转,反而是在恶化。 理智地去想,娶妻,然后生子,就算这个妻不强壮,至少也不该是这样的。 她嗜血成性,那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怪物,这件事若是被外界知道,宣扬出去,悠悠众口,越传越邪乎,对她名声造成的伤害是成倍的,单这一条,她就是绝对做不了龙熙国皇后。 再有,以晏樱的说法,做她的丈夫还要以血养她,若是不想看见她每次一发作就去咬别的男人的脖子的话。以自己的血去饲养一个妻子,那是妻子吗?那不是在养怪物? 想到这些,沈润的心憋闷万分,在那些窒闷无处发泄时,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想抽身退走,尽管他没有走。 为什么会这样? 他心烦意乱。 还有,晨光是因为他的气味才喜欢上他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气味是什么味道,但因为气味喜欢一个人,那和猫因为气味爱上鱼有什么区别,所以她并不是喜欢他,她只是想吃了他? 想到这里,他恼火起来。 “小舞。”晨光放下筷子,对着外面唤了一声,拉回沈润的思绪。 火舞带着司七司八进来,晨光示意她们把饭桌撤下去。 沈润往桌子上的菜看了一眼,这么半天也只是略动几样,看来胃口不太好。 司八将桌子撤下去,火舞、司七服侍晨光净手漱口,扶着晨光靠在软枕上,又退了出去。 晨光拉了拉被子,笑吟吟地望着沈润。 她含笑的眼神让沈润不自在,温柔如水的双眸和过去一样,可不知为何,当他知道她还是那个司晨时,他就开始发现她温如水的双眸里那一丝锋利与敏锐,好像会在别人无防备时刺破对方包裹好的心,将对方心中的隐秘全部看透一样。 第三百三三章 第一次争吵 “小润,你怎么了?”晨光用狐疑的语气问他。 她还唤他“小润”,沈润在心里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开口,问她。 晨光笑了一下:“你怎么总是问这个?我若真的觉得不舒服就回家去了,还在这里,自然就是不打紧的。” 不软不硬的话,沈润有种碰了一鼻子软灰的感觉。 “等小浅传回来消息,咱们就准备攻城吧。”晨光见他沉默起来,便先一步开了口,她笑着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他到这里来,不是来和她谈攻打烈焰城的事的,关于这件事他们早就商谈妥当,没有必要再谈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在转移话题,他一直都知道。虽说她单纯无邪,但在善解人意这方面绝对是一流的。而所谓的善解人意,说白了,就是擅揣人心。 用温和的方式看穿人是善解人意,用锋利的方式看穿人就是擅揣人心。后者看似比前者来得高傲,其实两者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从前在看穿他时总是用前种方式,所以他觉得她体贴温柔,今天她用了后种方式,他便感受到了她直白的暗示,她在暗示他闭上嘴不要再追问下去。 在和亲那段时间,他并没有发现她这么有脾气,可她确实有,而且十分硬气。 他明白她的暗示,却还是固执地问了: “月圆之夜玄力暴涨,关于这件事,你还是不打算对我解释一下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晨光直截了当地回绝他,一点情面都没有留。 沈润有些生气。 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要瞒着他,一点都不想对他透露,她的事情晏樱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却连问一问都不能,他到底算什么,在她心里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猫的鱼吗? 一想到猫和鱼,沈润越发气愤。 “为什么不想谈?是那里边有什么隐秘见不得人,还是只不能对我谈?”沈润冰冷地看着她,冰冷地追问她。 晨光靠在床头上,眼波平静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可她觉得他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过去与他没有关系,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失,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有权保持沉默,他喋喋不休的追问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不想谈,而且这件事与小润没有关系。”晨光用不解的语气软软地说,像是在责怪他多管闲事一样。 “没有关系”这四个字戳中了沈润的怒点,他火冒三丈。 “与我没有关系?”他眯起双眸,极生气的样子,脸开始发青,他一字一顿地问她,“那你的什么和我有关系?” 晨光被他问住了,她僵直着表情想了半天,大概是昏睡太久,脑筋也不灵光,她想了许久居然连一条答案都没想出来。 她的沉默让沈润暴跳如雷。 “晨光,你是因为我身上有你喜欢的气味,你才接近我的么?”他咬着后槽牙,冷冷地质问她。 晨光一愣,反应过来,在心里暗骂晏樱大嘴巴,长舌,下次再见面她一定要弄死他! 沈润见她沉默不回答,更加气愤,他站起来,看着她问她: “所以,我对你来说就是食物?你只是想找机会咬我一口?我对你来说就是一条鱼吗?” 晨光怔怔地望着他。 她在心里想,就算要比喻,那也是蜜汁火腿,她可不怎么喜欢吃鱼。 沈润见她不说话,认为她这就是默认了,更多的怒火涌了上来,他都快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想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瞒了他那么多事,现在在他面前暴露了,那么对他坦白解释这一切,才应该是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可是她居然对他说,她的事与他没有关系。 所以,他对她来说真的就是一条鱼么? 沈润觉得这太可笑了。 晨光看着他青白交错的脸,她知道他生气了,可她依旧认为他的怒气是没道理的,他怎么就不讲道理呢,真是一个麻烦的男人。 “小润……”她微扁着嘴唇,用有点委屈的表情望着他,尝试用他最喜欢的绵软嗓音去唤他。 沈润却不再吃她这套,他冷着脸,灼灼地望着她,有些咄咄逼人,他说: “如果你不肯对我解释你从前的事情,我会理解为这是你不信任我,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分开吧。” 晨光愣愣地望着他,心里想,他们又没在一起,无名无实的和亲关系也早就结束了,哪里来的“分开”,他大概是被气糊涂了。 晨光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生气的心情,可是生这种气是很没意思的,因为就算他生气,她也不会说,他又何苦追问,自己给自己找气生。 在沈润的心里,他完全不认为自己这是在没事找茬,他有权利知道她的过去,他也迫切地想知道没有他参与的她的过去,他无法理解她的拒绝,她为什么不肯说,在他看来,她不肯说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她不信任他。连晏樱都知道的事情,他却被瞒了这么多年,即使他现在已经亲眼目睹了,她却还是想瞒着他,他完全不在她的心里。 所以,他也就是一条鱼了。 沈润直直地盯着她。 “分开”两个字并没有给她造成影响,她依旧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无辜的眼神让他心里头直冒火,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他也明白,他不该在她病体初愈还虚弱的时候和她吵架,可他忍不住,她的执拗实在是太气人了。 再呆下去一定会争执得更厉害,她病刚好,受不起这种折腾,可不继续吵架沈润就待不下去,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气冲冲地出去了。 晨光单手撑腮,望着沈润摔帐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倒在床上,望着帐篷顶,发怔。 突然,她扑哧笑了一声,抿了抿唇,盯着帐篷顶,轻道: “小润,你这是想让我挖个水塘把你圈起来养的意思么?” 苍白的手捂上嘴唇。 “再这样下去,你会败在我手里哦。”她说。 隔着苍白的手,她嘻嘻嘻地笑起来。 第三百三四章 和好 沈润回到自己的营帐里。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而后双手掩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又开始后悔,他后悔不应该在她身子不好的时候说出那些强横的话,万一她为他的话感到烦恼,病情加重了就糟糕了……虽然他觉得她不会因为他的话烦恼。 他心烦意乱,想的东西太多导致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在桌上睡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梦,他梦见他突然变成了一条鱼干,一只黑白相间身形巨大的猫蹲在他面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瞧。他吓坏了,以为自己会被吃掉,结果那只猫没有吃他,反而将他当成玩具踢来踢去,嘴里发出怪异的奸笑声,嘿嘿嘿嘿,让他发毛。到最后,那只猫居然一爪子踩在了他的脸上。 沈润从噩梦中惊醒,抬起头,营帐外,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天已经大亮。 他惊魂未定,吸了吸鼻子,梦里鱼干的味道还在鼻端没有散去。 他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咀嚼声,惊了一跳,循声望去,晨光缩成一团坐在他旁边,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正在认真地啃着一条鱼干。 面前的人和梦中那只发出怪笑的肥猫重叠在一起,沈润突然有种虚脱的感觉,身心俱疲。 “小润你没事吧,我看你一直在皱眉,做噩梦么?”晨光嚼着鱼干,疑惑地问。 “你为什么在吃鱼干?”沈润没好气地问。 “今早只有鱼干吃。”晨光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她并不怎么喜欢吃鱼干,可司七带来的加餐吃光了,要和士兵吃的一样她只能啃鱼干,“小润,你梦见什么了?” 沈润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站起来,走到一边的水盆前,用里面的清水洗了把脸。 晨光捧着鱼干凑过来,好奇地问: “小润,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沈润自然不会说他梦见她变成猫对着他一顿狠踹,最后还踩了他的脸,擦干脸上的水珠,他看着她问: “你来这儿干吗?” “你昨天晚上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早上醒来时就想着过来看看你消气了没有。”晨光笑着回答。 所以就你跑来在我身旁吃鱼干? 沈润又开始冒火。 看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得她惹他生气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还这么理直气壮不以为然。 他冷冷地看着她,加重语气回答:“没有!”绕过她,走开了。 晨光扁了扁嘴唇,晃过来,晃到他面前,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猫。 沈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晨光举了举双手,用无奈的语气说: “好吧,你问吧,能回答的我尽量回答你。”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圣子山……”他说。 “这个不行。”晨光在他话音落下时就拒绝了。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盯着她看了两息,然后垂眸,冷声道:“你可以出去了。” 晨光无奈地望着他,说:“小润,若是我一直不回答你,你打算气多久?十年吗?我可没有那么久的时间陪你生气哦。” 若是往常,沈润一定会觉得她这句话是在和他抬杠,可现在,她对他说这句话时,他却蓦地想到了她在他面前发作时的惨状,他的心倏地揪了一下。 这几天来,他一直明白却始终不愿意去思考的问题又一次浮了上来,在她面前这一次这问题浮上来时显示得尤为清晰。 她会死吗? 不,她不会。 在问题甫一浮上来时,他就立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她不会死,她怎么可能会死,她才二十几岁,她能吃能睡,就算她体弱多病,可他认识她时她一样体弱多病,还不是好好地活了这么多年,而且不发作的时候她神采奕奕,还有心情气他,她一定不会死的。 她不会死。 沈润在心里说。 他望着她,胸口窒闷。 他凝望她的眼神里掠过了一闪即逝的复杂情愫,好像有些伤感。这复杂的情愫印入晨光的眼里,让她愣了一下,有一瞬,她乱了呼吸。 不过她很快定下心神。 她弯起唇角,嫣然一笑:“小润,听说东边有个湖,我们去看湖吧。” 沈润望了她一会儿,将拿起来的奏报放下,沉默地跟着她出了营帐。 …… 沙漠中的湖水,不同于中原里湖水的明媚绮丽,这里的湖水被一望无垠的荒漠包围,恢弘大气,又苍凉虚无。 沈润坐在黄沙中,望着明亮如镜的湖水,头顶阳光炽烈,却因为有凉风从湖中央迎面吹来,并不炎热。 沙漠中的风景和沙漠中的人一样,明艳,却怪异。 沈润感觉到身上一沉,晨光躺了过来,懒洋洋地躺在他的腿上,肚皮朝上,让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黑白猫,她白裙如雪,长发如墨,还挺像的,就是梦里的那只猫又大又肥,她却一点都不胖,瘦得像竹竿一样。 她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去在乎的人,不管气氛多糟糕,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不管场合,不管地点,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会靠过来,只要她高兴,她想走就走,一切只凭她的心情。她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她只要自己高兴,一定要对方去纵容她。 真是一个任性到放肆的人。 沈润在心里想。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毛。 沈润自己也知道,他很容易对晨光心软。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最开始大概是因为觉得她性情温软善解人意懂得分寸,对男人来讲,她是一个美丽又可爱的姑娘,无可挑剔,这样的她偏偏又时常病弱,这更激发了他内心的保护欲,只要她做的事不出格,他一般不会责备她。 沈润想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认准了他对她的保护心,她以这个作为基准点,一步一步将他逼退。她试探着他的底线,利用各种方法诱使他退步,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对她退让了许多步。 可她还不满足,她得寸进尺要求他退的更多,而这个时候的他尽管已经意识到他被耍了,尽管他已经知道了她不是纯洁无邪的小仙女而是头顶长犄角的恶魔,可二人在这段关系里的定位已经成型,他在不知不觉间失去的阵地已经抢不回来了。 也不是抢不回来,而是一旦决定抢回来,他很明白,那个时候就是他二人决裂的时候。 第三百三五章 被求婚了 晨光由着沈润摸着她的头发,这一次没有抵抗。 沈润的手却顺势滑了下去,从她的长发擦过她柔软的脸蛋,纤长的指尖掠过她丰满的嘴唇,摸在她光滑雪白的脖子上,再向下。 晨光一把握住他的手,她仍闭着眼睛,沐浴在被他遮挡了半片的阳光里。 “你摸太多了。”她微勾着嘴唇,似笑非笑地说,听不出来她是否高兴。 “你的伤口全好了。”沈润被她握住手,手却仍搁在她的脖子上没有动,他轻声说。 “我受伤之后会愈合很快。”晨光闭着眼睛回答。 沈润低着头望着她,屈起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擦她的脸蛋。 “痛吗?”他开口,突然问。 他问的有点没头没脑,什么时候哪里痛他都没有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问了。 晨光高高地扬起嘴唇,笑了一声,她没有回答。 沈润问完了就没再说话,他知道他问的没头没脑,所以也没期待她会回答。再说他问的这个也是废话。痛吗?当然痛,废话! “你会死吗?” 这是他犹豫了许久才对着她那张被他的影子遮蔽了一半阳光的睡颜问出来的问题。 问话出口后,他有些紧张。这虽然是他现在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但这无疑是一句令人厌恶的话,他也想过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去提问会更好,可他想不出来委婉的方式,再委婉,问题还是那个问题。 他想她大概会发怒。 他小小的后悔了一下,要是她真睡着了没听见就好了,他会为她睡着了松一口气的。 可惜的是晨光没有睡着,她睁开了眼睛,她也没有生气,她用那双被他的阴影完全笼罩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她笑了,说: “是人都会死的,谁又能真正的万岁万万岁?” 她是对的。 是人都会死,他的父皇费尽心思四处寻求长生之术,最后还不是死了,甚至都没到真正的寿终,临死之前还因为想求长生不老被晏樱狠狠地坑了一回。 沈润不会像他的父皇那样真以为一登九五就能够万岁万万岁了。 是人都会死。 可这样的话听她说出来,她明媚的容颜,灿烂的眼眸,看不出一点哀伤,这样的她说出世人都知道却仍有许多人看不透的话,好像参悟了似的,让他的心里一阵不好受。 晨光没想到他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虽然那眼神一闪即逝,让人差点以为那是错觉。 她有些心软,便对着他更加灿烂地笑起来。 “我不会死的。”她说,“不管那一晚晏樱对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他知道什么,他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又在背后胡乱编排我。”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沈润依旧用手指头慢慢地摩挲她脸蛋上柔软的皮肤,轻声问。 “认识的关系。”晨光回答。 “是么?”沈润凝视着她的眼,冷淡地应了一声,他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的反应让晨光有点意外,她还以为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想刨根问底的意思,却不想在她回答之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像是回应的回应。 “这一回我帮你打下烈焰城,你说你想要外城的那些人,我也依你。”他望着她,低声说,“等到攻下烈焰城,回国之后我就会派人去凤冥国下聘。” “下聘?”晨光的心咯噔一声,眯起来猫似的眸子倏地睁大,她惊诧地望着他,眼里写满了愕然。 “娶你。”他看着她,不徐不疾地吐出两个字,大概是她惊慌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他微微弯起了唇角。 他笑起来很好看,在这个时候笑起来,居然比湖水反射的阳光还要柔和绮丽。 晨光惊呆了。 “小润……”她坐起来,想要和他好好谈谈这件事,说服他不要太激动。 在她还没有完全坐起来时,仿佛早有准备,他的手抚上她的后脑,紧接着,他的嘴唇落了下来,落在她微干的嘴唇上。 晨光的眼睛瞪成了包子,都忘记了叫他不要亲她的嘴唇。 沈润伸出另外一只手,遮盖住她睁得大大的双眸。尽管她惊慌的眼神有些可爱,但这份可爱实在不适宜出现在此刻的气氛里。 亲吻的姿势有些难度。 他索性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推倒在柔软的沙地上。 晨光想,沈润一定是被她发作时的样子刺激过头,脑袋坏掉了。 …… 晨光坐在营帐里发呆。 思绪繁重,以至于连晚饭时的牛肉干都勾不起她的胃口。 火舞、司七、司八、司九侍立在旁边,见她居然没有因为晚餐愉快起来,皆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殿下?”火舞走上来,颦眉,轻声道,“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不想吃肉干?要不奴婢去想办法给殿下做点好吃的?” 晨光回过神,看着火舞,扁着嘴说: “小舞小舞,今天小润对我说,等攻下烈焰城之后,他就娶我。” 此话一出,四个侍女神情各异。 司八率先跳起来,不悦地道:“殿下肯理睬他他就该谢天谢地,居然还想给自己挣名分,他以为他是谁啊!” 司七无语地把她拽回去,让她闭嘴。 火舞想了想,问道:“殿下不愿意么?” “他明知道我是不可能外嫁的。”晨光双臂交叠趴在饭桌上,盯着桌上的牛肉干,似笑非笑地道,“他就是想把我绑在他身边,不管以后怎么样,先绑起来再说。他认为一旦把我绑起来,我就离不开他了,那个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离不开他。” 火舞明白晨光的意思,龙熙帝的求娶意味着要将殿下塞进后宫里,不管份位是什么,一旦进入后宫,各种束缚会让殿下成为断了翅的鸟。而百废待兴的凤冥国失去了殿下这根支撑,必会迅速倒退,假若那时龙熙帝以婚姻关系作为理由各种干涉远在龙熙国的殿下对于凤冥国的治理,那么要不了多久,凤冥国就会被龙熙帝收入囊中。 并非怀疑龙熙帝对殿下的感情,这是客观陈述的事实,而且不排除待龙熙帝将殿下娶走之后,他会怀着这样的目的计划着去进行。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强硬呢,根本就不想听我说拒绝,极少见他这样强硬。”晨光笑吟吟地说,“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在被欺骗、被隐瞒、被惊吓,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有完全接受时,就用温柔的表情说出了求婚的话。这是他将自身欲望和野心结合得最好的一次,娶了我,在娶了我之后凤冥国归他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我刚刚经历错时发作,在外人看来身心都很脆弱,这个时候却能得到他温柔的对待,心软了,一定会答应他。” “殿下要答应?”火舞问, 晨光笑嘻嘻地看着她:“我决定了,我要留下他。” 第三百三六章 小心情荡漾 火舞心知殿下口中的“我要留下他”可不是简单的把龙熙帝打晕了带回去的意思。 不过殿下高兴就好。 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交给司七一封纸卷,司七看了一眼,上前来笑道: “殿下,司浅来信了。” 晨光自以为想明白了,心里高兴,正在啃牛肉干,听了司七的话,拍拍手接过来,展开,看了一遍,笑了起来。 龙熙国帅帐。 许多人聚集在军帐里,沐寒正在讲解烈焰城及周边沙漠的地形。龙熙国不如凤冥国人熟悉沙漠,一直被凤冥国人牵着鼻子走很不利,所以沐寒作为副统帅这些日子一直在秘密派人去周围勘察地形,眼看攻城的日子临近,今天晚上龙熙国这边的军将集体在帅帐里开会。 沈润当然是要出席的。 不过他有些心不在焉。 沐寒难得的滔滔不绝,讲了许多与战事有关的计划,回过头来,却发现陛下罕见的魂不守舍。 不仅她发现了,其他将领也发现了,这情况很罕见,要知道陛下登基多年,给诸臣的印象一直都是兢兢业业的。 沈润不仅魂不守舍,他还精神恍惚,沐寒在说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也想收心,可他控制不住,他一直在回味着上午时在他的嘴唇吻住晨光的嘴唇时那迷人的触感。 这大概是他第三次吻她吧,第一次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只是贴了一下,错失了良机;第二次他倒是想深入,然后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第三次,他都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可她大概因为他突然求婚太慌张了,以至于忘记了抵抗,于是他抓住机会深吻了她。 让她慌乱到忘记拒绝真是太好了。 他的心到现在还麻酥酥的,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早知道他就该趁机多做点什么。 不过那样会不会太不庄重?毕竟他是要明媒正娶她的。是等到大婚之夜呢,还是就在沙漠里做点什么?沙漠里风景独特,很有情趣呢…… 沈润陷入两难的思考中。 众将领狐疑地望着他,心想夜晚的大漠这么冷,陛下还能热到脸发红,玄力深厚,不愧是陛下,臣等自叹不如! “陛下……”沐寒皱了皱眉,轻声唤道。 打断陛下的思绪这种事也就只有沐寒将军敢做,诸将心想,这位女将军和她的父亲一样不管场合气氛,性情耿直,一点都不怕得罪陛下被扔进死牢里去。 沈润惊了一跳,回过神来有些生气,冷冷地望过去,发现唤他的人是沐寒,就把眼刀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士兵响亮的声音: “参见凤主殿下!” 然后晨光软绵绵的嗓音就传了进来:“小润!” 她的声音让沈润莫名的兴奋,他站了起来。 帅帐外的士兵知道凤主殿下跟自家陛下的关系,刚刚那一声就算是通报了,给里边一个准备的时间,并不真的敢阻拦她,直接就将晨光放了进去。 沐寒已经将展示板上简单的地图收了起来。 晨光笑盈盈地走进来,身后跟着火舞。 坐在一边的秦朔看见跟着一块进来的火舞,莫名激动,直勾勾地望着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她长得真好看”。 沈润弯着眼角,笑吟吟地望着晨光,自从白天他向她求婚她没有拒绝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好,这会儿看见她,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是可爱的,连指甲盖都很可爱。 晨光被他炽烈的眼神烫的浑身发毛,下意识倒退半步,心想白天时小润脑袋坏掉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好? “小润,小浅来消息了,三日后攻城。”晨光对他说。 薛翎和司浅在一起,司浅和晨光这边有独特的联络方式,所以烈焰城外城的消息都是由司浅输送的。这是沈润默认了的,凤冥国代替龙熙国接收烈焰城内的消息沈润也认可了,但晨光口中的“小浅”二字让他很不愉快。 司浅是晨光的贴身护卫,晨光病弱的确需要人保护,可成婚之后,沈润可以自己来保护她,所以作为贴身护卫的司浅就没用了,等成婚之后他一定要把司浅派出去,这绝对不是因为私心,他会找个好差事让司浅更物尽其用的。 沈润在心里打定主意。 “小润,你在听吗?”晨光因为他没有回应,追着问道。 “我听见了,三日后攻城。” “嗯。”晨光笑盈盈地点头,见他没有异议,就往外走,她目不斜视,对军帐里众军将完全不在意,也无意窥探他们的会议内容。 沈润想了想,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晨光!”他唤住她。 晨光都已经走到军帐出口了,闻声回过头来,狐疑地望着他。 沈润在龙熙国的军将身上扫了一眼,军事会议还没开完,他只是想问晨光一句话,于是绕过桌子,和晨光走出军帐。 驻地中火把通明,到处是巡逻的士兵,见到二人分分行礼绕路。 沈润往站在晨光身后的火舞身上看了一眼,晨光望向火舞,火舞会意,退后两步。 沈润看着晨光,压低声音,询问: “三日后攻城,你要去吗?” “当然。” “是你去,还是……司晨?”沈润问,在说“司晨”两个字时,他说的有点艰难。 晨光闻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沈润被她看得时间太久,眸光不禁闪烁起来。 “自然是司晨,我连走路都会累。”晨光回答,顿了顿,她笑吟吟地望着他,问,“小润想见司晨么?” 沈润一愣,他感觉她的语气有点奇怪,心想她该不会是嫉妒吧,自己吃自己的醋吗?虽然吃醋不错,可吃自己的醋这就有点古怪了,沈润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点不自在。 “不是。”他忙说,“我只是问一问,若是你要去的话,可不行,你不能去烈焰城,太危险。” 晨光没有说话,她笑盈盈地望着他。 “怎么了?”沈润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讪讪地问。 “小润喜欢司晨吗?”晨光直直地盯着他,笑嘻嘻地问。 “诶?”沈润笑容微僵。 “你已经见过她了,喜欢她吗?”晨光笑吟吟地问。 第三百三七章 喜欢哪一个 沈润的头脑在快速旋转着。 这问题他该怎么回答? 明明都是她,被她这样问,就好像他移情别恋了一样。 可分明都是她。 要怎么回答? 如果回答喜欢晨光,三日后司晨就要出来了,晨光说过她二人的记忆是互通的,司晨会不会因为他这么回答厌恶他?可如果回答他喜欢的是司晨,晨光一定会翻脸,这一点不用怀疑。 如果回答两个都喜欢,那更不行了,即使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也知道,绝对不能对一个女人说他两个都喜欢,哪怕她们两个人是同一个。会被她们两个人同时厌恶的。 沈润僵在那里,他的脑筋转得太快,已经爆掉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晨光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她依旧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不等到他的答案她就不罢休。 沈润支吾了半天,见她不肯放弃,只好努力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不管你是晨光还是司晨,你就是你,我……喜欢你啊。” 他在“你”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闪烁,说“喜欢”过于直白,他有点尴尬。 晨光敛起笑,望着他。 她双眸若水,夜晚里亮晶晶的,如撒了一把碎星。 沈润不自觉屏住呼吸,他不知道对于这个答案她是否满意,他望着她,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却见她弯起嘴唇,嫣然一笑。 “我回去了。”她温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沈润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这反应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难道她生气了? 沈润想不明白,心依旧悬在嗓子眼放不下来,却不好追上去询问。 因为搞不懂她最后那一笑的含义,他猜测了一宿,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天亮时才回过神来,突然就陷入了自我厌恶中,因为猜测女人的心思考了一整个晚上,比他处理国事时还要积极,他也是够蠢的。 接下来的两天,为了整顿龙熙国的军队,沈润忙碌起来,也就没有工夫再去和晨光说话。他知道这两天晨光大概也在忙着军队的事。 这一回龙熙国出了五万人,凤冥国出了三万人,总人数和烈焰城内城中的人数差不多。粮草由龙熙国负责,凤冥国会作为先头部队率先攻城。在攻打下烈焰城之后,外城人交给凤冥国处置,至于内城,双方达成一致,男人全部屠尽,女人孩童则由凤冥国接收,烈焰城内的钱财双方四六分。 凤冥国因为经历过大战,男人数量不多,女人原本就少,现在三族融合,因为三族人口问题,男人明显增多,造成了男女比例不平均,在国家尚未稳定时出生的孩童数量也不高,所以晨光想把外城的男人、内城的女人以及孩子全部带回国。 沈润也没有反对。 龙熙国不缺人,如果不是晨光想要人,他原是打算一个不留的,既然她想要,正好由她全部处理,也省了麻烦。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后来时,烈焰城外城那两万个在他看来比野狗还不如的人给他带去了大麻烦。 现阶段,沈润和晨光的合作天衣无缝,龙熙国和凤冥国亦亲密无间。再加上晨光没有拒绝沈润的求婚,沈润一想到攻下烈焰城之后二人就要成婚了,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兴奋,他觉得他现在和晨光的关系最为亲厚,毕竟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夫妇了。 在制定详细的攻城计划时他情绪高涨。 三日后攻城。 已经决定好攻城时间是在夜晚,午后誓师,军队已经排列整齐,正在等候两国的最高统帅。沈润来到凤冥国这边的大帐接晨光,想要和她一块去。 一路上,沈润的心越跳越快,如同在打鼓。他在想,晨光已经变成司晨了吗,还是要在上了演兵场之后才会改变? 他越想思绪越乱,心跳越来越快,走到晨光的营帐前,他呼吸微乱。 司浅不在,晨光的大帐外没有专门把守的人,沈润掀开帐帘直接进去了。 墨黑的身影映入眼帘。 沈润的心蓦地一沉,又来了一个滑跳。 他不知不觉站住脚步,直直地望着她。 晨光,不,是司晨正坐在梳妆镜前,火舞跪坐在她身后,刚为她梳好头发。鬒黑浓密的长发如云,簪了一根金镶玉珠钗。柔软的嘴唇上了口脂,鲜艳的正红色,娇美欲滴。听到声响,她望过来,一双眸深黑如浓墨,清冷如冰泉,她冷冷地望着他,那目光犹如两道冰锥,狠狠地扎进他的心窝里。 她高贵冷艳,带着内敛的冶媚,如果说晨光是绽放在暖房里的水仙,那么司晨就是盛开在雪山上的玫瑰。 司晨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冷声问:“你怎么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了?” 沈润尴尬了一下,他想说我是你丈夫为什么进来还要说一声,但他也不知道司晨是否知道他的求婚,难道他还要再求一次,向司晨? 向同一个人求两次婚,是不是有些奇怪? 她会不会拒绝? 晨光喜欢他他能感觉到,可司晨是否喜欢他,他不确定,虽然陷在陷阱时她让他搂过,她也牵过他的手。 他仔细回想过了,第一次她甩了他一巴掌,第二次把他踹进湖里,第三次又给了他一巴掌。事不过三,他也是有自尊的,总被她打他也会生气,可真生起气来他并没有胜算,她一看就不好惹,她杀蛇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玄力比他高,武力也不比他差。 准确地说,那一天发作的人是她,而那一天他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他的退缩会不会惹怒她,她会不会因此讨厌他? 如果晨光同意和他成亲,司晨不同意,她们两个人谁听谁的? 沈润盯着司晨的脸在胡思乱想,因为想得太多,想得太混乱,他的脑袋有些承担不住,思维开始错乱。 “你来做什么?”司晨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皱了皱眉,不悦地问。 冰冷的气息在炎热的天气里把沈润冻了个舒爽,他回过神来,努力让自己镇定,笑着回答说: “我来接你。” 他莞尔一笑,故意释放出自己温雅秀逸的气息,这是他惯做的,桀骜尖锐掩藏在明朗柔润之中,却微微露了锋芒,混合了天生非凡的贵气,这样的气质在女人面前从来就没有输过,包括晨光。 司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在经过他身侧时,轻飘飘地回了句: “我认得路。” 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三百三八章 被司晨拒绝的沈润 沈润感觉司晨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连眼里都没放进去。 这个女人是外露的傲气,傲骨铮铮,和软绵绵的晨光完全不同。第一眼望过去,就能从她身上感觉到强大的威震力,不同于晨光高贵骄傲的小公主气质,她身上的是皇族的王霸之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其实沈润和司晨是最先认识的,问题是司晨不认识他,二人一路来时相处过一段时间,可她是假扮成晨光和他相处的,并没有暴露太多的真实性情,所以他们之间很陌生。 两人走在去校场的路上。 沈润皱了皱眉。 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晨光和司晨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很古怪。他接受是接受了,勉强接受了,可接受和能理解是两回事,他理解不了这两个完全相反的人怎么就能是一个人,不,应该说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分裂出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的? 这大概是一种病症,古怪的病那么多,他不该为此大惊小怪。既然晨光也说了她们是一个人,晨光和司晨也的确是由一个人幻化出来了,他还是该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努力以平常心待之,不对任何一个存在偏见,这是对她这个人的基本礼貌。可有些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去想,他娶一个等于娶两个,这可不是让人高兴的齐人之福,万一不小心刺激到了其中一个,说不定会让她的病情加重。 由司晨和晨光组合而成的这个女子,其实很危险,沈润觉得。 他不知不觉抬眼,看了司晨一眼,却正对上司晨的目光。 “有事?”她清清冷冷地开口,问。 真的和晨光完全不一样。 她冰冷的语气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山洞里她拉住他的手,那只手冷得像冰,冰冷的触感一路蔓延几乎冻僵他的心,不是灰暗的那种冻僵,而是让人很振奋,她冷得提神。 “身子好些了?”他问她,那一日发作的人准确来说是司晨,他理应该对着她关心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司晨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估计觉得他问的多余,她没有回答。 “听说你这几日在沉睡。”沈润只好换下一个问题。 司晨仍旧没有回答,她突然停下脚步,望着他。 沈润不由得随她一块停住了脚步。 司晨平着脸,没有什么表情,她淡声问: “你要娶我?” “是。”她肯主动提起这件事,让沈润觉得欢喜,至少她没有回避。 “你究竟是要从我身上获得多大的利益才会想娶一个疯子?”司晨冷淡地问。 这不是一句好听的话,很刺耳。 沈润皱了皱眉,他有些生气,但又不愿对她发怒,他无奈地笑了一声: “什么疯子?胡说八道!” “你第一次知晓我和晨光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吧,我是个疯子。” “你……” “疯子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这是事实,有哪一个人身体里有两个人,可我有,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司晨淡淡地说,她不是在自贬,她从老早以前就接受了自己是个疯子的事实。 “的确没有哪一个人身体里有两个人,可是你有,如此稀罕的事,这不正是你的珍贵之处吗?”沈润绞尽脑汁去安慰她,她坦然接受自己疯魔的事实让沈润有些难过,他突然就笃定了她不是患了疑难杂症的怪人,她是因为罕有所以珍贵,这心理来得很快,他忽然就确定了这一点。 “你用这种话来搪塞我我会打你。”司晨警告地说。 沈润哑然,的确,尽管他是那样想的,可是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听在她的耳朵里绝对是一种嘲讽,他不该说那样的话以为能安慰到她。 “是我失言。”他说,他望着她,认真地对她道,“但是,司晨,就算我觉得你古怪,就算我觉得你的身体状况让我不太能接受,就算我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两个人实在太奇怪,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疯子,我也不会允许别人说你是疯子。” “这样的话打动不了我,勉强去接受勉强认为我的一切是正常的,这非常讨厌。”司晨冷漠地说。 沈润看着她,无奈地笑。 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司晨和晨光的共同之处,都是虽性情直率却很爱闹别扭,只不过一个爱用幼稚的小孩子方式闹别扭,另一个却爱用冷漠装大人的方式闹别扭,结果其实都是爱耍性子的。 “我是不会答应你的。”司晨对他说。 “求亲吗?”沈润笑问。 “我不答应。”司晨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讨厌我?”沈润也不恼,笑吟吟地问她。 “讨厌。” 真直白。 “在山里时,我可不觉得你讨厌我。” “那你的感觉还真迟钝。” 她这话把他逗笑了,他笑望着她,问: “为什么讨厌我?” “讨厌还需要理由?”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晨光答应,你拒绝,你们谁听谁的?” “我和她必须达成一致。” “所以,一直以来,你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由你和她共同决定的?” “没错。” 原来如此。 沈润眉一挑,含笑点了点头。 “没关系。”他对她说。 司晨颦眉看着他。 “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很多,你会喜欢上的。”他弯着嘴唇,笑吟吟地道。 司晨冷冷地看着他,顿了顿,说: “在我出现的这几日,为了攻城时不会发生矛盾影响战事,我有必要告诉你,别碰我。” “别碰你?”沈润一愣。 “不要和我有肌肤接触,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司晨郑重警告。 “在山里时……”沈润笑道,话还没说完。 “现在不是在山里。”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司晨冷淡地打断他,说。 沈润沉默了一下,忽然笑道: “晨光很喜欢亲近我。” “我不是她。”司晨冷声强调。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好。” 司晨的眼里掠过一抹满意,她迈开步子,向校场的方向走去。 沈润想了想,忽然跟上去,从后面,虽然没有和她有肌肤接触,但却离她很近,近到他温暖的呼吸已经扑到她的后脖子上。 “听说你喜欢我的气味。”他笑着说,“我的气味,是什么样的味道?” 第三百三九章 战前动员上的较量 司晨皱了皱眉,不悦地道:“我不是让你别接近我。” “你只是说不要和你有肌肤接触,我没有碰你。”沈润用无辜的语气笑吟吟地说。 司晨顿住脚步,她回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你真的喜欢我身上的气味?我是什么样的味道?”他含着笑问,问话里多了一丝隐在深处的旖旎,微带调戏。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迈开步子,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抬高身子,鲜红的嘴唇贴近他的耳畔,没有触碰,却极靠近,近到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冰冷的气息,如埋在雪里的薄荷,冷冽得诱人。 “我可不是晨光,”她在他耳边冷冷地说,“惹我我会咬死你。” 她身上满溢而出的难以驯服的野性令人心惊,同时亦让男人的征服欲蠢蠢欲动。 她冰凉的气息向他的耳廓扑来,让他肌肤微颤,同时他的心尖一热,似突然窜起来一把火。 司晨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沈润直直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就像是一只漫步在午夜野性难驯的黑猫,他在心里想。 …… 八万士兵集结于演兵场,五万龙熙国军队英姿飒飒,锐不可当。 三万凤冥国军队立于东边,虽然人数比龙熙国军队少了快一半,可士气不减,整整齐齐地列队于校场上,气势浩大,亦不容小觑。 沈润在看清凤冥国军队时愣了一下,不禁回头瞥了司晨一眼,短短两年就能把三族融合的凤冥国军队调教成这样,她确实很有本事。 此次出战,龙熙国军队由沈润亲自挂帅,副帅则由沐寒担任。 凤冥国的主帅却有三个,分别是郑书玉、张弘和高池柳。 沈润并不赞同一个军队里有三个主事人,尤其三个人分别来自于三族,可这是凤冥国自己的事,司晨的那张冷脸满满地写着不会接受他的意见,所以他没有提出来。 沐寒率领龙熙国众士兵立于校场西侧,郑书玉、张弘、高池柳率凤冥国士兵立于校场东侧,两军都在等待各国的最高统帅下达战前的最后命令。 沈润和司晨出现在校场中。 在走近校场时,司晨很自觉地走到了沈润身后。 她是凤主,沈润是龙熙国的皇帝,地位的差别,再加上这一回龙熙国的士兵人数远多于凤冥国的人数,她很自觉地收敛起来,不会让龙熙国的士兵感觉不愉快。 沈润明白她的心思,觉得好笑,刚刚还是一副“我要咬死你”的凶狠模样,这会儿却突然收敛了起来。 以他们的关系,其实她可以对他任性一点他不会责怪她的,可是她没有,在这一刻,她又将凤冥国背在身上。她是凤冥国的凤主,她的一言一行代表了凤冥国,作为凤冥国的凤主,她识时务地选择了对龙熙国退让。她将她和他与凤冥国凤主和龙熙国皇帝这两组身份分辨得很清楚,不会逾越。 这份气度,她的确很有作为一国领袖的素养,虽然她是个女人。 沈润倒很庆幸她是女人,若她是男人,他们必为仇敌,只有她是女人他才能娶了她,她是女人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沈润先一步上了高台,司晨跟着他走上去。 八万士兵,身披盔甲,手握武器,乌压压一片向后蔓延,那场面极为壮观。 沈润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因为这场面紧张,向后瞥了一眼,却见她的面部表情比脚下的石台还要平。 他暗自好笑,他还真是多虑了。 二人站在高高的石台上,被八万士兵殷切地注视着。沈润向司晨打个手势,示意她先来,司晨却抬了抬手,让他先开始。 沈润笑了笑。 战前的最后一次集合,与其说是下达最后的军令,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目的更多一些。 沈润很擅长这个。 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天生的高贵气质,又从小被最优秀的学者教导,念过许多书,也进过军队捞过几个军功,他知道该如何将兵将们的气势调动起来。 并不冗长的誓师讲词,却将台下的五万士兵讲的双眼赤红,热血沸腾,情绪高涨。 司晨站在后面,冷眼望着他,他咬字清晰,声音清亮,感染力极强。 同为皇族,他们却完全不一样,他是在皇宫里带着皇族人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荣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她却是在冰冷阴暗的地狱里苟延残喘,像一只卑微弱小的爬虫。 他和她不是一类人,也不在同一条线上。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是皇子,她却是公主。 假若她这个公主是在宫中按部就班长大的,她现在早就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那她的丈夫究竟是别国皇子还是凤冥国的贵族呢? 认真去思考这个的她真蠢,做公主未必会比做凤主更美好。 龙熙国的士兵在沈润的话语结束后,齐齐跪下,嵩呼万岁,声音如雷,震耳欲聋,极有气势。 司晨的思绪被拉回,冷淡地望着龙熙国的士兵。 沈润转过身,望向司晨,减去了刚刚在面对龙熙国士兵时的气势,冲她笑笑,打了个手势。 司晨上前来,面对的是凤冥国的士兵。 沈润退后一步,站在后面望着她。 这样的时候,讲词是会被对比的,讲得不好,反而会因为对比减弱本国士兵的士气。 不过司晨并不在意这个,她和沈润完全不一样,她不会去比较,她做事从来都是看自己的心情。 她在凤冥国三万人身上淡淡地扫了一眼,浅声开口,浑厚的玄力让她清冽的嗓音传达到最远处,她语气冷淡地说: “凤冥国士兵听着,这一次我军为先锋,凤冥国刚经历大战,战后军力如何你们心中清楚,攻打烈焰城的目的你们也都知道,你们是我凤冥国倾尽国力培养出来的精锐,你们每一个人对凤冥国都非常珍贵,所以这一战务必减少负伤,不允许有一个阵亡,你们每一个人,怎么来的就要怎么跟我回去,这是命令,听清了么?” 她没有说“浴血奋战”、“为国家而战”、“为了凤冥国的昌盛血战到底”,下面的人都是军人,他们都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战斗,刻意去强调是对他们军魂的不信任。 司晨希望的是他们都能回去,尽管她的希望是因为她在这些人身上投入了过多的银钱。 可在众军将心中,凤主殿下希望他们活着回去,这比任何一句都要让他们激动,他们不是被当成工具在利用,他们每一个人都被她当成了珍贵的部下,那么,他们甚至愿意为她战死。 “末将遵命!凤主殿下千岁千千岁!”郑书玉、张弘、高池柳跪下来,表情肃穆庄严,齐声高呼。 “凤主殿下千岁千千岁!”凤冥国三万人整齐地跪下来,高声嵩呼,声势浩大,丝毫不输给之前的龙熙国军队。 第三百四十章 危险的魅惑力 凤冥国将士响亮的嵩呼声震惊了旁边的龙熙国军队,很意外凤冥国的凤主居然在凤冥国军中有这么大的威望。 沈润站在后面望着司晨,他也有些意外,从那些传言和她带给他的感觉来看,他还以为她是个强势冷酷的人,这样强硬的一个人竟也懂得怀柔,且运用得娴熟自然,短短几句话就让凤冥国的将士甘愿为她出生入死,真是让人意外的一面。 司晨站在高台上,望着凤冥国士兵,绝美的容颜,清冷的神色,沙漠里的风吹起了她墨黑的斗篷,倾国之貌,雍容华贵,高不可攀,那的确是沙漠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沈润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警惕,倒不是想要和她产生隔阂,只是他生性敏感,所以这份警觉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凤冥国军队臣服的是凤冥国的凤主殿下,这是个危险的现象。这位凤主殿下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且具有让人甘愿追随的魅惑力,这是最危险的,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没办法办到的,一旦凤冥国军队将这位凤主殿下视为圣洁的神女一样的存在,那么他们的效忠将不仅仅是军人对于国君的效忠,还有男人对心中那位高不可攀的女神的保护。比起前者,很显然后者对于军队的影响力更大,忠诚之心不一定人人都有,对于女神的保护欲却是男人的天性、本能。 当年沈润就吃亏在了这个天性上,直到现在还很容易被晨光牵着鼻子走。 他感觉司晨深知男人的这一点,她的士兵们臣服的不仅是她尊贵的身份和她狠辣的手段,他们臣服的还有她的美貌与她作为女人特有的柔软。她高明地运用了她的性别,她的这一招是任何一个男性君主都做不到的。她没有把她女人的身份当成是混迹在男人世界里的障碍,反而成为了她得力的武器。 如果凤冥国的军队将本国的凤主殿下作为信徒崇拜神灵那样去崇拜,只要凤主的身份不改变,被这份崇拜催化的凤冥国军队他们的发展将会非常迅快,心中的信念会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 只是一次短短的誓师,沈润就觉察到了凤冥国军队未来的可能性。 他在心里想,绝不能让凤冥国军队这样发展下去,会对龙熙国很不利。 …… 连夜进攻烈焰城。 从驻扎地到烈焰城共需要五天时间。 沈润和司晨带领一万人先出发,沐寒、张弘、高池柳率剩余七万人的联合部队押后前行。 一万人先行部队走的比大军轻松,司晨算准了时辰,五日后深夜恰恰好抵达烈焰城外。 沈润看着司八向天空中放了一枚无声的烟花,这是通知外城的司浅和薛翎动手的讯号。 大约半个时辰,外城紧闭的城门附近传来厮杀声,司晨命一万人准备。 不多时,外城的栈桥被放下来,城门被从里面破开一条缝。埋伏在护城河附近的五十人精锐先一步冲城,和里面的人里应外合,强势破门,紧接着,一万大军穿过栈桥冲进城里。 烈焰城外城一片混乱,厮杀不断,血流成河,有许多处冒出浓烟,似乎是着了火。 这几日,司浅和薛翎一直潜伏在烈焰城外城。 孟虎的人主要是搜查内城,虽然外城也搜查过,但远不如搜查内城来的上心。对内城人来说,外城亦是狼窝,饱受饥饿和压迫之苦的“狼群”什么都能做出来,所以内城的人也不愿意过多的打开城门,避免外城的人强行闯入内城。 司浅和薛翎潜在外城,根据司晨之前的指示,在烈焰城外城威逼利诱拉了十来个小帮派,只等着今晚将外城的守卫杀尽,配合城外的龙熙国和凤冥国联合军攻城。 烈焰城外城的人活得比野狗都不如,仿佛在炼狱中的日子让他们非常绝望,乍听闻有国家可以不计前嫌接纳他们,进入凤冥国直接以军人的身份,享受军人的待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哪一个人会不愿意。虽在最初让这些人相信时遇到了一些阻碍,但当这层阻碍破掉之后,被收服的那些人本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对烈焰城发自内心的憎恨,对协助攻城这件事十分来劲。 烈焰城的外城虽然也守卫森严,可远不如烈焰城内城的全方面封锁,守在外城的守城兵实力亦不如内城的守城兵。 在司晨在外城时,外城的巡防基本已摸清,这一场仗进行得十分顺利,在外城的守城兵被全面清剿之后,外城中那些犹如流浪的居民就是一堆散沙,根本不足为惧,基本上没人抵抗。 司浅在和郑书玉带领的士兵汇合后,遵从司晨的命令,将城中近两万个过去在本国皆是凶神恶煞流落到烈焰城中却连野狗都不如的家伙收编,组成了一支先锋军,这些人将会代替凤冥国军队冲在最前面。 两万个人也没有人有异议。生活在外城原本就是今天活明天死的,他们怀揣着憧憬来到烈焰城,原以为能在这里闯出一番天地,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跟想象的完全不同,能出头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是沦为渣滓死在外城,这个时候他们想逃跑已经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拼命,拼能够进入内城的一线生机。现在,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被一支正规军俘虏,为了那口军粮,他们也不会反抗。 彼时。 司晨和沈润站在城外的沙丘上,远远地望着火光冲天的外城。 “还算顺利。”注视着远方的战况,过了一会儿,沈润轻声说。 “攻打外城原本就不是难事,只要时辰没有算错,就能拿下来。难的是内城,内城自耕自种,水源也充足,即使一直闭城不出也不会有事,可我们的粮草却只够一个月的,加上路上的耗费,围他半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沈润沉默着,没有搭腔。 这一回提供粮草的是龙熙国,虽然龙熙国还不至于无法供应后续的粮草,但沈润并不愿意在一个烈焰城上耗费太多。 更何况,如果半个月都无法攻打下烈焰城,再继续攻打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围城并不能达到消耗烈焰城的目的,被消耗的反而是他们。 第三百四一章 对策 “我可不想什么都没做一身狼狈地回去。”司晨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安慰道:“肯定会拿下的,我跟你一块你担心什么。” 司晨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个时辰之后,外城的杀戮声渐渐停歇,燃烧起来的火也都扑下去了,这是战事将要收尾的信号。 天快亮的时候,后续的七万大军陆续而来,入城驻扎,与烈焰城外城形成两军对垒的阵势。 这时候从城门内飞奔出二人二马,借着清亮的天色看清了那二人是司浅和薛翎。 两个人骑马来到司晨和沈润站着的沙丘,在沙丘下下了马,走上来,跪下请了安。 薛翎沉声报道:“臣幸不辱命,外城守城兵全部剿灭,两万名外城人也分两批收编,已经交给司浅大人管理了。目前我军驻扎在双杨里附近,内城的人大概得到了消息,城门紧闭,守卫森严,没有陛下的命令,臣等也不敢擅动。” 沈润点了点头,对司晨轻声说: “先进去看一看再做决定。” 司晨点点头。 司浅和薛翎来的时候一人牵了一匹马来,司晨利落地翻身上马。 沈润看了她一眼,语气微凉:“原来你会骑马。” 司晨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扬鞭催马,飞快地向烈焰城奔去。 沈润想起那一年她从龙熙国撤退时,他以为她不会骑马,所以认为不管她是自己坐车还是被别人带走的,都不可能逃得那么快,现在看来,原来她是自己骑马跑了。 沈润骑了马跟上她,心里想着找个机会一定要多探探她还会什么,免得回头被她的柔弱迷惑被她卖掉了还以为她是个小可怜儿,纵容她当然可以,但被当成傻瓜欺骗可不行。 二人进入外城。 两国的统帅能力都很出色,刚经历过战事外城就已经被清理得非常整齐,八万联合军驻扎在离烈焰城内城门不远的地方,对方的弓箭手射程以外,在那里安营扎寨,双方形成对峙的阵势。 烈焰城内城大概时刻准备着迎接这样的战争,他们面对围城时的表现精干熟练,高高的城楼上已经准备许多石块、开水和热油锅,弓箭手全部站在城楼上,如一根根笔直的不会疲倦的木头,在这些“木头”的后面,影影绰绰徘徊着长官的身影。 烈焰城的内城城墙不同于外城城墙,内城城墙呈现倾斜的弧度,光滑流畅地倾斜下来,这样的设计很精妙,既可以防止沙漠里的狂风,也能防止有敌军前来攻城。这种倾斜弧度,云梯很难搭上,想要徒手攀爬,即使是对于高高手,也是难如登天。 城内不缺粮食,不出战连马匹都不需要,攻城攻不了,一旦进入烈焰城内城的射程范围,弓箭、石块、沸水接二连三地来,不但内城攻不下,还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沙漠里天气炎热,一旦出现伤口,极难愈合,如果因为在炎热的天气里大量伤亡引发严重的疫病,这一战不仅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反而损失惨重。 沈润和司晨以及双方的几个领兵站在营地的最前端,远远地望着内城高大的城墙。 环境对于两国的联合军很不利,内城人身居高处,他们在低处,低处又没有遮挡,驻扎在一片荒原中,暴露在敌军视野里的部分太多了。 现场观察到的情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 没有休息,司晨和沈润与两国的高级指挥官全部进入军帐中商讨攻城的对策。 薛翎已经绘制出了烈焰城内城的地图,挂在展示板上,几个人围着板子皱着眉仔细研究,思忖对策。 沈润坐在长桌后面。 他本来想给司晨找个位置坐下,司晨却转过身子旁若无人地坐在长桌的一角,导致沈润只要往旁边瞥就能看见她曼妙的背部曲线,他克制不住总是想去看她,有一半的心思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司晨坐在长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 火舞、司七、司八从外面进来,手捧着托盘,司七先将一杯清水奉给晨光,在晨光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才将茶盏放到沈润手边,火舞则领着司八将托盘送到主要是龙熙国将领的面前,含着笑,温声说: “这茶是我们殿下从凤冥国带来的,诸位将军请用。” 凤主殿下带来的茶,龙熙国人自是不敢怠慢,先向司晨道了谢,客客气气地接了,又对着火舞和司八说了声“多谢姑娘”。 秦朔是最后一个从火舞的托盘上拿到茶的,他耳根子微热,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火舞,笑嘻嘻地接了,用极温柔的语气说: “多谢姑娘。” 有点破音。 火舞差点冒出来一身鸡皮疙瘩。 “大人不必客气。”火舞噙着客套的微笑,软声说。 秦朔憨憨地笑。 这小子表现得太明显,人家姑娘都已经出去了,他的眼珠子还粘在门帘子上,龙熙国人包括沈润都觉得他非常丢人。 薛翎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秦朔回过神来,有点尴尬,耳根处通红一片。 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战事上。 沐寒开口,肃声道:“内城的城墙强攻是不行的,只能逼着他们自己把城门大开,或者就让他们死在城里面。不知道内城水源的源头在哪里。” 司晨明白她的意思,沐寒是想从内城的水源入手,切断水源,或者干脆从水源处投毒。 “烈焰城附近没有流动的河流,这说明他们用的是地下河的水,沙漠中的地下河分布非常复杂,而且我刚刚已经吩咐司七去看过了,外城唯一的水源是从内城流出来的,所以这些日子我们用水时也要小心些,我们这边切不断内城的水源,反倒是内城那边有可能会利用水源毒死我们。” 沐寒没想到自己思考的问题已经被司晨先一步考察完得出结论了,她望着她,眼里含着惊诧和窘迫,她为草率开口的自己感到难堪,自己的想法在这位凤主殿下面前就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她的脸开始发烫,幸好皮肤比较黑,又是在灯影里,看不太出来。 沈润也没想到司晨居然这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勘察完了,他望了她一眼。 第三百四二章 戒心 沐寒不再说话。 薛翎、秦朔、郑书玉等人陆续提了几个假设,都被否决了。 围城的最终目的是断了城内的水粮,众人也都是以这个作为目标制定计划,但烈焰城和其他城池不一样,烈焰城耗得起,耗不起的反而是攻城的他们。 “难道只能强行攻城了?”秦朔皱了皱眉,咕哝着说。 沈润看了司晨一眼,司晨正望过来,二人目光相碰,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强攻造成的损失,在这一战里没有必要。”司晨说,不是强攻不起也不是不能强攻,是没有必要,强行攻城造成的伤亡损失对于攻打烈焰城这场仗来说划不来。 沈润是赞同司晨的想法的,他也觉得对于这场额外的战事来说,强攻造成的损失太重,不划算。 “消耗他们行不通,看来只有让他们主动出战了,就是不知道烈焰城城主会不会真那么蠢,自己憋不住打开城门。”沈润对司晨说。 消耗对方行不通,强行攻城损失严重,只有让烈焰城主动打开城门进攻,才有可能攻进内城,可并不敢保证孟虎会主动开城门迎战,因为这场仗显而易见,只要孟虎不开城门,和他们就这样耗着,烈焰城赢定了。 “我带了许多锣鼓。”司晨对沈润说。 沈润微怔,皱了皱眉,想清楚了她要干什么,有点哭笑不得: “骂阵?” 司晨点了点头。 “你觉得能把他骂出来?”沈润笑着问。 “这要取决于骂他什么,他是马匪又不是缩头乌龟,多骂几遍他是婊子生的,他女人在他床上偷人,他儿子不是他的种,他自己根本就生不出来,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出来,除非他不是男人。” 沈润心想她嘴巴真恶毒。 的确,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更何况孟虎是马匪出身,原本就脾气暴躁,更不会选择忍耐。 “你是女人,说话应该文雅些。”尽管他赞同她的提议,却还是责怪了一句。 “再文雅意思也不会改变。”司晨不以为然,顿了顿,道,“既然决定了,就执行吧,我们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耗费在这里。” 司晨是个急性子。 沈润心里想。 就目前的情况看,暂时也只有骂阵这一种方法,若能激怒孟虎,让孟虎出战,这是最好的情况,若不能,也能根据内城的反应及时调整作战计划。 用辱骂来激怒孟虎使其迎战只是骂阵的一部分,还有就是要在晚上制造出锣鼓喧天恶骂不断的噪声,不让对方睡觉,使烈焰城士气萎靡。 烈焰城虽然已经发展到可以侵略中原边境的规模,可马匪终究是马匪,他们只是滋扰边境,并没有正规的作战经验,此处又是马匪们的老巢,是他们最为安逸之所,这些人大概从来就没有经历过噪声日夜不停的滋扰。而凤冥、龙熙国的军队却是从战场上下来有一定的战争经验,从心理上来讲,非正规军的马匪逊色一筹,他们很容易从心理上溃败。 在确定好作战细节之后,天已经黑了,晚饭时间,士兵们都坐在驻地里啃干粮。 骂阵从今夜开始进行,司晨只是提出一个思路,军队里有的是能人,赶出来的骂阵台词犀利又恶毒,比司晨刚才说的要难听千倍万倍。 司晨很满意,这么恶毒又粗鄙的辱骂,专门攻击男人致命的部分,即使是死人听多了也会被气活过来。 在内城潜伏时,沈润已经派人将烈焰城的几个主要人的身份背景大概都打听了出来,在编骂词的时候,能人们把这几个人的身份背景编在一块,添油加醋,硬生生的给扭曲成了一部充满了爱恨情仇的大戏,指名道姓地说出来,就跟说书似的。 烈焰城中的人算不上正规军,尽管他们满手鲜血,但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也没有真正地上过战场,在心理上很逊色。又因为身体里就流着马匪的血,他们的上下级关系一直停留在胜者为大的血腥杀戮阶段,听到长官的谣言完全不会愤慨,反而像听书似的,听的津津有味,恨不得抻长耳朵再多听一点,连自己正在守城都给忘了。 对长官没有敬畏之心又不够驯服,就容易出现喜欢看长官笑话的情况,听到难听的谣言,也不管真假,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全城都知道城主的女人偷汉子,城主的儿子似乎是老七的种,原来城主那方面不行,老七居然想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秘密弄死城主,听说城主女人的胸脯子上有颗痣,是老七喝多了在床上告诉给了西楼的春花姑娘,巧的是春花姑娘其实是“大花脸”钱嵘的女人。 流言如风一样传开,人们本不欲相信,却因为道出了许多细节,比如城主女人胸脯上的痣,虽然没几个人看过,但连这样的细节都有,大家越想越觉得这是真的。 还有老七和钱嵘在西楼密谋毒害城主,事成后老七为城主,钱嵘为副手,这件事发生在上月初七。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据知情人透露,在上月初七逛西楼的时候,的确看到了钱嵘和老七进了西楼。 如此这般许多消息,就算不想相信,可听到这样的详细,不得不去猜测,猜测的多了,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细节方面均是由司晨提供的。 沈润不认为她全部都是造假,肯定有部分是真的,半真半假掺在一块才更容易让人信服。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沈润想起了在落入陷阱当天被司九杀掉的大概是来自西楼的那个妓子。 从龙熙国撤出之后司晨就在烈焰城安插了人手,这说明她早就有计划要攻打烈焰城。在那么久之前就制定了这份计划,这份心计不得不让人叹服。而她的挑拨离间,在内城的时候,她一定是派人去西楼向那个叫鸢尾的女人打探过内城的消息,沈润不认为在她不问的情况下,鸢尾会将这么多细节都说出来。 也就是说,司晨从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攻城时先用骂阵。 缜密的心思,长远的计划,阴毒的挑拨。 沈润突然觉得司晨这个人其实很可怕,若是与她为敌的话。 第三百四三章 喂食 小道消息通过说书似的辱骂传递了三天,从第四天起,开始不分昼夜随便就会叫骂一阵,叫骂时连一半人都用不上,剩下的人会好好休息。 并不是昼夜不停地叫骂,骂阵的目的主要是不让对方睡觉,令敌军身心俱疲,只要在对方想睡觉的时候彻底吵醒他们,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精神崩溃。 司晨从最初开始推算起。 沈润发现她似乎极熟悉人的内心变化,她给烈焰城的马匪推测出了一个根据骂阵时间段的变化敌方有可能会入睡的时间段。一旦骂阵开始,内城的人也是根据他们这边的时间顺序推演可以入睡不会被吵醒的时机的,司晨通过返向推算,将对方推算出来的时机计算出来,给军中作为参考。 沈润越发觉得司晨能耐不小。 她和晨光不一样,她的很多部分已经超过他的预计,他开始深深地觉得,娶了她让她顺服于他,他就等于是获得了一个强大的帮手,如果他的目的不能达成,那么她会是他威胁性极高的一个敌人。 深夜。 阵前仍旧在叫骂。 内城的人气急败坏,甚至有忍不住回骂的。龙熙国和凤冥国的联合军队因为从前在战场上训练过,淡定地在噪音声中休息。 司晨没有入睡。 晨光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相对的,司晨不容易困倦,她的睡眠极少。 她站在大帐前,望着天上的月亮。 天空中的那一轮月亮又快圆了。 “月圆时会发作么?”悦耳的嗓音响起,沈润从后面走上前,站在她身旁,同她一块看了一眼月亮,轻声询问。 司晨瞥了他一眼。 她不喜欢这个人用关心作为借口探问她的事情,他以为她看不出来他的目的其实是想要用这句话作为由头进行更深入的打探么,她不是晨光,她可不喜欢装傻。 她望着他,忽然勾起嘴唇,冷冷一笑,说: “若是发作,我可以咬你吗?” 沈润显然没想到他的一句问题会牵扯到这上面来,她的直白让他惊诧,可现在他不会再选择回避的态度,既然他想和她继续下去。 他笑了笑,用温和的语气回答了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让我考虑一下。” 不是回避的态度,是直面她的态度,这已经算是无可挑剔的回答了,总不能强硬地要求他连考虑都不可以直接把脖子伸过来。话说她又不是恶鬼,强迫别人这种事在她开始有了自控力后她就不干了,身体是恶鬼,她本身可不想当一个恶鬼。 沈润的回答只是一种敷衍,司晨心知肚明,不过她也不在意,他的敷衍很平常,这是符合常理的反应,没有人想被咬一口,真要是一口答应了才有鬼。 她只是不喜欢他的态度,是敷衍就该有一个敷衍的态度,一句敷衍的话偏偏用上了无懈可击的温柔,这种极自然的撩心手段让人讨厌。 沈润突然将用帕子包裹的一包递过来。 司晨一愣,没有接,问: “这是什么?” “烤栗子。”沈润回答。 “栗子?”司晨愣了一下。 “听火舞说你没吃晚饭。你不爱荤食,也不喜欢吃点心,正巧秦朔那儿他娘给他带了点栗子,我就要过来命人用火烤了。烤栗子好吃,不甜,知道你不爱吃东西,可一时半会儿又变不过来,不吃东西身子会撑不住。”沈润语气柔和地劝说着,将手里用帕子包着的烤栗子往前递了递。 彼时。 被要走了全部栗子的秦朔蹲在火堆前,欲哭无泪,原本想邀请火舞姑娘过来跟他一块吃烤栗子的。 司晨没吃过栗子,不仅是睡眠时间,大部分用餐时间都是晨光承包了。因为月圆之夜的那一次,司晨很难吃下食物,需要由她来用餐维持体能的时候,她也只是吃吃瓜果敷衍敷衍,对食物并不上心又挑嘴的她偏偏生长在食品匮乏的凤冥国,她吃过的食物很少,烤栗子只是听说过,还真没吃过。 她直直地盯着他手上的帕子,眼里掠过一抹好奇。 沈润没看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帕子,应该是很感兴趣的意思。 他便将帕子打开,露出烤熟的金灿灿香喷喷的栗子,栗子个头很大,经过火烤,栗子壳已经涨开,露出香甜的栗肉,泛着热气,似乎很香甜的样子。 司晨大概有点喜欢,可她没有伸手去接。 沈润见她干看着就是不动手接,疑惑地问:“不想吃?” “外壳,也可以吃?”司晨沉默了半天,突然问。 沈润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但见她问话时的表情很认真,心想她大概是真的没吃过不知道,晨光明明最热爱吃东西,司晨对吃却这般冷淡,难道热情全被晨光燃尽了? “外壳不能吃。”他笑着说。 司晨便开始嫌弃,她不喜欢剥壳的东西,会弄脏手,她不喜欢弄脏手,于是她撇过脑袋,不再理睬他。 “不喜欢?”沈润一愣,问。 “我讨厌带壳的食物,会弄脏手的。”司晨回答,回答得很傲气。 沈润哭笑不得。 难道他还要替她剥壳吗? 她真是好大的面子。 “你干脆直说让我喂你。”他嘴里说着,从帕子里取出一颗栗子,双手拇指按在栗子中间的位置,向两旁一掰,一声脆响,栗子壳完全剥开,金黄的栗子肉脱出来。 他将金黄的栗子肉送到她嘴边。 司晨盯着他手里的栗子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 “你洗过手了么?” “……”沈润抿了抿嘴唇,心里有点冒火,他突然想,还真是一个人,不愧是一个人,惹火他的能耐相同的强悍,他这个从小被伺候大的亲手给她剥栗子壳,她不说感恩戴德至少也该说一句“多谢”,没有道谢居然还敢嫌弃他,简直不识好歹。 “洗了。”他语气硬邦邦地回答。 司晨这才俯下头来,两片鲜红的嘴唇含住栗子的一头,连他的手指尖都没有触碰就直接叼走了。 她慢慢地咀嚼着,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好吃吗?”沈润微勾起嘴唇,笑问。 司晨嚼了一会儿,蹙了蹙眉尖,惜字如金地回答: “一般。” 沈润:“……” 不识好歹! 第三百四四章 怜悯 阵前的吵闹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这边来,今晚的叫阵格外欢腾。 司晨吃了一个栗子就不想再吃了,用指腹拂了一下嘴唇,对沈润说: “这么闹腾,最多再有三天,城里边的人就受不住了。” 沈润点了点头,笑问:“你猜谁会出战?” “第一场仗,孟虎亲自出战不大可能,多半是那个叫老七的,或者钱嵘。” “你觉得孟虎虽然不会听信谣言但还是会心怀芥蒂,趁机推出老七或钱嵘打头阵,试探我们的同时,就算最后这两个人折了,他也不会心疼,不如说正合心意?”沈润问。 司晨默了一下,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觉得不会。孟虎不会因为叫阵时传过去的谣言就对那两个人产生戒防。况且,就算真的心里面有芥蒂,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他们派出来,明摆着公报私仇,若那两个人活着回去,就算谣言不是真的,也会变成真的。听说孟虎是凭自己的手段当上城主的,他不会那么愚蠢。” 司晨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勾了勾嘴唇,似是微笑,在月影里意味不明。 “那你觉得谁会出战?”她问。 “最有可能的是雷豹。”沈润回答说。 “雷豹?” “你在内城时也没少让人到处打听吧,从你回凤冥国之后还没准备攻打烈焰城时,你就往内城里塞了女人,你会不知道雷豹是谁?”沈润噙着笑问。 他的问话类似于踩在底线上进行试探,他在试探她的反应,想从她的反应里窥察到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司晨没有反应,她用墨黑的双眸望着他,眼里什么内容都没有,这模样让沈润想起了晨光一脸懵懂时的表情。 “连烈焰城都有你的人,该不会到现在我身边还有你的人吧?”沈润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司晨看着他,淡声开口,回答: “你的妃子里有一个是我的人,你的宫里也有一个我的人。” 沈润哑然,他看着她,明知道这不可能,可嘴角的笑容还是没能保持住,僵硬起来。 司晨盯着他,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勾起唇角,她清冽的嗓音里仿佛含了一点笑意: “所以说,干吗要问这种会添堵的话?就算你笃定这不是真的,可你还是会在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去猜测那个人是谁吧?现在的孟虎心里是同样的状态,人不就是喜欢思考么。” 沈润用无奈的眼神望着她,他哭笑不得,突然觉得有点败给她了。 “你身边真的有我的人。”司晨对他说。 沈润哑然,无语,这话题他接不下去了,索性忽略,主动转移话题,说: “雷豹是从四年前跟在孟虎身边的,听说此人力大无穷,很受孟虎器重,但有勇无谋,孟虎身边的老七很看不起他。打龙熙国边境的时候,这个雷豹是主将。” “是么?”司晨说,问,“所以你觉得第一战孟虎会派雷豹出战?” “老七全名朱建七,原是龙熙国人,以前是灵州青山寨的军师,青山寨被朝廷剿灭之后,只有朱建七狡猾逃脱没了踪影,那一仗是薛翎去打的,薛翎见过他。薛翎说此人有些计谋,但十分自负,虽懂得拳脚,却不擅打仗,所以他不会出战,但他很有可能会指挥雷豹作战。” 司晨沉默了半天,淡声咕哝:“是么?” “假若三日后烈焰城真的迎战,作为先锋军你们还是小心些好。你打算派谁做先锋将军?” “司浅。” “司浅?”又是司浅,沈润蹙了一下眉头,语气冷淡,“他不是你的贴身护卫么?” “他是全能的。”司晨淡淡地说。 直白的夸赞让沈润不太愉快,他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阵,问: “司浅,以前也是圣子山的人?” 司晨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她用沉默表示她拒绝回答。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突然问她: “你讨厌圣子山?” “不讨厌。”司晨望向他,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说,“我只不过屠光了它。” 原来真的很讨厌,难怪她从来不提,也厌恶他提起。猜测被证实,沈润开始想,她的病症应该与圣子山脱离不了干系,那么那个圣子山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想了解圣子山,也必须要了解圣子山,因为他认为圣子山是解开她身上所有神秘的钥匙,同时,圣子山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凤冥国突然崛起一跃成为强国之一的原因。 但她拒绝让他了解。 他必须要一步一步软化她紧闭的心,才能从她的口中探听到被她攥紧的秘密。 他不相信她是毫无破绽的,虽然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她受了许多苦,这样的女孩子只是将心紧紧地关闭保护自身,一旦找到锁紧了她痛苦的闸口,将闸口放开,她的全部情感将会倾泻而出,从此对他再无保留。 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打开她的闸口。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两个人的?”思虑了良久,他轻声开口,询问,他没有提圣子山,他换了一种切入话题的方式。 “六岁吧。”这一回司晨倒没有隐瞒,“六岁时第一次玄力暴涨不受控制,差一点死掉,晨光不想死,于是在快要死了的时候分裂出全新的另外一个人,我接续她承担了剩下的痛苦,两个人才活了下来。” 沈润愣了愣,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看过她玄力暴涨不受控制时的样子,如果那是从她幼小时就开始的,这么多年来,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的? 他的头脑中有一瞬的迷茫,他感觉她平静说出口的这段话就像是故事一样,可这不是故事,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有一些心疼,也有对圣子山到底是做什么的更多的狐疑感,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来的沉重,他默了一会儿,皱了皱眉,低声道: “很痛苦吧?” 悦耳幽沉的嗓音里是无尽的温柔与悲悯,许多的怜爱和心疼,在这种情境下,仿佛感同身受的一句,很动人。 第三百四五章 谁在臣服 司晨听了沈润充满爱怜的一句,望过来,看着他,极罕见地微笑起来,她淡声问: “同情?”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沈润微怔,连忙笑说:“怎么会?” “你懂得什么是痛苦么?”司晨意外的笑得温软,温软的笑意在惨白的月光下被冰冷的晚风吹拂,她笑得很淡,看久了会怀疑她是真的在笑吗,那微笑如一滴冰水渗透进心脏,忽然毛骨悚然。 沈润已经意识到他的怜悯激怒了她,可他不死心,他并不是在同情她,至少心疼和怜悯这两种情感是他发自内心的,他是真的觉得她可怜。 “我当然懂。”他说。 他亦不是一帆平顺长大的,幼年时他过的也很痛苦,虽然他的痛苦和她的痛苦比较不值一提,但他也曾很痛苦很痛苦,好似丢失了心只剩下躯壳一般,直到遇见了她,他才渐渐找回了丢失的心脏。 “你大概懂,但你懂得的痛苦和我的痛苦是不一样的,明明不一样,你却说你懂得,这让我非常不愉快。”她看着他说。 沈润怔住了。 她用轻而淡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并不生气。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生气,她只是对他的反应感觉厌恶,厌恶是一种情绪,厌恶不代表生气。 他感觉,她说出这番话不是在发怒,而是她真的讨厌。他原本想用柔软的话安慰她一下,没想到却惹她讨厌了。 “我回答你只是因为你问的问题我可以回答,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和怜悯。我自己没有在意,却让听的人说出‘能够理解、能够感同身受’这一类的话,这让我非常厌烦。我和你虽然是和过亲的关系,晨光与你又纠缠不休,但这并不等于我需要你了解我的全部,我也不想了解你的全部。你是你,我是我,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始终是两个人,既然是两个人,就没有必要什么都要知道。” 她淡淡地说,语气很轻,很平,她用平和的语气对他说着,一点生硬的针对都没有,她只是在对他述说她的想法,这样恬淡的气氛让沈润复杂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想了解司晨和圣子山并不单纯是想知道她的过去,但她的话还是一字一字印进了他的心里。 她需要的是两人之间互不干涉的距离感,她不希望他对她糟糕的身体状况表现出心疼和怜悯的情绪,若是普通女子,即使再坚强,当听到他刚才掐准了时机说出的感同身受的一句时,自我哀怜的情绪也会像开了闸口的洪水一样汹涌出来。可她没有,这说明她没有或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会深深地为自己恶劣的状况感到痛苦和无助。 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内心相当强大的女人,她能够坦然地接受她的一切,不需要别人对她发表看法,她清醒并理智地知道她自己,她没有迷茫,也不会逃避,她正在她为自己铺设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坚实地走着。 大部分男人都不如她,沈润想。 他有点佩服她。 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女人了,不是说她的美貌,无人出其右的美貌自然不必说,除却美貌的一切,同样是无人能及的。 沈润内心的想法并不清晰,他不是有意在这样想,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股比先时更加强烈的征服欲望。这是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由他的男人本能先一步产生的,若是这个女子能够温驯地臣服于他,那将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他凝着她,过了一会儿,温柔地笑起来,用令人心动的嗓音,语气柔和地说: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没有意义的话,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我追问你并不是想让你回想起过去让你心里不舒服,因为是你,我才想问,因为是你,我才想知道,因为是你,所以我想了解你的一切,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司晨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语气因为他的话似乎变得柔软了些,她淡淡地说: “如果可以回答,我会回答的,但是我讨厌被追问。” “当然。”沈润温声笑答。 司晨不再说话,她转身,向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沈润自然不会再凑上去惹她讨厌,他最后的那段话似乎奏效了,她不再反感,语气也变得温柔下来。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温润无害的琥珀色双眸,眸光深处隐隐闪烁着两道势在必得。 司晨走向自己的营帐,没有回头,她知道沈润正望着她,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沈润眼光里掩藏着的是什么。 鲜红的嘴唇勾起,她冷冷一笑。 …… 不出沈润和司晨的预料。 两日后,天刚破晓,闹腾了一宿的叫骂队伍终于消停了的后一刻,烈焰城内城的大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带着一群马匪从城门内涌出来,来了一次毫无预兆的袭击。 他们以为这么突然,龙熙国和凤冥国联合军一定没有准备。 谁知凤冥国的先锋军一直在等待着,烈焰城原本是想要偷袭,不料却跌进了早有准备的敌方的陷阱,折了将近一半。 作为军师跟随的朱建七见状,知道中了对方的算计,懊悔不迭,慌忙命令人撤退。 先锋将军雷豹却不愿撤退,这个人明显好战,死活不肯退缩,斩杀了不少以外城流民为主力的凤冥国先锋军,直到朱建七气得跳脚破口大骂时才不甘不愿地收兵。 错失了最佳的撤退时机,又损失了一些,幸好及时关紧了城门,凤冥国军队没有冲进来。朱建七火冒三丈,把雷豹大骂了一顿。 雷豹却不服气,这场仗是由朱建七出谋划策的,失败了不说,朱建七还是个缩头乌龟一直嚷嚷要撤退,他英勇杀敌却挨了一顿骂,雷豹同样恼怒。把这些日子敌军的谣言想了一遍,都说他头脑简单,所以他越想越笃定朱建七没安好心,于是跑到孟虎面前,添油加醋告了朱建七一状。 第三百四六章 招安 自烈焰城的第一次试探以失败告终之后,烈焰城又偷袭了两次,每一次都以失败结束。虽然战事的输赢对烈焰城没有影响,可身体里流着好战之血的孟虎连续几天都心情不爽快。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了龙熙国欲招安的消息。 虽说是龙熙国招安,但派去的使者却是司晨选的,人选是南越族的郑书玉。 招安这件事沈润没有意见,他本身并不想招安,是司晨跟他说,想要派个人借着招安这件事去内城里探查一下情况。 派的不是龙熙国的人,这件事对原本的战事也没有什么影响,司晨坚持,沈润不想忤她的意。他不认为郑书玉这一次去会有什么进展,甚至孟虎很有可能因为不答应连城门都不会开。 但由于这件事对战事没有影响,他便没有多说,一切只交给司晨去操作。反正以司晨的性格,他说没有用,司晨也不会听,不如让她自己碰个钉子,她才会知道收敛。 让沈润没想到的是,消息递出去后的第三天,孟虎居然同意了。 沈润吃了一惊。 司晨却不惊讶。 郑书玉入城是在傍晚,黄昏时分,他来到司晨的营帐。 司晨正坐在大帐内思考,手里捏着一封从凤冥国加急传来的密信。 郑书玉单膝跪下来。 司晨吩咐了他几句,淡淡地说:“这一去,十分凶险,能不能活着回来全凭你的智慧,过多的我也不嘱咐你,随机应变吧。” “是,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负殿下的期望,臣会利落地完成任务,然后回来。” 司晨点点头,沉默了一阵,低声道: “如果实在危险需要有人辅助,你可以想法子联系内城的四将军雷豹,前两次交手时你见过,那个长得像熊一样的雷将军,他会帮你脱险,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联络他。” 郑书玉呆了一呆,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凝眉,瞠目,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 “殿下是说……” “知道就得了。”司晨冷声打断他。 她连妓子都安插进去了,又怎么会只安插一个妓子。 “是,是。”郑书玉一连答应了两声,又惊又喜。 烈焰城那个力大无脑的将军居然是殿下的人,难怪看起来蠢蠢的,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一切真的就在殿下的掌握之中。早知道殿下手下能人多,但殿下从那么久之前就往烈焰城里埋了一颗这么深的钉子,这种心机,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不过也正是这种可怕之处,城府之深,算计之精妙,令人折服。殿下肯把这么隐秘的事告诉他,必是担心他死在城里边。这辈子能效忠于这位主子,郑书玉是甘心的。 “书玉,”司晨浅声开口,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内城的俘虏。” 郑书玉一愣。 之前凤冥国这边关于怎么处置内城的马匪,也有过讨论。不管是因为之前经历过战争,受到了赤阳国的羞辱,还是本身就认为军力强大才是立国之本,总之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尽快提升凤冥国的军事能力。 若是提升军事能力,首先要有人,凤冥国人太少,经历了战争、天灾与人祸,就算入伍待遇丰厚,士兵还是不足。现在只是五国在维持微妙的平衡不开战而已,一旦开战,不说赤阳和苍丘,就是已经走下坡路的龙熙国,九十万大军也能踏平凤冥国。 郑书玉心里清楚,龙熙帝之所以没那么干,也是因为顾忌着苍丘、赤阳,也是因为龙熙帝对他们殿下存了求娶之心。既然想娶,就没必要打仗,娶过去一切全解决了。 殿下在钓着龙熙帝,现在看来这一招是奏效的,可在郑书玉等朝臣们的心中,总觉得不甘心,那种就像是他们殿下需要靠出卖色相来维持凤冥国和平稳定的感觉让他们抓心挠肺,十分恼火。 他们能够从平日里殿下的话中感受到殿下的野心,这时候他们的内心也会蠢蠢欲动,要跟随殿下一块踏平强国。 可这需要强大的军事力量,充实军力这个过程并不容易,首先要有人,其次要有钱,光是人数这一点他们就卡住了,总不能寄希望于持续下降的生育数量。 之前殿下也考虑过要从烈焰城收人,不过内城里边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想要收为己用需下一番工夫,军费紧缺,一是因为殿下觉得现在的凤冥国有可能压不住这些人,选择收服他们的做法有点冒险;二是因为在龙熙帝面前,收服外城两万个流浪的“野狗”,龙熙帝有可能看在感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殿下要降服内城的八万军队,龙熙帝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定龙熙国也打着想收服烈焰城的打算,到头来即使不反目成仇,也会给两国之间造成隔阂,殿下不太想要。 可现在,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殿下的主意,让她下了决心。 至于是什么事,殿下不说,郑书玉自然不能问。听了司晨的话,他低下头,掷地有声地道: “殿下,这一回内城的俘虏必全是凤冥国的!” 司晨浅浅地勾了勾嘴唇,淡淡地道: “去吧。” “微臣告退。”郑书玉说着,站起身,退了出去。 司晨坐在营帐里,又将手中的密信扫了一眼,捏在掌心里攥紧。 立在她身后的司浅见状,开口,轻声说: “殿下放心,国内有嫦曦在,不会有事的,林旗只是一个中将军,掀不了多大风浪。” 司晨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望向他,道: “很明显这一次不一样,能够在短短几个月里占领三座城池,武器精良,加入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新的南越会仿佛有魔力一样,必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司浅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只是想安慰司晨一句,沉默着思忖了良久,问: “殿下觉得,支持他的是凤冥国人还是别国人?” “若是国内的人还好,不过是三族之间的战争,可这一次和从前的三族战争完全不一样,如此光明正大,嚣张放肆,恐怕背后的支持者不是凤冥国的人,而是别国的。” 司浅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 “会是、晏樱?” 第三百四七章 疑似解法 司晨没有马上回答,她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说话。 司浅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龙熙国驻军在凤冥国内,龙熙帝怕是会知道林旗的事。” “驻军的消息会先传到龙熙国,然后再到这边来,他会知道的晚一些。”司晨说,顿了顿低道,“所以跟烈焰城的这一仗要速战速决。” “是。”司浅沉声应下。 司晨单手托着额头,闭了闭眼睛。 司浅望了她一阵,轻声问:“殿下,可有反应了?” “没有。”司浅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淡声回答。 司浅皱起了眉:“马上就要月圆了,殿下还没有反应,是因为上次突然发作么?若是殿下从此不会再发作倒好,可若是错了规律,就不妙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担心。 “怎么可能会不发作。”司晨嗤笑道,“不过每到月圆之夜就发作也真够恶心的。” “殿下!”司浅蹙眉,加重了语气唤道。 司晨勾了勾嘴唇,坐着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司浅,这次的血伺是晏樱做的,我感觉身子好些了。” 司浅罕见地露出惊讶的表情,顿了顿,素来没有表情的他突然拧紧了眉毛。 “殿下是说……”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些人虽说是作为武器人被饲养,但饲养的方子都是由过去的供品方子化来的,所谓的灵体药人。晏樱必然也是,司彤那么喜欢他,养他的时候说不定用了什么不一样的秘法。按理说晏樱是在我的基础上养成的,他却很康健,这么多年来一点衰颓的迹象都没有,让人冒火。” 司浅沉默无言,冰冷的黑眸里,阴鸷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渐渐形成了令人胆寒的煞气,他全身上下充满了杀意,在对司晨说话时语气却很柔和,他说: “殿下,我一定会杀了晏樱。”他承诺。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阵,哧地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那个意思,我不会吃他的,我又不是妖怪。这事别提了,太恶心了。” 司浅没有笑,虽然他平常不会笑,但这时候的表情异常严肃。他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 “殿下,如果殿下舍不得晏樱的话,司浅不行吗?” 司晨微怔,她看着他,语气有些僵: “司浅,你这么认真我就没法和你说话了,我其实就是想和你说我最近好些了。我不是司家那些丧心病狂的疯子,无论是愚昧的火教还是邪恶的圣子山到我这里全部结束,我宁死,也不会做那些疯子才会做的恶心事。” 她很少去解释,所以她说话时的感觉有点僵硬,但她说的很郑重。 司浅知道她这是不让他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不管是去谈论还是在心里想,她都不准许。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顺从她。 “我希望殿下活着,活下去,一生顺遂,再无烦忧。”他说。 “希望总是美好的,所以才叫希望。” “我希望把这些希望变成现实。”司浅固执地说。 “司浅,够了。”司晨轻声说。 司浅默了片刻,单膝跪下来,低声道: “司浅僭越了,殿下恕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司八的大嗓门: “龙熙帝金安!” 司晨给司浅打了个手势,司浅无声地站起来,他刚站起来时,沈润从外面走进来。 司浅就退了出去。 沈润很敏感,他敏感地觉察到营帐内的空气不对,望着司浅出去了,回过头,问司晨: “你们怎么了?” “没事。”司晨回答。 沈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开口,说: “郑书玉进内城去了。” “嗯。”司晨淡淡地应了声,端起桌上的石杯,喝了一口清水。 “没想到孟虎会同意面见招安的使者。”沈润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 “我也没想到。”司晨淡淡地说。 “干脆就这样招安算了。”沈润道。 司晨看了他一眼:“你想招安烈焰城?龙熙国又不缺人,你拉一堆马匪回去,替你打家劫舍吗?” “这主意不错。听说内城里有不少能人。”沈润笑说。 “除非把他们打到怕,否则说招安,里边的人肯定会敲你一大笔。”司晨淡淡地道。 “你这一次派郑书玉去,就没想过真的招安?”沈润笑问。 司晨看了他一眼,平声道: “一群马匪而已。” 沈润扬了一下眉,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火舞端着托盘送晚膳进来。 “我来的倒是巧。”沈润笑说,“一块吃吧。” 司晨看了他一眼:“我吃素。” “没关系。”沈润说。 司晨便没再反对,因为两军的伙食全部是由龙熙国提供的。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吃饭。 军队中伙食也就那样,粮草供应需要走过沙漠,比平常打仗时的食物更加粗陋,司晨又是吃素的,只有米饭、豆子、酱菜,外加一碗类似于水的热汤。 沈润也不在意,没要汤,让火舞替他沏半盏茶,泡了点茶泡饭,就着酱菜吃了一碗。 司晨更不在意,她对吃没讲究,食量也小,吃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 “不吃了?”沈润问。 司晨点点头。 “你吃太少了,多吃些身子才能健康。”沈润说。 司晨没有搭腔。 沈润知道她不爱听这个,便改了话题,他想了想,笑说: “除去你装成晨光和我在一块的时候,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司晨一愣:“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装成晨光吗?”沈润笑说,“刚进沙漠的时候。” “从哪看出来的?” “感觉。我和晨光朝夕相处那么久,这点感觉还是有的。”沈润见她似乎有点不高兴,含笑补充道,“你比她野,虽然她也是一只小野猫,不过你比她更野,她不会让人觉得危险,你的眼神里却满满地写着‘我很危险’。” 司晨看着他,嗤地笑了: “看来你并不了解她,真正了解她之后你就会知道,她比我更危险。” “也许。”沈润想了想,笑说,顿了顿,又问,“晨光好久没有出来了,你能控制让她出来么?” “你想见她?”司晨问。 “不,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是怎么更换的。”沈润笑吟吟地道。 “你当我是变戏法的?”司晨冷着脸说。 第三百四八章 下棋 “不行么?”沈润问。 “不行。”司晨断然拒绝。 沈润有些失望。 火舞和司七进来,撤去残席,沈润看了司晨一眼,说道: “今晚没有战事,又难得安静,我们不如下盘棋吧?” “黑白棋么,我不会下黑白棋。”司晨抱着杯子饮水,说。 “战棋也行。” “战棋我也不会。” “战棋简单,我可以教你。”沈润含着笑说。 司晨觉得他就是打定主意不想吃完饭马上就走,不过她没玩过战棋,向来只是看别人玩,听说下战棋能够看清一个人的作战顺序和作战心态,司晨听他这么说,倒是起了兴趣,想要从棋上看一看沈润。 “今晚未必不会有战事。”她说了一句旁的话。 “我认为没有。”沈润笑道。 司晨没有和他争论。 沈润命人拿战棋来。 所谓的战棋其实就是军中常见的一种用于作战模拟的道具,闲暇时可以当成娱乐消遣,正式作战时会成为模拟作战的用具。 既是模拟作战的道具,和作战的规则自然差不太多,战场上各种战法变化无穷,这规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沈润也就是简单地给司晨讲讲,两个人就开始下棋。 刚下了两手,沈润就可以断定,司晨对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兵书什么的大概也没读过。这一点他也不意外,联想前后沈润能猜到司晨的幼年过得极艰难,那么艰难的幼年,自然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有人教导读书,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让沈润吃惊的是,棋到中途时,他感觉司晨已经渐渐摸出门道了,她很聪明,虽然前半段惨败,到后半段时,她开始给他设下陷阱,兜了一个大圈子把他往里绕,这倒是符合她的作风。 棋局的走向渐渐复杂起来。 沈润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严肃认真的司晨,说:“若是这盘棋你输了,你要让我看你是怎么变成晨光,晨光又是怎么变成你的。” 司晨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棋子往盒子里一扔:“你若是抱着这个目的,我就不玩了。” 好胜之心居然没有让她接下他的话。 “怎么,觉得自己输定了?”他笑吟吟地问。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司晨睁着一双沈润最为熟悉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说。 这双时常狡黠的大眼睛突然变成了无波无澜的模样,沈润偶尔会感到新奇。 “既然落子了,这局棋就必须要下完。”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时候他突然希望能从她的脸上弄出一点额外的表情。 “为什么?” “落子就要直到终局,这是棋盘上的规矩。” “你规定的?” “这是下棋的规矩。” “规矩又不是我定的,我干吗要遵守?”司晨一脸不屑地说。 她好嚣张。 沈润哭笑不得。 “你还玩吗,不玩就回去吧。”司晨用一副是在陪他玩的语气,她自己分明也很感兴趣。 “玩,玩。”沈润一边落子一边咕哝,“没个彩头赢了也没趣。” “那你就输给我。”司晨一边思考着棋局的走向,一边说。 沈润抬眼看她,哭笑不得:“你是在要求我输给你?” “你愿意的话,我当然可以接受。” “你愿意接受我让给你的胜利?这样你不会觉得不甘心?”沈润对她的话有些惊讶,她的话又给了他一个关于她的新认知,他用有点意外的语气问。 司晨单手撑腮,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为何要不甘心?能让人主动把胜利让给我,这也是我的本事,这可比在战场上费尽波折赢了要更费工夫呢。” 清澈的抬眸,眼波冶媚。 沈润哑然,她的歪理竟让他无言以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 一盘棋结束,以司晨的失败告终。 “你输了。”沈润扬眉,笑着说。 司晨从他清朗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得意,暗想他居然还有幼稚顽皮的一面,觉得好笑。对于下棋输了她也不在意: “输了就输了。” 没有预想中会因为失败沮丧或生气,沈润有点失望,他还以为他能趁机安慰安慰她。 “我还以为你是胜负欲很强的人。”他说。 “一盘棋而已。”司晨不以为然地道。 沈润笑道:“这盘棋如果是在战场上,你现在可连灰都不剩了。” “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司晨依旧不以为然。 沈润笑,顿了顿,问:“再来一盘?” 司晨摇头,她变得有点懒洋洋的,她说:“我不喜欢这种多余的耗费心神的东西。” “多余?战棋可是个好东西,许多难题下上一盘战棋说不定就能解开了。”沈润对她轻视战棋这一点有些不满。 “我没有难题。”司晨说。 “真狂妄。一道也没有?” 司晨看了他一眼:“就算有,我也不会靠下棋解决。” “那你怎么解决?”沈润感兴趣地问。 司晨看着他,皱了皱眉,反问:“你对我就那么感兴趣吗?” “非常感兴趣。”他直直地望着她,唇角含着一抹笑意。 司晨盯着他,眼波平静,就像古井水一样深黑沁冷。沈润每每看到这样的眼神,都会在心里想,她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空洞荒芜的眼,就好像整个人不存在似的,这种无力又冰冷的透明感让沈润心惊,同时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还不回去?” “我在这里又不碍着你。” “你碍着我了。”这人怎么没脸没皮? 不是沈润没脸没皮,而是不没脸没皮,压根就近不了她的身,假若心志不够强大,还没靠近就会被她那身浑然天成的冷气给冻到逃跑。 “你为什么没有表情?”沈润干脆忽略了她的话,望着她问。 “啊?”司晨开始不耐烦了。 “晨光总在笑,你却不笑,明明你们是一个人,是她把你的那一份给笑完了么?” “你喜欢晨光?”司晨看着他,淡淡地问。 沈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在司晨听来与前话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你可还记得你幼年时救过什么人么?” 司晨一愣,她想都没想,干脆地回答说: “我倒是杀过人,救人,从来没有过。” 第三百四九章 司晨的心思 沈润被司晨以天晚了她要休息为由给赶走了,走的时候眼神中有些小失望,这点失望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 司晨其实知道沈润说的是什么事,第一次他提起时她还不太确定,但他用那种眼神多看她几次,她也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他在试探她,没有明说大概是怕她若说不记得了他会很尴尬。 司晨记得他,虽然她记性不太好,但毕竟那是她罕见的出手救人,救的还是一个充满了好闻气味的少年。凤冥国闭塞,早年只有龙熙国皇族踏进过,那少年在长大之后的相貌和幼年时比较也没太大的变化,那是在她还没走出圣子山之前遇见的唯一一个异类。她还记得在晨光的怂恿下,她给那个重伤的少年喂了许多血,以确保他能够活下去,她的血是作为圣品的存在,他的确该感谢她,没有让他在幼年时夭折大漠。 司晨不知道晨光是否记得,她们从来没有针对这件事讨论过,司晨也懒得问。她不知道晨光在看到龙熙国二皇子的画像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选择这一位作为和亲对象,是不是因为想起了那时在沙漠里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还强撑着要与狼群同归于尽的倔强少年。在和亲之前,司晨甚至还想过,晨光之所以改变对象也许是因为想要拿曾经的恩情挟制沈润,让他对她更俯首帖耳。 然而晨光没有。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这件事,司晨也说不清楚她是否记得。按理说,司晨记得的事情,晨光是不可能忘记的,可素来卑鄙阴险的晨光居然没有利用这桩事大做文章。 司晨自己并不想提这件事,她救他是因为心血来潮,可不是因为内心善良。之所以没把这件事拿出来,是因为她有傲气,她认为她在和沈润的事上已经有胜算了,并且胜算越来越大,她犯不着把那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拿出来提一提,莫名的丢人,她的高傲不允许。 司晨不知道晨光对沈润这个人是怎么想的,虽然她们是一个人……不,她们不是一个人。 晨光喜欢沈润,说不准是认真的喜欢还是当成好玩的玩具一样去喜欢,不过,以她们未来要达成的目的看,认真喜欢是不可能的,她们只想从对方身上索取,却不能真正地给予对方任何东西,从这一点来看,晨光的喜欢大概就是喜欢了一个长久一点的玩具。 司晨自己对沈润感觉不多,或许受晨光的影响,偶尔她会对他柔和一些,但若明确地问她是喜欢还是讨厌,她只能说他的气味会引诱她,至于他这个人,她感想平淡。 但是有一点司晨却很兴趣,那就是,她觉得沈润这个人擅长伪装,他自尊心强,却不桀骜,为了达到他想达成的目的,他可以变换成各种模样。 他是一个几乎没有本我的人,他可以变成各种别人喜欢的样子,他擅长压抑自己去扮演各类角色。在朝臣面前,他可以做一个励精图治的贤明君王,受人爱戴;在部下面前,他可以做一个赏罚分明的仁厚圣主,让人追随;在女人面前,他可以做一个情意深重的完美情郎,引人沉沦;在过去时,即使他不甘心,他也能在他的父亲面前扮演一个聪慧孝顺的好儿子,在他的兄长面前扮演一个不争不抢的好弟弟,在他的弟弟面前扮演一个豁达宽容的好兄长。他以此为乐,并会在他的伪装被对方认可并深信不疑的时候沾沾自喜。当时机成熟,他脱去伪装变成与伪装截然相反的凶恶时,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大概是最让他得意的。 层层伪装包裹住他,被包裹住的本我几乎已经融化掉了,司晨突然想去狠狠地扯碎他的伪装,让他再也拾不起穿不上,她想看他在面对自己掩藏在伪装下那早已融化了的本我时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大概会瑟瑟发抖,那个时候,他将会用怎样绝望的眼神去看她。 司晨知道现在的沈润是着急了,在晨光隐去之后,这段日子,他用各种体贴的手段来讨好她,她知道他急于俘虏她的心,他不想她拒婚,所以他迫切地要在战事结束前俘获她。 作为男人的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女人心里的冷酷薄情。 即使是晨光,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她和她都是在拖着他。她们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凤冥国,就像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龙熙国一样。 人都爱幻想,幻想自己的与众不同,女人们幻想着会有男人为了自己放弃天下,那会让她们芳心澎湃;男人们自然也会幻想有女人愿意为了他们放弃所有,不管是身家还是性命,通通都交付给他们,这会让他们热血沸腾。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当幻想的浪潮退尽之后,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他们都是只会索要不会去付出的人,所以他们的喜欢都不是认真的喜欢。 …… 两日后,郑书玉从内城中平安退了出来,脸上带了一道老长的伤口。 “臣按照殿下的计划,入城就表明臣是凤冥国人,凤冥国想要背着龙熙国与烈焰城和谈,结果第二天,真在朱建七家里搜到了通知龙熙国的书信,朱建七当时都傻了,他大概以为天降横祸。钱嵘真是个暴脾气,在正堂里和孟虎吵了起来,都抄家伙了,雷将军跟他们干了一架,负了伤,孟虎大怒,把两个人全关进大牢,我替孟虎拦了一下子,伤了脸。孟虎就说,原本不想让我活着回去,但他是个讲道义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想要招安可以,这是他们拟定的契约。”郑书玉咧着嘴笑,将一封丝绢递给司晨。 司晨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搁下了,说是契约其实是单方面的狮子大开口,她原本也不想招安,再说她也没钱。 她看了郑书玉一眼,两天时间就能挑拨双方大打出手,虽然马匪脾气暴烈是一方面,可不得不说,郑书玉确实有两下子。 司晨喜欢他这种文能架桥拨火,武能战场杀敌的人才,因为凤冥国太弱,只会逞凶斗狠行不通,不管是她还是她的属下都必须要能夹缝里求生存,擅长忍辱退让,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她的眼里多了几分和气,看着郑书玉说: “好好的一张脸,倒是给毁了。” 郑书玉摸摸脸上的伤,嘿嘿笑说: “臣是男人,又是军人,这点伤算什么!” 顿了顿,他又正经起来:“殿下,臣这两天粗略打探过,那朱建七和钱嵘在内城里势力不小,朱建七是文人,本身就奸滑,钱嵘算半个他的人,两人穿一条裤子,这一回都下狱,这两个人不会消停。这内城虽然人多,也不能小看,可说到底马匪就是马匪,破绽太多,太好钻空子了。” 第三百五十章 出尔反尔 “你说,这烈焰城多少年了?”司晨淡淡地问。 郑书玉愣了愣,想了半天,回答说: “年头不少了,好像比臣的爷爷年纪都大。” “烈焰城比凤冥国建国时晚不了几年,历史上,凤冥国也曾有过被烈焰城洗劫的经历,那个时候的烈焰城还不是现在这样的烈焰城。在凤冥国还算富庶的时候,被烈焰城的马匪狠狠地抢了两回,凤冥国有不少国宝当时都流落到烈焰城去了。” 郑书玉不是原凤冥的人,自然不知道这桩故事,他瞠目,惊叹道: “原来烈焰城这么久了!” 他想,难怪殿下很早之前就存了攻打烈焰城的心思,原来那帮马匪过去还抢过凤冥国的国宝。 “他们和凤冥国的历史差不多,凤冥国是凤冥国已经多少年了,他们却还是烈焰城,你说这帮马匪是不是一群力大无脑的?” ……力大无脑? 殿下面无表情地说出来这四个字,郑书玉想笑不敢笑。 司晨沉默了一会儿,道:“凤冥国应该编几本国史,给各学堂发下去,让孩子们好好学学,让他们以作为一个凤冥国人为荣。” 郑书玉觉得这是跟之前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 “回去让顾尧领着人好好编几本。” 郑书玉没有忽略她的那个“编”字。 “对了,既然你活着出来,我就告诉你吧,林旗带了一万人在月华郡反了,大概是接受了不明来历的资助,如今已经占领三座城池,建立了新的南越会。新南越会比旧的南越会更加猖狂,教唆百姓很厉害,许多加入新南越会的百姓成了新南越会对外的刀子,在全国各地制造惨案,已经十多起了,现在整个凤冥国都处在恐慌之中。” 郑书玉目瞪口呆。 司晨摩挲着方桌的一角,漫声道: “你说,我在外边都打劫马匪了,国里边一堆人却在窝里斗,是我不够残暴压不住他们呢,还是他们想下地狱找不着路呢?” 郑书玉垂头,凝眉思索了良久,说: “殿下,林旗一个中将军,翻不起什么浪,说带领南越人,他真没有这个本事,臣相信,他的背后一定别人,只是不知道背后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若是为了复辟南越国倒还好说,可以归为是凤冥国的国事,可林旗不是想复辟南越国的那种人,就算有人想复辟南越国也不会找上他,臣担心,是有人打着复辟南越国的幌子趁机在凤冥国兴风作浪。” 他的想法和司晨差不多,有人妄图复辟南越国不可怕,怕的是有人用这个做幌子,迷惑他们,趁机在凤冥国内作乱,这样的话,极有可能会牵涉到国外的势力。 旧南越会早就被司晨连根拔除,自那之后,重新兴起的可能性不大,这一次的叛乱也不是从民间兴起的,而是从军中突然挑起的,如果真的是因为后者,即使平息了一波,又会兴起另外一波,假若凤冥国一直处在动乱里,永无宁日的凤冥国早晚会因为持续的动荡崩坏。 更何况,一味动荡的凤冥国也会让原本就不齐心的凤冥国百姓陷入焦虑中,人心越来越散乱,等到了那时,这个国家就真的完了。 …… 自从郑书玉从内城回来,烈焰城内城出奇的平静。 招安的结果沈润已经知道了,对方要大量的金银,而且要求先送给烈焰城,烈焰城才会接受招安。 沈润自从和司晨商量了要屠城,也就歇了犹豫是否要招安的心思,这次派人原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中,他也不在意。 他想和司晨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司晨却以身子不舒服为由拒绝了,她的营帐再没让他进过。 这来得太突然,沈润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想不出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 他自然不知道,这段时间内城里闹得很厉害,即使是马匪,也是分派系的,马匪内部同样争斗得激烈,并且他们更直接,手段更残忍,连脸面都不顾。 朱建七和钱嵘与孟虎反目,孟虎在雷豹的挑唆下对这两个人完全失去了耐心,双方都有损失,虽然朱建七和钱嵘损失更大,孟虎也没有什么好,他焦头烂额,忙着处理朱建七钱嵘余党的烂事。 这个时候,龙熙国发动了两次攻城,虽然没讨到便宜,但龙熙国的攻势极为凶猛,这让孟虎更心烦,差点以为他们真能打进来。 攻城时沈润极认真,因为限期马上就要到了,再攻不下烈焰城就得撤退。这个时候司晨突然撂挑子不干,凤冥国军队他无法调动,两军此时发生冲突不是明智之举,他也不能去把出尔反尔的司晨打一顿,若她是男人他能这么干,可她是女人,又是他的女人,他总不能把自己的女人打一顿,她还病着。 沈润只好忍着怒气单干。 以前凤冥国做先锋,烈焰城没觉得多厉害,现在龙熙国自己攻打,烈焰城终于体会到了三大国之一的厉害之处,一个个心惊胆寒。 孟虎也被龙熙国震到了,内城里又一乱团,朱建七和钱嵘的余党没完没了,他们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内斗把内城的粮仓烧了好几处,孟虎欲哭无泪,原本他可以笃定即使外面的敌军围到春天也没用,可现在,没了粮食他们能不能挺到春天都是个未知数,如果不快些出去抢粮,他们说不定会被饿死在内城里。 孟虎每天两百遍诅咒那帮王八羔子,他现在迫切地希望外面的人能尽快撤军,可外面没有撤军的意思,反而龙熙国的攻势强硬凶猛。 孟虎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只觉得他们这次应该是准备充足,心里便没了底。 就在这时,上次来劝和的那个将军又来了。 郑书玉这次来告诉孟虎,凤冥国的凤主殿下答应了他的招安条件,只是有一样,条件不能白答应,凤主殿下要求在城门外两军的见证下举行一场比武,内城自认为武力高强的人士都可以参加,只要有人能打败凤主,凤主就接受孟虎提出的招安条件。 孟虎完全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则诡异的条件,他想了好几天都没想明白,他没听说凤主殿下会武,虽说出身皇族玄力应该不差,但说到底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提出比武这样的条件,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情势不容他狐疑,即使想不明白,他也答应了,但他多加了一条,如果烈焰城赢了,龙熙国和凤冥国军队要立刻退兵。 只要他们退兵,烈焰城就有喘息的时机。 孟虎也就这么一提,他以为对方不会答应,可对方答应了。 第三百五一章 猜不透的目的 沈润闯进司晨的营帐时,司晨正将一张胭脂放在嘴唇间抿了抿。 “比武是怎么回事?”他拧紧了眉,沉声质问她。 司晨对他的怒气也不在意,淡淡地回答说: “我想让孟虎把烈焰城里的能人都召集起来让我看一眼。” 出人意料的理由,沈润还真没想过她提出让人匪夷所思的比武条件最终目的居然是这个。沈润的思考方式更偏向于宏观的久远的,像这种琐碎的、不起眼的细微自有下面的人思量,以他的身份一般很少去考虑,更何况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她要把烈焰城里的能人召集起来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 “召集起来你想做什么?”他问。 “知己知彼。”司晨回答。 这理由太牵强,想要知己知彼并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更何况这种知彼知己的方式也太离奇了。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沉着眸光,冷声问。 “这是我个人想做的事,为什么要和你商量?”她不解地反问。 沈润火冒三丈:“是你提出要和龙熙国联合攻打烈焰城,既然是两国联合攻打,彼此是同盟关系,你军的所作所为会影响战事变化,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当然要先与我军商谈,这是联合军必须要遵守的规矩,像你这样私自行动是破坏约定不守信用!” “提出比武不是我军的行为,是我个人的行为。我不认为我提出这种要求会影响战事的变化,你我的最终目的是攻下烈焰城然后四六分,不管我是不是提出要比武,烈焰城都会被攻下的,所以我没有破坏约定。况且我们的约定只是合力攻下烈焰城,约定里可没有说我不许约孟虎比武。”她振振有词。 “你这是强词夺理!” 司晨从梳妆镜前站起来,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眼,道: “我想,烈焰城很快就能攻下来了。” 她用那没来由的自信撂下一句话,然后出去了。 沈润怒火中烧,和她合作都能让他这么生气,她这个人简直肆意到了极致,目中无人,自说自话,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合作”! …… 骄阳高照的时候。 烈焰城内城的城楼上方陆续出现了许多人影,个个身穿铠甲,高大威猛,小兵们已经撤下去,只有这些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俯看着,议论着。有人在嘻嘻哈哈,大概是觉得在两军对阵的时候居然有人提出来想要一对一的单挑很奇怪很滑稽,这又不是江湖中的武林大会,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何况提出这一条的还是一个女人。 难道说这女人有毛病? 雷豹带着几个兄弟站在人群里靠后的位置上,听着各种议论。 此刻站在城楼上预备观战的都是内城里的重要人物,每一个手底下最少有万八千个弟兄,这些人站在这里也不担心会被敌军突袭,只要城门不打开,城楼的高度不在敌方弓箭手的射程,就算敌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城楼上说说笑笑破口骂娘,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马匪们声如洪钟,说笑声极大,言辞也十分粗俗,他们全都在谈论提出约战的凤冥国凤主。 漂亮又有争议的女人是男人们口中最火热的话题,这些人嗓门极大,沈润听力又好,在刺篱笆围成的屏障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龙熙国的军队列在刺篱笆后面,也都是难以理解的表情,只不过因为军纪严明,没有人敢公然议论。 龙熙国的军队知道今天是凤冥国的凤主单挑烈焰城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大仗肯定打不起来,心中难免有点懈怠。 薛翎和沐寒作为统帅站在最前面,沐寒看了一眼作为先锋军站在龙熙国军队最前列的凤冥国军队。 凤冥国的军队就没有龙熙国军队的狐疑好奇了,包括烈焰城外城俘虏在内的五万人表情严肃,手握兵器,一副随时准备开战护卫他们殿下的模样。 沐寒皱了皱眉,她心中狐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她说不出来,不安的感觉在心上跳动,她忽然上前半步,来到沈润身旁,轻声道: “陛下,凤主殿下她真的打算和烈焰城的人比武,还是说凤主殿下另有计划?” 她觉得今天绝对不是要比武那么简单,可到底为什么比武,她想不明白。 沈润没有回答。 他要是能想明白,他就不用气冲冲地去质问她了,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虫子,她那些刁钻古怪的想法他怎么可能都理解。 整齐排列的军队突然从中间让开一条路,司晨从后排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这两日常穿的玄色长裙,她身材娇小,纤细,却笔直如松,苍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清清冷冷,那双唇却通红,强烈的反差对比为她染上一抹冷媚的色彩。 火舞、司七几个侍女跟在她身后,她的身边却走着司浅,她正在低声对司浅交代着什么,司浅沉默地听着,半晌之后,轻轻地应了一声。 沈润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笃定司浅肯定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肯告诉司浅知道,却不肯说给他听,她根本就不信任他,她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她在防备他,他都已经说了他要娶她。 虽然他也知道,他和司浅不一样,司浅是司晨信任的部下,而他和她到底是隔了两个国家,许多涉及到两国隐秘的事是不可能坦白说出来的,两个人开诚布公去交谈更不可以,不是不想,而是身份不允许。 他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当这样的不信任真的发生了,他还是止不住地觉得气愤,气愤的地方太多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到底在气什么。 司晨已经走到队伍的最前列,她站在沈润身边,避开头顶阳光直照,眯起眼睛看了看城楼上绰绰的人影。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不说话也不看他,他就不想和她说话了。 司浅、火舞带着司七、司八、司九跟在司晨身后,在司晨停下脚步时,五个人走到了凤冥国军队的最前列,站定,在司晨迈开脚步穿过刺篱笆向两军对峙的中心地带走去时,司浅带领凤冥国一众军将跪下来,肃静的队伍里只闻铠甲的碰撞声。 “请殿下小心。”司浅垂着头,低声开口,说。 沈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第三百五二章 单挑 沈润闯进司晨的营帐时,司晨正将一张胭脂放在嘴唇间抿了抿。 “比武是怎么回事?”他拧紧了眉,沉声质问她。 司晨对他的怒气也不在意,淡淡地回答说: “我想让孟虎把烈焰城里的能人都召集起来让我看一眼。” 出人意料的理由,沈润还真没想过她提出让人匪夷所思的比武条件最终目的居然是这个。沈润的思考方式更偏向于宏观的久远的,像这种琐碎的、不起眼的细微自有下面的人思量,以他的身份一般很少去考虑,更何况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她要把烈焰城里的能人召集起来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 “召集起来你想做什么?”他问。 “知己知彼。”司晨回答。 这理由太牵强,想要知己知彼并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更何况这种知彼知己的方式也太离奇了。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沉着眸光,冷声问。 “这是我个人想做的事,为什么要和你商量?”她不解地反问。 沈润火冒三丈:“是你提出要和龙熙国联合攻打烈焰城,既然是两国联合攻打,彼此是同盟关系,你军的所作所为会影响战事变化,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当然要先与我军商谈,这是联合军必须要遵守的规矩,像你这样私自行动是破坏约定不守信用!” “提出比武不是我军的行为,是我个人的行为。我不认为我提出这种要求会影响战事的变化,你我的最终目的是攻下烈焰城然后四六分,不管我是不是提出要比武,烈焰城都会被攻下的,所以我没有破坏约定。况且我们的约定只是合力攻下烈焰城,约定里可没有说我不许约孟虎比武。”她振振有词。 “你这是强词夺理!” 司晨从梳妆镜前站起来,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眼,道: “我想,烈焰城很快就能攻下来了。” 她用那没来由的自信撂下一句话,然后出去了。 沈润怒火中烧,和她合作都能让他这么生气,她这个人简直肆意到了极致,目中无人,自说自话,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合作”! …… 骄阳高照的时候。 烈焰城内城的城楼上方陆续出现了许多人影,个个身穿铠甲,高大威猛,小兵们已经撤下去,只有这些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俯看着,议论着。有人在嘻嘻哈哈,大概是觉得在两军对阵的时候居然有人提出来想要一对一的单挑很奇怪很滑稽,这又不是江湖中的武林大会,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更何况提出这一条的还是一个女人。 难道说这女人有毛病? 雷豹带着几个兄弟站在人群里靠后的位置上,听着各种议论。 此刻站在城楼上预备观战的都是内城里的重要人物,每一个手底下最少有万八千个弟兄,这些人站在这里也不担心会被敌军突袭,只要城门不打开,城楼的高度不在敌方弓箭手的射程,就算敌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城楼上说说笑笑破口骂娘,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马匪们声如洪钟,说笑声极大,言辞也十分粗俗,他们全都在谈论提出约战的凤冥国凤主。 漂亮又有争议的女人是男人们口中最火热的话题,这些人嗓门极大,沈润听力又好,在刺篱笆围成的屏障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龙熙国的军队列在刺篱笆后面,也都是难以理解的表情,只不过因为军纪严明,没有人敢公然议论。 龙熙国的军队知道今天是凤冥国的凤主单挑烈焰城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大仗肯定打不起来,心中难免有点懈怠。 薛翎和沐寒作为统帅站在最前面,沐寒看了一眼作为先锋军站在龙熙国军队最前列的凤冥国军队。 凤冥国的军队就没有龙熙国军队的狐疑好奇了,包括烈焰城外城俘虏在内的五万人表情严肃,手握兵器,一副随时准备开战护卫他们殿下的模样。 沐寒皱了皱眉,她心中狐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她说不出来,不安的感觉在心上跳动,她忽然上前半步,来到沈润身旁,轻声道: “陛下,凤主殿下她真的打算和烈焰城的人比武,还是说凤主殿下另有计划?” 她觉得今天绝对不是要比武那么简单,可到底为什么比武,她想不明白。 沈润没有回答。 他要是能想明白,他就不用气冲冲地去质问她了,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虫子,她那些刁钻古怪的想法他怎么可能都理解。 整齐排列的军队突然从中间让开一条路,司晨从后排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这两日常穿的玄色长裙,她身材娇小,纤细,却笔直如松,苍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清清冷冷,那双唇却通红,强烈的反差对比为她染上一抹冷媚的色彩。 火舞、司七几个侍女跟在她身后,她的身边却走着司浅,她正在低声对司浅交代着什么,司浅沉默地听着,半晌之后,轻轻地应了一声。 沈润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笃定司浅肯定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肯告诉司浅知道,却不肯说给他听,她根本就不信任他,她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她在防备他,他都已经说了他要娶她。 虽然他也知道,他和司浅不一样,司浅是司晨信任的部下,而他和她到底是隔了两个国家,许多涉及到两国隐秘的事是不可能坦白说出来的,两个人开诚布公去交谈更不可以,不是不想,而是身份不允许。 他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当这样的不信任真的发生了,他还是止不住地觉得气愤,气愤的地方太多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到底在气什么。 司晨已经走到队伍的最前列,她站在沈润身边,避开头顶阳光直照,眯起眼睛看了看城楼上绰绰的人影。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不说话也不看他,他就不想和她说话了。 司浅、火舞带着司七、司八、司九跟在司晨身后,在司晨停下脚步时,五个人走到了凤冥国军队的最前列,站定,在司晨迈开脚步穿过刺篱笆向两军对峙的中心地带走去时,司浅带领凤冥国一众军将跪下来,肃静的队伍里只闻铠甲的碰撞声。 “请殿下小心。”司浅垂着头,低声开口,说。 沈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第三百五三章 瞬杀 直到大黑塔一样的人重重地摔在沙地上,将沙地砸出一个坑,巨大的铜锤撞在他的胸口,让他喷出一口血之后,人们仍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黄沙飞溅,落在李勇的脸上,他半天没爬起来。 司晨站在他面前,清清冷冷的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她抬起头,望向因为惊呆而变得鸦雀无闻的城楼,淡声道: “下一个!” 李勇勉强撑起身子,却还是站不起来,他用那双形状凶恶的眼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李勇知道,在最后一刻她手下留情,没有要他的性命。他也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力绝对比他高出不止一星半点,至于到底比他高多少,他不知道,因为她根本就没用全力,她藏起来的武力到底有多深厚,他看不出来。 城楼上在因为震惊寂静了片刻之后,又混乱起来。 人们望着孤零零站在沙场中央的娇小女子,李勇有她三个那么大,可她居然能将对手拎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个女人不一般。 一番争论过后,一个和李勇相比清秀得多的男子背着重剑从城楼上往下走。不一会儿,城门又被打开一条缝,从城楼上下来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兵。 两个小兵先跑过来,架起李勇就往回跑。 身负重剑的男子年近四旬,颇有侠客的风骨,他负着一柄极重的长剑,他身材清癯,那柄剑压在他的背上,就快把他压弯了。 身材清癯的男子走到司晨面前,很有江湖侠客气地拱了拱手,笑道: “姑娘请。” “报上名字。” “在下花添。”男人含笑报上名字,脾气温和,像是个老好人,在一众脾气火爆的马匪里显然是个异类。 司晨想了想。 烈焰城城主孟虎的手底下总共有四员猛将,分别是赤面鬼李勇、入云龙花添、镇山鬼雷豹和双尾蛇张通。 雷豹因为前些日子和钱嵘干了一架受了伤,今天不会动手,李勇已经败给她了,还剩下这个花添和还站在城楼上的张通。 烈焰城是名副其实以武力争天下的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凭靠武力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他们嘲笑并杀戮弱者,崇拜又嫉恨强者,若要让他们屈服,只有打败他们再将他们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踩碎他们的疯狂与桀骜。 “姑娘请。”花添带着笑,又说了一遍。 他唤司晨“姑娘”,烈焰城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烈焰城的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他自然不会称呼司晨“凤主殿下”。 司晨也不在意,玄力灌注于软剑,剑气如虹。 花添是个身经百战的,在他看来,司晨是一个玄力三层的武者,这在女子里已经十分罕见了。 在司晨看来,花添他只是一个玄力三层的对手。 乌黑的软剑宛若蛟龙,一连刺出十几道寒芒,冰冷的光刃袭向花添,招招直逼要害,速度之迅快,手段之狠戾,令人心惊。 花添越是与她比试,心中越觉得狐疑,这位传说中的公主,她的手法招式根本就不像是一个高贵的皇族,反而像是一个经过了悉心培养的杀人武器。她对人体的要害非常了解,没有华丽的招数,招招直逼命门,完全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并且,她的玄力异常浑厚,她并非是一个玄力三层的武者,她的玄力可以随着对手的招式高低自行变换调整,也就是说,她可以肆意操纵玄力。她要比他强大的多,他根本就看不清她掩藏起来的实力。 这样想着,花添的心里突然没了底。 对方出招过快,快如闪电,接二连三,让他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他开始招架,努力招架,奋力招架,拼命招架,到最后也只能是守护性命,连反抗的精力都没有了。 司晨的软剑已经在空中幻化出数十朵剑花,每一朵剑花都化作锋芒,直冲而上,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花添在招架的过程中竭力去寻找对方的破绽,他想要完成反攻,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手忙脚乱。对方在缠斗时刻意释放出来的浑厚的玄力如一道威压,重重地向他压来,似一座高山,让他心慌意乱。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司晨锋利的招式已经将花添逼入绝境,他的注意力已经到达了极限,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松下来,让他有一瞬的晃神,就在他这一息的晃神里,对方的软剑从上方直刺下来! 花添心里一惊,慌忙抬高重剑去抵挡,也就在这时,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玄力汹涌而来,顺着她手里的软剑直灌进他手中的重剑里,震得他浑身发麻。接着只听“呲”地一声闷响,那柄软剑竟生生地将他手里的重剑劈成两半,剑尖与剑身分离,花添的手里只剩下一个剑柄和半截剑身。 这柄重剑是花家从祖上传下来的。 花添的眼里掠过一抹惊慌。 软剑在劈开他用于抵挡的重剑之后,毫不留情,直接对着人身刺了过去,却在刺中要害之时剑尖向上划了一寸。 花添被留了一命。 但这一剑亦十分狠辣,软剑没入花添胸口,差点将他刺穿,这已经算是重伤了,没有小半年是养不好的。 花添苦笑。 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姑娘是高手中的高手。 同时他又想,四猛将之一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败给了一个姑娘,若能活着回去的话,他将军的头衔是保不住了,城主向来不留无用之人,也不知道这一回之后,他和李勇还能不能活着。 司晨抽回软剑,也不在意血花飞溅,更不在意花添直接倒在了地上,她抬起头,盯着孟虎的脸,冷冷地道: “下一个!” 孟虎气得直咬牙,他们的人输给了这个女人就等于是他们烈焰城输了,虽说这是比武不是打仗,但比武输了和打仗输了对他来说没有分别,都是丢他的颜面。 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他向身后扫了一眼,他原本想叫雷豹上,可雷豹因为钱嵘受了伤,战斗力折损,他只好将目光落在站在墙根底下一个又细又长像条竹竿的男人身上。 他向那男人歪了一下头,竹竿男会意,从城楼上走下去。 第三百五四章 攻城前战 竹竿男是个道士,穿着宽大的道袍,袖子里似能藏下一个木桶。 双尾蛇张通是四将里的最后一个,把这个撂倒之后,差不多孟虎就会下来了。 等到孟虎下来之后,基本上就能确定烈焰城是司晨的了。 张通来到她面前,没带兵器,看来是习惯了徒手。 同样是之前的两个小兵,一块过来把重伤的花添给拖走了。 之前受伤的李勇已经走上城楼,不一会儿花添也回到了城楼上。即使受了重伤也不敢去休息,还不知道城主对他们这些败军之将是个什么态度,还会不会留着他们,如果这个时候因为一点小伤就吵嚷着去治疗,只怕要不了半刻钟,他们就会被气急败坏的城主给处死。城主他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张通不是哑巴就是沉默寡言,他站在司晨面前,也不说话,冷淡地看着她。 司晨也不说话,眸光冷淡,虽然在看着他,可眼底并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在一片沉默里,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直到二人同时出手。 原本安静的张通突然一声咆哮,声如狼嚎,掌心覆盖了一团黑雾,掌势刚烈,力挫刀剑。难怪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看他瘦小枯干跌在人堆里找不见,原来他的玄力居然是这些人里最深厚的,玄力四层的武者。 玄力四层的武者在民间十分罕见,大多数贵族,天资好一些的,修练许多年方能练到这种境界并再难突破,张通看年纪并不老,而且出身民间,能拥有如此强厚的玄力,绝对可以说是一个天才。 然而,在这个世上,是不可能有人靠比拼玄力战胜司晨的,司晨的玄力是当世最强的。 张通忽然推出一掌,似挟了毁天灭地的气势。 司晨淡漠地迎上去,绝丽的脸上完全看不见慌乱之色。 二人掌心相对,双掌交汇处的气浪开始逐渐扭曲,忽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接着只听轰地一声,巨大的气团在两人四周爆裂开,掀起滔天巨浪,声势惊人。 三军瞠目。 凤冥国凤主居然是一个玄力五层的高手? 不,打第一个时她还是玄力三层,打第二个时她是玄力四层,打第三个时她就玄力五层了…… 人们看不出她的玄力究竟有多深厚,只知道她的玄力会随着对手的玄力增强。 难道她五层玄力还不止么? 这不可能,出身皇族的女子,三成玄力就已经很优秀了,玄力五层是多少男人都达不到的。大陆上,传说玄力能够达到五层的武者,只有龙熙国的建平帝,正缠绵病榻的苍丘国皇帝,还有现在的龙熙国皇帝,也就是站在龙熙国阵前面的那一位。 而凤冥国的凤主殿下,作为女子,却拥有罕见的五层玄力,这不是天才,这是怪物。 烈焰城众人震惊。 龙熙国的军队则已经沸腾了。 站在龙熙国军队阵前的秦朔和薛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凤主殿下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们一直以为是她的身边人厉害,她竟然是一个玄力五层的武者。龙熙国国内那些对迎娶凤冥国凤主持反对态度的,绝对要让他们闭嘴,一定要让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和亲龙熙国,她会是龙熙国强有力的助力,否则,不管她将来在哪一个国家,都会对龙熙国造成巨大的威胁,绝对不能便宜了别国。 沈润远远地望着司晨娇小却挺拔的背影,他欣赏她,亦喜欢她,非常非常的欣赏,亦非常非常的喜欢,于公于私,他都想把她娶回去,只是到底该怎么俘获她的心,他没有太好的主意,他以前百战百胜的那些招数对她完全没有用,可是他感觉她并不讨厌他,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把她娶回去呢? 沈润摸着下巴,陷入了思索。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旁边凤冥国的军队产生了异动,但异动的时间并不长,也不是连续的,他看了几眼,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没有在意。 沙场中央。 张通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司晨仰起头,看着孟虎铁青的脸,用轻蔑的语气冷冷地说: “烈焰城就只有这些蠢物?” 孟虎气得哇呀呀大叫,他恶狠狠地瞪着司晨,然后转身,扛着大板斧下了城楼,不一会儿,城门打开,孟虎骑了一匹沙漠马,从内城中走出来,一边催促马匹前行,一边高声怒骂道: “小娘们儿,别太得意,老子来会会你,看老子不把你打的哭爹喊娘!” 这一场是马战,他骑在马上,司晨若靠步行和他比试,在装备上就落了下风。 她也不在意孟虎口头上占便宜,事实上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出手狠辣却要连续对三个人手下留情,这让她觉得焦躁。 她回过头,手指探进嘴里,冲着远处打了个响哨。 一匹黑色的骏马从人群后面奔跑过来,黑亮黑亮的汗血马,脑门上长了一撮白色的桃心,十分珍稀。 骏马飞驰到司晨身边,还没有停下,司晨已经跃身上马,稳稳当当地骑在马背上。 远处的沈润微怔,原来她还懂得马背战。 对面,孟虎已经挥舞着大板斧,哇呀呀地叫嚷着,拍马而出。 司晨也不换兵器,玄力灌于软剑之上,双方骑在马上,武器缠斗,难解难分。 孟虎作为烈焰城的城主,并不是普通的可以随手打发掉的角色。他是这座杂乱无章充满了罪恶的土匪之城的统治者,他不仅拥有得天独厚的壮硕体型,世间罕见的力大无穷,他还拥有惊人的天赋,这样的天赋带给了他浑厚强大的玄力。 他是比张通更强大的玄力五层的武者。 玄力付诸在巨大的板斧上,沉重的板斧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 孟虎是力量型的人,司晨却生得娇小,他单靠影子就能将她整个人罩住还有富余。 三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望着这一战。 司晨虽然会马战,但她在马背战的表现上极为普通,并不像她在陆地上面对战时那样出色灵活。 孟虎却极擅长马背战。 双方斗了几十个回合,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第三百五五章 最后一击 孟虎一直戒防的心松了下来。 斗了这么久,司晨非但没有获胜,反而渐渐落了下风,孟虎先前在观战时产生的警惕之心全部卸下了。 他有些得意地想,女人就是女人,这女人先前赢了绝对是侥幸,男女天生的体格差异,任凭她再厉害,维持不了太久也没用。 他一边挥舞着板斧,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她掳回去,掳进城里,既能逼迫两军退兵,又能占大便宜,两全其美。 他越想越兴奋,禁不住心花怒放。 就在这时,司晨突然将手放在头发上,似正了一下插在发里的珠钗。 远处,凤冥国骑兵座下的马踏了踏蹄子。 沈润全部注意力都在司晨和孟虎的战斗上,并没有留意到。沐寒向凤冥国的军队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的沈润,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想出来。 孟虎举起板斧砍向司晨,司晨弯身闪过,突然一把抓住他手里的板斧手柄。 这举动来得太突然,孟虎吓了一跳,慌张之中去抢夺自己的板斧。可对方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板斧手柄,一只苍白的手,手指修长,骨节纤细,女子的手,和他黝黑糙厚的大手相比,就像不存在似的。 孟虎震骇地瞪圆了眼睛。 不敢相信这只手能握住他的劈天斧,他天生巨力,能够自由地操纵百斤重的劈天斧,他的劈天斧即使是他的那些个部下也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更别说从他的手里抢走。当初他之所以看中雷豹,正是因为那小子能够拿起他的劈天斧并自由操控,他欣赏他是一个罕见的人才。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她居然能够握住沉重的劈天斧,还妄图从他的手里抢夺过去。 孟虎又急又气,他瞪着一双牛铃铛大的眼睛,嘴里哇呀呀怪叫,鼻子喷着热气。 弱小的她居然拥有如此深厚的玄力。 他开始感受到被她释放出来的玄力,浑厚的玄力带着重重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 她并非是玄力五层的武者,她居然是六层玄力。 旁观的三军已经沸腾了。 六层玄力的武者只是传说,真实的人谁都没有见过。 远处,一直抱着臂站着的沈润在亲眼看到她释放出来的是超过了他的玄力之后,再也不能平静了。 他知道她武力高强玄力深厚,但他认为她应该和他差不多,或者稍微高那么一点,就算高过他,也不会高太多。 他终于知道,原来即使她在他面前被迫显露了玄力,她依旧藏拙了。她和他不是差不太多,而是差了一大截,她在他之上,她是六层玄力,他是五层玄力。听起来简单的一层差距,他怕是直到寿终都达不到了,到了他这个年岁,玄力基本封顶,即使花费许多时间去修练,他也很难再突破,况且他也没那么多多余的时间。 她是个女子,又比他年轻。 他当然不会嫉妒,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感觉她一下子就变成了有能耐可以飞到天空中让人抓不住的角色,这种感觉让他非常讨厌,他蹙了蹙眉。 司晨空手夺过劈天斧。 各种倒吸气声响起。 孟虎惊骇,刚刚得意的心情瞬间滑落跌入谷底,强烈的落差感让一阵恐惧钻进他心中的缝隙,并迅速蔓延开。 锋利的劈天斧开始砍向他,孟虎左躲右闪,最后不得不被逼一咕噜跌下马,狼狈地摔在沙地上。 壮硕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震得大地颤了三颤,孟虎觉得丢脸,但下一刻,已经不容他再去品嚼这份耻辱感,巨大的劈天斧似从天而降,挟着巨风,汹涌而来的玄力压面,令人心惊胆寒。 沉重的板斧狠狠地砍在孟虎的胳膊上,强烈的压迫力甚至让孟虎都来不及躲避。 鲜血飞溅。 孟虎可不是不会痛的,一声响彻天空的惨叫,被这惨叫声动摇的是烈焰城的马匪。 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城主都折在了这个女人手里,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厉害,人人的心里都觉出了一点不妙来。 半截手臂横在地上,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握着一把带血的斧头站在他面前,抱着断臂的孟虎因为愤怒和疼痛,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走入视线的女人,疼痛和大量失血让他肌肉发软,心跳速度飞快。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背着阳光,投下森黑的阴影在他的头顶,她拥有一双红色的眼睛,血色瞳眸闪烁着诡异的幽光,她张开嘴唇冰冷地笑了笑,露出一双尖锐锋利的牙齿,让他想起了生活在大漠中擅长隐于夜色靠吸血为生的剧毒红蝙蝠。 一股寒意从脚底心直窜上来,断臂上的伤更加疼痛,疼痛、失血与眼前这个诡异的人带给他的恐慌感让他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这女人不是人,是鬼,一定是鬼。他早就该想到,只有女鬼才会这般厉害,这么会迷惑人,他才从城楼上被引诱了来,玄力深厚的可怕,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鬼。 这样想着,恐惧感冲击着头颅,让他一阵晕眩,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和凶猛的玄力混杂在一块的残忍的杀意,她要杀了他,她没有杀之前的那些人,但她要杀了他。 这样的认知让孟虎头皮发麻。 因为恐惧就会想要逃走的本能,再加上他城主的身份,作为一城之主,他已经失去了会在生死场上战斗到底的决心,他还有许多都没有享受到,所以他不能死。 在这两种心理的催促下,孟虎不顾他的手下会怎样看他,在这个时候强烈的恐惧感告诉他,立刻逃命才是最好的选择,先将性命保住,以后有的是机会复仇。 于是在司晨对着他的躯干高高地举起劈天斧又重重地落下时,孟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劈天斧锋利的刃下滚过去,让她劈了个空,然后他用一个极狼狈的姿势连滚带爬往前跑。他的马因为刚刚在马上的打斗受惊已经逃掉了,他捂着血淋淋的断臂,只能靠双脚去逃跑,一边向内城门狂奔,一边高声吼叫道: “开城门!快开城门!” 真难看! 烈焰城的人在心中想。 第三百五六章 发指的算计 孟虎跌跌撞撞地向内城门跑去。 守城的人自然听从他的命令,命令传下去之后,内城门被从里边打开。铁门沉重,开了半天只开出一条缝。 孟虎就快逃到城门前了,他无暇去留意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眼看着城门打开,而他只剩下十步远的距离,他马上就要安全了。孟虎心中狂喜,连一直在颤抖着疼痛的断臂都忘记了,处在疯狂喜悦中的他自然没有听到城楼上人群突然提高的呼吸声。 城楼上的人们眼看着那黑衣女子似一支离了弦的箭,窜过来,速度之快让人眼花。在还没看清楚时,那女子已经逼近孟虎的身后,苍白纤细的小手如最锋利的匕首,直接穿进孟虎的后背。 孟虎倏地瞪圆了眼睛,殷红的血从他的嘴唇边流下来,城楼上的人亲眼看着那只小手在孟虎的身体里掏了掏,然后将一颗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淋淋的心脏掏了出来。 孟虎如同一捆干柴扑通一声向前倒去,溅起许多沙土,他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在他的背部,徒留一个狰狞的血窟窿。 那个如恶鬼一样的女人,她就站在城门前,在城楼上的人们能够最后看清她的那个位置上,炽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为她娇弱苍白的身影平添了一抹邪佞。 她面无表情,高高地举起握着血淋淋心脏的手,向前一挥。 早已准备好的凤冥国军队在人们的措手不及里突然出动,五万人气势汹汹,向内城门处涌去,如被飓风突然掀起的狂浪。 烈焰城人瞠目结舌。 龙熙国军队亦惊慌失措。 太突然了,谁都没有想到。 城楼上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关城门,快关城门”,话音未落,雷豹和他手底下的十来个兄弟突然抽出长刀,纷纷架在了城楼上诸将的脖子上。 今天因为是两军比武,城楼上聚集的全是烈焰城内城坐统领位的将军,弓箭手早在这些人登上城楼时就已经撤下去了。 有人高声叫喊:“雷豹,你疯了!” 城楼下负责守门的小兵之前因为城主就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震惊了,僵直在门后头,一动不动,听见城楼上面命令关城门才回过神来,慌忙去关门。 一个重物横飞过来,重重地撞在城门上,产生的巨大震动震得关门的士兵双手发麻,已经不会动了,抬起头时,惊骇不已,两扇门中间的夹缝里夹着的正是城主大人的劈天斧。 那小兵魂飞魄散,从门缝里望去,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已经向着城门走过来。她肤色苍白,身材娇小,却拥有一双冰冷的眼眸,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动着红光,泛着妖异。明明是纤细易折的,却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着大门处走来。 “烈焰城的人听着,降凤冥国者不杀,不肯投降者,待城破,本殿把你们一个一个点天灯!”清冽的嗓音,是女子的嗓音,却带着无以伦比的魄力和睥睨一切的冷酷与残忍,浑厚的玄力让她的声音传播甚远,近处的人甚至被震得双耳发麻。 司晨说话间已经走到城门前,将被劈天斧卡住的沉重城门用双手推开。 内城的街道暴露在视野里。 娇小的黑衣女子身后是声势迫人的千军万马。 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怪物。 龙熙国军队面面相觑,凤冥国军队突然出战让他们微微慌乱。 沈润已经脸黑如锅底。 他终于明白了司晨计划这场比武的目的。 既然是孟虎亲自观战的比武,能登上城楼的肯定是内城的主要将领,弓箭手撤下去,这些将领里有一个是她的人,在最后时刻可以一窝端逼迫这些人投降。 被派上场的是内城的三大猛将,她一个个挫而不杀,除了逼孟虎下场,让那三个人在担忧自己会否因为比武失败被孟虎惩治的同时又对她心怀感激更容易最后的逼降也是她的目的。 她在比试时一直都是开始时不使全力,一点一点地向对手施加压力,一点一点地击碎对手的自信,直到最后将对手压在脚下,再也无心反抗。 和孟虎对战时,她先让对方得意,再狠狠地挫败他,让他从高处跌入谷底产生动摇,乘胜追击,用她突然的强大令对方产生恐惧。求生欲占了上风,孟虎狼狈而逃给他的部下造成了巨大的失望感,烈焰城是以武论天下的,输了逃走会令人不齿。 无形中,她在烈焰城人的面前立了一次威,她残忍地虐杀了他们当中最强大的城主大人,而她的军队早有准备。她本人强大,她的军队同样强大,她在烈焰城内城埋了一个掩藏最深的“钉子”,这无疑是她智慧和计谋的体现。 她做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她要烈焰城内城的人心悦诚服地投降她。 现在看来,她的目的就快达成了。 这女人的心计之深沈润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活到现在,也只发现了她这个女人算计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他是她每一次算计的牺牲品,她不是针对他本人,可每一次他都是被她骗得最惨的那一个。 他刚刚还在担心她的身体……他真是个蠢货! 沈润怒火中烧,身体里的怒火燃烧得过于旺盛,就快要将他烧成灰烬了。 “陛下,我军出兵么?”薛翎也差不多想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沈润莫名地感觉到一阵疲惫,他头痛得厉害,却还是把手一挥。 “司晨!”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凤冥国和龙熙国联合攻城,即使烈焰城不投降,城也破。城主已死,烈焰城一大半人都投降了,投降的是凤冥国。 烈焰城虽被攻破,但情势很微妙,由于主将被雷豹控制,烈焰城共七万人先后投降了凤冥国,凤冥国现在加上俘虏共有十二万人,龙熙国军队却只有五万人。即使想收俘虏,因为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凤冥国又是先攻城的,他们一收俘虏,总人数从一开始就比龙熙国人多,所以这一回龙熙国只能认下哑巴亏。 因为这个哑巴亏,龙熙国军内的暴怒情绪开始蔓延。 第三百五七章 怎么是好 沈润找到司晨时,司晨正一个人在小河边,小河边铺了一块软毯,她跪坐在毯子上,拿着豆粉在河水里洗手。 他站在河边望着她。 她知道他望着他,却没有抬头。 沈润的怒火已经燃烧殆尽,他深深地觉得无奈,亦有些疲惫,这疲惫是因为即使他想尽了办法,可他仍旧打不开她的心,她始终不肯向他靠拢。 因为怒火已经烧尽,在面对她时,他突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克制着没有上扬声调,声音听起来比平常低了许多,他对她说: “不就是想要内城的马匪投降凤冥国么,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又不会和你抢,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我之间弄得这样僵?” “因为我不确定告诉你之后,你会否答应,会否把招降的机会让给我。如果告诉你,你不答应,这一场仗赢的就是你,可我不能输。”司晨揉搓着掌心中的豆粉清洗着双手,她没有抬头,淡淡地回答。 沈润蹙眉,他不知道该怎么驳斥她,心里憋着一股怒气,他看着她: “所以,在你的心里,你从来就不信我?” “不信。” 并不意外的答案,可落入耳中,还是会让人不舒服,沈润很生气。 “我若说‘我相信’,你知道的吧,那是在骗你。还是说你想听一个假的答案?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说一句你喜欢的骗骗你,看在你没有气昏头和我在烈焰城打起来的份上。”司晨淡声说。 比起她做出来的事,她说出来的话更让他气愤,太阳穴怦怦乱跳,沈润现在比刚才更头疼。 “你相信我吗?”她问。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不要再问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了,即使你想信我,你也不会全信,因为比起想做我的丈夫,你更想做龙熙国的皇帝。”她浅声说。 “比起做我的妻子,你更想做凤冥国的凤主么?”他看着她,低声问。 “我需要自保。”她说。 沈润望着她,她轻轻浅浅地说出这一句,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被她摆了一道的愤怒仍旧没有完全消退,但是他因为她包裹在冷然下的柔弱心软了一下。 他想大概她在对他示弱,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即使那样强硬那样强大,只要她想,她就能软弱下来,让人因为她的清冷孤寂心生爱怜。 而他也是个蠢货,即使他明知道这可能是她的诡计,他依旧对她产生了怜惜。 “我可以保护你。”他说。 “我的生命很短暂,我不会把它交到任何人手里。”她说。 很真实的回答,符合她的性情,或者说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会将自己的命交托给他人,没有比这个更正确的了。 然而沈润并不想听到这个正确的答案。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现实到会让人觉得残酷的答案,才让沈润觉得她可怜。 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会将她的心门关闭得这样紧? 顿了顿,他在她身边蹲下来。 他望着她,她仍旧在洗手,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在这里洗了不下十遍了,可是她还在洗,用豆粉将一双白玉般的手搓得通红。那豆粉再细腻也是颗粒状的,本身皮肤就薄,她揉搓得十分用力,再揉搓下去皮就要破了。 在她洗到第十二次时,沈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他看不下去了,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拎起来,蹙眉: “你洗太久了吧?” 司晨不理他,从他的控制中挣脱,浸在河水中继续清洗。 她干了她不爱干的事,她觉得很恶心,总觉得洗不干净。 她一言不发地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沈润看着,心里有点慌,眉头皱得更紧。在她洗完一遍还要洗时,他又一次阻拦了她: “再洗手就坏了。” 她周身的气息阴冷下来。 他能感觉到因为被阻拦了洗手她很生气,沈润凝眉,看着她,此时他心里又是焦虑又是愤怒,她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熙帝陛下。”火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恬淡的语气,却带着强烈的让他立刻离开的意思。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想弄清楚司晨的异常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放开司晨,站起来,走向火舞。 “殿下这个时候被外人触碰,清洗的次数会更多,等到殿下觉得清洗干净了,她就不会再洗了。龙熙帝陛下还是先离开吧,暂时不要打扰殿下。”火舞轻声说。 沈润皱了皱眉,回头望向司晨,她又把双手浸在河水里,一遍一遍地清洗。 他想起来刚才她把孟虎的心脏掏出来握在手里,原来那不是因为打赢了太过兴奋,而是为了立威。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说: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逼自己?” 火舞微怔,看了他一眼。 “晨光也这样?晨光不这样吧?”沈润蹙着眉问火舞。 “两位殿下都这样的话,以殿下脆弱的身体是受不住的。”火舞回答。 沈润想想也对。 他凝眉,望向在河边洗手洗个没完没了的司晨,喜欢的女人偶尔会精神不稳定,这可怎么是好? 沈润听信了火舞的话,暂时离开了,以免司晨看着他洗手的次数更多。 烈焰城被两军占领,烈焰城的历史很悠久,底子丰厚的程度超出沈润的预料,没想到在这荒芜的大漠里,烈焰城竟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库。 从烈焰城金库里搜出来的财物让两国军队都很兴奋。 凤冥国并没有因为招降了烈焰城就反悔,两军分配财物的方式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四六分,这让沈润的心舒坦了些,还好司晨没有耍赖。 龙熙国的人见凤冥国没有反悔,一直憋在心里的那股气才逐渐散去。 虽然凤冥国破坏同盟在先,但最后也算是履行了约定,没有出尔反尔,自战事开始就一直怀疑凤冥国会反悔的人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尽管对凤冥国仍旧没有好感,但不再嚷嚷。 夜里时,沈润还惦记着司晨白天的诡异行为,便去看她,结果他没看见司晨,他看见的是晨光。于是白天和司晨的那段谈话仿佛有头无尾,卡在了半截处,就像是饭吃到一半棋下到中途。 喜欢的女人精神分裂,这可怎么是好? 第三百三五八章 沈润的退让 沈润找到司晨时,司晨正一个人在小河边,小河边铺了一块软毯,她跪坐在毯子上,拿着豆粉在河水里洗手。 他站在河边望着她。 她知道他望着他,却没有抬头。 沈润的怒火已经燃烧殆尽,他深深地觉得无奈,亦有些疲惫,这疲惫是因为即使他想尽了办法,可他仍旧打不开她的心,她始终不肯向他靠拢。 因为怒火已经烧尽,在面对她时,他突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克制着没有上扬声调,声音听起来比平常低了许多,他对她说: “不就是想要内城的马匪投降凤冥国么,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又不会和你抢,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我之间弄得这样僵?” “因为我不确定告诉你之后,你会否答应,会否把招降的机会让给我。如果告诉你,你不答应,这一场仗赢的就是你,可我不能输。”司晨揉搓着掌心中的豆粉清洗着双手,她没有抬头,淡淡地回答。 沈润蹙眉,他不知道该怎么驳斥她,心里憋着一股怒气,他看着她: “所以,在你的心里,你从来就不信我?” “不信。” 并不意外的答案,可落入耳中,还是会让人不舒服,沈润很生气。 “我若说‘我相信’,你知道的吧,那是在骗你。还是说你想听一个假的答案?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说一句你喜欢的骗骗你,看在你没有气昏头和我在烈焰城打起来的份上。”司晨淡声说。 比起她做出来的事,她说出来的话更让他气愤,太阳穴怦怦乱跳,沈润现在比刚才更头疼。 “你相信我吗?”她问。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不要再问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了,即使你想信我,你也不会全信,因为比起想做我的丈夫,你更想做龙熙国的皇帝。”她浅声说。 “比起做我的妻子,你更想做凤冥国的凤主么?”他看着她,低声问。 “我需要自保。”她说。 沈润望着她,她轻轻浅浅地说出这一句,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被她摆了一道的愤怒仍旧没有完全消退,但是他因为她包裹在冷然下的柔弱心软了一下。 他想大概她在对他示弱,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即使那样强硬那样强大,只要她想,她就能软弱下来,让人因为她的清冷孤寂心生爱怜。 而他也是个蠢货,即使他明知道这可能是她的诡计,他依旧对她产生了怜惜。 “我可以保护你。”他说。 “我的生命很短暂,我不会把它交到任何人手里。”她说。 很真实的回答,符合她的性情,或者说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会将自己的命交托给他人,没有比这个更正确的了。 然而沈润并不想听到这个正确的答案。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现实到会让人觉得残酷的答案,才让沈润觉得她可怜。 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会将她的心门关闭得这样紧? 顿了顿,他在她身边蹲下来。 他望着她,她仍旧在洗手,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在这里洗了不下十遍了,可是她还在洗,用豆粉将一双白玉般的手搓得通红。那豆粉再细腻也是颗粒状的,本身皮肤就薄,她揉搓得十分用力,再揉搓下去皮就要破了。 在她洗到第十二次时,沈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他看不下去了,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拎起来,蹙眉: “你洗太久了吧?” 司晨不理他,从他的控制中挣脱,浸在河水中继续清洗。 她干了她不爱干的事,她觉得很恶心,总觉得洗不干净。 她一言不发地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沈润看着,心里有点慌,眉头皱得更紧。在她洗完一遍还要洗时,他又一次阻拦了她: “再洗手就坏了。” 她周身的气息阴冷下来。 他能感觉到因为被阻拦了洗手她很生气,沈润凝眉,看着她,此时他心里又是焦虑又是愤怒,她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熙帝陛下。”火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恬淡的语气,却带着强烈的让他立刻离开的意思。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想弄清楚司晨的异常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放开司晨,站起来,走向火舞。 “殿下这个时候被外人触碰,清洗的次数会更多,等到殿下觉得清洗干净了,她就不会再洗了。龙熙帝陛下还是先离开吧,暂时不要打扰殿下。”火舞轻声说。 沈润皱了皱眉,回头望向司晨,她又把双手浸在河水里,一遍一遍地清洗。 他想起来刚才她把孟虎的心脏掏出来握在手里,原来那不是因为打赢了太过兴奋,而是为了立威。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说: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逼自己?” 火舞微怔,看了他一眼。 “晨光也这样?晨光不这样吧?”沈润蹙着眉问火舞。 “两位殿下都这样的话,以殿下脆弱的身体是受不住的。”火舞回答。 沈润想想也对。 他凝眉,望向在河边洗手洗个没完没了的司晨,喜欢的女人偶尔会精神不稳定,这可怎么是好? 沈润听信了火舞的话,暂时离开了,以免司晨看着他洗手的次数更多。 烈焰城被两军占领,烈焰城的历史很悠久,底子丰厚的程度超出沈润的预料,没想到在这荒芜的大漠里,烈焰城竟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库。 从烈焰城金库里搜出来的财物让两国军队都很兴奋。 凤冥国并没有因为招降了烈焰城就反悔,两军分配财物的方式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四六分,这让沈润的心舒坦了些,还好司晨没有耍赖。 龙熙国的人见凤冥国没有反悔,一直憋在心里的那股气才逐渐散去。 虽然凤冥国破坏同盟在先,但最后也算是履行了约定,没有出尔反尔,自战事开始就一直怀疑凤冥国会反悔的人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尽管对凤冥国仍旧没有好感,但不再嚷嚷。 夜里时,沈润还惦记着司晨白天的诡异行为,便去看她,结果他没看见司晨,他看见的是晨光。于是白天和司晨的那段谈话仿佛有头无尾,卡在了半截处,就像是饭吃到一半棋下到中途。 喜欢的女人精神分裂,这可怎么是好? 第三百五九章 弱小的她 “龙熙帝陛下,秦朔大人在帐外,说是有要事求见陛下。”火舞突然走进来,轻声通报。 沈润和晨光俱是一震。 沈润低头看向晨光。 晨光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沈润沉默了良久也没有等到她说话,他在她的长发上抚弄了一下,说了句“我去一下”,站起身,出去了。 晨光跪坐在软榻上,垂着眼,始终没有回头。直到他出去了,营帐内属于他的好闻味道消散了,她的身体有些发软,软塌塌地歪在引枕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心有余悸。 差一点,差一点就僵住了,好险! 她用手慢吞吞地摩挲着胸口,平顺心跳,她歪在枕头上,盯着烛火,呆呆地出神。 火舞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担心,走过来,轻轻地唤道: “殿下?” 晨光歪过头,看了她一眼,扑哧笑了。 “小舞,”她软声唤道,然后一叠声地说,“好险好险!男人真是可怕的东西!” 火舞望着她的眼里闪烁着光彩,放了心,微笑起来。她坐在软榻的边沿,晨光一咕噜滚进她怀里,在她的大胸上蹭了两下,绵软的触感让她的心平静了下来。 火舞习以为常,勾着她的腰想了想,说: “殿下,龙熙帝话说到那个份上,殿下再拒绝,真会惹怒他。” 晨光枕在她的大腿上,沉默了片刻,笑嘻嘻开口,问: “小舞,你觉得我和小润谁能赢到最后?” “殿下。”火舞没有考虑,笃定地回答。 “你觉得我哪里能赢过他?” “殿下玄力比他高。” “我或许能打赢他,可我打不赢十个他百个他,就算这世上找不出十个他,可他能找出一百个顶一个他,一千个顶十个他,那赤阳国的火器落在我身上我一样爆炸,只拼玄力没有用。何况我的玄力来路不正,什么时候消失了,以我的身子,失去玄力的我连一个废人都不如。” “殿下……”火舞听得有些难过,她皱了皱眉。 晨光躺在她怀里,软软地说:“他出身龙熙国,受过正式的皇子教导,懂得帝王之术,为君之道,知兵法,知古今,会治国。不说他,就连司玉瑾,即使从前凤冥国还是蛮荒之国,他也是被侍读官陪着长大的。 司浅曾作为统领官被教养,而我只是一个杀人武器,我的作用只是服从命令,然后开始杀戮,当年被教写字也是为了将来能够看懂书面命令,那些一知半解的历史典故还是晏樱教给我的。我倒是学过占卜,可那是靠折寿去算的,只适合用在希望自我了断的时候。除了能唬住人的玄力,我也就剩一点小聪明了,靠真本事去拼,我输定了。” “殿下……” “可是我不会输。”晨光笑着说,“我要在我的玄力还在的时候将一切可能阻挡我的人全部杀掉,我要在我的玄力消失之前将我要的一切全部握在手里。我阴险,我恶毒,但只要我是美丽的、柔弱的、可怜的,我就不会输。我不会任人宰割,我不会凄凉地死去像路边的野狗一样,就算要死,我也要天下缟素,举国同哀。” “殿下不会死的。”火舞轻声道。 晨光歪过头,望向她,笑盈盈说: “人都会死的。” 她说着,抬起手,在火舞的刘海前拂了一下,微笑着道: “但在我死之前,我会让你们成为令人敬畏的存在,无人再敢觊觎,你们会成为人上之人,不再是物件,没有人再敢说你们是怪物,也不会再有人一面唾弃羞辱你们一面把你们当成可以肆意使用肆意丢弃的工具。” 火舞含着笑望着她。 “火舞愿意成为殿下的物件,殿下的工具。”她轻声对她说,“火舞会陪着殿下一块长命百岁。” 晨光弯着嘴唇笑了笑,她将目光落在别处,她的手在绣着水仙花花纹的宽大衣袖下慢慢地捏紧。 …… 沈润接到了从箬安传来的奏报,奏报的来源是凤冥国境内,凤冥国月华郡正在经历叛乱,当地的守兵造反,闹得动静非常大,已经占领了四座城,四座城全部在盆地里,四周高山形成天然屏障,朝廷派去的军队一直攻不进去。 不仅如此,竟然还有大批人不畏艰险前往月华郡投奔叛军,还有被新南越会怂恿在凤冥国各地制造惨案的疯子,给凤冥国造成了不小的动荡,人心惶惶,民间极不安稳。 沈润皱了皱眉。 这种类似于邪教的组织哪个国家都有过,可不一样的是,凤冥国原本是侵略国,被凤冥国攻占欺压的南越人不服气所以更容易挑拨。之前晨光下死刑令残忍地处死了前南越会,虽说有一定的震慑力,但同时也加重了那些对自己的民族极狂热的南越人的仇恨,这些人经过煽动就会做出让常人难以理解的疯狂报复。 这对凤冥国来说是很大的危机,如果情况恶化下去,战后萧条的凤冥国会走向崩溃,这就为别国创造了可乘之机。 南越和北越原本就不是凤冥国的地盘。 沈润得到消息,半天没有说话。 “陛下,凤冥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对别国来说是个机会,如果龙熙国不先下手,被赤阳国抢了先机,怕是会对龙熙国不利。”秦朔见他不说话似在迟疑,担心他会受对晨光感情的影响,大着胆子进言道。 沈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谈凤冥国的事,而是问: “你喜欢火舞?” 秦朔的心里咯噔一声,被突然拆穿心事,他慌乱之下,膝盖一软,扑通跪下: “臣该死!” 身为龙熙国重臣却爱慕别国的女官,真追究起来,这是一宗罪。 沈润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把他看得冷汗涔涔,才哼了一声,淡声开口,道: “等回到箬安,朕会昭告天下,迎娶凤冥国凤主为后,你作为礼仪官去瀚京下聘,等到了瀚京你若能从凤主那里求到火舞,算是你的本事。” 陛下这是不反对的意思。 秦朔大喜,喜出望外:“谢陛下恩典!” “下去吧。”沈润说,心想你要是真能求得晨光的同意,我都佩服你。 秦朔欢欢喜喜地出去了,走出营帐,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第三百六十章 以命为代价的游戏 秦朔吹着口哨往前走,一抬眼,在月影里看见了付礼正在那儿发愣。他心情正好,上去勾住付礼的肩膀,笑道: “付礼老兄,看什么呢?” 他顺着付礼的目光向前看去,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凤主殿下在烈焰城埋下的那颗传说中的“钉子”,一个是凤主殿下身边的“小女匪”司八姑娘。司八姑娘和那个狗熊一样的“钉子”好像很熟悉,两个人站在火把底下有说有笑的。 “哟,那不是司八姑娘和那只狗熊么!”秦朔笑嘻嘻地说,“他俩人挺熟的!” 话这么说,司八姑娘好像跟谁都挺熟的,两军在一块的日子,龙熙国的士兵就没有不知道司八姑娘的,司八姑娘好像就喜欢当兵的,逮着清俊老实的就逗两句,把人逗得面红耳赤然后她走了。 司八一巴掌拍在雷豹肩上,哈哈大笑。 雷豹笑得十分响亮。 付礼突然甩开秦朔的手臂,绷着脸,转身走了。 秦朔惊了一跳,微愕,看了看大步离开的付礼,又看了看远处还在跟雷豹说笑的司八,眼睛眨了眨。 嗯……凤冥国女人的确漂亮,是男人都会想娶凤冥国的女人,就比如小火舞,小火舞她长得真好看。 第二天傍晚,火舞撞见了蹲在营帐外的秦朔。 秦朔看见她就嘿嘿笑,笑得像个二傻子。 火舞莫名其妙。 秦朔笑了半天,见对方没有反应,突然尴尬起来,往火舞手里塞了一只玉佩,说了句“这个你拿着”,转身,飞快地走了。 火舞瞅了瞅手里的玉佩,一头雾水。 “哟,还是古玉呢!”端着水盆出来泼水的司八探过脑袋看了一眼,笑嘻嘻走进营帐,高声嚷嚷,“殿下,龙熙国的秦大人送了火舞一块古玉!” 晨光打着哈欠,正趴在桌上对着镜子看司七给她梳头,闻言,来了兴致,也笑嘻嘻的。 “什么古玉?”她兴冲冲地冲火舞伸出手。 “就你话多!”火舞瞪了司八一眼,走过去,将玉佩递给晨光。 司八吐了吐舌头。 晨光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又还给火舞。 “你要怎么办?”司八笑着问火舞。 “什么怎么办?” “这是定情信物,那傻子看上你了,连司九都看出来了。”司八说着指了指司九。 司九点点头。 “殿下,如果秦朔来向殿下求娶火舞,殿下会答应么?”司八笑嘻嘻地问。 “小舞愿意就行了,嫁的是她又不是我,我答应有什么用?”晨光说,“对了,这事从前小润还对我提过呢。” “奴婢去还给他!”火舞说着,转身,出去了,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营帐内就沉默起来。 司八长叹了口气:“火舞白长了那么大的胸!” 司七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脑勺:“在殿下面前胡说什呢!” 晨光笑嘻嘻地说:“不白长啊,小舞的胸我最喜欢了!” 司八笑,高兴地凑过来道:“殿下,今晚要是火舞不回来,小八就给殿下陪寝。” “好啊好啊!”晨光笑嘻嘻地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司浅的声音: “司浅求见殿下!” 营帐内便停止了笑闹,晨光回应道: “进来吧。” 司浅掀开帐帘走进来,司七、司八、司九退了出去。 晨光从桌上爬起来,拉拉大氅,跪坐在软毯上,搂过正呼呼大睡的大猫,朝司浅招了招手。 司浅放下手里的剑,跪坐在她对面。 “都搜遍了,没有玉璜,属下已经派人开始挖掘殿下说的地下水牢,但这需要时间,只能把几个人留下挖掘寻找,军队先启程。”司浅说。 也只能这么办了。 晨光点点头,想了半天,问:“晏樱离开沙谷后的路线发现了么?” “属下无能,尚未发现。” 晨光挑起秀眉,直勾勾地发了一回呆,仰面倒在软毯上翻滚了两下,虽然不失望,但她有点上火,心里稍稍焦躁。 “他那个人不会留下痕迹,能留下来的都是陷阱。”她说。 “殿下怀疑是他拿走了玉璜?” “他就像沙漠里的毒蛇,只要咬住了猎物就不会松口。” 司浅沉默地望着她。 “搜找的人留下,剩下的按原计划明日早晨启程。”停了片刻,晨光说。 “是。”司浅应下。 晨光呆了一会儿,将脸埋进大猫的长毛里。 “殿下身子可觉得好些?”司浅犹豫了良久,开口,轻声询问。 晨光微怔,从大猫的长毛里露出脸,笑盈盈地望着他,说: “好些了。” “杀晏樱确实需要一番工夫,既然有方法对殿下的身体有益,殿下不如先试试看,找其他人代替,即使不像晏樱那样有效,多少也会有点效果……” “司浅,够了。”她敛了笑,轻声打断他。 “殿下……” “我说够了。”她低声道。 司浅沉默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因为惹怒她请罪。 晨光歪在软枕上,搂着大猫,看了他一会儿,软软地说:“当年在圣子山时,小浅和小曦降了我,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当时我迷迷糊糊的,可是现在想起来,那一天也不是没有好事,那一天其实也有开心的。” 司浅望着她。 她弯起唇角,粲然一笑。 司浅的心很沉重,他原本看到了希望,可是她将这希望给他掐断了。他知道她不在意这个,可他在意,他知道她不会那么做,可他希望她能去做,哪怕做的时候会痛苦。 “殿下,”他说,“司浅不是好人,司浅在圣子山中各种坏事做尽了,即使出了圣子山司浅也不打算改变,只要殿下愿意,司浅会成为殿下的盾,殿下手里的剑,只有殿下可以操控的魔鬼。” 晨光噗地笑了,她弯着眉眼看着他,说:“小浅,你是魔鬼你也是一个很好看的魔鬼呢。” 司浅凝了她一会儿,他很无奈,但眸光逐渐柔和了下来。 “小浅小浅,等回到凤冥国,一定要先去吃蜜汁火腿。” “好。”司浅回答。 晨光嫣然一笑。 待司浅退下去之后,晨光又一次软趴趴地歪进软枕堆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大猫的长毛。 是她先开始了这场以命为代价的游戏,是她先开始的,她就不能任性地中途叫停,如今她背负着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许多人的命,她不能倒下,至少在游戏终结之前,她不能倒下。 第三百六一章 通元郡 次日凤冥国军队整军先出发。 军队回国之后七成人直奔月华郡,三成人护送从烈焰城搜刮来的财物回瀚京,司八、司九跟着一同回瀚京。 晨光不与军队同行,军队先行,她在后。 凤冥国军队离开后,晨光去龙熙国驻扎地和沈润道别。 秦朔站在营帐边上,模样有点憔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玉佩被火舞退了回去让他感到沮丧。 晨光瞅了他一眼,径直走入大帐,对沈润说她要回去了。沈润闻言,也没加以阻拦,他看了她一会儿,说: “新南越会的事,要我帮你处理么?” 晨光微怔。 他果然接到消息了,她没有感到意外,只是觉得他消息来得过快。 凤冥国国内有龙熙国驻军,如果驻军肯出战,是很强的助力,但龙熙国的军队在凤冥国中只是靠凤冥国的军费供养,凤冥国是调动不了他们的,除非沈润下令。 沈润话里的意思是他可以下令让龙熙国驻凤冥国军队出战。 不过晨光还不想让龙熙国的军队掺和到这件事里,怕惹出更多乱子。 “暂时还不用。”她回答说。 沈润亦没有坚持,关于这件事他没有多说,伸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拂了拂,道: “过一阵子我会派秦朔去瀚京。” 晨光知道他指的是下聘的事情。 她笑了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我走了。”她说。 沈润点了点头。 晨光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前,突然回过身来,软软地笑道: “小润,你若是得了空,来凤冥国看我吧。” 沈润微怔,然后他笑着点点头。 晨光便掀开帐帘出去了。 沈润没往外送她,不一会儿付恒回来报说凤主殿下已经走了,他坐在桌前,许久没有言语。 …… 晨光顺利进入凤冥国境内,回到凤冥国,她换了马车,带着司浅、火舞、司七一路向西,预备在通元郡择水路乘船前往月华郡,那样会更便利。 一行人抵达通元郡时,正好是小年,通元郡处处充满了过年的气息,街市上熙熙攘攘,家家户户都挂了灯笼,贴了窗花,小孩子们戴着虎头帽子在街上笑嘻嘻地玩耍,有胆子大的拿了小小的炮仗去燃放,弄得满街硫磺味,更加重了过年的味道。 晨光从路上经过,卖年货的小贩很多,买年货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很多,在冬日里生机勃勃的。 晨光爱热闹,看见街上人也多年货也多,红通通透着喜气,心里很高兴。 凤冥国迁都之后,她先是去赤阳国参加五国会,之后又去了龙熙国,然后直奔烈焰城,去年冬季又是大地震又是南越会,闹得很不安宁,这是晨光第一次在凤冥国感受到年的气息,她觉得现在的凤冥国已经好些了,这让她更加高兴。 火舞下车去给晨光买灶糖,听卖灶糖的小贩说晚上西街会有小年的庙会,很热闹。她想到殿下自从离开烈焰城心情一直不好,时而沮丧时而阴沉,常常蜷成一团歪着头发愣,不像过去总是高高兴兴的。这一回在烈焰城发生了太多事,沈润、晏樱、突然出现在烈焰城城主府内像是陷阱主使的神秘男子,以及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的玉璜,烦恼太多,前方还有丢失未收复的月华郡与一众邪教暴徒,那些想必也不是会令人开心的事。 火舞想让晨光开心一下,于是上车之后,在将灶糖交给晨光时,趁机说: “殿下,听说今天晚上通元郡西街那边有庙会,现在已经是黄昏了,不如殿下在通元郡休息一下,晚上逛逛庙会,明日一早再乘船往月华郡,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晨光正在吃灶糖,闻言,愣了一下。 坐在一旁的司七明白火舞的意思,跟着劝说道: “殿下,趁夜走水路不安全,再说郑书玉他们已经往月华郡去了,差不了多少时候,殿下一直忙于政事都没怎么在民间走过,殿下不如在民间看看,看看民间的风土人情。” 她和火舞都是沉默寡言的类型,路上明明看出了殿下情绪不高,但因为两个人都不像司八那样会活跃气氛,也没办法哄殿下开心。司七知道殿下最喜欢看热闹凑热闹,逛一逛庙会心情一定能好起来,便和火舞不停地怂恿晨光留在通元郡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晨光的确喜欢热闹,所以受了怂恿,准备在通元郡留一晚,逛逛庙会,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明日一早再出发。 司七打开马车门,要坐在车外的司浅寻找附近的客栈,司浅便命马车夫打听一下,赶车去了城内最好的伴月客栈。 马上就要过年了,客栈里的客人不多,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开了两间上房,又问要不要在客栈里用晚餐,说伴月客栈的酒菜都是通元郡的招牌酒菜,想要品尝本地的美食伴月客栈是最好的地方。 司浅询问晨光的意见。 晨光饿了,心想出去现找馆子吃饭也麻烦,小二这么吹嘘,伴月客栈里的菜色应该不会太差,便点点头,又笑着对司浅说: “反正今天客人也不多,咱们去楼下吃,看看热闹。” 司浅想了想,答应了,吩咐小二先去更换新的浴桶打热水来供晨光梳洗。 伴月客栈是通元郡数一数二的客栈,各路富贵客都见过,这种要求算平常,小二接过司浅递来的银子,满口答应,下去准备。 晨光坐在房间里等待,不一会儿浴桶和热水都准备好了,火舞服侍晨光沐浴,司七把大猫从竹笼子里放出来透气,又将被褥全部换成自己带的。 晨光清清爽爽地梳洗了一番,换了衣服,罩了面纱,和火舞、司七下楼。 司浅坐在楼下,他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桌上已经开始摆菜,有晨光最喜欢的蜜汁火腿。晨光开心地走过去,司浅站起来,给她拉了椅子让她坐下。 晨光笑嘻嘻地冲着他和火舞、司七招招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礼数没有平常那么多,三个人也不推脱,跟着晨光一块坐下了。 第三百六二章 惨案 一桌子菜,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 晨光在沙漠里呆了几个月,天天啃鱼干、菜干、肉干,她自己都快成干了,久违了的蜜汁火腿让她激动得差一点热泪盈眶,她抱着碗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火舞双眼含笑,有条不紊地给她布菜,望着她吃完。 其他人吃的并不多,虽然坐在一块,菜基本都是晨光吃掉了。 像他们这些从圣子山出来的人,因为自幼被灌过各种苦药毒药离奇的药,味觉和胃肠受尽摧残,极少会有人对食物产生兴趣。对于他们来说,饮食和睡眠都是为了维持他们的生命让他们不会因缺失这些死去才做的,他们不会从这里面感觉到满足。 但是晨光会,她是罕见的味觉依旧灵敏的人,虽然脾胃不算好,但却很爱吃。火舞他们这些不会从食物中产生满足感的人,却能在她吃东西时露出的欢喜表情里产生满足感,那是一种幸福感。只有看着她,他们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尽管也许她活着也是一个假象,但是他们却甘愿沉沦在这个假象里,在其中感受着愉悦,那是他们的乐趣。 晨光将蜜汁火腿吃光,吃到这里时,她产生了张望的兴趣。她向周围看了看,年节下客栈里的人不多,吃饭的就更少了,连掌柜的都躲在柜台后面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打瞌睡。西边有一桌客人,包间里有两桌客人,晨光的目光落在斜对桌两个正在啃鸡腿的少年身上。 小少年们也就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在桌子上他们的手边各摆了一只宝剑。 宝剑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以武论天下的玄天大陆,崇尚武力的年轻公子们出门都喜欢带宝剑,宝剑的贵贱年头也决定了主人的身份地位,至于会不会使剑另当别论。总之一句话,带剑也许就是个装饰,不一定就是剑术高手。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是拿剑当摆设的类型。 晨光突然用胳膊肘捅坐在左手边的司浅,轻声唤道: “小浅小浅!” 司浅以为她想喝水,提了茶壶给她倒了一盅清水。 “不是不是!你看你看!”晨光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儿地往斜对桌扬下巴。 司浅微怔,顺着她的目光向斜对桌看了一眼,回过头,狐疑地问: “怎么了?” “姑娘姑娘,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晨光压低了声音说。 “姑娘怎么了?”司浅依旧不明白,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晨光提这个是为什么,他早就知道斜对桌那是俩女扮男装的姑娘。 晨光哑然,心想司浅对女扮男装的姑娘没兴趣,扭头,对着火舞小声道: “小舞小舞,那里有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火舞比司浅知趣,轻声笑说: “看打扮不像本地人。” 晨光见她感兴趣,十分高兴,点着头道: “的确,还带着剑呢,看穿戴打扮应该是家境不错的孩子。那模样不过十四五岁,这年纪的姑娘家说出游又没有家人陪在身边,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火舞正在给晨光剥虾壳,闻言,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奴婢不知道,看她们带剑这么招摇,应该是有点三脚猫功夫,说不定是去走亲戚呢。” 晨光知道火舞已经很努力地认真想了,但想法不太通,大概是并不感兴趣。 晨光便也没了兴趣,老老实实地吃虾,那两个小丫头玩得挺高兴的,又没有沦为乞丐,就算是离家出走她也管不着。 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先离开了,没有去楼上客房,而是向小二问了一下附近的游玩处,从大门出去了。 晨光吃过晚饭,和司浅、火舞、司七去西街逛庙会,夜幕降临,西街挤满了人,小吃摊从头到尾犹如长龙,西街被灯火照耀,璀璨明亮。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固定摊位的小贩高声吆喝,担着扁担挑的小贩在拥挤的人群里灵活地往来穿梭,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 为了防止人多发生事故,街头和街尾都有衙门派出的衙役看守。 晨光很高兴,她从前逛过龙熙国庙会,也玩过赤阳国庙会,可凤冥国没有这种东西。一座城市的庙会它代表着一个地方的安稳太平和富庶程度,一般来说,开始举办庙会说明了此地治安稳定,百姓已经有了基本温饱,准备开始享受玩乐了。 这是非常好的现象,这是凤冥国正在从衰颓走向好转的现象,晨光觉得欣喜,心情和胃口都好了起来,她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又看了半天的杂耍,给了一只猴子许多铜板。 逛了有一个时辰,晨光开始觉得累,眼皮子上下打架,从烈焰城回来时一直在赶路,基本没怎么休息。 火舞见她心情好起来,又累了,就含着笑轻声道: “殿下,累了就回去吧,这庙会逛的也差不多了。” 晨光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面具摊子,笑说:“买一个面具再回去。” 四个人来到面具摊子前,晨光兴致勃勃地挑选面具,原本一切热闹又美好,却在这时,尖叫声自东向西热浪一样涌过来。 晨光吓了一跳,诧然望去,许多人从远处向她这个方向疯跑过来,面带惊恐,其中夹着许多尖叫声。 司浅、火舞、司七见状,立刻形成一堵墙,将晨光围在面具摊子前,避免她被突然疯狂起来的人潮给冲撞到。 司七还顺手拉住了卖面具的老婆婆,将她按在一旁。老婆婆也被这突然的骚乱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天神菩萨”。 狭窄的街道,满满的人潮,最怕的就是惊慌拥挤,这会造成严重的踩踏事故。 许多腿脚慢的人被后面冲撞的人群挤倒踩踏,后面的人想把摔倒的人拉起来都不能,因为一直被推挤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慢一点都有可能被推倒踩死,完全顾不了别人。 被踩死踩伤的人有许多。 这突然的惨案连晨光都没反应过来,她呆呆的,她想,前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惊了人群才会变成这样,这个时候她还没想到发生的事情会那样严重,那样血腥。 直到她看到两个双眼猩红手持大刀的男人赫然出现在人潮后面,逢人便砍,一边砍一边大声吼叫着: “妖女不得好死!南越国万岁!” 场面血腥。 晨光的心冷了下来。 第三百六三章 暴徒 两个魁梧的壮汉手持杀猪刀在闹市上疯狂地砍杀,一面砍杀一面大声吼叫“南越国万岁”。 许多人被砍倒,哭喊声不断,鲜血流成河。一个带小孩的妇人被挤倒,侥幸倒在路边没有被踩到,后面的人从她身旁飞快逃窜,壮汉几步赶上来,妇人还没来得及因死里逃生欢喜,死亡紧随而至,她搂紧了孩子,哆嗦着大声哭叫: “不要!求你!不要!啊!” 她放声尖叫。 一个人从后面握住壮汉握刀的手,向下弯折,在折断了壮汉手腕的同时,壮汉手中的杀猪刀哐当落地,妇人怀中的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大哭,和壮汉的惨叫声一块响亮在街道上空。 壮汉的同伴见状,握紧杀猪刀,凶狠地冲司浅冲过来,挥刀横砍。 司浅顾忌着会伤旁人,没有动他手里的刀子,一脚踹在壮汉的心窝将他踢倒,劲力过大,壮汉没能立马爬起来。司浅上前一步,踩在壮汉握着刀子的手腕上,直接碾碎了腕骨,即便想将落地的刀子捡起来都不能够了。 在街头和街尾看守的通元郡衙役们总算从拥挤的人群里挤过来,领头的人一面命人将两个疯汉锁起来带走,一面客客气气地对司浅施了一礼: “多谢公子仗义出手!通元郡感激不尽!” 他看司浅穿着富贵,不像是通元郡本地人,故而称其为“公子”,又代表通元郡道谢。 司浅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就退到晨光身旁。 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半天才站起来,抱起大哭不止的孩子,过来对司浅千恩万谢,小跑着带孩子回家去了。 晨光站在惨烈的街道上。 半刻钟之前这里还是热闹喜庆的,现在却被血腥味覆盖。 通元郡衙门的处理还算及时,惨案发生后不久,就有官差稳定疏散人群,接着通元郡的大夫全来了,伤轻的现场医治被送回家中,伤重的上担架被官差或好心人抬着去医馆治疗。 街路上遍布着血迹,受伤的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剩下的则是无需安置只等待家人来认领的尸体。 被踩死被杀死的人都被官差抬到了街头,用布盖着,等待家人来认领。 晨光站在街头,临近年节,天气很冷,街头炮仗的硫磺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又增添了血腥味和尸体的气味。 火舞等人陪着她站着,火舞怕她冷,悄悄地帮她拉紧了衣领。 消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有家人飞跑过来,男女老幼都有,有没有从尸体中找到家人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急忙往医馆奔跑,有匆忙跑来认尸却在幸存者中一眼发现了惊魂未定的儿女的,两方抱在一起大哭不止,带着劫后重生的喜悦。 更多人则没有那样幸运,被踩死的人不是遭受一个人的踩踏,而是被许多人轮流踩踏,处在恐慌中的人群力气很大,犹如发了狂的疯牛群,被活活踩死的人死状惨不忍睹,得知死讯已经够难过了,当白布撩开之后,无疑又是给重创的心再添一记重创。 疯汉当街疯狂砍杀,被杀死的人身中许多刀,内脏流了一地,血肉模糊,死状凄惨,这更让家人难以接受。 哭嚎声在冰冷的冬季尤为刺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晨光站在风里,一直看到最后一具尸体被家人认领了,她大概是在这里站得最久的,人全走光了,只剩下站在街角的她和记录死伤者与清理现场的官差。 刚开始人多的时候官差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就剩晨光几人了,官差觉得奇怪,有人过去和领头人议论几句,领头人知道司浅刚才出手抓住了疯汉,过来问话时还算客气: “几位,这条街官府要封,天色已经不早了,几位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郡衙门怎么走?”晨光开口,问。 领头人见她穿着打扮和气派均是不凡,问话时自带了一股尊贵的傲气,她身边又有一等一的高手,心中有了怀疑只不敢相信,他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回答道: “回姑娘,前方直走往东一拐走到头就是了,小人可以给姑娘领路。” 他这么客气,晨光就知道他大概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也不奇怪,自从她处死了前南越会震惊五国,各地都在传她爱微服私访。据说因为她太有名了,连带着凤冥国中姑娘们的地位日益提升,因为总有人担心碰见的那位姑娘有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凤主殿下,所以对姑娘家都很客气,就怕一不小心天降横祸,死于非命。 “不必了,你忙你的吧。”晨光说,转身,和司浅等人向前直走。 一个衙役凑过来,磕磕巴巴地对领头人道: “头儿,那个该不会就是、就是……” 领头人斜了他一眼,低斥道:“瞎说什么?干活去!” …… 向东前行的时候,司七先走一步,等晨光来到通元郡衙门前时,通元郡郡守林寻、郡丞赵至带领郡衙门一干官员已经在门口候着,见她走过来站在大门前,齐齐跪下,高声道: “参见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千岁!” 来的路上,火舞已经将通元郡衙门的上报资料说给晨光了,火舞的记忆力强,她替晨光熟悉过凤冥国地方上主要官员的基本资料。 林寻是比较少见的北越籍官员,他是在凤冥国定国后通过了对北越官员的层层考核,之后被外放的,他的儿媳和女婿分别是南越人及凤冥人。郡丞赵至则是南越人,但他娶了一个凤冥人作为继室,也已经有了子女。 当年在晨光下了三族通婚的命令之后,凤冥国的官员成为这则命令的先执行者,这一条甚至被纳入官员考察晋升的一项,目的就是为了打破三族的隔阂,消灭纯血统一说。 原本是有效果的,可自从南越会出现,这项努力的效果下降了许多。 晨光坐在郡衙的正堂,问林寻道:“人审了吗?” “回殿下,人刚下狱,还没来得及审理。”罪犯已经抓起来,林寻认为现在应该把精力全部放在案件的善后上。 “现在审吧。”晨光说。 林寻知道她这是要亲自审理的意思,应下,立刻命人将两个疯汉从死牢里提出来。 第三百六四章 真疯子 两个疯汉被从死牢里提出来。 不管怎么审问,两个人一直在嚷嚷“妖女不得好死,南越国万岁”,不管问什么,不管怎么动刑,这两个人就这一句话。 经过林寻的人查问,发现这两个人并不是通元郡人,他们是今天早上入城的,他们进城的照身帖显示他二人是蔺县人,可派去蔺县的人打听了一圈,却根本没有这两个人,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照身帖是伪造的。 照身帖是凤冥国人的身份凭证,上面记录着姓名、生辰年龄、祖籍和住址,由官府统一制作,照身帖是验证身份用的,主要是为了防止别国的细作。照身帖不容易伪造,伪造照身帖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两个人能持有伪造的照身帖,新南越会势力不小,胆子也大。 完全查不出来身份背景,只要是审问,这两个疯汉的嘴就像是被缝住了似的,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查不出来。他们一直在高声吼叫“妖女不得好死,南越国万岁”,不管怎么抽打动刑,即使喉咙都喊破了,他们仍旧在吼叫,晨光的太阳穴被他们吼得怦怦乱跳,想起刚刚街市上的血腥,心里一阵烦躁。 “既然你们那么恨我,为什么不来杀我,要去伤害和你们一样的普通百姓,他们又没有错。”晨光看着他们因为重刑血肉模糊的脸,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仍旧闪烁着狰狞的兽光,那兽光里除了杀戮就是杀戮,凶残得令人心惊。 “他们不是人,是猪,是狗!凡是投降凤冥国的都是猪,是狗,他们不配做人!他们该死,都该死!哈哈,叛徒统统去死,南越国万岁!妖女去死!南越国万岁!南越国必胜!凤冥国必亡!” 林寻、赵至站在一旁,听了这话都觉得愤慨,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就杀害无辜的百姓,天底下居然会有这种疯子。 重鞭落在两个疯汉身上,那两个人像不知道疼似的,放声大笑,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南越国万岁”。 晨光盯着两个疯汉看了一会儿,开口,唤道: “林寻。” “殿下。”林寻上前一步,听候吩咐。 “受伤受害的人按程度发放抚恤,传下去,凶手是南越会人,三日后午后,剐刑,在西街口执行,以抚慰受害人的亡灵。” “臣遵旨。”林寻应下了。 晨光静静地望着衙差将两个疯汉从刑架上解下来,押送下去。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这两个人经受了最重的刑罚,然而从头至尾,这两个人的眼中没有半点恐惧,他们像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操控了,除了“南越国万岁”就是“妖女不得好死”。 晨光可以断定他们是死士,不是军队培养的那一种死士,他们是疯狂的信徒,愿意为了信仰去死的信徒,死的越惨烈,越会显得他们神圣而伟大。他们被灌输了某种思想,然后将这种思想视为神圣的指示,以自己作为武器极端疯狂地去执行。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是神圣的,所以他们无畏无惧,他们甚至觉得这样的自己非常伟大,非常光荣。 晨光能够杀死他们的身体,却杀不死他们疯狂的灵魂,他们无畏无惧,还会用轻蔑的眼神嘲笑她。 三日后,依旧没有查到有用的信息,凶手的画像已经送至各地官府,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最后有结果,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凶手的剐刑在西街街口执行,晨光坐在台上,亲自下令执行。 伤亡者的亲友聚集在西街街口,有的不顾阻拦扑上来对着凶手又踢又打,那两个疯汉却没有任何愧疚的反应,相反,他们哈哈大笑,昂着头步入刑场,好像自己是英雄一样,口内高呼“南越国万岁”,每剐一刀,就会高吼一声“南越国万岁,凤冥国必亡”。 晨光已经不会为他们的诅咒发怒了,她看着他们疯狂的眼神,他们的眼神是清醒的,是明亮的,很显然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的眼神亮得可怕,狂热的,崇高的,这种狂热和崇高满溢而出,似在沸腾,十分骇人。 将罪恶的认为是神圣的,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晨光突然觉得自己还不是疯子,这才是疯子,明明没有疯病,却陷在疯狂中不想自拔。 一场剐刑,晨光就坐在行刑台上,一直没有人来刺杀她。这是刺杀她的好机会,就算她身边有护卫,可他们那么恨她,一定不会放弃她露面时这个大好的机会。 然而没有人刺杀她。 晨光懂得了,新南越会果然不是仇恨她要与她作对,新南越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搅乱凤冥国。 假如真的是为了复辟南越国,新南越会只会针对她针对朝廷,却不会引起民间的仇恨。他们制造这些杀戮,殃及的是平民,百姓不可能不恨他们,仇恨的情绪高涨,连带着被仇恨的是南越国,失去威信只剩下仇恨的南越国是不可能获得支持的。 因此,晨光终于确定了,新南越会不是为了复兴南越国,他们的目的是让凤冥国陷入动荡混乱,越动荡越遂他们的心意。 想要凤冥国动荡混乱的幕后者,晨光只能想到别国人,本国人想让自己的国家混乱动荡,晨光觉得没有这种蠢货……不,也许有。 通元郡惨案尘埃落定,凶手被严惩,受害的家庭收到抚慰金,郡城又安静下来,只是年节的气氛再不会有,这个新年注定要在惨淡中渡过。 晨光收拾行装走水路前往月华郡,林寻等人在码头送别。 虽说走水路比陆路要快,却是逆流,路途遥远,行船三日后于清港停靠,购买补给。 晨光坐在船舱里,无事读书,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的说话声,很吵。 晨光皱了皱眉,让司七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司七去了又回,眉宇间泛着狐疑,对晨光说: “是两个姑娘,想去澧县,因找不到船只,想求船夫带她们一程,船夫拒绝了,她们却不肯走。” 顿了顿,她说:“殿下,是那两个姑娘。” 晨光微怔:“哪两个?” “在伴月客栈看见的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晨光思忖了片刻,问:“男装?” “是女装。” 第三百六五章 搭船的少女 晨光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看见两个姑娘正站在码头上恳求船夫搭她们一程,船夫已经拒绝,她二人仍在央求。 两个小姑娘生得粉白漂亮,年纪又小,穿着打扮素雅,这种类型的小姑娘,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心生喜欢,不忍强硬地拒绝她们。 晨光在她二人的脸上扫过,开口,问船夫: “怎么回事?” 船夫连忙走过来,回答说: “姑娘,这两位姑娘说她们雇的船半途将她们扔在这儿,她二人急着赶路,这时候又没别的船,正求着用这艘船带她们一程。” 两个小姑娘见晨光出来,听了船夫的话,知道晨光是这艘船的雇主,连忙走到码头上距离客船最近的地方,年纪长一点的姑娘礼貌地福了一福,焦声道: “这是姐姐雇的船吧?惊扰了姐姐,还请姐姐别怪。奴巧玲,这是奴的妹子白芹,我姐妹二人原是要跟家人去澧县探望生病的祖母的,谁知路上和家人走散,只剩下我们姐妹二人。因找不到家人,只好自己走,原本雇了一艘船去澧县,谁知船家无良,他自家住在这儿,收了我们的船钱,带我们来这儿,之后把我们丢在码头就走了,我们弱女子也不敢跟他争辩。此处没别的船,我们想去澧县和家人团聚,也担心祖母的病,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心里怕得紧,正巧看到姐姐的船,听说姐姐去月华郡,刚好顺路,求姐姐行行好,带我姐妹一程。我们可以付船钱,我们不会吵闹,绝不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她说的温柔有礼,楚楚可怜,这是一个家教很好的孩子,不会让人讨厌。 晨光含着笑,在她和白芹身后背着的一个明显是长条形的大包袱上瞥了一眼,和气地道: “反正顺路,可以。不过船舱不大,剩下的一间两人一块有些拥挤,你们只能将就一下了。” 巧玲和白芹闻言,狂喜,摇了摇头,又连连道谢。 晨光转身,回到自己居住的舱室,不一会儿,船夫敲门说那两个姑娘已经被安置到拐角的小舱室里了。 晨光没说什么。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浅从陆上回来,他去给晨光买晚饭了。船上虽然能生火做饭,可只能做些简单的吃食,晨光不喜欢坐船,司浅担心走水路走太久晨光会腻烦,正好船暂时靠岸,他就去镇上的酒楼里买了一些晨光喜欢吃的菜,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晨光歪在床上读书,司浅进来她也没有抬头。自从圣子山出来,晨光更加疯狂地读书,作为一个身体里流着圣品药血的武器人已经够惨了,如果再是个白丁,下场只会更惨,她必须要好好学习……虽然她不爱学习。她的记忆力不好,她总怀疑这是因为小时候灵药灌的太多,她被灌成了一个笨蛋。 她念了一页兵书,然后歪着脑袋,抓了抓头发。在烈焰城,下棋时小润嘲笑她没读过兵书,这让她很生气,虽然她一直认为她有将军,她是不用带兵打仗的,可她不服气。在念兵书念得腻烦的时候,她又会觉得争这种气的自己太孩子气。 司浅看了她一眼,道:“殿下若是不想看,就别看了。” “我想看。”晨光鼓着嘴说,说着四肢抻开趴在了软床上,她憋了一会儿,垂下眼皮,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先用晚膳吗?”火舞询问。 “属下买了蜜汁火腿。”司浅说。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桌前。 火舞和司七将餐桌布置好,晨光开始吃晚饭。 “听船家说,殿下应允了让两个姑娘搭船?”司浅开口问。 晨光吃着蜜汁火腿,只是笑,没有回答。 司浅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 吃饱喝足之后,晨光开始犯困,她撑着眼皮继续读兵书,就在这时,舱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司浅坐在门边,听见敲门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开门的居然是一个俊朗的男子,惊了一跳,顿时脸绯红。 “是谁啊?”晨光在舱室里面问。 巧玲回过神来,轻声轻气地道:“姐姐,是我,巧玲。” “巧玲姑娘啊,进来吧。”晨光温和地笑说。 司浅面无表情地让路,让巧玲进门。 巧玲进门之后才发现屋子里居然有许多人,除了晨光,还有火舞、司七以及司浅。巧玲见状,多了几分紧张,拘谨地将怀里的油纸包抱紧。 晨光从床上坐起来,和气地请巧玲坐下,又问她的来意。 “我包袱里有鸳鸯糕,想请姐姐一块吃,谢姐姐让我们姐妹搭船。”巧玲说着,偷偷地瞟了司浅一眼,有些拘束,有些害羞,她不好意思地道,“没想到姐姐的房里还有一个哥哥,我来的太冒失了,应该先问姐姐身边的姑娘一声再来的。” “无妨,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晨光笑说,对司浅一扬下巴。 司浅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出去了。 巧玲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姑娘应该是富庶人家的女孩儿,很讲究男女有别,看见男人会紧张,举手投足间也很有分寸。 晨光笑笑,望着巧玲欢欢喜喜地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七八个香喷喷甜丝丝的鸳鸯糕。 “这糕是我在清港的点心铺子买的,可好吃了,姐姐别嫌弃,尝尝,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巧玲灿烂地笑说,孩子气地用眼神怂恿,希望晨光和她一块吃。 晨光莞尔一笑,吩咐道:“司七,泡茶。” 司七应了一声,去泡茶。 巧玲见她肯赏脸,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在对上晨光的眸光时,天真地笑起来。 晨光微微一笑。 二人坐到桌边去,不一会儿,司七泡了微苦的茶放在桌上,又斟了两杯,先奉给晨光,次奉给巧玲。 巧玲乖巧地道了谢,将包着点心的油纸包放在桌子中间。 晨光和巧玲面对面地坐着,一边吃鸳鸯糕一边谈天,巧玲很健谈,晨光也不是沉默的人,说话时的气氛很热闹。 第三百六六章 高贵的南越会 巧玲告诉晨光,她是昌沛郡人,今年十五岁,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她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白芹十四岁,并不是她的亲妹妹,而是她的表妹,是她姑母家的孩子。白芹的父亲在昌沛郡也是做木材生意的,两个女孩都是富商家的姑娘。 巧玲的父母打算要在年后给她寻一门亲事,可巧玲话里的意思,她对成亲这件事并不热衷,对替她找人家的父母心里怀着很深的埋怨。 晨光笑了笑,温声说:“你也不用太烦恼,现在你祖母这么一病,你的亲事必会往后推。” 巧玲愣了一下,笑着说:“是啊。”抓起油纸包里的鸳鸯糕咬了一口。 晨光唇角的笑意微深。 纸包里的鸳鸯糕不多,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就见了底。鸳鸯糕只剩下一块,巧玲客气地谦让道: “原本就是要感谢姐姐的,姐姐请!” “我比你年长,你一个小孩子,还是让给你吃吧。” 巧玲扁起嘴,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小孩子!”顿了顿,笑道,“姐姐请。” “妹妹吃吧,不用客气。”晨光似笑非笑地推让。 “是姐姐不用客气才对,这原本就是送给姐姐的!”巧玲很乖地笑着,谦让道。 晨光莞尔一笑,望着她说:“姐姐我可不喜欢吃被妹妹的指甲盖掐过的糕。” 笑容僵在唇角,巧玲的脸刷地白了,大概是因为情绪突然紧张,她感觉到一阵头晕。她心慌意乱,恐惧地站起来,起得过猛,头脑晕眩,眼前闪过一丝昏天黑地。她又坐回到凳子上,这时候她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晨光,磕磕巴巴地道: “你、你……” “出门在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哪怕那个陌生人比你娘还亲切,这个你娘没教过你?”晨光弯着嘴唇,凉凉地问。 巧玲已经顾不得因为她的嘲弄愤怒,她明白是她给她的茶有问题,她刚刚一直紧张点心的事,压根没注意到晨光从头到尾就没喝过茶。怒火攻心,再加上药效和恐慌,巧玲脑袋一歪,晕在了桌子上。 晨光望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经历的最拙劣的刺杀,简直不能看。中途有好几次她差一点笑出来,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现在的孩子丧心病狂。 巧玲是被一瓢水泼醒的,醒来时,她发现她被绑在她的房间里,白芹同样被绑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已经哭成了泪人。 晨光坐在对面墙下的椅子上,正托着下巴看着她们,她身旁只有她的两个侍女,没有那个男人。 巧玲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白芹一眼,白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脏兮兮的模样让巧玲很看不起。她嫌恶地撇开眼,用愤恨的眼神瞪着晨光。 晨光笑道:“我和你没有仇吧?” “你是我们南越国人的仇人!”巧玲厉声吼叫。 “我杀了你的父母?” “没有。” “我杀了你的亲人?” “没有。” “那我为什么是你的仇人?”晨光哭笑不得。 “我说了,你是我们南越国人的仇人!”巧玲高声尖叫道,语气极度愤恨,极度亢奋,若不是她已经回答了晨光和她没有杀父杀母之仇,晨光还以为她和自己不共戴天。 “谁说的?”晨光问。 “冯嬷嬷说的。” “冯嬷嬷是谁?” “我院子里的妈妈。” “她对你怎么说的?” “她说,你们这些卑贱的凤冥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妄想统治高贵的南越国人,你们是痴心妄想!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凤冥国畜生,就应该滚回你们的沙漠去,全灭在沙漠里,世上才会太平!” “你也是这样想的?”晨光淡声问。 “没错!” “你们南越国皇室全灭,即使凤冥人回到沙漠,南越国也不会重新存在。国与国之间原本就是成王败寇,我没有屠光南越人,或者给南越人和凤冥人差别待遇,你们应该感谢我。你一口一个‘高贵的南越国人’,就算从前,你们南越国不过是赤阳国脚边的一条狗,你们高贵在哪里?” “你胡说!”巧玲被晨光的话气得脸色铁青,在她的想法里,南越国人是最尊贵的,南越国人是比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要高贵的存在,任何污蔑南越国人的行为都是不能被宽恕的,她厉声叫喊道,“我们高贵的南越国人是不会被你们这些贱种统治的,早晚有一天,南越会会推翻你们,早晚有一天你这个下贱的妖女会死在南越会的刀下,代表正义的南越会一定会杀了你这个作恶多端的妖女!” “你说的南越会就是拿疯子当做刀子,随意砍杀普通百姓,以此来祸乱凤冥国的南越会?通元郡西街的惨案,那个时候你在场吧,你看见了吧,屠杀百姓,被屠杀的人当中也有你口中的南越人,这就是你们的正义?你们就是靠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显示你们的高贵的?” “那些贱狗死不足惜!凡是投降凤冥国的,全都是一群狗都不如的畜生,他们才不是南越国人,那些下贱的畜生,正义之人人人可以杀之!”巧玲慷慨激昂地说。 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她和对方就不在同一条线上,即使说破了嘴皮子,她的想法和对方的想法也连不起来。 “你不是南越会的人吧,南越会若是用你这么拙劣的刺杀方法,早就灭了。” “我要去加入南越会!”巧玲冷着脸宣告,像是在宣告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你要去月华郡?”晨光问。 “没错!” “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 “不知道吧,你是偷跑出来的,还拐带了你的表妹。”晨光瞥了一眼在旁边哭成泪人的白芹,盯着脸上写满了正义的巧玲,冷声道。 巧玲别过头去,倔强地瞪着眼睛,不答。 “加入南越会,你是认真的吗?别的我就不说了,南越会全是男人,你也算不上小孩子了,一个女孩儿家跑去全是男人的地方,这有多危险你可明白?” 十五岁的女孩子即使一知半解,她也应该懂得男女的区别,女孩子自我保护的天性也能让巧玲明白晨光指的大概是什么。 巧玲十分愤怒,她大声对晨光道:“南越会是神圣的地方,是正义的地方,你这个卑贱的妖女,不许你侮辱高贵的南越会!” 晨光:“……”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现在的孩子丧心病狂。 第三百六七章 战况 晨光并没有处置叶巧玲,她一直将她囚在舱室里,直到客船抵达平县,此处再往前便是月华郡,但因为是战时,月华郡被叛军占领,无法再往前去。在码头上,晨光又问了叶巧玲一遍,问她是否真的要去投奔南越会。 叶巧玲的态度非常坚决,囚禁在舱室中渡过的旅途非但没有磨灭她的决心,反而让她更加狂热,她不在意晨光杀掉她,她一定要去投奔南越会,绝不回家。 晨光放了她。 叶巧玲很意外,她原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你真的要放了我?”她语气狐疑地问。 “既然你想去,去吧,去见一见让你狂热的南越会,看一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圣。”晨光微笑着说。 叶巧玲内心惊诧,她并不相信晨光会放过她,她满心戒备,小心翼翼地离开,见晨光没有打别的主意,她像是离了狼群的兔子,飞快地逃掉了。 “殿下就这么放过她了?”司七不太愿意地问。 晨光微微一笑:“死不可怕,狂热的梦破碎的一刻,比被杀死要痛苦得多,希望她不会后悔。”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瑟瑟发抖欲哭无泪的白芹,吩咐司七道,“回头找人把这孩子送回家去。”她望着白芹,微微一笑,“等回家之后,你告诉叶巧玲的父母,叶巧玲去参加南越会了,死也要去,让他们就当这个女儿死了吧。” 白芹抖得厉害,泪眼汪汪地望着晨光,磕磕巴巴地问:“表姐、表姐会死吗?” “人都会死,只是早晚的差别。”晨光微笑道,转身,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辆马车。 晨光不认为出现叶巧玲这样的人是四处煽动的那些人的错,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煽动的,当煽动的人出现,被煽动的人认为这种煽动是错误的,他们只会把煽动者当成是疯子远离,而被煽动成功的人是因为他们认可了这种煽动,才会让煽动的人得逞。也就是说,这些能被煽动起来的人,他们的骨子里就有疯狂的反叛在。 他们的行为思想是对是错,并不重要,新南越会打着正义神圣的幌子在做可恶的事,但晨光也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做坏事,她坏事做过不少,所以她也不是正义的。话说回来,对错本就是人制定的,站在不同立场,对错或许会有不同,去纠缠对错的问题太费神了。新南越会是与她对立的存在,所以她要剿灭他们,就是这么简单,不必去扯对或错正义与邪恶这些无意义的。 她要干掉新南越会,这就是结论。 在她的地盘上出现一支反朝廷的叛军,不管这支叛军背后的支持者是谁,都是要剿灭的。在她还没有查出这个支持者是谁之前,出来一支她灭一支,待她知道叛军的背后支持者是谁,她会连着支持者一块灭掉,就是这么简单。 既然有这么多人不想和平地过日子,那就结伴去死吧,凤冥国人口虽少,但高贵的凤冥国不会要那些脑子不好使甘愿把性命交出去只为了让人把自己当刀子利用的贱种。 马车直奔驻扎在平县外群山下的凤冥国军营,来到军营大门前,一人已经等在军营外,竹青色华衫,斯文秀美,雅致风流,茶色的瞳眸波光流转,含着浅浅的笑意,正是嫦曦。 晨光听了司浅的通报,掀开帘子,探出头去,看见嫦曦有些意外,软声笑问: “小曦,你怎么站在外面?” “小曦在等殿下。”嫦曦笑答。 晨光嘻嘻一笑,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嫦曦迎上前,将晨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唇角的笑容略收了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陪伴晨光走进军营,路上遇见的士兵皆认得晨光,无声地行了军礼,走得远远的,不敢打扰。 “殿下的营帐司十已经收拾出来了,殿下走了这么远的路,先休息一下。”嫦曦笑说。 “司十回来了?”晨光问。 “三天前回来的。” “可有受伤?” “大概吧,她八成遇上了流砂,可她不说,我也没追问。”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扁了扁嘴唇。 “殿下在烈焰城遇上晏樱了?” 晨光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雷豹说的,他还说,殿下、龙熙帝和晏樱一块掉进陷阱里去了。” “哦。”晨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不管回答什么,小曦很生气,这是毋庸置疑的。小曦最讨厌在她遇到危险时他不在她身边,他更讨厌她遇到危险,小曦对她的性命出奇的在意,晨光不想让他生气,所以回答得很简短。 “殿下可有受伤?”嫦曦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的确很生气,早知道他就该跟去,让司浅留下来对付山那边的乱党。 “没有。”晨光笑答。 嫦曦笑笑,他知道她不会更详细地回答他,于是不再追问,然后他冷冷地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对他的眼光视而不见。 “小曦,给我讲讲南越会的事。”晨光转移了话题,笑着说。 嫦曦不再提烈焰城,他开始讲起了两军交战的事。 其实嫦曦不讲,目前的情势晨光也能猜出来,月华郡所在的川州在盆地里,四周高山为天然的屏障,南越会占领四座城池是战事初期侥幸从战场中逃出来的百姓说的,现在占领的应该已经不止是四座城池了,围绕川州的高山被南越会的军队掌控,也就是说,南越会的人占领了整个川州。 只是单纯地占领一座州倒还好,严重的是,川州盆地内有一条凤冥国的盐湖在,川州的土地里还有一座铁矿和一座锡矿。 隔着高山,凤冥国军队现在驻扎在川州的南边,北边嫦曦已经派张弘的父亲张哲领兵封锁。 就这么将南越会封在川州盆地里倒还好,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南越会的军队走出川州,一旦走出川州,那就是势如破竹,南越会的叛军会直逼瀚京。 真让南越会走出川州,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凤冥国就要分裂了。 “殿下,近来有不少千里迢迢跑来投奔南越会的,抓住了好几个,那些人全嚷嚷着要加入南越会,愿为正义之战而死。”嫦曦说。 “嗯,我路上也遇见了,你是怎么处置他们的?”晨光问。 “我送他们去死了。”嫦曦回答。 第三百六八章 苍丘国近况 晨光走到大帐前,司十站在营帐门口,过来含笑请了安,说道: “殿下,热水已经备下,饭菜在炉子上温着,殿下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晨光看了看她,气色不算好但也不坏,晨光没有立刻询问她,笑着回答: “先沐浴吧。” “奴婢带了许多玫瑰花瓣,殿下最讨厌坐船的,水路走了这么久,在玫瑰水里多泡泡,解解乏。”司十笑着说。 晨光进入营帐,火舞和司十跟了进去。 司浅和嫦曦听说晨光要沐浴,就没往里走,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营帐两旁。 晨光不在场,嫦曦也不再掩藏,气场冷了下来,如腊月里雪山顶的冰霜。 “你竟让殿下和沈润、晏樱一块掉进陷阱里四天,自己却在烈焰城里。”他含着怒意,冷声道。 关于这一点司浅不打算辩解,殿下遇险之后,他依旧执行了殿下的命令守在烈焰城等待与殿下里应外合,去迎接殿下回来的人也是司九,不是他。虽然殿下认真起来武力比他强大,并不需要太担心,可作为一个贴身护卫,在这件事上他确实不尽责,虽然他执行的也是殿下下达的命令。 殿下陷在陷阱时提前发作这件事每次回想起他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一阵后怕,幸好晏樱给殿下做了血伺,殿下才没有爆体身亡,也幸好龙熙帝和晏樱没有在殿下最虚弱时起坏心对殿下不利。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 “殿下她,提前发作了。” 嫦曦震惊,因为震惊,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以为司浅说的是别的事情,只是他领会错了。他全身紧绷,说话时喉咙突然变得干哑: “什么发作了?” “玄力暴涨,不再是月圆之夜,提前发作了。” 嫦曦的心咯噔一声,他都能听到这一声巨响,之后他的心一直沉一直沉,如坠无底洞。他感觉他头脑里的血管开始颤抖,抖得厉害,尽管在做最坏的打算时他已经想过发作的规律错乱这件事,可真正发生了,他还是手足无措,以至于血液倒流,连指头尖都有种麻痹的感觉。 他呆了半天,问:“谁做的血伺?” “晏樱。” 嫦曦望着他的侧脸,不太相信,但司浅是不会说谎的,于是他又觉得十分可笑,他冷笑了一声: “他死了?” “没有。” “虚情假意,真舍不得,他倒是让殿下吸干他。”嫦曦冷笑道,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蹙眉,“龙熙帝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一直在一起,应该知道了。” “你没把他灭口?” “殿下没有下命令。” 司浅的理所当然让嫦曦的怒火噌地窜了上来:“你可知道多一个人知道殿下的秘密对殿下来说有多危险?沈润他是龙熙国的皇帝,做皇帝的每一个都薄情寡性,一旦他知道了殿下的血是延年益寿增长玄力的圣药……” “龙熙帝在见过殿下发作后向殿下求亲了,过后会正式派人来瀚京提亲。”司浅打断他,说。 “那又怎么样?”嫦曦冷冷一笑,“老子都能弄死儿子,母亲都能弄死女儿,夫妻算什么,在床上浓情蜜意,下了床就能反目成仇,一夜夫妻百日恩那说的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有哪一个做皇帝的不想增长玄力长命百岁?” 司浅无言以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让你去找沈润灭口的,殿下自有想法,若殿下觉得沈润不能留,殿下会下令,你别草率行事坏了殿下的事。” “我还用你来告诉我?”嫦曦冷声怒道。 司浅不再说话。 大帐内。 晨光泡在温暖的浴桶里,惬意地眯起眼睛,不一会儿司七绕过屏风走进来道: “殿下,奴婢让平县县令找人送白芹姑娘回家去了,奴婢看着白芹姑娘上了车才回来的。” 晨光点点头。 司十疑惑地看了司七一眼,一边好奇白芹姑娘是谁,一边用浸湿的软巾给晨光擦手臂。 “苍丘国内如何?”晨光歪靠在浴桶上,问。 “奴婢进宫见了司雪颜,据司雪颜说,苍丘帝在突破五层玄力时过于急进,走火入魔,经脉被冲坏,一身玄力全散了,成为废人。苍丘帝上了年岁,身子受不起这么折腾,当时就有出气没进气了。苍丘帝练功时一直是司雪颜陪着,出了事之后司雪颜吓呆了,没敢禀告皇后,派人去找平常对她还不错的顾贵妃讨主意。顾贵妃过来,先令她不要声张,然后以苍丘帝的名义宣皇后的弟弟上殿,之后伙同她的长兄顾顺将国舅爷斩杀,囚禁了皇后,太子得知领兵闯宫,被顾顺之子顾翔拿下,以逼宫造反的罪名圈禁。那之后没多久,司雪颜就被打入冷宫了。现在后宫顾盼一手遮天,侍疾的只顾盼一人,朝堂之上虽说是八皇子监国,可谁都知道八皇子是听顾顺的,顾家在朝堂上排除异己,闹得很凶。” “苍丘帝没救了?” “没救了,依奴婢看,左不过这一两个月。等到苍丘帝驾崩,八皇子也快了,那顾盼野心极大,将来极有可能扶年幼的十三皇子登基,由她垂帘。奴婢曾在她的寝宫外听见她和侍女说话,她还提到了殿下。” “提到我?她说什么?”晨光微怔,好奇地问。 “她问那侍女,她和殿下谁美?她还说殿下之所以能当上凤主,是因为凤冥国是蛮荒之国没有能人,全是一群茹毛饮血粗鄙下作的野兽,所以才容殿下嚣张跋扈,她还说殿下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没弄死她?”晨光没说话,一直沉默的司七突然开口,问。 “殿下命我不许暴露,不然何止弄死她,我先划花她的脸,再把她关进全是镜子的屋子里,让她好好欣赏自己的姿容。” 晨光笑起来,笑嘻嘻地说:“她一个半老徐娘也好意思和清纯貌美的我比较,脸呢?” “让狗吃了。”司十回答。 晨光笑,顿了顿,她问:“你碰见流砂了?” 司十的笑容敛了起来,淡声回答说:“碰见了,不过他不知道奴婢是去做什么的。” “打起来了?” “是。” “你受伤了。” “他受伤了。” “嗯。”晨光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第三百六九章 可疑的势力 沐浴后,晨光趴在床上睡到晚上,简单吃了些东西,迷迷糊糊地跟着嫦曦和司浅去将军帐里商议作战计划。 郑书玉、张弘、高池柳以及张弘的弟弟张弼已经候在军帐里,帐中挂着川州的地形图。 作战会议开了整整一个时辰,可什么有用的都没商量出来,地形上的问题很难克服,他们没能商量出可行的作战计划。 晨光皱了皱眉,她想速战速决,因为她感觉到这片大陆就要不太平了。 苍丘帝病危,一旦苍丘帝驾崩,玄天大陆上的王国,陈旧的、腐朽的将彻底散去,这片大陆会成为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的变数比老年人更大,那些不会仗着自己的年岁将陈腐的高傲表现在脸上的年轻人,他们的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是变数,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变数。 焕发着年轻生机的五国,新的战争即将打响。 晨光不想将本国的内战带到国外去,她想在国外将关注点全部放在凤冥国内战之前,结束这场战斗。 然而确实没什么好主意,川州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想要收复被占领的川州很困难。再加上叛军大多是川州人,他们比瀚京的军队更了解川州的地形地势,在了解环境方面没有人能胜过他们,在这一块,即使是旧的南越国军队,因为是瀚京军队,也只能甘拜下风。 张弼曾在川州做过统兵,自恃比别人了解川州,却被他的兄长张弘批得一文不值,兄弟俩在军帐内争执起来。 郑书玉坐在一旁,望着地形图,一言不发,他不擅长山地战。 高池柳亦然,高池柳擅长的是沙漠战。 晨光看张弼和张弘讨论得热烈,望了一眼帐外的夜色,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张弘和张弼被她突然站起来惊了一跳,闭了嘴,齐齐望向她。 “你们很好,好好商量,商量出结果,然后报给我,在明晚之前。”晨光微笑着说。 张弘和张弼不知道这是单纯的命令,还是她对他们商讨的太忘形感到不满,大气不敢喘。 张弘率先跪下来,请罪道: “是末将放肆,御前失仪,请殿下恕罪!” 张弼跟着跪下来请罪。 晨光扁扁嘴唇,然后温和地笑起来:“我没有生气,你们认真履行职责时不需要太拘礼,我又不是那一丝不苟不懂得玩笑的暴君,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能派上用场。你们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又是凤冥国中数一数二的将军,这一次是你们大施拳脚的好机会,我相信你们的能耐。” 顿了顿,她敛起笑容,平声说:“来年开春之前,若还是攻不下川州,你们四个自行请辞吧。”说着,转身出去了。 郑书玉被呼吸噎了一下,人在凳上坐,枪从头顶来,他恨恨地看了张弘兄弟一眼。 张弘、张弼哑然。 一颗甜枣加一巴掌,这滋味真够酸爽! …… 司浅和嫦曦跟着晨光走出营帐。 晨光看了司浅一眼,笑说:“你进去跟他们一块,有小曦跟着我。” 司浅微怔,顿了顿,应下,转身进去了。 晨光低声吩咐火舞几句,火舞点点头,去了晨光居住的营帐。 “走吧。”晨光对嫦曦说。 嫦曦笑笑,也没问去哪,跟着她往前走,顺手将自己身上的大毛斗篷解下来,围在了她的棉裙外。 冬季,北风冷冽,兵营中燃烧的火把并不能驱走寒冷,反而看起来更冷。 嫦曦陪着晨光缓慢地穿过驻扎营地,来到兵营尽头的土地上,远远的,能够看到属于川州境内的大峰山。 晨光站在夜色里,盯着大峰山看了一会儿,在旁边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 嫦曦立在她身旁。 “我把烈焰城打下来了。”晨光沉默了一阵,抬起头,笑着对嫦曦说。 “殿下真了不起。”嫦曦微笑道。 “可是没有找到玉璜。”晨光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 嫦曦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殿下去烈焰城只是为了攻打烈焰城,之前并不知道还有玉璜这件事,可晏樱突然出现在烈焰城,玉璜的线索出现了。晏樱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条线索的,这一点很值得深思。 这些年来,晏樱寻找玉璜的足迹从来没有断过,嫦曦心里清楚,晏樱寻找玉璜的目的和殿下寻找玉璜的目的完全不一样。 他望着晨光低下去的侧颜,过了一会儿,坐下来,坐在晨光身旁,含笑望着她的脸,温声安慰道: “殿下,这件事急不来的,殿下也不用担心,小曦正在帮殿下四处查找,绝对不会让晏樱比我们先一步得到全部玉璜,殿下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晏樱得逞。” 晨光没有立刻回答他,她思索了良久,看向他,突然道: “小曦,我开始有点怀疑晏樱的目的了。” 嫦曦微怔。 “之前我一直以为晏樱是为了报仇,你过去替我查过的,晏家曾是苍丘国三大家族之一,曾因为谋反未遂被满门抄斩,我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我以为关于玉璜的事他是在圣子山里得知的,可是我突然觉得,好像不是那样的。” “殿下的意思是……”嫦曦蹙眉,他不太明白。 “司十发现,流砂曾频繁接触一伙不明来历的江湖势力,那伙人像是晏樱的人,但又不像是他的人,因为怕暴露,司十没敢继续追查下去。晏樱曾对我说晏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虽然还有一个老仆,但那老仆生死未卜,多半是死掉了。小曦你之后也查到晏家被满门抄斩无人生还,也就是说在苍丘国内,晏樱什么都没有,苍丘帝不可能会抄家灭门了还给他留下一股势力。那么,那一伙不明来历的势力究竟是些什么人?” 嫦曦的表情凝肃下来,皱了皱眉,低声说: “在我整顿好欧阳家之后,我不是没查过晏樱,可晏樱行事诡秘,能从他身上看见的,都是他让人看见的,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来。他背后有一股隐藏着的势力我知道,但因为一直没查清楚,我就没对殿下说,后来再查时被晏樱发现了,我在苍丘国的分舵被他连根拔了两次,他曾让人警告我撤出苍丘国,否则他会将殿下的事情散布出去,我只得把人都撤回来。” 第三百七十章 最珍视的 嫦曦知道晨光对他说这些是想让他派人去详查晏樱的意思,欧阳家在各国各地经商,欧阳家拥有最强的情报网,没有欧阳家不知道的事情,这是拥有一个商业帝国的附加利益。 可在晏樱的威胁下嫦曦不得不把人从苍丘国撤出来,从此晏樱的事他更不清楚。晏樱本就是那种行事隐秘不会轻易给人留把柄痕迹的人,晏樱的谨慎作风让嫦曦看着都觉得疲累。 晏樱从小就是这样的人,非常聪明,非常谨慎,老成得完全不像是那个年岁的孩子,别人从他身上看到的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他不想让人看到的,就是别人看瞎了眼睛都看不出来。 他就是用他精于掩藏的天性去欺骗殿下的,他欺骗利用殿下不止最后那一次,单是嫦曦看出来的就有许多次,只不过那些事都是小小不言的,最后也没有给殿下造成伤害,嫦曦留意一眼也就过去了。可是最后那一次,嫦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晏樱的,即使殿下原谅他也不会原谅他。 嫦曦和别人不一样,他和晏樱有相似之处,虽然他反感承认他和晏樱有相似之处,但他们确实有相似之处。嫦曦和晏樱都是少年时被强行掳进圣子山的,而其他孩子则是在婴孩时期就生活在圣子山里了。 嫦曦和晏樱一样皆出身世家望族,欧阳家不是普通的书香望族,欧阳家以经商为主,商人重利,这样的家族内斗极其厉害,嫦曦的母亲又软弱,嫦曦是在激烈的内斗中成长起来的。嫦曦同样少年老成,擅长计算,所以在晏樱进入圣子山时,嫦曦就讨厌他,因为看似温雅腼腆的晏樱,其实比最黑心的商人还要奸滑。 但不得不承认,嫦曦和晏樱最后能活下来,全靠了他们天生的这份奸滑狡诈。圣子山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靠野兽的本能活着,他们为了生存厮杀,为了生存抢夺,无论是厮杀还是抢夺都是凭靠身体里的兽性。然而最后能活着走出去的人,靠的是头脑。 晨光的确是有想利用嫦曦的情报网隐秘地去查晏樱的意思,嫦曦从前没跟她说过,她并不知道嫦曦和晏樱曾经对上过,有了那些事,嫦曦不可能再去查晏樱了。 晨光有点失望,亦有些不安,她突然发现了晏樱不在她掌握中的那部分,这让她感觉到混乱,她非常不喜欢这种原本在计划中的计划脱离了掌控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 嫦曦见状,想了想,笑说:“殿下别急,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失败的可能,殿下想知道的事,我会尽力派人去查的。” 晨光点了点头。 “殿下现在该跟我说说提前发作的事吧。”嫦曦道。 “小浅告诉你的?”晨光微怔,问。 “殿下还打算瞒着我吗?”嫦曦看着她问。 “我没打算隐瞒,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特地说出来。” “殿下……”嫦曦眸光微沉,加重语气唤道。 “又不是预料之外的事,没有人说发作时一定是有规律的,错了规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殿下差一点就没命了。”嫦曦皱起了眉,他是不会对晨光发怒的,虽然他平常对晨光的行为举止很随意,但他不会真的以下犯上,只是晨光的不以为然让他很生气,他冷声强调。 “我是不会这么快就死的。” “殿下……”嫦曦用无奈的眼光望着她,不赞同地道。 “小曦你不用担心。”晨光用弯起来的眉眼安慰他,笑盈盈地说。 嫦曦这个时候很想叹气,他沉默了一阵,低声问: “晏樱为殿下做的血伺?” “嗯。”晨光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肯定的答案又引来嫦曦的沉默。 “那之后殿下的身体可有好转?”他望向晨光,表情严肃地问。 “……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 “嗯。” 嫦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知道晨光的回答带着搪塞的意味。 “难得他那么主动,殿下应该吸干他。”他冷声说。 “我又不是鬼怪。”晨光笑道。 嫦曦说完了有点后悔,他可以跟司浅谈起这个,但他知道殿下对吸食鲜血这件事是发自内心的反感,虽然那么做会对她的身体有益。 晨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对了,小曦,小润向我求婚了,他说他会派人去瀚京下聘,我想等回到瀚京就能看见龙熙国的求亲使团了。” 嫦曦对此事的反应很冷淡,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他淡淡地问: “殿下要答应?” “要答应,我仔细想了一下,现在宣布和龙熙国和亲还是有益处的,对日后会有益,如果这桩亲事结的好的话,以后的益处会更多。” “是对凤冥国的益处么?”嫦曦问。 “当然。” “那殿下呢?” “我?”晨光一愣。 “嗯。”嫦曦点点头,问,“殿下喜欢龙熙帝吗?喜欢到希望由他做你的丈夫?如果殿下喜欢龙熙帝,我没话说,如果殿下是为了凤冥国,即使殿下认可这桩亲事,我也不会答应。殿下,我不希望你为了凤冥国把你的婚事当儿戏,你已经做过一次了,那个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不想看到第二次。即使殿下要成亲,我希望殿下是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而不是充满算计。” 他突然的一席话让晨光愣住了。 嫦曦是商人出身,他自身并不讨厌利益为先,由他口中说出这番话让晨光有点意外。 “小曦,你说这话真像我爹,虽然我爹是不会跟我说这些的。” “我不会把殿下当成女儿看待,但殿下是我最想珍视的,这份心境差不多。” 晨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弯起嘴唇,嫣然一笑,她说: “可我希望小曦最能珍视的是小曦自己。” 嫦曦浅勾着唇角,似在微笑,他没有说话,茶色瞳眸里的波光微浅。 晨光从石头上站起来。 “走吧。”她说,“去那山上看看。” 嫦曦沉默地跟着她站起来,然后他突然问: “殿下。” “嗯?” “晏樱离开圣子山的那一天,殿下在血祭中开了天眼,那一天,殿下占卜到的是什么?”嫦曦问。 这似乎是与之前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 晨光垂着眼,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三百七一章 强攻 时间未至晌午,冬日里的白天暖阳高照。 消失了一晚上外加一个白天的晨光终于出现在帅帐里。 “想出好法子了吗?”她坐下来,问商讨了一晚上的郑书玉等人。 郑书玉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沉声说: “没有轻巧的法子,叛军还是该速战速决,若要速战速决,唯有强攻。” 晨光扬眉,点了点头,她也不意外,立刻就认可了他的观点。 “那就强攻吧。”她说,“从大峰山东边上去,先占了山头,攻下支安郡,再平了川州,开春之前一定要平定川州。” 郑书玉还没来得及说就听见她说出来了,若不是知道她昨晚不在,他还以为她参与了作战会议。 至于为什么从东边攻上去更好,郑书玉已经不想追问或质疑了,凤主殿下在烈焰城的那一战震住了凤冥国军队的胆,虽然他们并没有二心,可那一次之后,他们是不敢有二心了。 “让烈焰城来的那伙人做先锋,今天整队,明日预练,后日晚上山,嫦曦去了南边,南北一同攻山。这一回我不会参战,我会坐在后边看着你们。我先提醒你们,北边这边加上嫦曦带来的一共十万人,南边虽说大部分是新兵,也有五万人,我可不想过后听到‘地形难、敌方厉害’这样的废话,十五万人打不赢一群不成气候的叛党,这种军队将来会亡国知道吗。三个月内平定川州,平定不下来,全员降职,没有兵职的一律去西北开荒。” “末将遵命。”郑书玉、张弘、张弼、高池柳齐声应下,他们已经习惯了殿下这种松松散散的发言,这种发言能否振奋军心因人而异,但里面的处罚绝对是真的,三个月攻不下平川,他们就要被集体降职了,这可不是好消息。 晨光留下来听了小半个时辰的总结性作战计划,没有继续听细节就离开了。 她回到自己的大帐,坐在桌前,火舞冲了一杯温暖的蜂蜜水给她喝。 晨光双手捧着杯子,暖暖地喝了一口,然后扬起头,看着司浅,笑说: “你觉得川州三个月内能打下来吗?” “能。”司浅肯定地回答。 晨光笑了笑,说:“在烈焰城时我看着这群人还可以,并没有因为人少被龙熙国军队抢了风头,表现得还不错,这一回正好用川州的叛军练练手,筛一筛,多筛出一些可用的。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军队内部整顿整顿,不出两年,就能派上用场了。” 她微笑着说。 “平定川州时,幕后指使的人也要好好查一查,放着这样一只老鼠,虽然掀不起大浪,放的时间久了,会对凤冥国很不利。”司浅道。 “老鼠能这么快露出尾巴,就不是老鼠了。”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 司浅思忖了片刻,说:“属下担心,苍丘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基,苍丘国会提出举办五国会。原本五国会也轮到苍丘国办了,可先是赤阳国临时召开了五国会,之后又有苍丘帝病重,五国会就搁置了。但一旦新的苍丘帝登基,为了在五国面前扬个名,苍丘国也会主动提出举行五国会。五国会召开,殿下又要到苍丘国去,万一老鼠趁殿下不在,在国内伺机作乱,会很麻烦。” 这些晨光不是不知道,只是并没有什么好主意,说实话都已经到了两军交战的时候,在战事中找出叛军背后支持者的可能性并不大。况且老鼠之所以是老鼠正是因为老鼠狡猾又善于掩藏,那么容易暴露就不是老鼠了。 晨光又不是神,她不可能看着叛军的脸就能猜出来他们幕后的主使者是谁,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占卜得出答案的,她也不想把占卜术用在这种事上,她还想多活几年。 她高高地噘着嘴唇,呆了半天,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 司浅其实想亲自去查,为了殿下的安全也好,为了让自己更有作用也好,但他是不能离开殿下的,殿下的发作比起从前更加凶猛,更加混乱,他不能再让她经历在烈焰城时那次糟糕的经历。殿下由晏樱做了血伺这件事虽说让司浅松了一口气,可说到底,他还是有点恼火的,晏樱抢走了他最重要的差事,只是这恼火他不会也不能表现出来。 就在这时,司七从外面走进来,道: “殿下,花添和张通求见。” “花添?张通?谁啊?”晨光一愣,歪头想了想,问火舞。 “烈焰城四将军中的两位,之前还被殿下打伤了。” “哦。”晨光一脸迷茫地应了一声,对司七说,“让他们进来。” 司七应下,转身,去了又回,将花添和张通带进来。 花添和张通都三十多岁,之前晨光就觉得花添眉清目秀一身江湖侠客气,花添年轻时确实当过侠客,出身也很好,乡绅家庭,是好好被教养长大的,可长大后的花添比起谋求官职更向往侠义精神,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就成了一个劫富济贫的盗贼,后来被朝廷盯上了。在民间侠义冲天的“花麒麟”在官府眼里就是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折腾到最后没捞着什么好,家乡呆不下去,连关内都待不下去了,他媳妇受不了跟他东躲西藏愤然改嫁,重回单身的花添只好去了烈焰城,一去就是十年,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到关内了。 和他的经历相比,张通就平顺的多,张通是在内城出生的,土生土长的马匪,小时候是马匪,长大了还是马匪,到了这把年岁也是马匪,是一个很厉害的马匪,在这一回非抢掠而是想要打进关内的战争中,攻占龙熙国城池时张通起了很大的作用。 晨光单手撑腮,懒洋洋地望着他们俩。 张通和花添松松垮垮地给晨光请了个安,看动作就是不情愿的。 晨光知道他们不服,她也不在意。烈焰城内城的俘虏没有像外城俘虏一样被打散编入凤冥国军队,而是自己形成一支军队,一直被扔在一边无人理睬,现在应该是突然听说了由他们做先锋的消息,他们不解她的意思,心里没底,就过来求见她,想要探探她的口风,猜测她到底是什么意图。 晨光勾起嘴唇,似笑非笑。 第三百七二章 俘虏为先锋 花添和张通被免了礼,有点僵硬地站在地中央。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也不说话,她这个样子反倒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沉默了半天,花添觉得再不说话是不行的,看了张通一眼,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僵硬地赔了一个笑脸: “凤主殿下。” 晨光扬眉,笑吟吟地盯着他。 明明是很温暖的眼神,花添却突然冒出了一点冷汗。 “凤主殿下是要让我们这些烈焰城的人作为先锋军攻打川州吗?” “是啊。”晨光懒洋洋地笑道。 花添和张通对望了一眼,花添一脸严肃,开口道: “凤主殿下,我们一直生活在烈焰城,对中原的土地不熟悉,对川州和凤冥国更不熟悉,用我们作先锋军是不是有些冒险,会对战事不利。” “对土地不熟这是你们的事,你们作为先锋军会不会因为你说的这些借口白白送命,也是看你们的本事,与我何干?你们做了这么多年直来直往的马匪,也不用在我这里绕圈子,让你们做先锋军,一旦发生伤亡,就是用你们的伤亡来保存我们凤冥国军队的实力。可如果你们这一仗干的漂亮,让我见识到了你们的本事,你们今后的待遇会和凤冥国军队一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以为你们是被招降来的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们是俘虏,没给你们俘虏的羞辱是我的宽厚。俘虏是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的,除非让我看到你们是有用的,是值得我拿军费去养的,否则你们这些人就是我抓回来给凤冥国做人肉盾的盾牌,懂了么?” 很残酷的话,羞辱性很强的话,就连面皮天生发青的张通脸上都止不住涨红发黑起来。 张通抬起头,用一双窄小的眼睛盯着晨光,像一根成了精的竹竿。 “凤主殿下,我们烈焰城有七万人,现在又是凤主殿下和川州的叛军对战的节骨眼儿上。” 这是一句很隐晦的威胁,他在让晨光说话放尊重一点。 晨光轻蔑一笑:“七万人又怎样?就算有十万人,你们烈焰城的人还是我的俘虏,你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张通被那句“手下败将”噎了一下,脸憋得刷白。 “有不甘心的工夫,不如回去好好钻研战事,打一场漂亮的胜仗,那样我还能高看你们一眼。若不然,也只能说,马匪就是马匪,永远成不了气候。” 花添和张通面色微变,是马匪没错,但是马匪也不是很想听“马匪”这个诚实的词汇,在军队里被公然叫马匪,这是一种羞辱。 自尊上的羞辱有时候比在战场上吃了败仗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这次就算了,下一次记住了,在本殿面前要自称‘草民’。下去吧。”晨光淡声说。 花添和张通满脸的怒气和不甘,虽然努力不表现在脸上,可还是会在转过脸时满溢出来。 他二人动作僵硬地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晨光勾着嘴唇。 被川州叛军“清洗”过的她的俘虏们,在这场战事之后,会踏上走向正规军的道路。 …… 龙熙国。 箬安。 前一阵子白贵妃捉住了兰华殿的兰嫔和侍卫私通这件事震动整个朝野,接下来,另外一则更为震撼的消息随着陛下从边关回宫浮了上来,陛下竟然要迎娶凤冥国凤主为皇后。 霎时间,龙熙国的朝堂上就像是油锅里进了生水,噼里啪啦地开始溅油星。 陛下要迎娶凤主殿下这件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因为这件事已经传了很长时间了,关于这件事,听说的人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在陛下只不过是公然昭告,将一直被猜测的事坐实了罢了。 至于陛下为什么要迎娶凤主殿下,单是貌美这一点就足够了,更何况凤主殿下的背后还跟着一个凤冥国。 关于这件事,朝堂上依旧分为三派,一派是以后宫妃嫔的娘家为主力的守旧派,这些人坚决反对异国女子为皇后,其实是心里担心,一旦凤主为后,就没他们家的姑娘什么事了。有传言凤主殿下心狠手辣,万一吃起醋来,到时候说不定连他们都会遭殃,绝对不能引狼入室。这部分人也是三派人中反应最为激烈的一群人。 中立派和赞成派人数差不多,这桩婚事有利有弊,总体来看利大于弊,如果陛下坚持,他们身为臣子也只能去往益处那方面想了。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对这桩婚事充满憧憬,从边关回来心情出奇的明媚,明媚到发生那样严重的事居然没有下令处死兰嫔和通奸的侍卫,而是将兰嫔打入冷宫,将侍卫流放,兰嫔的娘家也只是被降职逐出箬安,没有要他们家人的性命。 这并不是陛下的作风,因此,这反常只能被解释为:一,陛下心情非常好,好到大过了被绿云罩顶的愤怒;二,他不想在准备婚事的过程中见血,怕会不吉利。 听说,要往凤冥国送的聘礼是陛下亲自挑选的。 虽然不知道这则传言是真是假,但听过的人就没有不啧舌的。 陛下对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充耳不闻,可见陛下这一次是铁了心了。 沈润的确铁了心了,这一次,不管是谁反对都没有用。传言也是真的,送往凤冥国的聘礼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一边挑选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拿出什么东西才会让晨光能更爽快地答应他。 他这些天一直沉浸在这些事里。 下了朝,他坐在书房里查看拟定好的聘礼单子,就在这时,小太监三石猫着腰从外面进来,轻声通报道: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不见。”沈润翻着聘礼单子,面无表情,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三石退了出去,退出去赶人。 然而人没赶走。 白婉凝穿着大红色百蝶穿花宫装不顾阻拦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直接冲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下来,素淡却明艳的脸蛋上写满了视死如归。她面色煞白,挺着脖子,大声问道: “陛下,陛下要迎娶凤冥国凤主为皇后,这件事是真的吗?” 三石没拦住白婉凝,慌张地跪下来请罪。 沈润挥手让三石退下去,看了白婉凝一眼。 她那一身红过于绚烂,有点刺眼。 是谁允许她贵妃位可以穿大红来着? 看他没工夫不去计较,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要上天了! 第三百七三章 阻止立后 “是真的。”沈润淡声回答,三个字之间没有起伏,这语气连通知她都算不上。 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几乎将白婉凝的眼泪冲出来,她无法接受。已经多少年了,都过了多少年了,那个女人欺骗他那么多次,他依旧忘不了她,而他们那段曾经一度跌至谷底的关系居然因为几次重逢热度持续飙升,现在都要确立名分了。 白婉凝无法接受,她死也不能接受。并不是因为她小心眼,她世家出身,自幼就生长在妻妾成群的大家族里,她是好好地学习过作为当家主母该怎么和众多妾室相处,既能立了威严又不会被说闲话的,在她选择了一个将来要成为国君的男人之后,她就放弃了独占欲。他可以后宫三千佳丽无数,但这些女人必须是玩物,必须是她认同的,换句话说,她要拿捏着这些玩物的生杀大权,她要在高处俯视她们对她匍匐顺从,她们必须明白,不管她们怎样受宠爱也越不过她白婉凝去。 这些年来,陛下从不入后宫,也不甚关心后宫的事,她作为贵妃,形同皇后,在后宫里呼风唤雨,只手遮天。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陛下从来不过问,现在后宫里的那些个妃嫔看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 她入宫多年,诚然,陛下没有给她男人对女人的宠爱,但也不曾薄待她,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掌握的最高的权利,也不会对她的做法横加干涉,在这一点上,她很满意,所以她还算安分守己。 但是她并不满足。 即使她手握凤权,她依旧只是贵妃,她要做皇后,她想做皇后。 如果不是为了做皇后,当年她怎么可能会冒着被他认为轻浮的风险,抛弃颜面,上赶着去接近他;如果不是为了做皇后,她怎么可能会在他和亲之后依旧等着他,都等成了老姑娘。 她忍耐等待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等一个贵妃位的。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曾经她唾手可得的皇后位就这么飞走了,她更不甘心抢走她皇后位的女人是她生平最厌恶甚至让她时常做噩梦的女人。 晨光那个女人,纳她进后宫白婉凝都不会认同,更何况是让她成为龙熙国的皇后。 从晨光最开始出现,她就给白婉凝一种很强的危险感,那个看上去慢吞吞傻乎乎头脑简单甚至有点愚蠢的女人,她在不知不觉间俘获了陛下的心,在白婉凝还没反应过来时,陛下的一颗心全跑到那个女人身上去了,速度快得让白婉凝自己都感觉到错愕。她甚至都没有和那个女人过几招,那个女人压根就不肯接她的招,她完全没把白婉凝放在眼里,她的轻蔑让白婉凝愤怒,白婉凝恨不得杀了她。 后来听说她死了,白婉凝十分欢喜,对着天空大笑三声,暗道“老天有眼”。然而随着那个女人死去,白婉凝的皇后位跟着也没了,沈润他宁可把皇后位给一个死人,也不肯给她。 那个时候她骑虎难下,家族的商议劝说,她自己的不甘愤怒,她还是接下贵妃位进了宫。 沈润给过她选择,在没下旨之前他说她可以拒绝,他对她说,后宫的路不好走,让她考虑清楚。她也犹豫过,她早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了,她也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她和沈润的柔情蜜意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在她被命令接近沈润之前,母亲曾告诉她,容王殿下是不会拒绝你的。 当时她还小,不太理解,后来她逐渐想清楚了,那时几个成年的皇子,太子已经娶妃,太子的外祖家风头正盛,与白家是宿敌,白家就是因为夏家崛起才没落的;三皇子的外戚自成一派,白家插不进去,两家也就是泛泛之交,并不熟稔;四皇子出身低微。唯有二皇子沈润年纪轻轻却受几个清贵重臣的喜欢,母亲娘家虽是六卿之一,但基本被排在外头,二皇子顺位第二,本身又是个作风正派,一表人才的,白家为了从没落中崭露头角,选择了沈润。同样的,缺少外戚扶持的沈润也是通过观察外戚来选择妻子的。 沈润为人谦和,性情温柔,举止优雅,礼数周正,年轻,又貌美,不可能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他,能让这样的男人做丈夫,是令人羡慕的福分。 白婉凝才貌双全,温婉大方,是箬安贵族中最佳的妻子人选,不可能会有男人不喜欢她,更何况沈润也想借着白家的势力达成自己的愿望。 沈润对她的浓情里总带着一点冷淡,白婉凝知道,可她不在意,在她看来,成天腻腻歪歪的男人才没出息,就比如她当时很看不起和洛碧帆成日你侬我侬的禹王殿下。 她和白家全力助沈润继位成为新帝,作为回报,沈润给她后位,给她的儿子储位,白家自此荣光无限,而她与他,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这完美平顺的一生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贱人,虽然这消息没有得到证实,可八成是那个贱人弄死了老皇帝,还弄出一封假遗诏来,结果沈润不费吹灰之力就登基继位,他们白家替沈润斗先皇斗太子斗诸王,斗了那么久,最后却被这简单粗暴的方式给搅得乱成一团。那个贱人成了沈润登基继位的功臣,而他们白家忙活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只剩下一个尴尬的立场。 不仅如此,那个贱人现在居然还要抢走她的皇后位,不可饶恕! 沈润要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那个贱人,那个贱人绝对不能进龙熙国的后宫! “陛下,陛下不能立晨光公主为后!”白婉凝义正言辞地说,庄肃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忠心耿耿随时打算要以死劝谏的能臣。 沈润冷淡地看着她,看了半天,开口,浅声说: “朕要立谁为后还需要你的允许?” “臣妾不敢,陛下喜欢哪个女子,臣妾不敢干涉,陛下要纳哪个女子为妃嫔,只要是家世清白的姑娘,臣妾愿意为陛下安排。可立后之事非同小可,陛下立的是龙熙国的皇后,龙熙国的皇后岂能由一个外族女子担当,这会混淆血统,传入民间,民间必会因为此事产生骚动。更何况晨光公主在民间的名声很不好,民间说她嗜血成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立这样的女子为后,会破坏陛下贤明的名声。陛下想纳晨光为妃,臣妾不敢阻拦,可立她为后,还望陛下三思!” 第三百七四章 爱是什么玩意 白婉凝之所以说可以纳晨光为妃,是因为她知道晨光是不可能来当妃子的,她补充了这一句,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私心,是为了大局着想。 沈润淡淡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缓缓地问: “你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还想受你的娘家操纵到什么时候?” 白婉凝的心咯噔一声,她抬起头,眼里掠过一抹惊慌,诧异道: “陛下为何会提到臣妾的娘家?臣妾前来面圣是因为臣妾担忧陛下立后这件事会给龙熙国带去震荡,引人非议,与臣妾的娘家不相干的!” “你父亲这两天在朝堂上上窜下跳就属他闹腾得最欢,你会不知道?不相干?呵!”沈润冷笑一声。 他的态度让她有些难过,白婉凝咬了咬嘴唇,说: “陛下,父亲也是为了龙熙国的江山社稷着想,陛下身为龙熙国的皇帝迎娶外族女子为妻,确实不妥,传出去必会引起各国议论。” “议论就让他议论去,是否妥当朕说了算,朕的江山,朕的社稷,朕自有分寸。” 撇开感情上的事不谈,这桩婚事,血统混淆确实是其中的一个弊端,可是很明显,与凤冥国联姻利大于弊,沈润不相信反对的那些人看不出这些益处,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用弊端作为借口打着为江山为社稷的幌子在替自己谋划罢了,这份虚伪让他觉得恶心。 “陛下……”白婉凝还想再说。 “立后的事朕不会改变主意,你若没别的事,退下吧。”沈润已经不耐烦了,他冷淡地道。 白婉凝没有走,她依旧跪在地上,她没办法让他改变主意,她知道的,她在他心里还没有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分量,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愿意让晨光进宫,她做不到的事,那个女人却能做到。 她想起了昨天母亲进宫时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咬着嘴唇,软软地垂下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她吞声饮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润瞥了她一眼,他已经过了看见女人哭就会过去哄的年纪,他不觉得眼下有什么值得哭的,司晨玄力飞涨经脉暴起随时有可能送命都没有哭,她哭什么?她在后宫里飞扬跋扈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管她,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润知道白婉凝对后位的执着,从最开始他就知道。白婉凝和他在年幼时见过几面,但后来长大了,男女有别,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直到他在平息北方蛮夷部落中立下军功,加上他善于结交朝中清贵,在风头正盛时,在白家的宴会上,他与当时名冠箬安的白婉凝重逢。说是重逢,沈润早忘了白婉凝小时候什么样,白婉凝一个劲儿问他,他只好说他记得。 他知道,突然出现在男客区的白姑娘是白家抛给他的一根花枝,接住了,就表明他同意和白家结成联盟。 他没理由不接,他的外戚背景不深,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扶持秦家,他知道父皇最厌恶这个,所以他接住了白婉凝,间接握住了白家。 至于白婉凝,在晨光没出现之前,她是理想的妻子人选,他和她结合,然后三方获利,在他继位后,她亦有能力打理好后宫,教养好子女,他专心治理龙熙国,过着辉煌又无聊的人生,就这样一直到死,死了之后留下一大群子女和一大群等待被送入庙里的妃嫔。皇帝都是这么过的,他想他大概也会这么过。 然而晨光出现了,她打乱了一切,她做了他做梦都不敢做的事,弑君,伪造遗诏,然后他迷迷糊糊就继位了,在毫无准备的时候。 她打乱了他计划好的人生,她还想逃走,他怎么可能会让她如愿? 他不可能立白婉凝为后,这事无关晨光,而是他低估了白家的野心,白家的野心在他登基之后迅速显露出来,并越来越膨胀,他不能让白家发展成为另外一个夏家,挟制他或者挟制新帝,他不需要野心勃勃不识好歹的外戚。 白婉凝在哭,哭得很好看,哭得很动人。 “陛下,”她用帕子的一角拭泪,泣声说,“臣妾知道陛下的心里有了晨光公主,臣妾也知道臣妾劝说不了陛下。”她抬起头,用红通通的泪眼望着他,含着哀怨和寂寞,她轻轻地问,“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年陛下去凤冥国迎亲之前对臣妾说的话?” 沈润看着她。 “那个时候陛下对臣妾说,让臣妾等着陛下,臣妾等了。”她将视线虚落在别处,唇角勾起了一抹因为记忆里的幸福感到了愉悦的微笑。 沈润心想他那个时候说的明明是“不如你另择他人吧”,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他说她会等,她这份拧了的记忆到底是从哪来的? 白婉凝抬头望着他,水眸含情,她真挚地说:“润哥哥,婉凝是深爱着你的,即使你已经不爱我了。婉凝一直以为可以成为润哥哥的妻,没想到却变成了现在这样。”她垂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这声自嘲听起来很可怜,她对他说,“润哥哥执意要娶晨光公主,婉凝不敢阻拦,也阻拦不了,但在那之前,润哥哥,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婉凝一个孩子吧。婉凝入宫多年,一直想有一个像润哥哥的孩子,只要能有一个孩子,婉凝就满足了。婉凝不会妨碍润哥哥和晨光公主的,婉凝也妨碍不了,婉凝只想后半生能有一个孩子,也算是一个依靠,润哥哥,你就成全了婉凝吧。” 她将自己说得很卑微很卑微,凄凉的语气,极其可怜,哀伤的语调几乎能将最硬的钢铁化作绕指柔。 她容貌很美,又卑微恭顺的祈求,这样的美貌这样的卑顺让男人很难拒绝。 沈润却因为她口中的“深爱”二字有一瞬的晃神。 “爱”这个字不止白婉凝说过,偶尔碰到其他女人,那些女人在讨好他时也会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字,好像是觉得他听到了会很高兴,虚荣心会得到大大的满足一样。 然而,到底什么才算是“深爱”?她们知道他的什么就敢说她“爱”他? 爱,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三百七五章 一点教训 白婉凝想起了母亲对她说的话,如果不能劝陛下收回成命,至少要在晨光公主入宫前诞下皇子,否则,一旦晨光公主进宫,她就完了。 她没有一点胜算,如果她的份位比晨光公主高,她还能想法子压制她,可晨光公主的份位高于她,等到晨光公主名正言顺地进入龙熙国皇宫,没有恩宠没有子嗣的她就彻底完了。 白婉凝不知道沈润对晨光的喜爱会多久,是漫长的,还是得到手之后也只是过眼的烟花,但她知道,即使沈润对晨光的喜爱消散,也很难再将眼光转移到她身上。 白婉凝已经不是心高气傲的少女时期了,年龄的增长让她学会了看清现实,纵然她美,可她也知道,对男人来说美貌并不重要,新鲜的美貌才是重要的,看得久了,就算再貌美也跟白开水一样令人乏味。 白婉凝是喜欢沈润的,像沈润这样出身高贵、相貌英俊、举止温雅、谦逊柔和、即使心里再怒也不会爆发的男人,是女人都会喜欢,可这个男人拒绝成为她的靠山,他会随时废她的妃位、将她打入冷宫或者整治她的娘家,他手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得不到他的心,再仔细想,即使得到了他的心又怎样,谁又敢保证这颗心恒久不变。她的父亲即使和她的母亲再恩爱,妾室也没少往家抬,她的母亲能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靠的是手辣心狠。 所以她必须要孩子,要一个儿子,抢在晨光进宫之前诞下皇嗣。只有孩子才是她的希望,有了孩子,她才能和晨光拼一拼。只要有了孩子,她可以在晨光的脚底下谦恭卑顺地熬着,晨光熬不过她,她想,以晨光那副病弱的身子骨,能否生养都是个问题。只要趁晨光给她使绊子之前她诞下皇长子,哪怕将来晨光不在了,陛下又移情那年轻貌美的,拥有皇长子的她也不会输。 她娘家实力雄厚,只要她能够诞下皇长子,她就有底气敢和他心爱的女子拼一拼,一时的挫败算什么,到最后笑出来的才是赢家。 她唤他“润哥哥”,已经多少年了,她又重新这么唤他,她希望这个旧称呼能引出他心底的一点情愫,一点怜爱,哪怕是对她的一点愧疚。 她不认为这是过分的要求,名义上她是他的女人,作为他的女人她要一个孩子再普通不过,她又没说要了这个孩子之后直接立为储君,只要他还顾念着一点过去的旧情,他不会拒绝她。 “润哥哥……”她泪眼朦胧地唤了一声,那带着凄哀的娇美动人几乎能将人的柔情融化,如此柔弱可怜的美人儿,让人很难拒绝。 沈润望着她。 沈润幼年时寄人篱下的经历让他将谨小慎微印刻进骨子里,他从很小时就学会了将真实情感掩藏在恰当的表情下,这恰当的表情不一定是微笑,悲哀、沮丧、恐惧,这些都是他做过的恰当表情。他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做出最恰当的表情来迎合当时的气氛,这份本领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哪怕现在他是一国之君,这份本能的紧张感仍旧消除不掉。 因此,他不是一个靠视觉来促发情感的人,他通常会下意识地去看视觉下更深处的东西,这是经历练成的习惯。 很少有人能骗过他的眼,除了晨光,而在前不久,他终于知道了她能成功欺骗他的原因,她很痛苦,可她要活着,所以她要掩藏痛苦,那份痛苦是比他幼年时的孤独、悲伤、恐惧、不甘、愤恨还要浓郁千万倍的东西。 沈润突然意识到,晨光应该是第一个让他想要认真去了解的人。 他不会让白婉凝有孩子的,这和晨光毫无关系,白婉凝和她的白家好像都认定这事和晨光关系重大,真正的缘由白家心里还真没有数,他决定给白家一点教训。 在他登基之后,平定诸王叛乱中,白家的确给了他不少助力,可自恃功劳就想功高震主,白家还不够资格,是时候该收拾白家了。 他做不了晨光那样看不顺眼的人连证据都不搜直接扣一个谋反的罪名拉出去就砍了,动不动就来连坐,完全不要脸面,他不是暴君,他还是要名声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容白家再蹦跶,再蹦跶就上天了。 “婉凝,”他看着哭得很漂亮的白婉凝,缓缓开口,说,“你今日回家去吧,回家去看看你的父亲,然后告诉他,好自为之。”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白婉凝只觉得从头到脚冷到了骨子里,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脸,用错愕的表情望着他。 “退下吧。”沈润淡淡地说。 他已经不耐烦了。 白婉凝努力克制着发抖,她心慌意乱,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沈润瞥了一眼她大红色的背影,突然又开口: “对了。” 白婉凝紧张到了极点,她慌张地稳住呼吸,转过身来,卑顺地垂着头。 “这一身红,换了吧,不适合你。”沈润说。 白婉凝咬牙,这令人厌恶的颜色她穿了快十年,就因为听说他喜爱女子穿红色,到头来他却不咸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评论。 白婉凝火冒三丈,但现在她已经顾不得因为这个生气,沈润话里有话,那句“好自为之”让她冷到了骨子里,她必须要赶快通知父亲才行。 她悻悻地离开了。 紧接着,三石进来通报道: “陛下,薛小将军求见。” 薛小将军指的是薛翎的弟弟薛翀。 “宣。”沈润淡声道。 不一会儿,薛翀急匆匆地走进来,先行了君臣之礼,站起来后,还没等沈润开口,薛翀先急性子地开口,担心地道: “陛下,臣在殿外遇见白贵妃,白贵妃好像哭了。” 沈润冷淡地看着他。 这小子年纪长了,心眼没长,还和小时候一样缺心眼。 沈润冲着薛家一门忠烈对薛家格外厚待,薛家原本在白家之下,在薛翎成为驸马后,沈润逐渐将薛家扶了起来,与白家比肩。但因为薛家是将门,没有白家文臣肚子里的弯弯道道,逐渐的,又被白家压下去半头。 第三百七六章 饿狼觉醒 薛翎的父亲是对沈润忠心不二的重臣,能文能武,但沈润更看好的是薛翎,薛翎不仅武艺出众,兵法复制了其父的出神入化,最重要的是薛翎的心性,处变不乱,宠辱不惊。 薛翎一直跟随着沈润,从他做皇子时就跟随他,在沈润跌入谷底时不离不弃,心思坚定,不动摇。在沈润平步青云后也没有仗势压人,安之若素,不张扬。沈润很看好他,不出意外,未来薛翎会成为龙熙国的第一强将。 那个时候,沈润希望薛翀能够在薛翎身旁辅助他。 薛翎薛翀兄弟很要好,薛翀从很小时就跟着他哥哥围着沈润转,薛翀对沈润很亲近,亲近程度甚至比沈润的弟弟还要亲近,沈润喜欢这个跟屁虫,所以也没有刻意强调君臣之礼,偶尔冒失沈润看在小时候的份上也会原谅他,因为他知道薛翀对他忠心耿耿。 薛翀这个小子冲锋陷阵很强,他拥有一腔热血,这腔热血在战场上发挥出来就是千军难当。虽然这腔热血会让他冲动、易躁、头脑发热、顾前不顾后,这些缺点尚在可忍受的范围,沈润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他总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完美无瑕。 可这小子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单恋白婉凝,按年龄白婉凝比他大两岁,可他就是喜欢她,一腔热血地喜欢她。 在晨光假死的那一年,薛翀曾向白婉凝求过婚,被拒绝了。薛家父母得知后,气得发抖,薛夫人一点都不喜欢白婉凝,立刻给薛翀择了一门亲事,国丧之后好不容易成婚,这小子依旧对白婉凝念念不忘。 沈润其实是把薛翀当弟弟看的,毕竟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薛翎、薛翀兄弟俩没有一个离他而去,反而拼命鼓励他,四处帮他托关系打点人脉,在父皇冷落他兄弟狠踩他时,是他们一直陪在他身边。 沈润不生气薛翀肖想白婉凝,如果他们当真两情相悦,他就成全他们了。他生气的是这小子缺心眼,白婉凝不是不喜欢,而是她根本就看不起薛翀,白婉凝心高气傲,非皇族不嫁,她要嫁的还不能是一般的皇族。薛翀一颗真心付错,贱的沈润都看不下去了,他恨铁不成钢。 薛翀却把他沉下去的脸色当成是因为他提到了他的妃子所以他生气,薛翀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的冒失,浑身一僵,讪讪地垂下头,跟小时候犯错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沈润也懒得跟他计较,淡声开口,问:“你有什么事?” 薛翀连忙站正身体。 前些日子哥哥一再嘱咐他,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和陛下婚事有关的任何事,他也知道他不该提,没想到在门口偶遇满脸泪痕的白婉凝,在一腔热血里差点走了嘴,忘了正事。见沈润没有怪罪,他放了心,说: ??“回陛下,苍丘国使者过境了,苍丘帝驾崩,太子因为谋反被处死,八皇子作为太子的同谋一并被处死,现在十三皇子登基继位,顾太后垂帘,曾经的苍丘国晏国师被顾太后封为樱王。顾太后给各国下了邀请帖,请各国明年五月前往苍丘国宜城参加五国会。” 沈润皱了皱眉,苍丘帝病重的事他听说过,在烈焰城时,他还和晨光议论过苍丘国新帝会是谁,现在听说是十三皇子一个小小的孩童继位,他的母亲顾太后垂帘,他就觉得一阵反感。八皇子老大不小了,居然连一个后宫里的女人都斗不过,也是没用。 想苍丘帝年轻时亦是威名震天的一代枭雄,就因为老了,一个不经意,一个不小心,就被自己的枕边人算计了。不说苍丘帝是不是被顾太后害死的,就算他不是被顾太后害死的,新帝继位太后垂帘,这肯定不是苍丘帝的遗诏。更何况古往今来,被枕边人被自己的儿子害死的皇帝还少么,称孤道寡,不可付信任于他人,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血的教训。 最毒妇人心。 权利是能够让人疯狂的毒药。 只要坐在了至高无上的座椅上,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更不能露出一丁点弱点和破绽,不能退却,不能分神,即使是休息也不是真正的休息,真正的休息的时刻只有长眠。他必须要将自己武装得紧紧的,才能刀枪不入,坚不可摧,即使是老了,病了也不能懈怠,否则,有太多的前车之鉴,先皇、凤冥帝、苍丘帝、赤阳帝,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从坐上龙椅开始,那是真正的如履薄冰。 沈润有点沉闷,过了一会儿想起五国会时晨光也会参加,他的心情才好了些,现在大概只有想到晨光,他的心情才会愉悦一些,他才会从疲惫中获得一点安慰。 他还没想到二人成亲之后要怎么生活,当时头脑发热冲动地答应了她婚后可以继续住在凤冥国,但夫妻二人分居两国总不是办法,也从没听说过哪一国皇后是住在别国的。成亲容易,只要他坚持,但婚后该怎么安排才是他们会产生分歧民间会产生非议的开始。 单纯地将她哄过来肯定是行不通的,除非把她的凤冥国一块弄来。 所以,沈润选择了先求婚,不然她会生气的,她一定会生气的,她一生气,她会宰了他。如果先成为夫妻,就算她仍然生气……也许她还是会宰了他,但至少可能性降低了,他是这么想的。 总之,先成为夫妻后惹火她,他还有些自信能安抚她,可是先惹火她,别说夫妻,她九成九会成为追杀他的仇敌中的一员,他并不想这样。想娶她这件事虽然也掺杂了一些杂质,但却是他此生从没付过的真心,他是真的想娶她为妻。 沈润开始头疼,他决定放弃想这些不愉快的,他该想一些高兴的事,比如召手艺出众的绣娘来给她做一身嫁衣,要大红色的。 …… 三月末,凤冥国境内终于传来消息,凤冥国军队破了南越会叛军的防守,彻底收回了川州。 随后,凤主下令,川州地区凡加入南越会的,无论叛军还是百姓,一律处斩,加入南越会的人被制成画像张贴各地,这一次她并没有处置参与者的家人,但新南越会在各地制造惨案,令百姓深恶痛绝,凡加入南越会的人,家人亦受牵连,受到唾骂,抬不起头来。这份影响很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都提防着有家人加入南越会。 “他们用了什么战术?”沈润感兴趣地问。 川州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沈润以为这场仗会持续更久,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速战速决。 “没有战术,就是强攻。”薛翎表情严肃地说。 沈润终于知道了薛翎为何从开始时就很严肃,短短几个月,凤冥国的军队就能够强攻下川州,这说明凤冥国军队的战斗力很强。 唇角的微笑敛了起来。 沈润有一种错觉,曾蜷缩在沙漠里的那一匹饿狼完全觉醒了。 第三百七七章 一本怪书 凤冥国。 川州。 破了月华郡之后,晨光在军务所角落的一个小房子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叶巧玲,和她关在一起的还有几个从川州境内掳来的女子,亦有怀着满腔热情前来投奔南越会最后却被送入狼窝的姑娘。 叶巧玲认出了晨光,她用破旧的褥单盖住自己,从土炕上艰难地爬过来。 晨光坐在她身旁,似笑非笑地问她:“后悔了么?” 军营里全是男人,正规军时不时还会发生强抢民女的事件,更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小姑娘天真,到底以为自己是多有本事南越会才会收了她,而不是拿来当成泄欲的玩物。 叶巧玲被折磨得不行,她哭了起来,她哭着爬过来,拉住晨光的手,一叠声道: “大姐姐,大姐姐,我错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送我回家,我想回家!是我错了!” “加入反叛军可不是‘做错了’这么简单哟!”晨光用惋惜的语气说。 “大姐姐,我真的错了,大姐姐,你放我回家吧!让我回家吧!”叶巧玲抓着晨光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样子,家里人是不会要你的。” 她用温柔的嗓音说出残酷的话,处于悲哀中的叶巧玲发现,自己痛苦的遭遇非但没有让人同情,反而受到了冷嘲热讽,一股怒血直冲头顶,她泪眼婆娑,瞪着晨光,大声道: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不阻拦我,你就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同是女子,你好恶毒!” “我为何要阻拦你?我又不是你娘。”晨光笑吟吟地说,顿了顿,对身后的两个士兵吩咐,“拉下去看看有什么可问的,问不出有用的直接拉出去剐了,明知南越会残害百姓,不辨是非上赶着加入,罪加一等。” “是。”身后的士兵齐声应下,上来拽着叶巧玲的胳膊将她往床下拖。 叶巧玲大骇,一面慌乱地挣扎,一面鼻涕一把泪一把高声哭叫道: “不要!不要!你这个坏女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晨光凉凉地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我为何不能这么对你?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叶巧玲愕然,呆住了。 两个士兵见她对凤主殿下出言不逊,更加粗鲁。 叶巧玲哭叫着,又踢又踹,被两个士兵强行拽出小黑屋。 叶巧玲肯定是这些女孩子里最受欢迎的,若问为什么,叶巧玲出身好,娇生惯养,不用做活,怎么着也比小门小户家的姑娘细皮嫩肉,知书达理,叛军里一群粗糙汉子,怎可能会不喜欢这种姑娘。 凡是被掳到这里来的,几乎都是小门户家的女孩,大户人家早在战事初期就四处托关系找门路举家往后撤从还没被占领的地方逃出川州了,只有普通百姓消息滞后又没有本钱背井离乡。就算有未能及时撤离的,父亲兄长为了家族名誉,女子或自尽,或被杀。富庶人家的女子只有叶巧玲这样的才会上赶着自投罗网,但叶巧玲毕竟是少数,富家女子家教严格,平常二门不迈,叛逆的也是少数。因此,在一群被掳来的普通女孩子里,叶巧玲鹤立鸡群,自然引人注目。 叶巧玲是怀着一腔抱负来的,她不可能没有心机,她也不可能不恨糟蹋了她的人,凤冥国军队攻下月华郡之前,南越会主要成员集体自杀,剩下的小兵一问三不知,主将林旗在正厅被擒获时正在烧毁重要书信,并在反抗中自尽,书信被烧毁了,晨光想,也许伺候过林旗的叶巧玲能知道点什么,哪怕是蛛丝马迹。 叶巧玲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件事让她奇怪,在刑讯逼供中她招了出来。 林旗经常抱着一本厚书看,叶巧玲好奇,有一次趁林旗沐浴的工夫悄悄地看了,那本书前半本是话本,后半本却算不上是书,全部是单独的字,叶巧玲不知道是什么,很奇怪为什么林旗会看这种书,这时候被林旗发现了,林旗大发雷霆,将她逐出去,于是她就进了小黑屋。 高池柳带人从林旗的书房里搜到了那本书,一本很厚的书,封面是蓝皮的,书写《墨石记》三个字,前半本的确是话本,后半本全部是字,整整齐齐的单字,每一页的顶端和右侧纵向各有一行奇怪的字符,这些字符谁也不认得。 晨光坐在院子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翻到第十页时,她断定,这顶端和纵向的字符是为了标注上面的单字,就比如第几行第几列是哪一个字,这样倒是方便写一封谁都看不懂的密信,这样的密信即使被截获,也不会有人懂得。 真是一种新奇的互传消息的手法,想出这种法子的人也是个人才。 她挑眉,抿了一下嘴唇。 “殿下,那叶巧玲该如何处置?”高池柳问。 “拉出去砍了吧。”晨光淡声说。 “是。”高池柳应了一声,挥手吩咐人去执行。 将剐刑改为处斩是对叶巧玲发现《墨石记》最大的奖励,晨光可没忘那个死丫头曾经暗杀过她,虽然手法拙劣。 晨光将手里的书递给司浅,司浅拿过去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嫦曦从司浅手中接过去,也看了一遍,冷笑了一声: “这幕后的人还真是个人才,这么厚的书,就算有人好奇翻开,前面是话本,看两页也不会发现什么。” “编这么厚的一本,也够累了,这人到底是多恨我,费了这么多工夫,直接来杀我岂不更快。” “这是个暗杀不了殿下的。”嫦曦笑着说。 晨光扁了扁嘴唇。 就在这时,有士兵带领一个有些眼熟的侍官近前来,通报道: “凤主殿下,瀚京的廉王殿下派人送了书信来。” 一语刚了,后面的侍官上前一步,跪下来行了大礼,朗声道: “参见凤主殿下。” 火舞靠近晨光耳畔,轻声提醒:“是廉王殿下身边的刘素。” 晨光点点头。 刘素呈上一封书信,司浅过去接过来,交到晨光手里。 司玉瑾大概是知道了川州战事即将平息,掐准了时候才派人送信来。 所以晨光才选择了司玉瑾,因为司玉瑾是个人才。 第三百七八章 凤主与廉王 晨光拆开书信,快速扫了几眼,忽略掉没有用处的修饰词汇,只注意正题。 司玉瑾在信上说了两件事,一,苍丘国使者去过瀚京,送了五国会的请帖,五国会在今年五月召开。后面简单叙述了苍丘帝驾崩,苍丘国太子和八皇子被顾太后全灭,顾太后亲生的十三皇子登基继位,十三皇子今年六岁,顾太后垂帘。 苍丘帝在顾家排除异己拉拢同盟期间一直由顾太后侍疾,等到朝堂上全部是支持顾家或者是保持中立的人之后,苍丘帝才咽气。 顾太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 信上还提到,在新帝登基后不久,显赫一时的宜城晏家谋反案被翻案,晏氏一族沉冤昭雪,得到平反,晏氏侥幸生还的晏大公子,也就是苍丘国国师晏樱得到补偿,被新帝封为樱王。 晨光盯着信上的文字想了片刻,撇了撇唇。 第二件事,龙熙国使团到了,不是普通的使团,而是来送聘礼的。司玉瑾在信上问了她一句,问她是否真的要和龙熙帝结亲,接着又公事化的在信上继续书写龙熙国的人正在瀚京等着,请她处理好川州的事之后立刻回瀚京。 晨光捏着书信看了一会儿,对刘素说:“你歇歇就回去吧,回去告诉三哥哥,就说我知道了。我半个月后启程。” 刘素应下,跟着带他进来的小兵出去了。 晨光抬头,看了司浅和嫦曦一眼,说道: “小润派来的人到瀚京了。五月在宜城开五国会,等回到瀚京,待两天就要前往宜城,这回从雁云国境内走,去找了小冽一块去。我有预感这次五国会会发生许多事,小曦和小浅陪我一块去吧。小曦先回瀚京处理好欧阳家的事,在瀚京等着我,我和小浅善后之后再回瀚京去。” “是。”嫦曦愉快地答应了。 嫦曦很繁忙,凤冥国的政权虽然全部握在晨光手里,但三族合一,凤冥国原本的贵族杀的杀,还活着的可用的人很少,有能用的晨光又不信任,所以真正能辅助她掌握权利的一个是司浅,一个是嫦曦。但嫦曦有欧阳家的事务要处理,所以不到特别严重的时候,晨光不会用他,可见这次宜城之行的确会发生很多事。不管怎么说,晨光主动提出让他跟随,嫦曦心里很高兴。 司浅亦应下了,他面色冷淡,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嫦曦和刘素先行,晨光留下来善后,待重新整顿好川州,由她亲自选拔的官员全部走马上任,百姓的生活也都平静下来了,她才离开,此时已是三月末,她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待回到瀚京时早风已暖。 瀚京净街,司玉瑾带领众臣在城门口迎接,晨光没有下车,尽管马车做过减震,可还是颠簸得她浑身疼,到瀚京外直接换了凤辇,凤辇径直入宫,晨光在凤凰宫睡了一整个白天。 她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的,可从烈焰城直接赶赴川州,仗一打又是几个月,她的身体到底有些吃不消,一回来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是半夜,火舞过来说司玉瑾正在拂晓宫等着她,火舞已经说过了殿下正睡着,司玉瑾坚持在拂晓宫等,他说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想等晨光醒了之后能够立刻处理。 晨光睡饱了,也精神了,简单梳洗过,吃了些东西,去了拂晓宫。 司玉瑾还穿着亲王服,他等候在拂晓宫内。 晨光看了他一眼,绕过凤案,跪坐在凤案前,翻看了规规矩矩摆放在桌子上的奏章。 是必须要经过晨光的手处理的事,但并不是什么急事。 晨光批完了一本奏章,抬头瞥了司玉瑾一眼,笑吟吟问: “我不在的时候,除了川州,凤冥国还出了哪些大事?” “最大的事也就是新南越会四处制造人祸,再有则是大妹妹去龙熙国期间,赤阳国新帝派了使者来,有向凤冥国示好的意思,赤阳国派来的使者暗示想要与凤冥国结亲。” 晨光冷哼了一声:“赤阳国不是看不起凤冥国么,怎么肯纡尊降贵与凤冥国结亲了?” “新帝继位,根基未稳,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在初期要与邻国交好。” “你是怎么回他的?” “大妹妹不在,我无法自行做主,那使者也只是暗示,我便装没听见,他见大妹妹不在,也没继续说。” 晨光歪着脑袋,想了一阵,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不如,我替三哥哥选一个温柔美丽的赤阳国公主,给三哥哥做王妃,如何?” 司玉瑾皱了皱眉:“大妹妹在说笑吗?” 他的语气又沉又冷,好像生气了。 晨光扁扁嘴:“三哥哥,你都二十八了,还没娶妃,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怎么议论吗?” “我的婚事我自会安排,大妹妹不必费心。”司玉瑾冷淡地说。 “你有喜欢的姑娘?”晨光好奇地问。 司玉瑾不说话,刀削般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晨光自讨没趣,撇了撇嘴:“可我又不能去和亲,新赤阳帝已经有妻了,我才不做妃子,再说我又不喜欢他。”她说着,继续批阅下一章。 “你喜欢龙熙帝?”司玉瑾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兄妹间的话,这问话还算平常,但他问出来感觉有点古怪,她没有回答。 “龙熙国派来的人在驿馆里等了一个月了。”司玉瑾说。 “我知道,我让秦朔明早入宫。” “你真的要做龙熙帝的皇后?”司玉瑾问。 晨光笑,笑而不答,她问: “赤阳国的使者见我没在瀚京,不曾问我去哪了吗?” “大妹妹是凤冥国凤主,并非凤冥国皇帝,即使不在瀚京,也不稀奇。我说大妹妹出去散心了,那使者知趣,没有追问,他倒是问了凤冥国皇帝在哪里。”司玉瑾说。 晨光莞尔一笑:“是个知趣的人,却是个不识时务的。” “大妹妹要和亲龙熙国么?”司玉瑾问。 晨光批完最后一份奏章,全部递给他,突然笑盈盈地说:“三哥哥,五国会三哥哥和我一块去吧。最近瀚京没什么事,让众臣各司其职就好,有顾尧和郑书玉镇着,出不了什么事,你和我一块去。” 第三百七九章 聘礼 司玉瑾没办法拒绝。 血缘上名义上,他是她哥哥,可他没把她当过妹妹,她也没把他当过哥哥,所谓的“三哥哥”、“大妹妹”不过是一个笑话。他就是给她打杂的,还不是不可或缺的那种,她随时会换掉他,只要她想。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为刀俎他为鱼肉。没办法,谁让他成为了她的利用工具,他甚至都无法反抗。 他不知道他是否该觉得幸运,她弑君杀父心狠手毒,却提前结束了凤冥国贫瘠愚蠢走去灭亡的道路,正因为她心狠手毒杀兄杀父,所以不起眼的他才能崭露头角。可这意味着他要一辈子被她踩在脚下,他的生死握在她的手里。 从获益的角度,他算幸运的,可他终究是一个男人,又比她年长,在这方面来说,他是苦闷的。 日常里,朝臣们略带同情的嘲笑让他浑身不舒服,他知道那些人并不臣服于他,他们是臣服于凤主殿下的。与他议事,等候他的决断,那不过是在服从凤主殿下的命令。他们对他的判断不以为然,也不会对他的权利感到畏惧,表面遵从,其实瞧不起。他们遵从只是因为那是凤主命令他们听从于他,在他们看来,廉王殿下的称谓华而不实,他只不过是凤主殿下脚边的一条狗罢了。 他拉拢不到任何一方,因为在凤主将权利全部放给他之前,朝堂上已经清洗过,朝堂上全部是她的人。他们肯将琐事交给他决定,完全是因为她的命令,甚至偶尔会责怪他的僭越,还会提醒他要与凤主商议过后再决定。 司玉瑾恼怒,同时觉得窒息。 他望着御座上的那个女人,她美丽,天真,同时又阴狠,恶毒,怎么会有人集仙子和恶魔这两种极端的矛盾于一身?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她,统治了他。 …… 来送聘礼的是秦朔。 晨光在拂晓宫外的空地上见了他。 千名面皮黝黑粗狂魁梧的汉子跟在后面,挑着箱子,箱子放在地面上时,发出响亮的“咚”声,一听就不轻。 沉甸甸的大箱子全部落在地上,千人齐跪下去,声音震耳欲聋: “参见皇后娘娘!” 晨光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 “礼单。”她对秦朔说。 秦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让他念礼单的意思,站起来,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一卷长长的礼单,高声朗读。 羊脂玉、紫玛瑙、夜明珠、红珊瑚、金银玉器、宝石珠翠、古玩古董、绫罗绸缎,沈润这聘礼下了血本。 晨光心想龙熙国再空虚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几个月就能筹出这么多东西,让她拿她就拿不出来,她只能选择把他打晕了拖回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朔每朗诵一样,后面的士兵就配合地打开箱子,五彩流光在暖阳的照耀下亮得刺眼。 沈润的聘礼送得极得她的心意,物件虽然珍贵,但数量只占三成,他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后面七成,随着秦朔的朗读,箱子一口一口被掀开,全部是真金白银,在白日里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钱,实实在在的钱,晨光最缺的就是钱。珊瑚玛瑙、珠宝首饰,这些玩意对现在的她来说没用,又不能直接散出去当军费,金子银子却可以直接进国库当钱花。 晨光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将金锭握在手里颠了颠,成色上乘,她笑开了一朵花。 她听着秦朔念礼单,一直听到最后,又有点失望,她扁了扁嘴,问: “没有两座城吗?” 秦朔一愣:“城?” “我在他心里难道不够价值连城?”晨光问。 秦朔哑然,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这个茬的,不管他怎么回这话,都脱不了卖国的干系,他嘿嘿地笑,笑得讪讪的。 晨光等了半天,见他不搭腔,撇了撇嘴,又问: “你们陛下正式下诏了吗?” “是,陛下已经昭告天下,将娶凤主殿下为后。” “别国都知道了?” 秦朔想了一下,笑说:“一般传得很快的,不多久别国就知道了。” 晨光满意地笑笑,沈润在五国会之前公开了他们的婚事,很合她的心意,同时她也知道,选择在五国会之前快速公开,沈润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 五国会可以和小润见面了,这大概是他们见面间隔最短的一次,晨光托着腮,想了想,有点高兴。 “东西我收下了,你们直接抬过去吧。司七。”晨光吩咐了一声。 司七出列。 秦朔会意,知道晨光在这之前连库房都准备好了,向手底下的黑皮汉子无声地示意,一群人抬着聘礼箱子跟着司七走了。 今天进宫来的只有抬箱子的人,护送的队伍仍在驿馆里,抬箱子的人离开之后,庭院里只剩下秦朔一个人。秦朔四下看看,见没有旁人,突然跪下来,朗声道: “凤主殿下,秦朔本人还有一事相求,请凤主殿下成全。” 晨光闻言,扬眉。 司八等人听了他的话,似有所感,全部窃笑着望向火舞。 火舞的脸冷了下来。 果不其然,秦朔说:“请凤主殿下将火舞姑娘许配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火舞姑娘,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司八在后头扑哧一声笑了,被司十打了一下。 火舞火冒三丈。 晨光看了火舞一眼,笑吟吟道:“火舞愿意,我不会阻拦的。” 秦朔望向火舞,在他把话说出口的一刻,就感觉到了火舞十分不愉快的气息飘过来。 他知道她一定是生气的,上一次在烈焰城时她拒绝过他,甚至完全不想听他说,玉佩丢给他就走掉了。秦朔不想放弃,他想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至少向她表明他是认真的,并不是草率,或者在开玩笑。 她真好看,他想娶她,或许从她把他丢进湖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喜欢上她了。 那是一生一次的邂逅,虽然狼狈,对他来说却是美好的,不会再有这样的邂逅,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第三百八十章 秘辛泄露 晨光让他们私下去解决,因为她看到火舞罕见的怒火就快从头顶上冒出来了。 双方似乎交涉的不太愉快,这之后火舞一直不搭理秦朔,秦朔一直处于沮丧中。 司八看着火舞的冷脸,也不敢再用这件事打趣她,毕竟打起来司八只有被吊打的份。 五国会的日期逼近,晨光想好好享受一下临行前的安逸时光,然而这两天她的眼皮子总在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次没有睡到日上三竿她就醒了,无聊地掀开幔帐,望了望窗纸上的白光。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寝殿的门被推开,火舞匆匆走进来,身后罕见的跟着司浅。 火舞表情严肃,低声道:“殿下,出事了。” 晨光平着脸,瞅了她一眼。 拂晓宫。 两张大大的告示放在晨光面前的凤案上。 高池柳、顾尧、罗宋等一干凤冥重臣整齐地站在大殿里,司玉瑾立在凤案前,望着晨光。 这告示是清晨刚刚解除宵禁时发现的。 那时候高池柳手下的一支巡城兵正巡逻到菜市口,大清早菜市街最热闹,菜市街外面的泰安街也是瀚京城重要的街道,菜市口附近人来人往,因为过往的人多,朝廷要下发什么公告公文都会选择贴在这里。百姓们习惯了,在路过菜市口时若有告示就会上去看一眼,以防错过了对自己重要的消息。 这一天,菜市口就张贴了告示。 然而这一天朝廷并没有颁下公告。 巡城兵看到一群百姓围在告示前指指点点,觉得奇怪,挤进去看时,就看到了这张不是朝廷下发的公告。巡城兵当时惊了一跳,那也是个机灵的人,当机立断撕下告示,并将围观的百姓全部逮捕。 公告立刻由高池柳送进皇宫,而身在廉王府的司玉瑾收到了一张从蕲州陶然郡送来的相同的告示,他匆忙进宫,和高池柳相遇,二人一块来了。 晨光捧着小瓷盅喝水,神色淡淡地望着告示上书写的内容。 告示上的内容很简单。 凤冥国秘辛。 凤冥国人在玄力上是世间公认的废物,凤冥国人在寿命上是世间公认的短命,凤冥国的男女是世间公认的貌美,这样的凤冥国之所以能够从寂静中爆发,自蛮荒大漠顺利打进中原,屠杀二越帝君,占领南越北越,是因为他们有奇特的增强玄力的秘法,这则秘法可以让他们永远貌美,健康长寿,玄力强悍。 他们将刚出生的孩童圈禁起来,由凤冥国的巫医如饲养用于进补的药牛一样,使用巫医族特有的灵草灵药巫蛊巫术,将这些孩童饲养,直到婴孩完全饲养成熟,食其血啖其肉,以达到增长玄力,保持美貌的目的。 晨光的表情淡淡的。 这份告示书写得详细,上面的内容核心内容是真,剩下的全是胡扯。首先,最早凤冥国饲养药人是出于延寿的目的,用作增强玄力的灵药那是从司彤的前一任神女才开始的;保持美貌更是胡说,因为灵体为婴孩,药人的死亡数很高,成型的药人极少,这些药人只供给少数几个皇族男性,以及真的是位高显赫的贵族,女人没有,一般的贵族也不会供应,连司玉瑾都没有食用过,因为他这种不起眼的皇子根本不够资格。 药人的血在凤冥国亦是圣药的存在。 更别说给军队增长玄力了,过去的凤冥国压根就没有可以称之为军人的人,凤冥国的军队是以晨光为首的武器人,他们是由药人演化而成的。 晨光的手底下只有一百个真正的武器人,以及五百个次一等能当武器人使用但其实是作为药人培养的灵体。 但不管怎么说,书写这张告示的人对圣子山的事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这个人是谁? 晨光在看到告示时首先想到的是晏樱,转念一想又否定了,晏樱和她一样,甚至比她高级,秘密暴露对他同样危险,他犯不着冒这种风险。 凤冥国内,知情的皇室贵族在晨光夺权后已经全部灭口,圣子山她是屠光了才出来的,唯一和凤冥国合作过的龙熙国,沈润的父亲因为担心走露风声送孩童时极小心,知情人早就被他灭了口,而他自己又被晨光灭了口,龙熙国已经没有知情人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晨光想到了她刚和亲龙熙国时在龙熙国境内引出来的那几个要替司彤报仇的“臭虫”,所以“臭虫”死之前真的留了活口么? 但“臭虫”是做不了这么大动作的,他的背后一定有主使者。 眼下是一个危机。 这不是针对晨光个人,而是针对全体凤冥人的,凤冥国作为侵略者,在南越人和北越人里本就受仇恨,假如此事处理不好,流言无限扩散下去,一旦坐实了凤冥人是吸血妖怪的传言,会激起更多人的仇恨,到了那时,“妖怪”就人人得而诛之了,那个时候,凤冥国必会大乱。 假如这则传言继续扩散,越传越离谱,越传越恐怖,对凤冥国怀有歹意的诸国一定会趁此机会,以铲除妖孽作为借口,将凤冥人灭族。 不仅是药人、武器人,连普通的凤冥人都会被灭杀。 凤冥国一直都在被觊觎,现在是南北越的国土和盐矿,在没有这些之前,还有凤冥国掌握的武器人制法以及百年前凤鸣帝国的秘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只分早晚,世间是流动的,即使不争不抢,不够强大,怀璧亦是罪。 晨光是凤冥人,凤冥被灭族她是最先被下刀的,可现在的她并不在意,她不是手无寸铁的小公主,也不是被囚地下被当做武器肆意使用的物件,她是凤冥国的凤主。 这个时间恰恰好,她极险地赶在暴露之前武装好了,在她吞并了南越北越之后,对内她已经集权,国库刚刚补充,在外她也攒了不少可用的助力。赤阳、苍丘、龙熙老皇帝全部驾崩,新帝再怎么有能耐,也不及老皇帝几十年的经历稳健。 更何况,赤阳帝平庸,身边还有个司雪柔;苍丘帝是个娃娃,身边有个只为了自己快活的娘;雁云国目前尚受她的挟制;至于龙熙国,龙熙帝刚和她缔结婚约。 流浪在外四处逃亡的“臭虫”终于耐不住露头了,这是个机会,也许她能趁机拽出南越会的肠子,顺便在五国会上好好地推一把。 运气好的话。 晨光冷冷一笑。 第三百八一章 应对之策 “殿下,现在只有离瀚京最近的陶然郡送来了告示,既然瀚京和陶然郡都出现了,这样的告示还不一定有多少,虽说是造谣生事,可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多了,就有人信了,这对凤冥国十分不利。”顾尧开口,神色凝重地道。 其他的凤冥国朝臣同样表情凝肃。 晨光不以为然,懒洋洋一笑: “怕什么?造谣么,树大招风,只有树真大了才能招来风。” 顿了顿,她在桌上铺着的告示上瞥了一眼,沉着眸光,道: “罗宋,传旨,传旨到各地,严查关于告示的事,不管能不能查出来,只管严查。各地下告示传达给百姓,告诉全国的百姓,这是新南越会为了搅乱凤冥国搞的鬼,新南越会川州战败,贼心不死,妄图用这种方式造谣生事,离间民心,造成凤冥国混乱。新南越会不是南越人,也不是现在的凤冥国人,很有可能是来自凤冥国外的势力。另外,各地加强警戒,要百姓们注意自身安危,管好家里的孩子,南越会偷偷摸摸贴出这种告示,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做出人命案来坐实这则谣言,官府加强巡查,百姓也要自己把家看顾好了。” 她说:“明白我的意思了么,在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各地衙门想法子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把日子过得越麻烦越好,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让百姓一面埋怨一面还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安危照着衙门的法子过。” 罗宋等人明白了,全部是南越会的错,都是因为南越会想要扰乱凤冥国,所以四处造凤冥人的谣,朝廷为了国家不被扰乱,为了百姓的安全,不得不加强警戒,由此造成的百姓生活上的不便,朝廷也没有法子,百姓们要埋怨就去埋怨南越会。 川州叛军的事以及前后发生的南越会在各地制造惨案的事已经让百姓们对南越会火冒三丈,造谣的事一旦坐实,不管谣言是不是南越会散的,百姓只会对南越会更加厌恶。到了那时,南越会将不再是对抗凤冥朝廷的起义军,而是祸害百姓们生活的罪魁祸首。虽然凤冥国是侵略者,但这几年他们过的并不差,南越会却让他们过得糟糕,担惊受怕,人心惶惶,两者比较,百姓们自然会更倾向于凤冥国朝廷,对南越会深恶痛绝。 而假如南越会来自境外势力的说法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日后,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对凤冥国做小动作,只要朝廷诱导,百姓们就会将那国视为敌人。 这是将凤冥国百姓的心集中向凤冥国朝廷的好机会。 罗宋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他郑重施礼,回应道: “臣遵旨。” “派去各地传旨的人要可靠一些,立刻,马上,越快效果越明显。”晨光吩咐道,“这事你和顾正卿商量着,我明早启程去五国会,廉王殿下和张哲将军会同我一块去,我不在瀚京期间,朝务由你和顾正卿商议着决定,军中有郑书玉和高池柳,若是再发生川州的事,参与的人全部灭杀。” 罗宋、顾尧、高池柳齐声应下。 司玉瑾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想了想没别的事,就站起来,离了拂晓宫。 晨光在看到告示之后心里就有了预料,所以当晚上嫦曦来告诉她同样的告示出现在了赤阳国、龙熙国和雁云国时,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她正在吃晚饭,虽然打劫过烈焰城国库充裕了,她又收到了小润的聘礼,可还是要节省,所以今晚没有蜜汁火腿,她用青菜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半天没说话。 嫦曦有些着急,在这件事上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因为他知道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一旦蔓延发酵,会对殿下十分不利。 “殿下,不如,我让人去各国详查清理?” “为什么?没有的事,急急忙忙跨国去详查,别人还以为我们做贼心虚呢。在别国的境内发生了污蔑本殿的事件,这些个别国不该给本殿一个说法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嫦曦一愣,她的话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明起来。 “五国会来的正好,我倒要看看哪一国想在五国会上跟我说这件事,真当我不敢在五国会上闹?我一个蛮荒之国出来的蛮荒公主,可不懂沉静持重是美德。”晨光扬着秀眉,说。 嫦曦望着她,无奈地笑起来。 殿下,很有本事让人安心呢。 …… 龙熙国。 在一则污蔑凤冥国皇族的告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箬安后,陛下龙颜大怒,下令彻查,然而最后查出来的结果也就是小乞丐不认识字又贪图钱财,收了人家的钱财替人家贴告示,至于雇主长什么样子,晚上时小乞丐看不清,也说不出来。 沈润在看到匿名告示的一刻就确定了告示上的内容是真的,至少重要内容是真的,在沙漠里时晨光的玄力暴涨、嗜血、晏樱曾经对他说她是罕见的圣药,再往前追溯,神秘的圣子山、他幼年时在凤冥国见过的诡异的巫医族,如果把这样联系起来,父皇曾经往凤冥国送去的那些孩童,他似乎知道那些孩童的去向了。 他终于明白了父皇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心急要攻打凤冥国,他以为凤冥国什么都没有,却没想到。假如凤冥国当真掌握着制造人体武器的秘法,只凭这一点,凤冥国就足够理由让各国去抢夺。掌握着这一条隐秘的凤冥国甚至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被灭族,抢到秘法的新主人是不可能留着原主人的性命的。 沈润作为龙熙国国君,有这种益处,他当然也想争一杯羹,如果他不知道那过程是多残酷的话。 可是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那个过程是多么残酷,多么血腥,研制这种事的人简直不是人,放任并助长这种违背人道的行为的人同样不是人,肯将自己的女儿送出去用于研制武器的晨光的父亲,不仅不是人,简直禽兽不如。 将前后联系起来基本上想清楚的沈润感觉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事,但理智告诉他,他的猜测八成是真的,晨光他们大概就是被用这种方法饲养出来的武器,而且这些武器极有可能被饲养坏了。 不管真假,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扩散出去,他必须要在事态恶化之前制止。 第三百八二章 各国反应 苍丘国。 首都宜城。 清晨。 玉江街上车如流水,人来人往。 一辆挂着樱王府牌子的马车在长街上行驶,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晏樱坐在马车里,看着手中的信件。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接着停住了,起初晏樱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之后,流砂沉肃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 “主子。” “什么事?” 流砂进入车厢,手里拿着一张告示似的东西。晏樱微怔,放下手里的书信,皱了皱眉,接过来。 “这是贴在全宁坊外墙上的,一群人正围着看。”流砂说。 晏樱在看清告示上的内容之后,苍白的面色依旧苍白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呵地笑了:“这一回,她有大麻烦了。” 流砂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莫名地有些急迫,询问道: “主子,这件事要怎么处置,这张告示贴在墙上有一阵了,许多人都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晏樱不以为意地说。 “可是公主殿下那边……”流砂心里一急就说出来了,说到一半时又觉得不该说这话,便将后半段话吞了回去。 “公主殿下的事与我何干?”晏樱轻描淡写地道,掀开窗帘向马车外望去,“她不是定亲了么,既定亲了自然会有人护着她,若那男人不护着她,那也只能怪她眼拙。”他从沸沸扬扬的人群里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流砂凝重的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惦记着司十?” “不是,属下……” “你再惦记她,她也不会跟你来,她压根就没把你放在心里,否则她连伤感都来不及,哪还有工夫频频与你作对,等她找到了别的男人,她就连你是圆是扁都忘记了。女人那么多,你想要几个有几个,何必记挂着一个用旧的?” 流砂听着听着觉得主子好像不是在说他,可他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地应了句“是”,出去了。 晏樱坐在车厢里,眼神冰凉地望着手中的告示和刚才阅读的写有龙熙帝宣布要与凤冥国凤主联姻消息的书信,他盯着两张纸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并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马车进了樱王府,晏忠快步迎上来,低声道: “主子,顾太后来了,正在雪兰轩。” 晏樱的眸光沉了下来。 他也不急,先回房脱去外出的衣裳,换了一身苍紫色古香缎长袍,不紧不慢地来到雪兰轩,迈过门槛。 顾太后顾盼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正坐在椅子上姿态雍容地喝茶,见他进来,放下茶盏,冲着他笑了一笑。 顾盼比晏樱大四岁,今年三十一,风韵犹存。她的长相既标致又艳丽,柳叶眉,丹凤眼,琼鼻樱唇,脖颈纤细漂亮,可她的眼角眉梢带着一抹天生的锋锐凌厉。她并不是冷酷强势的那种人,相反她通情达理,成熟圆滑,这是一个要尊贵有尊贵要和善有和善,能够释放温厚的气息,可以让人很好地与她共处的一个女人,但她的骨子里自带了一股狠劲,她的这一点让晏樱莫名地想起了司彤。 “参见太后娘娘。”晏樱动作散漫地行了一礼。 顾盼犹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欢快,她笑着问他: “你去哪儿了?” 晏樱没有回答,他看了她一眼,看似恭敬,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恭敬,他淡声说: “太后娘娘不该来这儿。” 顾盼莞尔一笑,忽略了他的话,说道: “我来的时候在全宁坊外看到了一张不知是谁张贴的告示,你的小姑娘,她的流言都传到宜城来了。” 晏樱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人还没来,就传出了这种不得了的传言,让我更想见她了。”顾盼微笑着说。 晏樱依旧没有言语。 顾盼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她站起来,步态婀娜,莲步轻移,来到晏樱面前,纤细的指尖落在他的衣襟上,轻轻向下滑,最后拿起他系在腰上的玉佩,一面端详着上面的穗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开口,似笑非笑地问: “传闻说凤冥国的凤主倾国倾城,依樱王看来,我与凤主谁更美?” “她美。”晏樱淡声回答,完全没有犹豫。比容貌这种事,直白地问出来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和谁比不好,偏要和晨光比,对他来说,晨光全身上下能看的地方也只有她那张脸了。 顾盼摆弄着流苏的手微僵,低下去的凤眸里掠过一抹薄怒,顿了顿,她笑了一下,继续抚弄玉佩上的流苏穗子,仰起脸,笑吟吟地问他: “马上就要五国会了,你说,若我与她交锋,谁能占据上风?” “你最好不要与她交锋。”晏樱低头望着她,冷声道,语气里是满满的警告,他在警告她不要徒增事端。 这一回顾盼是真的怒了,她皱了皱眉,不悦地问: “为何?我哪里不如她?” 面对她恼怒的质问,晏樱只是冷笑了一声,他看着她,用慵懒的语气不以为然地说: “区别就是,没有我,她照样是凤冥国凤主,掌握凤冥国实权的王。而你,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他说着,完全不在意她的感受,动作冷酷地抽走了她手里正捻着的玉佩穗子。 顾盼仰头望着他,一双艳媚的眸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她轻浅地勾了勾嘴唇。 “听你这样说,我更想见她了。” 顿了顿,她重新微笑起来,淡声道: “你这玉佩上的络子旧了,我重新给你打一个吧。” 说罢,也不等晏樱回答,她戴上斗篷上的兜帽径直出去了。 晏樱不紧不慢地转身,对着顾盼离去的方向淡声道了句: “恭送太后娘娘。” …… 赤阳国。 凌王府。 窦轩盯着铺在桌子上的告示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过了一会儿,他笑出声来,他望着告示纸笑得欢快。 “有意思,凤主殿下,有点意思!”他阴阳怪气地说。 …… 晨光自瀚京启程,来到与雁云国的交汇处,通关后横穿雁云国,不日抵达雁云国的首都星凌,直奔皇宫跑去骚扰看见她就面露不虞的端木冽。 第三百八三章 不懂 “你还真敢啊,传出那样的谣言你还能到处跑,不怕有人把你当成妖怪抓了去?”端木冽说。 “像我这样的妖怪,常人看见我应该立刻逃掉才对,谁敢近前来抓走我,活腻烦了?”晨光弯着眉眼,笑盈盈道。 端木冽哼笑了一声:“龙熙帝也是胆大,居然想娶你,他也不怕娶了你回去他短命。” 晨光扁起嘴来反驳道:“小润才不会短命,小润会长命百岁的!” 端木冽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淡声问:“你真的要嫁给他,不是糊弄他?” 晨光用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他,笑着反问:“当然是真的,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假的?” “你会甘愿进后宫做皇后?虽然你能窝在寝宫里一整年不出门,可我想象不出来你每天坐在宫里等着一群妃嫔去给你请安的画面。” “你以前不是总叫我回家去找个男人相夫教子么。”晨光笑吟吟地说。 端木冽不语,他是这么说过,但他并没有想过她会那么去做,毕竟她这个女人真回家去相夫教子,总觉得有点浪费。 “小冽。”晨光笑眯眯地唤他。 端木冽皱了皱眉:“跟你说过几次别这么叫我。”没大没小。 晨光根本不听,她笑眯眯地说:“小冽,五国会之后又要忙起来了,怕是会来不及见面,不如趁现在说一说五国会后的事吧。” 端木冽眼神冰凉地望着她,他没有额外的表情,若是可以,他并不想听,可他没有选择。雁云国的国土面积、地理位置以及特殊的人文为雁云国带来无尽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弊端,被夹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两大强国之间的小小国家注定了无法发展军事,以至于雁云国人在发现了自己拥有聪明的经商头脑,并将商业作为立国之本后,民心逐渐散乱,再也聚拢不起来了。 丰厚的财富为雁云国带来众多觊觎者,多年来,雁云国一直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寻求平衡,苟且偷生,但被强国环伺,富有的雁云国很难保证将来不会被侵略者踏平。 长久以来,之所以没有发生战争,是因为强国间同样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由于各种原因,无人率先打破。但从端木冽的父亲那一代开始,这种平衡逐渐倾斜,渐渐混乱,端木冽判定,一场大战很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在世的时候。 一旦发生大战,雁云国会被当成财富库被强国瓜分掠夺,雁云国受各种条件限制无法发展军事,要想保平安只能依附于某一个大国,可不管是赤阳国还是苍丘国,依附他们的下场就是被占领,差别也就是先举手投降,还是反抗之后再投降。 端木冽虽不在意雁云国,可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并不想雁云国灭在自己手里,于是他选择了扶持凤冥国。 这相当于投资了一笔买卖,走势也很让端木冽满意,凤冥国能从一个蛮荒之国成长为一个敢于和赤阳国叫板赤阳国却拿她毫无办法的国家,端木冽觉得当初的冒险决断是对的。 只是,由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国家,到现在他却要被这个国家牵着鼻子走,这让他多少有点不痛快。 香炉里,龙涎香的味道沁人。 晨光口干,抱着小瓷盅,小口小口地喝水。端木冽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后宫里梓奕公子养的那只半黑半白的波斯猫。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嫁给龙熙帝?”端木冽问,“还是说,这只是你的缓兵之计?” 晨光扁起嘴唇,不悦地道:“为什么这么问我?我是因为喜欢小润才答应他的。” “是吗?”端木冽淡淡地说,神情颇不以为然,顿了顿,他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很好。”晨光笑着回答。 “不好吧?” “都说了很好。” “嫦曦求我给你诊脉。” “不必了。”晨光拒绝,笑说,“你就跟他说我很好,已经有好转了。” “他又不是傻子,这种话他是不会信的,他求我时神情凝重,我就知道你的身体又恶化了。” 晨光微笑,笑得轻描淡写,不以为然。 “你什么时候启程,我们一块走吧?”她笑盈盈地说。 “后天。” “那今晚我就住在绛云殿里。”晨光笑嘻嘻地说着,抱着大猫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住驿馆!”端木冽没好气地道。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去找梓奕公子玩!”晨光笑嘻嘻地说着,出去了。 端木冽无奈地叹了口气。 晨光离开没多久,太监进来报: “陛下,嫦曦公子求见。” 端木冽微怔,停了片刻,说:“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嫦曦从外面进来,简单地行了一礼,而后语气略急促地问: “我们殿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不肯诊。”端木冽看着他说,他一进来就急匆匆地询问晨光的身体状况,这让端木冽有些不快。 嫦曦闻言,有些失望,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客套了一句之后,欲告退。 “嫦曦。”犹豫了一下,端木冽叫住他。 嫦曦抬起眼,看着他。 “在凤冥国住的合心意么?”端木冽问。 “是。”嫦曦淡淡地回答。 “比在雁云国更合心意?” “是。” “是凤冥国更合你的心意,还是跟在她身边合你的心意?” 嫦曦笑了一下:“你明知答案,何必问?” 的确,端木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可他还是问了。 他望着嫦曦,眼神里掠过一丝怜悯,他说: “你和她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将来就算和你一同跟在她身边的司浅有可能,你也没有这个可能,她和你不是一类人,你明白吗?” “我的愿望是陪在殿下身边,我的愿望不是要一个结果。”嫦曦说,“我和她原本就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端木冽皱了皱眉,用哀悯的语气轻声问他: “何必呢?” “你不懂。”嫦曦说。 端木冽凝望着他,没有出言反驳说自己懂,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并将视线移开。 嫦曦便转身出去了。 明亮的宫殿里沉寂了许久,端木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四章 不好意思 从雁云国出发,到达苍丘国时已是五月。 苍丘国是诸国中仅次于赤阳国的国家,有一段时间龙熙国曾与苍丘国比肩,但若认真去较量,苍丘国还是略胜龙熙国一筹的。自从龙熙国因为内战衰败,苍丘国一跃而上,已经赶超在龙熙国的前头。 但苍丘国依旧不敢和赤阳国去比较,原因并非苍丘国人本身,而是输在了自然环境上。苍丘国的粮食产量不如赤阳国,甚至不如龙熙国,苍丘国内山地多,森林覆盖面大,木材产量丰富,但在道路和运输上就显得不是很便利了,再加上矿产也算不上丰富,至今,苍丘国仍旧需要从龙熙国境内购买矿石,一旦苍丘国内发生自然灾害,还需要向龙熙国购买粮食。 自从苍丘国趁虚而入和龙熙国打了一仗后,两国的关系一直很僵,虽然又到了和平时期,但战后沈润已经断了和苍丘国的贸易来往。直到上一次在赤阳国的五国会,晨光牵头,在里面撺掇,一直僵持的两国才恢复了少量的贸易来往,但依旧算不上友好。 苍丘国和赤阳国是敌对的,虽然没有兵戎相见,可从许多年前,苍丘国和赤阳国就不对付,这样的不和谐一直体现在诸国会上,两国一旦发生争执,摔桌子走人是常事。两国的军事实力相当,苍丘国人天生体型彪悍善打仗,赤阳国虽然比苍丘国人少,军人也不像苍丘国那样彪悍,但赤阳国武器厉害,在诸国中排位第一。双方互相戒备,又互看不顺眼,只是尚没有理由正式开打。 雁云国很怕苍丘国和赤阳国打起来,这两国一打起来雁云国就是主战场,许多年来,雁云国国君一直努力维持两国的和平,也是心累。 这一次的五国会,两国都是新君登基,不知道这两位新君所代表的两国会是个什么态度,这份态度决定了未来的玄天大陆究竟是继续和平还是会燃起战火。 晨光第一次来到苍丘国,在这之前,她只能从晏樱给她讲的故事里知道苍丘国。 苍丘国繁荣、繁华,且很高大,厚重的城墙,结实的建筑,身材伟岸的百姓。 苍丘国的五月很炎热,但是树木很多,这个国家仿佛被树木覆盖了,属于绿色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晨光觉得很爽快。 吉城位于苍丘国都城宜城的正南,与宜城是一个直线的距离。 雁云国和凤冥国的队伍抵达吉城时,正好遇上龙熙国的队伍,龙熙国是在三天前抵达吉城的,一直没有再出发。 进入吉城时已是黄昏,随行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晨光和端木冽带领两国重臣进城入住驿馆。 晨光坐在房间里,旅途的疲劳让她昏昏欲睡,在等着吃晚饭的工夫,她蜷缩在长榻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大猫的长毛,闭着眼睛假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熟悉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飘进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便充斥室内,那是沁人心脾的柑橘味道,淡淡的,清新,幽然。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她笑嘻嘻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润俊美的脸。 沈润的嘴角噙着笑意,却用不高兴的语气说: “知道我在,你不自己过来,还让我来找你。” 晨光扁起嘴唇道:“走路很累嘛。”然后她笑起来,弯着眉眼,笑嘻嘻的,“再说你这不是过来了。” 沈润瞅了她一眼,生气的表情没能绷住,他笑了出来。看见她他亦很高兴,坐在榻上挤了挤她,让她往里去。 晨光让开位置给他坐下,沈润看向她怀里的大猫,皱眉,无奈地笑道: “五国会你带它做什么?” “我不在大猫会寂寞的。”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沈润哭笑不得,不过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她这么喜欢,恨不得日夜抱着,这让他很愉快。 来这里之前,他已经见过跟随晨光一块来的秦朔,知道晨光答应了婚事,虽然他不认为她会拒绝,但心里有一处始终不踏实,她答应下来,二人的名分定下,他半悬的心终于放下了,对她的举止也放纵起来。 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他问: “你是和雁云帝一块来的?” “嗯,我是从雁云国穿过来的,就和他一块来了。” “累吗?”沈润摸着她笑问。 “嗯。”晨光笑着点头。 “想我了吗?”沈润摸着她,继续问。 这句话问出口,沈润和晨光都怔住了。 沈润觉得二人的名分既已定下,不管说怎样亲昵的情话都不过分,还能以此培养培养感情。然而刻意去做的时候比想的时候要羞耻百倍,这不是他对她惯做的事,所以说完了之后他觉得尴尬,尴尬得仿佛僵住了。 尤其是晨光的反应,晨光的吃惊表现在脸上,这让沈润越发不好意思。 晨光突然笑出声来,虽然不是大笑,可已经和大笑差不多了,她望着他的脸,乐不可支。 沈润因为尴尬,脸黑如锅底:“好笑?”他问。 晨光笑着摇头。 二人坐在榻上,晨光趴在里边,沈润坐在外边,突然无言。 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沈润是很自然地喜欢上晨光的,那时候在容王府,她是他的王妃,他逐渐喜欢她,但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有多喜欢她,并且因为有夫妻名分在,他从未想过主动去拉近和她的距离,那个时候的他们总是自然而然的。 可那个时候的名分并不牢固,后来他们的分开了,再后来重逢,在重逢之后于碰撞中爆出来的情愫逐渐变浓,让他有了某些意识,到现在,名分终于确定,可这个过程让他也明白她并不会完全属于他,她随时都有可能再逃掉,于是他想要与她拉近距离,他希望两个人能亲近起来,他想将她完全变成他的,让她再也无法逃掉。 然而…… 他不是不会取悦女人的心,相反,他很擅长这个,他有一万种手段可以让一个女人迷恋他,接受他的主宰。 可那些法子在她面前施展不出来,说不出原因,也许是过于在意她的想法,在甜言蜜语说出口之前他总担心是否轻浮,会不会惹她不快。在面对她说出那些腻人的话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第三百八五章 磨合 两个人沉默着。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以自然的方式相处,没有刻意去规划身份,所有的举止和交谈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可是现在沈润刻意将定下来的名分带进两个人的相处里,反而显得不自然。 沈润有点后悔,也不知道是在后悔自己的刻意,还是在后悔分明是自己太在意反应过度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刻意,这样的气氛影响了她,让她也怪异起来。 总之是有点失败的,沈润心想。 晨光先回过神来,她笑盈盈地问:“小润,你吃饭了吗,我们一块吃晚饭吧。” 沈润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比他自在来得快多了。 他点了点头。 晨光笑着,不一会儿,司七和司八捧着食盒进来,见沈润也在屋里,愣了一下。 火舞并不惊讶,和司七司八一块将饭菜摆在桌上,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润和晨光坐在桌前吃晚饭,不是第一次一块吃晚饭了,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当然不会不自在。只是沈润这一次和她一块吃饭,却总是在犹豫该说什么,谈婚事吧,她大老远地来,刚刚歇下,他这么快就和她谈论婚事,好像他单方面很着急似的,她又没有主动提起,他就更不能太快提及了。 沈润想和她说说箬安张贴的那张匿名告示,可他知道的隐秘太多,就不能再把那张告示当成是恶意的谣言去考虑。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他想说的太多,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才能让她在平静的状态里和他详谈,他没有忘记她的精神状况,面对她时,他的心里始终怀着一丝谨慎。 “小润,你怎么了,没有精神,你困了吗?”晨光见他的眸光忽明忽暗,却不说话,疑惑地开口,问。 “你困了吗?”沈润反问她。 晨光摇了摇头。 “那呆会儿出去逛逛吧,我在吉城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晨光好奇地问。 “等一会儿去了你就知道了。”沈润夹起一片鸭肉放在她手边的瓷碟里,“这才几个月,比上次见你时又瘦了,你要好好养身子,本来身子就娇弱,再不好好养着,更容易生病了。” 晨光笑笑,夹起鸭肉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 “对了,南越会的事你都处置好了?”沈润问,问出口之后他又有点后悔,夫妻吃饭最后却还是绕到了政事上,虽然他的确想了解南越会的事,但这时候问出来好像他很惦记她国的内政似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多心。 晨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多心,她回答说:“川州的叛军都处置了。” “你屠城了?” “没有啊,我只是剿灭了叛军,处斩了投降和加入南越会的人。” “现在外面都在传你因为南越会的叛军一气之下屠光了川州,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 “外面?外面是哪一面?”晨光笑问。 “我来的时候在苍丘国的民间听说的。你的死刑令下的太多,这对你的名声很不好,从前龙熙国有一阵子也在议论你。虽然你有你的理由,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你又何必每一次都大张旗鼓给人留下口实,让暴政的形象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若只是想要震慑,做足一次就够了。”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我也不喜欢‘贤明’、‘圣德’这一类词汇,再说,我之所以努力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难道不是为了想处置谁就处置谁么?如果连这个自由都没有,我干吗要费心思成为凤主?” “你想处置谁都不要紧,只是树大招风,外面居心叵测的人不是要管你处置谁,而是看不惯你的张扬,太有名了,很容易会成为众矢之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要把我当成靶子即使我天天坐在家里吃斋念经一样会有箭从天而降,这和我做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关系。” 沈润不说话。 他二人的想法不同,做事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样,沈润的本意是想提醒她适当的宽恕是必要的。宽厚不等于心慈手软,而是将严惩和柔术相结合,不要一味地用简单的杀戮去解决复杂的问题,以为把人全部杀光了就没事了,这样子很失民心。晨光自从当政已经下过好几次轰动五国的死刑令,每一次都引起了各国的热烈议论,她的暴君形象深入人心,这对她并不好,对凤冥国也不好,更容易引起心怀不轨的人利用她不好的形象制造议论暗中挑拨。 但是晨光不接受他的意见,他也就不再提了,凤冥国和龙熙国的国情不一样,沈润也没办法对凤冥国的事指手画脚,至少现在他是没这个权利的。 气氛变得有点僵,因为在饭桌上谈论了不应该谈论的政事,并由此产生了分歧,造成了谈话无法继续。 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谈这个。 “你说,这次的五国会,苍丘国会提出什么?”晨光却顺着政事继续说下去了,她喝了一口清淡的竹笋汤,问。 沈润半垂着眼帘没有回答,邀请帖上没有说,五国会议涉及面又广,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虽然心里已经总结出一排猜测,可她这么问他,他叫不准也没办法回答。 “听说赤阳国扣了苍丘国的一支商队,一口咬定是苍丘国的细作,那支商队在苍丘国很有名气,苍丘国大概想把人要回去,可一对一和赤阳国说,赤阳国不答应,苍丘国大概想在五国会上说这事。” 沈润知道这件事,但他没有随着这个话题去说,他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 他看着她的脸,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听说,晏樱在苍丘国做了樱王,晏家曾是苍丘国的世家之一。” 晨光吃着蜜汁火腿,心想他为什么要对她提起晏樱,她知道晏樱封王的事,可她一点都不想听他提起,从他嘴里听见晏樱的名字,她觉得有点古怪。 “你知道晏樱是苍丘国人?”沈润问。 “唔,从前他提过一次。”晨光淡淡地说。 “他”…… 这个字让沈润莫名的觉得有点堵,她那淡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一切只是沈润自己在胡乱揣测的态度突然让他有点生气。 “从前?从多久以前?”他问。 第三百八六章 真可爱 晨光无奈。 她捧着饭碗抬起头,看着他,哭笑不得:“小润,你一定要吃饭时问这件事吗?” “那我应该在何时问?” “你为什么突然问起晏樱?” “上一次在烈焰城里,晏樱对我说,他是你过去的情郎。”沈润说着,蓦地想起那一次晏樱嚣张的态度,突然更生气了,看着她,嘴唇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都和你定下婚事了,难道还不能问一问你过去的情郎么?”他在“情郎”二字上加了重音,显得阴阳怪气的。 晨光哑然,一边在心里骂晏樱嘴巴欠,一边笑说: “他说的话你也相信,摆明了他是在挑拨离间嘛。” 沈润眼光凉凉地望着她,好像是无声地谴责她在说谎。 晨光的表情就落了下来,她绷着脸盯着他,道: “要不然,你给我讲讲你和白贵妃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沈润沉默,他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他和白婉凝可不是青梅竹马不掺杂质,他们是各取所需,那只是一份表面融洽的情感,他们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爱对方。可晏樱和司晨不一样,沈润没看过晏樱和晨光的相处,但是司晨…… 在司晨因为玄力暴涨丧失理性的时候,晏樱表现得尤为明显,大概是司晨不再看着他,他也失去了掩藏的力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沈润作为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身为男人的那一颗傲慢又可悲的心。 沈润醒过神来,突然不想问了,他担心弄巧成拙反而她会因为过于注意而意识到什么,没有意识到是最好的,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这一次去宜城,你和他肯定会见面,我不管他过去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他那样说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别再和他接近了。”他提出了他认为合情合理的要求。 晨光也爽快地答应了,她勾着嘴唇说:“我会注意的。” 沈润点点头,虽然他不认为她口中的“注意”是答应并保证的意思,可这件事还揭过去吧,到此为止了。 晚饭后,沈润牵了他的长毛白马要带晨光去夜游,晨光抱住马脖子欢喜地唤道“小白小白”,小白嫌弃地倒退了两步。 沈润把她拽远一点,以免她勒死自己的爱马。他上了马,弯下身子将晨光抱上来,放在身前,将她箍在怀里,腿一夹马腹,马便轻快地小跑起来。 晨光拧着身子回头看他,笑说:“明明是来参加五国会的,我们两个却偷跑出去夜游,若是传出去,还不一定要被怎么议论呢。” “能怎么议论,无非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在马背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沁风,沈润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听了她的话,笑说。 晨光伸出手指头戳在他的脸颊上,笑嘻嘻说:“你身为一国之君,一点都不庄重。” 沈润低头看了她一眼,勾着嘴唇道:“抱住我!” 晨光失笑,一边在心里想他好不害臊,一边伸出双臂笑盈盈地勾住他的腰。 沈润很满意,弯起来的唇角弧度加深,她在搂住他的腰之后,因为是拧着身子坐着,身子不可避免地贴在他的怀里,头离他近,他只要稍稍低一下头,就能够嗅到她淡淡的发香。在纵马颠簸的工夫,他突然俯下嘴唇,在她的发顶轻轻地吻了一下。 晨光吓了一跳,身子骤然紧绷,却没有离开他的怀抱。 沈润眼里的笑意更深。 驿馆原就建在人烟稀少的空旷处,附近的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沈润载着晨光,催马快奔在青石板路上,向着寂静的更深处驰骋去。 大约奔驰了两刻钟,骏马在沈润的控制下渐渐慢了下来,沈润低下头,低低地对晨光笑道: “到了。” 晨光此时置身在树林里,苍丘国的森林出奇的繁茂,在宁静的夜里幽暗森沉。 月光如水,穿过茂密的树冠,在土地上投下粼粼的波光。 沈润下了马,将晨光从马背上抱下来,松了缰绳让马自己去吃草,然后牵起晨光的手穿过前方密集的树木。一道河坡,向下望去,天然形成的河谷,烟波浩渺,琉璃千顷,那河水似乎是黑色的,泛着迷离的雾气。 雾气氤氲,浸湿了周围的空气。 黑色的河水周围,大片大片地怒放着鲜红色的花朵,那些花朵花瓣如针,鲜红如血,恍若一只只花妖,在夜风暖水周围摇曳,冶艳妖媚,风情娇娆,似带着诱惑力极强的魔性,牢牢地攥住人的心,让人瞬间忘记了呼吸。 奇特瑰丽的美景,盛开在阴暗的河水旁红花妖娆,闪动着幽冥般黑暗却冶艳的魅惑力,鲜红如血的花朵,阴森却美丽的景致,带着魔魅的吸引力。 晨光觉得这景致有些眼熟,狐疑地眨了眨眼睛:“这是……” “觉得眼熟吗?” “这花好像凤冥国的三生花啊。”晨光蹲下来,望着随风摇曳的瓣蕊,笑盈盈地说。 “这景致……”沈润说。 晨光蹲在高处,向下望去,烟波袅袅的河水,通红如血的花朵,两两相映,巨大的视觉冲击,让眼前的画面看上去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 沉默了片刻,她笑起来,抬头,望着他,弯着眉眼,浅笑盈盈。 沈润低头看着她,笑说:“很像我初次见你时的那片风景吧?” 晨光站起来:“这花可不是三生花哟,三生花只开在凤冥国的绿洲里。” 她果断的否定有点煞风景,稀释了沈润的兴致勃勃,他敛起笑容看着她。 晨光感觉他有点失望,似乎还有点委屈,她觉得好笑,弯着眉眼看了他一眼,迈开步伐,向花丛的中心地带走去。 她今天仍旧是一身白裙,象征着圣洁的纯白色融入如血的鲜红里,裙摆擦过鲜花,偶尔会溅起几朵蕊瓣,她走到花丛正中央,然后回过头,几缕月光斜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一点景色,使她更加无隔阂地融入进迷人的景色里。 她望着他,朱红的唇勾起,嫣然一笑,笑得天真,笑得软糯,还有些顽皮。 一如当年的她。 她真可爱,沈润在心里想。 第三百八七章 隔阂 炎热的夜晚,连河水都泛着温热的气息。 晨光和沈润坐在花丛里。 他们认识许多年了,却很少是不因为什么事一块出行,单纯在外面玩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润无声地在怀里掏了半天,晨光用余光看了他半天,好奇他到底在掏什么,却没有问,免得他嫌她问太多又恼了。到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簪子,借着河水反射的月色,晨光看清了那是一根小猫戏绣球的簪子,小猫举着肉肉的爪子,对着绣球要拍不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晨光想起了在去烈焰城的路上他提起的那根她不记得的簪子,当时她还嘲笑他是不是在梦里送给她的,她讶然地想,原来还真有这么一根簪子。 沈润凑过来,将簪子簪进她的发髻里,又退开。 晨光摸了摸簪子上头的小猫脑袋,笑道: “什么时候有这根簪子的,我怎么不知道?” “做的。”沈润简短地回答。 “什么时候做的?”晨光好奇地追问。 “你装死的那一回我从外地带回来的。”沈润语气平淡地说,在晨光听起来多少有些责备的意味。 她讪讪地摸了摸头发,决定闭上嘴不说话,以免他又把陈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地倒给她,她若不接茬,他一定又会发怒。 沈润也不愿意把从前的那些事和她说道破坏今天的气氛,他自诩大度,过去她干的那些坏事在婚约定下之后他就决定一笔勾销了,他是个喜欢往未来看的人,把今后的每一日过好才是关键。 “听秦朔说,你没决定婚期,你想和我商量成亲的日子?”沈润问。 “嗯,这个等五国会之后再定吧。”晨光笑答。 她回答的很快,说着五国会之后再定,虽然对现在来说,五国会的确很重要,可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听着总觉得她对他们的婚事不够重视,似乎不是很在乎。沈润在这个时候很希望能够看到她作为一个女孩子而不是作为凤主的反应,女孩子是很重视自己的婚事的,就算因为矜持不会将欢喜外露,但旁人也能够感觉到她满溢而出的那一丝默默的快活。除非要嫁的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混蛋,女子才会不做期待。 沈润心想,自己又不是禽兽不如的混蛋,他为什么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欢喜,她一口答应了,可她心里到底愿不愿意呢? 不管她愿不愿意沈润都是要娶她的,哪怕她不愿意他也会强娶了她,可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认为她是喜欢他的,他为什么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半点兴奋和期待呢?连他这段日子偶尔都会梦到他们成亲之后的画面,她难道连一点窃喜的情绪都没有吗? 可这种疑惑他是不能问的,作为一个男人他也问不出口,真问出来就太可笑了,真问出来他不用问都知道她会怎么看他,她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被她的美色迷昏了头的蠢货。 他还没有被她迷昏了头。 婚事的话题到此为止,沈润没有再循着这个话题继续问,她不想说这个话题,沈润也不想一头热上赶着和她说。她的嫁衣他已经找人做完了,是非常漂亮的正红色,他本来还想跟她说让她试试尺寸,不合适再修改,可这个时候他不想说了。 他的沉默晨光感觉到了,虽然他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晨光知道他又不高兴了。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他既然决定要娶她,不管以后他们会怎样,至少现在他想高高兴兴的,他高兴当然也想看她高兴,她的漫不经心就是那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他会扫兴也是当然的。 可是…… 她和他的婚事可不是两个人高高兴兴就行了,他可以不管日后如何,只管现在高兴,她却不能。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依旧可以主宰她,只要他想。他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她是被选择的那一个。掌控者可以随便选择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可以自由地决定让她过得快活还是不快活,即使晨光心里很喜欢他,可面对这种被动的现状,晨光很难兴致勃勃。 她艰难地活到现在不是为了找一个出色的丈夫,相夫教子,也许还要替他管教妾室的。她不是不喜欢他也不是不相信他,她认识到的现况和她是否喜欢是否相信他是两回事,她无法混为一谈。她做不到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他,或许许多女孩子可以,可她做不到,因为,她不是天真烂漫地成长起来的。 沈润和晨光坐在花丛间。 高高兴兴出来夜游,也没有真做什么让对方不愉快的事,他们是名分已定的未婚夫妻,既然彼此喜欢也算是一对爱侣了,可似乎有形容不出的隔阂竖立在二人之间,明明肩并着肩,却觉得离得很远,谁也无法越过这道透明的隔阂,甚至还不如容王府时期他们假装爱着对方的时候相处得更融洽。 这份隔阂无需不和谐的言语制造,在沉默着的时候,可以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隔阂。 比起晨光心知肚明这道隔阂是自己制造的所以较为平静,沈润感觉到了,他却无法体会她隐在深处的内心,因此,他觉得别扭。 沈润感觉自己明明不是没有城府的人,可他的从容淡定在她面前却形同虚有,他忍受不了和她之间这种过久的沉默。 “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他开口,说。 “什么事?”晨光望着河水,淡声笑问。 “原来还有比用灵药更有效的增长玄力的方法。” 晨光在他的话开头时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将人制作成灵药。”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脸,她的表情未见波动,看来她是知道了在龙熙国境内出现了奇怪的匿名告示,之前从凤冥国境内传回消息,凤冥国同样出现了那份告示。 晨光没有说话。 沈润望着她,她美丽的脸庞隐在月下的暗影里,她是晨光,那个软糯爱笑的晨光,可是当她平着唇角完全不笑时,沈润从她的侧脸上却看到了冷酷沉默的司晨的影子。 这份错觉让沈润有一瞬的恍惚,那一瞬间他差点觉得他分不出来她到底是谁了。 第三百八八章 街市 这个时候,她却望过来,对着他弯起眉眼,莞尔一笑: “那是什么法子?太胡闹了,根本就不可能的。玄力虽说后天可以增长,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出生时的天赋,天赋可不是后天能够补救的。” 她不想对他说实话,哪怕他已经知道了她的隐秘,他见识过她玄力暴涨,也见识过她咬住了晏樱的脖子,这些就算无法坐实匿名告示上的全部,至少也能确认一部分真相,他可以为她将那些荒唐的真相无视并隐瞒下去,可她却不肯对他说实话,用拙劣的谎言搪塞他,即使他即将成为她的丈夫,她依旧不打算付给他全部的信任。 沈润一面努力说服自己,这么大的事情,想要交付信任是很难的,一方面又对她不信任他这件事感觉到失望。 他的心情很矛盾,他知道他不该怪她,可是还是忍不住去责怪她。 今天不适合再追问下去了,再问下去,她拒绝,他追问,针锋相对时,只要有一方控制不住脾气就会引起争吵,五国会期间,此时不管是争执还是互相不理睬都不是明智的,他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即使互不理睬一阵子也不要紧,他们代表着各自的国家,他们的融洽代表着坚不可摧的两国联盟,这一部分才是最优先的。 他们没有吵架,只是某些地方需要些时间心平气和地去磨合,待僵涩的地方全部变得柔软起来,那时候就没事了,沈润想。 “回去吗?”他望向她,问。 晨光犹豫了一下,她是不想扫兴的,可他这么问了,表示他不耐烦了。 她点了点头。 沈润从花丛里站起来,他们没有吵架,所以他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重新上了河坡,过了几棵树木,然后他冲远处打了个响哨,在远处吃草的小白奔跑过来。 沈润将晨光抱上马背,纵跃而上,单手牵着缰绳,依旧将她箍在怀里,催马小跑,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从树林的另一头出去了。 林子是在城里,从另一头出去之后,通向的居然是城中的主街道。时值夜晚,街边夜市连开,车马喧嚣,人来人往,一片繁华。 二人共乘一骑实在不雅观,不过晨光不在意,沈润就更不在意了。 两人出色的容貌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惊叹,但又发现那是一匹极稀罕的高头大马,马上的人又衣衫华贵,联想起现在的吉城有三国的使团居住,就不敢再看了,纷纷避让,不愿意招惹。 晨光爱热闹,见街市上红火,想了想,转过头对沈润笑说:“在街上逛逛再回去吧。”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爱人多的地方,觉得热闹有人气儿,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回去确实没意思,难得她开口,他点了一下头,勒马停住,下马之后将她抱下来,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她,和她一块在大街上慢吞吞地游荡。 街道两旁的小贩见贵人停下来,明显是想游玩,难得的有钱人,有一个小贩壮着胆子冲他们大声吆喝,晨光兴致勃勃地去看了,之后便有更多的小贩大声吆喝,热情地叫卖。 晨光向小贩问过了才知道,今天是吉城一带有名的花神祭,难怪街上全是年轻的姑娘,那些年轻姑娘的眼珠子都快粘在沈润身上了。 晨光受不住小贩的热情,买了一个花神面具和两个胖娃娃的不倒翁,沈润付了银子。 大概因为今天是花神祭,街上有不少卖花的,晨光用帕子扇着风,正和沈润站在一个卖桃木符的摊子前瞧热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突然凑过来,她穿着粗布衣裙,扎着辫子,模样清秀可人,她的两条胳膊上挂着用柳条编成的小花篮,花篮里盛着时令鲜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比单独的花朵更好看许多。 这小丫头胆子也大,之前没有四处游走的小贩敢主动上前来找他们揽生意,小姑娘年幼,大概只看出了两人是有钱人,却没看出来是贵人,她双眼亮晶晶地对沈润说: “爷,给奶奶买个花篮吧,这是自家种的花,都是今天新摘的,买回去挂上,可香了,只要洒点水,能开好几天呢。” 沈润看她挂在胳膊上的花篮确实别致,又是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活,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她,对晨光轻声道: “你挑一个吧。” 小丫头立刻伸出胳膊靠近,让晨光更容易挑选。 晨光笑,弯下腰,在小丫头的胳膊上随便挑了一只花篮提在手里,沈润也不用那丫头找钱。小丫头赚了便宜,胆子更大了一点,她虽年幼,却能听出来他二人不是本地人,便乖巧地福了福,接着用明显煽动的语气继续招揽道: “爷和奶奶吃过吉城的合欢糕吗?” “合欢糕?”晨光听见没吃过的东西有了些兴趣。 “合欢糕是吉城的名糕,只有花神祭上有,奶奶没吃过一定尝尝,可好吃了。我娘蒸的合欢糕是吉城里最好吃的,就在那边,爷和奶奶尝尝?” 小丫头一边说,一边往斜对面指。 沈润和晨光望过去,她的手指方向是一个点心摊子,年轻的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正在蒸糕卖糕,摊子旁边摆了好几个花篮子,和小丫头胳膊上挎的一模一样,原来她这一家子今天都在做买卖。 晨光失笑,她见一个年轻妇人拉扯两个孩子做买卖也不容易,就拽着沈润走过去,小丫头兴高采烈地在前后围着他们。 妇人见女儿拉来了一对贵客,惊了一下子,神情拘谨。在晨光和沈润之前有两对小夫妻正在买糕,那两对买的都是一只合欢糕,这两对夫妻过后,最后一屉合欢糕卖完了,需要现蒸,晨光也不着急,笑嘻嘻地说可以等,让妇人慢慢来。妇人见他们没有发怒,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蒸糕。 沈润不太赞同晨光吃街上的小吃,但见她想吃,做糕的妇人还算干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合欢糕是用甜糯米做成的,捏成了一朵花形,中间镶了红豆馅,却不是合欢花的形状,卖花篮小丫头对晨光解释说,合欢糕之所以叫合欢糕不是因为糕是合欢花形状,而是吉城当地的花神传说是由合欢花化作的花神。 晨光听了这解释,笑出声来。 第三百八九章 圆满 合欢糕蒸好了,妇人将蒸笼掀开,腾腾的白气冒出来,香甜扑鼻。 晨光笑嘻嘻地举起两根指头比划,说她要两块糕。 妇人见他们和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笑着用小竹棍串了两块糕,在上面撒了点豆粉,递给晨光。她在晨光和沈润身上看了一眼,特地笑着说了句: “奶奶第一次吃吉城的合欢糕吧,吃这糕有个讲究,要是夫妻二人一块吃,需同吃一块糕才能圆满。” 晨光和沈润俱是一愣,晨光刚把两块糕接过来,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莫名的感觉尴尬。 难怪在他们之前的那些夫妻明明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却都只买了一块糕,她还以为是男人只想给自己媳妇买的缘故,而她比较大方,想着顺便给小润带一个,原来这里边竟是有讲究的。 沈润听了妇人的说法,下意识瞥了晨光一眼,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他一言不发。 卖糕的妇人是因为看他们是夫妻所以才对他们提一提,以为这么说能让小夫妻更感兴趣,谁知道这一对不仅没有更感兴趣,反而变得很奇怪。妇人不解缘由,表情变得讪讪的,连忙对晨光补充道: “这就是我们吉城里的一个传说,讨个吉利,让奶奶笑话了。” 晨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付了钱,举着两根合欢糕,和沈润转身走开。 这下她也不好把另一根递给沈润吃了。 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沈润牵着马走在她身旁,不发一语。 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晨光举着两根没法去吃的合欢糕,这糕反而成了累赘。 就算街市再长,晨光走得再慢,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时间,夜市已经开始收尾,人也不如之前多了,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间,在走出夜市的长街之后,街道上的空气明显变得清冷起来,晨光手里的合欢糕也已经由热气腾腾变成冰凉冰凉的。 沈润停下脚步,出了热闹的街市,接下来就要往回返了。 他看了一眼晨光手里的合欢糕,淡声道:“你不是因为想吃才买的吗,怎么还不吃,都凉了。” 他突然提起合欢糕,让脑袋里莫名其妙就呈现假死状态的晨光愣了一下,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糕,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捏着小竹棍,下意识将粘了豆粉的合欢糕凑近,张开嘴唇,刚咬了一口。 一直淡淡望她的沈润突然俯下头来,张开嘴唇,咬住了合欢糕的另外一头。 鲜花形状的糕点并不大,他柔软的嘴唇不可避免地轻擦上她沾了豆粉的唇瓣,在轻轻触碰之后,他若无其事地退开,舔了一下嘴唇。 并不怎么好吃,太甜了。 晨光惊呆了。 半块糕点含在嘴巴里,嘴唇上还沾着豆粉,她愣愣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热气腾腾的鲜血直涌上来,连她的耳垂都在发烫,幸好现在是在黑天,她感觉到她的整张脸大概都是鲜红的。 “快吃,吃完了好回去。”沈润牵着马继续往前溜达,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好像刚刚做出那种孟浪行为的人不是他。 他的语调是愉悦的,听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晨光一个人吃掉了两块合欢糕,虽然有一块被沈润咬掉了一个角让她有点嫌弃,可如果她把嫌弃表现在脸上,他说不定会丢下她自己回去,晨光只好忍耐。 在吃掉两块合欢糕之后,沈润才骑马带着她回到暂时居住的驿馆,将她送回房间。 第二天上午,三国队伍启程,由于晨光睡过了头导致出发时间延后,端木冽不耐烦等她,雁云国使团先走了,沈润倒是等了晨光,于是两国队伍一块,在下午时从驿馆出发。 沈润坐在马车里,翻阅着书卷,等候队伍启程,就在这时,车厢门被从外面打开,又肥了一圈的大猫率先进来,昂着毛绒绒的胖脑袋,傲慢地在宽敞的车厢里巡视了一圈,最后找了一个舒服的角落,趴下,团成一团,开始睡觉。 沈润目露惊讶。 接着火舞进来,抱着晨光专用的花瓣枕头、纱被、小水盅和小水壶,一个装着常用物件的小箱子。 沈润哑然地看着自己的车厢里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正在把他的车厢装饰成她想要的模样,完全没有把他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位布置完出去之后再进来的人是谁。 不出所料,火舞将车厢布置完之后退了出去,少顷,晨光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登上来,直接滚进柔软的被褥里,用纱被盖住自己,舒服地闭上眼睛。 她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又大摇大摆地躺下,沈润坐在一旁,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看了半天,还是扬眉问了一句: “你来我的车里做什么?” 晨光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嘟起嘴唇问:“要我下去吗?”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 当他没说。 晨光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睛。 沈润坐在旁边,手里还握着书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恬静的睡颜,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个时候还装正经继续读书那是傻子。 他将书卷随手一扔,缩下身子,跟着她躺下,掀开纱被果断地钻了进去,紧紧地挨在她的身侧,手臂从她的脖子底下穿过去,顺势将她搂进怀里。 晨光闭着眼睛,噗地笑了,问:“这么热的天,你不热么?” 沈润看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很热,所以想抱着你。” 她的身体总是沁凉宜人的。 晨光唇角勾着的弧度更深,她差点笑出声来。 沈润搂着她,手隔着她的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上臂,跳动的心脏说不清是平静还是兴奋。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晃动了一下她的肩,轻声问她: “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味道的?” 晨光一愣,睁开眼睛,想了想,倒是没有隐瞒,爽快地回答他说: “橘子味的。” 沈润哑然,这答案让他失望,不是一点失望,是很失望,没有新意的答案,他还以为她会回答玫瑰花之类的。橘子味有那么难以抵抗吗,仔细想,橘子味算得上好闻吗? “你好像不喜欢吃橘子吧?”他想了半天,问。 “还行吧。”晨光说,顿了顿,补充回答了句,“我喜欢吃蜜汁火腿。” 沈润:“……” 幸好他不是蜜汁火腿。 第三百九十章 矛盾 前往宜城的途中有一段时间天总是阴的。 晨光一直和沈润混在一块打盹、说笑或胡闹,所以当某一天晨光突然发生细微的变化时,沈润没能立刻觉察出来。那之后晨光就退出了沈润的马车,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她对沈润的解释是凤冥国突然来了些政务要处理。 后来沈润觉得,大概是因为他和晨光窝在一块的时间太久又气氛和平,他也没有了因为她而产生的躁郁和狐疑,以至于敏感神经变得迟钝,在晨光和他解释过之后,他没有立刻发现异样,还真的以为她是因为政务才离开的,他没有过多询问,毕竟以他的身份问多了会有干涉她国内政的嫌疑。 等到晨光离开了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心里的不安和狐疑突然堆叠,仔细回想过之后才发现其中的不自然。他开始怀疑晨光在之前应该是身体不舒服了,虽然她的反应不大,但那些不自然大概就是身体不舒服的前兆。 他心脏微紧,当夜晚时他不经意间仰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时,他才发觉,马上就是月圆之夜了。 他的心咯噔作响,刹那间,整个人如坠无底黑洞,一直下沉一直下沉,让他的呼吸节奏混乱,几乎窒息。 这是他最无法面对的情况,也是最让他束手无策的情况,他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他陷入了复杂的混乱中。 她又要发作了。 越是接近月圆时沈润的心情越复杂,晨光在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两国的队伍虽然同行,可到底隔了一段距离,凤冥国的队伍在后面,沈润完全不知道晨光的情况,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派人去问一问,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月圆的夜晚,队伍在城外的河畔驻扎,沈润坐在马车里,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回想起在沙漠时晨光发作的惨状,那时的事已经成为了他的恶梦,时隔许久再想起来时,他仍旧控制不住逐渐颤抖起来的指尖。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忽略这件事,他想,自负美丽的她应该也不愿意他总是记着她狼狈的样子。可那是会发生的事实,即使他竭力去忽视,该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发生,无论是他还是她都逃避不了。 这样想着,沈润因为心脏一直在揪紧呼吸越发困难,他感觉自己难以喘息。 他坐在车厢里,没有睡意,因为迟迟无法决定到底要怎么办,他一直处在混沌中,犹豫到最后,已经什么都想不出来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等他勉强回过神时,发现已经是半夜里,篝火燃烧的味道异常浓郁。 他突然起身,从马车里出去,命人牵了马来,向距离龙熙国的驻营地有一段路程的凤冥国驻地奔去。 夜半时分,凤冥国的驻地很安静,除了巡逻的士兵围绕着营地来回巡逻,其他人大概都已经睡下了。 听到马蹄声,守卫的士兵警惕地抬头,见来人是龙熙帝,俱是一愣。 沈润在三步外的地方下马,他最先看到的是嫦曦,嫦曦就站在驻营地的入口,正吩咐着几个年轻的士兵,他抬起头来,看了沈润一眼。嫦曦不是司浅,司浅能够恪守尊卑关系,嫦曦却不会,所以在看清来人是沈润时,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沈润也没想到冲动地来了,第一个看见的人居然是嫦曦。 沈润对嫦曦还没有对司浅熟悉,他二人话都没说过几句,在知道嫦曦是晨光的人之前,他就听说过嫦曦公子的名号,赫赫有名的雁云国首富,这样的人肯放弃富庶的雁云国去追随晨光,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沈润不可能猜不到。嫉妒倒不至于,他知道晨光没那个意思,可他不太愿意直面她的倾慕者,即使不嫉妒不在意,他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对方比他更了解晨光的情况下。 嫦曦直接将沈润堵在了驻营地的入口外。 “龙熙帝深夜前来,有何贵干?”他阴阳怪气地问。 沈润有些不悦,但他不想在今天发怒,今天的情况特殊。他压下怒火,低声回答说: “我来见晨光。” 嫦曦没有让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屑地撇了撇嘴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殿下不在。” 沈润猜到晨光是去干什么了,嫦曦肯直白地告诉他,也说明嫦曦知道他知道了晨光的秘密。 真实得到确认,沈润突然无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 “谁跟去的?” 这问题虽然算不上是随口一问,可也并不认真,知道晨光的去向,他大概就猜到了是谁跟去的,只是这份猜测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沉。 嫦曦看了他一眼,嫦曦的眼里只有殿下,其他人都映不进他的眼,尊卑分明最是可笑,他只有一个宝贵的殿下,其他人连屁都不算。 听了沈润的问话,嫦曦冷笑了一声,他用讽刺的语气道:“龙熙帝身份尊贵,我们殿下病体上的小事不劳龙熙帝挂心,尊贵的龙熙帝也解决不了,又何必问?问明白了有用吗?还是说问明白了龙熙帝就安心了,就心满意足了?” 沈润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不可能不愤怒,被一个下臣用尖锐的话讽刺,这个男人算什么,沈润是晨光未来的丈夫,而嫦曦什么都不是,他胆大包天敢用这种放肆的语气嘲讽他。 心里这么怒着,然而面对嫦曦放肆的质问,沈润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血伺这种事是超出他的认知的,接受这种事不是说出“接受”两个字就真的能够接受了,况且晨光也没有对他提过让他给她血伺,他总不能主动把脖子给她伸过去。 他,是真的不太想去想象那个画面。 “龙熙帝请回吧。”嫦曦语气生硬地说。 “你也是圣子山的人?”沈润沉默了片刻,突然问。 嫦曦的眸光阴冷下来,盯着沈润平静的面色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冷一笑,用讥讽的语气沉声说: “你以为你知道了全部的前因后果你就算是真正地了解殿下了么,别让我发笑了,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我的殿下不需要你那没有任何用处的可怜。” 第三百九一章 否定的怜悯 “我的殿下?”沈润啼笑皆非,“欧阳公子,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他将嫦曦的话当做是气急败坏对他的挑衅,不屑一顾。 “你以为我是因为嫉妒在挑衅你吗?”嫦曦并没有沈润想象中被戳穿的愤怒,相反,他看出了沈润的心思,对此嗤之以鼻,“龙熙帝,摆不正心的人是你,每当我看到你对我的殿下露出同情怜悯的目光时,我就觉得愤怒,每当知道你逼问殿下让殿下对你讲出她不愿启口的往事时,我就觉得可笑。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你认为你那毫无用处的怜悯是在体贴殿下的心吗?你以为殿下病体虚弱时常需要承受痛苦就是为了让你怜悯她吗?别太自以为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会懂,你的逼问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把殿下的事从头至尾倒背如流,你依旧理解不了,因为你和她不是同类。不管你的身份怎样变化,你终究是在我们之外的,这是无论你怎样想去改变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沈润愤怒,因为嫦曦说的是真实的,所以他更觉得愤怒。嫦曦说的没错,即使他知道了晨光的痛苦,他也只是明白她是痛苦的,具体那是怎样的痛苦,痛苦到什么程度,身体和心理各占几分,到底要怎样抚慰她她才不会觉得痛苦,沈润即使想破了脑袋他也回答不出来。 嫦曦的话是在告诉他,他们才是那个无形的圆圈里的人,而他,不管身份怎样变化,不管和晨光多亲近,他永远都被隔绝在圆圈之外。 沈润很生气,但是组织不出语言去反驳他。 他没有暴跳如雷反而似在思索,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嫦曦有点意外,他多看了他一眼。 这种想怼人却没有得到回应如打在棉花上的不痛快让嫦曦失望,他突然觉得没趣。 二人隔着一道兵营戒防,面对面站着,沉默无言。 “上一次不是说她的发作时间改变了么,那之后又变回月圆之夜了?”沈润忽然开口,问。 这个人在殿下的事上是出乎预料的好脾气,嫦曦瞥了他一眼,莫名输了的感觉让他不悦,皱了皱眉,冷声道: “我不是说过你问了也没用吗?” “她过去的事我可以不问,等她自愿开口告诉我,可她的身体我不能不问,作为她的夫君,我有责任照顾她的身体。” 嫦曦冷笑了一声:“照顾?在烈焰城时殿下发作了,那个时候你怎么没照顾,怎么没想过你是她夫君,怎么就让晏樱得了手?”那一次的事是嫦曦最无法宽容的,以至于他对沈润的印象更差,从讨厌直接上升到了厌恶。 沈润语塞,这个人太可恶,专门去戳别人的心窝子,他提起了沈润最不愿去回想的,而在那最不愿意去回想的情节里,他最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晏樱。 那一天,他太震惊了。 沈润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不想解释,更不想对他解释。 嫦曦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的借口与他无关。 司九从后面如一抹游魂飘了过来,来到嫦曦身边,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嫦曦点点头,司九又飘走了。 嫦曦看了沈润一眼,低声道:“殿下回来了。” 沈润心中一喜,想要上前。 嫦曦仍旧堵着路,他伸长胳膊拦住他,淡声说:“没有殿下的容许我不能放你进去。” 沈润只当他的话是在搪塞自己,他没能掩饰住不小心溢出来的一丝欢喜,安心的同时他欢跃地迈上前,道: “我只是去看看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怪罪你的。” 嫦曦讥讽地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别太高看自己了。”说罢,向两个士兵无声地扬了扬下巴,转身,拂袖而去。 沈润火冒三丈,嫦曦话里的意思他听出来了,嫦曦是说他在晨光心里什么都不是,根本就没有能够左右晨光命令的分量。 两个守着入口的小兵瑟瑟发抖,沈润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他二人就慌忙开口,战战兢兢地央求: “龙熙帝陛下,小的也是奉命,陛下别为难小的。” 沈润的涵养让他不会为难几个奉命的下等士兵,可嫦曦的这笔账他记下了。 …… 嫦曦快步走到晨光的凤辇前,被八匹马拉着的凤辇宽敞华丽,垂着厚厚的幔帐,鸦雀无声。 司浅站在车下,难得没有笔直地站着,而是靠在车轮上,他脸色苍白。 嫦曦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怎么样?” 司浅沉默了半天,唯一的回应仅是皱眉。 嫦曦猜测他大概是语言匮乏形容不出来,便觉得开口询问的自己很蠢,他登上马车,打开车厢,钻了进去。 车厢宽敞,能够容下四五个人,晨光无声无息地昏睡在软毯里,身上盖着薄薄的纱被,露在外面鲜红一片的肌肤上,粗壮的脉络尚未消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容貌,若不是他们看习惯了,一定会被吓一跳。 司七、司八、司十分别跪坐在车厢的一角,火舞跪坐在晨光身旁,静静地望着晨光的睡颜。火舞垂着眼帘,看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可从背后看着她时,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很阴沉,近乎是阴鸷的。 嫦曦走过去,跪坐在晨光的另外一侧,凝望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鼓起的脉络轻轻地触摸。知道她不痛,可他在触碰时还是很小心,生怕会弄疼她。 大猫依旧团成一团,却罕见的没有睡觉,睁了一只眼睛,斜眼注视着晨光的方向。 “我有些事想要和凤主商谈。”突然,马车外传来司玉瑾的声音。 接着司浅的回答响起:“殿下已经睡了,等殿下醒来,我会派人去通知廉王殿下。” 司玉瑾没有说话,他沉默着,直到司浅再次开口,冷声道: “廉王殿下请回吧。” 司玉瑾的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 坐在车厢内的嫦曦皱了皱眉。 “殿下这一次怎么会要司玉瑾同行,司玉瑾跟在队伍里,做点事还要瞒着他。”司八忍不住了,不悦地说。 “殿下自有殿下的想法。”嫦曦淡声道。 第三百九二章 生病 “我的殿下?”沈润啼笑皆非,“欧阳公子,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他将嫦曦的话当做是气急败坏对他的挑衅,不屑一顾。 “你以为我是因为嫉妒在挑衅你吗?”嫦曦并没有沈润想象中被戳穿的愤怒,相反,他看出了沈润的心思,对此嗤之以鼻,“龙熙帝,摆不正心的人是你,每当我看到你对我的殿下露出同情怜悯的目光时,我就觉得愤怒,每当知道你逼问殿下让殿下对你讲出她不愿启口的往事时,我就觉得可笑。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你认为你那毫无用处的怜悯是在体贴殿下的心吗?你以为殿下病体虚弱时常需要承受痛苦就是为了让你怜悯她吗?别太自以为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会懂,你的逼问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把殿下的事从头至尾倒背如流,你依旧理解不了,因为你和她不是同类。不管你的身份怎样变化,你终究是在我们之外的,这是无论你怎样想去改变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沈润愤怒,因为嫦曦说的是真实的,所以他更觉得愤怒。嫦曦说的没错,即使他知道了晨光的痛苦,他也只是明白她是痛苦的,具体那是怎样的痛苦,痛苦到什么程度,身体和心理各占几分,到底要怎样抚慰她她才不会觉得痛苦,沈润即使想破了脑袋他也回答不出来。 嫦曦的话是在告诉他,他们才是那个无形的圆圈里的人,而他,不管身份怎样变化,不管和晨光多亲近,他永远都被隔绝在圆圈之外。 沈润很生气,但是组织不出语言去反驳他。 他没有暴跳如雷反而似在思索,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嫦曦有点意外,他多看了他一眼。 这种想怼人却没有得到回应如打在棉花上的不痛快让嫦曦失望,他突然觉得没趣。 二人隔着一道兵营戒防,面对面站着,沉默无言。 “上一次不是说她的发作时间改变了么,那之后又变回月圆之夜了?”沈润忽然开口,问。 这个人在殿下的事上是出乎预料的好脾气,嫦曦瞥了他一眼,莫名输了的感觉让他不悦,皱了皱眉,冷声道: “我不是说过你问了也没用吗?” “她过去的事我可以不问,等她自愿开口告诉我,可她的身体我不能不问,作为她的夫君,我有责任照顾她的身体。” 嫦曦冷笑了一声:“照顾?在烈焰城时殿下发作了,那个时候你怎么没照顾,怎么没想过你是她夫君,怎么就让晏樱得了手?”那一次的事是嫦曦最无法宽容的,以至于他对沈润的印象更差,从讨厌直接上升到了厌恶。 沈润语塞,这个人太可恶,专门去戳别人的心窝子,他提起了沈润最不愿去回想的,而在那最不愿意去回想的情节里,他最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晏樱。 那一天,他太震惊了。 沈润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不想解释,更不想对他解释。 嫦曦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的借口与他无关。 司九从后面如一抹游魂飘了过来,来到嫦曦身边,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嫦曦点点头,司九又飘走了。 嫦曦看了沈润一眼,低声道:“殿下回来了。” 沈润心中一喜,想要上前。 嫦曦仍旧堵着路,他伸长胳膊拦住他,淡声说:“没有殿下的容许我不能放你进去。” 沈润只当他的话是在搪塞自己,他没能掩饰住不小心溢出来的一丝欢喜,安心的同时他欢跃地迈上前,道: “我只是去看看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怪罪你的。” 嫦曦讥讽地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别太高看自己了。”说罢,向两个士兵无声地扬了扬下巴,转身,拂袖而去。 沈润火冒三丈,嫦曦话里的意思他听出来了,嫦曦是说他在晨光心里什么都不是,根本就没有能够左右晨光命令的分量。 两个守着入口的小兵瑟瑟发抖,沈润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他二人就慌忙开口,战战兢兢地央求: “龙熙帝陛下,小的也是奉命,陛下别为难小的。” 沈润的涵养让他不会为难几个奉命的下等士兵,可嫦曦的这笔账他记下了。 …… 嫦曦快步走到晨光的凤辇前,被八匹马拉着的凤辇宽敞华丽,垂着厚厚的幔帐,鸦雀无声。 司浅站在车下,难得没有笔直地站着,而是靠在车轮上,他脸色苍白。 嫦曦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怎么样?” 司浅沉默了半天,唯一的回应仅是皱眉。 嫦曦猜测他大概是语言匮乏形容不出来,便觉得开口询问的自己很蠢,他登上马车,打开车厢,钻了进去。 车厢宽敞,能够容下四五个人,晨光无声无息地昏睡在软毯里,身上盖着薄薄的纱被,露在外面鲜红一片的肌肤上,粗壮的脉络尚未消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容貌,若不是他们看习惯了,一定会被吓一跳。 司七、司八、司十分别跪坐在车厢的一角,火舞跪坐在晨光身旁,静静地望着晨光的睡颜。火舞垂着眼帘,看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可从背后看着她时,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很阴沉,近乎是阴鸷的。 嫦曦走过去,跪坐在晨光的另外一侧,凝望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鼓起的脉络轻轻地触摸。知道她不痛,可他在触碰时还是很小心,生怕会弄疼她。 大猫依旧团成一团,却罕见的没有睡觉,睁了一只眼睛,斜眼注视着晨光的方向。 “我有些事想要和凤主商谈。”突然,马车外传来司玉瑾的声音。 接着司浅的回答响起:“殿下已经睡了,等殿下醒来,我会派人去通知廉王殿下。” 司玉瑾没有说话,他沉默着,直到司浅再次开口,冷声道: “廉王殿下请回吧。” 司玉瑾的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 坐在车厢内的嫦曦皱了皱眉。 “殿下这一次怎么会要司玉瑾同行,司玉瑾跟在队伍里,做点事还要瞒着他。”司八忍不住了,不悦地说。 “殿下自有殿下的想法。”嫦曦淡声道。 第三百九三章 沈润的正义 晨光头晕晕的,脸颊滚烫,便没来得及反抗。她伸出手,揉搓着被他的嘴唇吻过的地方。 “小润,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亲我。” “讨厌么?”沈润坐在床沿,望着她问。 “讨厌。” “因为是我才讨厌的么?” “是谁都讨厌,我不喜欢别人亲我。”晨光鼓起腮,不高兴地说。 “你的讨厌真特别啊!”沈润笑了起来。 “所以说……” “可是我喜欢,你就忍耐一下吧。”沈润微笑着道。 晨光哑然,望着他,吃惊于他突然暴露出来的厚脸皮。 一记响雷在天空中滚过,震耳欲聋。 晨光吓了一跳,眼珠子转向远处紧闭的窗扇,问: “还在下雨么?” “比早上时更大了。” “苍丘国这是要发洪水了么?”晨光扁着嘴唇道。 “苍丘国年后刚改过河道,这点雨是不会发洪水的。”沈润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她听见室外雨声阵阵,敲打在窗户上,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她突发奇想,忽然坐起来,顶着长发凌乱的脑袋,兴冲冲地对他道: “出去看雨吧!” 沈润被她的心血来潮惊了一跳,哭笑不得:“不行!” “我要去看雨,我已经好久没看过下雨了。” “不行,你正病着。”沈润严肃地反对道。 “只是发热而已,等到该退热的时候自然就退热了。火舞!”她干脆坐在床沿,耷拉出来两条腿,冲着外面唤了声。 沈润一脸无奈,急忙拿了搭在屏风上的披风先给她披上。 火舞听唤,从外面进来,见晨光起来了,也惊了一跳,连忙上前来,问: “殿下要什么?” “我要出去看雨,替我更衣。” “殿下还病着呢。” “病着又不妨碍看雨。” “殿下……” “我不出去,就在门下。”晨光笑盈盈地说,雪白的小脸红扑扑的,比平常更加软糯,像一只点了桃粉色胭脂的糯米团子。 火舞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兴致,见劝不了她,只好拿了衣裳给她穿了,里三层外三层,仿佛现在是寒冬腊月。 司七听说晨光要赏雨,立刻命人在廊下摆了一张贵妃榻,在上面铺了厚厚的长毛毯子。 晨光穿好鞋子,裹着大斗篷出了里间,来到门廊下。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疾风骤雨敲打在庭院中的假山、芭蕉上,敲打在头顶的屋檐上,发出“空空”的声响,泛起烟灰色的水雾,迷蒙了视野。 贵妃榻被摆在靠近房檐却不会被溅起的雨花淋湿的地方,晨光躺在软绒绒的长毛毯上,沈润拉起薄被盖在她身上,自己坐在一旁的茶桌前,凤冥国的宫女总算有点规矩了,还知道在桌上像模像样地摆上茶点,虽然晨光是不喝茶的。 “以前的凤冥国几乎不下雨,现在的凤冥国虽然下雨,次数却少,我这两年也没怎么呆在凤冥国里,记得上一次看到下雨时还是在龙熙国的时候。”晨光双手抱着纱被,兴致勃勃地望着密雨如织淅淅沥沥,噙着笑说。 “吃吗?”沈润从桌上的点心盘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递过去,问她。 晨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喜欢吃点心,可到底在病中,胃口并不好,但她又想吃,犹豫了一下,说: “要一半!” “嗯。”沈润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红豆糕往她的嘴唇边递了递。 晨光就咬了一大口,咬走了一半。 沈润将剩下的一半红豆糕直接放进嘴里,在她微愕的注视下吃掉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 晨光心想他一定是故意的,所以她决定装作看不见,扭头去望细密的雨雾。 周围没人,沈润很满意火舞等人的识趣,没有嫌麻烦,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浅浅地啜了一口。 晨光望着打在房檐的雨水汇聚,顺着屋瓦的斜坡缓缓地流下来,形成一条笔直的线,她伸出手去接,雨线打在她的指腹上,变成水滴,有些凉,不是很舒服,她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头,又掏出帕子来擦干。 “小润,”她忽然开口,对他说,“马上要到邱城了,邱城再往前就是宜城,等到了邱城咱们就分开走吧,你先行,我过几天再出发。” “为什么?”沈润看着她,问。 晨光回过头来望他,嫣然一笑:“我现在是五国出了名的妖怪,你跟我一块出现在宜城不合适。” 这话题她提的突然,之前在他以为她会跟他提时她不肯和他谈起,那个时候他做好的心理准备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瓦解,他还以为她不打算和他说了,没想到她突然在这时候提起来,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直直地看着她,轻声问:“所以,那份匿名告示上写的事,是真是假?” 晨光望着他,眸光无波无澜,她含着笑反问:“你认为呢?” “是真的?”沈润漫声问。 “这世上的事不都是一样么,你认为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你认为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她用似笑非笑的表情说。 沈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他说: “晨光,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臣民,也不是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问你并不是为了想听你那如参悟了人世的搪塞之语,我想听到的只是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真的,还是假的?” 晨光拉平了嘴唇,她淡淡地望着他,回答说: “假的。” 沈润看着她,表情上没有任何波动。 “你相信?”晨光问。 “不相信。”沈润回答。 晨光鼓起嘴唇,然后她笑了一下。 沈润无视她的反应,径自补充了一句:“可既然你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纵使是真的,也是假的。” 晨光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 “这也不是因为你牵涉在其中,那份匿名告示上描述的事,即使真的可以变为现实,我也不会赞同,我不赞同那样的事发生在这个世上,即使人是最阴险最肮脏最恶劣的东西,即使你争我夺的战事是有了人就不可避免的,可生而为人,还是应该有永远都不能去做的事,不是么?”沈润望着她,认真地说。 第三百九四章 猫精 晨光没想到沈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很困难的,因为假如人是世间万物中最阴险最肮脏最恶劣的,那么帝王则是最阴险最肮脏最恶劣之最,因为帝王拥有最高的权力,最高的权利决定了他可以施展旺盛到恐怖的野心,他可以专横跋扈,无法无天,帝王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可是同时帝王也是指引着一个国家、一国国民走向的人,在一个国家,帝王的想法决定了这个国家的环境、氛围和民情。手握最高权力的帝王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就比如,帝王心思恶毒行为暴戾,这个国家的百姓也不会善良温厚,上位者的思想会全部付诸到国政里,这对国家的影响力非常大。 晨光的心动了一下,她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讶异,她望着他,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笑得温糯。 那之后二人不再对话,就那么静默着听雨,一直到晨光因为滚热的头脑终于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晨光这一次发热退的很快,大概是因为按时服药的缘故,等到大雨停了,她的身体也差不多好了,队伍重新启程,向着邱城的方向出发。 晨光又一次滚进了沈润的马车里,窝在长毛毯上让他给她讲兵书,沈润还真给她讲了,可她总是打瞌睡,沈润觉得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建议她还是多培养几个天赋出众的将军备用。 到达邱城时,队伍进行了短暂的修整。 邱城方面,从宜城来迎接的礼仪官正等候在邱城,那名礼仪官在见到晨光时,表情有点古怪。 晨光也不在意,按照她和沈润事先说好的,龙熙国的队伍先前往宜城,凤冥国的队伍后行。 礼仪官没有反对,不如说这正和他的心意,两国使团一块接待宜城方面力不从心,再说以龙熙国和凤冥国的国力差距,让他们两个享受同等待遇,苍丘国不太愿意。 因为之前晨光和他说过了,沈润虽然觉得她这个决定没有必要,可还是答应了。 龙熙国队伍先启程。 这个决定让龙熙国人很高兴,对于龙熙国人来说,即使陛下和凤冥国定下亲事,凤冥国的凤主即将成为他们的皇后,可凤冥国和龙熙国的国力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让凤冥国跟着他们龙熙国蹭待遇,龙熙国觉得亏得慌,毕竟这是五国会,可不是有钱的男人要带着一个穷女人去高级绸缎庄买绸缎,龙熙国也想在五国会开场时树立点影响,不想和凤冥国捆绑在一块。再说,现在五国中关于凤冥国凤主的谣言不太好,万一影响了陛下就糟糕了,龙熙国的朝臣巴不得让他们两个人分开走。 晨光不在意龙熙国人怎么想,沈润先行时她也没去送,来迎接的礼仪官完全没把凤冥国放在眼里,直接就和龙熙国的使团走了。晨光心想,这人走了之后,宜城方面八成不会再派人来迎接,苍丘国根本就没把凤冥国放在眼里,或者说,这傲慢的态度就是要给凤冥国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晨光暂住在邱城,夜里,居住在宜城开绸缎庄的东方明来见,对着晨光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直在犹豫,绞尽脑汁编织语言。 晨光见状,笑起来,问:“传得很难听?” “很难听。”东方明诚实地回答,点头时很用力,看来真的很难听。 “都是怎么说的?”晨光笑盈盈问。 “说……”东方明欲言又止,那些话太难听,他实在是不敢说出口。 “说吧,恕你无罪。”晨光笑吟吟地道。 东方明咬了咬牙,说:“殿下,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现在整个宜城都在传,说殿下、说殿下是专吸人血的狐狸精,靠吸人血保持美貌,还说殿下豢养男宠,采阳补阴,几乎所有的茶馆酒肆都在说这件事……” 他还没说完,嫦曦先耐不住怒如雷霆,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不知死活!” 东方明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晨光却不介意,她单手撑腮,淡淡地道: “你继续说。” 东方明不自觉地看了嫦曦一眼,见他虽然愤怒,却没有阻止,只得小声开口,继续道: “那是在宜城,天子脚下,苍丘国的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可没有人阻止,苍丘国这就是在推波助澜,巴不得看殿下的笑话。” 嫦曦冷笑了一声。 晨光单手托腮,揉捏着耳垂上的坠子,思索了一会儿,笑着招东方明近前,轻声吩咐了几句。 东方明愣了愣,点着头应承道:“殿下放心,属下立刻去办。” “去吧。”晨光含笑说,美丽的脸上看不出怒意,东方明一边在心里想着殿下真是能忍旁人之不能忍,不愧是殿下,一边匆匆退了出去。 嫦曦想了一会儿,转过头,对晨光道:“殿下,就算这事不是晏樱引起的,动静这么大他也脱不了干系。” 晨光莞尔一笑,笑而不语。 …… 龙熙国使团进城的日子,宜城的主要街道分外热闹。 晏樱一身紫衣,静静地坐在视野极佳的酒馆里,漫不经心地啜着三味酒。 这几日关于晨光的流言出奇的多,从匿名告示张贴到凤冥国使团接近宜城,已经过了很久,虽然最初流言四起,可到底是凤冥国的凤主,与苍丘国关系不大,就算凤冥国凤主真是妖怪,苍丘国的人日子照过,那些流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并没有日常过日子重要,当百姓的热情退去之后,流言曾消下去一段时间,可是最近,大概是凤冥国使团眼看着就要到宜城了,这几日关于晨光是妖孽的传言突然多了起来,流传在大街小巷,这忽起忽落的走向,显而易见,幕后一定有推手,推手的目的直指五国会,就是不知道这幕后之人是哪一国的。 “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喝酒,你猜我听说了什么?”隔壁桌的闲谈响亮地传来,吸引了晏樱的注意。 “什么?” “凤冥国的凤主,你猜她为什么那么好看,那是因为她是狐狸精,是靠吸食人血采阳补阴的狐狸精,以前不是传过,说她身边全是男人,那就是给她吸血用的,为了驻颜,增长玄力,长生不老!” 晏樱嗤之以鼻,狐狸精?瞎吗?那分明是一只猫精。 第三百九五章 突发事件 宜城的清水大街在晌午前反常的人山人海,比前两天龙熙国队伍进城时还要热闹。 前两天来的大姑娘小媳妇较多,都是来一睹龙熙帝风采的,虽说龙熙帝也没能逃过岁月的更新换代,去年新出炉的榜单,第一美男子已经由苍丘国的一个小公子获得了,可想要欣赏前第一美男子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而今天出来围观的人,除了想要亲眼目睹传说中比天下第一美人还要倾国倾城的凤主殿下,也有在听了谣言之后特地出来看那到底是不是一只狐狸精的。 凑热闹的人只是出来凑热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带着一颗兴冲冲的玩心,可他们很快察觉了街道上的不对劲,怎么站在最前排的许多人手里都拎着菜篮子,菜篮子里除了少量的瓜果,大部分都是蛋类,最近的苍丘国人集体吃蛋了?这么多人,都是买完了菜才来的?可现在都快晌午了,买菜不是应该去早市场吗?还有那几个肥壮的大老爷们儿,这年头苍丘国人家里都是爷们儿买菜? 兴冲冲拥挤的人莫名其妙。 封锁街道推搡围观百姓的是宜城的官差,只是官差,连巡城兵都不是,他们拿着木棍连接成一条封锁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推搡,懒洋洋的,有些人还小声聊天,根本就不在警戒状态。 沈润坐在街道旁的茶楼包间里,手摆弄着一只茶杯,漫不经心地望着维持街道秩序的官差。这接待水准跟前两天接待他相比差远了,国家和人一样势力,国家轻蔑国家和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轻蔑另外一个人的态度是一样的。 沈润的心里有点恼火,那么多提着菜篮子的,他直觉不妙,他感觉给出这种待遇的苍丘国是在欺负他的小奶猫,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插手干涉,这并不是自己女人受了委屈他便替她出头那么简单,龙熙国的皇帝不管有几个理由都是不能干涉凤冥国国事的,他冒然去干涉,想必她也不会痛快。 除非凤冥国归龙熙国所有,否则这种状态会一直无限期地持续下去。 对面酒楼,二楼敞开的窗子吸引了他的注意,两名身穿华服的男子带领几个随从走进包厢,在窗下的桌子前坐下,向窗外看了一眼,抬眼时,正好望见沈润这边,双方都愣了一下。 对面的酒楼里,新落座的是微服的赤阳帝和赤阳国的凌王殿下。 赤阳国是比龙熙国早三天抵达宜城的,本来应该龙熙国先到,但因为沈润停在途中等待晨光,晚了几天。 两国皇帝私下里没见过面,今天却在街上碰见了。沈润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充分,他和晨光的婚事已昭告天下,他来瞧瞧自己的妻子入城,是情理之中。可赤阳国的人出现在这儿就很奇妙了,不知道他们是微服出行顺路围观,还是特地过来的。 今天的清水大街真热闹,沈润抬起眼皮子,向对面酒楼三楼一扇半闭的窗子瞟了一眼,他坐在这里时,有次不经意的一瞥,瞥见了那扇窗户后面一闪即逝的紫色身影。 沈润沉着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 大街上突然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 “来了!来了!” 军靴踏地声、车轮咕噜声与马蹄的哒哒声混合在一块响起,声势浩大。不多时,两辆马车被一支精锐护卫着出现在街道上,那两辆马车一辆是烟青的,一辆是雪白的,后面的那辆明显比前面那辆更加华丽,两辆车一前一后,缓慢行驶。 前车的左右两旁各跟着两名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子,与前车隔了三步的距离,两匹骏马在后车之前并肩同行,马上的人一个玄衣一个青衫,英俊的容貌吸引了许多围观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不久,就听见人群里响起一声亢奋的尖叫: “是嫦曦公子!” 马上的嫦曦循声望去,红唇勾起,邪肆一笑,耀眼魅惑,引来更多的尖叫声,骚动很大,这直接导致了正在从菜篮子里往外掏鸡蛋的人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抛扔时机。 就在这不在计划中的骚乱里,突然,也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伙蒙面的黑衣人,那伙人飞快越过围观百姓的头顶,抽出长剑刺向雪白的凤辇四壁。那些人带着戾气,高声叫嚷: “祸世妖女,下地狱吧!” 突发的刺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跳,被官差阻挡隐匿在围观队伍前排手里还握着鸡蛋的人们一脸狐疑,停止了动作。 混乱同时惊吓到了宜城的衙差,他们慌手慌脚地阻挡尖叫奔逃的人群,却被受惊过度如没头苍蝇的人群冲散,清水大街似发了飓风洪水,惊惧声四起,混乱嘈杂。 沈润也吓了一跳,他原想站起来,可看着下面和刺客缠斗在一块的司浅和嫦曦,他没有动,继续坐在椅子上,眼光逐渐冷淡起来,他望着楼下混乱的大街。 刺客有十来个人,皆蒙着面,个个武力高强,只是再武力高强,选择在今天这个场合刺杀也是够滑稽,光天化日之下,宜城的主要大街,凤冥国军队没跟着入城可近卫还是有的,这是得有多深的怨恨才会如此草率,或者说,这些刺客的脑子里装了浆糊吧? 然而大街上的人不这么想,坐在高处的人之所以还能冷静的思考,是因为没处在危险里,处在危险中的百姓吓破了胆,平民百姓日常过日子哪个见过杀手,直白血腥的杀戮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他们怎么可能不害怕,逃窜奔跑的过程中甚至弄伤了自己,尖叫声淹没了刀剑碰撞声。 不幸的是,街道和行人比起来还是太窄了,又有许多提着菜篮子仿佛僵尸一样的人堵在街口不知该进该退,很多人逃了半天也没能逃离清水大街。 刺客的剑一剑刺穿了晨光的凤辇,虽被嫦曦格开,坐在凤辇里的晨光却牵着火舞的手从凤辇中匆匆下来。 她扶着火舞的手站在一旁,皱着眉,望着突然出现的刺客和自己的人打在一起。 兵器相接声、惨叫声、血液喷溅声。 就在这时,众多的声音里,一声稚嫩且尖锐的哭叫声响起,引来不少注意。 第三百九六章 做戏? 晨光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街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遗留在了人群奔逃方向的末尾,身上的衣服凌乱又肮脏,大概是在和人拥挤的时候摔倒了。虽然万幸没有被慌张逃窜的人群踩伤,可他现在跌倒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杀手和凤冥国近卫交战的范围。 刀剑无眼,在真生死相搏的交手中也不可能有人会瞻前顾后,眼看着哭泣的小男孩就要被交战的双方误伤,小男孩大概被吓傻了,躲都不会躲,因为惊怕,僵在原地哭得更大声。 就在他即将被卷进战圈时,离他三步远的晨光突然挣脱火舞的手,极快地跑过去,猛地抱起小男孩滚到一旁,躲过了杀红眼的杀手。 晨光活了这么多年一直是乌龟,这大概是她最快的速度,看来,她想快起来还是能快的,坐在茶馆里的沈润心想,他笔直地望着楼下,眼里掠过一抹意味深长。 杀气腾腾的杀手见正主终于出现了,眼里的杀意更浓,高声吼叫: “妖女纳命来!” 长刀向着晨光的方向狠厉地劈砍过去。 晨光手里抱着小男孩,她动作又慢,刚刚的拯救行动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眼看着那把长刀对着自己的胸怀刺过来,她的怀里有一个小孩子,杀手却不会顾忌。晨光无奈,她实在躲闪不了,只得抱着怀里的小男孩转了个身,那一刀就落在了她的后肩上。 霎时,鲜血横流。 沈润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拧紧了眉。 对面酒楼的人显然也被这突然的状况惊了一下,目露错愕。 来不及逃走阻塞在远处的苍丘国百姓亦被这突发的情况惊呆了。 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居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一个普通的苍丘国百姓的小孩子,而她受了伤。 杀手那一刀没刺在要害,举刀再来,却被从后面一剑刺穿了胸膛。那杀手一声惨叫,血淋淋的长剑抽出,杀手瞪着眼睛倒地之后,从他背后露出来的是司玉瑾的脸,司玉瑾的手上还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宝剑。 被晨光保护的小男孩因为恐惧,比刚刚哭得更厉害,鼻涕一把泪一把,身体僵硬又冰冷。 晨光没有去在意后肩上如泉般涌出来的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裳,她将大哭不止的小男孩艰难地抱起来,用手颠着,温软地笑,一遍一遍,柔声哄道: “乖乖,不哭了!不哭了!” 她特地让孩子面对背面百姓们逃跑的方向,因为身后,凤冥国的车辇旁,已经是一地尸首了。 没来得及逃走的苍丘国百姓吃惊地望着她,她在软声哄一个小孩子,今天的宜城阳光明媚,明媚的阳光从天空中洒落下来,落在她美丽的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灿的圣光。 她真美,如仙女一样。 宜城人在心里惊叹道。 一个布衣妇人大哭着,跌跌撞撞地狂奔过来,她颤抖得厉害,对着晨光怀里的小男孩高声哭叫道: “栓儿!栓儿!” 她往前快跑了两步,却因为害怕晨光没敢过来,一直在那里哭。距离她一步远后赶过来的是一个青皮汉子,看见晨光怀里平安无事的小男孩,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娘!娘!”小男孩对着妇人声嘶力竭地哭喊。 晨光抱着他走过去,和气地将孩子交还到他母亲手里,忍不住责怪道: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差一点就没儿子了。” 儿子失而复得,妇人又是欢喜又是后怕,哭得更厉害,她的丈夫上前来,拽着她一块跪下来,冲着晨光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道: “谢凤主殿下!谢凤主殿下!凤主殿下救命之恩,草民死也愿意报!死也愿意报!” 这句话一点都不通顺。 “孩子没事就好,快回吧,这里不是孩子呆的地方。”晨光说。 那对夫妇感恩戴德,因为恐惧激动痛哭的样子连远远旁观的百姓都受了感染,要知道,就算一个不经心牵连殿下伤到凤体那也是死罪,这位凤主殿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温暖得跟太阳光似的,旁观的人看了心都热了。 夫妇千恩万谢,也不敢去看地上的尸体,抱着孩子赶紧离开。 “殿下。”火舞走过来,凝着眉扶住她。 晨光耗光了大部分力气,握着火舞的手,勉强站稳,她在宜城百姓的注视下,突然偏过头,对着嫦曦低声说几句话。 嫦曦点点头,启口,玄力十足,声音清亮,传播出很远: “南越会的人听着,凤主殿下言,南越会若是有不满和怨恨尽管冲着殿下来,无论你们是恶意污蔑还是明杀暗杀,殿下都接着,只是有一样,不要殃及无辜百姓,若再发生今天伤害百姓的事件,殿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南越会铲平!” 他的声音在场的人全都听见了。 宜城人开始私语,议论纷纷,有知道南越会的立刻将南越会是乱党的事说给不知道的人听,相信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宜城的大街小巷。 宜城是苍丘国中心,这件事在宜城传开,就等于是在苍丘国传开了。 南越会为了一己私欲,不仅污蔑凤主殿下,还妄图伤害宜城百姓,而凤主殿下为了不是自己国家的百姓,居然以身挡刀,救了一个孩童的性命。 这南越会真可恶。 那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哪里像狐狸精了,那分明是个小仙女嘛。 晨光转身,登上凤辇,在她转身时,阳光下,她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异常夺目。 嫦曦留下来和衙差交接杀手的尸体,在苍丘国境内发生的人命案自然要由苍丘国处理。 凤冥国的队伍绕开尸体继续前行,都已经前行了老远几乎看不见影子了,宜城的百姓还在街角里议论,南越会真可恶,凤冥国凤主是小仙女。 沈润重新坐下来,对这则突发事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论,心情复杂。 对面酒楼三楼,半关的窗扇后面,晏樱已经笑出了声。 楼下的包间里,窦轩沉默半晌,突然嗤笑了一声: “这出戏,真精彩!” 窦穆回过神来,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地道: “是作戏么?” 苍丘国皇宫。 兴德宫。 顾盼坐在纯金雕花的椅子上,沉默地听完郭钟的汇报,这件事太蹊跷,凤冥国凤主刚刚抵达宜城就惹出来这么一个幺蛾子。 她禁不住皱了皱眉。 第三百九七章 邀约 宜城驿馆。 晨光搂着大猫懒洋洋地在床榻上打滚儿,肩膀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并不痛,血止住后过两天就会愈合了。 “殿下,这样也太危险了。”嫦曦坐在一旁,皱着眉,心有余悸地说。 晨光笑:“先下手为强,第一次踏进宜城就被菜篮子乱砸,凤冥国的脸都丢尽了。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幕后人是谁,五国会,五个国家,乱七八糟的繁杂事免不了,若是过两天有人趁机生事,我是不怕苍丘国的,可不事先安抚好宜城的百姓,万一出点什么事百姓被煽动闹起来,百姓一闹起来,苍丘国就更有借口顺水推舟了,到时候,我恐怕连宜城的大门都出不去。” 嫦曦皱着眉,哼了一声:“一群愚民!” “不管制造谣言的人是谁,这些人和普通百姓比肯定是少部分,要想将谣言传播出去,他们必须煽动百姓,或利用他们的好奇,或利用他们的恐惧。既然他们想利用这法子坏我的名声,想让全天下都咒骂我害怕我恨不得杀掉我,我为什么不能做同样的事?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凤冥国的凤主不是狐狸精是小仙女,南越会才是一群禽兽不如的恶鬼。” “殿下是仙女。”嫦曦看着她,微笑着说。 “小曦,宜城有两家育婴堂,是苍丘国英武王的王妃开起来的,那位王妃善良仁慈,最喜欢小孩子,一直在收养弃儿。你下午去育婴堂,用我的名义各捐五万两银子,就说凤冥国虽然比不上苍丘国,但我最喜欢小孩子,这是一片心意。” “是。”嫦曦含着笑应下。 就在这时,司七从外面进来道:“殿下,夙玉公子和君陌公子来了。” 晨光微微一笑:“让他们进来。” 一语毕,两个身着华服容颜俊美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恭顺地跪在晨光的软榻前。 嫦曦坐在晨光的榻上,冷眼看着进来的这两个人。 夙玉和君陌据说是殿下从凤冥国的小倌馆里带回来的,在第一次见殿下时,一个是琴师,一个是刚见客的雏儿,因为他二人到了凤冥国皇宫后,一直在偏殿里普通的做打扫,也不用服侍人,嫦曦只见过他二人一次,没怎么在意,殿下参加五国会为什么会把这两个人也带来,他不太明白。 君陌和晨光年龄相仿,二十出头年纪,少了年少时的青涩,已经长成了一个容貌美丽的男人。在小倌馆里,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年纪偏大,可对于女人来说,这个半嫩的年纪刚刚好,不会像个孩子。 但晨光重点关注的却是夙玉,夙玉今年二十七八岁,和晏樱差不多,容貌却还是二十左右岁时初见的样子,身材颀长,体态纤细,肤色苍白。 晨光勾着嘴唇,伸出手里的折扇,用扇子尖轻轻挑起夙玉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对嫦曦说: “你看他眼熟吗?” 嫦曦一愣,他本没放在心上,听了晨光的话,仔细看去,这个容颜美丽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饱满,翘挺的鼻尖上点了一颗烟灰色的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跪在那里,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妖媚的气息,尤其因为扇子的作用,他微微扬着脸,那双眼窝深邃的眸子似含了水,波光流转,含情脉脉。 嫦曦看了半天,噗地笑了。 “应该给他穿一身紫衣。”他说。 他看出来了,这男人容貌精致,虽说比不上晏樱的绝色,可他也是从骨子里自带了一股风流妩媚,恍惚间,居然与晏樱有三分相像。 “那样就没趣了。”晨光接着嫦曦的话笑说,语气温和地询问夙玉,“琴练得如何?” “殿下放心,夙玉不会让殿下失望的。”他说话的声音轻且柔,颇具媚惑力。 晨光笑笑:“明日的宫宴,你们就跟着我一块去吧。” “是。”夙玉和君陌齐声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嫦曦一脸兴味地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都离开了,他回过头,对着晨光笑说: “殿下,把他送出去,不用两天晏樱就会宰了他。” “反正是个细作,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了。”晨光再一次滚进被褥里,将脑袋钻到大猫柔软的肚皮底下。 嫦曦看了她一眼,他不认为殿下会培养别国出身的细作,所以,这个细作究竟是哪一国的细作,他有些狐疑。 顿了顿,他笑着问: “殿下是送他去死的?” “这要看他能不能找对靠山。” “如果我想的不错,那顾家现在应该是被晏樱踩在脚底下的,听说顾太后对晏樱又迷恋得不得了。” 晨光头顶着大猫,用软糯的嗓子笑吟吟地说:“人们总是低估了女人的狠心,高估了女人的爱情。” 嫦曦扬眉。 就在这时,司七进来,通报道: “殿下,廉王殿下求见。” 嫦曦皱起了眉:“他来做什么?” 晨光想了想,吩咐:“让他进来。” 司七应下,转身出去了,片刻之后司玉瑾从外面进来,先看了嫦曦一眼,嫦曦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三哥哥有什么事?”晨光笑盈盈地问。 司玉瑾又看了嫦曦一眼,晨光没有让嫦曦离开的意思,他不禁蹙了一下眉,简单地问了问晨光的伤就离开了。 司玉瑾前脚刚走,后脚司七又进来了,这一回她的手里捏着一张信封,递给晨光,说: “殿下,是守在大门口的人收到的,是一个小丫头送来的,说派她来的人是樱王,这封信一定要交给殿下。” 晨光扁了扁嘴唇,从司七手里接过信封,拆了上面的火漆,从里面取出一张淡紫色泛着浅浅花香的信笺。 她用淡淡的眼光望着信笺上寥寥的几行字,字迹精致,那是曾经晨光最为熟悉的笔迹。 “晏樱想做什么?”嫦曦见她盯着信笺半天不说话,问。 “约我晚上去樱王府看樱花吃点心。” “晚上?” 晨光微笑。 嫦曦看了她一会儿,凝着面色问:“殿下要赴约吗?” “去,当然要去。”晨光想了片刻,唇角勾起笑意,笑得略显高深。 第三百九八章 看着她 黄昏时分沈润来了,沈润来的时候晨光正搂着大猫睡午觉,短短半刻钟的工夫就换了十二种睡姿,沈润坐在床沿一边替她数着,一边忍住笑。 他用指腹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她皱了皱眉,看来并没有睡实,他就抓起她的发梢去扫她的眼皮。 晨光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翻了个身,俯趴在床上,将脑袋钻到枕头底下去。 沈润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她的屁股上,晨光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霍地蹦起来,迅速退到角落里,戒备又恼怒地瞪着他,叫嚷道: “你干吗?” 沈润脸不红心不跳,一点愧疚感都没有,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 “挺精神的嘛,看来那一刀没把你怎么样。” 晨光缩在角落里,瞪着他,扁着嘴唇,用控诉的语气,委屈地道: “我都受伤了你还打我,小润你好没良心,你就这么对待你美丽又温柔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美人妻子么?” “还真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拿自己的身体在大街上施苦肉计的公主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 “什么苦肉计?”晨光扁着嘴唇,不解地反问。 沈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一副“你不要以为你装个傻就能骗过我”的样子。 晨光依旧用迷糊的表情看着他,她歪了歪头。 沈润敛起勾着的嘴唇,他望着她,直直地望了一会儿,见她不为所动,他终还是放弃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你的身子你自己不知道么,别再做冒险的事了。” 晨光没说话,她仍用迷惑不解的表情望着他。 沈润无奈,顿了顿,他站起身,说:“罢了,都这个时辰了,起来吧,起来吃饭,我给你带了你想吃的知味斋的上汤火腿炖白菜。” 晨光闻言,雀跃欢喜,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猫似的溜下了床。 不多时,外屋的饭桌上就摆好了饭菜,晨光和沈润坐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饭后已经过了掌灯时间,外面的天空完全黑了,这个时候沈润本应该回去了,毕竟他吃了晚饭又坐在窗子底下喝完了两盏清茶,可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歪在窗下的长榻上,借着烛火在津津有味地读一本野史。 若是夜里没事,晨光就随他了,可偏偏今天夜里晨光有事,她和晏樱有约了。虽然她和晏樱的约肯定不是她要去幽会,可这事是绝对不能让沈润知道的,不说身份上他一个龙熙国皇帝不应该知道凤冥国凤主和苍丘国樱王暗地里来往,就说晏樱这个人,若是让沈润知道了,他绝对不会让她去,还会暴跳如雷然后和她大吵一架。 五国会期间可不是适宜吵架的时候,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她抱着大猫蜷缩在长榻上,偷眼瞧他,过了一会儿,自然地开口,问道: “小润,天这么晚了,你不回龙熙国的驿馆去吗?” 沈润从野史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埋头在书卷里,淡声反问: “平常你从不催我,今日怎么了,你夜里有事?” 这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调侃,他不可能知道的,这个时候做出激烈的反应才是心虚,晨光压下那一瞬泛起来的心虚,理直气壮地道: “我困了,要睡了!” “困了就睡吧。”沈润埋首在野史里,不以为意地道。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又不是没睡过,你睡你的,管我做什么?” 他说的太理直气壮了,虽然他说的是事实。 可今晚的约是必须要赴的,因为明天就是五国会前的宫宴了。 但是也不能在五国会时和小润吵架,让他不痛快五国会上她一定会有麻烦的。 这么想着,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出去暖暖地洗了个澡,换上轻薄的绸衫,抱着大猫一咕噜滚进柔软的被褥里,盖上被子睡下了。 沈润坐在窗下的长榻上,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继续读书。 没错,他是来看着她的,自从白天凤冥国的队伍进城他在清水大街的酒楼内发现了晏樱的身影后,他就一直处在不悦里,他开始回想起这里是晨光前情郎的地盘,虽然他认为以晨光的性格私下里去招惹晏樱的可能性不大,但晏樱那个人就不好说了,万一他趁人不备偷走了晨光,逼迫晨光和他再续前缘……那只阴险狡诈的紫狐狸绝对能干出这种事。 所以他来看着她……不,他是来守护她的,他要保护她的安全。 但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说出口肯定会被认为是小心眼,他可不是因为小心眼才跑来看着她的,他发誓,他没有小心眼。 火舞进来点了熏香。 晨光在床上假寐,差一点就真睡着了,沈润非但没有走,相反到了该就寝的时间,他居然脱了衣裳直接挤上床,熟练地将她搂进怀里,睡下了。 晨光愕然,无语。 她的脸黑了。 熏香推迟了两个时辰才对他起作用,晨光松了一口气,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坐在床沿,看了一眼陷入沉睡的他,心里产生了一瞬的罪恶感,觉得自己就像个谋杀亲夫的坏女人,虽然她没有谋杀他。 她补偿般地去摸了摸他的脸颊。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悦地想她为什么要愧疚,她又不是去做坏事,再说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他们有婚约在身,她为什么要对他感到愧疚? 火舞从衣柜里取了衣裙替晨光穿好,司七展开宽大的斗篷帮晨光系在身上,又为她戴上兜帽。 嫦曦和司浅正站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嫦曦上前,询问道: “殿下,要我陪你一块去吗?” 晨光摇了摇头,顿了顿,低声叮嘱:“看着司玉瑾。” “是。”嫦曦沉声应下。 晨光迈开步子,向外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司十紧跟在她身后,一块去了。 嫦曦和司浅目送着她离开,分别掉头,向两个方向去,在临离开前,嫦曦向灯火通明的屋舍瞥了一眼,他抿了一下嘴唇。 火舞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掏出随身带着的绣活,低着头,专注地绣着。 第三百九九章 走向崩裂的和平 樱王府里种满了樱树,开满了樱花。 晚樱呈粉色,不浓不淡,略带几分娇气,即使是在月影里,被枝叶衬托着,依旧格外的妩媚,格外的艳丽。 晨光裹着长长的斗篷,摸了摸头上的兜帽,她出现在樱王府里。 偌大的王府,种满了樱花,名副其实的樱府。 今夜的樱王府十分安静,府邸内没有巡逻的家丁,庭院内的灯火也暗得昏黄。 唯有一缕琴声,那琴声半隐于烂漫的樱花里,带着一丝让人心脏微颤的凄哀,似凄哀,似无奈。琴音悦耳,感染力极强,如山间沁泉,似冷蝶振翅,韵色很美。起伏承转,如行云流水,美妙动听。可无论是什么样的乐符,在他的指尖下永远都跳跃着淡淡的哀伤。 晏樱坐在被樱花环绕的庭院里,穿着绣有银色云纹的紫衣。 他在圣子山时并不会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他也没有固定颜色的衣裳,晨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出了圣子山后爱上这个颜色,她想,并非“紫气东来”的缘故,这淡漠的紫色,外表明明是浓艳鲜丽的,可无论怎么看,内里都泛着一股让人忽略不掉的凄冷。 晏樱知道她已经到了,抚琴的手却没有停止,他未抬头看她。凄婉的乐曲从他苍白的指尖流出,撩动着人的心,听久了差不多就要哭出来了。 晨光转过身,坐在不远处一张铺了厚厚软毛毯的贵妃椅上,捻起瓷盘里软糯的桂花糕,一边吃一边听他弹琴。 她并不觉得她一边吃点心一边听他弹琴是对他琴音的不尊重,她从小就听他弹琴,他喜爱弹的那几首曲子她都倒背如流了,从前在听他弹琴时,她还会一脸崇拜两眼冒心,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年纪了,她被他教会了,也听腻了,所以不会再觉得他有多厉害了。 激烈的长距离滑音之后,曲调骤收,铮的一声震动,余音绕空,久久未散。 晏樱收回修长白皙的指尖,默了片刻,转头,望了晨光一眼。 “来的真晚。”他说。 晨光瞥了他一眼:“我又没说我一定会来,我也没有说我什么时候会来。” 她反驳的理直气壮。 晏樱勾唇,笑了一笑,从琴前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矮桌前,坐下,离她近了一些。 “你今日在城门口真威风啊。”他笑吟吟地说,提起手边矮桌上的酒壶,斟了半盏清酒,端起酒杯,不急不缓地啜了一口。 晨光看了他一眼。 他从前是不喝酒的,手不离杯的坏习惯是离开圣子山后养成的,她在龙熙国时就听说过晏樱嗜酒,尤其喜爱三味酒,自和他重逢后,这么多年,每一次见他几乎都能看到他在喝酒。晨光不喝酒,不知道酒有什么好喝的,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酒味是从前没有的,她很讨厌。 “你身上的那股酒味,我最开始闻见还以为是酒糟鸭子。”她言辞毒辣地说。 晏樱唇角勾着弧度,也不恼。 她现在能够很平静地和他坐在一块了,看似和平的场景,外人误以为的即将冰释前嫌,可他知道,没有比这种和平再糟糕的了,这片和平是正式割断过去并走向崩裂的前兆。 淡蔷薇色的唇在杯沿上微抿,他喝下一口三味酒。三味酒,酒中三味,层层推进,徐徐铺开,苦、烈,甜,最后的那一丝回甜是最美妙的,然那一份回甜却依旧逃避不了之前的苦辣涩辛。 “有人在各国贴关于圣子山的事,你听说了吧?”他不是用疑问而是用笃定的语气问。 “嗯,听说了。”晨光淡淡地应了一声,咬了一口甜香软糯的桂花糕。 “不是我做的。”晏樱淡声澄清自己,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我知道。”晨光没有停顿,接下了他的话,回应说。 晏樱微讶,他笑了出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居然信我了?” 晨光没有做回答,她反问:“宜城这边有什么不寻常吗?” 他知道她问的是告示的事:“没有不寻常,就是有人花钱雇了几个不识字的乞丐,四处张贴,乞丐贪财,也不知道自己贴的是什么,问究竟是谁雇的他们,他们也说不上来。” 晨光不语,小润那边查出来的结果也是这样的,这年头,一个不留神都能被乞丐咬上一口。 晏樱沉默着,他不太想问,可是出了这件同样是与他的过去相关的事,他亦想查个清楚。犹豫了良久,他开口,低声问: “圣子山的人,你当初全部清理了么?” “清理了。”晨光平着一张脸,淡声回答。 二人没有对视,接下来的沉默让晏樱感觉到一阵窒闷。他不该主动提起这件事让她回想起来,虽然就算他不提起她也不会忘记,纵使直到现在对当初的选择他亦不后悔,他还是觉得,不该提起的。 他从容地啜了一口三味酒,皱了皱眉,用狐疑的语气将刚刚因为沉默短暂出现的尴尬感退推散,自语似疑惑地说:“到底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 晨光歪过头,懒散地瞥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之所以选择在那天逃掉,不就是因为那一天司彤刚好派出几个人离开圣子山,圣子山的布防稍稍松懈么?” 她口中直白又尖锐的“逃掉”二字刺进晏樱的心里,让他有一瞬的狼狈,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啜着三味酒,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我还以为那些人之后被你除掉了。” “他们又不蠢,知道我血洗了圣子山,难道他们还会上赶着回来送死?”晨光嗤了一声。 “他们当时离开圣子山,是去往何处?”晏樱忽略了她的不悦,问。 “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哪会知道。”晨光懒洋洋地回答,背靠在榻上,舔了舔手指头上的糕饼屑。 晏樱从她带有暗示性的话语里感到一丝难堪,尽管她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可他的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堵。 他冷漠着苍白的脸孔,不再开言。 第四百章 不存在的情 他不说话,晨光也不说。 晏樱的心里罕见的涌起来一股焦躁。 她终于长大了,她不会再跟在他身后用或因崇拜而忧伤或因背叛而怨恨的眼光望着他,亦步亦趋地追随他,她拥有极强的威势,她利用着她的威势,仿佛要一鼓作气将他踩在脚下一样强硬。 她依旧是柔软温糯的,可她的做派再也不会温柔可人,她成为了一个野心勃勃言辞锋利冷血强悍的女人,可是这样的她比起当年的娇美弱小更加诱人。那时的她尚未成熟,现在的她终于将骨子里的果敢锐利固塑成型,她不再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小姑娘,她已经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与最优秀的男人并肩都毫不逊色的女人。 晏樱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他很高兴她长大了,他很高兴她掌握了她生命的控制权,可他的高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她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他也不可能再和她有关系。 “沈润,你是真的要和沈润成亲吗?”在她来之前,他冷酷地告诫自己他什么都可以问,唯有这件事绝对不能问出口,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么,他张口就将这则问题问出来了,平静的语气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 “是真的。”晨光态度冷淡地回答。 “是因为凤冥国要和他成亲,还是你想和他成亲?”晏樱盯着手中已经空掉的酒盏,浅声追问。 晨光微怔,瞥向他,差一点笑出来,不过她没有笑。 晏樱从余光里瞥见了她要笑不笑的脸,移开视线,心脏是冰冷的。 “这个给你。”晨光说,她从贵妃榻上拿起今日携带过来的包袱,递给他。 晏樱沉默地接过来,掀开了一角,熟悉的颜色映入眼帘,他认出了这是在大漠的那一次他给她留下的那件斗篷,他没想到她还会送还给他,有些惊讶,同时心里还涌上来一丝他说不出来的情绪。 “身子怎么样了?”他将包袱重新拉好,抬起头,看着她,问。 “还好。”晨光漫不经心地回答。 “起效了么?”他淡声问。 晨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似有若无地勾着嘴唇,没有回答。 晏樱渐渐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启口,笑着说: “我府里的这些花就是你曾经说过的你最想看的樱花,第一次看,感觉如何,樱花美吗?” 晨光望了他一眼,抬起头,望向满树的樱花,无声地望了一会儿,浅笑着说: “以前你和我讲樱花很漂亮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脑袋里想,那一定是非常漂亮非常漂亮的,想得太多了,等到真正看见时,反而是……就这样么?”她语速缓慢地说。 晏樱沉默着,顿了顿,他笑了一下,笑声意味不明。 晨光望向他,笑吟吟地道:“从以前我就觉得,你在奏琴时,不论是什么样的曲子,哪怕是欢快的,由你弹出来,亦带着浅浅的凄凉,不管是什么样的曲子,到你的手里,都变成了你的曲子。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只是觉得你曲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和哀伤,却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樱笑了一声:“说得就像你现在明白了似的。”他声音不大,好像不是在和她对话,仿佛自己说给自己听,他的语气里多了那么一点愤慨或是负气。 “我依然不明白。”晨光似笑非笑地说,她望着他,道,“小时候你最爱教我弹琴,我也爱看着你弹琴,可是每一次你琴曲里的悲哀都让我浑身不自在,不过那个时候因为我很喜欢听,即使里面的悲哀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却认为,正是那丝不自在才是我喜欢上的缘由。可是现在,我喜欢过的快活些,你知道,人的一生很短,我想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努力地快活,我不喜欢会让我感觉不愉快的东西。” 她的言辞略显锋利,带着一丝狂妄、肆意、任性。 晏樱突然觉得胸口处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原本平顺的一团气流卡在那里,如一只拳头,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没有与她对视,他望着不远处樱树上伸展下来的一根花枝,他亦成长在圣子山,他的夜视力同样极好,在月光下,他看到那根花枝上,一朵待放的花骨朵正紧紧地收着自己脆弱的蕊瓣。已经这个时节了,这是樱花盛开的最后时节,在这个时候花朵未绽放,天气很快就会炎热起来,未绽放的花朵不可能再开放了,它将会以花苞的形态在夏季来临前悄然坠落。 晨光站起来,她说:“我回去了。” “有人在等你么?”晏樱平着表情望着她询问,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这个问题的意义在哪里,可他就是问了,脱口而出,没有过脑子。 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她,他并不期待任何回答,若一定要形容,此刻他的心境是僵硬空白的。 “有。”晨光笑着回答。 没有预料中的如坠冰窖,晏樱的心是僵硬,若一定要说变化,只是比刚刚更僵硬了。 “你就是来给我送衣服的?”他用哭笑不得的语气问。 “算是吧,你叫我来,说想谈匿名告示的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线索,看来你知道的不比我多。” “我以为你肯过来,是有许多事想要问我。”比如晏家,比如他是怎么成为樱王的,再比如他在苍丘国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有很多,他不信她不会在意,无关好奇,以她现在的身份,她一定会想知道。 晨光站在庭院里,半转过身,望着他,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月光的映衬下波光闪闪,异常明亮。她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没有想问的。” 晏樱沉默地看着她。 “你们凤冥国中有内鬼。”他说。 晨光面色未变,她微微歪了头,似思考了一下,然后她笑着说: “我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晏樱没有说要送她,他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细瓷酒盏。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没有表情波动,没有动作变化,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风里,风吹过,卷起了许多粉色的樱花瓣落在他的紫衣上,仿佛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一样。 第四百零一章 说谎 晨光走出樱王府,在大门外正等待的司十身旁看到了正与司十低语说话的流砂。 流砂的年龄和晏樱差不多,从前在圣子山时,他和晏樱很要好,他是属于晏樱一派的人,圣子山内亦有争夺权力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晏樱提拔了他不少。与其说他和晏樱要好,不如说他对晏樱的崇拜很狂热。 流砂与司十青梅竹马,那种从妹妹再到朦胧恋人的情感,在晏樱离开圣子山后,流砂和司十一块跟着晨光走出圣子山,虽然那个时候他们没有谈及婚事,可许多人都认为他们会成婚。在圣子山那样的地方,武器人里出现一对恋人,那是非常难得的,因为会受到残酷的对待。 由于出色的侦查、潜伏和交往能力,晨光在回宫之后,将流砂派往龙熙国,成为一名细作,不料他却在这个过程中与凤冥国失去了联系,等到发现他踪迹的时候,他所在的地方却是苍丘国,他作为晏樱的膀臂,一直呆在苍丘国境内。 因为流砂的事,晨光了解了叛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日后在派出细作时变得更加小心,流砂也算是给她上了一课。 不管怎么说,流砂对于凤冥国来说是一个叛徒,在他选择背叛凤冥国的一刻,他就斩断了他和凤冥国的所有联系,包括和司十的。 晨光的突然出现让流砂略显尴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恭敬地施了一礼,口称“殿下”。 晨光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司十走到晨光身旁,站下。 “晏樱这里更合你的心意,是吗?”晨光笑吟吟地问流砂。 流砂垂下眼,沉默无言。 晨光笑了一声:“你们愿意做什么我也管不着,只是,养了一群丧心病狂的恶犬,可要小心了别被恶犬反咬一口。” 她漫声说完,带着司十离开了。 流砂垂下去的眸光微闪。 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是甘美的,亦是艰涩的,在许多时候,炽烈的情愫会成为极锋利的武器,埋藏在心底越深,这支武器越锋利,双方会想方设法利用这支武器粗烈地倔出对方内心深处的缝隙,并试图趁虚而入,一攻到底。 换言之,谁先被掘出缝隙,谁就输了。 …… 晨光回到凤冥国驿馆,火舞坐在台阶上做绣活,晨光和她说了几句话,走上台阶,推开房门进去,一边解开身上的斗篷,一边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手刚刚解开斗篷的绳结,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顿住脚步,愕然。 沈润坐在一张椅子上,用阴沉的眼光直视她,脸比外面的天空还要黑。 “你醒啦。”晨光迅速淡定,用从容的语气笑道,随手将斗篷扔到屏风上,重新跳上床,搂住已经睡着了的大猫。 “你去哪了?”沈润冷着脸质问。 “散步。”晨光脆生生地回答。 “半夜里?”沈润啼笑皆非。 “我喜欢半夜里散步,你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晨光挺直了脖子,理直气壮地说,用责怪他不重视她的语气。 沈润被气笑了:“你是猫?” 晨光扁起嘴唇,不高兴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嘛?” “你出去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沈润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推你你也不动,大概是睡死了。”晨光扬着下巴,用嘲笑的语气抿着嘴儿笑说。 “不是因为那香炉里的香?”沈润凉森森地追问。 晨光一愣,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疑惑地反问: “香?什么香?香炉怎么了?” 沈润被她装傻的样子气得想笑着打她一顿,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好,大半夜你去散步,那么在散步的途中,你遇见谁了?” 晨光听到这里终于想明白了,沈润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怀疑她会大半夜去见什么人,不然他不会在发现她半夜外出时这么问她,很显然他在这之前就认定了他的怀疑,所以他才会这么直白地问她。 晨光觉得好笑,她抱着大猫倒在枕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大猫的长毛,笑吟吟道: “遇见了两只狗一只猫。” “哦哦,他们没和你打起来?”沈润顺着她的话,凉凉地问。 “为什么要和我打起来,我又没拦着它们的路。” “晨光,你编理由也编个像样一点的,你比猫还懒,平常睡下了能一直睡到明天日上三竿,你说你半夜散步还不如说你嘴馋的毛病突然犯了想出去找吃的,我还能信你两分。” 晨光将无辜的大眼睛清澈地眨巴了两下,用诚挚的语气说:“其实我是出去吃蜜汁火腿了。” 沈润语塞,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问: “你是想气死我?” “是你说我这么说你就会相信的。”晨光搂紧了大猫,用委屈表情道。 沈润冷飕飕地看着她。 晨光一脸纯良地望着他。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 晨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软吞吞地道:“都这个时辰了,好困,睡吧。” 她拉高了被子,惬意地闭上眼睛。 沈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明知道她在撒谎,撒谎的人没有一点愧疚,反而一脸的理所当然,他真是快被她气死了,可他又不能把她从床上拎起来质问她,他又不是女人。 他真的有点生气。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晨光听到他开了门,复又将门板甩上,估计是回去了。晨光在被窝里打了个卷儿,伏趴在床上,对着外屋的方向扁扁嘴。 所以说为什么要追问嘛,追问了又自己生气,小气! 她懒洋洋地在被子底下舒展开身体,睡了。 次日便是五国会的开场宴会,宴会设在苍丘国皇宫的长定殿里,午后开宴。 晨光为这场宴会并未多做准备,她换上一身样式简洁的雪白色绣银色水仙暗纹长裙,经过改良的凤冥国宫服,交领、右衽、曲裾、广袖,裙摆曳地,华丽、别致、贵气,腰身用了一条红色的衣带,与雪白的衣料形成对比,艳丽得夺目。 淡扫蛾眉便已尽态极妍,在梳好长发准备上簪钗时,她选了半天,最终还是插了上那根沈润送给她的小猫玩绣球的簪子。 一般不会有人把猫雕刻在发簪上,这发簪的样式实在有趣,独树一帜,别出心裁。 午后,她登上了去往苍丘国皇宫的马车。 第四百零二章 挑拨离间 苍丘国的皇宫带着浓重的北方色彩,从外观上看去就很保暖。相对于南边温暖地带的建筑秀气别致,苍丘国的皇宫虽然高大恢弘,但是略显笨重。而这里的人,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比南人高大,健壮魁梧。 在经过了层层检查后,马车驶入皇宫,来到长定殿停下,晨光扶着火舞的手下了马车。在他们抵达长定殿前时,前方已经停了一支队伍,晨光下车之后马上就认出来了,因为沈润站在马车边上,用比昨晚还要冷飕飕的眼光盯着她。 “小润。”晨光笑盈盈地上前,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拉着沈润的胳膊,软绵绵地唤道。 沈润皱了皱眉。 他发现他被她磨得已经没脾气了,要不然这才过了一晚上,他怎么就觉得他的怒火已经燃烧殆尽仿佛未曾发生过,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摊黑漆漆的灰烬。 就在这时,同样是一伙人,顺着长定殿殿门外的长廊从后面正要绕到前门,为首那人一袭紫衣,手里握着一柄白色的折扇,冶艳冷魅。 在他们看见他的同时,他亦看到了他们,他停住脚步,顿了顿,忽然勾起淡蔷薇色的唇,顺着长定殿正门前的御阶快步走下来,来到沈润和晨光面前。 沈润和晨光莫名其妙。 晏樱站在二人面前,瞟了晨光一眼,他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条月白色的帕子,递给晨光,温声说: “这是你昨晚落在我府里的,你都这么大了,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还没改过来。”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晨光十成十确定,晏樱是故意的。 “这帕子不是我的。”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昨晚我府里就你来过,不是你的又是谁的?”晏樱说着,将帕子直接放进她手里,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晨光哑然,从晏樱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扭过头,果然看到了沈润那张比炭还黑的脸。 “他是蜜汁火腿?”沈润瞥了晏樱一眼,火冒三丈地质问。 “你听着也能听出来他是在挑拨离间。” “我知道他是在挑拨离间,所以你昨晚是去找他了?” “我是为了正经事。”晨光认真严肃地强调。 “所以,你为了正经事,可以毫无芥蒂地和你的前情郎见面?”他抬高了目线,凉凉地问。 “他算哪门子情郎?”晨光不悦地道。 沈润双手抱臂,扬眉:“真的?” “真的。”晨光肯定地点头。 沈润瞥了晨光一眼,不再说话,他迈开步子,向长定殿的正门走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得意,晨光在心里想。 这场宫宴的布置席位很明确,作为东道国的苍丘国坐了主位,右边依次是赤阳国和雁云国,左边依次是龙熙国和凤冥国。 今年是凤冥国第二次列席诸国会,今日的凤冥国依旧被安置在了五国的最末位。 参加宴会的除了诸国国君,剩下的全都是各国有头有脸名望在外的朝臣名将。 凤冥国带来的人最少,只有三个人,一个司浅、一个嫦曦,还有一个是这次护送使团的禁军统帅高池柳,再来就是那几个侍立在后方的女官。 新苍丘帝出席,半大的小娃娃,被他的母亲领着,坐在了高高的帝椅上,挨着他的母亲。 苍丘国朝臣习以为常,并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朝臣中有些人面露不虞,大概是靠中立保性命的人,敢怒不敢言。 顾太后年过三旬,风姿绰约,体态丰腴,一双似水含情的丹凤眼,两弯又细又窄的蛾眉,穿着在衣料中最为名贵的天丝缎,涂着红艳的口脂,眉宇间隐隐泛着一股凌厉,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这都是一个尖锐的女人。 她笑如春风,姿态雍容,落落大方地说了开场词,举杯开宴,在说完开宴词,她笑吟吟地向晨光的方向瞥了一眼。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二人目光相碰,又都移开。 宫宴开始,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按照惯例,五国会的开场宴会诸国是不会真正谈论政事的,以免将气氛搞僵,使之后的五国会无法进展。但是还是会有国家趁着宴会时轻松的气氛打探消息拉拢关系,毕竟谁都不是来这里玩的,每一国都想从诸国会中拿走一点好处,方不虚此行。 为了和平的气氛,此类话题不会深入,但交谈的双方对对方的来意基本都心知肚明。 凤冥国第一次有别国的随行官员过来与之攀交情拉关系,可惜的是,今天来的人不对,司浅一张冰块脸生人勿进,没人敢上前和他谈交情。嫦曦公子因为是商人的关系倒是个健谈的,可他的谈话完全就是在天上飞,始终不落地,一个不留神就被他套在里头了。想得到的消息没有得到,自身的隐秘反而被套进去了,在几个前来套近乎的人失败之后,渐渐的,再没有人敢来了。 嫦曦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啜着酒,来这场宴会原本也不是为了谈交情的。 宴至中场时,晨光正无聊着,就在这时,赤阳国那一边,一直在观赏歌舞的凌王窦轩在听了赤阳帝的几句耳语之后,命人斟了一杯酒,含着笑走过来,来到晨光的桌案前。 “凤主殿下,我国陛下想敬凤主殿下一杯,还望凤主殿下不要推辞,辜负了我国陛下的一番心意。”他穿着浅绿色的亲王服,一张雌雄难辨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他举着一只雕刻着莲花的银杯。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向赤阳国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赤阳帝正望着这一边,见她看过去,无声地对着她举了举酒杯。 在五国宴会上公然如此,这是赤阳国主动投来了花枝,以示友好。 歌舞喧嚣中,诸国注意到了这一幕,全部望过来,各怀心思。 停顿了一下,晨光从窦轩的手里接过酒盏,对着赤阳帝的方向轻轻一扬。 见她如此识相,赤阳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诸国的心思开始走向沸腾。 然而下一息,晨光却将手中的酒盏递给嫦曦,嫦曦接过去,一饮而尽。 晨光对着窦轩微笑,嗓音软糯地道:“抱歉,难得赤阳帝敬酒,本应该喝的,可我身子不好,御医特别嘱咐,不能喝酒。” 第四百零三章 男色 赤阳帝的脸变了色。 窦轩亦感觉到惊讶,在听了晨光的解释后,他笑了一笑,客客气气地施了半礼,转身回到赤阳国的队伍中,把刚才晨光的解释轻声对赤阳帝说了。 赤阳帝点点头,看了晨光一眼,世人皆知凤冥国凤主天生体弱,她的说辞赤阳帝勉强接受,但接受了和会消气是两回事,他依旧面色不虞。 气氛到这里开始变得僵硬,其他国家将刚刚的一幕收在眼里,凤冥国凤主接了酒杯却交给他人饮尽,这是接受了赤阳国的意思,还是不接受给了赤阳国一耳光?赤阳帝在听完凌王殿下的话之后,虽然没有发作,却依旧面色不虞,这是原谅了凤冥国凤主的意思,还是记下了准备过后报复? 人们各种猜测,各种想法。 说笑声比刚刚明显转小,这样的沉默使宴会的走向越发诡异。 顾太后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又收回来,视线落在晨光身上,突然开口,笑说: “凤主殿下,听说这一次五国会令兄也来了,为何今日的宴会不见令兄出席?” 凤冥国的廉王殿下,在各国中名声都响当当的,一个身为皇子却被公主欺压一路踩在脚下的倒霉蛋。 世人皆知,凤冥国是凤主殿下掌握实权,所谓的皇帝不过是傀儡,所谓的亲王不过就是一根批奏章的朱笔。 顾太后突然把司玉瑾提出来,猜不透她的意思,不知道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她当着掌握实权的人的面去提一个傀儡,很有挑拨的嫌疑。 晨光望向顾太后,微微一笑:“家兄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没有办法出席宴会。” 顾太后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难得的五国宴会,真是可惜。” “时间是最快的,一眨眼就是下一次的五国会了,这次的五国宴没办法参加确实遗憾,但也算不上可惜。”晨光笑盈盈地说。 下一次的五国会。 以现在大陆上明争暗斗的情况,这五国真的能撑到下一次的五国会吗? 凤冥国的凤主对五国的想法过于乐观了吧? “对了,我差一点忘记了,凤主的一个妹子还在苍丘国的后宫里,是凤主的……”顾太后笑着,一边去想,一边语气自然地说。 “是我的三妹妹。”晨光噙着笑回答她。 “对,没错,是凤主的三妹妹。凤主这么远来一趟,本应该让凤主姐妹团聚的,可惜的是凤主的妹妹在侍疾期间受人挑唆成了谋害先皇的帮凶,现在正在冷宫里,无法叫出来与凤主叙旧。”顾太后笑着说。 “太后不必放在心上,我那三妹妹与我原算不得亲近,她又已经和亲苍丘国,那就是苍丘国的人了,既然在苍丘国做了不好的事,理应当由苍丘国处置,我是讲道理的,不会干预贵国皇家的家务事。” 顾太后勾着唇角看了她一眼。 如果不是顾太后提起,人们差不多忘记了苍丘国的后宫里还有一个凤冥国的公主。在很久以前的五国会上,凤冥国的凤主可是一下子出手了两个妹妹,将一个妹妹送往赤阳国,一个妹妹送往苍丘国。苍丘国的这位娘娘与苍丘国先帝驾崩有关,还被打入冷宫里,而纳了凤冥国另一位公主的那位赤阳帝,也在前不久撒手人寰了,联想前后,这里面的巧合突然让人觉得可怕。 宴会上,有人面面相觑,有人陷入了沉思。 顾太后笑着,向坐在朝臣中间的晏樱看了一眼。晏樱斜倚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酒盏,慢慢地啜着,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似完全没有兴趣,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留意坐在远处的凤冥国队伍。 顾太后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雍容华贵的样子。 晨光从她的身上收回目光,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 晏樱刚好用余光瞥到她,她唇角勾着的笑意让他微怔,蹙了蹙眉头。 两个侍人从宫人们出入的门走进来,因为大殿内人数众多,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晏樱从晨光脸上收回目光,恰巧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后进来的两个人穿的不是苍丘国宫人的服装,而且看体型外貌,那分明是两个男人。 那两个人径直来到凤冥国的席位后面,司八迎过去,和他们说了两句话,压下了晏樱的狐疑,他便没有出言,一直注视着那边,见那两个人径直走到最前面,一左一右,跪在晨光的桌案两侧,低眉顺眼。 一人先是将手里挽着的薄披风披到晨光身上,然后执起桌上的水壶,斟了清水在晨光的酒盏里。另外一个人将新上来的清蒸螃蟹剔了蟹肉,放进晨光手边的瓷碟里。 宴会过了中间阶段,基本就没意思了,看客无聊,遇到有趣的事,便会立刻关注,凤冥国这边显然发生了有意思的事,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边。 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如假包换的女人,跪在她身边服侍她的人居然不是宫女,而是两个容颜清秀的男人,人们不禁联想起之前听说过的传言。 顾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这是突然发生的,不在意料范围内。虽说女子出行跟随的宫人一般比男子多,很多贵族女子会在出席宴会时带进会场几个宫人,在宫殿外又留下一两个宫人,可服侍女子的宫人大多是宫女,少量是太监,从没听说过有女子会选择男人作为服侍的人。 顾盼亦想起了之前流传过的关于凤冥国凤主的谣言,不禁在心中冷笑,这个女人还真是放荡。 她起了兴致,仔细去看服侍她的那两个年轻男子的长相,然而当目光仔细地落上去之后,她的心陡然一颤,握着酒杯的手差点滑掉,她用吃惊的眼光直直地望着夙玉。 夙玉是个很敏感的人,他感觉到了上面坐在金椅上的女人对他投来的目光,他没有抬头,依旧眉眼恭顺,安静地服侍着自己面前的晨光。 晨光一直留意着,自然也觉察了顾盼从平静到震惊再到深深动摇的眼神。 她端起瓷盅啜着清水,用来掩盖上扬的嘴唇。 第四百零四章 拉关系 这个月份的苍丘国已经很热了。 长定殿内人太多,晨光坐在长定殿附近的花园里,惬意地吹着风。 很快就有人找上来了。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来人是赤阳国的凌王殿下。 “凤主殿下,真巧。”窦轩含着笑说,他客客气气地行了半礼。 晨光微笑着站起来,亦客客气气地回了半礼。 “听闻凤主殿下婚事已定,恭喜。” “多谢凌王殿下。”晨光大大方方地微笑。 短暂的客套过后,窦轩没有离开,他站在晨光身旁,笑着说: “凤主殿下可曾听说,苍丘国这一次有意提高木材的价格?” 苍丘国盛产木材,从很久之前开始,因为苍丘国的木材品种丰富,价格适中,其他诸国有一半的木材生意是和苍丘国做的。木材匮乏的国家,比如原南越国,每年从苍丘国购买的木材数量至少占总数量的四成。而如赤阳国,每年从苍丘国购买的木材数量亦占了总数的三成。 木材小到日常生活大到军工军器,很多地方都需要以木材作为原材料。一直以来,苍丘国在质量上和价格上占据了强大的优势,木材生意十分红火,这也就造成了各国的木材贸易都离不开苍丘国,一旦苍丘国的木材生意从木材行业抽走,会造成许多木材市场濒临垮塌。 “凤冥国这边并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晨光含着笑回答。 之前的五国会上,苍丘国抢了赤阳国的铜矿生意,以低廉的价格赢得了龙熙国、凤冥国、雁云国的市场,到底将霸占铜矿市场多年的赤阳国挤到崩溃,赤阳国的铜矿滞销,采铜产业亦萎靡不振,对赤阳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赤阳国怎么可能会咽下这口气,赤阳国怀恨在心,自那以后,和苍丘国在非战事上形成对立,在赤阳国占据优势的方面对苍丘国大力打压。苍丘国原本就存了想要和赤阳国一较高下的心思,赤阳国如此强硬,非要将苍丘国踩在脚下,苍丘国怎么肯乖乖就范,于是就衍生出了许多事件。在晨光看来,苍丘国意图抬高木材价格,与其说是对赤阳国的挑衅,不如说是对赤阳国的报复。 “苍丘国近几年越发张狂,做事不守规矩,总是出人意料,尤其是顾家掌权后,更不得了了,他们今日这样对待赤阳国,来日同样会对付其他国家,苍丘国现在是把自己当成五国的霸主了。” 晨光微笑,她心想,在七国会时期赤阳国就自诩为七国的霸主,苍丘国这会儿只是稍稍冒个尖儿,还没明目张胆呢,赤阳国就受不了了,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窦轩见晨光对他的话不为所动,笑了笑,意味古怪地说道: “听闻,我只是听闻,凤主殿下与苍丘国的樱王殿下,交情颇深?” 他在“交情颇深”这四个字上咬了重音,意有所指。 晨光望了他一眼,勾起嘴唇,明媚一笑:“凌王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若我的话得罪了凤主殿下,还请凤主殿下不要见怪,这也是我听说的,听说那位樱王殿下和苍丘国的顾太后交往匪浅,顾太后十分宠信樱王殿下。” “是吗?”晨光莞尔笑道,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朴素微笑的模样让窦轩猜不出她的心中所想,但他已经感觉到此刻晨光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笑了笑,说:“我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大概等五国会开始时,凤主殿下就明白了。” 晨光依旧微笑,对他的话没有做出评论。 如一只闭紧了嘴巴的河蚌,不管怎么撬都撬不开她的嘴,窦轩在心里想。 二人又客套了两句,窦轩礼貌地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晨光坐回原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不见了,她眸光微闪。 不久,一个身着华裳的妇人突然出现,由远及近,看见晨光坐在这里,愣了一下,本来应该从前面的岔路拐进去前往长定殿,她犹豫了一下,却径直向晨光走过来。 晨光笑吟吟地站起来。 那妇人含着笑,屈膝行了一礼,跟在她身后的丫鬟机灵地介绍道: “凤主殿下,这一位是英武王妃。” 晨光恍然,噙着笑,语气温软地问了好。 英武王妃为人开朗,笑得和气,她提起之前晨光曾命嫦曦去给她开的育婴堂捐助银子的事,笑着说: “凤主殿下慈善,小妇人代那些可怜的孤儿谢凤主殿下的仁慈。” “王妃快别这样,之前我也说了,我是因为喜欢小孩子,一点心意,不足挂齿的。” 这句话说到了英武王妃的心里,英武王妃开了两家育婴堂,她自然喜欢想法和她一样的人,晨光的话让她觉得晨光是打心眼里喜欢小孩子,打心眼里觉得孤儿可怜,所以才会出手大方以个人名义捐助。她感觉晨光和她是一样的,便对晨光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好感,两个人开始谈天,并且越谈越投机,越谈英武王妃越觉得和晨光相见恨晚,如果现在不是五国会的敏感时期,她真想把晨光请到家里去做客。 两个人谈着谈着就忘记了时间,英武王和英武王妃感情甚笃,见英武王妃离席迟迟没有归去,心中担忧,便离席出来寻找,见英武王妃和凤冥国的凤主正在离长定殿不远的地方交谈甚欢,微怔,上前来。 英武王出来找人,遇到这种情况自然不能叫了妻子就走,于是也跟晨光客套地交谈了几句,气氛融洽。 过了一会儿,英武王和英武王妃先回去长定殿,晨光以想要再乘凉为由拒绝了跟他们同行,她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目送他们远去。 右前方的隐蔽处一抹暗影闪过,没能逃过晨光的眼睛,她唇角勾起的笑容更深。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润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晨光回过身,看着他,笑吟吟地回答:“乘凉。” “是么?”沈润淡淡地应了一声,自远处走过来。 “你去做什么了?”晨光笑盈盈地问。 “没什么。”沈润直接用敷衍的语气回答。 晨光扁了扁嘴。 第四百零五章 站队 五国会在还算平静的氛围里结束了。 结束后,其他四国的人陆续回到了暂居的驿馆。 沈润没有跟着臣将回龙熙国的驿馆,而是径直上了晨光的马车,跟着晨光去了凤冥国的驿馆。 回到驿馆,沈润先进入正房,坐在他常坐的榻上。 “听说苍丘国要针对赤阳国上涨木材的价格呢。”晨光搂着大猫坐在一旁,说。 “嗯。”沈润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有点心不在焉,似在思考别的事情。 “你知道?”晨光疑惑地问。 “知道。”沈润给出肯定的答案,顿了顿,看着她说,“有传闻苍丘国正在秘密向边境派兵,赤阳国也不甘示弱,武器坊已经全部搬迁至边境,为了打击苍丘国,开始制作大量的新式火器。” 晨光微怔,皱了皱眉:“真的假的?消息可靠吗?” “八成是真的。” “苍丘国和赤阳国中间隔着一个雁云国,若这两国真打起来,雁云国不就是主战场了?” 沈润“嗯”了一声,他笑着说:“雁云国也是倒霉,空有如山财富,却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国变成战场。” 晨光陷入沉思,顿了顿,她笑着问:“假如苍丘国和赤阳国真打起来,龙熙国帮哪一边?” “哪一边都不帮。” “真的?”晨光笑吟吟地道,“从现在的情势看,真打起来,赤阳国可能更胜一筹,如果赤阳国真把苍丘国吞并了,雁云国也等于就是赤阳国的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赤阳国占领苍丘国,直逼龙熙国边境,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三足鼎立,局面更不容易破。假如你说的事情成真了,赤阳国本身也会去半条命,后期领土扩张太大,这未必就是好事。”沈润淡声回答。 晨光微怔,想了想,扁扁嘴唇。 “对了,”沈润思索了一会儿,回过神,突然问,“听说你往宜城的两个育婴堂里捐赠了五万两银子,那两家育婴堂的背后人是英武王妃?” “你可以把最后一句话去掉,说的好像我是因为那两家育婴堂是英武王妃开的,所以我才去捐了银子一样。”晨光扁着嘴唇不悦地说。 “那你是为了什么突然想去捐银子?” “当然是因为喜欢小孩子了。”晨光灿烂地笑,理所当然地回答。 沈润坐在椅子上直直地望着她,然后他扬了一下眉:“是吗?” 他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晨光一愣,他来的突然去的突然,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要走了?” 沈润顿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笑说:“想让我留下?留下陪你生小孩子吗?” 晨光哑然。 “你快走吧。”她嘟起嘴巴道。 沈润笑笑,拿起绸纱外裳出去了。 小润他今晚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不然他是不会走的,晨光在心里想,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 次日五国会正式开始。 会上,针锋相对句句带刺的果然是苍丘国和赤阳国,其他国家在赤阳国扣押苍丘国商队,苍丘国意图提高木材售价的事上,出于各种原因,没有插嘴。 凤冥国恭顺谦卑,在会上几乎不发言,乖巧地看着赤阳国和苍丘国在会上面红耳赤。 顾太后与其说是拘谨,不如说她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甚是谨慎,她不发话,安静地听着。苍丘国的发言全部靠顾太后的兄长顾顺,顾顺武将出身,脾气暴烈,声如洪钟,一直在高声喝喊,对赤阳国步步紧逼,完全不肯退让,差一点和赤阳国的将军打起来。 晏樱则任由顾顺上蹿下跳,没有阻止,仿佛事不关己。 这场五国会,不仅仅是扣押商队和木材贸易的争执,赤阳国和苍丘国还在争执另外一件事,这另外一件晨光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事让她颇感意外。 赤阳国和苍丘国正在争夺雁云国东方一处无国无主的火山群,那片火山群占地辽阔,数量庞大。据说赤阳国军队不顾苍丘国的反对已经驻扎军队于那片火山群中,并单方面宣称那片火山群是赤阳国的国土。 但苍丘国通过考证历史古籍,一口咬定那片火山群一直以来都是苍丘国的领土,与赤阳国没有关系,赤阳国的行为无异于强盗。 两国争得面红耳赤。 晨光一时没想明白这两国为什么会争抢那片沉寂了多年的火山群,直到会后沈润告诉她,那片火山群中发现了大量的硫磺矿,估算规模,大概是目前为止玄天大陆上发现的最大的硫磺矿。 硫磺矿的作用很广,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硫磺矿的最大作用毋庸置疑是用来制造火器。赤阳国和苍丘国制造火器的技术远远地走在诸国的最前端,近两年,苍丘国的火器已经能够和赤阳国一较高下了,也难怪苍丘国和赤阳国都要去争夺那片硫磺矿。 一旦硫磺矿到手,苍丘国很有可能在继铜矿之后再将赤阳国一军,将傲慢自大的赤阳国尘封进旧时光里,并取而代之。 苍丘国野心不小,赤阳国自然不会容许,因此赤阳国率先驻兵。 苍丘国在兵力上还是不敢和赤阳国硬碰硬的,于是这则无解的争抢被带到了五国会上,苍丘国想争取别国的支持,只要其他几国站在自己这边,赤阳国即使再傲慢自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赤阳国的想法亦然,赤阳国倒不是害怕苍丘国,赤阳国是想拉拢联合其他几个国家孤立苍丘国,让苍丘国明白什么是现实,收起不自量力的狼子野心。 说白了,这场五国会其实就是两个大国之间的博弈,其他在这两国看来都是弱鸡的国家,在五国会上的作用除了围观,剩下就是选好队伍站队了。 然而三个弱鸡国哪一个都没有正式表态,最多也就是极官方地劝和一下就闭嘴了,凤冥国凤主更是在五国会的中段就开始偷偷打瞌睡,到后半段时彻底睡着了因而变得明目张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去叫醒她。 在五国会苍丘国和赤阳国不欢而散的第二天,晨光收到了赤阳帝派人送来的请柬,请她下午去城郊的蝴蝶谷游湖。 晨光对游湖没有兴趣,不过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赤阳帝的邀约。 下午时,赤阳帝热心地派了马车来接她,晨光登上赤阳国的马车,向城郊的蝴蝶谷出发。 蝴蝶谷顾名思义是一座开满了青草和野花的山谷,山谷中有许多蝴蝶,因此得名。 赤阳帝坐在青翠的山坡上喝茶,漫山遍野的侍卫,琳琅满目的宫女。 晨光心想,果然是大国的派头,她比不了。 第四百零六章 赤阳帝的威迫 赤阳帝窦穆三十多岁年纪,眉眼浓厚,棱角分明,他拥有一身麦色的皮肤,身材健硕,隔着衣服都能够感觉到他手臂上的肌肉虬结。 是他邀约了晨光,可对晨光肯来赴约他并没有表现得多高兴,他依旧维持着大国帝王的高高在上,这一点跟他故去的父皇非常相像。 说是游湖,晨光只是看到了湖,并没有游。蝴蝶谷下面是一片清澈的湖泊,窦穆却没有去游湖的意思,他坐在山坡上,请晨光也坐下来。 晨光坐在他对面,宫人给她上了桂花糕和清泉水,窦穆笑道: “听说凤主殿下最爱吃桂花糕,嗜好清泉水,这桂花糕是宜城最好的糕饼楼新月斋做的,泉水是在山里最好的泉眼打来的,凤主殿下尝尝。” 晨光微怔。 让人请吃喝,一准没好事,她含了笑,客客气气地道:“多谢赤阳帝陛下。” “朕与凤主是第二次见面吧,上一次朕与凤主见面时还是在赤阳国,那个时候朕还是太子。”窦穆说话时,语气看似温和,却带着很强的压迫力,并非是他刻意施压,而是他本身就带着那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强大气场。 “是呢。”晨光笑盈盈地回答,回答得简短,她感觉到赤阳帝的眸光里掠过一丝不满,唇角勾着的笑意渐浅。 “朕在登基之后曾派使者去过凤冥国,那时候凤主不在瀚京里。” “我听兄长说过,赤阳帝派了使者去过瀚京,偏那个时候我不在瀚京里,真是遗憾呢。”晨光浅笑吟吟。 窦穆眼里的不悦更浓,他冷淡地笑着,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问: “那个时候凤主不在瀚京里,是在哪儿呢?” 晨光温婉地笑着:“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请赤阳帝恕我无法奉告。”她的语调柔暖温糯,说出来的话却极是强硬,直直地就将窦穆的问话给顶了回去。 窦穆面色微变,不悦写在了眼神里,虽然没有发作被挑衅的怒火,可眼角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朕知道,凤主不肯明言确实是有缘由的,毕竟联合龙熙国攻打烈焰城的消息一传出去,龙熙国和凤冥国便会成为诸国的公敌。” 晨光直直地看着他,绷着唇角微笑:“我是不知道赤阳帝说的凤冥国和龙熙国联合攻打烈焰城这种子虚乌有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单说赤阳帝口中的‘会成为诸国的公敌’,我倒是好奇,所谓的‘诸国’究竟是哪一国,是赤阳国、苍丘国、还是雁云国?” 这个女人顽固又恶劣。 窦穆将警告的话挑出来,没有深入,点到为止,这是给她回转的余地,她应该对此感恩戴德,并就势乖顺起来,可她不仅没有,反而暴露了强横,他说一句她怼一句,一点都不识趣。她不受威胁,言辞犀利,这让窦穆感到不悦。她捧着一个尚未复兴的蛮荒之国,到底是哪来的底气?她的那些个男人么,龙熙帝、雁云帝和苍丘国的樱王? 窦穆冷笑了一声:“凤主,不说就算龙熙国和你的凤冥国联合起来赤阳国也不会放在眼里,单说龙熙国,凤主就这么有自信龙熙国会站在凤冥国这一边么?凤主凭什么这样确定?一纸婚约?凤主你不是那种可笑的女人吧?” 晨光清清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微笑着问:“赤阳帝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苍丘国的铜矿,朕认为凤主应该有能耐可以联合龙熙国、雁云国一块禁止从苍丘国购买铜矿,封了苍丘国的这单生意。” 晨光明白,别的原因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苍丘国意图和赤阳国争夺那片火山硫磺矿,赤阳帝咽不下这口气,欲在贸易上封锁苍丘国,对苍丘国造成压力。 一旦苍丘国对三国出口的铜矿生意链断裂,将会对苍丘国造成巨大的损失。同时,赤阳国肯定还会断绝苍丘国其他方面的贸易,比如木材和粮食。就现在的赤阳国来说,确实有这个能力。 被人明目张胆地威胁,强行绑架自己做帮凶,却只能乖乖地听着,这滋味一点都不愉快。 晨光望着窦穆那张笃定了她会就范的傲慢脸孔,顿了顿,说道: “凤冥国这方面我倒是可以做主,可龙熙国和雁云国那边,刚刚赤阳帝也说了,我哪有那个能耐能够左右其他两国帝君的想法。” 窦穆皮笑肉不笑地道:“朕刚刚也说了,朕相信凤主的能耐。” 这是逼迫她按照他的话去做的意思,她连讨价还价的权利都没有。 窦穆笑看着她,晨光沉着眸光的样子让他觉得愉悦,他在笑的时候,眼角荡起了几缕细纹,他用真诚的语气,亲切温厚地对她说: “凤主,作为一个女人你能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了,可你再有能耐,凤冥国也只是一个蛮荒之国。你不要忘了,现在赤阳国与凤冥国接壤,只要朕想攻打凤冥国,便如探囊取物。你以为龙熙国真的会冒着与赤阳国作对的风险去帮你吗,你不是那种愚蠢又自大的女人,对吧?” 晨光望着他,唇角勾着僵涩的微笑。若是对凤冥国本身有好处,她当然不会在意破坏苍丘国的贸易命脉,可是被人威胁着去做这种事,她又得不到任何好处,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恼火的了。 游湖? 游个大头鬼! 到最后晨光连清澈的湖水都没摸到。 在离开的时候,窦穆纡尊降贵将晨光送上马车,大概是对她的一个补慰。 站在马车下,窦穆看着晨光的脸,笑说: “听闻凤主即将大婚,朕便说一声‘恭喜’吧,只是朕仍旧觉得,龙熙帝对于凤主来说并非良配。龙熙国正在衰败,以现在的情势看,早晚会走向崩坏,像凤主殿下这样聪明又貌美的女子,朕认为,还是应该与世间最强大的男子比肩,方不负凤主的美貌和才情。” 晨光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点东西。 我的眼睛还没瞎呢,她在心里想,似笑非笑,客套地搪塞两句,她转身登上马车,离开蝴蝶谷。 晨光没有对他的话搭腔,窦穆望着马车缓慢离开的方向,冷笑了一声。 第四百零七章 吹捧 晨光回到凤冥国的驿馆,刚下了马车,司七便迎上来悄声道: “殿下,苍丘国皇宫里来了一个太监,说顾太后请殿下入宫去赏花。” 晨光沉吟片刻,笑了一笑。 宫里出来的总管太监很客气,对晨光笑着转述了顾太后的话,说今年御花园里的花开的好,请凤主殿下进宫去赏花。 晨光答应了。 苍丘国的御花园牡丹种的最多,有一大片牡丹园是今年新种的,那是顾太后最喜欢的花。大朵大朵的牡丹在日光下绽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顾太后穿了一件草绿色的暗花蝴蝶纹净面立领宫衣,下面是一条逶迤拖地的织锦折枝牡丹撒花裙,手挽玫瑰紫团花碧霞罗素绫,乌黑的长发绾成风流别致的惊鹄髻,佩了一套鎏金嵌花头面,腰系半月水波纹腰带,上面还挂着一个百蝶穿花的锦缎香袋,姣如秋月,艳比春花。 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丈夫身为一国太后的寡妇来说,她的打扮过于艳丽了,色彩鲜亮,明艳动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丧夫的悲痛。现在这个时候连丧期都没有过,在这个时候她打扮得如此自由随性,可见苍丘国的朝堂上的确是她顾家一手遮天,她完全不需要去在意旁人的目光。 她打扮得很年轻,虽然她并不老,长相也靓丽漂亮,可这世间过了三十岁的女子,极少会有人像她一样,仍旧将自己当成二十出头的新妇,穿的扎眼又鲜亮。 晨光到达御花园时,顾太后正坐在牡丹花丛里津津有味地听戏。 在她的坐处不远的地方,宫里养的小小戏班子正在花丛里咿咿呀呀地唱,琴声婉转,笛声悠扬。 那是苍丘国特有的戏种,用的是苍丘国古老的方言,在唱戏的时候,无论戏中人是男是女,唱腔十分柔婉,对词时通常回腔百转,将声音拉得很长。在唱的时候,声线压得很低,鲜少有高亢,一般都是呜呜咽咽,偶尔会觉得像是哭声。 顾太后酷爱听戏,晨光看着远处正在上演的戏码,虽然都是女子扮成的,但在戏里却是一男一女,情丝缠绵,难舍难分,晨光想在跟自己见面时顾太后仍旧在看这种戏,看来她是真的喜欢看情戏。 领路的太监在走近时快两步去通报,宫女报给正沉浸在戏里的顾太后,在通报的时候,那宫女战战兢兢的,大概是平日里顾太后待宫人很严厉。 被打断看戏,顾太后有些不悦,听了宫女的通报望向花丛外,见晨光站在那里,方才转怒为喜,和颜悦色地望着晨光。 晨光被宫女领了过去,来到顾太后的坐处旁,桌边的另一张椅子是空着的,上面铺了柔软的兽皮。晨光在她面前的圆桌上扫了一眼,上面除了几样精致的小食,还有一只酒壶。 青天白日里喝酒,顾太后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第一天见凤主时就觉得凤主貌美,如此貌美的人儿一定爱花,今日的牡丹园里牡丹全开了,我想要赏花时突然想起来凤主,就冒昧地派人去请凤主,没有打扰到凤主吧?”顾太后说话时的态度还算客气,她坐在椅子上,似笑未笑地看着晨光。 晨光虽说是凤主,毕竟不是国君,与她太后的身份还是差了一截,若认真计算起来,搞不好还差一辈,顾太后没有站起来迎接,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份更高贵,也许是想试探一下晨光的态度。 “没有,我在驿馆中正闲的发慌,多亏了顾太后请我赏花,我才有了去处,才能出来。”晨光完全不在意,在顾太后无声的邀请下,笑着在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 “凤主怎么会闲得慌,先前不是应赤阳帝的邀约去蝴蝶谷了么。”顾太后似笑非笑地说。 晨光面色未变,笑吟吟道:“白走了一趟,没能游湖,实在遗憾。” 顾太后唇角的笑意深沉,她说:“是呢,蝴蝶谷那边的湖最好,水清山秀,这时节最适合游湖,再过一阵子天热了就不适合了。” “是。”晨光表赞同地应了一句。 顾太后含着笑,将目光投向桌上的酒壶,说:“这是宫中酿的三味酒,比哪一国的酒滋味都要醇厚,凤主尝尝?” “顾太后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身子不好,喝不得酒的。”晨光噙着笑推辞。 顾太后的表情略显失望,她用同情的眼光看了晨光一眼: “凤主年纪也不大,小小年纪身子竟如此衰弱,真让人心疼。” 晨光微笑。 顾太后在后宫生存的时间太久,即使她现在已经从后宫的尔虞我诈中脱离,手握权力,至高无上,可她的谈吐中偶尔还能看出来一丝后宫女子的影子,这大概是习惯,习惯已经深深地印刻进骨子里,她自己意识不到,她也改不掉。 顾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晨光,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凤主果然貌美,不愧是活在传闻中的美人儿,花见了你都会黯然失色。” 晨光笑起来:“顾太后才是美人儿,顾太后如此说,我愧不敢当。” 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顾太后的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她的笑容比刚刚深了一些。 晨光勾着嘴唇,从她的脸上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咿呀弹唱的戏班子,笑问: “顾太后喜欢听戏?” 顾太后的情绪高涨了些,大概是真的喜欢听戏,她眼盯着戏台,兴致勃勃地对晨光介绍:“这是诸多戏本中最有名的戏,《明月记》,凤主也瞧瞧,说不定会喜欢上,凤主若是喜欢,回头我送凤主一支戏班子。” 晨光笑而不答。 她跟着顾太后一块,安静地听戏,尽管苍丘国的方言她一句都听不懂,台上那两个人腻腻歪歪哼哼唧唧她看了直起鸡皮疙瘩,她仍旧安静地看着,就好像她真的是来赏花看戏和顾太后一块享受美好时光的。 ……真的是在享受美好时光才有鬼,不管是对于晨光还是对于顾太后来说。 第四百零八章 顾太后的野心 一出戏唱完已经是黄昏了。 顾太后也没想到晨光真的绷住了居然和她一块看完了整场戏,中途没有不耐烦,没有询问或者和她提起两国间的事,更没有中途离席,好像她真的感兴趣似的。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顾太后直接将晨光留下来一块用晚膳,就在牡丹花园里。 唱戏的人已经撤了,只留下琴师远远地坐在花丛里拨弦演奏,幽婉的乐曲随着清风飘过来,让人沉醉。 苍丘国的食物在调味料上十分讲究,食物的本味吃不到,几乎都是浓重的香料味道。 顾太后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嘴唇,含着笑开口,轻声问: “凤主对赤阳国怎么看?” “赤阳国国力强盛,军力强大,我凤冥国一个蛮荒之国,可不敢对赤阳国评头论足。”晨光笑说。 她这话说的让顾太后不由得多心,赤阳国是公认的第一大国,晨光口里的不敢让顾太后感觉,她是不是也在讽刺苍丘国不自量力想要与赤阳国作对。 但即使对方真的是那个意思,没有明说也没有挑衅,顾太后若是在这句话上生事端就是自己承认了苍丘国比不过赤阳国,她将这则不悦咽下,笑着道: “或许凤冥国过去是蛮荒小国,毕竟是在沙漠里的,可现在任谁也不敢再说凤冥国是蛮荒国度了,能一鼓作气拿下南越和北越,凤主殿下了不得。” “运气而已。”晨光浅笑吟吟。 “听说,凤主与我国的樱王交情匪浅。”顾太后启唇,似笑非笑,她望着晨光,眼里的笑意有点意味不明,莫名的让人觉得危险。 “幼年时有过一段过往,不过没多久就分开了。”晨光诚实地笑答。 顾盼比她想象中还要提前询问了这个问题,晨光本以为她不会问。这个女人比晨光想的还要野心勃勃,心机深沉。 顾太后并不在意晨光的话是否敷衍,晨光肯爽快地承认这件事让顾太后有些惊讶,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手握权力的女人都是一样的,男女之爱只是在享受过胜利喜悦之后的补充品,能够享受到当然好,享受不到也没有太在意,总之是不会被补充品扰乱了正心的。 然而,手握权力的女人和手握权力的男人一样,也是有偏袒和私爱的,即使不是重中之重,仍会对某一个人付诸比对别人多一份的心。 顾太后微笑着,她说: “晏樱在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他,那个时候他身份高贵,聪敏过人,阖府众星捧月,整个宜城没有不知道晏家小公子的,只可惜后来家落,晏樱去向不明。当时都在传说,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定是死在外头了。别看他活着回来了,这么多年,也是可怜。” 晨光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评论。 顿了顿,顾太后话锋一转,说道: “自北越和南越被凤冥灭掉,五国间的局势越来越恶化,赤阳国一直以来都是狼子野心,在大陆还是七国的时候,就妄图命令其他六国,把别国当成他赤阳国的附属国,任意使唤。赤阳国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一旦战事起,赤阳国的目的必是剿灭除赤阳国以外的所有国家,令整个大陆归属赤阳国所有。 苍丘国一直以来最重和平,尤其是现在,先皇驾崩,我孩儿还小,内忧已经够多,再添外患,苍丘国实在无力承受,不管百年之后怎样,至少在我尚在人世的时候,我希望大陆上五国和平。凤主的想法应与我是一样的,虽说凤主灭了南越和北越,可凤冥国常年蜗居沙漠,确实憋屈,现如今凤冥国百废待兴,国内又有南越会的恶徒不断作祟,凤主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发生战事吧。五国之间,不管哪两国挑起战事,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五国大战,生灵涂炭。” 顾太后的话说的很诚挚。 “当然。”晨光说,“凤冥国刚经历过战事,在我在世的时候确实无力再应付大战,凤冥国现在最需要的是修整。只是,贵国与赤阳国一直争执不停,我一个蛮荒小国说不上话,只能干看着心惊胆寒。” “赤阳国欺人又狡猾,不先动手,而是用各种方式去挑战各国的忍耐力,凤主不要以为事不关己,以赤阳国的脾性,今日可以无辜扣押我苍丘国商队,明目张胆地抢夺我苍丘国领土,明日就有可能跨过凤冥国边境去屠杀凤冥国的百姓。” 晨光沉吟片刻,笑问: “那么,顾太后预备如何?” “我虽不赞同发生战事,可我无法保证赤阳国不会发动战争,唯一能做的,只有先下手为强。”顾太后在说这话时,眼里掠过一抹阴狠。 这个女人超出晨光预料的狠厉果断。 晨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含着笑说:“刚刚顾太后不是还说,一旦哪两国挑起战事,必会掀起五国大战,生灵涂炭么?” “我指的是赤阳国。凤主怕什么,五国之中,苍丘国是凤主的友军,龙熙帝是凤主的夫君,只有赤阳国才是最大的威胁。” 顾太后说着,见晨光沉默不语,她笑着道: “我也不是说时机是现在,只是,我有些好奇,凤主的犹豫究竟是笃定赤阳国不会对凤冥国下手,还是凤主有能耐独自对抗赤阳国呢?” 晨光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莞尔一笑:“顾太后容我考虑一下。” “这个自然。”顾太后莞尔笑答。 那之后二人便没再谈国事,谈了一谈风花雪月,听了一听靡靡之音。 顾太后除了喜欢听戏也喜欢听琴。 天黑下来的时候,晨光和顾太后还在兴致勃勃地听琴,琴弹得正起兴,就在这时,铮的一声,琴弦断裂,琴曲破音,美妙的琴音戛然而止。 琴师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流血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跪下来请罪。 顾太后败了兴,火冒三丈,怒声道: “拉下去!” 两个太监上前来,将瑟瑟发抖的琴师拉了下去。 顾太后向晨光赔罪,说宫里的琴师太没用。 晨光眼波一转,笑盈盈道:“说到琴师,我宫里有一位琴师琴艺高超,这次刚好带了来,不如顾太后也听一听?不必为刚才的失误扫兴。” 第四百零九章 美人外交 顾盼听了晨光的提议,虽不感兴趣,却也顺水推舟答应了。 晨光含笑吩咐了火舞。 顾盼对凤冥国的琴师不抱期待,在她心里凤冥国是一个从沙漠里出来的蛮荒之国,在文化艺术上的造诣比别国差远了,乡下田舍奴哪有什么好琴师,只是因为礼貌,她没有拒绝。 她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人竟然是之前五国宴会上突然出现在宴会后半段凤主的两名男侍,一个抱琴一个拿箫,美丽的容貌并不女气,尤其是抱琴的那名琴师,精致的相貌,洒脱的气度,轮廓阴柔,却不失男子的英朗。 顾盼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名唤夙玉的男子,琴技的造诣精湛,音音细律,余韵流转,逗引人情丝缠绵。 顾盼没来由地想起了晏樱,她心里明白夙玉连晏樱的一分都及不上,可她偏偏无法忽略那半分,因为她掌控不了晏樱,许久以来的失望焦虑让她不由得紧盯住那半分的相似不放,这半分在她的脑海中无限扩大,她越沉迷琴曲,越难自拔,到最后她被自己混沌的心绪绕得一团乱。 她溃乱的眼光落入晨光眼底,晨光的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将目光落在恬静弹奏的夙玉身上。 晏樱那种人世间难再找出第二个,能肖似半分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在第一眼看见夙玉时连晨光都觉得有些像,这就更了不得了,所以晨光留下了他,果然派上了用场。 顾盼的才艺是奏琴,晏樱会琴,而且技艺高超。巧的是夙玉是琴师出身,就算比不过晏樱,在晨光的点拨下勤加练习也能相像两成。 两成就够了,顾盼的心可还没有进化到完全是钢铁,坚硬不可摧。 顾盼很快便沉浸在琴曲里,甚至忘记了夙玉眉宇间与晏樱的那半分相似。琴和戏是她最大的爱好,对于琴她很痴迷,她也是凭靠着一手好琴技才在后宫获得荣宠的。 君陌很聪明,尽管晨光没有告诉他,可他看气氛就明白夙玉才是被主推的,所以他的箫声至始至终都是背景,衬托着琴声,没有喧兵夺主盖过琴音。 在顾盼直直地盯着夙玉时,君陌偶尔会向晨光这边望过来一眼,很快又移开。他的眼神里大概有点幽怨,被当成礼物送出去落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可是没有办法,他天生就是物件儿。 顾盼沉浸在琴曲里,一曲奏罢,余音未散,顾盼已经鼓起掌。她望着夙玉,凤眸里堆起了笑意,连两腮的肌肉都变得温柔起来。她被夙玉的琴声打动,至少在现在,她是喜欢得不得了的。 夙玉从自己的琴音中回过神来,刚刚在奏琴时他是完全投入的,认真专注时的表情配合他天生的好容貌,很让人心动。在听到顾盼的掌声时,他自投入里醒过神,抬起脸望向顾盼,他弯起唇角,微微一笑,笑如沁泉,媚如春风。 顾盼是毫无防备的,那笑容投过来,在没有戒备时冲进心底,让她的心颤了一下。 那一瞬的微怔和无措代表着失态。 晨光手肘支在桌上,手掌半掩着嘴唇,望着完美发挥的夙玉,忍耐着微笑。 夙玉的最后一笑及时又美好,晏樱是不会这么笑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迎合他人的心意去微笑。虽说他的那份倔强迷醉了不少人,可饲主还是喜欢温驯乖顺的爱物,抱怨、失望和憎恨不可能没有,在这个时候,自然会想要一个乖顺的替代品。 顾盼在一瞬的失态后回过神来,对晨光笑道:“凤主竟有如此优秀的琴师,琴技这般出众的琴师就是苍丘国中也很难找到。” 极高的赞誉。 “他二人是大臣进献给我的,我不大懂琴,只是觉得好听,真有那么优秀吗?”晨光用怀疑的语气问。 “当然优秀,这样的琴师可是宝物。”顾盼微笑着说,对晨光不懂琴称赞的得不痛不痒的态度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愤怒。 “原来如此。”晨光点头,笑道,“我不懂琴,既然他二人这样优秀,顾太后又喜欢,不如我将他二人赠给顾太后,可好?” 顾盼愣住了。 晨光微笑着道:“我的一份小礼物,别的凤冥国也拿不出手,难得有能入顾太后眼的,还请顾太后不要推辞。” “这……”顾盼干笑着。 各国之间互赠礼物很平常,这只是一种社交礼仪,并不等于收下之后便要一直友好下去,也不代表两国达成了某种协定。以前的五国会上,各国君王都接受过其他国家赠送的美女,可赠送男人这还是头一回,当然,这也是因为诸国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女性当权者。 “这点礼物顾太后还要拒绝,莫不是看不起凤冥国?”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问。 “不是……”收两个侍人算不得什么,可问题是这两个侍人是男人,她是太后,这若是传出去,外面的那帮大臣、苍丘国的百姓不知道要说什么。 晨光望着她,停顿片刻,略惊讶地笑说:“啊呀,难不成顾太后是在顾忌他人的眼光?一个琴师而已。我还以为顾太后在苍丘国与我在凤冥国是一样的,我在凤冥国时,可没有人敢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顾太后不是已经垂帘了么?” 冷嘲暗讽的语气。 顾盼冷冷地看着晨光,她是富贵繁荣的苍丘帝国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垂帘临朝,至高无上,她一个蛮荒小国的公主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她顾盼相提并论! “既然是凤主的心意,我就收下了。”她浅笑着说。 晨光弯着眉眼,笑了一笑。 …… 凤冥国凤主向苍丘国太后送了两名美男乐师的消息很快传遍各国驿馆,说是乐师,到底是做什么的谁的心里没点数,真的是弹弹琴听听琴才有鬼。这片大陆终于堕落到女人开始给女人送男人了,妖女横行,苍天无眼! 晨光对各国男性掌权者以己度人的龌龊言论嗤之以鼻,怎么就不能弹弹琴听听琴了,一个个满脑子的脏污思想! 沈润是次日才听说的,他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有点恼火外在纯洁的晨光一点都不纯洁地去干那种勾当,偏他又说不出什么,送美人本就是五国会的惯例,他也刚从赤阳帝那里收了十二个歌姬,又回送了同数量的舞女。 美人外交,各国都在做。 第四百十章 贱奴 樱王府。 从宫里出来报信的小太监在磕磕巴巴了半天终于在樱王殿下的压力下说出了太后娘娘新得的琴师与樱王殿下有半分相似后,因为过于忠诚毙命,被樱王殿下当场宰掉了。 流砂看了看横在地中央的尸体,又看了看一脸薄怒的主子,眼观鼻鼻观心,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晏忠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在流砂看来,晏忠并不是不聪明,他只是对晏家过于忠心耿耿,过于忠心耿直,有些时候自然就会对看不透意图的主子产生不满,他常常会觉得摸不透心思的主子是在胡混日子,致大业于不顾。 晏忠是上一辈的老思想,因为跟在严谨认真的老太爷身边多年,本身又是严肃的性格,从前更是豁出了命才将幼年时的主子带出苍丘国,在他心里,晏家比什么都重要,主子比什么都重要,他全心全意地期望着主子能够带领晏家实现晏家祖祖辈辈传递下来的希望。因此,一切能够扰乱主子心绪和定力的东西都没有必要存在在这个世上,那凤冥国的凤主就是这些东西里最首先要被清除的。 流砂知道,晏忠总觉得主子是因为顾念旧情才不对凤主下手的,因为凤主的事情,晏忠与主子起过许多冲突。而自家主子虽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他是记得晏忠的恩情的,他虽然讨厌晏忠的指手画脚,却一直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当成父亲般对待,他始终没有对晏忠动杀心。 晏忠对凤主的所作所为很生气。 “世风日下,女人给女人送男人,不知廉耻!”晏忠怒气冲冲地道,“主子,奴才早说过,晨光那个女人留不得。顾盼就罢了,由她充当傀儡比小皇帝更好拿捏,可晨光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若是让她多接触顾盼,怂恿怂恿,凭那个女人的三寸不烂之舌,闹不好顾盼就和她学了,到时候在后宫里养汉子,把朝堂搅和得乌烟瘴气,对我们完全没有益处。晨光那个女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今儿跟龙熙国交好,明儿又和赤阳国勾搭,现在又上赶着找上顾盼给顾盼送男人,这种女人留在世上早晚会坏事,主子就当是为民除害也留不得她!” 晏樱还没从先前太监说晨光送的那个琴师跟他的相貌有半分相似的气里缓过来,表情冷冷地听着晏忠说。盛怒之下他觉得晏忠说的是对的,那个女人不仅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还不知羞耻不懂自爱,所以……被她送给顾盼的那个和他有半分相似的贱人她用过了没有? 若她真把他和一个卑贱的贱奴拉到同等位置上看待,他真的会杀了她! “主子,趁现在晨光那个贱婢还在宜城,宜城是主子的地界,主子应该趁这个机会杀了她,让她再也不能兴风作浪?”晏忠气急败坏,慷慨激昂,在他看来,晨光那个贱人还在宜城是除掉她最好的机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晏樱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以你的身份,还不配叫她‘贱婢’。” 晏忠愣了一下,然后闭了嘴。 已经年过五旬的晏忠早就被裁撤了主要事务,他现在做的事除了管理家宅,就是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上打打杂。他也知道主子对他强硬干涉的态度很恼火,可他自认为那是忠心,是将偏离正途的主子拉回到正路上,所以他仍旧态度强硬,尽管许多时候,他已经不会再明劝了。 在他看来,凤冥国的凤主不能留。 …… 入夜。 天气炎热。 晨光讨厌炎热,虽然她不会流汗,可湿热的天气让她的身体躁得慌。她跪坐在竹席上,大口吃冰镇寒瓜,寒瓜已经够好吃了,又是用冰镇过的,晨光感受到了满满的幸福。 她没吃过寒瓜,龙熙国倒是有,可那时候小润说寒瓜性寒不许她吃,自从离开龙熙国她就再没见过寒瓜,更别提是用冰镇过的。昨天从宫里出来时顾盼送了她两个大瓜,晨光趁着今天司浅和嫦曦都不在,躲在房间里大快朵颐。 “殿下,寒瓜吃太多肚子会痛的。”火舞在一旁劝说。 “不会的,我只吃一个,那一个明天再吃。” “被嫦曦知道,嫦曦会生气的。” “我全吃光他就不会知道了。”晨光咔擦咔擦地啃寒瓜,她喜欢这清脆的响声。 “殿下,肚子会痛。”火舞无奈地道。 “不会的。”晨光顽固地说。 就在这时,庭院里传来兵器碰撞声,接着响亮的脚步声传来,再然后是禁卫的呼喝声。 惨叫声不绝。 火舞皱了皱眉,这个时辰了,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跑来暗杀,错过就寝的时间,殿下说不定又要吃另外一个寒瓜了。 晨光仍在吃寒瓜。 大约两刻钟后,庭院内的异动渐歇,不久,司七将一个满脸是血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提了进来。 男人五十多岁,一身黑衣,遍体鳞伤,表情狰狞,面对晨光时身体直挺,脖子梗着,一脸的愤愤不平。 司七可没有尊老之心,一脚踹在膝窝,男人扑通跪了下来。 晨光扔了寒瓜皮,她再爱吃对着一张血淋淋的脸她也吃不下去,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司十在男人的脸上看了看,凑到晨光耳旁悄声道: “殿下,是晏忠。” 晨光微怔,仔细去回忆这个名字,然后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上排牙齿中那两颗尖牙异常锋锐,在烛火里闪耀着寒光。 “嗬,总算见面了,教唆主子背信弃义的贱奴。”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 “呸!妖女!”晏忠愤恨地瞪着她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 声音未落,已经被司七用剑柄重重地砸在地上,他一声闷哼,额头血流如注。 晨光勾唇微笑。 “来了几个人啊?”晨光笑着问司七。 “回殿下,三十二个,全部是杀手。” “活了几个?” “只留下这一个活口。” 晨光笑得越发灿烂,瞥了晏忠一眼,懒洋洋地对着司十道: “你去问晏樱,用什么来换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忠仆。” 第四百十一章 交换 晏樱去梨园转了一圈,见到了那个和他有半分相像的贱奴。 顾盼正在听贱奴弹琴,那贱奴应对他时,句句得体没让他抓住把柄,顾盼明里暗里又护着那个贱奴。那女人八成以为他是因为嫉妒她维护夙玉才针对夙玉的,因为是这种想法,顾盼的态度比平日更加强硬。青天白日,晏樱顾忌着一些事,便不愿意在五国会期间在这件小事上和顾盼翻脸。 他带着火气刚从宫里出来,就被司十给召到凤冥国驿馆来了。 晏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晨光坐在庭院里用一根狗尾巴草逗猫,见晏樱进来,抬起头,望着他绷紧的脸,笑得欢快。 她丢下狗尾巴草,将大猫搂紧在怀里,缩坐在竹席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挺快的嘛!” “那个叫夙玉的,你从哪弄来的?”晏樱站在她面前,没有先问晏忠的事,他更关注的是夙玉。夙玉在他面前无论是沉着冷静、谨小慎微还是诚惶诚恐都演绎得天衣无缝,因为太天衣无缝,反而奇怪。晏樱不认为晨光会蠢到亲自将细作送进苍丘国皇宫,尤其是在他在苍丘国的情况下。 晨光将长发一甩:“我干吗要回答你?” 晏樱皱了皱眉。 大猫不乐意被晨光抱着,用力挣脱开她的怀抱,跳下竹榻,跑掉了。 “这是你计算好的?”晏樱直视着晨光,他很不高兴,俊美的面庞如罩了一层寒霜。 “什么?”晨光一脸的无辜纯良,她从榻上站起来,笑吟吟问,“你该不会是在说给顾太后送琴师的事吧?”她走到他面前,站在和他只有半步远的距离,浅笑盈盈,“一个玩物而已,也值得你这样嫉妒?我想,顾太后可不会喜欢善妒的男人。” 晏樱沉着脸。 她故意曲解他的话,还对他冷嘲热讽。 “你认为顾盼会为了一个贱奴对抗我?”他冷笑着质问。 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也是说不准的事。你不了解女人,你以为你的欲擒故纵会永远奏效?只有拖沓又愚蠢的女人才会被那种伎俩骗倒。沾染过权利的女人只会对权利感兴趣,因为有了权力就意味着拥有一切,雄厚的财力、无上的尊贵、杀伐的自由,有了这些还怕会没有男人?况且那顾太后又不是黄花姑娘,未必就会一直痴迷男人艳丽的脸蛋和冷漠的眼神,又不是天生的贱种,比起那些没有用处的,尝过男人的女人更爱的是……”她欲言又止,笑了一声,“我送去的人全部天赋异禀,”她将双眸在他的腰带以下溜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而你,未必有那个天赋。” 晏樱火冒三丈。 曾经纯洁无邪拉拉手都会不好意思的小猫儿居然和他面对面地谈论起男女之事都不脸红,他无法接受。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蹙着眉,低声道,言语里不乏恚怒。 晨光挑眉:“你觉得你跟我在圣子山相处过几年你就对我了若指掌了,你这是哪来的自信?” 她慢吞吞地说着,转身,又坐回软榻上,歪头,用极可爱的表情笑眯眯地对他说: “晏樱哥哥,你再这样自以为是,真的会死在我的手里哦!” 晏樱冷着脸看着她,她天真又邪恶的表情就是一只恶魔。 他决定不再和她谈那个琴师的事,再谈下去她会把他气到吐血,那人在苍丘国皇宫,他有的是法子处置。 “晏忠在你这儿?”他强压下在胸口翻腾的怒火,沉声问。 “你的那个奴才真是不识好歹,你都没有警告过他,刺杀我我会拆了他的老骨头吗?”晨光听了晏忠的名字,美丽的脸蛋绷起来,凉森森地说。 “放了他。”晏樱也是无奈,他用看似要求实则是在商谈的口吻道。 晨光单手撑腮,慢吞吞地挑了一下眉:“真难得,向来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晏大公子居然会要求我放掉一个贱奴。” “他是跟在我祖父身边的人,也是当年护送我逃离苍丘国的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啊。”晨光托着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没有我,至少最后一次司彤会把你扒皮抽筋扔出去喂蛇。” 晏樱语塞。 他垂了眼帘,无奈地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他的嗓音幽沉动听,撩心,惹人爱怜。 “拿什么来换?”他话还没说完晨光就打断了他,煽情这玩意儿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用了,她直白地问。 晏樱停止了煽情,抬眼,望着她反问:“你要什么?”他心里清楚,包括她的那句“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其实也是刻意的煽情,提醒他他曾经对不起她,从两面下手,更利于她向他提条件。 “你能给什么?” “你说说看。” “苍丘国的火器师一名,苍丘国刚种植成功的加产稻米种子一车,以及,你停止制造武器人。” 晏樱做的事情晨光心里清楚,晏樱也知道晨光心里清楚,在这件事上,他二人一直存在分歧。 “我之前对你说过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讨厌变强,更多的人,能够变得强大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哪怕让他们付出命的代价,他们也不在乎。我只要没有用婴孩,这件事你管不着。” “违背天道,不顾人性,逆天而为,徒增人命,已经预定要下地狱的人,非要被打入地狱的最底层才好吗?” “既然都是要下地狱,下到哪一层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不会有人在意。”晏樱望着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 晨光勾起了嘴唇,她从榻上直起腰身,淡淡地说:“那时候你逃的太快,没有看到司彤是怎么死的,饲养疯犬早晚会被疯犬咬死。” “我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晏樱似笑非笑。 “既然要死,为何不干脆点,现在抹脖子自尽不是更快些?” “你也会死,活着又辛苦,为何不早点解脱,非要辛苦地活着?”晏樱笑着反问。 晨光绷着脸,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 “你回去吧,等到火器师和种子给我送过来,我自会放那个贱奴回去,回去之后你可要教训好了,再有下次,我真的会剐了他。” 第四百十二章 外出 晏樱对她突然变得强横的态度不以为意,他知道她生气了,他是故意惹她生气的,她先前的话给他添了太多的堵,只有她生气了他才会觉得爽快些,可爽快了之后又觉得自己特没趣。 他刚要走,突然发现火舞从远处走来,对着晨光打了个他不明白的手势。 晨光点点头,对他说: “你走吧。” 晏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待走出庭院大门,他才明白过来火舞的手势是什么意思,沈润从远处走来,刚走到门口。 二人在门口碰见,俱是一愣,站住脚步,对视了一眼。 晏樱突然开口,挑拨的意味明显: “刚见过情郎又要见未婚夫,她真忙啊!” 沈润看了他一眼,心中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 “知道我来她还让你走门出来,看来你什么都不是。”沈润冷笑道,越过他,迈过门槛,向庭院里走去。 晏樱用森冷的眼神目送他离开。 沈润来到庭院里,晨光正在竹榻上打滚儿,抱着大猫咕噜来咕噜去,像一只猫。 沈润走过去,在竹榻上坐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问:“晏樱来做什么?” “我让他来领他府里的一个贱奴。”晨光搂着大猫翻滚着说。 晨光很少会骂人骂的这么难听,沈润愣了一下:“他的人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晨光没有回答,她冷哼一声。 沈润想了想,意识到大概是负面的事情,只是他有点意外晨光居然会把人放回去,也不知道从晏樱那里换了什么好处。 沈润能猜出来并不奇怪,这是惯用手段,不杀俘虏,便会将俘虏当成物品交换自己可心的东西。 沈润陷入深思。 晨光仍在那里滚来滚去,滚的动静很大,沈润回过神,看了她一眼: “这么热的天,你滚来滚去做什么?” “就是因为热才想凉快一些。”晨光望了他一眼,说,继续翻滚。 “你把猫放下就凉快了。”沈润无奈地说,目光落在放在竹榻边的团扇上,想了想,拿起来,在她的上空给她慢慢地扇。 细风聚拢在团扇下扑面而来,晨光闻到了风的味道,终于不再翻滚,她惬意地舒展开身体,好像很畅快的样子。 “赤阳帝邀你去游湖了?”沈润摇动着团扇,问。 “赤阳帝不是也约了你么,还送了你十二个舞姬。”晨光闭着眼睛说。 “你知道的真清楚,连舞姬的事都清楚。” “就舞姬的事才最清楚,十二个如花似玉的舞姬,各国驿馆都传遍了。” 沈润笑。 “你给顾太后送了两个乐师的事也已经传遍各国驿馆了。” “舞姬好看吗?” “乐师很出色?” 晨光睁开眼皮看着他。 “我给顾太后送乐师,又不是我自己收了舞姬,你干吗要问?” “十二个舞姬已经赏人了,这种飞醋你也要吃?”沈润忍俊不禁。 “醋?哼,什么样的女人值得倾国倾城的晨光去吃醋?”晨光不可一世地道。 沈润差点笑出声来。 晨光突然从榻上坐起来,将大猫扔一边去,对沈润道: “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去吃晚饭吧?” 沈润不认为“天气热”和“出去吃晚饭”有什么关系,不过她难得想出门,沈润便答应了。 晨光来了兴致,立刻换了出门的衣服,罩上面纱,和沈润出门去吃晚饭。 沈润原本想带她去只接待达官贵人的酒楼,晨光却拉着他去了东街的一家面馆,点了名想吃这家面馆的冷淘。 冷淘即是凉面。 东街面馆的规模很大,分上下两层,也有包间,生意红火,门外车水马龙,门内人头攒动。 晨光拉着沈润上了二楼,来到包间里,要了两碗凉面。 楼下食客太多,有些吵闹,包间隔音不好,将那些吵闹声听的很清楚,沈润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可见晨光兴致勃勃,只好将自己的不满意咽回肚子里。 两碗凉面端上来,伙计是个训练有素的,没有看二人的脸,热情地绍介两句就出去了。 晨光将面碗里最上面的一大把芫荽全部挑出来,丢进沈润的碗里,然后愉快地吃起了凉面。 沈润看着面碗里两倍的芫荽散发着说清香并不是清香的味道,哭笑不得,还是吃了。 楼下的交谈声很大,多半是在谈论现在正在宜城进行的五国会,以及一少部分人还在兴致勃勃地争论凤冥国的凤主到底是不是吸**血的狐狸精。不过因为有凤冥国刚入城时杀刺客救孩童的那场戏在,关于凤主殿下是狐狸精的这部分,纵使有几个人说的再真实,还是遭到了众多“正义之士”的驳斥。 一般不分场合高谈阔论这种事的都是年轻人,年轻人血气方刚,最爱意气用事,最讲求的就是“正义”二字,晨光在刚入城时做的“好事”似乎打动了他们,不得不说,晨光的那一次先下手为强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沈润不由得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正愉快地吃面,对楼下的各种议论充耳不闻,好像没听见。 她能在入城前就计划了那么万全的一步,沈润在细想过后,都为她这种老谋深算的性格吃惊。 假如她没有那样做,没有受过好处的宜城人在任何一方的暗中推动下,都有可能将谣言推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真到了那个时候,晨光就处在被动里了,她能在事情还没发生前就将这件事思考透彻并提前解决掉,这等心思,过慧了。 争论声很快停歇,面馆的掌柜出来劝说,让他们不要谈论国事,混乱才得以终止。 可是热闹并没有完,接下来还有一些话题时断时续地展开,沈润听了半天,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原本已经放弃再听了,接下来楼下说的一件事却又抓住了他的注意。 宜城的明月湖原本是宜城人游湖的地方,最近每到夜里却多了许多的画舫,那些画舫是接待来参加五国会的外国人的,有传闻说,雁云国的皇帝和赤阳国的凌王殿下都曾在那些画舫上出现过。 当然这些是未经证实的谣言,毕竟平头百姓谁真正见过他国皇族,说见过纯粹是吹牛。 沈润却留意了,因为这事他从来没听说过。 第四百十三章 被吸干的尸体 夜幕降临的时候,湖面会起一层薄雾,这个时候湖中的画舫就会点起通红的灯笼,在潋滟的湖水中央悠悠闪烁。丝竹声夹杂着谈笑声渡水而来,画舫上的女子笑声悦耳,这画面已经成为了明月湖上的风景。 湖岸边是一片树林,林荫茂密,野花飘香。 “这些画舫之前没看过,这两天突然冒出来的吧,难道是天气热了的缘故?”晨光吃了凉面,人变得懒懒的,坐在湖边的草丛里,软吞吞地说。 沈润站在她身边,眺望着湖中的画舫,过了一会儿,道:“没个官家背景,就算是宜城最有名的花舫也不敢冒然招待外国人。” “你是说顾太后特地准备了画舫用来招待赤阳国和雁云国的人?” “就算不是顾太后默许的,这些画舫的主人也不是一般人。” 晨光单手撑腮。 恰好有一艘画舫距离湖岸很近地划过,上面男女的调笑声让晨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晨光明显听出来画舫上一个劲儿叫“心肝宝贝”的男人带着浓重的赤阳国口音。 也不怪他们会这么热闹,开五国会是一件很寂寞的事,路途遥远,勾心斗角,琐碎事繁多,最关键的是来开五国会的基本都是男人,压力积累过多,在这样的状况下几乎没有人会拒绝温柔乡,也难怪他们玩的那么高兴。 “五国会上顾家和赤阳国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着就要喊出来势不两立了,难道他们是做给人看的?”晨光托着腮,慢吞吞道。 “谁知道。”沈润漫不经心地应了半句。 “国与国之间比人与人之间更没有信誉,说和好就和好,说破脸就破脸,只要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哪怕是短暂的共赢,都可以立刻亲密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晨光凉凉地说。 沈润笑出了声。 晨光改为用双手捧腮:“说不定苍丘国和赤阳国的冲突就是做给我们看的,表面上水火不容,让我们以为他们的战事一触即发,让我们以为自己是旁观的人放松警惕,结果很有可能在发起战争时苍丘国去打龙熙国,赤阳国吞掉凤冥国,然后他们再瓜分。” 沈润笑:“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晨光垂下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润笑得更深。 “就算顾家和赤阳帝不是在作戏,是真的针锋相对,可苍丘国的某些人和赤阳国的某些人未必怀着相同的想法。” “你指的是谁?”晨光问。 沈润笑而不答。 晨光扁了扁嘴,知他不会坦诚地回答她,便没有追问。 “你的那个哥哥……”沈润突然提起了司玉瑾,笑着说,“好像很老实,一声不响,闭门不出,我都快忘了他也跟来了。” “你怎么又想起他了?”晨光问。 沈润没有回答。 他话说到一半,就像是想挑起她的兴趣,却又不让她顺着他的话深入地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自远处传来,是女子的尖叫声,凄厉,惨厉,那是极度的恐惧。那一声尖叫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一瞬,除惊飞了几只夜鸟,并没有造成其他骚动。画舫都在湖水中心,天色已晚,湖岸边没有人烟,在那一声尖叫过后,湖畔的密林又一次恢复了宁静,可这宁静就像是心跳飚速之前的短暂停顿,让人觉得不安。 晨光站起来,向着刚刚声音的来源走去。 沈润比她走得快,走在她前面。 二人没有刻意加快步速,不紧不慢地走到刚刚发出尖叫声的地方,离很远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血腥味过浓,晨光禁不住,脚步歪了一下。 沈润微怔,下意识去握她的手。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然后便看到从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露出来绣裙的一角。 沈润松开晨光的手先走过去,绕到大树的另外一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妆容艳丽,衣衫暴露,一看便是花舫上的女子。她背靠在树干上跌坐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概是因为激烈挣扎过的缘故,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许多处外伤,前襟和上身沾了不少血,还没有干涸。 血迹最多的是她身子底下坐着的地方,在她的身旁,横躺着两个年轻男人的尸体,那两个男人比这名女子还要血肉模糊,身体上几乎所以可以造成大量出血的地方都被撕开了,如同被野兽啃咬过。 两男一女,三个人已经不像是人,而是三具干尸,干干瘪瘪,了无生气。 狂烈的血腥味,凄惨的血杀场面,比单纯遇到几具尸体更加恐怖。 沈润皱紧了眉,觉得一阵恶心。 令他吃惊的是,他原本以为晨光应该很习惯血腥的画面,谁知道在晨光看到眼前的血腥后,身体不适,居然背过身去,快走两步,扶着一棵树干干呕起来。 沈润诧然,走过去安抚她的背,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觉得恶心,她干的事情可比这个…… 她干的事情…… 沈润突然皱了起眉。 他安抚着她的脊背,过了一会儿,她略微好转,直起腰身,然后她避开他的手,转身,径直走到三具尸体前,先是站在两具男尸前看了看,又走到坐着的女尸前,从腰上抽出一把软剑,放在女尸的脖子上,将女子的脸轻轻向旁边偏移少许,盯着看了一会儿。 沈润站在远处,望着她的背影,双眸微眯。他突然觉得,能在黑灯瞎火湖边小树林立刻认出晨光变成司晨的自己也是天赋异禀。 突然,远处响起了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打破了树林里的寂静。 沈润凝眉,在他还下意识向有人声的方向望去时,身旁突然传出细微的异响,头顶的树冠似乎摇晃了两下,再转头时,司晨已经不见了。 沈润哑然。 跑得可真快! 回去的路上司晨一直在沉默。 沈润对待司晨总不如对待晨光自然,在路上观察了她许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发现了什么吗?” 司晨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没有。” 大概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他。 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问她: “晨光她,原来是讨厌血腥的吗?” 司晨看着他,冷冷地回答:“我也讨厌。” “……哦。”算他多嘴。 第四百十四章 凶手是狐妖? 雁云国驿馆。 南宫寻从外面进来,对着正在看卷宗的端木冽匆匆行了礼,近前,轻声通报: “陛下,凤冥国的凤主将夙玉公子送进宫献给了顾太后。” “是么?”端木冽表情平静,并不意外。 南宫寻却没有他的好定力,皱了皱眉,有些心惊: “陛下,那凤主是不是知道了……” 端木冽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南宫寻在他的眼光下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可是依旧不安: “假如她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把人放在身边……陛下,这样的人太危险……” 南宫寻是近臣,亦是宠臣,端木冽便没有降罪他的多嘴。 端木冽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雁云国右相夏侯仪快步走进来,行过礼之后,道: “陛下,臣得到消息,昨日酉时四刻几个樵夫在明月湖湖边发现了两男一女的尸体,死因是身体里的血尽失,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许多处类似于野兽撕咬过的伤口,但明月湖附近没有野兽。那四个樵夫一口咬定,在他们发现尸体之前,看到了一个长着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女人向林子里边跑去,跑得飞快,他们没能追到,接着就发现了树林里的三具尸体。经查,被咬死的三个人是明月湖花舫里的舞姬和侍人,巧的是苍丘国的椿原公子就在湖里的花舫上,听说了之后就命人将樵夫全部押起来了。” 端木冽默默地听着。 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被咬死,失血过多而亡,狐狸似的女人,根本就是直指前一阵子的谣言,凤冥国的凤主是一只吸血的狐狸精。 从凤冥国国内一直闹到苍丘国的五国会上来,这个幕后人能耐不小。 他突然笑了。 …… 凤冥国驿馆。 司晨正在啃寒瓜。 “殿下,寒瓜用冰镇过很伤身的。”嫦曦说。 回答她的是吃瓜时的“卡擦卡擦”声。 嫦曦无奈。 “司玉瑾最近出去了么?”司晨将最后一块寒瓜吃完,放下瓜皮,用湿帕子擦了擦手,问。 “没有。司玉瑾既没有出门也没有与人来往,每日呆在驿馆里,除了偶尔在院子里坐一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房间里看书。” “没有抱怨?” “没有听说他和谁抱怨,很安静,如果不是特别留意,他就像是不存在的一样。”嫦曦回答说。 司晨没有说话,似陷入了沉思。 嫦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殿下若是不放心司玉瑾,为何不干脆除掉他以绝后患。” 司晨摇了摇头:“我还没找出能够取代他的人,他做的事情看似琐碎,其实很重要,而且他做的很好,更换另外一个人,对凤冥国来说是有风险的。况且,现在已经不是看不顺眼就能杀掉的特殊时期了,现在的凤冥国需要的是稳定稳固,看不顺眼就杀了对现在这个时期来说太过草率。凤冥国需要许多有能力的人,我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国家。” 嫦曦望着她。 是长大了呢还是因为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呢,若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殿下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那个时候的殿下可以为了她厌恶的毁灭掉一个国家,哪怕同时会毁灭她自己她也不在乎,可是现在,她越来越在意凤冥国的未来了,为了凤冥国的未来,她可以坦然地去做与她的性格相矛盾的事情。 司七走过来,轻声道: “殿下,苍丘国的椿原公子求见殿下,说是奉了顾太后之命,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殿下。” 司晨看着她,沉吟了片刻,淡声道:“让他进来。” 不久,司七将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引了进来。 椿原公子本名武珩,他是已故的苍丘帝的第二十个弟弟,母妃出身顾家旁系,与顾太后也算沾亲带故。椿原公子封号郕王,椿原是他的雅号。 椿原公子还不到二十岁,比已故的苍丘帝的儿子们都要小,他生母早丧,年龄的差距让苍丘帝基本上把他当儿子养,椿原公子一直是个快乐的闲散王爷。因为日益完美的出众容貌,大概是在去年,他压下了稳坐多年“第一美男子”王座的沈润,成为了新的第一美男。 椿原公子拥有极好的相貌,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他那一身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派头让司晨有些厌烦。 刚彼此见过礼,才干巴巴地客套了两句,椿原公子就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本王此次来是为了昨日发生在明月湖边的一桩人命案。”椿原公子含着笑说。 司晨十分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什么命案?”司晨冷淡地问。 “咦?凤主不知道么?” 拙劣的试探之语。 “我应该知道么?”司晨冷声反问,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椿原公子对她不惶恐不配合的态度有点生气,语气加重,说道: “昨日酉时四刻左右,两个在花舫上伺候的男人和一个在花舫上作陪的女人被砍柴的樵夫发现死在了明月湖边的密林里,死状凄惨。经仵作确认,是被某种野兽吸干了血导致死亡,同时发现尸体的樵夫们说,他们在那片密林里看到了一个长着狐狸耳朵和尾巴的女人。” “呵。” “凤主不惊讶?” “我是否觉得惊讶还必须要让你看出来么?” 椿原公子被她硬邦邦的回答给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他强撑着微笑,说道: “有件事想要请教凤主,昨日酉时四刻凤主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郕王殿下,是谁给你的权利来审问凤主殿下?”嫦曦阴沉下脸孔,冷声问。 “我并非在审问,只是请教。” 嫦曦带着怒色,刚要开口。 “从昨日傍晚,我一直和龙熙帝在一起。”司晨淡声回答了。 椿原公子微怔,这回答不在他的意料内,他抢着追问了一句: “请问凤主昨日傍晚和龙熙帝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司晨勾唇,单手撑腮,冶媚一笑,望着他,懒洋洋地道: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椿原公子便再说不出一句话。 第四百十五章 异状(一更) 椿原公子悻悻而去。 让他去问沈润,他没那个胆子。 顾太后之所以默许椿原公子来凤冥国驿馆毫不客气地讯问司晨,一是的确想了解案情,二是用这种方式刻意打压凤冥国,无端地就要警告凤冥国小心些,别得意忘形。 说到底,就是司晨的凤冥国没被苍丘国放在眼里,所以他们想怎么粗暴就怎么粗暴,想怎么欺侮就怎么欺侮。换成是龙熙国,即使龙熙国比苍丘国稍稍逊色那么一点,龙熙国也随时能做到大军压境将苍丘国耗个半死,苍丘国不敢的。 司晨有点不高兴。 她也没想到,只是约沈润去一趟明月湖,就碰上了一桩凄惨的凶杀案。原本约沈润出去是想和他去看看明月湖中突然出现的画舫,几艘在宜城境内背后经营者不明只招待外国人的画舫。却没想到碰上了人命案,人命案里还有一只描述得惟妙惟肖的狐妖。 狐妖什么的她倒不在意,不管这桩命案是因为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刻意嫁祸,还是那几个樵夫真的眼花了凭空想象出来一只狐妖,都无所谓,反正过两天肯定会有人借着这件事生事端。 在她的脑子里一直徘徊着的,是昨夜那个女子的死状。 司浅悄无声息地走进庭院。 司晨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坐在对面一直沉思着的嫦曦也跟着回过神来。 司浅看了嫦曦一眼,走近,单膝跪在司晨的长榻前,轻声道: “殿下。” 司晨淡淡地望着他,等待他的调查汇报。 “昨晚的那两具男尸,身上有多处被利齿撕咬过的痕迹,极有可能是烈性恶犬将他二人活活咬死的。犬齿和狐狸的牙齿差不太多,若非要往谣言上靠,糊弄糊弄愚民也能说过去。假如凶手真的是大型猎犬,这些猎犬一定是受过特别训练的,撕咬的部位全部是人体最易大出血的地方,所以现场才会流了那么多血。如果猎犬的主人是为了嫁祸陷害殿下,此人一定费了许多功夫,前期准备了很久,也就是说,预谋了很久。” 司晨平着脸,没有说话。 “但是那个女子的死状和两名男子的死状略有不同,殿下,犬牙一共四颗,上下各有两颗,四颗犬牙和两颗犬牙造成的伤痕是有区别的,那名女子身上的咬痕是由两颗犬牙撕咬造成的,而且那女子的咬伤明显没有其他两人多。根据这些,属下推测,殿下当时就在树林里,殿下之前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那么很有可能殿下到达树林里时,那两个男子已经死去了,之后那名女子不明原因地出现在树林里,看到了两名男子的尸体,发出惨叫被殿下听到,再那之后那名女子受到攻击,被活活咬死。” 司晨听他说了这么多,仍没有言语,她半垂着头,眼盯着一处,似陷入了沉思。然后她突然捂住嘴唇,仿佛非常难受,她开始觉得恶心,她霍地站起来,紧接着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司浅惊了一跳,站起身,一改之前的冷静,嗓音微慌,语气微乱: “殿下……” “殿下……”嫦曦慌张地站起来。 司晨转身,大步走进室内,嘭地甩上大门。 司浅和嫦曦紧跟着两步走到房门前,却在紧闭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传来剧烈的干呕声。 司浅和嫦曦站在房间外,沉默了一会儿,嫦曦道: “我就说,吃太多冰镇寒瓜一定会不舒服。” 司浅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之后改为由火舞和司七站在房间外,水盆和香蒸帕子已经备好了,大概过了半刻钟,室内的干呕声渐渐停歇,那之后一片静寂。不久,房门被从里面打开,火舞和司七走了进去。 司晨在室内梳洗过,含了一块姜糖,出来,又坐回了长榻上。 司浅望着她微微晃神似头晕的样子,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司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残留的反胃感压下去,问。 司浅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 “龙熙帝在前几日与赤阳帝还有苍丘国的顾将军都有过暗中接触。” 司晨面色微变:“什么时候?” “在殿下见过赤阳帝的前两日。” 司晨皱起了眉,沉声问:“这么久之前的事,怎么现在才报给我?” 司浅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殿下安插在龙熙帝身边的人,暴露了。” 司晨微怔,脸色阴沉下来:“招了?” “消息是另外一个人送来的,暴露的人是否招供自己是殿下的人不得而知,那人在暴露之后很快就自尽了。” 细作是否招供不得而知,在那之后沈润来找她时一直都表现得很正常,可这并不代表那个细作是在招供前自尽的,以沈润的城府,知道装作不知道并非难事。 事实上,各国都会往别国安插细作,细作安插的越多,获取的情报和信息越丰富。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仇恨所以要针对某个国家,这样做是为了扩大本国的信息网,即使是在和平时期,获取的信息越多,知道的越详细,越容易在大事件发生之前抢占先机,赢得胜利。 信息滞后往往会走向灭亡。 所以,沈润究竟是不知道幕后的人是她,还是理解她因为不想和她破脸所以才闭口不提呢? 这几日,他来的似乎过于频繁了。 “是在沈润与赤阳帝会面之后暴露的?”司晨沉思了良久,淡声开口,问。 “是。” 这样看来,晨光和赤阳帝会面并不算私下里会面,因为那一次的会面各国都知晓,谁也没有刻意隐瞒,甚至传的那样广极有可能是赤阳国自己把会面的消息放出去的。 沈润和赤阳帝以及顾顺的会面才是真正的私下里,没有细作传递消息居然谁都不知道。 所以,龙熙国和赤阳国达成了什么共识吗?还是说,因为没有达成共识,所以赤阳帝才会找上她?也不排除两次会面谈的不是同一件事。假如谈的是同一件事,在得知赤阳帝找上了晨光之后,龙熙国是否改变了主意呢? 如果这一次的五国会开到最后真的变成了赤阳国和苍丘国的较量,其他三个国家,要么选择抱团组成联盟,要么分别站队。 后者要比前者容易,因为别看雁云国和凤冥国是盟友,龙熙国和凤冥国是联姻,各怀心思的三国很难真正抱成一团。 第四百十六章 失败品(二更) 司晨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勾了勾嘴唇,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 司浅和嫦曦微怔,要跟上去,司晨拒绝了: “你们不用跟着。” 司浅和嫦曦应了一声,留在原地。 司晨一个人离开了。 …… 晏樱沉着脸回到樱王府,推开书房的门,刚踏过门槛,直觉室内不太对劲,绕过屏风,果然看到了坐在桌案后面的司晨。 意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她居然会主动过来找他,不意外的是她竟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他的书房里。 “看来我该在王府上方加一个盖子。”晏樱望着她清清冷冷的脸,笑说。 “住到地底下去你就不用加盖子了。”司晨言辞恶毒地说。 “我哪舍得一个人去,就算要住,也得和你两个人一块去。”晏樱嬉皮笑脸,语气孟浪。 司晨冷冰冰地看着他,不语。 被这样沉默地注视着,通常情况下,晏樱会选择投降,今天也不例外。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他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问。 “明月湖,昨天晚上发生的那桩命案,你去看过了?” “你说的是,狐狸精咬死人的案子?”晏樱望着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在“狐狸精”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死的那个女人,她脖子上的伤。”司晨没有理会他恶意的调侃,径自说。 “怎么?”晏樱从她一片冰川的脸上感觉出了她的严肃,语气淡了起来,他问。 “你养了吸血虫么?”司晨淡声问。 晏樱微怔,他皱了皱眉。 “在赤阳国的叶子岛上……”司晨说。 “那些全部是废品,是给你看着玩的。”晏樱平着双眸,语气淡漠地说道。 “是吗?”司晨没有追问他给她看着玩的目的,也没有怀疑他这句回答的真实性,她的视线有些漫不经心。 晏樱盯着她冷漠的脸孔看了半天,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道: “小野猫,这话我不该告诉你,不过你应该知道,你,无法控制玄力暴涨的你,即使你的玄力在暴涨时超过我,可你依旧是一个失败品,未能成型的失败品,你的质量甚至不如司浅和嫦曦,这是司彤说的。” 司晨目不转视地望着他。 没有激烈的反应,她的眸光很平静,表情亦很平静,瞳仁中的红光并未闪现,就连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她望着他,冷笑了一声,用轻蔑的语气道: “逆天而为,藐视人命,靠这些做出来的东西,没有成功品。” “你只是为自己的嗜血成性感到痛苦,假如你没有这种痛苦,你一定会为你拥有深厚的玄力感觉到快活,哪怕修炼玄力的过程是痛苦的,你也会甘之如饴。说白了,还是因为你是失败品。” “你又做出了几个成功品?”司晨冷冷地看着他,问。 “我和司彤不一样,我给人选择,失败了只能怪他们自己命不好,而且不瞒你说,我做出的成功品比司彤的多得多。” 司晨直直地望着他,冷声问:“你当年匆匆逃走,是因为你偷到了司彤的新方子,所以才急于逃走的吗?” 她直白地质问他当年的事,饶是晏樱心理准备做了无数遍,尽管他认为即使她当面质问他,他也不会失去镇定,可当她真的问出这件事时,他的眸光还是荡了一瞬。他下意识垂了一下眼帘,立刻又抬起来,笑吟吟地对她道: “说偷太难听了,至少有一半是她主动教给我的。” 司晨没有晏樱想象中的生气,他还以为她会立刻发怒,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司晨仅是嗤笑了一声:“所以,你急于在苍丘国敛权挟天子令诸侯是因为害怕被人知道你手里有制造武器人的成功方法,联合起来围杀你吗?” 晏樱冷笑:“你认为我会怕被围杀?” “那你是为了什么?”司晨淡淡地问。 她实际是在趁机套话,以为他会顺着这个气氛一时忘情顺嘴就回答了。 晏樱笑,他没有回答。 “你制作的失败品之前为何会出现在赤阳国?”司晨续问。 晏樱仍是微笑,他不肯回答。 “你和赤阳国的凌王是什么关系?”司晨追问。 晏樱笑着说:“不如这样,你来与我和亲,我就告诉你我从圣子山出来之后的全部事,如何?” “不怕顾盼咬死你?”他轻佻的言语并未惹恼她,她淡声嗤笑。 晏樱笑起来:“阴阳怪气的,吃醋么?” “你觉得我会为了一条养过的狗在向别人摇尾巴吃醋?”司晨不屑地道。 晏樱的脸色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说不出的鸷厉。 “吸血虫,也不知是被你制造出来的,还是从我这边冒出来的,亦或是,从天而降?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你与我一块,成功的会更多。”晏樱看着她,突然说。 “你是因为想拉我入伙,才对我说了这么多?” “太固执,对你对凤冥国都没有好处。我用的又不是孩子,你何必这样执拗?” “你懂什么?你是踩着我才变成成功品的,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太恶心。”司晨冷声道,语气很平,声音不大,溢出来的气息却比腊月里的冰山还要寒冷,她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言语恶毒地说,“坏事做太多,一定不得好死。” 晏樱勾唇,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了,人总要死的,好死坏死终归要死,没差别。” 司晨没搭腔,她要离开。 就在这时,晏樱突然开口,问:“那个夙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谁知道?”司晨淡淡回答,漫步绕过屏风,一眨眼就不见了。 寂静的室内依旧弥漫着属于她的味道,浅浅的玫瑰香气。 晏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坐在那里,却如虚无的风,透明的空气一样缥缈,仿佛不存在似的。 司晨如一阵风一般离开了樱王府,在越过围墙之后,双足轻盈落地,站在了樱王府的后街上。 现在是白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打算走着回凤冥国驿馆去。 转过身,刚要往回走,突然眉一皱,抬起头,向从对面府邸内长出来的一棵大树的树冠上望去,一人立在树杈上,白衣胜雪,正用冷冰冰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此事可以概括为,司晨去樱王府见晏樱,出来时被沈润抓了个正着。 第四百十七章 各种嫉妒(三更) 沈润从树上跃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地,站在她面前。 他的脸色比未雨时密布天空的阴云还要阴沉。 司晨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润也没有说话。 二人在樱王府后街寂静地对视着。 假若她有惭愧或反省之心,她一定会主动开口解释,认错也可以,但她没有,这说明她理直气壮,她不认为她有错,尽管她已经答应过他她不会私下里去见晏樱。 “这是第几次了?”沈润看着她,沉声质问。他知道只有他先开口,她才会说话,这让他更加恼火,她的所作所为肆意得过分,完全是在挑战他的忍耐力。 “什么?”司晨淡淡地反问。 司晨不是晨光,才不会软声转移话题,或黏糊糊地撒娇哄骗,司晨比冰山上的石头还要硬。 “你答应过我吧,你不会再和晏樱单独见面了。”沈润冷声道,“这是第几次了?” 他说话时笃定的语气证明了晨光之前和晏樱见面时沈润都知道,只是没有追究,第一次装作不知道,第二次面对面碰见选择忽略,第三次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跟着我?”司晨问。 沈润冷笑了一声:“还用跟着你?只要在樱王府等着,没几天就能看见你。” “我有正事。” “哦?什么正事?说给我听听。” “能说给你听的就不是正事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是正事,我就无权干涉你,即使我是你的丈夫,你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和谁见面就和谁见面,即使我不同意不答应,只要是你想做的,你就会去做,我对你的做法怎么想怎么看对你来说完全不重要,是么?” 司晨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基本说对了,于是她干脆地点点头,回答说: “没错。” 一腔怒火噌地窜上来,沈润愤怒到如整个人都刷上了一层黑墨,背后是熊熊旺盛的火焰填充的景色。他沉着脸,已经从看着改为怒瞪着。 “我和晏樱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是有正事,所以才去找他的。”大概是不擅长解释,司晨的解释听起来生硬又紧绷,强硬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弱气地在解释,反而比不去解释还要理直气壮。 沈润忍无可忍,他都快气笑了:“所以,你们到底有什么正事,需要在他的府里谈?” “说不得。”司晨淡淡地回答。 沈润沸腾着怒火,咬着牙冷笑道:“和我说不得,和他就说得吗?” “你和他不一样,我和他已经认识许多年了,有许多事情是他才能明白的。”司晨平淡而坦白地回答。 正是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沈润。 沈润很在意司晨和晏樱的过去,倒不是嫉妒,应该说不是一般的嫉妒,而是迫切地想要探求真相与求而不得从自身衍生出的焦虑混合而成的怒火。 很显然,晏樱参与过司晨的过去,知道司晨的过去,他对司晨的所有隐秘了若指掌,可这些隐秘不管沈润如何努力地去了解,他都无法知晓。他不知晓的事,晏樱却一清二楚,这让他感觉到焦躁。在得知司晨和晏樱在一起时,即使他明知道那两个人大概曾经闹过不愉快,和好的机会也微乎其微,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愤怒,这愤怒大概也包含着他未曾参与过她过去的遗憾以及被排除在圈外的失落感。 总之这复杂的心里感觉令他十分恼火,尤其是在看到司晨对此不以为然时,他的怒火更加旺盛。 他绷着脸,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气汹汹地离开了。 司晨也没有去追,她站在原地望着他气冲冲地离去,过了一会儿,移开目光望向身后的樱王府。 沈润到底还是怒了,她还在想他的忍耐力究竟有多好。 即使是曾经发生过战争的两国,为了双赢的利益,也有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交好。然而一旦带上了君王的私人仇怨,憎恶只会增添,想要忽略曾经的战事重修旧好,基本上不可能了。 …… 苍丘国皇宫。 梨园。 隔着一道半透明的纱帘,顾盼歪在一张贵妃榻上,沉醉地欣赏着纱帘外夙玉的琴音。那琴声宛若泉水叮咚,落入耳中,如沐浴在茂密的绿林里,轻松自在,惬意怡然,顾盼一直紧绷着的心在他动听的琴律中逐渐放松了下来。 短短两日,顾盼就开始沉迷夙玉了。 并非放弃了对晏樱的迷恋,晏樱是一回事,夙玉又是另外一回事。晏樱会让她觉得痛苦,晏樱的琴音可以让她跟着他一同悲伤,那份痛苦是醉人的,那份悲伤是令人的痴迷。夙玉则让她愉悦,夙玉的琴音可以帮助她化解忧伤和沉重,这份惬意和自在感令她觉得愉快。 椿原公子突然面见,打断了夙玉的琴声。 顾盼心中有些不悦,但知道椿原公子是来向她汇报狐狸精咬死人的命案的,便将被打断了听琴的烦躁感咽了下去。 椿原公子简单行过礼,就将自己在凤冥国驿馆遭受到的待遇讲了一遍,重点是添油加醋地述说自己在凤冥国驿馆遇到的放肆无礼,以及凤冥国凤主的恶意刁难。 椿原公子个人对凤冥国的凤主很厌恶,即使再漂亮的女人,牝鸡司晨也是个妖孽,更何况这个妖孽居然还有一群头脑不清楚的男人跟随,简直荒唐。 到底是个年轻人,他的厌恶表现在了言语之间,让顾盼觉得有点讨厌。 顾盼亦是一个女人,如果她的心是放在太后这个位置上的,她对椿原公子的厌恶也不会这么反感,可她的心思并不是专一地放在太后这个身份上的。 她心里有点怒,觉得这群不识好歹的男人很讨厌,同时也为受制于人的自己感觉到了一点悲哀。 她从椿原公子没完没了的废话里努力找出重点,这个重点和没有一样,重点就是,凤冥国的凤主否认了她和人命案有关系,事发当天她是和龙熙帝在一块的。 椿原公子当然没胆子去审问龙熙帝。 顾盼摸清了重点,挥挥手让椿原公子下去了。 她开始无心听琴。 被提起的凤冥国凤主突然让她莫名的感觉到嫉妒,那女人真是好命,一国公主,一国凤主,马上就要成为龙熙国的皇后,虽说龙熙国排在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后面,可那个龙熙帝也是一个百里挑一的男人。 好事情真是全被那个女人给占了。 第四百十八章 沉迷(四更) 顾盼开始烦躁。 她隔着纱帘看了一眼不再弹琴孤单地坐在琴凳上却依旧保持着从容优雅的夙玉,突然开口,唤他到帘子里面来。 夙玉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缓步走过来,掀开帘子,走到水榭里间的正中央。 顾盼依旧歪在榻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姿态慵懒,却雍容。 她向夙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坐下。 夙玉告了罪,规矩周正地坐在了一只圆凳上。 他的驯服让顾盼心里很舒服,晏樱的无法掌控和残忍冷酷将她的心伤了一次又一次,她的心伤痕累累。虽然她不讨厌这些伤痕,偶尔甚至会觉得快意和兴奋,可这并不代表她讨厌被顺从。事实上,夙玉的顺从同样令她觉得快意和兴奋,尤其是在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晏樱的影子时,她更觉得畅意。 一定要说不满的话,大概就是夙玉是凤冥国的凤主送给她的,如果是她先发现了夙玉,那就好了。 顾盼不喜欢晨光,这还仅仅是客气的说法,真实情况是,她非常讨厌晨光,在没面见时就非常讨厌,见面之后这份厌恶稍微减轻了些,可依旧不能消除她打心眼里对晨光的反感。 在她看来,晨光是天之骄女,从公主到凤主可比从顾家的女儿一路升到贵妃历尽艰辛最后成为太后要容易得多,而且那个女人把各种好事都占尽了。 晏樱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对她却不假辞色,她也算是一个貌美的女人,用尽各种手段却连晏樱的一片指甲盖都没沾上,她将这份愤恨和不满全算在了晨光的头上。这个运气好到让人讨厌的女人,却对无论她用什么手段都摸不着的晏樱不屑一顾,那个女人与龙熙帝定下婚约,而那龙熙帝亦是一个让人心动的男人。 这种不公平的幸运让人越想越觉得火冒三丈。 这么想着,顾盼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 夙玉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顾盼看了他一眼,突然问:“夙玉对狐妖咬死人的案子怎么看?” 夙玉微怔,望了她一眼,摇摇头,轻声回答说: “回太后,人命案件,事关重大,夙玉只是一个琴师,恕夙玉不敢妄言。” 他声音动听,和他的琴音一样,容易令人沉醉。 “此处只有你我两个人,我想听你说说,你只管说,无妨的。” 夙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别的夙玉不清楚不敢胡说,可是关于狐妖的说法,夙玉是不相信的,夙玉觉得狐妖不存在,妖怪一说只是人杜撰出来的。” “前一阵子各国闹得沸沸扬扬,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有人四处张贴匿名告示,说凤冥国的凤主是靠吸食人血为生的狐妖。” 夙玉抿唇一笑,不以为然地说:“这样的事在凤冥国很常见,南越会对凤主殿下的怨恨很深,说凤主殿下是魔鬼、猫妖、女魔头的谣言早就传过了,狐妖并不新奇,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谣言居然传到苍丘国来了。” “你说妖怪是假,可前日发生的命案,那三个人确实是被某种猛兽咬死的,四个砍柴的樵夫也的的确确看见了有一只长了狐狸尾巴的女人出现在树林里,你觉得这些都是凑巧吗?”顾盼冷淡地问,语气里的严厉让人感到心惊。 假如夙玉继续替晨光说话,说那些一定是巧合或者有人在说谎,不管这是不是夙玉自身的想法,顾盼都会生气,她已经快要生气了。 出乎意料的是,夙玉接下来并没有替晨光说话,他只是摇了摇头,淡声说: “这个夙玉就不知道了。” 顾盼的那股怒气便没出来,如掉进了棉花堆里。 她盯着夙玉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问: “你过去在凤冥国的时候,和凤冥国的凤主是个什么关系?” 夙玉愣了一下,回答说:“夙玉一直都是凤主殿下的琴师。” “只是琴师?”顾盼用怀疑的语气问。 夙玉终于听明白了顾盼话里的意思,原本恭顺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他抬眼望向顾盼,横眉冷对,言辞凶厉,他愤怒地反问道: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以为夙玉是什么人?听太后的话,莫非太后以为夙玉是那等卑贱下作的廉价货色?若太后是这么想的,卑贱廉价的夙玉不配伺候太后,请太后将夙玉还回去吧!” 他语气激烈,一脸怒色,炽烈的怒色将他那张俊美冷媚的面庞衬托得越发生动漂亮。 顾盼心里一动。 驯服却不永远驯服,恭顺却不会无条件恭顺,他有自己的脾气,不是一个怎么摆弄都成的人偶。 这男人很有趣。 …… 顾盼并没有把夙玉还回去,反而她软声赔了礼,又赏赐了各种东西,终于将夙玉被侮辱的愤怒化解了。 自从被送入苍丘国皇宫,夙玉一直居住在梨园里,梨园严格来讲并不属于后宫,但因为苍丘帝尚幼,顾太后一人独大,整座皇宫,没有人敢限制顾太后的自由。 当然,有一人除外,那就是苍丘国的樱王殿下。 顾太后喜爱听戏,又擅长管弦丝竹,自幼帝登基,顾太后以各种名义在梨园中养了许多戏班子和各种乐师,这些人都住在梨园里。自从夙玉住进来,梨园中的其他人都搬到远处去了,正殿里只有他和伺候他的人居住,还有左边的一座偏殿,那里是君陌居住的地方。 身为太后,顾盼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留下来过夜给人把柄,这样更好。 夜深人静。 正殿的烛火未熄。 夙玉坐在正殿里,心神不宁。 他知道,表面上,他是一个人居住在梨园里,实际上监视他的人有很多。 监视他的人不是来自于顾太后,而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樱王殿下。 在他刚入宫时,樱王处置过他,可被他化解了,自那之后,樱王殿下开始留意他,直到现在一直没有动手,只是增加了监视他行动的人。 他知道这是樱王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琴师。 夙玉从晨光的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樱王的事,她给他讲得很清楚。 直到现在,夙玉依旧不明白凤主殿下为何会将他送进苍丘国皇宫。 第四百十九章 求和(五更) 夙玉在凤冥国的皇宫中沉寂多年,因为打探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所以挣扎到最后,他也只能真的在偏远的宫殿里安安静静地做洒扫工作。 那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凤冥国的皇宫因为人口少规矩少,也不会像别国的皇宫那样勾心斗角,苛待宫人。 在凤冥国皇宫的那段日子是他这么多年过的最惬意的,惬意到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只是,他终究不是过平静日子的人。 他搞不清楚凤主殿下是否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把他送走的,从凤主殿下对他的态度上他完全看不出来。 在将他送出来之前,凤主殿下详细地给他讲了苍丘国的事情,却没有提她需要他完成什么任务,好像真的是送他来给顾盼当琴师的。 夙玉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还有,樱王大概开始查询他的底细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这让夙玉感到焦躁。 由于监视过于严格,他无法接通与外界的联系,夜难成寐,他索性从桌前站起来,出门去了。 夜晚炎热,高处会凉快一些,于是夙玉顺着殿后的假山拾级而上,来到穿山游廊,顺着游廊径自向前走。散步乘凉,一来可以缓和焦躁的心绪,二来还能欣赏到梨园宫殿群的夜景。 梨园的夜晚没有人,安静得可以听到远处的宫殿上传来的清脆的风铃声。 转过九曲玲珑的回廊,经过一条翠玉护栏,前方邀月亭抬眸可见。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天空中背对着月光的地方似乎极快地闪过一道暗影,眨眼就消失不见了,他愣了一下,以为是深夜自己眼花了。 他继续往前走,登上邀月亭,却又是一愣。 邀月亭中已经有人了,衣着鲜丽的男子,姣如秋月,竟是君陌。 二人偶然相遇,俱是一愣。 夙玉与君陌并不熟悉。 在君陌加入秀色苑之前,夙玉作为琴师已经有一阵了,因为角色不同,二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夙玉和那个名叫弄影的少年关系亲厚,自从弄影负伤逃走,君陌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后来他们被凤主殿下强行带回凤冥国,住进了凤冥国的皇宫,起初他们以为凤主殿下会虐待他们为乐,每日都战战兢兢的,然而凤主殿下并没有,只是把他们发配到偏僻的宫殿去做打扫工作。枯燥的日子过久了,倒也找到了许多过去不曾有过的乐趣。 可他二人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当初同在偏殿打扫,几乎不说话,一直是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进了苍丘国皇宫,除了服侍的人不一样,日子和从前差不太多,夙玉自入宫后就没见过君陌,只是偶然听说顾盼也会去君陌那里,但比来他这里的次数要少。 “夙玉兄,好久不见了。”君陌先开口,笑道。 “是啊。”夙玉含着笑应了一声。 之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君陌兄也是出来散步的?” “是,夜里热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君陌笑着回答。 夙玉点了点头。 毕竟算不上好友,勉强聊天更加尴尬。二人又干巴巴地客套了两句,君陌先告辞了。 夙玉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回过神时,突然皱了皱眉头。 …… 赤阳国和苍丘国要进行演武之战。 这场演武之战是由赤阳国提议的,苍丘国接到挑战后,很快就同意了。 所以才说这一回的五国会就是赤阳国和苍丘国的较量,其他三国完全就是看客,他两国根本就不在乎其他三国是否同意,赶鸭子上架将五国会变成了演武场,反正主要人物是赤阳国和苍丘国,其他的就算上场,那也是一群配戏的。 演武之战并非没有先例,只是因为五国和平,演武之战许多年都不做了。 所谓的演武之战,主要内容就是演兵,两军真实对战,当然,并不会造成伤亡,但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很好地展现出自己国家的军事实力,给对手以震慑,令对手不敢轻举妄动。 赤阳国大概是想用兵力压制苍丘国的野心,让苍丘国在火山领土争夺中让步。 苍丘国一来也想看一看赤阳国的实力,二来面对赤阳国傲慢的挑衅不想不战而降,于是立刻就答应了。 两军对战之前首先是个人战,虽然没什么用,但可以缓解气氛,毕竟这是五国会,一上来就开战,那就和打仗没什么区别了。五国会,还是要以和平为主。 晨光盛装出席了演武之战,虽然跟她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盛装出席了。 因为她前些日子惹恼了沈润,那之后两人一直没有和好,以至于今天在演武之战的会场上见面时,沈润没搭理她。 幸好她今天穿的美美的。 演武之战还没开场时,晨光就将沈润叫出去了,叫了三次。 两人站在校场附近的小树林里,沈润十分不悦,脸黑得都快拧出墨汁来了,是那种连看都不想看见她的厌怒神情。 虽然做了坏事的人是她,可被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依旧很伤自尊心,若是别的姑娘,一定会伤心地哭起来,但因为这个姑娘是晨光,所以不是很要紧。 她扁起嘴唇,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道: “小润,你为什么不理我嘛?” 她无辜又可怜的语气让沈润火冒三丈,他此时的内心是在狂吼的:“我要是再吃你这一套,上你的当,从此我就跟你的姓!” 沈润的脸冷得可以凝住北疆的寒风。 “小润……”晨光见他不理,再次可怜巴巴地唤了声,声音软糯甘美,如融化了的糖瓜。 沈润还是不理。 “小润……” 沈润依旧不理。 “小润……” 不理。 “小润……” 不理。 “小润……” 不理。 许多次之后,她的声音依旧软糯,沈润则受不了了,他差点用吼的吼出来,怒瞪着她道: “你是鹩哥吗?!” 晨光怕怕地缩了一下,双手绞着帕子,委委屈屈地望着他,用泫然欲泣的语气说: “因为、因为你都不理我嘛!” 沈润的肺子要气炸了。 第四百二十章 哄一哄 “不是你说叫我别管你么?”沈润黑沉着脸,没好气地道。 晨光委屈地扁起嘴唇:“我什么时候说过嘛?!” 沈润见她不承认,越发气愤:“你以为你能变成两个人你就可以蒙混过去?你算盘打得可真好。你以为你说一句‘我没说过’,我就会回答‘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算了吧’?” “我不知道哎,就算你真的听我说过那样的话,那也是司晨说的,不是我说的,你干吗要对我发脾气嘛?小润你好过分!”晨光高高地撅着嘴唇,一脸不高兴地道。 “我过分?到底是谁过分?晨光和司晨是一个人这是你说的吧,怎么现在你又不承认你们是一个人了?我可以对你从前做过的事不计较,但是你不要得寸进尺,你现在的行为太放肆了,简直目中无人,你完全没有把我们的关系放在心上,哪怕有一丁点你能放在心上,你也不会那样做!是我太纵容你了,我越纵容你,你的行为越过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纵容你!”沈润用警告的眼神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顿,用强调的语气沉声宣告。 晨光扁着嘴唇,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她直直地盯着他,盯着看了半天,然后从嘴唇里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小气!” “什么?!”刚刚沉下去的怒火如被浇了热油,又一次噌地窜起来。 晨光把脑袋一扭,用力甩了甩头,噘起嘴巴,用不高兴的语气指控道: “小润小气!” 完全没有要反省的意思。 沈润琥珀色的眸子微眯,火冒三丈地看着她,她不驯的语气快把他气炸了。 这绝对是在找吵架! “我小气?”沈润的眼中结了一层霜,铺天盖地的冷厉弥漫开来,几乎冰封百里。 晨光却不在意,她低下下巴,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双手交握背在身后。 她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往前跃了两步,与他离得更近些,却仍与他有两步远的距离。她刻意向前半弯下腰身,用从下向上的视线望着他,眼神中略带顽皮。她弯着嘴唇,用软腻的嗓音拖着长音问: “小润,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嘛?” 居然还问,沈润怒如雷霆。 不等他怒出来,她继续发声,这一回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俏皮: “嗯……让我猜猜,小润你是因为我去找晏樱了,所以才这么生气么?” 沈润冷冷地盯着她俏皮的小表情。 知道的挺清楚嘛,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晨光也没用他回答,她将嘴唇弯成一弯月牙,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他,语气里带着娇气的嗔怪,她说: “小润,你为什么要生气这个,这个有什么好生气的嘛?难道你觉得你不如晏樱?你是觉得你不能够让我完全迷上你,我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看其他人?小润,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么?”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表情冷冷的,他一句话说不出来,这种憋闷的感觉让他火冒三丈。 晨光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含着笑意,用真挚的语气对他说:“我,喜欢小润哦。” 沈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嗯…… 这是一句单独拿出来能让人很高兴的话。 可是联系前句,在现在的这种气氛下,沈润怎么想怎么觉得她像是民间那群做彩礼诈骗单靠一张嘴就能将老实青年哄得天花乱坠的骗子手。 沈润依旧不太高兴。 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一脸怒气的就显得自己不够男人了,作为一个男人,总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太难看。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声开口,问: “所以,你今后还要和他见面?” “没有大事我才不会去见他呢。小润,要讨厌的话,讨厌晏樱吧,你可以尽情地讨厌他,但是你不能讨厌我哦!”晨光用糯糯的语气笑盈盈地说,说的认真。 沈润气过了头,此时有点燃烧将尽的感觉,听了她理直气壮的话,只觉得她狂妄得可以,他嗤了一声,凉凉地问: “为什么?” 晨光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右脸颊的笑涡处,歪了头,灿烂地笑起来,用天真的语气回答说: “因为我是你最可爱的晨光啊!” 沈润被气笑了,此刻他深深地理解了气极而笑当中那深深的无奈和无语。他全身无力,脑袋发白,除了呵笑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又落了回去,此刻他的脑海里只能想到一件事,他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这辈子居然遇上了她?! 他头疼,他感觉他的寿命在减损。 他的全身都是无力的。 “小润。”晨光已经凑过来,挨在他身边,用肩膀一下一下地撞他的胳膊,力气不大,就像一只猫自顾自地用身体磨蹭着人也不管对方是否高兴,近乎无赖地表示着亲昵。 沈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凉凉地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天真无邪地笑。 就在这时,嫦曦从后面走上来,眼光直接从沈润身上略过,放在晨光的脸上,微笑着道: “殿下,比武马上就要开始了。” 沈润冷冷地瞥了嫦曦一眼,他根本不认为嫦曦对晨光的态度是臣对君的态度,这过分的亲昵感,还有……他将目光投向站在远处比松树还要笔挺的司浅…… 他一脸冷漠地撇开目光。 “小润小润,我们回去吧。”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沈润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迈开步子先走了。 晨光望着他的背影,大大的眼睛里尽是顽皮,她抿着嘴儿笑,向前快蹭了两步,软软地唤道: “小润,你等等我嘛!” 沈润依旧沉冷着面色向前走,不过渐渐的,他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让她跟上,虽然她的步速像乌龟。 晨光笑嘻嘻地追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沈润象征性地挣脱了一下,很小的幅度几乎察觉不到,然后他就牵着她的手,往演武场走去。 司浅对此视而不见,垂着头在他二人走过去之后,方转身,态度恭谨地跟在他二人身后两步远的距离,作为一个近卫。 嫦曦冷哼了一声。 第四百二一章 抢兔子 两人出了小树林,刚走到一道三岔路口,细微的脚步声从另外一条路传来,十来个人出现在岔路,当先一人紫衣绮丽,冷魅绝美,正是晏樱。 跟在晏樱身后的,除了流砂,剩下的全部是玄力深厚的高手。 晨光在那些高手身上扫了一眼,没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她一时判断不出来这些高手究竟是天生的还是人造的,她心脏微沉,尽管脸上是笑盈盈的。 晏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们,目光立刻就锁在了他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晏樱觉得自己不在乎,可觉得是一回事,真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许多年前牵着那只手的人是自己。 他望向沈润,一瞬间,那寒刺骨的冰冷没能掩饰住,尽数落在了沈润的眼里。 沈润刚刚因为晨光撒娇撒痴压下去的怒火又一次烧了起来。 这男人没有死心。 不死心也不奇怪,毕竟是一个天下极品的小妖精,这小妖精能同时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征服欲,连他这种根本就不知道心动是何物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对她纵容到了没有底线,真死心的那是瞎了。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自己的“猫”受人觊觎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觊觎者还是和她有过好一段刺激过往的前任。 沈润没有好脸色,压抑不住的本只属于骨子里的冷厉阴狠已经满溢出来,铺天盖地,周围的气温瞬间降了许多,都快结冰了。 晏樱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于是浑厚的玄力如突起的飓风,无声无形地冲撞过去。 电光火石,冲击剧烈,虽然因为各自的收敛没有激起飞沙走石,导致昏天黑地,但对彼此造成的冲击却是剧烈的。 更加剧烈的是双方的内心变化。 虽然没用上全力,但彼此的实力居然不相上下,这个事实让二人多少有些吃惊。 “好肥的大兔子!”软软糯糯的嗓音传来,语气欢快,还带了那么一丁点垂涎。 乐呵呵的语气同时落入沈润和晏樱的耳朵里,多少让人有点生气,别人是很认真的,现场的气氛也十分严肃,而她居然在看兔子,一句话就将凝重紧绷的气氛给破坏了。 沈润和晏樱同时望向她,没什么好气,然后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正被她垂涎着的大兔子。 的确是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一只无主的大兔子正在草地上笨重地跳跃着,长毛,短腿,一跳三歇,看起来有点呆。 那只大肥兔子停在另一条路的岔口,抖动了几下三瓣嘴,然后像瞎了一样,目光迷茫地冲着晨光的方向蹦跳而来,在离晨光还剩一小步远的地方停下。与此同时,晨光极快地扑过去,一把捉住那只大白兔,提着耳朵将肉肉的兔子抱在怀里,一脸惬意地去蹭兔子的长毛,欢快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好大的兔子!好长的毛!好可爱!” 沈润觉得以她现在的表情下一句八成会接上一句“好好吃”,虽然她没接这句。 晏樱正感觉奇怪演武场怎么会有兔子,一声娇叱劈天出现,响亮地传来: “老女人,敢偷本宫的白兔,还不放下!” 伴随着这声厉喝,一根生满倒刺的黑色长鞭挟着劲风而来,包裹着强大的玄力,森森的黑气劲力惊人,甚至会让人恐慌,直逼晨光的脸。 晨光抱着兔子,纹丝未动。 就在长鞭的鞭尖即将击中晨光的脸时,一条青花蟒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晨光身后击出,勾上黑色长鞭的鞭尖,浑厚的玄力震出。 黑色长鞭的主人没有防备,虎口一麻,长鞭脱手,被远远地甩在地上。 长鞭主人心中一慌,低头去看远处的长鞭,再望向震飞她的皮鞭的主人,怒不可遏。 嫦曦一脸从容地收回长鞭,丝毫不觉得自己欺负了小姑娘。 晨光的耳边还在回荡着那句“老女人”,老女人,老女人,居然叫她“老女人”,叫青春又可爱的晨光“老女人”,不可原谅! 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以忍耐。 白皙又漂亮的脸蛋此刻比乌云还黑。 她气哼哼地瞪向那个叫她“老女人”的臭丫头,一个身着华丽的宫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鸭蛋脸,杏核眼,细长眉,菱形唇,高高挺着的胸脯处鼓鼓囊囊的……长得就像一只大青虫,还是一只妆画得好厚的大青虫。 一只大青虫也敢叫晨光“老女人”,好大胆! 沈润和晏樱等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也很意外,对方穿的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国家的服装,看服装的色彩样式应该是赤阳国的某位公主,只是这位小公主居然拥有强大的玄力,让人有点吃惊。 不过,在晨光被她叫了“老女人”之后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这份吃惊就被忽略了。 晨光心里冒火,摩挲着手中的肥兔子,昂着下巴,高贵冷艳地看着那个赤阳国公主: “哪里来的臭丫头,说话这么缺家教!” “老女人,你说什么?!”含章公主怒不可遏,厉声道。 “说你没有家教,臭丫头,说谁老,取面镜子好好照照你自己再说话,别让人笑掉大牙!” “你……”含章公主脸都气红了,她横着眉,怒声道,“我十五岁,你几岁,不是老女人是什么?偷兔贼,那是我的兔子,快还给我!” 她若是好好说,晨光也就还给她了,可这个死丫头如此讨厌,还言辞恶毒,晨光就不想还给她,这个死丫头总让她想起之前在赤阳国时那个也是叫她“老女人”的坏丫头。 晨光摩挲着长毛兔的大脑袋,趾高气昂地看着含章公主,撇着嘴唇道: “谁说这是你的兔子,这是我的兔子!” “你说谎!这明明是我的元宝!” 堂堂一个公主,居然给饲养的宠物兔子取名叫“元宝”,真是没有品位! 晨光一脸轻蔑地扁起嘴唇,斜睨着含章公主,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兔子毛,用凉凉的语气道: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吗?” 第四百二二章 赌徒之运 “你……”含章公主气得跳了起来。 “含章,不许胡闹!”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斥责声,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子从远处走来,正是赤阳国的凌王殿下。 “七皇兄,含章没有胡闹,都是这女人欺负含章!这女人之前跑到赤阳国来欺负十三皇姐,现在又来欺负我,真当我们赤阳国的公主好欺负么!她……”含章公主一脸怒容,指着晨光高声道,话还没说完,就在窦轩警告的眼神中悻悻闭了嘴,退到一边。 窦轩又一次含了笑,对着晨光客客气气地施了半礼,道: “舍妹年幼不懂事,冒犯了凤主殿下,还请凤主殿下勿怪。”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将手里的大白兔往含章公主身上一扔。含章公主吓了一跳,狼狈地接住兔子,就见晨光一脸大度地对窦轩笑说: “我跟小公主闹着玩呢,我怎么可能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窦轩笑了笑。 晨光勾着嘴唇,将目光落在气哼哼的含章公主身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窦轩很有教养,他在凌王的位置上坐久了,旁人都快忘记他是流落在外的一颗遗珠,他身上的那份涵养气度现在已经完全不输给自幼生长在宫中的皇子,很有大国亲王的风范。 他严厉地命令含章公主给晨光赔罪,含章公主不甘不愿地照做了,随后窦轩与众人客套了两句,便带着含章公主告辞离去。 留在原地的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沉吟不语。 大家都是要去一个地方的,窦轩虽然礼貌,在最后却没有说一块走,尽管也有不想和苍丘国人交好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仿佛不想与他们为伍,像不愿意几个国家掺和在一块似的。 晨光盯着窦轩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用疑惑的语气问: “你们说,凌王殿下他真的是赤阳国先帝的亲生子吗?”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总觉得她是在问晏樱,因为关于这个问题他和她过去已经谈论过了。 晏樱没有回答。 沈润犹豫了片刻,开口回答说:“以他身上的玄力,除非他是民间罕见的奇才,否则怎么说都是有贵族血统的,有可能是皇族。” 抛开少数突变的奇才和一部分好出身却天生废的废材,基本上,玄力越深厚的人血统越高贵,窦轩的玄力是外露的深厚,的确很像皇子出身。 晨光想起了在秀色苑还是弄影的窦轩偷袭她的那一掌,那个时候的他虽说会功夫,可玄力和现在比较,绝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她心中的疑惑更深。 还有刚刚的那个含章公主,大陆上能将自身潜藏的玄力彻底激发出来的女性很少,女人玄力强大或是弱小主要是用来决定后代的天赋的,可是含章公主的身手明显很不一般。 “凌王,看他的面相,这一生是赌徒之运。”晨光慢吞吞地说。 “赌徒之运?”沈润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赌钱的意思,是命里带着赌运,坎坷起伏,变化无常,一切全看自己,赌赢了富贵不可限量,赌输了最惨不得善终,也就是说命相玄奇,不可预测。” “真的假的?”沈润将信将疑,觉得她神叨叨的样子有点好笑。 “不是说了我会看相么。”晨光言辞凿凿,用不容质疑的语气道。 沈润失笑。 晏樱瞥了晨光一眼,没有言语,他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重新回到比武场,各国人基本都已经落座,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座席相对,赤阳帝端坐在椅子上,不怒而威。 苍丘国依旧是顾太后带着小皇帝出席,小皇帝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陀螺正在转着玩,顾盼认为有失体统,命宫人将陀螺拿走。小皇帝不依,先是呵斥宫人,又和命令他的母亲顶起嘴来。顾盼顾忌着场合,没有当众责骂他,可也气得脸色铁青。直到晏樱走过去,小皇帝大概是有点害怕他,才敛了之前的任性,老老实实地坐好。 晨光径直回到凤冥国的座席,坐在了司玉瑾身旁。 司玉瑾从远处的沈润身上收回目光,看了晨光一眼,低声道: “你带着龙熙国公然和苍丘国接近,不怕惹恼赤阳国么?” 晨光一脸不以为然,轻道:“假如赤阳国真想和苍丘国一较高下,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发兵了,还会做这么无趣的事情?演武之战?因为不想打,才用这个法子震慑震慑,敲打敲打,真要打仗,就不会做多余的事了。” 司玉瑾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点针对他的盛气凌人,便没有说话。 晨光突然从比武场上收回目光,望向司玉瑾的侧脸。 司玉瑾面容微僵,忐忑她是否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一时有些失措。 晨光盯着他看。 她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了,司玉瑾心中的不安更盛,他皱了皱眉,索性望过来,带着不悦,冷声问: “大妹妹看什么?” “等下比到最后你上场吧。”晨光用决定了的语气对他说。 “我?”司玉瑾愣住了。 “嗯。”晨光点了点头。 血统越高贵血统越纯正,天赋越强,玄力越高,所以像这样国与国之间的对战,到最后肯定会出一名强势的皇室成员。国君不能上场,因此会派出一位能力出众的宗室,这也是为了向其他国家证明本国的皇族依旧强大强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衰颓。如果不派出这个人,别国自然而然就会开始揣测,是不是这个国家的皇室玄力开始走下坡路,这一国的皇族是否正在走向灭亡。一旦被人这样猜测,必会引起动荡,所以派出战的皇族成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司玉瑾皱着眉:“派我你还不如派司浅,他不是凤冥国的玄王么,姓氏又是国姓。” “他又不真是司家的人。”晨光笑吟吟地说,“就是你,等下看准时机就上场吧。” “我……”司玉瑾又急又气。 凤冥国男子体内的玄力早在许多年前就消失了,否则凤冥国人也不会那么短命。虽然司玉瑾是凤冥国皇族中罕见的健康体,凭靠身体内残留的一点玄力撑起了他的康健,可凭他的身手,在中原各皇族之间周旋,只有被吊打的份儿。 “无妨,都是点到为止,最多皮外伤,真是要命的危险,我会让小浅救你的。“ 第四百二三章 恶毒的公子 司玉瑾看着她,凝眉:“你不想让凤冥国赢?” “凤冥国手无缚鸡之力,怎可能会赢,派你上去是因为你是凤冥国皇族中最厉害的。”晨光笑吟吟地说。 司玉瑾直直地看了她片刻,撇开目光,她是让他上去丢人现眼的意思,反正他就是一个东西。 演武之战开始。 上午的单打独斗算不上主要,重头戏是下午的两军演兵,之所以上午安排这样一场演武,是将演武之战赛事化游戏化,以免过后的两军演兵军方对垒再伤了国与国之间的和气。 演武之战有自己的规则,先是五国各派一个人上台混战,最终留下一个胜利者,其他四国轮流挑战这个胜利者,以落下比武台视为挑战失败,直到所有人全部出战完毕,最终赛台上留下的人是哪一国人,哪一国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比武规定点到为止,不允许伤亡,这也是为了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着想。 为了赢得胜利,各国在参赛者的先后顺序上下了一番工夫。 只有凤冥国十分随便,晨光前一天因为冰镇寒瓜吃多了肚子痛,连最后拟定的出赛名单都没有过目。嫦曦将她说了一顿,没收了她剩下的寒瓜,因为肚子痛觉得讨厌,晨光自己也决定要戒掉寒瓜了。 比武开始。 凤冥国的人弱得可以,传说中连皇族都失去了玄力的国家,虽然养了几个高手,可总体水平惨不忍睹。刚上去就被人踹下台,第一个掉下比武台的就是凤冥国人,那人从比武台上滚下来之后,一咕噜爬起来,捂着屁股灰溜溜地跑回去了。 凤冥国的凤主也不觉得丢人,拿出一包糖瓜,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接下来,除了感叹赤阳国、苍丘国的确高手如云,龙熙国亦毫不逊色之外,就是嘲笑凤冥国没用。每一回都是,不出五招就下台,看风景都没他们那么快,偏人家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回去之后,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说说笑笑。 坐在龙熙国席位上的沈润远远地瞥了晨光一眼,她抓了一把糖瓜塞进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糖吃太多了,看来是忘了前几天寒瓜吃多了肚子痛。 他偏过头,对付礼低声吩咐几句。付礼微怔,应了一声,从后面穿过去,来到晨光身旁,对晨光说了几句话。 晨光撇着眉毛,用哀怨的眼神望向远处的沈润,沈润直直地看着她不退让。晨光挣扎了一会儿,扁着嘴,弱气地将手里的糖瓜交给付礼,付礼就给没收走了。 晨光撇着嘴唇,一脸哀怨地望着沈润。 这一幕让各国收入眼底,凤冥国和龙熙国,看来这两国的联盟不好破。 在其他四国对战至白热化的时候,苍丘国出战级别最高的椿原公子终于上场了。 这一位荣登最美美男子宝座的青年武力超群,脸蛋漂亮,可惜心肠不好,在和薛翎对战的过程中用袖中箭伤了薛翎。 虽说比武规则没有规定不可以用暗器,但不用暗器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面对龙熙国的质问,椿原公子振振有词,说既然比武规则里没有明确规定不可以用暗器,他就不算犯规。 龙熙国这一轮吃个哑巴亏。 椿原公子守住了擂台,接下来便是凤冥国的挑战,他面向凤冥国的座席,冷嘲热讽道: “凤冥国敢问是哪一位出战?听说凤冥国的男人玄力尽失,难道是凤主殿下上场吗?” 公然羞辱凤冥国,凤冥国人义愤填膺。 司玉瑾硬着头皮站起来,努力撑着自身的气势,面向椿原公子。 椿原公子说的是对的,凤冥国便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血脉中充沛的玄力开始消失的皇族,凤冥国的大部分男子都没有玄力,少数拥有玄力的也是杯水车薪,完全派不上用场。 司玉瑾是个好胜之人,他玄力不足,但他招式精妙,身法灵活。 在晨光看来,司玉瑾也算一个了不得的人,他没有像凤冥国的其他皇族一样认命颓废,然后破罐子破摔,相反他很积极,即使先天不足,他仍旧想方设法拼命弥补。同时,他是少见的对凤冥国有想法有野心,想要将凤冥国建立成为中原文明国度那样国家的皇族。他和其他混吃等死野蛮愚昧的皇族之人不一样,所以晨光留下了他。 可他的自强不息,尽管令人敬佩,却是行不通的。椿原公子在被他精妙的招式耍了一阵之后,恼羞成怒,脸色铁青,使出十成十的玄力,动了杀念。 司玉瑾虽然轻盈地躲开了八成,可没躲开的那两成也够他受的,摔出赛台,重重地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原本这就该结束了,可椿原公子仍在记恨着司玉瑾之前对他的戏耍,他十分愤怒,跃下赛台,一脚踩在司玉瑾的胸口上,举起手里的剑。 全场哗然。 司玉瑾嘴唇尚挂着血,他动弹不得,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瞪着椿原公子。他的生死只在晨光的一念间,他对此并不抱期待。 就在这时,一条青花蟒鞭凌空飞来,狠狠地砸在椿原公子的手腕上,劲力强大且凶狠。 椿原公子吃痛,手里的剑一松,落在地上。 他怒不可遏,瞪向那条青花蟒鞭,青花蟒鞭在击中他之后又飞了回去,被凤冥国当中一人稳稳地握在手里。那人青衣玉带,雅致风流,是赫赫有名的嫦曦公子。 “小曦,”晨光抬起头,笑盈盈地对站在身旁的嫦曦说,“给我划花他的脸。” “是。”嫦曦微笑着应下。 早有凤冥国人上前去,将倒地不起的司玉瑾掺起来扶回。 椿原公子没有拦也拦不住,因为嫦曦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椿原公子请。”嫦曦弯着唇,含着笑,往比武台上打了一个手势。 椿原公子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嫦曦公子你是代表哪一国?凤冥国还是雁云国?” “哪一国不重要,本公子是奉了殿下的命令过来揍你的。”嫦曦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皮笑肉不笑地道。 椿原公子大怒。 第四百二四章 毁容 嫦曦轻盈地跃上比武台,身姿如柳,气定神闲,他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气急败坏的椿原公子。 椿原公子没防备让他出了个风头,怒气冲天,跳上赛台,脸黑得如泼了墨,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气势汹汹地瞪着嫦曦。 嫦曦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负着一只手站在台上,龙章凤姿的男子,人们惊讶于从他身上隐隐释放出来的威压。 贵族男子会武是平常事,并不稀罕,嫦曦公子的武力没排过名次,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是财富,其次是风流,人们原以为他的武力一般,却不想竟是深藏不露。 人们对嫦曦的惊叹和诧然令椿原公子愤怒,因为嫉妒,他漂亮的脸蛋变得扭曲起来。 晨光歪在凤椅上,盯着椿原公子看了一阵,撇着嘴巴,抱怨说: “还是小曦更好看,那个椿原公子到底是怎么当上第一美男子的?就那张脸也能把小润顶下去?一定是花了大价钱,肯定是这样的!都是因为这些人风气才会一天比一天坏,花钱买脸蛋的人最讨厌了!” 司玉瑾没心情听她在那里抱怨,他咳嗽了一两声,勉强将翻上来的血气咽回去。能够继续坐在这儿全是因为他高傲的自尊心,事实上他受了很重的伤,也许肋骨断掉了。 晨光听到咳嗽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问:“三哥哥,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司玉瑾的心中全是怒意,可他不能对晨光发火,只能干巴巴地笑,涩声回答: “一点小伤,不打紧。” “可不要逞强。”晨光笑吟吟地说。 “没关系。”司玉瑾僵硬地笑道。 晨光点点头,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向比武台望去。 司玉瑾撇开脸,面色有一瞬的阴沉,这阴沉一闪即逝,没有让旁人看出来。 咚! 一声闷响。 已经第十次了,椿原公子被嫦曦公子摔在了比武台上。 台下的人早就没有了前几次的哗然,在望着嫦曦公子时,眼里露出震撼和心惊。 椿原公子也终于明白了,他让人给耍了。先前他以为这是一个功力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男人,然后他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功力只比他高一点,再然后,现在他知道了这个男人不止比他高一点,至于比他高多少,打了这么久,他仍旧没能看透。 一直能够将自己的功力控制在只比他高一点的程度,完美无瑕的收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比他高一点,必是顶尖的高手无疑了。 嫦曦是故意的,他一直往椿原公子的脸上打,将椿原公子那张俊俏的脸蛋揍得鼻青脸肿。 椿原公子是天之骄子,他自认为是天之骄子,他怎么可能会忍受这种羞辱。 他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宝剑凶狠地向纤尘不染的嫦曦劈过去。 嫦曦哼笑了一声。 这小子之前对殿下无礼,那时候他就想弄死他,但殿下没发话,他就没惹事,现在殿下命令他过来揍这小子,他怎么可能放过他! 嫦曦不是良善之辈,认真剖析,他是属于内心扭曲的那种,在得了殿下的命令之后他就准备好好地折磨这小子一番,他不会把他弄死,但会让他生不如死。于是他下手的地方全部是人体最脆弱最容易痛苦的地方。 椿原公子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从未吃过苦头,怎么能够忍受疼痛,很快,椿原公子就被打击得狼狈不堪。 他一次又一次以极难堪的姿势摔在赛台上,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他全身是伤,衣衫狼狈,鼻青脸肿,可他就是没有被扔下赛台。 下不了赛台意味着比武还要继续,椿原公子的细皮嫩肉像被千刀万剐了似的疼痛。又一次重重地摔在赛台上,又摔断了一根肋骨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虐待,鼻子开始流血,他又是狼狈又是疼痛,手指头在鼻子底下抹了一把,刺目的鲜红色让他绝望得就快哭出来了,他突然强撑着爬起来,挂着两条鼻血转身就跑。 一条青花蟒鞭如蛇,从后面冰冷地缠住他的腰,将他的身子一带! 椿原公子凌空而起,又一次重重地摔在比武台的另一头。 这一回,椿原公子扶着石柱趴在地上,只听出气声。这一摔也不知道又有几根骨头断掉了,他是真的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嫦曦手中的鞭子扬起,灵活地一甩,最后一鞭子狠辣地抽在了椿原公子嫩白如玉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日后不管怎么抹除都消不去的伤痕。 苍丘国终于看不下去了,顾顺从座席上站起来,横着眉,大声指责道: “嫦曦公子,演武之战,点到为止,你对我国殿下屡次为难,还痛下杀手,你们凤冥国这是什么居心?” 嫦曦靠在比武台的石柱上,一脸不屑地撇着嘴唇,凉凉地道: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他痛下杀手?我就是这种力气,打不过我是他学艺不精,他学艺不精还怪我喽?规矩是你们苍丘国定下的,没有被打下擂台,比武就不算结束,他又没下擂台,我主动进攻也是为了自保,怎么到你的嘴里就是屡次为难了?你比过武没有就在那儿娘们唧唧的说三道四,比武受伤在所难免,这么怕受伤还上擂台做什么,回家吃奶去吧!” 他出言放肆,语气孟浪,把顾顺气得一张老脸青白交错。 他说不过嫦曦,便觉得自己身份尊贵对方不配和自己讲话,他面向捂着嘴看着狼狈的椿原公子笑得直打跌的晨光,横眉怒道: “凤主,演武之战,原本只是诸国会上的消遣,你却纵容属下将我国殿下打成重伤,你要如何交代?” 晨光停止大笑,疑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望着他重复:“交代?” 她歪头想了想,然后大眼睛忽然变得闪亮起来,她抬起手冲着比武台上的嫦曦招了招。嫦曦会意,用鞭子卷起倒地不起的椿原公子,向赛台下一甩,竟精准无误地将椿原公子甩在了晨光的脚前。 椿原公子摔得发蒙,两眼冒金星,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望向晨光,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 晨光手摸进怀里,掏出一只小铜镜,笑吟吟地举到椿原公子面前,语气温柔地说: “椿原公子,不要紧的,男人脸上多两道伤疤是勇猛的象征,这个样子的你比从前俊美多了,以后一定会有更多姑娘爱慕你的!” 椿原公子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一脸痴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俊俏的脸上刀伤狰狞,血肉模糊,他知道这是不可能平复的伤痕。 他被毁容了!他的脸被毁了!他最引以为傲的美貌没了! 第四百二五章 挑拨离间天下第一 椿原公子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再到极度恐慌再到彻底绝望,他突然嗷的一声尖叫,然后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跑掉了。 晨光愕然,惊呆了。 他的表现就像是一个被破坏了容貌的女人,真是女人也就算了,一个大男人不过是破了脸,这是什么反应…… 她摸了摸鸡皮疙瘩,一脸嫌弃。 在外人看来是落井下石的举动激怒了苍丘国人,顾顺脸红脖子粗,怒不可遏,高声吼叫道: “凤主,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哪有欺负他?”晨光一脸委屈地扁起嘴,“我明明是夸他更好看了,是他自己反应过度,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男人能尖叫出那种声音,贵国的男人真不一般!”她用敬服的语气说。 说到这份上,人们全明白了,她这是为了报复之前椿原公子羞辱凤冥国男人是废人的语句。 尽管这件事是椿原公子挑衅在先,可苍丘国于凤冥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上国,既然有上下之分,自然是只许上国欺压,不许下国放肆。 顾顺瞪着晨光,气势汹汹地道: “凤主,这一回五国会我国肯请凤冥国出席,是看在两国同在一片大陆的份上,我国出于热心,请了凤冥国来旁听,凤冥国却一出手就伤了我国殿下。我再强调一遍,演武之战的规则是点到为止,凤冥国无视规则重伤我国殿下,这一笔凤冥国要如何偿还?” “如何偿还”这四个字才是重点。 苍丘国这位顾将军,竟然有用嘴巴去打劫的才能。 晨光看着他,勾唇,嗤笑了一声,她忽略了他口中的“偿还”二字,皮笑肉不笑地道: “关于点到为止,我国已经解释过了,比武场刀剑无眼,皮肉伤在所难免。不过现在看来,顾将军是听不进去这个解释的,那么……就打了,你能怎么样?” 她单手撑腮,高高地扬起眉眼,一脸不驯,强横又无赖地看着顾顺。 顾顺绝没想到她竟然敢回顶他,还是用无赖又狂妄的态度,她不说谢罪不说给予补偿,居然反问他“你能怎样”,顾顺倒是想说他要“出兵南下,扫平凤冥”,但这种话没法在五国会上说,他个人也做不了这个主。 没料到凤冥国凤主强硬的态度,他还以为对方会迫于上国的压力主动屈从,结果对方一句话把他逼进了绝境,他哑口无言,气得胡子差一点全白了。 不说凤冥国,就是其他几国也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强硬又强横的掌权人了。一个小国也敢硬碰硬,只说坐在凤椅上的这个小姑娘,确实有胆量。 沈润远远地望着晨光嚣张又狂妄的样子,抿着嘴唇,一脸要笑未笑的表情。 晨光单手托脸,凉凉地望着气急败坏的顾顺,笑道: “我说顾顺将军,先不说比武的事情,单说你,是不是太嚣张了?贵国皇帝没有发话,贵国太后也没有说话,你是哪一位,就先急急地跳起来了?看你老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是苍丘国的国丈,原来只是国舅。一个国舅,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能在苍丘帝面前上蹿下跳,口出狂言?顾家能有现在,是你们的皇帝和太后给的,这一点你不明白么?仗着有一把年纪就轻狂起来了,你只是皇帝的舅舅,又不是皇帝的外祖,我们凤冥国再是野蛮小国,也没有一个臣子敢像你这样没有规矩。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顺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惊呆了,他用错愕的表情瞪着她。 顾顺是长兄,顾盼是幼妹,两人年纪差了许多,说是父女的年龄差距都可以。顾顺和顾盼为异母所出,在顾盼之前的那一位顾娘娘才是顾顺的亲妹妹,也就是说,顾盼是接替顾顺的亲妹妹入宫的。另外在顾盼小的时候顾顺就已经成家立业自有门户了,兄妹情对这两个人来说,各方面都很勉强。 谁也没想到凤冥国的凤主会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聪明一点的都能品出来,这番话除了转移话题,更深层的含义那就是挑拨离间。 此时沈润和晏樱的心理活动出奇的一致:全天下最擅长挑拨离间的人非晨光莫属。 然而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即使明知对方是挑拨离间,还是会忍不住往心里刻进去,因为嫌隙早生。 而在这件事之后,不管顾顺是急于去向顾盼表忠心,还是顾顺强硬地要求顾盼不要受人挑拨,或是顾顺问心无愧根本就不把这则挑拨当回事,顾盼的心里都会产生诸多不满和猜疑。 因为顾盼本身就是一个野心勃勃不甘于受人掌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多疑,且善变。 “原来苍丘国请我国出席五国会只是出于同在一片陆地的善意,真是让苍丘国费心了,不过,恕我国无法接受贵国的这份善意。”晨光从凤椅上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凤冥国今夜便会启程回国,告辞。”说罢,勾着的唇角冷冷地收起,转身,便要离去。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谁也没想到凤冥国的凤主居然这么有骨气,说走就敢走。 按理说,五国会这样的场合,能请她国这种还处在复兴中的国家与会,这等于是被主流国家接受了,她应该兴高采烈感恩戴德才对,她却傲然离开,又让人觉不到一点她这是在冲动任性。 原本因为凤冥国人殴打了椿原公子而愤怒的苍丘国人对此一片哗然,在本国召集的五国会上,有国家提前回国,传出去可不好听。 “凤主留步。”晏樱怀着一份无奈,站起来,含着笑,温声说。 晨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问: “樱王有事?” “顾将军只是因为椿原公子受了重伤,作为椿原公子的师父,心中焦急,一时激愤,口不择言,还请凤主体谅,不要往心里去。” “体谅?”晨光冷笑一声,“你们的眼睛不是瞎的,先对我三哥哥下死手的可是你们的椿原公子,你们的椿原公子是殿下,我的三哥哥就不是了?一时激愤?口不择言?我要体谅?凭什么?凭你们苍丘国更高贵?”她绷了唇角,冷声道,“笑死人了,还当现在是七国的时候?年头太久老眼昏花了吧,现在,可没有南越北越给你们垫底了。” 第四百二六章 翻脸 凤冥国在演武之战上和苍丘国翻脸了,听说前两日凤冥国的凤主刚给苍丘国的太后送了两个美男,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苍丘国的椿原公子率先挑衅惹出的乱子。世人皆知凤冥国的男人玄力尽失难以长命,可既然请了凤冥国,怎么着也要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偏他嘴快出言讽刺,若是碰见一个顾虑多行事谨慎的掌权人也就忍了,可凤冥国的凤主显然不是个能忍的。没拿准对方的脾气就去挑衅,结果吃亏的反是自己,现在只看苍丘国怎么收场了。 这个场若是收不好,招人嘲笑的必是苍丘国,因为在凤冥国和苍丘国之间,作为强国的苍丘国受到的关注更多。苍丘国的椿原公子被凤冥国的嫦曦公子打成重伤,又给毁了容,之后凤冥国因为不满苍丘国在会上的傲慢讽刺,发生了诸国会上百年罕见的退席事件。这些事传出去,苍丘国至少会被议论上十年二十年。 而凤冥国,蛮荒小国什么羞辱讥骂没吃过,根本不在乎让人议论,且凤冥国的凤主,她是一个女人,就算她在这种场合下不庄重闹脾气,传出去人们也只会说“女人就是小家子”,要不了多久,凤冥国的狂妄放肆就会因为掌权人是“小家子气的女人”被逐渐正常化,嚣张的形象很快淡化下来,接着只要稍加操控舆论,凤冥国便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在这场有失体面的对峙上,苍丘国将会走入舆论的下风。 其他三国都在一边看热闹,谁也没有出言打圆场。这事是苍丘国和凤冥国之间的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人们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想,苍丘国也是倒霉,闲着没事想压凤冥国一头,却被人家反手就是一巴掌,凤冥国不在意颜面不惧怕威胁就是和苍丘国杠上了,偏苍丘国又不能再打回去,至少现在不能打。 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她敢在五国会上当着诸国的面公然将凤冥国吞了南越北越的事抬出来,够嚣张,也是因为够胆量,她有胆。这个女人,或许真不能让她的势力壮大,最好能将她扼死在势力开始膨胀之前。 三国人各怀心思,沉默旁观。 苍丘国却不能旁观,晏樱觉得晨光提前离席这个举动确实嚣张,但以她的性子,做出这种嚣张的决定并不奇怪。 从苍丘国的角度,午后还有一场和赤阳国约定好的演兵,这个时候凤冥国愤然退场,那就是苍丘国和凤冥国正式破脸,这无论是对五国的局势还是对日后传入民间的舆论都不是一件好事情,影响力很大。 所以这个场必须要圆。 “凤主不要误会,顾将军只是一时心急失言了,苍丘国下帖邀请凤冥国出席五国会是因为以现在的凤冥国应当列席五国会,怎可能是因为两国同在一片大陆上。”晏樱温言劝慰。 晨光看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撇着嘴唇: “樱王殿下说的好听,只怕贵国的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说不定还以为你们苍丘国肯下帖子给我们凤冥国是施舍,我们接受了施舍,还要感恩戴德。真是笑话,当凤冥国是叫花子呢。既然苍丘国如此高贵不屑我国,我国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奉承,告辞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转身,跟她一同前来出席演武之战的凤冥国近臣以及后面的禁卫军队全部动作,整齐划一,带起来的气势居然不输给任何一国。 晏樱心里骂她不识好歹,却又不得不上前阻拦她的愤然离去:“凤主留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盼突然开口,微笑着说:“凤主,顾将军只是心急失言,并非轻视凤冥国,凤主切莫放在心上,还请凤主看在我的面上消一消气,不要伤了两国的和气。” 晨光看了她一眼,用友好的语气微笑道:“我并非生气,只是顾将军针对我国的意图明显,说出的话太难听,我想不在意都难。既然顾太后和樱王殿下都说顾将军是一时心急所以失言,那便请顾将军明白地收回这句话,说自己只是失言并非故意,我便相信顾将军确实不是那个意思,如何?” 这个要求很简单,也不算过分,因为言语产生误会再用言语澄清解决,又不是要求赔礼道歉,只是要求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可这样的要求对顾顺来说却极为过分,苍丘国赫赫有名的武将,皇亲国戚,文官巴结,武官佩服,这个人在五国来说都是响当当赫赫有名的,这样的人,现在居然被人要求在演武之战上将自己说出的话收回去,这种羞辱感比被当众扇了一巴掌还要强烈。 甚至,这要求听起来不痛不痒,却比要求他当众道歉更恶劣。当众将自己的话收回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和低头道歉有什么区别?如果只是道歉,若进行的好,也许还能成为一段佳话,比如顾将军谦逊有礼、平易近人之类的。可是让他收回他说出的话……不说那些话压根就不是口误他就是那么想的,单说大丈夫一句话一个钉,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收回话的那些人全是孬种,这不是在让他变相承认自己是孬种吗? 顾顺气得脸红脖子粗,他面目狰狞,瞪着浅笑盈盈的晨光,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站在顾顺的角度,不论是正式赔罪还是收回自己说的话,都是丢人的,除了丢人便是更丢人,这一回之后,他颜面尽失,捡都捡不回来了。 可是站在苍丘国的角度,收回先前说的话比当众赔罪更像是个人行为,这么做是最好的,反正今天不能让凤冥国提前退席。 晏樱看了顾盼一眼。 顾盼心中恼怒顾顺的多嘴多言,仗着祖上打下来的威名,平日里便傲慢嚣张,作威作福,现在居然作到五国会上来了。顾盼虽尚不能精通政事,对国与国之间也不太熟悉,但她对国事敏感,她知道假如今天凤冥国走了,来日凤冥国极有可能归入赤阳国的麾下,对苍丘国不利。 苍丘国之所以拉拢凤冥国,也有想和龙熙国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所以,绝不能让凤冥国就这么走了。 第四百二七章 反击 顾盼知道,在今天,一旦她命令顾顺按照晨光的要求去做,她和顾顺的梁子就彻底结下了,日后顾家不会再全力支持她。 可顾家压根也没支持她,晏樱将她当成傀儡也就算了,她的娘家同样把她和新帝当成傀儡,受人摆布的滋味并不愉快,顾家欺压了她这么些年,在她成为太后之后,因为他们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更加变本加厉,真以为她好欺负么。 她看着晨光,这个女人真是嚣张,能这样嚣张的女人也是好命。 她涂着红色唇脂的嘴唇浅浅勾起,莞尔一笑,对着气急败坏的顾顺温声说: “顾将军,你既没有轻视凤冥国的意思,就对凤主辩解一下吧,免得凤主误会,再生嫌隙。” 顾顺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她,她居然要求他收回他说的话,这个蠢女人难道看不出来,凤冥国的凤主之所以这样要求,就是为了让他在苍丘国人和其他几国人的面前丢人,让他们苍丘国在其他几国面前没脸么? 可有些事就是这样,尽管知道结果,却必须要做。 “顾将军!”顾盼的语气里带上了威压,强硬地命令。 顾顺变了脸色。 但他到底不是年轻小子嚣张跋扈惯了一遇上逆不过的事就会愤然离场,他活到这把年纪,有过许多经历,他知道现在这个场合这个气氛愤然离场是没用的。顾太后施压,樱王虽然没有做声,但态度也是要求他遵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按照对方的要求先把之前的话收回来,之后再挨个记下这笔账。 在各国人的旁观下,顾顺忍着耻辱,僵直地站了半天,才对着皮笑肉不笑的晨光拱拱手,低声道: “是老夫失言,凤主不要误会。” 他的声音低得旁人几乎听不清,语气僵硬,说出的话只是敷衍,完全没有诚意。 晨光却不在乎,她笑了一声,慢悠悠地道: “原来如此,是顾将军失言了啊!” 似笑非笑的语调刺穿了顾顺脑袋里的那根筋,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晨光弯着嘴唇,上扬的眼角却挂着冷漠,她一脸倨傲地转过身,重新坐回到自己先前的椅子上。 已经站起来的凤冥国朝臣和后面动作了的禁卫军队亦跟随她重新安定下来,平静得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顾顺见状,越发憎怒。 晏樱看了晨光一眼,虽说之前是他态度弱下来主动求和,可他心里到底是恼怒的,这一眼冷若冰霜。 晨光深勾着浅粉色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回视了他一眼。 又让她占了上风。 晏樱火冒三丈。 沈润在一旁观看,看得十分爽快,看来她对谁都是不留情面的,晏樱也算不得什么玩意儿。这么想着,却又低沉下来,毕竟他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她对他,除了口蜜腹剑花言巧语再没有别的了,以她的野心和行事做派,不对上还好,一旦对上她就是不咬死不松口的那种。她的这个性子是改不掉的,而他,也要开始做打算了。 赤阳国的座席上,含章公主一边揉搓着怀里的元宝,一边撇着嘴唇嘟囔: “这么快就坐下了,那先前闹的那一场到底有什么用?” 坐在她身旁的窦轩没有言语,他在晨光那张倨傲的脸上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凤冥国不闹腾了,演武之战又恢复了先前的和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顺也退了下去,僵着一张老脸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演武之战继续进行,嫦曦公子因为打败了椿原公子,变成了守擂人。 嫦曦歪靠在擂台的石柱上,一直没动地方,见苍丘国预备继续开赛才动了动身体。 由嫦曦公子守擂,按照出战的先后顺序,接下来是赤阳国派人上台挑战。 赤阳国沉静了半天,一个人才放下手里的兔子,离了属于赤阳国的座席,走上擂台。 年轻貌美的姑娘,披金戴银,大概是偏爱铃铛饰物,佩戴的珠宝首饰上挂了许多铃铛,随着她行走的动作叮当作响。她的手里握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皮鞭,形状如蛇,莫名的和手握青花蟒鞭的嫦曦公子有些般配。 嫦曦感觉恼火,这个臭丫头也配用鞭子,呸! 大概是因为之前嫦曦震飞了她的鞭子,含章公主对嫦曦也没有好气,走上擂台,瞥了嫦曦一眼,嗤了一声,高傲地昂起脖颈,用讽刺的语气大声道: “嫦曦公子不是雁云国人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凤冥国人了?” “本公子是凤主殿下的人。”嫦曦用傲慢的语气回答。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台下的人闻言,纷纷望向坐在凤椅上的晨光,用的不是敬畏的目光,而是看花边的目光。在多看了几眼凤冥国的凤主之后,人们在心里想,这样的脸蛋,难怪招惹人。 沈润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台上的嫦曦,这种爱在嘴上占便宜的男人真烦人! 晏樱瞥了嫦曦一眼,他在心里嗤了一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含章公主对嫦曦的回答嗤之以鼻,好好的一个男人,要钱有钱,要脸有脸,做什么不好,偏要去给一个妖女当见不得光的情人,吃软饭,不要脸! 长鞭一抖,挟着强大的气势,横甩过去! 嫦曦离老远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罡风,一个娇弱的女子,竟然挟如此强劲的罡风,着实令人心惊。 他眉微蹙,凌空跃起,躲开含章公主的长鞭,远远落地之后,他看到了含章公主的长鞭甩在擂台的地面上,竟将坚硬的地面甩出一道深深的鞭痕。 这个姑娘在刚才抢兔子时没有使出全力,连半成力气都没用。 含章公主强大的玄力令人心惊。 台下瞬间起了喧哗,众人震惊,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赤阳国的座席上。 赤阳帝用手掩住微微勾起的唇角,冷笑了一下。 台上,含章公主一击不成,勃然大怒,提起长鞭,向嫦曦的方向用力甩过去,上面竖立的尖刺划破空气,带起的强风嗡嗡作响。 第四百二八章 不对劲的黑气 含章公主是个气性很大的姑娘,当然也因为是这样的姑娘,所以才会将全部气势灌注在擂台上。 明媚的日子,美丽的少女站在擂台上,手里握着一条黑色长鞭,仿佛洛神临世。 她手腕一翻,长鞭化作一道流光,迅快地向嫦曦身上射去。 嫦曦腾空跃起,在空中旋身的同时,青花蟒鞭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空中坠落,斩灭了激射而来的流光,寒芒直冲而起,宛如银龙。 他从来不会因为对手是一个姑娘就手下留情,更何况这个姑娘,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含章公主莲步生风,似浮云掠影一般,在嫦曦的周围忽隐忽现,身法迅快,让人目不应接,眼花缭乱。 嫦曦皱了皱眉,此女武艺出众,但多余的花招太多,手中青花蟒鞭如影流转,迅如闪电,似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闪烁着冷厉的光芒,将含章公主整个人笼罩住。 即使她身形如风,时隐时现,也无法逃脱鞭网的捕捉。青花蟒鞭从嫦曦的背后捕捉到含章公主的身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缠上对方的脖子,狠狠扼住,并将其用力一甩,嫦曦的青花蟒鞭直接缠着脖子就将含章公主甩下了擂台。 这行为比抓着女人的头发还要恶劣,含章公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身狼狈,脖子上还有紫红色的勒痕。她咬着牙,半天没能爬起来。 含章公主勃然大怒,趴在地上,狠毒地瞪着负手从容站在擂台上的嫦曦,就像随时都可能发狂的恶犬,要扑上去咬死他似的。 她漂亮的脸蛋上突然聚拢了一团黑气,这团黑气一闪即逝,只有和她面对面的嫦曦看见了。 嫦曦的心脏陡然一沉,蹙眉,用微诧的眼光仔细去观察含章公主,却再也看不到她脸上的黑气。 “含章,退下!”就在这时,赤阳国那边有人发声,命令道。 嫦曦望过去。 发令的人是赤阳国的凌王窦轩。 含章公主不甘不愿,别扭了两下,还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裙,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嫦曦一眼,方回到赤阳国的座席上气鼓鼓地坐下。 这些表情变化和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两样。 最终赢得演武之战个人战胜利的不是苍丘国也不是赤阳国,居然是凤冥国。 如果不是椿原公子出言挑衅并对司玉瑾下黑手,晨光原本不打算派嫦曦下场,输了也就输了,可是被椿原公子骑到了头上,这事无法容忍,也没有忍耐的必要,赢了就赢了。这场比赛的结果如何对凤冥国影响不大,不过赢了也很好。 嫦曦的胜利在意料之中,因为赤阳国上场的人到含章公主便止住了,其他男性成员都没有入场;雁云国高手不多,一定要算端木冽倒是高手,可端木冽不能上场;龙熙国高手倒多,但能够瞬杀嫦曦的大概只有沈润,沈润也不能上场;至于苍丘国,晏樱没动,只派了顾家一个厉害的子侄上台,虽说是年轻人天赋强,可到底年轻,没过五招就被扔了下来。 不过那孩子倒是有礼貌,狼狈地下台还客气地向嫦曦谢了指点,是个好孩子。 并非没有可以打败嫦曦的人,只是大部分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于这大部分人来说,嫦曦是高手中的高手。人们便不由得又一次惊叹外加狐疑,这个财貌双全所向披靡的男人,到底是为什么会对凤冥国的凤主俯首帖耳?就因为凤冥国凤主那张漂亮的脸蛋?再美的女人也有看腻的一天,嫦曦公子这样的男人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为什么会在凤冥国的凤主身边充当男仆的角色,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有病吗? 嫦曦不在意外人怎么想,替晨光赢得演武之战个人战胜利这件事让他很高兴,他从赛台上走下来,笑吟吟地退回到晨光身后。 意料之外的国家获胜,苍丘国和赤阳国都感到无趣,尤其是苍丘国,这一次还在五国都在场的情况下和凤冥国闹翻了一回,顾盼觉得颜面尽失,十分恼火。顾顺却没有半点要反省的意思,反而常用仇恨的眼神瞪着顾盼,好像是她让他在五国前失态似的,这种不识好歹倚老卖老的人,顾盼看了更觉得冒火。 顾顺同样气不顺,他对顾盼和晏樱这两个人不满到了极点,他认为是这两个人让他在五国会上丢尽脸面。他明明是为了苍丘国的国威,这两个人非但不领情,反而为了息事宁人牺牲了他。 顾顺越回想越怨恨不已,跟着他的同僚后生一个个因为他阴沉的脸大气不敢喘。 个人战的胜利者是有奖励的,由于是五国的演武之战,胜利者将会获得五国分别赏赐的奖赏。在这个赏赐上,各国也都下了一番工夫,因为这些赏赐要当众拿出来,这份赏赐将展示出这个国家的财富水准。 然而意料之外的胜利者比谁都要有钱,给他的赏赐完全没有看头。 个人战结束时已是正午,下午是苍丘国和赤阳国的两军演练,苍丘国没有准备午宴,而是用演兵场附近的行宫安置了五国的队伍,为五国提供了短暂的修整时间。 待一个半时辰后,苍丘国和赤阳国的两军实战演练便要在演兵场上开始了,那会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实战演兵。 晨光在烈日当头的演兵场呆了一个上午,有些累,来到行宫就躺到了软榻上。她热得要命,突然又想啃寒瓜,可是谁都不肯去弄一个寒瓜来给她吃,她只好蜷坐在软榻上喝泉水,这附近的泉水真难喝。 嫦曦在她面前站了有一阵了,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晨光放下茶杯,疑惑地看着他问。 “赤阳国的含章公主,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我说不出来,有可能是错觉,但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死气?” 晨光微怔。 “我没有感觉到。”她说。 的确是这样,如果有人释放出那种令晨光倍感熟悉的气息,晨光会第一时间觉察出来,可是晨光没有觉察到,这让嫦曦越发狐疑,难道真的是他眼花了? 第四百二九章 最强大的殿下 二人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嫦曦开口,问:“殿下,如果这世上不止有晏樱在制作武器人,殿下怎么看?” 晨光想了一阵,淡淡地道: “不奇怪啊,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是真实存在的,就有被别人知晓的可能。再说,即便不知晓凤冥国的事,也有可能会有跟凤冥国想法一样的疯子去尝试,去制造。 最早的火器是赤阳国发明的,那又怎样,现在苍丘国、龙熙国、雁云国哪一个国没有火器,虽不如赤阳国厉害,可赤阳国做出来的还是成为了天下的。若哪一天某一国出了一个厉害的天才在前人的成品上制造出更厉害的东西,超过最初发明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同理,既然武器人真实存在,天下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敢断定只有凤冥国能做出来?凤冥国只是一群比虫子还不如、甘于缩在沙漠里、为了延长寿命什么恶毒事都能做的蠢货。” 她的反应比嫦曦想象的平淡得多,面对殿下的平静,嫦曦反而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晨光歪进一堆软枕里,低声咕哝:“外面的人比圣子山的人更聪明,也更可怕。” 顿了顿,她突然笑吟吟开口,望着他说: “小曦,你说如果真的有人是自愿牺牲性命去追求强大的,我要如何待他?骂他们脑袋有毛病,然后以铲除那些害人的窝点为己任,不许再产生受害的人?还是随他们去,反正不关我的事?” “假如那些人是自愿的,殿下铲不净;假如那些人是自愿的,他们也不算受害人。” 晨光笑,枕着手臂靠在软枕堆里,过了一会儿,说:“我就像是一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土鳖,虽然也不是看不清眼前的事,可有些事我就是想不明白。” “殿下才不是土鳖。”嫦曦纠正。 “我去找晏樱时,问他为什么曾经在赤阳国的叶子岛上出现过武器人,他说那些是失败品,是给我看着玩的,我追问他为什么失败的武器人会出现在赤阳国,他就不告诉我了。他从以前就把我当傻瓜什么都不告诉我,现在,他还是把我当傻瓜。” 嫦曦一点都不想提起晏樱,因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凤冥国已经吞并了南越和北越,只是还在复兴中,就在五国会上处处受挟制,让人羞辱让人嘲笑。那些人那样傲慢,仗着祖宗积攒下来的权势,仗势欺人,武器人是不会被他们那些人当成人看待的。一旦武器人的事在这充满人的世间传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知晓,那些自大又蛮横的中原人,他们是不是会以为自己是所有武器人的主人?他们会把武器人当成狗一样拴起来,用时放出去,不用时关起来,偶尔拿出来赌一赌哪一个更凶狠,不听话了没用了就杀掉吃掉……”她想象着那些画面,然后说,“这种傲慢,真恶心!” “不会的。”嫦曦望着她,轻软又笃定地说,“有殿下在,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晨光抬眼,望向他。 嫦曦看着她,微笑着道: “殿下是最强大的,尽管为了日后殿下现在不得不忍耐,可早晚世人会知晓并敬服殿下的强大。殿下忘记了,在我被掳进圣子山后,唯一保护了我的人是殿下啊,那时候殿下还那么小,为了护我不被杀掉,殿下对抗司彤,导致玄力暴乱……殿下,假如过后你记住了你救的人是谁,嫦曦会更高兴。” 他的回忆起到了缓和刚刚凝重的作用。 “你又提这个,我都说了我记性不好。”晨光鼓着嘴道。 嫦曦微笑,他语气郑重地说:“殿下,嫦曦一定会让最强大的殿下成为这世上最高贵的人,为此,嫦曦可以付出所有代价,哪怕是嫦曦的命。” 晨光鼓着嘴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是我觉得小曦你还是活着比较好。” 嫦曦弯起眼眉,莞尔一笑。 “小曦,你既然这么喜欢你的殿下,不如去给你的殿下买一只寒瓜来吃?”晨光软软地说。 “不可以,殿下。”嫦曦微笑着拒绝了。 晨光:“……” 不是说可以付出性命吗? 离演兵开始还有一阵,晨光吃不到寒瓜,天气还热,她只好选择打瞌睡解暑。 梦境。 火光冲天。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不断。 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利刃穿透皮肉声、血水的滴答声、惨叫声,各种凶烈的声音混合在一块,让人心惊胆寒。 忽而,轰隆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 连大地都因为这声巨响跟着抖了三抖。 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带着火,黑漆漆的,在火光冲天的夜里向她飞过来,如一只只着了火的蝙蝠,凶狠地扑过来,一颗、两颗、许多颗……那是什么呢?如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身上,不会打湿她,却一颗又一颗深深地嵌进她的身体里,穿透皮肉,鲜血淋漓…… 这到底是什么呢? 她觉得好痛,形容不出来的疼痛,她痛得就要死掉了。 又是这个梦。 她已经好多年不做这个梦了。 可是这个重复过许多次的梦又一次出现了。 她清楚这是梦境,可这梦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眼前的画面突然泛起了涟漪,如平如镜的湖水因为被触碰起了波纹。 这一次不是朝阳初升的蓝天,而是夕阳,如血的夕阳西沉,沉进了渐被墨染的群山中。周围开始变成黑色,一片黑暗,而她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从双足开始,透明感一路向上,直到她的指尖也变成了透明色,消失在黑夜里。 她开始觉得恐慌,那种一寸一寸消失的感觉让她恐惧,莫名的,她有点想哭。 “晨光!”有人在唤她。 她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晨光!”的确有人在唤她,语气十分焦急。 变成透明色的晨光愣了一下,呆呆地转过身去,望向犹如地狱走廊的黑暗色,那漆黑的尽头似乎闪烁着一点微光。 “晨光!” 晨光霍地从床上坐起来。 耳边的呼唤声异常清晰。 她呆了一呆,望向床边,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沈润的脸。 沈润皱着眉,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她愣愣地歪了歪头,用疑惑的语气道: “小润?” 第四百三十章 实力差距 “做什么梦了,一直在皱眉头?”沈润疑惑地问。 他原本想过一会儿再叫醒她,可她突然拼命扑腾起来,好像十分难受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急忙叫醒了她。她在睡梦中过激的反应让他心惊,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晨光皱着眉毛,歪着头,仔细回想。 她记不清了,她的心记得刚刚在梦境中的慌乱恐惧,她的身体记得那种濒临死亡的疼痛,可她却不记得在梦里发生了什么。不管她怎么努力去回想,她的眼前都是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思索了半天,对着沈润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润狐疑地望着她,她的脸色是比平时更不正常的惨白,这让他担心。他坐在床沿,盯着她看了片刻,伸出手,在她的后脑勺摩挲了两下,像在安抚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晨光感觉到他手掌的宽度和热度,他的身上泛着她最喜欢的气息,一直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头脑有些恍惚,她眼神散乱地望着他,大概是喜欢他温柔的抚摸,她主动动了动脑袋,在他的掌心蹭了两下。 沈润失笑。 晨光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歪着头,迟疑地问: “小润你怎么会过来?” 她的问题让沈润顿了一下,并没有特殊的理由,他就是想过来看看她,现在她这么问,他就不得不说出一个理由了。 “我看你脸色不好,来看看你是不是中了暑气。”他下意识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 “还好啦,这时节没有那么热,我想吃寒瓜,却没有人去买给我。” “不许吃!”沈润立刻反对。 晨光想,这些人对她好过分。 火舞从外面进来,说道: “殿下,椿原公子在府里闹自杀,传到顾太后那边去了。” “自杀?为什么?”晨光愣了愣,疑惑地问。 “因为毁了容貌。” 晨光哭笑不得:“他不是男人吗,也会这样?” “大概除了那张脸蛋他一无所有。”火舞说。 晨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沈润突然觉得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火舞其实嘴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毒辣。 …… 苍丘国和赤阳国宏大的军事演习在苍丘国的演兵场上进行。 各国皇族携本国的名臣名将登上高高的城楼,坐在城楼上,俯瞰两国演兵。 凤冥国坐在最末,从最西边的座席俯瞰着演兵场上乌压压的一片人,威风凛凛,整齐划一。 共六万人,苍丘国和赤阳国各三万,是两国精英中的精英,同属于先锋部队,是那种强悍精干随时都可以为了国家献出生命的重要部队。 这些人的身上泛着杀气和血气,他们身材魁梧,体格彪悍。给他们的武器装备是最好的,那些武器装备好到有些晨光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铠甲闪闪发亮,他们的武器寒光灼灼,他们身上的每一个配件都在告诉着人们,苍丘国和赤阳国的财力是多么雄厚。 晨光想起了她在临离开凤冥国时,张哲给她看的凤冥国给士兵新做出来的那套铠甲,因为是熔化了之前的铁器重新打造出来的,颜色发乌,一点都不闪亮。即使是那样的铠甲,还是好不容易做出来的。 南越和北越的地界矿产不多,全靠从沙漠里的出矿供应一个国家,早先和龙熙国合作时,龙熙国又拿去了大量的矿产。那个时候,晨光本想让龙熙国的师傅教凤冥国采矿技术,哪怕他们不教凤冥国,可以偷师也很好。那个时候的她太天真了,龙熙国的采矿人根本不让凤冥国的采矿人参与主要任务,凤冥国的采矿人做的都是人力的活儿。 再后来,凤冥国和龙熙国亲事解除,晨光囚禁了龙熙国的采矿人,威逼利诱,想让对方投降凤冥国,可她低估了对方的忠诚度,几个掌握重要技术的老师傅全部自尽,剩下的年轻徒弟虽心眼活络,为了活命肯投降,可到底是徒弟,学识不够,也没熬到年头。虽然在他们的努力下,凤冥国的采矿技术比之前提高许多,产量也上升了,可仍旧不如龙熙国。更何况,龙熙国现在大概已经开始使用更优秀的技术了,而凤冥国因为人才太少,一直止步不前。 另外就是凤冥国的武器锻造水平,这比矿业的开采还要糟糕。 早年凤冥国龟缩沙漠,几乎无人研究过武器的制作。北越国闭关自守,他们做出来的砍刀长矛说难听点还不如别国的剪刀锋利。南越国虽是三国中最开化的,可南越国过去是赤阳国的附属,他们基本不自己制造武器,都是从赤阳国购买赤阳国淘汰下来的。 因此,吞并了南越和北越的凤冥国在武器的制造上几乎没有长进,而晨光也不能像过去的南越国那样,去购买别国淘汰下来的武器,主要是她没有足够的军费可以花在这上面,况且掌权人改变,别国也未必会将武器卖给她。 嫦曦倒是提过可以用欧阳家的财力帮忙,可晨光觉得,让他倾尽财力扶持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不如让他将大部分财富投入凤冥国的贸易里,为凤冥国本国以及凤冥国与他国的贸易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塑造一个良好的循环,这样比他一个人拼死地赚钱再拼死地为凤冥国花钱要好得多。 也是托嫦曦的福,凤冥国的贸易开始兴旺,虽然仍旧比不上其他国家,但破土而出的嫩芽,已经开始了茁壮成长。 晨光是最重视军事的,可是她知道,农业的兴旺和贸易的发达是军事强大的坚实后盾,只有囤积了足够的粮食,积攒了足够的财富,才能去打人,才能避免被人打。 一个国家,只有丰衣足食,不缺银钱,进可攻退可守,才够资格拥有尊严。 不过,晨光想,以现在的局势,其他国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不会有人给她足够的学习成长时间等到她羽翼丰满了再开打。 现在的五国,五个国家的掌权人都是聪明且野心勃勃的,他们很年轻,即使再老成稳重,他们的身体里也流着年轻人不安分的血液。他们雄心壮志,每一个都期待着将自己的名字辉煌地写入史册。即使是最年长的那位,接下来最短的在位时间还有十年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的国家内部又没有正在发生严重的混乱牵绊着他们的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会不希望扩充自己的领土?会不想让自己成为统一天下的伟大帝王? 说不想的,不是在骗别人就是在骗自己。 第四百三一章 无解的困难 苍丘国和赤阳国的实战演兵将晨光看得窒闷。 就算窒闷的人不一定只有她,可她一定是最窒闷的那一个,因为她和凤冥国是这里边最弱的。 苍丘国胜在人力的彪悍,气势的凶猛。赤阳国胜在武器的精妙,阵法的灵活。 双方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虽然最后赤阳国险胜,但在演兵中赤阳国也吃了不少亏,从这方面看,其实苍丘国也不算输。 苍丘国的先锋军在失败后,憎怒和不甘溢于言表,他们本就体壮如牛,力大彪悍,集体表现出不甘和悔恨,那份情绪过于激烈,凶悍的气势竟把跟他们做了一场对手的赤阳国军队吓了一跳。 两国的掌权者面色都不太好看,大概都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不分伯仲的一场演兵,这之后两国大概会打消进行战事的念头,至少一段时间内,这个念头会打消。 晨光并没有在演兵场上看到晏樱的武器人,她弄不明白他到底做成功了没有,还是说那些人是开战之后的秘密武器,他现在不想将秘密武器拿出来。 演兵结束时,天已经黑了,演兵场四周点亮火把,将现场照耀得犹如白昼。 晨光目睹了一场高水平高规格的军事演练,现在头疼胃疼大脚趾疼。 苍丘国人彪悍,赤阳国人勇武,龙熙国人精壮,雁云国人有钱。凤冥国人则刚刚脱离不会饿死的境地瘦小枯干;凤冥国的土地算不上肥沃,粮食产量不高;凤冥国的采矿技术差,不够输出他国售卖赚钱后还有富余留给自己;凤冥国制造不出厉害的武器,和别国在武器上的差距就像是别人都已经用上了金银象牙筷子,他们还在用树枝扒饭。 粮食、采矿术、武器制造术是一个国家最保护的,即使如赤阳国、龙熙国粮产每年都有富余卖给别国,他们也都是严格控制粮食的输出量,不会给别国大量囤粮的机会。采矿术和武器制造更不用说,那是由朝廷掌管的技术,提供给别人就是卖国。 所以,即使小润再喜欢她,即使他们将来真的成婚了,除非凤冥国并入龙熙国,否则小润是不可能将采矿术和武器制造的技术教给凤冥国的。 晨光觉得肚子疼,明明她还没有吃寒瓜。 实战演兵后,五国的气氛空前融洽,这就是当权者,即使心里骂上一万句“狗养的奴才”,脸上仍能笑得跟朵花似的。只要不是真正动兵,就算前一刻破口对骂撕破脸,后一刻也能为了暂时的和平把撕破的脸给糊上,携手共建友好。 就是这么虚伪。 苍丘国开了晚宴,在演兵场附近的行宫进行。 火树银花,灯火通明,极尽奢华。 晨光换了一身更为华丽的衣裙,带领凤冥国的近臣出席了苍丘国设下的晚间宴会。 她的这身裙子还是用沈润送来的聘礼中的衣料缝制的,价钱相当昂贵的衣料,她自己是穿不起的,有那个闲钱她还不如多充充军费。 一想到这里,晨光更觉得胃疼,同时她又觉得,不在苍丘国吃个够本都对不起她走的这一趟,于是在宴会的前半场,当各国都在针对先前的演兵赞叹点评互相吹捧时,晨光在吃东西。宴会的后半场,当别国点评的都点评完了,吹捧的都吹捧完了,开始将心思放在宴会的美酒珍馐歌舞美女上时,晨光已经吃完了。 凤冥国在宴会上依旧是挂壁的存在,全员坐在角落,没有一个国家的人肯过来和他们搭话,因为他们是最弱的那个。他们也没有主动去和别国人搭话,就算上赶着去搭话,别国给予的回应除了轻蔑便是嘲讽。凤冥国的朝臣和凤冥国的凤主一样,绝对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就算他们在别国面前全无尊严,可他们有自尊。 凤冥国的人坐在一边,看起来极不合群。 晨光用余光瞥了一眼在灿烂的灯火下把酒言欢的其他四国,她想,在那些国家看来,缩在灯影里的凤冥国一定很可怜。 她突然有点恼火。 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明明心中恼火,却不能发泄出来,只是憋着。 晨光嘟了嘟涂成桃粉色的嘴唇。 今日她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裙,长裙上用银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勾勒着水仙和香兰的图案,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那一身灵透脱俗纯真无邪的气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晨光自己想的太糟糕了,不是所有人在看着她时都觉得凤冥国渺小又可怜,现在是晚宴,是可以放松心情的场合,宴席上大部分是男人,比起蔑视凤冥国,他们更注意的是,凤冥国的凤主真是一个小美人儿,看她懒洋洋地撑着香腮,因为无聊,正用乌木筷子悄悄地戳着盘子里的鹌鹑蛋,让鹌鹑蛋从盘子的这一头滚到盘子的另一头,再滚回来。她自以为坐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鹌鹑蛋,在玩到高兴时,突然变得亮闪闪的,然后雀跃地挑起了嘴唇。 像一只正在玩毛球的幼猫,居然调皮得可爱。 有不少王孙公子想过来和她搭句话,无奈因为场合不对、身份差距、龙熙帝过后会报复等各种原因,无人敢上前。 晨光因为无聊,又不喜欢看漂亮的姑娘跳舞,更不能和小舞、小曦猜拳玩闹出大动静,只好自己偷偷地玩。在凤冥国狗都不理的气氛里,她甚至都不能借口更衣跑出去透气,她怎么能留下一群尴尬的朝臣自己一个人跑掉呢,哪怕凤冥国的所有人都溜走,她也必须要坐在这里,因为她代表着凤冥国。 鹌鹑蛋戳久了太无趣,她将鹌鹑蛋吃掉,然后在空盘子上用各色菜肴摆出一张脸,再吃掉,再摆出一张脸,再吃掉。直到她摆出第三张脸时,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过来向她搭话了。 赤阳国的凌王殿下在歌舞的间隙突然起身,向凤冥国的座席方向走过来。 晨光吓了一跳,连忙将摆好的脸弄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窦轩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他看见了她之前摆在盘子里的滑稽画。 晨光拂了拂裙子,从容地站起来,雪白修长的脖子挺得很漂亮。 第四百三二章 凌王的预告 窦轩在晨光的长桌前站定,从近侍手中接过酒盏,向晨光举了举,笑说: “我敬凤主殿下一杯,凤主殿下身子娇弱,可以以茶替代。” 晨光便从桌上拿起一杯茉莉花水,和他碰了一下杯。 窦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晨光则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 窦轩敬过酒之后,并不急着走,他含着笑,望向晨光的脸。 窦轩与晨光年岁相当,按官方说法,他还比晨光小几个月。 窦轩是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虽然美得有些廉价,有些寡薄,可这并不妨碍说他是一个美人。 晨光不太喜欢他,最初在秀色苑见面时,他还是一个小倌,她也没用心去观察他,等到他莫名其妙地成为赤阳国的七皇子之后,她再去观察他,发现他的命相十分奇怪。因为看不透他的命格,所以她断定他是一个奇异的人。她不喜欢奇异的人,奇异的一般都不是人。 “我十分敬佩凤主殿下。”窦轩说,声音不大,如同两个人在闲谈,他眉眼含笑,“凤主殿下作为一个女人,能将凤冥国治理成今天这样,非常了不起。” 晨光望着他,她不认为他大老远地走过来,就是为了夸奖她。 果不其然,窦轩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晨光十分恼火。 “然而,即使凤主殿下再有能耐,野心再大,凤冥国那处蛮荒之地,永远变不成如我赤阳国一般的富足强盛。用最简单的想法去想,贫瘠的土地上有可能种出香糯的米粮吗?即使凤冥国排除万难终于能够开始奔跑,可别国同样在奔跑,相差的那段距离是凤冥国永远也追不上的。” 晨光的心里是说不出的窝火,她为什么要在五国会的晚宴上听他突然跑过来告诫她“做国要有自知之明”?难道就不能愉快地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吗? “凌王殿下,”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大老远地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说道理的?” “这番道理不是我想说给凤主殿下,是我国的陛下命我来向凤主殿下传达的。我国陛下的圣意是,既然凤冥国吞并了南越国,南越国过去的生存方式,凤冥国应该十分清楚才对。诚然,先帝在世时,因为误会,凤冥国和赤阳国之间闹过一点不愉快,凤冥国对赤阳国不再信任,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陛下已为赤阳帝。陛下希望凤主殿下在看过今日的演兵之后,能够对赤阳国摒弃前嫌,两国友好和睦地交好下去。” 窦轩的语气十分友好,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友好。 赤阳帝八成还在记恨着上一次在蝴蝶谷晨光没有明白地答应他,今日借着演兵之战时赤阳国的强大军力给别国造成的震撼,对凤冥国施压。他在五国晚宴上当着诸国的面说这些,虽然其他国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在公开场合赤阳国的凌王殿下公然和凤冥国的凤主接触,这一幕看在别国眼里,别国不可能不猜测。 只是猜测就足以让国与国之间的局势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晨光用余光瞥见了原本沉浸在歌舞中的各国人眼睛全向这边望过来,她心里冒火,看着窦轩,皮笑肉不笑地问: “赤阳帝的意思说完了,凌王殿下个人是否还有补充?” 窦轩对她突然发问多少有点意外,扬眉,看着她说: “我个人的补充是……” 隔着一张桌子,他突然靠近,这回是真正用只能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身旁轻声道: “这几日凤主殿下可要小心,凤主殿下作为女人非常讨人喜爱,可作为凤主会让有些人十分厌恶,恨不得凤主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 他话还没说完时,就感觉到尖锐如利刃的目光射过来,刺在背上。窦轩并不在意,说完自己的话后,他从晨光身旁离开了,仿佛刚刚极亲密的靠近只是为了让对方能听到自己的私语,并不是因为什么龌龊的想法。 晨光因为窦轩诡异高深的话,心脏沉了下来。她平着脸看着他从她身侧离开,他仍旧浅笑吟吟,白净的脸庞上看不出一点写作“阴谋”的危险,就如刚刚的话只是随口而出的闲谈。 窦轩说完之后便礼貌地离开凤冥国的座席,回到了赤阳国的座位上。 赤阳帝正在与手下的大臣说话,少顷,回过头,和窦轩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向晨光这边望了一眼。 他们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往这边掠了一眼,便继续欣赏苍丘国的歌舞,很难确定窦轩刚刚说的那番话真正的出处和原意。 晨光她不确定窦轩话里的真假。 她坐在椅子上,胸口处憋着一股火气,她是不爱生气的,也很少生气,可现在她的感觉非常糟糕,因为白天时刚刚意识到她费尽气力才拉拔起来的凤冥国很有可能还没有养的白白胖胖就被人吞掉,辛苦养的小白猪还没长成大白猪就有可能让人抢走,这种危机感徘徊心头,她怎么可能会高兴。现在又有一个她讨厌的人过来对她说了一番莫名其妙危机四伏的话,她不爽得连瓜都不想吃了。 晚宴散席之后,各国陆续回到驿馆,明日暂停一天,从后日开始连续三天,将是这一次五国会的最后阶段。最后阶段结束后,不管各国间是否达成共识,五国会都会如期结束,各国返程。 晨光回到凤冥国驿馆,悻悻地坐在妆台前,火舞和司七为她卸去沉重的头饰,将一头长发放下来梳顺。 晨光单手托腮,盯着镜子里自己单薄的影子发愣。 “在晚宴上,赤阳国的凌王最后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嫦曦站在一旁,看着司九将晨光摘下来的饰物收起来,突然开口,问。 晨光没有马上回答,她撑着腮帮子,盯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开口,说: “也许他想暗杀我,他先说出口,我就不会怀疑暗杀我的人是他了。” 嫦曦陷入深思。 这条思路有点奇怪,但也不能说一定就不会发生,赤阳国的那个凌王嫦曦亦很排斥,明明不熟悉,可见面时就觉得反感,因为那人一股子阴邪之气。 第四百三三章 不愉快的晨光 晨光一夜没睡踏实,继白天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旧噩梦之后,这一晚上她又连续做了好几个梦,梦做的很累,醒来时却一个都没有记住。 她在半夜时就醒了,把陪寝的火舞吓了一跳,因为是很少发生的情况。嗜睡的殿下最近的睡眠不同寻常,居然出现了偶尔失眠的情况,因为太罕见,火舞反而觉得担心。 她陪着晨光躺了一会儿,轻轻地拍着她。 殿下极喜欢肢体接触,喜欢别人轻柔地触碰她。 然而这一回火舞的抚触并没有奏效,晨光睡不着,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焦躁。 于是火舞下了床,去外面叫值夜的司七和司八熬了安神汤来,给晨光喝下。 晨光依旧睡不着,眯着眼睛一直到日上三竿,却再没能入睡。 晨光的身体负担很重,她需要靠大量的睡眠去减弱去修补病痛对她造成的身体负担,睡少了她的精神会很差。 起床梳洗时,她坐在妆台前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睛肿了,这让她有点生气。 吃早饭时,她气鼓鼓地坐在桌前,连平常喜欢吃的水晶小包子都不爱了,捧着小碗,干巴巴地喝粥。 她今天心情不好,于是在心里把赤阳国的凌王诅咒了八百六十遍。 正诅咒着喝粥时,沈润突然从外面进来了。他一定不是从正门进来的,不然不会这么突然。 他仍旧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做外出游玩的贵公子打扮。 迈过门槛一抬头,在看清晨光的脸时,沈润愣了一下,惊诧地问: “眼睛怎么肿了?” 晨光听了他的话都不想喝粥了,扁着嘴唇看了他一眼,用手把眼睛遮盖住。 沈润哭笑不得,满目不解。 侍立在晨光身后正布菜的火舞难得开了口,对着沈润的脸低声道: “殿下昨天夜里就醒了,之后一直没睡着。” 沈润已经习惯了晨光手下人的傲慢无礼,知道对方冲着他的脸说话就是说给他听的,他身份高贵,豁达大度,才不会跟几个无礼的仆从计较。听了火舞的话,他愣了一下。 晨光嗜睡他知道,二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晨光嗜睡的理由他大概也清楚,尤其是在见识过司晨的发作后,他基本上全明白了。对晨光身体上细小的改变,他同样觉得惊讶,继而有点担心。 他走过来,坐在晨光身边的凳子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好在没有发烧。 “哪里不舒服么?”他关切地问。 “没有!”晨光的不高兴表现在脸上,她噘着嘴巴说。 沈润用手指头在她因为不愉快而鼓起来的腮帮子上戳了一下:“不高兴?” 晨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哼了一声。 看来的确是心情不好。 沈润扑哧笑了。 “昨日的晚宴,赤阳国的凌王都对你说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晨光越发不愉快,板着一张脸反问:“小润你就是来问我这个的?” “我是来带你出去游玩的。” 晨光咬着嘴唇看着他:“去哪儿?” “去游湖?” “我讨厌湖!”晨光扬起脖子说。 “去骑马?” “我讨厌马!” “去吃好吃的东西?”沈润用诱惑的语气笑着问。 “我讨厌好吃的东西!”晨光高傲地回答。 沈润将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再次试了试温度,又摸摸自己的,疑惑自语:“不烧啊。” 晨光用自得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不讲道理地回绝他这件事让她很高兴。 沈润失笑,手指头在她的鼻尖上弹了一下:“你想去哪儿?” “去游湖吧!”晨光高兴起来,兴冲冲地说。 沈润无奈地笑。 晨光戴上幂蓠遮盖住容颜,顺便遮住肿起来的眼睛,跟着沈润去明月湖坐船游湖。 …… 今日的天空多云,时有阳光,算不得好天气,可因为空闲的时间只有今天,沈润只好不在意天气,在今天将晨光约出来游湖。 明月湖风景如画,两岸种满了柳树,柳树周围的草丛里开着姹紫嫣红的野花,没有经过人工雕琢的景色,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美的。 沈润租了一艘极华丽的画舫,没有安排太多服侍的人,倒是准备了许多晨光爱吃的点心。 晨光坐在船上,抻长脖子去看湖水里自在游动的鲤鱼。 明月湖里养殖了许多鲤鱼,又肥又大又不怕人,她双眼亮晶晶地看了一会儿,将手伸进湖水里去抓那一只惬意游荡的花鲤鱼,却因为讨厌水不喜欢冰冷的缘故,手伸下去就后悔了,于是实际上只是伸进水里挠了一下就缩回来了。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忙用帕子擦干。 沈润坐在一旁品啜紫笋茶,看见她滑稽的动作,笑出声来。 “昨日的晚宴上,窦轩和你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轻放下茶杯,用随口闲谈的语气询问。 “不告诉你!”晨光擦干了手指,从盘子里拈起一块芙蓉糕放进嘴里。 她直白地拒绝了,沈润便不能继续问,他倒没有因此恼怒,他沉默了下来。 晨光吃掉了一块芙蓉糕,渐渐的,觉得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她将头伸出窗子,望了望外面天色,啊呀一声,说: “乌云来了,变天了!” 沈润没有搭腔,他感觉到有凉风从外面吹进来,是雨的前兆。不过没什么要紧,在画舫上,也不担心会淋雨。 还没有真正进入夏天,雨前的风还是有点凉,火舞拿了薄披风过来,晨光披上了。 外面的天空越来越阴森,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只听哗的一声,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砸在平静的湖面上,砸出许多个水涡。 先前没下雨时岸上还有人,隐隐能听到说话声,这会儿下起雨,岸上的人全都跑光了,大白天天气又不好,湖里的船也少,这附近只有他们一艘画舫,寂静得仿佛大雨笼罩下的人世间只有他们似的。 雨水打在木制的画舫上,发出冰凉的“空、空”声。 晨光换了个位子,坐在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地方,裹着薄披风,望着画舫外的雨景发呆。 沈润坐在旁边,无声地啜饮着紫笋茶。 气氛很宁静。 直到另外一艘大船冲破雨帘,闯入视野。 第四百三四章 齐聚 对面来的那艘画舫可比沈润的这一艘张扬得多,船上丝竹管弦声悦耳,穿透雨帘,渡水而来,清灵风雅,妙乐无穷。 对方的舱室亦没有关窗,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船室中轩窗大开,露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五国会马上就要结束了,各国果然抓紧时间私底下联络,那些不宜在公开场合进行的话题,自然需要在私下里的交谈中推动促进。所以说,绝不能只看会议上的争执矛盾,这些人玩得一手暗渡陈仓,两面三刀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娴熟。 身着私服的赤阳帝正坐在窗下和晏樱下棋,气氛融洽,并没有随时准备打起来的剑拔弩张。凌王窦轩在一旁观棋。在这三个人身旁,有许多个明艳柔婉的美姬作陪,花团锦簇,脂粉香浓。 因为不想惹人注目所以没有封湖,不过由于是五国会期间,宜城人知道明月湖内多了许多不知名的画舫都是用来招待五国会的贵人的,这段时间大家怕惹事一般没人来游湖,更何况今天天气这么差,明月湖中更不会有人。对方大概也没想到这湖上居然还有其他游船,同样好奇地望过来。 两船都大敞着的窗扇,双方眼力都很好,同一时间看清对面船只上的人,俱是一愣。 晨光很无奈。 她闷了太久,今天只想和小润游湖玩耍,为什么又要去面对昨天晚上才见过的一群难缠的人?遇见这些人她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她昨晚失眠了,现在还是大雨天,她讨厌下雨,湿漉漉潮乎乎的,她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变得黏黏腻腻,她提不起精神。 她用余光瞥了沈润一眼。 沈润同样有些惊讶,他大概也没想到那些人居然同在明月湖上。 双方惊诧了片刻,晨光突然对火舞挥了一下手,火舞上前,果敢地将大敞的窗户关上。 沈润失笑,他大概感觉到了,这场五国会她开烦了。 然而对方并不打算放过她,不一会儿,就听见湖面上隐隐传来吆喝声,大意是请他们这边的船只放下搭板,赤阳帝那边要派人过来请龙熙帝和凤主过船叙谈。 不一会儿,司七从外面进来,轻声道: “殿下,二公主来了。” 晨光微怔,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司七口中的“二公主”是她的二妹妹司雪柔。她只听说在赤阳帝继位后,到底给他的小后母换了个身份重新迎进后宫成了贵妃,却没听说司雪柔这一回也跟来了。她没听说,这说明司雪柔是秘密来的,赤阳帝将她藏得很严实。只是不知道赤阳帝把人藏得这么严实,是因为觉得司雪柔的身份丢人,还是另有考虑。 思索间司雪柔已经进来了,她比从前削瘦不少,但是很精神,衣着比晨光华丽,佩饰也亮闪闪的,不像晨光私底下出游只用了一根白玉簪。 她很得意,大概是因为混出了名堂,因为得意,她更加闪亮。 “大姐姐,好久不见了。”她笑盈盈地行了家礼,水眸顾盼,含笑落在沈润身上,屈膝福了一礼,声如莺啼,“见过龙熙帝。” 晨光瞥了她一眼:“二妹妹也来了啊。” 声音不咸不淡,一点没有姐妹重逢的喜悦,在沈润面前这样子司雪柔感觉有点尴尬,她最爱面子,笑容微僵,又忙软声笑着,回道: “妹妹事务缠身,一时不得空,没能去向大姐姐请安,大姐姐勿怪。” 她还是有点惧怕晨光的。 晨光望着她,呵了一声。 司雪柔将目光从晨光身上移开,放在沈润的脸上,眉眼带笑: “我国陛下请龙熙帝和大姐姐去那艘船上叙谈,我国的凌王殿下、苍丘国的樱王殿下,还有两国的几位公子都在,我国陛下望龙熙帝和大姐姐务必赏脸。” 赤阳帝的一句“务必赏脸”砸下来,就算不想去也得去。赤阳帝把司雪柔派过来,八成是因为不想让晨光突然犯执拗就是不肯过去,所以把她妹妹派过来勾她上船。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扁着嘴唇。 二人带人登上赤阳帝等人所在的画舫。 画舫分为上下两层,设有宽大的回廊,高高的圆柱,镂空的栏杆,雕花门窗,雕刻的全部是樱花,晨光看到那些樱花就知道了,这艘船是晏樱的。 晏樱踩着她的头跑掉之后居然比她富有得多,这让她十分嫉妒和恼火。 船体典雅豪华,船内雕梁画栋,地铺上等地板,以最好的丝绸作为帘幕,侍候的宫人个个清秀挺拔。 进入宽敞的舱室,幽幽的龙涎香味道扑鼻而来。 赤阳帝和晏樱的棋已经下到终局,终局尚留在棋盘上,因为沈润和晨光进来没来得及收起。 晨光在棋盘上扫了一眼。 晏樱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他少年时进入圣子山,虽说幼年时的底子已经打下,可在圣子山受尽摧残那么多年,没有相当厉害的自制力和定力,他是不会继续向前成长的。在圣子山那样的地方,半途加入的孩子能够维持现状都谢天谢地了,好多孩子甚至倒退到失去了语言能力,变成疯狂痴傻的比比皆是。假若那时候晏樱心中懈怠随波逐流,他就不会那么吸引司彤,让司彤愿意倾尽全力去打造他。 赤阳帝等人已经站起来,现在不是五国会,自然不会像五国会上严肃紧绷,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放松,如同出游时偶遇了好友一般亲切友好。 “龙熙帝和凤主好兴致,雨下这么大出来游湖。”赤阳帝用调侃的语气笑说,笑意不达眼底。 “赤阳帝的兴致也不错。”沈润客套地说。 双方对着笑。 顿了顿,赤阳帝展了一下手,道: “听闻龙熙帝棋艺超凡,鲜有敌手,我与龙熙帝手谈一局,龙熙帝意下如何?” 沈润在这上面并不谦虚,他淡声答应了。 赤阳帝重新坐在棋盘前,沈润坐在了先前晏樱的位子上,他在尚未收起来的棋局上扫了一眼,微怔。 这盘局最后是赤阳帝赢了,赢了一个子,然而这盘棋局,执白子的晏樱在最后时明明可以逆转的。 他用余光瞥了晏樱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 第四百三五章 搅混水 沈润径自去和赤阳帝下棋,晨光一个人站在舱室的中间,后跟进来的司雪柔见没人理睬也没人招待晨光,心中暗笑,上前一步,唤道: “大姐姐,这边……” 她本想说“这边坐”,再将晨光引到自己先前的坐处,不料话未说完,那位一身紫衣风姿绝代的樱王殿下突然走了过来。 司雪柔以为他是冲着自己走过来的,心怦怦乱跳,紧张外加激动,双颊飞红。 晏樱站在晨光面前,笑吟吟道: “凤主不喜欢雨天吧,闲坐无趣,不如我与凤主下盘棋,用输赢赌个彩头,如何?” 司雪柔的脸刷地变了色,她还站在晨光身旁,却觉得自己突然矮了下去,矮到了尘土里,这让她恼火。 晨光看了晏樱一眼,这种赌从来就没有好事。 “让樱王殿下扫兴了,我不会下棋。”她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他说。 晏樱大概料到了她会这么说,紧跟着笑了句: “过去我不是教过你么,就算许多年不下棋了,不过是手生,怎可能是不会?” 晨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说的每一句话大概都是带着目的的。 果不其然,正在落子的沈润指尖微僵。 沈润对面的赤阳帝在惊讶过后,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道: “原来樱王和凤主过去有这么深的缘分么?” 一个男人能教一个女人下棋,谁都明白,用一句“缘分”去描述根本不够劲儿。 “我与凤主曾是青梅竹马。”晏樱一脸从容地回答,仿佛并不觉得他这句回答会给现场的气氛带去冲击。 赤阳帝笑,心思却深沉起来。他以前一直以为晏樱和晨光是在国事的接触中有过勾搭,可青梅竹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得不将这则冲击力大的消息放在心上。 沈润的脸黑了。 去你的青梅竹马! 司雪柔同样惊讶,她不太相信,因为不相信,也不看气氛,脱口追问: “青梅竹马?大姐姐,樱王殿下是苍丘国人,怎么会和大姐姐是青梅竹马?” 晨光恼她多嘴,她总不能说她是在圣子山里认识晏樱的,瞥了一眼晏樱似笑非笑的脸,他最擅长搅混水,在现在苍丘国和赤阳国的关系极其敏感造成五国间的气氛同样是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他抬出二人过去的关系,将这潭水搅浑。当赤阳帝得知晨光和晏樱曾有过密切关系后,不可能不对赤阳国和凤冥国之间重新考虑,他同时要考虑的还有赤阳国和苍丘国、赤阳国和龙熙国,甚至是龙熙国和凤冥国有可能出现波动所造成的新的变动。就算赤阳帝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打算暂时观望,怀疑的种子埋下,日后这就是一个铺了松软土壤的深坑。 晏樱当众说出那样的话,沈润那边不可能不恼怒,男人在颜面尽失时什么决定都能做出来。 晨光很不愉快,她看了司雪柔一眼。 司雪柔到底还是有些惧怕她,讪讪地垂下眼,不敢再问。 “青梅竹马?”晨光板着脸,严厉地道,“我什么时候与樱王殿下是这种关系了?请樱王殿下注意言辞,我已经订婚,若我的夫君因为你的话产生误会,你拿什么赔给我?” 沈润的心情好了点。 去你的青梅竹马! 赤阳帝捏着棋子,眼盯着棋盘,没看远处,却在听着远处。 晏樱并未因为晨光义正言辞的澄清恼羞成怒,同样也没有内疚惭愧,他仍旧浅笑吟吟: “好吧,是我失言,凤主别恼,我不说就是了。” 柔软的语气,带着一丝极容易察觉的的溺宠。 “失言”可不是不该说假话的意思,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不应该说”,只是“不应该说”,不是“不该说假话”。 晨光看了他一眼,不再和他纠缠用词,姿态高傲地绕开他,走到沈润身旁,无声地坐在沈润身边,撑着下巴,乖巧地看着他下棋。 沈润的心情更好了点。 去你的青梅竹马! 晏樱倒是不在意,他走到一旁,斟了一杯三味酒回来,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司雪柔见晨光坐到了沈润身边,想了想,也蹭到赤阳帝身旁,悄悄地想要坐下。 赤阳帝正在凝眉沉思棋局,大概是她身上的熏香味太浓惊动了他,他没落子,反而皱了皱眉,撇过头看了司雪柔一眼,有些怒。但碍于晨光在场,他什么都没有说,语气生硬地吩咐司雪柔: “你去奏一首《平沙落雁》。” 司雪柔没看出来他生气了,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琴,当年司雪柔为了能走出凤冥国的沙漠,苦练奏琴,之后在赤阳国派上了大用场。她还没坐下去,又欢喜地站起来,喜滋滋地走到琴前,素手一拨,奏响了一曲幽婉动人的曲子。 晨光瞥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 司雪柔离开凤冥国那么久了,骨子里还留着蛮荒国的小家子气,她也不看看场合,给自己男人奏琴是夫妻情趣,给一群男人奏琴那是乐姬,一国贵妃被当成乐姬使唤,亏她还那么高兴。一个男人但凡在乎那个女人一点,都不会下那种不合宜的命令,看来她要重新估量司雪柔在赤阳帝心中的位置了。 指望着司雪柔能成为祸国妖姬的自己也是个傻瓜,司雪柔这种只有美丽脸蛋的女人,怎可能会成为祸国的妖姬? 派不上用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几乎盖过了琴声,到最后不得不关窗,以免潲雨淋湿船舱。 这局棋下了一个半时辰。 赤阳帝的棋艺只是不错,算不上出色,棋下到最后阶段基本就是被沈润虐杀,收官后,赤阳帝十分惨烈地输掉了小半盘。 赤阳帝的脸色不太好看。 沈润微笑,完全没有因为“虐杀”了赤阳国的皇帝感到不安。 赤阳帝沉默片刻,一国皇帝,必不会因为输掉棋局这种小事就大发雷霆,但至于会不会记在私帐上,就要看他是否胸襟开阔了。 以晨光的想法,他一定会记在私帐上。 赤阳帝哈哈大笑:“龙熙帝果然棋艺超凡,佩服佩服!” “赤阳帝承让了。”沈润淡笑着说。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晨光身后的火舞趁无人注意,突然俯下身来,轻轻地唤了一声: “殿下。” 第四百三六章 意味深长的追问 晨光回头看了火舞一眼。 火舞的嘴唇还未动作,远处,一群围着窦轩的年轻公子突然欢呼起来,吸引了赤阳帝等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赤阳帝输了棋局,虽没办法发作怒意,可到底心中难堪,听见动静,忙回过头去,笑着问。 “回陛下,凌王殿下刚解了玲珑棋局!”赤阳国的齐公子一脸兴奋地回答。 “哦?”玲珑棋局是古书上记载的一个难解的棋局,竟被窦轩解出来了,赤阳帝起了兴致,站起身过去看。 沈润亦好奇,也过去了。 只有晨光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讨厌阴雨天,浑身不自在,懒怠动。 火舞无声地朝她动了动嘴唇。 晨光看了火舞一眼,沉默地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凑到窗前,将窗扇打开一条缝儿,向外望去。 窗外大雨瓢泼,在湖水上方形成朦胧的雾,如银丝罩子一样,将整片湖水笼罩住。雨滴在湖面上打出许多水涡,看似幽静祥宁的景象,却汹涌着一股无处不蕴藏的躁动,不知是雨水的躁动,还是人心的躁动。密雨如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全部的景色牢牢地束缚住。雨雾中视线很差,连远处的湖岸都看不见了,视野里,除了一片雾灰色,就是眼前的湖水和雨水交织,泛着沁人的清凉。 “凤主在看什么?”窦轩的声音传来,疑惑地笑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关上窗子,淡声回答:“我看看雨停了没有。” “这么大的雨,一时停不了的。”窦轩笑说。 “雨中泛舟游湖,也是一番雅趣。”赤阳帝笑道,顿了顿,对沈润等人说,“今年赤阳国的茶产得极好,六道县进贡的极品茶王,由十八个貌美的处子以口唇采摘的新鲜芽叶,比哪一年的茶王都要柔和清甜,我让人带来了,诸位也尝一尝。” 赤阳国的茶王茶极有名,赤阳国的口唇茶更有名,采摘口唇茶的皆为貌美的少女,以少女的口唇摘下茶芽,并将茶芽存放在少女的胸部,谓之“口唇茶”或“乳香茶”。 他们会玩。 赤阳帝一声令下,早有赤阳国的侍人泡好了茶王茶,司雪柔上赶着凑过来,带领宫人奉茶,又亲自将赤阳帝的茶杯放到赤阳帝面前,而后拿了最后一杯茶,主动走过来,奉给晨光,笑道: “大姐姐尝尝看,这茶王茶只有赤阳国才有,今年的御供也只有几罐,滋味轻浮,异常甘美,咱们凤冥国可没有这样的好茶。” 她声音不大,只是在和晨光对话,如果周围是普通人,这样的对话不会引人注意,可偏偏这间舱室里都是高手,个个耳力极好,将这话尽数听去,有几个年轻公子差点笑出声。 司雪柔大概是以炫耀的心态向晨光推荐晨光从来没有喝过的茶王茶,可她这捧一踩一的做法让人恼火。别人说凤冥国穷酸贫瘠也就罢了,外嫁的凤冥国公主居然也跟着踩自己的国家。虽说司雪柔对自己的国家不会有热爱之情无可厚非,但是藏在心里就罢了,她却用傲慢的语气说出来了,她这不是在扇晨光的耳光,她是在扇凤冥国的耳光。 如果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话是在针对凤冥国,她以为她的话只是在讽刺晨光个人的话,那她真是个蠢材。 晨光勾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司雪柔也是仗着在大庭广众之下晨光不能对她怎么样,所以才得意张扬,可她心里到底有些惧怕晨光,见晨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底发虚,结巴了一下,讪讪笑问: “大姐姐不喜欢喝茶么?” “你大姐姐什么时候喝过茶?”晨光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司雪柔抿着嘴唇,笑了一声:“是我疏忽了,我忘记了大姐姐身子不好,连茶都不能喝。” “咦,凤主是因为身子不好不能喝茶么?”窦轩用惊讶的语气问。 晨光微笑,软声回答:“只是不喜欢苦涩的味道,不是喝了就会死的意思。” 她将“死”字挂在嘴上,反而让问的人尴尬,窦轩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再追问。 “早听说凤主身子不好,凤主究竟是什么病症,都请过哪些大夫,赤阳国中也有不少名医,若凤主不嫌弃,我可以送几位名医给凤主瞧瞧。”赤阳帝热心地道。 司雪柔站在晨光身旁,尴尬地笑着,眼里掠过一抹恼怒。 “听说凤冥国有巫医,巫医的医术普通大夫不能效仿,但巫医族医术高超,许多不治之症到了巫医手里都能起死回生,也不知真假,凤冥国现在可还有巫医?”窦轩突然接口,用好奇的语气问。 “巫医族朕也听说过,传闻是生活在大漠里的神医一族,只是从未见过。按照传闻,巫医族应该是凤冥国的国医,假若真如传言所说凤冥国有巫医,凤主应该就不需要别国的大夫了。那巫医在传说中极其神秘,樱王和凤主既是青梅竹马,樱王应该见过巫医吧?” “我不住在凤冥国内,关于巫医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龙熙帝应该见过吧,龙熙国的先皇及先太子都得过难以医治的皮肤顽疾,听说为了治这个病,贵国的先皇和先太子都曾经远赴凤冥国。”晏樱笑容可掬。 “哦?还有这等事?”赤阳帝微怔,饶有兴致地望向沈润。 沈润看了晏樱一眼,面未改色,淡声道:“樱王是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我也是从凤冥国听说的,原来没这事吗,看来是以讹传讹了。”晏樱微笑着,并未将自己先前的说法坚持到底,他很随意,仿佛只是闲谈。 “这一回凤主可有带来巫医,能否让我见识一下巫医族的医术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窦轩用感兴趣的口吻紧紧地追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勾唇,甜糯一笑。 “现在的凤冥国已经没有巫医族了。”她软声回答。 “没有了?是凤主解散了巫医一族么?”窦轩狐疑地问。 第四百三七章 倒了八辈子霉 晨光嫣然一笑。 “巫医族早在很久之前就被我杀光了,凤冥国早就没有了巫医族。”她用纯美天真的嗓音说出血腥残酷的话。 舱室内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她的回答让话题的走向变得诡异阴森,这并不是能继续轻松谈下去的话题。虽说一国掌权人在国内作威作福灭掉几个家族是常有的事,人们也听说过晨光公主在对待南越会上是多么残暴,可她那张清纯甜美的脸蛋极具欺骗性,实在让人联想不出一点血腥,哪怕一滴血溅在她那张美丽的小脸上都会令人产生强烈的违和感。 人们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凤主将巫医族灭族了么?”赤阳帝率先打破了尴尬,有些不可思议,他惊疑地问。 “嗯。”晨光将双肘撑在面前的棋桌上,手捧腮,笑盈盈地点头。 “是因为巫医族冒犯了凤主?”赤阳帝追问。 “巫医族治不好我,一族人都是骗子,惹我讨厌,我就将他们全部杀光了。”晨光理直气壮,她在解说如此血腥残暴的事件时,依旧笑得清纯甘美。 她的回答隐藏了许多信息,一是虽然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总之她的病巫医族治不好;二是,她只是因为自己讨厌就下令屠光了神医一族。 果然是蛮荒之国的女暴君,即便是铁腕强横的赤阳帝在下灭族令时都会思前想后,谨慎行事,这个女人自从掌权以来,下了多少诛族连坐的命令,血腥残酷到令人发指。在杀戮方面,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大概哪一国的君王都比不上她。她的冷血和她的脸蛋对比,那张甜美无邪的脸蛋才是最骗人的。 “凤主殿下只因为自己的喜恶就诛灭了一个族么?”赤阳国的田公子开口。 田公子田圣出身赤阳国望族,是朝中的一名言官,年纪很轻,却拥有刚正不阿的风骨,赤阳帝很欣赏他,这一回五国会将他带来了,在之前的五国会上,这位田公子将苍丘国的顾氏一族呛到差点集体吐血。 田圣是标准的捍卫正道人士,对凤冥国凤主暴君式的残暴行为很是愤慨,在他的眼里,赤阳国是文明的国度,凤冥国是野蛮的国家,既然凤冥国想要成为中原大国中的一员,就要摒弃野蛮之国的兽性,向着人类的文明亲善方向发展,所以他用了质问的语气。 晨光坦诚地回答他:“是啊。”她笑眯眯的,嗓音甜美,如一片软糖。 “只是因为讨厌就屠杀了一族人,这样的行为与野兽何异?为君者,必先修德,藐视人命枉为君,凤主殿下轻轻松松就说出了‘因为讨厌所以杀掉了一族人’,在说这样的话时,凤主殿下的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吗?”田圣皱着眉,义正言辞地质问,语气有些激烈,差不多算是慷慨激昂了。 “没有啊。”晨光仍用双手捧着腮,她甚至没有一点不愉快,她理直气壮地说,“人难道不是野兽的一种么?我若没有权利,即使讨厌也只能忍耐,可我有权利,又十分讨厌,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照你那样说,我明明非常讨厌,也可以利用权利杀掉他们,却要忍耐,凭什么?在你眼里,为君者就是必须放弃个人喜恶遇到讨厌的也要拼命去忍耐的乌龟么?” 田圣被堵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他皱着眉,正直地道: “我不是说要忍耐,我只是想对凤主殿下说,生而为人,应该敬畏人命,而不是藐视人命。我也不怕凤主殿下恼,这几年大陆上关于凤主殿下的传言越传越厉害,凤主殿下若再不减少杀戮,仇视凤主殿下的人将会更多。” 晨光双手捧腮,看着他,凉凉地说:“我又不是为了想让更多的人喜欢我才去做凤主的,讨厌我的人是多是少我又不在乎。” 田圣哑然,皱了皱眉:“凤主……” “再者,田大人要搞清楚,我是凤主,不是君王,你说的那番与我不相干。田大人还是多多给贵国的陛下谏言吧,我国不缺言官,虽皆不如你长舌,但也不会白领俸禄的。”话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这是拐着弯儿地骂他是长舌妇的意思。 田圣的脸刷地红了,又是难堪,又是恼火。 “田卿,凤主有她自己的考量,凤冥国的国事,哪里轮得到你插嘴!”赤阳帝这时候才出言训斥,这训斥说的不咸不淡。 田圣面红耳赤,跪下来先向赤阳帝请罪,又对晨光赔了礼: “是小臣多嘴,凤主殿下勿怪。” 晨光也不恼,撑着腮,笑盈盈地摇头:“不会啊,虽然你说的全是废话,不过很有趣。” 田圣越发难堪,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赤阳帝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就在这时,画舫突然猛烈地一个摇晃,众人毫无防备,都踉跄了一步。 晨光是坐在座位上的,还好一些,扶住桌子,仅是摇晃了一下,身后的火舞和司七急忙压住她的肩扶住她。 站在地上的司雪柔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因为冲撞,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很重,自己没能爬起来,她身后的侍女慌忙冲上去搀扶。 画舫因为受到外面激烈的冲撞,向一旁倾斜,船舱内的桌案全都移了位,金樽玉盏纷纷掉落摔碎,好在晏樱的大船坚硬稳固,没有被撞坏。 这个时候,外面已经响起侍卫的呵斥叫嚷声。 流砂付礼等人迅速冲出船舱,窦轩也跟着出去了,这时候才发现,一艘不是游船而是挂着帆的大船破雨而来,已经撞在了他们的画舫上,因为大小的问题,画舫明显处于弱势。 从挂着帆的大船上跃下无数的黑衣人,在密雨如织里,剑光带着凛然的杀气,以极强硬的姿态进攻守备森严的画舫。 这一场的规模和杀气,不亚于一个小型战场。 晨光扶着桌子坐在绣墩上,看来先前司九感知到的不寻常的气息是正确的。 她一脸愁容,掀开窗扇的一角,望着外面大雨瓢泼。 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么大的雨,又是在什么都没有的水上,她可不想在大雨天里游泳,她一定会生病的! 第四百三八章 大难临头各自跑 画舫上的护卫很多,不明来历的刺客也不少,且战斗力不相上下,铿锵的刀剑声淹没在雷雨天的湖面上。 这是一场预谋精妙的刺杀,四国人都在场,只有雁云国人没有出席,这样的情形很难断定幕后的指使人是谁,甚至杀手将在场的人一视同仁,都不能明确地判断他们刺杀的目标是哪一个。 在这件事之后,各国猜忌怀疑的情绪将会飙升至最高点。至于受益者,虽然判断不出来是谁,但将这一潭浑水搅得更浑,幕后人肯定是会得到他想要的益处,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 舱室里的人个个表情凝重,谁也没想到这种场合里会闯进来一船刺客,今天他们的行踪只有在场的这些人知晓,首先,行踪到底是谁透露出去的?其次,这些人是来刺杀谁的?再有,这些杀手的幕后指使者到底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亦或是雁云国? 躲在侍女身后的司雪柔突然啊地一声尖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赤阳帝皱了皱眉,刚想叱问她怎么回事,却见她指着船舱的某一处,尖叫得更大声,满是惊恐。 人们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原来是脚底的船板,脚底的船板下发出响亮的敲击声,并很快破了一个大洞,有冰冷的湖水从洞里漫了上来。 有人在湖下意图将画舫凿破! 沈润皱了皱眉,他和晨光这是无妄之灾,如果他们不是来游湖而是去爬山,就不会碰上这件事的。 他感慨又觉得好笑,不得不说,这场刺杀的幕后指使人十分胆大,在宜城郊外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成功了,四个国家会一同受到重创,这么想来,还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刺杀行动。 他在留在舱室里的诸人的脸上扫了一眼,人人都很震惊,大概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有这种胆子,一挑就挑上了四国。 不止一个人在凿船,舱室里的地板上有许多处发出异样的响动,不一会儿就破开了裂缝,更多的水漫了上来,舱室的地面很快淹没了一层水,冰凉冰凉的。 终于,有外面的侍卫没能拦住的刺客杀了进来,见人就砍,这见人就砍的狠毒劲儿完全看不出来他们针对的是谁。 留在舱室里的基本上都是高手,当然这不包括作陪的美姬和司雪柔。 司雪柔不会武,于是在率先被祭了刀的乐姬舞姬通通惨死之后,整个舱室里只听见司雪柔惊恐的尖叫声。 她的尖叫声过于尖厉,连杀手都很想拿东西把她的嘴巴塞上。 赤阳帝正被赤阳国的几个护卫保护着,因为司雪柔离得有点远,那些护卫没法子连同她一块保护。赤阳帝也没心情去在意尖叫个不停的司雪柔,他皱着眉,满眼警惕地观察着杀手们的武功路数。 司雪柔的连续几声尖叫终于激怒了杀手,导致她的两个侍女送命,血喷在司雪柔的裙摆上。 司雪柔惊吓过度,双眼都快瞪出来了,她在哆哆嗦嗦里倒是伶俐,本能地躲过杀手的长刀,从长刀底下爬过去,直接扑向站在对面窗下的晨光,高声尖叫: “大姐姐救我!” 晨光没有反应。 她站在火舞和司七身后,裹着薄披风,双足浸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脚冰得已经麻掉了。 她能够感觉到画舫在逐渐下沉,外面大雨如注,湿漉漉冷冰冰的感觉让她非常讨厌。 先前刺杀司雪柔的杀手一杀不成,见司雪柔居然跑掉了,大怒,快步上前,举刀砍向司雪柔的脊背。 刀未落下,一把柳叶小刀已经从后面抵在他的脖子上,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残忍的杀戮方式在关闭着的舱室里过于刺目,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令人惊骇。 一个仿佛在飘打扮得像女鬼的姑娘和一个看见一地鲜血还能笑嘻嘻的姑娘出现在船舱里,尚滴着血的柳叶刀正夹在女鬼姑娘的双指间。 至少这拿着柳叶刀的女鬼姑娘是一个高手。 率先围攻高手是杀手们默契的共识,五六个杀手围上来,将司八和司九团团围住。 只是,这些杀手没想到,在他们迅速将两个人包围住的同时,那个笑嘻嘻的姑娘也不知道是用了怎样的步伐,居然在那一瞬间破开了他们的包围,轻飘飘地向着凤冥国凤主的方向走去。由她造成的一刹那的震惊时间,那个还留在包围圈里的女鬼姑娘在这个时候突然身形一闪,竟幻化出无数道残影,在包围圈内肆意游荡,令人眼花缭乱。 人们完全辨别不出来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真身。 满室震惊。 大约过了小半刻钟,在一声声突然响起的惨叫里,围着女鬼姑娘的五六个黑衣人突然倒地,死不瞑目,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血淋淋的割痕。 被死状狰狞的尸首包围,女鬼姑娘却无比从容,弯腰,用一人的衣裳擦干净指尖的柳叶刀,收起来,而后迈过尸体,走向晨光。 司八已经站在晨光身旁,她低声道: “殿下,这群人来历不明,看不出来是哪一伙的,二楼已经着火了,船也快沉了,回不到岸上去,司十正在水底下,殿下要凫水吗?” 晨光沉默着,一脸不愉快,然后她突然啧了一声,将身上的薄披风解下来,扔在一旁。 就在这时,窦轩突然从外面奔进来,语气凝重地道:“陛下,二楼走水了,船就快沉了!” 舱室内的气氛越发紧迫。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嘭地的一声巨响,赤阳帝蹙眉望过去,先前那个笑嘻嘻的姑娘勇猛的一脚,将华丽的窗扇踢破一个大洞。 凤冥国的凤主殿下以一个极优美的姿势,如水仙花一般,跃入大雨瓢泼中的冰冷湖水里。 接下来,跟着她的那几个姑娘挨个跳了湖。 跑得真快啊! 沈润站着的地方距离晨光并不远。 沈润脸黑如炭。 各种揶揄嬉笑的目光射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就算身处险境,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大笑三声,人们在对沈润表示同情的同时,心中暗爽不已。 沈润又一次怒如雷霆。 就算要逃跑,至少也应该先对他说一声吧,他又不会拖她后腿,只是说一声打个招呼,有这么难吗?即便是普通友人,告知一声自己要逃了这是基本礼仪吧? 她居然一声不响丢下他自己走了! 晨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一句,你是不是领会得太好了些? 第四百三九章 上岸 在司晨跃入冰冷的湖水时,湖面上已经漂了一点血色,司十从湖水里冒出头来,嘴里叼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刀,她刚刚解决了几个潜在水里的刺客。 司晨游出一段距离,向后望去,画舫的二楼果然着火了,已经蔓延到了一楼,火光冲天,又被雨水浇灭,造成了浓烟滚滚。也不知道对方是用了什么放火,这么大的雨,居然没能立刻将燃烧的大火扑灭。 陆续有不少人跳入湖水中,和潜在湖水下的杀手厮杀一阵,疲惫不堪。 虽说这次出游各人都带了不少护卫,但毕竟是微服出行,又是在湖面上,船载量也有限,再加上诸国君王本身都是高手,和平日比,这一次大家携带的人都不多,侍卫们留在船上继续诛杀刺客,护送君王破开重围的只剩下三两个近卫。 雨水在湖面上造出大雾,司晨等人对明月湖不熟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游。司晨不确定远处的岸边是否还有刺杀者,在游到一半时她就停下了。她漂在水里,看见沈润带着付礼、付恒从远处向着这边游过来,沈润的脸比画舫上冒出的浓烟还要漆黑。 她彻底停下来,等着他游近。 沈润游到她身边,冷着脸,语气生硬地问:“怎么停下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能回去。”司晨诚实地回答。 她的诚实让沈润越发生气,瞅了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话都不想跟她说,径直向前方游去。 司晨莫名其妙,心想他又怎么了,跟在他身后,向前游水。 她思考了半天,只以为他是因为游湖的兴致被一群杀手破坏所以生气了。 沈润知道司晨正在后面跟着他,紧绷着的心稍稍松弛了一些,刚才他还有点担心他态度恶劣她一生气就向别处去了,那样他还要说出一些话去哄她,现在的他可想不出甜言蜜语来。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理智上,沈润也觉得生这种气很没有道理,既然双方都有能力不拖对方的后腿,分开脱身才是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难道他们还打算在激烈的刺杀里来一场腻腻歪歪的含泪惜别,顺便再加一长段海誓山盟不成?笑死人了,光是用想的他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理智是一回事,心里不愉快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也不是想含泪惜别海誓山盟,说白了,他只是想确定晨光的心里是有他的,他是在她心里的,他想要的是即使不刻意去确认,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心里挂着一个他,但是很显然,以她的所作所为看,他是不在她心里的。 远处突然传来了被雨水压住的闷声尖叫,急促恐慌:“大姐姐救我!大姐姐救我!” 沈润和司晨同时望过去,透过密集的雨帘,他们看到一个高举着双臂在湖水里浮浮沉沉的女子正对着他们这边挥着手高声呼救。 “大姐姐,救……”司雪柔呛了水,越发恐慌,已经带上了哭腔。 “是你妹妹。”沈润冷淡地说。 司晨看了司雪柔一眼,完全没有想去救她的意思,向前游走。 “你不救她?”沈润问。 司晨哼了一声。 望山跑死马,望岸累死人,大雨中,一行人在湖水里足足游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游上看起来最近的湖岸。 司晨湿淋淋地站在大雨滂沱中,望着眼前的密林和青山,皱了皱眉,问沈润: “这是哪儿?” “不知道。”沈润背对着她,态度冷硬。 “你也不认得路?”司晨有点生气,他先前自信满满,她跟着他来了,结果他也不认得路,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责备。 沈润感觉到了这个责备,越发气恼,回过头,在浇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的大雨中,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司晨微怔,然后更觉得他莫名其妙。 沈润转头,向密林深处走去。 跟着沈润的付礼和付恒倒是知道自家陛下为什么生气,不止是站在陛下心腹的角度,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他们亦很能理解,可是他们不敢说。 小心翼翼地跟上面罩冷霜的沈润,二人在前面开路。 “殿下,龙熙帝也不认得路哎。”司八凑到司晨身旁,小声说。 司晨仰头,看了看如瓢泼的大雨,她虽然不讨厌雨天,可一直被雨水浇着对身体很不好,她皱了皱眉,低声道: “先找个地方等雨停吧。” 火舞和司七纷纷脱去外衣,全部披在了司晨的身上,盖住她的头。虽然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但至少有东西可以遮盖住司晨的头脸。二人都在心里祈祷着这一场之后,殿下的病不要来得太汹。 苍丘国的森林很密,此处的森林更是繁茂,丛林葳蕤,往前走了一段,长草齐腰,根本看不见路。 沈润到底还是记挂着司晨,气冲冲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放慢了脚步,等待司晨跟上来。 这时候他看见了司晨正披着司七和火舞的衣服,皱了皱眉,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司晨身上,将司七和火舞的衣裳拉下去,还给她二人。 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现在下着大雨,又是刚从湖水里游过来,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将女子玲珑的曲线尽数显现出来,尤其是火舞。沈润和付礼付恒三个人一上岸就在努力控制眼珠的转动方向,他有心让她们把外衣穿上,并且他在看到司晨身上披着火舞和司七的外衣时,的确有懊恼是自己疏忽了。 司晨不解沈润的意思,虽然披上了沈润的衣服,可没能懂得他这举动的含义。 司七和火舞都是沉默寡言却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二人明白了沈润的举动,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沈润先找到了一个干净的山洞,因为找不到干燥的树枝杂草,也没有办法生火。好在众人玄力深厚,不一会儿就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蒸干了。 司晨站在山洞前,望着外面狂风骤雨如银河倒泻,凝眉沉思。 “你觉得今天的事是谁干的?”沈润突然站在她身旁,望着她的侧脸,沉声问。 司晨默了一会儿,淡声回答:“雁云国?” “特地选在只有雁云国不在场的时候?” “也许这是雁云国洗清自己的手段,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可人们往往会把简单的事想得复杂。” 沈润凝眉,不语。 第四百四十章 山洞 凤冥国驿馆。 司玉瑾披着衣服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望着外面细密如织的雨水敲打着翠绿的芭蕉,有许多雨珠溅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没有动,苍白俊美的脸庞没有半点表情。 近侍灰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从外面进来,见他站在窗边,急忙放下药碗过来关上窗户,焦急地道: “殿下身上有伤,怎么能吹风受雨呢!” 司玉瑾纹丝未动,他双手抱着胸,沉默了半晌,问: “凤主回来了没有?” “没有。”灰鹰听他提起晨光,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凤主和龙熙帝出去了,没到夜里是不会回来的,今日大雨,也许夜里都不回来了。” 司玉瑾抿唇不语。 “殿下就别想着凤主了,殿下身受重伤,凤主也不心疼殿下,殿下还是喝药疗伤要紧。”灰鹰的语气里尽是不满,走过去将药碗端过来,奉给司玉瑾。他自幼侍奉司玉瑾,对司玉瑾很是忠诚,对于凤主压榨自己的主子还不给主子厚待这件事他不平又气愤。 司玉瑾没有呵斥他的多嘴,接过药碗,一口气吞下去。 窗外的雨声更大。 突然有小厮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轻声道: “廉王殿下,雁云帝有请!” 司玉瑾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比起刚刚喝药之前更加惨白,在阴沉的雨日里有些吓人。 …… 雨下个不停。 沈润和司晨在山洞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后,滂沱的大雨中突然出现了人影,那一行人从出现在他二人的视野中开始过了半刻钟才走到山顶,来到山洞前。 森林的土壤被雨水浸泡变得湿腻,湿滑泥泞的土地很不好走。 来人是赤阳帝一行人。 赤阳帝带着两个贴身护卫、言官田圣还有凌王窦轩,一身狼狈地冲到山顶,因为天黑雨大,等到了近处才看见司晨和沈润正站在山洞里。 司晨二人的衣裳早就干了,和赤阳帝一行人湿漉漉的狼狈对比,后者十分难看。 赤阳帝落水狗一般,气势全无,他觉得丢人,心里的气更大。 窦轩倒是不太在意,含着笑和沈润打了个招呼,进入山洞后就积极弄干了衣服,虽然头发被雨水浇得还是塌着的,不过并不难看。 沈润观察着赤阳帝一行人,司晨依旧站在洞口,不一会儿,她看见了提着裙摆踉跄着走上来的司雪柔。 司雪柔大概这辈子也没走过这么多路,发上的许多钗环都掉了,只剩下一根簪子尚且坚挺,歪歪扭扭地插在蓬乱的头发上。衣服已经湿透了,裙摆和绣鞋被许多泥块包裹,妆花得一塌糊涂。幸好她是个美人儿,不然就这身妆扮,一定会被赤阳帝扔下山去。 司雪柔气喘吁吁地走上山峰,喘息了几下,抬起头,看见司晨,已经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仇恨,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进山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她应该是跟着赤阳帝他们一块来的,只不过赤阳帝走的太快,她跟不上,只好一个人走在后面。 赤阳帝看了司雪柔一眼,司雪柔虽然狼狈,但没有受伤,他便没说什么。 山洞很大,赤阳国的人坐在一边,沈润和司晨带人在另外一边,双方没有交谈,能够听到的唯一声音只有山洞外面的狂风暴雨声。 别人倒还好,唯有司雪柔不会武,抵抗能力弱,身体湿冷加上惊吓过度,在湖里挣扎了许久又要爬一座山,她筋疲力尽,又累又饿,见山洞里无人说话,外面又风雨不停,她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往赤阳帝身边凑了凑,娇声软语,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赤阳帝看了她一眼,见她妆也掉了衣裙又湿又脏,唯有那张脸蛋是比往常更加清澈的美丽,心一软,回答说:“等雨停了就找条路回去。” 司雪柔见状,知道赤阳帝从被刺杀的震怒中缓过神来,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喜出望外,连忙试探着更凑近些。但因为她身上的衣裙湿透了,赤阳帝不想让她把水弄到他身上去,就挪开了,而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 尽管他挪开了,可他为她披衣的动作还是让司雪柔惊喜,拉着赤阳帝的外衣,她又一次愤恨地看了司晨一眼。 “对了,怎么不见樱王殿下?”窦轩开口,望着司晨这边,含着笑问。 司晨与他的眼光对上了,之后很自然地移开,没有回答他,她不知道,再说她也没有理由回答他。 司雪柔看了窦轩一眼,想了想,握住赤阳帝的胳膊,语气颤抖,带着惊魂未定,小声问: “陛下,难道、难道那些人是因为樱王殿下的命令么?那艘船可是樱王的,也是樱王请陛下出来游湖,现在樱王又不见了……” 山洞里的人全望着她。 司晨注意到的是这个猜测是由窦轩起的头,随后司雪柔顺着他的话说出来了,刚刚窦轩起的那个头,其中暗示的含义明显。 司雪柔说出的这种猜测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猜测就是猜测,任何一种猜测想的多了都合情合理,但真相只有一个。 赤阳帝将司雪柔的话听进去了,但是对这个猜测他没有发表评论,他也在怀疑,可是不能确定。 他皱了皱眉。 窦轩在起了这个话头之后见只有司雪柔捧场其他人都不理他,便不再说话。 沈润对于窦轩的猜测不在意,今天的事不管是谁干的都好,假若苍丘国和赤阳国因为今天的事过后咬起来了,不如说对龙熙国是好事一桩。 他瞥了司晨一眼,司晨没有对赤阳国怀疑晏樱的事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的心里再一次肯定,她果然是一国的掌权者,因为握有能够掌控一国的权利,所以她不会掺杂私情,这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有些时候,这样的她会让人觉得冷酷无情。 作为男人来说,还是更喜欢感情丰富的女人,假若和一个感情寡薄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又有什么两样? 沈润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四百四一章 诱导出的嫌疑 凤冥国驿馆。 司玉瑾披着衣服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望着外面细密如织的雨水敲打着翠绿的芭蕉,有许多雨珠溅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没有动,苍白俊美的脸庞没有半点表情。 近侍灰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从外面进来,见他站在窗边,急忙放下药碗过来关上窗户,焦急地道: “殿下身上有伤,怎么能吹风受雨呢!” 司玉瑾纹丝未动,他双手抱着胸,沉默了半晌,问: “凤主回来了没有?” “没有。”灰鹰听他提起晨光,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凤主和龙熙帝出去了,每到夜里是不会回来的,今日大雨,也许夜里都不回来了。” 司玉瑾抿唇不语。 “殿下就别想着凤主了,殿下身受重伤,凤主也不心疼殿下,殿下还是喝药疗伤要紧。”灰鹰的语气里尽是不满,走过去将药碗端过来,奉给司玉瑾。他自幼侍奉司玉瑾,对司玉瑾很是忠诚,对于凤主压榨自己的主子还不给主子厚待这件事他不平又气愤。 司玉瑾没有呵斥他的多嘴,接过药碗,一口气吞下去。 窗外的雨声更大。 突然有小厮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轻声道: “廉王殿下,雁云帝有请!” 司玉瑾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比起刚刚喝药之前更加惨白,在阴沉的雨日里有些吓人。 …… 雨下个不停。 沈润和司晨在山洞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后,滂沱的大雨中突然出现了人影,那一行人从出现在他二人的视野中开始过了半刻钟才走到山顶,来到山洞前。 森林的土壤被雨水浸泡变得湿腻,湿滑泥泞的土地很不好走。 来人是赤阳帝一行人。 赤阳帝带着两个贴身护卫、言官田圣还有凌王窦轩,一身狼狈地冲到山顶,因为天黑雨大,等到了近处才看见司晨和沈润正站在山洞里。 司晨二人的衣裳早就干了,和赤阳帝一行人湿漉漉的狼狈对比,后者十分难看。 赤阳帝落水狗一般,气势全无,他觉得丢人,心里的气更大。 窦轩倒是不太在意,含着笑和沈润打了个招呼,进入山洞后就积极弄干了衣服,虽然头发被雨水浇得还是塌着的,不过并不难看。 沈润观察着赤阳帝一行人,司晨依旧站在洞口,不一会儿,她看见了提着裙摆踉跄着走上来的司雪柔。 司雪柔大概这辈子也没走过这么多路,发上的许多钗环都掉了,只剩下一根簪子尚且坚挺,歪歪扭扭地插在蓬乱的头发上。衣服已经湿透了,裙摆和绣鞋被许多泥块包裹,妆花得一塌糊涂。幸好她是个美人儿,不然就这身妆扮,一定会被赤阳帝扔下山去。 司雪柔气喘吁吁地走上山峰,喘息了几下,抬起头,看见司晨,已经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仇恨,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进山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她应该是跟着赤阳帝他们一块来的,只不过赤阳帝走的太快,她跟不上,只好一个人走在后面。 赤阳帝看了司雪柔一眼,司雪柔虽然狼狈,但没有受伤,他便没说什么。 山洞很大,赤阳国的人坐在一边,沈润和司晨带人在另外一边,双方没有交谈,能够听到的唯一声音只有山洞外面的狂风暴雨声。 别人倒还好,唯有司雪柔不会武,抵抗能力弱,身体湿冷加上惊吓过度,在湖里挣扎了许久又要爬一座山,她筋疲力尽,又累又饿,见山洞里无人说话,外面又风雨不停,她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往赤阳帝身边凑了凑,娇声软语,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赤阳帝看了她一眼,见她妆也掉了衣裙又湿又脏,唯有那张脸蛋是比往常更加清澈的美丽,心一软,回答说:“等雨停了就找条路回去。” 司雪柔见状,知道赤阳帝从被刺杀的震怒中缓过神来,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喜出望外,连忙试探着更凑近些。但因为她身上的衣裙湿透了,赤阳帝不想让她把水弄到他身上去,就挪开了,而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 尽管他挪开了,可他为她披衣的动作还是让司雪柔惊喜,拉着赤阳帝的外衣,她又一次愤恨地看了司晨一眼。 “对了,怎么不见樱王殿下?”窦轩开口,望着司晨这边,含着笑问。 司晨与他的眼光对上了,之后很自然地移开,没有回答他,她不知道,再说她也没有理由回答他。 司雪柔看了窦轩一眼,想了想,握住赤阳帝的胳膊,语气颤抖,带着惊魂未定,小声问: “陛下,难道、难道那些人是因为樱王殿下的命令么?那艘船可是樱王的,也是樱王请陛下出来游湖,现在樱王又不见了……” 山洞里的人全望着她。 司晨注意到的是这个猜测是由窦轩起的头,随后司雪柔顺着他的话说出来了,刚刚窦轩起的那个头,其中暗示的含义明显。 司雪柔说出的这种猜测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猜测就是猜测,任何一种猜测想的多了都合情合理,但真相只有一个。 赤阳帝将司雪柔的话听进去了,但是对这个猜测他没有发表评论,他也在怀疑,可是不能确定。 他皱了皱眉。 窦轩在起了这个话头之后见只有司雪柔捧场其他人都不理他,便不再说话。 沈润对于窦轩的猜测不在意,今天的事不管是谁干的都好,假若苍丘国和赤阳国因为今天的事过后咬起来了,不如说对龙熙国是好事一桩。 他瞥了司晨一眼,司晨没有对赤阳国怀疑晏樱的事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的心里再一次肯定,她果然是一国的掌权者,因为握有能够掌控一国的权利,所以她不会掺杂私情,这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有些时候,这样的她会让人觉得冷酷无情。 作为男人来说,还是更喜欢感情丰富的女人,假若和一个感情寡薄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又有什么两样? 沈润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四百四二章 教训妹妹 沈润不太喜欢司晨的做法。 凤冥国对比其他国家来说确实很弱,她也是为了凤冥国费尽心机,她从中挑拨,自这里面也能看出,凤冥国和雁云国的和睦关系正在走向崩塌,若站在她的角度,他并非不能明白,然而他还是会不自觉地选择站在自己的立场。站在自己的立场他去看凤冥国的凤主,他感觉他看到了一匹饿狼,为了将来能够光鲜地活着,她拼尽全力,不择手段,这让他感觉危险又野蛮。 他不是讨厌她了或者不能理解她的做法,在她作为一个女人时,他是很喜欢她的,他不喜欢的是她凤主殿下的身份,越来越不喜欢。 同时,他感受到凤冥国这匹正在逐渐觉醒的饿狼已渐渐地开始给他的龙熙国带来了紧迫感和危机感,因为他比别人更了解她一些,所以他比这些人最先感受到了危险。 司晨主仆二人是在私话,旁人即使清楚地听到了,也不会针对这个话题去发问。 晏樱没骨头似的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解下随身携带的小葫芦,扒开葫芦塞,一股浓郁的酒香冒了出来,他喝了一大口,表情很畅意。 最先出手杀死山羊的人是付礼,烤羊的时候也是付礼、付恒和赤阳国的侍卫合力完成的。 山羊烤好之后,分成几份,付礼先拿回来奉给沈润,沈润见司晨不吃,他也没有吃,让付礼付恒自己去吃。 付礼和付恒见陛下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吃,付礼拿了一个烤羊腿,瞟见站在角落里的司八,犹豫了一下,见陛下正闭目养神没有注意他,就悄悄地凑过去,轻声问: “姑娘饿不饿?” 司八愣了愣,狡黠地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给我的?” 付礼点点头,将烤羊腿递过去。 司八也不推辞,接过去,道了谢,和司七、司九、司十嘻嘻哈哈地吃了起来。 付恒本来捧着一块剔下来的羊肉想给司七,见司七司八一块吃了,他走到一半就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付礼见状,小声吩咐他去多拿几块肉,这边的姑娘多。 付恒点着头去了。 司雪柔正在用小刀剔羊肉,她到底是大漠女子出身,没有中原女子那么娇贵。赤阳帝身边没有宫女和太监,侍卫粗手粗脚派不上用场,她想显示自己的贤惠,便蹲在烤全羊前,用小刀将羊肉剔得精细,先奉给赤阳帝,又递给窦轩。 窦轩看了她一眼,接过去,二人目光相碰,司雪柔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对窦轩勾了勾唇。 付恒突然跪下来取羊肉把司雪柔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见付恒取走了羊肉拿去给司七、司八吃,司七司八几个一边笑嘻嘻地吃,一边小声谈话,司雪柔的心里有些不悦。 她吃的不多,野外的烤羊肉粗的又难以下咽,吃了一块她就不吃了,去山洞前用雨水冲了冲手,拿帕子擦干的工夫,余光瞥见司八望了她一眼接着和司七小声说笑,她疑心发作起了怒意,再加上先前烤好的羊肉那几个奴婢居然和她一块吃,她越想越生气。 她走过去,来到司晨面前,轻声问火舞: “大姐姐睡了吗?” 火舞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司雪柔忍着上涌的怒气,几个贱婢跟在大姐姐身边久了就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居然比正牌的主子还要嚣张放肆。 她冷冷地瞥了火舞一眼,低声唤道:“大姐姐!大姐姐!” 司晨没有睡着,她蒙着头,在黑暗里闭着眼睛思考,身体一动不动,脑袋却在飞速旋转,司雪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司晨不悦,本不想理睬,司雪柔却不识趣叫个没完,她掀去蒙住头的衣裳坐起来,冷淡地问: “何事?” 司雪柔和她一块坐在大石头上:“怎么今日不见大姐姐身边的司浅?” 司晨看着她,没有言语。 司雪柔有些怵,大姐姐有的时候会这么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那个时候她就会有一种整个人如坠冰窖的错觉。 “大姐姐对今日的事怎么看?”司雪柔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来,看着司晨。 “二妹妹既是妃子,就安分守己做个妃子,不该妃子管的事,不要管。”司晨语气冷淡地道。 司雪柔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瞧不起的意思,火冒三丈。早期赤阳国的消息全靠她传送,虽然新帝登基后她渐渐不干了,可凤冥国不该这样轻蔑她。 她的脸阴沉下来。 “大姐姐这是什么话,妹妹只是心中担忧想问一问大姐姐,大姐姐如此急躁,难道此事与大姐姐有关?” 她声音不小,山洞里的人全听见了。 司晨看了司雪柔一眼,从大石头上站起来。 司雪柔觉得继续坐下去会处于弱势,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刚站起来,司晨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这一巴掌力道不小,司雪柔嘴唇破了渗出鲜血,白嫩的脸蛋立刻肿得老高,眼泪都飞出来了。 晏樱含着笑扬眉,就差吹一个口哨了。 窦轩饶有兴致地望着。 赤阳帝则站起来,不管怎么说司雪柔是他的女人,他当然不能眼看着司雪柔吃亏:“凤主这是做什么?” 司晨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我在管教妹妹,我们姐妹二人之间的事,赤阳帝也要插手吗?” 赤阳帝语塞,司雪柔是他的女人,同时也是司晨的妹妹,是妹妹的话的确应该管教,可她管教的是他的女人,他一时没想明白应不应该插手,就在他迟疑的工夫,司晨又一巴掌甩在司雪柔的脸上,冷声道: “妹妹出去了太久,看来是忘了从前姐姐是怎么教导你的。” 司雪柔挨了两巴掌还真想起来了,双手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垂着头,满脸是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司晨捏起她的下巴,用力地捏着,将她垂下去的脸抬起来。 “妹妹可知错了?”清冽的嗓音,低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司雪柔疼得龇牙咧嘴,强忍着,泪流满面,用哀求地语气小声呜咽: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声音里尽是惊恐,十分可怜。 第四百四三章 具有威胁性的女人 沈润冷眼旁观,倒是觉得司雪柔活该欠揍,以前他去凤冥国时,司雪柔跟他说了许多晨光的坏话,那时候他还以为晨光在家受欺负,后来知道晨光的强大反而庆幸,如果晨光不强硬,在那种娘家,一定会被欺负的。 正捏着司雪柔下巴的司晨突然松开手,她的耳朵动了动,望向洞口。 与此同时,坐在洞口的晏樱突然站起来,望着风雨交加的夜晚,轻笑道: “到底是派了多少人,没完没了了!” 众护卫先冲了出去,大约过了一刻钟,山洞外传来响亮的厮杀声,盖过了雨声。 这是第二拨杀手,因为是在陆地上,比船上的杀手多了一倍,这幕后之人制造出了如此宏大的一场刺杀,也是下了血本。 晏樱没有出去对付杀手,他眨眼间来到司晨身边,笑吟吟问: “真不是你干的?” 司晨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若是能雇得起这么多杀手,你早就没命了。” “后一句多余,前一句没错,你凤冥国的军费都要靠你得的聘礼填补,的确雇不起这么多人。”他说着,瞟了沈润一眼,到一边去了。 沈润冷冷地看了晏樱一眼,没有理睬他。 侍卫太少,杀手太多,合力围攻,侍卫们拦不住,赤阳国还折了两个侍卫,情势开始向一边倒,杀手占了上风,许多杀手冲进山洞里。 赤阳帝不得不亲自动手,这么不高贵的活让他自己干了,赤阳帝十分恼火。 留在山洞里的皆是高手,很快,情势逆转,杀手死了一地。 司晨带着火舞等人站在山洞的角落里旁观,司雪柔一改刚刚的狂妄,躲在司晨身旁,拼命忍住就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声。 杀手人数众多,海潮一般涌进山洞,也是山洞里的人没有立刻出去失了先机,杀手将洞口堵住,等于是瓮中捉鳖,山洞虽大,但是打斗起来就显得狭窄了。 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人围攻,即使再厉害的人也有失误的时候,赤阳帝受了伤。 晏樱以一把樱花扇在杀手中穿行,轻如影,紫衣翻飞,他用余光瞥了司晨一眼,见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啧了一声,干脆借势一个错身,将杀手往司晨那边放了去。 沈润在应付杀手的过程中一直在留意站在角落里的司晨,发现晏樱的举动,觉得他是故意的,皱了皱眉。 沈润知道司晨很厉害,但一方面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即使她很厉害,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心情想护着她,一方面他时常会担心她调动了玄力之后压不下去会发生意外。 无奈他离得远,没办法阻止晏樱的行为。 几个杀手直奔司晨的方向。 司雪柔见杀手逼近,恐惧到了极点,再也忍不住,锐利的尖叫声冲破喉咙,这尖叫声却在半途时戛然而止。 四五只星形飞镖射出,准确无误地扎在举刀冲过来的杀手的眉心上,出自司十之手。 杀手们一声闷叫,还未倒地,又被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割喉,轰然坠地,彻底死透了。 人们没想到凤主身边的两个侍女居然这样厉害,满脸震惊。 杀手们见状,更多地涌了过去,涌向司晨处。 赤阳帝和晏樱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这边的杀手太多了,司晨又不肯命人帮忙,他们干脆放了杀手去司晨那边,让她们分担一些,却没想到,赤阳帝没想到,接下来山洞里边出现了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因为画面过于血腥,恶心得他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泛着冰冷气息的银线在篝火的照耀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千丝万缕,纵横交错,雪白的指尖轻轻一弹,刹那间,残肢断臂,四散纷飞,天降血雨,腥臭难闻。 没见过这种杀戮的人本能地哆嗦起来,只是多看了一眼,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 许多人一边恶心一边在心里庆幸,多亏他们只是看没有去摸火舞姑娘的大胸,才侥幸保住性命,以后千万看也别看了。 司八张着一对亮闪闪的小虎牙,凌波步轻盈地绕到杀手身后,双手贴在对方的头颅两侧,笑嘻嘻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司雪柔眼看着那颗还睁着眼睛的头颅和脖颈断开,软塌塌地垂在一旁,她终于忍受不住强烈的视觉刺激,连尖叫声都没有了,直接眼一翻,昏了过去。 司七是最后一个被杀手捎上的,她本来护卫在殿下身边,一个不长眼的冲上来缠住了她。司七一连避了几下,对方依旧纠缠不休,这让好脾气的她有些生气。 付恒很为她担心,心想莫不是她不如其他几个姑娘厉害,她也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拿出武器,空手对白刃很容易会落下风。解决掉对面的杀手,他努力挤过去想要帮司七的忙,还隔着一个人的时候,他看到对面一向好脾气的司七突然皱了皱眉,纤细的手翻转,形成利刃,噗哧一声闷响,那只手便是最锋利的武器,挟着强大的玄力,如刀子一样刺穿了对方的心。 付恒就僵在那里不动了。 有了司晨侍女们的动手,最后一波杀手全灭,外面的雨渐小,但未停止,侍卫们开始清理山洞,一边清理一边看着带血的残肢,又偷眼去瞧那几位已经变回了普通侍女的姑娘。 沈润和晏樱是知情的,并不惊讶,赤阳帝和窦轩却十分震惊,不由得在心里猜疑,她的侍女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那么她自己呢?能让这么多能人异士臣服的女人…… 看来这个女人是真的具有威胁性的。 赤阳帝和窦轩各怀心事。 然而男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当对象是一个强大到令人心惊的美人儿时,他们最先想到的居然不是铲除掉,而是让其臣服于自己,到了那个时候,将会是虚荣心得到最大满足的时候。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之后再没有杀手出现。 一群人在山洞里将就了半宿,终于熬到第二日破晓,大雨转成了小雨,天上露出一点清光,众人离开山洞,根据晏樱指引的方向下了山。 第四百四四章 病 昨日的雨造成了几处滑坡,山路极难走,司晨倒是没什么,从昏厥中苏醒随时要吐的司雪柔拖了不少后腿。 山脚下是宜城远郊的洪河县,下山抵达洪河县时已是正午,因为昨日的大雨,为了防止洪河县河水暴涨,洪河县提前开闸泄水防洪。 一行人下山之后正好经过洪河,亲眼看到了洪河泄洪,洪河县新建的大坝把众人都看住了。 苍丘国雨水充沛森林茂盛,早年时每到雨季就会发洪水,现在看来,这个困扰已经解决了。 苍丘国的筑坝技术在沉默中走上了最前端,比赤阳国固建的大坝还要新颖,形状奇特。 赤阳国和龙熙国亦会遇到汛期时涨洪水的情况,三国掌权人站在河边,针对苍丘国的大坝展开讨论。晏樱当然不可能将本国技术透露出去,赤阳国和龙熙国则频频套问,赤阳国的态度很强硬,三方就堤坝的问题言语对阵了数个回合。 司晨听了一半便不认真听了,凤冥国没有这种烦恼,凤冥国雨水不多,基本上没发过洪水,不干旱就不错了。比起对抗洪水的问题,她更操心的是灌溉问题,她参观学习过赤阳国、龙熙国、苍丘国三国的田地灌溉,可是她没有足够的金钱去进行大规模的筑坝引流,这才是最无奈的,即使知道了大概的做法,也没有钱去付诸行动。 她用手揉了揉额角。 “凤主不舒服么?”窦轩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问。 他的话吸引了正交谈的人们,人们一齐望过来,沈润见司晨的脸色比起平时更加苍白,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沈润皱了皱眉。 “真稀奇,你居然会生病。”晏樱望着司晨的脸,似笑非笑地说。 其他人对这话一头雾水,疑惑地看了晏樱一眼,凤冥国凤主体弱多病这是谁都知道的。 沈润则若有所思,他从晏樱的话里听出了暗示,他知道司晨和晨光是两个人,晨光向来体弱易病,可司晨他却不大了解,只是觉得司晨强悍,听晏樱的意思,大概司晨是不会生病的,一向不会生病的司晨却因为一场雨病了,这意味着什么? 沈润突然觉得心有点凉。 赤阳帝和窦轩不明白晏樱的话,却看出了点别的意思,此时他们更觉得凤冥国的凤主和苍丘国的樱王交情匪浅,这对赤阳国不是好消息。 赤阳国、苍丘国、龙熙国,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怕与另外一国单打独斗,以他们的军力,混战都不打紧,对这三国来说,只是倾尽九成力量和倾尽全力的区别。他们最怕的是敌国结盟,开战前毫无预兆,等到开战时才发现,敌国居然和他们认为的最不可能的国家结了盟,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这也是他们不愿轻易开战的原因,目前为止,诸国间复杂的关联还没有鉴定清楚,尚做不到知己知彼,此刻的他们都负不起冒然挑起战争的后果,只能不停地对峙挑衅,以这种方式相互试探。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队人策马飞奔,当先一人竹绿色华服,斯文秀美,他在离众人三步远的地方勒马,从马背上跳下来,直奔司晨身前,将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厚披风极快地裹到她身上。 司浅慢一步,他率众侍卫单膝跪下,唤了一声“殿下”。 无论何时他都不会错了礼数。 嫦曦则相反,他完全不讲礼仪,冷冷地看了晏樱一眼,嘲讽道: “樱王的本领越来越大了,在樱王的领地上竟能出现行刺四国皇帝的案件,这种不可能的事都出了,这莫不是樱王自编自演的一场戏?” 晏樱尚未开口,流砂皱了皱眉,怒道: “嫦曦公子莫要血口喷人,樱王殿下也受了袭击!” “哼!谁不知道樱王殿下最擅长的就是苦肉计!”嫦曦嗤笑了一声,带着讽刺,“苦肉计”三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流砂对他的傲慢无礼很气愤。 晏樱看着嫦曦,莞尔一笑,一脸不和他计较的大度:“欧阳公子别急,真相掩不住,既是在苍丘国出的事,我一定会彻查清楚。” 嫦曦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 “我先回去了。”司晨没有阻止嫦曦质问晏樱,对他二人的对话也没有听,她转过身,对沈润说。 “我和你一块回去。”沈润说。 司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沈润跟着她上去了。 晏樱看着沈润跟着司晨走了,他有点摸不准司晨的想法,晨光的想法他知晓了,可司晨呢?他一直认为的不会接受沈润的司晨如今当着他的面和沈润走了,她喜欢沈润么?是做给他看的吗?还是说她只是觉得沈润对她有益?她变成了那种不再在乎纯粹感情的女人了么? 凤冥国凤主,掌管一国政权,不可能感情用事,比起感情,自然是以国家的利益为先……她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她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么? 所以……她喜欢沈润么? 他从凤辇上冷淡地移开目光。 不管怎么样都不关他的事,他不在乎。 窦轩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眼眸微闪。 …… 沈润将司晨送回凤冥国驿馆,看着凤冥国的御医替司晨诊了脉开了药,盯着司晨喝下汤药,本想陪着她,可她执意让他回去。沈润拗不过,嘱咐了她两句,起身离开了。 司晨靠在软枕上,见沈润回去了,她沉吟片刻,吩咐司七说: “去叫司玉瑾来。” 司七应下。 不一会儿,司玉瑾来了。 司晨在他身上淡淡地扫了一眼,问: “身子好些了?” “一点伤,不碍事。”司玉瑾低声回答。 司晨点了点头:“我病了,五国会第三段,你替我出席吧?” 这是司玉瑾没有预料到的,他吃了一惊,一时弄不明白司晨的意思,沉吟片刻,轻声说: “大妹妹病了,我替大妹妹一天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不说话就是了。等大妹妹好些,大妹妹再去。” “我要你出席第三段。要你说话。” 第四百四五章 想要的结果 细雨淅沥。 “可记住了?”司晨吩咐完毕,歪靠在软枕上淡声问。 “记住了。”司玉瑾回答,又皱了皱眉,“可是、假若适得其反,雁云国因此记恨凤冥国……” “你照做就是了。”司晨打断了他,道。 司玉瑾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应下: “我知道了。” “你去吧。”司晨说。 司玉瑾转身,往外走,在门口时遇上了从外面往里进的司浅,他看了司浅一眼,径自去了。 司浅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司晨将一块包了冰块的绸巾敷在额头上,正闭目养神。 这是极罕见的情况,是连司浅都没有遇到过的,往常类似发热、出疹这类细碎的病症都是由晨光去承受的,虽然晨光不必承受玄力暴涨的痛苦,但时常缠绵病榻的是晨光,司晨一次都没有过。 这一次的情况很奇怪,司浅心里微慌,因为不敢问,便避免了过多地去关注她的身体。反正司晨也不喜欢被人太亲近。 “殿下,这是蜜饯金枣,殿下若是口涩就吃一颗。”他将一个油纸包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 司晨看了油纸包一眼。 “这个不甜。”司浅补充了句。 司晨便没有对蜜饯金枣说额外的话,她换了一个姿势卧在软枕里,问: “查出来了吗?” 司浅沉吟片刻,皱了皱眉:“属下无能,只查出了晏樱在苍丘国朝中的势力,至于朝外那伙不明势力,也许是晏樱顾忌殿下身在宜城,那伙人属下只窥了一个影便消失了。” “是么?”司晨目露深思。 “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司浅单膝跪下来,垂着头,低声道。 司晨思索了一会儿,淡声开口:“起来。说说晏樱吧。” 司浅站起身,面无表情,肃声回道: “晏樱当年在龙熙国失败,冒险回到苍丘国,那个时候苍丘帝尚且康健,太子和宸王争斗不休,晏樱回国后先投靠了宸王,在半途又背叛了宸王博取太子的信任,借着太子的势力潜藏宜城,因此结识了顾府的三公子,以这个关系他接近了顾太后,并帮助顾太后除掉了太子和八皇子,以及替顾家排除异己。那个时候顾家很信任他。之后苍丘帝驾崩,十三皇子继位,顾太后垂帘,顾家只手遮天,兑现了承诺替晏家翻案,晏樱又被封王。晏樱在朝堂上有自己的势力,不过不及顾家多,最近顾顺对晏樱很是不满,因为新帝登基太后垂帘,太后倚仗的居然不是娘家而是晏樱。 依属下看,下一步,苍丘国的朝堂上必会掀起晏樱和顾顺的战争,以晏樱的心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顾太后是顾顺的庶妹,颇有野心,属下想,她宁肯被晏樱一个人掌控也不会屈服于曾欺压过她的娘家,若顾家知进退守分寸,顾太后还能和顾家相安无事,可顾顺现在摆明了是逼迫顾太后表态,顾太后大概不会忍,二对一,最后的结果极有能是顾顺败。 那之后就看顾太后和晏樱了,如果顾太后不肯屈服晏樱,二人可能会发生新的冲突,或许晏樱会杀母留子。短时间内晏樱名正言顺地得到苍丘国的可能不大,挟天子令诸侯是一回事,一国改朝换姓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尚可以忍,后者只怕整个苍丘国都不会答应。” 司晨思索了一会儿,手指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所以说,苍丘国的朝堂和晏樱背后的势力完全没有关系。” “是。” “晏家查过了吗?” “晏家曾是苍丘国望族,因为功高盖主,就被安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晏家拼尽全力将晏樱这个长房唯一的嫡子送了出去。后面他是怎么到沙漠的,又是怎么被抢进圣子山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是因为全国通缉他们当时想躲到烈焰城去,也或许是想经过沙漠去其他国家,毕竟那时候各国对着沙漠的关口守卫都是最松的。” 晏樱当时想去凤冥国,这个司晨知道。晏樱的身世并不奇怪,功高盖主被帝君安个罪名弄死满门,这种事哪一国隔几年都会出一件,这就是做高官的风险。满门被抄时,家大人多,逃了几个漏网之鱼在所难免,尤其逃的还是一个孩童。 可司晨总觉得晏樱的身世没有这么简单,虽然听起来很简单。 “这些事和他背后的势力也没有关系。”她说。 “是。” 司晨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休息几天,明日司玉瑾会代我去参加五国会,你和他一块去。” 司浅微怔:“殿下,廉王他……”他欲言又止。 “无妨,你只管去,我都交代司玉瑾了,你随机应变就是。” 司浅应了一声,顿了顿,他问: “殿下,昨日的事,要不要查一查?” “敢借着五国会在宜城刺杀四国君王,这不是有勇无谋,而是精妙算计,去追查反而会被纠缠上。谁都知道这场刺杀不会真的成功,要的是刺杀发生后的结果,幕后人想要他要的结果,这人是谁我不关心,我只要我想要的结果。” “是。” 司晨大概有些累了,她阖上双眸,轻声说:“你去吧。” 司浅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他无声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司晨挪动了一下,歪靠在软枕里,闭着双目。 火舞走过来,将盖在她身上的丝绸毯子换了一条厚些的。 大概在病中,司晨的脸色有些疲累。 “殿下晚上想吃什么?”火舞轻声询问。 司晨闭目,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我大概要睡几天,这几天不见客,雁云帝有可能会来,让人回他,说我身体不适。” “是。”火舞轻声应下了。 司晨便缩着身子躺了下来,睡了。 火舞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给她掖紧被角,将她垂下来的碎发轻轻地拨到一边去。 殿下没有变化。 这一次她入睡很快。 火舞望着她苍白瘦窄的脸,美丽的脸,却瘦削如纸。 火舞紧紧地抿了抿唇,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难过。 第四百四六章 遭围攻的雁云国 五国会的第三阶段,凤冥国凤主因病未能出席,由凤冥国的廉王代替。 众人都知道凤主染了风寒正在病中,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的三国正将全部火力集中在雁云国身上。 明月湖的那场刺杀只有雁云国人没有在场,雇佣那么多杀手,必须要有强大的财力,再加上凤冥国的凤主在山洞中和侍女的那一段话,至少赤阳国是笃定了幕后指使人是雁云国。 赤阳国早就看富有的雁云国不顺眼,以商业贸易克其他国家的弹丸之地,小小的国家却坐拥只有强国才能够匹配的财富。许多年来,雁云国一直在赤阳国和苍丘国间左右逢源,商人狗腿的做事方式令赤阳国很瞧不起,赤阳国早就想给雁云国一个警告。在五国会上,赤阳国借题发挥,给了雁云国难以承受的重压。 苍丘国方面尚未查出幕后指使者是谁,不尽快查出幕后黑手对苍丘国很不利,现在有一个肯背锅的,苍丘国乐不得,立即落井下石,跟着赤阳国一块,狠狠地给了雁云国一拳。 雁云国这次来参加五国会,本是过来观虎斗的,却没想到莫名其妙就捎上了自己,被叮得满头包。 端木冽强忍怒火,他总觉得在这里面司玉瑾也起到了作用,司玉瑾虽然不常说话,可插的那两句嘴句句针对雁云国,明显是推波助澜。 雁云国和凤冥国是同盟关系,凤冥国突然表现得如此狡猾奸诈又冷漠,让端木冽愤怒的同时隐隐感觉到一阵不安。 从极不愉快的五国会上离开,端木冽直奔凤冥国驿馆,却从晨光侍人的口中听说殿下卧病正在休息,不见客。 端木冽也不能强行闯进去,只能压着火,叫她等凤主醒了一定要通报一声说他来过。 侍人答应了。 然而凤主殿下这一病没完没了,五国会的后半段根本没有出席,全部都是由凤冥国的廉王代替。这也就导致了,五国会的后半段,雁云国受到了孤立。 雁云国的人明显感觉到,造成这场孤立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凤冥国的廉王,根本就是他带头的。虽然他话不多,可细细去品就能发现,不管是什么话题,到他嘴里这么轻轻一挑拨,全都变成了雁云国的大问题。 倒不是司玉瑾的说话技巧多么厉害,只是他拿准了其他三国的心思,赤阳帝正想针对雁云国,当然会借题发挥,不如说司玉瑾的挑拨正和他的心意;苍丘国巴不得自己能摘出去,自然会推波助澜;龙熙国,龙熙国和凤冥国是联姻关系,龙熙国不插口,只静静地看。 端木冽感觉这一年的五国会糟糕透顶,他什么都没干,奉承还没奉承完,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捅了几刀,连争辩都机会没有。 端木冽越发焦躁,去凤冥国驿馆的次数更勤,在他第四次登门时,晨光终于见她了。 晨光尚未病愈,只是有了些精神,她穿了一件家常的白色衣裙,歪靠在铺着长毛毯的贵妃榻上,搂着大猫,未施粉黛,苍白的小脸没有半点血色,越发显得发黑如墨。她软绵绵地靠在软枕里,像一块烤得膨胀了的糯米糕。 “真难得,小冽居然主动来找我。!”见他进来,晨光也没有站起来,软塌塌地靠在枕头上,糯声笑道。 端木冽面色阴沉,他在她对面的一张桌前坐下,司七奉上茶来,端木冽看了一眼站在隔扇前的嫦曦,又扫了一圈满屋的侍女,皱了皱眉,道: “凤主可否屏退左右,我想要与凤主私谈。” 晨光懒洋洋地歪着头,笑靥如花:“小冽,你也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儿,怎么突然生分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 是不能屏退左右的意思。 晨光的语气让端木冽气愤,她的语气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高傲让端木冽越发笃定凤冥国是有预谋的,司玉瑾的一切挑唆和推波助澜全部由晨光指使。 端木冽怒火中烧。 但到底是一国君王,不会将愤怒显现在脸上。 “凤主到底什么意思?”他冷声质问。 “小冽这话是什么意思?”晨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笑着,反问。 “前些日子在明月湖上的那场刺杀,难道不是凤主命人在五国会上起头将这个罪名扣到雁云国的头上?” “这话从何说起,我竟不解了。明月湖的刺杀我当时也在场,并没有听到有谁怀疑是雁云国所为,只是因为那一次没有雁云国人在场,这样想想,人们心中疑惑也是情有可原的。当时苍丘国的樱王已经承诺过会查清事实真相,所以小冽不用担心。现在赤阳国在五国会上急躁,在五国会上针对雁云国,只是为了泄泄火气。雁云国给赤阳国做出气的用途历史悠久,小冽你又何必为了此事焦躁,难道不是应该习惯了吗?” 晨光对端木冽的质问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她单手撑腮,一手撩动着发梢,蜷缩在软枕里,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笑吟吟地道。 她的话里带着讽刺,这讽刺即使想要忽略都没有办法。 端木冽怒火中烧。 “凤主不必拐弯抹角,凤主现如今是觉得凤冥国和雁云国前路不同,想要分道扬镳吗?” 直白的话语,端木冽主动说出了关于打破联盟的第一句,是试探,当然也是警告。 晨光笑了一声,她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嘴唇带笑,眉眼清凉,她漫声道: “难道不是雁云国觉得雁云国与凤冥国前路不同,想要分道扬镳吗?” 端木冽蹙眉:“凤主这话我不解,雁云国与凤冥国结盟,对凤冥国的各种坑算视而不见,这难道还不算雁云国的诚意么?就拿之前雁云国购得北越境内的盐矿为例,当初凤冥国承诺的是将矿山周围的百姓全部迁走,可是收了银子到最后凤冥国却以‘没有足够的钱财迁走百姓’为由给搁置了。 凤主以为我不明白凤主的意思么,现在那片矿山里雇佣的采盐工人大部分是北越人,雁云国围绕矿山在北越境内修路,盐镇因此吸引了大量的游商。如今北越国的那块地方已经成为凤冥国有名的商镇和盐镇,即使那里土地贫瘠长不出粮食,可贸易繁荣,本地人不愿离开,外来的人口也越来越多。雁云国吃着哑巴亏帮扶凤冥国,这还不够诚意?” 第四百四七章 给雁云国的警告 “雁云国在北越境内开采盐矿,雇佣了大量的廉价工人,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考虑?从雁云国境内带去大批人工会导致本钱上涨。虽说现在在那里,采盐工人是个体面的活儿,可他们收到的工钱依旧是人工里最廉价的;修路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人到了当地才发现如果不先修路,开采出的盐会运不出去?难道那条路纯粹是为了给当地人修的?有路有盐矿,周围的贸易自然会被一点一点地带起来。我没有迁走北越人的确是有想让雁云国扶一把的意思,可不是有利的买卖,你会做吗?今日盐镇的繁荣只是我将盐矿卖给你带来的必然结果,怎么就成了你心善扶贫了?你的确随手扶了凤冥国一把,可我让给你的盐矿赚到的利益远远超过你扶的这一把,这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当恩情说?” “我并不是将这件事当做恩情,我只是想知道,凤主是否打算让凤冥国与和雁云国曾经紧密的关系走向崩坏。凤主与我都知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凤主若是不想让凤冥国有雁云国这个朋友,直说就是了,背后捅刀子,凤主不觉得龌龊么?” “不把这段紧密的关系当回事的人难道不是小冽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凤主的话我不明白。” “我说一个人小冽保准明白,夙玉。”晨光弯着眉眼,粲笑道。 端木冽袍袖下的手动了下,眼眸微闪:“怎么我今天总也听不懂凤主的话?”他用狐疑的语气说。 “雁云帝何必装傻,夙玉不是你派到我身边的探子么,雁云帝的这条线拉得真长,在我还是容王妃时就把人派到箬安去了,是想破坏我搞垮龙熙国?雁云帝居然如此喜欢龙熙国,真让我吃惊。” 端木冽心里在为夙玉暴露这件事懊恼,可他不能从脸上表现出来,他面不改色,沉着眸光望着她。 夙玉是一颗坏棋,原本夙玉应该借着秀色苑打入箬安,在伺机接近晨光,然后一步一步按照吩咐行事。结果秀色苑刚打入箬安,夙玉还没来得及接近晨光,秀色苑就被晨光破了,夙玉也被不明不白地掳进凤冥国皇宫。 当时端木冽还以为晨光真的是那种女人,想要在后宫养几个漂亮的男人,他就是没有想到,晨光之所以将夙玉留下来,是因为她怀疑了。并且很显然,她在将夙玉带入凤冥国皇宫后,通过试探,已经确定了夙玉的身份。 这女人真可怕。 端木冽额头抽痛。 夙玉在凤冥国的皇宫里许多年,只向雁云国传回来两则关于凤冥国国内的消息,难怪之后就没有音讯了,现在看来,那两则消息也应该是…… “你收到的消息都是假的哦。”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端木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艰难地问: “你、是怎么发觉的?” “很简单啊,因为他来自雁云国。那个时候只有雁云国与凤冥国结盟,比起其他国家,反而是出现在我视线里的雁云国人更让我留心,因为……”她嫣然一笑,“小冽,似乎直到今天你依然不明白,凤冥国和雁云国是利益互通的关系,而你,只是一个需要听从我的命令的合作者,我则尽可能去保护你的利益,你以为你和我是朋友么,哈哈,国不同怎么做朋友?” 端木冽的脸色很难看,今天不仅仅是被当众戳穿的狼狈,还是自尊被踩了又踩的愤怒。 “屈服于我很难么?”晨光似笑非笑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识时务的人,看来你并不是。小曦用欧阳家扶你登基为帝,我什么都没做,所以你认为你成为雁云国的皇帝全是小曦的功劳,与我无关,与凤冥国无关,在你的眼里,小曦强,我弱,我根本不配分享这个功劳。可是你忘记了,小曦是我的人,软弱的我却能操纵强大的嫦曦,这便是我的强大之处,即使你不承认,这是事实。 你觉得雁云国虽然狭小,却拥有财富,贫瘠蛮荒的凤冥国不配支配它,雁云国比凤冥国更高等,凤冥国根本就不配和雁云国相提并论,对吧?小冽,你太看得起自己,太看得起雁云国了,如果说原来的南越国是赤阳国脚边的一条狗,你雁云国不过是被苍丘国和赤阳国夹在中间一只猴子,猴子也想学人逐鹿天下吗?” 端木冽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喝吼:“晨光你不要太过分!” “端木冽你不要太愚蠢,做人做国都要有自知之明,你雁云国是什么样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有钱又怎样,没有护住钱财的能力,你也只能年年给赤阳国和苍丘国上贡保平安。和平时期你可以到处散银子通关系买平稳,一旦开战,你雁云国就会成为两国争夺的钱柜子,到了那个时候,雁云国未必比凤冥国活得长久,一个可能会被踏平的弹丸之地,到底比蛮荒之国高贵在哪里?我凤冥国的国土现在可是你的两倍。” 端木冽眼光凶烈,狠狠地看着她。 晨光也不在意,她弯着嘴唇,嫣然一笑: “雁云帝,你记住了,我今日能在五国会上让其他三国孤立你,明日就能挑唆赤阳国和苍丘国踏平你,你不用怀疑我能力,煽动挑拨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擅长,没有用处还妄图威胁我的东西,我不会再去降服,不会搁置下去,更不会将其视为仇敌,只是一个东西,毁掉就好了。” 她天真烂漫地微笑着,顿了顿,语气温柔地说: “希望小冽你能明白我的话,今日只是一个警告,不要再觉得雁云国富有凤冥国贫瘠雁云国就比凤冥国高贵,你的富有只会引来强盗,我虽贫瘠,但是我可以利用你的富有替你召唤强盗去踩平你,别说这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心情愉快就是好处。” 她灿烂地笑,愉快地说。 这女人是个疯子。 端木冽在心中自语,他怒不可遏。 第四百四八章 唯一的希望 嫦曦将端木冽送出凤冥国驿馆。 端木冽在晨光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气,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是刻入骨子里的,从表情看,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走出内院,嫦曦停了下来,淡声说。 端木冽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打算回来么?” “我是殿下的人。” “就因为爱慕?”端木冽觉得这样的他很滑稽。 “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没有结果的爱慕?”可怜又可悲。 “结果?”嫦曦重复着这个词汇,他笑了一声,“什么才是‘结果’?” 端木冽本想说“肌肤相亲”、“生儿育女”,可想了片刻他就放弃了,连他都觉得这两种算不上结果,可以说是“过程”,但绝对不是“结果”,“结果”到底是什么他亦不清楚,在思考的瞬间他就放弃了解答。 “我未料到你竟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嫦曦看着他。 “我为何不能有?我是雁云国的皇帝,雁云国不能永远靠单一的贸易支撑下去,不想灭亡,必须改变。还是七国的时候,有哪一个国家敢说自己没想过一统天下,凤冥国吞并了南越北越更激发了剩下的几个国家的野心,就连素来保守的龙熙帝现在也生了这个心思。雁云国狭小,更想扩充领土,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为何会觉得奇怪?” “我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不顾一切,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雁云国的兴衰,你,不是为了替欧阳绫复仇才血洗皇宫的么?” 端木冽沉着眼眸,没有说话。 嫦曦笑了一声:“呵,真的是在其位久了就会想要谋其政了。” 顿了顿,他说:“雁云国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存在的位置,被赤阳国和苍丘国夹在中间,无法扩张领土,只能仰人鼻息。雁云国耗费了许多年才摸索出自己的生存之道,以商业立足天下。国土狭小,农耕中等,军力下等,因为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出色,却又想努力生存,所以才有了所谓的经商头脑。假若连这个都没有,雁云国早就灭亡了。商业帝国只是被夹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中间的窘境逼出来的,雁云国不可能靠被逼出来的天赋反过来去倾覆让雁云国有了今天的赤阳国和苍丘国,所以,就像殿下说的,雁云国没什么好炫耀的,财富是你们保命的手段。然而这个手段并不牢靠,尤其是在现在五国都不稳定的情况下,雁云国这只肥羊不管被哪一国盯上,都会被生吞下去,能让雁云国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你继续相信当年殿下承诺给你的。” “你笃定她会成功?雁云国的确被赤阳国和苍丘国两个强国夹在中间,可凤冥国也是被赤阳国和龙熙国夹在中间的,你相信龙熙帝会为了她的美貌替她守卫凤冥国?” “你知道你和她的区别在哪儿么?”嫦曦笑问。 “哪儿?”端木冽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反问得漫不经心。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女人?”端木冽抓住了重点,却对这个重点嗤之以鼻,他可不认为“女人”能成为胜利的关键。 “错了。是可爱。” “什么?”端木冽啼笑皆非。 “知道么,沙漠的绿洲里生有一种很大的花,形似日轮,颜色鲜艳,散发着很香的气味,非常可爱,这种花却是食肉的花,每当路过的动物被吸引,去靠近,就会被这种花一口吞掉。” “所以,重点不是‘可爱’,重点是‘可爱之后的致命’?” “不,是致命的可爱。”嫦曦纠正。 端木冽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他脱口而出:“她哪里可爱?” 嫦曦不打算去对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解释殿下的可爱之处。 “殿下希望凤冥国能够和雁云国共存到最后,即使现在凤冥国和雁云国被那几个所谓的强国欺压,可殿下仍旧希望凤冥国和雁云国是赢得最终胜利的一方。”嫦曦淡声说完,转身,往回走。 “嫦曦!”端木冽唤道。 嫦曦回过头看他。 “嗜血成性,是怎么回事?”端木冽问。 “谣言罢了。”嫦曦淡淡地道。 “凤冥国的巫医真的能够助人增长玄力?”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晨光的身体异于常人。”端木冽看着她,说。 “吃小孩的事殿下不会做,那种事是个人都不会做。”嫦曦道。 端木冽不再说话,他看着他。 嫦曦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开口,便离开了。 他解释得真认真,端木冽在心中想。 …… 晨光靠在软枕堆里,刚刚停止一阵剧烈的咳喘,现在连手指头都懒怠动,瘦窄的小脸没有变红,仍旧和之前一样是苍白色的。 嫦曦走进来,见她正揪着大猫的尾巴玩儿,他从司八手里接过水盅,走过去坐在榻上,亲手递给她。 晨光接过去,喝了两口润一润干涩的喉咙,平息了一下在胸口翻涌的气息。 “走了?”她抿了抿水润的嘴唇,问。 “走了。”嫦曦将小水盅接过来,交还给司八,停了停,说,“殿下若是想惩戒雁云国,我可以想办法替殿下出这口气。” 晨光摇头,笑道: “没必要,我只是想告诉端木冽别在我身上做盘算,拿我当垫脚石去搅乱局势,他还没那个本事。我不想与雁云国为敌,我希望雁云国能明白自身处境,为了化解自身的危机扶凤冥国一把,两国携手,到最后平安无事了,我也不会出尔反尔。” 嫦曦坐在她身边,沉默着。 晨光看了他一眼,见他沉默的严肃,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对着他笑嘻嘻地道: “小曦小曦,脸,绷住了!” 嫦曦缓和了脸色,笑笑,抬眸望着她。 “真希望殿下能早些站在最高处,那样就再没有人敢欺辱殿下了。” 晨光微怔,弯着眉眼望着他。 “也不尽然。”她说,顿了顿,嫣然一笑,“不过,小曦的希望会成真的。” 必须成真,这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唯一一条路,虽然这个“活下去”并不能确定限期是多久。 嫦曦望着她的笑颜。 现在的殿下是爱笑的,从前在圣子山时晨光殿下很少笑,年幼的她只是承担身体上的痛苦就消耗了大部分气力,但是偶尔笑起来,便如照耀圣子山的阳光一样灿烂,那一抹阳光是当时苟活在地狱中的他们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第四百四九章 被束住的两个人 “殿下,龙熙帝来了。”司七进来通报道。 晨光点点头。 嫦曦无声地站起来,出去了。 沈润从外面进来,与嫦曦擦身而过,沈润已经习惯了司浅和嫦曦在晨光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他为自己习惯了这件事感到厌恶,同时也为自己的心大感觉到恼火。针对此事晨光是屡说不改,他除了说她没有别的办法,目前为止,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得不告诉自己心胸宽阔一些。 他没有看嫦曦,径直走进内室,晨光病怏怏地靠在枕头堆里,脸雪白雪白的,让他有些担心。 他走过去,手摸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好在已经退热,他将油纸包放在她手边的茶桌上。 晨光抻长脖子将油纸包打开:“蜜饯金枣?宜城的蜜饯金枣很有名么?” 沈润敏锐地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难道有人送过你蜜饯金枣?” 晨光不说话,拿了一颗蜜饯金枣开心地吃起来。 沈润瞅了她一眼,看在她吃得挺高兴的份儿上,没有追问,在她毛绒绒的脑袋上摸了两下,问: “好些了?” 晨光点头儿。 沈润望着她。 房间内变成了沉默。 有时候沈润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他不想和她总是谈论国事,毕竟他们不是单纯的代表国与国的关系。可是其他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谈起。过去在容王府时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时,他们可以自在的交谈,没有忌讳,可是随着他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本应该话题更多了才对,事实却是,他们之间能说的骤然减少。 这是为什么呢?是害怕踩中对方的戒备呢?还是自己心里有了防备将言语缠了里三层外三层呢? 晨光正在啃金枣,觉察到他的目光,歪头看了他一眼,不解地问: “小润,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润移开目光,淡声道:“没什么。” 晨光望了他一会儿,啃着金枣,低下目线。 她不是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生疏又紧绷,好像在暗处揣了一颗爆竹似的。已经缔结婚约的未婚夫妻,相识了八年,曾经做过两年的夫妻,这样的两个人居然是这样的气氛,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没有办法。 晨光知道。 沈润亦知道。 至少现在为止,他二人谁都没有得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任由这种气氛膨胀,有朝一日会否突然恶化,谁知道呢,这个问题不在他二人的考虑范围内,因为比这个问题更重要的事太多太多了。 如同被坚固的气泡包裹着的两个人却亲密无间地挨在一块,佯作无事地说说笑笑,这感觉真奇怪。 “小润,我们出去晒太阳吧。”晨光吃了两颗金枣便不吃了,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兴冲冲地提议。 沈润看了她一眼,在屋子里干坐着的确没意思,他答应了。 晨光生病未愈,即使外面炎热,还是要穿得严实些,沈润替她拿来了薄披风。 晨光没有下地,提着裙摆站起来,站在了榻上,伸手去接披风。 沈润拿着她的披风转身,正巧看到她的一双小脚穿着罗袜在裙摆下露出一个尖,他走过来,将披风抖开,双手绕到她身后,给她穿起来,系着前面的系带。 沈润身材高大,晨光则娇小,她也不拒绝,乖乖地让他穿,给了他一种错觉,她就像是一个乖巧的瓷娃娃。他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心软,唇角勾起了笑。 “你笑什么?”晨光低头,望见了他唇角的笑容,疑惑地问。 沈润没有回答,他很快系好了披风的系带,突然从榻上把她打横抱起来。 晨光愣了一下。 沈润抱着她走出房间,来到庭院里,庭院中阳光正好,风和日丽,沈润走到树荫下,将软绵绵的晨光放在铺了毯子的竹榻上。 “鞋子鞋子!”晨光鼓着脸道。 他突然就把她抱出来,她还没穿鞋子。 沈润这才想起来,望着她缩在长裙下的一双小脚。 火舞走过来,手里提着晨光的绣鞋,跪在软榻前,给晨光穿上。 晨光满意地在地面上踩了踩,高兴起来,温暖的阳光斜射,落在她的身上,将她也照得暖洋洋的,她惬意地眯起猫一样的眼睛。 沈润坐在她身旁,看了她一眼,阳光照得她剔透晶莹,如虚无一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他将她看了一会儿,从心底涌起的是一股他亦形容不出的滋味,这些滋味里包含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鼓噪。他的手不觉握在她身后的靠背上,倾身向前,在晨光因为他的动作怔愣狐疑的时候,他的另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的脸转过来,触碰了她软嫩微白的嘴唇。 沈润对女人的兴趣不大,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征服权利比征服女人有意思,女人根本就不用他去征服,女人会主动送上门来,只要他随便使一个手段,不管对方是为利还是为人,从此都会对他死心塌地,任他摆布,这个过程中的满足感并不强烈。 沈润也不喜欢别人的嘴唇,谁知道对方前一刻都用那两片嘴唇做过什么,想想就觉得不自在。 在晨光身上,他打破了太多的常规,做出了许多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太不像自己的事情。 金枣的味道,很甜,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晨光生气地推开了他。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亲我的嘴!”她用手帕蹭着嘴唇,眉毛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讨厌?”沈润被推开,凉凉地看着她嫌弃的动作,淡淡地问。 “讨厌!”她坦诚地回答,眉毛还在打皱。 “讨厌我亲你?” “讨厌!”晨光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像一只弓着腰炸毛的猫。 “讨厌我?”他继续问。 “不讨厌。”她扁着嘴唇,不高兴地说。 沈润就笑了。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晨光在某些地方很像他,不是现在的他,而是遇见她之前的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垂眸,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然后他将她的手执起来,放在掌心,停顿了片刻,他的五指缓缓地穿进她的指缝,最后紧紧地扣住她的手。 晨光诧异地望着他缓慢的动作。 这触感,有些奇怪。 第四百五十章 有掺杂的闲谈 沈润握了握晨光的手就放开了。 晨光低着眼帘,垂下袖口,盖住了被他握过的手。 她蜷成一团坐在竹榻上,脑袋有些昏沉,和端木冽的对谈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想歇口气尽快打起精神,便沉默着。 沈润坐在她身旁。 他的感觉很古怪,即使亲吻了她的嘴唇,他亦没有真实感,就像是虚幻的,是他臆想出来的一样,他感觉不到她为他所有,他被这样的感觉困扰,一时却想不出比亲吻她更有效的办法。 晨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润回过神,替她拍了拍背。 “还是不舒服么?”他有些担心。 晨光摇着头,笑道:“已经好多了。” “都是我天气不好还带你出去游湖。” 晨光用帕子捂着嘴唇,摇着头微笑:“我那天要不是也在明月湖上,还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呢,听说雁云国现在在五国会上处境很惨。” 她主动提起了五国会、雁云国以及那天在明月湖上的刺杀,他们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脱不开去谈论国事。 “赤阳国原本就看不惯雁云国的作为,不然之前也不会一次一次地限制雁云国在赤阳国境内的贸易。赤阳国看似散漫,实则保守,一直不承认以商业立国的雁云国,明里暗里没少压制。若不是有一个苍丘国在,赤阳国早就吞并了雁云国,雁云国的那点兵力还没有赤阳国的三成精干。” “你怎么看?” “什么?” “龙熙国是怎么看待雁云国的?” 沈润笑了一声,也不讳言:“即使龙熙国想占便宜,雁云国的这个便宜也轮不到龙熙国去占。” 顿了顿,他看向晨光的脸,似笑非笑地道:“雁云国是第一个和凤冥国结交的,之前你曾说凤冥国和雁云国断交了所以才选择与龙熙国联姻,事实上并没有断交嘛。” “雁云国吝啬,拿了凤冥国那么多好处却一毛不拔,我的确想和雁云国断交,可现在的凤冥国还是要多多的和别的国家保持友善,免得自己身上问题一堆,还要被外面的人欺负。”晨光扁着嘴唇,说得有些委屈。 她的回答根本就不是针对他的问题回答的,她擅自改变了主题。 沈润不再说话。 “小润,你觉得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的机会有多大?”晨光问, “你为什么不去问晏樱?”沈润笑着反问。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晨光愣了一下。 “晏樱不会回答我的。”她说,就像是在说平常话一样,表情平静。 “你觉得我会回答你?”沈润莫名的有些恼。 “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晨光一脸乖巧地把话顶了回去。 “你很关心赤阳国和苍丘国会不会开战?” “当然关心,一旦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整片大陆都要混乱,凤冥国尚未稳定,我只想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想打仗。” “若不是你的凤冥国突然占领了南越国和北越国,大陆至少还能和平二十年。” 晨光看着他,眨巴着眼睛问他:“你父皇对你说的?” 沈润微怔,想起先帝当年吩咐他的一番话,哑然,他皱了皱眉:“你是知道了父皇的想法所以才来龙熙国的?” 晨光靠在竹榻上,笑嘻嘻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父皇知道。” 沈润愣了一下,她的父皇,残暴昏庸的老凤冥帝。 “很吃惊?”晨光看着他怔愣的脸,弯着眉眼问。 “很吃惊。”沈润看着她说,“你居然还会叫他‘父皇’。” 沈润吃惊的是这个,她的父皇将她送进了人间地狱,让她变成今天这样,她居然还肯叫老凤冥帝“父皇”,这很不可思议。 晨光不以为然:“只是一个称呼而已,‘父皇’、‘父皇’,这个称呼不是很有趣么。” 她只是喜欢这个称呼,只是想这么叫,她喜欢叫“父皇”,喜欢叫“哥哥”,喜欢叫“妹妹”,她不是喜欢这个词汇代表的人,她只是喜欢说这个词汇。 沈润感觉自己大概懂得了她的心理,于是突然就觉得她很可怜。 “以前我父皇清醒的时候会一整天不停地骂你父皇,他一直叫我一定要杀了你父皇。”晨光觉得这件事很意思,她笑嘻嘻地说。 沈润说不出来他现在的感觉,两个人这种不共戴天的仇让她就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了,虽然先皇怎么样他其实不怎么在乎,可她用欢颜笑语说出来,听着有点刺耳。然而从她的角度,龙熙国给她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磨灭的,尽管在这个伤害里她的父皇也脱不了干系。上一辈子的仇恨真是混乱,乱到他都不想去想了。 “父皇当年想要攻打凤冥国,是因为凤冥国拥有能够助长玄力的秘方,可以制造出玄力强悍的军队吗?” “是。”晨光点着头回答。 “所以凤冥国真的拥有玄力强悍的军队?” “没有。” 沈润也不急着接口,淡淡地望着她,等待她说明。他知道她开始打算对他解释这件事了,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也许会半真半假,但她好歹愿意开口了。 “凤冥国现在留下的都是失败品,唯一的成功品是晏樱,晏樱他带走了成品的秘方,世人却将目光都放在了凤冥国上,凤冥国成了他的遮挡。”晨光漫声解释。 “晏樱?”沈润微怔,皱眉,他猜测过晏樱大概也出自圣子山,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凤冥国的前一个神女,十分喜欢晏樱呢。”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沈润凝眉不语。 “不过这世上知道武器人的除了我和晏樱,大概还有一个,也许赤阳国也知道。那时候在叶子岛,出现过制作失败的武器人,只是不知道赤阳国知道这件事的只是皇族里的某一人,还是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消息量很大,沈润一时没能完全消化。 他本来就不太接受武器人这件事,觉得十分离谱,现在又得知苍丘国和赤阳国都有这种秘法,凤冥国更是这项秘法的发源地,而他的龙熙国原本和凤冥国是合作关系,现在却成为了完全不知情的一方。 沈润一方面尚不能完全接受武器人的事,一方面又为本国的信息滞后感觉到了危机。 第四百五一章 大概想让你爱我 武器人是人,但同时又是一种武器,假若将其看做是人,这种改变人类身体将其变成武器的方法的确有违天道;但如果将这个看做是一种武器,掌握最新武器的制作法对一个国家来说很重要。 简单来讲,如果所有国家都拥有这种武器,并将其用在战场上,那么没有这种武器的国家必然会在战斗力上减弱。任何一个国家都想要强大的战斗力而不是在战斗力上被削弱,尤其是在这片大陆上,以武力分强弱,以军力分强国。 “小润想要武器人吗?”晨光笑盈盈地问。 沈润微怔,他盯着她苍白漂亮的小脸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晨光愣住了:“为什么?” “不需要。” “武器人的作战力很厉害的!” “假若真的那么强大,只要是有心智的,就不可能甘心臣服于我,早晚会成为威胁;假若是失去心智只是武器的一群人,那就更危险了,失了智却还活着的武器,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理性让晨光吃惊,他讲的头头是道,一条一条地给她分析,晨光听得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扑哧一笑: “小润,你真保守呢!” “如果是好处大于坏处的事,有这么好的事你早就去干了,你没去干,一定是坏事。”沈润看着她,笃定地道。 晨光笑得更欢。 她又一次靠回到竹榻上,指尖捻着发梢,笑吟吟地说:“现在赤阳国和苍丘国针锋相对,一点都不介意龙熙国呢。” “你的‘不介意’是什么意思?”沈润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淡声问。 “赤阳国和苍丘国只关注对方,完全没有把龙熙国放在眼里。”晨光一脸纯真地对他说,就像是在和他说一件很普通的邻家发生的事。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架桥拨火。” “我可没有哦,我只是在说现在发生的事,五国会上赤阳国和苍丘国一直互相针对,就像马上要开战似的,完全不理会其他三国,凤冥国和雁云国也就罢了,连龙熙国都成了陪衬,很罕见呢。” “赤阳国和苍丘国的事,原本就和龙熙国没有关系。” “如果赤阳国和苍丘国真的开战,龙熙国什么都不做吗?” “我以前就对你说过,即使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一方真的吞并了另外一方,这一战必定元气大伤,很长时间不会再开战,所以即使他们开战,也和龙熙国没有关系。” “的确如此,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自己开战,他们一定会拉扯上别国,这样元气就保住了。” 沈润沉默不语。 “小润,你是喜欢苍丘国呢,还是赤阳国呢?”晨光笑问。 沈润看了她一眼:“你会帮晏樱么?” “不会。我拒绝帮任何一方,我凤冥国本国还活不起,战事起,凤冥国不可能参战。所以真正打起来,被拉扯上的只有龙熙国和雁云国。” “你觉得雁云国会助哪一方?”沈润没有为她的话产生表情波动,依旧淡淡的,他问。 “我和雁云国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并非盟军,也不是朋友,我猜不出来。” 沈润勾着嘴唇,似笑非笑:“你认为龙熙国会助哪一方?” 他说着“你认为”,其实是想听她的意向。 “龙熙国又不是我的,我哪会知道。”晨光扁了扁嘴唇。 她的本意是龙熙国是沈润的,她不便插嘴,可因为说法问题,这句话意外的刺激了沈润,他皱了皱眉: “所以,你和我结下婚约这件事,你忘记了?” 晨光一愣,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语段上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没有忘记呀。”她用无辜的表情说。 沈润凑近,看着她的脸,道:“也就是说,你没有把你和我的婚约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了。”晨光辩驳。 “你没有放在心上。”沈润用笃定的语气说。 “我放在心上了!”晨光强调,她有点生气,他怎么没完没了呢? “你没放在心上。”沈润确定地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放在心上?”晨光真的生气了,鼓起嘴巴说。 “多久了?自从在苍丘国内见面,到现在,多久了?你从没有提过婚事,婚期、婚礼,你想过吗?你扪心自问,在你答应了这桩婚事时,你有真的开心过吗?你有对我们婚后的事做过期待吗?”沈润很镇定,很沉静,他一字一句,语气从容,听不出咄咄逼问,实际上他就是她在逼问她。 晨光很生气,她皱了皱眉:“你有过?” “你想通过反问我把自己摘出去么?” “小润,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想说的是‘无理取闹’吧?” 晨光无言。 “比起我,你的心更倾于晏樱?”他望着她,平静地问。 “啊?”晨光对他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哭笑不得,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小润,如果这是嫉妒的话,这种嫉妒是不需要的,我和晏樱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你恨他?” “……唔。”晨光不想回答。 “恨是一种强烈的感情。”沈润轻声说。 晨光皱了皱眉,她有点烦躁: “小润,你想说什么?” “对我,你是哪一种?” 虽然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问题,可晨光还是很积极地回答了:“我喜欢你啊,小润!” “就像喜欢蜜汁火腿一样?”沈润问。 晨光:“……” “你最强烈的心情已经在晏樱身上耗尽了么?” 晨光因为他的这句话变得焦躁,她终于真正地蹙起了眉,她有些生气,亦觉得委屈,她直直地看着他,说: “小润,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想让你爱我。”沈润垂了一下双眸,轻声说,说完之后,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在说什么!”他在心里想,抬眸望她,她眼底的错愕让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把刚才的都忘了吧。起风了,你回房好好养着,我先走了。”他说着,伸手,仍旧很亲密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他站起身,离开了。 风起,吹得庭院中的树木沙沙作响。 晨光望着他的背影。 他突然让她觉得恼火。 第四百五二章 想不通的晨光 晨光的心情很不好,以至于晚饭时桌上多了香喷喷的蜜汁火腿她都不想吃了。 她双手捧腮,把脸挤成一个包子,愣愣地盯着烛台上燃烧的蜡烛。 沈润让她有点生气,仔细想想他也没做什么,顶多是猜透了她的一点心思,拒绝配合她的挑唆,在她说话时始终带着防备之心。晨光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在两个人上升到国事时,她很冷静,如果对方不受她的迷惑,那是她自身的问题,她不会暴跳如雷地叫着“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肯为了我跳进我的陷阱里”,陷阱和喜欢是两回事。 她想,她是生气他最后的那句自语似的呢喃“大概是想让你爱我”,这句话让晨光特别生气,好像在说她没有爱似的。 是人就有爱,是人都有爱,他的话让她敏感地觉得他是不是觉得她不是人,这一点她非常在乎。她是个人啊,所以她是有爱的啊……虽然她不太明白“爱”的具体表现是什么……说的好像他知道什么是“爱”似的,她就觉得他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爱”,他那种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让晨光十分生气。 “我是个人啊,我怎么可能会没有‘爱’呢。”她在心里不满地咕哝,咕哝着咕哝着,她更生气了,生气里还带着一丝委屈,他居然对她说那种盛气凌人的话,不可饶恕! “今天的饭菜不合殿下的胃口吗?”火舞给晨光布菜,见她一口不碰,疑惑地问。 晨光噘着嘴唇,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小声问: “小舞,你爱谁吗?” “嗳?”火舞愣住了。 司七和司八停止了说小话,惊诧地望过来,司九和司十则一脸迷茫。 “什么样的才是‘爱’?”晨光鼓着腮帮子,问出这种话,她觉得很羞耻,可她又想知道,她想知道答案,但自己想不出来,只能求助于亲近的人。她觉得小舞的胸就是满满的爱,小舞一定知道爱是什么。 火舞大概知道了殿下问这样的话一定是下午时受了龙熙帝的影响,大体上火舞是个温柔的人,她希望殿下快活,希望殿下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不像司八那么极端,司八认为殿下应该和同类在一起,因为同类会更能理解殿下,火舞的想法是只要殿下喜欢,她不反对殿下和龙熙帝在一起,毕竟,龙熙帝是健康的正常人。 火舞望着晨光迷惑又纠结的表情,温柔地笑笑,轻声回答说: “大概就是……可以为了一个人去死。” 晨光愕然,眼睛有一瞬的睁大。 她想了半天,突然愧疚起来。 ……小润,我之前好像想错了,原来我并不爱你。 她错愕的表情让火舞失笑,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补充说:“不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只要殿下认为是‘爱’,那就是‘爱’了。” 晨光沉默下来,她不敢再问,万一接下来火舞再说“赴汤蹈火”、“下十八层地狱”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想干这些可怕的事,在问过火舞之后,她更迷茫了。 “殿下今晚还去么?”火舞打断了她的纠结,低声问。 晨光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回答:“去。” 她早就定好了今天晚上要去樱王府。 她倒是不想去,可她的活法不是“不想去就可以不用去”的任性活法,现在不把自己绷紧了,一旦五国大战提前爆发,凤冥国连渣都不剩。她想如果她在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拴起来关进地牢,像野狗一样每天被喂食鲜血生肉,用到她时她要不分昼夜出去咬人,不用她时说不定还要上斗狗场去给主人斗几个零花……这种比死还不如的日子她想想都觉得恶心,现在可不是有时间想“爱”的时候,她还是先想办法更长久地活下去吧。 想到这里,她又有心情吃蜜汁火腿了。 …… 晚膳后。 火舞带着司七、司八、司九收拾了餐桌,提着食盒往外走。 司八还在在意刚刚吃饭时晨光问的问题,和司九拎着食盒跟在火舞身后,不悦地道: “龙熙帝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汤,让殿下烦恼得连那种话都问出来了,他对着殿下处处不愉快不就是因为殿下没像别的女人那样围着他讨好他么,他就盼望着殿下没了他不行,双手捧着凤冥国献给他,他就痛快了!真是好盘算!呸!” “司八,你太无礼了。”火舞走在最前面,沉声道。 司八很不服气:“我说的不对吗?他现在肯对殿下忍气吞声,是因为殿下手里有一个他垂涎的凤冥国,我才不信他是因为被殿下迷昏了头所以对殿下再三让步,虽然殿下最可爱了。等到龙熙帝哄着殿下拿下凤冥国,你知道结果吗,殿下会被他锁进后宫里,说不定连后位都没了,他高兴了把殿下召来哄一哄,不高兴就扔一边去。还有子嗣,找几个女人生几个儿子记在殿下名下让殿下养着你以为他干不出来么,过命的情都有瓦解的一天,更何况是没过命的。那个时候,他肯收殿下进后宫还是好的,就怕到时候……” 火舞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你有完没完?” 司八不怯气地看着她:“我不觉得沈润配得上殿下。” “殿下有殿下的想法,你的觉得不作数,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殿下不会,就算日后真的会,一旦龙熙帝露出那种苗头,拼着殿下会怪罪我,我也会杀了他,哪怕是同归于尽。听懂了么?”火舞声音轻盈,语气平淡,即使说着“同归于尽”,她还是如平常那样清凉地柔婉着。 司八莫名地想起了刚刚在饭桌上火舞对殿下说的,可以为了一个人去死。 她不再说话。 火舞提着食盒,转身往前走。 司八无声地跟上她。 就在这时,扑通一声,异响自身后传来,把二人吓了一跳。二人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司九摔倒了,食盒跌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扣着。 令人惊奇的场景,司九是他们这些人里边轻功最厉害的一个,居然在平地上突然摔倒了,司八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四百五三章 第一个衰败的人 “你是怎么回事啊?”司八哈哈笑着,过去把司九扶起来,又蹲着收拾了打翻的食盒。 司九一脸平静地拍着身上的尘土:“突然眼花了。” “还没老呢眼就花了?”司八乐不可支地说。 “睡不足吧。”司九淡声回答。 “咱们几个也有会睡不足的毛病?”司八笑得更大声,她们是用野兽的生存方式长大的,野兽还会睡不足?都是一阵一阵地打盹儿,有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的。 “你回去休息吧,我和司八去就行了。”一直盯着司九的火舞突然开口,轻声道。 司八对火舞的话没有异议,点头表示赞同,她不觉得司九真的是睡眠不足,不过也许司九是这几日精神紧绷所以不太舒服,还是歇一歇比较好。 二对一司九也没有拒绝,火舞和司八看着她转身去了耳房,才提着食盒往厨房走。 从厨房出来,司八回去和司七值夜,火舞服侍晨光换了衣服,看着她带着司十出了门,思忖片刻,向司九居住的耳房走去。 司九和司十居住在一起。 圣子山中活下来的女孩儿很少,那个时候,要想在圣子山生存,必须抱团,女孩和女孩相同性别,肯定更容易组成一队。司七和司八是一直在一块的,火舞虽然独来独往,但很早之前就和司十认识了,在殿下还没有被司彤遗弃之前,她和司十曾做过一段日子殿下的侍女,即便后来被扔出来,她和司十仍旧在一起。在一次意外中她们结识了独来独往的司九,司九并非独来独往,而是因为毁掉的相貌使她无法和人正常相处,那些凭靠兽性活着的人们有些时候会更恶劣。 司九其实是个怯生生的姑娘,在一块之后,反倒和司十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司十跟殿下出门了,房间里只有司九,她正坐在床上刻蜡人,那是她的爱好,她的手意外的很巧,喜欢将蜡烛雕刻成各种各样的小人儿,带着童趣,滑稽又好笑,晨光最喜欢她做的蜡人。 房间狭小,陈设却很精致。 殿下对待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殿下赐给他们的不是最华丽的,但绝对是最体面的,她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作为人在活着。 司九见她进来,愣了一下,站起身,疑惑地问: “怎么了?” 火舞无声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蹲下来,在她的腿上用力一按,司九倒吸了一口凉气,皱起了眉。 如果不是非常疼痛,她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火舞的表情凝重起来。 “已经这么严重了么。”她沉下眉,自语。 司九退后了一步,淡声道: “不打紧的。” 火舞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司九让她对殿下保密,她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殿下知道。司九曾私底下瞧过御医,结果是意料之中的,这不是后生的疾病,所以她们都明白了,司九残破的身体在恶化,开始一步一步走向衰败。 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因为并不是好消息。 火舞的心冰凉,对于这种恶化,她们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她们甚至都不会去祈求奇迹降临。 “殿下出门了?”司九问。 “出门了。”火舞点了点头。 “那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司九将床上的刻刀和蜡烛收拾起来,走到一边,提起茶壶斟了一盅茶,放在火舞手边。 火舞坐下来,捧起茶盅啜了一口。 “今后殿下若是下搏命的任务,你和殿下说说,我愿意接。”司九坐在床上,低声说,她在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垂着头,留起来的那半片油黑的长发便会更深地遮住她的半边脸。她酷爱白色,她想大概是因为殿下的缘故。殿下从未禁止她穿白色,这是给她最大的恩典。她皮肤惨白,乌发遮面,低着头,比正面看她更加瘆人。 火舞看了她一会儿,放下茶盅,轻声宽慰: “殿下派人时都有殿下的考虑,再说你这么做,殿下岂不是要生疑心。你也别多想,我们这些人,即使身子出了变化,也不知道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火舞,”司九打断她,因为不常说话,嗓音干涩低哑,在安静的房间里就像是一根细针在不间断地刺着一枚铜铃铛,“我的玄力开始消失了。” 火舞的心咯噔一声,她抿着嘴唇,饶是她再聪明,突然砸下来的噩耗也让她不知所措。 “咱们几个人里,我是最弱的,当年受不住折磨烂了半边脸,本不应该活下来,却侥幸活下来了,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是早晚的事。从前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才有了这样的玄力,若还在圣子山,我是宁愿死也不想为圣子山效力的,可为殿下就不一样了,我不想等到玄力都消失了像废物一样死去,我希望能死在为殿下谋取大业里。” 火舞沉默了一会儿,轻叹着呢喃: “若是殿下知道你……殿下会怎么想呢?” “不要让殿下知道。”司九说,她不想让殿下受她身体状况的影响生出对自身身体的担忧,还是高高兴兴地活着最好,她喜欢看殿下高兴的样子。 火舞垂眸,不语。 …… 深夜。 樱王府。 晏樱坐在藤桌前,提起酒壶,斟了半盏酒,对蜷坐在对面卧榻上的晨光举了举,问: “喝么?” 晨光摇头:“你能别在我面前喝酒么,你身上那一股子酒味,和廖糟汤团似的。” “这不是米酒。”晏樱啜了一口三味酒,笑道,“这酒是我府里自酿的,比外面酿的更醇香。” 晨光见他不肯将酒杯撤走,就不说话了。 晏樱也不在意,啜了一口三味酒,笑问:“你的风寒痊愈了?” “痊愈了。” “真稀罕,司晨居然也会染上风寒。”晏樱用鉴赏的眼光去看手里他新得的酒盏,似笑非笑地说。 晨光没有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晏樱回眸,看了一眼她无表情的脸,如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他笑着问。 “没事。”晨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难道就是为了来看我一眼?你回心转意了?”他用期待的语气笑问。 “没有。”晨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是么。”晏樱也不在意,噙着笑,浅酌了一口三味酒。 第四百五四章 也会软弱 晨光看了晏樱一眼,正要开口,就在这时,一个鬓发半白的男人穿着管家服制手捧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了几样精细的点心。 晨光漂亮的小脸沉了下来。 送点心来的男人正是上一次刺杀她未遂的晏忠。 晏樱微怔,皱了皱眉。按理说这个时候来送点心的人应该是王府里的侍女而不是晏忠这个管家,晏忠一定又是使了什么手段才送点心来的。 晏樱知道晏忠反对他和晨光接触,晏忠一直认为他被晨光迷昏了头影响大业。 晏忠虽是奴仆却是晏家的家生子,晏家是苍丘国赫赫有名的望族,晏忠过去备受重用,名门望族,即使是奴仆也是自傲的,晏忠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沙漠出身的晨光,认为沙漠之国的小公主和村姑没有两样,村姑一样的公主根本配不上他龙驹凤雏的主子,晏忠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这个红颜祸水的小婊/子赶快死于非命。 晏忠当年用大半条命换了晏樱的平安,他又是晏樱父亲一辈的人,已经年老,晏樱不愿当着晨光的面斥责他,原想他送完点心就走,没想到晏忠在送完点心后站在一边就不走了,像一根木头桩子,在一旁伺候着,也是在监视二人。 晏樱蹙眉,有些恼怒,沉声道:“晏忠,下去!” 晏忠有着这个年纪冥顽不化的固执,不回答,也不退下去。 “晏忠!”晏樱加重语气,沉声警告。 晏忠不为所动。 晨光看在眼里,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樱王府养的奴才让人大开眼界,主子的吩咐都不听,莫不是改了规矩,主子成了奴才,奴才成了主子?” 晏樱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他有感觉晨光特别讨厌晏忠,却不全是因为晏忠几次三番派人刺杀她,具体是为什么,他也不清楚。 晏忠的怒火被晨光点燃,受主子训斥他不敢反驳,可这小妖女算什么。他怒不可遏,眉毛都竖起来了: “小妖女,你三番两次闯入王府,不就是想勾引主子像那个龙熙帝一样拜倒在你的裙下,让你为所欲为吗,你真是好盘算!老夫在官场上江湖里混迹半辈子,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妖女老夫还是头一次见,我家主子年轻有为,身边的好女子多得是,你快快离了主子身边,也许老夫还能饶你一条命!别以为你天下无敌就无所畏惧,等到你的过往全部泄露出来,被天下人追杀捕捉时,老夫倒想看看,你是否有本事与天下人为敌!” “来人!”晏樱颦眉,厉声道。 两个王府侍卫应声出现,上前来。 晨光望着晏忠气哼哼的脸,她也不生气,轻蔑地撇着嘴唇,冷笑: “一个家生奴才,也敢在主子面前倚老卖老,谁给你的胆子?你以为晏家赐你主子的姓氏,你又是父亲一辈的,你就是你主子的爹了?笑话!不就是全家都死了,你带着小公子侥幸生还么,哦,中途拼了命是吧?拼了命那是你一个奴才应该做的,晏家养了你那么多年,你不能为主子付命,你就是叛奴。想用这段恩情要挟主子听你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听不懂我就再告诉你一遍,你只是一个贱奴,上一回你主子用火器师和稻米种子换了你,这一回看在你主子的面上我不和你计较,下一次我再听见你叫我‘妖女’,我就拆了你的老骨头扔去喂狗!” “你这个小……”晏忠虽是奴才,但他是看着晏樱长大的,一直带着晏樱,又是拼了命才将晏樱带出苍丘国保住了性命,他虽是奴才,心里却早就把晏樱当成儿子看了。他的身上担负着晏樱的辉煌和晏家的辉煌,他不惧怕晨光的威胁,他怕的是主子真受了这个妖女的迷惑。在为了晏樱好这件事上,他十分偏执。 “拉下去!”晏樱皱着眉,在晏忠将“妖女”二字出口之前,他厉声命令。 晏忠不敢反抗晏樱,不甘不愿地被两个侍卫压了下去。 晏樱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看向晨光绷起来的脸。首先晏樱不擅歉意,其次他也不想在自己家里对不请自来的她道歉,那样他会觉得自己真的低她一头似的。 “你好像很讨厌晏忠。”他望着她的脸,笑着说,笑出了一丝调皮。这一丝调皮让晨光看见了他小的时候,在他不做那些阴暗又心机的正事时,偶尔也会露出一点顽皮,那是在他和她玩耍的时候。 晨光瞥了他一眼,垂下眼眸,吃着点心,没有回答。 她极厌恶晏忠,因为当年晏樱的逃跑和晏忠有很大的关系。 在晏樱逃跑前的半个月,晏樱曾拉着晨光打掩护,在圣子山附近见过晏忠,虽然那时黑天,离得又远,她没能听到他们说话,但当时晏樱和晏忠争执了好一阵,最后以晏樱的妥协告终,那件事之后没多久,晏樱就丢下她从圣子山逃走了。 晏樱遗弃了她是事实,她不会拿这件事给晏樱找借口,但她因此开始深深地厌憎晏忠也是事实。她没有杀掉晏忠是因为她觉得毫无理由地杀了他就像自己输了似的,可这不代表晏忠三番两次地挑衅她她还会忍耐。 “再有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他。”晨光捧着小水盅,冷着脸说。 “我知道了。”顿了顿,晏樱轻声回答。 晨光抬起脸,瞥了他一眼,凉凉地说:“没想到你会受一个奴才挟制。” 晏樱苦笑着解释:“不是挟制……” 他没有说完。 晨光望着他垂下去的双眸,他有着长长的睫毛,浓密纤细,从侧面看去,像两把羽扇。 晨光熟悉这样的表情,还是少年时的他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那是在他想家的时候。 晨光有几分明白他为什么会留着晏忠,晏家除了晏樱只剩下晏忠,虽是奴才,却是仅有的家人。 晏樱是突遭家变才落入圣子山的,家变之前他备受宠爱。他很坚强,同时也有软弱,他偶尔会想家,那个时候他就露出有些凄凉的表情。 第四百五五章 狡猾的晨光 晨光移开目光,轻声道: “抛开别的不说,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看来,你也是束在格子里。”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垂着眼帘浅笑道:“对我破灭了这种话不用说出来。” “你不处置了他,早晚会在他身上栽跟头。” 晏樱不愿再和她讨论这个,他笑着问:“你把我给你的火器师运回国了么?” 上一次晏樱拿苍丘国新培育的多产稻米种子和火器师交换了晏忠,晨光知道,那所谓的火器师只是一个小学徒,种子倒是真的,之所以痛快地给她大概是因为觉得以凤冥国的地理环境即使给了她她也种不出来。晨光倒不在乎,全收了。纵然是为了晏忠,晏樱也不可能将国家机密透露给她,肯私底下给她廉价品拿回去就不错了,真破脸她连廉价品都拿不到。晨光也不挑,痛快地收下了。 晨光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反问:“明月湖上的刺客查到了么?” “不是雁云国的人么?”晏樱似笑非笑地说。 晨光看着他。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移开目光,各怀心思。 “多年前,凤冥国和龙熙国联合制作武器人,这件事,赤阳国也知晓么?”晨光咬了一口香甜的糯米糕,低声开口,问。 晏樱望着她笑道:“你为何会来问我?如果我没有领会错的话,我们现在是敌对的。” “你没有领会错。” “那你还来问我。” “我问你和我们是敌对的并不冲突,我问你只是因为你知道。”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你为什么就认定我会知道?”晏樱哭笑不得。 晨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晏樱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司彤,只是不想用嘴巴去说这个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执起酒盏,缓缓地啜了一口。 晨光知道他不想回答,他不想回答,她也撬不开他的嘴。她垂眸,思索了片刻,轻声开口,问: “赤阳国的含章公主,你熟悉么?” 晏樱微怔,思考了一下她这问话背后的含义,淡声回答:“不是很熟悉。” “小曦说那个含章公主的身上有一股死气。” 晏樱微怔,拧了一下眉,然他依旧没有言语。 晨光亦是垂着双眸没有看他,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说: “这两年的赤阳国越来越邪门了,以前老赤阳帝在世的时候,赤阳国虽蛮横霸道,却不像现在这么邪门,我想了想,虽然说这一切都是从新赤阳帝登基才开始的,可赤阳国的凌王殿下总是让我移不开眼。” 晏樱瞥了她一眼,出言讽刺道:“原来你还喜欢那种货色。” 晨光看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话,嗓音软糯,稍带了一点高深莫测,噙着笑道: “我上次对你说过赤阳国的凌王是赌徒之运,他的命里带着极好也带着极坏,究竟是好还是坏全看他是赌输还是赌赢,这种命格很奇特,预测不出来的,只能看最终的结果。” 晏樱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呢?” “上一次他来向我敬酒时突然靠近我,我看到了。”晨光捧着小水盅说。 “看到了什么?”晏樱耐着性子问。 “他有帝王骨。”晨光轻描淡写地说。 晏樱不自禁皱了皱眉。 晨光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因为她总是半真半假。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晏樱笑着问。 “因为听说苍丘国和赤阳国要开战了。” “谁说的?”晏樱蹙眉,虽然笑着,却有些不悦。 “好多人都这么说。赤阳国和苍丘国一直针锋相对,开战是早晚的事,我就想和你说,不要小看了赤阳国的凌王殿下,凌王殿下可是第一个让我看了就觉得不自在的人。” 晏樱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勾着淡蔷薇色的唇:“你很期待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 “我很期待苍丘国能灭掉赤阳国。”晨光直言不讳地说。 晏樱微怔,眸光深邃下来,他含着笑问: “为什么想要赤阳国被灭掉?” “凤冥国占领了依附于赤阳国的南越国,却不再依附赤阳国,赤阳国和凤冥国接壤,赤阳帝虽然一直没有下手,但他已经生了灭凤冥国的心思,我辛苦打下来的新凤冥国,怎么可能会拱手让给他。再有……”晨光望着他,刻意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皮笑肉不笑地道,“从那赤阳帝望着我的眼神,你看不明白吗?” 她的笑语里带着一丝挑衅,恰到好处的挑衅,不轻不重,看似毫无用处,却是在男人的心湖里投下一枚石子。只要他的心底还残留着一丝感情,这枚石子就会为他荡起涟漪,波动的涟漪会让他不自在,不自在进而会转化成为别扭的愤怒,这愤怒多半是因为自己的地盘或猎物受人觊觎。不管现实怎样,只要他的心里还有一丁点认为那“猎物”是他的,他就会有这种愤怒,只是愤怒强弱的区别,愤怒造成的影响力大小的区别。 晏樱是个成年男人,又心思缜密,他当然看得出来赤阳帝在看着晨光时偶尔流露出来的一点邪念。晨光的长相招惹男人,她狡猾奸诈的性子更招惹男人。赤阳帝偶尔露出来的邪念的确会让晏樱觉得不悦,不过更让他不悦的是,晨光似乎有想要利用他的不悦做文章的意思。 晨光不会得意洋洋以为晏樱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她知道他看得出来,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不是傻瓜。正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他不会抗拒局势的走向。落在他心里的那点不悦不能起到决定的作用,但也不是毫无用处,会在情势走到成熟时,推动他下定决心。 “苍丘国是打不过赤阳国的。”晨光笃定地说。 晏樱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侧脸,她的狡猾让他心里冒火,他甚至突然有种想要摇晃她的双肩大声叫道“把我的小姑娘还给我”的冲动。 晨光望过来,弯唇,嫣然一笑: “老苍丘帝已经驾崩了,苍丘国不如和龙熙国重修旧好,商议共同对抗赤阳国,邻国之间,何必因为过去的恩怨老死不相往来,又没有好处。” 第四百五六章 道不同 晏樱盯着晨光看了一会儿,笑着问:“你有什么目的?” “我是在提醒你,免得你妄自尊大,现在的苍丘国是打不垮赤阳国的,如果到最后,结果是赤阳国灭掉了苍丘国,没了能牵制赤阳国的,我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晨光诚实地说。 晏樱仔细观察她的脸,很仔细地看了半天,却从她脸上找不出任何破绽。她的理由很充分,可他总觉得她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她一定还有其他理由,可这个理由她不说,他想不出来,这才是他觉得不愉快的地方。 “我们两个人最近居然能安安稳稳地说话了,真是没想到。”沉默了一会儿,晏樱笑着说,执起酒盏,缓缓地啜了一口。 晨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晏樱望着她的侧脸,笑问:“不恨我了?”他的语气很普通,就像在说平常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平静的语气里还带着令他自身坐立难安的试探。 晨光轻笑出声,她望着他,软软糯糯地笑道:“我对你可不是恨哟,‘恨’太肤浅了。” 晏樱很想知道不是恨又是什么,可是他不想问,他没有言语。他宁可自己去想象不是恨也许是别的感情,他也不愿意听到她亲口回答“不是恨,我只是想杀了你”。即使他心冷情冷自认为坚不可摧,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他是会受伤的,他只是不会把这点受伤表现出来罢了。 “你上次对我说,凤冥国中有内鬼?”晨光扬着眉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 “我说过么?”晏樱同样似笑非笑,他反问。 这是话题禁止的意思,他不会针对这个话题将谈话开展下去,晨光便停住了,逼问是徒劳的,况且他当时的那句话是否是一句诱饵还有待确定。 她吃掉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甜糕,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软绵绵地笑道: “我回去了。” “小猫儿。”晏樱望着她的侧影,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 晨光望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有一天,”他半垂着眼眸,顿了顿,又觉得这样做不对,于是将双眸抬起来,望着她,“如果有一天,”他重复了一下,也许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也许是在犹豫即将出口的话,“我可以保护你了,你、会回来吗?” 他想,也许这句话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说第二遍,下辈子也不会说。 晨光连眼光的波动都没有,她用那双平如镜的大眼睛无声地望着他。 晏樱便后悔了,他强烈地后悔,他不应该问那种话。 “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不是为了保护我才做的吧?”晨光的声音和平常一样软软糯糯,仿佛没有认为这是一个难开口的话题,她很轻易地就开了口,这种轻松感让周围的气氛突然就凉了下来,“我走了。”她说完,便要离开。 “明天是牡丹会的最后一天,你去吗?”晏樱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如之前一样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仿佛刚刚的那番话不是他说的。 “有刺客吗?” “没有。” “我考虑一下。”晨光说,她慢吞吞地离开了,她走路很慢,像一只悠然摇摆的猫,渐渐地消失在漆黑的深夜里。 晏樱握着酒盏,靠在椅子上望着她的背影。 他们都知道,只要他们一直以现在的想法前进,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站在敌对的战场上,届时,那将会是极其惨烈严酷的一场战争,除非他们现在有一个人知难而退,晏樱是不可能退的,他极希望晨光可以退出这个战场,哪怕是由他逼她退出去也可以,可是她越战越勇,半步都不肯退开。 …… 晨光慢吞吞地从后门走出樱王府。 仍旧是司十和流砂站在门口,这两个人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晨光对流砂算不上熟,她记性不好,一同关在圣子山的孩子又多,她不可能都知道,她对流砂的印象只是这个人以前经常跟在晏樱身后,当年她肯启用他也只是因为他在一群僵尸似的存活者中很聪明很出挑,所以被她最先派了出去。 司十脸上怒意未退,见晨光出来才散去一些,没有再看流砂一眼,和晨光登上了马车。 晨光在上车之前瞥了流砂一眼,流砂半垂着头,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马车里挂着一盏小灯笼。 晨光缩成一团坐着,看着因为过于愤怒变得呆呆的司十,笑了一声,问: “他说什么?” 司十抬起脸来,小声说:“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成大事者就要不择手段,心慈多败者,无毒不丈夫。” 晨光哈哈笑:“到底是从山里出来了,都会出口成章了。” 司十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奴婢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明明自己受过那样的苦,不是应该推己及人么,为什么会从受害的变成加害的?奴婢更不理解,为什么还有人自愿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去变强?” 晨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同样迷惑: “我也不知道,大概一个人一个样吧,我跟小曦说时小曦虽然不赞同但是他能明白,晏樱和小曦都是很大了才进圣子山的,流砂也是,跟我们这些从小就被圈养在山里的不一样,我们总是笨笨的,他们却一直很聪明。” 司十看着她说:“奴婢觉得殿下是最聪明的。” 晨光哈哈笑。 司十在心里叹了口气,流砂弃了她选择了大业,他希望她能支持他,她不能,也不想,司十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背叛,流砂对她的心没有变,却卡在了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上。 那个曾经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会勇敢挡在她身前无畏无惧的少年,他离她如隔了一道银河。 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 晨光回到凤冥国驿馆,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然后蜷缩进软软的被窝里,抱着大猫。 火舞走过来,轻声对她说:“殿下,奴婢有些事想要告诉殿下。” 晨光见她表情严肃,这是很少有的,愣了一下:“什么事?” “是关于司九的。” 晨光越发迷惑。 第四百五七章 侍女们 烛影摇曳。 晨光搂着大猫坐在床上。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司九的身体状况。 她半天没有言语。 说意外么其实也不意外,像他们这些从婴孩时期就被当成武器饲养的孩子,全都是靠玄力支撑着一口气活下去,单纯去说身体,身体很脆弱,因为他们在本该生长发育的过程里被灌注了大量的杂质,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之中有大量的人是身体生长不完全的,所以,玄力的消逝就等同于,走向死亡。 不是没有死去的人。 从圣子山中存活下来的孩子,有一部分不是被当做武器人,而是被当做食用的贡品培养,贡品玄力充沛但是身体比武器人脆弱得多,刚出山的时候,其中的许多人因为极限到了,充沛的玄力开始加速消逝,最后死去。武器人里也有三两个因为这种原因死去的。但是司九等人和死去的人也有不一样,那就是司九们的玄力等级比那些人高得多。 司九是高等级武器人里第一个出现玄力消逝的,或许是她本身的体质比其他人弱一些,这种事晨光也说不准,只怕司彤在世也说不准,因为他们是还在制作中的半成品,并非完成品,也不是成功品。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大猫舔爪子的声音。 “我知道了。”晨光低声说,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必让她知道我知道了。” “是。” 噩梦 火光冲天。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不断。 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利刃穿透皮肉声、血水的滴答声、惨叫声,各种凶烈的声音混合在一块,让人心惊胆寒。 忽而,轰隆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 连大地都因为这声巨响跟着抖了三抖。 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带着火,黑漆漆的,在火光冲天的夜里向她飞过来,如一只只着了火的蝙蝠,凶狠地扑过来,一颗、两颗、许多颗……那是什么呢?如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身上,不会打湿她,却一颗又一颗深深地嵌进她的身体里,穿透皮肉,鲜血淋漓…… 这到底是什么呢? 她觉得好痛,形容不出来的疼痛,她痛得就要死掉了。 转眼前,面前的图画突然泛起了涟漪,如平如镜的湖水因为被触碰起了波纹。 这一次不是朝阳初升的蓝天,而是夕阳,如血的夕阳西沉,沉进了渐被墨染的群山中。周围开始变成黑色,一片黑暗,而她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从双足开始,透明感一路向上,直到她的指尖也变成了透明色,消失在黑夜里。 她开始觉得恐慌,那种一寸一寸消失的错觉令她恐惧,这感觉真让人难过。 晨光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小舞衣衫下高耸的胸脯。 她定了定神,她又忘了刚刚的是什么梦,只记得梦里剧痛的身体和最后消失在黑夜那一刻的凄凉。 她从床上坐起来,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刚刚破晓,一点清光钻过窗纱透了进来。 又是这个时候惊醒,她已经好久没有一睡不醒的情况了,她并不确定这样的状况是好是坏,但她过去是靠大量的睡眠来修复身体的脆弱,现在却不怎么能睡了。 “殿下要喝水吗?”火舞坐起来,轻声询问。 晨光想了想,点点头。 火舞便下床去,斟了一杯清水回来,递给晨光。 晨光双手捧着水杯,慢吞吞地喝了半盏,又向着窗子看了看天色,她把睡在床脚的大猫搂过来,复又躺下。 火舞知道她睡不着了,没有问,跟着她静静地躺着。 晨光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她不记得的梦,却总也想不明白,迷糊了半天就放弃了。 在鸟啼声里,天空终于变得清朗。 晨光起身,简单地盥洗了一下,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撑腮,对着镜子看着司七给她梳头发。司八捧着首饰钗环站在一旁,火舞用薄薄的胭脂为她苍白的小脸上了一层淡淡的妆。 司九、司十捧着托盘进来,说说笑笑地布置餐桌。 晨光从镜子里望着她二人的身影。 司七、火舞几个人给她当侍女非常不容易,在圣子山中,她们除了杀戮就是杀戮,除了寻求生存就是寻求生存,刚出山时,她们连稍微复杂一点的发式都不会梳,她们每一个人都是后天学会的那些规矩和手艺,用了最短的时间。这对普通人来说也许不困难,可对如野兽一般生存长大的她们来说,那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然而她们每一个人都做到了。 司七将一根带流苏的鎏金嵌红宝石海棠花簪插进晨光的发髻里固定,含着笑仔细端详了一番,很满意,眉梢带着高兴,道: “殿下,梳好了!” 晨光从镜子里看了看梳得高高的发髻,弯着嘴角笑了笑,站起来,走到饭桌前去,坐下。 司七等四人侍立在餐桌旁。 火舞上前来,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精致的小包子放到晨光面前的瓷碟里。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夹起来,咬了一口小包子,顿了顿,她开口说: “今天是牡丹会的最后一天,各国皇族都会出席,原本我打算让三哥哥去,我改主意了,我亲自去,你们五个人跟我一块去吧,听说牡丹会很热闹,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火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司七等人微怔,在出席游乐的场合,殿下很少会带她们几个人一块去,而且早前就已经定好了牡丹会要由廉王殿下出席,殿下病体初愈,还以为她没有精神出去游玩呢,虽然她们几个人比起履行职责,对玩乐的兴趣并不大,可能跟着殿下一块出去玩也是好的。 四个人都很高兴,尤以司八的兴奋表现得最为强烈。 牡丹会是一种普通百姓可以参与的游园会,名字并不确定,牡丹会只是这一次苍丘国举办游园会时取的名字。这种游园会在每一次的诸国会时都会举行,主办国就是主办游园会的主办人,主要是用来展示来自各个参与国的奇珍异品,奇趣玩意。 今天是苍丘国牡丹会结束的日子,是最后一天,也应该是最热闹的一天,各国皇族都会出席。 第四百五八章 椿原公子之死 “殿下!”司浅表情沉肃,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从来没这么急促过,把晨光吓了一跳,差点被粥呛住。 “什么事啊?”她将含在嘴里的米粥咽下去,鼓起腮,问。 司浅忽略了她的表情,因为事态紧急:“属下刚刚得到的消息,昨天夜里,苍丘国的郕王殿下,也就是那个椿原公子,他死在了春香楼里。”因为消息收到的太晚,晨光马上就要出门了,所以司浅有些心急。 晨光撇着嘴巴,皱了皱眉,一大早听见了出人命还是在吃饭的时候,她很难觉得愉快,皱了皱眉: “怎么死的?” “被野狗咬死的,大概是。”司浅罕见地皱了皱眉,“是被某种野兽咬死的,并被食干了血。” “是一排齿痕还是两排齿痕?” “暂时无法确认,属下已经命人详查。” “确定是食干了血吗?” “报官的妈妈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候?傍晚,还是深夜?” “据说是在子时以后,当时椿原公子大醉,服侍他的姑娘将他安顿在房里就去接待别的客人了,等回来去看椿原公子是否醒来时,发现人死在床上,表情狰狞,全身都是野兽撕咬的伤口,血喷溅了一屋子,极其惨烈,那姑娘尖叫一声当场吓死了,后赶过来的人叫来春香楼的鸨母,立刻报了官。”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你和小曦亲自去查一查,今日不必跟着我去了。” 司浅犹豫了片刻,想她只是去牡丹会上看一看,在城里,又不遥远,应该没什么危险,便答应下来,退了出去。 晨光继续吃小包子。 司八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来苍丘国这一趟真是邪门儿,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倒不像是晏樱栽赃嫁祸,难道是有人暗中挑拨?” 晨光没有说话,从包子里找到了一个很大的虾仁,仔细嚼了嚼,然后快乐地眯起了眼睛。 …… 苍丘国举办的牡丹会在城内的牡丹园举行,牡丹园是在新帝登基之后花费了将近两年时间,在原有的私人花园上扩建的,扩建的目的是为了这一次召开五国会时的游园会,但实际上,当今太后痴爱牡丹也是决定扩建牡丹园的原因之一。 牡丹园中建有一座敞阔的花厅,花厅四面皆是落地的雕花门扇,将这些门扇全部打开之后,绝美的牡丹花景便映入眼帘。正值牡丹花期,姹紫嫣红,倾国倾城,如临仙境。 晨光带领火舞等人及凤冥国的几个近臣、护卫到达花厅中时,苍丘国的人、龙熙国的人和雁云国的人都来了,只剩下赤阳国的人没有到。 顾盼带着苍丘国的小皇帝坐在雕刻着蟒蛇图案的金椅上,苍丘国的小皇帝比刚来时看他又胖了一圈,雪白雪白的小胖墩,手足又短,像一只随时都会滚起来的雪球。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他的母亲,坐在帝位上蠕动来蠕动去,没有半刻安宁。顾盼看不下去,命太监提醒,小皇帝反而狠狠地瞪了那太监一眼。 苍丘国和龙熙国的几个大臣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最显眼的莫过于站在花厅的一角说话的沈润和晏樱,一个白衣,一个紫袍,比从门扇外探进来的牡丹花还要好看。他二人站在那里,浅声交谈,表情从容,气氛不坏,很友好的样子。听见门口太监的通报,二人一齐回过头来,淡淡地瞥了晨光一眼,又同时转过头去。 晨光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过,桃粉色的嘴唇勾起,移开视线,放在顾盼身上,走过去。在走到跟前时顾盼才笑如春风地起身,双方互相问了好。 晨光带领凤冥国的人坐到预定给凤冥国的席位上,等待着赤阳国人的到来,在赤阳国人来到之后,最后一天的牡丹会就会开市。 类似牡丹会的这种园游会,早在一年之前,各国的商人就会报名参加,这是促进各国之间贸易的一种手段。在会上,会有很多商人带来本国的特色商品,在园游会上展示,借此吸引别国的交易者,让自己的商品可以打入其他国家的贸易市场。 目前为止,基本上,各个国家都支持这种跨国贸易,好处有三点:一是可以扩大贸易规模和贸易的流动性,赚取更多的税金。商人的赋税还是很重的,各国都一样,支持商人跨国贸易,商人和国家都会获得更多的利益。 二是,虽然表面上贸易繁荣,但实际上,各国都是在靠商人用贸易打响战争,争夺几项重要的贸易产业的垄断权。假若可以垄断别国的某一项或某几项产业,在诸国会上就会取得更多的话语权,也可能会形成互相牵制的情况。 比如赤阳国、苍丘国、龙熙国三国,过去赤阳国掌握整片大陆的铜矿和军器输出,现在改由苍丘国握住了铜矿生意,龙熙国每年会往苍丘国售卖大量的粮食,雁云国则在购买了凤冥国的盐矿后,提供除凤冥国以外的所有国家的食用盐,同时,端木冽是大陆上最大的钱庄以及最大药庄的主人。 第三自然是细作。群雄并起的年代也是细作猖獗的年代,各国培养细作成瘾,自然也会向别国派去大量的细作,获取更多的信息,掩护的最好方式当然就是在别国里贸易发达。虽然商人地位还不如农人,可每一个国家都有商人与朝廷联合,这些商人便是各国派入别国的鹰犬,只是很难判断到底哪一只鹰犬是别国朝廷的。 各国都怀着这样的心思,所以跨国贸易才至今没有终止。 沈润和晏樱恢复了交谈。 晨光坐在凤椅上,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她在心里暗忖,龙熙国究竟会选择和苍丘国合作,还是会选择和赤阳国合作,不管是和哪一个国家合作,唯有作壁上观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她正在思索着,就在这时,苍丘国的小皇帝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小不点的男孩,仰着头张着嘴看着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长得真好看,给朕当妃子吧?” 满座哗然。 顾盼青筋暴跳。 第四百五九章 请命 晨光愣了一下,哈哈笑,她弯下身子软声道: “我的年纪都快和你母后差不多了。” 小皇帝闻言,微怔,皱着眉,纠结了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加重语气说: “没关系,你好看!” 晨光笑得更欢,连凤冥国的近臣有几个忍不住笑的都笑出了声。 沈润脸黑如锅底。 顾盼的脸绿成了青瓜,厉声吩咐身边的太监赶紧把陛下带回来。太监吓了一身冷汗,顾不得许多,匆忙奔过来,干脆用生拉硬拽的,将苍丘国的小皇帝硬生生地给拉了回去,拉到顾盼身边。顾盼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小皇帝在母亲的威压下低下头来,却不甘不愿地撇了撇嘴唇。 顾盼抬起头,又恢复了满面春风的神情,隔着许多人对着晨光说笑几句,算是将刚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苍丘国的朝臣开始对苍丘国的小皇帝目露不满,年纪小不要紧,任性不听话才是最糟糕的,一点没有身为国君的自觉,不稳重。三岁看大,这样的孩子就算将来长大了也很难出息。这已经不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做出惊人的举止,苍丘国的大臣们在这次之后,更加为本国的将来发愁。 晨光在苍丘国的座席上面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顾顺的身影,顾顺的儿子倒是出席了,但是神情憔悴,精神萎靡,晨光见状,挑了一下眉。 赤阳国的人终于来了,赤阳帝携赤阳国的凌王殿下、含章公主以及几个重臣出席牡丹会,在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两刻钟后。 赤阳国迟到的行为让其他四国十分不满,赤阳帝却不咸不淡地将迟到的事敷衍过去了,态度傲慢,其他四国对赤阳帝的跋扈蛮横则是敢怒不敢言。 含章公主面对苍丘国朝臣的发问时,更是用一句话同时激怒了四国朝臣,她说: “赤阳国国务繁多,不像别国多的是空闲玩乐,不过是两刻钟,又不长,等一等有什么要紧,你们排着队求赤阳国卖你们火器时怎么不嫌等待的时间长?” 四国人的脸都变了色。 含章公主的话很不妥当,赤阳帝却没说什么,只是用不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窦轩则一脸笑吟吟的,好像事不关己,含章公主说什么自有皇帝处理,跟他毫无关系。 四国人的心情因此变得很不愉快。 晨光的目光从窦轩身上移开,若有所思。 牡丹会最后一天,在各国人都到齐后总算开市了,商人们在花厅外的空地上乌压压跪了一大片,来参观游玩的百姓则是在牡丹园外的大街上跪了一片。 牡丹园围挡森严,分为里圈和外圈,有百姓们可以游玩的地方,也有各国商人交易的地方,还有奇珍异品拍卖的地方,今天是最后一天,各国皇族都来参观,因此里圈戒严,不对普通百姓开放,能够在内圈里行走游玩的,只有各国背景雄厚的商人和宜城的达官贵人们。 也因此,原本喧嚣热闹的牡丹会清净了不少,再加上各国商人售卖的特产土物增添了雅趣,走了一会儿晨光觉得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 苍丘国作为主办国在前面领路。 由简单的仪仗开路,顾盼牵着小皇帝的手走在边角,主要进行交谈的是晏樱并其他三国的皇帝,赤阳帝一直在和沈润交谈,端木冽则和晏樱说话,从现在的画面看,完全看不出他们几国日后究竟想怎么组队。 晨光知道,在这种场合也探听不到什么,主动送上前去也不会有人和她说话,她是名次最末的国家的凤主,前面的那些男人倒是愿意和她谈情,却不愿意把她的凤冥国当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对谈对象,他们对待凤冥国的态度除了轻蔑,就是欺压,狠狠地压制。 晨光便不上前,带领凤冥国人走在最末,仔细地观察牡丹会上的布置,也要求身边的近臣好好看看,同时学习学习。虽然凤冥国的朝堂上南越人的水平明显比其他两族人高,可是出身原“看门狗”的国家,和别国比,还是一身“土狗”味儿。 一行人顺着牡丹夹道的青砖路往前走,刚转过一个弯儿,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伙人吓了一大跳。五六个青年毫无预兆地从旁边的花丛里跳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青砖路上。 五六个青年年纪很轻,尚未弱冠,头顶高高地束着学士髻,穿着儒袍,一看就是附近书苑的学生。几个青年青涩的面容上写满了坚定,跪在离仪仗不足一步的地方,为首的青年高声疾呼: “陛下,赤阳国无仁无义,品行卑劣,为与我国争抢领土,扣押我苍丘国商队,欺压我苍丘国百姓,请陛下为了苍丘国的江山社稷,为了苍丘国的黎民百姓,与赤阳国断绝交往,夺回我苍丘国被扣押的百姓,并将赤阳国彻底驱逐出五国会!” 青年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在慷慨激昂地长呼过后,重重地磕下头去。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青年与他一同磕头,高声呼喊道: “请陛下夺回我苍丘国被扣押的百姓,与赤阳国断绝交往,将赤阳国彻底驱逐出五国会!” 声音响亮,牡丹园中正在进行买卖贸易的商人唬了一跳,全都停止了说话。 喧嚣的街道上一瞬间变得寂静窒息,连空气中都流动着不安的因素。 每一个人都紧绷着神经,紧紧地注视着那几个青年,分毫不敢偏移,暗暗地为那些青年忧心。有熟悉的宜城商人认出来了,跪在领头青年身后的青年里,其中一个神情拘谨的青年,这个青年的父亲就是那支被赤阳国扣下的商队当中的领头人。 赤阳帝的脸色铁青,赤阳国人个个神情都十分难看。 顾盼第一次遇到书生请命的情况,这些人刚刚闯出来时,她带着小皇帝退了好几步。顾盼纤细的眉皱紧,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皇帝年幼,根本不明白那几个书生在说什么,歪着头,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们。 第四百六十章 激进青年 “请陛下夺回我苍丘国被扣押的百姓,与赤阳国断绝交往,将赤阳国彻底驱逐出五国会!”为首的青年见无人应他,又一次磕下头去,高声道,气势高涨,正气浩然。 书生们很年轻,并不是所有书生都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牡丹园中死一般的寂静,跟着领头的书生前来的其他几个青年开始觉得害怕,这一次没敢附和他,而是将头深深地低下去。花园里只能听到领头青年的高呼声,十分刺耳。 这件突发事件事关苍丘国和赤阳国,与别国没有关系,事不关己的人们饶有兴致地旁观着,这又是一出内容丰富的大戏。 “母后,他在说什么?”小皇帝知道青年喊“陛下”是在叫他,可他根本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只觉得青年情绪很激动,便拽了拽母亲的袖子,扬着头,疑惑地问。 顾盼的脸色很难看,太复杂的考虑她暂时想不出来,她只是觉得原本风风光光的牡丹会因为离奇闯入的青年让她丢尽颜面,她面色铁青,眼里掠过一抹阴狠。 赤阳帝十分不悦,他倒是不会对一个苍丘国的书生怎么样,他要看的是苍丘国的态度,这份态度会直接影响两国关系。 事出意外,晏樱也很惊讶,他的眸光沉了下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就在这时,凄厉的高呼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的喘息与无尽的恐慌,一个身穿铠甲的中年男人飞奔过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已经带了哭腔,对着的却是晏樱,他一遍又一遍用力地磕头,头盔磕在地上咚咚作响,“殿下恕罪!是末将教子无方!殿下恕罪!” 原来这青年是今天守卫牡丹园的将官的儿子,难怪他能闯进来,这下连他父亲都遭了秧,首先失职的罪名就逃不掉了。 青年却没想这个,年轻男子在胸怀抱负时总是容易情绪高涨,他看了父亲一眼,从晏樱身上嫌恶地撇开目光,将视线放在小皇帝身上,高声道: “陛下,我苍丘国国富民强,军力强盛,岂会惧怕赤阳国这种纸老虎!请陛下夺回我苍丘国被扣押的百姓,让赤阳国为他的刚愎自用、野蛮傲慢付出代价!” 青年的父亲死的心都有了,站起来一脚将儿子踢翻,又跪下来,拼命地以头抢地,高声求饶。 晨光站在队伍末尾,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苍丘国会有这么激进的青年。虽说苍丘国民间对赤阳国的印象很不好,有很大一部分人将赤阳国当做对手,可大家只是私底下说说。就算真有胆子想对朝廷表达自己的想法,一般人也不会选择赤阳帝在场的情况。青年现在的做法不止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连苍丘国也被他推进了深坑里。 竟然还会有思想如此激进的青年,晨光今天算是开了眼,她还以为只有她国的南越会愚蠢,原来热血贯脑的蠢材哪里都有。 晏樱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勾着淡而慵懒的笑容,深邃的眼眸空濛如雾,又杀气氤氲。 “乱言惑众,拖出去斩了。”他说,声音悠然轻缓,似早春的新茶。 正在磕头的青年的父亲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呆在原地,嘴巴僵硬地张着,眼睛瞪得老大。 立刻有士兵上前来,将几个青年和那个前一刻还是将官的中年男人一齐往下拖。 领头的青年终于白了脸,抖如筛糠,却竭力镇定神色,恶狠狠地道: “你凭什么斩我,你又不是皇帝!晏樱,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丑事,你以色侍人,秽乱宫闱,你做的那些腌臜事天下人都知道,你斩了我,你就不怕被苍丘国的万千百姓口诛笔伐吗?”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一句“秽乱宫闱”已经说明了一切,晏樱未言语,顾盼如同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尖厉地喝道: “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书生拖出去斩了!” 太后都发了话,士兵们不敢怠慢,赶紧将几个书生拖出去。 “太后娘娘饶命!求太后娘娘饶了犬子!末将愿意代替犬子,求太后娘娘饶了他!饶了他!”中年将官快要哭出来了,以头抢地,高声疾呼。 顾盼一脸怒意,那将官很快就被人给拖走了。 晏樱若无其事地对赤阳帝打了个手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请!” 赤阳帝用鼻子笑了一声,没再过多计较,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顾盼耳根子发烧,努力撑着,脸上的怒意一直未退。 晨光走在最后,想了想,突然回过头,对着司七耳语几句。 司七微怔,看了晨光一眼,点了点头,瞅准无人注意,向后倒退两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说说笑笑,气氛轻松融洽,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在牡丹园里游逛的时间并不长,只是简单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行人就在晏樱的引领下向拍卖楼去。园游会的拍卖质量很高,这是每一届园游会的重头戏,吸引了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参加。 晨光跟在队伍后面,就快走到拍卖楼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了花园的一角,那是一个站在花丛中不起眼角落里的青年,很年轻,也就是十七八岁,穿着质地不错的长袍,容貌清秀,但是皮肤黝黑,看穿着应该是商人家的孩子。 本来晨光没发现他,直到她听见了从那边隐隐传来的还是少年音的挑衅,用恨铁不成钢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 “大哥,你看看你,脏兮兮的,成天就知道侍弄田地,那是农人做的,你不说学学理账,偏要弄这些玩意儿,父亲为了你操碎了心,你这样对得起父亲和母亲吗?还托人到牡丹会上来现眼,父亲知道又要生一场气,今日来的都是贵人,就你的这些玩意儿,有哪一个贵人能看得上眼!” “不用你操心。”青年一脸懒得答话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回道。 少年被这平静的语气气得暴跳如雷:“我是为你好!” 青年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晨光走了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青年面前的摊子上摆放了好多蔬菜瓜果,果蔬没什么稀奇,可这摊子上的果蔬很神奇,比平常见的果蔬大很多。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第四百六一章 农学青年 “这些都是你种的?”晨光好奇地问。 青年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先前为难他的少年早在看见晨光走过来时就吓跑了。 站在摊子后面的青年在看到晨光带了许多卫兵时,就猜到了这应该是凤冥国的凤主殿下,定了定神,斯文有礼地回答: “是草民种植的。” “你是农人?” “不,草民家是做皮货买卖的。”青年在回答时有些拘谨,眼光四处飘,就是不敢落在她身上。 真的是商人家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晨光盯着摆在他面前的大瓜,笑问。 “草民姓柴,名少安。” 晨光点点头,拿起摊子上的瓠瓜,长长的瓠瓜,翠绿翠绿的,细嫩讨喜。 “这瓜好大!你是怎么种出来的?”晨光感兴趣地问。 柴少安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答:“是用十株瓠苗接成一蔓,结出来的瓠瓜。” 晨光愣了愣,她不懂种植,听得一脸迷茫,仔细想了想,用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续问: “就是用十个瓜连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大瓜?” 可以这么理解,虽然意思有些偏差,柴少安也明白一国凤主怎么可能懂种地,便点了点头,回答说: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晨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兴奋起来:“那稻米也可以变成大大的稻米吗?” “不是的殿下,只能用在有藤蔓的瓜果上。” 晨光闻言,有些失望。 柴少安思索了一下,拿起一根青翠的瓠瓜,询问:“殿下可要尝尝看?” 晨光微怔,直直地看着那根瓠瓜。 柴少安话说完了便后悔了,尊贵的凤主殿下怎么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啃一根瓠瓜,他开始冒冷汗,比刚刚越发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却听晨光欢喜地问了句: “我可以吃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 柴少安被她欢喜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地点了一下头,用小刀将瓠瓜的皮削去,递给晨光。 晨光接过来,对着嫩嫩的果肉咬下去,微微的清甜,水分刚刚好,比普通的瓠瓜柔和许多,细腻软嫩,清淡爽口。并没有因为比平常的瓠瓜大就变得难吃,反而比普通的瓠瓜更可口一些。 “这个很好吃。”晨光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咽下去之后,开心地弯起眉眼,对柴少安说。 柴少安获得了夸奖,他也没想到第一个夸奖他的人居然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的凤主殿下,怔愣片刻,腼腆地笑了笑。 晨光将双手撑在他的摊子上,感兴趣地问:“你一个商人之子,不去做买卖,为什么要种瓜?” “回殿下,比起做买卖,草民更喜欢耕种田地种植蔬果,种植好吃的蔬果,种植好吃的稻米,也许是草民的想法太猖狂,但草民真的觉得,苍丘国的稻米和蔬果太难吃了。” 晨光看了看他,噗地笑出声来,顿了顿,她问: “你还会种好吃的稻米?” 因为她刚刚称赞过他,柴少安也罕见的情绪高涨,就像急于献宝一般,他将一旁搭建的灶台上面竹制的蒸笼揭开了盖子,里面居然是香喷喷的蒸米饭。蒸米饭中的米粒比平常的稻米看起来要更加饱满,更加水嫩,甘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十分诱人。 柴少安犹豫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但还是大着胆子拿了一个小瓷碗,盛了一勺蒸米饭,并勺子一块递给晨光。 晨光还真不嫌弃,兴冲冲地接过来,就站在摊子前,用勺子舀起一口蒸米饭,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 这稻米比平常吃的稻米更甜一些,更糯一些,有些黏糊,但又不是糊成一团的那种,到嘴里之后也算颗粒分明,又有一种仿佛要融化了的错觉。 晨光最喜欢甜丝丝的东西,她游走在各国间,也吃过不少稻米,粗劣的尝过,精细的也尝过,唯有这碗稻米她吃起来感觉恰恰好。甜而不腻,细而不糜,让人既想细细地品尝,又诱人恨不得一口气吃进去。 “好吃!”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了最剔透漂亮的泉水。 柴少安又得了夸奖,十分高兴,笑了起来。 晨光将剩下的米饭吃完,想了片刻,问柴少安:“这米比我吃过的都好吃,苍丘国种植了么?” 柴少安闻言,眸光暗淡了下来:“苍丘国自有稻禾衙门,我是商族出身,父亲希望我能够理账做买卖,不许我做这个。” “那你为什么把稻米带到牡丹会上来?” “我听说今日陛下会驾临,就托了友人替我谋了一个位置,原想着能被陛下看见,可这地角实在不好。”柴少安苦笑着,他很腼腆,大概因为喜欢耕种,时常面朝田地,他的性子并不开朗,准确地说,木讷而闭塞,说话时的节奏很乱,常常咬住舌头。 “有些时候也需要毛遂自荐,如果你真想去做的话。”晨光说。 柴少安垂下头,没有回应。 没有勇气和执着,这和不干脆地放弃没有两样。 晨光想了想,问:“你既然这么会种稻米,那你知道能让稻米增产的方法吗?” 柴少安愣了愣,回答:“听说稻禾衙门新种植的稻米比旧年的稻米增产了两成,我听说之后也仔细地想过,但没有试过,也不敢确定。” “我们凤冥国雨水不多,河流也少,虽然也在种植稻米,但是每一年总不够吃。”晨光发愁地说。 柴少安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图,思索着,又犹豫了片刻,按照自己猜测的意思回答说: “雨水不多,河流也少,可以尝试打井引出地下水灌溉农田。” 晨光愣了一下,惊讶地问:“井水也可以引入田地么?”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懂种田的事,她生活的地方基本都是没有井的,她走出沙漠后能知道什么是井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以,苍丘国西部全是高山,平地上河水很少,我从前跟着父亲贩货经过那里时,看到当地人都是挖地引出地底下的水灌进农田的,或者将山上的泉水引下来灌溉田地。这样在田地的周围寻找水源,比改建河道要便宜得多,也简单得多。再不行,也可以尝试种植陆稻,只要夏天时雨水稳定,应该可以种植成功。” 第四百六二章 郕王妃的指控 凤冥国中,南越地区在种植旱稻,但旱稻种的乱七八糟。 从前的南越国粮产就很差,每年有五成粮食需要依赖赤阳国进口,因此米价很贵,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 晨光立国后,因为和赤阳国闹崩,断了与赤阳国的所有贸易来往,现如今粮食主要依靠龙熙国的出口。 她努力在减少购买的分量,想要从本国的土地入手,寻找对凤冥国更有效的耕种办法。可这并不容易,真那么容易从前的南越国也不会是那个下场。三族人中只有南越人懂得一点耕种知识,可那些知识也只是凭靠经验和直觉,晨光一个门外汉看着都觉得很糟糕。没有能够改变国家现状的农人,遍地都是正在努力想办法让自己全家吃饱的百姓。 沈润自远处走过来,皱了皱眉:“你在做什么?” “吃饭。”晨光回答,拿起摊子上长长的瓠瓜,递过去笑问,“你吃瓜吗?” 沈润一脸嫌弃地躲开,在柴少安的摊子上扫了一眼,没有在意。虽然这摊子上的果蔬个头确实不小,可对雨水充沛种植并不困难的龙熙国来说,算不上稀罕,他态度冷淡地对晨光说: “走吧。” 晨光也不在意,把瓠瓜放下,跟着他向拍卖楼走去。龙熙国什么都不缺,百姓的衣食住行一直维持中上水准,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操心,他自然反应冷漠。 她跟着他向前走,在转过树荫看不见柴少安的摊子时,她突然扭头,对司八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司八笑嘻嘻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沈润立刻就发现了司八的动向,问晨光:“她去做什么?” “我让她去把瓜给我买回来。” “你喜欢吃?” “我喜欢看。” 沈润找不到她回答的话里的点,便放弃了和她交谈,两人沉默地向前走。 晨光在行走时瞥了他一眼。 他很冷淡,自上次他莫名其妙地离开后,今天是他二人第一次见面,他比那一天还要古怪,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一副他还是她的未婚夫却并不愿高高兴兴地理睬她的样子,他的这种孤高让晨光恼火,越想越恼火。 没有发生分歧,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犯错,仍旧保持着友好,却在这之中产生了无形的隔阂,这隔阂越来越大,大得让人莫名其妙,这才是最让人恼火的。 晨光想起和他的事,突然有点生气,他那冷冰冰的脊背让她不想搭理他。 前方,其他人已经散开,在拍卖楼附近看自己感兴趣的买卖。 顾盼正和在门口刚碰见的英武王妃说话,见晨光过来了,含笑往前走了两步,笑问: “凤主去哪了?我一回头凤主就没了踪影。” “那边有一朵花十分好看,我走过去看,看住了,等回过神才发现就剩我一个人了。”晨光含着笑回答。 牡丹园里的牡丹是顾盼最得意的,听了晨光的称赞,她笑了起来。 英武王妃因为育婴堂的事对晨光很有好感,也过来说了两句话。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素服的年轻媳妇带了两个同样身披缟素容颜俏丽的女子从晨光身后火盆似的越过去,绕到他们之前,扑通一声跪下。为首的少妇十七八岁年纪,吊梢眉,眼型锐利,漂亮又尖利,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少妇的脸色略苍白,她带着两个妾室冲顾盼磕了一个头,含着泪高呼道: “求太后娘娘为亡夫做主,擒获凶手为亡夫讨回一个公道!” 顾盼皱了皱眉,此女的举动已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顾盼因为难堪,所以恼怒,低声呵斥: “郕王妃这是做什么?郕王的案子正在查,等查出凶手,自然会还郕王一个公道!” 原来面前跪着的是椿原公子的妻子,苍丘国的郕王妃,晨光挑了一下眉。 郕王妃听了顾盼的话,心里顿时生起了怨恨。她早就认定了犯人是谁,这个时候顾盼的搪塞在她听来无疑是包庇,郕王是先皇的幼弟,是少有的武姓皇族,年少守寡的悲愤交加让郕王妃下意识就认定了,顾盼在心里巴不得郕王早死,也许顾盼在当中也出了一份力,毕竟只有武姓的皇族都死了,她这个垂帘的太后才能挟持少帝坐得更稳当。 郕王妃怒从心起,丈夫死去,她这一生也就跟着完了,她刚成婚一年,连子嗣都没有就守了寡,这让她变得不顾一切。她蓦地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顾盼,苍白的手指指向晨光,咬着牙,厉声道: “凶手明明就在此地,太后娘娘还要查什么凶手?就是这只狐妖咬死我夫,还吸干了他的血,郕王殿下死得那样凄惨,太后娘娘还要包庇犯人吗?!” “一派胡言!”再怎么说,众目睽睽之下,顾盼也不可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跟着她一块指控凤冥国的凤主是狐妖,况且狐妖这种说法本来就够邪门的,稍微有点见识的都不会把这种怪力乱神的把戏当真,尤其顾盼生活在深宫,更是不信这些,苍丘国已经把赤阳国得罪狠了,如果现在和凤冥国也崩了,苍丘国的外交就彻底乱了套,顾盼怎么可能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她皱着眉,锐声喝道,“郕王妃,我念在你正处在丧夫之痛中神志不清饶你一回,你无凭无据污蔑凤冥国的凤主,简直放肆!” “太后娘娘说妾身污蔑她?好!那妾身倒是要问问看凤主!”郕王妃将一双猩红的眼睛落在晨光身上,狠戾如刀,恨不得将她撕碎,方能解心头之恨,“请凤主回答,昨天夜里凤主身在何处?凤主若是回答在驿馆中睡觉可是做不得数的,凤主居住的驿馆全部是凤主的人,只靠凤主的人来作证,凤主可洗脱不了这个罪名!” 晨光望着她瞋目切齿的模样,笑笑,软软糯糯地回答说: “昨天夜里我确实没在驿馆。” 话出半截,人们都跟着呼吸一紧。 紧接着便听她含着笑软软绵绵地续道:“我在樱王府里。”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顾盼的脸刷地变了色。 站在晨光身边的沈润脸黑如墨,她居然还笑嘻嘻的,他真恨不得上去掐死她。 赤阳帝斜睨着晏樱,一脸“艳福不浅”的表情。 晏樱:“……”什么都没做过才是最恼人的。 第四百六三章 竞拍上的血色玉璜 晨光的回答出乎郕王妃的意料,她错愕地抬起苍白色的脸,张口结舌。 晨光浅笑吟吟地望着她。 郕王妃怒不可遏,她很快开口,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叫嚷:“凤主昨夜为何会在樱王府?凤主在樱王府是为了什么?” 晨光弯下身子,亲切地离她更近一些,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 郕王妃怒恨交织,她将憎恶的目光放在晏樱身上,尖叫着问道:“难道樱王和这只狐妖是一伙的?!” 她问出了许多人的心中所想,只是她的想法在这些人心中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晏樱淡蔷薇色的唇仍旧勾着浅浅的弧度,说出的话却冷厉阴森: “你算是什么也敢来质问本王?来人,将这个疯妇拖出去!” 两个士兵上前来,粗暴地将郕王妃拖走。 郕王妃声嘶力竭,高声哭叫道:“我不服!我不服!郕王殿下你死的好惨啊!殿下!殿下!” 这混乱的哭叫声很快便止住了,八成是士兵心急堵住了郕王妃的嘴。 晏樱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淡定自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对着赤阳帝道: “请!” 赤阳帝讽刺一笑:“贵国可真热闹啊!” “哪一家没有三两件稀奇事。”晏樱淡淡地笑道。 赤阳帝哼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进了拍卖楼。 沈润生气了,看都没看晨光一眼,压着火气,径自走进拍卖楼,连影子都是气冲冲的。 晨光噘着嘴唇,昂着下巴,用高傲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这就生气了……好得很!哼! 拍卖楼名叫八仙楼,带着苍丘国风格的华丽建筑,共有三层,一楼散座,二楼雅间,三楼是警戒森严的包厢。 此时拍卖就快开了,一二楼坐满了人。虽然人很多,但因为今天有各国皇族莅临,现场很安静,没有出现喧哗的情况。 一行人在上到三楼之后就分开了,八仙楼的侍童将晨光和随行的人领到凤冥国的专属包厢,奉上茶和点心。 晨光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椅子不够软,坐的不舒服,让她总想换姿势。 八仙楼就是专门为了园游会的拍卖建立的,五个包厢呈环形包围着下面的拍卖台,凤冥国的包厢在侧面,对面是雁云国,左边是苍丘国,右边是龙熙国和赤阳国。 在顾盼的授意下,拍卖很快便开始了。 竞价购买在大陆上很常见,但这一次的拍卖和平时的拍卖还是有不一样的,这一次出手的都不是寻常的金银财宝,而是从各国带来奇珍异物,受习武之人欢迎的辅助修炼玄力的灵药灵草,另外也不乏有上古的古董。 晨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她对众多的拍卖品并不感兴趣……好吧,她承认,没兴趣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没钱。 沈润隔着一个包厢远远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恼火,她一点都不怕他会因为她刚才的大胆之言生气,她还有心情打瞌睡,她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晨光突然感觉到鼻尖上掠过一抹凉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火舞立刻上前来,将手里的薄披风裹在她身上。 苍丘国包厢。 顾盼端坐在小皇帝身旁靠后的位置,她总是忍不住去瞟歪坐在远处一脸漫不经心的晏樱。 在拍卖进行到一半时,她终于忍不住了,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当着近臣们的面,走到晏樱身旁。她知道这很不妥,可她就是忍不住。 晏樱歪在椅子上,不耐地看了她一眼,慵懒地站起身,漫不经心地问: “太后娘娘何事?” “昨晚,凤冥国的凤主在你的府里?”她直直地看着他,努力压低声音,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询问。 可惜包厢再大也是关闭的空间,许多人都听到了,只能一脸不自在地装听不见。 “这是臣的私事,恕臣无法回答。”晏樱用上了敬称,却听不出有任何尊敬,他淡淡地说。 顾盼闻言,凤眼垂了下去,在她的眼里有一抹阴冷掠过。 竞价拍卖到了最后阶段,打盹中的晨光终于醒了,漱了一口水,定了定神。 “接下来是凤冥国的游商卖给八仙楼的一块上古玉璜,玉璜对贵人和诸位大人来说没什么稀奇,说是上古,草民认玉也认了许多年,这虽是块古玉,但说是上古做不了真。不过,这块玉璜的确罕见,不是普通的白玉,而是血玉。妈位贵人、大人要是喜欢,可以买回去赏玩,起价一万两,就是这块玉。”台上年过半百的老者笑出一脸褶子,姿态恭谨地说着,将柜上托盘里的红布掀开—— 一枚暗红色的玉璜,如血,恰好被从屋顶的透气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笼罩住,泛着深邃沉敛的光芒。已有了许多年头的古玉,最前排的人在阳光闪烁时,似从那块玉璜上看到了两只振翅欲飞的火凤,极凶烈的鸟,在一瞬间仿佛发出了响亮的啼鸣。 晨光的心咯噔一声,完全清醒了,苍白的面庞绷紧。 “火舞。”她唤了一声。 “是。”火舞低声应了。 晨光面目凝肃,顿了顿,转动视线,向晏樱的方向望去。 晏樱正望着她,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晨光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据说,这块玉璜是从凤冥国来的。 晨光的心沉了下来。 晨光和晏樱对视的画面尽数落在沈润的眼里,他收回目光,望向拍卖台上赤红如血的玉璜,面容冷漠,同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 拍卖会结束后,晨光又结束掉和其他四国冗长的餐会,才腾出空来回到凤冥国驿馆。 此时已是傍晚,她心中有事,很不安宁。回到房间时司浅正在屋子里,她顾不得换上家常衣服,只脱去了披风随手扔在一旁,问司浅: “怎么样?” “不像是真的。”司浅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赤红如血的玉璜,正是今天白天时在拍卖会上压轴的那一枚。 晨光虽然听他说了是假的,可还是极快地伸手接过去,她细细地摩挲了一会儿,脸色罕见地阴沉起来。 第四百六四章 新的计算 晨光将手中的玉璜交给司浅,向他摆了摆手,司浅会意,将玉璜收起来,转身退了出去。 晨光有些疲倦地窝进枕头堆里,眼盯着棚顶,一直在沉默。 嫦曦从外面走进来,微笑着说:“殿下,打听出来了,殿下猜得没有错,今天在牡丹会上请命的那几个学生是附近岳林书院的学生。” “我就说他们的衣服看着眼熟。” “岳林书院在宜城很有名气呢,宜城中进不去官办学院又念书不错的,都在岳林书院里,岳林书院束脩很贵,能在那里边念书的都是有家底的。岳林书院里有一个叫做‘崇天阁’的由学生组成的集会,是近两年新兴起的,这个崇天阁很出名,在学生里面一打听就能打听到。 目前还没打听出来是为什么,但这个崇天阁十分厌恶赤阳国,因为近两年赤阳国屡屡欺压苍丘国,崇天阁一直主张苍丘国应该对赤阳国开战将赤阳国铲平。岳林书院的先生们见这群学生开始频繁议论国事,已经超出学生应该议论的范畴,担心惹事,就叫停了崇天阁在书院里的集会,但崇天阁并未因此解散,而是将集会的地点放在了书院外。因为不是在书院里,先生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天领头的那个叫谭海星的青年在崇天阁地位很高,算是二头目,他带去的叫何元亮的小子是经谭海星介绍加入的,他加入崇天阁没多久他的父亲在去赤阳国贩货时就被当成细作让赤阳国给扣下了,之后的事殿下也知道,赤阳国就是用商队逼迫苍丘国在那片火山上让步,苍丘国交涉不下,商队一直回不来,何元亮大概是急了,跟谭海星一商量,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晨光靠在软枕堆里,歪头想了半天,问: “这个崇天阁,头领是谁?” “是一个叫魏祖光的青年。” “有什么可疑么?” “没有。这魏祖光今年十八岁,正是好时候,父亲是宜城的四品官,虽然在宜城里四品官算不得什么,可对许多人家来说,正四品的京官也是富贵的。魏家只有这一个男丁,祖父母、父母疼他像眼珠子似的,从小吃得好穿得好,人长相也算俊秀,脑袋聪明,在岳林书院从没下过前五名,也因为这样,岳林书院的先生们才对他办崇天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青年很有前途。” 晨光单手撑腮,想了一会儿,咧开嘴笑道:“衣食无忧万事无愁的小少爷,因为过得太自在了,希望给自己的人生找一点刺激的乐子么?” 嫦曦笑道:“也有这种可能,过的太自在反而浑身不自在。” 晨光弯着嘴唇笑了一声:“那咱们就给他找点乐子。” 嫦曦挑眉。 “以晏樱的性子,今天的这几个青年就算不会被问斩,至少也是个流放,尤其还说了‘秽乱宫闱’的话,领头的那个,不宰掉他,那就不是晏樱了。这件事会成为朝廷和崇天阁的引子,接下来只要再让他烧一把火,不必添柴就会旺旺的,年轻人的血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炽热。”晨光笑了一声,对着嫦曦勾勾手指,在嫦曦凑过来时,她对他低语了几句。 嫦曦由最初的疑惑到中间的惊讶再到之后的了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弯着眉眼对晨光说: “殿下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办,这种姑娘太好寻了,花街中多得是。” 晨光笑笑,继续说:“这事我就不出面了,交给你去办。另外还有一件,我让司八去打听了一下今天在牡丹会上碰见的一个很有意思的青年,你听她给你说说,然后你想法子说服那个青年到凤冥国去。” 嫦曦微怔,望向司八。 司八支起两颗小虎牙,笑嘻嘻地说: “那个青年叫柴少安,今年十八岁,从小就喜欢种菜,在左邻右舍里都是有名的。他们家经营了一个柴记皮货庄,柴少安是嫡出长子,但因为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卧病在床,母子二人并不受父亲喜欢,父亲更偏爱的是妾室和妾室出的小儿子。现在柴少安的母亲过世,柴少安本身对皮货庄不感兴趣,但他的父亲希望嫡长子能继承,可姨娘和庶弟始终虎视眈眈,柴少安夹在中间,现在在柴家的处境很艰难。” “这个父亲倒是有趣,明明偏爱庶子,为什么会想着要嫡长子继承?”晨光一脸不解。 “偏爱是一回事,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使再偏爱,也不会越过规矩去,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再疼爱庶子,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一个‘庶’字。”嫦曦淡笑着道。 “做父亲的倒是想得通,可儿子能想通吗,不受宠却被希望继承家业,受尽宠爱却不能继承家业。” “他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心意宠爱,按照自己的心意遵守规矩,他人的想法与他无关,他不会在意的。” 晨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笑,说: “那正好,你去说服柴少安,要快,还有崇天阁的事也要快,没剩下几天了。后天一早我要去一趟英武王府,你让人通知夙玉,透露给顾太后知道。” “不是应该透露给晏樱么?” “晏樱可不成,他防我防得紧,我做一件事他能从里边看出十种谋划,然后全部防范,烦死人了。” “殿下真的认为顾太后能够左右晏樱?” “左右肯定是不行的,晏樱不会让她成事,但只要苍丘国的小皇帝没长大,还需要母亲,他就不会让顾盼死,否则那小皇帝天天哭闹着要‘娘’,他就什么都不用干了。椿原公子死掉也是帮了我们大忙,苍丘国只有现在的小皇帝和椿原公子姓武,假如椿原公子有子嗣,现在的小皇帝以后不听话了,还可以废掉另立新帝,可现在武家只剩下这个小皇帝了,晏樱一天不能称帝,需要挟天子令诸侯,他就得让小皇帝好好活着。离小皇帝长大还有好些年,顾盼有晏樱压制,想要成事或许不容易,但她性子强硬,败起事来,绝对够晏樱受的。”晨光笑吟吟地说。 第四百六五章 合适的少女 宜城。 欧阳氏,私宅。 柴少安依旧拿不定主意。 摆在他面前的无疑是一次好机会,去百废待兴的凤冥国,专注于他最喜欢的农业,凤冥国朝廷愿意在他身上投入大笔的银钱,这些是他在苍丘国得不到的。可是去了凤冥国他便不可能再回到苍丘国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家中的老父,尽管有姨娘和庶弟在,可他还是不能放心。 他犹豫不决。 嫦曦不喜欢这样的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可这个人是殿下指了名要他说服的,他只好耐下性子。他微弯下身子,与柴少安的视线平齐,淡声问: “你那么喜欢耕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柴少安愣了一下。 “之所以耕种,不就是因为种出来的东西可以让人食用,就不会有人饿肚子了么。现在的凤冥国每年产的粮食都不够吃,假如你让那些人能够吃饱肚子,这是天大的功德。刚才你不是也说你过世的母亲教导过你要与人为善,你能帮助凤冥国的人填饱肚子,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通过先前的试探,柴少安虽然没有明说,可嫦曦已经明白了,这个青年最早学会种植果蔬,是因为父亲外出贩货时姨娘当家总是在吃食上克扣他和母亲,母亲卧病在床,他又年幼,性情敦厚无法计较,便自己在院子里偷偷地种一点蔬菜瓜果母子二人果腹。虽然后来父亲生意做大不必再亲自外出姨娘才消停,可柴少安却在种田上起了兴趣。 在嫦曦看来,这样的家假如是他,就算不会毁掉,他也不会继续呆下去,偏柴少安性子憨厚,他放心不下他的父亲。 柴少安有点被嫦曦口中的伟大情怀说动了,可他心里确实放心不下日益年迈的父亲,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敢问公子,这件事可否让草民考虑一下?” 嫦曦有点失望,亦不耐烦。 “可以。”他说。 柴少安便安下心,笑了起来。 柴少安起身告辞,要回去考虑,嫦曦也没说别的,吩咐人将柴少安送出去。他坐在桌前,啜了一口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立在身后的东方明说: “那小子不死心,想个法子让他死心,替他下决心,殿下那边可没有闲工夫等着他想清楚。殿下惜他是个人才,才对他客气点,要是我,直接打晕了装回去。” “是。”东方明忽略了他后面的话,对他前面的吩咐回应道。 领了命令负责出去寻找合适女孩儿的司南突然快步走进来,低声道: “公子,人带来了。” 他对着门外招了一下手,一个身穿半新不旧粗布衣裙的少女从外面走进来。少女十五岁左右,算不上美丽,却有着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和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眸。她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大,水汪汪的,只要对上去,就会让人的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阵怜爱。 这个孩子是从花街里来的,的确是个合适的女孩儿,刚刚接客没多久,心里正在承受着自觉污浊的折磨,还没有彻底堕落,仍旧保留着少女的纯真,却又学会了一点风尘女子的媚态。 据说她,她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病重,家里只剩下一个小一岁的弟弟,她实在走投无路,才卖身进了花街,原因是女孩子卖身进花街不用等太久,且卖出的价钱比较高。 可怜的身世,但这样的女孩在花街中太多了,随手一抓就能抓出来一把。 “你叫什么名字?”嫦曦含着笑望着这个虽然眼中还有年轻气息但显然已经被生活摧残到麻木的姑娘,进了欧阳家的宅子她却连一点慌乱都没有。 “回公子,奴婢名叫云儿。”少女轻声开口,嗓音如乳燕般动听,是地道的宜城人。此女来自宜城周边的小县,那里人的口音和宜城差不多。 “知道你的任务是什么吗?”少女很镇定,说镇定不如说是视死如归,心如死灰,有趣的姑娘,非常可惜。 嫦曦想,在命运凄惨的时候,似乎得到的最多的评论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可惜”。 “回公子,这位小哥都告诉奴婢了。”云儿低着头,轻声说。 “能做么?若是有勉强,你可以回去。” “奴婢可以做。”云儿咬着嘴唇,抬起头,坚强地说,顿了顿,又道,“奴婢的母亲和弟弟……” “这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上面诳你,只要你顺利完成任务,你的母亲我会请最好的郎中医治,帮助她安度余生,你的弟弟也会不愁吃穿,一辈子安稳。” 云儿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得到承诺之后,她的眼神比起刚刚越发坚定: “奴婢可以做!”她又说了一次。 “怕死么?”嫦曦问。 云儿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不怕。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的,真能用死换得母亲和弟弟过上好日子,也值了。” 嫦曦笑了笑:“既然你能做,那就开始吧,会有人辅助你,但你要记住,你只有三天时间。” 云儿皱了皱眉,大着胆子问:“公子,三天,会不会短了点?”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嫦曦微笑着道。 云儿看着他,咬着下唇点了一下头: “是!” …… 宜城岳林书院的学生魏光祖今年十八岁,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虽然比起官办学院的学生差了那么一点,可在岳林书院里,他无疑是最优秀的。 魏光祖当年差一点就能进官办学院,只可惜父亲是个四品官,打点关系没能打点通顺,被一个三品官家的儿子给顶了,那小子的祖父和魏光祖父亲的上司有一点旧交情。 没能念上官办学院,魏光祖的心里是遗憾的,也是愤怒的,他还年轻,对这种让他丢面子的不公平很不满意。再加上先帝驾崩后,一个女人破空而出,居然垂帘听政,不仅豢养男宠,还和那个男人一块把持朝政,苍丘国对别国的态度不再如先帝时强硬,在他看来竟然怂了起来,这让他越发不满意。 魏光祖念了十几年书,现在正是因为对朝廷怀有抱负所以对朝廷的做法总是想要议论和指手画脚的年纪,年轻人的血很热,魏光祖是这类青年的代表,同时他心中的不满助长了他的亢奋,于是他变得更加急进。 第四百六六章 激进青年的美好邂逅 宜城。 欧阳氏,私宅。 柴少安依旧拿不定主意。 摆在他面前的无疑是一次好机会,去百废待兴的凤冥国,专注于他最喜欢的农业,凤冥国朝廷愿意在他身上投入大笔的银钱,这些是他在苍丘国得不到的。可是去了凤冥国他便不可能再回到苍丘国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家中的老父,尽管有姨娘和庶弟在,可他还是不能放心。 他犹豫不决。 嫦曦不喜欢这样的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可这个人是殿下指了名要他说服的,他只好耐下性子。他微弯下身子,与柴少安的视线平齐,淡声问: “你那么喜欢耕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柴少安愣了一下。 “之所以耕种,不就是因为种出来的东西可以让人食用,就不会有人饿肚子了么。现在的凤冥国每年产的粮食都不够吃,假如你让那些人能够吃饱肚子,这是天大的功德。刚才你不是也说你过世的母亲教导过你要与人为善,你能帮助凤冥国的人填饱肚子,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通过先前的试探,柴少安虽然没有明说,可嫦曦已经明白了,这个青年最早学会种植果蔬,是因为父亲外出贩货时姨娘当家总是在吃食上克扣他和母亲,母亲卧病在床,他又年幼,性情敦厚无法计较,便自己在院子里偷偷地种一点蔬菜瓜果母子二人果腹。虽然后来父亲生意做大不必再亲自外出姨娘才消停,可柴少安却在种田上起了兴趣。 在嫦曦看来,这样的家假如是他,就算不会毁掉,他也不会继续呆下去,偏柴少安性子憨厚,他放心不下他的父亲。 柴少安有点被嫦曦口中的伟大情怀说动了,可他心里确实放心不下日益年迈的父亲,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敢问公子,这件事可否让草民考虑一下?” 嫦曦有点失望,亦不耐烦。 “可以。”他说。 柴少安便安下心,笑了起来。 柴少安起身告辞,要回去考虑,嫦曦也没说别的,吩咐人将柴少安送出去。他坐在桌前,啜了一口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立在身后的东方明说: “那小子不死心,想个法子让他死心,替他下决心,殿下那边可没有闲工夫等着他想清楚。殿下惜他是个人才,才对他客气点,要是我,直接打晕了装回去。” “是。”东方明忽略了他后面的话,对他前面的吩咐回应道。 领了命令负责出去寻找合适女孩儿的司南突然快步走进来,低声道: “公子,人带来了。” 他对着门外招了一下手,一个身穿半新不旧粗布衣裙的少女从外面走进来。少女十五岁左右,算不上美丽,却有着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和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眸。她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大,水汪汪的,只要对上去,就会让人的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阵怜爱。 这个孩子是从花街里来的,的确是个合适的女孩儿,刚刚接客没多久,心里正在承受着自觉污浊的折磨,还没有彻底堕落,仍旧保留着少女的纯真,却又学会了一点风尘女子的媚态。 据说她,她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病重,家里只剩下一个小一岁的弟弟,她实在走投无路,才卖身进了花街,原因是女孩子卖身进花街不用等太久,且卖出的价钱比较高。 可怜的身世,但这样的女孩在花街中太多了,随手一抓就能抓出来一把。 “你叫什么名字?”嫦曦含着笑望着这个虽然眼中还有年轻气息但显然已经被生活摧残到麻木的姑娘,进了欧阳家的宅子她却连一点慌乱都没有。 “回公子,奴婢名叫云儿。”少女轻声开口,嗓音如乳燕般动听,是地道的宜城人。此女来自宜城周边的小县,那里人的口音和宜城差不多。 “知道你的任务是什么吗?”少女很镇定,说镇定不如说是视死如归,心如死灰,有趣的姑娘,非常可惜。 嫦曦想,在命运凄惨的时候,似乎得到的最多的评论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可惜”。 “回公子,这位小哥都告诉奴婢了。”云儿低着头,轻声说。 “能做么?若是有勉强,你可以回去。” “奴婢可以做。”云儿咬着嘴唇,抬起头,坚强地说,顿了顿,又道,“奴婢的母亲和弟弟……” “这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上面诳你,只要你顺利完成任务,你的母亲我会请最好的郎中医治,帮助她安度余生,你的弟弟也会不愁吃穿,一辈子安稳。” 云儿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得到承诺之后,她的眼神比起刚刚越发坚定: “奴婢可以做!”她又说了一次。 “怕死么?”嫦曦问。 云儿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不怕。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的,真能用死换得母亲和弟弟过上好日子,也值了。” 嫦曦笑了笑:“既然你能做,那就开始吧,会有人辅助你,但你要记住,你只有三天时间。” 云儿皱了皱眉,大着胆子问:“公子,三天,会不会短了点?”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嫦曦微笑着道。 云儿看着他,咬着下唇点了一下头: “是!” …… 宜城岳林书院的学生魏光祖今年十八岁,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虽然比起官办学院的学生差了那么一点,可在岳林书院里,他无疑是最优秀的。 魏光祖当年差一点就能进官办学院,只可惜父亲是个四品官,打点关系没能打点通顺,被一个三品官家的儿子给顶了,那小子的祖父和魏光祖父亲的上司有一点旧交情。 没能念上官办学院,魏光祖的心里是遗憾的,也是愤怒的,他还年轻,对这种让他丢面子的不公平很不满意。再加上先帝驾崩后,一个女人破空而出,居然垂帘听政,不仅豢养男宠,还和那个男人一块把持朝政,苍丘国对别国的态度不再如先帝时强硬,在他看来竟然怂了起来,这让他越发不满意。 魏光祖念了十几年书,现在正是因为对朝廷怀有抱负所以对朝廷的做法总是想要议论和指手画脚的年纪,年轻人的血很热,魏光祖是这类青年的代表,同时他心中的不满助长了他的亢奋,于是他变得更加急进。 第四百六七章 伏笔 名叫孙云儿的少女才刚及笄,比魏光祖小了三岁,是个看起来十分坚强的姑娘。 因为她额头上还有伤,魏光祖出于好心,带她去隔了一条街的另外一间药铺包扎了,又主动提出送孙云儿回家。 孙云儿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魏光祖见状,越发怜爱,怕会吓到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气善良。 孙云儿的家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是破旧的大杂院里的其中一间。 天气炎热,大杂院散发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馊味,有几个妇人正在院子里一边大声喧哗一边洗衣服,还有几个小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魏光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更不敢相信堂堂帝都居然还有这么肮脏简陋的住所。 洗衣妇们见有外人进来,用看贼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大概是因为魏光祖穿着富贵,才没敢说话。 孙云儿慌张地低下头,很怕似的。 魏光祖将这样的表情自动理解为一个年轻姑娘生活在一群如狼似虎的长舌妇中的不易。 在路上,通过交谈,魏光祖知道了孙云儿小小年纪却没了父母,一直靠祖母给人洗衣服做针线养活,年前祖母又病了,孙云儿既要为生计又要为祖母的病四处奔波,在了解了这些之后,魏光祖越发觉得她可怜。 孙家住在大杂院尽头一个比柴房还小的屋子里,挑起破旧的门帘子,一股经久不散的苦药味迎面扑来,熏得魏光祖倒退半步。 孙云儿的眼圈就红了,她有些尴尬,有些羞耻,咬住嘴唇,福了福,小声说: “是云儿不好,云儿的家脏乱,不该请公子进去,公子还是不要进去了吧。今日多谢公子相救,欠公子的银钱云儿一定会想办法还,公子的大恩大德云儿今生大概报不了了,只求来世能为公子做牛做马偿还。” 让可怜的姑娘难堪了,魏光祖心中不忍,有些惭愧,连忙板起面孔,装作生气道: “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之所以来,一是担心姑娘有伤,怕姑娘不能平安归家。二来,我也是担心姑娘的祖母,今日在药铺门口结识了姑娘也算是一则缘分,我怎么着也该过来看看令祖母,看看她老人家的病到底怎么样。” 他话音落下,孙云儿的眼圈更红了:“奶奶她已经有几日了,一直昏睡着,偶尔醒来,神志不清,根本不识人,连我都不认得了。” 魏光祖心一沉,没想到自己这么说反而让姑娘更伤心,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孙云儿已经打起帘子走进去,魏光祖急忙跟着她进去。 屋子是魏光祖从没见过的简陋,他家的柴房都比这里宽敞,方方正正的小屋,走几步就到头了,左边是一个土炕,土炕上睡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盖着布单。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张破旧缺了一个腿的饭桌立在墙角,并两个板凳。屋子里许多地方已经破烂,晴天漏风,夏天漏雨,冬天,这样的屋舍根本没办法住,一定会冻死人的。 好在尽管房间破旧,却很干净,除了药味,没有一点异味,比刚才经过的院子好多了。 和魏光祖想象的一样,这是一个勤劳的女孩子。 孙云儿弯下腰身,用帕子擦了擦干净的板凳。魏光祖正站在门口,不经意瞥过去,却被她弯腰时从脖颈到胸口优美起伏的线条吸引,心嘭地一声,喉头一紧,慌忙移开目光。这时候孙云儿已经抬起头,腼腆地请魏光祖坐下。 魏光祖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青年,有些慌乱,有些窘迫,讪讪地笑,没有靠近她去坐下,反而走到土炕前,去探望孙云儿的祖母。 苍老的妇人,脸色灰败,皮肤如干枯的树皮,满是老年斑纹,一看便是一个过度操劳的老人。她双眼紧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病得很重。 魏光祖皱了皱眉,即使他是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老人就算服药,大概也是靠药吊命,活不了多久了。可他不敢说,怕孙云儿伤心。一直相依为命的祖孙俩,这个老人应该是孙云儿心里的支撑,哪怕病得再重也是支撑。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心疼。 老人身上盖着的布单很干净,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打了补丁,却洗得很干净。 魏光祖心中感叹。 “公子坐,云儿先给奶奶熬药。”孙云儿招呼了一声,就抱起墙角的小炉子出去了。 魏光祖的目光落在炕边一个破旧的小筐上,从里面拿出还未完工的绣活,仔细看了看,虽算不上精致,却很别致,这大概是这家人生计的来源。 他转身,掀开门帘走出去,孙云儿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把破蒲扇扇炉子,扇出来的浓烟呛得她直咳嗽,两眼含泪,她也没有躲开,专注地熬药。 魏光祖看了她一会儿,心想,这真是一个少见的好姑娘。 他迈开步子向她走去,就在这时,大概是从一墙之隔的另外一座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娇笑声,伴随着一句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腻语: “王大人,讨厌!不要!” “小美人儿,看你往哪跑!”瓮声瓮气的男人嗓音,粗犷沙哑,那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仿佛也不是苍丘国的口音。 紧接着,又是一阵调笑。 这一听便是不正经的男女之间的调情。 魏光祖皱了皱眉。 “这隔壁住的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还在专心熬药的孙云儿。 孙云儿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云儿也不知道,云儿和奶奶是一个月前搬来的,这里比原来的屋子便宜。因为奶奶的病,云儿到现在也认不全邻里,只知道那隔壁住了一家三口。有时候云儿出门能碰见那家妈妈,妈妈倒是和气的,可她家总是有人进出,尤其是天擦黑的时候,总有人串门子,时常吵闹。不过那家妈妈很和气,不是坏人。” 魏光祖听了她话里的描述,大概就猜出了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可这话不能说给一个姑娘听。 离开孙家时,魏光祖从离孙云儿家很近的后门出去了,顺着小巷绕到前街,果然看到孙云儿所说的那户人家,门口挂了两只花灯笼,这是门户人家的暗号,所谓的门户人家,指的就是暗娼。 魏光祖皱了皱眉。 第四百六八章 渐生信任 宜城,皇宫东大街。 英武王府。 恰巧英武王不在,英武王妃便将路过前来拜访的晨光接进府里。 英武王妃是个有菩萨相的女人,因为心地善良,周身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辉,她为人和气,待人友善,并且她很喜欢晨光,她觉得晨光是个天真善良的姑娘。 晨光用英武王妃最喜欢吃的桂香楼的胭脂糕作为礼品,在得知英武王妃说她也喜欢吃时,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笑得亮闪闪的。 二人坐在亭子里说说笑笑一上午,英武王妃和晨光说了许多家常话。 英武王在先帝在世时就是苍丘国的猛将,一直与顾家分庭抗礼。但后期因为先帝重病,顾家一手遮天,英武王的心又被先帝的各种猜忌伤得淡了几分,也不和顾家争抢,一直赋闲在家。直到近期,顾太后隐隐露出了不待见顾家的意思,樱王亦开始暗中提拔英武王。 说起英武王府,还和皇家有几分联系,英武王的祖母曾是苍丘国的一位公主,因此,英武王府也算是皇亲国戚。 谈到现在的英武王,英武王妃十分无奈,她说英武王性情执拗,脾气暴躁,不懂变通,常常与人发生争执,别人不顺他的心意他就要跳起来反驳回去。 然而作为一个将军来说,英武王无疑是出色的。 英武王昨日外出公干去了,今天不会回来,英武王妃便留了晨光吃晚饭。 这个时候,英武王妃和晨光已经非常熟稔,说着说着,就在饭桌上提起了英武王的旧疾。英武王早年在战场上负了伤,动了筋骨,每到阴雨天,后腰就会疼痛难忍,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英武王见吃药不管用,倔脾气上来,干脆不吃了,一到阴雨天就是强忍,英武王妃看着都疼。 晨光听了,想了一想,笑道: “阴雨天筋骨痛,这个我倒是知道,王妃应该听说过,我们凤冥国人原来都是生活在沙漠的绿洲中,那里天气很差,时常阴霾,所以凤冥国的巫医很出名。虽然现在没有巫医了,可凤冥国的宫廷秘药还是保留着的,其中有一副药就是专门用来医治筋骨疼痛的,只要将膏药烤化了贴在患处,虽然不敢保证完全止痛,但肯定会有效果。若王妃不嫌弃,可以试一试,也许比以前看过的大夫开的药都要有效。” 英武王妃也听说过凤冥国的巫医很厉害,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的凤冥国是否还有巫医,巫医是否可以外借,一直犹豫着不好开口,现在听晨光主动提起来,又是凤冥国的宫廷秘药,自然欢喜。外敷的药不用吃,不会有危险,劝说执拗的丈夫时也更容易些,她越想越高兴,激动地握住晨光的手: “好妹妹,凤冥国的灵药自然是好的,姐姐在这里就先谢过妹妹了!” 晨光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走进来,轻声通报道: “王妃,宫里的陈姑姑来了,说是太后赏了王妃几匹绸缎。” 英武王妃微怔,皱了皱眉,请晨光坐着等一会儿,站起身,出去了。 晨光望着英武王妃出去,眸光微闪,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对一旁伺候的英武王妃的侍女说: “我想去更衣。” 侍女应了一声,在前方领路,带着晨光出去了。 …… 宫里的陈姑姑是顾太后入宫时的掌事宫女,现在是顾太后的心腹。 英武王妃认得陈姑姑,但二人交情不深。英武王妃在人情世故上和她的丈夫有些相像,他们都不是擅长交际的人,即使英武王妃心善亲切,可在宜城的贵妇圈子里还是显得格格不入,就凭她开了育婴堂这一点,足够被人议论一辈子。 陈姑姑送了几匹绸缎,说是太后娘娘赏的,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吃了茶,就告辞了。 英武王妃直到陈姑姑走了,依旧一脸茫然,她想不明白傍晚时分,太后娘娘为什么会突然起了兴致,特地派人过来送她两匹绸缎,虽然这绸缎的确贵重,但说实话算不上稀罕。 英武王妃摸不着头脑。 陈姑姑跟着英武王府的小丫鬟从主院往外走,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正前方,长廊上突然出现一道白影,不紧不慢地走到前方的月洞门前,穿过去。 陈姑姑眼眸一缩,立刻快走两步上前,站在月洞门前,望着远去的白色身影。 虽然天黑,可她不会看错,刚刚的那个人果然是凤冥国的凤主殿下。 …… 苍丘国皇宫。 后花园。 顾盼正歪在牡丹花丛里听夙玉弹琴。 被她派去的陈姑姑回来了,告诉了她一则让她面色阴沉的消息: “回太后娘娘,凤冥国的凤主殿下的确在英武王府中,这个时辰,英武王妃应该是留凤冥国的凤主共进晚膳了。” 顾盼凝着眉,她挥了挥手,让陈姑姑退了下去,接着陷入沉思。 不久,在她没有察觉琴声已止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的双肩,轻重缓急地揉捏起来。 顾盼回过神来,她很喜欢夙玉的双手,琴师的双手与一般人是不同的,纤细修长白皙,指腹有厚厚的茧,虽然他的这双手比不过晏樱的手,但却同样好看。 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握住他放在她肩头的手。 “太后在忧心么?”夙玉轻声问,他的声音比琴音更加幽深悦耳。 “夙玉,你说,这凤冥国的凤主突然与英武王妃结交,到底是什么意图?”顾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问。 夙玉想了一会儿,回答: “夙玉也不知道。” 夙玉的回答令顾盼愣了一下,她垂眸思索片刻,望向他,意味深长地说: “你明明是凤主送给我的,怎么每次提到你的旧主人,你都不愿意多说句话?” 夙玉闻言,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大概是对她的调侃有点生气,他的双手从顾盼的肩膀上滑下来,绷起漂亮的面孔,沉声道: “知道的夙玉会说,不知道的夙玉不敢胡猜,夙玉的确是由凤主殿下送给太后的,不管太后相信还是不相信,但在夙玉心中,现在的夙玉只有一个主人,那人便是太后。” 顾盼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他的解释让她觉得好笑,却又不知不觉信了几分。 于是她不再提晨光,二人继续听琴奏琴。 第四百六九章 暴民堵门 晚间。 晨光从英武王府回来,沐浴后,坐在桌前又补了一顿晚饭。英武王妃吃素,以为她也吃素,她啃了许多菜叶,现在十分想吃蜜汁火腿。 她正吃着,嫦曦从外面进来,对她汇报了派出去的孙云儿的情况。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晨光扬眉,笑嘻嘻地对嫦曦说:“小曦很有眼光嘛,选出来的姑娘,让人看一眼就上钩了。” “魏光祖那小子一看就是雏儿,像他那种吃穿不愁总想着做点惊天动地大事的傻小子,只要找一个他梦想中的姑娘,他立马就会上钩。” “是什么样的姑娘?”晨光感兴趣地问。 “纯洁干净,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美而不妖,还要话少。”嫦曦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笑吟吟道。 晨光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嘻嘻笑说:“不光是魏光祖吧,是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姑娘,清纯美丽,贤良温婉,任劳任怨,还不聒噪……嗯,我也想娶这样的姑娘!” 嫦曦单手撑腮,望着她笑说:“殿下,小曦就是那种贤良温婉,清纯美丽,任劳任怨,还不聒噪的。” “你又不是姑娘。” “殿下喜欢小曦是什么,小曦就是什么。”嫦曦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晨光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了一刻,她笑了起来。 嫦曦笑笑,不再留恋刚刚的话题,顿了顿,道: “殿下,现在顾太后似乎越来越信任夙玉了,这样下去好么,万一将来顾太后从晏樱身上移情到夙玉身上,虽说瓦解了顾太后和晏樱之间的联系,让他们产生无法化解的矛盾,对我们更有利,可一旦晏樱发现在感情上他无法牵制顾太后,顾太后又实在蹦跶得厉害,产生了威胁感的晏樱说不定会一不做二不休将顾太后杀掉,真那样我们就白费力气了。” “顾太后不可能真恋上夙玉。” “殿下为何会这样肯定?” “她是庶女出身,一直在努力展现自己的高贵,怎么可能会自降身份,她的自尊不会允许。” “可是晏樱对待顾太后并不和善,时间久了,难免会伤了女人的心,然后被女人疯狂报复。”话到最后,嫦曦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 “未必,距离适度,将友善和冷漠转换自如,反而会让人深陷进去。想得到却总得不到,这种酸涩又甜美的过程才是最有趣的,真到手了,很快就会腻歪。” 嫦曦看着她:“殿下你很懂么。” 晨光指了指桌上的盘子,笑嘻嘻说:“天天吃蜜汁火腿,再好吃也会腻,不想吃了,可只要停两天不吃,再吃的时候,蜜汁火腿果然是最好吃的东西!” 嫦曦哑然。 普通人就算停两天也还是会腻不会觉得好吃吧,再说,他从来就不觉得蜜汁火腿好吃。 他一直想扭转殿下错误的美食观,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殿下还真是爱吃蜜汁火腿。 …… 晨光是被外面的吵闹震醒的。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气鼓着脸,简单梳洗了一下,往大门处走。越往前走外面的嘈杂声越大,可怜以她现在的身份,只能住在最简陋的驿馆里,外面是闹哄哄的大街,院里又狭窄,大门外稍微闹腾一点,就能听到。 她被火舞带着爬上墙头,看向正在大街上对着紧闭的驿馆大门高声叫嚷的人群。 百十来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为首的青年身材精壮,穿着布衣,正高举着手臂冲着驿馆大门喝喊: “狐妖出来,血债血偿!椿原公子惨死,大家一定要为椿原公子讨回公道!狐妖出来,血债血偿!狐妖出来!” 后面的百姓立刻跟着他叫嚷起来:“狐妖出来!血债血偿!” 守在驿馆门口的凤冥国士兵被噪声荼毒,火冒三丈。 晨光趴在院墙上,单手撑腮,打着哈欠。 司八不屑地撇撇嘴唇:“这是花多少银子雇的,演得也忒假了。” “他们都不用种地么?”司十趴在她身边,好奇地瞅着大门外,鼓着嘴说。 司八瞥了她一眼:“多念点书吧,都夏天了,种什么地?” “你多念点书吧,苍丘国从前两年开始就有夏天收冬麦了。” “你胡说!” “不信你去地里看看。” “我才不去,我又不爱种地。”司八说,不再跟司十争论,转脸看向晨光,“殿下,这些人八成是郕王府雇的,肯定是上次郕王妃没嫁祸成,怀恨在心,雇了一群农人过来闹事,想要借此给朝廷施压。” 晨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让他们闹吧,你去叫门口的人别动手,安静听着,反正过两天就消停了。”她转身,慢吞吞地爬到里墙这边,跳了下去。 火舞正在下边站着,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司八看着殿下走了,猜她八成是回去吃早饭顺便补眠,回过头,望向还在大门口叫嚷个没完的暴民,皱了皱眉: “这些人真讨厌!” “农人靠天地吃饭,也是不容易,都是些可怜人……别打死了。”司十笑盈盈地说。 司八看了她一眼,回头见晨光已经不见踪影,突然开口,问: “司九的身子怎么样了?” 司十微怔,错愕地望着她。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谁怎么样会没有数么,藏着掖着什么意思!”司八绷着脸,不悦地道。 “没有藏着掖着。”司十垂眸,淡声说,“只是不必要大肆吵嚷。” 司八没说话。 “对了。”司十突然想起来,问,“你和付礼是怎么回事?” 司八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笑出声来:“那人可有意思了,一把年纪居然还是个雏儿,我猜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真蠢!” “你别玩得太狠了,虽说殿下和龙熙帝订了婚约,可龙熙帝那边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司八皱了皱眉,突然有点生气,沉着脸回了句:“玩得再狠还能怎样,又不会蹦出娃娃,怕什么!” 她说着,跳下围墙,去大门口吩咐守门的侍卫。 司十趴在围墙上,看着司八正享受着将叫嚷的人群吓一跳的喜悦,露出恶魔的欢乐表情。 她仰起头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女人似乎总有一些天生就无法忽略的坎儿,她也一样。 第四百七十章 僵局 龙熙国驿馆。 沈润听说有大批苍丘国百姓跑到凤冥国驿馆门口去闹事时,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暗中操作,借机生事。那椿原公子又不是名家大儒,死的地方还是花街,嚷嚷出去只会丢人,真有人为他声讨才有鬼。平民百姓更加稀罕性命,知道那里边住了一个狐妖,躲避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跑过去为了所谓的正义送死。 但他没说什么。 原本就是凤冥国的烂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没办法插手,说实话,他也不想插手。 她不是很能耐么,能耐到深更半夜都溜到旧情郎家去了,就算他想相信她是为了国事,他也咽不下这口气。况且,哪怕真没什么事,可这样就相信她这样就原谅她的自己也太蠢了。 他不想相信她。 那个女人八成也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对她来说,她的凤冥国比他重要多了,他和凤冥国比起来,连指甲缝都不如。 沈润明白,他和晨光的关系终于进入了肉眼可见的僵局,以前这个僵局是隐形难见的,现在却走到了台面上,他们无法打破这个僵局,亲亲热热说是一场梦,不如说就是一出浮华的戏。 他想他们都不傻,从国家的角度,他们的这桩联姻,凤冥国只是想利用龙熙国的影响力,以及想从龙熙国这边获得贫瘠的凤冥国没有的资源;而龙熙国与凤冥国联姻,其实,是想将凤冥国并入龙熙国的国土,尽管这个过程艰难,他的妻子也一定不会答应,可他还是希望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始终无法打破僵局。他心知肚明晨光肯答应这桩婚事的目的,而晨光那边,她和司晨两个人,她们都那样冷静,也许亦或多或少揣测正确过他的心,毕竟她们不是那种会被三两句甜言蜜语蒙蔽心智的女人,目前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说是蜜汁火腿,也许还不如蜜汁火腿。 沈润不甘心,他无法自省这份不甘心是来源于他费尽了心力她却不肯上钩的失败,还是因为他对她付出了心意却没有收到回报,他竟然还不如一盘蜜汁火腿的狼狈。总之他非常不痛快,以至于他突然不想理她,眼看着五国会就要结束,他居然给自己找借口事务繁忙没有去驿馆和她独处两刻钟。 原本他是想在五国会时和她定好婚期,五国会之后回国便成亲的,现在在僵硬的心态下,他竟然连打算好的都说不出口了。 他不想以现在的心态草率成婚,基本上,定下这桩婚事的原因还是他想娶她为妻,既然想娶她为妻,他就希望婚后两个人能好好的。假如僵硬地贴在一块,他想象着她对他冷漠的模样,心中会莫名冰凉,可若她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不管做了什么都想大事化无,这更不是他要的,她真的没心没肺他只会被气到短命。 他希望她能够重视起他们的关系,不要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 可他的希望是徒劳的。 …… 泰华西街,乾巷。 魏光祖提着礼品去探望孙云儿的祖母,药是他买的,这就相当于人是他救的,救人救到底,孙家那样贫穷,又只有云儿姑娘一个弱女子,他不能帮一次就不管了。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然后买了礼物,前往孙云儿的家。 虽然只来过一次,却轻车熟路,他很快找到了孙云儿的家,这一次是从他之前离开的后门进来的,没有遇到前院那些洗衣妇,他心情愉快。 在门前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袍,他隔着窗子轻轻唤了一声:“云儿姑娘?” 屋子里响起一句惊喜的回应:“是魏公子?” 她很欢喜自己的到来。 魏光祖放心的同时又有点雀跃,定了定面部表情,掀开帘子走进去。 “魏公子!”孙云儿见果真是他,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她手里端着一个药碗,原本坐在炕边正给老人喂药,因为猛地起身,汤药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脸更红了。 魏光祖连忙笑说:“云儿姑娘你继续,我就是过来看看祖母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今天奶奶有精神了。”孙云儿欢喜地说,坐下来继续给老人喂药。 魏光祖闻言,凑过去看,炕上的老妪今天睁了眼睛,但眼光浑浊,依旧神志不清,只是不再昏睡了,喂她喝药也能慢慢地吞咽下去。在魏光祖看来算不上好转,只是比昨天强一些,但他没有说,怕孙云儿伤心。 他站在一旁看着孙云儿给祖母喂完了药,老人还是不识人,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孙云儿得了空,对魏光祖带来礼品又是千恩万谢,魏光祖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 孙云儿请魏光祖坐,魏光祖在坐下的时候,插在腰间的折扇不小心落在地上。孙云儿啊呀一声,慌忙弯腰去替他捡拾,魏光祖自己也弯腰去捡,两人的手指在扇柄上相遇,碰在一块。魏光祖收回了手,抬起头时,孙云儿的耳垂都红了,讪讪地缩回手,眼光闪烁,一脸害羞。 魏光祖笑笑,自己捡起了扇子。 二人针对孙云儿祖母的病闲谈了几句,孙云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问: “不知……魏公子明日可有空闲?” 魏光祖一愣:“云儿姑娘有事?” “明日是祖母去医馆复诊的日子,明早云儿想带祖母去医馆,可祖母现在病成那样,不能走动,云儿一个人推着祖母去医馆有些吃力,不知公子能不能……”她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妥,惶恐起来,受惊小鹿似的说,“云儿太厚脸皮了,怎么能让公子……是云儿不好,公子忘了吧!” 她的诚惶诚恐让魏光祖好笑。 “不打紧,明早是吗,我有空闲,明早我来。” 孙云儿狂喜,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连声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魏光祖越发觉得她可爱又可怜,笑了笑。 他在孙家坐了半刻钟便起身告辞了,得了明日的邀约,他此时心情愉快,不料在经过巷口的门户人家时,他又听到了那阵放浪的调笑声,这让他的好心情霎时沉入谷底。 那扇大门突然开了,一个衣衫暴露的年轻女子将几个身穿赤阳国服饰的中年男人送了出来,女子踩在门槛上,秋波暗送,娇媚地道: “大人们晚上要再来找红儿玩啊!” 第四百七一章 无解的争论 风和日丽的天气。 晨光抓紧时间去她还没去过的秀兰街,去吃秀兰街里最有名的蟹黄毕罗。 火舞等人人手一个蟹黄毕罗,高高兴兴地跟在晨光后边,晨光抱着蟹黄毕罗,走在前面。 自点心铺子出来,刚要上马车,晨光突然发现停在街对面酒楼门前的那辆马车有点眼熟,正在她迟疑的工夫,几个人从对面的酒楼里走出来,当中一人白衣胜雪,不染纤尘,竟是沈润。 晨光后知后觉想起来难怪觉得那辆马车眼熟,那是沈润的马车。 沈润停住了脚步,显然,他也看到了她,他站在对街,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缝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晨光咬着蟹黄毕罗愣住了。 她只是出来买点东西顺便吃个蟹黄毕罗,她这就要回去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现在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仓促地离开才是心里有鬼,她真跑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会变得更僵硬,之后会更没办法收场。 可是晨光一点都不喜欢两人现在的氛围,尤其是他对她说过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晨光喜欢轻松玩乐的氛围,他的不冷不热给她造成了压力,让她很不痛快。她不认为自己有错,或许有那么一点小错,可在立场上来说,她没有错,所以她不会反省,也不会认错。有时候她会生气地想,他想要的可真多。 当然这种生气她是不可能对沈润表达出来的,两个人真到了僵硬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局面会变糟糕。 二人隔着一条街对视了片刻,沈润转身,登上了马车。 他居然先走掉了! 晨光在心里愤愤地想,小润果然变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正在她愤愤不平的时候,付礼穿过街道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恭谨地道: “殿下,陛下请殿下上车去。” 晨光心想,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我才不要去! 然后她穿过街道,上了他的马车。 沈润坐在马车里,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表情。 晨光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没有挨着他,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沈润便知道她亦是心里不痛快,并且这一回不准备装傻了,这并不一定是她理解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不定她只是开始觉得他讨厌了,以她那唯我独尊的性子来看。 马车开动。 沈润也不知道两个人重新聚在一起,然后该怎么办。他和她不能永远卡在这儿,必须要向前进,可是要怎么打破僵局向前进,他也不清楚。或许该好好地谈一谈,可是谈一谈就有用么? 他不知道。 …… 一条不算宽阔的小河,河边很安静,岸上杨柳青青,水中波光粼粼。 沈润犹豫了许久才选定了这儿,这里很适合让他们交谈,河水算不上宽阔,但却敞亮,对面便是一片绿油油的树林,隐隐的有游人的说话声传来,不大,却增添了人气,从各种方面来讲,都可以让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 只是虽然天时地利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导致依旧是人不和的状态。 晨光坐在河滩的大石头上,蟹黄毕罗早就吃光了,可她却忘记了味道,这都怪小润不好。 沈润站在她身边,望着波光潋滟的河水,一言不发。 晨光坐了一会儿,他不发一言,她干坐着突然觉得很没劲,于是站起来,转身,要回去。 沈润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 晨光吓了一跳,挣脱着他的手,不满地皱起眉: “你干吗?” “你去哪?”沈润拽着她的手腕,沉声反问。 “你又不说话,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还有很多事呢!”晨光噘起嘴巴,他对她这么凶,让她有点生气。 “你有什么事?又是半夜里翻墙去樱王府么?” 晨光哑然,她都快要翻白眼了,她用无奈的语气问: “你就这么在意我去樱王府么?你是觉得你比不上晏樱,所以嫉妒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你怎么就不觉得晏樱他没有一点能比得上你呢?” “你少拿这种花言巧语敷衍我,你答应过你不会去他那里。” “我只是答应你没有事我不会去他那里。再说,我那天要不是去他那里,郕王妃那盆脏水早就泼在我的头上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你当着我的面说你深更半夜在樱王府里,你和我之间的婚约在你的眼里只是一场游戏吧!” “我倒是想说我和你在一起,可你未必会替我圆这个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润凝眉,看着她,沉声质问。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晨光看着他,用软绵绵的嗓音淡淡地说:“小润,你清楚的。” 沈润皱起了眉,他看着她:“晨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夫妻一样好好说话?” “普通夫妻?”晨光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又放下,“头不热啊。我们怎么可能会成为普通夫妻?”她用讽刺的语气说,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尖厉的一面,那个软绵绵的晨光,她突然尖锐起来。 她突然表现出来的尖锐刺了沈润一下,竟将他激烈的情绪冷却了些,他的嗓音沉了下来,他抓着她的手,轻声说: “晨光,只做我的皇后不好么?” 晨光看了他一眼,她有点生气,因为他的这句话。她想她拼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是为了做他的皇后吗? 可这样的愤怒之言她不会说出口。 “小润,我不想和你说这个。”她拒绝谈下去。 “你还想怎么样?成为凤主只手遮天了这么久,你还不满足么,难不成你还想成为凤冥国的皇帝,到最后统一五国?晨光,别做这种不可能的梦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后果,所以你才立了少帝,自己做了凤主,假若你现在在凤冥国登基为帝,其他四国会立刻以‘违逆天道’为由,群起将凤冥国灭掉。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眼看着有女人登上帝位却袖手旁观,五国鼎立可以,少帝年幼太后垂帘可以,但女人为帝,不可以,你懂么?这是规则,是可以成为出兵理由的规则。” 第四百七二章 失败的交谈 晨光定定地看着他:“龙熙国也想对凤冥国出兵吗?” “龙熙国不会对凤冥国出兵。”他们终于还是谈到了这个敏感的话题,“晨光,我不是在说凤冥国的坏话,但即使凤冥国合并了南越国和北越国,整体上,土地依旧贫瘠,百废待兴,只凭靠自身,五十年都未必有起色,你又何必死守着这样的国家不放?龙熙国要什么有什么,你在龙熙国,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做龙熙国的皇后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死守着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的蛮荒之国?你又不喜欢它。” 晨光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嘴唇,似笑非笑地说: “我觉得做皇后帮你管一后宫的女人比做凤主麻烦多了。” 她居然在担心这个。 沈润又好气又好笑,绷紧的心放松了些,他想,她到底是一个女人,也会在意这种事情。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哭笑不得,手握在她的双肩上,认真地承诺,“我答应你,这一生我只娶你一个。” “我生不了小娃娃。”晨光用轻快的语气说。 “不要紧的,我不在意。”沈润仿佛料到了她会提这个,很自然地回答说。 一国皇帝将要没有继承人他居然说不要紧。 晨光差点笑出声来。 她挣脱了他的双手,倒退一步,笑吟吟地道:“我先回去了。” 这不是他预料的反应。 沈润的心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低着声音,问,似乎带了怒意。 “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需要保障,五国之中,龙熙国只排在第三位,再强强不过苍丘国和赤阳国,除非你能够向我证明龙熙国比这两个国家强大,否则,我宁愿在贫瘠的凤冥国战败时以凤主的身份殉国,也不想因为你做了亡国的皇后,还要为了贞洁抹脖子。” “你……”沈润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我回去了。”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转身,走到河堤上方,登上自己的马车,径自离开了。 沈润面色阴沉,周遭原本温暖的空气瞬间冰冷起来。 他凝着雕刻着凤冥国徽纹的马车前行的方向。 看来是说不通的,用情也打动不了她。 他皱了皱眉。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 晨光绷着脸坐在马车里。 她的耳边总在一遍一遍地回响着他给她承诺。只会娶她一个?废话,娶妻当然只能娶一个,妾是纳的,妓是买的,人是偷的,连‘这一生我只有你一个女人’都不说,是不想骗人吗?想到最后还可以狡辩说“我是说了我只娶你一个,却没有说不纳不嫖不偷,你为什么要生气”,好像是她的错一样。 嗯……他大概不会嫖也不会偷,可妾他是会纳的。 真狡猾,不用骗人又给自己留了后路,还把她当成傻瓜! 怎么可能会不在意没有娃娃,沈润又不是端木冽那种没有子嗣是正常的,早晚他会需要继承人。他当然不用在意,不能生的又不是他。 他把她当成笨蛋欺骗,这是让她觉得最不愉快的地方。 她气哼哼地回到凤冥国驿馆,嫦曦正等在房间里,笑吟吟地望着她生气的模样。 晨光没想到他会在屋里,愣了一下,心想应该是紧急事件,坐在卧榻上,问: “什么事?” “刚刚得到消息,一个半时辰前,赤阳帝和龙熙帝在傲然居三楼的密间里会面了,赤阳帝包下了整个酒楼,二人交谈了足有一个时辰。龙熙帝先去的,我们的人也不敢接近,只看见后来赤阳帝进去了。至于谈了什么,不清楚。” “傲然居?” “就是殿下去买蟹黄毕罗那家铺子的对面,殿下和龙熙帝碰面前两刻钟,赤阳帝刚离开。” 晨光愣了愣,想起沈润在看见她时一闪即逝的古怪表情,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突然碰见了自己措手不及所以表情古怪,现在看来,应该是他担心她知道他和赤阳帝私下里会面的事。 晨光慢慢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直直地望着一处,过了一会儿,说: “这次五国会,他和赤阳帝接触的很频繁么。” “是。”嫦曦轻声回答。 如此看来,龙熙国八成选择了和赤阳国合作,联手对抗苍丘国。 龙熙国和苍丘国曾经的仇恨,的确没有那么容易化解。 可晨光希望龙熙国能够和苍丘国合作,联手对抗赤阳国。 因为假若龙熙国和赤阳国联盟,凤冥国便被这个联盟夹在了中间,凤冥国吞并南越国与赤阳国结了仇,和龙熙国本身的仇恨也不小,这样的两个国家联合起来,沈润就靠不住了,凤冥国被围在中间,处境十分危险。 她趁着脸孔思忖了良久,突然冷笑了一声。 …… 清晨。 泰华西街。 大清早,街道上除了各家各户的女人提着水桶出来排队打井水外,没有其他行人。 魏光祖向孙云儿家的方向走去,在路过那座门扇紧闭的门户人家时,他又想起了昨日因为那个不知廉耻的妓子而被激起的怒火。 苍丘国的妓子居然接待来自赤阳国的客人,这是奇耻大辱,他上前去教训那个妓子,那个女人非但没有羞愧,反而不以未然地告诉他,妓子就是收钱接客的,生意上门,没有不接的道理。 魏光祖因此火冒三丈。 在路过那间门户人家,他立刻别开目光,像是会弄脏他的眼睛一样嫌恶。 他顺着窄巷走到大杂院的后门,刚想迈过门槛,三个身穿赤阳国服装的醉汉勾肩搭背从院子里出来,一身恶臭的酒气微散,哼哼着小曲,步履蹒跚,若不是魏光祖躲闪的快,两方就撞上了。 魏光祖凝眉,那几个醉汉没有看他,迈过门槛径直向大街走去。 魏光祖嫌恶地啐了一口。 他走进大杂院,孙云儿家离后门很近,只隔了一堵矮墙,他绕过矮墙来到孙云儿家门前,清晨,这里寂静得有点让人心底发凉。 魏光祖莫名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轻轻地唤了声“云儿姑娘”,就在这时,隔着破旧的窄窗,屋子里突然传出来一声沙哑得已经不似人声的哭泣声。 第四百七三章 各执一词的疑案 魏光祖的心咯噔一下。 他慌忙撩开门帘奔进屋内。 屋子里乱七八糟,桌子掀翻了,凳子倒在地上,茶碗茶壶摔得粉碎。孙云儿蜷缩在墙角,乌黑的长发乱蓬蓬地披着,衣服碎成一片一片挂在身上,雪白的肌肤从布片下露出来,两条细长白皙的腿落在外面,上面凝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混合着污浊的液体。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嘴唇已经被她用力咬出血来,她睁着一双因为极度恐惧变得空洞虚无的大眼睛,望着他,泪流满面。 魏光祖惊呆了。 他感觉他的心脏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失重感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三两步奔过去,蹲在她面前,用愤怒到发抖的声音哆哆嗦嗦地问:“谁?谁干的?” “云、云儿不认识,不是苍丘国人,云儿去街口等公子,那些人从门里出来,拉住云儿不放……不要……不要……”她用恐惧的气音语无伦次地弱声呢喃,哭泣声越来越重,她突然嗫嚅地哭了一声,“不要!”这大概是她能发出来的最大声音,却依旧软弱如惊恐的兔子。 一腔怒血直冲顶门,是那几个赤阳国人! 魏光祖两眼赤红,愤怒使他的脸扭曲起来,他攥紧了拳头,嘴唇用力地绷着,他霍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孙云儿蜷坐在地上,低声啜泣,直到魏光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她从双臂间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面如死灰。 她望向从暗处走到窗外监视她的人,望了一眼,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虚冷的目光落在破旧低矮的房梁上。 一晚上接了三个客人,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虽然在花楼里,这点客人算少的,那里面比她在没进去之前想的还要残忍肮脏。 真恶心,她在心里想,不过,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恶心了,往后总算能干净了。 她弯下腰,慢吞吞地将丢在一边的腰带拾起来,甩在房梁上,摆正矮凳,站了上去…… 魏光祖冲出大杂院,那几个醉汉走得很慢,正在笔直的大街上踉踉跄跄地前行,哼着小曲,时不时调戏一下提着水桶经过的年轻少妇,看着她们红着脸慌张地逃掉,就哈哈大笑。 魏光祖咬牙切齿,疾步冲上前,一拳头挥过去,大骂道: “畜生!受死吧!” 三个赤阳国军官惊了一跳,下意识出手制止他的暴行。 魏光祖猩红着眼睛,沸腾的怒血让他失控发狂。 三个赤阳国军官本以为他是从哪里跑来的疯子。五国会中,又是在别国的地盘上,他们知道要收敛些,于是只想将疯子擒住,就了事了。可后来却发现这个乱拳疯打的青年不是疯子,他口口声声骂他们是“畜生”,说他们“糟蹋了云儿姑娘”、“要为云儿姑娘讨回公道”,三个将官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云儿姑娘是谁,只觉得可笑,那女人不就是一个暗娼么,这小子到底是脑袋里的哪根筋不对劲? 三个人不耐烦的解释令魏光祖愤怒,他们居然用污蔑云儿姑娘的名声,来逃避他们犯下的罪行,这群无耻的禽兽,这群肮脏的赤阳国人! 他的攻击更加狠厉,他打定了主意,今天非要将这三个畜生打死不可。 赤阳国军官被他缠得不耐烦了,也变得火冒三丈起来。 魏光祖就算再年轻再厉害,也打不过出身军旅受过专门训练的军士,更何况对方还是三个人。 在赤阳国那三个军官的怒火被挑起来之后,没有人再手下留情,他们围着魏光祖就是一阵狠狠地殴打。魏光祖很快被打翻在地,由三个人群殴,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五国会期间,宜城的巡逻严格,打斗声很快惊动了巡逻兵,巡逻兵赶到,将双方控制起来。 有人将被打到只剩下半条命的魏光祖扶起来。 巡城兵的头目见打架双方其中一方是赤阳国的将官,另一方竟然是岳林书院的学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连忙唤人去叫长官来。 此事便惊动了宜城官衙。 双方各执一词。 魏光祖指控三个赤阳国人是轮流对苍丘国的良家女子施暴的禽兽畜生。 三个赤阳国人并不否认他们和那个叫云儿的姑娘发生了关系,可他们说这就是一场拿钱买乐子的交易,那个姑娘大清早站在街口,见他们从门户人家出来,主动上前搭话,价钱便宜又是个清纯漂亮的姑娘,不玩白不玩。 魏光祖心里认定了他们在撒谎,孙云儿明明已经和他约好今天要一块带着祖母去复诊,怎么会像这几个人说的那样跑到巷口去做皮肉生意,她明明是出来等他的,都是因为要等他…… 云儿是个姑娘,不懂得门户人家是什么,他早该告诉她不要再抄近路走后面那个门,都怪他! 魏光祖又是惭愧又是愤怒,他跳起来,对着三个撒谎的赤阳国人挥舞起拳头,却被官衙的人拦住了。 魏光祖越发愤怒,赤阳国人在苍丘国的国土上对苍丘国的女人施暴,这些狗养的畜生居然还拦着他,不让他替苍丘国的女人报仇,他们还是苍丘国人吗?这群叛国者! 双方各执一词,官衙的人不好立刻判断,尤其是五国会期间,一方涉事者是赤阳国的军官,宜城官府的人态度是慎重再慎重,他们要见出事的姑娘。 处在盛怒中的魏光祖这才想起来孙云儿,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这时才觉得孙云儿受了那么大的伤害,一定恐惧又慌张,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带给他的疼痛,拼了命地往回跑。 距离并不远。 他很快跑回到孙家所在的院落,还是从后门奔进去,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依旧安静,这一回连哭泣声都没有了。 他掀开帘子冲进房里,大喊了一声“云儿姑娘”。 房间狭窄逼仄,都不用跨过门槛就能看见,一个瘦削的姑娘孤零零地挂在破旧的房梁上,仿佛风轻吹一下就能够吹动她。 她的身上还是那件被撕的破破烂烂的衣裙,头发杂草一样垂在身上,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那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裸露地垂着,白皙的皮肤上仍旧凝着刺目的血污,夏天,上面落了一只大大的黑苍蝇,那是房间里唯一会动的东西,缓慢地磨蹭着前肢,仿佛正与站在门口的魏光祖对视。 魏光祖呆住了。 第四百七四章 疑案引发的骚乱 受害的少女悬梁自尽,案子也就变成了一桩争论不清的疑案,此案不仅惊动了苍丘国朝廷,同样也惊动了赤阳国的朝廷。 赤阳国的三个将官坚决否认,一口咬定死去的少女是暗娼,至于这姑娘为什么会在接客后突然自杀,他们不清楚,他们认为这桩命案和他们没有关系。 魏光祖则笃定是因为这几个人**了孙云儿,导致孙云儿羞愤自尽。他说他可以作证,案发当日清晨,孙云儿和他约定好要送孙家祖母去医馆复诊。 赤阳国的将官则驳斥说,这只是魏光祖的一面之词。魏光祖说不出孙家祖母要去复诊的医馆,况且按照他的说法,他和孙云儿才认识不到三天,他怎么会那么上赶着往孙云儿家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魏光祖他根本就是孙云儿的客人。魏光祖在撒谎,说不定他和孙云儿是一伙的,他给孙云儿出了主意,两个人合起来玩仙人跳,却失败了,恼羞成怒,于是反咬一口,用人命来讹诈。 魏光祖气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这几个恶徒不仅否认暴行,还往已经死去的云儿身上泼脏水,云儿可是被他们玷污被他们害死的,这些禽兽!这些畜生!他们颠倒黑白不说,还侮辱死者的名誉。 魏光祖无法容忍。 案件的调查却向着越来越让他失望灰心的方向发展下去。 首先,唯一可能目击全过程的孙云儿的祖母,早在孙云儿上吊之前就断气了。这也不奇怪,老人本就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去世。 在魏光祖看来,老人极有可能是亲眼目睹孙女被施以暴行,她无力相救,急怒攻心,导致重病发作死去的。 可这只是他的猜测,不能作为证据。 其次,官衙的人在孙云儿的住所中搜到了赤阳国将官付给孙云儿的银钱。 再有,大杂院中的人口供一致,他们都说孙云儿一家不是一个月前搬来的,她是三天前搬来的,而且她的确是暗娼,只不过是需要替祖母治病的暗娼。因为这样的女孩子在这一片贫民区太多了,人们也不觉得奇怪。有妇人说,在魏光祖第一次来时,她还以为他是孙云儿的客人。 至于孙云儿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 各种证词依次摆开,尽管作为暗娼的少女最后上吊自尽有些古怪,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只是接客,并非被强迫,三个赤阳国将官无罪。至于自杀的少女为什么会自杀,这是死者的问题,查不清楚也不用再查,跟案件没有关系。 由于这桩命案涉及赤阳国将官、岳林书院的好学生以及离奇自尽的娼妓,很快轰动了宜城,并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各种议论猜测都有,有人说那女子是因为被心上人撞破了正在做丑事,羞愤自尽,这种说法将少女的死合理化,再加上其中还有那么一点香艳,流传最广,甚至被编成了说书。 苍丘国人的冷漠和人云亦云让魏光祖愤怒,亦觉得心寒。他们不在乎一个可怜的少女因为被施暴绝望自杀,反而编故事去污蔑少女的清白,明明没有亲眼看到,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像自己是神仙一样什么都了解,还编出许多俏皮话来取乐。 很快,魏光祖就是那个学生的事被泄露出去,魏父勃然大怒,将魏光祖禁足,命令他不许再插手此事,等着风头过去才能出门。 已经愤怒到极限的魏光祖开始觉得失望,无尽的失望。 他始终不相信孙云儿是暗娼,他认为他才是最了解内情的,那些所谓的知情者都是被人收买,是为了平息苍丘国和赤阳国之间可能会被激起的摩擦才出现的。 在他看来,案件的疑点太多。最让他觉得不可能的就是如果孙云儿真是暗娼,早就和他谈价钱了,不可能还求他帮忙,更不可能她明明求他当天早上过来帮忙,在明知道他会来的情况,还接待客人,还一下子接待了三个;再有,如果只是暗娼接客,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为什么会羞愤自尽? 他越回想越觉得愤慨,那些畜生糟蹋她不说,逼死了她还羞辱了她的名声。那样好的一个女孩,清纯孝顺又勤劳,他们怎么能那样对她,他们简直不是人! 这已经不单单是因为让他产生好感的姑娘受玷污之后惨死让他心痛愤怒所以他想做点什么,他还想给冷漠愚蠢的苍丘国人当头棒喝,他要让他们知道,是赤阳国的那几个畜生逼死了苍丘国的这个姑娘,还妄图用泼脏水来掩盖自己的罪行,而苍丘国的朝廷慑于赤阳国的强大,居然对此听之任之,不做反驳。同时他还想让苍丘国的朝廷明白,一味地去谄媚赤阳国,是会激起民愤的。 魏光祖本就是一个自诩正义的激进派青年,那一腔热血可以支配他做任何事,他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去死,他不是那些胆小鬼,他不怕坐牢,不怕死,只要是他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他就会去做,不计后果。 魏光祖既然身为崇天阁的头领,平日里自然会结交一些和崇天阁一样的由学生集成的组会。 年轻的男学生在被家里供养的年纪,空有满腹学识,却无处施展,就会想要忧国忧民,进而做点什么,在热血沸腾无法单靠自身来冷却的时期,这样的学生组织有很多,可以说,只要是稍微富裕一点的学院里都有。 魏光祖找上了宜城太学院中其中一个同样是聚集了激进派学生的骷髅院,骷髅院的主旨是“遏富救贫”,也就是遏制富人的财富,救济穷人的意思,他们不希望苍丘国再出现饿骨。 骷髅院的成员皆出自宜城的名族世家。 骷髅院的首领青年刘韬对孙云儿的惨案很关心,魏光祖找来之后,双方一拍即合。 刘韬的人脉更广,第二天就联合包括岳林书院学生在内共两千人联名上书给朝廷,指责宜城官衙为了讨好赤阳国息事宁人,请求朝廷重新派人彻查孙云儿的案件,还孙云儿一个公道。 并于当天发起集会,两千人前往赤阳国驿馆,合围后静坐,给赤阳国施压,要求赤阳国交出嫌犯。 第四百七五章 失控的局面 热血青年们不会理会朝廷有没有苦衷,是否因为现在的局面需要伏低做小,就算真的详查清楚了,只要结果不让他们满意,没有达成他们的正义,他们就会继续“攻击”。即使阻止他们,用各种粗暴的手段打乱他们,都没有用,他们反而会更激烈地跳起来反抗。 因为他们热血,因为他们年轻,他们认为自己是敢于对抗这个陈旧腐朽世界的英雄。 苍丘国为此焦头烂额。 赤阳国火冒三丈。 五国会接近尾声,眼看着就要圆满结束,却在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 学生闹事不管在哪一个国家都是令当权者头疼的事件,这些学生,尤其是太学院的学生,皆出自名门望族。而敢于参加这种事的,都是那些大家族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们,要是家里的打骂有用,他们也不会去做这么反叛的事。这些青年全部是凭着一股热血行事,以他们的身份背景,假如严厉地将他们处死,只会引起苍丘国大乱。 于是到最后,只能靠抓起来收监解决,可敢干这种事的都是不怕坐牢的,他们聪明的脑袋甚至还能借被下狱这件事,煽动怂恿更多的青年加入战斗。 像这种学生们表面上向朝廷上书,实则是借机向朝廷施压,与朝廷对抗的行为,最难解决。 晏樱被闹得头疼,他在听完案件的描述后,将几个疑点仔细想了一遍,突然觉得,这事八成是为了搅浑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而设置的圈套。 他大概猜出了幕后黑手是谁,可他没有证据。这件事做的干净利落,悬梁自尽的少女在住进大杂院之前的身份一点痕迹都没有,展现在人前的只有这个姑娘她真的是一个靠卖身给奶奶治病的可怜孝女。 赤阳国方面除了头疼还有恼怒,一群学生在赤阳国驿馆外静坐闹事,赤阳国人想出门都出不去。 五国会不是战场,不当值的军官嫖妓并不违反军法,虽然被外人爆出来有点难看,可这是赤阳国的内部事,不需要外人来插嘴。 关于娼妓自杀的案子,赤阳国人认为是污蔑,是别有用心的污蔑,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好像被人下套了。尤其是在两千名学生跑到赤阳国的驿馆来闹事后,赤阳国方面甚至觉得,这是不是苍丘国的阴谋,苍丘国想要制造事端,令全国上下都对赤阳国怀有仇恨情绪,为日后的战争做准备。 现在只有晨光最自在,在学生们闹得沸沸扬扬,全城都在关注此事的时候,她正坐在驿馆里啃寒瓜。 自从孙云儿自杀案被推到风口浪尖,再没有人跑过来骂她是“狐妖”了。 孙云儿的案子影响力巨大,大到都出乎了晨光的意料。她也没想到魏光祖认真做起来,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也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学生集体向朝廷上书给朝廷施压的事件,竟然可以闹得这样厉害,也是了不起。 晨光坐在院子里,一面在心中感叹,一面愉快地吃瓜。就在这时,晏樱突然出现了,他一袭紫衣,上面的刺绣流云瑰丽,那张苍白的脸庞上,神情不太好看,他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 晨光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他是怎么进来的,继续吃瓜。 晏樱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见她不理他,专心吃瓜也不问他的来意,便将手指尖在扶手上无声地叩了两下。他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问: “岳林书院的那个学生,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两千人过来把赤阳国的驿馆给围住了,见天嚷嚷着,我这儿离赤阳国驿馆又不远,当然听说了。”晨光说,顿了顿,笑盈盈地看着他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把整条街都堵满了,吓得我都不敢出门了!” 晏樱不悦地看着她,她怡然自得的表情让他从血管里开始火冒三丈。 晨光放下瓜皮,洗了洗手,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笑吟吟地说: “不过到底是五国会期间,这些学生闹得也太不像话了。赤阳国人的脾气可不禁撩拨,万一和那些学生起了冲突,更不好收场。我给你出个主意,赶紧把那些学生抓起来关进去,或者干脆全杀了,免得给苍丘国惹下祸端。” 她说的轻巧,关起来不是问题,问题是关多久怎么关。这些闹事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豪族的后代,关的时间短了不起作用,关的时间长了背后的家族肯定会有怨气。全杀了?那宜城的世家望族还不得全蹦起来。 况且,把闹事的关起来,然后呢?请赤阳帝带人赶紧离开吗? 赤阳帝现在被闹得怒气横生,怎么可能会答应这如逃跑一样的退场。赤阳国方面已经用命令的口吻要求苍丘国彻查孙云儿自杀案,并且还威胁苍丘国一定要把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另外,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附和这场集会了。爱张扬的人各个书院里都有,那些平日里出不了头的这一回总算逮到了机会,开始趁机上蹿下跳乱蹦哒,好像终于可以出风头了似的。 疯狂的年轻人,这份年轻的疯狂是很难遏制的。他们自诩聪明,又容易被煽动,他们甚至会疯狂地热爱艰难和痛苦,他们认为这份痛苦和艰难是对自身的一种磨砺。他们的安逸使他们了无生趣,所以当一份刺激到来时,无处安放的热血便会让他们像飞蛾见了火一样扑过去。他们不计较后果,不看重结果,他们只是想要那段勇于对抗的过程。 一桩小小的自杀案件,却让宜城的局势突然失了控。 晏樱歪靠在椅子上,垂着眼帘,摆弄着玉佩上的流苏穗子,一脸阴霾。 “这下糟糕了呢,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关系本就不稳定,宜城的学生这么一闹,指不定赤阳国的心里会怎么想,这桩仇可要结下了。”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晏樱不用抬眼就知道她在幸灾乐祸。 他望着她,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已经确定了她想争一争,和中原诸国、和这个尘世争一争,但他不知道她的下一步想做什么。想一想谁都会,可她到底要怎么争,到底要怎么做,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她的所作所为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现在的她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又强大的小姑娘。 第四百七六章 彻底断交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于是她向左歪了一下脑袋,又向右歪了一下脑袋,软绵绵地回答他说: “嗯……嗯……” 发出声音在她看来就算回答了。 晏樱冷淡地望着她,一点都不可爱,她就是一只恶魔。 司七走过来,对着晨光道: “殿下,流砂来了,要见樱王。” 晨光看向晏樱。 二人对视了一眼,晨光笑道: “让他进来。” 司七点头去了。 不一会儿,流砂快步走进来,表情沉肃。他找遍了主子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就猜到主子应该是来凤冥国驿馆了。他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简单行了礼,对晏樱说道: “主子!”急迫的语气,必是发生了大事。 “什么事?”晏樱直觉不妙,沉声问。 流砂犹豫着看了晨光一眼,晨光扬眉,笑得天真。 晏樱瞥了晨光一眼,吩咐流砂道: “说!” 流砂便不再犹豫,他气愤,又有些焦虑,语气稍显急乱: “回主子,就在刚刚,赤阳国禁军和在赤阳国驿馆门口静坐的学生发生了冲突,那伙学生也是不要命的,见赤阳国的禁卫带着家伙出来了,一窝蜂往前涌,两方就打了起来。现在有两个学生丧命,受伤的更多,究竟伤了多少人正在统计,还没有计算出来。” 晏樱面沉如水。 怕什么来什么,真弄出命案了! 他冷冷地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无邪地眨动着大眼睛,好像她一句都没听懂似的。 晏樱窝着一股火,站起来,一言不发,从大门出去了。 晨光心想他怎么不跳墙出去。 晏樱走后,晨光仰面倒在堆满了软枕的贵妃榻上,将两片粉嫩的嘴唇弯成一片瓜的形状。她突然挪动了一下腰身,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绢袋,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四支小蜡人,每一个小蜡人的脚底下都被做成了飞镖的样式。 四个小蜡人的胸前分别刻着大大的“赤”字、“冽”字、“润”字和“樱”字。 晨光有过许多小蜡人,之前的小蜡人都被她当蜡烛点了,现在只剩下这四只。 她弯着嘴唇,将四个小蜡人在手里数了一遍,然后拿起胸口雕刻着“樱”字正在做大哭表情的小蜡人,笑得欢快。 接着,她将另外三只蜡人装起来,只剩下胸口处写着“润”字正在做生气表情的小蜡人,她将那个蜡人拿起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笑吟吟地咕哝: “接下来……” 她闭起一只眼睛,将做成蜡人的飞镖对准不远处的木头柱子,目测了一下距离,猛地一甩手腕。 她没有玄力,小蜡人飞镖脱手之后,没能如愿射中木头柱子,反而一头撞在柱子上反弹了一下,啪地摔在地上。 晨光吓了一跳,慌手慌脚跳下贵妃榻,奔过去叫道:“小润小润!” 她将摔在地上正生气的小蜡人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松了一口气。 幸好小润的头没有断掉。 …… 赤阳国禁军和苍丘国学生的矛盾愈演愈烈,赤阳国人本就人人以上国自居,赤阳国的军队压根就没把这群学生放在眼里,只觉得他们像苍蝇一样烦人,为了一个娼妓没完没了的声讨,根本是别有用心,借机生事。 期间,苍丘国学生这边突然有人爆出秘闻,说被赤阳国扣押的苍丘国商队根本就不是在被关押中,而是早就被赤阳国人给处死了。这则秘闻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引发了新一轮的激愤。 于是静坐的学生里开始有人出言不逊,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赤阳国禁军就和那些学生起了冲突,这一冲突就收不住了。 玄天大陆以武力为尊,太学院的学生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咬文嚼字的文弱书生,苍丘国人从体型上就占据了天然优势,这一场打起来,异常激烈。尤其是在两个学生在冲突中死亡许多人受伤之后,上千名学生就像疯了一样,开始往赤阳国的驿馆里冲,向赤阳国驿馆的院子里投掷火把放火。 赤阳国禁军怒不可遏。 冲突进一步升级。 在大量的苍丘国巡城兵赶到维持秩序,好不容易才将苍丘国的学生控制住时,赤阳国方也死了一个士兵,不少人受了伤。赤阳国军队红了眼,见苍丘国的巡城兵赶到,更凶狠地操起兵器,就像是要在宜城的地界爆发两国战争似的。 幸好赤阳国的凌王殿下及时出现,制止了暴动。 可是有了这一场冲突,关于善后问题,两国直接走进了死局。 不是自家的孩子伤亡,苍丘国的朝臣们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大家“目前苍丘国不适宜开战,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可太学院和岳林书院是苍丘国数一数二的学院,这里面的孩子都出身名门望族。自家的孩子死伤了,苍丘国朝臣群情激奋,联名上书,要求皇帝去找赤阳帝给死伤的学生讨一个公道,不然苍丘国就太怂了。 晏樱在得知动了手之后,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孙云儿的案子也就罢了,一个妓子,查一查压下去就完了,无关紧要。可太学院的学生死伤,这件事不能大而化之,除了要给朝臣一个交代,也是不能在苍丘国的百姓心中留下苍丘国畏惧赤阳国的形象,更不能让赤阳国觉得苍丘国可以肆意欺辱。 可是赤阳国比晏樱想的要傲慢更多,赤阳国军队本身亦有死伤,赤阳帝根本不接受和平解决,他要求苍丘国将几个带头闹事的学生立即处死。 苍丘国不同意,反而要求赤阳国处死下令对学生动手的将官。 赤阳帝怒如雷霆,苍丘国派去谈判的两名使者全部被赤阳帝打了出去。 第三次,晏樱亲自去了赤阳国驿馆。 也不知晏樱说了什么,但从结果来看,晏樱的态度应该很强硬。最终,赤阳帝处死了下令对学生动手的将官,紧接着赤阳国使团气冲冲地离开了苍丘国,临走前,赤阳帝放下狠话,赤阳国从此以后与苍丘国彻底断交。 于是在这次五国会之后没多久,大概就是赤阳帝回国以后,赤阳帝下令,驱逐所有在赤阳国境内的苍丘国人,并切断与苍丘国之间的所有贸易,完成了彻底的断交。 当然,这些是后话。 第四百七七章 密谋的杀意 在苍丘国向赤阳国派出第二个使者,那使者被打了一顿赶出来之后,顾盼曾私下里来过一次凤冥国驿馆,想请晨光出面,缓和一下苍丘国和赤阳国之间的矛盾,不要让事情闹得太僵。 晨光干脆地拒绝了她:“我人微言轻的,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的事,哪有我插嘴的余地。” 她立刻就拒绝了,这让顾盼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凤主的二妹妹贵为赤阳国贵妃,这样论起来凤主和赤阳帝还是姻亲,凤主怎会人微言轻?”顾盼露出来一点藏不住的怒意,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很冷硬。 晨光笑,不说话。 之后不管顾盼说什么,晨光都只是笑,一言不发。 顾盼就知道不管她用什么话去说服她,晨光都不会答应。 顾盼只好起身告辞,晨光也没说送她。 出了凤冥国驿馆,顾盼的眼光阴鸷起来,她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凤冥国驿馆的匾额,沉着脸离去。 晨光托着腮坐在屋子里,顾盼来找她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顾盼比她想的还要热衷于参政,她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好在朝臣们面前光明正大地抢夺话语权,她想让朝臣们看到她并非是一个摆设。假若她这一次顺利解决了苍丘国和赤阳国的纠纷,朝臣们也会对她这个太后另眼相看,她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不过很显然她用错了方法,晨光笑盈盈地想。 司浅出现在门口,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弯下身,对着她低语了几句,然后将一张信笺交给她。 晨光接过来,信笺上书写有两行字,第一行尽是一些奇怪的字符,在这一行字符下面,则是译出来的文字,那行奇怪的字符译出来的文字书写的是“丑时一刻,萝和亭”。 晨光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一会儿,放下信笺,淡淡说:“总算露出破绽了,我还以为真是我想多了。” 她复又单手托腮,不笑时小脸上表情平平,完全看不出她此刻正在想什么。 …… 丑时一刻。 南台寺,萝和亭。 万籁俱寂的夜。 司玉瑾穿着一件石青色的织锦缎夹袍,缓步登上高高的萝和亭,此处可以俯瞰南台寺的全景。 萝和亭中没人,他在石凳上坐下来,沉着一双浅色的眼眸。一缕细风吹来,吹起他微卷的发丝,他皮肤苍白,嘴唇薄得锋利,微微地抿着时,就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 他的内伤仍未痊愈,他本就身体纤细,正在调养中的他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丑时二刻。 在他还没有觉察到脚步声时,一人已经登上萝和亭,站在入口处。 那人手里提着灯笼,穿了一件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兜帽很深,罩在头上,很难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从身形上去判断,此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形瘦削,气质儒雅,斗篷下面系在腰间的血沁玉佩彰显了此人的身份尊贵。 血沁价格昂贵,有传说,血玉是在死尸中久置千年,死血透渍进玉中,血丝直达玉心形成的,罕见是罕见,却是死尸身体里东西,一般人不会戴在身上。 从第一次见面司玉瑾就感觉到,这位凌王殿下的身体里透着一股阴邪之气,天生的阴鸷。 “我来迟了,让廉王久侯了。”窦轩没有摘掉兜帽,他裹着斗篷坐在石桌前,像是独自前来的,可周围凝滞的空气告诉司玉瑾这附近一定潜伏了不少暗卫。 “凌王亲自邀我,真是罕见。” “替你我联络的人突然毫无预兆地被凤主送入苍丘国的后宫,赤阳国后日就要归国了,我只能亲自联络你。” “孙云儿的那件案子……有些蹊跷。”司玉瑾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是被人算计了。就算是被人算计了,赤阳国和苍丘国走进死路这个局面也不会改变。”窦轩的面色有些阴沉,设的这出局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将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自从发生这件事,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气,那是被人打乱了棋局的愤怒。 司玉瑾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知道他亲自把他叫出来,多半是为了孙云儿自杀案造成的苍丘国和赤阳国的僵局。 司玉瑾没有积极开口,他在等待窦轩说明,然后再应对,这样才不会太被动。 “凤冥国的凤主……”静默了一会儿,窦轩开口,他笑着对司玉瑾感叹,“真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女人,对吧?” 司玉瑾没有回答,窦轩不会平白提起晨光,他没有草率回应。 “媚惑了龙熙帝和苍丘国的樱王还不够,就连赤阳帝最近也总在幻想要把美貌倾城的凤主据为己有。”窦轩用称赞的语气,意味不明地说,顿了顿,漫不经心地道,“可她却设局加深了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的矛盾,终于让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关系走进了死局。” 司玉瑾蹙了一下眉,窦轩的结论让他有点意外,他感觉到了孙云儿自杀案是有些蹊跷,但却没往那是晨光设的局这方面去联想,他有些吃惊。 “廉王日夜在凤冥国驿馆,最近都没有发现凤主的异样吗?”窦轩似笑非笑地问。 “没有。凤主不常出门,就算出门也只是去街上逛逛,没有去过可疑的地方。” “这才是她的厉害之处,她从来不用亲自动手,她有许多个出色的下属替她处理任务,这些下属每一个拿出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这一点司玉瑾不否认,拥有众多出色的手下的确是晨光的厉害之处,她的那些仿佛永远都不会背叛她的忠诚下属,是令许多人都嫉恨的。 “廉王殿下,”窦轩轻轻地、幽幽地、含着笑说,“这样的女人,不能留。” “凌王的意思是……”司玉瑾终于做出了反应,在窦轩的话音刚落时,他看着他,迅速开口,沉声道。 “我会向廉王提供最优秀的武器。五国会就要结束了,赤阳国会先一步启程,我与廉王只有今天见面的时机,这之后我会尽我所能为廉王提供最好的武器。廉王殿下,令妹,也就是凤冥国的凤主,不能让她走出苍丘国境内,一旦凤主回到凤冥国,如鱼得水的她威胁一定会更大。” 第四百七八章 心魔 司玉瑾的心脏咯噔一声。 他很吃惊。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惊慌失措。他心里没底,这让他突然就瑟缩了一下。 苍白色的脸庞上依旧没有表情,可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这份急促感让他的指尖都变得微微颤抖。 “凌王的意思是,要我牵头,在苍丘国境内围杀凤主,让她回不了凤冥国么?”司玉瑾努力沉着声线,低声追问。 “不是牵头,我会将最优秀的武器全部交到廉王手里,由廉王来筹谋。廉王是凤主的兄长,又掌管凤冥国这么多年,凤主对廉王是不会有疑心的。 在苍丘国的境内动手最好,苍丘国的樱王与凤主似乎存在私仇,在苍丘国境内解决掉凤主后,只需要将罪名加到苍丘国身上,到时候不论是龙熙帝还是凤主的那些个出色的手下,想要替凤主报仇的,只会找上樱王,绝对不会怀疑到廉王的头上。廉王还可以借着替凤主报仇的机会,趁机收拢凤主的那些个手下。” 司玉瑾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不可否认,窦轩的话让他动了心。 这一天是早晚的事,只要他一直不想被晨光踩在脚下,只要他还想反抗,这一天只是或早或晚发生的事情。 可他搞不清楚窦轩怂恿他这么做的目的,说这件事对窦轩没有好处司玉瑾绝不相信,司玉瑾必须要知道窦轩怂恿他的真正意图,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接受他的提议和援助。 司玉瑾忽略了在听说要刺杀晨光时所产生的那一丝不自在,开门见山地问: “凌王这么做,究竟是想要从这件事中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廉王完全不需要怀疑我的用心,我从这件事里获得的好处不是从凤主身上获得的,而是这件事的结果。我与苍丘国的樱王有一些个人仇怨,这件事不需要说给凤主知道,但我确实是想从这件事里得到这点好处。” 窦轩是一个优雅谦顺、性情和善、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他总是在微笑,举手投足都带着斯文重礼的真性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外观各种和善的人,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不管是在做什么都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阴鸷,无论是他的说话还是他的举止,都是如此。 司玉瑾对窦轩的解释不置可否,他没有立刻做出表态。 窦轩见状,勾起了淡色的唇,皮笑肉不笑地问: “难道,廉王对凤主,舍不得?” “没有舍不得……”司玉瑾平声否认。 在他话音未落时,窦轩已经开了口,他接着刚才的话,加深了笑容,望着司玉瑾,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廉王也认为,作为一个女人的凤主殿下,很迷人,对吧?” 司玉瑾苍白的脸刷地变了色,他突然变得阴厉起来,无论是眼眸还是面色都变得阴厉起来,带了怒意和杀意,他用滞血般冰冷的嗓音沉声反问: “凌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窦轩没有被他充满杀气的眼神击退,他的眼里一丝畏惧都没有,他对司玉瑾的恼羞成怒很不以为然,他淡淡地笑说: “一国的皇子,做成廉王这样确实很为难,看似掌握着凤冥国的大权,实则却是被妹妹牢牢地掌控着。作为兄长,居然被妹妹狠狠地踩在脚下无法翻身;作为男人,却被当成玩物一样肆意地利用着,根本就没有被当成人来看。如此过了这么些年,也是辛苦廉王殿下了。” “凌王殿下,请你注意言辞。”司玉瑾看着他,用警告的语气冷冷地说。 “是我失言了,廉王勿怪。”窦轩含着并不诚恳的笑容,说,顿了顿,他扬高声调,笑吟吟地道,“廉王心疼凤主,不愿意和凤主兵戎相见,这我能明白。可是反过来说,假如是凤主针对廉王,凤主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廉王不如想想,假若凤主突然得知,搅乱了凤冥国的南越会居然是出自廉王的手时,凤主会作何反应?假若凤主得知廉王一直在与别国联络,意欲推翻凤主在凤冥国内的统治,凤主又会怎么处置?廉王,恕我直言,凤主不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反而她会把你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这是最轻的处罚。” 司玉瑾笔直地看着他。 司玉瑾苍白色的脸庞依旧是苍白色的,并没有对他的话产生太多的改变。 “凌王这是在威胁我?”过了一会儿,他嗓音阴沉地开了口,冷声问。 “我只是在提醒一下廉王。”窦轩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对手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稍微不留神,被大卸八块的不是她,而是你。况且,你真的甘心吗,永远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廉王既是长子又是长兄,当年先帝驾崩,继承皇位的难道不应该是廉王吗?为什么会是凤主?凤冥国皇族又不是没有皇嗣,她只是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资格继承帝位?廉王,凤冥国应该是属于你的才对。这样好的机会摆放在你眼前,你为什么要错过?你真的甘心你要一辈子被你的妹妹踩在脚下,永远都不能翻身,一辈子作为她的奴隶吗?” 窦轩含着笑问,虽是含着笑意,语气却很咄咄逼人。 司玉瑾望着他,没有立刻发言,他用森冷的目光望着他,许久都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窦轩噙着笑,没有催促他。 司玉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强而有力地跳动着,比之从前,多了许多存在感。 寅时一刻。 司玉瑾和窦轩的密谈结束。 窦轩率先离开萝和亭,他略显焦躁,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步履匆匆地下了山,裹着斗篷走出南台寺大门,一辆朴素的马车正停在寺院的大门口,有配着剑的近卫正候在马车旁。 近卫见司玉瑾出来,连忙迎上去,站在司玉瑾面前,才要开口,窦轩先一步开了口,他语气急促地问: “怎么样?可有回话?” “回殿下,消息送出去了,可樱王殿下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窦轩闻言,拧紧了眉。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向晏樱递信了,可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晏樱……! 第四百七九章 晨光的想法 月黑星稀。 凤冥国驿馆。 晨光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色长裙,懒懒地伏趴在床上,火舞跪坐在她身后,用一双玉指纤长的手在她的肩背上轻重有序地揉捏着。 香炉里焚着气味幽淡的安神香,主调是浅浅的柑橘味道。 隔着一道纱幔,司浅站在床下,低声道: “派去的人在南台寺果然看到廉王前去赴约,之后又有一人上了南台寺,经辨认,是赤阳国的凌王。但因为南台寺附近入夜之后守备森严,派去的人只发现了今夜邀约廉王的人是凌王,却没办法潜进去,也不知道今晚他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交谈了一个时辰左右,凌王先离开了,之后过了小半刻钟,廉王才出来。我们的人远远地看着他进了驿馆,之后一直没有出去,才回来回报的。” 晨光闭着双眸,听完司浅的轻声汇报,沉默了半天,一直没有言语。 “潜进来给廉王送信的人是借着给厨房送菜的机会潜进来的,是个老手,做得极隐秘,若不是殿下在廉王身边安插了人手,在那人潜进来时第一时间发现并先下了手,这一回就错过去了。”司浅轻声说。 他这么说大概是在称赞她,称赞她的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可晨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并不信任司玉瑾,可她不喜欢司玉瑾背叛她,因为司玉瑾很有用,是凤冥国中罕见的可用之人。 晨光不喜欢司玉瑾,司玉瑾从始至终都将他最尖锐的一面对准了她,虽然他对她言听计从,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他隐藏起来的对她的尖锐。她不喜欢别人将尖锐的一面对着她,她喜欢圆润的那一面,她喜欢彼此愉快的氛围,而不是针锋相对,哪怕这份针锋相对是暗藏着的。 她明白司玉瑾被她踩住会不甘心,她明白,却不理解,她压根就不想理解,因为她只想要他身上的才能和他对她的顺从,其他的她都不想要。 司浅见她一直在沉默,也不说话,细微的呼吸声并不是睡着时的样子,想了想,他开口,低声道: “殿下,虽然不知道廉王和凌王密会时交谈了些什么,但他二人牵扯在一块,很有可能会对凤冥国不利,殿下要不要先下手,将廉王除去?” 晨光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凌王到底要做什么,一个血统都不纯的杂毛狗,也想在这盘棋上插一脚吗?” “殿下的意思是……” “能在凤冥国内挑动军方建立起南越会的人,必是对凤冥国内非常熟悉,又有一定权利背景的人。我的确因此怀疑过司玉瑾,但司玉瑾手中的权利是我放给他的,他并没有能越过我去的权利,况且经营南越会需要大笔的钱财,司玉瑾他没有。所以,虽然通过那本怪书和司玉瑾收到的秘密字条可以断定司玉瑾是在凤冥国内经营南越会的人,但他应该只是凤冥国内的经营人,是南越会上层的成员之一,并非真正的主使者。我一直怀疑南越会有别国背景,窦轩虽然是赤阳国的凌王,目前也很受赤阳帝的器重,在赤阳国也有一定的权利,可他再有能耐毕竟根基尚浅,始终越不过赤阳帝去。我不能确定,南越会的他国背景究竟是来自赤阳国,还是来自苍丘国。” “殿下是怀疑晏樱吗?”司浅轻声问。 “窦轩和晏樱,我一直感觉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可是我不能确定,晏樱他又不肯提赤阳国的事情,哪怕直接问他,他都不会回答。”晨光说,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从软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靠在身后的一堆软枕里,揉了揉眉心。 司浅微皱了一下眉:“这段日子,属下一直亲自盯着晏樱,可晏樱没有任何动作,之前司十探到的他背后的那股不明势力也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有。”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大概是因为我在宜城的缘故吧,他那个人,每次谨慎起来,都让人很讨厌……” 司浅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殿下对他谈起沈润,他更不喜欢殿下对他谈起晏樱,虽然这份不快他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和晏樱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殿下她…… 司浅及时收敛起心绪,不再顺着刚刚的心思想下去,他将头脑恢复到之前的空白色,他的头脑是用来接收殿下的命令的,不会拿来用在胡思乱想上。 晨光沉吟了大约两刻钟,她在反反复复地思索,然后她开口,低声道: “小浅,有赤阳国和苍丘国的这一段事,五国会肯定不欢而散,赤阳国八成会提前离开,接着五国会结束,等到凤冥国离开时,我不走了,我打算留下来探一探晏樱的底细,让司十代我回去吧。” 司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觉得这样做不妥,可又说不出缘由,以殿下的能力,要做到悄无声息地打探晏樱的底细,应该不难,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这样子就好像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无能似的,是他们一直没有打探出结果,所以需要殿下亲自出马。 司浅想说点什么,微动了一下嘴唇又不知道开口后要说什么,他垂着头,心里有点惭愧。 “若殿下留在苍丘国,属下也要一同留在苍丘国。”司浅要求。 “你当然要留下,我这边也离不开你,你和小曦都留下。” 司浅绷着的心才松快了一些,应了一声“是”。 晨光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便叫司浅退下了。 司浅退下去之后,晨光更深地陷在软枕堆里,手托着腮,定定地出神。 火舞跪坐在她对面右侧方的位置,正在揉捏她白白嫩嫩的小脚丫。 晨光摩挲着嘴唇,静静地望着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她的眼睛酸了,才微微眨动了下,她收回目光,望向垂着头被烛光映得微红的火舞的脸颊,她想说话,想说的话冲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抿了抿浅粉色的唇。 她感觉到了一阵无法用言语说出的疲惫,她闭上了双眸。 她是软软的晨光,可她不是软弱的晨光。 第四百八十章 秘密潜伏 月黑星稀。 凤冥国驿馆。 晨光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色长裙,懒懒地伏趴在床上,火舞跪坐在她身后,用一双玉指纤长的手在她的肩背上轻重有序地揉捏着。 香炉里焚着气味幽淡的安神香,主调是浅浅的柑橘味道。 隔着一道纱幔,司浅站在床下,低声道: “派去的人在南台寺果然看到廉王前去赴约,之后又有一人上了南台寺,经辨认,是赤阳国的凌王。但因为南台寺附近入夜之后守备森严,派去的人只发现了今夜邀约廉王的人是凌王,却没办法潜进去,也不知道今晚他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交谈了一个时辰左右,凌王先离开了,之后过了小半刻钟,廉王才出来。我们的人远远地看着他进了驿馆,之后一直没有出去,才回来回报的。” 晨光闭着双眸,听完司浅的轻声汇报,沉默了半天,一直没有言语。 “潜进来给廉王送信的人是借着给厨房送菜的机会潜进来的,是个老手,做得极隐秘,若不是殿下在廉王身边安插了人手,在那人潜进来时第一时间发现并先下了手,这一回就错过去了。”司浅轻声说。 他这么说大概是在称赞她,称赞她的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可晨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并不信任司玉瑾,可她不喜欢司玉瑾背叛她,因为司玉瑾很有用,是凤冥国中罕见的可用之人。 晨光不喜欢司玉瑾,司玉瑾从始至终都将他最尖锐的一面对准了她,虽然他对她言听计从,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他隐藏起来的对她的尖锐。她不喜欢别人将尖锐的一面对着她,她喜欢圆润的那一面,她喜欢彼此愉快的氛围,而不是针锋相对,哪怕这份针锋相对是暗藏着的。 她明白司玉瑾被她踩住会不甘心,她明白,却不理解,她压根就不想理解,因为她只想要他身上的才能和他对她的顺从,其他的她都不想要。 司浅见她一直在沉默,也不说话,细微的呼吸声并不是睡着时的样子,想了想,他开口,低声道: “殿下,虽然不知道廉王和凌王密会时交谈了些什么,但他二人牵扯在一块,很有可能会对凤冥国不利,殿下要不要先下手,将廉王除去?” 晨光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凌王到底要做什么,一个血统都不纯的杂种狗,也想在这盘棋上插一脚吗?” “殿下的意思是……” “能在凤冥国内挑动军方建立起南越会的人,必是对凤冥国内非常熟悉,又有一定权利背景的人。我的确因此怀疑过司玉瑾,但司玉瑾手中的权利是我放给他的,他并没有能越过我去的权利,况且经营南越会需要大笔的钱财,司玉瑾他没有。所以,虽然通过那本怪书和司玉瑾收到的秘密字条可以断定司玉瑾是在凤冥国内经营南越会的人,但他应该只是凤冥国内的经营人,是南越会上层的成员之一,并非真正的主使者。我一直怀疑南越会有别国背景,窦轩虽然是赤阳国的凌王,目前也很受赤阳帝的器重,在赤阳国也有一定的权利,可他再有能耐毕竟根基尚浅,始终越不过赤阳帝去,我只是不能确定,南越会的他国背景究竟是来自赤阳国,还是来自苍丘国。” “殿下是怀疑晏樱吗?”司浅轻声问。 “窦轩和晏樱,我一直感觉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可是我不能确定,晏樱他又不肯提赤阳国的事情,哪怕直接问他,他都不会回答。”晨光说,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从软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靠在身后的一堆软枕里,揉了揉眉心。 司浅微皱了一下眉:“这段日子,属下一直亲自盯着晏樱,可晏樱没有任何动作,之前司十探到的他背后的那股不明势力也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有。”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大概是因为我在宜城的缘故吧,他那个人,每次谨慎起来,都让人很讨厌……” 司浅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殿下对他谈起沈润,他更不喜欢殿下对他谈起晏樱,虽然这份不快他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和晏樱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殿下她…… 司浅及时收敛起心绪,不再顺着刚刚的心思继续想下去,他将头脑恢复到之前的空白色,他的头脑是用来接收殿下的命令的,不会拿来用在胡思乱想上。 晨光沉吟了大约两刻钟,她在反反复复地思索,然后她开口,低声道: “小浅,有赤阳国和苍丘国的这一段事,五国会肯定不欢而散,赤阳国八成会提前离开,接着五国会结束,等到凤冥国离开时,我不走了,我打算留下来探一探晏樱的底细,让司十代我回去吧。” 司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觉得这样做不妥,可又说不出缘由,以殿下的能力,要做到悄无声息地打探晏樱的底细,应该不难,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这样子就好像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无能似的,是他们一直没有打探出结果,所以需要殿下亲自出马。 司浅想说点什么,但微动了一下嘴唇又不知道开口后要说什么,他垂着头,心里有点惭愧。 “若殿下留在苍丘国,属下也要一同留在苍丘国。”司浅要求。 “你当然要留下,我这边也离不开你,你和小曦都留下。” 司浅绷着的心才松快了一些,应了一声“是”。 晨光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便叫司浅退下了。 司浅退下去之后,晨光更深地陷在软枕堆里,手托着腮,定定地出神。 火舞跪坐在她对面右侧方的位置,正在揉捏她白白嫩嫩的小脚丫。 晨光摩挲着嘴唇,静静地望着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她的眼睛酸了,才微微眨动了下,她收回目光,望向垂着头被烛光映得微红的火舞的脸颊,她想说话,想说的话冲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抿了抿浅粉色的唇。 她感觉到了一阵无法用言语说出的疲惫,她闭上了双眸。 她是软软的晨光,可她不是软弱的晨光。 第四百八一章 掩藏在回忆里的信息 夜,一道蜿蜒的闪电划过天空,仿佛游蛇一般割开厚厚的乌云,天地间一刹耀白,滚滚雷声接踵而至,狂风骤雨,势如瓢泼。 大雨中,风正在输送紧张的气息。 晨光坐在灯下,单手托着腮,聆听着哗哗啦啦的大雨声,雨声响亮,有风声混在其中,盖住了原本燥热,为夏夜带去凉意。 “殿下,大街上有军队行进的声音,尚不知道是哪一支军队,但人数众多,能有上万人,正向皇宫的方向去。”司九无声地飘进来,带来一缕细风软雨,她轻声通报说。 晨光默了片刻,似才回过神,她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司九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询问,就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晨光安静地托着腮,她对宜城在半夜里突然出现不明军队的事不怎么在意,既然是向皇宫的方向,就不是冲着她来了,跟她完全没有关系。 此时她正在心里想晏樱的事,晏樱背后的那股不明势力一直困扰着她,让她迷惑又戒备。 为了寻找晏樱曾留下的破绽,她终于下了决心,花费了许多时间,将她和晏樱从初遇到分离的那段岁月从前到后仔细地想了一遍,十分仔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她看到了许多她以前从来没有留心过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年幼,也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的一颗心全在晏樱身上,她对他是完全信任的,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帮助他顺从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那个时候能让她一直放在心上的始终是晏樱。 她想起了这些事情,她曾经的心境,忽然有些好笑,那个时候的她还真是天真又单纯。 她想起了在和晏樱最要好的那段岁月,晏樱曾经拉着她的手,在每一次两个人偷偷去玩耍的时候,他总是带着她往圣子山最隐秘的地方钻,那个时候她还以为他是因为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所以故意选择避开人的地方。她记得他还问过她,圣子山中有哪些隐秘、可疑或是守卫十分森严的地方,她那个时候还以为他只是想要多了解一点圣子山。可是现在再回想起来,她想,他的那些奇怪的举止其实只是他想要在圣子山中寻找某样东西。 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要找什么,但是在这次仔细的思考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误闯了禁地之后发现了圣子山禁地的秘密,可现在再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他应该是在进入圣子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圣子山禁地的秘密了。 圣子山禁地,那是历代圣子山神女的埋骨之所,同时也是在凤鸣帝国亡国之后,作为凤鸣帝国最后一任司姓国师的司家祖先的坟墓。 如果说,晏樱他是在进入圣子山之前就知道了圣子山中有一处连晨光都不知道的禁地,晏樱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当晨光用成年人的眼光去回忆曾经还是少年的晏樱时,她突然觉得,有许多时候,晏樱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就比如当他在和晨光熟悉了之后,晨光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时,他回答说他来自苍丘国,在他回答完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然后有些紧张地告诫晨光忘了这句话,千万不要说出去。晨光直到现在依旧不解,圣子山中的孩子不完全是凤冥国人,他来自苍丘国的事情为什么要隐瞒?明明在后来时他都不拒绝给她讲苍丘国的风土人情。 那个时候晨光很听话地将他说的话忘掉了,直到后来二人对立时她才重新想起来原来他告诉过她。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 晨光也是最近才知道晏樱出自宜城晏家,在两个人最要好的时候晏樱都没有对她讲过自己的家,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家里是做什么的,这些事情晏樱从未提过,哪怕她感觉他那时候很想家他也没有提过,关于他的身世,还是在晏樱成为樱王之后,晨光自己打听到的。 晨光的心里突然有点堵。 她和晏樱认识了这么多年,一块长大,她看着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结果他居然有着很深的她毫不知情的背景,她一点都知道,还自傲地以为她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她以为他的什么事她都知道,她因此自满又傲慢,她以为她了解他的一切,所以掌握了他的全部弱点。原来他身上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也就是说,她从没有完全地了解到他,她所看到的那些不过是最表面上的最肤浅的。 真让人不愉快,晨光在心里想。 破晓时分。 持续了半个晚上的嘈乱声终于平息。 蜡烛就快燃尽,晨光依旧睡意全无。 窗外,大雨止歇,湿漉漉的空气从窗外扑进来,晨光嗅到了水雾里淡得几乎嗅不到的血腥味。 “殿下,”司浅快步走进来,低声通报道,“昨天夜里,顾顺以清君侧的名义率领三万军队突然逼宫造反,被五万近卫尽数剿灭。同时顾顺的副将于城外集结八万顾家军助宜城,还没到城门口就被来历不明的十万大军围剿,顾顺与其副将被生擒,在半个时辰前由晏樱下令被执行车裂,苍丘国的文武官全部被召进宫观看了行刑,顾氏一族因为谋逆作乱,被抄家下狱,明日全族问斩,包括襁褓中的婴孩。” 晨光皱起了眉:“来历不明的十万军队?谁的军队?” “十万人已经驻扎在城外,貌似是晏樱的,虽不能完全确认,但八成准是晏樱的人。” “他哪来的十万军队?”晨光秀眉蹙得更深,她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甚至都觉得有点好笑。 晏樱虽然出自宜城望族的晏家,可晏家早就被灭了满门,他的身边只有晏忠,否则他不可能在圣子山被囚禁那么多年。及至他逃出圣子山……他逃出了圣子山……他为什么会突然逃出圣子山?真的只是因为他从司彤的手里取得了武器人的密造法,又造访过了他心心念念的圣子山禁地,如愿以偿又怕被圣子山的人灭口,所以才逃走的吗? 第四百八二章 晏樱的私军 晏樱在离开圣子山后没有回到苍丘国,而是潜伏在龙熙国,他在龙熙国时一直在找机会控制沈润的父皇,想要用长生不老丹控制沈崇的头脑,暗中操纵龙熙国,这至少说明了他那个时候有顾虑,不能明目张胆地回到苍丘国。 那个时候老苍丘帝还活着,老苍丘帝是灭了晏氏一族的人,晏樱不敢回国情有可原。 在龙熙国的谋划失败后,晏樱被迫回国,那个时候老苍丘帝还在世。晨光突然想,在那个时候,失败了的晏樱究竟是怎么顺利回国,又顺利潜入宜城,在老苍丘帝的眼皮子底下成为苍丘国国师,还成功勾结上顾家,最终铲除异己,将幼帝送上苍丘国帝位的? 到了明日,在顾家名正言顺地从世上消失之后,晏樱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挟天子令诸侯了。 他因为她的破坏,从龙熙国铩羽而归后,在情势对他很不利的苍丘国里重新振作,冒险前行,披荆斩棘,直到顺利走到今天,这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助他。 那么,到底是谁在帮助他? 十万军队,即使他是晏家的少爷,就算晏家现在没有被灭族,也不可能一下子调动十万军队,更何况晏家是文臣并非武将,这十万军队到底哪来的? 晨光凝着眉,心里头比刚刚更堵得慌,她有点喘不上气。 “殿下。”火舞匆匆走进来,语气急促地道,“司七传来的消息,凤冥国的队伍在七夏岭遭遇埋伏,不明势力派出了上千人围杀,我方军队折了一半,包括高将军在内的四个文官和三个武将均受了重伤,廉王为了救‘殿下’负伤,司十亦受了轻伤,殿下没有和使团一块归国的事情暴露了。另外据司七说,埋伏在七夏岭的千人,其中一半是武器人。” 晨光撑着腮,绷着嘴唇,一言未发,火舞望见了她乌黑的瞳仁中那一闪即逝的幽红光芒。 …… 樱王府。 处决了顾氏一族后,晏樱回到府中,坐在外书房里,看着从七夏岭寄来的加急信函。 凤冥国使团遭遇埋伏,千名杀手一半是武器人,凤冥国的凤主不在凤冥国的归国队伍中。 联想到最近他的手下在坊间得到风声,说似乎有人正在暗中打探晏家的底细。 晏家被灭门许多年还有人打探晏家的底细,实在很惹眼,晏樱思来想去,那个打探晏家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晨光了。 她终于对他感兴趣了,他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可惜她是打探不出来的。 因为在当年,晏家及附属晏家的所有家族全部被杀掉,没有留下活口,至于现在属于他的人,她是打探不出来的。 晏樱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武器人”那三个字上,他想,在晨光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该不会以为人是他派的吧?她真那样以为,他就真的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他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 她现在在哪儿呢? 会在宜城吗? 还是说,她只是和大部队分开,先一步回凤冥国去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晏樱皱了皱眉,将信纸攥在掌心里揉成一团,再次摊开手掌时,雪白的信纸已经碎成了一摊粉末。 侍女急匆匆地走进来,皱着眉,语气慌乱地道: “主子,太后驾到!” 一语未了,顾盼已经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步摇微乱,长裙也因为她飞快的步速皱了几个褶子。她轮廓锋利的眉眼比平常更添几分锐利,她凤眸含怒,柳眉倒竖,径直冲到晏樱面前。 晏樱站起身。 隔着一张桌子,顾盼扬起手,一巴掌扇过来。 晏樱蹙了一下眉,他握住她的手腕,冷声质问:“太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顾盼怒不可遏,用力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开,她怒瞪着他,厉声道: “你处置顾顺是应该的,我不恼,可你下令将顾家灭族,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记得我允许你这么做!” 顾盼是想要除掉顾顺,因为顾顺已经对她和幼帝造成了威胁,尤其这次顾顺逼宫造反,处置掉他是应当的,顾顺那一支全部清除她都不会反对。可绝不能灭掉顾氏一族,顾家是她的外戚,她只是想铲掉不听话的,换成听话的,她不能没有外戚,可晏樱却将顾家灭门了,她气急败坏。 晏樱淡蔷薇色的唇轻浅地勾起,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顾家犯的是谋逆之罪,满门抄斩是正确的判决。” “谋逆的人是顾顺!”顾盼瞪着他怒道。 “顾顺姓顾,一人谋逆满门抄斩,这有什么不对么?”晏樱松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问。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顾盼卡在胸口的怒意更深,旺盛如火: “我们顾家可是帮你除掉了当年诬陷晏家的谢家,又助你替晏家翻案,让你有了今天的地位,你现在是要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吗?”她用谴责的语气,厉声质问。 “忘恩负义?”晏樱用嘲弄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微笑着说,“太后娘娘的话说反了吧,明明是我帮你们顾家除掉了谢家,又替你除掉了先皇、太子、皇后和八皇子,若不是有我,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后?若不是有我,你怕是早就被一根白绫绞死替先帝殉葬了。忘恩负义的是你才对吧。” “你……”他的嘲讽让顾盼一口怒气憋在喉咙里,她脸色刷白,想要反驳,却织不出反驳的句子,她怒目圆睁,疾言厉色,大声呵斥道,“你放肆!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对我用这样的语气!你只是一个罪臣之子,你是仰仗着我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你能有今天的显赫全部是因为我!现在你得了你想要的,你就要过河拆桥?你是觉得我对你没有用处了,所以想连我也一块处置了?呵!你想甩掉我去找凤冥国的那个臭丫头?你想成为那个小婊/子众多男人里的一个?你不是很爱干净么,连我碰你一下你都不愿意,怎么那种人尽可夫养了一后宫男人的女人,你就不嫌她脏了?”她用讥讽的语气冷笑着问。 晏樱看了她一眼,毫无预兆地,抬手给了顾盼一记耳光。 顾盼的身体旋转了半圈,重重地摔坐在地上,她一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用震惊的眼光瞪着他,不敢相信地道: “你居然敢打我?” “你以为我不会打你么?”晏樱淡淡地望着她,声音静而平缓,他漫声问,“你算什么东西?” 第四百八三章 宜城旧事 顾盼用愤恨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晏樱,两片染成红色的嘴唇比平日时看上去更加刻薄锋利。 同样是倔强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被她用上,晏樱就有种不屑的感觉。他望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唇角的讽刺如冷厉的匕首,刺进顾盼的心。 “太后娘娘,做人要识时务。”他对她说,然后对着门外淡淡吩咐了声,“来人,送太后回宫。” 两个侍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拉起坐在地上的顾盼,将她送了出去。 顾盼用怨憎的眼光盯着晏樱,她没有叫嚷,她是个识时务的人。 晏樱看着她下去了。 顾盼是个还算聪明的女人,可惜的是,她的聪明果断只适合施展在后宫里,用在别的地方,稍显勉强了。 流砂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封着火漆的信笺。 “主子,这是名剑山庄派人送来的。” 晏樱接过来,拆开,望着信笺上简练娟秀的几行字,顿了顿,抬起头,对着流砂淡声吩咐: “我要去一趟名剑山庄,这段日子你在宜城里,加派人手去查凤主的下落。” “是。” 提到晨光,这时候晏樱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弯着唇角看着流砂:“凤冥国使团遇袭,听说司十受伤了。” 流砂眸光微闪,停顿片刻,低声回答:“是。” “你要是想去看她,我可以放你去一趟。” 流砂犹豫了一下,语气坚定地回答:“不,属下留在宜城。” 晏樱看了他一眼。 流砂追随他多年,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他们主仆在女人上都是一出悲剧。 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狡猾的小猫到底去了哪里?他突然很想见她,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急切,他要见她。明明才分开没多久,他却非常想见她。他就是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哪怕她总是讽刺他,那也算是她和他说话了。 至于在见到她之后,他想,他还是要杀了她的。他们无法共存,无法共存的理由不止一个,是无数个,理由多到连想要努力去化解都没有办法。 …… 月圆之夜。 肃静的小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好在此处偏僻,即使出现异常的响动,也不会惹人怀疑。 嫦曦走进西边那座连接着地下密室的院落,最后一只肥硕庞大的血蝙蝠与他擦身而过,餍足地飞向黑夜。 嫦曦嫌恶地将目光从那只獠牙尖厉的血蝠身上收回,向堂屋的大门走去。 火舞和司九正侯在门外。 嫦曦看了她们一眼,低声问: “司浅进去了?” “进去了。”火舞轻声回答。 “有异常么?”嫦曦追问。 火舞知道他问的是殿下在发作时有没有异常,她皱了一下眉: “先兆不强烈,发作时却比上一次更加激烈。” 嫦曦心脏微沉,他拧紧了眉。 火舞垂眸,陷入沉默。 司九在他二人的脸上看了一眼,无声地转过头,望向紧闭着房门的密室。她望着那扇漆黑的大门,她只有一只眼睛,在那只苍白的大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道连她自己都没能觉察的水光。 …… 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密室。 司晨平卧在石床上,沉沉地昏睡着。纱被下,未着寸缕的肌肤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她衰弱地闭着双眸,无法从她的身上感觉到生的气息。 司浅坐在床边,面色苍白。他静静地望着她的脸,瘦窄的小脸,上面粗筋密布,尚未消退,血蝠在她漂亮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狰狞的咬痕,纵横交错,已经看不出她本来的模样。 司浅的心里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 他望着她,突然抬起了手,他想要去触碰一下她的脸。 她是昏睡着的,即使他这么做了她也不会知道,可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屈起手指,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他一直牢记着主仆尊卑,男女有别,除非必要时刻,否则他不会对她做出不规矩的举止。 他是效忠于她的人,这一生都是,他不会有逾矩的念头,也不会放纵自己去扰乱她的心。 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咬着牙撑到今天是想为他们争取做人的权利,不是野兽,不是怪物,更不是任由权贵摆弄的工具。只有登上高位,手握重权,他们的异能他们的生死才能归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她一直往上爬,不敢有片刻懈怠。 可他们又何尝不是,他们又何尝不是想让她自在快活。她比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要痛苦,却让同样身负苦楚的他们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快乐。他想让她一生安好,不管她的寿命多久,他只愿她一生安好,为此他会护她登上御座,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利,哪怕这些需要用鲜血去铺就,他甘之如饴,毫无怨言。 …… 在昏睡了三天之后,晨光终于醒来了,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残留了一些结痂。晨光摸着时觉得难看,有点沮丧,用帕子把脸遮上,缩在床角,不想去照镜子,也不想起床。 今天是嫦曦陪着她,他笑了笑,也没催促她起床,去廊下,将小泥炉上温着的细粥盛出来,端进屋,坐在床前,舀起一勺,吹凉,含着笑送到晨光嘴边。 晨光的身上很痛,伤口结痂了仍旧疼痛,还有那些在痛苦中被迅速消耗掉的体力,很难快速补充回来。她不太想吃东西,却还是将帕子掀起一角,露出脱皮绽裂的嘴唇,乖乖地将粥吃进去。 每当这个时候,嫦曦总是会在心里感慨,殿下真是长大了,在对待自己的身体时变得小心珍惜,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任性地糟蹋,是好是坏都不在乎。 在喂晨光吃下一小碗细粥后,嫦曦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唇,方开口,他说: “殿下,当年晏家被灭门是由谢家执行的,晏家叛国案牵涉到的人家基本都被灭了满门,其中还有大半是江湖人士,包括万仞山庄在内苍丘国的四大名庄,其中两家牵涉晏氏叛国案,七小庄里也有四家因为晏家的案子遭到牵连。那场惨案现在看来亦十分惨烈。谢家原本只是倚仗晏家生存的小族,因为弄倒了晏家,从此飞黄腾达,渐渐的,开始能和顾家比肩,直到几年前晏樱从中作梗,顾家才终于扳倒了谢家。” 第四百八四章 可疑的山庄 “江湖人士?”晨光皱了一下眉。 “是。苍丘国有四大庄,分别是万仞山庄、名剑山庄、飞鹤山庄和飞霞山庄。万仞山庄的元家和名剑山庄的金家都曾是赫赫有名的兵器商。后来万仞山庄与朝廷联合,放弃其他产业,专为朝廷打造精锐兵器,成了朝廷御用的军器商。一直以来,朝廷和万仞山庄的往来靠的都是晏家,后来晏家犯案,万仞山庄也不曾幸免,遭到了朝廷的围剿。 飞鹤山庄与万仞山庄有生意往来,亦没能留下,其他的还包括七小庄中的孔雀庄、九华庄、藏剑庄和万梅庄,都是因为跟朝廷有军器生意的往来,招来了杀身之祸。在那之后,苍丘国不再用民间商人,改为成立军器衙门,朝廷自己制造军器,这之后民间也不再有像万仞山庄那样自家经营军器的人家了。” 军器商人不同于其他皇商,军器商因为是制造军器,身份特殊,生意敏感,虽然做得好可以得到显赫的地位,可掌握着一国的军器,就算再小心谨慎,也很容易招惹来杀身之祸, “名剑山庄则只专注民间的铸剑工艺,万仞山庄被灭门后,名剑山庄一度停止了铸剑生意,直到新帝登基,近两年名剑山庄才又开始铸剑。名剑山庄一直很收敛,若不是这次调查晏樱,我都忘记了苍丘国还有两大庄和三小庄尚存在在世上。” “名剑山庄有什么可疑吗?”晨光见他重点提到名剑山庄,疑惑地问。 “可疑算不上。那名剑山庄的庄主七年前病逝,留下年轻的夫人和一对双生女儿,现在掌权的人正是庄主夫人。庄主夫人在夫君去世后代夫掌家,将名剑山庄经营得有声有色,近两年又及时重开了铸剑买卖,名利双收。” 晨光没能从他的话里找到重点,狐疑地望着他。 嫦曦莞尔一笑。 “我派出去的人花了许多手段,一路打探到谢家祖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相关的人,虽然没多大用处,却意外打听到了一则有趣的消息。那人以前在谢老太爷身边当差,谢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谢家和晏家有不少往来,两家关系不错,等谢老太爷过世,这人因为上了年岁身体又不好,就受了主子恩典,赎了身,一家人离开宜城,回原籍做了小地主,那之后没多久,谢家就因为扳倒晏家一飞冲天。至于从他那里打听到的有趣消息是什么,殿下还是亲自问他吧,人我带来了,殿下可以随时召他过来。” 晨光一头雾水,她忍不住好奇心,想了想说:“那就现在吧,让他过来。” 嫦曦答应了。 晨光坐在床上,放下幔帐,不久,嫦曦将一名诚惶诚恐的老者领了进来。 晨光让他坐下,问了他几句话,他的回答和嫦曦转述给她的话差不多,老人知道的都是晏家被灭门之前的事情。 因为晏家和谢家的关系,老人见过几次晏樱的祖父和父亲。据老人说,晏樱的祖父和父亲虽出身宜城望族,却豁达豪迈,喜欢结交朋友,不管是权贵还是草莽,只要是仁义之辈,他们都愿结交。 及至说到谢家曾用污蔑的手段扳倒了一直帮助他们的晏家,老人无言,他不好在背后议论旧主,自然说不出话来。 “你说说晏家的小公子。”嫦曦笑着提醒。 老人回过神来,顺从地说起了晏樱。 他也就见过晏樱三两次,他对晨光描述的那个晏樱不是晨光认识的晏樱,老人说,晏小公子聪明又顽皮,第一次碰见时那还是一个爬到果树上摘果子的小子,后来长大了,虽变稳重了些,可一笑起来就有许多鬼点子,是个十分活泼的孩子。 晏樱等于“爬树”等于“鬼点子”等于“十分”活泼…… 这说的是谁啊? “不是让你说这个,是让你说未婚妻,晏小公子的未婚妻。”嫦曦道。 未、婚、妻? 晨光惊了一跳,皱了皱眉。 “哦,公子说未婚妻啊,那晏小公子的未婚妻是万仞山庄的二姑娘。元二姑娘老奴见过一次,那还是在晏府里,元二姑娘一直跟在晏小公子身后,两个人看起来可要好了,听说是指腹为婚,可惜后来两家都遭了难。当时老奴还以为两家的孩子都死去了,可到后来有一年,老奴夫妇到树城去贩货,经过名剑山庄,正赶上附近闹饥荒,名剑山庄的夫人带着少夫人给百姓施粥。老奴夫妇路过那儿,第一眼就觉得名剑山庄的少夫人像极了万仞山庄的庄主夫人,后来仔细一看,哎呦,真巧了,那少夫人居然就是万仞山庄的元二姑娘!” “怎么回事?”晨光惊讶地追问。 “老奴也不知道。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和万仞山庄的庄主夫人是表姐妹,想来是因为这层关系吧。家里遭难时,元二姑娘才几岁,也是可怜,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老人忍不住感叹。 “你不会看错?” “以前每一年元夫人都会带元二姑娘去晏家做客,当时谢家老爷和夫人也是晏家的常客,老奴家的婆子随行时见过元夫人几次,元夫人的人物气度一点都不像江湖中的女子,倒像宜城里的夫人似的,老奴家的婆子受过恩典,不会认错。再来,那元二姑娘最特别之处是她左手的手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这块胎记在施粥时老奴特地留意了,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手背上也有。如果这还能认错,只能说太巧了。” “元二姑娘的事,你没对别人提起过吧?”沉默了一会儿,晨光问。 “没有没有。”老人连声回答,“如果那位夫人真是元二姑娘,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地过日子,老奴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到处说嘴。不光老奴,老奴也叮嘱了老奴家的婆子,这事从没对别人说过。要不是姑娘和这位公子问,老奴就是到坟里都不会说。” 他原本是想说“逼问”来着。 第四百八五章 名剑山庄的宝贝 从谢家老仆的口中,晨光只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树城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很有可能是晏樱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位夫人的娘家万仞山庄曾与晏家私交甚密,甚至最后一同被灭了门。 “没想到啊,晏樱居然还有一个未婚妻。”嫦曦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着晨光重提了一遍。 晨光抱着大猫,没有言语。 晏樱从来没对她提过他还有一个未婚妻……嗯,这种事一般也不会提。 “再去打听打听晏樱以前的婚约,如果是指腹为婚的话,应该有不少人知道。我先休养三日,再启程去名剑山庄。” “是。”嫦曦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应了一声。 之后打听到的信息和已知的信息差不多,晏樱在幼年时的确有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就是万仞山庄的二小姐,这桩婚事虽算不上公开,但也没有被刻意隐瞒。只是对这桩婚事知情的人都笃定地说,万仞山庄的元二姑娘早在朝廷围剿万仞山庄时就已经死了。 那么,现今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她真的是晏樱曾经的未婚妻吗? 假如是,现在的她和晏樱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假如不是,名剑山庄为什么会突然重启铸剑产业,真的只是因为新帝登基么? 晨光对此做了各种猜测。 …… 树城位于苍丘国南部,那里的植物比宜城这边更茂盛,从城内到城外完全被森林覆盖,放眼望去,一片绿色。在炎热的夏季,明明周围没有湖泊,扑面而来的却是阵阵的湿润清凉,以及植物特有的新鲜气息。 名剑山庄就在树城内。 司浅在城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客栈的空房,现在全城的客栈都满了,一间空房间都没有。无奈,嫦曦只好在城郊的村庄租了一处还算漂亮的小院,好好地收拾出来,给晨光暂时居住。 在小院里住下之后,嫦曦和司浅就出去打探树城为什么会突然多出来那么多人。 司浅说客栈里居住的人有很多都是一身江湖气,树城里只有名剑山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名剑山庄来的。他还说,那些人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应该不是为了什么纷争而来。晨光更觉得好奇,于是让嫦曦也出去打探了。 半夜里两个人才回来,晨光听了他们的汇报后,总算知道了,原来过两天名剑山庄要开大会。 武林人的集会在万仞山庄被灭门后就很少出现了,这一次还是由一向低调的名剑山庄召集,更加罕见。 司浅打探到的消息是,名剑山庄之所以召开集会,一是为了展示名剑山庄自重启铸剑生意后新鲜出炉的第一批刀剑,此次收到邀请帖前来参加的人除了与兵器生意相关的人,还有一些招收弟子传授武艺的门派山庄,另外也有一些独来独往的侠客。反正凡是对名剑山庄的刀剑感兴趣的基本上全来的。 来的人数众多,这就有了第二个目的,名剑山庄的大小姐,也是现任庄主夫人的小姑子,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金梦兰,大概是从去年及笄来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亲事,今年借着这个机会要公开比武招亲。 “武林第一美人?”晨光惊讶地问。 “是,武林第一美人。”嫦曦笑吟吟地说。 晨光皱了皱眉:“这‘第一美人’会不会多了一点?谁封的?” “还没有‘武林美人榜’,应该是自封的。殿下,这年头,不把‘第一美人’的名号推出去,女孩子是嫁不到如意郎君的。”嫦曦含着笑,一本正经地解释。 晨光想了想,点着头用同情的语气说:“那真是辛苦她们了!” “树城来了这么多人,不光是为了来名剑大会观看新铸出来的名剑,也不是为了金家大小姐的比武招亲。”司浅蹙了一下眉,沉声道。 “那是为了什么?”晨光好奇地问。 “数月之前,名剑山庄后山的雪峰上夜半子时突生异象,许多人在夜空中看到了一只引颈啼鸣的红凤凰振翅高飞。传说名剑山庄后山有宝物,名剑山庄的建立就是为了守护后山的宝物,如今突生异象,名剑山庄都是孤儿寡母,金夫人心中恐慌。当时有一个术士为金夫人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若置之不理会为名剑山庄招惹祸端,金夫人更加害怕,就召集了武林人士,想多聚集一些能人,大家一块去后山探一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武林中人就喜欢这些奇闻异事,名剑山庄有异宝的消息一出,就全涌来了。” “红凤凰?”晨光心脏微沉,皱起了眉。 “就是这个。”司浅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开来,纸上用朱笔勾勒了一只凶烈的红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像凤凰,但明显比凤凰更凶狠。 这只鸟不像是凤凰,更像是凤冥国的守护神兽羽嘉兽。羽嘉兽不会绘制在凤冥国皇族的图纹上,凤冥国皇族的图纹主凤,羽嘉兽是比凤冥国皇族更高贵的存在,凤冥国的国教火教的图纹上才会印下羽嘉兽的纹样,那是陪伴着神女一同侍奉火神的神兽。 “这件事,什么时候传出来的?”晨光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问。 “大概是在殿下刚刚接到五国会请柬的那会儿。”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却说不出哪里蹊跷。”嫦曦沉吟了片刻,蹙着眉说。 “名剑大会,要怎么参加?”晨光根据司浅给她的时间,将这个时间段前前后后来来回回想了几遍,也没能搜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打算亲自走一趟。 “必须要有邀请帖才行,大概是又要招亲又要去后山探宝,这一回的名剑大会对参加的人查得很严。时间太紧张,三天后名剑大会就要开了,这里又是树城,要是时间长一点或者现在在别处,我还能想办法,可来树城的都是冲着名剑大会来的,明抢的话容易引来骚动,到时候殿下就不好脱身了。”嫦曦为难地说。 晨光摩挲着下巴,沉吟着。 第四百八六章 结交金大小姐 就在晨光为了该如何潜入名剑山庄伤脑筋的时候,她意外听说了一个消息,名剑山庄的大小姐金梦兰将于两日后,也就是名剑大会开始的前一天,前往灵泉寺进香。 大概是因为马上就要招亲了,金大小姐想提前去庙里上一炷香,求佛祖保佑自己觅得如意郎君。 灵泉寺在树城外的灵泉山上,离晨光居住的村落不远,是名剑山庄的人提前过来查看道路时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晨光听说之后,想了想,含笑召来嫦曦,对着他如此这般耳语几句。 嫦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了金大小姐上山去进香的日子,晨光简单收拾了一番,罩上面纱,带着司浅、火舞和司九,同样上了灵泉山,去了灵泉寺。 灵泉寺是苍丘国四大名寺,据说十分灵验,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晨光没有选择香客们常走的陡峭山路,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相对平缓的小路,乘坐软轿上了山,进入寺内。 嫦曦早在前一天就在灵泉寺中预定了最高级别的净室,按理说,身份不够的人是没办法在灵泉寺内预定净室的,嫦曦将晨光的身份编得很绕口,灵泉寺也没办法去查验这个复杂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但因为支付了高昂的定金,灵泉寺的知客僧犹豫了一下,还是热情地收下定金,接待了晨光一行人。 灵泉寺的小和尚等候多时,热情地在前面领路。晨光没有下轿,来到预定的净室前,小和尚见软轿中的姑娘没有要下轿的意思,暂时也没有要去上香的打算,和火舞说了几句灵泉寺的规矩,就离开了。 晨光下了软轿,坐到净室里。 灵泉寺的净室干净敞阔,焚着上好的檀香,茶也是上好的,还摆了两碟素点心。 晨光不喝茶,正坐在桌前吃点心,不一会儿,司浅进来了,他是顺着正门前那条崎岖的山路上来的,走了那么高的山路他依旧面色苍白,耳不红气不喘,进来之后,他对晨光说: “金家的大小姐带着金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一块来上香,是从正门的山路走上来的,带的人不多,只有十来个护卫和四五个丫鬟妈妈。”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晨光感兴趣地问。 司浅愣了一下:“属下没仔细看。”话出口,又觉得是自己失格,他想了想说,“十五六岁的姑娘,斯斯文文的……就是、一个小姑娘。” 晨光觉得他说了和没说一样,就不问他了。 “大概再有两刻钟她们就能到寺里了。”司浅补充了一句。 “小九。”晨光吩咐道。 司九应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司浅站在一边,像跟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还要从面相上看那个小姑娘的性格爱好,这种事他实在不擅长。 “吃吗?”晨光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把点心盘子递过去,问。 司浅摇摇头,诚实地拒绝:“属下不吃。” 晨光也不在意,两盘子点心,自己全吃掉了。 …… 金梦兰年方二八,生得端庄秀丽,清美可人。她幼年时丧父,自那以后母亲便专心礼佛,不问俗世,年幼的她是由比她长十一岁的嫂嫂带着长大的,虽说元若伊是她的嫂嫂,却和她的母亲差不多。 后来兄长意外去世,嫂嫂一个人撑起家业,带着她和两个侄女,几经波折,终于熬到了今天,名剑山庄稳定了,她金梦兰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之前嫂嫂给她挑了不少亲事,可她总不愿意,也不是瞧不上,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她说不出来,连她都觉得自己很任性,好在嫂嫂心疼她,也不催促她。 可眼看着她就十六岁了,这个年岁再不定下亲事,以后就更不好定了,还容易惹人说闲话。嫂嫂焦急,于是提议让她比武招亲。 金梦兰答应了,说不上愿意,也不是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做比让她看一堆画像选丈夫要好得多。但她的心里还是忐忑的,所以今天她特地求了嫂嫂答应让她过来灵泉寺上香,祈求佛祖能够在明天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 她那相貌一模一样的一对小侄女,金明月和金明珠,今年才十岁,什么都不懂,见她虔诚地在佛祖前跪下来祈愿,因为祈求的时间过长,两个小丫头失去了兴趣,一直在她后面窃窃私语,被妈妈们说了几次还是嘻嘻哈哈的。明明是她们主动央求她要一块来,小孩子就是没有耐性。 金梦兰在佛前许下心愿,缓缓地睁开眼睛,正想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就在这时,一道素白的纤细人影优雅地从后面走了过来,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 那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子,淡淡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面罩薄纱,看不清相貌,但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净白如雪,晶莹剔透,光华流转。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人。乌黑如墨的三千发丝简单地以一根碧玉钗挽住,顺滑如绸,从侧面望去,那两把漆黑卷翘的睫毛竟如同蝶羽一般。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金梦兰的呼吸漏了一拍,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一时看住了。 美丽的姑娘姿态优雅地行过佛礼之后,扶着侍女的手,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金梦兰出神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想那位姑娘真好看,从没见过,不是树城的人么? 金明月和金明珠也在后面议论开了。 “那个大姐姐好漂亮!” “树城吗?不是树城人吧?” 金梦兰收回目光,却愣了一下,她看到刚刚那个白衣姑娘跪下的蒲团旁边遗落了一只浅蓝色的荷包。她急忙将荷包捡起来,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快步奔出大门。 白衣姑娘已经走下石阶,向远处去了。 “姑娘!姑娘!”金梦兰高声喊叫,提着裙子奔下石阶,追到白衣姑娘面前,幸好白衣姑娘听到她的声音停住了脚步,“这是姑娘落下的。”她指了指身后的大殿,对着白衣姑娘笑说。 白衣姑娘弯起一对极漂亮的眉眼。 “多谢姑娘。”她将金梦兰手中的荷包接过来,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她声音软糯得就像梨花糕一样,带着丝丝甘甜,绵声细语,娓娓动听。 说话时却不是树城的口音。 因为美丽的相貌、动听的声音、温婉的举止,金梦兰对面前这位白衣姑娘产生了好感。 第四百八七章 救美 白衣姑娘接过遗落的荷包,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金梦兰站在灵泉寺正殿的台阶下,想起自己刚刚一直盯着人家看,有点不好意思。 在寺里用过素斋,下午时,金梦兰带着两个侄女往回返。 从灵泉山到树城,途中需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森林。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金梦兰坐在马车里,正在帮两个侄女翻花绳,就在这时,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明晃晃的刀光掠过车窗,把金梦兰吓了一跳。她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车厢外,护卫的怒斥声传来: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敢拦名剑山庄的马车?” “打劫!”粗犷的声音传来,金梦兰虽然没见过打劫的,不过这声粗声粗气的“打劫”倒是很符合她脑袋里对于劫匪的形象,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露着大肚皮、体型彪悍、满是络腮胡须、肩扛大刀的男人形象。 金梦兰悄悄地掀开车帘一角,探出头去,对面一伙打劫的,为首的那个大肚腩的黑皮汉子真的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金梦兰很惊讶,此处是名剑山庄的保护范围,这条路她也不是第一次走,从来没听说过有拦路劫匪,这几个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她满腹疑惑。 金家屹立江湖多年,金家的女子都不是胆小怕事的,因此没人叫喊。 金梦兰不会武,本以为此行带了十个护卫,对方只是拦路的劫匪,想必也不是厉害的角色,开始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金家的护卫首领大喝一声:“好狗胆!”提着长剑冲了上去,紧接着便是一阵阵刺耳的惨叫声。 这个时候,金梦兰才感觉到事态的不妙,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她听到其中有一声惨叫是她还算熟悉的,是护卫她的首领的声音。护卫首领是护卫中武力最高强的,最高强的居然发出了一声让人恐惧的惨叫,这群劫匪这么厉害吗? 由于打斗的时间过长,金明珠和金明月开始害怕,姐妹俩搂在一起,被奶娘丫鬟紧抱着,咬着嘴唇不敢哭,抖如筛糠。 金梦兰也害怕,但她毕竟是姑姑,在侄女面前必须要做出大人的样子。外面的声音减弱,直到完全消失,她越发恐惧,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缩在马车里,同样颤抖得厉害,强撑着,想去看看车外的情况。她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去掀马车帘子,手指头刚碰在车帘上,车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一只油腻粗壮的大手猛地拉住她的手腕,粗暴地将她拽下马车。 “这里边还有个小美人儿呢!”嘿嘿的淫笑声在金梦兰的头顶响起,金梦兰满脸恐惧,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捉住自己的人,是那个黑皮大肚腩的糙汉,一身的汗臭味让她作呕,在她抬头时,他用蒲扇般的大掌在她的下巴上粗鲁地摸了一把,色迷迷地道,“这么好看的美人儿,来给爷做压寨夫人吧!” 地上一地的尸首,全部是名剑山庄的侍卫,血流满地,令人发指。 金梦兰好不容易才强忍住了没有大哭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咬着嘴唇,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让她想吐,她颤抖得厉害。 “大哥,这儿还有两个!”络腮胡手下的喽啰扯掉车帘子,色迷迷地看着被丫鬟婆子搂在怀里的金明珠和金明月,然后将两个女孩子从车里拽出来,一手提了一个。 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年龄尚幼,在被可怕的糙汉提起来时,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金梦兰从小喽啰的话里听出来邪恶的意思,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大声道: “你要干什么?畜生!你放开她们!她们还是孩子!” 小喽啰并未放开金明珠姐妹,反倒是抓着金梦兰的大汉听了金梦兰的叫嚷后,又在她的嘴唇上拧了一把,笑嘿嘿道: “好个烈性的小娘子,老子喜欢!” 他冲着小喽啰高声吩咐:“把这几个娘们儿带回去,弟兄们乐呵乐呵!老的都杀了!杀了!” 小喽啰起哄般的应了一声,一拥而上,抓年轻姑娘的抓年轻姑娘,杀老婆子的杀老婆子。 金梦兰又急又气又慌张,高声叫道:“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禽兽住手!” 金明珠和金明月哭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只听“铮”的一声,清脆的破空声挟风而来,一抹挺拔的黑影于霞光氤氲中跃入视野,淡雅如竹,清冷似玉,将金梦兰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 周身冷冽的男子,手中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寒光灼灼,猎猎作响。锋利的寒剑一剑刺穿糙汉的胸膛,强大的玄力席卷而来,强大的威压让金梦兰的双腿发软。在她的头脑一片空白时,挟持她的汉子手臂突然松开,仰面倒地,睁大眼睛,血液从他的胸口处蔓延开来,死不瞑目。 挟持金梦兰的人骤然松开手臂,金梦兰没有防备,在目如寒星的男子面前猛地坠地,两腿发软,软绵绵地跪在地上。 她说不上来那一瞬间的感觉,她猜想救了她的男子应该是预料到了她会跌倒,也有能力出手扶她一把避免她跌倒,可是他没有出手扶她,任由她跌倒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 老大在眼皮子底下被杀,小喽啰们惊慌又愤怒,当中一个举起大刀高声叫喊: “杀啊!”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 司浅面无表情,长剑挽了一道锐光,势不可挡。 金梦兰的心怦怦乱跳,贴身丫鬟奔过来,含着泪扶着她的手。她用另外一只手搂住还在哭泣的金明珠和金明月,上一炷香,回程时却只剩下她们几个年幼的姑娘。 太让人意外的灾难。 金梦兰紧咬着嘴唇,泪眼汪汪地望着那个如神祗一般的男子降临,化作杀神,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二十来个劫匪,在最后一个终于倒地后,神祗一样的男子收剑入鞘,没有看还在瑟瑟发抖的她们,而是转身,径直走到远处一辆不知何时出现的马车前,那马车看似朴素,实则是不张扬的华丽。 第四百八八章 暂住 金梦兰见那个先前如杀神一样的男子站在马车下,隔着马车窗,正在对马车内的人低语。她的心思转的很快,立刻就明白了车里坐着的人应该是他的主人。 幸运获救,金梦兰自然要道谢,她告诉自己,她好歹是江湖女子,扶着丫鬟的手,努力忽略地上横着的乱七八糟的尸首,颤颤巍巍地走到远处的马车前。 救她的男子看了她一眼,低声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话,就退开了。 这一眼让金梦兰芳心怦然。 她双颊微红,冲着男子礼貌地点点头,走到马车窗前,用高音软声道: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恩公请受小女子一拜!” 说着,冲着马车深深地福了一礼。 金明珠和金明月也跟着她行礼道谢。 “原来是姑娘。”就在这时,金梦兰突然听到从马车里传来一声耳熟的嗓音,软软糯糯,如甜丝丝的梨花糕,甘香扑鼻,让人想要咬一口。 金梦兰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马车帘子被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罩着面纱的芙蓉面。 “啊!”金梦兰又惊又喜,呆了一呆,再一次深深地福了一礼,“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隔着素白的面纱,晨光莞尔一笑。 晨光将金梦兰送回了家,她总不能让几个小姑娘在经历了那么大的恐惧之后自己回家去。 车轮向前滚动,茂密的森林里很快恢复了宁静。 风吹过。 一抹竹青色的影子从一棵古树后面闪了出来,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地尸体中央,高声吆喝: “行了!都起来吧!别装了!” 静止了片刻,地上的“尸体”们慢吞吞地爬起来,捂着还在冒血的伤口,龇牙咧嘴地忍痛。 络腮胡雷豹捂着胸前的剑伤,大声道:“起不来了!要死了!司浅大人下手太重了!” 嫦曦踹了他一脚:“这你还嫌重,回头我让司九陪你玩,看你还嫌不嫌司浅下手太重。” 雷豹立刻打了个哆嗦,噌地从地上跳起来:“我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开玩笑,司浅大人下手还能控制轻重,司九大人直接就是一招毙命,就算她想轻动手都轻不了,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大人,为什么非让我扮土匪?我长得哪儿像土匪了?”他用抱怨的语气说。 “你有哪儿不像?”嫦曦摇着折扇,清清凉凉地反问。 雷豹:“……” 他干脆闭上了嘴。 …… 树城内的名剑山庄。 说是山庄,主院却建在山脚下。名剑山庄是依山而建的,山上云雾缭绕,满山苍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别院。更远处的山顶,雪峰四面屹立,如长刀似的整齐,映着霞光,好像一朵朵闪闪发亮的红莲。天然去雕饰,山庄连接着雪峰,这本身就是一片奇景。 名剑山庄很大,正是夏季,清荷簇簇,暖风习习,柳枝轻摆,怡人心脾。 晨光坐在敞厅里喝茶。 金梦兰热情地拉着她进来,一定要她见见她的嫂嫂。 晨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名剑山庄的下人都知道她是救了大小姐、月姐儿和珠姐儿的恩人,对她各种客气。晨光也不惶恐,大大方方地受了。名剑山庄的下人见她举止优雅,谈吐不俗,一颦一笑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很像是贵族出身,对她很有好感,纷纷报给了名剑山庄现在的掌权人,金夫人元若伊。 晨光在名剑山庄的客厅里等候了约一刻钟,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从门外走了进来,淡紫色罗衣,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玉颜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她步态轻盈地走进来,应该是个会武的。 “让姑娘久等了,我刚刚回府,才知道姑娘的事。我是姑娘先前救下的那个姑娘的嫂嫂,也是同行中那两个女孩子的母亲,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们名剑山庄上下都不敢忘!”元若伊上前,深深地福了一礼,充满感激地说。 虽然在她的心里,她始终觉得刚刚在森林里的那场劫案很蹊跷。 晨光知道这位金夫人一定在后堂让丫鬟们观察了她许久,因为什么都没观察出来,所以走出来了。 她佯装不知道,客客气气地还了礼:“夫人客气了,我只是偶然路过。” “多亏了姑娘路过,仗义相救,不然就真的是……我都不敢想!幸好梦兰、珠儿和月儿没事!多谢姑娘,姑娘是我们名剑山庄的恩人!”元若伊露出一点后怕的表情,旋即又掩去,看得出来,她是那种在平常时习惯了刚强的女人。 晨光笑笑。 元若伊重新请她坐下,又唤人倒了新茶,她坐在主位上,和气地问: “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来树城探亲的?” “我是谷城人,家住在宜城,刚从谷城探亲回来,正想回家去。路过树城时,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突然起了疹子,我就想着在树城住上几天,休息一下,没想到树城的客栈全部客满了。这么倒霉,我就想着,还是去庙里拜一拜去去霉运吧,巧的是居然在庙里遇到了贵府的千金。” 元若伊点点头,她见晨光说话时的语气天真,眉飞色舞的,像小孩子般纯真无邪,心放了一半。心想这大概是宜城里某个贵族家的孩子,因为是谷城人,又常年住在宜城,所以口音不像任何一个地方的。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筛查着谷城人住在宜城的,含着笑问:“敢问姑娘贵姓?” “姓凤。” 原来是宜城的凤家。 元若伊恍然。 “真奇怪,树城的客栈为什么会全满呢?”这位凤姑娘还在纠结客栈满员的事,元若伊听见她在小声咕哝。 “是这样的,明天名剑山庄要举行名剑大会,许多武林中人都来参加,所以这几天人多,客栈全满了。”元若伊含着笑解释。 “原来如此!”晨光点点头,终于明白了,然后她用带着谴责的目光望着她。 元若伊和她这样的眼神对视,莫名地有点愧疚,讪讪一笑,犹豫了一下,问: “凤姑娘现在可找到住处了?” “还没有,本想着去上柱香再寻找,没想到上完香就遇到了贵府的千金。” 元若伊笑,还没来得及说话,金梦兰一溜烟跑进来,拉起晨光的手笑说: “既然凤姐姐还没有住处,不如暂时住在我们名剑山庄吧!” 第四百八九章 打探 金梦兰突然跑进来让元若伊皱眉,金梦兰没有察觉,她热情地抓着晨光的手,笑道: “凤姐姐不要客气,就住在名剑山庄吧!” “这、不合适吧,会给府上添麻烦的……”晨光犹豫着说。 “不麻烦不麻烦,凤姐姐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借屋子给凤姐姐住,怎么会麻烦呢?凤姐姐千万不要客气,既然是病了,想要休息,就多住几天,凤姐姐住在这儿,想住几天都可以。我们名剑山庄有很厉害的大夫,等一下给凤姐姐瞧瞧!” “梦兰,太无礼了!”元若伊蹙着眉训斥。 金梦兰不知道自己哪儿无礼了,可元若伊这么说,想来她确实无礼了,她讪讪地垂下头。 “这、这样真的不会麻烦府上吗,我是想找个住处,可借住在贵府,真的不会给贵府添麻烦?”晨光犹豫不决,她既想要居住,又担心会惹麻烦,一直摇摆不定。 金梦兰见她想要居住,只是在犹豫礼貌问题,更热情地抓住她的手,摇着头笑道: “凤姐姐,你不用客气!不麻烦的!不麻烦!” 她望向元若伊,笑着问:“嫂嫂,凤姐姐在咱们府里借住一阵子,可以吧?” 元若伊一边在心里想“借住一阵子”是多久,一面笑容可掬地回答说: “不麻烦。” 她望向晨光,语气诚恳地说: “凤姑娘若是不嫌寒舍粗陋,尽管住下来,只是明日名剑大会就要开始了,山庄会来许多人,可能会有些吵闹,我会尽量给姑娘安排一处清静的住所,假若偶尔有几声吵闹,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多谢金夫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晨光笑容满面地回答。 元若伊笑了笑。 “太好了!凤姐姐要住下了!”金梦兰紧握着晨光的手,笑说,又含羞带臊悄悄地向大门外瞟了一眼。 晨光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勾起嘴唇,莞尔一笑。 …… 元若伊将晨光一行人安置在了一处十分僻静的院落,此处陈设考究,用具精致。 晨光知道,元若伊正怀疑那场奇怪的打劫以及她可疑的身份,毕竟打劫的地点是在名剑山庄的地界,这情况实在诡异。但猜测只是猜测,在没有实锤说晨光是骗子之前,晨光还是名剑山庄的救命恩人,只要她是救命恩人,名剑山庄就得客客气气地待她,不能怠慢。 丫鬟们送来全套簇新的起居用具后退了出去,火舞和司九开始整理房间,晨光仍旧罩着面纱,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对着正站在门前的司浅笑着说: “小浅!” 司浅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殿下?” “那个叫金梦兰的小姑娘,她看上你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司浅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殿下,司浅不会心平气和软声轻语地从一个姑娘的嘴里套话,这是嫦曦擅长的事,司浅只会用刑。” 晨光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其实没想让他去使美男计套话。 …… 晨光刚在名剑山庄住下,金梦兰就跑了来,后面跟着两个跟屁虫,元若伊的一对双生女儿,金明月和金明珠。 晨光第一次看见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觉得新鲜,拉着两个小丫头左看右看。 金梦兰的眼光一直在往门外飘,旁敲侧击问晨光司浅的信息,晨光只说了句那是自己的侍卫就不说了,反而问起金梦兰名剑山庄的事。 无奈金梦兰只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姑娘,一问三不知,好不容易从她嘴里打听到的消息和晨光自己知道的消息差不多,没有新的。 金梦兰知晓晨光因为吃坏了东西脸上起了疹子,也没要她摘面纱,倒是对火舞的大胸崇拜了有一刻钟。 晚饭时间金梦兰、金明珠、金明月还在晨光居住的如意轩里,元若伊打发人来请她们三个过去吃饭,同时也请晨光一同过去用膳。 晨光装作客气,推辞了两下,在金梦兰和金明珠姐妹热情的邀请下,动身去了暮春堂。 短短一个时辰,金梦兰、金明珠姐妹就和晨光混熟了,在暮春堂共用晚膳时,笑声不断,气氛融洽,三个小姑娘和晨光已经到了可以说体己话的程度。 元若伊很惊讶,名剑山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气氛了,自从她的丈夫过世后。元若伊心中感慨,望着三个小姑娘活泼欢笑的样子,她也不知不觉高兴起来,看向天真开朗的晨光时,眼里多了几分好感。 饭后吃茶,谈话比起刚刚更加热闹。 就在这时,有侍女悄悄地走进来,在元若伊身旁轻语几句。元若伊点点头,笑说: “梦兰,你带着侄女和凤姑娘说话,嫂嫂有些事务要处理。” 金梦兰点点头:“嫂嫂,你去吧,我带着明珠明月。” 元若伊笑笑,对着晨光礼貌颔首,晨光回了半礼,看着元若伊起身出去了。 元若伊走后,晨光笑着问金梦兰:“明天就是名剑大会了吗?“ “是呢,刚刚就有好多客人到山庄里来了。” “名剑大会,到底是做什么的?”晨光疑惑地问。 “是铸剑,明天名剑山庄会展出自复炉以来铸出的第一批宝剑!”金梦兰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铸剑啊。复炉是指重新开炉铸剑吗?” “是这样的。” “为什么是重新开炉?名剑山庄不是一直铸剑吗?” “没有。”金梦兰摇了摇头,“名剑山庄好多年不铸剑了,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铸剑,嫂嫂说在她和哥哥成亲时,名剑山庄就不铸剑了。” “为什么?”晨光充满好奇。 “不知道。” “那名剑山庄为什么又开始铸剑了?” “不知道。”金梦兰仍旧摇头。 “是晏叔叔说的,晏叔叔问娘要不要重新铸剑。”金明珠突然插嘴,笑嘻嘻地说。 金梦兰一愣:“真的吗?” “嗯!”金明珠点点头,笑道,“然后晏叔叔问明珠想不想看铸剑,明珠说想看,晏叔叔还说,明珠的爷爷就会铸剑,是最厉害的铸剑师呢!“ “明月也想看!”金明月举高了手,怕被落下似的大声说。 “晏叔叔?”晨光心里一动,温和地望向金明珠,笑问,“晏叔叔是谁啊?” 第四百九十章 计划中的邀请 “晏叔叔就是晏叔叔啊!”金明珠兴高采烈地说,“明珠呢,长大以后要做晏叔叔的妻子!“ “明月也要!明月也要!”金明月大声叫嚷。 晨光哑然。 金梦兰扑哧一笑,骂道:“两个小丫头,真不知羞!” 才十岁的小姑娘,本来就没羞没臊的,被姑姑骂了也不害羞,反而嘻嘻地笑。 “晏公子是我哥哥的友人,与嫂嫂也是故交,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金梦兰笑着对晨光解释。 晨光在金明珠说出“晏”字时就已经确定了,不用金梦兰说她也知道了“晏叔叔”是谁。 晏叔叔啊…… 她望着金明珠姐妹,两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就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似的漂亮。 晨光想,她已经是可以做她们姨母的辈分了。 她突然有点惆怅。 …… 福禄堂。 元若伊跨过门槛,看到那人一袭紫衣,歪靠在榻上,积石成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他的相貌与幼年时并无二样,可从前那个活泼明朗的他,现在却只剩下了一身阴郁的慵懒。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但她没有将这份酸涩表现在脸上,走过去,含笑唤了声: “阿樱!” 晏樱望了她一眼,微笑着道:“听说明珠明月今天去进香回来,遭了劫匪?” “是。”元若伊点点头。 “一个姑娘救了她们?” “是那位姑娘的护卫。” “什么样的姑娘?”晏樱饶有兴味地问。 “十分漂亮的姑娘。”元若伊想了半天,就只想到了这个形容。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晏樱扬眉。 “没有,那位姑娘说自己吃坏了东西,出了疹子,一直蒙着面,但隔着面纱就知道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确实如此。”晏樱说,顿了顿,扑哧笑了,“吃坏了东西啊。”他在元若伊迷惑的眼神里噙着笑问,“那位姑娘可有说她叫什么?” “她说她姓凤。” 晏樱唇角的笑意更深:“她身边,是否有一个大胸的丫鬟?” 元若伊耳根子微红,公然讨论一个姑娘的胸,她觉得有点下流,但那个丫鬟的胸确实大,不是一般的大。若是普通的大她真的觉得晏樱就是在口头上占便宜,可说起那个大胸姑娘,她就觉得他只不过是在阐述事实。 “确实有一个。”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低声回答。 晏樱呵地笑了,指尖在扶手一下一下地轻叩着,眸光幽深: “比我想象的来得快,不愧是凤主殿下。” 元若伊呆了一呆,惊诧地问: “原来那位就是、凤主殿下?” “这世上还有哪一个人是隔着面纱亦十分漂亮?”晏樱语气轻盈地说。 元若伊心想这样的姑娘有好多吧,不过转念一想,在晏樱的眼里能够得上“漂亮”的,只怕都是能够和他比肩的。想到这里,她的心微微暗淡。 “她住哪儿了?” “如意轩。”元若伊回答,顿了顿,突然啊呀一声,有些惊慌,“我让明珠明月和她单独呆在一起,若凤主有心,明珠明月说不定会说漏了嘴,将你的事说出去。” “无妨,她已经知道了。”晏樱似笑非笑地说。 元若伊微怔,蹙起了眉:“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晏樱含着笑说。 不都知道她未必肯亲自来。 元若伊不解地望着他,她不认为凤冥国的凤主都知道了,是一件对他们有益的事,她不明白晏樱到底是怎么想的。 晏樱也没有对她说明,他站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 “明天请她去参加名剑大会吧。” 元若伊依旧猜不透他的心意,却只能应下。 晏樱人已经出去了。 …… 清晨。 晨光被金梦兰热情地邀请,去参加名剑大会。 晨光有些惊讶,她本来想说她也想参加名剑大会,可昨天元若伊出去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她也没办法开口。谁知道她都还没开口呢,一大早金梦兰主动跑来要带她去参观名剑大会。 晨光欣然答应,简单梳洗一番,跟着金梦兰去了名剑大会。 去了才知道,名剑大会上并没有什么隐秘,就是刀剑,名剑山庄做出成品用来展示,以吸引人当场购买或者预定过后进行专门的锻造。说白了,就是一场刀剑的买卖会。 金梦兰之所以出来,金明珠悄悄地跟晨光说了,是元若伊让金梦兰先出来看一看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几个人低调出门,装扮成前来与会的人,混在人群里。此次前来参加名剑大会的也有别的山庄门派的女孩子,大家罩着面纱,也没有人怀疑,只当她们是哪个剑商家的姑娘出来看剑的。 金梦兰心不在焉,她拉着晨光的手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她偷偷地瞟了晨光一眼,咬了咬嘴唇,故作不经意地问: “跟着姐姐的那位侍卫哥哥,今天怎么没有跟着姐姐?” “我现在借住在贵府的内院,他是男人,跟在我身边不妥当,我就让他去外面住了。” 金梦兰点点头,面颊泛红,眼光闪烁,犹豫了良久,略带忐忑,轻声问: “凤姐姐,那位侍卫哥哥,应该、应该已经娶妻了吧?” “嗯,娶了。”晨光含着笑回答。 金梦兰是个好姑娘,可她是晏樱那边的人,就算她喜欢司浅,也是没有可能的。 金梦兰听了晨光的回答,脸刷地白了,仿佛晴天霹雳。紧接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咬住嘴唇,将就快要溢出来的泪水憋回去,干巴巴地笑: “这、这样啊,也是呢!” 就不再说话了。 晨光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有点遗憾。 就在这时,脊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如被针刺了一下,晨光皱了皱眉,敏锐地望过去,隔着一片茂密的花丛,她感觉到了两道炽烈似含了阴鸷与扭曲的目光。 她站住足跟,直直地望着那片花丛。 片刻之后,她感觉到那两道盯着她的目光消失了。 “凤姐姐,你怎么了?”金梦兰见她突然停下来,疑惑地问。 晨光收回目光,含着笑,摇了摇头。 第四百九一章 面具人一号 晨光在名剑大会上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有用的信息,金梦兰则心不在焉的,垂头丧气,晨光见状,便以“天气热,身子不舒服”为由各自散了。 金梦兰未成形的恋情破碎,没有心情再和晨光说笑,点了点头,命乳娘带着月姐儿、珠姐儿回去睡午觉,然后和晨光各自散了。 晨光没有立即回房,她带着火舞和司九又在名剑山庄里转了一圈。白天里,名剑山庄的人多,她没有隐藏,大大方方地到处走。鬼鬼祟祟的反而惹人怀疑,她是名剑山庄的客人,即使走错了地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到了某处禁地,肯定也是有人来提醒她一声不要进,不会怀疑什么。她就是想知道,名剑山庄里到底有没有不让进的地方。 可惜晨光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想象中的禁忌之地,她已经按照风水学努力去寻找了,却什么都没找到。她有些失望,脚又酸,掉头正打算往回走。 回去时经过一片花林,晨光突然停住脚步,她望着那片花林,乌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她犹豫了一下,扶着火舞的手走了进去。 花林广阔,浓郁的花香从四面八方扑来,熏人欲醉。 晨光扶着火舞的手,走了一段路,来到尽头。尽头是一座假山,假山的顶峰有一座凉亭,亭子里立着一个人,一身紫衣,修长的身形,流云的背影,他负着手,背对着她,正在眺望远处。 晨光站在亭子下方,直直地看着他。 那人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的面容上戴了一片从鼻梁处蔓延至耳后精致如雪雕般的银制面具,只露出两片淡蔷薇色的嘴唇。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可那一抹冷艳的漫不经心让人本能地产生了窒息感。 他那一双如琉璃般璀璨又略带冶艳的眸子掩在面具之下,他正低着头,望着她。 他对晨光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到看见他时她就觉得胃很不好。 晨光站在亭子下面,与他对视了半刻钟。 “你戴那只面具有什么意义,一身烂苹果的味道。”她用软软黏黏的嗓音说出尖锐的讽刺。 “你从前明明说过我是苹果味的。”晏樱从凉亭上跃下,轻盈地落在她面前,紫色的袍摆翻飞,划出一道冷锐的弧度。 “是苹果没错,已经腐烂了。” “你的鼻子出了问题吧,我从没有用过与苹果有关的熏香。” “那大概是你灵魂的味道,腐烂的苹果味。” “嘴巴真恶毒,和谁学的?” “你。” 晏樱面露无奈,他笑了一声,顿了顿,问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已经回凤冥国了。”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没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上发现异常。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不答,反问。 “我来参加名剑大会。”晏樱痛快地回答她说。 “特地从宜城来参加名剑大会?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收到了邀请贴就来了。”晏樱回答得轻描淡写,晨光仍旧没有从他的话语间觉察到异样。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来做什么?”晏樱追问。 “来参加名剑大会。”晨光淡声回答说。 接下来,二人同时进入了沉默,目不转睛地对视了小半刻钟。 “我是听说名剑山庄后边的雪峰突生异象,所以才来的。”晏樱先收回视线,不再跟她打哈哈,诚实地说。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语气平直地道: “我还以为你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 “怎么可能。”晏樱笑。 他亦看不出来她是否相信了他的回答。 二人又相视了片刻,这一次是晨光先收回了目光,她转身,沉默地往回走。 “小猫儿。”他没有跟过去,仍旧站在原地,含笑唤了她。 晨光回过头,不悦地道: “别再用那种称呼唤我。” “我以前都是这样唤你的。”他用解释的语气温声说。 “现在不是以前。”晨光冷淡地道。 晏樱的脸上掠过一抹遗憾。 “明日的比武招亲,除了给金大小姐招婿,名剑山庄也是为了想要筛选出一批顶尖的高手,集结后一块去后山的雪峰上探查,看一看那天夜里突发的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晨光看着他,没有回应,似在等待他继续说明。 “你突然改道跑来名剑山庄,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他问。 “不是。”晨光慢吞吞地否认。 “因为出现了羽嘉兽?”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否认,他继续问。 “羽嘉兽?” “羽嘉兽被画在了邀请帖上,你也是看到了那幅画所以才来的吧?” “没有羽嘉兽这种东西,那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晨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淡地强调起羽嘉兽存在的真伪。 “小猫儿,你明明拥有占卜的灵力,又做过几年火教的神女,可是对火教中的事你从来不信,纵使占卜灵验你也不相信占卜本身。你讨厌虚幻莫测,哪怕那些你认为的虚幻其实是真实的。明明天赋异禀,却不愿去运用,这是为什么?”他弯着嘴唇,问她,“你的玄力也是一样,你明明可以利用玄力,却放在那里白白地浪费,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么?” “晏樱。”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开口。 “什么?” “自以为正确是一种无知。” “生气了?”晏樱望着她的脸笑问。 “没有。”她否认。 “看来真生气了。”晏樱笑道。 “听说,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曾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晨光抬起眼,看着他,突然说。 晏樱面色微变,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道:“真难为你能查到。” “只是偶然听说。” “这件事不可能是偶然听说,知情人寥寥无几,不下一番功夫去查探,不可能打探出来。”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了。 “原来你还有未婚妻呢。” “醋了?”晏樱笑吟吟地问。 晨光平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凉凉地说:“你的女人,都是有别的男人的呢。” 她弯起嘴唇,嫣然一笑,看着他说:“下一回,改穿绿吧。”她翩然转身,扬长而去。 晏樱绷着嘴角,望着她的背影。 算了,我就当你是在吃醋吧。 第四百九二章 面具人二号 从花林出来,晨光径直回到如意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她在名剑山庄遇到晏樱时就知道了他也是冲着雪峰上的异象来的,传说中的羽嘉兽,被印刻在凤冥国国教上的羽嘉兽,他知道了,并寻找过来,这不奇怪。 可晨光始终觉得,他某一处有点奇怪。 是表现得过于平静呢,还是在说到他的“未婚妻”时承认得过于爽快呢? 其实这两点都不算是问题,对于他来说,不算问题。 在刚刚的交谈中,她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皱了皱眉。 …… 第一日的名剑大会据金明珠说十分成功,名剑大会上卖掉了不少刀剑,同时也收到了许多预定的生意。 名剑大会的第二日是金大小姐招亲的日子,同时也是为进山探宝挑选高手勇士的日子。 晨光陪着金梦兰去参加比武招亲。二人坐在擂台旁边一座垂着红色纱幔的二层小楼里,因为金梦兰指了名一定要她陪着去,元若伊只好拜托晨光。晨光也想去看比武招亲,就答应了。 金梦兰换了一身华服,罩了面纱,呆呆地坐在小竹楼里。 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像是哭过了,即使上了妆,眼眶周围仍旧可以看出憔悴。在坐下来后,她时不时往身后看上一眼,在没看到想看的时,便目露失望,落寞地重新坐回去,隔着帘子呆呆地望着楼下。 这样的举动她做了六七次,下面宣布擂台规则就快到了尾声,正在这时,金梦兰突然转头,凑过来,悄悄地问晨光: “常跟着姐姐的侍卫哥哥,今天也没有来吗?” 问完之后,她觉得自己的问话很突兀,又匆忙补充了句:“今天不是在内院里。”这句补充比之前的问话还要可疑。 “没有来。”晨光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金梦兰便失望地垂下头,用力咬住嘴唇。 晨光望着她沮丧的样子,在心里想,年轻的女孩子真是单纯,在情窦怒放时,那感情就如潮涌一般,莫名其妙就澎湃起来了。 小楼下的擂台上,名剑山庄的管家正在讲解打擂的规则。 金梦兰有心事,也没认真听,晨光则认真听,听明白了。 擂台同时举行两场,因为前来参加的人数众多,先进行进山探宝的资格比试,想要参加的人混战进行角逐,角逐出五十人后,剔除女性和不适宜参加比武招亲的人选,再进行比武招亲的比试,最终获胜者将会成为金梦兰的丈夫。 随着名剑山庄的管家将规则讲解完毕,底下的江湖人士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有人叫嚷着询问名剑山庄守护的山中珍宝究竟是什么。 名剑山庄的管家回答说,是一种可以让玄力提升数级的圣药,是名剑山庄代代相传代代守护的宝贝,之前一直没有出现异象,但今年突然出现了异样,根据传说,这是圣药成熟的讯息。 可到底是代代相传却从未见过的东西,且圣药生长的位置位于雪峰中,十分危险,名剑山庄的掌家人是庄主夫人,孤儿寡母的,自己不敢去也情有可原,就借着名剑大会的机会,想要召集能人高手过来一块进山去探查一下。 前来参加名剑大会的能人们一听是可以提升玄力的圣药,仿佛发现了绝世珍宝一样。人们是相信名剑山庄的,名剑山庄声名远播,很有威望,既然名剑山庄宣称雪峰上确实有能够提升玄力的圣药,那就应该是有的。 台下的人们在听完解说后,越发激动兴奋。 未婚的青年们则比旁人多了另外一层兴奋,这份兴奋来自于金家的大小姐。 隔着一道纱幔,远远的,可以看到绰绰的人影,从外形轮廓来看,金家的大小姐应该是一位美人儿,“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名不虚传……尽管有不少人把小楼上左边的那一位错认成了是金大小姐,不过他们想的没错,金大小姐确实是一位美人。 晨光坐在小楼上,楼下的人是怎么想的她不在意,她转动着眼珠子,在已经开打的人堆里和围在擂台下看热闹的人群里仔细地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晏樱的身影。晏樱一直没有出现,从比武招亲开始时他就不在这里,连元若伊都坐在楼下了,晏樱却不在,他去哪儿了? 晨光蹙了蹙眉。 擂台上挤满了人,即使擂台建得又高又大,可人数太多,还是显得很狭窄。不断地有人从擂台上跌落,同时不断地有人跳上擂台。 至半场时,已经有不少高手出手,淘汰掉许多人。 晨光看得久了,开始困倦,努力忍住想要打哈欠的欲望,睁大干涩的眼睛盯着擂台,擂台上斗武的人们明显减少,已经快到五十人了。 晨光用手捂住嘴,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就在哈欠打到一半时,她张着嘴,不动了,双眸微睁。 人群中,一个龙驹凤雏的男子突然跃上赛台,气波暗涌,白衣飘扬。如玉的面庞上罩了一只白色勾绘着金色莲纹的金属面具遮盖住容貌,他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气定神闲,周围的人被震了三震,因为那从他身上扩散开如海啸一般澎湃的玄力,带着潜藏着的强大威压。 晨光盯着台上的白衣男子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靠回靠背上,用单手托起了腮。 戴那种面具到底有什么意义,她的眼睛又不瞎,一身橘子味,见不得人所以怕被看到脸么? 他不回龙熙国去,跑到名剑山庄来做什么?他是怎么知道名剑山庄的?为什么她刚来到名剑山庄他也出现在这里了?这里可是苍丘国的地界,不是他的龙熙国,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晏樱也在名剑山庄里,沈润居然也在名剑山庄里,他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晨光皱起了眉。 她开始反省她亲自来名剑山庄的举动会不会有点冒失,虽然她不怕什么,可是这种事态超出她掌控范围的失控感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第四百九三章 失去掌控 晨光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不明白沈润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是来调查晏樱的身世,沈润又是为什么而来,难道是为了名剑山庄雪峰上的宝物? 雪峰上有宝物的事情是在江湖上流传的,沈润他只是来苍丘国参加五国大会,意外得知的可能性很小,要么他是一直关注着江湖上的风吹草动,要么是有人递消息给他。不管是两个理由中的哪一个,身为龙熙国的皇帝,他对江湖中的事情如此敏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晨光可是为了调查晏樱前来,等到了树城才知道这件事的。 晨光的心里不太舒坦,她发现了她不知道的沈润的另外一面,他的消息网也有能超过她的时候。 她是来调查晏樱的,结果刚刚潜进来,才有点苗头,就被晏樱面对面地发现了。她知道在晏樱出现的一刻,她的调查就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在那个时候,逃走或转移话题或强横应对都不是上策,所以她选择了直白坦率。晏樱果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八成以为她是因为吃醋才来的,能让他这样想是最好的。 还很纯真的那七年时光,七年里积累的情愫同样染进了晏樱的内心,至今仍有残留。 晨光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有残留的,晨光自己也有,那段岁月对她来说同样无法代替,然而这份残留的情愫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能影响对大局的判断。敌对的立场不可能改变,影响输赢的最大原因,或许就是谁受那份情愫的影响更大。 沈润脸上的面具并没有招来异样的目光,江湖中有不少能人异士,这些人大部分都有怪癖,戴个面具遮盖住面容是最普通的行为,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晨光指着沈润悄声问金梦兰那人是谁。 金梦兰让人帮她去查,不一会儿,来人回来说,那一位是黔龙山庄的大弟子。 黔龙山庄位于苍丘国和龙熙国的交界处,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属于苍丘国,不过现在看来,黔龙山庄幕后的主人应该是沈润了。 沈润没能赢得比武招亲的胜利,他大概没看上金梦兰,所以在五十个人竞赛时,故意让人给他打下了擂台。对方是一个少侠,将他打下去之后还愣了愣,不过这位少侠大概对金梦兰十分倾心,即使不光彩地赢了,仍旧十分高兴,转身去打别人了。 可惜赢得比武招亲最后胜利的人不是这位少侠,而是一个相貌普通却气质出众的青年。 这位叫“玉黎”的青年,身份不太好说,他是苍丘国一家剑商的小儿子,这家剑商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剑商,但是玉黎武艺出众,玄力浑厚,居然打败了众多高手,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玉黎的父亲在台下又惊又喜,胖胖的身体直发抖,显然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么厉害。 场下的人议论纷纷,人们有点想不通,这么优秀的一位青年,怎么之前一点都不出名,根本没有人听说过。人们更想不通的是,一个三流剑商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奇才,甚至有人当场怀疑这青年不是他爹亲生的。 玉黎对各种议论猜测充耳不闻,他从容地站在擂台上,微微浅笑。 不管怎么说,这个叫玉黎的青年在名剑山庄比武招亲的擂台上算是一战成名了。 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晨光隔着一道纱帘,却看见了在他身上一闪即逝的一抹阴影。 莫名的,她觉得玉黎有点眼熟。 元若伊对新郎的出身背景有些不满意,觉得家世太不起眼的青年配不上名剑山庄的大小姐。她之前就没想过会有不起眼的人能够赢得招亲比武的胜利,可这青年就是赢了。比武招亲原本就是胜利者抱得美人归,名剑山庄不能出尔反尔,青年的武艺确实出众,再加上元若伊觉得青年的性格也算谦逊温和,于是金梦兰的婚事就被定下了。 金梦兰对结果漫不经心,她对她的婚事失去了兴致,连谈都不想谈。在人选定下来之后她就起身离开了,回房去睡午觉,尽管那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金梦兰的心不在焉让元若伊莫名其妙,又有点担心,她知道晨光和金梦兰要好,虽然晨光和金梦兰才认识几天,尽管元若伊知道这个软得像糯米糕的姑娘其实是凤冥国的凤主,而且已经二十好几了,可当和她交谈时,她给他们的错觉就好像她和金梦兰已经做了七八年的闺中密友,有些时候元若伊觉得她能给人这样的错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当金梦兰沮丧的时候,元若伊还是忍不住在饭桌上问晨光,金梦兰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晨光不知道元若伊复杂的心理活动,面对元若伊的询问,晨光即使明白金梦兰的恍惚是因为司浅,也不能把这话说给元若伊知道,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金梦兰喜欢司浅对金梦兰并不是好事,若是两情相悦,只要不牵涉利益关系,晨光可以放他们一次,装不知道。可金梦兰单恋司浅,这对金梦兰自身不好,名剑山庄又是晏樱那一派的,更不可能了。 整场比武招亲,晏樱一直没有出现,晨光远远地盯着沈润看,他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弄得她心里乱七八糟的。 在暮春堂吃饭时,元若伊的态度和平常没有两样,晨光一直在猜测,晏樱究竟和元若伊接触过没有,晏樱到底有没有告诉元若伊她的身份。 吃过晚饭,晨光回到如意轩,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越翻腾越精神,就是睡不着。 火舞坐在一边给她打扇,不敢做声,怕扰乱她的思绪。司九站在一旁,拿小刀和蜡,一刀一刀地刻着小蜡人。 晨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沉默地将手覆在双眼上,下一刻,她从床上坐起来,穿上绣鞋下了地,拿起外衣穿在身上,道: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必跟着。”声音极淡,如雪峰上的冰雪。 火舞和司九站起身,轻声应下: “是。” 第四百九四章 我们说说话 司晨像夜枭一样穿梭在黑夜里,她想在名剑山庄里探一探,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探哪里,白天时,名剑山庄她大概都走遍了,也没有发现异样。可是她睡不着,心里如长了草似的乱七八糟,只好走出房间四处闲逛。 经过一片花林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琴声,琴声生涩,断断续续,琴曲却是她极为熟悉的。 犹豫了一下,她潜入花林中,远远的灯火闪耀,两个同穿着桃红色裙子相貌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正坐在假山下的花荫里弹琴,身着艳紫色华服的男子立在一旁,含笑指点着她们奏琴。 司晨立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双手抱臂,靠在树干上,淡淡地望着,眉眼间堆蓄着漠然。 曲子有些难,金明珠弹得磕磕巴巴的,总是卡在一处,她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珠,怎么弹都弹不对,到最后扁起了嘴唇,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晏樱。 晏樱笑笑,弯下身子,拉起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导她奏琴的指法。 司晨望着他。 他教金明珠和金明月弹奏的曲子司晨很熟悉,这首曲子是晏樱过去常弹的,幽幽袅袅,带着浅浅的凄凉和哀伤。 这亦是司晨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晏樱当年也是这样教她的。 司晨静静地望着,心突然有些沉。 明亮的灯火出现在来时的路上,丫鬟手持莲花灯,扶着元若伊从远处冉冉而来。 “娘!”金明珠和金明月小脸红扑扑的,开心地站起来。 元若伊笑笑。 已经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元若伊过来唤金明珠和金明月回去睡觉。 晏樱和元若伊说了两句话,元若伊噙着笑,带着金明珠和金明月离开了。 烛光逐渐远去,花林中安静下来,只剩下晏樱一个人。 晏樱站在琴边,苍白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发出动听的单音。 片刻之后,周围又变得沉静下来,然后他转身,紫色的身影一闪,消失在花林中。 司晨微怔,眸光闪了一下,足尖跃起,施展开轻功,沿着他的路线,悄无声息地跟随他。 司晨跟着他,出了名剑山庄,向远处的雪山奔去。司晨一面在心里猜测着他要去哪里,一面紧紧地跟着他。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晏樱最终停在了雪峰山脚下一处不知名的小小河水前,他站在河滩上。 司晨愣了一下,及时停住脚步,隐身在河滩附近一棵茂密的高树上。 她靠在树干上,狐疑地望着他,她以为他是要在晚上约见什么人。 她等了半天,晏樱却只是站在河滩上望着黑森森的河水,不动不说话,也没有人来和他接头。 司晨皱了皱眉,双手抱胸,望着他,越发狐疑。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他弯下腰身,从河滩上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河水里,石子在平静的河水上弹跳了两下,打出两个水漂后沉进水里。 他一脸满足,勾起淡蔷薇色的嘴唇,笑了笑,然后他望着河水,含着笑说: “出来吧。” 司晨吓了一跳,她不确定他是在对她说话,所以靠着树干没有动。 “出来吧,小野猫。”晏樱转过头,笑吟吟地望着她藏身的树木,说。 树冠茂密,离得又远,他应该是看不见的,他是发现了她隐藏的气息。 司晨的心沉了下来。 晏樱站在河滩上,远远地望着她藏身的树木。 过了一会儿,司晨从树上跃下来,出现在一片漆黑的河滩上,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他发现了她,这不在她的预料,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她的,他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然后将计就计将她带到河滩上来的。她不知道的是,他是因为有要约见的人发现了她所以临时改变了路线,还是他今晚并没有计划,因为发现了她,所以将她带到这里来的。 他竟然发现了她,司晨的心里极不愉快,面色比平时更加沉冷。 晏樱在黑夜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觉察到她的不悦,他笑得开怀。 “跟着我有趣么?”他噙着笑问。 司晨绷着脸,沉默地看着他,他果然觉察到了她在跟着他,得到了确认,她越发不愉快。 “睡不着么?”他笑吟吟地问。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开口,沉声问。 “在苍云亭的时候。”晏樱笑吟吟地回答。 司晨一言不发。 他是故意将她引到河滩上来的。 司晨看了他一眼,倒退半步,转身,往回走。 “小野猫!”他唤了她一声。 他伸手要去拉她的胳膊,手刚触碰到她的衣袖,指尖中微滑,被她躲开了。 她转过身,冷冷地望着他。 “先别走。”他轻声道。 “做什么?”她漆黑的双眸流露着冷峻的杀气。 “我们说说话。”他说。 轻柔温暖的嗓音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时候,他总是用这样轻软温煦的嗓音陪伴在她身边。 司晨有许多想说的话,尖锐的或是冰冷的话语,可是这些话一股脑儿地涌到嘴边,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默着转身,走到河滩上一块平滑的大石头前,坐下来,望着倒映着零星星光的河水。 晏樱望着她被夏风吹得微乱的发,停顿了一下,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十年,已经十年了,他们重新坐在一块,和平地,安静地,这样的平静对于他们来说恍若隔世。 在这一刻,司晨敏锐地感觉到,他对她卸下了所有的戒备和心防,当然,这只限于今日,或只限于此刻。 司晨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她觉得她没有情绪波动,可如果仔细去探究,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心脏上那一闪即逝的微颤让她的呼吸节奏有一瞬的混乱,在这之后,是平静,是异常的平静,是如黑夜一般无边无垠的平静。 晏樱沉默地坐在她身旁。 他想和她说说话,今晚,他突然想和她说说话。金明珠现在的年纪就是他和她初遇她的年纪,他在教金明珠弹琴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他当年教她弹琴的时候。 最近他总是想起和她小时候的事情,许许多多和她小时候的事情,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了,可是突然回想起来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的记忆是那么清晰。 于是刚发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和她说说话。 第四百九五章 咫尺千里 浮云散去,月光洒落下来,被一针一针地缝在湖面上。 晏樱和司晨并肩坐在河滩的巨石上,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他身上的气味是司晨极熟悉的,那曾是她最喜欢的气味,苹果的味道。在有这样的认知时,她还没吃过苹果,只是听他说苹果又脆又甜很美味,所以就固执地认为他的气味是苹果的味道。等到走出沙漠她终于看见了苹果认识了苹果,可是那种果子,她至今没有品尝过。 现在,曾是她最喜欢的苹果气味里混进去了一点刺冽的酒香,杂糅之后,已经变成了她讨厌的味道。 晏樱跟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去看她放在身侧的手,突然用轻浮的语气笑道: “能握住你的手么?” 司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晏樱笑笑,他只是说说,问一问,想要打破浪费时间的沉默。 他望着她,含着笑,轻声问道: “还恨我?” 气息在中途时微乱,似带着期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回答。 她望着他,眼角泛着拒人千里的寒凉,如匕首一样眼波流转,黑如深潭。红润的嘴唇如刀锋,抿起一道冰冷的弧线。 她望了他一会儿,淡声开口,回答说:“已经没有那样激烈的情绪了。” “这样啊。”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垂下眼帘。 他觉得她平静的回答就像是审判官在毫无感情地对犯人宣告死刑,而他内心的感觉比受到审判的犯人还要复杂,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被处刑的日期。 二人又一次进入了沉默。 “当年,你离开圣子山,只是为了要替晏家复仇么?”她忽然低声问他。 晏樱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在他的轻笑声中,拒绝回答的意思明显。 司晨没有追问,她默了片刻,站起身,要走。 “别走!”晏樱伸手去拉她,任由笑容里暴露了些许疲惫与孤单。 司晨躲开他的手。 “想和我动手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问。 “不想。我只是想让你留一会儿。” “你不回答我,我没有理由留下来。” “我们今天不说这些,就安安静静地在一块呆一会儿,不谈政事,不谈五国,只说你我,不好么?” “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说的?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块呆一会儿,就因为那会使你高兴?我有必须使你高兴的理由么?”她看着他,目光淡淡,从那形状优美的唇中吐出的话语像冰凌一样,尖厉寒冷。 晏樱哑然。 司晨望着他,没有任何特意的伪装,迷人的眉眼里寻不到一丝温度: “你总想着你自己,你想在圣子山中找一个能够帮你派遣寂寞和痛苦的对象,一个能在圣子山中护你周全的东西,所以你和我在一起了。等到你有能力回去复仇时,你用我得到了你想从圣子山中得到的东西,你把我当成你的掩护毫不犹豫地扔出去,成功地逃走了。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人为了自己这没什么不对,我不是十岁的孩子了,这点现实我已经懂了,我也已经学会了。” 她语气平缓安静,她的这番话仿佛是在向他讲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晏樱心脏冰凉。 “不是毫不犹豫的……”他用只能自己听见的音量呢喃着,有些无力。 他低着头,眸光暗淡似撒了一层灰,他苦笑了一下,用叹息的语气道: “别这样说你我的过去,可以吗?说的就像我没心没肝,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只是为了利用你一样,我也不是从进了圣子山就计划着要逃跑的,我……” 在最后时他的语速略显匆忙,他没能说完。 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词穷,还是因为心中翻涌的万千情愫憋得他无法再说下去。 司晨红唇微抿,望着他,低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当年你离开圣子山,只是为了替晏家复仇么?” 晏樱低着眼眸,他仍旧没有回答。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转身,要离开。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司晨蹙眉,望向巨声的来源,远处那座掩在夜色里的雪峰。 晏樱亦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在这声巨响过后一扫之前的忧郁,恢复了常态。 “怎么回事?”司晨仰头,惊疑地望着雪峰,轻声咕哝。 “天神发怒了。”晏樱笑着回答。 “什么?”司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据说名剑山庄的雪峰上住着天神,名剑山庄世世代代守护的也是天神。”晏樱一本正经地对她解释道。 司晨用看痴呆的眼神看着他。 “你相信?” “相信。”晏樱点点头,笑说。 司晨狐疑地看着他。 “大概和前些日子的异象有关。”晏樱望着远处的雪峰,说,顿了顿,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外面的人都说,凤冥国的凤主殿下能够占卜未来,那你有替自己的未来占卜过么?”他突然问了一句与之前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话。 “与你无关。”司晨淡声回答。 “那你能替我卜一卦么?”晏樱不在意她的冷淡,噙着笑,问她。 “我替你卜过了。” “结果是什么?”晏樱弯着眼角,好奇地问。 “结果是,你会死在我的手里。”司晨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注视他,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话语从她的嘴唇间轻缓地溢出。 她向后退了半步,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晏樱勾着嘴角在笑,他望着一望无垠的夜色,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心突然一阵冰凉,透彻心肺的冰凉,他竭力忽略,维持着唇角的微笑,可是那寒刺骨的冷意久久无法退去。 …… 子夜。 司晨卧在床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床顶。 晏樱、不明势力、晏家灭门案、四大庄、七小庄、名剑山庄、从未听说的名剑山庄的镇山之宝、今夜轰隆的巨响…… 她将这些联系在一块,想了许久,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猜测不出,这些杂乱的信息在连成一条线后代表着什么。 还有,沈润突然出现在名剑山庄里,他又是来寻找什么呢? 她可不认为他那样的人仅仅是听说了一个不确定的探宝传言,就会潜到这里来。 司晨咬了一下嘴唇。 第四百九六章 奇怪百出 名剑山庄。 客所。 黔龙山庄的暂时居住处。 最深处的小院里,灯火闪烁。 罩着白色描金莲花图纹面具的男子正在阅读一封密函。过了一会儿,他将阅读完毕的密函放在烛灯上点燃,扔进一旁的火盆里,让其燃尽。 “公子。”付礼从外面走进来,轻轻唤了声。 沈润瞥了他一眼:“何事?” “是关于凤主的消息。”付礼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组织着尽可能婉转的汇报语言。 “说!” “凤主大概就在名剑山庄里。据说前几日名剑山庄的金大小姐外出进香时遭遇劫匪,被一个姑娘带着的侍卫所救,后来那位姑娘将金大小姐送回府里,之后就在府里住下了。救人的姑娘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时常不见踪影,一个生了一对大胸。” 沈润冷哼了一声,的确像是晨光会做的事,那个女骗子! “还有……”付礼忍着冷汗涔涔,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沈润直觉一定不是好事,冷声问。 “属下在名剑山庄偶然发现,苍丘国的樱王殿下似乎也在名剑山庄里……” 沈润的脸霎时绿成了青瓜,他咬着牙用力忍耐,才忍住了没有做出掀桌子那种不优雅又暴戾的行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怒极反笑,冷冷地弯着嘴唇,问付礼道: “所以,凤主殿下是为了苍丘国的樱王才到名剑山庄来的吗?” 付礼哑口无言,欲哭无泪,他在心里想,陛下,你问这种问题要属下如何回答? 沈润问完了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有点愚蠢,摆了摆手: “知道了,下去吧。” 付礼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 沈润故作平静地拿起一旁的卷册,翻开来,安静地阅读,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燃起一团火。半刻钟时间,没有一个字进入脑袋里,沈润忍无可忍,将手里的卷册重重一摔,面沉如水。 他一步一步地退让,一次又一次地谅解,她不知道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晨光,是我太纵容你了!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远处的哪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过后,大地摇了三摇。 沈润惊了一跳,皱起眉。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付礼急忙奔进来,又派了人出去打听。 只有一声巨响,之后一切平静,但是单这一声巨响就让整座客院炸开了锅。去打探的人半天才回来,用狐疑的表情汇报说,名剑山庄的人说,这可能是雪峰上天神发怒的信号。 天神发怒这种事去糊弄糊弄没念过书的老百姓还行,沈润一百个不信。 他皱起了眉。 因为那声奇怪的巨响,名剑山庄似乎突然紧张起来,金夫人临时决定,放弃之前筛选好的结果,请想要进山探宝的人全部参加,以免入山后发生可怕的未知危险。 晨光不理解,她感觉元若伊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不至于被一座山唬成这样。再说这么多人一块去名剑山庄的后山寻找名剑山庄一直保护着的未知宝藏,要是真的找到了,这么多人要怎么分,到最后还不得打起来。 她旁敲侧击了几次也无法理解元若伊的想法,尤其是这件事晏樱还牵涉其中,司晨更觉得蹊跷。可她寻遍了名剑山庄也没能找到有用的信息,只好冒险深入,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从凤冥国传来的密信。 在阅读过之后,她的眸光微微一缩,眼里掠过一抹凌厉的寒芒。 她将信函放下来,沉默了半刻钟,涌动着寒冷的眸光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望向站在面前的司浅,将信函交给他。 司浅接过去,阅读完,淡漠的双眸变得冷厉起来。 “你回国吧,叫嫦曦来替你。”司晨说。 “属下必须守在殿下身边,还是让嫦曦回去吧。”司浅凝声道,他拒绝了司晨的命令。 “这件事只能由你处理,嫦曦不行。” “可是……”司浅蹙眉,殿下发作时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有规律的只在月圆之夜,虽然月圆之外发作的次数很少,但他不能不防备,他不敢离开她身边。 “不打紧,你去吧,我有法子。”司晨淡声打断他,说。 司浅还要说话,却被她打断了,只能抿了一下轮廓锋利的嘴唇。 “是。”他轻声应下,转身出去了。 司晨望着已经燃成灰烬的密信,她用指尖揉了揉跳跃着疼痛的眼窝。 …… 司晨收到了元若伊的邀请,请她一同进山去寻找雪峰上的宝藏。司晨猜她必是得到了晏樱的授意,可为了深入探查,司晨只能接受邀请。 百号人一齐进山,场面空前,进山的入口,马车马匹堆在一起,拥挤嘈杂。 司晨带着嫦曦、火舞、司九三人,由嫦曦亲自驾车,走在队伍的最后边。 不管是司晨还是晨光,随着年龄的变化,身体上细小的不适越来越多,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忍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们越来越在意出入的舒适度,一点都不想忍耐。 嫦曦给司晨选择的马车宽敞又舒适。 原本元若伊是请他们跟着她一块在前方的,元若伊领着名剑山庄的人在前面带路,司晨拒绝了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司晨没有看到晏樱,也没有看到沈润,一路上都窝在马车里,几乎没有出去过,也不与他人结伴,这种独来独往的作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人们对马车里的人究竟是谁猜测纷纷。 司晨又只食用生冷的果蔬,从来不开火,这引起了更多猜测。 才过了两天,就有好奇的人主动找上来。 黄昏时分,长长的队伍停下来,在树林里生火做饭,准备休息过夜。司晨卧在长毛毯上,枕着火舞的大腿假寐,突然,外面有姑娘的笑闹声响起,之后就一直吵闹,搅得司晨不得安宁。 紧接着,一个插着五颜六色羽毛的毽子从窗外飞进来,带着刻意施加在上面的玄力,虎虎生风,猎猎作响, 被司九冷着脸接住了。 正在替司晨打扇的火舞皱了皱眉。 不管怎么踢都不可能将毽子踢到马车里,这肯定是故意的。 少女啊呀的惊叫声响起:“我的毽子!” 两个杏面桃腮的姑娘从远处奔过来,在看清坐在马车边,背靠大树乘凉,嘴里叼着一片薄荷叶,倜傥又风流的嫦曦时,登时双颊飞红,变得腼腆起来: “公子,奴家的毽子飞进公子的马车里了!” 第四百九七章 骗局还是真心 嫦曦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两个姑娘。 就在这时,先前被扔进马车里的毽子又被从车里扔了出来,劲力强大,带起的风如刀,从两个姑娘中间贴着耳朵飞过,刮起来的风差一点将两人的耳朵割掉,耳朵上火辣辣地疼痛着。 两个姑娘惶恐地瞪大眼睛,僵硬在原地,大气不敢喘,连心跳都停住了。 毽子死死地钉在远处的树干上。 到最后那毽子也没拔出来,两个姑娘灰溜溜地回去了。 自此,人们知道了最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坐了一个高手,虽然都很好奇那人是谁,却无人再敢凑过去,人们都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在寻宝的过程中横生枝节。 夜半时分。 高山上的风有些寒冷。 火舞打开包袱,取出夹了薄棉的鹤氅给司晨套上,又点了手炉塞进司晨的衣服里。 就在这时,一支不明物体顺着车窗射进马车内,被司九拦在手里。 这是一支袖箭,袖箭的末尾缠着一张字条。 司九将字条拆下来,展开,递给司晨。 司晨接过去,看了一眼,上面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一个人到河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字条的落款处画了一朵粉色的樱花。 司晨盯着字条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对火舞道:“我出去一下,你们不用跟着。”说罢,悄无声息地离了宿营地,向不远处的河边掠去。 皓月凌空,星光璀璨。 一条河横亘在青翠的山脉间,如玉带一般。 司晨在河水边找到了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晏樱,他和她一样怕冷,在最外面裹了一件深紫色的兔毛领斗篷,他把那条斗篷裹得紧紧的,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河水里倒映的月影,眼神过于专注,看起来有点像在发呆。 司晨停住脚步,在远处看了他片刻,才走过去。 晏樱回过神来,含着笑望着她。 司晨慢步走到他面前,淡声问:“你想说什么?” 晏樱没有回答,他望了一眼头顶明亮的月光,对着她微笑道: “月亮。” “什么?”司晨一脸狐疑,她皱了一下眉。 “月亮。”晏樱说,“今晚的月亮很像过去在圣子山中看到的月亮。” “哪里像?” 晏樱从月亮上收回目光,低下眼帘,望着她,笑道:“也许是因为有你在,所以像。” 司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想和你看月亮。其实我想和你看圣子山的月亮,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回圣子山去,所以我……” 司晨没等他说完,转身往回走了。 晏樱噙着笑,抿了一下嘴唇。 司晨刚往前迈了一步,后方的密林里,草木沙沙作响,山风四起,许多黑衣人从粗壮的树干后面走出来,在漆黑寂静的夜晚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他们拦住了司晨的去路。 司晨在那些人身上扫了一眼,转过头,冷冷地望向微笑着的晏樱。 “我们看看月亮吧?”他用讨好的语气笑着对她说,说话时已经派出数个玄力高强的高手一块阻拦了她的去路。 司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说话,她很安静,嘴角平静地舒展着,眼瞳里闪着点点碎碎的流光,那里面有晏樱忽略了的讽刺,像无底的深渊。 晏樱并不避闪她的眸光,他含着笑与她对视,他亦很平静,平静得司晨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内容。 沉默了半晌,司晨迈开步子,走过去,越过他身旁,径直走到小河边,站下。 晏樱他在她看来很反常,她不确定这种反常是因为他过够了一个人的岁月,还是出于别的目的。 她没有选择动手,不到关键时刻,她不宜动用玄力。首先,她不想白白浪费玄力在这种事上;其次也是因为司浅不在,她担心随便动用玄力会造成身体上的恶化;再有,晏樱的行为在她看来有些古怪。 这不是一定要动用玄力的气氛,她站在河边,眺望着远处。 晏樱没想到她会这么容易就范,怔了一下,笑笑,向手下人挥挥手,手下人领命,又一次隐进森林里。他迈开步子走上前,站在司晨身旁。 司晨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晏樱沉默地站在她身旁,用余光瞥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去,却在即将捕捉成功时扑了个空。 司晨将手移开了。 晏樱也不失望,只是将展开的指节握了起来。 “怎么这一次不是司浅跟着你,司浅去哪里了?”他开口,用闲谈的语气问。 “你如此惦记他,下一次我会把你的这份心说给他知道。”司晨淡声道。 “我只是担心,万一你突然发作,司浅又不在你身边,可如何是好?” 关于发作的话题谈起来其实是很敏感的。 司晨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望着他展现着单纯关切的神情,嘴角扬起丝缕嘲讽: “不是还有你么,真的突然发作了,我就把你拆筋扒皮连骨头一块吞进去。” 她一字一顿地说,墨黑的瞳眸蓦地掠过一道骇人的红光,如潜伏在暗夜里通红如血的蝙蝠张开了尖锐的獠牙。 晏樱面容平静地望着她,笑笑。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怕小野猫你会噎住,毕竟……”他望着她微笑着说,“你的喉咙那么细。”他将目光落在她纤细修长的脖子上,浅笑吟吟。 司晨对此回以沉默,她移开视线,望向更远处的雪峰。 “那山上到底有什么?”她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语。 “不知道。” “金夫人没告诉你么?” “她也不知道。” “是么?”司晨淡淡地应了一句,顿了顿,她又将目光移回到他的脸上,“她真的是你的未婚妻?” “曾经是。” “现在呢?”司晨平声追问。 晏樱笑了:“吃醋么?” 司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晏樱唇角的笑意更深:“曾经是。”他又回答了一遍。 “那顾盼呢?”她继续问。 “你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替代的。”他含着笑说。 “我想也是。”她淡声道。 晏樱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呢? 是利用过去的情愫以更成熟的花言巧语粘合编制而成的甜蜜骗局,还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呢? 第四百九八章 他是一个人的选择 流水潺潺。 “所以你,要回到我身边来吗?”他接着之前她的话轻声问她。 司晨沉默了良久都没有回答,久到晏樱以为她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司晨从远处收回目光,望了他一眼,深色的瞳仁如黑夜般宁静神秘,里面透出的光芒让人捉摸不透。 “你不缺女人吧?” “我说过了,你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的。” 司晨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她在此时选择了沉默。 他见状,继续说道: “小野猫,过去的事情就当做是年少无知一笔勾销,如何?我们一块长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和沈润认识的时间还要长,我是比他更了解你的人,我理解你的痛苦,明白你的挣扎,你也了解我,我是不会在女人上背叛你的。可沈润就说不准了,他在三宫六院的皇宫里长大,即使娶了你,他早晚会像他的父皇一样妃嫔成群。可是我不会,我只有你,我也不会对你说传宗接代,生儿育女,我们是一样的人,是一类人,我不会用外面的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去对待你。” 司晨朱红色的嘴唇扬起似有若无的微笑:“用一句话来说明你意思的可好?” “放弃沈润,选择我,如何?” “这是求婚么?”她问。 “是求婚。”他回答。 司晨的面容很平静,在他说了这样的话之后,依旧平静,眉宇间的冷冽与她乌黑浓密的发丝所彰显的娇美很不相称,她似乎笑了一下: “自我成为凤冥国的凤主,向我求婚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是凤冥国的凤主,才向你求婚的?”晏樱的眸光阴沉下来,蹙眉,“凤冥国虽吞并了南越国和北越国,却依旧是蛮荒之国,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高兴,但是你太瞧得起你的凤冥国了。” 司晨没有答腔,她眺望着远处出神,似在凝想着。 晏樱的心里有点不痛快,是那种话说了一半还留一半憋在心里造成的不痛快,他觉得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林中有手下人现身,冲他打了个手势。 晏樱的眉眼沉了下来。 “小野猫,”他用轻柔的语气耐心地对她说,“你考虑一下我的话。” “我拒绝。”司晨简单又干脆地回答。 “你考虑一下。”他没有收下她的拒绝,而是坚持说,之后迈开步子,向来时的路走去。 司晨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她站在河边眺望远处,就这样等着他离开了。 河畔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山风习习。 “出来吧。”司晨突然开口,说。 片刻之后,一抹素白的身影从山林间漫步而出,走过来,白衣胜雪,如芝如兰。 司晨看了他一眼:“出来听好了,干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 “我没有鬼鬼祟祟,我没有走出来听是因为不想让你难堪。”沈润走到她身旁,望着青雾缭绕的河水,平声说。 “我不觉得哪里会难堪。”司晨淡声反驳。 沈润没有说话。 司晨眸光微闪,若不是她能够嗅到沈润独特的气味,单凭玄力她是发现不了沈润的,连晏樱都没有发现沈润的存在,果然沈润也是有私藏的人。 二人站在河边,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原来你二人的关系那样深厚,还在一起看过月亮。”他说,在司晨听来有点阴阳怪气。 司晨看了他一眼,她不是晨光,不是一个会对男人软绵绵的女人,她的声音语气都很冷。 “我和你也看过月亮,这么说我和你也关系深厚了?” “我们什么时候看过月亮了?”沈润的心里又翻腾了一股火气。 司晨无声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的天空。 沈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往天上看了一眼,火气比刚才更大。 就因为她这样他才生气,他不是生气她的行为,而是生气她的态度,她永远都是理直气壮的,哪怕她都拉来一片绿云罩在他的头顶,她依然理直气壮,就好像错的不是她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目如寒星,微微绷起的唇角冷峻如冰,他用质问的语气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淡声反问。 “是我先问你的。” “我拒绝回答,你呢?” 沈润的回答是他现在火冒三丈。 司晨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肯回答,也没有追问,转身,就要离开。 “你去哪?”他强忍着怒气,质问,他也不想在面对她时动不动就发火。 “回去。”司晨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沈润站在河滩上,借着月光望着她冰冷的背影,拒人于千里的背影,他面色阴沉,山风吹起了他白色的华袍,飞扬如雪花一样的袍摆。他突然快走几步奔上前,拦在她面前。 司晨微怔,停住了脚步,望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耐。 这一丝不耐似刺伤了沈润。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沉声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司晨说。 “我已经把我们两个人的婚事昭告天下了,你现在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望着她,用冰冷明澈的眼神,他用警告的口吻沉声说。 “我没有要反悔。”司晨淡声否认。 “你没有反悔?”沈润凝着眉,她说的话和她做出的行为根本不符合。 “我没有反悔。”司晨给出的答案很肯定。 “你的意思是,你会和我完成这桩婚事?” “不是我,是晨光,是她选了你。” “什么?”沈润蹙眉,他说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如坠冰窖,寒冷刺骨。 他清楚地知道他面前的人是谁。 司晨是在沙谷中救了他性命的红裙少女,因为她,从此他爱上了红色。 他知道司晨和晨光是两个人,尽管他知道她们是两个人,可他仍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她们当成一个人看待,因为,表面上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在某些地方却完全就是一个人。 他一直以为她们会钟情同一个人。 她们过去是钟情于晏樱的,可到了他这里,晨光选择了他,司晨却不是,他是由一个人选择的,她是这个意思么? 冰凉的心脏忽然就燃起了一团火。 第四百九九章 纯白与黑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中阴霾沉沉,如大雨前窒闷难耐的天空,仿佛压抑了雷霆的怒气马上就要喷薄而出,却如数九寒天般冰冷,让人心中发颤。 司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冰冷的语气里跃出一丝嘲讽: “字面意思,简单易懂,还用我给你解释一遍么?” 沈润怒极,他强抑着一腔怒火,他感觉自己听到了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最滑稽的事情,他嗤笑道: “你的意思是,晨光喜欢我选择了我,你却不是,是这样么?”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 “也可以……”沈润被气笑了,琥珀色的眸子牢牢地锁视着她,“之前你说过,关于婚事,必须要你和晨光都同意才会答应,你这是要反悔吗?” “不,我已经说了,我不会反悔的。”司晨轻淡地说。 “你不会反悔这桩婚事,却不喜欢我做你的丈夫,是么?”沈润追问道,她的不冷不热刺坏了他高傲的自尊心,让他忍无可忍。 “晨光喜欢就行了,原本我出来的日子也不多,你不用在意我。”她态度和气,就像是在面对于她有利的投资者一样,即使她不喜欢,但为了一本万利的买卖她也会温暖地去对待,她那清冽的声线比寒冰还要冷。 沈润心里的怒气如同沸腾开水,不停地冒着泡泡,就快把他的胸腔挤炸了。 她居然要他不用在意! 司晨和晨光共用一个身体,共用一个头脑,甚至他内心阴暗一点用阴谋论去解释她身上那异于常人就连最厉害的名医都无法诊断的疑难怪病,说不定司晨和晨光根本就是一个人,她是为了她精妙的算计和谋划,为了她想得到的利益,故意装成两个人去欺骗麻痹敌人的。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就算她真的是因为脑袋里出现了怪病,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能听之任之,放纵她的自由。他把她娶回去,她对他却没有作为妻子应有的忠诚之心,那她岂不是会随时给他种几朵绿云。如果她根本就不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妻子,即使他们成亲了,一旦她将来和外面的哪个野男人看对了眼…… 沈润头痛,胸痛,他又快气炸了,他被她气得哑口无言。 正在他压抑怒火的时候,面前的黑色身影一闪,蓦地凑近,近到他只要动一下,就能够亲吻上她挺翘秀气的鼻尖。 她靠近得太突然,沈润沸腾的怒气戛然而止。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心跳漏了两拍。 他望着她,眸光闪过一抹错愕。 “真贪心呢。”她离他极近,近到他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迷醉人心的芬芳,她嗓音澄澈、纯净、幽沉,如窖藏了千年的佳酿,闻之欲醉,轻盈的语调里似带着一丝笑意。 沈润愣了一下,没明白她这句略带调侃、没头没脑的笑语,他蹙了一下眉: “什么?” 她抬起卷曲翘长的睫毛,双目如星,望着他,里面流光婉转,似藏了一道银河。她微微弯着朱红色的嘴唇,略有妖意,含着不轻浮的媚态。在月光下,妩然风姿,孤高凌傲,如同一只黑色的猫妖。 “一个还不够,定要两个人都迷上你么?”清冽的嗓音似含着笑意,又似不含,如光滑的冰砖被七色虹涂抹了色彩,她微微偏头,将嫣红的嘴唇贴近他的耳畔,湿热的馨香气息扑在他的肌肤上,“降服女人,是要看本事的。” 她吐气如兰,熏热了他的耳垂,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从骨缝里觉得痒痒的。 她最后的那一句嘲讽激起了他身为雄性的征服之心,在她话音未落时,他忽然伸出手,圈住她,猛地扣住她的腰身。 仿佛预料到了他接下来的举动,她比他更快一步,在他用手臂锁住她的前一刻,她已经离了他的范围,退到离他一步远的地方。 月光映进她的眼睛里,明净清澈,灿若星辰,还是那双眼睛,却在眼角间自然地流露出一抹不同于平常的艳冶。 沈润望着她。 就在这时,二人同时微变了脸色,沈润眸光沉冷,忽然对着一侧的密林推出一掌,浑厚的玄力呈旋风状击出,卷起强大的气流,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树木被震断了数棵,一抹黑影从断裂的树木间凌空飞起,飞出老远,重重地撞在远处的大树上,喷出一口血。 候在远处的暗卫及时赶到,付礼将撞在大树上内伤严重的黑衣人擒住,拎起来,押送到沈润和司晨站着的小河边。 扯下黑衣人的面罩,那是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相貌不出众,却拥有出众的玄力,他玄力浑厚,周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不管付礼问黑衣人什么,黑衣人始终不回答,逼得急了啊啊乱叫,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个哑巴。 付礼详细地检查了黑衣人的喉咙,禀报道: “公子,此人是哑巴。” 沈润陷入了沉思,没有马上说话。 司晨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那人眼睛里的死气深重,不像是活着的,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沈润尚未开口下令要如何处置暗中窥探的黑衣人,司晨突然伸出手,锁住黑衣人的喉咙,捏着,也没怎么用力,只听咔吧一声,黑衣人的颈骨被折断,当场毙命,咽了气。 她突然出手把周围的暗卫吓了一跳,付礼都已经把手放在腰间佩挂的宝剑上,还以为她要对自家陛下不利。及至发现她亲手处死了黑衣人,拧断了黑衣人的喉咙,几个暗卫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杀戮方式过于残忍了,可对于一个凤主来说,这种杀戮方式好像没什么不对。 沈润望着司晨,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人们常常会把她和晨光弄混,晨光软软的,糯糯的,是可爱的,是心善的,那样的晨光不会做出残忍的事,软软的晨光永远像阳光一样,天真烂漫,纯白无邪,在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黑暗。 可司晨却是属于黑暗的,她掩藏在冰冷残酷的暗夜里,如同暗夜一样,她本人也是冷厉黑暗的。 第五百章 苦烈缺甜 正是为了防止被抓住后泄密,所以才将探子弄成了哑巴,这样的人被抓住之根本就没有什么价值。司晨出手将黑衣人杀掉,手一松,那人的尸体软塌塌地垂在地上。 她表情平静,就像是随手弄死了一只猫狗。 沈润望着她清清冷冷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危险的,将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他很有可能会一直活在随时都有可能没命的刺激里,可正是这份刺激让他的心鼓噪,让他无法冷静。 司晨将手上薄薄的丝绸手套摘下来,扔掉。 这时候沈润才注意到,她在拧断黑衣人的脖子时,居然在手上戴了一只黑色的丝绸手套。 沈润哑然。 他恍惚觉得司晨好像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而且,非常讨厌人的肌肤和体温。 因为她不常出来,他了解她没有了解晨光多,他觉得新奇,同时又感觉有点好笑。他将要娶一个妻子,这个妻子的身体里面居然带了另外一个,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司晨在丢掉丝绸手套之后,也不说话,她冷淡地转过身,扬长而去。 “就这么走了?”沈润站在河畔,望着她的背影,开口,问她。 司晨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我若问你为什么来名剑山庄,你会回答我吗?” 沈润看着她掩藏在黑暗里冷若冰霜的脸庞,沉默着,不是犹豫,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淡声回答说: “不会。” 司晨对他的拒绝也不意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步履轻盈,很快便消失在夏风里。 沈润收回了目光。 她是知道他不会回答她,所以连问都没问就掉头走了。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和干脆的决断力才是最可怕的。 司晨顺着来时的道路走到密林的岔口,岔口上,嫦曦和司九正候在那里。 见她平安归来,嫦曦紧抿的唇角才松开一抹笑意。 “我看到龙熙帝进去了。”他含着笑说。 “嗯,我看到他了。”司晨淡声道,与他并肩,顺着来时的路往宿营地的方向走。 “三人会面,场面可精彩?”嫦曦不怕事大,笑吟吟地问她。 “晏樱先走了,没碰见。”司晨说,停顿了一下,墨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妙谋深算,她漫声道,“不过那两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嫦曦望着她的侧颜,弯唇笑了笑:“日后,还会有更精彩的表情。” 司晨抿了一下唇角,算是一抹笑,这抹笑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看出来。 司九跟着后面,感觉到殿下这一趟出来非但没有变不高兴,反而很愉快,她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 晏樱回到名剑山庄的宿营地,进了帐篷,元若伊正坐在帐篷里阅读一封从宜城送来的密信,密信上盖着火漆。 晏樱坐下来。 元若伊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密信递给他。 晏樱接过去,将密信读完,沉吟片刻,将信纸放在正燃烧着的蜡烛上,纸张很快化作灰烬,燃起一缕青烟。 元若伊望着他,笑问:“和凤主殿下谈妥了吗?” 晏樱瞥了她一眼,语气微冷: “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她是不可能答应的。” “你不是说是你做错了事么,既然是你做错了,你又想让她回来,跟着她多认几次错也没什么丢脸的,女人都是心软的。” “她不会心软,她在这上面就不是一个女人。” “只要她还喜欢你,她就会心软。” 晏樱解酒葫芦的动作停顿了下,他沉默下来。 前提是“她还喜欢”。 他将腰上玉质的小酒葫芦解下来,拔去葫芦塞,啜了一口三味酒。 元若伊望着他,他的侧脸很寂寞,尽管他和小时候的相貌没有两样,可从他的相貌她已经联想不到他小时候了。 “阿樱。”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还是想法子和她重归于好吧,不然,你又会后悔的。” 晏樱嗤笑了一声,似讽刺,似自嘲:“我后悔的还少么,后悔的多了,便罢了。” 元若伊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望着他的脸,望了一会儿,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味酒入喉,先是苦的,之后是烈的,最后,听说是回一丝淡淡的甘甜,淡淡的甘甜,虽浅淡,却能够直入心怀,令人流连。 晏樱尝过无数次苦涩烈辣,唯独最后那一味回甜,他从来没喝出来过。 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喝的价值千金的三味酒其实是假的。 …… 火舞坐在马车里打络子。 车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久违了男音,轻轻唤她:“火舞姑娘。” 火舞并不想理,可外面的人连唤了她三声,她有点不耐烦,打开马车窗子,探出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相貌英俊笑得却有些痴呆的脸。 “火舞姑娘。”秦朔欢喜地唤了声,声音哆哆嗦嗦的,大概是太过兴奋的缘故。 他送给她一包糖果。 火舞看了一眼,没有接。 这个人每次见面总送她糖果,她又不喜欢吃糖果,他干吗总是送她糖果? “秦公子有事?”秦朔前来说明龙熙帝已经知道了殿下也在寻宝的人群里,并且也不担心他们这边知道龙熙国的人也在队伍里。 “没什么事。”秦朔嘿嘿笑说,他完全误解了火舞的拒绝,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收,强硬地将一包糖果塞进马车里,“火舞姑娘,你别客气。” 他一边笑,一边小心地用眼睛去瞟她的脸,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怕自己的行为太放肆会唐突了她惹她不高兴。 她长得真好看。 秦朔觉得自己心底那朵好久没浇水的蔫吧小花又要开放了。 “姑娘,能在这地方遇见,我与姑娘真是天赐的缘分。”秦朔用一个在他看来极潇洒在火舞看来极诡异的姿势歪靠在司晨的马车上,抑制不住雀跃地说。 火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山上一百多号人,照他这么说,大家都是天赐的缘分。 秦朔见她不动也不说话,一腔炽烈的热情终于冷却了些,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车里的大胸姑娘一直都是一个冷美人,冷美人必须要最火热的热情才能暖化。 于是在她眼前竖起白皙的手掌,轻轻一个摇晃,指尖已经夹了一朵鲜艳的小花。 他略带得意地将小花递给她。 第五百零一章 隐忧 火舞没有伸手去接那朵花。 就在这时,司晨带着嫦曦、司九回到马车旁,秦朔见他们回来了,愣了一下,讪讪地将小花藏起来,面露尴尬。 “秦大人。”司晨在他和火舞身上瞥了一眼,淡道。 秦朔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轻轻地唤了声: “殿下。” “秦大人有事?” 秦朔让她问的有点尴尬,讪笑着瞟了火舞一眼,见对方眼皮子都没向他抬一下,内心失落,干笑着,磕磕巴巴地答了句: “没、没有。公子那边还有事找我,我先告退了。”说罢,讪笑着走了。 司晨望着他快步离开,他的背影里写满了失望,她再望向火舞,火舞倒是没多大的表情变化。 司晨踏着脚踏登上马车,来到车厢里,坐下,歪靠在软枕上。火舞从一旁的小泥炉中取下温着的泉水,递给她。 司晨接过来,啜了一口,看着火舞说: “秦大人对你真是执着,都被拒绝了还没脸没皮地往上贴,这也是勇气。” 火舞半垂着头,手里打着络子,一言不发。 “你要是喜欢他,我不反对,龙熙国那边和凤冥国未来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对立,你愿意的话,可以考虑一下。你也不小了,我不能圈着你在身边,让你一辈子不嫁,你可以过普通女子的生活,你和她们没有两样。我看秦朔还不错,一般人被你那么拒绝,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肯定会恼羞成怒,他却越挫越勇,这说明他是喜欢你的。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听说家里一直催他成婚,你不赶快握在手里,他很有可能回国就娶个姑娘。” “奴婢不在意,他想娶谁都可以,和奴婢没有关系。”火舞双指跳跃,灵巧地打着络子,说这话时的语气漫不经心。 “真不在意倒没什么,我是怕你后悔。”司晨啜了一口温暖的泉水,“你不用理会凤冥国和龙熙国,不如说你能和沈润的心腹联姻,反而对凤冥国有益,前提是你喜欢他。” 火舞打络子的手微顿,抬头望着她,道:“奴婢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奴婢只想陪在殿下身边,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你不想成亲么?” 她们从来没有深入地去谈论这类话题。 火舞没有回答,她借用询问司九转移了关于自身的问题:“司九想成亲吗?” 司九正跪坐在角落里刻蜡人,一身白衣,如一抹游魂,闻言微愕,手一摊: “有人敢娶我吗?不怕做恶梦?” 司晨看了她一眼,不太满意她的自贬:“你可以去把那人抓起来关进笼子里,之后朝夕相对日夜共处,早晚他会倾心于你的温柔善良。” “在那之前,奴婢想他会更快地屈服于奴婢熟练的割喉技巧。”司九一本正经地道。 “这也不错。”司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人总要屈服于某种东西,屈服于善良和屈服于割喉在她看来没有区别。 “奴婢只想陪在殿下身边,一直到奴婢死去。”司九认真地强调,她将目光放在火舞身上,“火舞,你别把火引到我身上来,殿下是在说你和秦大人的事。” “成亲的事奴婢没有考虑过,但奴婢认真地想过,奴婢不想生娃娃,不想生娃娃的女人就没办法成亲了。” 司晨将目光放在她高耸着的丰满胸脯上:“那可真浪费。我还以为你喜欢小孩子。” “奴婢喜欢别人家的小孩。”火舞说。 司晨明白火舞话里的隐义,仔细想一下就明白了,像她们这样饱受过药物、毒物和各种凶险摧残的女人,她们能不能孕育出健康的孩子没有人知道,火舞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所以放弃了。司晨偶尔也想过,到了这个年岁她们都想过,婚姻、丈夫、子女,这大概是人的本能,虽然这本能在她们身上投射的次数不频繁,可能只是一两次,但她们都想过。这番思考的结论是,她们残破的身体有可能生不出健全的孩子,所以,还是算了吧。 司晨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夜里的话题,司晨做了很古怪的梦,梦见有一个小孩在她的脑袋上欢快地跳来跳去。她也不知道这算是胎梦,还是预示着她就要犯小人了,如果是胎梦,她又没成亲哪来的胎梦,再说那个小孩邪祟得像极了犯小人里的小人儿;可如果真是犯小人,那个小人儿一边蹦跳一边叫她“娘”,这就很诡异了。 司晨被这个诡异的梦折腾得头昏脑涨,大白天还枕在火舞的大腿上补眠。 宿营的队伍整装,向远处的雪峰进发。 司晨的马车在最后,嫦曦驾车,也不着急,等在队伍的末尾,只等着其他人都走远了才启程。 正在他等得无聊的时候,只觉眼前一花,一抹紫色的身影掠过,直接掠进马车里,速度快得像一阵风。嫦曦只是眼睛捕捉到了,居然没来得及移动身形,这让他火冒三丈,青花蟒鞭自阔袖下飞出,如剧毒的蛇信子,穿过纱帘,射进马车内。 刚在司晨身旁坐下的晏樱上挑的眼梢掠过一抹阴厉,捉住青花蟒鞭的一头,玄气冲出,震在长鞭上。 然而那是来自圣子山下的上古神器,就算是他的玄力也没有被震断。 晏樱知道这条青花蟒鞭是司晨给嫦曦的,有点嫉妒,对嫦曦的讨厌更多。他扯着鞭子的一头,用警告的语气冷声道: “欧阳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嫦曦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来杯罚酒我看看!”玄力灌输在长鞭上。 两股玄力在长鞭的中心抗衡,升起炽热的白汽,汇在一起形成两只气团,激烈地碰撞,随时都有可能爆开。 马车因为对抗中的玄力,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够了。”司晨沉着脸说。 这辆马车很贵的。 话音落下,不久,两股激烈的玄气被逐渐收回,宽敞的车厢又恢复了宁静,马车黑色的纱帘也慢慢地平复下来。 晏樱从车帘上收回目光,落在枕在火舞腿上的司晨的脸上,司晨已经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冷漠。 第五百零二章 隐在暗处的躁动 晏樱笑了一声:“婉伸美人膝,你倒是自在。” “你来干吗?”司晨卧在火舞的膝盖上,懒洋洋地看着他,问。 “我的马车坏了。”晏樱回答,在司晨看来很厚颜无耻。 “你不是有未婚妻吗?” “曾经的未婚妻。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晏樱难得认真地解释一次。 “便宜你了,白捡了两个姑娘。”司晨单手托腮,盯着他的脸,凉凉地道。 晏樱哭笑不得,干脆绕开这个话题,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包山药糕,递给她,温声道: “吃吧,不甜。” 司晨盯着他手里的纸包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坐起来,拢了拢微乱的长发,没有接。 司九将温着的清水递给她,司晨接过去,缓缓地啜了半盏。 晏樱拿着纸包的手僵硬在半空,他也不尴尬,笑了笑,将纸包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司晨将杯子放在小桌上,看了晏樱一眼。 “下去。”她说。 “跟你说了我的马车坏了。” “那就自己飞上去,你不是会轻功么,不行就变出一对翅膀来。”司晨慢吞吞地道,眼神冷淡。 “那样太醒目了。” “你不是喜欢醒目么,恨不得天下人都认得你,你是想让天下所有人在看见你时都对着你下跪,是吧?”她望着他,眼神慵懒,唇角勾着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说话时的语气阴阳怪气。 晏樱失笑,没有去在意他从她话里听出来的嘲讽,他拿起她搁在桌上的茶杯,提起小水壶,替自己斟了半盏清水,在尚留着她浅浅唇印的地方印下嘴唇,浅酌了一口。 “那是你的野心吧?”他淡笑着,好整以暇地问。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挑起一侧的唇角,冷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不存在。 然后她重新枕回火舞的大腿上,闭上眼睛。 晏樱弯着嘴唇,也不在意她的讥笑,至少她同意他留下了。 他望着她恬静的睡颜,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她了,沉默安静的她,当她不再对他报以刺骨冰冷的目光,不再对他勾起讥诮嘲弄的嘴唇,一如小时候的纯净可爱,年幼时的天真无邪未完全褪去,残留在她卷翘的睫毛间,挺秀的鼻尖上。 他望着她,心突然软了一点,就像冰山融化了一个角。 他鬼使神差地对着她甜美的脸伸出手去。 在指尖就快触到她的肌肤时,她蓦地睁开眼睛,双眸毫无防备落入她冷刺骨的眼睛里,让他原本炽热到颤抖的心脏剧烈地缩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戛然停住。 “你敢碰我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她看着他说,嗓音冷厉,却并不凶狠,因为不凶狠……所以她是认真的。 晏樱屈起手指,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装作对她的排斥也许是厌恶不在意,他笑了笑。 司晨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内又一次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司九在刻小蜡人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从此晏樱就赖在司晨的马车里了,他一直坐在角落里读书,司晨只对他做了一次驱赶,他没有走,死皮赖脸地赖着,司晨也就再没赶走他。但她不和他说话,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比司九的存在感还低,就像透明的鬼怪一样。 …… 名剑山庄的队伍中。 其中一辆跟在队伍里的大马车坐着的是名剑山庄的新姑爷,比武招亲赢得最后胜利的三流剑商家的小儿子,玉黎。 元若伊对这个新妹夫很照顾,时不时派自己的丫鬟过去加道菜,送个茶,以示亲切。 午饭时,元若伊派丫鬟冬儿将一道碳烧鸡装进食盒里给玉黎送去。 冬儿提着食盒走到玉黎的马车边上,没有看到平常坐在马车外的小厮,只好对着马车唤了一声: “玉公子。” 不一会儿,玉黎的小厮玉华从马车里钻出来,接过冬儿手里的食盒,照例客套几句,说几句好听的话,把冬儿哄得花枝乱颤,先前奇怪为什么玉华钻进马车里去的好奇心也消失了,抿着嘴笑着回去了。 玉华见她走远了,才提着食盒重新登上马车。 车厢内,玉黎歪靠在引枕上,眼神中的不耐烦让他平凡的外表略显僵硬。 “你说的可真?”玉黎接着他刚才的话追问。 “是,这是卑职亲眼看到的。”玉华肃声回答。 玉黎沉默着,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思,思忖了良久,嗤笑了一声: “樱王和凤主,到底是哪种关系?” “一男一女,年龄相当,看那个样子,至少过去是男女间的关系。”玉华随着他的问题回答说。 话音未落,被玉黎寒刺骨的目光扫过,他头皮一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讪讪地垂下头,一脸狐疑。 玉黎冷哼了一声。 “名剑山庄此次邀请有些可疑,此地是名剑山庄的地盘,山上有什么只有名剑山庄知道,比起山上的是什么,公子的安危更加要紧,公子为了自身着想,还是不要再往前走,让卑职派几个人跟着去打探,公子看可好?” “苍丘国樱王、凤冥国凤主,再加上一个龙熙帝,这阵势你们这群蠢材打探得了么?”玉黎的身心有些燥,他将领口解开松快一些,皱了皱眉,掩在长睫毛下的眼珠微微赤红。 玉华一腔忠诚撞在墙上,碰了一鼻子灰土,讪讪地垂下头,不敢则声。 玉黎开始躁动,他坐立不安,眉皱得更紧。 “今晚,去找两个女人来。”他突兀地说出一句和之前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命令。 玉华愣了一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忠诚地应了一声。 …… 司晨不开火,不食荤腥,每日只吃生冷的蔬菜瓜果。 她闻不得肉味,晏樱跟她在一个马车里,只能每天跟着她一块啃甜萝卜嚼野菜叶。他看着火舞把水嫩多汁的甜萝卜切成一条一条的,喂给卧在她膝盖上的司晨,恍惚间他还以为他看到了喂兔子。司晨比从前挑剔多了,在圣子山时没有食物她可是什么都吃的。 晏樱看着她啃萝卜条。 在吃光半根萝卜后,她突然站起身,罕见地离开马车,带着火舞、司九出去了。 “去哪?”晏樱问。 司晨没看他,也没有回答,径自去了。 第五百零三章 星空 司晨出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晏樱以为她是去更衣了,没有追问。 晚上,司晨照旧卧在火舞的大腿上啃萝卜,晏樱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阅读。 就在这时,元若伊派了贴身侍女冰儿过来寻找晏樱。 晏樱没避着司晨,问冰儿元若伊有什么事。 冰儿的回答让在场的人们都愣了一下,她说从黄昏起冬儿和青儿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这俩人也没回来,周围全找遍了,没有找到。冬儿和青儿是元若伊侍女中的两个,元若伊着急又觉得奇怪,就派冰儿过来,问晏樱怎么办。 晏樱看了司晨一眼,司晨虽然耳朵在听,可还是懒洋洋地躺在火舞的大腿上,闭着眼睛啃萝卜。 晏樱没给出一个可靠的回答,丢的不是他的人他也不着急,他叫冰儿回去告诉元若伊他会派人去寻找,就打发她走了。 冰儿走后,流砂来了,晏樱下了马车,两人在远处说了一会儿话,晏樱重新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这时候,司晨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她问。 “嗯?”晏樱正将书翻开,低着头,目光放在书卷上,闻言,轻轻地应了一声。 “流砂。什么事?”她对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兴趣,没什么兴趣但她却问了。 “从另一边好像上来了不少人,名剑山庄的人查说,可能是大乘楼的人。” “大乘楼?” “嗯,就是那个,在各国都有买卖,给钱就会要人命的杀手团伙。” “是么?”司晨漠不关心。 晏樱翻阅书卷的手停下,看了她一眼:“你又不好奇,干吗要问?” “随便问问。”司晨盯着从车厢的棚顶垂下来的穗子,淡淡地说。 晏樱笑了一声,低下眼帘,望着手里的书卷道:“真是大乘楼的人杀上来就糟糕了,他们八成也是冲着雪峰上的宝物来的。” 司晨瞥了他一眼,凉凉地说: “就算是大乘楼的人,也杀不过你,你有什么可糟糕的。” 晏樱勾起淡蔷薇色的唇,笑起来,他干脆合上手里的书卷,低头,望着她,说: “我刚刚出去,看见今晚的星星多夜空也明亮,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出去看星星吧。” 司晨懒洋洋地卧在火舞的腿上,抬起眼皮,淡淡地瞥向晏樱。 晏樱含笑望着她。 二人对视了片刻,也不知道司晨想起了什么,或者是哪处想通了,总之她在火舞和司九微愕的目光里站起身,先走出马车。 晏樱也有些意外,但他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内心莫名的有点雀跃,跟着她下了马车。 坐在马车外的嫦曦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向远处的密林走去,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在看着晏樱的背影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双手抱臂,远远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晏樱注意到嫦曦正跟着他们,眼里掠过一丝不快,跟上走在前面的司晨,不悦地说: “为什么是欧阳继跟在后面?” 司晨目不斜视,慢吞吞地往前走,嘴里淡声道:“你若不愿意就回去,让他过来替你。” 晏樱闭了嘴,他在心里诅咒了嫦曦一句。 远远地跟在二人后头的嫦曦死死地盯着晏樱的背影,在心里诅咒了他一万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深沉的夜空透露着似有若无的光,如同平静的深海不起半点波澜。银白色的月亮眷恋着璀璨的星辰,清冷无一丝温存。拂动的风带着月光投入夜空的怀抱,在寂静中沉沦。 大大小小的星,忽明忽暗,如宝石一样点缀了丝绸般光滑的夜空。 夏夜,草丛中虫鸣声响亮,即使是夜晚,混合着星光、月光和虫鸣的夜晚,很热闹,一点都不孤单。 进了密林就是晏樱走在前面,司晨跟在后面。嫦曦隐了行踪,晏樱知道他还在,却在心里把他清除了。 晏樱走进细密柔软的草丛里,绿叶的清新气息让人身心愉快。他坐在草丛中,懒洋洋地平躺下来,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辰,歪头,看了一眼在他身旁站住脚仰头望着星空的司晨,扭动了一下身子,笑道: “也不知道是躺在沙堆里舒服,还是躺在草地里舒服?” 司晨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看了一眼他含笑的脸。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小时候两人没什么乐趣,偷偷玩耍时能去的地方有限,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地溜出地下城,趁夜色窝在柔软的沙谷里看星星,那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最大的乐趣。 沙子单独的一粒会很硬,可是堆成沙堆,躺在里面十分柔软。 司晨平着脸望着晏樱唇角勾着的微笑。 人还是幼年时最单纯,即使陷在地狱里,幼年时与成年后相比,还是当年最纯真,哪怕那个时候的心思比同龄人复杂,可心底还是单纯地保留着一份美好。 然而现在…… 她有点想笑。 “怎么了?”晏樱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有点不自在。他想让她多看他一会儿,可她的眼神,似缅怀,似悲悯,那双他无法形容的眼神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弯着的嘴唇微僵,他疑惑地问。 司晨回过神来,在他身旁坐下,淡声说:“你最近总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莫非,你快死了?” 晏樱看着她,笑容僵硬,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用责备的语气说: “就算你恨我,也不用嘴巴这么恶毒吧,当着我的面诅咒我。” “我没在每次看见你时冲上来打死你,你不是应该庆幸么,你还在意我当面诅咒你?” 晏樱哑然,他僵硬地弯着嘴唇。 “我们不说这个。你看今晚的星星。”他说着,仰头望天。 司晨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才将冰冷的目光收回,转移到星罗棋布的夜空上。 晏樱松了一口气。 两人安静地坐在草地里,共望着闪烁如钻石的星辰。 “我不想回圣子山去,可是我一直认为,苍丘国的星空真不如大漠里的美。”晏樱轻声开口,他说,“然而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苍丘国的星空不美,”他望向她清冷却美丽的侧颜,“而是身旁没有你的陪伴。” 第五百零四章 挽回 司晨回过头,表情淡淡地望着他,无波无澜:“是么?” “是。”他看着她的脸,轻声回答,语气真挚。 “真遗憾呢。”她淡声说。 “的确遗憾。”他低声回应。 两个人沉默下来。 “你,能回来么?”他垂着眼帘,轻轻地问。 “回哪里?”司晨淡声反问。 晏樱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就是为了看他难堪,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跟她肯回来相比,难堪什么都不算。 “回到我身边。” 司晨看着他,沁凉的光芒从墨黑的眸子里透出来,似含了一丝冷笑,同时交杂了一点不屑与蔑视,周围的一切瞬间冰冻,让人如坠冰窖。 但她没有说绝对让人受不了的话。 她的语气似乎是呵笑了一声,她说: “你年岁长了,脸皮也比原来厚了,以前的你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种话的。” “以前我们俩好,这种话不需要。对你,我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央求也好,怎么样都好。”这一句话语更像是轻叹,缓慢的语调,透着温柔,以及暗藏的无奈和认真。 “你只想到了‘央求’这个词吧。”司晨似笑非笑,“直到现在,你依旧不认为你当年的选择是错的,你是没有办法,你是无可奈何,你不是狠心舍弃我,你只是有你的使命,有你要负担的东西,你是迫不得已才抛下我的,对吧?” 晏樱望着她似弯非弯的嘴唇,他语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他有点心力交瘁,即使他已经有准备她会旧事重提,可这种突如其来一股脑儿涌现的无力感还是让他身心交瘁,他勉强地笑着,说: “晨儿……” 唤了一声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明白的。”司晨语气轻柔,恍若夜风,她漫声说,“你的想法我很明白,在你的心里,任何人都不及我对你重要,但是我和权利同时放在你面前,权利对于你比我更重要,当两个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你会舍我选择权利,对吧?”她仿佛浅笑起来,美丽的脸离他近了一些,嗓音轻盈地道,“你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顿了顿,她续说:“你是士族出身,现在又是有实无名的摄政王,你应该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的下场吧,不是被那‘一人之下’的‘一人’除掉,就是心有不甘逼宫谋反,你是想亲手砍了我,还是让我亲手砍了你?” “晨儿,这举例不恰当,你我又不是君臣。”晏樱眉微蹙,用无奈的语气说,他垂眸,伸出手握住她滑腻白皙的小手,咬了一下淡蔷薇色的唇,抬眸,沁柔都望着她,“只做我妻子不好吗,小的时候你常说长大之后你要做我的妻子,你忘了吗?只要你做我妻子,我便会护佑你一生安乐,我们两个人好好的。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想再后悔了,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后悔了,我想和你在一块,就像从前那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长而卷的睫毛垂了下来,微微地颤动着,他抿了一下嘴唇,再一次抬眸,柔软地望着她,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好么?”他用央求的语气问。 司晨低着头,望着他握着自己手掌的手,望了一会儿,突然屈起手指,指尖触在他虎口的皮肤上,感觉到他的肌肤似跳动了一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让我想一想。”她垂着头,低声说。 晏樱握着她的手,手指收紧了一下。 司晨感觉到手指一痛,轻“咝”了一声,皱了皱眉。晏樱吓了一跳,低头看去,见被他握住的她的手指上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淌血,汹涌的血流,不要命地往外流,就想止不住似的。 晏樱吓了一跳,他已经意识到是自己手指上金属指环在他握着她的手时上面锋利的凸起不小心划破了她的手指,他匆忙掏出帕子,按住她冒血的伤口。他到底是了解她的身体的,虽然担心,却不慌张,他知道她出血量大,但是很快就会止血。 他一边用帕子按住她手指的伤口,一边愧疚地小声道歉。 司晨也没在意,她摇了摇头。 血很快止住了,晏樱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时,望见了她半垂着的脸。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凄美的银光,月色中的她美得不可方物,让人屏息。 他心里一动,突然对着她红润的嘴唇俯下头去。 在就快触碰时她的嘴唇时,她像是突然醒过神,猛地避开了。 “回去吧。”她淡声说,挣脱了他的手,站起来。 晏樱坐在地上,从下往上看着她,他的眉眼生得很美,这样由下向上望着她,更添了一份冷媚。他很不满,用嗔怨的语气说: “从前我只牵过你的手,抱你的次数都有限,更别说亲你,结果你和沈润在一块时比和我还亲热。” “你可以去和他打一架。”司晨淡淡地回应道,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晏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淡蔷薇色的唇勾起,站起身,赶上前两步,牵住了她的手。 司晨挣脱了两下没有挣脱开,便随他了。 晏樱的心变得轻盈起来,他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愉快。 二人回到司晨的马车前,司晨转过身,语气冷淡对晏樱说: “你回去吧。” “嗳?” “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我要静一静,你回去吧。”司晨淡淡地道。 晏樱知道她这是要开始考虑了,虽然有点不安心,可他知道她的性子喜怒无常,逼得太紧惹她不快反而得不偿失,不如放她好好思量。 于是他也不坚持,点了点头,说道: “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手指,千万别沾水。”转身离开,给她留下自己的空间。 司晨眸光淡淡地望着他离开。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去准备水。”她低声吩咐站在一旁的火舞。 火舞应了一声。 司晨坐回到马车里。 不久,火舞端进来一盆水,冒着热气,呈琥珀色。 司九上前,替司晨卸去指环镯子,司晨将双手浸在热水里,她仔细地擦洗起来。 第五百零五章 一块逃跑 队伍又向前走了几日,终于来到雪峰区域的近处,一抬头就能看见皑皑雪山直指蓝天。众人站在远处眺望,雪峰陡峭险峻,顶端白雪皑皑,银峰玉柱,景色极是壮美。 顺利来到这里,传言中的雪峰就在眼前,一路上并未遇到人们想象中的危险,掩在雪峰中的宝物似乎越来越近了,参与探宝的人们内心狂喜。一连几日,探宝的队伍一直处在情绪亢奋中。 越往前走气温越冷,渐渐的,司晨感觉到周围已如同冬季般寒冷。 晏樱自上次离开后,一直没有来过。 司晨换上黑色的貂裘,抱着手炉缩在马车里,身上盖着毛毯。 这日晚上,探宝的队伍暂停前进,准备休息。正当人们兴致勃勃地观赏远处的美景时,突然,林间寒鸟啼叫,雀鸟惊飞。紧接着,前方的人群骚动起来,很快喊打喊杀声响成一片,远远的,似看到了片片火海在树林中燃烧。此处是最后一处草木繁茂的地方,有许多杂草树木,很容易点燃山火。 司晨派司九前去打探,司九匆匆前去,很快又回来了。 “是大乘楼的人,来了近百个,两方在前头打起来了。名剑山庄这边的人仗着自己是正派,一边打一边骂大乘楼的杀手,大乘楼的杀手自然不依,前边已经杀红了眼。” 司晨站在马车下边,双手抱胸,听了她的话,陷入沉思,半天没有言语。 倒是嫦曦嗤笑了一声,看着司晨的脸,弯着嘴唇说:“真是邪门儿了!” 司晨瞥了他一眼。 说话间的工夫,战火已经烧到他们这边来了,大乘楼的杀手势不可挡,看他们这劲头儿,像是前面的雪峰上真的有什么绝世珍宝。 大乘楼的人很快将司晨等人重重包围起来,杀手有二三十人。 大乘楼是杀手组织,单看长相就邪门儿的很,每个人的打扮穿着都不同,虽然是将几个人团团围住,可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让他们联合行动也是难为他们了。 他们面露狰狞的杀气,有人在邪气地笑,上下打量着司晨和火舞;有人面如寒霜,眼神里写满了冷血无情。 他们将被包围住的人们看做是即将死去的猎物,目光冷然,透着凶光。 司晨背靠着马车站住,冷淡地看着将他们包围的人。 大乘楼在大陆上很有名,因为大乘楼干的行当和她做的营生有很大的关联,司晨对他们亦很熟悉。大乘楼是只要给够钱连皇帝都能去杀的组织,司晨当年在大乘楼花了不少钱。 大乘楼的人个个玄力浑厚,武力高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培养出那么多人才。在外边关于大乘楼的传言很多,有说他们是用童男童女的鲜血练功,也有人说是从各地专门捕捉处子,供他们练习邪门的武功。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 大乘楼的杀手们不讲道义也不讲公平,招呼都不打,一拥而上。 嫦曦、火舞、司九上前,接了招。 司晨背靠着马车,双手抱胸,向远处的树林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望向正和大乘楼的杀手缠斗的几人。 就在这时,紫色的身影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已经被扩大开的包围圈里,落在司晨身旁,一把拉起司晨的手,拽着她破了杀手们形成的包围,向着远处的雪峰飞纵去。 司晨皱了皱眉,望着拉着自己往前跑的手,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在黑夜里只看见了他漆黑的后脑勺和束着三千青丝的紫色织金绸带在风中上下飘舞左右翻飞。 “你干吗拉我?”她盯着他的后脑勺,不悦地问。 晏樱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回寻宝的人太多,大乘楼又突然掺了进来,情势更复杂,你让他们打去,你别去凑热闹,你一出手,必会惹是非。” 司晨知道他不想让她动手,她一动手就会引人注目,他不愿意让她引人注目,他自己也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拉着她就跑。 “嫦曦、火舞和司九还在后面。” “他们三个人还用你担心,大乘楼里哪一个能打得过他们,我们去前面等,他们一会儿就跟上来了。”晏樱拉着她的手,从容地说。 他说的是对的。 但司晨没有回应,她有点漫不经心。 晏樱带着她在冰冷的森林里抄小路往前走,除了之前的一段路他带她用了轻功,之后两个人一直是步行前进的。 晏樱和司晨一样,除非一定需要,否则他也不会轻易使用玄力。 他亦担心自己被改造过的身体,只是他从来不说,也不会表现出来。 可是司晨知道。 两个人在冷冰冰的丛林里不紧不慢地行走,依然是向着雪峰的方向。 “你对这山上很熟么?”走了一会儿,司晨开口,看着他,慢吞吞地问。 “我小时候来过名剑山庄,上过名剑山,就只有雪峰一直是禁地,我没去过。” “你不担心你的前未婚妻?”司晨似对雪峰不太感兴趣,她凉凉地问。 晏樱回头,看了她一眼,噗地笑了。 “你也别小看了名剑山庄,名剑山庄过去在七国里都是有名的,名剑山庄也不是第一次和大乘楼对抗了。”他的眼眸里似蓄了暖泉水,他望着她,弯起了嘴唇,“比起曾指腹为婚的那一个,我更担心的是和我私定终身的那一个。” 这是一句情话,暖洋洋,甜而不腻的情话。 司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她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 她从以前就不太会做反应,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话,她都不会产生表情变化,就连亲近的人也一度认为她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可晏樱却觉得这些没办法完全概括她,她的确是内心一汪静水,不会轻易掀起波澜的女子,可至少在她害羞的时候,他看过她的双腮会变得僵硬。 不过她今天没有变僵硬。 晏樱一边感慨这么黑自己居然还能够感觉到她双腮肌肉的细微变化,一边反省是不是自己的情话说的太烂。 真奇怪,这种话明明是一百战一百胜的。 第五百零六章 你真可恶 就在这时,先前走得好好的司晨突然一下子拧住晏樱的手,腿一软,差点摔倒。好在晏樱眼疾手快,用另外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身,她才没有摔趴在地上。 “怎么了?”晏樱吓了一跳,改用双手握住她的腰,帮助她站直身体,并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作为支撑。 “脚,麻了。”司晨将双手撑在他的臂弯上,撑的时候有些无力,她站不太稳,从膝盖处一直往下,全部麻痹了,她感觉那半截腿脚不像是自己的。 尽管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可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声线平直,未起半分波澜,好像说的不是她自己似的。 “怎么会这样?”晏樱皱了皱眉,他弯腰将她抱起来,抱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让她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来,抬起她的一条腿,拉平,在她的小腿上用力地捏了两下,“什么感觉?”他问。 司晨自上向下望着他,眼光平平,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晏樱抿了一下嘴唇,加重力道又捏了两下:“什么感觉?” 司晨摇了摇头:“都跟你说了腿麻了。” “怎么回事?”晏樱拧起了眉,放下她的腿,又抬起另外一条腿,如法炮制,更重地捏了两下,司晨还是没有感觉,晏樱越发觉得不安,“难道是恶化了?”他偏过头去,低声自语了句,回过神来,又开始担心会让她听见,他抬起头望着她,问,“之前有过吗?” “没有。第一次。”司晨淡声回答。 晏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好冒然开口,怕说错话让她心里产生负担。他站了起来。 司晨看着他,轻声问:“我恶化了吧?” 这是这个时候晏樱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他对着她笑了一下,否定道: “别胡说,哪那么容易恶化,你血行不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血流不通就容易麻痹,等我们往前走,找个安静的地方,你运转玄力打通闭塞的血脉就好了。” 他说着,将她打横抱起来,这一回没再慢吞吞地行走,而是使了轻功,飞纵在山林间。 司晨怕冷,冷风在耳朵边呼啸着刮过,如刀割一般。她将脸埋进厚厚的貂裘里,接着转过头,对着他的衣前襟避风。 晏樱低头看了她一眼。 变得乖巧的小野猫温驯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收起了利爪,掩去了凶烈,只剩下可爱。 晏樱心里一动。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她唤道:“晏樱……”因为呼呼的风和貂裘的压制,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带了一点鼻音,像个小孩子一样。 “嗯?”他轻应了一声。 “我觉得,我快死了。”她的头埋在毛绒绒地貂裘里,对着他的衣襟,轻声说。 声音很轻,给晏樱的感觉却如同突然从天上劈下来一道闪电,劈在了他的心上。 晏樱对她的这句话怀疑很少,他对这句话也早就有了准备,他了解她的身体,他们一块长大,一块被制造,甚至他比她更熟悉其中的方法技巧。他不该觉得意外。 可在她话落下时,他还是有一瞬激烈的悲悯在震动。 司晨是失败品,是后果严重的失败品。 就算不是失败品,作为成功品的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寿命,因为不是健康成长起来的,被拔高的稻苗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健壮。常人希求的“寿终正寝”他们这些人想都没有想过,幼年时他们随时准备着夭亡,成年之后,又要时刻准备着英年早逝。 “别胡说!”他低声斥责司晨道。 司晨沉默着,这个时候只能听到风吹拂树木响起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他似听到司晨在他的怀里笑了一声,又好像她没有。 “我随便说说。”她淡淡地道。 “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话吗?” “晏樱……”她在他的怀里浅声道,平直的声线,轻婉低沉,无悲无喜,“你真可恶。”她说,“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像那些孩子一样失败死去被扔进死人坑里,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人最后的结局,可是你突然来了,你告诉我我不该认命。在我不想认命的时候,你却跑了,你一个人跑也就算了,你非要在我对圣子山外面产生向往和期待之后一个人逃跑。是你把我从圣子山里引出来的,我本来可以作为一个做废了的武器安安静静地死在深坑里。” 晏樱低着头,望着她,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她说完她的话时,他下意识地想回问她一句,像条虫子一样死在圣子山里然后被扔进深坑里等待腐烂,难道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吗?这也太可笑了。 可是他问不出来。 直到现在,他依旧不认为在二人初遇时盘固在司晨心中那比死虫子还不如的消极结局是最好的结局,可那只是他的想法,司晨从婴儿时期就在圣子山里,他花了许多时间才让她明白她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而不是一件可以任人摆布的东西工具。在那之前,不管是司晨还是晨光,她们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件会说话会呼吸会移动的兵器。 晏樱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她说他不该给她期待,她责备他不该让她明白那些毫无用处的。 或许她是对的。 无欲则刚,不知无畏,只依靠野兽的本能活着,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就不会变得软弱。 那之后二人再没有交谈。 穿过密林来到山峰的上层,在宽阔处低头望去,下面,名剑山庄的人和大乘楼的人还在缠斗,叫喊声不断,如火如荼,难解难分。 二人看了两眼,事不关己地离开,继续往雪峰的方向飞纵。 来到寂静无人的地方,晏樱找到一个宽阔的山洞,山洞周围已经开始有点点积雪。 晏樱抱着她钻进山洞,将她放在里面的一块大石头上。 司晨盘膝坐在石头上,闭目,开始运转玄力,想要打通阻塞麻痹的血脉。 晏樱立在一旁看着她。 玄力在身体里运转了几周,隐约的光芒散去,司晨慢慢地张开眼睛。 “怎么样?”晏樱问。 “没有哪里阻塞。”司晨淡声道。 “脚还麻?” 司晨点点头。 晏樱眉微蹙,不觉啧了一声。 第五百零七章 不愿妥协的对立 司晨舒展开身体,将身上的貂裘裹紧。 山洞外一片漆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已经进入雪峰区域,即使身在山洞里不用受风,仍旧冷如寒冬。 司晨讨厌寒冷,她坐在大石头上看了晏樱一眼: “你去生堆火。” “这里生不起火。”晏樱为难地说。 司晨似乎有点不高兴,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 “衣服。” “啊?”晏樱愣了一下。 “脱衣服。”司晨面无表情地说。 晏樱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他觉得她的话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可还是忍不住有一点雀跃哆嗦。他慢吞吞地将穿在外面的斗篷解下来,见她伸手,就将手里的斗篷递给她。 司晨接过去,毫不犹豫地穿起来,将自己紧紧地裹了一层,密不透风。 她讨厌寒冷。 晏樱望着她,哑然。 果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其实,他也很怕冷。 他看着她厚厚地裹了两层皮裘后,仰面躺在冰冷坚硬的大石头上,将头埋进斗篷里,准备睡觉。 他一脸无奈,慢吞吞地在大石头下面坐下来,体内运转起玄力,御寒。 他坐在湿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司晨卧着的巨石。有没被山洞阻拦的细风钻进来,吹在他的身上,他突然开口,轻声笑问: “我们这样子像不像在圣子山的时候?” 司晨没有回答。 晏樱扭过头去,抻长脖子看见平卧在大石头上的司晨已经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他有些失望,正过身子,咕哝道: “你睡了?” 湿冷的山洞里突然变得安静,连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总对我提圣子山?那又不是好地方,不,不是地方,是地狱。”他听到她突然开口,说,似乎不太愉快。 晏樱笑了一声:“因为,那是我唯一和你在一起的一段时光。” 司晨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洞顶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 “不是我让你一个人逃跑的。”她冷冷地说。 “是。”晏樱垂了眼帘,轻笑了一声,顿了顿,又用理直气壮的语气,像是在辩解,但更像是在倾诉,“我可不是自愿进入圣子山的。” “没有人是自愿进入圣子山的。” “说的也是。”晏樱笑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但是我觉得,我好像并不后悔。” 司晨平卧在光滑的岩石上,闻言,歪过头,望向他,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和他束发用的紫色绸带,上面的织金图纹微微闪烁着光亮。 “不后悔进圣子山吗?”她低声问。 “嗯。”他说,突然笑了一声,“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没有进圣子山,现在会是个什么光景。那个时候带着我逃亡的晏忠身负重伤,我又小,一直拖累他。他把能得的全部都给了我这个少主子,拖着重伤照顾我,如果我没进入圣子山,我一定会死在外面,晏忠也会被我拖累死。” “你那个时候也受了不轻的伤,是被圣子山的巫医治好的。”司晨轻轻地说。 “嗯。” “被治好了伤,又被扔进了地狱。” “确实如此,但在我看来,那里是地狱,又不是地狱。在圣子山我确实受尽了折磨,但是相对的,我也变强了。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多想变强,死都想变强,就算折一半的寿数我都愿意,只要能变强。”晏樱孤零零地靠在巨石上,他垂着头,深邃的眼眸微眯,低沉华丽的嗓音,他不急不缓的诉说。 “因为你有想去完成的事,是只有变强才能完成的事。”过了许久,就在晏樱以为她不会回应,他的话惹怒了她的时候,司晨忽然开口,轻轻地说,顿了顿,她嗤地笑了,“不过你这话就像是在嘲笑我,嘲笑我不识好歹,我也变强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声辩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了解你的想法,以前不了解,但是现在的我多少能明白一些了,虽然只是皮毛。我望着你整七年,从你十岁到十七岁,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你,其实不然,我,终究变不成你。所以,晏樱我反对你的做法,我反对武器人,那是不应该存在在世间的东西,人就是人,被做成武器的人,那是怪物。” “你是在说你、火舞、司浅和嫦曦,你们都不是人,是怪物吗?” “我们没有人否认自己是怪物,只有你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为何要接受?你只是固执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代表就是事实。我反而不明白你,你不是养在深闺天真又脆弱的一朵小花,你为何不能接受武器人?是因为过程残酷?这世间,有哪一样是不残酷的?因为他们被制成武器最终却要受人操控,这样太可怜?晨儿,你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要知道,这世间就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永远都是那几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在博弈,剩下的出众一些的是棋盘上的棋子,再剩下的就是棋盘上的灰尘。没有人能逃离操控,要想不受操控,只能去做棋盘前博弈的人。既然是棋子,挣不过命只能被吃掉,是灰尘就要认命被擦去。我不会去同情棋子,更不会去怜悯灰尘,若我为棋子,我也不会求任何人来怜悯我。 不用孩童做武器不是因为我是个人,也不是因为我善心未泯,而是因为你,我知道你的痛苦,你在还是孩子时的痛苦。我不会停止,我需要棋子,所以我要制造棋子,晨儿,我不会强迫你和我想的一样,但你也别将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司晨直直地盯着洞顶怪石嶙峋的一角,过了一会儿,她似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呢。”她说。 无法说服对方,也就不想去说服了。 对错这种事很难判断,因为每个人都有评判标准,即使是最坏的人,也不一定就会觉得自己坏,也可能还有人会觉得这最坏的人是个英雄,去争论对错本身就是一件无聊的事。 司晨不再说话。 她和晏樱想的不一样,不是所有的都不一样,一样的一样,不一样的有一点不一样,也有完全不一样。 可正是这些不一样,使他们对立,并且无人愿意妥协。 第五百零八章 如果,没有如果 沉默了一会儿,晏樱突然高兴起来,他情绪雀跃地说: “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一直在宜城,又会是什么样子。” “你是指晏家没有被灭门吗?”司晨淡声问。 “嗯。” “都说人在临死前会不断回忆他的一生,看来你离死不远了。”司晨语气平平,说出来的话却极恶毒。 “我又没在回忆人生,我是在说‘如果’。”晏樱不高兴地反驳道。 “说‘如果’最无聊。” “你这个女人……”晏樱十分扫兴,用语气责怪她的无趣,不解风情。 “嗯,你如果一直在晏家当小少爷,或许会在十七八的时候娶还在山下边的那位金夫人当少奶奶,二十岁靠家里谋个一官半职,同时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三岁有第二个孩子,二十六岁有第三个孩子,三十二岁纳第一个妾,三十五岁纳第二个妾,四十岁纳第三个妾,他们会给你生六七个孩子。等到你四十二岁时,你会遇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嫩得像花朵,你会从她身上体会到你十七岁时的喜悦和快活,然后你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等到你七八十岁躺在床上,那时候你的妻子早就死了,你最年轻的妾室和你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一块围着你,给你送终,把你葬进祖坟里。你要记得,那个时候多带点钱,没钱买路下辈子可投不到好人家。” “……你就像个算命的,还是最卑劣骗钱还不说好话的那种!”晏樱被她的一席话噎了半天,最后重重地说了一句谴责。 “怎么不是好话?我说的不就是男人最想要的么,难得我没骂你,你还不满意。” “你认识几个男人,就说那是男人最想要的。” “我认识的可多了。” 晏樱哼了一声,他罕见地露出一点孩子气,用有些任性的语气说: “如果晏家还在,我还是晏家的少爷,十七岁时我会娶你做我妻子,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有第一个儿子,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们有第一个女儿,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会有第二个儿子,三个足够了。当我三十七岁的时候,长子会娶妻成家,那之后第二年,长女及笄,会嫁给一个温柔能干的人,一辈子都不用受苦。在我四十三岁的时候,次子也终于成家了。那之后我们在一块,雨天看雨,雪天赏雪,晴天就一起到处走走,偶尔看看孙辈,直到七老八十走不动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围着我不围着我都好,我只希望你能握着我的手,望着我死去,对我说,你不后悔做我的妻子……啊啊,我居然被自己感动了,女人能嫁给我真是有福气,哈哈!” 司晨扭过头,看了一眼他自娱自乐的后脑勺。 “真不要脸,你十七岁时我才十四岁。” “你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不小了,干脆,你来我家做童养媳吧?”晏樱笑嘻嘻地说。 “我是凤冥国的公主,你若一直是晏家的少爷,我们是不会相遇的。而且我七八十岁的时候也不会说那种话,不后悔……什么来着?啊,我要吐了。”司晨嫌恶地道。 “我只是说‘如果’,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女人。”晏樱谴责说。 司晨闭着眼睛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晏樱却不想让她睡觉。 他知道,在这之后不会再有像今夜的气氛了,即使他期待着会有,可理性无情地告诉他不会再有,她不会再像今晚这样配合他。 所以他不想让她睡,他,很珍惜今晚。 “喂喂,晨儿,你说,如果你一直是凤冥国的公主,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被那个老东西赏给跟他一块胡天胡地的大臣,或者在别国进攻时作为和亲的献礼送给别人,反正轮不到你。”司晨嗓音低沉,冷若冰霜,没有一丝起伏。 晏樱哑然。 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他继续做晏家的小少爷会无比幸福,可她,只不过是又一桩灾难。 “我也不是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也很好的时候,在杀了那个老东西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怪物真是太好了。” 晏樱讷讷无言。 这个时候原本是劝说她武器人也很好的好机会,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无法将这种目的性加在她痛苦的童年上。他在十岁之前是很幸福的,他只不过是家道中变所以落入悲惨。可她不一样,他无法想象,那是多大的私欲和仇恨,才会驱使她的父亲将自己刚满月的亲生女儿送进圣子山那种如同炼狱的地方,还是作为药人。 “真变成那样,我会去救你的。” 他用玩笑的语气对她说,他想缓和悲情的气氛,司晨知道,可司晨一点都不觉得悲情,悲情是在晏樱他自己心里的。 “你不会有那个机会,那个时候,你只是晏家的少爷,你会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漂亮的妻子,若我被当成礼物献出,你只是一出故事的看客。若我一生蜗居大漠,你连我是谁都不会知道,你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我。”司晨淡声说,如一层落在崎岖地面上薄薄的细霜。 残酷又残忍的话,却是真相。 晏樱沉默下来。 “人生没有如果。”她说,“所有的‘如果’都是在逃避现在。” 晏樱弯起嘴唇,微笑起来,他用无奈的语气说: “是啊。” 在这之后,二人再没有交谈。 他们不再说话。 她睡在巨石上,他背靠着巨石坐在地上,沉默了一整晚,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次日大晴,晏樱是后醒来的,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身上盖着自己的斗篷,远处的洞口,司晨裹着她的貂裘歪靠在石壁上,阳光从洞外照射进来,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了一层晴朗。 明媚又柔和的司晨。 晏樱的心突然柔软起来,他望着她瘦削的背影,突然站起身,走过去,伸出双臂,猛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司晨的身体因为被他冲撞微微地震了一下。 这是罕见的一次机会,晏樱在心里想着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气息,是唯一会迷乱他的气息,熟悉,又有些陌生。 第五百零九章 换出来一个麻烦 “放开。”被晨光笼罩的女子在开口拒绝时却是软软糯糯如梨花糕般的甜腻。 晏樱愣了一下,放开了手。 她转过身,浅笑盈盈地望着他。 “换人好歹先说一声。”晏樱看了她一会儿,说。 晨光笑嘻嘻地道:“身子有点不舒服,我就出来了。” “哪里不舒服?”晏樱问。 “你是问我吗?”晨光一脸笑眯眯的。 “自然是问你。” 晨光却不回答了,她嘻嘻一笑,转身走出山洞,猫一样抻了抻懒腰,扭过头,一脸天真地问他: “小曦、小舞和小九为什么还不来?” “大概有事耽搁了吧。”晏樱轻描淡写地回答。 “唔。”晨光不高兴地噘起嘴唇,“你明明说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你骗我。”她往前走了两步,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 晏樱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这个时候她居然出来了,不是不想见她,而是现在这个环境不适宜,她怕冷、步速慢得像蜗牛又懒得像乌龟,带着她,遭罪的是他。 晨光向远处眺望了一会儿,扭过头问:“我们要去雪峰的禁地吗?” “嗯。”晏樱点点头,“你也想去那儿吧?” “真稀奇,一般遇上寻宝的好事,你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根本不会带着我。”晨光鼓起腮帮子,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他,说。 “雪峰的禁地很危险,两个人去更有把握。司晨能随时出来吧?” “跟你说过了,司晨就是我,我们是同一个。”晨光笑盈盈地强调了句,她走过来,慢吞吞地爬到她睡了一夜的大石头上,将他随手扔在地上的斗篷捡起来,裹在自己身上,“小舞小曦都不在,只能你背我上去了。” 就是这个,在她出来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她是不会自己走路的。 晏樱蹲下来,将她背起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背她,小时候与其说她懒,不如说她很弱,比现在更弱。那个时候她很幼小,她还需要调出司晨拼命动用玄力保命,作为一个人的大部分体力和血气全耗在了司晨身上,在晨光出来进行休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她相当衰弱,最严重的时候,晏樱好几次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死了,那个时候两人在一块时,他常背着她出去吹风看太阳。 和喜欢阴暗的司晨相反,晨光热爱光明。 虽然她疯狂的性子算不上光明。 晏樱背着晨光走出山洞,寒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脚下已经能看见点点积雪,周围是巨大的云杉,再往上,更远处,雾笼云遮中,巍峨的雪峰插入湛蓝的天空,奇丽多姿,雄伟壮观。 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冷么?”晏樱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她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挡风,安静得就像睡着了,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晨光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她在他的背上摇晃了两下脑袋,接着,她突然将鼻子埋在他的背上嗅了嗅: “真是烂苹果的味道!好像把苹果扔进酒里让苹果腐烂了似的!” “你能不能说话别那么难听?” 晨光用小拳头在他的背上凿了两下:“你以前的背没这么宽,从前明明像纸片一样,真是到了三十岁呢,年轻不再!”她略忧伤地感叹。 “我还没到三十岁,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扔下去。你比从前胖多了,从前是熊崽,现在是熊。” “我还没看过熊呢。” “下回我让你看看。” “下回啊……”晨光弯着眉眼,笑盈盈的。 “冷么?”晏樱又问了一次,似乎很担心。 “冷。”晨光诚实地回答,顺便在他的斗篷和她的貂裘下激烈地打了个哆嗦。 晏樱心想,你抢走了我御寒的斗篷,我更冷好不好,至少你还穿了两层。 晏樱不得不动用玄力抵御寒冷。 “你换回司晨吧,她能运转玄力御寒,让她出来你就不会冷了。”他轻声劝说。 “跟你说了身子不舒服,变不过来。”晨光噘起嘴不高兴地道,“明明是你把我拉上来的,现在又嫌我是你的累赘,你真过分。” “我没有嫌,我是怕你冷。什么叫我拉你上来,又不是我叫你来名剑山庄,也不是我叫你答应去雪峰禁地,你埋怨我?” “不是你叫我来的?”晨光勒着他的脖子扁起嘴问。 晏樱闻言,心微沉,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哼,我来瞧瞧你的未婚妻长什么样,有什么不对?”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原来是在说这个,晏樱微微安心,无奈地笑了一声。 黄昏时分,山路已经覆满白雪,他们进入了名副其实的雪山区域。晏樱说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明天晚上应该就能到达传说中的雪峰禁地。 “那上面到底有什么呢?”晨光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晃荡着两条腿,时不时地露出一双小羊皮靴子,她摇头晃脑地问他。 她说她累了,一定要休息,可她根本就没有走路,一步都没有走,全程都是他背着她。 晏樱虽然算不上累,可他背了她一路,又一直在消耗玄力抵御严寒,她要休息,他便没有反对。 “我要是知道有什么我还用自己上来?”晏樱拂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声道。 “是玉璜么?”晨光单手托着下巴,另外一只手撑在手肘上,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晏樱拂着灰尘的手微顿,低声问: “什么玉璜?” “就是从前在龙熙国的皇宫里找到的玉片,我们两个曾争抢的那个?” “那个啊。”晏樱垂着眼帘,淡淡地说。 “嗯。”晨光点了点头,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找那个?” “你为什么要找那个?”晏樱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反问。 “我是因为你在找啊。”晨光笑嘻嘻地说。 晏樱瞥了她一眼。 “我是听司彤说过。” “司彤说什么?” “记载了关于武器人的隐秘。”晏樱轻描淡写地回答。 “咦……原来是这样。”晨光托着下巴,一字一顿地说,“你有仔细看过玉璜上面的花纹吗,那上面的花纹是百年前凤鸣帝国的徽纹呢。” “什么?”晏樱愣了一下。 第五百十章 暗中围剿 “干吗这么惊讶?” “当然惊讶,我又没见过凤鸣帝国的徽纹,再说你怎么就确定那是凤鸣帝国的徽纹?” “你别忘了,司家从前代代是凤鸣帝国的国师,虽然后来凤鸣帝国分裂,司家向龙熙国出卖了旧主,可司家的虚荣心让司家忘不掉在还是帝国大国师时的荣耀,别看凤冥国皇宫破旧,可处处都有凤鸣帝国的影子。凤鸣帝国亡国后,凤太子不是还在凤冥国内躲藏过一阵么。” 晏樱听着她带着莫名得意的解说,不知该评论什么,没有答腔。 “你说,凤太子都已经被打到大漠去了,那时的龙熙帝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非要派兵去完全不熟悉的大漠里,一定要活捉凤太子呢?” “斩草除根。” “那时的龙熙帝带走凤太子之后,把凤太子杀掉了么?” “龙熙国的史籍有记载,杀掉了。” “唔。”晨光鼓起腮帮子,想了一会儿,说,“当时的凤太子是拖家带口逃进大漠的,凤家在那一次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剩下?” “司家卖主求和,怎么可能会留活口。”晏樱淡淡地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龙熙国为什么会有凤鸣帝国的玉璜?” “龙熙国也曾是凤鸣帝国的一部分,这有什么奇怪?” “嗯……是么?” “你对凤鸣帝国感兴趣?”晏樱看着她问。 晨光摇着头:“百年前的事,我才不感兴趣。” 顿了顿,她拖着长音,欢快地唤了声: “小樱……”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以前明明叫他“晏樱哥哥”。 “我肚子饿了。”晨光不理会他的抗议,抱着肚子,一脸委屈地说。 晏樱无语地看着她。 他失算了,他以为司晨会一直在,没想到中途晨光蹦出来了。司晨不喜欢吃东西,运转玄力保持自身热量和体力也不是难事,可晨光不行,晨光喜欢吃东西,晨光没有玄力,不吃东西更无法维持身体内的热量和力气,要是她想吃东西的时候不让她吃,她说不定会哭出来,然后坐在地上打滚儿不肯走路。 他想象着她在雪地里翻来覆去打滚儿就是不听话的样子,开始头疼,绝不是他想多了,这种耍赖的行为她以前经常做。 就在这时,隐隐的,有脚步声传来,足尖飞踏雪地的声音,是一个人的。 晏樱瞥了晨光一眼,晨光一脸茫然地发愣,看模样是在考虑等下要吃什么,一点都没意识到雪山上她是没办法点菜的。 晏樱沉下眸光,望向脚步声来源的方向。 俄而,一抹石青色的人影出现在皑皑白雪中。 晨光愣了一下,等那人走近,她才看清那人居然是之前比武招亲获胜的金梦兰的未婚夫玉黎。 玉黎看见他们也愣了一下。 晏樱和晨光因为比武招亲的关系认识玉黎,玉黎是名剑山庄的赘婿,却不认得他们。 玉黎的身上受了一些外伤,衣服坏了几处,但还算精神,看样子并没有被大乘楼的杀手伤得太重。 “二位可是来雪峰上寻宝的?”玉黎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问。 “原来是玉黎公子。”晏樱笑了一下。 玉黎微怔,但是一想自己比武招亲赢得胜利众人皆知,这两人也是来参加名剑大会的,认出自己并不稀奇,也就释然了。 “在下玉黎。”他冲着晏樱拱了拱手。 “玉黎公子怎么一个人?下面的情况如何?大乘楼的人可还在?” “大乘楼的人退了,不过也是一场恶战,上山来寻宝的人都被冲散了,名剑山庄也折了不少人。金夫人因为大乘楼,不肯再进山,退回去重新休整,但也有些人不愿下山,金夫人便带着想下山的退回去了,我和几个想进山的继续往上走,我走的快一些,后面还有几个人。” “原来如此。”晏樱点了点头,笑道,转身走到路边的大石头前,将坐在石头上一脸无聊听他们说话的晨光打横抱起来,回头对玉黎说,“内子有些饥饿,我们去找些吃的东西,先失陪了,玉黎公子请。” 玉黎看了一眼晨光,对方正用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笑了笑,看着晏樱抱晨光走进道旁的云杉林里,继续向前飞纵去。 晏樱将晨光抱进云杉林里,找到一块大石头,将她放在上面,对她说: “你乖乖的坐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你不许离开,这里是雪山,你乱跑会冻死,听见了吗?” “我现在就快冻死了。”晨光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用谴责的表情看着他。 晏樱无奈地望着她,然后握住她的手,输送了一些玄力到她的身体里。 晨光暖和起来,高兴地眯起眼睛,像一只在冬天愉快晒太阳的猫。 “你去哪?”她问。 “我去给你找吃的。你在这里等着。” “哦。” 晏樱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别乱跑。” “嗯。”晨光应了声,见他不信,又点了两下头。 晏樱这才放心地走了。 晨光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紫色的衣裳在一片白雪中刺目的冷艳。 …… 白雪皑皑,明媚的阳光照在平滑的雪地里,反射出耀眼的光圈,似笼罩了一层冰冷的雾气。 断崖,凸起的怪石尖厉。 玉黎单膝跪在断崖前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已经感受不到凸起的岩石刺中骨骼的疼痛。 他的手捂在胸口上,湿腻的血液从衣衫下汹涌而出,染红了一大片,亦浸湿了他的手掌。 他唇角挂血,身负重伤。 十来个黑衣人面目狰狞,虎视眈眈地包围他,少顷,又散开,一人从中间被让开的道路上走过来,紫衣翻飞,浓艳冷魅,淡蔷薇色的唇角勾着轻浅的笑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玉黎。 “我与公子无冤无仇,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玉黎用力压着受伤的左胸,没能忍住喷出一大口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用怨恨的眼神望着他。 晏樱看着他,含着笑,好整以暇地问: “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凌王殿下?” 他在“殿下”二字上加了重音。 流砂上前一步,撕去玉黎脸上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随着“刺啦”一声细响,面具下,一张美得阴柔同时又充满了阴气的脸显露出来。 第五百十一章 雪埋 “晏樱……”玉黎、不,是赤阳国凌王窦轩在脸上的那层人皮面具被揭下后,惊惧交织,急怒攻心,又喷出一大口血,血染白雪,刺目的猩红,他恶狠狠地瞪着晏樱,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充满了怒意。 晏樱在流砂手里的人皮面具上瞥了一眼,啧了一声,望向重伤的窦轩,不屑地道: “真亏你能把死人皮蒙在脸上,野狗就是野狗,没一点格调!” 窦轩怒瞪着他,眼珠子四处乱看,他知道晏樱既然对他下死手,他这一回就跑不掉了,他强撑着重伤的身体,绞尽脑汁寻找脱困的方法,让他想不通的是,晏樱到底是怎么识破他的。 “好奇我是怎么识破你的么?”晏樱弯着嘴唇,似笑非笑,“名剑山庄的那一出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窦轩头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嘣地断了,僵硬的身体突然之间瘫软下来,他感觉到了一阵绝望,深深的绝望,对方张开了一张网,而他被对方制造的谣言引诱,自投罗网了。 他眸光晦暗,空洞无神,直直地望着晏樱,大口喘着粗气,他想聚起玄力做最后一搏,可他的玄力已经聚不起来了。 “原来你打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除掉我……”他恨恨地说。 晏樱冷笑了一声,旋即板起美丽的脸孔,凶毒起来,他轻蔑地嘲讽: “杂种狗偏要装高贵,癞蛤蟆妄想吃天鹅,是你找死!” “你……”窦轩怒极。 然而对方不容他开口,晏樱苍紫色的袍袖一甩,一股强大的玄力挟着风雪直直地冲撞进窦轩的胸口。窦轩被这股强大的力道穿透胸膛,穿开了一个大洞,巨大的力道让他直飞出断崖,在噗地喷出最后一口血后,坠入万丈深渊。 晏樱向山崖下面淡淡地瞥了一眼,转身,往回走。 流砂跟在他身旁,向前走了几步。 “我和凤主明日傍晚会抵达鬼泣谷,你带人准备着。” “是。” “那些人怎么样了?”晏樱想了想,低声问。 “都按主子的吩咐安置好了。” 晏樱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顺着来时的路。 流砂则在他话音落下后停住了脚步,目送他离开,对着剩下的黑衣人挥了挥手,那些人各自散了。 …… 晏樱回到晨光呆着的云杉林,晨光乖乖地等在原地,她背对着他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晏樱笑了笑,走过去来到她背后,见她正在堆小雪人,两个圆圆的雪球被摞在一起,她用手指头戳出眼睛,还画了一张嘴巴。 她满意地看着做好的小雪人,歪着头笑。 晏樱因为她的孩子气笑了一声。 晨光回过头,看见他,吓了一跳。 “都多大了,还玩孩子玩的东西。”他在她身旁蹲下来,笑道。 “你管我!”晨光噘了噘嘴唇,对着他伸出手,“我的吃的呢?” 晏樱一脸歉意地道:“这地方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再忍忍,往前走走或许就有了。” 晨光大失所望,瞪着他,生气起来,抱怨道: “这里都没有,再往上走更冷怎么可能会有吃的?都是你突然把我拉走,要是小舞在,小舞一定会变出东西给我吃的!” 晏樱心想就算火舞在,给你吃的只怕不是白雪也是树皮。 “好了,再忍忍,既是雪峰禁地,里边应该不像这个地方遍地荒凉什么都没有,我们再往前走走。”他蹲下来要背她。 晨光气得能用眼神将他穿出来一个洞,一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趴在他的背上,一边抱怨说: “你就是瞎猜,万一上面有一个怪物,我还没吃上饭怪物就先把我吃掉了。” 晏樱闭着嘴背着她往前走,接了这话她接下来会没完没了,他干脆装听不见。这一招很管用,因为他没接话茬,晨光就闭了嘴,过一会儿趴在他背上安安静静的似乎睡着了。 在寒冷的天气里,人的身体需要消耗大量的热量,这对晨光虚弱的身体很不利,她睡着了反而能保存能量。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黄昏。 睁开眼睛时,四周雪白一片,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雪山,积玉堆琼,清新晶莹,似矫健玉飞龙。山巅横卧,巍峨奇美,直入上苍穹。 黄昏时分,残阳瑰丽,火红的光芒照在白雪上,闪烁着迷人的光亮。 “好漂亮啊!”晨光被这第一次看见的美景折服。 晏樱笑了笑。 “可是好冷!”晨光裹紧了斗篷,打了个哆嗦。 晏樱将她放下,笑说:“休息一下吧。” 晨光双足落地,又打了个哆嗦,拉着斗篷问:“还有多远?” “就在那里。”晏樱指了指不远处两座如双子玉柱的雪峰中间,回答说。 距离目的地没有多远了。 晨光点了点头,低头去跺小羊皮靴子上的积雪。 就在这时,只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是晏樱指的雪峰中间的位置发出来的,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把晨光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自己跺了脚的缘故。 她愕然抬头,惊讶地看见远处高山上千年积雪因为之前的震动轰然坠落,向下滚动,越滚越大,如同厚厚的雪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她。雪沫四处飞洒,雪墙所到之处,先前的地面被深深掩埋,呼啸而来,仿佛要吞噬掉一切,十分恐怖。 晨光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生长在沙漠,唯一见过的雪也是在龙熙国时的下雪天,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雪崩,雪崩就爆发了。 她惊慌失措,想去拉晏樱的衣服,手指头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摸着。她向身旁望去,晏樱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那距离是她摸不到的距离。 他望着冲撞而来的雪墙,没有慌张。 晨光看着他。 雪崩来得飞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晨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压在她身上,紧接着整个人被埋进刺骨的冰冷里。 在坠入黑暗的前一刻,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那人比雪还冰冷。 晨光心想:“不妙啊……” 第五百十二章 中计 晨光是在温暖中醒来的。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石砖砌成的屋顶,她定了定神,慢吞吞地从柔软的床上坐起来,感觉到双手双脚上的沉重,听到了刺耳的叮叮当当声。 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双腕上的铁镣,她扁起嘴唇,慢吞吞地搓了搓双脚,果不其然,双脚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上面同样拴了脚镣。 玄铁材质,下了大本钱。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四面都是用石砖砌成的,顶端一侧留有一个可以闭合的气窗。石室内的布置和普通卧室没有两样,柔软的床,还有一张小桌子,石室里点了许多熏笼,焚着淡淡的玫瑰香,大概是因为她怕冷的缘故。 床很柔软,虽然比不上她凤凰宫里的大床。 晨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因为手镣脚镣太重几乎磨破了她细嫩的皮肤,于是她躺了下来。 好在没被穿透琵琶骨,她想。 她闭上了双眸,凝神。 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眼睛。 她还是晨光。 就在这时,厚重的铁门外响起锁链的声音,不一会儿,大门被打开,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冷魅的苍紫色,华奢瑰丽,一尘不染,他戴了一片银色的面具完全遮盖住了容貌。 晨光平着脸看着他。 “醒了?”他走到床边,含着笑问。 “嗯。”晨光生硬地应了一声。 “生气了?” “嗯!”晨光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晏樱笑笑,坐在床沿上,伸出苍白的手抚上她的脸,轻声说: “你真是一点都不慌张呢。”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用恐慌的语气冲着门外扯着嗓子高声叫喊: “不要啊!救命!救命!” 她叫喊了两声,闭了嘴,回过头,淡淡地望着他,眉一挑,那意思,你满意了? 晏樱笑出声来,在她雪团似的小脸上揉捏了两下,松开手,说: “先吃饭吧。” 一语落下,一个穿金戴银的美婢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托盘,将四菜一汤摆放在餐桌上,瞥了晨光一眼,转身出去了。 这丫头是个干净利落的,可惜生得刻薄又狐媚,不讨人喜欢。 晏樱将晨光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桌前的凳子上,三荤一素的菜肴,排骨、兔丁、羊腿肉俱全,可惜没有蜜汁火腿。 “吃吧,你不是饿了。”晏樱含着笑说。 晨光抬了抬戴着铁镣的手,不悦地道:“这么重,我怎么吃?” 晏樱摸了摸她的头,用一点都不歉意的语气说: “委屈你了,可是不戴这个,你鬼机灵,说不定会逃跑。” “你把名剑山庄的事情散布出去就是为了捉我么?”晨光将双手搁在桌上减轻重量,淡淡地问。 晏樱笑而不答。 晨光轻叹了口气:“难怪会冒出来一个谢家老仆,我还在想真是巧了。你知道我在查你,用名剑山庄从前和晏家的关联引我来,再捏造雪峰禁地出现了羽嘉兽的图纹,引我答应元若伊的邀请进山,再用大乘楼的刺客将进山的人打散,趁机把我拉走……” 她望向他,凉凉地说:“真是难为你了,设计出这么长的一串,名剑山庄宝藏的谣言是在五国会之前捏造的,看来你在我参加五国会之前就准备好了要生擒我。五国会之前我没听到关于名剑山庄的任何消息,这必是你封锁了。我对你的戒备之心在五国会结束时就到了极限,五国会之后的松懈让你钻了空子。” 晏樱用欣赏的眼光笑吟吟地望着她:“小猫儿,我就喜欢的聪明。” 晨光扁了扁嘴唇:“到现在还能落入你的圈套,我真要好好反省一下。” 晏樱笑笑,端起饭碗要喂她: “先吃饭,然后再说,来,你不是饿了么?” 晨光瞥了一眼他握着玉筷的手指,苍白修长,抬起眼皮,望向他浅笑吟吟的双眸。 “你先吃。”她说。 “诶?”晏樱愣了一下。 “你,试毒。” 晏樱哭笑不得,将饭菜挨个试了一口,又夹起一筷子菜送到她的嘴唇边。 “换双筷子。”晨光说。 “没有多余的。”晏樱含着笑回答。 晨光的表情冷了下来,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晏樱被她冷得刺目的目光戳了一会儿,转头,冲着门外吩咐:“来人,再拿一双筷子!” 不一会儿,先前的美婢走进来,送了一双筷子,在晏樱端着的饭碗上瞥了一眼,出去了。 晏樱夹起一筷子菜,送到晨光嘴边。 晨光满意了,张开嘴巴,吃了进去。 “你捉我来做什么?”她一边吃一边问。 “吃饭时别说话。”晏樱道,将米饭塞进她嘴里。 晨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等到吃完了饭,婢女将碗盘撤下去,晨光就着晏樱的手喝了半盏清水,接着吃饭前的话题问: “说吧,你捉我来做什么?” “强娶。”晏樱在她剩下的半盏清水里喝了一口,笑吟吟地道。 晨光用冷淡不起半分波澜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假设你说的是真的,这是最后一个目的,我问的是前面的目的。” “只有这一个目的。” “只有这个目的你不会兴师动众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趁我还感兴趣时你最好说出你的目的,否则过后我可不会配合你。” “小猫儿,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是被我囚禁着的,直白地说,你是我的俘虏。”晏樱的唇角轻浅地弯着,眉眼间却堆起了淡漠,淡淡的眼神平静地滑过她的脸,里面蓄着冷意。 “晏樱,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就算我被你囚禁着,我也有一百种法子弄死自己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 晏樱眸光微闪。 “你不会的。”他笃定地说。 晨光笑了一声,双眸眯起,如一只收了利爪慵懒自在的猫咪。 “看来是圣子山的记忆太久远,让你忘记了我是一个疯子。”她用软糯的嗓音笑嘻嘻地说,甜美的微笑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晏樱沉着脸望着她。 他没有忘记。 晨光看似温软又衰弱,其实她比司晨更残忍更血腥,虽然这么说太难听,可她的确是一个疯子。温柔仁善只是她欺骗人的表象,骨子里的她极其凶狠,扭曲的凶狠,这种凶狠她可以用在对自己身上。只要她决定疯起来,晏樱绝对拦不住她,除非他杀了她,可他不是为了杀了她才把她捉来的。 即使捉住了她,他对她还是有点没辙,除非她乐意接受,否则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第五百十三章 晏樱的目的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想要你替我占卜。” 晨光愣了一下,沉下双眸,思索了片刻,抬起眼,蹙着眉问他: “你是要动血阵开天眼吗?” 晏樱望着她,笑了笑。 “司彤连这个都教给你了,看来她当真宠爱你得紧啊!”晨光罕见地绷起脸,冷笑了一声。 晏樱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自在,笑容微僵,他张口,才要说话,晨光打断了他,纯洁无垢的双眸里迸射出了一抹冷厉。 “你既知道血阵,就该知道,开天眼必折寿命,折的是我的寿命。” 晏樱抿了一下唇,他沉默片刻,抬起头,用温柔得能够让人着魔的语气对着她笑说: “晨儿,就这一次,我保证。” 晨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淡声问:“你要占卜什么?”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血阵的大小左右着占卜的难易和精准程度,若祭品太少,占卜的事情却复杂,是出不了结果的。” “这我知道,不是太难的问题。”晏樱说。 晨光垂下眼帘。 她会占卜,传说是真的,可她极少占卜,真正的占卜是一件残忍、荒谬又逆天道的事情,除了需要血阵开启天眼,还会折损她这个占卜人的寿命,这种占卜对精神力和生命力是巨大的消耗,过后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恢复,甚至有可能恢复不过来进入更加衰弱的状态。她本就身体虚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去占卜,即使她拥有占卜能力。 晏樱既然知道血阵,对关于血阵的一切他定心知肚明,他绝不会去做不了解后果的事情。 晨光对于他想占卜的事有了几个猜测。 “就为了这个?”她问。 “今天就到这儿,下次再说。你在雪地里呆了那么久,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有事你吩咐沛蓉,她就在门外。”晏樱说。 先前的婢女走进来,冲着晨光屈了屈膝。 晏樱站起身,摸了一下晨光的头,向门外走去。 “喂!”晨光回过神,冲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晏樱回过身。 “我要吃蜜汁火腿!”晨光说。 晏樱微怔,皱了一下眉,为难地道:“这里是山上,没有火腿。” 他干脆的拒绝让晨光一腔火气噌地窜了上来,怒道: “没有就让人下山去买,买不到就去远处买,人家喜欢美人儿都会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最差的也是快马万里送荔枝,我这个美人儿说想吃蜜汁火腿你居然说没有,你是看不起我的美貌吗?” 晏樱无语,他被她嚷嚷的太阳穴疼。 “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去,你明天吃,好不好?”他妥协了。 晨光双手抱胸,扭过头,气汹汹地哼了一声:“还有,给我拿能解闷儿的东西,我闲着无聊。” “好。还要什么?”晏樱笑问。 “新衣服、新首饰、新的胭脂水粉、新的马车、新的轿辇、新的行宫、新的……”她如数家珍,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干脆你把苍丘国给我,我自己慢慢选。” 晏樱在她说到“行宫”时就迈开步子往外走,经过沛蓉身旁时,淡声吩咐: “好好服侍夫人。” “是。” 晏樱出去了。 沛蓉跟着出去,关上大门,晨光感觉在关门前那丫头瞪了自己一眼。 铁门关上,晨光低头看了一眼手镣脚镣,他居然没把她放回床上就走掉了,害她还要拖着重重的铁锁自己走路。 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一笔,站起来,拖着铁链一步一停慢吞吞地走回床边,幸好距离不远。她坐在床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双脚抬上床,她仰面倒在床上,预备挺尸。 她鼓起腮帮子,睁着一双大眼睛,陷入沉思。 他封住了她的玄力,不让她变成司晨。她动了动之前被划破现在已经愈合的手指头,他借着握住她手的机会用戒指划破了她的手指,让上面沾着的药物渗进她的血液里,之后又让她运转玄力加速药物的发作。 她直勾勾地呆了一会儿,突然噗地笑了。 晏樱的谨慎也是有趣,他担心她玄力未散,故意弄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崩,故意离她远远的,就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在惊慌失措下露出破绽。 如果她预料的不错,接下来一段时间,晏樱会故意将她放在石室里,看她会不会伺机逃走,看她是不是真的被封住了玄力。 这样想着,晨光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接下来的几天晏樱一直没来,不过派人送来了新衣服、新首饰、新的胭脂水粉,又送了许多书籍给她看让她解闷。服侍她的婢女沛蓉在她问时告诉她,主子最近很忙,没时间过来看她。 那个时候晨光正躺在床上一边翻画册一边接受沛蓉的喂食。 “你跟着你主子几年了?”她慢吞吞地咽下食物,问。 沛蓉不答,又舀了一勺菜饭送到晨光嘴边。晨光没有吃,歪过脑袋,单手托腮,看着她: “你是哑巴?” 沛蓉看着她,不答。 晨光动了起来,她蠕动到沛蓉身边,离她近一些,先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手。沛蓉不答,也不动。晨光又去戳她的肚子,沛蓉颤了一下,大概是强忍着恼怒,可还是没有说话。 于是晨光一指头戳进她的腰窝。 腰窝最为敏感,沛蓉又痛又痒,身子一弹,啊呀一声尖叫。 晨光哈哈大笑。 沛蓉原本就不喜欢她,她这样恶作剧,沛蓉更加恼火,怒着脸,大声道: “夫人,不要闹了!” 晨光扁了扁嘴唇:“谁让你不和我说话,早开口不就好了,我带着这串铁很重的,你害我胳膊都痛了。” “夫人,我家主子有过吩咐,奴婢在服侍夫人时不许和夫人说话。”沛蓉忍着怒气,尖声道。 “为什么?”晨光好奇地问。 “主子说,只要对夫人开了口,就一定会被夫人套了话去。”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得好可怕!”她打了个哆嗦。 沛蓉见她没个正经,越发不耐烦:“夫人若是不吃了,奴婢就先告退了。”说着开始收拾碗盘。 晨光慵懒地在床上蹭了两下脸,半歪着头,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笑嘻嘻问: “他肯对你说的这样详细,看来你跟他的年头不短了,你、是侍妾?” 第五百十四章 决斗场 沛蓉眸光微黯,干巴巴地回答: “夫人误会了,奴婢只是奴婢。” 晨光摩挲着下巴,扬了一下眉:“是么?我还觉得你挺美的。” 沛蓉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有点戒备,有点复杂,她不喜欢晨光自然不需要对方夸赞,可年轻姑娘被人赞了容貌,心中还是有些窃喜。 她站在那里,没再像刚才那样急着走。 “你几岁了?”晨光歪着头,用和善的语气笑着问她。 “奴婢十六岁。” “十六岁?”晨光点头笑说,“正是好时候。这么好的年华就浪费在这冷冰冰的山上了?你不是最近才跟着你家主子的吧?我从宜城来,在宜城时也去了樱王府,樱王府里的那几个丫头模样姿色还不如你,怎么就你被赶到雪山上来了?” 沛蓉因为她的明褒暗讽有点生气,语气生硬地道:“奴婢也是从宜城来的,奴婢自来到主子身边就一直是主子的贴身侍婢。奴婢被派到桃源庄来,不是被赶来的,而是桃源庄比宜城那边更重要,奴婢才来的,奴婢早晚还会回宜城去!” “咦?”晨光音调微长,语气慵懒,漫不经心,“原来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贴身侍婢,这么说你来头不小,樱王府立府没多久,樱王府里的丫鬟都是后添置的,和樱王府里那几个在你家主子身边伺候的丫头不一样,你是家生子么?” “什么家生子?”沛蓉不服又生气,愤愤地道,“奴婢是自愿服侍在主子身边的!奴婢才不是那卑贱的家生子,从奴婢的祖上到奴婢的父亲,奴婢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晏家的旧部,奴婢……”说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望了晨光一眼,眼珠子惊慌地转了两下,捂住嘴唇倒吸了一口凉气,匆匆忙忙地收拾起碗盘,不敢再说话,垂着头急急地走了。 铁门关上,锁链声响起。 晨光单手托着头,从门上收回目光,仰面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棚顶的砖石。 此处叫桃源庄。 沛蓉出自晏家旧部的家族,但据晏家灭门案记载,已知的晏家旧部在那场灭门案中被尽数剿灭,可沛蓉一家还活着,这说明晏家还有余党。 晏家当年虽是望族,手握军器,但算不上武将。尽管历史上出过武将,但晏家基本上都是文臣。一家子文臣在经历连坐灭门后还有余党,这本身就是一件稀奇事。更稀奇的是,当年的苍丘帝那巨大的反应。虽说当年晏家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但从史料记载看,苍丘国先帝的反应有点过火了,晏家灭门案,朝廷军并未遇到激烈的抵抗,这就给人一种感觉,皇家对待晏家事件简直就像是制造了一场大地震一样激烈得过火。 她鼓起了腮帮子。 晏家这个家族有点奇怪,这点奇怪或许就是解开晏樱神秘动作的钥匙。 可是她想不通。 …… 气窗不是每天都开,晨光也不知道自己在石室里过了几天,从那天以后,沛蓉不管干什么不管她问什么都不肯再和她说话,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晨光呆在石头屋子里,逐渐闲得发慌。就在这时,晏樱终于来了,他带她出去。 晨光坐在小轿上,用貂裘把自己裹成一只熊,怀里抱着暖炉,被两个人抬着,走在长长的石廊下。 晏樱沉默地走在小轿旁边。 桃源庄建在两座山峰中间的雪谷里,是由人工开凿的山洞组合在一块建成的,呈圆形状,由一条长长的石廊连接着主要屋舍,所有的屋舍都是用石砖堆砌而成的。 桃源庄内把守森严,三步一人,五步一岗,所有守卫均穿着蒙着面的轻型软甲。 晨光四顾片刻。 一眼望不见出口,守卫太多,地处雪谷,周围全是雪峰,看这桃源庄弯弯绕绕的,想必晏樱在布局上也下了一番大工夫,耍伎俩逃出去或者硬闯出去都不容易。 “冷么?”一直走在轿辇旁沉默着的晏樱突然开口,望向她,轻声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被你引来和你一块进山的那些人,你想用来做什么?” 她用了“用”字。 晏樱轻轻一笑,并不回答。 “你把那些人全部抓起来了吧?”晨光低声追问。 晏樱笑了笑:“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晨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撇开目光。 行至一座雪洞前,从洞口进入,走一段路之后,开始向高处行走,前行了大概一刻钟,在怪石嶙峋里,他们来到了一处天然形成的石廊。 石廊宽敞,可以三个人并肩同行,石廊的右侧是一堵矮墙,矮墙刚好到胸口处,作为天然的围栏屏障。 就在这道矮墙的下方,奇怪的呼哨声和响亮的喝杀声交织在一块,还没近前去看情况,单是那些古怪的叫喊声就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人的心里没来由的产生了恐慌。 晨光在石廊的入口处下轿,拒绝了晏樱伸过来的手,自己走下来,慢吞吞地走到矮墙前,向下望去。 她呆了一呆。 下面的场景算不上陌生,所以没有太惊讶,久违了的画面重新映入眼帘,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下面是决斗场。 圆形的场地,一大群人被驱赶进去并被关在圆形的场地里,限时有可能是一刻钟,有可能是一个时辰、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就在这个圆形的场地里,除了自己全部是敌人,猎人头,进行一场可以证明自己战斗力的杀戮。 这种决斗场来源于历史悠久的凤冥国皇室,凤冥国皇室的最大乐趣就是用身强力壮的奴隶,或者是捕获的大型沙漠兽,将他们驱赶到一块,看着他们血腥的杀斗,以此取乐。 凤冥国皇室以此作为娱乐,圣子山中则以此优胜劣汰,选拔出优秀的武器人。 晏樱培养出的武器人竟然都在这里。 晨光站在矮墙前,看着底下似蝼蚁一样的人们如同野兽一般杀戮,猩红温热的血液喷了全身他们都不在乎,反而在闻到血腥味之后更加兴奋。他们的眼睛里冒着不同寻常的凶光,比野兽更加凶狠更加生冷。 晨光头皮发麻,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第五百十五章 新制造法 晏樱从后面走过来,站在她身旁,望着下面的决斗场,含着笑,轻声问: “很壮观吧?” 晨光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她无法阻止他,也说服不了他,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就不在一条线上,他的执拗让她觉得可笑、荒唐又无奈,想必在他心里,她的执拗给他的感觉是同样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他,加重语气,对他强调: “这些人,他们不是人!” “不是人又是什么?”晏樱噙着笑反问。 “只会杀人,这是武器,不是人。” 晏樱笑出声来。 “知道么晨儿,我对你的这些想法很失望,你出自圣子山,你是每一次决斗的胜利者,这样的你却开始讲“是人不是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笑吗?你又不是手不染血的圣女,还想要普度众生?什么是人?拥有人形的便是人,就是这么简单。从来就没有‘武器人’这种说法,是你给了‘人’这个字过多的注释。即使他们只会杀人他们也是人,你不认为他们是‘人’,只因为你对‘人’这个字有错误的理解。” “这么多人,真的像你说的,他们是自愿的么?”晨光自决斗场中收回目光,看着他,“人为催行玄力就等于是半具尸体,短寿、暴毙、恶疾缠身,一旦发狂无法控制危害更大,你这是在制造冤孽。” “冤孽?”晏樱觉得好笑,“你要吃斋念佛了么?我之前就对你说过,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能够坐在棋盘前的只有那几个人,剩下的出色一些的是棋盘上的棋子,再剩下的便是灰尘,还有连灰尘都不算的。我把这些灰尘和连灰尘都不算的变成了出色的棋子,他们应该心怀感激。至于那些无助痛恨命运的,谁让他们做不成下棋人呢?做不成下棋的,就不要抱怨被人变成棋子控制。” 晨光看着他。 她一句话说不出来,也不想再说。她说一句,他有一百句话等着反驳她,他们的想法截然相反,互相说服简直是浪费时间,根本就不可能统一起来。在晏樱的想法里,这世上就没有无辜的人,弱者、卑微者活该被生吞活剥,谁让你弱,谁让你卑微,被人摆布受人操控不能反抗都是活该的。 晨光也想组建对她言听计从的军队,也想要能力出众的部下,也信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可她反对武器人,即使她反驳不了晏樱的话,她依旧反对武器人。 她望着决斗场里满脸阴黑形同恶鬼的人们,有些人看面色就快撑不住了,即使侥幸赢得这场决斗,也未必能撑到下一场。 不排除有自愿加入的人,但这么多人,晨光想,更多的应该是从各处掳来的。 击鼓声响起,宣布一场决斗告一段落。 武器人间的决斗非常惨烈,武器人的主人是不会把武器人当做人的,只是一件东西,死去了就和日常用坏了一副碗碟没有两样,反正这个世上人多的是。 一地鲜血,一地尸体,撑到最后赢得胜利的人只有五个人。 晏樱望着晨光的侧脸,笑问:“感觉怎么样?比你那个时候的人更耐用吧?” 晨光没有回答。 圣子山和桃源庄不同,圣子山里用的是孩童,桃源庄这里用的年纪最小的也有十五六岁了。圣子山的孩子一般十岁进入决斗场,死亡数量很高,偶尔有一两个成才的,成才的品质肯定比晏樱这里的武器人要高。晏樱这里用的是成人,虽然品质差了一些,存活的数量却比圣子山多的多。 然而不管是怎么培养的,这都是一个惨烈的过程。 “你有多少人了?”晨光忽然问。 晏樱笑笑:“有不少了。”他淡声回答说。 五个胜利者一身是血,站在决斗场的正中央。 不一会儿,一侧的决斗场大门开了,蒙着面的软甲卫士押进来二十个人,全部戴着铁镣脚镣,表情惨淡,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康。 晨光愣了一下,她认出了这几个人,都是和她一块进山寻宝的那伙人里的。 二十个人被押进决斗场,被软甲护卫强硬地控制在一边,不允许挣扎,大概也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晨光略感震惊。 胜利者排成一行,全部盘膝坐在地上,二十个人四人为一组,胜利者强硬地推出手掌,强硬地对上对方的手掌,紧接着就如开了闸的洪水,席卷大地的飓风。后进来的那些人手掌仿佛被吸住了,挣扎不开,动弹不得,他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浑身颤抖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没命了。 晨光惊骇地发现,那些决斗胜利的人,他们是在吸取后面那些人的玄力,并将这些玄力化为己有。 这不是圣子山的方法。 圣子山制作武器人分为两种,一般来说,都是用灵根强健的婴孩,从小培养,这些孩子本身天赋强,玄体的根基出众,以巫医族特制的药物催发,进行激进的培养,让这些孩子体内的玄力超过年龄地去成长,去积累。这样的结果是,弱小的躯壳承受不住超年龄的玄力积累,导致爆体而亡。 但也有另外一种方法,就是在药培的基础上人为灌注,也就是捕获一群玄力深厚的成年人,将他们的玄力灌输给孩子。 据晨光所知,圣子山中用过这种方法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她。 当年在司彤的强迫下,圣子山的八个长老不得不给六岁的她灌注玄力,她吸干了其中三个年长的,三人当场毙命,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分裂出了司晨。 晨光怀疑晏樱也用过这种方法,可她没有证据证明,晏樱也没告诉过她。 现在又有了新方法,武器人居然可以吸收他人的玄力化为己用,这些人一旦放出去,一定会变成四处做害的吸血虫。 “这是司彤留下来的方法,当年你没有杀她,下一步,她就会用这个方法。”晏樱似笑非笑地对她说。 晨光看向他。 第五百十六章 剥夺 “晨儿,我想到了一种可以治好你的方法。”晏樱转过身,面对面望着她,他含着浅笑,语气很淡,让人的心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什么?”晨光软糯的嗓音没有一丝波澜,甜美如初,却感觉不到其中的温度。 “你之所以玄力暴涨是因为你的玄力已经到达了你身体能够容纳的极限,一旦受外在影响暴涨,超出身体的承受能力,就会爆体,因此,只要减少你体内的玄力就可以了。” 晨光在他开口时就已经猜到了,他按照司彤遗留下来的方法培育出了能够吸收他人玄力的武器怪物,然后他盯上了她,因为,她是一个储存着大量玄力的人形罐子,她这个罐子对于那些能够吸收玄力的“怪物”来说,就和食物差不多。 “给你么?你就不怕爆体而亡?”她皮笑肉不笑地问。 晏樱知道她生气了,他已经做好了她会生气的准备,她的反应比他想的平静得多,他直接忽略了。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他含着笑说,拉起她的手,离了矮墙边,往入口处的软轿走。 晨光挣脱开他的手,慢吞吞地走到软轿旁,坐了上去。 软轿起轿,向石廊的更深处去,绕到一座石门前,后面跟随的侍从上前一步,走到石门旁,将石门打开。晏樱率先走进石洞,轿夫抬着晨光紧随其后。 山洞内,一股罡风乱窜,力道强劲。 一男一女正在打斗,美丽的女子,灿若芙蓉,仿佛洛神临世,她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一道绚烂的光幕,似繁星自夜空中坠落,斩灭了敌手激射而来的道道虹芒,而后长剑挥洒,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如绚丽的银龙。 作为对手的男人大骇,疾步倒退,一连后退几步,无路可退,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石柱上。 美丽女子手中的长剑挟着强劲的罡风,已经收不住了,她面色微变,无奈她的手停不下来,手中锋利的长剑一剑刺穿撞在石柱上的男人的喉咙,噗地一声闷响,男人当场毙命。 杀了人的女子惊骇地瞪大眼睛,剑脱手,还穿在男人的喉咙里。女子浑身抖得厉害,双手捂着嘴唇,那模样就像快要哭出来了。 晨光站在石门前,淡漠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出乎她的意料,那是她许久未见的四妹妹,她原本以为正在冷宫里吃斋念佛的四妹妹司雪颜。 她看了晏樱一眼,之前司十去探访时说司雪颜还在冷宫里,所以,那一次她自以为成功的私访其实是在晏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吗,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她得到的所有消息全都是他故意放给她的? 晨光抿了一下嘴唇,她在晏樱身上遭遇了最严重的失败,这一刻她深深地了解到,苍丘国是晏樱的地盘,强龙果然压不过地头蛇,她也不是龙。 她罕见地有点生气,又努力地控制,真生气了就好像她输不起一样,她赢得起也输得起,这一局她输了,输了就输了。 “大、大姐姐……”司雪颜都二十几岁了,性子还和从前一样胆小,看见晨光像老鼠见了猫,眼睛惊恐地瞪着,瞪得比汤圆还大,微微地哆嗦。 晏樱笑了,他问晨光: “你从前到底对她做过什么,怎么一听见你的名字她就像快昏过去了。” 晨光望着抖得厉害的司雪颜,淡淡地道:“是她胆子太小了。” 晏樱笑笑,忽略了还靠在石柱上的男人的尸体,对着司雪颜招了招手。 司雪颜在看见晏樱时,苍白的脸上霎时多了一抹红晕,然而又看见了晨光,于是她的脸再次变成惨白色。 她惨白着脸,怯生生地蹭过来,对着晏樱屈了屈膝,轻轻地唤了声“樱王殿下”,目光落在晨光手腕的锁链上,她愣了一下,惊诧地抬起眼,望向晨光的脸,在对上晨光的眼光时,又慌忙低下头。 “觉得她怎么样?”晏樱含着笑问晨光。 “什么怎么样?”晨光淡声反问。 “她将会是苍丘国最强的武器。”晏樱说。 司雪颜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目露狂喜,双颊绯红,慌张又兴奋地望向晏樱。 这一瞬的表情变化让晨光突然想起晏樱说的话,这世上,有许多人想要变强,不惜一切代价地变强,哪怕会牺牲性命。 司雪柔见晨光盯着她瞧,脸色又苍白起来,惊慌地垂下头。 “由她来接你的玄力,你看如何?”晏樱含着笑,问晨光。 晨光望向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晨儿,你之所以出众,是因为你同时拥有司家和巫医族的血统,她和你一样,她是最适合接收你玄力的人。” “她的生母只是巫医族的一个奴婢。”晨光看着司雪柔,淡声道。 “不错,所以她会接收你的六成玄力。”晏樱含着笑,轻描淡写地道。 “剩下的四成呢?”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剩下的四成会由我接收,这样,你就再也不用受那玄力暴涨之苦了。”晏樱望着她,用怜悯的语气温柔地说。 “是啊,到时候我就死了,当然不会再有玄力暴涨的事发生。”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会的。”晏樱伸出手,温柔地拂了一下她的发,暖声说,“晨儿,你要相信我,对于这些事我比你更了解,在参详这些方法时我就一直在想怎样解去你的痛苦,现在,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等到你好了,我们就成亲,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司雪颜的脸刷地白了,她白着脸抬起头看了晏樱一眼,晏樱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晨光,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她白着脸,狼狈地垂下眼。 晏樱深情脉脉地望着晨光。 他的眼神深情,他说话时的语气同样深情,可惜说出的话、要做的事就不是正常人该做的。 晨光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晏樱含着笑,跟上她。 他知道她不会接受,可是这由不得她。 “你只是想剥夺我的玄力,让我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能干涉你,为此,你甚至不惜弄死我,是吧?”回去的路上,晨光坐在软轿上,淡淡地问他。 第五百十七章 互不相让 “晨儿,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只有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舍得你死呢,即使是最生气时,我也就是想了一下,我不可能让你死的。”晏樱走在她身旁,轻盈地浅笑,“你放心,司彤留下来的这个方法我已经试过许多次,也更改了许多次,经过更改,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这都是为了解你玄力爆体的痛苦,我不是要杀你,你不用害怕。”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莫非我还要感谢你?” 晏樱微笑起来:“你其实舍不得你的玄力吧,因为有了无人能敌的玄力,你才有了今天,你非常喜欢你现在的地位,即便为了这个地位你要承担过多的痛苦,你不在乎,你甘之如饴。不管你最初走上这条路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的你已经开始享受权利带给你的乐趣了,你宁可忍耐痛苦也不想失去它们,对吧?” 晨光平着脸,目视前方,她沉默了一会儿,扭头,望向他的侧脸,冷淡地回答了一个字: “对。” 她的直率让晏樱噗地笑出声,他看着她说:“想要天下人对你俯首称臣?” “我只想凤冥国能够富足太平。”晨光淡声回答。 “你的心才没有那么平和,我知道,你想开战,又苦于凤冥国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四处引战,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先搅世间不得安宁。” 晨光冷淡地望向他:“樱王殿下高估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那种挑唆争斗自己获利的小伎俩只能用一次,用多了就不灵了,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说了,我只希望凤冥国富足太平,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这么想的。” “晨儿,我以前就说过,你作为一个女人能做到今天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你很有能耐,你我之间的对立,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你出落得如此优秀,我其实很高兴,但你将尖锐的一面对准了我,这就让我有些……”话说到这里,晏樱没有说出来,他不再继续这句话,他对她说,“到此为止了,晨儿,到此为止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想夺走你的玄力,不仅仅因为那是让你时常痛苦的东西,也是因为,你有了它在,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女人,你永远会将最尖锐的一面对准我,而我不能时刻防备你,我更不想看着你游戏在五国间,最后死在五国的争乱里。我不希望你再涉足国政,也不希望被你杀死,更不想放你离开,所以……为了我们的未来,晨儿,你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针对他的这番话,晨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不管她反驳什么,不管她用什么理由去说服他,他都不会听,也听不进去。 他的心里有一股执拗,将能助她从他身边逃走的一切都毁掉,这是他的私欲,亦是他的偏执,他遵从了他内心的私欲,运用了他骨子里可怕的偏执,最终她会变成怎么样他其实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能否如愿以偿。 晨光想,假如她真的被迫按照他说的去做,即使她最后因为玄力被吸走身体内产生了激烈的负面变化,导致她爆裂而亡,他也不会怎么样,她想他是不会哭的,顶多是会把她装进罐子里,日夜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缅怀一下,平常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到最后只怕他缅怀的那个也只是一个罐子,而不是她。 等到他最后也变成罐子了,他大概会留下遗言,要求人们把他和她合葬在一块,完成了他自以为的最后深情。 晨光一想到死了以后还要和他葬在一块就觉得自己很可怜,她一点都不想把她的人生全部放在他身上,连死都要和他扯上关系。 他大概说的没错,她现在已经不是靠着一腔冷血想要为她和她的部下们在人世间争取到一席人的地位的年纪了。到了这个年岁,她开始承认了,她的确爱上了权利,爱上了翻手为云掌控生杀的权利。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并不是一开始,但在为了自己收集权利的过程中,她逐渐爱上了她收集到的权利。她不知道她未来会怎样,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也许继续生存,也许会突然死去,但她知道,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是不会退出的。 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停下来,哪一个人都不可以。 “晏樱。”她突然开口,淡淡地唤了一声。 “嗯?”晏樱暖声应了一句,抬头看她,眼光温柔,好像他们之间并未发生尖刻的矛盾。 “你是想让我为你从五国中退出么?”她望着他的脸,问。 “是。”晏樱毫不掩饰的回答。 “为什么不是你退出?”她淡声追问。 晏樱望着她,愣了一下,她的表情是认真的,她是在认真地问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有点哭笑不得,又无奈,他抿了一下嘴唇,笑着说: “晨儿,我希望你做我的妻子。” “这和你退出五国的争乱并不相干。”晨光并不认为他的话是一则理由,她不以为然地说。 晏樱错愕,她的理直气壮让他越发哭笑不得,他说: “晨儿,我的意思是,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会护佑你,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边,陪伴我,这样就好了。” “我不需要你的护佑,相反,只要你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身边,我也可以护佑你。” 晏樱望着她,虽然弯着嘴唇,但他的眼神里已经闪烁起了不快,他认真地对她说: “晨儿,这并不是能使我高兴的话。” “彼此彼此,你的话同样让我觉得不愉快。”晨光淡声回应他。 晏樱抿着嘴唇望着她,这一回他收起了唇角,望着她的眼神微冷。 他是真的不愉快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口,说: “晨儿……” “是你封了我的玄力么?”晨光却不想再跟他继续先前的话题,没有必要,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淡声打断他,问,语气里有点不耐烦。 “嗯。”他低下眼帘,轻轻地应了一声。 “是么?”她不再看他,目视着前方,似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语。 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第五百十八章 过去了的时光 去了一趟雪洞之后,在晨光的要求下,晏樱也没再坚持把她扔回石室里。在进行占卜之前,她需要在一处安静的地方栉沐斋戒。 晏樱便将她安顿在一间由山洞开凿出的屋舍里。 他已经确认了她的玄力被封住了,虚弱的晨光,他根本就不用担心她会逃走,现在的她步速比蜗牛还慢。 依旧是由沛蓉伺候,晨光暂居的屋舍后门外是一座露天的温泉池,那里终年热气氤氲,烟雾缭绕,周围生了一些花草。 晨光怕冷,总喜欢泡在温泉池水里取暖。 雪山上的天气明媚,天空呈剔透的淡蓝色,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晨光穿着雪白的长裙,懒洋洋地靠在光滑的石壁上,身体浸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她伸展开身体,像一只惬意的猫。她伸出湿漉漉的手臂贴在额头上,正从胳膊底下眯着眼睛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明媚的暖阳,那些是她最喜欢的。 晏樱刚走进内庭院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据沛蓉说,她这几天每天都会来泡温泉,而且不用人伺候。 在沛蓉说话时,晏樱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戒备和谨慎,好像晨光的存在让她很紧张似的。晏樱问了两句,沛蓉没说晨光为难她,反而说凤主殿下性情和善,待下人极好。若是往常,真有不愉快,以沛蓉的性子一定会告状。 晨光总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当她不再刻意收敛时,她会给人以威胁感,即使她看起来软软糯糯、天真无害,可是敏锐的人依旧能够从她身上感觉到危险。正是她这种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危险,令人欲罢不能。 晏樱站在远处望着她,她如墨的长发如缎子一样贴在瘦削的背上,一手可握的颈项白皙纤长。乌黑的发梢浸在荡漾的泉水里,如突然打翻的浓墨,缠绕在清澈的水中,海藻一般随着水流飘荡。 她的脸上、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温柔的阳光照射下来,穿过雪峰,反射出七彩光芒,落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为她镀上一层绮丽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要闪亮。 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在他第一次离开她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在刚长出小包子时还能没羞没臊地跟他抱怨“感觉很怪很怪”的小丫头片子,而现在,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女人,就像是熟透了的蜜桃,鲜艳细腻,甘甜如蜜。 晨光注意到他进来了,她愣了一下,歪过头,用一双无邪天真的大眼睛看着他。 晏樱的心动了一下,他慢慢地向她走去。 晨光泡在温泉里,没有动。 他走到池沿前,停住,在她身侧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他在她浸在水里的肩膀扫了一眼,湿透了的长裙紧紧地贴附在她的身上,圆润的肩头掩藏在半透明的衣衫下,闪烁着水光,让人心尖发痒。 “你穿着衣裳洗澡么?”他含着笑问她,嗓音比平时更低几分。 晨光甩了一下湿漉漉的长发,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俏皮: “我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晏樱望着她,笑了一声,逐渐炽烈的目光如一只手,在轻抚过她湿润的脸颊后,落在了她白皙的颈子上,又无声无息地向下。 晨光看了他一眼,从旁边的大石头上拿起厚厚的大氅,从热气腾腾的泉水里站起来,溅起了晶莹的水花。素裙薄透如纸,湿漉漉的身体一闪即逝,被她用大氅包裹起来。 她走上岸,将湿乎乎的小脚伸进羊毛鞋里,慢吞吞地往屋子里走。 晏樱眸光微闪,他跟在她后面,走到后门,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她穿完了衣服才进去。 晨光裹着厚厚的貂裘,正坐在长毛毯子里,小脸因为刚才泡过了温泉红扑扑的。可是她依旧怕冷,蜷坐在毯子里,靠着熏笼,抱着小手炉,缩成一团。 沛蓉跪坐在她身后,用干布巾给她拧湿漉漉的头发。大概是沛蓉伺候的不好,晨光一脸嫌弃的样子,但是又不愿意自己动手,就什么也没说。 晏樱站在后门前,望了她一会儿,走过来,挥手让沛蓉下去,跪坐在晨光身后,拿起一旁的干布巾,沉默地给晨光擦拭头发。 沛蓉被赶到一旁,惊愕地望着自己的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她咬着嘴唇,垂着头快步跑开了,痛苦的表情晨光还以为她肚子痛。 连续换了几条布巾才将长发擦干,乌黑的长发平铺在掌心,如丝绸一般光滑润亮。 晨光蜷缩在毯子里,老老实实地让他擦头发,他擦的比沛蓉好,至少比沛蓉温柔灵巧,手也够大。 她背对着他,眨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和他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从前还给我梳过头发呢。” 晏樱笑了一声,拿起托盘里的玉梳,沉默地替她梳顺了长发,用一根簪子挽起来,束住。 “好了。”他说。 晨光用手摸了摸脑袋顶的发髻,扁着嘴咕哝:“手艺没一点长进!” “那也比你强。”晏樱不客气地道。 在圣子山时,晨光并不是公主,她只是武器,一个厉害的东西,没有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帮她梳头发穿衣服。圣子山中几乎没有女人,晨光最年幼,手又笨拙,在打理自己上总是很吃力,常年像个叫花子似的披头散发,只有在做任务的时候才会用绳子草草地扎起来,过长了妨碍到她了她就用刀子削掉。 晏樱在和她在一起之后,实在受不了她的豪迈作风,他是世家出身,看不惯女孩儿披头散发,虽然她披头散发时依旧貌若天仙,可他是在礼教下长大的,在这方面很固执,那个时候,他常常给晨光扎头发。最开始是扎他会束的男人发髻,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对,真就下了一番工夫钻研,从男人发髻的基础上变化出了一个简单的女子发式,虽然被晨光说“手艺差劲”,可他对这件事一直挺得意的。 晨光摩挲着头顶上的发髻,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晏樱坐在她身后,目光在发梳上定了一会儿,他将发梳放回到托盘里,发出一声轻响。 第五百十九章 遗憾 他抬起眸子,望向她瘦削的背,瘦削的背掩藏在厚厚的大氅下,抹去了轮廓,却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感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被挽起的长发下,一小截雪白的脖颈纤细,仿佛一捏就会折断。 她的后颈很漂亮,干净、秀气、漂亮。 他望着她的后颈,眸光渐渐混乱,并非刻意而为,情绪使然,他伸出一条胳膊从后面圈住她的胸前,手落在她的锁骨上。而后他倾身,俯下头,微热的嘴唇落在她柔软散发着馨香的后颈上。 晨光激烈地打了个哆嗦。 她剧烈的颤抖反应让他突然用了力,他猛地翻过她的身子,强硬地将她按在柔软的地毯上,手劲有些粗暴。他半压在她身上,望着她,黑沉而深邃的双眸里簇着炽烈,颤动着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晨光平卧在地毯上,一点都没有变成了案板上猪肉的意识,她望着他的眼,安安静静,也不挣扎。她的眼睛黑漆漆的,闪烁着光芒,似撒了一把碎星,单纯的闪亮动人,看不到半点情绪的起伏。 晏樱不喜欢她的沉静,每当她沉静下来,便无懈可击,如撕不碎冲不破的天空。 他握着她的手,望了她一会儿,突然低下头,埋进她光滑细腻的脖子,在她脖子的一侧,张开嘴唇,咬住了她。 晨光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一直以来都是她咬别人的脖子,这是第一次她被人咬,的确刺激,的确雀跃。 晏樱咬住她的脖子,微微用力,他其实是想咬出伤口来的,可是在半途犹豫了一下,他最后还是松了口。 雪白的脖子上只留下了一道通红的印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 晨光微怔,摸了摸脖子。她想他大概是心里不痛快,高兴地笑了一声,她卧在地毯里扬眉,用微微嘲讽的语气,略带挑衅地问: “怎么不用力咬?” “不想伤了你。”他坐起来,含着笑,用有些自嘲的语气说。 “嗯?是么?”晨光拖着长音,摸着脖子坐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让我折寿数替你占卜时不怕伤了我,让我给你玄力时不怕伤了我,倒是在意这个,真奇怪呐。” 晏樱垂下眼帘,他笑了一下。 “那些,我没有办法。”他轻声说。 晨光望着他,她的反应很平静,并不觉得他的话是在为他自己狡辩,也不觉得这是一句荒唐又可笑的借口,同样,这也不是能够说服她的解释。 她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中没有波澜,她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低声说: “真遗憾呐。” 我和你,真是遗憾。 晏樱抬起眼,他看了她一下,他伸出手,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用苍白的手指分开她的指头,强横地缠住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扣在一起,他的目光一直放在二人交握的手上,他一言不发。 他的手很凉,已经不是少年的手,而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掌,苍白的肌肤,骨节修长。 相同的苍白让她想起了曾经陪伴她照顾她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是他,又不是他。 她垂着眼帘,抿了一下嘴唇。 …… 终于到了占卜的日子。 清晨,晨光栉沐毕,在沛蓉的服侍下,更换了一件雪白色绣有火焰图纹和火红色羽嘉兽的曳地袍服,如瀑的三千青丝披散下来,柔顺地贴在身上。她戴上一只苍白的面具遮盖住容颜,乘坐晏樱派来迎接的小轿,离开建在雪谷里的桃源庄,一路向高处走,走上东方的雪峰。 狭窄笔直的道路,积满了白雪,迎面刮来的雪风如刀割一般。山路极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坡度很小,寻常人很难攀登上去。负责抬轿的两个轿夫二十左右岁年纪,沉默如同哑巴,一身的死气,玄力深厚,轻功了得,肩上扛着软轿,几乎是踏雪无痕。 司雪颜代替沛蓉陪在晨光身旁,她也是一身白衣,跟在轿子边上。同样雪白的牛皮靴子轻盈地踏在雪地上,亦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从前不会武,现在却身手不凡,晏樱看中了她血统的可能性,培养她也是下了一番工夫。 司雪颜生性胆小,但是她现在学会了武艺,多少有了点底气,又知道将来晨光身体内的玄力是她的,不由得有点得意。 在路上她偷偷地瞥了晨光好几眼,憋了一肚子话,晨光不理睬她,她也不太敢说。眼看着就要到目的地了,她实在是憋不住了,突然凑近一点,开口,用有点炫耀的语气笑说: “大姐姐,名剑山很冷,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大姐姐放心,过几日大姐姐就要把玄力给我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慢慢地吸收你的玄力,不让你难过。樱王殿下说,等到你的玄力被吸走了你就不会再痛苦了。大姐姐从前那样关照妹妹,从此以后,妹妹一定会好好关照大姐姐的。” 她说着,怯生生地对晨光笑了一声,笑了晨光一身鸡皮疙瘩。 晨光瞥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司雪颜的“关照”肯定不是好的意思。 晨光不接受这个挑衅。 这丫头还真以为晏樱给了她一个好机会,晏樱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了筛子,先替他筛掉杂质,他好接受晨光体内更精纯的玄力。至于司雪颜,依靠她自身的血统,若是能弄出一个奇迹来,对晏樱是锦上添花,若她的血统无法帮助她安抚突然灌入的玄力导致爆体,一个罐子而已,晏樱也不会心疼,反正罐子遍地都是。 就因为她的妹妹们一个比一个蠢,她才没有可用之人,凤冥国才会发展缓慢,这丫头白长了一张好脸蛋,难怪当年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地位却还不如一个稍微得势的宫女。 司雪颜一个人在一边得意洋洋。 晨光歪着脑袋,不想理她。 雪光刺眼。 走了一个时辰,在雪峰的最陡峭处,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穿过一座雪洞,雪洞的另外一边,一座自内洞口延伸出来的天然形成的圆形祭台卡在山壁上。祭台三面悬崖,只有雪洞洞口这一个出口。祭台西方很远是另一座雪峰,因为那座雪峰的遮掩,祭台被遮盖住了大片的阳光,只有一线笔直的光束从山顶照射进来。 第五百二十章 突发 祭台的正中央,一个圆形的祭阵,祭阵上雕刻着振翅欲飞的火鸟,外形酷似凤凰,却比凤凰更加凶狠,那是凤冥国火教中的圣兽羽嘉兽。 在羽嘉兽的身体上,缠绕着烈火图纹,青石雕刻而成,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的感觉逼真,炽烈的火焰包围着羽嘉兽,那凶厉的鸟正引颈啼鸣,山间震荡的风声仿佛是它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晏樱站在祭阵的另一头,背对着悬崖,紫色华袍,长身鹤立,他罩着一张银色的鬼面面具,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在祭台的四周,是二十个同样罩着面具,死气沉沉,玄力浑厚的护卫。 司雪颜是跟在晨光后面走进来的,祭台中,冰冷阴森的气氛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恐惧地停住脚,不敢上前。 晏樱发现了司雪颜的存在,皱了皱眉,冷厉地命令: “下去!” 司雪颜吓了一跳,浑身颤抖,双眼含泪,赶紧掉头,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了。 晨光没有看她。 神女占卜时,除了神女本人,祭台中是不能出现女性的,否则是对火神的不敬,会影响占卜结果,甚至还有说法会招来天罚。 晏樱知道这一点,看来他对神女占卜的事没少钻研,也对,从前司彤占卜的时候,一直是他跟在身边的。 下面的祭阵不是新做成的,看来晏樱早就存了这个心思。 晨光戴着鬼一样的白色面具,这使她看起来面无表情。 流砂见晨光就位,出去准备人祭。 晨光目不斜视走到祭阵前,脱去鞋子,冰天雪地,她赤着一双比雪还要白皙的小脚,缓慢地走下两层石阶,来到祭阵中央。她撩起曳地的袍摆,虔诚地跪在祭阵中央。 这样的虔诚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已经灭掉了火教这个她认为的邪教,可她依旧流着火教神女的血液,依旧保有凤冥国皇女的灵力,她最讨厌占卜,却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去做一些她讨厌的事情。 晏樱站在祭台上方,微微低下眼就能够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他沉默地望着她。 建在山崖上的祭台,没有人声,只能听到如同尖叫的风声。 就在这时,雪洞里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呼吸声混乱,预示着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晏樱眉微凝。 他低头看了晨光一眼,晨光跪在祭台上,没有听见那些混乱的呼吸声,她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候,呼吸声的来源,两个身穿黑衣,手握武器的侍卫穿过雪洞奔进来,单膝跪下,其中一个人语气急促地说: “主子,不好了,一百个人祭在外边被人劫走了!” 另外一个人嗓音微尖,慌乱的语气如同在叫喊,他大声通报道: “主子不好了,飞霞山庄的老庄主带着人打上来了,一块来的还有柯城的周将军和他率领的柯城兵!” 晏樱在听到两个“不好了”之后,心就咯噔了一声,下意识望向晨光。他心里一直存着的那一丁点忐忑在这一刻终于扩大,并充斥了整颗心。 飞霞山庄的老庄主年近七旬,上了年纪身子不好,飞霞山庄的事早就交给了他的三个儿子处理,这一回的名剑大会也没有来。他的三个儿子正壮年,在武林中的排名都是前十位的,是这一次晏樱主要想捕获的对象,这三个人可是最好的玄力罐子。 作为四大庄之一,飞霞山庄属于独来独往,当年万仞山庄、名剑山庄关系和睦,飞鹤山庄与这两个庄亦有不少往来,这样就显出了飞霞山庄的特立独行。当年晏家没少拉拢飞霞山庄,飞霞山庄虽然不是傲慢不理睬,却一直不冷不热。 到后来万仞山庄、飞鹤山庄被灭,名剑山庄没落,飞霞山庄开始展露头角,推扬武学,结交人情,在江湖中人缘极好,名望颇高,曾一度是四大庄之首,也可以说,飞霞山庄是江湖中实际的领头羊。 这样的飞霞山庄晏樱并不想让它继续存在,可飞霞山庄太有名望,一下子抹杀不合适,于是他来了个一箭双雕,先将飞霞山庄的继承人引来,飞霞山庄这次之所以来了三个,就是为了名剑山上的宝藏。 飞霞山庄结交广泛,得到的消息比别人更多,想的也就更复杂,这一回飞霞山庄派出来三个人,名剑山庄明白飞霞山庄要明抢,只是在他们还没明抢之前,名剑山庄先动手了。 只要抹去飞霞山庄的继承人,只剩下老幼妇孺的飞霞山庄就等于是被去了一半,而飞霞山庄只能吃哑巴亏,即使名剑山庄将三个少庄主的死因归给探宝中遭遇意外,飞霞山庄心存贪念也说不出来什么,就算他们不全信,短时间内,也不会真对名剑山庄报复。 趁这个时候,在飞霞山庄受到重创的时候,晏樱正好可以整顿飞霞山庄的各种盘根错节,借此整顿武林,以及和武林勾结在一起的朝廷中的某些人。 他打着好算盘,却一下子就被破了。 他暂时还没想出来飞霞山庄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飞霞山庄所在的柯城离名剑山庄不算远,但也有一段距离,飞霞山庄得了消息必是有人去报信。 飞霞山庄和柯城的守城将军周元是姻亲关系,周元并不知道名剑山庄和晏樱的关系,现在让周元知道也来不及了,下面攻打,上面人祭被劫,这明显就是里应外合。 这份措手不及让晏樱愤怒起来。 就在这时,两声惨叫,单膝跪在地上报信的两个人奋起反抗,却在三招之内血溅三尺,头颅咕噜噜落地,滚了三滚。 一抹竹色的身影如同闪电,极快地飞了进来,从后面一把抱住跪在祭阵中央的晨光,抱着她跃上石阶上的祭台,单膝跪下来,一边帮晨光穿鞋子,一边杀气腾腾地怒道: “晏樱,你敢让爷心肝宝贝的殿下赤着脚跪在这么冷的地方,你等着,看爷今天不宰了你!” 若不是在殿下面前他要保持着优雅的形象,他早就跳起来骂开了。 第五百二一章 意外之人 晏樱阴沉着脸,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他咬紧了牙,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欧阳继,你居然还活着……” 嫦曦将披着的鹤氅解下来,裹在晨光的华服外面,瞥向晏樱,冷笑了一声: “你死了,爷也不会死!” 晏樱的眼里蓄着浓烈的狠意,他看了嫦曦一眼,又望向站在洞口四个一身白衣气息沉敛如同走尸的男人,再次看向娇滴滴软糯糯的晨光时,愤怒如同沉雷,在心头滚动着。 她居然带了暗卫,而他却不知道,所以,她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和嫦曦接触上了,然后她故意在他身边哀情蜜爱,诱引他对她释放出心底深处复杂的情愫,扰乱他的心神,接着她摆了他一道。 那四个白衣男人,那是真真正正的武器人,打小就作为武器被制造出的武器人,是存活者,是金刚不坏的行尸,在他离开之后,他们臣服了晨光。 晏樱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晨光背叛了他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仍旧觉得愤怒,是不可理喻的觉得被背叛了的愤怒。 愤怒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在汹涌过后,突然崩开了堤口,咆哮着,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他双目猩红,狠狠地看着晨光。 “杀了他们!”他沉声吩咐,阴冷的声音,比以往森暗更多,在晨光听来却是歇斯底里。 晏樱手下的二十个武器人得令,一拥而上,却只觉得两眼一花,四个身穿白衣散发着浓浓阴气的男人拦在了他们面前。并不高大的四人,眉眼清俊,抬着头时没有任何表情。 武器人的身体经过常年摧残,在减灭七情六欲上尤为明显,晏樱手下的武器人个个比尸体还要冰冷,如同空壳。可跟他们对战的这四个人却比他们还要像空壳,带着一股浓浓的尸气,一张脸如同僵尸惨白发青,眼珠内空洞无神,在直视时是一片空白的。 只是四个人,这四个人聚在一起,身上散发着强大的压迫力,让同是武器人的二十个人心惊肉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假东西!”四人中,为首的一人突然说,说话时的语调同样把另一伙人吓了一跳,一身尸体味的大男人开口时居然是一副童音,带来的效果实在惊悚! 血雨腥风开始。 这边,嫦曦在为晨光系上鹤氅之后暖融融一笑,转头后却立刻变了脸,杀气腾腾地祭出青花蟒鞭,身上的气息暴涨,将混战中的武器人们都震了一下,他狠戾地袭向晏樱! 晏樱纹丝不动,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面对嫦曦的进攻,他只是冷嗤一声: “不自量力!” 嫦曦的长鞭没有劈在晏樱身上,而是被后赶来的流砂给截住了。 流砂蹙着眉,冷声道:“欧阳继,你找死!” “叛徒狗,你才是活腻了!”一道玄力从嫦曦的长鞭中骤然震出,凌厉如雷,击向流砂。 流砂亦出自圣子山,是晏樱的心腹,流砂同样拥有厉害的修为。 流砂和嫦曦缠斗了起来。 晨光站在祭台上,裹着鹤氅观战。 晏樱站在远处,负着手。他没有理睬晨光,是因为他认为流砂和嫦曦不相上下,之前嫦曦没死成,这一回嫦曦死定了。而另外四名武器人,对战的可是他手底下的二十个精锐,即使战斗过程激烈,他们也不可能获胜。 更何况对圣子山的武器人来说,时间的流逝就是他们的催命药剂,他们已经衰败了,即使他们是原生的武器人,他们也衰败了,他们是不可能打败新的武器人的。 然而两刻钟之后,他就改变了想法,他震惊地发现他错了,那些武器人,非但没有衰败,反而还保持着在圣子山时的最佳战斗状态,这出乎他的意料。 他震撼地望向晨光,他在想她在培养这些武器人时做了什么。 他原本想让晨光好好看看,看一看她的部下是怎么输的,是怎么死在她面前的,他想让她知道她无法反抗他,即使她强大,她也无法反抗他。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再不动手,错过了时机,这一回输家就是他了。 祭台上,玄气如虹,如阵阵惊雷。 晏樱瞥向站在不远处的晨光。 天际滚起了浓云,遮盖住大片阳光,只剩下一线,穿云裂石铺洒下来。风声呼啸,卷起点点白雪,漫天飞舞。 他突然跃起,如一只展翅的仙鹤,苍紫色的袍袖鼓起了风,猎猎作响,他在眨眼间跃至晨光面前,抓向晨光,想要以她为人质,只要有晨光作为人质,欧阳继今天不死也得死。 晨光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惨白着小脸,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啊!”身子下意识缩成一团。 如果可以,晏樱是不想让她发出这种惨叫的,她叫的他五脏六腑全在颤,可是这种时候他只能抓住她。 他狠下心,去捉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上她软滑的衣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飓风挟着毁天灭地之势席卷而来,格开晏樱欲捉住晨光的手,一掌推出,晏樱被迫接了一掌。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天地间震了三震,晏樱虽然没有后退,但却觉得胸口处一股血气在上下翻涌。 他蹙眉。 这个时候,突袭的人已经搂着晨光的腰肢退到一旁。 浓云散去,明媚的阳光重新填充进山涧,照在那个白衣人的身上,那人衣袂飘飘,青丝飞扬,面上一张白色绘着金色莲纹的鬼怪面具,唯余一双漆黑瞳眸漾着流光,朗月临空,疏云映泉,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溺在了那优雅如玉的风姿中。 那人用手臂勾住了晨光纤细的腰。 晨光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恐惧惊慌,她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隔着衣服在他的胸前亲昵地蹭了两下,像一只开心撒娇的猫,她用软绵绵的嗓音甜腻地唤道: “小润……” 沈润现在的表情和他脸上的面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感觉他真是蠢透了,他为什么要跳出来,安静地在一边旁观不好吗,反正是这个女人她把她自己送到野男人的嘴边的,就算她被骗到死也是活该,苍丘国和凤冥国产生争斗,正合龙熙国的心意。 她这一点都不意外还一脸谄媚的反应让他觉得,她刚才的那声尖叫根本就是叫给他听的。 第五百二二章 男人的争斗 晏樱在听到晨光唤那人“小润”时才是真正的怒不可遏。 他看着晨光反手搂住沈润的腰,在沈润身上猫似的磨蹭着,周身开始泛起一股黑气,如入了魔一般。这股魔气很快便将他整个人笼罩住,苍紫色的袍子上下翻飞,亦似被染上了黑暗的色彩。 他用那双冰冷暗红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晨光,在她专注地望着沈润时,他身上的那股黑气陡然窜高,四周的空气开始疯狂地扭曲了起来。 杀气滔天,戾气翻涌。 晏樱带着一团似入了魔的妖邪之气,向沈润发起猛攻! 沈润被迫应战。 “小润小润,你要小心呐!”晨光躲在很远的安全地带,这个时候她逃得比兔子还快,她在嘴巴两侧张开双手呈喇叭状,对着沈润的背影高声叫喊道,“小润,他比你厉害,你一定要小心啊!” 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沈润火冒三丈。 他感觉晨光就是故意的,挑拨不嫌事大,非要撺掇他和晏樱斗个你死我活。 他一方面觉得晨光受骗挨欺负都是活该,谁让她不听话自己送上门,她要是乖乖地跟他回龙熙国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后宫里,就没这些事了,这是在面对晨光时他沉浸在怒火中的想法。 可是在面对晏樱的挑战时,男人的血性又会让他奋起应战,管你从前是竹马还是情郎,抢他的女人,就别想活着! 说白了,这是男人的自尊心和胜负欲在作祟,他自己也知道。 这一次沈润虽然没有一直跟着晨光,有许多事情尚未查弄清楚,还有些细枝末节不知情,可晏樱囚禁过晨光,这个他是知道的。他在今天冒险潜入祭台并不是来救她,而是想知道晏樱费心思抓晨光的目的除了占有以外,还为了什么。没想到在潜进来没多久之后他就明白了,晏樱被那个丫头给狠狠地涮了。 晏樱大概还没有太深刻的认识,他对晨光的印象大多数时候还停留在幼年时的错觉,可沈润却知道,因为他狠狠地吃过她的亏,所以他知道。晨光这个女人,鬼机灵,心又狠,擅长俘获人心,最会利用感情,她能够以情为武器,比男人还要卑鄙,其实她才是最没有心肝的那一个。 看她在一边煽风点火,时不时柔弱又体贴地鼓励一句或担忧一句,就为了催促他和晏樱决斗,沈润就知道,她肯定没安好心。这一点想必晏樱也知道,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忍住刚才的一瞬间那热血灌脑的冲动,结果这战斗一开始就刹不住了。 因为刹不住,所以越打越激烈,越打越凶狠。 男人的天性便是逞凶斗狠。 即使他二人心里隐隐的有那么一点知觉,感觉晨光像是故意为之。他两人也都意识到了,晏樱代表苍丘国,沈润代表龙熙国,他们发生冲突,两国关系破裂,称心的是凤冥国。 即使知道,可一旦战斗起来,就是红了眼,铁了心。 男人的天性,领地意识,不想相让的女人亦是领地里的一部分。 沈润看晏樱没有一个地方顺眼,晏樱看沈润怎么看都想弄死他,想要让他消失和恨不得他去死两种恶毒的诅咒激烈地碰撞在一块,那是破天的妒意,几乎熔化了神智的妒意。 罡风汹涌,云蔽天日。 晨光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摸着小脸看着。 都说红颜祸水,红颜是不是祸水不知道,但真的可以引战。 打得这样激烈,只要沈润还活着,龙熙国就永远不可能和苍丘国结盟,苍丘国和龙熙国和谈并结交的这条路从现在开始,彻底塌掉了。 她懒洋洋地歪着脑袋。 沈润和晏樱已经斗到了白热化阶段,他二人的功力不相上下。 若单独论起玄力,还是晏樱更胜一筹,可高手之间的差距只在一丝一毫间,往往也会在这一毫差距的基础上,造成逆转。 晏樱是武器人,是由圣子山制造出的精锐,沈润却不是,他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天赋和悟性。不管晏樱如果没进圣子山会不会以同样的天赋取胜,这世上没有如果,单从现在的条件看,论个人修为,其实是沈润更厉害。 这样的认知令晏樱暴怒。 晏樱没发现沈润混进来,他想他是因为被晨光的感情迷惑,导致他的心里产生了混乱,所以才出了破绽,被他人钻了空子。 而现在他亦隐隐察觉,晨光是知道沈润也在这儿的,所以她高声尖叫,那尖叫声反常,那根本不像是平时的她。只因为他从未遇见过,所以心生怜悯,他不应该生起这份怜悯,因为,她是故意的。 在沈润出现之后,晨光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蹭了上去。 晏樱如她所愿,被挑起了熊熊的怒火。 沈润亦如她所愿,妒火加怒火齐烧,否则他是不会这么痛快接招的。 他们都不是没有理智会被一点情绪波动左右了头脑的人,可在这件事上,他们深深地体会到了身为男人的可悲,即使知道龙熙国和苍丘国争斗,最后获利的是晨光,他们还是没能忍住。 晏樱就是想弄死沈润,他想当着晨光的面将沈润杀掉,然后制作一个金色的牢笼将她永远锁在里面,他想看她后悔,他想看她恐慌,他想看她在美梦被斩断后露出无措又混乱的神情。他要将能帮助她从他身边逃走的一切全部毁掉,再折断她的爪子,拔去她尖锐的随时准备着咬死人的獠牙。他要让她永远地待在他身边,她将只有他。 沈润同样厌憎晏樱,这个和晨光有着一大段过去的男人,这个每次在遇见他时都会挑衅地提醒他他是后一个的男人。虽然晏樱和晨光他们从不会说他们的过去,但是在他面前,他们完全不避讳表现出他们曾有过一段过去,这让沈润无比恼火。 他想在晨光面前杀了晏樱,他想看一看,她是不是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无情,她会不会伤心,在晏樱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如果能够让她伤心,那真是一件痛快的事。他想看到她露出作为一个女人的情绪,不是平常装模作样的撒娇涎痴,而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人在七情六欲上真正的真实的反应。 她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无情,这才是最让他恼怒且不甘的地方。 第五百二三章 你死我活 两股巨大的气团汹涌交织,卷在一块,混乱地膨胀。 沈润和晏樱脸上的面具因为承受不了这强大的压迫,在这个过程中四分五裂,露出俊美的容颜。 煞气冲天,玄力肆虐。 排山倒海的压力令人呼吸困难。 正在缠斗中的武器人有几个功力弱的受不了这样的威压,身体产生不适,在分神时被一招毙命。 如此,嫦曦受到的攻击减弱,他能够抽空去看正在崖边打斗的晏樱和沈润。只一眼,然后他便被不断涌进来的武器人合力包围,被逼到了祭台外,被逼进了雪洞里。 为了保护殿下周全,他不得不接受这个逼迫。 他的眼中难掩嫉妒,在他们面前,他太不起眼了。 同为武器人,他比不过晏樱,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又不如沈润。 人在天资上是有差距的,这是他不想承认的地方。 晏樱突然之间玄力暴涨,三千发丝如蛇,跟随飓风上下舞动,眼里掠过一抹猩红,势若奔雷,他凌空劈下一掌。 沈润微微吃惊,皱了一下眉,在被如此压制时还能够暴涨起玄力,这出乎他的意料。雷霆万钧之势,只一个人,却有如千军万马,一齐压了过来。 这一掌不能接,可是不能接也得接,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晏樱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死气,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修罗,浑身浴血,脚底下堆满了尸体。这样的死气沈润偶尔在司晨的身上觉察到过,沈润骇然,同时更加愤怒,因为他突然感觉,他们才是同类,而他什么也不是。 这份认知让他突然杀意暴涨。 沈润不闪不避,硬是接下了一掌。 激荡的罡风,失控的玄力,狂风大作,雪花翻飞,这一切到了某一刻突然静止。 晏樱被迫退后一步到了崖边,面罩寒霜,似雪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沈润则后退了三步,一阵血气翻涌,束发的金冠破裂,衣摆垂落地面时,三千青丝摇曳,身姿如玉,秀雅如竹。 他竭力去压制翻涌在胸腔里的血液,他不想在晨光面前太难看。可停了片刻,那血气终究是没有压制下去,赤红的血溢出来,染红了他微白的嘴唇。 他捂住胸口,眉微皱。 晏樱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畅快,虽然他的五脏六腑因为刚刚的威压也差一点被迫移位。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猛然握紧,缩在宽大的袍袖里。 就在这一分神的功夫,轰的一声,强悍到了极至的罡风从侧面骤然袭来,偷袭向他! 晏樱措手不及,心中大骇,匆忙挥出一掌抵挡,哪知道那一掌只是虚晃一招,接下来实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出,掌力之狠,力道之重,出手之突然,让毫无准备的晏樱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连向后滑着倒退了十多步,勉强站稳足跟。身体微微摇晃了两下,他噗地喷出一口血,溅在了积了白雪的山石上,星星点点的刺目。 晏樱震惊不已。 沈润亦十分惊讶。 他们同时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那是勾魂摄魄的妖异,蛊惑万灵的诡媚。 令人心惊! 冶艳的双瞳闪烁着血红的幽光,如在焚烧着的点点地狱之火,隐隐地泛着一丝诡丽的金芒,一种说不出的妖邪之气在她的周身环绕着,似一股魔气,如毒雾一样向四周层层弥漫。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袭圣洁的白裙,如骤然堕入魔道的仙子,已经沾染了魔魅的阴黑之色。绝丽的面容苍白如纸,面无表情,那上面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戾气,这戾气里是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魔性,阴鸷而狰狞地沸腾在她的血液里。 晏樱望着她,惊骇、愤怒、措手不及正在消耗着他的气力,这让他美丽的脸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 “你,竟没有被封住玄力……”低冷的嗓音紧紧地压着,压着那一丝难以克制的狂怒中的颤抖。 司晨面无表情,冷如冰霜。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晏樱气得发抖,即使他努力控制,还是控制不住那足可以毁灭了他神智的滔天怒火。从没有任何一次失败能够让他变成今天这样的愤怒,这股愤怒里还带着一股恨意。他之前因为她产生的所有矛盾和犹豫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怒火,先前从优柔寡断到最后狠下心肠这一段对于他来说不光彩的不干脆,令现在的他感到狼狈不堪,这些狼狈转化成愤恨,如万千虫蛇在啃咬他的心脏。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想看我变成一出笑话吗?想看我因为你在心魔中苦苦挣扎,最后却还是弃了你,这样你就可以彻底对我死心了,是么?”他控制不住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缘由的怒意,狂怒沸腾在胸口,灼烈的痛苦无处排遣,淤积在胸臆间,让他怒极而笑。他鲜丽的嘴唇张扬地弯起,大笑起来,笑声里透着刺骨的寒意,让人的四肢百骸森冷如冰。 沈润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一点悲廖凄凉,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想知道晨光和晏樱的过去,又不想知道,矛盾的心情压得他喘不过气。 狂风肆虐,卷起飞雪。 “我们相识了十七年,”司晨望着晏樱,轻声开口,嗓音沁冷,如冰雪中叮咚的冷泉,乌黑的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无暇剔透的肌肤,妖异冷艳的红瞳,她淡漠,淡漠中似又带着一丝半真半假的微柔,“这十七年间,我们从未好好道别过。”她说,“晏樱,我送你一次完成遗愿的机会,抵消了我们相识的前七年,现在,你可以对你的今生道别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不过我是不会去祭拜你的!” 她声音悦耳,清冽如同冰铃,幽幽没有一丝起伏,让人如坠冰窟。 身上的气息轰然暴涨,浑厚的玄力如潮水般朝着晏樱汹涌而去,似一道惊雷炸开在苍穹之上。 晏樱紧抿着唇角,面色阴沉,眼里蓄满了煞气,他凌空跃起,袍袖一甩,险险地躲避开司晨的杀招。 司晨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姿态行云流水,速度快如闪电,杀气澎湃,招招致命,没有半点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威压感如海啸般释放而出,似用上了十成全力,在今日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第五百二四章 甘甜的血 沈润立在一旁,面沉如水。 他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其中愤怒占据了最上风。 他也以为晨光是被晏樱封住了玄力,晏樱能够囚禁晨光这些天,肯定是因为封住了她的玄力,不然就凭司晨,晏樱是不可能关住她的。他因为知道她没有玄力,所以他将她护在了身后,却没想到,她不仅骗了晏樱,她也骗了他。 在她动手的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马上动手,她在用他去消耗晏樱的玄力,同时他自身亦会消耗。在他和晏樱打斗中,他二人不相上下,势必会消耗大量的玄力,这样一直没有动手的她就占了上风。 这个女人…… 沈润很生气,这种被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愤怒令他五脏六腑都冒起了火,偏他又不能对她怎么样,就是因为不能对她怎么样才让他生气,他要真是能狠下心来干脆地一刀了结她,他就不用自己在这里生闷气了。 狂风起,碎雪飘。 横掌相击,杀气腾腾,如穿云裂石之利,似雷鸣闪电之疾。 晏樱凝着眉,面冷如山顶的千年寒冰,他紧紧地绷着蓄压着狂怒的嘴唇,他没有犹豫地接下一掌,挥退回去,掀起骇人的寒浪。 二人两掌骤分,同时在心中不屑地嘲弄了一声,是对对方的轻蔑。 晏樱反手而上,掌风如刀,直扑向晨光的面门,苍紫色的袍袖跟着风上下翻飞。 司晨素手反转,纤长的手指成剑,狠戾地劈在他的手腕上。 晏樱蹙眉避开。 司晨无情扑杀。 劲风呼啸,光影交错,祭台还算宽阔,可却容不下两人这样大幅度地厮杀。狭窄的圆形祭台,两个人在上面各施杀手,互不相让,招招致命。 呼啸、凌厉、迅猛,不带任何花招,直取命门,那是不死不休的狠辣冷酷。 疾至巅峰的对决,转眼间已经交锋了数十招,二人不相上下。 沈润站在一边,没有上前。他不想上前,也没办法上前,他掺不进去。高手对决,多一个人助阵反而是妨碍,他和司晨在这方面还没有那种默契,没有那种默契,他冒然赶上去帮忙,只会打乱局面,碍手碍脚反而对他们这一方不利。 他站在了最易攻守的位置上,只等着司晨输掉,他就上前替她。或者万一晏樱被打下来了,他也可以上去补一刀。 嗯,虽然他和晨光司晨上一次闹了不少不愉快,可既然他没打算悔婚,她还是他的女人,他总不能眼看着他的女人当着他的面被人杀死,想算账是想算账的心情,该要护着她的时候,他还是要护着她的。 这样决定着,沈润此时内心复杂。 自从遇上了晨光,他的人生就偏离了康庄大道,变得扭曲起来,他从此多了许多无法言说的经验,就比如,当他看到他喜欢的女人和她的前一个男人拼命厮杀,誓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心情。感觉欣慰?不对;觉得这样不太好?也不对,好不好不关他的事,再说他们不好他才高兴,这是心里话。可在现在这个情境下,幸灾乐祸显然不对,嫉妒吃醋就更不对了。 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一幕。 他知道晏樱是喜欢她的,男人的直觉,作为旁观者,同是男人,他看得清楚。 即使喜欢,他二人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死不休。 这会是他和她的将来吗,一旦形成对立,二人便要争个你死我活,因为她不肯屈服,即使是情爱也不能让她屈服。 真变成那样,那真是太糟糕了,沈润想。 一道罡风横扫,劈碎山石,飞起无数粉末。两道身影同时暴起,圣洁的白衣卷起紫色的袍摆,在风中如绽开了奇花般妖艳。 司晨幽冶的双瞳里簇着红光,苍白的手改掌为爪,挟着浑厚的玄力,狠戾地抓向晏樱的心脏! 晏樱心一沉,他被一股强悍的罡风包裹,已经被步步紧逼至山崖前,再无可退。他不能全身而退,只能避开要害。 在司晨的手直直地抓过来时,他勉强歪过身子,避开了心脏部位,只听噗地一声闷响,晏樱眉微蹙,压抑不住喉咙里溢出一声弱弱的闷哼。 五指呈爪,司晨的手已经穿进了晏樱的左肩下方,那里虽不是要害,却因为司晨的毫不留情造成了巨大的创口。肌肉绽烂,胸骨碎裂,她的手爪锋利如刀,玄力纯厚,半点余力都没有留下,直刺过去,毫不犹豫,几乎就要将他的前胸穿透了。 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顺着她白皙的手掌噼里啪啦流了一地,浸湿了晏樱紫色的袍服,将那袍服变成了深紫红色。 晏樱笔直地站在散落碎雪和石末的祭台上,祭阵上的羽嘉兽几乎被飞起又落下的薄雪覆盖了。他站在祭阵上,直直地望着她,那双深邃如井的黑眸微微颤动着,颤动着重伤之下再也压抑不住的情愫,悲哀和怜悯,是对她的悲哀和怜悯,亦是对他自己的悲哀和怜悯。 他无意识地抿了一下苍白的嘴唇。 司晨妖异的红瞳闪烁着迷雾般的光芒,她面无表情,外表刚硬,不嗔不怒,无悲无喜,宛如虚假的一样。她就像是一件武器,一件美丽的冰冷的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的武器,是最完美的武器。 他用一双黑如深潭的眸子凝着她,没有在她的重伤下挣扎,也没有立刻不甘心地反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从袍袖下伸出指尖微颤的手掌,握在了她沾满了他鲜血的手上。 司晨幽红的双眸里掠过一抹抗拒,一击没能击中心脏,这让她愤怒,她正想将手从他的胸骨里拔出来。 晏樱握住她手掌的手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突然,他将这一点鲜血抹上了她冰冷的嘴唇! 司晨大惊,旋即大怒,她敏捷地躲闪,嘴唇避开了他的手,却没能完全躲避开,鲜红的血被他抹在了她的唇角上。 泛着甘甜的、诱人的气味。 司晨的双眸骤然一缩,眼里的红光在那一刻大盛,她的心跳轰地加速,强烈的极速感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第五百二五章 脱身 司晨大怒。 她从晏樱身上撤出手爪,改爪为掌,一掌重重地拍在晏樱的胸口。 晏樱一声闷哼,噗地奔出一口血,溅在祭阵的薄雪上,犹如点点寒梅。 他捂着胸口,望着司晨,笑了起来,苍白的唇角带着刺目的鲜血,沧绝冷艳,他灿而邪魅地笑了起来。 司晨双瞳里的红光开始抖动,膨胀,骇人的杀意随之弥漫开来,莲步生风,似浮光掠影一般,让晏樱眼睛一花。 晏樱大量失血,先是被沈润消耗了许多玄力,又与比他灵气略强的司晨打了一场生死战,他的身体有些不济。 但他知道,这一场是司晨输了,因为她不行了。失败品和成功品的区别,在千钧一发时错失良机,这便是失败品的失败之处。 一只冰凉光滑的手还沾着血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面捏上他的喉咙,用的却不是坚定的力道。 那只手,修长纤细,触感滑腻,捏在他的致命处,随时都会要了他的性命。 这个时候,大量的武器人从洞口涌了进来,涌进了祭台,将祭台堵得密不透风。 立在一旁的沈润凝眉。 局势看上去是司晨赢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儿又涌进来一群“苍蝇”,将刚刚掌握了胜利局面的他们又一次推向了失败处,他不得不和一群满身腐尸气味的怪人缠斗。这些人简直就是怪物,不怕痛不会退,只知道进攻。 司晨捏住晏樱的喉咙,他身上的气味在这一刻过于浓郁,如最强烈的诱食剂。她的头脑开始混乱,双眼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雪白的脖子上,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白皙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着的青色血管,那里面赤红的液体甘甜,是可以平息她疯狂心跳就快使她跳死过去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体内奔腾的血液,司晨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皮肤下的血管开始膨胀,扩张,即将形成粗壮的脉络。 司晨的心里暗道“糟糕”。 现在不是黑夜,今日也不会月圆,原本不该这样的。 晏樱知道她恶化了,并且他掌握了如何让她这个失败品突然失控的方法。 司晨怒极,却无法自控她恶化的身体。 她咬紧了牙,捏住他喉咙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不能再强行动用玄力,一旦动用玄力,她会恶化得更快,到时候,她不是自身爆体而亡,就是会在被迫发作的时候让晏樱杀掉。 怒火熊熊燃烧,可是她无可奈何,她不得不接受在原本局势大好的情况下她却因为她的身体情况功亏一篑的局面。 “很难受?”晏樱任由她捏着他的喉咙,他将背亲昵地贴在她的胸前,她胸前柔软,发丝随着风飘拂在她的脸颊上,为她带去一丝痒意,他嗓音温柔,如同被阳光温暖过的清泉,又带了一丝旖旎的诱惑之意,他说,“你虽看穿了禁制你玄力的药物,可你是血脉会失控的失败品,即使你逼出药力,那药力仍有残留在你的血液里,对你,只要一点就够了。我虽没有封住你的玄力,你却就要失控发作了。晨儿,是你输了。” “是么?”她柔软微凉的身体贴在他的脊背上,她在他的耳畔,嗓音低媚,略略暗哑,吐气如兰。 这时候,晏樱突然觉得后腰处泛起一丝尖锐森寒之气,这股寒气让他毛骨悚然,他大惊,匆忙破开司晨软弱的控制,向一旁躲闪。 正因为他是突然躲闪,一瞬的松懈之后又突然紧张起来,动作微乱,司晨伺机上前一步,一根双股发钗狠辣地刺进他的右腹部,并恶毒地拧了半圈! 晏樱勃然大怒,一掌挥出! 司晨身体失控已经无力再反抗,肩膀头重重地受了一掌,倒退了两步,脚跟悬空,向后栽倒,长裙翻飞,如一只翩然坠落的白蝶,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雪谷。 在坠崖的一刻,二人四目相对,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浓厚的杀意。 一道白如雪的身影如光,迅速从晏樱身旁掠过,跃下悬崖。 接着,又是一抹清雅的竹色身影,破开武器人的围攻,紧随其后。 祭台上立刻安静下来,在那两个人跟下去了之后。 “主子!”流砂冲过人群,奔过来,一把扶住晏樱,望着他身上的两处重伤,拧紧了眉。 晏樱站在崖前,望着一片雪白深不见底的悬崖,冷沉如水。 “派人到下面去搜,男人全杀了,女人带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冷声吩咐。 “是。”流砂一点不意外地应了。 接令的武器人们面面相觑,这里可是悬崖,从这里掉下去,人还能活吗? 晏樱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的怒意更盛。 半路培养出的武器人果然还是不如从幼年时开始培养的原生武器人,他花了大成本却做出来一群半吊子。 陡峭的山崖对圣子山武器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优胜劣汰,活下来的都是精锐,尤其是司晨,她是精锐中的精锐,在圣子山时她被传死过无数次,他早就从一开始的恐慌变成了现在的不以为然。 属猫的有九条命,她是有十八条命的。 他知道,在刚才用余光瞥见司晨向身后望的眼神时他就知道了,即使他不动手,她也会自己跳下去,因为那是她当时能逃跑的唯一路径。她不可能从正面逃跑,因为那时候她的身体不能再动用玄力了,她必须保存最后一点玄力,以备跳崖逃走时使用,好让她顺利脱身。 只是他没想到,她都那样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闲心用发钗捅他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将被拧着插进他腹中的金镶玉蝴蝶簪拔出来,带出一股血,又溅了一地。 他火冒三丈,将手里的发簪重重地扔在地上。 “这可是我给你买的发钗,我付的钱!”他在心里愤愤地想,往祭台外面走。 “火舞和司九呢?”他沉着脸问。 “没看见火舞和司九。”流砂跟着他,低声回答。 “那些人祭怎么样了?还有飞霞山庄。” “飞霞山庄和周将军那边已经平息了,周将军不知道主子在,知道后便领了罪。”流砂说,顿了顿,蹙着眉道,“人祭差不多都处置了,但是……走失了两个人,一个是飞霞山庄的三老爷,一个是麒麟庄的孙七公子。” 晏樱心一沉,凝眉,怒意更盛。 第五百二六章 落地 沈润在跟着跳下来之后他就后悔了,尤其是当他对上司晨的双眼时,她看着他时用的居然是看傻子的眼神,她的眼神像是在问他,你怎么也跟下来了。 费力不讨好,沈润觉得自己今天做了太多的蠢事。 沈润在高速下坠时靠的是一股玄力支撑着他的滞空能力,司晨比他玄力深厚,比他的滞空力更强。 她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被人推下来的,她一点都不慌张,她的身体舒展着,丝毫感觉不到她肌肉紧绷,他还以为她会慌张害怕。 虽说她的反应不在他的意料中,可他还是俯冲下来,一手勾住她的腰身,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开头不对,至少过程是对的,就是不知道从这高处下去会不会有个安全的结果。 他抱住她向下望去,这里是笔直陡峭的雪峰,许多石壁上积着厚雪,下方是浓密的云杉林,云杉林遮住了山地,再往下就看不到了。 沈润抱着司晨,集中精神在高速下降中寻找可能获救的方法。 在他的头脑快速转动却还是没能找到好办法的时候,一条素雅的白绫从司晨的袖子里迅如闪电地射出,直直地射向二人在下一刻便要擦身而过的一块凸起的尖石。 白绫稳稳当当地卡在凸起的尖石与下方的石壁形成的缝隙里,牢牢地挂住。白绫挂在山石上,两个人急速下坠后在白绫挂住石壁后被猛地拽住,激烈地向上弹了两下,最终停住。 沈润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愕然,一般人都不会有她这样的视力,敏锐如鹰的视力,居然能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看到那么不起眼又隐蔽的缝隙,并及时出手,最终让两人获救。 虽然沈润是抱着司晨的,可是司晨的手在握着那条拉着他们两个人的素绫。沈润什么都没干,反而成了负担,这让他觉得尴尬又难堪。他想都没想就跟下来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并不是想从中获得什么,或者是想表现什么,但既然做了,他当然想做的完美一点漂亮一点,可是没有完美,反而丢人。 尤其是在坠崖的危机感平息下来之后,她狐疑地问他: “你怎么也下来了?” 这种情况下,沈润当然说不出他是因为她坠崖才跟下来了,他闭口不答,冷漠的神情在司晨看来很傲慢。 “殿下。”解围的人是嫦曦,他在悄无声息间出现在了和他们一条水平线的位置上,中间隔了很大的距离,他的青花蟒鞭正缠在头顶一棵从山壁里生长出来的歪脖雪松上。 嫦曦从容淡定。 他和他主子就好像他们经常跳悬崖,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一样。 沈润又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他和他们不是同类,甚至想要去理解都不太容易。 司晨和嫦曦从前的确经常跳崖,在圣子山每一次准备优胜劣汰时。这是十分危险的,圣子山的石崖比雪崖要危险更多,做不到的都死了,而他们是活下来的那些。 嫦曦对着司晨指了指脚下。 脚下肉眼可见的高度,下方的石壁凸出来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宽度够站下两个人,上面积满了厚雪。 司晨从雪地上收回目光,与沈润对视了一眼,沈润点了点头,凌空纵跃,跃至下方的石台上,仰起头看她。 司晨松了挂在高处的素绫,翩然而下,这个高度在沈润看来比从上面坠落时简单得多,他并没有太担心。然而司晨也不知道是心中焦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降落时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重心偏移,双足落在石台的边缘,因为上面的积雪,脚跟一滑,仰面猛地向后摔去。 沈润没防备,吓了一跳,慌忙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把她往里一拉,司晨重重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先前因为情况危急,又是在下坠的过程中,沈润没有发现,这个时候沈润突然觉察到,司晨身上的气力很弱。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在眸光不经意扫过她的颈侧时,觉得似乎不太对劲,于是伸手掀开她的衣领。她雪白的肌肤暴露出来,他惊诧地发现,她的颈部肌肤上,青色的血管开始膨胀鼓起,不再像平时是掩藏在肌肤下的,而是凸了出来,仿佛自成一体。 浓郁的诱人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紧紧地包裹住司晨,靠在沈润胸膛上的司晨瞳孔骤然一缩,里边红光大盛,她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衣服,心跳飙升,无法控制。 她的五感无限制地在放大,她几乎就要承受不住这股诱人的香甜气味带给她的鼓噪。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推开沈润。 沈润正沉浸在震惊中,竟被推得后退了半步。 司晨没有看他,她有点跌跌撞撞,她转过身去,石台的对面是一棵笔直高大的云杉,云杉的顶端与石台平齐,那云杉下面,应该就是平坦的地面了。 她压抑着沸腾的血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倒退两步退到山壁前,快奔助力,足尖一点,轻盈地凌空腾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远处的云杉上。 招呼都没打一下,她顺着云杉向下爬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一片苍翠里。 司晨腾出来一个位置,嫦曦安全降落,也没看站在石台上还在发怔的沈润,跟随司晨的脚步,纵跃至云杉顶端,也顺着高高的云杉,向下爬去。 沈润望向还在摇晃的云杉树顶。 这一刻他才惊愕地觉察到,司晨不是因为没打过晏樱被晏樱打下山崖,而是她中了晏樱的陷阱恶化的身体突然发作了。即使不是晏樱将她打下山崖,她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山顶上,突然发作失去玄力的她形同废人,没有玄力作为保护她即使留在山崖,也未必能活着,晏樱是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被欺骗两次的。 难怪她那样急迫。 原来她是恶化了。 沈润沉思了片刻,同样跃下石台,跳到远处的云杉上,顺着司晨和嫦曦刚刚的路线,跟着快速爬下云杉。在他爬到能够隐隐看见树下的地面时,司晨和嫦曦已经落地了,他二人正在低声交谈。 第五百二七章 矛盾的心 一片古老巨大的云杉林,满眼苍翠,广阔无际。 云杉生长在雪山里,这片区域处处是白雪,有的地方雪很厚,能没过大腿。这里没有足迹,人的足迹、动物的足迹都没有。高高的山林遮盖住天空,将寂静的云杉林分隔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们顺利地从雪崖上下来了,可是,在这个地方,很难辨清方向。 “火舞和司九呢?”在落地时,司晨先开口,问嫦曦道。 “火舞在外边等候殿下的命令,司九带人护送飞霞山庄的三老爷和麒麟庄的孙公子下山了,会一直护送他们到自己家去。”嫦曦低声回答说,“随着那两个幸存的人归去,消息也会跟着放出去,到时候江湖上会兴起一股‘倒樱王’的浪潮,以晏樱的性子必会出兵镇压,这会让苍丘国的武林和朝廷越发不和睦。” 司晨点了点头。 嫦曦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殿下没能杀了晏樱,真是遗憾。” “不遗憾,以后有的是机会,那发钗上的蛇毒也够他熬一阵的。”司晨淡淡地道,漫不经心。 “……这一次是我办事不利,殿下交给我查,我没查出真假就冒然带殿下来了,让殿下遇险,我……” “罢了。”司晨淡声打断他,“他在他的地盘上给我们设了一个局,我们有心想查就避不开他。快走吧,我这身子,到了这一步,也不知能忍到什么时候,他马上就会派人封山搜查,我们要在那之前离开这里。” 嫦曦蹙了一下眉。 说的容易,可这里是名剑山,高处是天然的雪山,即使是常登山的人也会迷路,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第一次进山的。尤其是从峰顶跃下来,此处的路线很有可能偏离了名剑山常用的进山路线,假若真的那样,就更糟糕了。 “殿下别急,我已经放出小喜了,等火舞接到,会带人来接应殿下的。”嫦曦轻声安慰。 司晨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嫦曦向发出微微响动的云杉瞥了一眼,突然语气急促地轻声补充了句: “这一路无论如何,殿下一定不能离了沈润……” 话刚落下,沈润从云杉上下来,稳稳地落在司晨身旁,他直直地盯着司晨看。 司晨没有心情去揣摩他目光的含义,从雪崖上顺利下到平地已经用光了她最后的一点玄力和精神力,她现在的身体十分痛苦,每动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光是应付这些疼痛,她就够辛苦了。 她在面无表情地忍耐着。 虽说沈润就跟在她身边,可认真的,她不想在他面前发作,一次已经够了,那样糟糕的体验她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殿下,我背你吧。”嫦曦转过身去蹲下来说。 司晨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路有多远,要怎么走出去,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自己能走。” 嫦曦被她拒绝,也不坚持,将青花蟒鞭缠在腰上,踏着厚重冰冷的积雪,向前方走去。 司晨迈开步伐,跟在他身后。 她没有表情,从她的脸上完全感受不到病痛在她身体上的变化。 沈润断后,他走在司晨身后,沉默地望着她,同样是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三个人走在积雪深厚的云杉林里。 走到一半时,沈润忽然察觉,似乎自己一靠近她,她的身体就会本能地产生痛苦的反应,虽然她的表现不明显,可经过仔细观察,他还是看出来了。他开始回想她曾经说过的,他身上的气味会在她发作时带给她强烈的引诱,而她正处在即将发作的阶段,会不会是他身上的气味影响着她让她感觉痛苦?他渐渐地慢下脚步,离她远一点。 这帮了司晨大忙,在他离开之后,冷气扑面,让她清醒了不少,尽管这份清醒是暂时的。 如果能控制住,她并不想咬沈润,她不想和他发展成怪物和饲养者的关系,尽管他的气味是最诱人的,可是她不想,那太奇怪了,在她心里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她不想要这份没用的负担困扰自己。 沈润走在她身后,远远地望着她,因为一直在身后观察她,她竭力掩饰却在偶尔暴露出来的软弱落入他的眼里,被他尽收在眼中。他的心情很复杂。 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脚步越来越虚浮,步伐越来越凌乱,她却还在强撑着,不说停下来,更不用别人帮忙。 她以为他没看出来嫦曦也没看出来,嫦曦若不知道是不会努力又小心地配合她的步速的,而他,他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不是没有欣赏和佩服,但是这样的感情已经不多了,他们之间纠缠了许多年,若从最初和亲的年份算起,现在的他们都是老夫老妻了。当做外人远远地看时才会有欣赏的感觉,可她是他的女人,他在看到倔强的她时,除了微微不忍,剩下的大概都是愤怒了。 假如她懂得放弃,不再固执己见,肯退进后宫让他来照顾她,她就不用这样辛苦了,是她自己顽固地选择了一条辛苦又痛苦的路,对于这个他又能说什么呢? 说不怨怪是不可能的,她太固执了。偶尔在她吃点小亏的时候,他还会有点幸灾乐祸,谁让她不听他的话。可真到了她痛苦不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又会忍不住去干涉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这之前,他明明告诉过自己他才不会去管她。 和她在一起真是一件疲惫又麻烦的事,沈润在心里想。 也不知道向前走了多久,嫦曦惊诧地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 于是第二次沿路做了记号,可在走了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司晨此时已经耗尽了力气。 夜幕降临,天色也黑了起来。 “这里晚上会冻死人,先找个地方过夜吧。”司晨对嫦曦说。 司晨她没有足够的玄力可以御寒,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糟透了,只想要休息。 嫦曦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走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山洞,原本沈润想要去找干柴生火,嫦曦看了司晨一眼,犹豫了一下,让他留下,自己去了。 这让沈润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嫦曦会对司晨寸步不离。 第五百二八章 冷情?虚假? 冰冷的山洞,冰冷的黑夜,冰冷的白雪。 司晨坐在一块岩石后面,避着风。 她裹紧了貂裘,脸色苍白,气力很弱。 沈润远远地站着,嫦曦走后,山洞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瞥了她两眼,她的气力开始衰弱,他预感到她似乎就快发作了,他对此感到无措,同时也觉得很沉重,对于她身体的特殊他感觉到沉重。 司晨突然动了一下,她将已经裹紧的貂裘裹得更紧。 沈润犹豫片刻,走过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司晨抬头,在黑暗里看了他一眼。 山洞的石壁上破了一个小洞,月光恰好从那个小洞里照射进来,为漆黑的山洞带来一丝光亮。这点光亮让他看见了她的眼睛,泛着微微的亮芒,如同藏了一道银河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没有说话,将他的大氅裹在身上,裹得紧紧的。 “等会儿生起火就暖和了。”沈润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搭话,他的语气略显生硬,不太自然,他自己亦感觉到了不自然,话出口后便开始懊悔。 司晨没有回应他,她半垂着头,一言不发。 山洞里恢复了先前的沉静。 就在这时,一股细风从上方破开的小洞外吹进来,山洞里多了一缕冰冷的空气,吹在司晨的脸上,司晨觉得寒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沈润吓了一跳,他愣了愣,望着她的侧脸,突然噗地笑出声来。 司晨恼火,一记眼刀飞过去。 沈润没有发现她的眼刀,还在笑。 司晨有点生气。 “冷了吧?”沈润噙着笑说,他伸出手,将她的两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司晨蹙眉,不悦地挣扎起来。 “我不会为你输玄力,我就是给你暖暖手。”沈润说,制止了司晨的挣扎,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冒然向她的体内灌输玄力,反而容易引起不好的变化。也许是受即将发作的影响,沈润感觉到她的体温极低。以往她的体温也不高,可这一次她的体温比平常时更低。 沈润的心有点凉,他将她的双手握紧。 这一次,司晨没有挣扎。 “你为什么会到名剑山庄来,你不是应该回国了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声问。 沈润没有马上回答,他暖着她的双手,过了一会儿,才淡声答,说: “我听说名剑山庄公开下帖子,请武林中人来参加寻宝大会,时间正是五国会前后的这段时间,觉得蹊跷,就过来了。” 名剑山庄给各地下帖子的时间的确是五国会这段时间,沈润回国路过树城,他听说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自己来了。 所以沈润回答司晨的这番说辞,司晨并不相信。 但是她没有追问。 “你为什么会来名剑山庄?”沈润反过来问她。 司晨没有立刻回答。 “是因为……晏樱?”沈润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追问道。 他不想问她和晏樱之间的事,可他又想问,他不想知道她和晏樱之间的事,同时他又很想知道,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情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司晨仍旧没有回答他,她干脆挣脱开他的手。 沈润掌心一空,心跟着沉了下去,他的心情阴郁下来。 二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说你,就那么喜欢他吗?”过了一会儿,沈润蹙着眉,突然开口,带着嘲弄的口吻,嗤笑着,问。 司晨停顿了片刻,皱了皱眉:“什么?” “干吗装傻?你不是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么,既如此,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对晏樱余情未了?”他在“余情未了”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像是在对她强调,让她注意到这个是重点似的。 他没有用气急败坏的语气,也没有添加个人的情绪色彩,他在问她的时候口吻普通,针对的语气并不强烈,司晨便没有感觉到太讨厌。 她愣了一下,看了沈润一眼,奇怪地问他: “你从哪里看出了‘情’?” “没有情?”她的反问让沈润的语气变得冷淡起来,他用确认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没有。”司晨冷淡地回答。 “你在说谎。”沈润看着她低声道。 “我没有说谎。”司晨望了他一眼,大概是他总结出来的话让她觉得好笑,她少有地弯起唇角,在黑暗中他看不太清,但是他能够感觉到,“我和他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喜欢他是因为从前在圣子山时只有他肯理我,他喜欢我是因为他幼年时认识的女人太少,而我是他认识的女人里最漂亮的那个。现在他想杀我,是因为我不听他的话还总妨碍他。我想杀了他,只是因为他不死,他就会一直威胁我,我不想再受到他的挟制。就是这么简单,你想的太复杂了。” 沈润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她的这番话说的冷酷无情,完全不像是一个女人,甚至不像是一个人,连身为人最基本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她在说“喜欢”时,简直比白开水还要寡淡,所谓的“喜欢”在她的嘴里不过就是两个字而已。 他以为司晨和晏樱是由爱生恨相互残杀,这样的想象到她的嘴里却成了一则笑话,她完全不承认,反而将她和晏樱这个沈润的假想敌之间说的一文不值,沈润太吃惊,以至于不知道该生出怎样的感想。 “那么我呢?”他突然问她,他望着她,突兀地追问她说。 司晨愣了一下,看着他,疑惑地反问:“你?” “你说过你喜欢我吧,是哪种喜欢?” “我可没有说过,谁说的你问谁去。”司晨将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态度冷淡。 确切地说,是晨光说过,司晨的确没有说过,这让沈润产生了一丝不甘心。 “你没有心吗?”他的语气冷了下来。 “没有。”司晨斩钉截铁地回答,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她单手支撑着额头,歪着脑袋望着他,她气力弱,动作也变得慵懒起来,她哼笑了一声,“给了人还要心,你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第五百二九章 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想要在她无懈可击的脸上寻找细小的破绽,以此作为攻击点,将她的平静冷漠彻底打破。 司晨看出了他的心思,越发好笑,懒洋洋地问他: “还是说,只给你心就行了,人不用给了?” “人你也没有给。”沈润看着她,冷声道。 “我不是答应你的提亲了么。不过现在看来,想要悔婚的人是你。”司晨似笑非笑地道。 沈润望着她的脸,他感觉到了她的漫不经心,她完全没有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放在眼里。现在不是她和晏樱之间的问题,她和晏樱不是他们的障碍,这个沈润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障碍是,她根本就不重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她态度上的问题,不是她的过去的问题。 就是她的态度,无数次令沈润觉得气愤,她完全不把她和他之间当回事,这才是他们最关键的问题。 “你真是一个冷淡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甘,冷冷地评判了她一句。 “你也不是一个热情的男人,我们彼此彼此。”司晨不以为然地说。 沈润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转头,不再盯着她,像是不想再看她了。 司晨也不在意,将半个身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沉默着,仿佛睡着了。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嫦曦回来。 嫦曦披风带雪,抱了许多枯柴。他去了很久,雪山中枯柴不好找,他必是走了许多地方。一身寒冷地回来,嫦曦在山洞里生起一堆火,渐渐的,山洞里变得暖和起来。 嫦曦坐在火堆前,用长树枝拨弄着火堆,让火生得更旺。 他感觉到了殿下和龙熙帝之间的僵硬,他二人,一个坐在火堆的一头,一个坐在火堆的另外一头,明明是相对着的,却互不相望,压根就不对视。 嫦曦猜测,一定是在他离开山洞的这段时间,殿下和龙熙帝又闹了矛盾。因为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多,嫦曦现在已经连幸灾乐祸都懒得做了。 司晨歪靠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烤着火,眼睛闭着,呼吸沉匀细微,仿佛睡着了。 司晨是因为身体原因熬不住黑夜,沈润和嫦曦身体没有问题,自然不会像她一样,天生的戒备之心也不会让他们在这冰冷的山洞里睡着。 枯柴被火焰燃烧,偶尔有风送进来,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嫦曦低着头,沉默地拨着火。 沈润坐在一旁烤火。 山洞内安静得仿佛人都是假的。 “怎么是你跟在她身边,司浅呢?”过了一会儿,沈润突然开口,问,他很少在司晨身边看过嫦曦,通常跟在司晨身边的是司浅,这一回是嫦曦跟着,从一开始知道时,沈润就觉得意外。 嫦曦没想到沈润会主动和他说话,怔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说: “司浅有任务。” 沈润点了点头,他轻声说道:“真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嫦曦公子竟然会甘心跟在她身边作为她的属下。” 嫦曦抬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 嫦曦心里清楚,沈润之所以会和他搭话,不是因为想要和他结交,而是想从他嘴里探话,甚至拉拢他也是有可能的。 嫦曦不喜欢沈润,尤其是自从上一次血伺后,在他看来,连血伺都不肯为他家殿下做的男人,是不配跟在他家殿下身边的。可这一回殿下坠崖,他居然也跟着下来了,这令嫦曦感觉到意外。尽管他跟着下来什么用都没有,嫦曦的心里还是舒坦了些,毕竟这个人是殿下选择的男人,假若这个男人真让他很不顺眼,他却不能将他杀掉,那他一定会日夜不宁的。 因为沈润跟着他家殿下跳下来了,所以这一回嫦曦没有无视他。 “你可知‘嫦曦’这二字是怎么来的?”嫦曦拨弄着燃烧的火堆,努力将篝火拨得旺一些,他淡声开口,问道。 沈润没想到嫦曦会跟他提雅号的来历,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摇头说: “这个我还真没听说。” “是殿下赐给我的名字,我对殿下说,我讨厌欧阳这个姓氏,所以她为我取名‘嫦曦’。” “原来如此。”沈润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得敷衍了一句。 “即使我也不喜欢‘嫦曦’这个名字,可这是殿下给我取的,尽管她取的很难听,可我还是接受了,很高兴地接受了。”嫦曦继续说。 沈润愣了一下,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非常讨厌你。”嫦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冰冷地说,“我也非常讨厌晏樱,但是比起晏樱,我更加讨厌你。晏樱他欺骗过殿下,背叛过殿下,也伤害过殿下,但至少,在殿下需要他时,他出现过,出现的次数比你多。你同样在欺骗殿下,背叛殿下,伤害殿下,可是你偏要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还拿着这份自以为是的深情要求殿下用深情去回报你,殿下拒绝,你就觉得殿下是无心无情。 晏樱他至少知道自己做过坏事,所以他不会涎着脸拿着虚假的深情要求殿下回报他,可是你,你做的坏事不比晏樱少,却比晏樱还要没脸没皮,你竟然拿着一份虚假的深情要求殿下回报你,恕我直言,你真不要脸。” “你……”沈润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尽管他知道司晨的属下都不喜欢他,可以往不管是火舞还是司浅都对他还算客气,这是他初次深入地接触嫦曦,没想到却招来一顿放肆的侮辱,他气急败坏,对嫦曦没头没脑的话又感到啼笑皆非。 嫦曦没容他说话。 嫦曦不在乎他认为自己狂妄放肆,或者是他对自己的这番指责不以为然,嫦曦只是要说他想说的话。 “殿下是我的!”他冷冷地道。 沈润愣了一下,蹙眉,这算什么,公然挑衅? “我什么都能给她,只要是我有的,金钱、权利、地位、家世、姓氏、性命,只要她想要,我可以全部给她。假若我没有,只要她想要,就算去偷去抢,我也会拿回来送到她面前。可你,你不肯给她龙熙国也就算了,你居然还防备她。” 第五百三十章 恶劣的男人 沈润看着嫦曦,在刚听到时,嫦曦的话让他觉得愤怒,一个下臣,居然也敢在他的面前气势汹汹地挑衅,沈润尊贵的帝王心受到了侮辱,这让他无比愤怒。 但他毕竟是一个有城府的人,除了面对的人是晨光,其他时候,在发怒没有意义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发怒的。当第一波怒意散去之后,接下来,他又觉得嫦曦的挑衅幼稚可笑。 在他看来,嫦曦的想法简直不像是一个男人,难怪他一直被晨光踩在脚下,空有数不尽的财富却受晨光差遣,沈润一点都不觉得他这样的爱情伟大,相反,他觉得他蠢透了。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我蠢透了?”嫦曦用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皮笑肉不笑地问。 沈润愣了一下。 嫦曦冷笑了一声,含着笑意的双眸在看着他时冷如冰雪,他压低了声音,慢悠悠地道: “既然龙熙帝觉得这样的我蠢透了,不如发发慈悲,放开殿下,把殿下还给我,如何?” 他说的话是在乞求,可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是在乞求的意思。 明抢都抢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了,即使沈润城府深涵养高,他也受不住这样的挑衅。 “她的眼里没有你,在看你时,她永远不会用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沈润温和地笑说。 嫦曦面色微变,唇角抿起刀锋般凛冽的线条,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尽是冰冷之色。 “你既不想珍惜她,为何要娶她?” “你大概误会了,我并非不珍惜她,也是真心想娶她。我是不知道你对她有多深情,但是,不要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深情考量我,就像你有那套愚蠢的深情你就有资格可以对我和她指手画脚一样。我和她之间的事我自有考虑,她和我之间她也有她的想法,不用你来插嘴。你只是她的臣子,既然是臣,就安分守己像司浅那样,不要让我觉得她教出来的臣子不懂尊卑,连个规矩都没有。当然,若你不承认你是她的臣子,我便收回前言。”沈润微笑着看着他,淡声补充一句,“只是,若你不是她的臣子,你算什么?” 嫦曦沉着脸看着他。 沈润冷笑着。 就在二人对视的工夫,一直靠在岩石上熟睡的司晨突然坐起来,睁开双眸时,眼里红光大盛,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 她笔直地坐在那里,像在发愣。 沈润和嫦曦因为她突然坐起来,吓了一跳,望着她奇怪的模样,心跳都停止了,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嫦曦先开口,轻声问: “殿下……” 司晨总算回过神,她垂下眼帘,淡声道: “有人来了。” 沈润和嫦曦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他二人谁都没有听见。 顿了顿,嫦曦还是灭了正在燃烧的篝火。 山洞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洞口有风雪呼啸着刮过。 大约过了一刻钟,风雪中,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男人急切的命令声: “快点!快点!” 沈润吃惊地望向司晨,先前那么远的距离,她究竟是怎么听见的? 洞口的雪光反射着月光照进山洞里,沈润隐约能够看到司晨正垂着头,她将一只手撑在地面上,弯着身子,潜在黑暗里。 沈润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禁皱了皱眉。 嫦曦在司晨和沈润身上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出去探查情况。 山洞里只剩下司晨和沈润两个人,沈润一直望着司晨,司晨则一直垂着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不一会儿,沈润听到外面的那伙人走了,他们只是经过。 嫦曦很快回来,对司晨说: “不是晏樱的人,不知道是哪一伙儿的,离得太远,我没往前去。” 司晨沉默着,她垂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点了点头。 嫦曦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重新生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山洞,就在这时,一直垂着头坐在巨石旁的司晨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殿下……”嫦曦微怔,跟着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你不用跟着。”司晨淡声道,她气力弱,声音很轻,有些干哑。 嫦曦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句:“是。” 司晨径直向外走,出了山洞,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中。 嫦曦还在原地站着。 “你不是担心她么,怎么不跟上去?”沈润捡起树枝拨火,淡声道。 嫦曦看了他一眼:“我是殿下的臣子,必须服从殿下的命令。” 沈润哼了一声,嘲弄道:“我还以为你对她是不管她想做什么你都会替她做了。” “我倒是想,可那样的殿下就不是殿下了。” “你身为一个男人,每一天的所想所做全部是围绕一个女人,你这样活着就不觉得可耻么?” “不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令我厌恶,唯有殿下是这世间唯一的美好,为了殿下,我可以搏命。” 沈润放下手里的树枝,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 “我明白了,你是厌世,所以你将她当成你活着时的唯一光亮,因为你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换言之,你对她的深情源于你内心的病态。可我不是,我不像你是疯狂的,她对我来说,只是人里面最美好的一个。你将你的全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幸亏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否则她一定会觉得你沉重又恐怖,这大概也是她从没有把你看在眼里的缘由之一。” 嫦曦恼怒地瞪着他,却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我是不会为她付出命的,更不会因为喜爱她就没有限度地纵容她,正常人都不会。”沈润对嫦曦说。 嫦曦阴沉着脸看着他。 竟敢直白地对将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他说出这番话,沈润他是明白即使他这么说了殿下也不会悔婚,殿下还是会和他在一起,他不怕自己告发,因为殿下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女人,原本殿下答应这桩婚事也是因为与龙熙国联姻会对凤冥国有益,沈润也是冲着这一点,所以他不慌张。 利益优先的男人,傲慢又恶劣! …… 山洞外风雪很大,也不知道是积雪被风刮起来又重新降落,还是雪山上在夜晚下起了大雪。 司晨的气力很弱,她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些艰难。 第五百三一章 争风 一双空洞的双眸,红光闪烁,忽隐忽现,如同雪夜坟墓里的鬼火。 她的一只手捂住右腹部,弓着上半身,最终停在了山洞侧面的一个背风处,躲在一个凸出来的石檐下面。 她借着一块不大的岩石挡风,背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她全身疼得厉害,其实路程并不远,可只是这几步,她却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样疲累。 她感觉她现在简直变成了晨光,步速如蜗牛,慢吞吞的像个残废。 她背靠在大石头上,扬着头努力呼吸,她咬着嘴唇,忍耐着身体上的剧痛,休息了一会儿,才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这匕首是嫦曦在祭台上和晏樱的武器人打斗的时候缴获的,之后就给了她防身用。 司晨将匕首抽出来,弯腰再直起身子,因为身体上鼓胀的血脉跳跃着冲撞的剧痛,简单的动作她做的很艰难。 在取出匕首之后,她又靠在石头上休息了片刻,才用嘴叼着刀鞘,将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 她平息了一下呼吸,手放在斗篷上,慢吞吞地解开一层又一层,在将三层大氅全部解开之后,单薄的衣袍显露出来。她有点累,歇了片刻,才动手解开腰封,将长裙下移,露出衣衫的下摆。 她缓缓地掀起衣衫,露出雪白的腹部,就在右腹部上,很明显的,青紫色的一团凸起,呈圆形,好像是全部的血液都集中在这里形成的淤积。许多膨胀鼓起的血脉就是从这里开始,顺着她白皙滑嫩的身体,一路蔓延,蔓延至全身各处,并不停地膨胀扩张,如同古树的脉络一样,粗壮又难看。 司晨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从没有遇到过的,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了自己身体上能够使血脉变得粗壮成树脉状的东西。 她的身体麻痹,不知是因为疼痛过头产生了麻痹,还是因为自带了麻痹效果。这种麻痹并不舒服,这些麻痹不是让她感觉不到疼痛,而是妨碍了她的行动,她连抬一抬胳膊动动脚都觉得困难,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她盯着右腹部上鼓起来的病灶看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很痛,切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很痛,可她还是在抚摸。 她抚摸着凸起的病灶,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咬着牙,用手里的匕首刺进鼓起来的血包里。一股热血从伤口处噗地喷了出来,喷了一地,挖心的剧痛让司晨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按住了额头。 她弓着腰身努力忍耐了好一会儿,才将这波疼痛感忍耐过去。 过了一会儿之后,脓血终于放干净了,她在原来的地方摸了摸,虽然青紫的包块还在,可不像先前那样鼓胀,四周呈放射状膨胀的血脉好像也消了一些,她感觉一直混沌的头脑也比刚才清明了。 她觉得即将发作的感觉稍微消退了些,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在雪山上发作,她希望能推迟一天是一天。 被割开的伤口停止了流血,司晨用帕子擦了擦,也没有包扎,这样的伤口过两天就会愈合。 她重新将衣服穿好,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在山壁上靠了一会儿,终于将这一系列治疗造成的不适感忍耐过去。她将喷出来的血迹用雪埋起来,定了定神,迈开脚步,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重新回到山洞,沈润和嫦曦坐在火堆前,离得不远不近,一言不发。 见她回来,嫦曦先站起来,快步奔过来,关切地道: “殿下!” 司晨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她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用烤火取暖。 沈润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司晨大概是累了,一般嗜睡的人是晨光,平常时司晨不会这样嗜睡,她在火边烤了一会儿,就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很快就靠着石壁睡着了。 她入睡的时候没有预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或许是因为姿势的问题,她睡得很不舒服,眉尖一直蹙着。 沈润就坐在她的斜对面,她每次蹙眉他都能够看见,他瞥了嫦曦一眼,嫦曦安静地拨火仿佛没发现。忍耐了一会儿,沈润还是站了起来,他绕着火堆走到司晨身旁,司晨罕见的睡得很熟,他走到她身边她居然没有察觉。 在靠近她时,沈润敏锐地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心里一紧,蹙眉,蹲下来,顺着那股味道摸去,手探进她的貂裘,伸进她的里怀,隔着衣服触到一片湿腻。他惊了一跳,收回手时,手上的湿润感他很熟悉,那是血。 他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就要去解她的衣服查看她的伤口。 “别碰她。”这时,一直沉默的嫦曦突然开口,淡声阻止他。 “她受伤了!”沈润蹙着眉,怒声道。 “不是受伤。”嫦曦低声道,抬头,不耐地瞥了他一眼,“那是殿下的治疗办法,你别碰她,装不知道,被她发现了你知道,她会生气的。” “什么?”沈润眉头皱得更紧,他完全不能理解嫦曦这番话的因果关系,她受伤了,这是他此刻唯一在意的事。 嫦曦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发泄刚刚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愤怒般,压低了声音,说话时的语气充满了戾气: “她的什么你都不知道,你又何必装得深情款款?这时候她又看不见。她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能让你获益的女人,只要是能让你获益,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你都会将她据为己有,不是么?即使你不这样装腔作势,该答应你她还是答应你了,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故意让我恶心?” 沈润皱着眉,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嫦曦,他是真的觉得这个男人的脑袋有问题,嫦曦的想法他打从心底里无法理解。 嫦曦冷着脸,突然站起来,走到司晨面前,粗暴地推开沈润的手,弯腰将司晨抱起来,孩子气地将她抱到他的范围里,让她靠近篝火,枕在他的腿上,为她拉好身上的狐裘。 他看了沈润一眼,冷冷的,用警告的语气。 “沈润,”这次他直呼其名,“我是杀不了你,可我能和你同归于尽,你若是敢让我的殿下像个女人似的伤心,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沈润看着他,愕然,又哑然。 第五百三二章 打滚 天将破晓,大地朦胧,如笼罩了一层银纱。 嫦曦手撑着额角,正在发怔,突然感觉到大腿上的司晨动了动,他低下头,见她在他的腿上翻了个身,用手指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她看了他一眼,软绵绵地唤道: “小曦!” 坐在另外一边的沈润闻声,微怔,蹙眉望向她,在这个时候转换,她是不是有点奇怪? 嫦曦望着晨光,也不意外,弯起唇角,莞尔一笑。 “小舞还没有来吗?”晨光向山洞外看了一眼,失望地扁起嘴唇。 “殿下再忍忍,已经给火舞送去消息了,火舞很快会带人来。火舞她从没离开殿下这么久过,火舞心里也是着急的。”嫦曦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抚了一下,含着笑,安慰道。 “就算收到消息,小舞也未必能进来。”晨光咕哝着站起身,慢吞吞地跺了两下脚,看了一眼山洞外,眸光流转落在沈润身上时,她一下子高兴起来,笑嘻嘻地扑过去,软糯糯地唤道,“小润!”扑进他怀里,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沈润最抵抗不了这个,尽管他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可在她扑过来的一刻,所有的问题都被他扫一边去了,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搂住她的腰,顺手在她毛绒绒的小脑袋上摸了两下。 嫦曦淡漠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别开目光。 “小润,我肚子饿了。”晨光在沈润的衣服上蹭够了,满足地抬起头来,扁起嘴说。 沈润望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安慰道: “再忍一下,等下了山给你吃蜜汁火腿。” 晨光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望着他,楚楚可怜。 “你既醒了,我们出去找找路吧。” 晨光点了点头,软软糯糯地道:“可是,我走不动路。” 这是要他背她的意思。 沈润无奈地看着她,她歪着头,用天真无邪的表情回看他。 沈润站起身,背对着她蹲下来。晨光开心地踩着石头跳到他的背上,让他背着。 三个人出了宿了一夜的山洞,向与昨日相反的另外一个方向出发。 茂密的云杉林,风刮起碎雪,直扑人脸,东西南北全部是高大古老的云杉,肉眼看不出差别。 用匕首在树干上雕刻着记号往前走,尽管这样做过后很容易被人发觉,可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他们用这种方法在云杉林里行走了大半天,结果依旧没能走出去,这一次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而是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以为就快出去了,谁知道前方仍旧是一大片云杉林,好像这里的云杉是无穷无尽的一样。 沈润背了晨光大半天,虽然晨光体重轻,可背着她他束手束脚的很不方便,再加上走了一天还是没能走出去,这里是晏樱的地盘,尽管不知道晏樱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搜过来,可要搜查,很快就能搜到这里。晨光看样子又快到了发作的时候,混乱全部挤到了一块,让沈润头疼,又有点疲惫。 晨光突然嚷嚷,说她累了,她明明一步路没有走。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夜宿的山洞却找不到,晨光一脸疲惫,变得不耐烦起来。她死活不肯再往前走,让沈润把她放在一块石头上,鼓着脸对嫦曦说: “小曦,你去找个山洞来,我在这里等你。” 嫦曦应了一声,去了。 沈润吃惊他还真的肯听她任性的命令,这片云杉林诡异,为了安全着想也不应该分开,真分开了嫦曦还能不能找回来都不知道,他居然一句质疑都没有就走了。 低头看了晨光一眼,晨光大概是不耐烦了又肚子饿,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沈润好气又好笑,在她的脸颊上拉了一把,说:“好了,别绷着个脸,一定能出去的。” “小润,我肚子饿了!”晨光扁着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委屈地说。 沈润也很无奈,他们在这云杉林里走了两天,连个猎物的影子都没见到,他总不能给她吃树叶啃树皮,再说这是云杉,树叶也不能吃。 “啊!小兔子!”晨光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包,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 沈润愣了一下,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除了一片雪白,他什么都没看见。 “在哪?” “就在那里!跑过去了跑过去了!小润你快去追,快追,是小兔子!小兔子!”晨光又是兴奋又是焦急,一直指着远处的雪山包,双足乱顿,兴奋地大叫道。 沈润什么都没有看见,他觉得她一定是饿得眼花了,他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 “你眼花了看错了吧,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兔子?”他不相信地道。 晨光的兴奋被浇了一盆冷水,她顿时生气了,鼓着脸,瞪着他,大声道: “我才没有看错,就是有兔子!你快追,我要吃兔子!我肚子饿了!” 沈润因为她这种完全遵循动物的本能,一旦本能得不到满足就会立刻发脾气的幼儿行为感到头疼。 “好,好,你上来,我带你追。”她嚷嚷的太闹了,他妥协了。 “不要!你自己去!我累了!要休息!”晨光任性地说。 “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 晨光扑通一声从石头上跌坐进雪地里,气鼓鼓地瞪着他,紧接着仰头倒在雪地里,横躺着,两腿乱蹬,像一只翻了壳的小乌龟,她在雪地里滚来滚去,闹腾腾地叫嚷道: “我不管我不管!你快去!快去啦!我肚子饿了!你快去追,再不追兔子就跑掉了!” 沈润僵在雪地里,低着头,看着她躺在地上,像个小孩似的任性地打滚儿,他头痛欲裂,哑然无语,他用一手扶住额头,如果不是顾忌她的身体状况,他一定会把她翻过来打她一顿。 “好,好。”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妥协道,“你别乱走,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你千万别乱走,听见了吗?” 晨光立刻停止打滚儿,坐起来,乌黑柔顺的长发上还沾着雪花,她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无比乖巧地回答说: “听见了!” 沈润看着她想,我脾气真好。 第五百三三章 传说中的死生阵 沈润顺着晨光的手指方向飞纵而去,几步便消失在晨光的视野里。 晨光坐在雪地里,遥遥地望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坐回到大石头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殿下。”不一会儿嫦曦出现,重新回到她身旁。 “这林子有些古怪,好像被人布了死生阵,如果真的设了阵法,不找到正确的路是走不出去,从外面也进不来的。” 嫦曦皱了皱眉,思索片刻,轻声问:“殿下可会破解此阵?” 晨光手一摊,无奈地说: “这林子太大,我现在体力不支,脑袋也笨笨的,很难找到阵眼破阵,况且我也不是专门的布阵师,布阵一说只是我的猜测。我只是觉得,小舞很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也找不到我,我们又出不去,就算这林子再大,困在这里,到最后还是会被晏樱的人抓住。再被抓住就糟糕了,我在晏樱给我买的发钗上抹了蛇毒,他那个人恶毒又小气,现在昏迷着都会诅咒我,真被他抓住,他一定会抓着我的头发打我的。” 嫦曦也陷入了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晨光不能确定走不出去究竟是因为树林太大,还是因为真的被设下了阵法。嫦曦不会设阵,也不会解阵,现如今,非军事上的布阵方法已经不是可以很轻易就能接触到的学识了,各国中,会利用自然环境制造死生阵的人就像会占卜的人一样罕见。 死生阵是一种用在非军事上的阵法的统称,它指的是由人工制造出来的自然区域,小到屋舍建筑,大到高山丛林,只要懂得布阵方法,就可以使用,这种阵法主要是为了防止外人擅闯。 所谓的死生阵,在使用阵法之前,用来制造阵法的自然区域全部是死的,是不会动的,但是在用上阵法之后,就会变成活的,身处其中,会感觉这个地方就像是活了一样,在不停地变化,跟着人不停地更改方向。然而,以嫦曦的看法来看,这应该是一种幻觉,一种由环境制造出的奇妙幻觉。 而所谓的死生阵同时也是指,一旦进入死生阵中,要么找到正确的方向胜利存活,要么死在阵里。闯阵的结果通常是死,这也是为什么,死生阵,会把“死”这个字放在“生”的前面。 在流传下来的少得可怜的记载凤鸣帝国的史籍中,对于“死生阵”曾有过寥寥几笔的记载。相传死生阵在凤鸣帝国末期十分盛行,那个时候国土统一,昌盛富裕,没有外患,那个时期大概是大陆里最繁荣的时期,因为衣食无忧,无虑无愁,生活太自在了,在那个时候,凤鸣帝国冒出来许多在现在看来很奇怪的东西,死生阵便是其中一项。 那个时候的凤鸣帝国里,达官贵人、名商富贾众多,几乎每个人的府邸私宅都会使用死生阵,越是名门望族使用的死生阵越复杂,在那个时候,也是术士人数最多的时候。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凤鸣帝国崩塌,群雄并起,帝国分裂,拥有着异能的术士们成为率先被灭杀的对象。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是把术士当成妖魔对待的,一旦发现是术士,立刻会将其烧死。 从那之后,术士人数骤减,在新国建国之后差不多全灭绝了。 一直到现在,凤鸣帝国时期产生的那些奇异玄妙的文化几乎全部消失,即使还有残留,比如凤冥国的占卜术和血祭,可这些流传下来的东西早就不是当年由凤鸣帝国创造出来的,实际能力还不如那时的一成。 关于死生阵,嫦曦还是从前听晨光和他说过一些,但他知道的并不多。在离开圣子山回到中原以后,非军事上的术阵他压根就没听过,现在听见晨光突然提起,他十分惊讶,尤其这东西是出现在苍丘国,出现在晏樱的地盘上。 “不会是、司彤教晏樱的吧?”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 “司彤不会术阵,那个疯婆子除了做武器人就是玩男人,她还能干什么,她当了一辈子神女,最后变成了疯子,她连做占卜都是骗宫里的。术阵的事是我在圣子山的藏书楼里读过的,那东西在凤冥国早就失传了。 虽说术阵术士的开山鼻祖确实是司家的先祖,可之前凤冥国的那些老东西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杀人取乐,偶尔做做统一天下的春秋大梦,活得像猪圈里的猪一样,他们还能守住什么,他们连凤冥国都快守不住了。 死生阵这东西早就不存在了,凤鸣帝国的东西基本上都在中原地带绝迹了,假如这个死生阵真的是名剑山庄的人做出来的,这名剑山庄还真是一群深藏不露的人才。” 嫦曦的表情严肃起来,凝着眉,陷入了沉思。 晨光同样沉默起来,她双手抱胸,坐在大石头上,过了一会儿,垂着眼帘轻声开口: “你说晏樱他……” “嗯?”嫦曦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她。 晨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想说如果这真的是死生阵,那就糟糕了。” “殿下觉得,这阵法是晏樱设下的?”嫦曦用试探的语气轻声询问。 晨光没有回答,她仰起头,向之前祭台所在的那座雪峰望了一眼,低声道: “坏人活千年,他说不定现在已经醒了,他最记仇,我可不想他抓条毒蛇来咬我一口。” “殿下的身子……觉得怎么样?”嫦曦蹙眉,低声问。 “就是这个。”晨光心烦地皱了皱眉,“一旦那些蝙蝠涌进来,他们都不用找了,直接跟着蝙蝠就能过来抓人,那个时候,万一因为他们的妨碍导致我走火入魔玄力爆体……”她委委屈屈地扁起嘴,“我还想吃小舞做的蜜汁火腿呢。” 嫦曦表情严肃,现在他最担心的也是殿下随时都有可能发作,殿下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回晨光是很不寻常的,这应该是殿下努力压制发作前兆之后的影响,如今还不清楚这么做会不会产生更严重的负面效果。 以现在的情况看,立刻走出云杉林下山是不可能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要让殿下顺利地渡过玄力发作。 第五百三四章 血蝠降临 “小曦。”晨光坐在石头上,垂着双脚,慢吞吞地摇晃着,她低着头。 嫦曦望向她,轻声回应:“嗯?” “如果不能马上出去……我撑不住太久的,万一在还没出去之前我就发作了……” 嫦曦猜到了她大概要说什么,他望着她,一言未发。 晨光从石头上跳下来,垂着脑袋,咬了咬嘴唇。 “我不想咬小润呢,我感觉我会停不下来。”她小声咕哝着。 那就真成怪物了,她想。她从未咬过武器人以外的人,六岁时感染的怪毛病让她成为了一个比怪物还要像怪物的大怪物,她只有在咬司浅和晏樱时才能停下来,换做其他人,她停不下来。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不害怕尸体,可是从昏睡中醒来发现周围躺了一堆尸体,再怎么说都不会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讨厌这样。 她有点担心,万一她把小润咬死了怎么办?她在想,她要不要想个法子骗小润先去避一避,她现在还不想咬死他。 嫦曦在关于沈润的事上并不想和晨光说太多,如果可以,对于沈润他提都不想提,可现在不是嫉妒这些的时候,他看着晨光,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若殿下喜欢他,殿下会停下来的;若殿下不喜欢他,即使停不下来,也没什么可惜。” 晨光垂着脑袋,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晨光很规矩,她是个规矩的小怪兽,除了幼年时刚发作那会儿失控出过几次差错,其他时候她一直很克制。 她从未咬过圣子山的人以外的人,出山之后,司浅一直是她的饲养者,即使是玄力暴涨她失去理智变成最疯狂的时候,她也是本能地在克制,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司浅还能好好活着的原因。 嫦曦想,这和选择的对象有着很大的关系,因为对象是司浅,殿下潜意识里不想伤害他,所以她克制了爆发时野蛮的兽性。 这也是司浅坚持要由他作为血伺人的原因,司浅能从她的那两颗尖牙下活着离开。 “我若是能为殿下做血伺就好了。”嫦曦说。 晨光抬头,望向他时,见他极温柔地对着她笑了一下。 晨光却不想,如果可能,她谁都不想咬。 沈润从远处走回来,手里还真拎了两只雪兔子。 晨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回来之后,沈润很明显地在嫦曦的脸上看了一眼,但他什么都不说,晨光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身上诱人的气味越来越浓,引诱着她,让她抓心挠肝。她知道,她嗅到的这股气味越浓郁,她距离发作的时间又近了一步。 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她多少有点心虚,毕竟她是抓心挠肝地想咬他一口。 晨光不知道当沈润知道了和他有婚约的女人总会在某些时候极度渴望着咬住他的脖子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晨光却知道一个因为气味常想咬住未婚夫脖子的女人的心情—— 觉得自己无比恶心。 周围没有宿夜的山洞,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云杉林,因为晨光肚子饿了,沈润和嫦曦就在树林里找了个地方生起了火。 雪山里要生火很困难,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火堆生起来。 沈润坐在火堆前给晨光烤了一只兔子,烤得很糟糕,外面都糊了。 沈润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在很多方面他的经验还不如晨光,就比如在荒郊野岭独自生活的经验,就比如在进行生死对战时的经验,他的天资再优秀,他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过去他再不受宠,他也是锦衣玉食、尊贵无比的。 晨光觉得,有些时候还真是难为他了。 嫦曦含着笑递过来一只烤得嫩嫩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烤兔子。 沈润的脸色不太好看,对比一下,他也觉得自己烤出来的兔子卖相不好看。 晨光望着沈润递来的兔肉,双眼灼灼地望着,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好女人,她应该懂得好意,坚定地接过来,即使不好吃,也不能浪费对方的心意,要全部吃掉。 她盯着沈润手里的烤兔肉,看了足有三息的工夫,好像那兔肉上烤出来花了似的。然后,她毅然决然地扭过头,接过嫦曦递来的烤兔肉,大口吃起来。 她马上就要发作了,她需要积蓄大量的体力。她一边大口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 “小润,你不要吃这么糊的东西,对身体不好的,你让小曦烤给你吃吧。” 沈润的自傲受到了重创,脸黑得深沉,此刻,他不想说话。 晨光抱着烤兔肉,正大快朵颐,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尖锐而凄厉的怪叫,一只体型巨大又黑又丑长着一对大翅膀的蝙蝠从天上俯冲下来,落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 怪异的巨型蝙蝠,皮肤很厚,眼睛是红色的,尖锐的牙齿长在嘴唇外面,上面滴着淡绿色的液体。它的嘴边呼着白色的哈气,外表狰狞,丑陋凶狠。 沈润心脏微沉,他见过这种蝙蝠,在烈焰城的沙漠里,就是这样的蝙蝠聚集成一群,将司晨咬得遍体鳞伤,还美其名曰是在替她“治疗”。这些蝙蝠聚集在一块的画面到现在沈润都忘不掉,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恶梦。 嫦曦在看到血蝠出现的一刻,心里冰凉一片,血蝠的出现意味着,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殿下一定会发作。 他看了晨光一眼,晨光还在吃,对突然出现的血蝠视而不见。 其实她比谁都要清楚血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这些诡异又玄妙的血蝠,它们和她一样都是被人工饲养出来的变种,它们比死神的预言还要准确。 沈润望了晨光一眼。 他很佩服她的平静淡定,无法逃避的灾难降临在身上,生不如死,她没有消沉,没有颓丧,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斗志满满,野心勃勃。 一般人做不到她这样,就算是他,遇到这样的灾难,即使不会自杀了结人生,也会疯个彻底,哪会像她这样,一天到晚乐呵呵的,高兴得不得了。 晨光在血蝠的叫声里快活地吃完了她的晚饭,反倒是沈润和嫦曦因为血蝠的出现食不下咽。 吃过饭后,嫦曦用雪埋了火堆,沈润重新背起晨光,带着她去找今晚的住处。 第五百三五章 伪君子 最终,没有找到住宿的山洞,却走到了一处断崖前,高高的山崖,这里也可以算作是云杉林的其中一个尽头了。深不见底的悬崖,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一片雪白里夹杂着裸露出来的岩石的深灰色。 晨光拉着沈润的手,向前迈了半步,抻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山崖下望去,这么高的山崖,即使是她跳下去也会英年早逝。 在这里跳崖是行不通的。 她失望地扁起嘴唇,抬眼望向对面高高的山峰,对面同样是白茫茫的积雪和一些凸出来的裸岩深灰色,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突然睁圆了眼睛,疑惑地“嗳”了一声。 “怎么了?”嫦曦疑惑地问。 “那片山,像不像一张脸。” 嫦曦和沈润闻言,俱是一愣,望过去,却没觉得对面的山像一张脸。 “殿下,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了?”嫦曦担心地问。 “才没有。你往后退,离远一点看,那明明就是一张脸嘛。”晨光连比带划,生气地说。 沈润和嫦曦退后一点,远远地望去,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眼睛都酸了,却还是没看出来对面的山峰像一张脸。 晨光看着他们两个人。 沈润先摇了摇头。 “殿下,我真没看出来那是一张脸。”嫦曦无奈地说。 “明明就是一张脸嘛。”晨光咕哝着说,她狐疑地皱起眉,转过身去,倒退了两步,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山峰,看得久了,忽然觉得有点邪门,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她僵硬地转身,“走吧。”她说着,比起平时走得飞快。 嫦曦急忙跟上他。 沈润狐疑地望了晨光一眼,又转头,望向她说的对面的山峰,当火烧云拉开缝隙,一缕明光从中射出来,照在对面的山顶时,对面的山峰如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他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方嫦曦一声惊慌的叫喊: “殿下!” 沈润的心咯噔一下,立刻将对面的山峰抛到脑后,转身向前快奔去。 前方的密林里,晨光无力跪坐在地上,垂着头,像是在忍耐着强烈的痛苦似的。 嫦曦蹲在她身旁,扶着她的手臂,一双英气的眉紧紧地蹙着。 沈润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说实话,他并不想再经历这场混乱,他犹豫了一下,沉重地迈开步子,走过去,蹲在了她面前。 她的样子已经分不清她现在是谁了,既不是软软糯糯的晨光,也不是高傲冷艳的司晨,现在的这个人……她是一个正在忍耐着巨大痛苦的……怪物。 这一次的发作似乎比前一次沈润经历的那场发作要更迅猛,快,而猛烈。 她用一只手撑在地上,用另外一只手遮盖住面容,她垂着头,汹涌沸腾的血液冲撞着她的每一根骨头,她的血管,她的皮肤,无一不被这一阵巨大的冲击力攻击着。血液从内里膨胀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爆开的气浪激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她在忍耐着仿佛要将她撕碎般的疼痛苦楚。 沈润又一次看到了她膨胀变粗的血管狰狞地蜿蜒在脖子上,如同叶片的脉络,全部鼓了起来。鼓起来的感觉很强,不用用手去摸,只用目光触碰就能够感觉到凸起来的那种感觉。这些脉络清晰地遍布在她的脖子上,像是活着的,有生命似的,它们在跳动着,蔓延着。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发作更加狂烈,在限期时就已经遍布到她的脸上。 沈润望着她即使在忍耐着锥心刺骨的痛苦,痛得都快失去神智了,还是没忘记用手捂脸遮盖住容颜。平常时她是多么漂亮,美丽的容貌是她的骄傲,她自然接受不了她在发作时的可怕和丑陋。 看着这样的他,沈润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这捂住脸的动作就像是对身体变化的抵抗,可惜这抵抗是苍白无力的。 “殿下。”嫦曦拉住司晨的胳膊站起来,将她的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快步向前,四处寻找能栖身的山洞。 夜晚天气寒冷,这个时候殿下的体质很弱,如果在雪地里露宿,折腾一夜,明日很有可能会病重,虚弱的殿下是无力再承受病体的折磨的。 沈润跟在后面,他感觉到周围的蝙蝠越聚越多,就像突然被扔进来的,在一眨眼的工夫就遍布了他们的周围,这些蝙蝠落在石头上,树杈上,有一些在远处飞翔,不管是在做什么,都在用虎视眈眈的眼神注视着嫦曦的怀里的晨光。 这让沈润想起了龙熙国的某些山区人死后会被扔进山谷让秃鹰吃掉,那些秃鹰在葬礼开始时,等待时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这让沈润感觉到一阵厌恶。 他目不斜视,一点都不想去看这些恶心的畜生。 他也没有急着将司晨从嫦曦的怀里抢下来。 他说不准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并不是嫌弃司晨,他明白的,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要用虚弱的身体承担这份生不如死的痛苦,她可怜,又十分伟大。面对这样可怜又伟大的人,嫌弃、厌恶、嘲弄都是禽兽不如的行为,沈润知道的,所以他不嫌弃、不亚厌恶也不会嘲弄她。 可他的心里总有点排斥,在不知不觉疏远距离的那种排斥。 他不讨厌她,这样的她他并不厌憎,他只是有点……不接受。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因为她容貌的变化,他还没有恶劣到嫌弃人生病时会变丑,再说她平常时是很美的。 可是他也感觉到了这时候他的态度有点冷淡,他不知道原因的冷淡。 沈润内心沉重,如压了一块大石头。 嫦曦抱着司晨,终于找到了一个狭窄的岩洞,他匆匆忙忙地将司晨抱进去,用脚将脏乱的地面清理一下,才将司晨放下来,解去她裹在外面的大氅平铺在地上,开始解她的衣服。 沈润是后进来的,见此情景,皱了皱眉,上前来蹲下,推开嫦曦的手,冷声道: “我来,你出去。” 嫦曦被阻拦,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冷笑一声,他猛地打开沈润的手,一边替司晨麻利地解衣服,一边用不屑的语气道: “你不能接受这样的殿下就不要勉强,装出一副努力接受却还是接受不了的为难样子,给谁看?你是觉得你这样很伟大么,伪君子!” 第五百三六章 血伺的人 嫦曦的话有一半是对的,但沈润不认为他是对的,露骨的谴责令沈润恼羞成怒。他正要开口,司晨一手遮面,突然伸出另外一只手,她握住了嫦曦的手: “你和他出去!” “我陪着殿下,让他出去。”嫦曦不善地瞥了沈润一眼,低下身子,对着司晨柔声说。 “你也出去。”司晨的气力很弱,她用手盖住了五官,看不到她是用怎样的表情在忍耐痛苦。 嫦曦望着她,心如刀绞。 他咬着嘴唇,默了片刻,站起身,强硬地拽起还蹲在司晨身旁的沈润,拽着他走出山洞。 沈润对他的自说自话、野蛮强横心很是厌恶,只是他还没说话,就被山洞外聚集着的血蝠群惊呆了。 体型巨大的蝙蝠,泛着妖异的红光,它们扑扇着翅膀,激烈地骚动着。 刚才进去时还没有这么多,才一小会儿,这些怪物就聚集过来了。 他二人刚从山洞里出来,那些蝙蝠如暗夜里的恶鬼,成群地凶悍地冲进山洞里,口内发出尖厉的锐叫,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密密麻麻的畜生让沈润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令人作呕的恐怖地狱,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认知里的常识,超出他可以理解的范围,不可思议的地方太多,压得他直反胃。 他皱紧了眉,肌肉紧绷,表情僵硬。 第二次经历这种事情,他仍旧无法习惯。 嫦曦站在他身旁,靠在粗糙的石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低着头,全身紧张。 “你之前见过这个场面吧,你听着,等一会儿那些蝙蝠会出来,然后你进去。上一次晏樱是怎么做的,这一次你照做就对了。”嫦曦沉着声音,说话时气音处有一点颤抖,他怕自己说的复杂他紧张之下听不明白,忙又补充了句,“很简单,你进去之后,在她身旁坐下来,她自己就会过来,不管她对你做什么,你不要动就是了。” 沈润听得头皮发麻,嫦曦的话让他感觉山洞里的那是一个怪物,而他是食物,是祭品,现在他要主动走进去献祭,说的他好像就是一袋人形饲料一样。 嫦曦理所应当的语气让他愤怒,他是受皇族教育长大的,现在又是至尊至贵的龙熙帝,他无法接受嫦曦把他说成了一种饲料。 尽管经过上次他心里明白发作中的司晨需要靠吸食人血才能平静下来,这里只有他和嫦曦两个人,不是嫦曦进去就是他进去,否则司晨极有可能因为那些血蝠毒发身亡。然而帝王的血何其尊贵,他所受的教育、他近三十年在皇宫中的成长经历让他对献出自己的血这件事很排斥。更何况嫦曦居然理直气壮,好像他去给司晨咬几口是应该的。 他凭什么这样傲慢放肆?他只是一个下臣,他以为他是谁?居然对他说“你听着”,如此颐指气使,好大的胆子!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自然不会因为嫦曦的冒犯和他打起来再杀掉他,可这不代表他不生气,他沉着脸,冷声道: “我为何要进去?你是她的臣,又愿效忠于她,为她献祭不该是你的分内事么?” 在嫦曦胸口处翻腾的怒火因为他的这句话一下子爆开了,他猛地转过身,表情凶恶地揪起沈润的衣领,因为暴怒扭曲的眼神如一头发狂的雄狮,斯文尔雅惯了的面庞因为燃起了怒火,格外可怖。 “我若能为她献祭,我还会叫你进去?若我的血对她有用,我愿意让她咬死我!因为我不能!”他恶狠狠地瞪着沈润,语气凶厉,杀气腾腾,他的身上散发着冰冷阴沉的黑气,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勾魂索命的恶鬼,“你听好了,在这个山里,只有你能为她血伺,只有你能让她活下来,你不进去,她必死。若她死了,你也别想着出山回你的龙熙国,我说过,我是打不过你,可我能和你同归于尽,你今天敢让她死在这里,除非你把我一并杀死在名剑山上,否则,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余生,你别想安稳地活着!” 沈润被他发狂时的戾气惊住了,在怔愣中,已经有吃饱喝足的血蝠从山洞里飞出来,一只、两只,不一会儿开始成群结队地从山洞里往外涌,尖叫着,嘈乱着,向着远方飞去。 嫦曦依旧抓着沈润的衣领,二人望向因为血蝠群的出现充满了诡异气息的山洞,那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待最后一只血蝠飞走之后,嫦曦揪着沈润的衣领,将他往洞口的方向一推,将他推到了山洞里。 沈润站在山洞的洞口前。 嫦曦站在洞外,冷冷地看着他。 沈润瞥了他一眼,心中怒意翻涌,此刻他的头脑是一片空白的,他并没有做出计划接下来要怎么办。在看向嫦曦时,他从他愤怒到狰狞的面容里看出了一点乞求,一点悲哀,明明刚刚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却变成了无助可怜。 他是真的喜欢她,沈润想,喜欢到了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步。 按照沈润的性子,主动献祭他是不愿意的,但离谱的是,他应该是不愿意的,可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情愿,同时也没有不情愿。在他还没想明白时,身体反而先行动了,他迈开步子,沉默地走进了山洞里。 嫦曦见他走进去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他勉强转了半个身,背靠在山壁上,却因为先前过于紧张之后又突然松弛起来,两腿发软。他心跳狂乱,顺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溜坐下来,溜坐在湿冷的雪地上。 他眼眶微润,因为刚刚过于焦急。他咬着下唇,在眺望远处时眨了眨眼,眨去那一点湿漉。他的心很沉重,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不甘,他不甘心,他想把他的所有都献给她,可她不能接受,不甘和对自己的怨恨让他觉得痛苦。 他十分痛苦,这是无法排遣、无法让任何人知道、只能憋在他心里的痛苦。 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突然分外痛恨,举起拳头,用力地捶在地面上,咬着牙,阴厉的眼神,眼神深处却泛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悲哀和凄凉。 第五百三七章 嫦曦——真正的怪物 司晨是至阴的怪物,只有纯阳之血才能够中和她体内的毒性,平息她玄力的暴动。 嫦曦不是纯阳之血。 嫦曦想,他才是真正的怪物,天生的怪物。 嫦曦,欧阳继,他出生的欧阳家是雁云国的名门,望族,位高权重,富可敌国。 欧阳继的母亲出身北平王府,号“宝德郡主”,北平王在雁云国曾功名累累,显赫一时,宝德郡主为独生女,备受宠爱。这位集美貌与才艺于一身的女子,嫁入欧阳家却是她悲剧人生的开始。 宝德郡主是强嫁,她强嫁给了让她一见钟情的欧阳家大公子,然而那位大公子,也就是欧阳继的父亲欧阳政在当时已有心仪的未婚妻,那位未婚妻迫于北平王府的压力,最后做了贵妾,并一连生下三个庶子,深受宠爱。 宝德郡主,与其说她性情刚烈,不如说她鬼迷心窍,魔怔又顽固。她因为一腔柔情而来,却得不到丈夫的爱护,她将愤恨全发泄在了那位贵妾和她产下的三个庶子身上。 欧阳政迫于北平王府的压力,也不敢对妻子怎么样,在一片乌烟瘴气下,欧阳继的三个姐姐相继出生。 宝德郡主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就是生不出男丁,她无法为欧阳家诞下嫡子,眼看着三个庶子一天一天长大,身体的衰老、庶子的成长、丈夫的不冷不热以及外界的流言蜚语,她恐慌又焦虑。 在这个时候,她怀上了第四胎。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她听信了一个老道士的怂恿,在怀胎时开始服药,那是能够将胎儿变成男胎的药物。 于是,欧阳继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作为一个怪物出生了。 畸形的怪物在出生时是会作为不祥之物被家人烧死的,可欧阳继活了下来,因为他的母亲再不能生育。 欧阳继并不恨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爱他,爱的方式如同疯子,她将对丈夫的不满、怨恨以及那深厚的爱情全部转化成为母爱,投注到了欧阳继身上。她拼命地爱他,拼命地为他守住秘密,她血腥而暴力,为了守护秘密,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那个时候她只想让她唯一的儿子成为继承者,掌管欧阳家。 欧阳继作为欧阳家的嫡子,在扭曲的母爱中成长,他同样扭曲,但他不缺少爱,他只是扭曲罢了。 十岁那年,北平王府终于倒台,父亲亲手将外祖一家送上了断头台。 母亲一下子疯了,她疯狂地唾骂、踢打丈夫。 父亲积攒了多年的愤恨便爆发了。 那个夜里,他亲手勒死了如恶鬼一样纠缠了他大半生的妻子。 与其同时,欧阳继是不祥的怪物这件事暴露了。 欧阳政怒如雷霆,派人追捕,一定要烧死他这个不祥的儿子。 欧阳继逃了出来。 那个时候,圣子山的人正在各国中用恶劣的手段搜罗男孩子,运回国作为武器使用。 从结果来看,是圣子山救了他的性命。 在他差一点被擒获拉回去烧死的时候,他先一步被圣子山的人掳走了。 他被圣子山的人秘密运出雁云国,和许多男童一块,被送入圣子山中。 那个时候的他心灰意冷,母亲被父亲杀死,父亲又要烧死他,他的内心溃不成形,觉得自己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然而圣子山不要他,他们要的是单纯的男童,不要怪物。 负责验身的长老们强行将他扒光,看着他的身体,像看最好笑的东西一样,对着他大声嘲笑,指指点点,并叫来更多人一起围观他。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 可是他反抗不了他们。 圣子山中,长老们是一群武力高强又没有底线的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圣子山中除了神女几乎没有女人,他们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怪物,他们狂笑着,有人提议,之后他们要一块羞辱他,再杀死他。 他们撕烂了他的衣服。 他无法接受,尽管他在身体上是一个怪物,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羞辱,他发了疯似的撞开他们,他打伤了两个人,狂奔出验身的石室,在长长的石廊里拼命奔跑。 然后,他撞倒了一个人。 那个时候他衣不蔽体,浑身血痕,丑陋的、肮脏的、恶心的、他从来不会外露的身体映进了她的眼里。 她好奇地望着他。 以往,不管是哪个奴婢,只要看到了他的秘密,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杀掉她,这一点他随了他的母亲。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生不出一点杀意。 她真美。 小小的女孩子,粉团似的雪嫩,大大的眼睛,如藏了两道银河,闪闪发亮,即使邋里邋遢,头发很随便地扎在脑后,她依旧是美丽的,美得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 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的眼里只有好奇,没有厌恶。 被惹怒了的长老们追了过来,要杀死他。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他都绝望了,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挡在了他面前。 “住手。”她用软糯得仿佛桂花糖的嗓音奶声奶气地说。 那个时候是殿下第一次发作没多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长老会还没有完全领会殿下的厉害之处,也正是那一次的契机让殿下威震长老会,从此圣子山中无人再敢惹她。 殿下在为了他和长老会愤怒理论时被惹怒,突然发狂,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浓厚的死气,阴沉,阴鸷,巨大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由一只可爱的小猫突然变成了一只露出獠牙的黑豹,那一天她咬死了两个长老,血流成河、恐怖骇人的画面惊呆了许多人。 血如流水,从横陈的尸体里流出来,流到了他的赤脚上,将他的半个身体染红。 他并不惧怕。 她真美,染了血的她真美,她的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 他因为她保住了性命,司彤出山归来后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圣子山从未有过他这样的人,他作为稀罕品被留了下来。 那之后,他和殿下再没有说过话,偶尔碰见也都是沉默地擦身而过,但是关于她的事,他全都知道,比如晏樱喜欢她却利用了她,比如司浅喜欢她却从来不敢上前。 渐渐的,他在圣子山中拼来了一席之地,再后来,她因为晏樱血洗圣子山,他便率人降了她。 那个时候她早已忘了她曾救过他的命。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他说:“我愿效忠殿下,永生永世,永不背叛。” 她在他的要求下为他取了一个他不喜欢又很喜欢的名字—— 嫦曦。 嫦,从女从常,姿容美好;曦,从日为阳。 曦,即晨光。 ……殿下,嫦曦愿为你而死。 第五百三八章 强迫 山洞里的气味原本难闻,在那些肮脏的蝙蝠飞出去之后,里面又多了野兽的腥臭气味,令人作呕。 沈润慢慢地走进山洞里,只走了三步就停了下来。 山洞狭窄,他抬眼便看到了裹着大氅俯趴在地上的司晨,他的心脏狠狠一抽,强烈的不适感上涌,让他的胃里极不舒服。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可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司晨本能地用大氅裹住自己,这一次她的发作比以往时更加凶烈,这一次她连自己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俯趴在湿冷凹凸的地面上,纤瘦的双腿露在外面,她被咬得破破烂烂。 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连皮带肉被撕裂的伤口布满全身,许多地方流着脓血。红色的血液和绿色的毒液交织,肿胀的伤口连成一片,她的样子十分吓人。 沈润的心怦怦乱跳。 这一次,血蝠的啃食并没有让她粗壮的脉络缓解多少,不仅是被她遮挡住的脸,还有她的身体,通红的肌肤上粗长扭曲的脉络密布,看起来极是恶心。 司晨已经被狂性吞灭了理智,但是这一次她连蠕动翻滚的力气都没有,她在强烈的渴望中挣扎着,一双手放在地面上,攥得紧紧的。她将脸埋进湿冷的土地里,看不到她的脸,却能够看到那些血红色的脉络密密麻麻,顺着脸廓直向耳后蔓延去,只要是皮肤就没有一处完好。 沈润僵硬地站在远处,望着她。 这时,她嗅到了他的气味。她对他的气味十分敏感,在这个时候,他的气味对她来说就是最甜美的慰藉。如同饥饿的野兽嗅到了最美味的食物,她攥紧的拳头突然发力,她强撑着从湿冷的地面上抬起头来,双眼赤红,赤红发亮,她发丝蓬乱,脸上沾满了地面的泥灰,在一片泥灰下,是通红的、粗长而扭曲的、如同树脉一样的经络,比女鬼还要恐怖。 这简直就是一头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间的怪物。 沈润蹙着眉看着她,看着她时他已经有点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 他的气味激起了她的本能,她的渴望令她发狂,她现在没有意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够嗅到那好闻的气味在让她的心蠢蠢欲动。 眼里的红光在这一刻突然迸射出光亮,血色的青筋暴起,她向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过来。她用手肘作为支撑,她浑身浴血,缺皮少肉的伤口血肉模糊。她像一只寻找食物的女鬼一样慢慢地爬到沈润面前,伸出染满了鲜血的手掌,一把抓住了沈润的脚腕。 沈润吓了一跳,她的外表、她的行为令他毛骨悚然,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色雪白,他强硬地收回被她抓住的脚,有些粗暴。他躲开她的手,同时也躲开了她的渴求。 他的心里乱成一团,脑袋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他一点都不想做这件事,主动送上门,作为祭品,让一个怪物咬住他的脖子。这是不正常的,这是不应该存在在世间的怪状。他是喜欢她没错,可他希望喜欢的女子至少是正常的,哪怕她体弱多病,至少在行为上要符合常态。 现在的她一点都不正常。 他僵硬地望着她,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双手在袍袖下攥成拳,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该使用什么样的表情。 在他拒绝并强硬地挣脱开之后,司晨便不再向前了,她俯趴在地上,脸埋在湿冷的地面里,两条胳膊无力地拖在地上,拳头攥得也不再像刚刚那样紧,好像失去了力气。 她一动不动,沈润听不到她的呼吸,他有些惊恐,心跳声忽然停止了,她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两个人僵持了有三息的工夫。 沈润下意识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他呼吸混乱,心跳又变成了狂乱,他直直地望着她,之后脚步比头脑先一步动作,他迈上前一步,一步之后,步子便止不住了。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观察了她片刻,见她没有任何动静,一动不动地俯趴在地面上,他突然很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这个姿势窒息。他蹲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她的肩头,轻推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她像是蓄谋已久,猛地抬起上半身,如同一只埋伏已久终于等到了机会的豹子,突然对着他窜上来! 这股力气极大,他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她撞翻,跌坐在地上。 他吓了一跳。 下一刻,她攀附上来,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身体紧紧地抵在他的身上,她用身体作为阻挡不许他动,她冰冷湿凉的嘴唇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强硬地坐在他的怀里,她感受着他皮肤下血脉的跳动,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尽管她的坐姿依旧强横。 她的嘴唇贴在他的颈侧,不似以往的温暖柔软,阴气,冷硬。她用冰冷的嘴唇在他的颈窝里轻轻地磨蹭,肌肤下散发着的气味是引诱她的甘甜美妙,她狂热地爱着这个气味。 沈润可以推开她,在她沉迷在他的气味里时,他可以将她推开。她现在没有玄力,只有一股野兽的蛮力,这种蛮力对他构不成威胁,只要他想,他一挥手就可以将她推一边去,并且让她不敢再上前。 他伸出手想要去推开她,却不知为何,当她那冰冷得只让他觉得阴森的嘴唇在他的颈项上磨蹭时,他的手贴在她的身上,却没有施力将她推开。 就在这犹豫的一刻,她张开嘴唇,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刺穿了他的血脉。 剧痛蔓延开来,令沈润皱了皱眉。 这股剧痛让他觉得窝火。 大概是第一次受这样的伤,他还不习惯,陌生感加重了他的疼痛。还有她大口的吞咽声,她的嘴唇她的喉咙离他很近,在脖颈被咬住时,他的听觉随之被无限放大,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她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他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和恐怖。他想象不出来她的嘴唇里到底是什么味道,还有她这种反常的兽性发作,太荒谬了。 他听着由她喉咙里传来的吞咽声,不寒而栗。 第五百三九章 新的饲养者 沈润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他感觉他饲养了一个怪物。 这是不正常的,这是不应该存在的,这是不应该发生的。 他接受不了她的行为,同样也接受不了自己成为了她的祭品。 他极其排斥现在的行为。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紧紧地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她在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的同时,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衫,紧紧地攥着,像是在排遣又像是在忍耐那无论怎样抹消都消不去的痛苦。 沈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那一刻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空白的头脑回归,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亦是排斥的,亦是难过的,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对自己无能为力,这是最让她痛苦的。 他以为她在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其实她没有,她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因为她知道,所以她痛苦,她难过。她同样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却不得不去做,这便是此时的她。 沈润分了心,他低头,望向她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她已经将他的衣服抓皱成一团破布,平常时苍白纤细的小手此刻一片血红,布满伤口,伤口狰狞,惨不忍睹。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夹杂着悲哀与无力的怜爱,他为她感到悲哀,为她感到无力,这样的感情令他升起了一股怜爱。她竭力克制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她让他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伸出手,慢慢地放在她紧抓着他衣衫的手背上,轻轻地覆上去,没有施加力道,只是试图为她冰冷的手增加一点温度。 在这之后,仿佛解了禁一般,他的另外一只手缓缓地握住她的腰。 他不再动作。 她坐在他怀里,仿佛不知餍足地大口吞咽着。 沈润的面色渐渐苍白,他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吸食过度杀死他,虽说上一次晏樱活得好好的,可也不敢保证这一次他完好无损。 他有些担心,血液正从身体里流失的感觉强烈,他有些晕眩,正犹豫是不是应该推开她。 就在这时,司晨突然停止了吞咽,嘴唇抬起,离开了他的脖子,吐出舌尖,在她造成的齿痕上安慰地舔了两下。 沈润感觉到一阵痛痒。 之后她离开了他的颈窝。 他从她的嘴唇上嗅到一股血腥味,这让他的胃很不舒服。 她尚未清醒,眼底红光未散,但是安静了下来。她的皮肤上脉络未消,依旧粗大得吓人。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模样呆呆的,又有点委屈,和刚才比可爱了不少。 沈润望着她。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呆呆地跪坐在他的怀里,那双手却攥得紧紧的,颤抖得厉害。她并不是在发怔,他身上的气味对她来说是最美味的,她想要那浓郁的甘甜,非常想要非常想要,可她明白她不能再继续咬他了,他会死的。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明白却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拼命地忍耐着,她在和她体内四处冲撞的野性对抗,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呆滞。 沈润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她真可怜,非常可怜,一瞬间汹涌的情感让他情不自禁抚上她的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他的确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声问她: “不要了?” 这时候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司晨不动也不说话。 她呆滞了一会儿,倒在沈润怀里,昏睡了过去,她的体力已经全部耗尽了。 她又一次温顺地回到他的怀抱,像熟睡中的小猫一样安静。 沈润眸光复杂地望着她。 他伸手拉起裹着她后背的大氅,将她好好地包裹起来。 他没有将她放在地上,她坐在他的怀里,他便为她调整了一个姿势,让她能够安稳地睡在他的怀里。 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触了触颈侧的伤口,强烈的疼痛感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望着她安静的睡颜。 他到底还是做了,用自己的血喂养了一个怪物。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角上那通红凸起的扭曲脉络。 糟糕的触感…… 嫦曦站在洞口,山洞狭窄,他站在洞外就能够看清山洞内的情况。 他望着沈润怀里抱着沉睡的司晨,望了两息的工夫,平静地移开视线,沉默地走开了。 平安无事就好。 …… 次日。 朝霞绮丽,白雾妖娆。 晨光被一片冰冷冻醒,睁开眼睛时,先看到了沈润脖子上的伤口,这才惊觉自己是在他怀里的,在雪山上,他的怀抱也不怎么暖和。 晨光惊呆了。 她没想到在发作的第二天她会从沈润的怀里醒来,因为惊慌,她一下子从他的怀里跳出来,躲到一旁。 她有点尴尬。 因为气味原因和她的本能,身体的驱使让她很渴望去咬沈润一口,但是从她本身的想法来讲,她一点都不想咬沈润。 一个人咬另外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奇怪事,沈润他不是圣子山的人,他无法理解,对这种离奇的事他必定只会感觉到厌恶和排斥,晨光并不想因为这个被厌恶。 她知道在只有嫦曦和沈润两个人时她发作了,只要做血伺人选必是沈润。可这人真的是沈润了,她又有点难过,莫名的觉得委屈。 她扁着嘴唇,大眼睛雾蒙蒙的。 沈润被晨光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她缩在角落里的样子让他莫名其妙,他才要说话,嫦曦从外面进来,含着笑说: “殿下。” 晨光正跪坐在地上,闻声回过头去,露出来一点活力的样子,她灿烂地笑着,黏糊糊地唤了声: “小曦。” 嫦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将她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大事方松了一口气。 “殿下饿了吧,我抓了几只野兔,已经烤好了,殿下穿了衣服就出来。” 晨光点点头。 沈润很规矩,虽然用貂裘将她的身体裹得牢牢的,却没有脱去她的大氅替她穿上衣裳。 沈润站在一旁望着晨光,她只顾着和嫦曦说话,扭着头刻意不理他的样子让他的一股怒火噌地窜了上来。 第五百四十章 妒意 嫦曦得到晨光的回答,转身先出去了。 沈润没有动,他仍旧坐在先前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晨光乖巧地跪坐在地上,用大氅牢牢地包裹住自己的身子。她身上许多伤口在隐隐作痛,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痂,有些地方却还是伤口,她这一次的愈合速度并不好。 这样和沈润面对面地坐着,她感觉有点尴尬。 一直想做的事终于做了,同时她又觉得这是不应该去做的事情,自相矛盾让她有些为难。 她低垂着头,裹紧了衣裳,等待他自行离开。 等了半天沈润也没走,她悄悄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直看着她,又讪讪地垂下头,轻声轻气地道: “小润,我要穿衣服了……” “你穿你的吧。”沈润坐在一旁看着她,淡淡地说。 “可是……” “我都看过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表情温润,带了一点漫不经心。 晨光哑然。 她感觉到他有点生气,她认为这是由于她昨天没控制住强行咬了他,所以他生气了。她有点沮丧,被看到那个样子同时她又感觉有点难堪,她低下头,咬着嘴唇,垂头丧气。 山洞内狭窄,没有多余的能够提供给她单独换衣服的地方。她只好转过身去,在大氅的遮掩下,将手伸进衣服里,悄悄地将裙子系好,又抓起衣裳慢吞吞地穿起来。小心翼翼,此时的她不想露出一点肌肤,白皙的肤色布满血红色的伤痕会因为过于鲜艳狰狞起来,那可不好看,她已经很窘迫了,不想更窘迫。 沈润坐在她身后望着她。 他感觉到了她的小心翼翼。 她平常不是这样的,她平常大大咧咧,在他看来有点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以自我为中心,自负又自在,这样的她突然畏缩起来,让他很不习惯。 同时他也明白,因为她是个美人,所以十分在意容貌,她没有因此歇斯底里,已经够难为她了。 沈润想到这里,心里涌起了一丝怜悯。 “小润……”他一直不说话,晨光感觉到他眼光炯炯,似要将她的脊背烧出一个洞,她脊背发凉,浑身不自在,抿着嘴唇,想要打破沉静般开了口,嗓音娇软,她轻手轻脚地系着衣衫。 “嗯?”他望着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让她为难起来,她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 “下一次的时候……你、离我远些就是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的气味引诱,她想咬他一口已经想了很久了,可是真的将幻想付诸于行动,那感觉并不美妙。她也不是因为咬了他一口,所以觉得愧疚,但她有些难堪,她明白这不是正常的行为,非正常行为被他全程观看,她有点丢脸。更何况,在做这些非正常行为的时候,她的模样可不好看,她不想被他看到不好看的一面,那会让她……狼狈。 她不喜欢狼狈的感觉。 沈润却不知道她的想法,她的话让他感觉自己被排斥了。这算什么?他刚刚献出了自己宝贵的血,她差点咬死他,结果她清醒之后最先对他说的却是这个,她要和他划清界限,让他在她发作时离远点。一点要感谢的意思都没有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冷淡地和他撇清距离,她这是什么意思? 眸光转冷,他很明显地不悦起来。 晨光感觉到了他在压抑的怒气,又沉又冷,那股怒气化为实质,如滚滚的乌云,汹涌在他的头顶。气温骤降,她觉得冷,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之前,给你做这些的,都是谁?”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一丝起伏,不带任何温度。 晨光愣了一下,裹着衣衫软绵绵地转过身,眼神天真。她歪了歪头,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咦?” 装傻时的经典表情。 沈润的眼里闪动着寒光,双唇轻启,冷声问: “之前嫦曦说,他做不了,这是为什么?” “小曦他身体不好,没有办法的。”晨光软声回答,回答得坦率,自然,没有半点掩饰在里面。 沈润不太相信,但没有针对这件事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以前做这些事的,都是司浅吗?” 他今天总算知道了,在做血伺时给她做血伺的人必须是拥有纯阳之血的男人,也就是说,她一直以来发作时都是抱着男人的。在这之前,一直是司浅在她衣衫不整的时候将她搂在怀里,两个人肌肤相贴……沈润不想去想象那个画面,他想的时候心里会冒火。这不是她的错,他在心里想,可是这个事实还是让他觉得恼怒。 “嗯。”晨光诚实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因为她的回答阴沉下来的脸,她抿了一下嘴唇,弱弱地说,“小润,在发作的时候我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那个人不是小浅,那个人很有可能会死掉,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 沈润毫无温度地望着她。 他想起了昨天夜里她紧紧地抓在他衣衫上的手,那便是她的克制吧?她在其他人身上无法克制,却在他身上克制住了,她的意思是说,因为她心里是爱他的,所以才在理智丧失的时候克制住了自己爆发时的野性? 脑海里刚刚闪现出一个“爱”字,沈润就对自己生起气来,这个“爱”字让他觉得他是自己在给自己加戏,他居然玩起了自欺欺人的把戏,就像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女人。 他深深地唾弃这样的自己,可他仍旧介意在她发作时她和司浅之间的肌肤关系,尽管知道这不是她的过错,可他的心里很膈应。 “以后再发作时,不许司浅再碰你。”他用警告的语气沉声说,冰冷的眼神含着怒意。 晨光本来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咬了他,虽然不能说是过错,可心里对他总有点过意不去,然而他得寸进尺,冷冰冰的态度、无理取闹的话语让她感觉到不悦,她直直地看着他,软绵绵地回应说: “小润,如果下一次我发作时你愿意呆在我身边,我可以不碰小浅的。” 第五百四一章 变化的心 沈润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的确,如果今后他不想再让其他男人在她发作时和她肌肤相近,他就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每一次在她发作时都要在她身边,让她咬上一口。 沈润脖子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即使昨天晚上已经被她咬了一口,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更别说让他作为饲养的养料长期饲养她。若说妒意,他的确是有,可让他一直去做这件事,他并不愿意。 他的心里很矛盾。 “你多久发作一次?”他并不想让她看出来他的退却,他淡声问她。 “从前是在月圆的时候,现在就不一定了,没有规律。若是有规律小浅会在的,这一次是突然发作,小浅没有在,所以才用了你。”晨光站起来,一边系着大氅,一边说,这个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常态,有点漫不经心。 她知道沈润肯定不会愿意给她做血伺,尽管他的气味是目前为止最让她感觉诱人的,可是他不会愿意的,他连她发作这件事都无法接受,更别说抑制发作时使用的这种离奇的、超常的方法。 对于他的态度,晨光并不感觉失望,也没有难过,她不太在意。 沈润却将她的漫不经心看成了是一种压抑着的难过,他莫名的愧疚起来。她长长的睫毛垂着,尚苍白的嘴唇浅浅地抿着,黯淡的表情在他看来很像是在泫然欲泣,这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蓦地想起她昨夜时痛苦的样子,沈润感觉到了一阵沉重,呼吸微乱,胸口窒闷。 他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 他心里很矛盾。 他一方面在心里想,这是他的女人,她因为身体的原因时常处在生死边缘,这又不是她的错。她需要他的血,从昨天晚上的情况看来,给她送上一点血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那么为了拯救他女人的性命,作为一个男人,他连一点血都不能给她吗? 这样想着时,受过三十年皇族教育作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心又跳了出来,将他蠢蠢欲动的怜悯一巴掌拍了下去。帝王的血液何其尊贵,帝王的身体更是不可以有损伤的,她只是一个女人,他根本不需要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 沈润深深地陷入了自我矛盾中。 晨光已经穿好了衣服,她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用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的面色忽明忽暗,变幻无常。 沈润沉浸在自相矛盾的世界里,一会儿是他心底深处的柔情跳出来,一会儿冷酷的一面又会腾空跃起,将他的那一丝柔情用力拍飞。 他想的太多,那些想法又是相互对立的,缠绕在一块,让他心乱如麻,他甚至感觉自己就快要分裂成两个了。 “小润,你在想什么?”晨光跪坐在他面前,歪着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软软糯糯地询问道。 他的表情太奇怪了,让晨光很担心是不是自己昨天晚上咬他咬的太狠,把他的脑袋咬出毛病了。 沈润猛地回过神来,他没听到她的呼唤,他是感觉继续沉浸在自相矛盾的世界里太过危险,所以将自己从这些思绪里拔了出来。回过神就看见了晨光近在咫尺的脸,她脸上的伤痕尚未消退,近距离放大在他的眼前,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没说什么,但是下意识后退远离了她。 晨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刻意躲避的动作让她心脏的温度下降了些,她扁起嘴唇,自动离开他,委委屈屈地垂下眼帘。 沈润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错了,他只是因为她突然离得太近被惊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她脸上的伤痕。看她的表情有些难过,他的心里也不太好过,他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抚慰地摸了两下,手触摸上她脸颊上的伤痕,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而后放开手。 “疼吗?”他温柔地问。 晨光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润望着她。 婚事还未谈拢,又多出来了一个血伺的问题,他一个头两个大,有些烦躁。他尚未针对这些事做出决定,也不便对她承诺什么,正考虑要怎么转移话题。 就在这时,嫦曦从外面进来,看了两人一眼,冷淡地道:“殿下,衣服穿好了吗,再不出来,兔肉就烤糊了。” 晨光转头去看嫦曦。 沈润松了一口气,可他不会因为嫦曦进来替他解围就对嫦曦产生好感,他照样看不惯他。 晨光站起身,裹紧大氅走到山洞外。 风夹着碎雪迎面扑来,今日风和日丽,晴朗的雪山上,天空湛蓝一片,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嫦曦在山洞外升起了一堆火,火堆上架了几只正滋滋冒着油脂的烤兔子,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晨光喜欢吃肉,诱人的味道让她愉悦,她欢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嫦曦递给她一只烤兔子。 这时沈润出来跟着坐在了她身旁。 晨光知道嫦曦讨厌沈润,不会主动递给他烤兔子的,她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掏出来少有的一点良心,不想让沈润觉得尴尬,于是她将自己手里的烤兔肉递给了他。 沈润微怔,难得她在吃的上这么大方。 他的心里舒坦了些,沉默地接过来。 嫦曦冷淡地看了沈润一眼,没有说什么,他从火架上取下另外一只烤兔子的,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笑眯了眼,喜滋滋地吃起来。 嫦曦没有吃,他用温柔的眼神望着她,他担忧了一夜,早晨见她好好地醒过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讨厌沈润,但对于沈润的献身,他还是很感激的。他少年时才离开中土,对皇家人的心思有一些了解,知道沈润昨晚是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很艰难的决定。作为龙熙国的皇帝,他能为殿下做到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 嫦曦仍旧不喜欢他,但今天没有挖苦他,嫦曦对他的态度变为不冷不热。 “小润。”晨光吃掉了一只野兔,因为饱了肚子,她心情轻快,笑眯眯地对沈润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 “待会儿晏樱就会追过来,可我现在打不过他,小曦也打不过他。所以待会儿只能由小曦替你挡住其他人,你拦下晏樱。” “你呢?”沈润看着她问。 “我躲起来啊。”晨光笑盈盈地回答。 第五百四二章 从天而降 沈润看着她。 晨光感觉他又要生气了。 她喜欢看他生气时的样子,那会让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可这个时候让他生气是不明智的。 “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留下来会拖你的后腿,万一晏樱抓住了我要挟你,比如让你自杀或者让你和他签订不公平的契约之类的……”她软声软气地解释,突然问了一句,“你会答应么?” “不会。”沈润淡声回答。 晨光点了点头。 “总之我留下来会很碍事。”她认真地强调。 沈润看了她一眼:“晨光,你是不是该对我讲一讲你和晏樱之间的事。” 晨光平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四两拨千斤地说:“小润,不用对他留情面,你若是能杀了他,就杀了他不用客气。” 沈润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我都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回国去却出现在名剑山庄里。”晨光皱了皱眉,嘟起嘴巴,不悦地说。 “你问了,我没有回答。” 晨光鼓起腮帮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想要用眼神让他退让,无奈这一次他不肯退让,执意要她讲出个故事来,她只好妥协了。 “我和晏樱,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和他早晚要死一个。”她说的决绝,冷酷,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如同谈论天气一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沈润目光微凝,他望着她: “我对你和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我想知道你和他究竟是什么仇?” “两看相厌而已。”晨光似笑非笑地回答。 明显的敷衍之词。 沈润从她的脸上收回目光,大概是放弃了。 就在这时,雪地里传来细碎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十来个人穿过云杉林走近,为首的女子正是火舞,她的肩膀上站了一只仿佛秃了的黑色小鸟,那小鸟长得极难看。 “殿下!”火舞见晨光平安无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舞!小舞!”晨光开心地拉起她的手,瞥了小黑鸟一眼,问,“小黑失灵了么?” “是,刚进这片林子的时候小黑一直在打转儿找不到方向,奴婢是跟着血走进来的,走到附近时血蝠散了,奴婢放出小黑,小黑到这附近时才找到路。” 晨光沮丧地叹了口气:“看来这里面真的被布了阵,难怪晏樱不着急一直没有追来,我更希望他是因为蛇毒发作。既然你们找来了,他大概也到了吧。” “你很清楚么。”一声邪肆不羁的笑语传来,声音冷冽,如千年寒冰。 晨光循声抬起头,对面的树顶,一袭冷艳的紫衣映入眼帘,那树枝极脆,他却能轻盈地立在树顶,衣袂飘飘,如谪仙临世,仿佛随时会乘风羽化一般,透着说不出的冷魅。 “你还活着呢?”晨光仰着头看着他。 “毒太轻了。”晏樱低着头望着她,浅笑吟吟,眼中看不出杀意和怒火,他在微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这一次太匆忙,树城的毒蛇就是不如凤冥国的,下一次我会记得带上王蛇为你加大剂量。” “不会有下一次了。”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说。 话音落下,树林里呼啦啦涌进来千名蒙面的士兵,将他们包围。 晨光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少得可怜的十名手下,再看向晏樱手下的千名精兵。 她一脸从容地想,这场面真糟糕。 她向身后瞥了一眼,沈润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清雅高华,独自成画,恍若山巅上不可攀附的冰雪,秀逸与高旷集于一身,雪白的鹤氅,风起飘落,淡雅沁神。 晨光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破坏了那幅画,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柔弱地偎过去,委委屈屈地唤了声: “小润!” 沈润面无表情地盯着晏樱,顺手勾住了晨光的腰。 晏樱面沉如水。 沈润的行为在他看来就是挑衅。 晨光的行为在他看来则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想激怒他,如她所愿,她的轻浮彻底惹怒了他,他怒火中烧。 “杀!”他冷冷地盯着晨光,眼含煞气,咬着牙,狠狠地吐出一个字。 话音落下,千人一涌而上! 与此同时,晏樱跃空而起,如登萍踏水,俯冲而来,改掌为爪,直直地向晨光的肩膀抓去,想要生擒她。 指尖尚未触碰到晨光的肩膀头,便被沈润凌厉地格开,沈润一掌挥去,势如雷霆。晏樱不避不闪,在半空中从容地接下这一掌,两掌相对,罡风四起,玄气汹涌。 火舞趁机将晨光抱到一边去,嫦曦在战事开头时冲开一条路,护卫二人离开战圈,躲避到远处的小山坡上。 晏樱手下的几个武器人士兵紧跟不放,跟着冲上山坡,但因为嫦曦占了先风,站在高处,趁他们向上冲撞攀爬的时候,青花蟒鞭横扫,虎虎生风。 火舞作为晨光的最后一道防护,护卫在晨光身前,在嫦曦与晏樱手下的武器人缠斗时,伺机而动,二人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晨光站在高处,并没有去关注沈润和晏樱的对打,在她看来,他二人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想要决出生死就更难了,尤其是在晏樱体内的毒不一定全部排干净的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了。 她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浓密的云杉林遮挡住了视线,在沈润和晏樱之间爆开的玄气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之后,响亮的军靴踏地声汹涌而来,付礼带领上千名龙熙国的精兵突然闯入云杉林,将晏樱的一众人团团围住。 “杀。”沈润对付礼的到来完全没有意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在付礼率人到来的一刻,他浅声命令,声音不喜不怒,如清风淡云,却隐隐含着阴煞之气。 他并非他外表的霁月清风。 骨子里,他亦是煞气满满的。 龙熙国竟在苍丘国境内还留有上千精兵,这出乎了晏樱的预料,他接到的消息是,龙熙国的使团和凤冥国的使团一样,除了掌权者离队,剩下的所有人都启程回国了。 也就是说,这千名精兵并不是出席五国会时龙熙国带来的那些,而是乔装秘密入境的。 沈润是有备而来。 晏樱冷冷地看着他,杀气腾腾。 他竟然被他摆了一道。 龙熙国从一开始就对苍丘国虎视眈眈,压根就没想在战后初歇时休养生息。 第五百四三章 人质 站在山坡顶端的晨光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猜对了,沈润是带着人来的。 她之前就怀疑他怎么会这么草率,突然自己行动潜入名剑山庄,连付礼都不在。 果然他是有准备的。 先前攻击嫦曦的几个人因为付礼突然带人出现,被迫退下去,转而攻击龙熙国的军队。 晏樱的武器人个个是高手,但龙熙国的军队明显比晏樱手下的这千人数量多,且龙熙国的军队也是精锐,双方打斗在一块,一时看不出究竟是哪一方占了上风。 晏樱一个没留神让沈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他设下了一个圈套,他恼羞成怒,杀气暴涨,凌空跃起,紫色的袍摆上下翻飞,无风自动,迅烈地出招,直逼向沈润的心脏。 沈润不急不躁,从容接招。 两个人在皑皑白雪里缠斗起来,紫衣如风,白袍胜雪,灼灼摄目,美不胜收。 晨光趁机问火舞道:“小九呢?” “按照殿下的吩咐,护送飞霞山庄的三老爷和麒麟庄的孙七公子回去了。待飞霞山庄和麒麟庄知道了朝廷要对付苍丘国的武林,新仇旧恨,一定会揭竿而起,先下手为强,飞霞山庄和麒麟庄乱起来,就等于是苍丘国的整个武林会都乱了,武林乱起来,苍丘国就没好。那三老爷和孙七公子说了,殿下救了他们性命的恩德他们记下了。” 晨光笑了一下,思忖片刻,问:“对了,前天晚上这片林子里还有另外一伙人,你进来时有发觉吗?” 火舞愣了一下,轻声回答:“没有。不过来的时候奴婢等人在西边的悬崖发现了一座陈旧的铁索桥连接着对面的山崖,觉得有点古怪,但因为急着寻找殿下就没往前去。殿下,那座铁索桥对面的山壁上有一个雕刻,雕刻的竟然是咱们凤冥国的羽嘉兽。” 晨光沉默下来。 火舞望着她,因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冒然开口说话。 晨光一言不发,直直地望着正在激烈打斗中的沈润和晏樱,一白一紫,在苍翠的云杉林光芒夺目。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两个人。 “他们两个人,到底想做什么呢?”她自语似的咕哝了句。 火舞微怔,望向她,火舞还以为殿下已经知道了樱王和龙熙帝目的,所以才这么从容,难道殿下不知道么?还是说殿下之前猜错了? “一个一个都想争我想要的东西,真讨厌呢。”晨光扁着嘴唇,如同小孩子想要霸占一个可心的玩具般用任性的不高兴的语气嘟囔,火舞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戾气。 下面的打斗如火如荼。 兵刃相接,血流成河。 就在这时,一声沙哑苍老的嗓音突兀插入厮杀声中,骤然响起: “小妖女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晨光的脸色难看起来。 老东西又叫她“小妖女”。 正在打斗的人们被惊动,处在边缘的苍丘国军队分散开来,果不其然是晏忠,晏忠带着两个人穿过对峙的两军,正对着晨光走来,小人得志的架势让晨光很想把他扔进皇宫里去变成太监,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跟宫里面的红人太监出奇的相像。 晏忠的手里擒着一个人,是司九。 晨光眸光转冷,冷如冰霜。 司九苍白的衣裙上沾着鲜红的血,她垂着头,如一根煮过了头的面条,软塌塌地垂着,了无生气,一头乌黑的长发遮盖住脸,比平常时更像女鬼。 她是被晏忠拖来的,那模样都看不出她是不是还活着。 晨光的心里泛冷。 如果是平常的小九,是不会被抓住的,就算不幸被抓住了,也不会这样软塌塌的像死了一样。 晨光意识到,那是因为司九的玄力突然没了。 武器人失去了玄力,这是走向衰亡的前兆。 有那么一瞬间,晨光不会了呼吸。 晏忠一脸快意,挟持着司九,大声道:“小妖女快束手就擒,否则别怪老夫对她不客气,收拾一个丫头,老夫可有的是法子,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这人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都像宫里的总管太监,晨光很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阉过了。 另一边,正和沈润打斗的晏樱眸光微闪,也不再恋战,袍袖一挥,玄气如虹。 沈润凝眉接下,双方各自后退散步,晏樱的手下即是默契,见状也收了手,纷纷聚到晏樱身旁,护卫在晏樱周围。 龙熙国军队亦然,付礼率领众人立刻护卫在沈润身侧。 只有晨光这边最寒酸,手底下的十个武器人因为受到围攻,虽然性命没有威胁,可身上多少受了点皮肉伤,围护在晨光身旁,因为人数过少,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晏忠挟持着司九向晏樱身旁靠拢。 晏樱瞥了司九一眼,似对晏忠的行为很满意,眼望着晨光,含着笑说道: “差一点就让她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她带着的那两个人如何了?” “回主子,全都杀了。”晏忠带着快意说,晨光越不高兴他就越高兴,他对晨光就像对天敌一样,打从心眼里厌恶她,说的狠一点,哪怕自家主子纳一个妓女为妾只要不动真情他都不反对,可是就这个小妖女不行,这个小妖女是主子的绊脚石,主子的绊脚石就应该全部去死。 晏樱微微一笑,他望向晨光,语气慵懒地说: “小猫儿,你好算计,知道飞霞山庄和名剑山庄历来不和睦,飞霞山庄又带着谋算而来,你派人故意给飞霞山庄递消息,说名剑山庄设陷阱害大老爷和二老爷,让飞霞山庄正好有借口打过来,我这边为了平息事端,不得不以朝廷的名义出面,飞霞山庄虽因此撤退,却也心生疑窦。本来有朝廷出面,即使他们过后知道了自家人死在寻宝途中也只能咽下这个亏,可你送走了活口,你趁乱让人救走飞霞山庄的三老爷和麒麟庄的孙少爷,让他们承你的情,相信你的挑唆,回去后让武林中人以为朝廷要对武林展开清剿,并将武林中人全部作为材料,用于武器人军队的制造上,这样他们就会在朝廷剿灭他们之前先一步动手,在苍丘国内制造动乱。你真是打得好算盘,明明是被我引来的,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了这么多盘算,你真是可人儿啊!” 第五百四四章 翻盘 晨光想,他这话并不是在夸她。 这一次很仓促,也是因为仓促导致她的算计出了一些漏洞,被他看穿了。被看穿就等于白费力气,晨光想到自己费了许多力气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尽管明白有自己思虑不周的因素在里面,可她还是有点生气。 她气鼓鼓地瞪着晏樱瞧,像一只充了气的河豚鱼。 晏樱对着她莞尔轻笑,瞥一眼了生死不明的司九,嗓音和煦: “她看上去快不行了,你若是想要她活命,就乖乖地跟我走,只要你肯听话,你之前对我的调皮我可以不计较,晨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我生气。” 他像对待小孩子似的,以教训的口吻加以斥责,明明是攸关生死,到了他的嘴里却变成了只是因为她调皮捣蛋的一件小事。他包容而不失严厉,带着管束的意味,然这其中又暗含了随时会压来的骤雨风暴般的威胁。 沈润带着人立在一旁,沉默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尽管他在望着晨光,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可他没有要参与的意思。 晨光望着晏樱,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模样天真无邪。她专注地凝了他一会儿,突然启口,嗓音甜腻娇糯。 “晏樱,”她用柔似水的腔调唤他,眼神乖巧,纯真无害,“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血行逆施,经脉软化无力,凛寒之气冲撞心脏,心脏突然就有一种快要裂开的感觉?”她用湿漉漉仿佛初生幼猫的眼神望着他,带着纯洁的怜悯之意,小小的嘴唇无辜地扁着,担忧又伤感地问。 随着她关切的话语说出,晏樱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随着她话语的深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她话音落下之后,他苍白的脸逐渐转青,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黑气。 晨光最后的话语落下,过了三息的工夫,晏樱突然噗地喷出一口血,泛着黑色的血液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晏樱手下的武器人们冷漠如常,流砂和晏忠却心中大骇,惊慌失措,眼看着主子奔出一口毒血之后身躯微摇,流砂急忙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沈润这边同样没有准备,面露错愕。 晏樱推开流砂,面色凶厉,眼光阴鸷,他冷冷地看向晨光那张天真、无辜又幼弱的脸庞,怒极,怒极反笑: “你发钗上的、不是青蛇毒……”他的气力开始减弱,头晕目眩,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仿佛要吃了她似的,凶狠地说。 晨光嫣然一笑:“你真傻,既然想毒死你,我必是花了心思的,既然花了心思,又怎么可能会用普通的由郎中开几贴药就能治好的青蛇毒?” 晏樱狠毒地看着她,他的心里已经说不上是该佩服她还是该憎恨她。 “这是、王蛇的毒液……” 凤冥国盛产毒蛇,王蛇是其中一种,王蛇是凤冥国中罕见的生活在水里的毒蛇,因为脑袋上的肉瘤像王冠,俗称“王蛇”。 王蛇罕见,便是凤冥国的巫医都易将王蛇的蛇毒和普通的麻痹型蛇毒混淆,更何况是从没见过王蛇的苍丘国大夫。晏樱少年时听晨光讲过,可他早就忘了,他压根就没想到在他趁她晕倒时搜遍她全身之后,她居然还会有蛇毒,居然还是王蛇的毒液,很显然这是有预谋的。 王蛇毒发很慢,中毒初期除了伤口麻痹,几乎没有其他症状,在此时清除毒液服,用对症的解药,便会好转,前提时,解药对症。 错误的治疗会导致毒液在体内的残留,当中毒者以为毒液被清除了,可以开始使用玄力了时,发动玄力催动毒液在体内运行会加快毒液腐蚀毁坏血液的制造和流通功能,造成身体内部大出血。 “人家刚刚都对你说了‘王蛇’,你不好好听人家讲话。”晨光扁着嘴唇娇嗔。 晏樱怒极,瞋目切齿。 他之前都看出来了她在发钗上喂毒,却看错了毒液的种类。不,是他大意了,他忘了以她的为人,她将喂毒的事做得那样刁钻,又怎么可能会使用普通的青蛇毒,以为她匆忙前来毫无准备会出漏洞是理所当然的他太想当然了,他低估了她的狠毒。 他阴厉地望着她。 “这一次没死成真是便宜你了。”晨光遗憾地说,接着,她冲着他粲然一笑,“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小妖女,解药交出来!”晏忠睚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晨光,眼珠子瞪成了一对牛铃铛,心中恼恨,他恨不得将晨光生吞活剥了,他高声嚷嚷道。 “老东西闭嘴!”晨光阴着脸尖声喝道,“你再嚷嚷一个字,我就把你主子装进腌菜坛子里让他烂成泔水!” 晏忠气急败坏,恨恨地瞪着她,却不得不闭上嘴。 “我会先给你一颗抑制蛇毒的解药,等我们离了岳阳府,我会在昆城的衙门留下解药,你派人去取就是了。” 晏忠张了嘴巴,本来想要警告自家主子不能相信这个妖女,这个妖女一定会使诈,可张开嘴巴时突然想起了先前妖女的威胁,解药最要紧,他慌忙闭上嘴巴。 晏樱看着晨光,面沉如水。因为之前和沈润交手催动了大量的玄力,他体内的毒性催发得很快,已经开始侵蚀他的血脉,他强忍住因为血液被腐坏造成的血气冲撞、血流翻涌。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交出解药?”他咬着牙根,愤恨交织,冷冷地瞪着她质问道。 晨光手一摊,用爱怜的眸光柔情洋溢地望着他,软声道: “小樱,你是想要我帮你准备一个腌菜坛子照顾你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所以你才这么问的,对不对?” 晏樱沉默地望着她,眼光阴鸷森冷,如锁定了猎物的雪鹰。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决定权在她的手里,他若想活命,就要照她说的做,即使心存怀疑,也要照做,因为他是处于被动的那一个。 本来是一场胜券在握的谋划,却被她在最后时刻翻盘,走向变得一塌糊涂,已经走进了死胡同里。 晏樱的心里汹涌着怒火。 第五百四五章 美丽的毒蝎子 他神情冷酷,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他冷冷地看着晨光。 他千防万防,甚至趁她昏迷时搜遍了她全身,连她自身佩戴的首饰都没有放过,全部搜走了,可他依旧被她算计了去。 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被她算计了,她是明知道他对她怀有目的还跟着他上山的。他承认,他的确在带走她之后欺骗了她,可在她跟他走了以后,她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欺骗他。 在祭台上,她因为身体原因没能亲手杀掉他,于是在失败之前,她又使出了一记杀招,那个时候,晏樱以为她是走投无路黔驴技穷,她居然泄愤似的动了那么幼稚的一招,非要害,毒也很普通,那个时候他还想笑她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 他不相信她会在那么突然的危机下有能耐翻盘。 是他大意了。 流砂等人焦虑地望着他。 晏樱不动声色,他瞥了司九一眼,淡淡地对晨光道: “我会派人将她先一步押往昆城,在那里一手交人一手交解药,你别想耍花样。” 晨光弯着嘴唇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三息的工夫。 嫦曦扬手,一枚通红的药丸抛向晏樱。 晏樱抬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流砂带路!”晨光脆生生地命令。 流砂凝着眉,看了晏樱一眼。 晏樱正望着晨光,他盯着她,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 他身后的军队在他无声的命令下安静地退开,从中间让开一条路。 流砂满心不甘,他转身,在前方带路。 沈润率领龙熙国禁卫队顺着对方让开的路,在对方的不甘和恼恨里从容撤退,晨光自然是跟着他们的。 嫦曦皮笑肉不笑地瞥了晏樱一眼,抱起晨光,混进龙熙国的军队里,凤冥国的十名武器人断后。 一行人在苍丘国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云杉林。 本来好好的一副牌,却在最后关头被晏樱打烂了。 他冷沉着一张脸,也不知是因为蛇毒发作还是因为急怒攻心,在那伙人走后,他又一次奔出一口毒血。 “主子!主子!”晏忠惊慌失措,连忙说,“主子快先服解药!服解药!”他心痛、恼怒又不甘,险些老泪纵横,他用哀怨的语气对着晏樱说,“那个小妖女恶毒得很,都这样了,主子还对她抱有幻想,还想留下她!这种小妖女祸国殃民可不能留,她对主子的大业没有好处全是恶处,偏偏主子被她迷昏了头不肯听老奴劝说,现在好了,主子好不容易筹谋的这一切,一眨眼就被她破坏了……” “住口!”晏樱吃了个哑巴亏,本就恼怒,晏忠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啰嗦个没完,他怒血翻涌,气急败坏,冷厉地喝了一声,杀气腾腾。 晏忠吓了一跳,见他脸色不虞,讪讪地闭了嘴,不敢再言。 晏樱的脸色很难看。 …… 沈润率领龙熙国军队顺利走出云杉林,平安地下了山。 晨光等人跟在后面,沈润在前面开路,也没有等她。 付礼跟在沈润身旁,一直是心事重重的表情,在顺利下山之后,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他突然对着沈润小声道: “陛下,凤主殿下她,心机太深……陛下、还是多防备她为妙!” 沈润面冷如霜。 这话还用听他来说,他就算不说,沈润心里也一清二楚。晨光她可不是“心机太深”,而是“深得可怕”。不管她当初抱着什么目的在明知道晏樱是欺骗她的情况下顺从地跟着晏樱上了山,但毋庸置疑,晨光从一开始就动了最后要杀掉晏樱的念头。 她不仅动了念头,还在弄明白了晏樱操纵名剑山庄演的那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之后,随机应变给了晏樱的算计一记重创。晏樱也是了解她,在发现之后,见招拆招没有让她得逞,可晏樱还是在棋局终局时被翻了盘。 晨光这个女人,她是真的从头谋算到脚,即使她拥有可以在全盛时毫不费力杀掉晏樱的强大玄力,可她依旧谨慎缜密,没有盲目自负,她先用他消耗掉晏樱的玄力,再由她亲自出手截杀,这还不算,为了防止可能性极小的变故,她甚至在她的发钗上布下了一计补充的阴招。 如果在前两招之后她获胜了,顺利达成目的,那么她最后的这个小阴招就会像小聪明一样,让知道的人想发笑。可那可能性极小的变化还真就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因为晏樱的催化提前发作,沈润没有想到,他想在当时就连晏樱也是突发奇想走了那一步歪棋。 假若之前晨光毫无准备,这一步歪棋便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然而她准备了,她那看似不起眼的小阴招成为了最关键的一步,并且是致命的。她修补了她谋划内的漏洞,她的筹谋竟然天衣无缝。 沈润沉下脸。 他突然觉得自己跟着她跳下悬崖的行为蠢透了,在刚才之前,他一直以为他是拯救她的人,尽管她跳崖时揣着把握不会死,可那个时候他以为她是狼狈退战的。现在想来,她的确是退战了,不过不是狼狈的。即使没有他带来的这些人,她也能安全地撤退,只要拿解药交换就行了。 沈润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晏樱身边的管家会一脸天怒人怨地骂晨光是“小妖女”,她是真妖孽,制乱无穷! 沈润突然很想知道,晨光和晏樱从前的感情有多深厚,又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人恨男人恨到产生杀念,这样的女人他见多了,可是没有一个会像她这样,一会笑眯眯地撒娇,好像两人多亲热似的,一会又风轻云淡地不死不休,看不出有多恼恨,出手却狠辣无比。 她真是一个妙人儿,心思缜密,敏慧果断,又心狠手毒,和她在一起,比在枕头里养一只毒蝎子还要刺激。 美貌果然重要,沈润想,即使明知道那是只毒蝎子,可因为是一只美丽的毒蝎子,虽然有毒,却还是让人欲罢不能。 山下留守的龙熙国近卫早就备好了马匹,上马之后,沈润弯下腰身,将后走过来的那只“美丽的毒蝎子”抱了起来,放到身前的马背上。 晨光侧骑在马上,瞥了一眼马下的流砂,突然开口,一副想找茬骂人的样子,尖声尖气地道: “你回去告诉晏忠那老不死的,叫他小心点,下次再遇见他,我一定拧了他的脑袋做肥料!你要是害怕不敢告诉他,我就把你抓去做肥料!” 第五百四六章 追问 流砂低着头,本不想回应,无奈晨光死死地盯着他,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应了一句: “是。” 晨光满意了,撇着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对沈润笑道: “走吧。” 沈润看了她一眼,下令出发。 龙熙国军队得令,浩浩荡荡地出发,向远处奔去。 在出了树城后,队伍化整为零,分别从不同方向回龙熙国。沈润走的归国路线上只留下五个人在前开路,五个人跟随断后,留在沈润身边的只有付礼一人。 沈润带着晨光骑马,可都出了树城了,他却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晨光无聊得差点在颠簸中睡着了。等她从昏昏欲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绷着脸,一言不发,和之前没有两样,好像假人一样。她扁起嘴唇,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下巴,以哀怨的口吻软软糯糯地说: “小润,你的胡茬比十九岁的时候多了好多。” 沈润觉得她这是在变着法地提醒他他已经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华清靡的美郎君了,他明明还没到三十岁。 他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 “你跟我回国么?”他问。 “不行,我要回凤冥国去。”晨光虽然很高兴他终于肯跟她说话了,可该拒绝的还是要拒绝。 “跟我回国!”他用强硬的语气换了一种方式又说了一遍。 “要是没要紧事,去龙熙国倒是没什么,可我急着回去,凤冥国有事。” “什么事?” “家门不幸,要清理一下。” 沈润听了大概就猜到了她这么说的意思,她的家族差不多都被她清理光了,只剩下那么两位。 “你的三哥,他到现在还没娶妻吧?”他突然问了一句。 “没有。我让他自己娶一个,说过几次了,他也不放在心上,他的婚事凤冥国也议论个不停,说什么的都有,他自己倒是不在乎。” 沈润挑了一下眉。 “你干吗突然问他的婚事?”晨光疑惑地问。 “没什么。”沈润淡淡地回答,顿了顿,又冷笑着补充了句,“你们司家,是不是在沙漠里憋久了,疯子一个接着一个,都疯了。” 晨光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皱了皱眉,不高兴地对他说: “你不是在骂我就算了,你要是在拐着弯的骂我,我会打你的。” 沈润低头瞥了她一眼,直接无视了她的话:“你的弟弟,不小了吧?” “嗯,不小了、吧。”他突然提起司玉坤,晨光愣了一下,摸着下巴仔细想了一会儿,却没想起来,“几岁了来着?” “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沈润问,“圈禁他一辈子吗?” “他只是一个孩子,他的命运并不在我的手里,而是在他自己手里。” 沈润看了她一眼:“是么?”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的哥哥弟弟感兴趣了,你之前从不问这些的?” “我看你和司玉瑾之间并不好,你叫他‘三哥哥’倒是很起劲么。” “我觉得我和他很要好啊,刚回宫那会儿哥哥姐姐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他以前对你很好?”沈润好奇地问。 “他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在别人欺负我时能冷淡地路过连看一眼都不会的人。” 沈润哑然,想了想问:“其他人看见时会上来帮你?” “不,会一块来欺负我。” 沈润哭笑不得:“敢欺负你的人也是有勇气。” “欺负人很好玩的,我也喜欢欺负人玩,尤其是欺负那些想欺负我的人,将那些人前后的表情对比,蠢得真的好好笑。”她笑出声来。 “他从前那么冷漠待你,你现在还肯叫他‘三哥哥’。”这是沈润不能理解的地方。 “称呼而已,我只是喜欢“三哥哥”这几个字,我父皇那样对我,我还不是照样叫他‘父皇’,我是叫着‘父皇’送他下地狱的。”她双手捧着腮,嘻嘻哈哈地说。 沈润盯着她乌黑的后脑勺:“这些话对我说说也就算了,别对别人说,别人会把你传成是无君无父心狠手毒的疯子。” “是你问我我才回答的。”晨光扭过头来,不高兴地道,“我的确不怎么正常,我也不在意这些不正常,可‘疯’这个字只能我说自己,会显得我很坦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变成骂人了,你骂我我会打你的。”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晨光瞪着他,沈润最终妥协了: “好,我会注意的。” 晨光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你家里的事我们说完了,现在是不是该说一说你和你那个两小无猜的……竹马?”“情郎”这两个字他是绝不会出口的,单是“竹马”这两个字就够他咬牙了。 他前面铺垫了一大堆,原来是为了问这个。 “‘两小无猜’这个词不符合我和他之间,再说我都快把他毒死了,你还揪着这个吃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为什么要他死?”沈润没有因为晨光的话就将这个话题避开,他反而继续追问起来,没有带个人的情绪,语气平淡地问,“如果经过这次之后你要他死,那么他欺骗了你就是你要这么做的原因,可你分明是带着要毒死他的念头自己走进他的陷阱的,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恨么,完全看不出来你在恨他,过去在龙熙国时因为你太平静,我甚至以为你们是在龙熙国认识的。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是顺着她的话问下来的,将他的这么多话平铺直白了,他其实是在问她,与晏樱的针锋相对究竟是公仇还是私怨,如果是公仇,那就是带着背景的而不是她和晏樱的个人恩怨,假若是这个,感兴趣的是龙熙国。晏樱是这两年才开始摄政的,一旦她向他交代了她和晏樱过去的恩怨,他也许能从她的话里发现到一些晏樱不为人知的底细,以及在晏樱摄政之前他和她之间有着怎样背景复杂的仇恨。 如果是私怨,那就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恩怨了,这个私怨从沈润的个人角度,就算他说他不想知道,内心底他还是想知道的。 第五百四七章 她的可怜 “你和我在一起,为什么非要提另外一个人,还是一个会让心情变糟糕的人?” 沈润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她: “你真的喜欢我么?” “喜欢啊。”晨光说,顿了顿,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问,“我若说‘不喜欢’,我可以和别人走吗?” 沈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低声说: “你真那么做了,我就杀了你。” 不是威胁语气的威胁。 晨光弯起嘴唇笑起来:“你杀不了我的。” “那就同归于尽吧。” 晨光忍俊不禁,噗地笑了:“真同归于尽了,龙熙国怎么办?天下怎么办?” 沈润的目光带上了温度,是一丝逐渐变得能够灼人的热度,他直直地望着她: “我都死了,还管那么多?” 晨光觉得他的这两句回答完全是没有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脱口而出的,可她还是想笑,因为他的回答很有趣。 沈润突然发现话题居然被她岔开了,这让他有点不愉快:“被你绕过去了。你和晏樱之间究竟是国仇家恨,还是个人情怨?” 对于他的不依不饶,晨光感到无奈,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打算改变话题,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告诉你就是了,其实是因为他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和别的女人跑了,音讯全无,这是对我羞辱,我无法接受,所以他必须死。” “所以,这是属于个人情怨了?可我完全看不出来你多喜欢他,也完全看不出来你多恨他,反倒是你……我这么说你大概会生气,你的行为就像一个到处骗婚的骗子。” “我要生气了!”晨光瞪着他,不高兴地说,“我哪有到处骗婚,我只和你一个人订过婚约。” “真的?”沈润怀疑地问。 “假的。”晨光回答。 沈润阴沉地看着她。 晨光扑哧一笑:“真的,真的。” “你再敢骗我我真的会杀了你。”他停顿了片刻,突然盯着她转动的后脑勺,沉声说了一句,声线虽算不上冰冷,可仔细品味,却有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在里面。 晨光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被两道冰锥一样的目光刺了一下,她笑了一声,扁着小嘴说: “我才没有骗你,我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不像别的姑娘喜欢你喜欢的那么明显罢了,我是我,我有我的方法,我不是别的姑娘,也变不成别的姑娘,你就认命吧。” “你的方法是什么?”沈润问。 晨光又扭过头来看着他,笑嘻嘻地道: “我肯待在你身边和你一块玩,这就是我喜欢你的证明啊,无意义的人我是不会理睬的,讨厌的人我会直接杀了他。” 能够笑着将充满了杀意和威胁的话说出来,真是疯了,会因此而有一瞬沉迷的人,更是疯了。 晨光又转回头去,望着前方大道,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慢慢地说: “我的身子很弱,小的时候更弱,这样的身体比起平常的人更难承受激烈的感情波动,喜怒、悲哀、忧伤、恐惧、仇恨、憎恶,这些会消耗身体的感情我不太会有,即使偶尔也会产生一些,我也会努力克制,不会让这些感情过度地消耗我的身体,比起期待经历这些常人都会拥有的情感,我更希望自己能活的长久一点。况且我是在每一天都要经历生和死的地方长大的,原本就比普通的人更冷静一些。我已经很努力在笑了。” 她的嗓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浅浅的哀怨,和淡淡的凄凉,让沈润的心忽然如被刀绞了一下,产生了一瞬的疼痛。明明前一刻还是他的心里还是各种狐疑,希望能从她的嘴里探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是这一刻,他又变得怜悯心疼起来,甚至觉得之前的自己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居然那样追问她,结果把她追问的伤心起来了。 他的心里有点愧疚,她坐在他身前,寂寞地垂着头,明明离她很近,看上去却孤零零的,有点可怜。他望着瘦瘦小小的肩膀,他想起了这双瘦弱的双肩上究竟要负担起多少沉重,他心里因为她需要负担的沉重跟着一块沉重难过起来,他觉得她可怜招人心疼,他突然很想疼爱她,他忍不住伸出双手,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她,将她搂在怀里。 晨光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十分乖巧。 在这一刻,沈润心中的爱怜如被她打开了闸门,似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他的心在发软。 晨光靠在他的胸膛上,依旧垂着头,她低着眼帘,望着手里捏着的一只小蝴蝶。刚才在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只蝴蝶突然从旁边的树林里飞过出来,落在马头上,她高兴地把它抓住了。这只蝴蝶十分漂亮,可惜脑袋有点笨,一下子就被她给抓住了。 …… 行程很顺利。 到达昆城时,一手交解药一手换司九。 司九虽然脸色苍白,精神却还好,没有奄奄一息。 她和晏樱这一回都没有耍花招,她没有更换解药,他也没有扣住司九或者派人追杀他们。决胜负的最佳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对方对己方来说都是穷寇,追杀穷寇好处不大,反而容易将自己陷在里面。 离开昆城之后,一路快赶,反正天气炎热,夜宿山林也不会生病。 在昆城郊外的山林里宿夜时,见晨光终于得了空,司九飘了过来,跪下来,低声请罪道: “殿下,是奴婢坏了殿下的计划,还让殿下受了晏樱威胁,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 沈润正在远处和付礼说话,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望过来。 晨光正趴在火舞怀里吃肉干,看了司九一眼,淡声说: “这一回是我没筹划周全,你做的很好,起来吧。” 司九愣了一下:“殿下……” “你的身子,能好好地回凤冥国么?”晨光小声问。 司九急忙道:“回殿下,奴婢不要紧,奴婢只是、只是……”司九平常连话都怎么说,自然不会撒谎,磕磕巴巴地“可是”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样的谎言才能让人相信。 “雪山那边太冷,出来又湿热,两边一激,你水土不服了吧?”晨光顺着她的话。 “是,是。”司九一叠声地回答,“那时候奴婢水土不服,现在不打紧了。” 司九的语气从来就没有想今天这样快过。 晨光点点头:“你去歇歇吧,这会儿多养养,再过一阵子,行程要更快了。 “是。”司九应下。 第五百四八章 突然的游玩邀请 司九回答完依旧忐忑,但见晨光不再说话,她想了想,退到一边去,呆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蜡人和刻刀,默默地雕刻起来。 沈润收回视线,低声交代了几句,付礼点头应下。沈润转身,走回到晨光身旁,坐下来问: “身子好些了?” 刚从发作中缓过来,她本应该进入沉睡,可由于许多变故,他们现在只能赶路。 晨光含笑点了点头。 沈润借着篝火的光线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见没有大变化,稍稍放心。 晨光扭过头,对给她当靠枕的火舞轻声说: “我想喝水。” 火舞立刻从腰间取下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小杯子,拧开水囊,倒了半杯水,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完,忽然对沈润笑说: “小润,等后天进入东安府会路过四清山,四清山的四清寺里有一棵千年红豆树王,我们看完了那棵红豆树再走吧。” 沈润愣了一下,难得她会在急着赶路的时候对他说想要去玩,还只是为了去看一棵树,他很惊讶,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起了玩心。 他一脸狐疑,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她,她的要求可以让两个人呆得更久一点。 他点点头,答应了。 …… 因为要去四清寺,到了四清山的山脚下他们就入住客栈了。沈润的人包下了山脚的一间客栈,为了不引人注目,包下的客栈不大,但里面已经收拾出来了,等到一行人到达客栈时,客栈内清静无人,一应用具全部换成了崭新的。 他们是黄昏时分到达的。 晨光和沈润约定好次日去四清山,之后她上楼来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正坐在妆台前让火舞给她梳头发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从外面轻轻地敲了两下。 “殿下。”是嫦曦的声音。 “进来吧。”晨光捧着腮,盯着梳妆镜道。 嫦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轻轻地带上房门,从怀里取出一封贴了火漆的书信,交给晨光: “司浅派人送来的。” 晨光接过去,慢吞吞地拆开,盯着书信看了一会儿,沉默地交还给嫦曦。 嫦曦一目十行地看完,走到灯旁,将书信在火光上点燃,丢进旁边的香炉里,看着它燃尽。 “真不安分。”晨光托着腮,懒洋洋地道。 嫦曦不甚在意信上的内容,他看了晨光一眼,轻声问: “殿下为何突然要来四清山?” “突然想起来了。”晨光含着笑回答说。 “咦?”嫦曦愣了一下。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火舞为晨光梳好了头发,晨光转过头,笑着对嫦曦说,“没有别的,就是想来看看。” 她忽然决定的行程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她只是随心想要来看看。 “殿下怎么会知道四清山?”嫦曦心中疑惑,这是晨光第一次来苍丘国,她怎么会知道苍丘国东安府的四清山上有一棵千年红豆树王,这种事只会记载在地方志上,本国人都未必全部知道,更何况她的国家是离苍丘国那么远的凤冥国。 “我在画上看见过。”晨光淡声回答。 嫦曦将信将疑。 就在这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嫦曦走过去把门打开。 正敲门的付礼愣了一下,接着有点不平,他在心里想,怎么凤主殿下的房间里总出现男人,这些男人还个个光明正大的,完全没有被发现后的心虚。 “殿下,是付将军。”嫦曦回头,对晨光说。 “什么事?”晨光从后面远远地探出一颗脑袋,问付礼。 “凤主殿下,陛下请殿下下楼去用晚膳。”付礼隔着一个嫦曦,抻着脖子对晨光说。 “知道了。”晨光回答。 付礼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刚看向嫦曦的脸,嫦曦就把房门关上了。 晨光从妆盒里取出耳坠子,戴上。嫦曦关上门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来。 “怎么了?”晨光感觉到他有话想说,她疑惑地询问。 “没什么。”嫦曦摇摇头,微笑道,“殿下明日去四清寺要大半天,寺里的吃食也许不合殿下的胃口,殿下明天想吃什么,我为殿下准备。” 晨光想了想,摇着头笑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准备吧。” “是。”嫦曦含着笑应下。 晨光莞尔一笑,出了门,到楼下去了。 …… 灯火通明的大堂里只坐了沈润一个人,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各色山珍散发着极美的香气。 晨光欢欢喜喜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沈润看了她一眼。 晨光刚坐下就被桌上一锅用小泥炉煨着的野鸡汤吸引了注意,她双眼冒出亮光,对着火舞指了指砂锅,火舞会意,拿起青花瓷小碗,准备给晨光舀汤。 沈润开口,对火舞说:“你先下去吧。” 晨光和火舞俱是一愣,火舞的手停了下来,望向晨光。晨光以为沈润有要紧的话想和她说,虽然很想喝汤,可这次她比较乖,对着火舞点了一下头,火舞领命,放下碗匙退了下去。 晨光将目光从小砂锅上移开,乖巧地坐在沈润面前,等待他开口。 沈润却没有开口,他拿起刚才被火舞端起来的小瓷碗,用瓷勺从砂锅里舀了鸡汤,将瓷碗填至八分满,放到晨光面前,淡声道: “喝吧。” 晨光愣了一下,瞥了汤碗一眼,又望向沈润,狐疑地问:“你想说什么?” 她的话让他愣住了:“我不想说什么。”沈润否认。 居然不是因为有话要说,晨光一边觉得他遣走小舞的行为莫名其妙,一边放放下狐疑的心:“我还以为你叫小舞下去是有话要和我说。” 碗中醇厚的香味飘过来,令人食欲大开,如黄金般色泽的油珠漂浮在雪白的汤汁上,晨光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浅尝一口,浓厚的香气在唇齿间荡漾开来,久久不能散去,吞下去之后,回韵悠长,隐隐的,还带着一股人参的药香,混着野鸡独特的味道,有着一种让人精力充沛的力量。 晨光喜欢前面浓厚醇香的鸡汤味道,却讨厌之后泛起来的苦药味。 第五百四九章 逐渐陷落的心 “这里面放了草药?”她皱着眉问。 “我让人放了山参给你进补。”沈润淡声道。 “我喜欢鸡汤,讨厌山参,再说人参野鸡汤那不是坐月子时才喝的吗?我又不坐月子。” “人参野鸡汤是用来的进补,你身子弱,又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久,多喝一点,今天晚上早些休息。”沈润说着,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她的碗里。 晨光扁起嘴唇,用勺子在汤碗里搅来搅去。 沈润盯着她手里的勺子:“不许搅,快喝了。” “小润,你让小舞走就是为了逼我喝山参汤?”晨光委委屈屈地道。 他只是想偶尔两个人能单独吃一顿饭,火舞就像她的影子一样,出现的此处太频繁,他觉得有点碍眼。 沈润没有回答她。 “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去看一棵树,你又不喜欢树。”他淡声问。 “谁说我不喜欢树,我很喜欢啊。” “喜欢到特地要来看?你是怎么知道四清山上有千年古树的,这种事只有当地的地方志才知道,不是四清山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你第一次来苍丘国怎么就知道四清寺?” “在来的路上你派人去打听四清寺了?”他是因为不相信她,他想要弄先清楚关于四清寺和四清寺上红豆树的事,所以才派人去打听的,如果他真的想和她来玩,他直接就跟着她来了,也不会派人出去打听的那么详细,他做的事情便是所谓的先“知己知彼”。 沈润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过去晨光从不会对他做这样的事产生不满,沈润想,那是因为她和他是处在同一地位的人,他的防备和她的防备是一样的,因为她能够切身了解,所以她不会对他这些下意识的防范行为感到愤怒。 可这一回她似乎不太高兴。 “在离开四清山之前,你跟着我就对了,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说多余的话。”晨光的语气算不上生气,但她也没怎么高兴,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多余的话?”沈润皱了皱眉。 “嗯。” “‘多余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突然的强横让沈润有点不快,他用针对的口吻追问。 晨光扁起嘴唇看着他,她比他还要不愉快: “一男一女单独出游,不该说的话就是多余的话,什么话不该说你还用我告诉你吗,你当年在箬安号称‘第一美男’,什么颜如冠玉、惊才风逸、迷倒少女无数,都是传假的?你花银子买榜了?” 沈润望着她,有点惊奇,他仔细想了一会儿,不太相信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想和我出去游玩,单纯地想和我出去游玩?” “有哪里奇怪吗?”晨光不悦地反问。 太奇怪了,结伴游玩不是没有过,可是单纯地出去游玩……好像从没有过,因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嗯,反正他好不到哪里去。 “不,不奇怪。”沈润违心地回答,莫名地有点高兴,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弧度。 “这一次我们两个人分开,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了,正好路过四清寺,在分开之前,一块去看看那棵红豆树吧。”晨光说。 红豆树,沈润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红豆树,一直以来他只顾着猜测她的目的,完全忽略了是红豆树这件事,红豆树,红豆树,红豆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是相思树,相思树那是结缘树,亦是定情树。 在饭桌上突然想明白这一点的沈润心情突然雀跃起来,变得蠢蠢欲动,一边暗怒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一边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强抿着嘴唇,半笑不笑:“好。”他回答,拿起她的汤碗,又给她盛了半碗参鸡汤。 饭后,沈润将晨光送上楼,来到她的房间前,晨光转过身对他说: “明天早上我们去四清寺。” 沈润噙笑点了点头。 晨光笑笑,打开房门走进去,还没来得及关门,沈润突然一步闯进来,在关上房间门的同时,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按在门板上,他倾身上前,一手撑在她头顶的门板上,另外一只手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向上,托起了她的下巴。 晨光吓了一跳,顺着他抬起她下巴的动作错愕地望向他:“你做什么?” 他凝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的照耀下非常漂亮,如撒了两把碎星,闪动着让人心动的光芒。 他目不转睛地凝着她,嘴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红唇,为她的唇带来一丝细微却难忍的痒意。 她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斥着无措与惊讶,看上去异常纯真。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蠢蠢欲动。 “你说过你喜欢我。”他轻声开口,嗓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引诱和魅惑。 “呃、嗯……”晨光竭力后退,然后背后是门板,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幼猫,弓着背,都快炸毛了。 “既然你喜欢我,我亲亲你你不会拒绝吧?”他那双如同星辰的双眸安静坦白地望着她的眼,里面似藏了无边无际的漩涡,看久了就会被吸进去,再也逃脱不开,他呢喃似的轻轻地问她,他的指尖部分突然剐蹭了她的下唇,微痛的触感让她的身体猛地颤了下。 “我拒……” 拒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俯下头来,含住了她粉红色的嘴唇。 柔软的感觉勉强可以忍受,然而湿湿腻腻的感觉她是一点都不喜欢。 沈润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喜欢,他很快就放开了她,他是忍不住想吻她,可也知道她不喜欢这样,为了避免她气急败坏打他一顿然后取消明天的行程,他赶在她真正发怒之前放开了她。 他的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望着她明亮漆黑的眼眸、粉嫩丰润的嘴唇,她真迷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一处不迷人。 “你没有挣扎。”他含着笑,轻声对她说,深沉、温柔,如同磁石的吸引,让人想要向着他的声音靠近。 “诶?”晨光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 沈润知道刚才的情况再继续下去她一定会挣扎,可是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从一开始就奋力挣扎,将厌恶和排斥表现得十分明显,这对他的心是一种安慰。 沈润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对着她莞尔一笑,俯唇,在她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里。 “做什么?”晨光已经陷入莫名其妙的状态了,她在他怀里仰着脖子狐疑地问。 “嘘,别说多余的话。”他在她的耳畔含着笑轻柔地道。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第五百五十章 难眠 月朗星稀,只闻虫鸣。 晨光睡不着,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火舞知道她没睡着,也没睡,见她坐起来,跟着从床上坐起来,从一旁拿过衫子,披在晨光身上。 “殿下睡不着,奴婢去给殿下煮一碗百合莲子羹?” 晨光摇了摇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火舞见她不说话,便拿起枕边的一把团扇,在她身旁慢慢地扇着风。 晨光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床柱,忽然抬起手,在微干的嘴唇上摩挲了两下,又用力地蹭了蹭,她扑通一声倒回到床上,拉高纱被。 火舞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放下团扇,为她掖了掖被角,跟着躺下来。 晨光仰躺在床上,盯着帐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翻过身,钻进火舞的怀里。 “小舞,给我唱支歌吧。”她在火舞的胸前闷闷地说。 火舞也不意外,她很习惯地伸出手,将殿下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似的,然后她哼起了一支属于凤冥国沙漠民族的古老歌谣。 …… 隔壁的房间里。 沈润站在敞开的窗前,正对着夜空中的月亮放飞一只信鸽,信鸽扑棱着翅膀越飞越远,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隔壁隐隐传来的歌谣声,低沉空灵犹如梵音,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猜想这大概是凤冥国古老的民谣,他听出了那是火舞的声音。 这则民谣让他想起了在这之前他透过一些渠道听说的关于凤冥国的古谈。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没有关窗,静静地听着火舞低声吟唱。 隔壁的歌声逐渐消失,那歌声似带着催眠的魔力,让人如坠雾中,如梦似幻。 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抬起手,用两只指尖轻触了一下丰软的唇。 他的心微乱。 …… 第二日一早,沈润那边准备好马车,晨光换了一身朴素低调的白色衣裙,半遮着面纱,带上嫦曦为她准备的点心,跟着沈润出了门。 出奇的是,晨光这一次谁都没有带,就连火舞她都没有带上。 沈润原本想带几个人,见状将所有随从清退了,只让付礼驾车,他带着晨光上了四清山。 马车缓慢,晨光一上车就开始困倦地打哈欠。 沈润见状,笑着问道:“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么?” 晨光一副想打盹儿的样子,没有回答他。 “昨晚我隐约听见火舞在唱歌,唱的是什么歌,好听是好听,可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是凤冥国民间的歌谣,用的是土语,土语很少有人用了,有些土语我也听不懂。” “那首歌唱的是什么?”沈润感兴趣地问。 晨光不太愿意回答,沈润见状越发好奇,看着她,用眼神追问她。晨光一脸别扭,但还是回答了,回答时的语气有些勉强。 “那是娘亲哄宝宝睡觉时唱的歌。” 沈润愣了一下,噗地笑了。 晨光瞪过去:“你笑什么?” “没有。”沈润笑着摇头,“没什么。” 晨光瞅了他一眼,她感觉他在嘲笑她,她闭上眼睛,不高兴再理他。 沈润含着笑望着她,伸出手指头,在她软绵绵的脸颊上戳了一下,她不动,也不睁眼睛。 他笑笑,不再闹她,待马车上山时,他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面望了一眼。 马车因为山路的颠簸摇晃了一下,正在打盹的晨光因为颠簸,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向旁边歪倒,靠在了沈润的手臂上。 沈润愣了一下,从窗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他微笑起来,没有继续这个姿势,而是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为她在他的怀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然后抱住她。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到半山腰,再往上是在山里开凿的山梯,通向山顶的四清寺,马车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步行,或者换轿子上山。 马车停下的时候晨光就醒了,沈润拉着她下了马车,看向笔直通天的山梯,果断地道: “换轿吧。” “我们走上去吧。”晨光握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 “这么高的山梯,等你走上去山门早关了。” “没关系,我先走几步,等到我走不动了,你就抱我上去。” 沈润被她理直气壮的要求噎得哑口无言,幸好他是练过的,若他是个普通的男人,这么高的山梯,还没抱着她上峰顶他就先去见佛祖了。 在晨光的要求下,两个人步行上山,沈润命付礼跟着马车在半山腰等待,自己和晨光两个人上山。付礼虽然有些担忧,但晨光在他也不敢过多的谏言,老老实实地领命,在山下等候。 晨光牵着沈润的手,高高兴兴地向四清峰攀登去。 四清山在苍丘国来说算不上有名,四清山上的四清寺也只是在当地比较出名,非节非日,前来烧香拜佛的人不多,选择步行的善男信女们年轻人居多,还有比较罕见的,他们在上山途中还遇见了两三对一块前来的小夫妻。 沈润看见了这么多年轻男女,对自己的猜测又多了几分把握,心中莫名的高兴。 晨光突然停了下来。 沈润正高兴,他愣了一下,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我累了。”晨光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她才走了二十级台阶。 晨光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纯真无邪地望着他。 嗯,二十级台阶已经很难为她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抱着她继续攀登四清山高高的石梯。 他蓦地想起在她第一次生辰的时候,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登上了高高的清泉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娇弱又甜美的小姑娘,虽然‘弱’和‘甜’是她装出来的……不过她确实是一个娇弱又甜美的姑娘。 晨光亦回想起来了。 沈润抱着她走上四清峰,一路引来许多异样的目光,可是晨光不在乎,沈润也就没什么好在乎了。 第五百五一章 弄错了 二人行了三刻钟,终于来到四清寺的山门。 沈润停住脚,将晨光放下来。 晨光笑嘻嘻地牵着沈润的手,望向山门上的匾额。 四清寺只是地方寺庙,来上香的多半是当地百姓,四清山这边人口不多,不是特别的节日来祈福的就更少了。 四清寺庙宇不大,建筑朴素,但掩映在层层白云缭绕之中,很有几分仙气,庄重肃穆,人站在山门口就油然而生一股敬服。 四清寺在本地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走进寺内,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贡香味道。 晨光拉着沈润走进去。 四清寺内,青石小道,古木幽幽,水潺鸟鸣。 晨光也不急着去看千年古树,拉着沈润在四清寺内转来转去,从前殿转到后殿,在一座座庙宇间乱转悠,每走到一座庙殿前,就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不进去,也不烧香。 “你不进去拜一拜?”沈润疑惑地问。 “我又不是佛教徒,怎么能乱拜佛?” 沈润这才想起来凤冥国的国教是火教,虽然火教已经被她废除了,可她既然信奉过火教,她就不会轻易改变宗教,不是佛教徒确实没办法随便拜佛祖。 “你想求什么?”沈润问。 晨光摇头:“什么也不求。” “真的?”沈润还以为她这么乱转悠是想求点什么。 “求佛还不如求你有用。”她说,迈开步子,兴致勃勃地向别处走去。 沈润心想,她说的很有道理。 两个人绕到后殿,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大和尚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正在对一个妇人说什么。在那妇人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尽是一些年纪各异的妇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期盼和喜悦。 “是在算命么?”晨光疑惑地问沈润。 沈润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说话的工夫,先前和大和尚说话的妇人站起来,大和尚从桌子底下取了一个纸包递给妇人,妇人笑容满面地道了谢,抱着纸包,径直进了附近一间没挂匾额的菩萨殿。 晨光盯着那鼓鼓囊囊的纸包,大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兴冲冲地问沈润: “算命送点心么?” 沈润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然而晨光已经被点心冲昏了头: “我们也去算算!” 她拉起沈润的手,兴冲冲地奔到队伍的末尾,前面排队的妇人们见她带着一个男子,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沈润一眼,虽然没说什么,却离远了一些。 晨光也不在意,扭着身子,一边排队一边和沈润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待前面排队的人终于领了点心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轮到晨光前面的妇人,那妇人坐在桌前,晨光回过头,这时候才看到大和尚面前的桌上放了一个小迎枕。 她愣了一下,见妇人将手腕放在迎枕上,大和尚掐起指头给她把脉。 晨光一时没反应过来,觉得莫名其妙,她小声问沈润:“这里算命是用把脉吗?” 沈润没有说话,他望着大和尚给前面的那个妇人把脉,面无表情,看上去有点严肃。 晨光满腹狐疑。 大和尚看起来有些寡言,在给妇人把过脉后,他从桌子底下掏了三个纸包交给妇人,低声说: “一日三次,女施主按时服用便可。” 他就说了这一句,妇人却喜极而泣,差一点哭出来,接过纸包千恩万谢。 大和尚果然沉默,面对动人的千恩万谢,他一句话没说,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一日三次?按时服用? 晨光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先前看见纸包以为是点心就冲过来排队了,排队的时候又一直在和沈润说话没注意到周围,等到她感觉到古怪时,已经轮到她了,她一脸茫然。 大和尚冲着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晨光排了太久的队,下意识就坐下了。大和尚又示意她将手放在迎枕上,晨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但因为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就把手放在迎枕上,不经意抬头,却发现沈润正一脸严肃地望着她纤细的手腕。 她愣了一下。 大和尚一言不发,他将两根手指隔着一条帕子切在晨光的脉上,诊了片刻。这应该是一个不善于做表情的人,此时却罕见地皱起了眉,他直截了当地对晨光说: “女施主的身子不成,即使服用贫僧的药也不会见效。” 不成?药?不会见效? 晨光呆了一呆。 她还以为是算命送点心呢。 没有开口的工夫,沈润突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拽起来,带着她离开了。 他一言不发。 二人在离开算命,不,是诊脉的摊子后,路过道旁一座狭窄的观音殿,观音殿离门口只有两步远的距离,一尊菩萨像,菩萨像前面是一个功德箱,前一个诊治的妇人在拜完之后,正往功德箱里塞银子。 晨光停住脚步,她站在门外,望着殿里的菩萨像,那尊菩萨像和别的菩萨像不一样,虽然晨光对佛像并不了解,可她还是看出了不同,这尊菩萨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 她恍然大悟。 原来这里是送子观音殿,刚刚的大和尚是卖生子药的,纸包里的不是点心是药,因为不会直接做买卖,所以付费都是在功德箱里。 不能怪她将药包当成点心包,她没吃过几次药,自然也没见过药包,她见过的最多的纸包便是点心包,当然就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点心包了。 “啊。”她站在送子观音殿外,望着里面的送子观音恍然地发出一声,接着她哧地笑了,含着笑望了沈润一眼。 他早就发现了,可还是让大和尚替她诊了一下。 沈润牵起她的手,他很平静,和之前没有两样,他笑着对她说: “不是去看树么,树在哪儿?” 晨光望着他,莞尔一笑。 …… 四清寺的千年红豆树王长在崖边上,高七八丈,需要十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经过千年的风雨侵蚀,树心已空,却仍旧枝繁叶茂。在繁茂的枝叶上,悬挂了许多红色的同心结,像是被人从下面扔上去的。 沈润和晨光站在树下,仰望着繁茂的树冠。 “怎么挂了这么多同心结?”他问。 晨光含着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封闭的小亭子: “你去那里买一只来。” 沈润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亭子,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晨光笑着点点头,沈润只好按照她的话去了不远处的小亭子。 第五百五二章 相思树 红绳结 沈润走到封闭的小房子前,里边坐了一个年迈的和尚正在售卖祈愿符,这里的祈愿符和别处的祈愿符不一样,是用红绳编制的各种各样的吉祥结,一端系着写有吉利祝福的红纸,另外一端系着一块石头。 老和尚正打哈欠,见有人上门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站起身,笑容可掬地问: “施主想要求什么?” 沈润在摆着祈愿符的条木上扫了一眼,各种符都有,其中同心结结成的同心符最多,同心符系着的红纸上大大的“永结同心”四个字让他想忽视都难,他笑着问: “求什么都行么?” “求什么都行,求财、求寿、求姻缘、求圆满、求阖家和睦,求官运亨通,都准。” “我刚看见那棵红豆树上挂了许多同心结,别的反而少,这是什么缘故?” 老和尚听了他的话就感觉自己推销其他祈愿符的愿望破碎了,这位外乡的客人应该是冲着相思树来的。 “施主应该是没听说过那棵树的传说,传说古时候本地有一个富商家的独女,那姑娘心地仁慈,乐善好施,很受百姓的喜欢。这位姑娘和山里的一个后生相恋,富商嫌男子家穷,非要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官家公子。婚期将近,后生将姑娘劫了出来逃进山里,不想前后都有人追赶,两人就在那个崖上,就是那里,携手跳下去了。数日之后,一棵从前不存在的红豆树忽然出现在崖边,村民们都认为那是那对有情人死后化作吉祥树,纷纷向树祈愿,许多年轻男女更是将那棵树看做是姻缘树,争相前来祈求姻缘。只要将男女的姓名写在同心结上,抛到树上,抛得越高,有情人越长久。如果是夫妻二人一块来,便会保佑这对夫妻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沈润觉得新鲜,他从没干过这种事,虽然老和尚口中的传说在他看来漏洞百出,滑稽可笑,也许是老和尚自己编的,可不得不承认,寓意很美好。 他向后瞥了一眼站在树下正望着树冠的晨光,她是知道这个传说所以带他来的么?她想和他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他不太相信,也不是不相信,而是她一天不退出五国之争,他们就不可能完全坦诚,直到现在他依旧奢望她能够为了他退入后宫,尽管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 她开始希望他们能够和美地在一起了么,他也这样希望。 然而希望只是希望,所以才会将希望写在祈愿符上。 沈润挑了一个同心结,拿起旁边的笔,蘸了墨,在红纸上写下姓名。在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他突然想他该怎么写她的名字,晨光是封号,司晨不是正经名字,他要是写错了名字树神可不会保佑他们。他一边觉得自己这么认真实在可笑,一边又在红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她记载在宗谱上的名字——司雪晨。 那是她的全名。 他掏出银子,老和尚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功德箱,沈润觉得好笑,将银子塞进功德箱里,拎着同心结,转身向着相思树走去。 …… 晨光站在树下,她想起了一则诗谣。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荒芜一片的沙地,少年略带炫耀,用小木棍将一首诗谣工整地写在沙地上,一句一句教蜷坐在沙堆里的小姑娘朗诵。 “红豆是那个红豆吗,做豆馅馒头的红豆?”小姑娘捧着枯瘦苍白的小脸,好奇地问,咽了咽口水。因为咬死了两个长老,母亲罚她不许吃饭,她现在肚子好饿。她又不是真心想咬死那两个人,比起咬人,她更想吃豆馅馒头。 “是相思子,红豆是相思子,传说一位女子因为丈夫死在了边塞,哭死在树下,化为红豆,人们称它为‘相思子’。”少年对她一心想着吃有点不满,板着脸讲解。沙漠里没有豆馅馒头,只有苍丘国才有豆馅馒头,这么想着他也有点想吃。 他好像想家了。 “眼泪化作红豆?好厉害,我的眼泪就变不成红豆,能变成红豆真好,就不用饿肚子了。” 少年知道她饿了,他也没有吃的,他心情复杂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抱怨她道: “谁叫你多管闲事!” 小姑娘不以为然地扁起嘴,装出英雄的模样。 “对了,苍丘国的四清山上有一个千年红豆树王,传说只要将同心结挂在红豆树上,就可以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永结同心,等我们离开圣子山,我就带你去四清山。”少年兴高采烈地说。 小姑娘不认为他们能离开圣子山,她也不太想离开,她只认识圣子山,从未出去过,对外界她的心里有点排斥,她觉得死在死人坑里比逃出去更安全。 但少年很高兴,她不想浇灭他的兴奋。 “那里有豆馅馒头么?”她问。 少年看了她一眼:“大概有吧。” 小姑娘顿时笑开了花。 …… 晨光望着繁茂的树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沈润提着同心结走近,她的脸色有些奇怪,他愣了一下,问: “怎么了?” 晨光摇了摇头,垂下眼帘,默了片刻,抬眼看向他,说: “有时候我觉得若我是个普通姑娘也许会好一点,可实际上我并不想做普通的姑娘。或许我应该死在圣子山里,可真死在里面也不怎么美好。我是真的想活下去么……嗯,我大概是想活下去的……”她的话支离破碎,语无伦次,让人莫名其妙。 沈润看着她。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没关系,我也不懂。”晨光说着,又一次抬起头,望向树顶。 沈润看着她被阳光映照白得几乎透明的侧脸。 “也许你想要逃避点什么,可是你不能逃避,你必须要面对。人都有疲惫的时候,疲惫时的泄气之词都不作准。”他说。 晨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他一会儿,弯唇,嫣然一笑。 “我买回来了。”沈润给她看手里的同心符。 “扔得越高越好对吧?”晨光笑问。 沈润含笑点点头。 “我讨厌‘司雪晨’这个名字。”她注意到了同心结上的名字,不悦地皱起眉。 “你将就一下吧,名字写错了,我就得去和别人双宿双飞了。”他将同心结塞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同心结连带着祈愿的红纸向上一抛。 第五百五三章 认真的道别 “挂的好低。”晨光望着合两人之力抛上去的同心结却挂在了最低矮的那根树枝上,很失望。 沈润看了她一眼。 是她不好,她的胳膊抬不高,力气又弱。 晨光扁起嘴唇。 沈润向周围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足尖轻点,向上跃起,在抓起挂在树枝上的同心结的同时,猛地向上一窜,窜至树顶,将手中的同心结稳稳当当地挂在树顶上。 晨光睁大眼睛,噗地笑了,在沈润平稳落地之后,她笑着说: “你这是作假。” “又没人看见。”沈润笑着说,顿了顿,道,“求神拜佛还不如来求我。” 晨光笑出了声。 二人在千年树王前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经过先前的送子观音殿时,大和尚的摊子前又排了两三个妇人,晨光瞥了一眼,疑惑地咕哝: “这地方这么多生不出娃娃的女人么?” “大部分人应该是为了求子。”沈润说。 “哦。”原来是为了生儿子,晨光点了点头。 沈润拉着她离开了四清寺。 下了四清山,晨光跟着沈润在山脚下的市集逛了一圈,没有找到卖豆馅馒头的店,只有糖酥饼,沈润嫌脏不肯吃,晨光就买了一个,尝了尝,并不怎么好吃。 四清山一日游后,晨光和沈润不能再改变行程去游玩,沈润赶着回龙熙国,晨光也要回凤冥国,行程加紧,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 到达善化县燕来港,此处是两人告别的地方,沈润要走水路离境,晨光则要继续走陆路前行回凤冥国。 夜里的船,船早就准备好了。 晨光在赶路的途中送他,送别他之后,她要继续赶路前行,不会停歇。 漆黑的码头上,漆黑的河水,付礼提着一盏灯站在沈润身后,为码头上照出光亮。 晨光瞥了一眼水中的行船,船头的灯盏随风轻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形同鬼火,让人心里发慌。 沈润身穿一件白色的玉锦长袍,在夜里看起来像是黑色的。 “我走了。”他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低声说。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能说,因为说了,聪明如她他便会对她露出破绽,即使在她面前,或者说正因为是在她面前,他必须无懈可击。 这是他喜欢的女人,他喜欢,可是在面对她时,他不能懈怠。 晨光点点头。 她没什么想说,此次分别,过后大概会发生很多变化,局势、情势左右着他们之间。他们只有在独处时才能够稍微亲密,一旦分开,他仍旧是那个尊贵无比一呼百应的上国皇帝,而她依然是那个夹缝求生野心勃勃的蛮国凤主。 这是她喜欢的男人,她喜欢,也只能到喜欢,这份喜欢并不能驱使她去为这份喜欢做些什么,不能,她也不想。 晨光望着他。 周围很黑,沈润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觉得她大概有点舍不得。 他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无法承诺任何事,这个时候头脑发热地承诺她,过后只会显得他虚伪。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如此,他却觉得这一次道别时的气氛最好,这大概是两人最完美的一次告别。 晨光低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悄悄地拉了拉他的手。 沈润很惊讶,在她握住他手掌的一刻,他的心忽然炽热起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用力一拉,揽进怀里。 晨光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他放开了她。 “我走了。”她笑盈盈地对他说。 沈润点点头。 晨光弯着眉眼,像一朵开得灿烂的花。 这一次,他没有对她说他会去看她,她也没有说,他亦不再提起婚期,虽然他们已经缔结了婚约,昭告了天下。 晨光含着笑转身,走上河岸,登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火舞和司九转身,跟着她上了马车。 沈润站在码头,望着那辆车向前驶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陛下。”付礼轻声提醒。 沈润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上了客船。 …… 马车飞驰在黑夜里。 晨光靠在软绵绵的枕头堆里,沉默着。火舞和司九跪坐在一旁,均垂着头沉默,一个在做针线,一个在刻蜡人。 晨光突然笑了起来,她轻快地说:“这一趟出来真是圆满了,我有和晏樱好好地结束,也有和小润认真地道别。” 火舞和司九同时抬起头,望向她。 晨光粲然一笑:“真想快点回去,我想吃宫里面做的脆皮鸭。” 火舞翻着衣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奴婢做了蜜饯梅子,殿下要吃吗?” 晨光拈起一颗,笑嘻嘻地塞进嘴里,甜中带酸,酸得她的腮帮子有点痛。 …… 凤冥国。 瀚京。 华丽的凤辇从皇宫正门驶入,守卫宫城的禁军纷纷跪下来。 凤辇向南,一直到凤凰宫门口才停下来,司浅、司七、司八、司十正候在御阶下,晨光扶着火舞的手下了马车,四个人跪下来,齐声道: “恭迎殿下回宫。” “起来吧。”一路颠簸晨光有些疲累,没精打采地说了句,眼光落在司十身上,“伤怎么样?” “皮外伤,奴婢是将计就计,不然就没办法给殿下送信了。”司十笑嘻嘻地说。 晨光点了点头,问司浅:“人呢?” “在死牢,余党也终于连根拔起了,朝中还真有几个暗中和他勾结的朝臣,想要和他一起成事,属下就地斩了几个,剩下两个领头的一块关在死牢里,等候殿下发落。” “几个?”晨光挑眉,“蠢材还真不少,居然愿意跟随一个连造反都不敢自己称帝,还要用清君侧营救少帝作为借口的胆小鬼。” 司浅见她还算精神,担忧的心终于放下,松了气的同时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殿下车马劳顿,先休息一下吧。” “嗯,明日一早,提司玉瑾。” “是。” 晨光转身,扶着火舞的手进了凤凰宫。 司七、司八、司九、司十跟着走进去。 司浅目送她进了凤凰宫,回头问嫦曦:“殿下的身子怎么样?” 嫦曦看了他一眼,冷淡地道: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说罢,转身离开了。 司浅心中狐疑,他皱了一下眉。 第五百五四章 失败的反击 拂晓宫。 司玉瑾跪在大殿中央,脸色青白,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地披着,脸上身上挂了不少伤,容颜憔悴,早没有了从前的清俊儒雅。 晨光坐在雕刻着火凤的金椅上,望着他。他垂着头,让他那只漂亮的鹰钩鼻比以往时看起来更加尖厉,凝着阴沉。司玉瑾一直是个阴沉的人,可今天的他比往昔的任何一个时候还要阴沉。 “你有什么要说的?”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开口,问。 司玉瑾手足被铁镣锁着,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沉重的铁链响声。他闻言,蓦地抬起头,望向她,眼光阴鸷。他冷冷一笑,带着压抑到极点就快要爆发的愤怒,一字一顿恨声道: “我能有什么说的?我的一举一动不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么,你布了一张网就是为了让我自投罗网,既如此,你又何必问,你都知道了!” “我的确知道了是你在真正的南越会被清剿之后,假借南越会之名,从军中开始,制造了新的南越会势力,让他们在凤冥国中兴风作浪。可是凭你一个人,如你所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是你没有能力创造南越会的。我就直白地问了,哪一国给了你支持让你在凤冥国兴妖作怪,煽风点火?”晨光单手托腮,歪着脑袋望着他,语气散漫。 司玉瑾瞥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 这是不想配合的意思。 “司玉瑾,你认为我不会对你动刑么?”晨光也不生气,她声色如常,没有一点威胁力,就像是在说一件比谈天气还要日常的事。 司玉瑾嗤地笑了,望着她时眼光阴鸷,他用讽刺的语气说: “你当然会,你怎么可能不会,连你的亲生父亲你都能笑着杀死,还有你的皇兄们,因为你觉得司雪莹阻碍了你的和亲,你让父皇活活将她打死,你铁石心肠,冷血无情,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 晨光看着他激动时声嘶力竭的表情,他一直阴暗冷静谨慎到甚至让人觉得他很胆小,他突然激动起来的样子十分滑稽,晨光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三哥哥,你想做凤冥国的皇帝么?”她浅笑吟吟地问。 在这个时候,她突然问这个,用的又是笑嘻嘻的表情,司玉瑾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这样的她让人极度不适,毛骨悚然。 他恨恨地瞪着她。 晨光唇角的笑意未褪,她慢吞吞地说: “原本我是考虑过在父皇死后由你继位的,凤冥国国力薄弱,又被虎狼觊觎,由一个幼帝继位,我来监国,实在是太惹人注目。由你继位就不一样了,有你在前面给人看着,别国也不会那么快就注意到我。” 司玉瑾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她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后悔了么?别让他发笑了,这个女魔头才不会后悔! “是你的无能让我陷进了凶险里。”接下来,晨光淡淡地说了一句让司玉瑾恨不得立即杀了她的话。 他的眼里燃烧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好似一头被激怒了的凶兽。 他愤恨的眼神让晨光觉得好笑。 “怎么?不服气么?”她嘲笑了一声,“你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你的能耐仅限于在文和殿里和大臣们议议琐碎的文政,在奏章上批上两笔,充当人形的御笔。” 她的轻蔑和嘲讽让司玉瑾怒不可遏,青白的脸一下子涨红,嘴唇不断地翻动着,手紧紧地握着,他的眼中怒火熊熊,嘶吼着: “司雪晨……” “我说过了,我讨厌这个名字。”晨光无视他的怒火,不悦地说。 “你只是一个靠出卖色相赚取利益的贱人!”司玉瑾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你若是能卖出去,现在就不用跪在我面前了。”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司玉瑾因为她的话恨得牙根发麻,他恶毒地瞪着她。 “连为自己造反都不敢,打着营救少帝的幌子,你想做摄政王?都造反了,居然还想操控傀儡当背后的皇帝!应该杀了皇帝取而代之才对,你这个胆小的蠢材!你在怕什么,怕得罪给你提供银钱让你在凤冥国兴风作浪的金主么?你先封锁消息占领瀚京,再将我拦在国外伺机刺杀,让我再也回不来,并将我的死推给苍丘国,这样即使旁人怀疑你,也没办法确定你是主使。这样就可以由你控制幼帝,继续为你的金主办事,木已成舟你的金主也说不出什么,你不是名正言顺的凤冥帝,你的金主就不会对你太防备,他只会暗中派人来监视你和幼帝,你便忍辱负重,阳奉阴违,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反咬一口,我说的可对?” 司玉瑾冷冷地瞪着她,他哑口无言,他筹谋多年的算计,居然被她一语道破,她甚至还没有将他的事全部了解。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在苍丘国时,司十假扮我回国,那时候行刺我的人我知道一共是两批,如果我没有猜错,其中一批是你派去的,你既有心行刺我,为什么又会在假扮我的司十遇刺时挺身相救导致负伤?”晨光不理解地问。 司玉瑾望着她,然后冷淡地将目光从她的眼睛里移开,转过头去,没有回答。 她不理解,他也不能理解。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便将这个不重要的疑问抛开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野心,可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接受别国的支援在凤冥国内建立了伪造的南越会,目的是什么?你的南越会除了为凤冥国增添祸乱,没有任何益处,你搅乱凤冥国,让凤冥国陷入不安和动荡中,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有国本稳固,日后你才有一个稳定的凤冥国可以统治,不是么?” “我从没承认过现在的这个国家是凤冥国,凤冥国里只有凤冥国人,等到南越和北越的那些个杂种全部消失了,凤冥国才是凤冥国!”司玉瑾口吻阴厉,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眼里迸射出火一般凌烈的光芒。 第五百五五章 疯了 他的话晨光明白了,他仍持有当初三国合并时的激进观点,他不接受三族融合,他还是凤冥人至上者,只不过在他还没有能力实施时,他将自己的想法掩藏了,让晨光以为他在治理新凤冥国的过程中眼界开阔,终于想通了,终于接受了。 其实他没有接受。 现在晨光已经不想费力气说服他只凭生产能力低下生育能力低下的凤冥人,凤冥国早晚会因为人口稀缺亡国,他不会听的,他有着一套和晨光截然相反的想法,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也是为什么他欣然接受别国的秘密援助,建立了伪造的南越会,在凤冥国兴风作浪。他要让南越会的名声在凤冥国臭下去,他要彻底毁了南越人的名声,让南越人憎恨自己的同胞,激起凤冥人的愤恨,他期待着凤冥人在被狠狠地欺压后愤起反抗。 晨光含着笑问:“凤冥人没有太多人如你所愿被激怒和南越人发生激烈的冲突,你是不是很失望?” 司玉瑾被戳中了痛处。 他满心愤怒,移开目光,狠狠地斥责道: “一群懦夫!” “不是一群懦夫也不会被赶进沙漠里,都要被干死枯死了,还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连脑袋都不敢往外露一下。”晨光冷嗤道。 司玉瑾面无表情地垂着眼。 她说的是对的,凤冥人就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有血性,没有野心,没有团结心,没有荣耀感,他们只是一群有奶便是娘只要能被喂饱不管对谁都可以俯首称奴的虫子! 晨光感觉到他的不平,大概也猜出了他心里在愤怒什么,她不想说服他,同时觉得很好笑。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没饿过,他是凤冥国的皇子,皇宫内再糟糕,就算他被人欺负饿过肚子,他和那些忍受着贫瘠忍受着病痛忍受着恶劣天气的百姓饿肚子时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凤冥人当然吃饱了就不会想别的,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饥饿了上百年,即使现如今凤冥国依旧比别国贫瘠,可他们已经不用太饿了,不用太饿对他们来说就是幸福的,幸福感已经填满了他们的脑子,他们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他们根本无心去思考别的事情。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着要占领瀚京的?”晨光淡淡地问。 司玉瑾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他冷淡地回答:“你突然要我陪你一块出席五国会,那时候其实你开始怀疑我了吧,你把我带去五国会,就是想看一看我是否和别国的人有来往。” “啊呀,原来你发现了。” 司玉瑾直直地望着她,冷漠地续道: “我原想在你回凤冥国之前还在苍丘国境内时将你杀了,再回凤冥国,没有了你,我可以慢慢筹划。谁知你并没有回国,你竟让司十假扮你,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你看破了我的筹划,还是只是巧合,只好赶着回国,提前动手。” “临时决定提前动手,做的却不错,看来你是早就准备了。”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都不知道瀚京竟还有一支隐匿着的禁军,你也是早有准备,看来你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我。” “不要误会,那支禁军不是为了对付你才准备的,只是碰巧,你还不值得我花费那些精力。” 司玉瑾的双眸在愤怒地颤抖着,从始至终她都在用言语羞辱他,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在宜城时,你夜里私会赤阳国的凌王,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晨光漫声问,不太认真,好像并不在意回答,只是随便问问。 “赤阳帝派了凌王来说服我,要我说服你让凤冥国依附赤阳国。”司玉瑾冷淡地回答,不徐不疾,声线平缓,他很镇定,连一丝因为心慌而产生的波动都没有。 “我还以为他是找你谈南越会的事。”晨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着他的话平声道。 “你想错了。”司玉瑾疏淡地说。 “在暗中支援你的那个人是谁?”晨光问。 司玉瑾看了她一眼,毫无预兆、出人意料地回答了。 “是龙熙帝。”他说。 晨光望着他,眼光极淡,却让人不敢与她相视太久,那一身逐渐泛起的冷冽气息慑人,即使冷漠,也凶厉如猛虎,令人望而生畏。 “我的猜测是赤阳国。临死前在我心里埋下怀疑,你真是死到临头了也不肯放弃呢。”她说。 司玉瑾看着她,用两片苍白的嘴唇莞尔一笑:“是你太相信那个男人了,天下男人皆薄幸,自古帝王多无情,三妹妹,你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呐。” 晨光不以为忤,她镇静地望着他,淡淡地下令道: “廉王司玉瑾,通敌叛国,逼宫谋反,罪无可恕,明日午时,玉晶宫前处斩,其余人等,车裂,文武官观刑。” 即使意料之中,司玉瑾在听到判决后身体仍旧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你真狠心,竟这样平静。”他对她说,声音很轻,不是谴责,也不是憎恨,他的语气过于平淡了。 晨光没有回答他。 “你一直看轻我,从未信任我,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些年,哪怕一刻,我可曾在你的心里停留过?” 晨光看着他,她并不想回答从曾经的兄长口中问出来的这句话。 “押下去。”她淡声吩咐。 两个禁卫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司玉瑾的胳膊,将他拽起来,往宫殿外拖。 在转身的一刻,司玉瑾忽然开口,他没有看她,那个角度可以回头,他却没要回头的意思。 “你不是我的妹妹。”他说。 两个禁卫见殿下没有发令,便不理会他的话,继续往外走,将司玉瑾押了下去。 晨光望着司玉瑾单薄的背影远去。 她很肯定她是司远那个老东西的种。 这人疯了。 她想。 火舞端进来一碗红枣雪耳汤,放到晨光身边的小桌上。 一直站在晨光身侧充当背景的司浅终于动了,他转过身来,轻声说: “殿下,因为司玉瑾下狱,现在朝中的文政都由罗宋和顾尧兼理,殿下要尽快指派人填补司玉瑾的位置,不然奏章就要堆积如山了。” 这是最让晨光头疼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暂时没合适的人,先让他们俩兼理吧。” 第五百五六章 天灾不断身无分文 午后。 文和殿。 没有了司玉瑾,朝务堆积如山。尽管顾尧和罗宋接受任命临时代替司玉瑾处理政务,可他二人没有司玉瑾那么大的权限,重要的奏章还是得由晨光阅过盖印之后才能下发。 于是晨光上午刚处理完司玉瑾的事,下午就被埋进了如山的奏章里。 以往只有调动兵马和动用大笔钱粮的要事才会上报经她处理,普通的如琐碎的文政以及军中一些不重要的庶务,决定权都在司玉瑾手里,这些事务加在一块繁重又枯燥,没了司玉瑾,只能晨光亲力亲为。 罗宋与顾尧带领几个日常参与议事的重臣在外殿将不重要的奏章筛出,分批处理,同时将需要由晨光阅过批复或盖玺的要务奉进内殿,被筛出来的这些数量依旧惊人,晨光跪坐在内殿里,看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眼睛就开始发痛,拿笔的手腕发酸。 她沮丧地扔下御笔,腰肢柔软,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弯折着仰躺在长毛地毯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嫦曦正坐在一旁替她看几个难处理的由地方呈上来的奏章,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笑说: “殿下那样躺着容易伤腰,有哪里酸痛,我替殿下捏一捏?” 晨光不回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棚顶,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于枯燥的事物,她耐心不够。 罗宋迈过门槛,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奏章。 晨光坐起来,恨恨地看着他。 罗宋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个激灵,讪讪地将奏章放下,拿出其中一本,送到晨光面前: “殿下先看看这本,今年从季夏开始直到现在,江州、徽州、湖州三州大旱,大旱伴随着蝗灾,三个州加在一块已经饿死了上千人,三州州牧请求殿下开仓放粮。” “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季夏也是这三个州闹干旱闹蝗灾,那时候也开仓放了粮,对吧?” “是。这三州黄土高地居多,湖泊河水很少,降雨也少,极容易发生大旱,另一方面那里土地坚实,又容易生长蝗虫,干旱蝗灾在这三个州历史悠久。” “就算干旱不易解,三个州的人连一群虫子也灭不了?那又不是单个拿出来会把人生吞了的野兽。常年蝗灾,历史悠久,朝廷的粮库又不是自生粮食的,他们还指望着朝廷每年给他们放粮?” “蝗虫会飞,不易捕捉,况且当地蝗灾悠久,当地人都认为蝗灾是天灾,每次闹灾家家户户就开始供蝗神,连当地的衙门也烧香。” 晨光单手托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倒是想了一招除蝗虫的法子,全民出动把那些蝗虫全部抓起来下锅,吃到它绝种,从此这片土地上再没有那种虫子了,如何?” 罗宋低着脑袋,讪讪地勾着嘴角,可又感觉这不是该赔笑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奉承,他现在好难受。 晨光盯着他,在凤案上用力一拍。 罗宋扑通跪下来:“殿下息怒!” “派个捕蝗使,粮食要放,但这是最后一次,三州州牧,来年秋天前不能把蝗虫吃干净,我就吃了他们!身为地方官,改变不了管辖地的土地和天气只能说他们没用,可连活物、连虫子都灭不干净,一闹灾就哭咧咧地等着朝廷放粮,自己连法子都懒得想,我看他们才是蝗虫!” “是!臣遵旨!”罗宋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等她说完了,赶紧应下,灰溜溜地离了内殿。 晨光扁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又道: “小曦,你给柴少安去个消息,让他改道去江州,和他说,这三州经常干旱,兴修水利也好,改种植耐旱的粮食也好,总之看一看有没有能让当地百姓吃饱饭的法子。实在不成,假如那里真的不适合住人,只有全部迁走了。最好不要这么干,动静太大,国库也没那么多银子。” “殿下放心,会有法子的,原来北越那块地方不也是一样,连稻米都不长,现在不是也靠通贸活下来了,不用自己种植,全靠游商买卖,江州这三州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这就给柴少安去信,让他赶去江州。” 晨光点点头,她懒洋洋地一手捧着脸,用另外一只手在奏章堆里翻捡,拎出一本又一本: “从年初开始,水灾的奏章、泥流的奏章、瘟疫的奏章、病害减产的奏章,还有旱灾和蝗灾,这片国土,不到一年,大灾全齐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以前在沙漠里,除了不长粮食每年都饿死人,可没这么多事。” “在沙漠里沙暴和瘟疫也很厉害,只不过没有水灾和泥流,沙漠中常年干旱,蝗灾倒是没有,可绿洲里的虫子比蝗虫厉害多了。”嫦曦笑吟吟地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将目光落回到奏章上:“每件事都在消耗国库的钱粮,这样下去,等到开战的时候,我岂不是身无分文只有被打的份儿?”她没好气地说,又拎起一本奏章翻开,“这是什么?”她皱了皱眉,“章大傻子的催婚奏章?章二傻子上奏要我和龙熙国解除婚约?我真同情他家老娘,好不容易生出俩儿子,结果是一对傻子!” 嫦曦失笑。 章家两兄弟是去年才上任的言官,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不怕得罪权贵,被晨光提拔一块成为言官,晨光给他二人取了两个绰号——章大傻子和章二傻子。 嫦曦想,这俩人确实不怎么聪明,居然在这个时候给殿下上了催婚和劝说解除婚约的折子。 晨光盯着章丰的奏章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对嫦曦说: “章大傻子不是耿直又顽固么,他居然上奏章要我为凤冥国的江山社稷着想,广招丽人,选秀纳妃。” “现在朝中有不少人都在议论殿下和龙熙国的婚约,倒也不是反对,可许多人都在担心,殿下会因为这桩婚事让凤冥国走进龙熙国的阴影里。像章丰这一小拨人是比较心急的,他们想让殿下招凤冥人做夫婿。” 第五百五七章 小白花少帝 嫦曦不像其他朝臣,他敢对晨光直说,虽然在组织语言时婉转了一些,可意思明确。 凤冥国的大臣们担心晨光会因为和沈润的婚约将凤冥国作为嫁妆拱手让给龙熙国,毕竟在外人眼里晨光是一个女人,女人很容易会被感情迷惑,所以有一小拨特别焦虑的人想出了一个法子,比如章家兄弟,他们劝她悔婚,再选一个或者几个凤冥国的男人成婚,这样有了牵绊,她就不会将整颗心全放在沈润身上。 晨光将奏章随手一扔。 他们想多了,她在凤冥国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怎么可能会为他人作嫁。 嫦曦用余光瞥着她的脸色。 就在这时,大殿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你们大胆,谁敢拦我,我可是皇帝!” 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声:“陛下!陛下!” 叫声响亮,晨光在内殿都听见了。 “怎么回事?”她问。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战战兢兢地道: “殿下,是陛下,陛下在大殿外,想要面见殿下!” 陛下,凤冥国的皇帝,晨光许久未见的弟弟,司玉坤,在司玉瑾造反时被从冷宫里请出来的幌子,之后又被司浅“请”回了冷宫里。 “他是从哪个洞里钻出来的?”晨光皱了皱眉。 嫦曦捏着笔想了想:“狗洞?” 晨光瞅了他一眼,吩咐小太监道:“让陛下进来。” 小太监应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正在外殿议事阅奏章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众臣里三族人都有,除了凤冥人,其他二族人甚至还有没有见过小皇帝的。这位小皇帝大家只是听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凤主的治理下本本分分地处理朝务,因为凤主果断和魄力,他们甚至忘记了凤主上面还有一个皇帝,在他们心里,凤主便是凤冥国的统治者,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名义上的统治者,大家都觉得怪怪的。 司玉坤被放了进来。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容貌是凤冥人的美貌,常年被锁在冷宫中失去自由使他苍白而清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乌黑的长发垂着,秀气的面容有点像女孩子。此刻他的眼中充满了沸腾的憎怒,这些憎怒掩盖了他眼底深处的惊恐,他目不斜视,大跨步冲进内殿,跟随他的只有一个二十出头妆容朴素的侍女。 晨光幽禁了司玉坤,却并没有给他太苛刻的待遇,他就像一个平民家的孩子,住在一栋宫殿里,能走到最远的地方是庭院,不奢侈,但是饿不死。服侍他的只有一个宫女,宫殿大门常年上锁,由两个小太监把守。 司玉坤三步并两步冲到晨光面前,他的眼里颤抖着恐惧,他双拳紧握,重重地喘息了两下,在晨光冷淡的注视下扑通一声跪下来,高声道: “求大皇姐饶三皇兄一条生路!” 春绮早在走过门槛时就悄无声息地跪下了。 晨光盯着司玉坤看了一会儿,冷淡地问: “你凭什么求情?” “大皇姐,就算三皇兄做错了,可三皇兄是我们的兄长,更何况、更何况……总之三皇兄不是真心要造反的!大皇姐饶了三皇兄的性命吧!” 晨光看着他火急火燎、惊惧交错的脸,嘟起了嘴唇,她粲然一笑: “好啊。” 司玉坤刚想再求,猛然反应过来她竟然答应了,狐疑过后又是狂喜: “谢大皇姐!谢大皇姐开恩!”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不像是一个皇帝,真像是一个庶出的、对长姐心怀畏惧、虽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可为了兄弟情义不得不大着胆子前来求情的小可怜。 “只要你肯替他上刑场,我可以饶他一命。”晨光慢吞吞地续道。 正在欣喜磕头的司玉坤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起头,错愕地望着她,颤抖的眼光里写满了恐惧和慌张,片刻之后,他开始发抖。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做不到?那就下去吧。来人,送陛下回宫。春绮服侍陛下不力,自己去刑房领三十板子。” “是。”春绮哆哆嗦嗦地应下。 司玉坤大概没想到自己冲动的言行会连累到春绮,惊恐地看向晨光,又慌乱地回头,内疚恐惧地看了春绮一眼,再回头望向晨光时,他手足无措,比刚刚颤抖得更厉害。 小太监上前来,扶起司玉坤,司玉坤大概是怕到了极点,双腿都不会动了,小太监不得不用力架着他,才能将他扶走。 司玉坤双眼僵直,说不出话来,晨光望着他的背影,都走出去了,他仍旧在发抖。 晨光沉默地看着他。 …… 凤冥国泰昌二年,秋。 廉王司玉瑾于玉晶宫外的广场上被处以斩刑,晨光率文武官站在高台上观刑。 这一次的处刑没有昭告天下,只有朝内知晓,算是不公开处刑。 司玉瑾很平静,没有嚷嚷,也没有反抗,甚至在处刑前都没有回头向晨光的方向憎恨地望一眼,他像是已经接受了他失败的事实。 刽子手刀落,血溅三尺。 司玉瑾的亲王位被削去,以平民的身份落葬,晨光念在他替她做了不少事的份上,给他找了一处不错的墓穴,没将他扔进乱葬岗。 司玉瑾死后,晨光只得亲自处理朝务,每日坐在文和殿里。 司浅带人抄了廉王府,从里面搜出不少好东西,以及一本看不懂的天书。 傍晚,晨光坐在凤椅上,不想看奏章,一手撑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那本从廉王府中搜出来的天书。 就在这时,司浅从外面进来,低声道: “殿下,龙熙国传来消息,龙熙帝以贪腐卖官、结党营私、侵吞军费、草菅人命、玩忽职守等十八条罪证为理由,突然派兵抄了白府,白将军和少将军被处斩,其余人等全部被流放,家奴发卖,财产充公。” 晨光并不意外,她撑着腮帮子,思索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挑眉,慢吞吞地道: “小润终于开始安内了。” 计划正在一步一步地进行,先安定国内,将国内做成平如境的稳定局面,之后便可以…… 紧张的气息在国与国之间刻意的来往摩擦碰撞之后,开始团成团,旋转着,越转越快。 第五百五八章 打入冷宫 龙熙国。 箬安。 细雨淅沥。 朝阳宫。 沈润身穿浅金色的衮服,坐在龙案后面,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手里那一颗红如血的宝石,望了许久,又用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眼光淡漠,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宫殿外尖锐的争执声盖住了雨水的淅沥声,在朝阳宫里伺候的总管太监成安惊了一跳,立刻赶出去看是怎么回事,还没踏过门槛,就被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女人用力推到一边去。那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湿得像一只落汤鸡,泛着腥腻的水气。她冲到龙案前,重重地跪下来,跪下来时发出的响声就像是要将两条腿撞断似的。 她用力地磕头,恸哭着,哀求道: “求陛下开恩饶了臣妾的父亲和哥哥,求陛下看在臣妾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他二人的性命!臣妾知道父亲和哥哥罪大恶极,臣妾也不敢求陛下宽恕他们,只求陛下饶了他二人的性命!父亲和哥哥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他们只是一时贪心犯了过错,父亲已经那么大年纪了,旧疾一直复发,重疾缠身,陛下恕臣妾直言,即使陛下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臣妾的哥哥在出战苍丘国的那段日子里,夭折了一个儿子,现在连个后都没有,他们对陛下是最忠诚的,求陛下看在他们过去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她一边哀声痛哭,一边用力地磕头,将额头都磕破了,鲜红的血流顺着苍白的额头流下来,为她雪白的肌肤染上一抹艳色。她湿淋淋的,轻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曲线玲珑。美丽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上面是雨水还是泪水。没有上口脂的嘴唇泛着浅粉色,沾着雨珠,如一朵在雨中盛开的海棠。她没有梳妆,她也不需要梳妆,就是这样清瘦苍白的样子才更加惹人怜爱。湿透了的发髻向一侧微垂,上面只有两把珠钗,松松地插在发里,湿润的美人尖,苍白的靓色,我见犹怜。 她今天放弃了红色,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凄哀,哭得悲惨,唯独哭得不难看。她都快把人的心哭碎了,成安是个太监在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忍,他忍不住偷眼去瞧龙案后面的陛下,想看陛下是不是被白贵妃打动了也觉得心痛。 然而陛下面无表情,他冷冷地看着白贵妃,琥珀色的眼里没有任何波动。 沈润不认为他灭掉白家是一个错误。 在现在的这个时间段,他需要开始着手处理会让朝中不稳定的蛀虫,一方面蛀虫养够了可以碾死了准备扩充军费,另外一方面,未来将会发生决定龙熙国命运的大事,那个时候他希望朝中不会出现任何反对和说废话的声音。他要所有的官员都绷紧精神齐心合力,因此以白婉凝的父亲为首、因为年迈便开始贪图安逸、权利和钱财的老臣们必须消失。 家产充公、有足够的证据拆掉私党是他们为龙熙国做的最后一个贡献,他们已经完成了作为臣子的价值。 更何况白家野心勃勃,仗着以前扶持过他的功劳,贪心不足蛇吞象,胆大包天居然还妄想着架空他,真是可笑! 他也是看在当年他还是容王时白家确实替他做过一些事的份上,给白家多留了几分情面,却让他们以为他是在怕他们,甚至在私底下吹嘘如果没有他们白家,他一定做不成皇帝。 沈润已经忍耐够久了,够给白家脸面了,他想,换做是晨光,听说后的当天晚上就会派人灭了白家…… 他怎么又想起她了? 沈润的眼里掠过一抹阴霾。 白婉凝还在哭,哭得他心烦,手心里的红宝石已经被捂热了,因为冷不防又想起了晨光,他的心里多了许多烦躁。 他皱了皱眉。 白婉凝的父亲早年在战场上确实留了许多旧伤,可说他重病缠身纯粹是胡扯,那个老狐狸倒是有过几次为逼他就范装病不上朝,真放出来,绝对还能活个二三十年。 白婉凝把他哥哥绝后的事都怪到龙熙国身上来了,沈润听得恼火很想让她滚,他哥哥的儿子夭折是因为天花,染了天花就算那孩子的爹留在箬安看着还是会死,关龙熙国什么事?又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把天花扔到那孩子身上的。 沈润心里烦躁,不想再看白婉凝,虽然没直接叫她滚,语气却很不耐烦。 “你们白家的罪状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不可能,退下吧。” 白婉凝没想到自己求了这么久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么冷漠的一句,他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对她说。她的心里冰凉一片,直挺挺地跪在大殿中央,表情僵硬地望着他,额角的鲜血还在往下淌,她眼光呆滞。 她呆滞了良久,突然笑了一声,用憎恨的眼光看着他,冷冷地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女人对不对,你为了那个女人想要除掉我,你除掉我的第一步就是先毁掉白家,接下来你再毁掉我!你将罪行扣在白家头上,那样我一个罪臣之女,等她来了,她就可以随便把我捏圆搓扁,就算我死在这皇宫里也不会有人在乎,到了那时,你就能和她双宿双飞了,是吧?” 沈润看着她,他想说的太多,以至于词穷了。 他只想冷笑。 他想和谁双宿双飞还用经过她的同意?还用非要除掉她再去双宿双飞?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出去。”他的眼色阴沉下来,冷冷地道。 白婉凝强忍住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眼光如刀,含着泪水,透着刺骨的寒意,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沈润,我恨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得不到她!” 成安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 沈润神情冷漠,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被激怒,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他看着白婉凝,冷淡地道: “自今日起,白贵妃废除份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闭门思过。” 第五百五九章 开战的预想 两个小太监上前来,扣住白婉凝,将她往外拖。 这时候,白婉凝突然像疯了似的,她高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叫嚷道: “我恨你!沈润,我恨你!晨光是个贱人!我咒那个贱人不得好死!” 小太监们唬得魂飞魄散,赶紧将白婉凝往外拽,也顾不得会不会把她拽伤。 白婉凝的最后一句话把沈润的火气勾起来了,他面色冷沉,泛起了狠意。 就在这时,秦朔从外面进来,知道白婉凝刚在朝阳宫内闹了一场,他也不敢多话,站在龙案前先请了安,垂着头低声道: “陛下,赤阳国那边出了点乱子,好像是他们的凌王出了些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赤阳国那边封锁了消息,我们的人几次打探都没打探出来。” 沈润愣了一下,赤阳国的凌王窦轩,他对窦轩的印象不多,只记得窦轩总是和赤阳帝一块出席,赤阳帝很信任窦轩,其他的印象就只有晨光总在他的耳边提起,说赤阳国的凌王殿下怎么怎么古怪,时间久了,虽然他对窦轩的印象不深,可总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 沈润对赤阳帝的印象倒是很深刻,野心勃勃又傲慢自大的男人,很像赤阳国先帝威风正盛的时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在五国会期间,龙熙国和赤阳国已经达成协议,龙熙国和赤阳国结为联盟,赤阳国承诺对龙熙国的某些动作不会干涉。 赤阳国现在对苍丘国和雁云国这两个国家充满了斗志,雁云国对外来说是一座财富库,苍丘国对外来说则是一座储备兵器库。下一步,赤阳国很有可能会对雁云国开战,在占领了雁云国之后,赤阳国会变得更加强大,且傲慢。 真到了那个时候,凤冥国极有可能会参战,因为凤冥国和雁云国的联盟国。凤冥国也不可能眼看着赤阳国占领雁云国,还能够安之若素,雁云国那么大一笔财富,凤冥国穷成那样,凤冥国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以晨光的胆量和心计,晨光绝不是怕事的人,她狡猾敢干,她一定不会让赤阳国得逞。因此,沈润有理由相信,等到赤阳国对雁云国开战时,凤冥国一定会掺上一脚,也许会从背后攻打赤阳国。 沈润唯一摸不准的是苍丘国的态度。 在五国会时,晨光和晏樱一会儿亲密无间,一会儿又你死我活,他搞不清楚他们两个人前后矛盾的关系,他甚至猜不出来到底哪一出是在演戏。 他最在意的是,晨光和晏樱之间的矛盾是真的不可化解,还是那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这一点会左右局势。 假如晨光实际上选择了晏樱,那么一旦赤阳国对雁云国动手,凤冥国从背后攻入,苍丘国就会跨过雁云国,兵临赤阳国,前后夹击,不仅雁云国会被他们吃下,那个时候,苍丘国和凤冥国一定会合力灭掉赤阳国,再结成联盟,接下来龙熙国就不存在了。 沈润很想相信晨光和晏樱没什么,可是他不得不防备这个。 况且就算晨光和晏樱真没什么,一旦赤阳国开战,凤冥国和雁云国合力拖住赤阳国,就算打不过赤阳国,也会将赤阳国的军力消耗很多,毕竟当年凤冥国的那点军队是灭掉了两越的虎狼之军。当赤阳国的军力被消耗掉伤了元气时,苍丘国一定会伺机出战,渔翁获利,那个时候就会发展成四国乱战。 主战方是苍丘国和赤阳国,其他二国就算先期跟着乱战,这两国毕竟是小国,早晚会依附于强国,那个时候,晏樱很有可能会亲自出面说服晨光与他联盟。 晨光是个利益为先的女人,为了利益,她很可能会放弃仇恨,选择和晏樱合作。 真形成合作,二人之间破冰,晏樱就不可能放开她,就算是用死乞白赖没脸没皮,他也会把她弄到手。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龙熙国的处境都不太妙。 虽说现在赤阳国和龙熙国已经相互承诺了,可两国之间夹了一个凤冥国,注定不可能默契,况且那赤阳帝也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国与国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信任,有的都是利益。 沈润思索了良久,开口,淡声问: “苍丘国怎么样?” “回陛下,苍丘国没什么大动静,就是樱王已经开始清剿苍丘国的武林了,因为大部分山庄门派都受了招安,也没有引来太多的反抗。” 沈润沉吟着,过了一会儿,继续问: “凤冥国那边?” “凤冥国前些日子廉王突然逼宫造反,要清君侧还位于少帝,可惜没有成功,被司浅堵在了皇宫里,下了死牢,之后凤主殿下是怎么处置的还没有传来消息。” 沈润想起司玉瑾,忽然冷笑了一声。 秦朔愣了一下,莫名其妙。 “拟旨,从下月起,全国征兵的年龄降至十七岁,全国征兵,最低线十万人。”沈润开口说。 以往龙熙国允许参军的年龄是必须年满二十岁,一直以来,龙熙国不缺人,也鲜少有大战,士兵不缺,参军的年龄一直都没有变过,这一次突然发生改变,秦朔从其中嗅到了一丝危险。他有预感,这则旨意传下去之后,全国都会议论纷纷,并会产生不安。 然而没有办法,以现在的局势来说…… “对了,你再选几样晨光会喜欢的礼物,多选几样,派人送去瀚京。”沈润又想起来一件事,吩咐说。 秦朔愣了一下,虽不解其意,却应下: “臣遵旨。” 沈润沉着面容,思忖了良久,忽然道: “成安,召四公主进宫!” 成安急忙应下。 秦朔见没有他的事了,告退下去。 彼时,沈卿懿正在家中带女儿玩耍,听说哥哥召她入宫,便带着薛瑶一块进了宫。 来到朝阳宫,跨过门槛,沈润正坐在龙案后面望着窗外沉思,一脸的阴沉冷漠,让人看了有点心惊。 沈卿懿愣了一下。 薛瑶是小孩子,看不出来这些,见到沈润很高兴,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舅舅!” 沈润回过神来,看见薛瑶,笑逐颜开。 薛瑶和他很亲近,笑呵呵地迈着两条小短腿拼命地捣腾才跑到他面前。 沈润含着笑将她抱了起来。 第五百六十章 委派 沈卿懿含着笑,看了一会儿甥舅两个人玩耍,疑惑地问: “哥哥怎么这个时候召我?”黄昏,又下着大雨。 沈润见她询问,便停止了和薛瑶玩耍,吩咐成安带着薛瑶去侧殿吃点心。 薛瑶用一双大眼睛在舅舅和母亲的脸上看了一眼,乖乖地拉着成安的手,出去了。 宫殿里只剩下沈润、沈卿懿兄妹二人。 沈润招手让沈卿懿坐下,沉吟了片刻,对她说: “我在苍丘国的时候遇见你嫂嫂了……” 提起晨光,沈卿懿高兴起来,笑眯眯地问: “嫂嫂可还好?身子好些了么?哥哥你有没有和嫂嫂谈好婚礼的日期?虽然你们从前做过那么久的夫妻,可那时候父皇不许嫂嫂入族谱,那个时候嫂嫂真是太可怜了,哥哥你这一次一定要给嫂嫂一个盛大的婚礼才行。 真想嫂嫂快点嫁过来,那样我就有人说话了!我还想让嫂嫂看看瑶儿呢,上次见面时瑶儿还不怎么会说话,现在什么都能说了,真想让嫂嫂快点看见!” 沈卿懿一提起晨光就眉飞色舞的,可见晨光在她心里善良纯洁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了。沈润不想对沈卿懿讲晨光和龙熙国之间那些复杂的事,沈卿懿思想单纯,她理解不了太深,只会感到难过。更何况目前为止,凤冥国和龙熙国之间对沈卿懿和晨光没有妨碍。 有时候在沈卿懿的事上沈润还是很感谢晨光的,因为有了晨光,沈卿懿才免去了和亲嫁给一个老头子的命运。如果那个时候先帝没有死,靠沈润一个人的话,他是绝对抗争不了先帝的,即使他极度反对送妹妹去和亲,到最后他也只能眼看着先帝将妹妹送走。 沈卿懿用期待的眼光亮晶晶地望着他,想让他快点回答她的问题。 “我和她在苍丘国的时候,也许是哪句话惹到了她,她不太高兴,关于婚期的事我们两个人就谁都没有提。”沈润垂着眼帘,似有些懊恼,他低声对妹妹说。 沈卿懿愣了一下,直直地看着沈润,过了一会儿,扁了扁嘴唇: “哥哥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你和嫂嫂之间发生矛盾,一定是你不好!嫂嫂她那样善解人意,以前在容王府的时候都委屈成什么样了!都是夫妻了,嫂嫂又不是外人,女人不高兴耍耍性子,哥哥你就偶尔让让她嘛!” 这是埋怨,他还没说是怎么回事,沈卿懿上来就将他埋怨一顿,理由都不想听就直接将错误归到他身上,沈润哑然的同时,觉得晨光真是阴险。她和沈卿懿都分开这么多年了,沈卿懿一点都没有把她忘了,直到现在还在帮着她说话,可见曾经的那两年,她将美好在沈卿懿的心里种得有多深。 沈润装作听进去了她的劝说,垂眸沉吟片刻,道: “我想准备一些礼物让人给她送去看她消气了没有,我打算派薛翎去,薛翎和她也熟,她不会连人带礼一块扔出来。卿懿,你想不想去见见你嫂嫂?” 沈卿懿怔愣了一下,想了想,恍然大悟,露出窃笑的表情: “哥哥,你是让我去替你求求情,让嫂嫂快点消气,好早些嫁过来是不是?” 沈润没有回答她,他用耿直的语气道:“你若是愿意去,就和薛翎一块去,芃儿和瑶儿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接到宫里来,我帮你看着他们。” 沈卿懿抿着嘴笑说:“我去就是了。芃儿已经上学堂了,瑶儿有婆婆照管着,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哥哥你哪里会照管孩子!” 沈润没有说话,一提起孩子,他的脑海里莫名地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四清寺时的画面,大和尚直截了当地说晨光的身子不成。 这又是一个障碍,他是有皇位需要继承的,他治理的江山早晚要传给下一代,他不能没有下一代。况且,假如一直没有皇嗣,就是朝中就是民间也会议论纷纷,三人成虎,还不一定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话,到时候只靠流言蜚语就能生吞了她。 这是无法跨越的障碍。 一想起这件事,沈润就觉得烦躁,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哥哥你怎么了?”沈卿懿狐疑地问。 “没事。”沈润回过神来,回答说,顿了顿,道,“你若想跟去,就早点回去准备一下吧。” 沈卿懿笑着点点头,站起身,告退了。 沈卿懿走后,朝阳宫内只剩下沈润一个人,变得冷清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股风夹雨迎面扑来。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阴翳的天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与窗外的天空一样,幽暗,深沉。 …… 沈卿懿走出朝阳宫,候在宫外的侍女清秋迎上来,在离开宫门之后,清秋悄声对沈卿懿说: “殿下,听说刚刚白贵妃来替白将军求情,惹怒了陛下,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白贵妃气急败坏,还咒了陛下和凤主殿下。” 沈卿懿皱了一下眉,冷嗤了一声:“活该!” “可不是么,她都敢咒陛下,陛下居然没有赐死!”清秋惊讶又不平地说。 沈卿懿叹了口气:“哥哥到底是有些心软,念着旧年的那点情分。只盼她识相点,别再折腾,还能好好地在冷宫里修身养性,她要是再闹腾,等嫂嫂来了,可容不下她。白婉凝是个不自量力的,从以前她就看不清自己,当年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背后都是怎么议论她的?哼!偏她还自以为是个凤凰,明知道这宫里是火坑,还往里跳,说什么就算那心是一颗石头她也能焐热了,她以为她是谁?又不是神仙!她当年要是答应薛翀,就没这些事了,虽说我一点都不想跟她做妯娌。她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说起二爷,刚刚成喜说押白婉凝下去的时候正好在乐巷碰见了二爷,二爷和白婉凝拉拉扯扯了好一阵,白婉凝哭着走了。二爷一脸阴沉,本来该来朝阳宫的,转身也走了。成喜说,多亏没让陛下看见,咱们二爷一沾上白贵妃……也太不像话了。” 沈卿懿拧紧了眉,有些气愤: “他都成亲几年了,可怜阿琪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模样出身不比白婉凝差,却一直受冷落,到现在连个儿女都没有,还要受婆婆的埋怨。这事回头真得和驸马说说,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二爷,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 第五百六一章 新的成功品? 赤阳国。 圣城。 凌王府。 静室里,门窗全部被用厚厚的帷幔遮挡住,一张玉床上卧了一个绑满绷带的年轻男子,绷带缠绕了他全身,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腰背佝偻的中年男人坐在床边,这男人脸色苍白如鬼,身材清瘦,死气沉沉,不像是活着的,就像是一具会动作的尸体。他的一举一动显得是那样的呆板僵硬,好像提前设定好了,没有半点变化,不像是真实的。 他俯下身去,将缠在男子身上的绷带一点一点地拆下来,从身体上惨烈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中年男人将手放在那些伤痕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虽说尚未痊愈,可这具身体的修复能力惊人。也正是因为这惊人的修复力才救了他的性命,否则在重伤时从那么高的雪崖上坠落,他早就死透了。 他身体的复原能力是中年男人记忆中最强大的一例,男人在这个时候内心里泛起了波澜,他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可是转念一想,他已经没有归处了,即使这发现再惊人也没有用。 他垂着头,叹了口气,从立在一旁的弟子手中接过细针,迅快地刺在床上男子的穴道上,如行云流水。 在最后一针落下之后,床上如死了一般寂静的男子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血光,如同疯狂的野兽一般,令人胆寒。 他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宛如诈尸,他像饿疯了的猛兽一样,对着床边的中年男人扑来! 中年男人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这时候,一直侍立在中年男人身侧的弟子突然从床底下拽起来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满脸泪痕已经哭不出声音的少女,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名少女往扑过来的男子怀里一塞。 少女的气味让处在癫狂中的男子突然安静下来,如同饥饿已久的猛兽得到了最美味的食物一样,他眼里的红光更盛,闪烁着骇人的喜悦,他在少女柔软细嫩的肌肤上磨蹭了几下,猛地咬住少女的脖子! 那少女一声濒死前尖锐的哑呼,之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如一只被咬断了脖子的家禽,失去了生气。 那少女身体里的血液活活被吸干,却不够,中年男人的弟子又拎起另外一个少女,塞进床上男子的怀中。 中年男人在一旁望着。 重伤导致发作,却不需要压制毒性,而是产生嗜血的疾症,这是一个新的现象。中年男人自己也说不好这样的现象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了。从乐观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好现象,只有血蝠才能压制爆发时的毒性,可血蝠已经有主了。不需要血蝠,也就是说他的身体里没有毒性,或者毒性不强,这不会损害寿命,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现象应该是好的。 所以,这个就算是成功品了吧? 中年男人的眼里掠过一抹幽光。 复仇,终于要开始了! 他的血液兴奋地沸腾了起来。 …… 一个时辰后。 静室内血迹满地,墙上地上喷溅了许多鲜血。中年男人不以为意,好像见得多了早就麻木了似的,他看了一眼卧回床上又陷入了昏睡的男子,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候着四个手拿打扫工具的小厮,中年男人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们一下,佝偻着背,带着弟子径自去了。 两个小厮先进入静室,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望着中年男人的背影,悄声对另外一个说: “那龙大人邪门得紧,每次看见他我都觉得像被鬼盯上了似的,浑身毛毛的!” “小声点!你不要命啦!”另外一个人赶紧低声呵斥。 先前的小厮不敢再说,二人拿着清扫工具走进静室,一屋子的血液尸体,虽然不是第一天看见,可惨烈又血腥的画面还是让两个人觉得恶心,强忍住想吐的欲望,闭上眼睛开始打扫。 …… 七日后。 赤阳帝驾临凌王府,随行的人里还有含章公主。 窦轩面色雪白,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勉强能睁开眼睛看着他。 赤阳帝见状,自然也不会怪罪他的无礼。 含章公主站在后边,望着窦轩变成这样,红了眼眶,一直用帕子擦眼角。 赤阳帝关切地询问窦轩的伤势怎么样。 窦轩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唇,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道: “谢陛下关心,臣养一养就无事了。” “都这样了,还说无事!”赤阳帝皱了皱眉。 窦轩在他面前自称“臣”,而非“臣弟”。赤阳帝对窦轩到底是不是他的弟弟并不关心,他是不知道先帝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居然认下一个贱种,即使这个贱种他是牡丹夫人生的,他也是个贱种。赤阳帝不在意窦轩到底有没有皇族血统,对他来说,是有用之人就留着,无用又碍眼的人,杀掉,就是这么简单。 窦轩很有用,不仅有用,而且谦卑恭顺,足智多谋,最重要的一点,对他很忠心。 赤阳帝对外需要一把刀,可是他自己不能变成刀,窦轩便是那把刀,他将这个角色扮演的炉火纯青,赤阳帝很是满意。 赤阳帝很看中窦轩。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刺杀赤阳国的凌王殿下!”他带着愤怒说。 “回陛下,发生在苍丘国境内,臣没有任何线索,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这么憎恨臣。” 赤阳帝冷哼了一声:“苍丘国敬酒不吃吃罚酒,朕早晚会给他好看!” 窦轩望了一眼他凝着怒气与野心的脸,没有做声。 赤阳帝离开后不久,含章公主偷偷地溜回来,悄悄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钻进来,坐到窦轩的床边,梨花带雨地唤了声: “七皇兄!” 紧接着愤怒地道:“到底是谁将七皇兄伤成这样,含章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在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闪过一抹红光,煞气腾腾。 窦轩的脸上一闪即逝了冷漠,接着,他缓慢地伸出手,含着笑,动作艰难地拍了拍含章公主的手。 含章公主反手握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 第五百六二章 晨光的猜测 拂晓宫。 晨光坐在如山的奏章里,阅读一封书信,信是沈卿懿派人送来的,沈卿懿在信上说她要过来看她。 这是提前知会的意思,提前告诉她,之后沈卿懿的车驾才能入境。 沈卿懿在信里写的很亲昵,都做母亲了,却还像从前一样,盼望着能和她一块玩耍。 晨光不讨厌沈卿懿,这姑娘单纯热情,是真的单纯热情,如果只是过来玩的话,她很欢迎。 可晨光总觉得她不是单纯过来玩的。 沈卿懿已经成婚了,成了婚的女子不会随便往外跑,还是走这么远的路,还要离开国境,如果是沈卿懿自己要求来,沈润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沈卿懿的到来极有可能是沈润授意,那么,沈润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授意他的宝贝妹妹过来看她?现在的凤冥国对龙熙国来说有着潜在的威胁性,在这个时候放四公主来,沈润就不怕他的妹妹会因此受到伤害吗? 如果说那是因为沈润很相信晨光的为人,他相信晨光绝对不会伤害沈卿懿,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往晨光会伤害沈卿懿这方面想,那一定是胡扯。 沈润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想的太多,他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总是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弱点。 他并非帝王中常见的傲慢自负,相反他谨慎小心,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可在登上帝位后,他又想做一个霸气冲天、也可以说是傲慢自负的君王,可这不是他原本的性子,他的期望无疑将他推入了自相矛盾里。 晨光最喜欢看他陷入自相矛盾时愤怒又无奈的表情,那样的他特别像人,有瑕点,但是生机勃勃。 晨光想起了沈润怒气冲天时的好玩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嫦曦站在她身旁,看了一眼她突然窃笑的脸,他不想知道她现在的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他已经有了猜测,可他不想确认。 司浅站在另外一边,面对晨光的窃笑他只是愣了一下,他不明白她怎么了,于是将心思专注在信件上。 “龙熙国正在扩军,这个时候龙熙帝突然派出竹阳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 晨光放下信件,想了一会儿,笑嘻嘻地道:“卿懿肯定没什么目的,小润嘛,就难说了。” “殿下的意思是……”嫦曦挑眉。 “以前多国的时候,为了表示本国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为了和平,一个国家会派出自己国的皇子进入另外一个国家去做人质,也就是质子。”晨光笑眯眯地说。 嫦曦微怔,思忖片刻,说道: “殿下的意思是,龙熙帝之所以派妹妹来,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对凤冥国怀着不利的打算?他猜到殿下一定会知道龙熙国扩军的消息,担心殿下会怀疑他想对凤冥国不利,所以巴巴地派对他最重要的妹妹来,算是一种示好,也算是暗中解释,想让殿下明白,打消对他的怀疑?”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扑哧一笑:“你说,他为什么担心我会怀疑他?” “怕殿下不肯嫁给他?”嫦曦揣摩着她的心思,给出一个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 “他才不是那种感情充沛的男人,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终于把我看做是对手了。”晨光笑嘻嘻地道,顿了顿,收起唇角,眼里掠过一抹冷淡,“他是不会娶我的,抓我回去当个侍妾还有可能。他不想让我做凤主,我是凤主对他来说就像是在被子里藏了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可是在他那里,不是凤主的我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不是凤主的我只是一具空壳,只靠空壳是征服不了男人的,再美的花朵也有枯萎凋谢的时候,再美的花朵看久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不管殿下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殿下都是最美丽的。”嫦曦笑吟吟地道。 司浅瞥了他一眼。 晨光含着笑看了嫦曦一眼:“小曦,我这么说你大概会不高兴,你在不该投入的地方投入的太多,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你现在可以把我玩在手心里。” “我玩不过殿下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在殿下的掌心里。”嫦曦噙着笑望着她,道,语气里没有一丝勉强。 晨光似笑非笑。 司浅凝着眉,瞥了嫦曦一眼,他非常讨厌嫦曦在面对殿下时的轻浮,在他的心里,殿下是尊贵不可侵犯的,可嫦曦屡屡用不庄重的话去撩拨殿下,他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分外恼怒。 然而他没有嫦曦的伶牙俐齿,即使争执起来他也说不过他。 “殿下觉得,龙熙帝此举是为了向殿下示好么?”他开口,转移了晨光的注意。 “我倒觉得他是为了麻痹我。”晨光扁起嘴唇,双手捧腮, “麻痹?”司浅愣了一下。 嫦曦凝眉:“殿下的意思是,龙熙帝一定会对凤冥国不利,但他不想让殿下提前知道有防备,所以用妹妹使了一个障眼法?” “在五国会的时候你们也看见了,苍丘国和赤阳国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两国的战事早晚会爆发。雁云国手握大笔财富,夹在两国之间,一旦战事起,成为鱼肉是必然的。诸国都想得到雁云国,苍丘国和赤阳国不管哪一国先对雁云国动手,另一国必会参战,这便是第二个战争的理由。 晏樱不怕打仗,不如说他培养了那么多武器人,就是为了拿下赤阳国,他可是从我还在容王府时,就已经有成品武器人了,目前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人。赤阳帝,和他父皇一样是个伪君子,一边告诉别人‘我只是不容挑衅,其实我很爱和平’,一边在背地里动作,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起兵。身居这两个国家之下,龙熙国虽底子不薄,可终是比上不足。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完全不是他过去骗我的那回事,这场仗绝不是一场消耗战,这场战争的过程会是以战养战,结果则是强国变得更强,弱国会显得更弱。” 嫦曦明白晨光这话的意思,对有些国家战争是消耗国力的过程,可对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争来说,得到会大于消耗,因为两国的国力远远高于其他国家,在打个你死活之后,合并而成的将会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帝国。更不要说在战争的过程中胜利国还会顺带着拿下雁云国那座钱库,雁云国的兵力对苍丘国和赤阳国来说就是一堆渣。 第五百六三章 猜透了 从弱国的心态看,是“强国打仗,我们龟缩”,数着日子吃喝玩乐,至于强国变得更强之后,能奉承就奉承,不挨打最好,真挨了打被灭国那也只能怪时运不济,气数尽了。不是不想反抗,反抗也没用,何必浪费力气。 这大概是某些外人的猜测里凤冥国的心态。 可龙熙国不一样,龙熙国并不弱,只是有两座大山压着一直出不了头,龙熙国不会甘心坐以待毙。 龙熙国在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争里注定讨不到便宜,但龙熙国可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战吸引的时候,默默地扩充本国实力。 “凤冥国在许多地方都落后那三国太多太多,可凤冥国也有诱人的地方,比如沙漠里大陆上最大的金矿,以及大陆上最大的产盐区。我除了凤冥国什么都没有,在各国之间也争不到说话的权利,握着资源却不得不受辖制,可换一个人统治就不一样了。在凤冥国并入龙熙国之后,龙熙国虽说不上可以平分天下,但也能占据一席之地,至少有三成把握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把握不大,但总比坐以待毙强。”晨光软软糯糯地说,软糯的嗓音,却分外冷酷。 嫦曦和司浅都沉默了下来。 “这么做对龙熙国确实有好处,可凤冥国是我的,我为何要放弃自己的去成全他?” 嫦曦莞尔一笑:“殿下说的没错。” “赤阳国和苍丘国虽然在五国会上剑拔弩张,可真打起来,还要找个由头吧?”司浅说。 “由头还不好找,不说苍丘国和赤阳国本身好战,互看不顺眼时,心里已经有了七八个由头,谁急着想让他们打起来,谁自然就会特别用心。况且打仗这种事要对方措手不及时胜算才大,不管是对设局的人还是在局中的人来说,都是。” “赤阳国和苍丘国在军力上实力相当,这场仗真打起来,恐怕要打很长时间才能分出胜负。”嫦曦道。 “不尽然,实力只是一部分,巧计也很重要,只要算计好了,也没那么难。”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那赤阳帝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精于算计的,脸上写着‘天下无敌’的人,必不屑计算,有什么样的君就有什么样的臣,赤阳国大概不会以巧计胜天下,会拼军力。苍丘国就难说了,晏樱那个人……”嫦曦冷嗤了一声。 “赤阳帝不屑算计,可有人会算计。” “殿下说的是……” “容王殿下若是不精于算计,又怎么会在外人眼里美名无数,斯文儒雅,受百姓和朝臣的各种爱戴?你看他成天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你就忘了他本来的为人了?”晨光笑吟吟地说。 嫦曦皱了皱眉,他还真的有点懊恼,因为被对沈润的偏见迷惑,导致他失去了判断力。 “小润八成以为我会和晏樱暗渡陈仓,就算不和晏樱暗渡陈仓,也会因为利益依附于赤阳国,他和晏樱已经结了仇,不可能选择苍丘国,所以他抢先一步和赤阳国做朋友,这样做既可以防备我和晏樱暗渡陈仓,也绝了我想回头找赤阳国做靠山的念头。赤阳国原本就看不起我,有龙熙国辅助,自然不会再需要我。在五国会时,赤阳帝也不是想要凤冥国跟赤阳国联手,而是让我给小润和小冽吹枕边风,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和所有男人都有一腿的贱人。”晨光笑嘻嘻地说。 嫦曦瞅了她一眼,沈润会以为她也许在和晏樱暗渡陈仓,难道不是因为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给沈润造成的错觉么? “殿下认为,龙熙帝会算计苍丘国?” “小润很讨厌晏樱嘛。”晨光笑着说,顿了顿,道,“如果我是龙熙帝的话,我就这么做,除非小润他想坐以待毙,否则他只有两条路,一,帮助赤阳国灭掉苍丘国;二,在赤阳国灭掉苍丘国的过程中,他伺机拿下凤冥国;三,在赤阳国和苍丘国的战事上,坑赤阳国一把,让他脱一层皮。 这就是排在第三位的坏处,一二相争,四五注定灭亡,只有三,可以争却争不过一二,连想开战都做不成独立的作战方,惹怒了其他两个国,一定会被两国一块吞掉,所以别人为虎他只能做豺狼。性命就捏在虎爪里,岌岌可危,却不甘心就此灭亡,只能用谋算活命,小润也是不容易。” “也许龙熙帝没殿下这么‘聪明’。”嫦曦道,他不敢说晨光这是狡猾如狐的算计,只能用“聪明”这个词,他还是对沈润不屑一顾。 “我倒是觉得有时候他和我的做法很像,就是偶尔想太多了,就会不干脆,不果断,不过他沉浸在自己复杂想法时的样子很有趣呢。” “殿下,现在可不是夸他的时候。”司浅面无表情地说。 晨光瞅了他一眼,扁起嘴唇:“我才没有夸他。” 顿了顿,她噙着笑,说:“卿懿这次来的刚刚好。” 她不紧不慢地对着二人说下一番话。 嫦曦和司浅听完,思忖了片刻,轻声应下: “是。” 晨光嫣然一笑。 …… 沈卿懿在秋末冬初的时候抵达瀚京,她满心快乐,本以为晨光会来接她,哪知道来接她的人不是晨光,而是司八和司十。 她二人一脸愁容,对着沈卿懿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罗宋作为接待官,将龙熙国送礼的一行人往驿馆里带。 沈卿懿将司八和司十带上自己的马车,疑惑地问: “你们殿下呢?我还以为你们殿下会亲自来呢?你们两人怎么这副表情,出什么事了?” 她话音刚落,司十已经用帕子捂脸,抖动着双肩呜咽起来。 司八皱着眉瞥了她一眼,怒道:“好端端的,嚎什么丧?!” 一说到“嚎丧”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也跟着红了眼眶。 沈卿懿见事情不对,心里咯噔一声,急促地问:“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怎么了?” 司八吸了吸鼻子,用哽咽的语调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殿下的身子不太好,公主也不要太担心,殿下身子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第五百六四章 邪门地病了 沈卿懿的心里有些忐忑,但见司八面容沉肃,也不敢追问,想着过会儿进宫看看情况再说,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外面,薛翎已经从罗宋的口中听说了凤主似乎身体不太好,虽说凤主的身体一直不好,但她刚从苍丘国回来,那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在他们刚到瀚京的时候突然生起病来,薛翎的心里亦有些不安稳,他皱了皱眉。 到达驿馆门前,沈卿懿没有进去,对着薛翎匆匆说了一句,就跟着司八和司十进了皇宫。 来到凤凰宫的大门口,正好碰见火舞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水盆。 火舞看见沈卿懿风风火火地来了,愣了一下,屈膝请了安。 “火舞,嫂嫂她怎么样了?”沈卿懿抓着火舞的手,语气急迫地问。 “殿下正睡着,公主若想进去看看也可以,但轻着些,别惊了殿下,殿下现在的身子很弱。”火舞悄声叮嘱。 沈卿懿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隐忍的悲伤,心里更加着急,也来不及细问,撇下清秋,提着裙子奔进正殿里,绕过屏风,来到内殿。 晨光安安静静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正沉。可在沈卿懿看来,这并不像是在沉睡。沈卿懿没有看过晨光熟睡时的样子,只觉得她就像没了呼吸似的,惊得一颗心在不断地下沉,捂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定了心神,蹑手蹑脚地蹭过去,小心地去探晨光的呼吸。 还好是有气的,虽然气息实在微弱。 沈卿懿心里一松,跌坐在床边的绣墩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晨光的脸。晨光的脸色一直惨白,不像是正常人,可沈卿懿觉得她这一回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糟糕。 沈卿懿一来就听说晨光重病,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很不舒服,现在面见了真人,发现确实严重,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尤其她是高高兴兴地来,这种因为落差产生的心理冲击,撞得她承受不住。她越发觉得难过,一语未发眼圈先红了。 她在晨光的床前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想起来哥哥从前说过,嫂嫂身子不好,有时候会睡不醒,那个时候她不相信,还以为哥哥是在变着法儿地嫌弃嫂嫂,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她心里难受。 她觉得自己一直呆坐在这里于事无补,于是在回过神之后,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替晨光掖了掖被角,悄悄地出去了。 火舞等人正候在外边,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悄悄地走过去,轻声询问: “嫂嫂她为什么会病了?她不是和我哥哥一块离开苍丘国的么,那个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还病得这样重?” 火舞愣了一下,反问:“公主来之前,龙熙帝没有告诉公主,我们殿下在和龙熙帝在一块的那会儿身子就不太好了?” 火舞的话让沈卿懿愣了愣,蹙眉道:“哥哥没有说,怎么回事?嫂嫂和我哥哥在一块时身子变不好了?” “一言难尽,总之那时候殿下受了点伤龙熙帝是知道的,虽说当时没事……殿下也是在强撑着。殿下原本就身子骨弱,不适宜东奔西跑,近两年因为凤冥国的事奔波劳碌,去的地方气候土地变化太大,她难以适应,一直忍着对身子就更不好了。再加上又有在苍丘国的那一遭,回国以后就不太舒服,不管奴婢们怎么劝,殿下也不肯去休息,结果前些日子完全病倒了。” “御医怎么说?” 火舞摇了摇头,缓缓地道:“御医原就不太会诊殿下的病……御医也说不太好。” 沈卿懿感觉她的前一句话就是在安慰她,她的心里凉了一大片。 她忽忽悠悠地回到驿馆,一进门就坐在了兽皮毯子上。 薛翎换了家常衣服,正坐在条案后面阅读兵书,见她回来话也不说就失魂落魄地坐下来,想了想,斟了一杯茶,站起身走过去,递给她。 “见到凤主了么?”他轻声询问。 沈卿懿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他,她眼圈微红,用哽咽的语调小声回答: “嫂嫂的身子本就不好,好像在苍丘国和哥哥在一起时还受了伤,结果回来就不好了。嫂嫂一直忍着,哥哥都不知道这事,幸好我来了。” 沈卿懿说着,呆了一会儿,突然爬起来,走到不远处的条案前,道: “我得派人给哥哥送信,告诉哥哥嫂嫂病了!” 薛翎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拦住她。 沈卿懿惊了一跳,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先等等,这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不确定凤主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凤主想不想让陛下知道。你就是要写信也要等凤主醒了和你说过话之后再写。”薛翎轻声劝阻。 沈卿懿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对,她跌坐在软毯上,呆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 “病重?”夜深人静时,花园里,秦朔用不相信的口吻差点叫出来。 薛翎点了点头。 秦朔皱起了眉:“可她和陛下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 “说是其实在苍丘国时受了伤。” “这个我大概听付礼说了,凤主被苍丘国的樱王追杀,那樱王是凤主青梅竹马的情郎,咱们陛下每次看见他,都恨不得将他拆骨扒皮了!”秦朔越说越来劲,他喜欢这种劲爆的小道消息,喜欢听,也喜欢传,原本是想告诉给薛翎知道,说到最后,语气里却带上了炫耀,好像他是知情人一样。 薛翎眼神转冷,沉默不言。 秦朔被他的眼神冰了一下,缩了缩脖子,道: “这事得好好查查,陛下让我们两个人护送四公主来,本来是让我们……凤主却在这个时候病了,原本我还想了一大堆该要怎么执去行任务呢,凤主病了全都乱了,我总觉得凤主这一回病得巧,有点邪门!” 他手一拍,用大义凛然的语气道:“好!我先去问问火舞!” 说罢,转身,猴子似的窜上高墙,跳出去了。 薛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你只是想去见火舞吧? 第五百六五章 重疾? 秦朔没敢夜探皇宫,怕被射成筛子,更担心火舞会因此不高兴,火舞姑娘一不高兴也许会手撕了他,他将那一次在山洞中留下的血腥记忆挥手扇去,客客气气地请把守宫门的侍卫帮他往宫里送信儿。 不一会儿,火舞出来了,一身素净的衣裙也掩盖不住那对高耸如山的胸脯。 秦朔微笑起来,斯文有礼地唤了一声: “火舞姑娘。” “秦大人。”火舞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秦朔唇角的笑容更深,看起来有点傻。 火舞看着他,那脸色算不上阴沉,但也绝对不是和蔼温柔的。 秦朔回过神来,含着笑问:“姑娘饿不饿,我请姑娘去喝甜粥?” “秦大人有话直说便是,我还要照顾殿下,殿下身子不好,离不开我,我是因为秦大人说有要事想问,所以才出来的。” 秦朔的表情讪讪的。 火舞姑娘压根就不想搭理他,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受伤,他可是认真地想要见她。这一路来,他想她都想了一路了,虽然这么说感觉有点猥琐,可他想她想的就快入魔了,甚至每一个梦里都有她……是很规矩的梦,这一点他可以确定……总之,他是想将一颗真心交付给她的,奈何人家压根就不想要。 他有些沮丧。 “秦大人有事吗?”火舞见他迟迟不说话,开口问道。 秦朔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就是想问一问,凤主殿下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是病了,还是伤了?御医怎么说?” “详细的我已经告知竹阳公主了。”火舞客气又疏离地回答。 秦朔被她的话噎得哑口无言,两个人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原本想借机和她亲近亲近,两个人去远处的酒楼街,找一个雅致的地方,喝一碗瀚京人都喜欢喝的甜粥,消除别后重逢的距离感,那样他就能毫无阻碍地从她的嘴里问出一些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之后他再送她回来,在她临去前送给她一根漂亮的发钗。 那发钗是他在箬安时让人打造的,已经在他的袖子里揣了很久很久。 然而事与愿违,现实还不到他期望的一成。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 是因为甜粥吗?虽然瀚京人都爱喝甜粥,可严格来说火舞并不是瀚京人,她是沙漠人,所以她未必会喜欢喝甜粥。 “秦大人?”火舞见秦朔也不说话,只顾着在自己面前垂着头发愣,莫名其妙,皱了皱眉,问。 秦朔猛地醒过神来,抬头看向她:“火舞姑娘喜欢喝甜粥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火舞语气生硬地回答:“不喜欢。”她就快被他惹怒了。 秦朔沮丧起来。 果然是甜粥的错! 他咬牙切齿,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暗骂自己是笨蛋。 “既然秦大人没有要事,我就先告辞了。”火舞终于彻底不耐烦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秦朔心里一急,连忙唤道:“火舞姑娘!火舞姑娘!” 火舞却不听他说,径自跨过高高的门槛,消失在宫门里。 秦朔一脸丧气,他接收到了守门的侍卫对他投来的同情目光。 都是甜粥的错! …… 在秦朔怀着期望而来,却因为火舞的冷漠铩羽而归之后,第三天,大概是晨光的身体终于好些了,她苏醒,并接见了沈卿懿一行人。 沈卿懿这两日一直忐忑,得到晨光的召见,慌忙拉上薛翎进了宫。 凤冥国的皇宫一如往常的宁静。 晨光裹着厚厚的冬衣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因为冬意开始降临逐渐变得衰颓的色彩。 沈卿懿远远地看见她时,只觉得她虽然醒过来了,可气色很不好,就像是病入膏肓了似的,让人的心都揪起来了。她三步并两步奔过去,冲到晨光身旁,唤道: “嫂嫂!” 晨光正在看最后的几片枯叶从树枝上落地,闻言回过头,在目光落在沈卿懿的脸上时,苍白的嘴唇抿了起来,泛起一丝欢喜: “卿懿,你来啦!” “嫂嫂!”沈卿懿听她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心里难过起来,坐下来,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嫂嫂怎么会瘦得这么厉害?哥哥跟我说让我来看你时,我还以为你好好的。嫂嫂,你是不是瞒着哥哥什么了?你是不是特别不好受?” 晨光莞尔一笑,她气色很差,咳嗽了一会儿,捂住胸口,终于喘匀了一个口气,她淡声说: “我的身子一直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去了太多地方,身子有点受不住了。没什么要紧,你千万别告诉你哥哥知道。” 沈卿懿闻言,以为她是在忧虑怕沈润担心,心想她病了还操心这些,越发觉得她柔弱可怜,心里很不好受。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你。”晨光笑着说,“你哥哥居然肯放你走这么远的路到凤冥国来。” “因为我想来看看嫂嫂嘛。”沈卿懿笑道,“哥哥让我给嫂嫂带了许多礼物,都是哥哥精心挑选的。” 说着,向远处招呼随行的侍人。那些侍人排成一队,得令后,将从龙熙国带来的各种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全部呈过来,给晨光过目。 晨光沉默地看着,她对这些昂贵的礼品似乎不太感兴趣,等到上呈礼品的侍人走了一圈之后,她含着笑说: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礼了?” “哥哥说在苍丘国的时候好像惹嫂嫂不高兴了,让我带着这些礼过来给嫂嫂赔礼。”沈卿懿笑盈盈地说,在晨光的手掌捏了一下。 晨光笑道:“什么呀,没有的事,我哪有不高兴!” 沈卿懿抿着嘴笑。 晨光看了薛翎一眼,突然想起来,笑问:”孩子呢?没有带来吗?” 沈卿懿还没有回答,薛翎先一步回答道: “芃儿和瑶儿尚年幼,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也是。”晨光笑着说,但仍有些遗憾,“两个孩子都大了吧,真想见一见。” “等嫂嫂去了龙熙国,有的是时间见面。”沈卿懿含着笑宽慰。 晨光笑而不答,顿了顿,道:“你们要是没事,多在这儿住几天,卿懿难得来一趟,多呆几日,在凤冥国好好玩一玩。” 沈卿懿拉着她的手,噙着笑应了。 第五百六六章 可怕之处 夜深人静,月暗星稀。 “你看凤主是真的病了么?” 薛翎和秦朔坐在驿馆的偏厅里喝茶,距离从宫中回来已有好一阵了,凤主殿下赐了接待的宴席,凤主并没有出席,是嫦曦公子招待了他们。沈卿懿则被留在寝宫,跟着晨光一块,姑嫂俩人亲亲热热地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沈卿懿一脸高兴,说凤主送了她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薛翎抿了一口茶,轻声问秦朔。 他的问话不带个人情绪,秦朔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怀疑凤主没有病,还是他心里也觉得凤主病了,想要找个人认同他的想法。 秦朔一手托着胳膊肘,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说: “应该病了吧?” “你确定?”薛翎扬眉追问他。 他追问时的语气让秦朔的心里一阵不爽快,横着眼角道: “我又不是大夫,还能用眼睛替凤主诊病?” 顿了顿,他狐疑地问: “你怎么对凤主病了这事这么在意?凤主身子不好全天下都知道,她以前在容王府的时候,虽说有些地方是假的,但身子不好这一点一定是真的。那个时候她还那么小,就那样的身子骨,先天不足的人越长大身子越弱。不是我说话难听,人都是往寿终的方向走,越长大离寿终的那一刻越近。她活这么大了,就算真生重病也没什么奇怪,缠绵病榻早晚有这一天,所以我才反对陛下娶她。以前凤主是容王妃时我娘就说过她,看面相就是个命薄的姑娘。” 薛翎垂着眼沉吟了片刻,淡声道:“我只是觉得她在这时候生病有点蹊跷。” 停顿片刻,他瞥了薛翎一眼:“你能用话家常的口吻说出这么恶毒的话,你真是你娘的儿子,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别让公主听见,她会哭的,要是让陛下听见,你知道后果。” 秦朔似乎想到了什么,缩脖子抖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道: “这是因为对着你我才这么说,还有,别说我娘的坏话,小心她拿棍子揍你。” 薛翎不想去回忆被秦朔的母亲拿着棍子一路追赶的画面,他思索片刻,用自语的口吻道: “凤主……真的病了?” 秦朔也不是不明白他在这里纠结这个问题的原因,仰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假如凤主真的病重,我们就省事了,虽说凤主在五国人口中各种非议,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凤主一倒,凤冥国就不存在了。” 薛翎瞥了他一眼:“你对她的评价很高么,我还以为你讨厌她。” “这跟喜恶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事实,凤冥国没有凤主,现在还在沙漠里边喂虫子呢,没有凤主,说不定那片沙漠已经是龙熙国的了,金矿、铁矿,全是龙熙国的……她确实阻碍了龙熙国太多,难怪国内好多人都不喜欢她,反对陛下娶她。”秦朔说,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人的确厉害,她打破了多少年一直都是由男人统治国家的传统,历史上虽然也有把持朝政的女人,可通常都是后妃出身,抢了儿子的政权,连理政的手法都跟在后宫里似的。凤主却不是那样,她是公主,到现在还没成亲,统治的手段除了杀杀杀就是杀杀杀,她这样的人要是在咱们龙熙国,下场肯定和历史上的燕成大帝一样。” 燕成大帝是龙熙国史书上有名的暴君,最后被推翻了统治,在寝宫中自焚而死。 “不一样的,燕成大帝继位时朝中的政党已形成格局,坚不可摧,燕成大帝凭一己之力拆不开多人形成的利益集团,所以成了暴君,之后被人推翻,这也是为什么陛下过了这么久才开始清理白家,龙熙国有些人拧成一团,就像一点一点毁坏身体的脓肿,不清除任其蔓延不行,可冒然剜出来,会痛,也可能会危及性命,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凤主的杀杀杀与其说是暴政,不如说是在还没有形成脓肿之前,她就先把有可能会变成脓肿的人物清除了,这么做的确狠辣,可你看凤冥国并未因此动荡,反而现在留在朝里的都是真正忠于她的人,所以说,她不止有狠辣。” “嗯。”秦朔仰着头,思考着,附和地点了点脑袋,“这女人不仅狠辣,手段也高,陛下这一回处置了白家,等于是将龙熙国最后一股脓血放了,只要陛下日后不放任脓血长成,至少陛下时期不会再出现夏家、林家、魏家这些‘脓肿’。说起来,我一直觉着这几家倒台和凤主有一些关系。”他回忆起了多年前他被扔进湖里时那对高耸如山的酥胸,心肝突然有点荡漾。 “不是‘一些关系’,我觉得有很大的关系。也是因为她,陛下提前登基,没有过多的倚仗白家的力量,现在才能这么干净利落地清理掉白家。如果陛下当时依靠白家过多,现在的白家很有可能就不只是‘脓血’了,真那样,未来的太子必由白贵妃出,白家也会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外戚,跟当年的夏家一模一样。” 秦朔思考着点点头,突然看向薛翎,吃惊地道: “这么说,她还帮了陛下不少忙?” 薛翎看着他,加重了语气:“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赞她,你不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吗?” 秦朔愣了一下。 “嗯,是有点可怕,不过能干是真的,单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既不是独生女,也不是从小受溺爱长大的,居然敢生出谋权篡位的心思。篡位也就罢了,只在凤冥国横着走吧,你看那年五国会赤阳国老皇帝还在的时候,她的咄咄逼人差一点把老头子气死过去,只带了几个侍女在四国帝君面前一站……啧啧,是像黑狐呢,还是像黑豹呢……嗯,像狼,黑狼!可别再出这样的女人了,这种女人的出现是没有道理的,我娘说,容易引起不幸。” “你娘看哪个女人都不幸,只看上了你媳妇,还没进门就殁了。” 第五百六七章 争论警惕 秦朔脸色发绿,睨向薛翎,道: “你能不提这个吗?这边说凤主你提她做什么?你说了凤主这么多坏话,怎么,你也反对陛下立她为后?” “这哪是坏话?这是实话。我不反对陛下立她为后,美貌易得,子嗣想有就有,可那份头脑不是谁都有的,天下也没几个。陛下立她为后,她可以替陛下做很多事,陛下与凤主的结合是二帝的结合,这对陛下争夺天下有很大的益处。” 秦朔思考着他的话,点头道:“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可凤主是不会甘心的。” 秦朔愣了一下,没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什么?” “她拥有一个国家,同时拥有逐鹿天下的头脑,她为什么要去辅佐别人?”薛翎犀利地问。 秦朔被问住了,想了半天,手一摊:“你是说她不愿意辅佐陛下?陛下不是外人,陛下是她的丈夫,虽说还没成亲……因为、爱?” 薛翎闲适地啜着茶,任由他思考。 秦朔看向他:“你是说凤主要争夺天下么,她是女人!女人想要称霸天下这是笑话么?天下人不会答应的,这太可笑了!” “凤冥国之前是女人统治吗,不是。凤主现在统治了,你见凤冥人哪个反对了么?别说凤冥人不反对,南越人北越人,被男帝统治百年的两越人,现在有几个反对的?就算反对也是在嘴里说说,谁敢当着她的面说?各国人嘴里嘲笑着牝鸡司晨,可五国会上有哪一个拒绝她入会了?那么以后就算她统一五国,人们惊讶了一会儿,之后也会习以为常。 当年她去了箬安,最开始人生地不熟,有人嘲笑,有人怜悯,还有人排斥她是异国人,可她走的时候,有几个还记得她是凤冥国的公主?据我所知,箬安的贵女里,除了白贵妃一派,其他人和她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她假死的时候,不少人掉过眼泪,还有祭奠她的,就是那交情最浅的,提起来也会唏嘘一句‘可惜’。她能够将不寻常的事在潜移默化间让人习以为常,即使日后感觉到曾经的确有过不寻常,可此时已经接受了,最多也就是感慨一句。” 秦朔直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你,什么意思?” “陛下怕是已经确定了凤主有争天下的心思,所以这一回才派了我们过来。”薛翎淡声道,他啜了口茶,“假如她真的病了,没有关系,可如果她是装病,她的心计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测的,我们就要警惕了。你虽反对陛下娶她,可你对她并不防备,不管她做过什么,她给你的最初印象是弱女子,你就一直觉得她是弱女子。你要小心。 还有,别总是盯着火舞姑娘,我不是说火舞姑娘的坏话,火舞姑娘是好女人,能娶回去当然好,可你现在没娶她,她还是凤冥国人,而你是龙熙国人,凤冥的女人,最会用美人计。” 薛翎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会再往下说了。 秦朔有些不高兴,他感觉薛翎就是在说火舞姑娘的坏话,他赌气地想,他还希望中一次美人计,每次梦到关键时刻他就醒来也是够了! 不过他亦明白薛翎的担忧。 “我知道了。”他语气生硬地回答道。 薛翎得了他的承诺,便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喝茶。 …… 这一次嫦曦公子负责接待他们,嫦曦公子奉了凤主的命令,带薛翎等人在瀚京以及周边地带游玩参观了一回,去了龙熙国驻军的营地。 龙熙国的驻军大部分在瀚京周边,还有一些在凤冥国通往龙熙国的边界线上。龙熙国这么做是仗势欺人的,但当年凤冥国有求于龙熙国,对龙熙国苛刻的条件照单全收,没有反对。 龙熙国的军队待遇不错,虽然不是优先养肥的那种,但在供养的待遇上确实比凤冥国的军队稍微高一点,和上报给箬安时的公文里写的一样。 几日后,凤主殿下依旧缠绵病榻。 此时薛翎知道了凤主在他们来之前的一段时间已经处置了凤冥国的廉王,以叛国罪,但详细的情形没人知道,大家对于廉王被处死也不觉得奇怪。 在薛翎的想法里,廉王代凤主理政,他的角色是很重要的,而且常年理政,朝中的人应该都是他的心腹才对。可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即使凤主不理政,廉王理政,朝臣们效忠的依旧是凤主,而不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廉王。在他们的眼里,廉王就是一支笔,握笔的主人是凤主。这种现象在薛翎看来,有点不合常理。他不认为廉王是一个蠢笨的人,凤冥国有今天,亦有不少是因为廉王的治政能力,这样的人不可能甘心屈居在女人脚下,他的逼宫造反也印证了这一点。 结果居然是失败的,而且是被瓮中捉鳖,这才是薛翎警惕的地方。 同时他又发现了凤冥国另外一个不可思议之处,凤冥国没有早朝,而凤冥国人居然认为这是正常的。他们的陛下靠着每日勤政令人敬服,让人臣服,这个国家的凤主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比乌龟还懒,可这个国家的朝臣居然认为那是正确的。 薛翎想说点什么,最后发现无话可说。 …… 沈卿懿在瀚京玩了几日,可心里还是惦记晨光,男人们去龙熙国驻军的营地,她没有兴趣,就进宫去陪晨光。 晨光搂着大猫,正坐在花园里无聊地望天。沈卿懿含笑走过去,轻声道: “嫂嫂怎么坐在这里发怔?” 晨光回过神来,含着笑道:“有点累了。” “累了就回去躺着吧,我陪嫂嫂回去。” 晨光摇了摇头:“最近一直躺着来着,越躺着越觉得不舒服,还是坐着吧。” 沈卿懿闻言,有些忧心,她记得以前嫂嫂最喜欢过懒洋洋的日子,可现在开始觉得身子不舒服了,她担忧地望着晨光。 “不如我写封信告诉哥哥吧,就算哥哥不能亲自来,也会派两个御医来的。” “我这里有御医,不中用的,我的身子我知道,不打紧。” 沈卿懿不知道她指的是身子“不打紧”,还是不用叫御医来“不打紧”。 晨光忽然咳嗽起来,她用帕子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绯红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呼吸,她捏紧了帕子,悄悄地放了下去。 这举动让沈卿懿有些在意,但她没敢马上询问。 第五百六八章 膏肓 晨光起身去更衣的工夫,沈卿懿自己坐在花园里。因为晨光的身体她心里乱七八糟的,也没心思观景,眸光不经意一瞥,她看见了晨光落在座位上的手帕。 因为刚才就有些在意,她盯着手帕子看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悄悄地将帕子拾起来,打开。 即使之前有感觉,可真的看见了帕子上刺目的血迹,她的心还是“咯噔”了一声,头脑变得空白。 她惊住了! 不管是什么病,年轻人患了呕血之症就不是好事,这是从前奶娘告诉她的,沈卿懿的心怦怦乱跳,将帕子放回到原处,坐回去,比刚刚越发心神不宁。 晨光回来,坐回到坐处,见沈卿懿的脸色不太好,疑惑地问: “你怎么了?” 沈卿懿讪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时间沈卿懿再没有心思和晨光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甚至所问非所答,好在晨光身体虚弱,也不太愿意说话,到最后两个人变成了静静地坐着,各自凝思。 黄昏时分,沈卿懿从宫中离开,回到驿馆,不一会儿去龙熙国驻军营地的薛翎回来了,见她又坐在兽皮毯子上发怔,开口问: “怎么了?” 沈卿懿转过身子,看着他说:“我感觉嫂嫂不太好,今日在花园里时嫂嫂咳得厉害,我看见她都开始呕血了!” 薛翎愣了一下:“你亲眼看见的?” “嗯,我见她咳得厉害有点在意,后来她去更衣,帕子落在座位上了,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好多的血迹。嫂嫂一定是怕我担心,所以不动声色。”沈卿懿的眉忧伤地皱起来,她难过地说。 薛翎的反应不大,他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仅是回了句“是么”,他淡定地啜了口茶。 “我给哥哥写封信吧?告诉他这里的情况。”沈卿懿不安地对他说。 “凤主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告诉陛下,况且陛下日理万机,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平添烦恼。”薛翎正在想别的事情,他的语气淡淡的。 沈卿懿这会儿终于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劲,和她料想的不一样,她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生气地问: “你怎么这样冷静?” 她声音尖锐,将正沉浸在思绪中的薛翎唤了回来,他看了她一眼,问: “你生气了?” “我生气了!”沈卿懿差点跳起来,她怒火熊熊,“嫂嫂都病了,你还阻拦我不让我给哥哥写信,那是跟哥哥做了两年夫妻现在终于要名正言顺入族谱的哥哥的妻子,又不是路边的野女人!妻子重病你还跟我讲‘日理万机’,我以后病得要死了,你是不是也日理万机,连见我一面都不来见我?” 薛翎并不能言善辩,沈卿懿日常温柔贤惠可发起火来很可怕,薛翎盯着她讷讷无言,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卿懿跪坐在地上,直直地看着他问,娇小玲珑的人儿坐在那里比他矮了一大截,却拥有惊人的气势。 薛翎不想告诉她让她防备凤主,告诉她他们现在都在防备凤主,龙熙国亦在防备凤冥国,以沈卿懿单纯的心思理解不了,除了难过肯定还会在凤主面前露出破绽,那他们这一趟来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派人通知陛下的,你就不要操心了,多进宫去陪陪凤主,顺便向御医问问,到底是什么毛病,以后会怎么样。” “真的?”沈卿懿怀疑地看着他。 “真的。”薛翎保证道。 沈卿懿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一脸诚实的样子,便同意了:“好吧。” 薛翎暗自松了一口气。 …… 夜里。 凤凰宫。 晨光趴在长毛毯子上,手里搂着大猫,听着司浅日常过来给她讲政,啃着一根大萝卜。 她又恢复了吃素的艰苦生活,不仅是因为需要节俭,也是因为她必须要看起来比前些日子暴瘦。 这是很伤身体的,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无比怀念五国会时的伙食,哪怕是她被晏樱抓住那会儿,晏樱给她吃的也比她现在吃的好。 萝卜一点都不好吃! 她一边在心里呀声叹气,一边听着司浅的汇报。 司玉瑾被处死后,晨光一直做着司玉瑾的工作,可现在她病了,不能再去文和殿了,于是司浅被派了去。 司浅在圣子山是被当做将领来培养的,对文政一窍不通,可沉默寡言和善于倾听的性子帮了他不少忙,尴尬的时期很快过去,他现在已经上手了。 但晨光还是觉得司浅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司浅擅长的是军政,嫦曦则天生擅长在商道中指挥兵马坐拥天下,可商场和朝政还是不一样的,当初晨光之所以任用司玉瑾,是因为司玉瑾是受统治者的教育长大的,即使他不受宠,他也跟着太子等人一块在皇家私塾里念过书,晨光想要一个这样的人,她希望是比司玉瑾更加出色的人来承担这个职责,自幼接受这种教育长成的人可以有效地避免许多失误。 晨光个人并不擅长琐碎的文政,司浅的耐心很好,一遍一遍地给她讲,可晨光在想别的事情,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挤了脑袋,她觉得头疼。 就在这时,嫦曦进来了。 晨光抬起头问他:“怎么样?” “薛翎是个不好对付的,嘴闭得比河蚌还紧,三天了一个字没问出来,他也不往深了问我,只是客套地问了几句谁都知道的,他是个只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人,听说的一概不信。我今天在牡丹楼都给他准备了十个姑娘,他听说是花楼,去都不肯去。” “那是个老实男人,你用美人钓他没有用的。”晨光笑嘻嘻地说。 “我不信,还有男人能过得了美人关,明天我就把他请我府上去!”嫦曦不服气地道。 晨光笑了笑。 嫦曦回头看见了火舞,笑道:“薛翎倒是没怎么问,秦朔却跟我打听了一堆火舞的事,要不然让火舞去探探秦朔的口风?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没沾过女人的,撩两下肯定招。” “小舞才不会去用美人计。” “为了殿下,让她干什么都行。”嫦曦笑吟吟地说。 “殿下需要,奴婢可以去。”火舞听了嫦曦的话,平着脸对晨光说。 第五百六九章 陵墓 “别听小曦胡说,是他自己要去打听的,我可没让他去向薛翎打听龙熙国。不管薛翎他们这一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这边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他们是我以为的那样更好,若不是,只能怪他们蠢。” “殿下,你觉得他们真的相信你病了么,我感觉他们并不相信。” “信不信不重要,他们看见了,就可以了,至于看见了之后他们怀疑是阴谋,还是相信了心生怜悯,都不要紧,这事要的是结果。”晨光含着笑道,“传旨到各地,募集人手,瀚京这边半月后先行,动静弄出来,越大越好。” “是。”嫦曦肃声应下,下去了。 司浅从他的背影上移开目光,望向晨光,皱了一下眉,低声道: “殿下,虽说名目都有了,可就算这名目传出去,其他国家也不太会信。” “信不信不要紧,重要的是确实这件事在发生。你以为他们还会为了验证真伪领兵打进来不成?不会的,除非外面已经开战,不会有一个国家先攻打凤冥国。凤冥国贫穷人尽皆知,攻打凤冥国没有好处不说,先开战只会给其他国家落下话柄,到时候就是被偷袭、被围攻的下场。现在外面是有人忌惮我没错,可我的贫穷冲淡了这些忌惮,除非趁乱袭击,在还没乱起来之前,凤冥国是安全的。抢钱雁云国才是首选,抢女人嘛,我再貌美也不是妙龄少女了,更何况跟天下比起来,女人算什么?那几个男人的脑子不是豆腐做的,坏处大于好处的事他们不会去做。” “龙熙国的人先知道了,殿下认为,龙熙帝会将这则消息散布出去吗?” “当然,对他有好处的事他为什么不做?”晨光笃定地说,顿了顿,道,“虽说不会开战,但怀疑是必不可少的,各国很有可能会派人来一探究竟,到时候可要做的真些。” 司浅望了她一眼,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晨光靠在软枕上,眸光幽深,掠过一抹暗芒。 …… 几日后。 “你说什么?”薛翎刚与龙熙国驻凤冥国军队的统领吃过晚饭,回到驿馆时,就听到了秦朔带给他的令人震惊的消息,饶是素来镇定的他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也忍不住瞪起眼睛。 “你没听错,全国下发了公文,各地征徭役去沙漠里边修建陵墓。”秦朔道,刚听到这则消息时他亦很吃惊,“瀚京这边已经有动静了,十万驻军只留一半守皇城,其他的全部进沙漠修陵墓,半个月后动身。据说是凤主早就有这个想法,这次病重,可能觉得时日不长了。” 薛翎拧紧了眉。 修陵墓没有什么,历史上帝王对自己的陵墓都是很在意的,有讲究的甚至从刚登基为帝就开始派人寻找风水宝地。可这一次的事却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看开的,之前并没有听说过预兆,却在他们来到瀚京时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薛翎难免觉得蹊跷。 可他也说不清这种蹊跷感是因为他本身就带着怀疑,还是因为这件事的确很蹊跷。 “你见过凤主了么?”他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问。 “没有。她成天呆在寝宫里,我一个男人去见她也不合适,更何况还是病着的,我总不能去床边见她。”秦朔蹙着眉说,顿了顿,问道,“这回得报给陛下知道了吧?” 薛翎思索着,他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秦朔说:“我先和公主商量一下,让我想想。” 秦朔皱着眉,沉默了半天,道:“怎么觉得这一趟走得这么古怪!” 薛翎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 “修陵墓?”沈卿懿正在梳妆镜前梳头,闻言,站起来,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薛翎,“你说谁?嫂嫂?” “是。凤主全国征徭役,说是要去沙漠里修建陵墓,因为凤主心急,所以连军队都派出去了,凤冥国虽然从沙漠里出来了,可司家的皇陵还在沙漠里。” 沈卿懿呆怔了半天,突然愤愤地道:“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嫂嫂她才二十五岁,她还没成亲呢,她也没有娃娃,她怎么可能要修陵墓,她怎么可能会死!” “修建陵墓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她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你这两天天天陪着她,你应该知道。” 薛翎原是想用这句话让沈卿懿回忆一下凤主的身体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沈卿懿的回忆却让她陷入了伤心难过,她的眼圈红了。 “我这就进宫去!”她突然说,快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正碰见侍女水绿赶着进来。 水绿吓了一跳,慌忙止住步子,屈了屈膝:“公主,凤冥国宫里来人了,凤主殿下请公主和驸马入宫。” 沈卿懿愣了一下。 薛翎也愣了一下。 刚想进宫就有人过来请,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进宫去了。 薛翎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一路来到凤冥国,来之前在路上他们已经为到凤冥国之后做好了各种计划,各种假设方案,本来心里满满的准备,却被刚来时“凤主病重”这件事一下子给打乱了。这是超出他们预测的意外,因为没有准备,条理感一下子被打乱,人心也跟着散乱起来,在这时候,接二连三超过他们预料的奇怪事情发生,即使薛翎表面上镇定,可心中难免有些不安、混乱。 微乱的心更干扰了他的思考,他被一连串的事弄得摸不着头脑。 …… 凤凰宫。 晨光坐在床上,脸色很差。 隔着一道纱帘,薛翎站在外边,沈卿懿走进来,坐在床边,望着晨光瘦削青白的脸皱眉。 她握住晨光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声:“嫂嫂。”眼圈红着。 晨光笑笑,像是对她,其实是对着纱帘外的薛翎说:“你们听说了吧,我要招人修建陵墓的事。” 沈卿懿心一沉,张口道:“嫂嫂你为什么……” “早就该建了。”晨光打断她,含着笑道,“以前觉得还年轻,做这种事太不吉利,今年忽然不觉得了,原本就想今年做的,不想正赶上病了,也算是一个契机。” “嫂嫂!”沈卿懿皱着眉,不愿她继续说不吉利的话。 晨光微微一笑。 “你们来瀚京也有些日子了,这一次来的目的,也可以说了吧?”她虚弱着声气,弯着嘴唇,轻声问。 第五百七十章 婚约解除 沈卿懿一愣,不解地问:“嫂嫂说什么?” 晨光卧在床上,望了她一眼,涩然一笑,淡淡地道: “是小润让你来劝我答应他解除婚约,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沈卿懿惊了一跳,把头摇成拨浪鼓,急忙道:“没有的!没有的事!嫂嫂你怎么这么想!” 晨光阻止了她的快声反驳,微笑着说: “没关系,我都明白的……是他说不出口吧,抛弃病妻什么的,传出去的确难听,不打紧,既然他说不出口,我来说,你回去告诉你哥哥,就说是我提的,婚约解除了。” 沈卿懿瞪圆了眼睛,她的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来之前哥哥只是跟她说惹嫂嫂生气了,要她过来劝一劝,她当时还狐疑为什么要让她来劝解,嫂嫂又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现在听了晨光的话,她突然猜测,难道真的是因为哥哥想解除婚约却说不出口,就让她来送礼,嫂嫂是个聪明人,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把自己叫来,体贴地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不会吧? 沈卿懿已经想不明白了,她的脑子里一团乱,完全搞不清楚这对未婚夫妻到底在想什么。 “嫂嫂……”她表情僵直,眼光诧异,磕磕巴巴地唤道。 “从在苍丘国分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想解除婚约,可是对着我他说不出口。”晨光垂着眼帘,噙着笑说,笑容里带着一丝心酸的苦意,“他还是在意的,在意我不能为他孕育子嗣,可他不愿意用这个作为理由和我分开,他不想分开,也接受不了由他自己说出分开的决定,所以,我来说吧,现在我病了刚好是个时机,我来说,我和他解除婚约了。” 她的语气弱弱的,苍白无力,沈卿懿听着她的声音感觉她就快哭出来了,可她忍住了,这让人更加心疼。那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有在说话的过程中逃避般的偏过头时的一瞬,沈卿懿看了无比难过。 她越发不知该如何劝解。 晨光不能孕育子嗣在晨光还是容王妃时箬安里就传开了,当时沈卿懿也有耳闻,倒也不是她不在意,而是她很喜欢晨光,所以就把晨光不能生育这件事给忽略了,现在被晨光提起,沈卿懿又想起来了。 这件事到底成了最大的阻碍。 是该说世人都如此呢,还是该说万物皆如此呢,是女子,就算是雌性,人们也会下意识地把眼光放在她的肚皮上,不愿意移开。 沈卿懿是女子,又已为人妇,她自然明白女子在这上面的压力,即使强大如嫂嫂这样的女人,只要嫁为人妇,就要在意生育上的问题,生女都不行,更何况是连女都生不了。 沈卿懿有点心躁,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世事就是如此。况且作为妹妹,她总不会希望哥哥绝后。 沈卿懿对晨光提出的解除婚约的理由哑口无言,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出是否就是哥哥要她前来的理由,可哥哥这一次突然叫她来凤冥国的确很奇怪。她的眸光里多了些凝重,思索片刻,努力将话题转圜回去。她拉着晨光的手,柔声劝说: “嫂嫂,你误会了,哥哥真的没有对我说过他是要我来替他解除婚约,你不要胡思乱想,哥哥他是认真地想要和嫂嫂成婚,连坤泰宫都收拾好了。” 其实并没有收拾好。 沈卿懿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并没有听说坤泰宫在收拾,心里又乱一拍,笑容也僵了。 “卿懿,我和他在苍丘国并没有吵架,也没有生气,一点不愉快都没有,我们是好好道别的。”晨光温柔地笑着,对她说,仿佛已经看开了,尽管十分难过,这样依靠自己的忍耐来善解人意的脆弱让人看了十分心酸,“我身上病着,也没太多时间陪你,你在瀚京呆了这么多天也腻了,回去吧,难为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我,你这一回回去就知道你哥哥的意思了。”她对着沈卿懿笑笑,笑得温婉,笑得凄哀,却又笑得释然。 她的一番话把沈卿懿最后一点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劝说之词给推了回去,沈卿懿本就不太擅长劝说,尤其是劝和晨光和哥哥这种与寻常夫妻不一样的婚姻,在这段婚姻关系上她用不上自己的经验,再加上内心矛盾,以至于词穷。 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被哥哥以那种粗糙的理由派出来有点奇怪。原本这一丝奇怪感并不突出,可在听了晨光的话之后,这丝奇怪感因为突然发现的可能是“理由”的“理由”被放大,她不自觉地相信了晨光的理由,并将这个理由作为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感到奇怪的真正理由。 从宫里回去,沈卿懿等人准备启程回国。 薛翎也摸不着头脑,他想起来之前陛下交代他的那些话,那些话让他怎么也联想不到事情竟发展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可不管怎么说,凤主已经下了逐客令,她没有将沈卿懿久留在身边。 也是没想到凤主会突然重病,如果不是重病,以沈卿懿对晨光的要好,晨光是没办法拒绝让沈卿懿多留几日的,可现在凤主重病又提出了要解除婚约,他们就没办法再在凤冥国呆下去了。 沈卿懿的情绪很低落,但她劝解不了晨光。 晨光依旧和和气气的,对她很温柔,一点都不像是在对待负心汉的妹妹,可沈卿懿什么样的劝说之词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件事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她只好和晨光说些别的话题来改变伤感的气氛。 在收拾整理的这段日子,凤冥国方面没有监视或干涉薛翎和秦朔的私下行动,让薛翎感觉凤冥国什么动作都没有,有的只有凤主病重,以及凤主要和陛下解除婚约。 凤主病重的阴霾笼罩在瀚京上空,直到他们离开了,依然没有散去。 沈卿懿离开的时候,晨光没有去送她,因为晨光在沈卿懿归期的前两天就陷入了昏睡中。 沈卿懿心里难过,想留下来,却也知道自己留下来没有用处,她惦念着家里的孩子,也想快些回去好让哥哥想想办法,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五百七一章 各国的怀疑 在薛翎等人还没回到箬安时,沈润就在箬安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沈卿懿与薛翎的书信各一封。 沈卿懿写信的语气隔着一张纸沈润都能感觉到她就快要哭了,通篇都在告诉他“嫂嫂好可怜”。薛翎则比较冷静,毕竟是带着任务去的。薛翎在信上说,凤主似乎病重了,是因为在苍丘国受了伤,和他在一起时情况不严重,所以一直在忍耐,回国之后就爆发了。 理由合情合理,晨光在名剑山时严重地发作过,也许这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 沈润打从心眼里不相信晨光病重,可薛翎和沈卿懿的话让他不得不开始去想她是不是真的病了,即使不相信,一丝丝担忧还是有的,毕竟她身体虚弱,时常缠绵病榻。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连沈润都有点措手不及。 信上说晨光主动退婚了。 在看到这个句子时,他不慌张,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晨光比他先了一步,好像明白了他在烦恼什么似的,先一步自己做出了决定,也是替他和他们两个人做出了决定。 沈润并不想解除婚约,至少现在不想,但是他在犹豫。因为不确定要不要解除婚约,所以他在独自思考的时候,心绪乱成了一团。 他现在也明白了“喜欢的女人”和“自己的妻子”也许并不会是一个人这句话,喜欢只是一种感情,可以不用在当中加入任何杂质,只要喜欢就够了。可妻子不一样,妻子需要承担责任,作为皇帝的妻子不仅要担负起妻子的责任,还要担负起一国之母的责任。 他相信再艰难的责任晨光也能担负起,可晨光却缺少了其中最最基本、最最简单的一项,大多数女人都可以完成的一项,她无法传宗接代。 没有子嗣,他要怎么向朝臣交代,怎么向百姓交代,他也不是讨厌后代的人,他希望培养出优秀的后代来,等到他死去之后,能够担负起统治龙熙国的重任。 他坐上龙椅,每一日兢兢业业,可不是为了等到老去时偷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来统治自己的江山的。 他喜欢晨光,可仔细地想,她做不了他的妻子。 现在晨光自己解除了婚约。 沈润并没有松一口气,他心里很不舒服,但他也不愿意针对她的决定提出反对,因为就局势来说,二人解除婚约对龙熙国的局势更有利。在五国会上局势已定,龙熙国和凤冥国就不再需要靠婚约联合,寻求龙熙国在五国中局面的变化。 可是对晨光到底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这件事,他的心里始终怀着疑虑,他想去凤冥国看看她,亲眼确认一下,可惜的是他现在走不开,短时间内他是不能离开龙熙国的。 他沉吟了半晌。 他想试探一下,同时这也是一个法子,既可以确定晨光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也可以稍微修改一下正在按照在五国会上确定下来的方向循序渐进向前走的五国。再有,还可以将他国的注意力全部投到凤冥国身上,便不会太关注龙熙国这边的动态。 七日后,龙熙国昭告天下,宣布解除与凤冥国的联姻。 一个月后,晨光在瀚京回应了他,凤冥国方面同样宣布,解除与龙熙国的婚约。 这是双方都认可了的意思。 有人欢喜有人愁,更多的则是惊诧与哗然。 在凤冥国昭告天下的消息传到沈润的耳朵里时,沈润的心里极不舒服。 短短一个月,消息的传播需要一段时间,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传不到瀚京,凤冥国方面宣布解除婚约可以看作是晨光在对沈卿懿说要解除婚约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态度。她认定了只要她说解除婚约,他就会昭告天下,所以在还没听到他已经昭告天下的消息时她便确认了他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于是她回应了一则消息。 他的心思被她猜得透透的,沈润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耻辱感。 同时他又有些恼羞成怒,晨光猜透了他的作为,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对她的感情,她笃定了他会宣布解除婚约。 那么,他们这么久以来的亲密又算什么?虚情假意? 沈润不想承认这是虚情假意,可似乎只能用这个词汇来概括。 他突然觉得一切是如此的滑稽。 …… 凤冥国凤主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五国。 除了龙熙国,先知道这件事的自然是距离凤冥国更近的赤阳国。 赤阳国的人很快上门,来的人虽让人意外,但够不上惊奇。 来人是赤阳国的凌王。 凌王是以“两国的农民在边境争抢土地惹出纠纷”作为理由前来的。 这么小的事根本用不着凌王,可凌王却亲自来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赤阳国方面不相信晨光病重的消息,赤阳国那边也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一头雾水,派人过来确认了。 晨光没有出面,司浅接待了他。 凤冥国的皇宫一片肃静,这一份肃静说的不是声音,而是气氛,这肃静的气氛从宫殿摆设一直蔓延到朝臣们的脸色。 接风宴上菜肴朴素,连歌舞都没有,宫殿中的装设也不华丽,完全没有接待外宾的样子。 赤阳国人在看见这样的素净时,对凤冥国凤主重病的消息相信了几分,也只有一国首领重病在榻,国家才会变得这样苍白凝重。 窦轩一路走来,在民间听到的是到处都在议论凤主殿下的重病,以及凤主殿下派人去修建陵墓的事。 百姓们对这位凤主殿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厌恶,凤冥国虽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至于饿死人,贪官污吏在凤主掌权后大量减少,百姓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虽说比在南越国时期有些地方稍微逊色,可确实比南越国那个时候更自在更公正,人们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于凤主突然下令修建陵墓这件事,民间也没有太多的怨言,凡是出徭役的家里都得到了一点补偿劳力的银钱。 人们反而担心的是凤主的病,很多人都在担心凤主病逝后凤冥国会陷入无主的战乱或暴民的暴乱中。 他们根本忘记了,凤主不是凤冥国的王,凤冥国是有皇帝的。 这种被潜移默化了的习惯,很可怕,窦轩饶有兴味地想。 第五百七二章 唇枪舌剑 “怎么不见凤主殿下?”宴席刚开始时,窦轩便询问了,他故作不知情地开口,用不悦的口吻说,“因为是本王来到贵国,所以凤主殿下打算连面都不露吗?” “凌王殿下误会了。”司浅淡声回答,表情无波无澜,凤冥国大臣们的脸上同样无波无澜,就像一群假人,“殿下身体不适,最近卧病在床,没办法出来接待凌王殿下,还望殿下勿怪。” 这句“勿怪”说得很随便敷衍。 窦轩眸光微闪。 还真的是生病了。 “原来如此。”他点着头,温和地笑问,“病得可重?” 当着对方的面询问是否病重,这话无论怎么解读都是失礼的。 凤冥国朝臣对于赤阳国这些人的傲慢无礼心中恼怒。 司浅没有立刻回答窦轩,他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 “还好。” 又是两个字。 窦轩面色微沉,他盯着司浅看了一会儿,这男人一身的孤傲不驯让人恼怒,直想撕去他的伪装,只是一个侍卫而已,说白了就是一个奴才,靠着女人的裙角上位,有什么可自豪的!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露出来,依旧是淡然微笑的表情。 窦轩自恃身份没有计较,跟来的赤阳国大臣却感觉被冒犯了,义愤填膺,钟宏远站起来,高声怒道: “我国殿下好心好意询问贵国凤主的病体,贵国却始终是这副傲慢的嘴脸,贵国是什么意思?你国的凤主病了,却对着我国殿下哭丧个脸,这就是你们凤冥国的待客之道?蛮荒之国,果然无礼至极!” 此话一出,凤冥国方面大怒。 窦轩唇角勾着笑意,眼望着波澜不惊的司浅,怀着恶意,淡声劝解钟宏远: “钟将军不必愤怒,想是凤主殿下真的病重,凤冥国的诸位大人心中慌乱,生怕以后没有了女人在头顶上统治,畏惧不已。我国是上国,要宽容蛮荒之国那与众不同的传统,别给各位大人心里再添忧伤了。” 他浅笑吟吟地望着司浅,特地在“女人”和“传统”两个词上加了重音,满溢而出的恶意甚至都可以让人忽略掉他口中那句傲慢的“上国”。 赤阳国虽是第一大国,可其他国家也都是独立的政权,即使当年南越国依附于赤阳国存在,有附属国的意思,但依旧是独立存在的国家,如今凤冥国早已和赤阳国断交,窦轩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涎着脸大言不惭地对着凤冥国自称“上国”,简直没脸没皮。 他还诅咒凤主殿下“病重”。 赤阳国人哄堂大笑,用嘲弄的神情等待着看凤冥国人暴跳如雷又拿他们没办法的表情。 凤冥国的朝臣个个怒愤填膺,脸色青黑交错。 司浅怒火中烧。 他冷冷地看着窦轩那张带着挑衅浅笑吟吟的脸,只觉得这人比嫦曦和晏樱还让他觉得恶心,这种人在圣子山的时候他早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了。 可现在不是在圣子山,这里是凤冥国。 他压下了即将爆发的怒火。 “关于我国野山村的农人和贵国凌峰村的农人争抢山地的事,我国已经决定将野山村的农人迁走,野山村村民占据的那片山地此后可归凌峰村的村民所有,凌峰村受伤的村民我国也会进行赔偿。万幸的是没有发生人命。” 前一刻还以为凤冥国人都是一群窝囊的缩头乌龟,连句响亮的话都不敢放,这一刻赤阳国人又觉察到并不是那么回事,在解决野山村和凌峰村争抢山地的事件上,凤冥国看似妥协了,可这态度,这语气,强硬得让人冒火。 虽说两国农人争地案在这一次来说只是窦轩前来凤冥国的一个幌子,可即使是幌子,也是事关国家尊严的事情,马虎不得。 司浅话题倒是转得快。 窦轩看着司浅,眼里掠过一抹阴鸷,冷笑了一声: “确实没有惹出人命,贵国把守边境的军队都出动了,一个小小的争地事件,居然劳动贵国的军队过来,还把我国的百姓打成重伤,玄王就打算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掠过去?是想掩盖凤冥国的军队打伤我国百姓的事实吗?”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凌厉。 “军队的职责是什么相信凌王殿下很清楚,一国军队的职责便是保护本国的百姓,恕我直言,此次争地事件是凌峰村的村人先动的手,将我国的农人打成重伤,我国的军队也不过是帮助当地的百姓进行防卫。据我所知,野山村的村人被打伤了十七个,凌峰村的村人受伤的人数也是十七个,相互抵消,不是很公平么?”司浅淡淡地道,顿了顿,续说,“当然了,在这件事上,边护卫确有防卫过当的地方,陛下已经下令将其降级并停职两年。” “这就完了?一句‘防卫过当’,轻飘飘地就把凌峰村人被打成重伤的案子给盖过去了?玄王是拿我三岁孩子哄呢?降级停职?呵!除非将边护卫及其上级全部处死,否则,这件案子别想过去!”窦轩冷冷地说。 赤阳国人先前因为凤冥国的轻描淡写满怀愤怒,在听到凌王不肯宽容处理之后,气势高涨,一个个汹汹地瞪着凤冥国朝臣。 凤冥国朝臣个个无波无澜,如假人一样。 “凌王殿下,”司浅放下茶杯,冷淡地说,“这次的争地案子,孰是孰非贵国一清二楚,野山村人祖祖辈辈居住在凌峰山南,却被一群新来的人莫名其妙给赶出家园,我国已经退让许多步,将原本属于我国的领土让给你们。是凌峰村的人先动的手,我国也答应了会给予丰厚的补偿,还将原本没有错处的边护卫做降职处理,这一切都是想替贵国维护颜面。凌王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国已经给足了贵国颜面,贵国最好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别急着把脸皮撕下来。” 他说得婉转,可傻子都能听出来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是“别给脸不要脸”。 赤阳国方面暴怒。 钟宏远再一次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横着眉,气汹汹地对着司浅叫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叫你一声‘玄王’是看得起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儿!钻女人裙子的废物货,你靠的也就是那张脸和你裤裆里的东西吧!小白脸!” 第五百七三章 震慑 司浅冷笑了一声。 “你又是什么东西?满口污言秽语。赤阳国有你这样污秽的人,难怪越来越衰颓,再不复当年的辉煌盛世,连和苍丘国争个火山林都争不过,连原本对赤阳国心怀畏惧之心的雁云国都在暗中辅助苍丘国,你们这群人还在这里得意洋洋,说着“上国”。呵,所谓的“上国”就是连片火山林都打不下来,每每攻进入口就被苍丘国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军?” 赤阳国的人个个变了脸色,惊讶于凤冥国对苍丘国和赤阳国最近小规模战事的了解。 窦轩反而更在意司浅口中的“雁云国的暗中辅助”,他眸色阴沉。 钟宏远气得脸色铁青,一部长长的胡子因为愤怒在激烈地颤抖着。 “小白脸,找死!”他咬牙切齿,大喝一声,抓起靠在墙根的千斤大刀,跃过来,直扑向坐在宴桌后面的司浅,明晃晃的刀刃耀花人眼。 钟宏远双手使刀,对准司浅的头颅气势汹汹地劈来! 窦轩不动声色,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众人大骇。 眼看着钟宏远沉重的大刀向下劈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时间仿佛在突然之间静止了。 钟宏远感觉到了一阵强大的阻力,挟着一股凶猛的压迫力,自下向上冲来。 司浅的另一只手还端着茶杯,两根纤长苍白的手指夹住了他锋利的刀刃。 钟宏远脸憋得涨红发紫,不管他的双手再怎么用力,这把长刀就是劈不下去,他无法相信对方只凭两根手指就阻拦了他的千钧巨力。 钟宏远身形庞大,气力无穷,如一座山,这样的他使用的是一把同样沉重的大刀。他是赤阳国的第一力士,可现在却陷入了古怪的情景,一个瘦削又苍白在人们的眼中的确很像是小白脸的男子,却用看似细弱的手接住了他的巨力。 男子面目俊美,轮廓棱角分明,眉如剑,目如星,不知是五官形状还是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当他不再刻意掩藏气息时,他给人一种十分锋利的感觉,就像是一柄随时都有可能划破人肌肤的锋锐匕首,寒光灼灼,冷气森森。 这样的他让人极不舒服。 他穿着黑色的衣袍,上面用银线绣着云形暗纹。凤冥国传统,黑色为贵,这黑色越纯,表示地位越高,黑色是只有亲王等级的贵族才可以穿的,窦轩最近才知道这件事,他记起来,这个司浅在还不是亲王的时候,他在凤主身边就已经开始穿黑色了,可见凤主对他的宠信程度。 窦轩的眼里闪过阴狠。 钟宏远用尽了力气,他咬着牙,脸青红发紫,低着头,不可避免地对上了司浅的眼,先前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一刻,他却感觉到极度不适,仿佛是恐惧,深深的恐惧。这个男人的眼睛让他联想起在黑夜里爬行的毒蛇,湿冷冰寒,杀气腾腾。 钟宏远只觉得一股浑厚刚烈的玄气冲了过来,比潮水还要凶猛,直冲而来,他被震得肌肉发麻。他极努力地加重握力,他都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还是不行,手里的大刀在他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脱手,千斤重的大刀向着赤阳国座席方向横飞,引来尖叫连连,人群乱成一团,狼狈不堪。 大刀从窦轩的头顶越过去,擦过他的发,削下几根,顺着他身后的窗子飞了出去,冲碎了华窗,飞起了许多木头的屑沫。 大刀脱手,钟宏远浑身发麻,呆若木鸡,眼睛瞪成了铜铃。 司浅仍旧坐在座席上,挥开他长刀的同时,反手将袍袖一甩,一股强大的玄力挥出,那黑色的袍袖甚至都没有触碰到钟宏远的身体,钟宏远庞大的身体便如脱了弦的箭一样直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大殿门口,差点把地面砸出一个坑,宫殿内的地面甚至震了两震。 钟宏远勉强半抬起身,却在噗地喷出一口血之后,倒地不起。 窦轩在钟宏远身上收回目光,眼光淡淡,却蓄满了阴鸷。 赤阳国人大骇,全部用震惊恐惧的眼神望着从容地坐在宴桌后面的司浅。 谁都没有想到,凤冥国这个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玄王,他们以为只是凤冥国凤主男宠的玄王,一个靠男色侍奉女主的小白脸,居然是一个绝世高手。 “赔偿的款项我国已经派人送到凌峰山边境了,凌王殿下回国时路过凌峰山,自行查收便是。凤主殿下现在病着,对凌王殿下招待不周,实在抱歉,凌王殿下想什么时候启程回国也不必通知我们,自行离去便是。我国尊重贵国的颜面,也会给足凌王殿下自由。”司浅冷漠地开口,淡声说,只差最后一句“别给脸不要脸”没说,然而傻子都能听明白。 司浅说完,站起身,漠然离席,从屏风后面走了。 凤冥国朝臣纷纷起身,跟着离去,脸上的嘲笑溢于言表。 留下赤阳国人呆坐在大殿里,骇然,暴怒。 …… 凤凰宫。 晨光俯趴在床上,双手捧着腮,正在看五国地图,她强忍着想吃东西的愿望。 司浅从外面走进来,站在床边。 “水。”晨光捧着腮说。 司浅转身,从旁边的小桌上翻了一只茶杯,提起水壶,斟了半盏,递给她。 晨光接过去,喝了两口,盯着展开的地图,突然拿起旁边的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两笔。她将茶杯还给司浅,翻了个个儿,像一只吃饱喝足懒洋洋地露出肚皮的猫,她一脸高兴。 真难得强敌环伺,随时都有可能亡国,她还能这么高兴。 司浅深感欣慰,他将茶杯放了回去,对她说:“这一回彻底把赤阳国得罪了。” “很好很好。”晨光笑眯眯地道,“我现在总算明白韩正当年的心思了,谅你们也不敢动我,先气气你们。” “凌峰山已经让出去了。”司浅说。 “不让出去他们也会抢,还会找各种名目去抢,直接让给他们,大家省事,一座山而已。那地方离苍丘国和赤阳国争夺的火山群那么近,最后还不一定是谁的。” “我按殿下的话去说了,只是凌王狡猾,属下也没看出来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了怀疑之心,帮咱们暗中推一把。赤阳国早就有吞并之心,这一丝怀疑不过是多给他们一个理由罢了,多了一个不多,少了这个也不会打消他们开战的意图,但是这多出来的理由用好了会对我们有利,用的好了,会有人上门来送钱的。” 第五百七四章 爬上高处的意义 “真的不派人监视他们么,属下觉得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即使今天晚宴让他们很难堪。” “窦轩,要监视他怕是没那么容易,我们这边动作太多只会打草惊蛇。”晨光说,她想了一会儿,笑道,“说不定他会自己送上门来呢。” 司浅沉默了下来。 晨光思考了一会儿,回过身,望向他凝眉沉思,转过来,将脸对着他,俯趴着自下向上望着他,笑说: “你不习惯做这些事吧?” 司浅愣了一下,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在宴会上跟人唇枪舌剑的事。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他的确不太擅长那样的场合,也不太适合与人争口舌,在酒桌上心肠一转十八弯是一件很疲惫的事,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失败了,他尽了所能去完成任务,只是结果目前他还不能知晓,所以他无法去回答“幸不辱命”这句,他只能沉默着,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妥当。 晨光望着他在面无表情地纠结着,弯起嘴唇,莞尔一笑。 司浅愣了一下,不太理解她笑容的含义。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进来,晨光便翻身起来慢吞吞地下地,对司浅笑道: “你先去吧。” “是。”司浅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 浴室里备好了热水,晨光泡在热气腾腾的花瓣水里,露出半个头。 “小浅今天在清和宫里真是威风,他原本不爱说话,我还担心他会不自在。他也越来越有样子了。”她说。 “是呢。”火舞轻柔地回应着,用轻软绸巾为她擦拭肌肤。 晨光糯糯一笑,将下巴靠在木桶的边沿: “对了,小九怎么样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刻蜡人,身子时好时坏的,她还问过奴婢殿下是不是知道了,奴婢没说殿下知道,她大概自己有察觉吧,她说,她希望到最后能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啊……”晨光缓缓地重复,如同呢喃。 “能拥有这副身子当年吃了许多苦头,若可以,奴婢也希望最后能物尽其用。”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噙着笑说:“感觉我们费尽心思努力向上爬,想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不必受人拿捏使用,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为了可以凭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死去。” 火舞停顿了一下,垂眸,轻声说:“能够凭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死去并不容易,不管是对圣子山的人来说,还是对圣子山外的人来说,都不容易。” 晨光弯起嘴唇,过了一会儿,她笑出声来。 “的确是。”她说,“我呀,最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火舞微怔。 “嗯,过去的事,在圣子山的时候。”晨光的语速很慢,她的话里没有太过复杂的心情,只是闲话一般,她说,“不是刻意去想,但是越来越多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那些事情,那个时候小曦好像总是找人打架,小浅沉默寡言,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所以总有人找他打架,小曦就是总去挑战小浅的人。司七心肠好,看谁受伤都想去帮一把,司八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次水战她看见河水就哇哇大叫,被一顿好打,还被关起来饿了好几天。小九成天像个游魂一样飘来飘去,可比谁的胆子都小,总是容易吓一跳。司十那个时候每天和流砂在一起,因为这样,每一天都受不同人的欺负,可他们两个就是不肯分开。“ “殿下之前还说根本就不记得我们同在圣子山时的事了。”火舞含着笑说。 “以前不记得,可最近突然想起来了。”晨光扬着头,说这话时像是在发怔,“听说人一旦总是回忆起从前,这人不是老了就是……”她没有说完全,用湿漉漉的手磨蹭着下巴,噗地笑了。 火舞替她擦拭脊背的手顿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继续替她擦拭身体,不再停顿。 晨光笑了笑。 …… 子夜。 梦境。 火光冲天。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不断。 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利刃穿透皮肉声、血水滴答声、惨叫声,各种凶烈的声音混合在一块,让人心惊胆寒。 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连大地都因为这声巨响跟着抖了三抖。 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带着火,黑漆漆的,在火光冲天的夜里向她飞来,如一只只着了火的蝙蝠,凶狠地扑过来,如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身上,不会打湿她,却一颗又一颗深深地钻进她的身体里,穿透皮肉,鲜血淋漓…… 很痛,形容不出来的疼痛。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再度明亮起来时,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很。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她望着朝阳初升的蓝天,那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天空,然而那天空突然扭曲了起来,一眨眼又变成了晚霞万丈,朝阳与夕阳变换交错,开始旋转,不停地旋转,最后融为一体,变成了一颗球,越转越快,形成了可怕的漩涡。 晨光从噩梦中惊醒,她再也睡不着,披上衣服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月影倒映在轩窗上。 身体上的疼痛感仍在,穿透骨髓一般的疼痛,痛楚难忍。那感觉分外真实,就像是真的经历在她的皮肉上,她的呼吸甚至因为这些疼痛比往日乱了几拍。 她双手抱臂站在窗前,冬夜里有一种透骨的寒冷,寒冷与疼痛的真实感让她觉得这个夜晚糟透了。 火舞侧卧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她已经服侍殿下许多年了,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醒来劝慰,该在什么时候装睡。 殿下越来越受噩梦的影响,早年她虽然也会做噩梦,但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现在大概是梦境越来越清晰,让她屡屡从梦中惊醒,这对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来说并不是好事。 火舞的心里充满了担忧。 …… 驿馆。 窦轩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亮。 身后,赤阳国众臣因为今日在晚宴上受到的羞辱抱怨连连。 “凤冥国太不像话,居然敢如此欺辱我国,是不可孰不可忍!” “没错!” “殿下,不能就这样算了,任由凤冥国那起小人嚣张,需回国禀明陛下,派兵来讨伐,方能平息此次凤冥国带给我国的侮辱!” 第五百七五章 闯宫之人 窦轩转过身来。 “赤阳国和苍丘国战事在即,这个时候没必要去理会凤冥国多增加一个麻烦,凤冥国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敢过过嘴瘾。你们急什么,赤阳国早晚要一统天下,小小的凤冥国,迟早要灭亡,或许还不等赤阳国动手她自己就亡了。”窦轩说着,冷笑了一声。 这一抹笑容里尽是阴厉,众臣看在眼里,突然不敢再说什么。 “去打听一下嫦曦公子是否在瀚京。”窦轩沉声吩咐,他想见一见嫦曦公子,之前没怎么接触过,但现在他很感兴趣,传说中是凤冥人的雁云国人。 随扈高华低声应下。 …… 夜晚。 凤冥国皇宫。 在窦轩看来敦厚而朴素的建筑,与赤阳国的金碧辉煌完全没办法比。 此处的植被也不如其他国家的皇宫丰富,大概是雨水不太充沛的缘故,树木又矮又小。 尽管没有树荫的遮蔽,可一身夜行衣的窦轩还是轻盈地纵跃在高高的屋顶之上,避开巡逻的侍卫,潜入皇宫。 兔起鹘落,几个呼吸间便掠过数十丈,巡逻的士兵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定了定神,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狐疑地继续巡逻。 宫外,子时的钟鼓声落下之时,他稳稳地停在了一座宫殿顶端,在这座宫殿的对面,三字匾额象征着凤冥国最高贵的地位——凤凰宫。 凤冥国的凤主没有妃嫔,一个人住在皇宫里,偌大的皇宫除了宫女太监就是侍卫,在窦轩看来很萧索。 凤冥国的皇宫巡逻的士兵算不上多,但凤凰宫四周却守卫森严,个个精锐,严阵以待,守卫着宫殿,无形中带出的气氛让人感觉到凤凰宫内的不寻常。 难道真的病了?窦轩在心里想。 这样想着,他像一阵风般掠过宫墙下守卫的头顶,速度之快,动作之迅捷,令人心惊。 他就这样轻快自由地潜入了凤凰宫,没有惊动任何人,平稳地落在寝殿上。 他蹲下来,掀起几片屋瓦,按照寝宫的大概布局,此处是内殿。他向下望去,的确是内殿,内殿里灯火通明,一个大胸侍女坐在凤床上,用柔软的湿布巾替平卧在床上的女子擦拭手脸,从屋顶上都能够看到那侍女高耸的大胸。 尽管她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窦轩也能确定那侍女是火舞。 凤凰宫外把手森严,宫殿内却没有几个人,也许是没必要,因为凤主身边的侍女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不过窦轩倒是不放在心上,几个女人而已,他刻意掩藏了气息,他在寻找司浅的踪迹,他将司浅视为敌手,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司浅潜藏的痕迹。 看来司浅不在这里,凤主病重,廉王被杀,凤冥国决策的权利据说已经落到了司浅身上。 窦轩在心中暗道幸运。 他望着睡在床上的人,他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了死气沉沉和奄奄一息。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侍女从外面进来,火舞急忙离床榻远些,二人凑在一块嘀咕了一会儿,嘴里说的却是“嫦曦大人”。窦轩仔细去听,听到的是火舞低声问那丫头: “雁云帝的信?” “是。”梳着双鬟髻的丫头用力点了点头。 “给嫦曦大人的?” “是。” “司浅怎么说?” “司浅大人说,让人明晚出发,给嫦曦大人送去。” “看了吗?” “没有。司浅大人说,殿下交代过,嫦曦大人虽然身在凤冥国,可他毕竟是雁云国人,他可以自由和雁云国联络的。”宫女一本正经地说。 火舞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司浅大人叫火舞姐姐过去。” “那你替我照看殿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 火舞又交代了几句照顾凤主时必要的,她交代的完全是照看病人的禁忌。 双鬟髻丫鬟一一记下,点了点头,那认真又生疏的模样给窦轩一种她是新调来的感觉,一点都不具有威胁性。 他蹲在屋顶,看着火舞从寝殿中走出去,离开了凤凰宫。 凤凰宫内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双鬟髻宫女一个人守在凤床边,过了一会儿,开始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要打盹儿。 窦轩确认了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跃下来,如一抹影子,窜入内殿里,在守床的宫女还没有察觉时,猛地用手里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那宫女惊骇地挣扎,在挣扎的过程中,窦轩只觉得手上一痛,他啧了一下舌。 渐渐的,宫女停止了挣扎,窦轩松开手,宫女软软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窦轩蹙眉,低头望向手指上的伤口,是宫女手上的戒指割破的,流了一点血。他有些气愤,将趴在地上的宫女踹一边去,坐在凤床上,看着平卧在凤床上的晨光。 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已经说不出她现在的状态究竟是昏迷着还是沉睡着。 他先是观察了她的脸色,从外观看,她确实不太好。他伸出手指去探她的气息,虽然还有气息,可这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他还是有些防备,在做这些事时,他一直警惕着随时准备接招,然而晨光确实在沉睡,或者说她在昏迷,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她醒来,于是他更确定了些。 他心中笃定了她的重病很有可能和在名剑山上发生的事有关,虽然他没有看到后续,可在第一天见到她和晏樱时,他就确定了晏樱是在骗她,以晏樱的为人,她最后肯定不会好过。 他伸出手,抚上了她柔嫩苍白的脸颊,脸颊是病态的寒冷,却是他喜欢的温度。 他望着她安静地闭目沉睡,冰凉的手指反复地摩擦着她的脸颊。 “还是你这个样子让我舒心,装痴扮傻不适合你,你应该是冷酷的、无情的,像冰雪一样,纯白、寒冷、不近人情。”他轻轻地呢喃着。 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极为诱人的香味,让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乱了节奏,反复磨蹭着她脸颊的手指突然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眸深处红光微闪。 说不清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看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的手指开始顺势向下,遵循她气味的引诱,轻擦过她修长的脖颈,挑开盖在她身上的锦被,勾开她白色的寝衣,露出素绫兜肚的一角。 第五百七六章 密信 白似雪的肌肤透薄如纸,他的手指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感受到她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着。这跳动时的活跃感似在引诱他,让他五感中的某一点突然振奋起来,他不受控制地向着她的肌肤俯下嘴唇。 一声尖叫自殿门外响起:“殿下!” 紧接着又是一阵吵嚷声:“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另外一个身影迅如闪电,攻击过来,手掌如刀,直劈向窦轩的要害部位。 窦轩眸光微沉,敏捷地躲闪,抬眼看时,攻击他的人正是火舞。 耳闻宫殿外轰隆的军靴声响起,窦轩也不想恋战,反手一掌,一道劲力十足的玄气推出,火舞被震得倒退半步。窦轩趁机身形一闪,迅速跃出凤凰宫。宫殿外的庭院里响起了侍卫们的高声吆喝以及紧迫的追逐抓捕声。 那抓捕声渐渐远去,应该是人已经逃远了。 不久,凤凰宫内又恢复了安静。 司八向门外看了一眼,而后走回来,在趴在地上的“双鬟髻”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起来吧!” 与此同时,墙上挂画后面的暗门无声地打开,司浅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被踹了屁股的司十从地上爬起来,转过头对着司八怒目而视: “干吗踢我?” “看你玩上瘾了就想踢你。”司八理直气壮地说。 晨光等待着,终于冲开了刻意封闭的穴道,恢复了自由,她扭动着僵硬的身体从凤床上坐起来,脸色发青,咬着牙将被勾开的衣裳穿好,愤愤地道: “我早晚剁了他的爪子!”那个蠢材居然还骂她是白痴! “殿下。”司十将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交到晨光手里。 晨光接过来,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叹了一声:“果然!” “殿下,他真的也是……”火舞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嗯。”晨光轻轻地应了一声,她望着戒指上残留的一丝血迹。 武器人的血有一股特殊的味道,这味道或浅或浓,但味道一定和普通人的血不一样,同类对于这种气味十分熟悉,很容易辨认。 “他到底是怎么变成的?”司八一脸狐疑。 “殿下,要不要将他……”司浅沉着声问,面若冰雪,他的语气里含了一丝浓浓的杀意。 “不。”晨光否决了,浅粉色的嘴唇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意,“会有人处置他的。” “殿下,刚刚他用沾了药的手帕子将奴婢迷倒时,奴婢恍惚从他的手帕子上闻到了一股死人藤的臭味。”司十突然开口说。 晨光微怔。 “你可确定?”火舞凝着眉问。 “当然确定,巫医族的草药没有我不认得的。” 司十出身巫医族,她从以前就能辨识草药,虽然她不是巫医不会看病,但对草药的模样和药理十分了解,尤其是稀罕的草药,她可以过目不忘。司十虽不会看病,但她会制药,她配出来的药都不是救人的,所以不必在意剂量。她说那是死人藤,想必就是了。 死人藤是绿洲中的一种植物,死人藤的附近必有巨型毒蛇出没,绿洲中的毒蛇凶狠,被咬上一口就会一命呜呼,因此,在这种植物附近很容易会发现人或其他动物的尸体,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臭味,这种植物俗称“死人藤”。 出身中土地区的窦轩居然随身携带着只有凤冥国绿洲才会生存的毒物,这让人意外又惊奇。 “殿下……”司浅表情凝重。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她扬起秀眉,轻轻地叹了口气。 …… 第二日,凤冥国军队在不惊动赤阳国方面的情况下开始大规模搜查追捕昨晚潜入宫中的刺客。 窦轩略有耳闻,但没有理睬,无人过来向他询问,他也就装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现在已经确定了凤冥国的凤主确实病重,此次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但令他在意的事在经过昨晚之后又多了一件。 “嫦曦公子不在瀚京?”他沉声问。 “是,据说嫦曦公子回凤冥国的沙漠里去了,说是去替凤主殿下修建陵墓,凤冥国皇室的陵寝依旧在沙漠里,所以派人去沙漠里修建了。”高华将打听到的消息轻声汇报道。 窦轩凝着双眸。 修建陵寝这件事说奇怪也不奇怪,毕竟都病入膏肓了,民间病入膏肓还讲究个备一副寿材冲喜,这时候修建陵墓是为了冲喜也好,还是为了真的修建陵墓也罢,以现在凤主的身体状况都不稀奇。 原来嫦曦公子带人去修筑陵墓了。 窦轩很自然地想到了昨天夜里在凤凰宫中听来的话。 他招来高华低声吩咐了几句。 高华愣了一下,点点头,回答说:“是。” 窦轩的双眸里掠过一抹精芒。 …… 夜深人静。 长草丛生的官道上,一匹骏马奔驰在夜色里,马上的人身穿着宫廷近卫军的官服,挥舞着马鞭,向着沙漠所在的西北方向飞驰去。 骏马撩开四蹄狂奔,在经过一处狭窄的小路时,突然,夜空下,一张大网从道旁长满长草的土地里飞出来,落在他的头上,将他罩住的同时用力一拖,拖下马拖到道旁。紧接着一抹人影窜出来,对着突然摔在地上尚未从惊慌中醒过神来的侍卫就是一顿暴击,几棍子下去,侍卫被敲晕在地,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举着棍子的蒙面人将棍子扔进旁边的草丛里,迅速解开被敲晕的侍卫身上系着的包袱,从包袱里面翻找,却什么的都没翻找到。 蒙面人皱了皱眉,不甘心又翻找了一遍,最后不是从包袱里而是从侍卫的贴身衣服里摸出了一封薄信。 蒙面人心满意足,就在狭窄的官道上,他点燃了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光芒将信上的内容读了一遍,他惊讶又不可思议。 面目严肃起来,他蹲在地上重新烤了火漆,将被挑开的火漆修补一番,之后又将信重新揣回到信使的口袋里,接着躲进了路边的草丛。 不一会儿,信使苏醒,最先看到的是正在远处吃青草的马,他摸了摸闷痛的后脑勺,定了定神,慌忙去摸包袱以及衣裳,然而什么都没有丢失。他莫名其妙,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最后只好给自己找了一个解释,没留神摔晕了。 揣着这个解释,信使又一次上马,踏上了去往沙漠的行程。 第五百七七章 挑事精 赤阳国驿馆。 “你是说雁云帝在信上劝说嫦曦公子,要嫦曦公子暗中对苍丘国进行金援,并希望嫦曦公子能够劝说凤主改变主意,与苍丘国联姻,苍丘国的樱王有意娶凤主为妻?”窦轩的眼里闪烁着阴厉,负手站在窗前,沉声问。 “是。”高华垂眸应道。 窦轩的表情比先时越发阴沉。 雁云国竟要暗中支援苍丘国! 以雁云国夹在苍丘国和赤阳国两个大国之间的立场来说,他们为求自保,的确需要依附一个大国求得生存,雁云国选择了苍丘国,也就是说,苍丘国承诺了会在战争中护佑雁云国周全。 赤阳国是个傲慢的国家,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自大,雁云国在赤阳国的眼中就是一个弹丸小国,这样的弹丸小国一定会慑于赤阳国的威力主动臣服,赤阳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现在,被他们笃定了会臣服于他们的雁云国竟然耍了他们,雁云国妄图支持苍丘国对赤阳国开战,还想拉上凤冥国作为联盟。 雁云国心思险恶,简直找死! 一旦嫦曦公子这边说服了凤主,凤主真的答应和樱王联姻,两国形成联盟,赤阳国就会变成被苍丘国和凤冥国夹攻的局势,再加上雁云国的金钱援助。 窦轩一点不认为说服凤主和樱王联姻是荒诞之谈,以那凤主的性子,只要是有利的,她就会去做,个人私仇算什么?比起获得的丰厚的利益。那个女人野心勃勃,不管哪一个男人做了她的丈夫,一不小心,就会像可怜的雄螳螂一样,被她一口咬掉脑袋。 这种女人,最有趣了。 他讨厌她扮傻涎痴的样子,却狂热地喜欢她浸在鲜血中的冷艳。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高华用余光瞥见他的微笑,立刻垂下眸子,心中畏惧。 凤凰宫。 晨光的脸上还带着涂得苍白的厚妆,她懒洋洋地歪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封被修补过火漆的书信,她望着上面细微的被修补过的地方,噙着笑,咬下一颗烤萝卜丸子。 司浅走进来,轻声通报道:“殿下,凌王连夜启程了。” 晨光弯着嘴唇,嫣然一笑。 …… 雁云国收到了一封国书,一封让他们莫名其妙的国书,是来自赤阳国的警告。 赤阳国在国书上用强硬的口吻警告雁云国好自为之,不要插手苍丘国和赤阳国之间的事,点名提到正在雁云国东边打得如火如荼的火山群争抢战,假若雁云国再不自量力,不识好歹,赤阳国的铁蹄就会踏破雁云国。 这封战争意味浓厚的警告信送到雁云国的手中,让雁云国上下一片恐慌。 雁云国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朝堂上各种议论,提心吊胆,人人自危。 雁云国是以商定国本的国家,在军力方面小打小闹还行,可真参与大战,雁云国没有这个能力,同时各为己利,民心散乱已经成为雁云国的国情,和平年间一直是如此,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雁云国不想打仗,没有人想打仗,在感觉到雁云国境内就快发生战事的一瞬,便是朝堂上的不少大臣最先想到的也是自己在别国中的关系能否将全家带到国外去避难。 端木冽作为雁云国国君,面对这样的现象十分愤怒,可他无可奈何,雁云国的风气历来如此,不是他说转变就能转变的。 朝堂上一堆人嚷嚷着不打仗,绝对不能打仗,还有人谏言说,多多地给赤阳国送金钱,让赤阳国打消进攻雁云国的念头。 与虎谋皮焉能长久,只怕结果是喂得赤阳国不知餍足,到最后还是会生吞了雁云国。 商人重利,重眼前利益的商人有很多,主和的那帮人可不管日后雁云国会怎样,反正他们在哪里都能赚钱,在哪里都有头脑变得富庶,不用非要在雁云国国内也行,他们只是想缓解一下可能会发生战事的危机,趁这个机会将家产都平安地转移到国外去。 端木冽在朝堂上憋了一肚子火气,下朝回到后宫里仍旧气愤难平,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晨光为什么一上位就把多嘴多舌的大臣们全杀了,那个时候他还觉得她太血腥残暴,做不长久,现在他却觉得她的做法是对的,是明智的,因为那帮人除了嚼舌头什么都做不了,没用,还爱乱嚷。 他火冒三丈。 叶飞奉了一杯茶来,放在他的手边,轻声劝解: “陛下,赤阳国不会平白派人来警告雁云国一番,一定是赤阳国内发生了什么事促使赤阳国这样做,以赤阳国之前的行事作风,赤阳国自恃大国威严,是不会做出公然威胁这种他们自认为是降身份的事的,这一次如此反常,应该是有人在暗中挑拨。” 挑拨啊…… 端木冽沉着眸子,不是他小心眼,现在他每次听到“挑拨”这个词,脑海里都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的形象简直成了“挑拨”的代名词。 可是他隐约听说,那个挑事精病重了,他当时还在想苍天有眼,终于看不过去要收了那个妖孽,然而隐隐的他的心中也明白,妖孽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他派人去查最近赤阳国内发生了哪些和凤冥国有关的事,不久就得到了回信,赤阳国的凌王因为凤冥国和赤阳国边境的山民同抢一个山头造成重伤的案件前往凤冥国讨说法,回来后不久,据说赤阳帝在朝堂上暴怒。 尽管只是一则暧昧不明的消息,可在听到这则消息的一刻,端木冽就笃定了这里面肯定有晨光那只狐狸精在捣鬼。 他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陛下,臣还不是不明白,凤主殿下这样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挑唆赤阳国敌对雁云国,她自己并未获利,反而会壮大赤阳国对凤冥国不利。”叶飞同时听到这则消息,他皱了皱眉,不解地问。 端木冽冷笑了一声。 好处? 好处多了,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能逼他就范了。 第五百七八章 不得已的合作 凤冥国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端木冽冒着雪亲自来到凤冥国,派同来的近臣向宫中递了拜贴。 接拜贴的侍卫在他们这些人没有先递文书再通关的情况下收到拜贴,却一点都不惊讶,显然是得过吩咐,客客气气地收下,送进去,之后回答说: “殿下病重,见不了贵客。” 气得素来教养良好的端木冽差一点跳脚骂娘,你明明知道我会来见你,你明明就等着我来见你,还“病重见不了客? 病重你奶奶的! 晨光不肯明着见他,端木冽忍气吞声,只好冒着雪在夜晚时悄悄潜入皇宫,一路上没有遭遇阻拦,她分明是故意的。 他畅通无阻地来到凤凰宫门口,凤凰宫大门外一个侍卫也没有,显然都被调走了。 端木冽落在凤凰宫外,一脸阴沉地走了进去。 凤凰宫素丽安静,灯火通明,司七和司八站在正殿大门外,看见他也不意外,笑吟吟地屈膝请了安。 端木冽憋了一肚子怒火,站在门廊下抖了抖袍子上的雪片,顺带着将晨光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才迈过门槛,走进去。 晨光怕冷,正殿里点了许多熏笼,她裹着一件厚厚的貂裘,像只狗熊,靠在熏笼边上,一边看奏章,一边一块接一块地吃点心,小脸被火炉烧得红扑扑的。 病重你奶奶的! 端木冽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晨光愣了一下,抬起头的同时,放下手里的奏章和点心,笑如春风: “小冽!” “你病重了?”端木冽冷冷地问。 “是啊。”晨光一脸不脸红地回答。 “病重了还能吃这么多?”端木冽扫了一眼已经去了大半的点心。 “都病重了要死了,为什么还不许人家多吃东西来填补遗憾?”晨光理直气壮地反问。 端木冽哑然,无语。 “小冽,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晨光笑眯眯地问。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么?”端木冽冷冷地道。 晨光捞过一旁正睡觉的大猫抱在怀里,歪着头,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 端木冽在她对面坐下来:“最近雁云国接到一封赤阳国的国书,赤阳帝在国书上警告雁云国不要妄想着和苍丘国狼狈为奸与赤阳国作对。” 晨光愣住了,她狐疑地问: “雁云国做了什么让赤阳国这样以为?不过话又说回来,赤阳国的语气也是傲慢,雁云国再怎么说也是独立的一国,赤阳国用这种教训孙子的语气,这是公开了狠踩雁云国呢。” “我也奇怪,雁云国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赤阳国这么以为,自从赤阳国和苍丘国在雁云国东部的火山林爆发冲突以来,雁云国一直小心谨慎,什么都没做,就是不想蹚这趟浑水。现在赤阳国却莫名其妙地发来了这样一封国书,我是不解其意,所以过来请教凤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端木冽直直地看着晨光。 “事关雁云国的事,雁云帝都不知晓,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还以为凤主比我更清楚。”端木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声线冷沉。 晨光噙着笑,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无辜的样子纯真得“令人发指”。 端木冽望着她。 他这一次来不是为了来向她兴师问罪,只是兴师问罪,他用不着亲自跑这么远,过来兴师问罪对雁云国也没有任何用处。雁云国现在被苍丘国和赤阳国夹在中间,战事一发,必成废墟,即使有心依靠一方谋求生存,也不过是暂缓之计,与虎谋皮,到最后还是会被虎咬死。 陷入困境的雁云国必须要寻找出一条与上面两条路截然相反的道路来寻求自保。 凤冥国的挑拨既是一条挑拨,同时也是一记信号,凤冥国在提醒他雁云国的窘境,同时也是向他伸出了合作之手。 雁云国并不想与凤冥国合作,虽然早前两国一直是合作状态,可每一次都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被迫合作的,无论是端木冽登基,还是之后与凤冥国一块合伙坑龙熙国,都不是端木冽心甘情愿,都是晨光在将他逼入绝境之后,他不得不选择与她合作。晨光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和他的雁云国逃脱不了亡国的命运,除非他和她联合起来向命运抗争,只有和她联合才有一线希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是的,她一直在暗示他,除了她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她用心险恶地利用了雁云国因为历史形成的人文、风土和特性,以及雁云国被虎狼环伺的地理位置,她充分地利用这些,将雁云国逼入绝境,再利用他不想眼看着雁云国从他手里灭亡的心。他是雁云帝,再怎么样他都不希望自己做一个亡国之君,在内民心不齐军力寡弱,在外强敌环伺随时灭亡的情况下,雁云国不得不在狼群中寻找一个不太像狼的合作者。 凤冥国用胁迫的方式毛遂自荐,她的自荐方式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即使端木冽再气愤,他也不得不因为现在的局势妥协。 “凤主可有助雁云国脱困的法子?”他轻声问。 “什么?”晨光含着笑,装作没听见。 端木冽火冒三丈,他不得不压下火气,阴沉着脸重复一遍: “凤主可有助雁云国脱困的法子?” 晨光粲然一笑,她玩弄着大猫圆滚滚的脑袋,得意洋洋地说: “啊呀,雁云帝居然向我寻求法子,真是荣幸呢!” 端木冽怒火中烧,差一点就要发作了,却听她含着笑继续说: “法子嘛,也不是没有。” 端木冽吞下火气,等待她说明。 “既然赤阳国送出那样的国书,就说明赤阳国再也指望不上了。赤阳国狂傲,又不可能不多疑,即使雁云国现在主动送上门去说忠心,把钱都送过去表明雁云国是站在赤阳国这边的,赤阳国也不会相信,反而会以为雁云国是苍丘国方面的奸细。不管说雁云国正在暗中辅助苍丘国的消息是哪传出去的,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无条件地归顺苍丘国,让污蔑坐实了,让苍丘国来替你打这场仗。” 第五百七九章 脱困的法子 端木冽拧了眉,他愤怒起来:“你是让我把雁云国拱手让给苍丘国?”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晨光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醒醒吧,雁云国早晚要亡国一次,不是被苍丘国生吞,也会被赤阳国咬死,谁让你们在这两国中间,谁让你们只能发展商业不能扩充军力。被抑制军力的同时,也是因为你们雁云国在这两个大国之间才造就了你们今天商业的发达,这就是雁云国的国命,既然是命,就要认,妄图挣扎除了会死得更惨,不会有其他用处。” 端木冽冷冽着双眸,她残酷的话语令他愤怒,可是他发泄不出来这些愤怒,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是连他自己也明白的事实,他只是不愿意去承认,因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掌握了大陆上超过一半财富的雁云国就这样灭亡了。 晨光望着他不甘愤懑的表情,扑哧一笑: “你干吗是这种表情?我只是让你去归顺苍丘国,让苍丘国帮你打仗,又没说真让你把雁云国拱手让出去。再说,归顺苍丘国比向赤阳国表忠心对雁云国更有利,赤阳国控制心太强,且朝堂还算平稳,苍丘国却没那么平静,摄政王挟天子把持朝政,后宫里一个野心勃勃却被架空的太后,还有一个在不断长大的小皇帝,身体流着苍丘国的皇族血统,再有一点,苍丘国的皇宫里不是有一个雁云国人么。” 端木冽面色微变,眸光一闪。 他知道她指的人是后宫里的夙玉,当年夙玉是他派往龙熙国预备安插进容王府监视晨光的一步暗棋,却在成功之前被看穿成了一颗废棋,之后晨光借着将这颗废棋送进苍丘国皇宫给了他一记狠狠地警告,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她要警告他,所以即使夙玉在苍丘国后宫里他也不敢动用,可是今天听她说了这番话,他突然想,她该不会是为了今天才将夙玉安插进苍丘国的皇宫吧? 端木冽望着她笑吟吟的脸,目露惊骇。 这个女人……真可怕! “你是说,夙玉?”他轻声开口,问。 晨光噙着笑,她扬了扬眉,一双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苍丘国的樱王怀疑夙玉是别国细作,可他为什么不把夙玉杀了,反而留着他在顾太后身边?”端木冽问。 晨光嫣然一笑:“你不了解他,他啊,好奇心强烈,不查明真相他夜里会睡不着的,同时他又很自负,以为不管是哪只虫子都翻不出他的掌心去,除非他弄清楚夙玉是哪国的细作,否则他不会杀掉他。只要夙玉一天不动作,他就会留着他。夙玉越受顾太后宠爱,他就越会将注意力放在夙玉身上。”从而忽略另外一个。 晨光弯着眉眼,笑得灿烂。 端木冽从她的笑容里感受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险。 “你是想让雁云国作为苍丘国的附属国存在下去?”端木冽问。 “退一步讲,附属国可比亡国好多了,做了附属国至少雁云国还存在,亡国了,你就领着你们家的各位娘娘一块在天陵山上吊死吧,不,还是自焚吧,免得大军踏破皇城,还去捡了你们的尸首挂在城门上晒成干供人瞻仰,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颜面。哇,听起来就好凄惨!”晨光双手捧腮,用不忍与和同情的表情说。 端木冽的心里一股怒火乱窜,他沉着脸看着她。 晨光嘻嘻一笑:“我开个玩笑,你在担心什么?就算雁云国被两国夹击,不是还有我么?” 端木冽心中一凛,这在外人听来自负到甚至像是疯话的话语却让他的心里波涛汹涌,她果然怀着参战的打算。然而以凤冥国现在的军力,她是打败不了赤阳国和苍丘国的,一个都打败不了,更何况是两个。 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已经彻底迷糊了。 “你国内还驻扎着龙熙国的军队,你又刚和龙熙帝解除婚约,你觉得,龙熙帝会任由你胡来?” 晨光嫣然一笑:“你看我死了么?我没死,对吧?”她轻描淡写地说,语气里含着浓浓的笑意。 端木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凤主一天不死,凤冥国就会有无尽的可能性……是这样,吧? 他的心里浪涛滚滚,这个女人自信得可怕,她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可怕。 “你最好亲自去苍丘国。对了,我给晏樱写了一封信,你替我带给他。我还有点东西要送给英武王妃,你顺便也帮我带去吧。”晨光笑嘻嘻地说,探出半个身子,从软榻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递给端木冽。 端木冽盯着那封信,没有伸手去接,这种被强迫往前走的感觉让他非常的不愉快。 “你想要什么?”他问。 “你是知道了我要什么之后才来的吧?”晨光含着笑反问。 端木冽望了她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你真的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话,无条件地向苍丘国归顺?” “你会去的,等你想去了,就顺便帮我把信带过去。”晨光把信往前送了送,笑吟吟地说。 端木冽沉默片刻,举止粗暴地将封了火漆的信接过来。 晨光一脸害羞地道:“这是我送给晏樱的情信,你可不要偷看哦!” 端木冽嫌恶地皱了一下眉,他大概知道晨光和晏樱过去的关系。 “你是为了他才和龙熙帝解除婚约的?” “不,我是因为不能有小娃娃才和小润解除婚约的。” 端木冽微怔,看着她说:“上一次我不是对你说过,你只要安心静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已经恶化了。”晨光笑盈盈地道。 端木冽皱了皱眉,他向晨光的手腕伸出两根手指,落在她细弱的脉搏上。 晨光也没有挣扎。 端木冽凝神诊了一会儿,蹙眉。 “怎么样?”晨光笑嘻嘻地问。 端木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冷声说:“看来我要改变主意了,你已经死了。” “死人更长久。”晨光笑眯眯地说。 端木冽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腔,站起身,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凤冥国皇宫。 宫殿外,风雪飘零。 第五百八十章 侍主之人 春节将近时,苍丘国接到了雁云国的国书,雁云帝要求和苍丘国的樱王会面,进行一场小规模的不惊动任何人的秘密会面。 晏樱接到国书,对端木冽提出的要求有些惊讶,他能猜到端木冽是为了雁云国日后的走向而来,因为赤阳国和苍丘国已经开始在雁云国东部的无主地带交战了,不出意外战争会蔓延开,到时候雁云国便会成为交战区,国破人亡。雁云国想争取一线生机这并不稀奇,只是他没有想到雁云国会先来拜访苍丘国,他还以为赤阳国方面会先得到雁云国的助力。 晏樱怀着狐疑的心情见了端木冽。 这位雁云国的国主果断干脆,能屈能伸。 在会面开始之后没多久双方就进入了正题,雁云国国主表示,愿意向苍丘国提供大量军费,同时可以在战后向苍丘国每年岁贡,只求苍丘国能够在战争里保住雁云国。 雁云帝主动送上门来让晏樱欣喜,雁云国不是一个具有威胁性的国家,雁云国这个国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要保住雁云国并非难事。 只是,端木冽这么轻易地送上门来,让晏樱忍不住怀疑,他没有立刻答应。 第一次的会面没有谈出结果便散了,端木冽也不失望,离开广阳宫时,突然想起来信的事,从怀里抽出信件交给跟出来送客的流砂: “这是凤主写给樱王的,说是情信。” 流砂愣了一下,表情诧异地接过去,端木冽就走了。 流砂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头雾水地回到广阳宫,晏樱正坐在椅子上沉思,他走过去,将信件呈上,用狐疑的语气轻声道: “主子,雁云帝让属下将这封信交给主子,说是凤主殿下让他转交给主子的。” 晏樱惊了一跳,皱了皱眉:“什么信?” “雁云帝说……是情信?” 晏樱听到“情信”二字,本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吟片刻,将信接过去,拆开了。 流砂警惕地守卫在一旁,虽然他也知道凤主殿下没本事把火药藏进信封里。 晏樱听说了晨光病重,他不太相信,可因为离得远,他又走不开,也没办法去确认。他也听说了晨光和沈润解除了婚约,这个他是相信的,当然他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是因为他才解除婚约的,不过当得知他们终于解除了婚约时,那一刻,他的心中还是涌起了暗爽。 在书信被拆开后,一枚精巧的戒指掉了出来,戒指呈花朵状,有一片蕊瓣异常锋利,就是这片蕊瓣上沾染了一点血污,散发着有些古怪的气味。 晏樱皱了皱眉。 他拿起书信,冷淡地阅读起来。信不是晨光写的,而是由他人代笔,看来她是病的连笔都拿不动了。 在晏樱看来,信上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内容,公事化的一篇,也许她连口述都没有,这信就是别人代写的。 短短的一张,他很快就读完了,然后他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将信纸在火上烤过,在水里泡过,折腾了一顿没有发现隐秘的字迹,这果然不是一封情信,她骗他的。 晏樱将信纸丢到一边,无趣地望向桌上的花瓣戒指,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勉强地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蹙眉,嫌弃地扔到一旁。 清泠如雪的眸子里掠过一抹阴沉。 居然没死成,真是命大,不过下一回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瞳仁下,血腥的杀意一闪而过。 …… 红雀殿。 顾盼在听戏。 夙玉和君陌在一旁作陪。 顾盼现在只剩下听戏这件事可做,自从顾家倒台,她的权利完全被架空,她连垂帘都不用了,每天由晏樱带着小皇帝上朝,而她只剩下了呆在后宫里听戏这一个乐子。 原本苍丘国人就反对由太后垂帘,认为女人临政太不像话,尤其是西边出了一个凤冥国凤主,苍丘国人都不希望本国出现这样的女人,晏樱对她的打压合了大部分人的意,剩下的一小部分人,是完全不在意,她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自然不会在意。 于是顾盼每一天只剩下在后宫里和两个男宠喝酒听戏取乐,晏樱也不管她,任她在后宫闹得天翻地覆,根本不会有人来。 她想出去,可她出不去,外面的人没一个肯为她撑腰,与她共利益的顾家倒台了,更不会有人理睬她。 晏樱不让她见儿子,她现在都快忘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长什么样子了。明明是她帮助他得到了今天的位置,晏樱却忘恩负义。 男人真是薄情寡性! 她醉得一塌糊涂,双颊酡红,满身酒气,在想到这里时,她愤愤地冷笑了一声。 夙玉往她的酒杯里又斟了半盏酒,突然开口,轻声道: “太后,昨天林御医来请脉时,听林御医说,前几天雁云帝亲临宜城,好像是为了赤阳国和苍丘国交战的事。” “是么?”顾盼冷淡地回应了句,她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是。”夙玉蹙了一下眉,余光瞥向君陌,正在准备茶的君陌在听到“雁云帝”三个字时,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凝神倾听着,夙玉对顾盼道,“听林御医的意思,雁云帝这次前来,好像是希望苍丘国能够在交战中保住雁云国。” 君陌眸光微闪。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谁来苍丘国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来看我的!”顾盼已经大醉,挥舞着双臂不耐烦地说,她乜着双眼,环顾着红雀宫内华丽却冰冷的装饰,哀怨地叹了口气,“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宫里却像人都死了似的冷清。”她一阵难过,忍不住丢下酒杯,掉头钻进夙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夙玉,你可得陪着我!”她完全醉了,用蚊音混乱不清地说,带着重重的可怜。 君陌瞥了她一眼,她十分宠爱夙玉,缘由他早已了解,因为夙玉和她心心念念的樱王有几分相像。 君陌倒是不在意。 夙玉在轻柔地安慰着顾盼,君陌却没有错过在顾盼投进他怀里时,夙玉眼里闪过的厌烦。 他们是侍奉主人的人,不管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一定要是一个英明的主子,就算落魄就算穷困潦倒,只要不是自甘堕落随波逐流,就值得跟随。 他们也是没办法,才会成天跟一个自甘堕落的疯妇厮混胡闹。 他猜测夙玉是想回去侍奉凤主的,可惜人家不要他。 想到这里,君陌在心里忍不住一声嘲笑。 第五百八一章 接二的失算 夜晚。 梨园。 夙玉站在院子里,望见从偏殿的方向飞上天空的一只黑鸟,他认得这只黑鸟,那是君陌饲养的。 他勾起嘴唇,冷笑了一声。 雁云国驿馆。 端木冽派人将晨光托他带的礼品给英武王妃送去了,礼品并没什么特别,端木冽打开看过了,只是两盒药品。 “英武王妃说了什么?”他问送药去的人,因为是给女眷送的东西,他派了一个嬷嬷。 “回陛下,王妃没说什么,只是让向凤主道谢,还给了奴婢赏钱。” 端木冽一脸狐疑,他皱了一下眉。 赤阳国。 凌王府。 高华将一只脚环送到书房:“殿下,是从苍丘国送来的。” 窦轩看了他一眼,高华将脚环上绑着的纸卷拆下来展开,递到窦轩面前。 窦轩接过去,看了纸卷上的内容,沉默了一会儿,面上一闪即逝了阴毒。 “备车,进宫。”他沉声吩咐。 “是。”高华知道事情有变,急忙出去准备。 窦轩将纸卷放在烛灯上点燃了,扔进旁边的火盆里,站起身,出去了。 …… 开春的时候,冷了一冬的晨光终于活了过来,换上春衫,像出了圈的羊一样奔跑去撒欢。虽然她仍在重病中,可这并不妨碍她在后宫里转悠。花园里的花全开了,她带着火舞等人出去采花,以此欢庆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黄昏时分,游玩结束,晨光提着一篮子花满心欢喜地往凤凰宫中走。 凤凰宫内一如往常的安静,司八提着花篮子一边叽叽喳喳地和晨光说话,一边先迈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唇角带笑刚一转过身,顿时发出了比杀猪声还响亮的嚎叫。 后走进去的人们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顺着她尖叫的方向望去,也是各自在心中不同程度地尖叫了起来。 晨光在望见立在大殿中央的人时,惊得心跳都停住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紧接着嘤咛一声晕倒在地。 沈润站在大殿中央,一如往常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他冷冷地看着晕倒在地的晨光。 火舞知道殿下这一回演的实在很假,却不得不配合,跟着跪下来,抱起晨光,紧张地唤道: “殿下!殿下你醒醒啊!” 司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晨光身上高声嚎哭,凄惨得跟死了亲娘似的:“殿下你不要吓奴婢啊!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殿下,奴婢不该怂恿你出去的!殿下还病着,都怪奴婢,总想着让殿下晒晒太阳会有好转!奴婢该死!殿下你醒醒啊!”她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惨不忍闻。 要不是时机不对,晨光真想大大地夸奖她一番,赞她“好厉害”。 沈润沉着脸走过来,站在晨光身边,从高处俯视她,冷冷地道: “再装!” 晨光不理他,躺在火舞的怀里,死死地闭着眼睛。 她失算了,她以为沈润正忙着龙熙国国内的事,即使有心想来,国内的事更重要,有那些琐碎事绊着,他是不会来的。事实上,她也算猜对了,她重病的消息传出去那么久了,他一直没来,她真的以为他不会来了。 凤冥国皇宫的巡逻兵全是一群废物,大白天的,居然连一个大活人都拦不住。 沈润冷冷地盯着晨光的脸。 他当然没时间来,他也不想来,可时间过去的越久,他这心里越不踏实,尽管他猜测她病重这件事很大一种可能是她装出来的,可他依旧觉得不安。特别是在赤阳国和雁云国都探望过后没有传出异议,他心里的不安感更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近段时间他甚至因为她重病的消息噩梦连连。 他也真是疯了! 司十听见沈润说殿下是装病,立刻不干了,带着哭腔,用控诉的语气道: “龙熙帝这是什么话?殿下都病了,还病得这么重,龙熙帝却说殿下是装的,这也太让人寒心,这……” “住口!”沈润没好气地斥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凌厉。 司十吓得浑身一抖,闭了嘴。 晨光仍旧昏迷不醒。 沈润冷着脸,蹲下来,伸出手,捏住她的鼻尖。 晨光浑身一颤,他这样她呼吸不得。 她也快生气了,她自以为算计得万无一失,可他居然来了!他居然来了! “嗯……”晨光嘤咛了一声,幽幽转醒,她伸出手,虚弱地扶住额头,弱声弱气地问,“我怎么了?这里是哪里?”黑黑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会儿,终于在沈润的脸上定格,她惊讶又委屈地问,“小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再装病,我就告诉天下人你是装的。”沈润沉着脸看着她警告。 晨光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一甩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贵妃榻上坐下,顺手捞过正在打盹儿的大猫抱在怀里,挥手屏退火舞等人,噘着嘴唇看着沈润: “你来干什么?你和我都已经解除婚约了,你现在再擅闯我的闺房,你的放肆行为就相当于登徒子!” 她说得理直气壮。 沈润心里火冒三丈。 她居然还问“你来干什么”,鬼知道他来干什么! “为什么装病?”他冷声质问她。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晨光扁起嘴唇道,“再说我才没有装病,我是真的病了,不信你摸!”她对着他伸出自己的额头。 沈润沉着眸光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在她光溜溜的额头上摸了一把,冰凉一片,真病个鬼! 他没好气地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记。 晨光吃痛,委委屈屈地扁起嘴,捂住自己的额头,用谴责的眼光瞪着他。 沈润在心里松了口气,虽然他不应该松这口气。 晨光瞥见了他眼光里的波动,抿了一下嘴唇,然后她笑了起来,笑得纯真可爱,她对着他张开了双臂,让他抱她。 沈润看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心软了,两步走过去,抱起她,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大猫被挤在中间,落地,仓皇而逃。 沈润紧紧地抱住晨光,突然偏过头,嘴唇贴近她的脸颊,吻了她两下,她身上的香味是他熟悉的,是纯美又香甜的味道,这味道扑面而来,深深地诱惑着他。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紧紧地抱住她,猛地将她压在了软榻上。 晨光惊了一跳,错愕地眨巴着眼睛。 走向不对,这不是她想的抱抱就可以和好了…… 她又失算了! 第五百八二章 喜怒交集的心情 晨光依旧不太喜欢嘴唇触碰嘴唇的感觉,可她现在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反应激烈了,她感觉这是习惯。 她习惯了这种感觉,习惯不等于喜欢,习惯只能说不是那么讨厌。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习惯是一种杀意,习惯会杀掉很多东西。 于是在晨光发现自己习惯了这种感觉时,她开始讨厌这个习惯。 她捉住了他顺势滑进她衣襟的手,他的掌心灼热,比他嘴唇的温度还要烫人,好像要将人融化似的。 沈润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所以在久别之后重逢的一刻,当她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向他时,他无法抵抗在那一刻向他汹涌袭来的心潮澎湃,他屈从了他的心。尽管他是个不可能随心所欲生存的人。 他试图推开她抵抗的手,可是她有点很强硬,她不愿意,她态度强硬地反抗了他。 她的强硬让沈润清醒了些,他回过神来。他松开了她一些,然后自上向下望着她。 她脸色一如往常的苍白,没有绯红的血色,眸光清朗,在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沈润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不喜欢他,所以在他们肌肤接触的时候,她从来不动情,她只有在这一刻才会强硬地告诉他,她讨厌被他触碰。 他的身上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凉意,他冷漠起来,纵使身体还余有炽热。 他放开她,坐了起来。 男女之间,要想破开那一道界限很容易,他作为男人,只要用点歪心思,他有一万种法子能让她就范,可他不太愿意,心情是说不出来的矛盾和复杂,他感觉以现在两个人这样的状态,即使破了那道界限,也不会有任何乐趣,反而是一种道不明的寂寞和惆怅,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强硬地越界的原因。 晨光仰躺在床上,望着他的背,慢吞吞地整理着被翻乱的衣襟。 她猜不透沈润复杂的想法,可她大概知道他是在为她的拒绝不高兴。她不是小孩子,男女之事她早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她很明白。她并不是讨厌他,也不是因为对象是他所以不愿意,她只是不喜欢过密的接触,说不出原因的不喜欢。或许是身体的原因,关于是身体上的哪一种原因她不想深入地去思考,她觉得自己既然不喜欢就不必为了他勉强自己,所以她拒绝了。 然而小润很沮丧的样子,让她很想叹气。 她凑过去,从后面搂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沈润的背僵硬了下,他低下头去,看到了她靠在他的肩头上,两对长长的睫毛在那里颤啊颤。 “小润,你为什么来?”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盯着远处冒着青烟的香炉,软软糯糯地问。 沈润没有回答,因为他回答不出来。 晨光停了一会儿。 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轻轻地对他说: “待两天再走吧。” 沈润沉默了良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晨光嫣然一笑。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解除婚约的事,显然谁都不打算将这个问题细化之后进行商议,再寻找出解决的办法,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则无解的问题,既然没有解决之法,又何必提起,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快乐一天是一天,反正现在又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急时刻。 …… 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凤冥国也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小火炉上架着汤锅,兑入高汤,撒入花瓣,待花瓣的清香渗入汤汁后,将各色野味切成薄片,放在高汤里烫熟,芬芳扑鼻,别具风味。 晨光和沈润对坐着,吃着凤冥国现在最盛行的高汤暖锅,初春乍暖还寒,这个时候吃热气腾腾的暖锅最好吃了,晨光想,然而事实上,现在这顿饭吃起来并不那么好吃。 两个人一言不发,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们似乎都笃定了,冒然起头,从这个话头一定会关联到解除婚约、五国局势、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争、凤冥国和龙熙国国内的危机、以及对方接下来要怎么应对这些危机。这并不是能随便谈论的话题,一旦开头,后面一定会僵在半截,与其那个时候尴尬,不好收场,还不如什么也不说。 更何况,久违了的一块吃饭,假如真的去谈那些严肃的话题,两个人又要下意识地去试探对方的想法,你来我往两个回合,这顿饭就不用吃了。 所以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可是一直沉默着又觉得别扭,大概有心虚的成分在里头,这个时候不说话并不会感觉自在,相反,他们都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个僵局,在脑海中过滤一个又一个话题,最后却发现,没有一个话题适合两个人说下去。 “小润,你是偷偷来的?”晨光思虑半天,才开口,她问了一个只需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回答的问题。 “嗯。”沈润果然回了她一个字。 也不知道多说几个字,晨光不太高兴地想。 “瀚京比箬安暖和一些,箬安的花还没有完全开。”沈润垂着眼帘说。 要谈天气? “是么?”晨光说,她慢吞吞地喝了半勺野鸡汤。 ……这个样子似乎并不适合他们。 沈润忽然放下筷子,抬起眼,直直地望着她,他问: “为什么装病?” 晨光看着他,抿着嘴唇。 好吧,她想错了,她还以为他和她一样会避开那些无法将和谐气氛进行下去的话题,结果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让她想立刻把他赶回家去。 她装病主要是为了对付他。 她以为他不会来亲眼验证,毕竟之前沈卿懿已经看过了,他没有必要再亲自来,国事缠身的他也不应该亲自来。以她了解中的他的性子,他的确不应该来的,然而事实上他却来了,他让她失算了,他的到来让她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白折腾。 一想到这里,晨光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想跳起来嚷嚷“你不是我认识的小润”,好在她忍住了。 晨光把应该生的怒气找回来了,这后知后觉的怒气冲淡了她见到他时的喜悦,她突然很想让他回家去。 第五百八三章 真真假假 沈润并不知道晨光对外宣扬重病是为了对付他,因为这一招实在刁钻,饶是他,在没看到真正实行起来时,他也很难揣测出她的意图,所以他才会问,因为他以为这是她对抗赤阳国或苍丘国的招数,那样的话她就不需要对他避讳,趁她高兴时,也许他能问出点什么。 然而这一招主要是为了对付他,晨光绝对不会对他解释她这么做的理由,他的到来让她的算计功亏一篑。 她恼怒地喝了半勺汤,一句话不肯说。 沈润盯着她看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讨了个没趣,便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暖锅变得更不好吃了。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饭,沈润感觉晨光大概生气了,有侍女来,说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晨光不许他再进她的屋子,把他扔到偏殿去了。 沈润瞥了晨光一眼,大概并不在意,他去了偏殿。 晨光的嘴巴噘得老高,沈润的所作所为让她非常不愉快,当然这里面真正让她不愉快的原因是,他让她失算了。 夜晚黑漆漆的,晨光叼着朱笔趴在被窝里,单手托着腮,叹气。 她盯着一叠奏章发愣,她现在很伤脑筋,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没有算准沈润的心思,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敲门声忽然响起。 火舞走出去开门。 不一会儿,外边传来火舞的声音: “龙熙帝陛下!” 晨光扭过头去,往外看。 沈润绕过屏风走进来,发梢微润,泛着一股淡淡的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换了衣裳,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不在偏殿睡觉,大晚上的跑到她的寝殿里来了。 “你下去吧。”沈润对火舞说。 火舞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轻点了一下头,火舞会意,屈膝退了出去。 沈润见火舞出去了,心情好了些,走过来,解了外裳挂在一旁,从容地钻进晨光盖着的特大号锦被里。 晨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认识太久了,在一起太久了,同床共枕的次数太多。 所以说,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什么东西?”沈润在被子里踢到一个软绒绒热乎乎的东西,惊了一跳,蹙眉,将被子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正卧在床尾肥得像猪的猫。 大猫已经醒了,抬着脑袋,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是在瞪着沈润,呲着牙,露出很凶的表情。 沈润冷冷地看了大猫一眼。 大猫终于认出了就是这个人把幼小的它抓来送给了一个每日疯了似的纠缠它的蠢女人。 它忍气吞声地站起来,灰溜溜地跳上旁边的竹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卧下,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沈润觉得,这只猫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他将被子重新整理好,歪过头去看她。 “我还以为你不批奏章。”他说,率先打破了沉寂。 “你愿意替我批我就不批了。”晨光专注地盯着奏章上的墨字,慢吞吞地说。 “我不愿意。”沈润拒绝,他躺了下来,望着凤凰宫的棚顶。 凤凰宫虽说是皇宫,可和龙熙国的皇宫比过于朴素了,处处充斥着小家子气。这里原来是南越国的皇宫,晨光住进来之后只换了匾额,连重修都没有。 “你是以什么罪名处死廉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通敌叛国。” “他真的叛国了?” “我说他叛国了他就叛国了。”晨光将奏章翻页,淡声回答。 沈润笑了一声。 “前一阵子我抄了白家。” “我听卿懿说了。” “抄出了千万两白银,还有黄金、古董、珠宝……” “唔。”晨光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他扭头望向她的侧脸,问。 “什么?” “我应该连白婉凝一块处死,可我没杀她,我把她打进冷宫了。”他对她说。 “哦。”晨光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在奏章上画了一个红圈圈。 沈润对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杀她?” “你还是容王时她就和你在一起了,这么多年,就是养条狗也会有感情,更何况那还是一条漂亮的狮子狗,最重要的是,还是母的。” “你讲话真难听。” “哪里难听?不是母的难不成是公的?” 沈润思索了一会儿,道: “虽说她是因为对我有所图才为我做那些事的,但她的确冒险帮我做了许多事情,这么想着,‘赐毒酒’三个字我就没说出来。”这大概算是解释,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将白婉凝打入冷宫的消息,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再见她时,他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应该对她解释一下。 晨光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并不在意这件事,她对白婉凝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是一个无趣偏要佯装有趣的笨蛋,她对笨蛋素来不在意,她对无趣的人也不会放在心上,沈润的话并不能挑起她的兴趣,她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 沈润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听吗?” “在。”晨光画着红圈圈说。 沈润沉默无言。 他感觉他用解释把话给聊死了,早知道他就不该画蛇添足对她解释,以为她会在意的他也够自作多情的。 “对了,前一阵子赤阳国的凌王来了。”晨光突然说。 话题终于由国内事转移到五国国事上去了。 “来做什么?” “听说雁云国暗中投靠了苍丘国,愿意为苍丘国提供军费攻打赤阳国。” “凌王说的?” “是小曦听说的,我猜凌王来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我就病了,没见他。” “你和雁云帝不是一条绳上的么?” “才不是,我和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真觉得雁云帝会和我拴在一条绳上?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丫头片子。” 沈润沉吟着,他问:“假如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雁云国投靠苍丘国参战,凤冥国又要如何?” “凤冥国不会参战的,没钱,钱都被我拿去修墓了。” “修墓?”沈润听说了她正在修建陵墓的消息,可那是在她重病的消息下,他已经知道了她重病的消息是假的,怎么还有修墓这一说? “嗯。” “你在修墓?” “在名剑山时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恶化了,现在不修,还等着我死了以后再修?那我岂不要暴尸街头?” “你……”沈润蹙眉。 “重病半真半假,我是还没到卧病在床起不来的时候,可不太好是真的。修墓也是真的。”晨光含着笑对他说。 第五百八四章 渐信 沈润没有说话。 晨光欺骗他太多次,他不知道她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修建陵墓算不上新鲜事,虽然这件事落在她身上让沈润很没有真实感。并不是说修建陵墓就意味着马上死亡,这只能说明修建陵墓的人接受了自己会死亡这个事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未来会死去这个事实,尤其是帝王,在面对将来会发生的死亡时,有些人会遍寻不死药,比如他的父皇。有人则会选择修建一座华丽的陵墓,以此彰显在活着时的尊贵与荣耀,就如晨光。 这不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可沈润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再不然就是她平常表现得太狡猾,让他以为她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包含着诡计。 “要建在哪儿?”他轻声问。 “瀛城附近的沙漠。” “好不容易从沙漠出来了,为何又要回去?” “沙漠那种地方,原本就不是活人呆的地方,”晨光含着笑对他说,“那是适合死人的地方。” 沈润自以为能平静,可在听到“死人”两个字时,他的心还是没能忍住重重地颤了一下。 “为何会突然想起来修建陵墓?”他问了与刚刚相同的问题。 晨光瞥了他一眼:“我回答过你了,我的身子不太好。” 沈润偏过头,望向她,突然怒了起来:“我觉得你好得很!” 晨光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愣了愣,湛然一笑。她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用朱笔在奏章上画圈。 沈润面带薄怒,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将一时的激愤平复下去。情绪突然失控让他有点尴尬,他心里一团乱。 “原本我想省笔银子直接葬进你们家祖坟就好了,可后来想了想,还是自己修一座吧。”晨光笑嘻嘻地说。 沈润因为这话心里越发不舒服。 “是你提出要解除婚约。”他语气生硬,带了一点不甚明显的怨怼。 尽管之后他亦同意了解除婚约。 “因为,娶一个短命鬼太不幸了,健康的人和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成亲那不叫‘成亲’,那是‘冲喜’。”晨光噙着笑,糯糯地说。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沈润怒从肝起,冷冷地看着她:“你既觉得不幸,当年为何接受和亲?” “那是你们强迫的。” “你这是狡辩!” 晨光笑,顿了顿,突然问: “苍丘国和赤阳国真打起来了,龙熙国会参与吗?” “参与什么?三国混战,然后等着苍丘国和赤阳国被惹怒,暂时停战一齐来攻打龙熙国么?”沈润余怒未消,用不愉快的语气道。 晨光笑了起来,她在奏章上画着红圈,甜甜糯糯地说: “龙熙国的位置在这场战事里得天独厚,你可以和赤阳国商定由龙熙国帮赤阳国从后面偷袭苍丘国,等赢了战事,苍丘国的国土你和赤阳帝三七分。” 沈润的脸在一瞬变了色,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说: “虎口里夺肉是那么容易的?你把赤阳帝想得也太讲仁义了。” “我是觉得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没那么容易,两国军力相当,国力也差不多,历经几代君王,一直交恶不断却从没开过战,这说明两国真打起来不好赢战。”只有当其中一个国家拥有了助力,这场战事才会打起来。 “过去不开战不是因为他们中间隔了一个雁云国么?”沈润淡声道。 “他们中间现在也隔着一个雁云国。”晨光打着哈欠说。 “现在的雁云国已经不是过去的雁云国了,雁云国第一大家的欧阳家,家主弃了雁云国跟了你,导致雁云国国内开始走下坡路,失去了作为主要支撑的欧阳家,雁云国在国力上大受影响,雁云国东边的火山让赤阳国两国交恶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雁云国的国力衰退,以及两国都换了新主。” 晨光没有说话。 沈润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她的声音,微怔,偏头望去,晨光俯趴在奏章堆里呼吸沉匀,已经睡着了。 睡得好快! 沈润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过去,从她的手里抽出朱笔。 晨光瞬间缩成一团,将脸埋到胳膊底下,像一只睡熟了猫。 沈润对她神奇的睡姿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仍旧担心她会无法呼吸,将她抻平了翻过来,眸光不经意落在摊开的奏章上。停顿了一下,他将奏章拿起来,翻看。 是上报蝗灾的奏章。 他扫了几行放下,又拿起她放在一旁摞成一摞的奏章,挨个看起来。 凤冥国真是不太平,即使从沙漠里出来了,依旧艰难不断。如今的国土上,元北越地界和凤冥国的沙漠地带仍旧以土地贫瘠闻名,稍微好一点的南越地区当年也是依靠赤阳国生存的,晨光一上任就和赤阳国断了交往,南越地区每况愈下是意料之中的。 现在的凤冥国,虽然国土扩大了,可国力和晨光的身体一样,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多灾多难,这样的凤冥国至少现阶段是没有能力参战的。 他将最后一封奏章放下,重新摞好了,天灾不断,人祸不穷,朝中还有一大群人反对晨光修建陵墓,这么不太平,她还有心说说笑笑,一点都不见烦恼,也是心大。 他熄灭了灯烛,才一会儿的工夫,晨光又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手舞足蹈没个安宁,他帮她摆正身体,掖了掖被角,而后躺下来。 黑暗中,他在安静地思考。 晨光老实了一会儿,又开始翻过来滚过去,她咕噜噜滚到他身旁,一条胳膊横在他的胸膛上,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身侧,如奶糖一般,软软糯糯地呓语了句: “小润……” 亲昵的呢喃,甜美奶气,带着仿佛能融化人心的魔力。 沈润愣了愣,他偏过头,望向她,她睡得正香,那一句奶声奶气的轻唤出自梦里。 他心微软。 握住她的胳膊,从他的胸膛前移开,他的另外一条手臂从她的脖子底下穿过去,将她搂在怀里,他俯下嘴唇,在她柔软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晨光乖乖地贴在他的怀里,她闭着双眸,在他亲吻她额发的一刻,她的唇角浅浅地勾起。 第五百八五章 踹翻的真心 “嫦曦传来消息,果然如殿下所料,龙熙帝派人进了沙漠,最先去的就是瀛城的皇陵。”暗室里,司浅呈上书信,轻声道。 晨光双手捧杯,大口喝着果子露,盯着司浅展开的书信看了片刻。 “他都派人去查了为什么还要亲自来?”晨光皱了皱眉,用狐疑的语气问道。 她不太愉快,沈润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使她不得不从头再来,这种需要从头拾起的混乱让她很不高兴。 暗室里只有晨光和司浅两个人。 司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他对殿下动了真心。” 晨光愣了一下,想着他的回答,噗地笑了。 “负担着一个国的人,会对人动真心么?”她用讥笑的语气问。 “只要是人就会动真心,没有动真心,只是因为对象不正确罢了。” 晨光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笑道:“真难得小浅你会说这么多话。” 司浅望着她。 “殿下不是也对他动了真心。”他轻声说,他的话在旁人看来就如一根细针,仿佛要将什么戳穿似的。 晨光扁着嘴唇看着他,她揉搓着耳垂,过了一会儿,否认道:“才没有。” “殿下想将他据为己有吧?” “那是因为……”晨光说了四个字,然后她眨着眼睛卡住了话头。 “殿下之前有想将谁占为己有过么?”司浅低声问。 “没有。”晨光老实地回答。 “所以殿下是……” “可是之前的谁我也用不着占为己有呀,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就在我身边了,也不会离开。”晨光嘟着嘴巴说。 司浅愣住了,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 “在殿下的心中,属下等能够与龙熙帝相提并论,是属下等的荣耀。” “你们比他重要多了。”晨光说。 司浅望着她,他弯起嘴唇,只是那弧度过浅,觉察不到。 他跪下来,郑重地对着她行了大礼。 晨光抿着嘴唇望着他。 晨光从暗室回到寝殿,沈润安静地睡在床上,她心里想着之前小浅对她说的话,悄无声息地坐在大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沈润的脸瞧。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生起气来。 “我才没有对你动真心呢!”她鼓着腮帮子愤愤地说了一句,然后抬起脚,一脚将他踹到地上去,她扑通倒在床上,盖上被子,速度迅快,一气呵成,她睡下了。 沈润莫名其妙摔下床,蓦地醒来,蹙着眉,爬起来,向凤床上望去,晨光乖乖地睡在床上。 他揉着后脑勺一头雾水,他还以为是她睡觉不老实又手舞足蹈地将他挤下来了,可她离他老远,并没有挤他。 难道是他睡得太舒坦自己滚下来了? 他不太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床上。虽然睡前想了太多,但不可否认,和她睡在一块他罕见的踏实舒心,是自从她离开龙熙国之后再也没有过的舒坦,久违了的安心感。 他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终究抵挡不住睡意,又一次钻进被子里,睡下了。 他这边刚睡下,晨光那边蓦地睁开了眼睛。 好讨厌,有他在身边,她睡不着了! …… 因为夜里失眠,晨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隐隐听到幔帐外有书籍的翻页声,她爬到床尾,撩开幔帐的一角,探出头去。 沈润坐在窗下的竹榻上,正在翻看一部史籍,纤尘不染的白衣在透过窗纸照射进来的斜阳下泛着光辉,耀眼夺目。 沈润听到了响动,望过来:“醒了?” 晨光点了点头。 沈润便向外唤道:“来人!” 火舞带着司七司八进来,捧着水盆绸巾服侍晨光梳洗。 晨光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懒洋洋地坐在妆台前,单手撑腮,等着司七给她梳头发。 沈润坐在远处,手里捧着史籍,却没有阅读,他在看晨光梳头。因为位置原因,他能从后面看着她们,她们不回头便发现不到他在望着她们,所以他也不尴尬。 司七将晨光乌黑的发高高地挽起,开了首饰匣,从里面取出一根小猫戏绣球的簪子,插进发髻里固定住长发。 沈润愣了一下。 他认出了那根簪子,那是之前他送给晨光的,是在晨光第一次离开他之前他满心欢喜找人打造的。而今,她将那根簪子很平常地放在首饰匣里,可见是经常使用的。 沈润的心突然愉快了不少,唇角轻浅地勾起弧度。 沈润一直等着晨光睡醒,两人一块吃饭,这个时辰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餐饭了。 “待会儿出去走走?”饭快吃完的时候,沈润突然开口说。 “去哪儿?” “哪儿都行。” 晨光歪头想了想,问:“去花园么?” “好。”沈润点头答应了。 饭后,两个人去了皇宫里的花园。 因为晨光在攻下南越国皇宫之后没有翻修,皇宫的花园依旧沿用了南越花园的旧景。先南越帝是个很讲究脸面的人,南越皇宫的花园里种植了许多赤阳国移植来的珍贵花卉,春天的时候,皇宫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一片艳色,芬芳扑面,美不胜收。 晨光谁也没有带,和沈润走在花园里的羊肠小径上,沈润牵着她的手。 “这些花有好多和赤阳国的花一模一样。”沈润说。 “这些都是以前赤阳帝赏给南越帝的。” 沈润点了点头。 “赤阳国之前派人来过?”他突然问。 “凌王来过两次。” “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见他,八成是因为雁云国投靠了苍丘国的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五国上开始传言凤冥国和雁云国是一伙的,也许赤阳国以为雁云国投靠苍丘国是我指使的,真不知道这些人把我当什么了,又把雁云国当什么了,我怎么可能指使得了雁云国!” “来过两次?” “嗯。”晨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苍丘国怎么说?”沈润又说。 “什么怎么说?”晨光愣了一下。 “晏樱没派人来?” “来给我送人头吗?” “我还以为他会联络你,毕竟战事在即。” “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事,和我又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联络我?”晨光狐疑地反问。 沈润没有说话。 第五百八六章 纸鸢 晨光松了沈润的手,走上水桥,站在桥上看湖水里的花鲤鱼游来游去。 沈润跟着走上去,靠在桥栏上。 晨光对他提出的话题不感兴趣,甚至他还能感觉到她有点不高兴,沈润突然觉得,也许他们应该暂时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专注两个人的相处,因为也许如此和平融洽的气氛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春风四起,吹乱了晨光的衣裙。 “今天的风真大!”晨光拢着衣裙说。 “今天这样的风适合放纸鸢。”沈润背靠着桥栏道。 “纸鸢啊。”晨光笑着说,“我还从没放过纸鸢呢。” 沈润看了她一眼,突然起了兴致,笑道: “让人找只纸鸢来,我们放纸鸢。” 晨光瞥了他一眼,她并不太热爱运动,她讨厌疲累,体力也跟不上,尽管她觉得没放过纸鸢是一件遗憾的事,可这不代表她想放一次纸鸢。也不知道沈润是不是误会了她的意思,总之他兴致勃勃。 晨光不愿扫他的兴,向远处招了招手,唤了一个小太监上前来,让他去找纸鸢。 小太监终于得了差事,急急忙忙地去了,从后宫里专门收藏前国旧货的库房中找到了许多纸鸢,挑了三个最华丽的拿了来,给晨光挑选。 沈润带着晨光来到花园的空旷处,晨光挑了一只大孔雀交给沈润,想让他放,沈润却把大孔雀塞回到她手里,让她站在高墩上,举着纸鸢,自己拿着绕线的手柄走到上风处,拽紧了纸鸢线。 “等一会儿风吹过来了,你就松开纸鸢把它往天上推……” 沈润话还没说完,晨光只听见了“松开”二字,她的胳膊已经酸了,也没问他,举着胳膊直接松开了手,手中的纸鸢啪嚓落在地上,大概是纸鸢的竹骨过于矜贵,居然摔断了一根。 晨光被纸鸢坠地发出的响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胳膊还向上举着,她站在高墩上,一脸无辜地望着沈润。 沈润哑然。 本来来了一阵好风的。 他走过去,将摔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大孔雀捡起来,翅膀已经断了。 沈润望向晨光。 “这只纸鸢一定是次货!”晨光肯定地对着他说。 沈润原本想说她一顿的,听了她的话突然不想说了,换了一只燕子纸鸢塞进晨光手里,嘱咐她道: “等风起了你再放手,记住了往上推,风来了往上推。” “小润,你放过纸鸢吗?”晨光盯着他兴致勃勃的脸,问。 “没有,小时候我看皇兄他们放过,”沈润说,顿了顿,兴冲冲地补充了句,“我早就想玩一次了。”他感觉到从背后扑过来了一阵劲风,眼里尽是兴高采烈,“趁着这股风!”他对着她大声道,拿着绕线的手柄,向风起的方向奔跑。 只是他自己想玩罢了。 晨光站在高墩上想,大风扑面而来,她将手里的纸鸢向天空一抛。 燕子纸鸢被风托起,在半空中颤了两颤,结果依旧是坠地了,好在这一次没有“身亡”。 晨光扁着嘴唇望着沈润。 沈润看着她。 尝试了几次纸鸢都没放起来,最后发现是顶线不好,换了顶线之后再放,燕子纸鸢终于飞上天空。 晨光见终于成功了,心里高兴,慢吞吞地从高墩上下来。 燕子纸鸢上了天空,飞得又高又远,平稳又自在地遨游天际,人在地面仰着头看只能模糊地看见燕子的形状。 沈润同样很高兴。 “你来!”他抓着绕线的手柄,笑说。 晨光走过去,站到他身旁。 沈润突然将绕线的手柄塞进她手里,绕到她身后,从后面环住她,双手握住她的手,替她握紧了纸鸢的绕线手柄。 晨光微怔,她并不热衷这项游戏,可见他兴致高涨,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也觉得有点高兴。仰着脖子一直看会酸痛,她索性靠在他怀里,将他当成一根柱子。 沈润任由她倚靠着,她离他很近,近到他微微低头便能嗅到她的发香。她没有梳复杂的发髻,也没有簪太多的珠翠和钗环,一头乌油似的长发柔顺得让人心动,他情不自禁俯下嘴唇,在她的发顶轻轻地吻了一下。 晨光仰着头,望着天空中自在翱翔的燕子。纸鸢的细线十分锋利,她用帕子垫着手,突然在细线上拽了拽,说: “飞了那么远,到头来还是被一根绳子给牵住了。” “过一会儿把线剪断了给你放放晦气,去去病根。”沈润含着笑,低声道。 晨光抿着嘴儿笑了一声:“病根那么容易能去掉,我早就剪断百八十个了。” 沈润没有言语。 一时风紧,风力强劲竟持续了下去没有要松懈的迹象,纸鸢的细线被巨风鼓起,发出细微的响声,晨光第一次放纸鸢,感觉阵风突然强烈起来,好像要将纸鸢吹走似的,不禁慌乱。她握着绕线手柄的手微松,只听咔啦啦一阵响,手柄自己滚动起来,将纸鸢线放开,天空中的燕子比先前飞得更高。 晨光吓了一跳,她以为纸鸢要脱离丝线自己飞走,情急之下,忘记了用帕子垫手,直接去抓纸鸢的丝线。 那些丝线本就锋利,她皮肤薄,又不经心,手猛地抓上去,锋利的丝线将她的手掌割破,噗地一声,大量的血喷涌出来,甚至染湿了地面。 虽说纸鸢的丝线很锋利,冒然抓上去,容易割伤手掌,可这种割伤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然而这普通的不严重却不能用在晨光的身上。 沈润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闪过,他和晨光同时松了手,绕线的手柄再也感觉不到力量,比刚刚转动得更厉害。丝线咔啦啦地被放开,很快被放尽,天空中的燕子纸鸢立刻飞走了,飘飘摇摇,随着风,从只剩下鸡蛋大小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沈润蹙着眉,他握着晨光受伤的手,掏出帕子按在她的伤口上。 只是普通的皮外伤,却血如泉涌,很快湿透了帕子,染了他的手指,向地面流淌去。 这么多鲜红刺目的血,沈润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慌意乱。 第五百八七章 深夜蜜语 沈润不怕血,可是看到鲜血不要钱似的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他就觉得呼吸困难,平息不了不安和紧张。 晨光却不在意。 她最初是作为药人培育的,药人的作用是献出鲜血,所以一点伤口就会造成大量出血,可只要不动,血很快就会止住,过一天就会愈合了。 她挣开沈润的手,盯着自己血如泉涌的手心,突然觉得有点浪费,就将手伸到沈润的嘴唇边: “你要不要喝一口?可以延年益寿。” 沈润惊了一跳。 他听说过凤冥国的药人,之前又有晏樱的讲述,他大概明白晨光的作用,尽管他明白,可她真这么做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想蹙眉,却忍住了,他不愿意放纵自己做出一些细小的动作让晨光察觉,让她以为自己是在排斥她。他不想因为身体啊伤口啊这些事,造成她的不愉快,让她多想。 晨光连血液里都泛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普通人的鲜血味道不同。 沈润知道她血液的作用,可在看到她将手伸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很抗拒的。不是所有帝王都想长生长寿,虽说大部分都是这样希望的没错,可他是不能接受用这样的方式长生长寿的。 他又掏出一条帕子按在她的伤口上,这一次他没再帮她压住伤口,大概是觉察到越用力压她的血流得越凶。 两个人坐到旁边的花榭里,不一会儿,晨光的伤口止住了血,在沈润的强硬要求下,晨光没用清水,而是用药水将受伤的手掌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沈润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 晨光擦干双手,回过神来,瞥见他的脸色,咯咯地笑起来: “吓到了?” “你下一次小心些,自己的身子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么,毛毛躁躁的!”沈润蹙着眉责怪道。 晨光只是笑,低下眼帘,在手心的伤口上看了一眼,轻声说: “以前的止血速度快多了,愈合也比现在更快速,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止不住了一直到流干了。” “胡说什么!”沈润这一次完全皱起了眉,怒声呵斥。 晨光望着他突然发怒的脸,笑了笑。 原本好好的在一块玩,却因为她突然受伤,又突然说起那些不吉利的,将之前的兴致全部败光了,沈润的心被她的话搅得一团乱。 他的心情阴沉起来。 …… 是夜。 沈润突然醒来。 他没有感到泰山压胸的窒闷,这很不寻常,向身旁望去,原本是晨光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他愣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内殿漆黑一片,只有他一个人,晨光不在内殿里。 也是疑惑晨光在哪里,也是因为有点口渴,沈润从床上起来,下了地,自己去桌边倒了半盅水喝了,也不点灯唤人,摸着黑走出内殿,绕过屏风,外殿里点着灯烛,却空无一人,隐隐的,他听到了从东殿里传来的轻声交谈,是晨光和火舞的声音。 晨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怎么叹气了?”火舞轻声问。 晨光用手托腮,她的语气有些沮丧:“要是我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小润身边就好了。” “殿下……” “之前我没有想到小润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了解除婚约的事,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呢,虽说是因为我不好,我短寿,又生不出娃娃来,小润在四清寺时我就知道了,他其实是在意这件事的,可他真的答应了,我还是觉得难过。”晨光吸了吸鼻子,委屈,又有点伤感,她的声调只是听着就能让人不自禁地生起怜悯,“他忽然来凤冥国我其实是很高兴的。”她双手掩面,哽咽着,低声道,“我果然还是想做小润的妻子!” 沈润万万没想到自己大半夜起来居然会听到这一番他做梦都没梦见过的蜜语甜言,他呆在原地,吃惊,又惊喜。 “殿下,太难过对殿下的身子不好。”火舞蹲下来,轻声劝解说。 “小润他,自从知道了晏樱,就一直在怀疑我和晏樱之间呢。”晨光扁着嘴唇对她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龙熙帝再宽容他也是一个男人,即使他相信殿下,他还是会不高兴的。” “说到底,还是小润不信任我,他哪里会明白,晏樱什么都不算,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小舞,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殿下只是动了真心罢了。” “我才没有!”晨光断然否定。 “殿下,将这样的话适当地对龙熙帝说说,如何?”火舞建议道。 晨光看了她一眼,头一甩道:“我才不要!” 火舞笑笑。 晨光不再说话,她垂下头,低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润此时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心花怒放,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不得不在胸前捏起了拳头。 他带着兴奋的心情,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内殿。 东殿里,晨光单手托腮,懒洋洋地望着东殿通往外殿的那道朱红的门槛,浅粉色的唇浅浅地勾着。 火舞将一盅清澈的泉水从容地放在晨光的手边。 …… 沈润回到内殿,躺在凤床上,刚刚晨光软糯的蜜语还在耳畔回响,他心情激荡,呼吸混乱,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唇,才将想要笑出声的心情勉强地压抑下去。他的心在振奋地狂跳,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是雀跃欢喜的。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沈润吓了一跳,慌忙闭上眼睛。 是晨光回来了,她悄无声息地掀开幔帐,回到床上,先是在远处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爬过来,凑到他身旁。 沈润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听到了黑暗里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她的发丝垂下来一缕,落在他的脸庞上,痒痒的。 他能够感觉到她正在用温柔的带着浅浅哀伤的眼神注视他,然后她突然俯下头,用两片柔软甜美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他的脸颊。 他的心似被重重一击,继而一个剧烈的弹跳,加速制造了许多血液涌遍全身。 沈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因为她的亲吻颤抖。 晨光轻手轻脚地钻进他的怀里,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闭上眼睛,像一只正在寻找温暖的幼猫。 沈润圈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第五百八八章 好尴尬 除了晨光在后半夜又换了二十种睡姿,要不是沈润醒着他能被她踢下去二十次之外,这一夜过得还算顺当。 天都大亮了,凤凰宫四周仍旧静悄悄的。 沈润这两天过德很惬意,他不用天不亮时就起身去上朝,晨光也不上朝,无人打扰,他可以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歪在床上,他顺手整理了一下晨光的睡姿,她都快扭成虾米了。 晨光的眉蹙着,好像不安稳似的,这两天她在熟睡时总是不安稳。他犹记得从前她一入睡就算山崩地裂都不会醒来,最近她的睡眠倒是和普通人差不多了,但这总是蹙着眉不踏实很伤身体,她原本就身子虚弱。 想到这里,沈润皱起眉,他轻轻地拍了她两下,类似于安抚。 只是这安抚却把晨光给闹醒了。 长长的睫毛轻颤,她睁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才聚焦在他的脸上,大概是被吵醒了有点生气,她的嘴唇噘着,噘得高高的,都能挂上去一只油瓶。 沈润失笑。 “再睡会儿吧。”他轻声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俯趴着,将脸藏到胳膊底下去,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沈润哭笑不得:“你怎么总是这个姿势入睡?” “惯了。”过了一会儿,晨光才从胳膊底下咕哝了两个字。 “惯了?” 晨光不再回答他,呼吸细弱起来,像是睡着了。 沈润望着她,她在睡着的时候格外甜美,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虽然她在醒着时天真无邪同样像个孩子,可深入了解了就会知道,那份天真是覆盖在恶魔的妖邪之上的。从他的角度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散开的长发有如黒瀑,顺滑柔润,披在身上,似一朵盛开了的墨花。 他伸出手,在她的长发上抚摸了两下。 晨光的身体扭了扭。 他便放手,避免她又醒过来生起床气。 日上三竿的时候,晨光第二觉终于睡醒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抻了抻懒腰。 沈润早醒了却没起床,靠在她身侧,正在翻阅一本史籍,书页翻动时细微的声响在晨起时听来很是温暖。 晨光大概睡高兴了,歪头望见沈润正在专心阅读,突然想闹闹他,猛地扑过去,坐在沈润身上,推开他手捧着的史籍,凑近,笑嘻嘻地看着他。 她再轻盈也是一个大活人,沈润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差一点压断气,原本双腿惬意地舒展着,她忽然跳上来这么一压,剧痛感让他皱眉,又被推开了书,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对于她的恶作剧,他很是无奈。 “做什么?”他问。 “早上吃什么?”晨光笑眯眯地问。 “我哪里知道。”沈润回答。 晨光噘起嘴唇,不满地看着他。 她的脸细嫩白皙就像一只剥了壳的水煮蛋,难得的桃腮微粉,似在胭脂盒中滚过,娇艳欲滴,甜美动人。 早晨,尚未起身时衣衫单薄,她离他太近了,他想她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故意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是高兴就这么做了,可她坐在了他的腿上,虽说除了双腿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给她坐,可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不妙了。 她甜美的笑让沈润突然感觉每一条血脉里都流窜起了浓火! 晨光觉得有哪里变得奇怪起来,她狐疑地低下头,紧接着,沈润就看见她那张白皙微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布满红晕,她的脸彻底绯红一片,就算是洗过了最热的热水澡都没这么红过,像一朵熟透了的牡丹。 场面变得尴尬起来。 晨光想,她还是移开目光比较好,她抬起眼,却对上了沈润僵硬的眼神,她就像过了电似的,浑身一颤,迅速转移视线,脊背僵直。 沈润不知道该不该为她这副纯情的反应欣慰,尴尬感已经覆盖了所有,他现在唯剩下苦笑。 他不是没有冲动就这样将她按在床上,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不合适。 沈润想,他人生的最大遗憾就是他从来没有不顾一切过,无论是做皇子那会儿还是做皇帝这会儿,他一直是小心谨慎,居安思危的,他成功的方式也是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他的性子就是考虑太多,这样的性格让他无法做到随心放纵,肆意而为,即使他很喜欢她,即使他很想顺势抱住她亲吻她的肌肤,可一想到明天之后的事情,他就觉得现在不能走到那一步,因为会对之后更重要的事造成影响。虽说这种影响主要是心里上的影响,影响或许没有预料中那么大,可他还是不愿冒这个风险,打破两人之间已经建设好的平衡,他不愿出现一点变数。 “你起来。”他轻声对她说。 此刻的他十分尴尬,他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不愿意在人前,尤其是在她的面前露出一点不体面,这种狼狈、在她面前时的狼狈感他无法容忍,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太愉快。 晨光感觉这一次是自己做错了,她正在心里深刻地反省不该得意忘形,不该放肆地戏弄他。 她沉默地从他身上站起来,钻出幔帐,逃之夭夭。 在火舞替她穿衣服的时候,她还在好奇又迷惑地想,那东西可以自己消下去吗? 书上没写,她没敢问他,也不好意思问别人。 后来他自己穿好衣服出来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晨光突然觉得好神奇。 …… 早餐时的气氛延续了刚起床时的尴尬。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饭桌前,一言不发地吃早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润突然放下汤匙,对她说:“我明日启程,该回去了。” 晨光愣了一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刚的尴尬,她很难不去联想他会不会是因为先前很尴尬所以想要逃跑。 沈润见她在游神大概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生硬地辩解: “来之前就决定了的。” “哦。”晨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终于对视了,虽然有一瞬的别扭,可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其实也没那么困难。 第五百八九章 不太平的凤冥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晨光问。 “早上。”沈润回答。 晨光点点头,她缓缓地垂下眼帘,微微扁起嘴唇,似有些难过,好像很舍不得他似的。 沈润见状,心微软,笑笑,伸出手在她软软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你一个人来的?”晨光揉着被他捏痛的地方问。 “付礼和付恒在城外候着。”沈润也不讳言,爽快地回答了她。 晨光又一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润含笑看了她一眼。 其实这一次他就是来查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病了的,如他所料,她确实是装的。 关于她给他的解释,因为雁云国投靠苍丘国,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事,她为了避开凌王的到访躲避三国的战事不想涉入其中,所以撒了谎,谎称自己重病,这个解释他半信半不信,因为漏洞百出。 她为什么装病,原因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伪装成重病会带来哪些影响,这些影响是有利的还是不利的。 沈润为确认她是否重病而来,这其中更深层的目的,是他想知道大战在即,凤冥国是否要参与其中。 他现在可以确定,晨光并不是不想参与,只是凤冥国国内乱象太多,她没办法内外兼顾,只能放弃国外的形势缩在国内,先整理国内的混乱。 再有就是军费问题,之前薛翎来的时候已经查过了,凤冥国根本无力负担战争,这一次他来了,也已经派了付礼去再次探查。 而决定他可以放心的是,凤冥国国内依旧驻扎着龙熙国的军队,晨光没有对这些军队动心思,只要这些军队在凤冥国驻扎一天,凤冥国的一举一动就逃不开龙熙国的监视。 至于修建陵寝,他已经派了人去查探,等他回到龙熙国便会得到结果,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话……他不太喜欢她在这个年纪就去劳民伤财修建陵墓,冲喜这种说法原本就是荒唐的无稽之谈,再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她就快死了。她这么做兆头不好,并不吉利,可这到底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无法干涉。而且她没和他商量一声就擅自去做了,他也不能要求她将派出去却什么都没做的人们再召回来。 “你的身子,”他忽然开口,轻声说,“要好好养一养。” 这句关切的话听起来干巴巴的,沈润说的时候也觉得干巴巴的。好好养一养,怎么养,用什么养,她的身子可不是“好好养一养”就能够好转的。 然而沈润还是将这句干巴巴的关切说了出来。 晨光也接受了,她含笑点点头。 没有人提以后,因为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以后的事,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傻瓜,谁也不会去说那些愚蠢的没有任何可能性的废话,他们谁都不需要用没有意义的废话去增加气氛。 就在这时,火舞快步走过来,轻声道: “殿下,罗宋来了。” 晨光愣了一下:“让他进来。” 火舞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将罗宋带了进来。 沈润坐在桌前看着罗宋,他穿着凤冥国一品文官的官服,垂着头跟随火舞走进来,这帮大臣走寝宫就跟走城门似的通畅。 沈润认得罗宋,这人是他当初去接亲时的礼仪官,就是这个人当初对着他又是吹嘘又是推荐,让他以为凤冥国的大公主是多么倾国倾城,温柔贤良,结果他娶回来了一个骗子手。 沈润突然想起了他和晨光初遇时的那片花海,回眼看见晨光正在吃早饭,不禁感叹时光的流逝,叹息的同时,他又有点心花盛放,虽说娶回来一个骗子手,可至少这个骗子是他的,并且很快再没可能变成别人的了。 罗宋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在站起来时,一眼瞥见坐在殿下对面的沈润,登时露出如见了鬼的表情: “龙熙帝?” 晨光没有理会他的惊讶,问:“你什么事?” 罗宋回过神,表情凝重起来,他刚想回答,忽然想到龙熙帝还在,介意地看了沈润一眼。 晨光却不在意有沈润在场:“说吧,什么事?” 罗宋又看了沈润一眼,见殿下并没有要避开龙熙帝的意思,只好开口,说: “回殿下,江州、徽州附近的州郡去年因为蝗灾饿死无数,后来虽然朝廷开仓放粮了,可数目远远不够,导致当地百姓怨声载道,近来又因为修建陵寝的事,需要加赠青壮劳力,这件事让那些受过灾的百姓更加不满,怨气冲天,围绕着江州忽然出现一伙反朝廷的暴民,他们组成了一个叫做‘莲花教’的邪教,专门煽动百姓与朝廷作对,这支莲花教现在占领了两州十二个郡,见官杀官,见百姓教唆百姓。” 晨光皱了一下眉,生气地道:“难怪说‘刁民难养’,我又不是没放粮,蝗虫他们自己灭不净,还来怨我?我修建陵墓又不是没发他们银子让他们做白工!命张弘调兵十万赶赴江州,莲花教是吧?给我屠干净了,一个不许留!” “对待刁民确实该严惩,可是殿下,全国征集青壮劳力赶赴沙漠修建陵寝这件事,不止是江州三州,各地都在议论纷纷,百姓们大多觉得在凤冥国百废待兴的时候派出那么多青壮年去沙漠里修建陵墓,会损害凤冥国的国力。”罗宋低着脑袋,谨慎地斟词酌句,可再斟词酌句,事实是明摆着的。 沈润在一旁看着。 凤冥国国内果然有反对的声音,他就说么,凤冥国脱离战争才多久,百废待兴时晨光这么大张旗鼓的劳民伤财,怎么可能没人反对。 莲花教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凤冥国果然不太平,晨光又是一个唯我独尊的,违背了她,接下来的便是暴政。 晨光托着腮,冷冷地看着罗宋,把罗宋看得冷汗涔涔。 “凤冥国谁做主?”浅浅淡淡的语气,却饱含了慑人的压迫力。 罗宋扑通跪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殿下。” “下去!”晨光没好气地道。 罗宋立刻就下去了。 沈润觉得好笑,他望了晨光一眼,她在计谋上很出色,可在治理国家上,她到底还是放弃不了属于女子的任性和蛮横。 水能载舟,同样也能覆舟。 沈润不看好她这一次的任性。 第五百九十章 山雨来前 沈润在凤凰宫里自在地度过了最后一天。 次日清晨,沈润启程回国。 来得悄然,走时也没有惊动外人。 晨光陪着他出城,将他送到瀚京城郊外。 付礼和付恒候在长亭里,见晨光跟来了,均是十分惊讶。 晨光也是轻车从简,只带了火舞和司七两个人。 沈润和付礼二人汇合,见晨光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还想跟着他往前走,失笑: “回去吧。”他说。 晨光扁着嘴唇,似乎有点舍不得,却又倔强不肯说出口。 “你直接回龙熙国吗?”她糯糯地问。 “嗯。”沈润点了点头。 晨光便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沈润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眸光闪烁。 没什么能再说的了,对以后的承诺没有,其他的话语要么不合时宜,要么效果粗劣还不如不说,他想了想,没有开口。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沈润无声地转身,向前走去,接过付礼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晨光在他转身时抬头瞥了他一眼,在他上马之后扭过头时,她却刚好低下了头。 二人没有对视。 沈润看了她一眼,现在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调转马头,扬鞭催马,主仆三人向龙熙国的方向驰骋去,卷起了一阵尘土。 晨光抬起眼,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转身,淡声道: “回去吧。” 火舞应了一声,扶着她的手,扶着她登上凤辇。 …… 随着春意渐深,气温也跟着热了起来。 晨光坐在拂晓宫翻看奏章的时候,司浅从外面快步进来,低声禀告道: “殿下,赤阳国那边来消息了。” “说。”晨光翻阅着奏章,淡淡地道。 “龙熙帝离开凤冥国之后,进入龙熙国边境,果然转道去了圣城,与赤阳帝秘密见了一次面。” 晨光手捧着奏章,垂着眼帘,没有表情变化,她沉默了一阵,淡声说道: “是么?” “还有赤阳国的凌王,两次在圣城,一次在隆城,共遭遇过三次刺杀,每一次的刺杀都用了大手笔,不过每一次凌王都侥幸脱险了。” 晨光半天没有说话。 司浅垂着眼,站在大殿中央,等待着晨光开口。 晨光合上奏章,问:“还有别的事吗?” “回殿下,没有了。” “你晚上有空?” 司浅愣了一下:“回殿下,有。” “那你晚上到凤凰宫来吧。”晨光淡声吩咐道。 司浅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却也没问,顺从地答应了。 …… 星空灿烂,微风浮动,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 晨光坐在前庭的杏花树下,望着天上的星辰发怔。 司浅走过来,他还穿着白日里穿着的浅墨色官袍。 晨光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坐吧。” 司浅犹豫了一下,告了罪,坐在她对面。 晨光今天晚上没有笑,她一直笑嘻嘻的,司浅几乎都要忘了她不笑时的样子,可她今天没有笑,这和她在圣子山时的状态很相似,只是容貌长大了而已。 他不禁想起她在圣子山时的样子,沉默、冷厉、粗暴、乖戾,让人闻风丧胆,心里发寒,就是这样的姑娘,当她笑起来时,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 司浅在坐下来之后就移开了眼,他很少直视她,基本上不会看她,一方面是因为恪守礼数,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想将心里深藏着的暴露出来。 她敏感又敏锐。 晨光在他坐下来之后又开始望着天空发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说召他来的目的,他也不问,两个人就静静地坐着,直到晨光思考完了,慢吞吞地回过神来,她看了他一眼,含着笑道: “很快就要有战事了。” “是。”司浅轻声应道。 苍丘国和赤阳国已经小范围动兵了,虽说是在无主地带,可这种僵持不下的战事很快就会遍布蔓延。雁云国不肯坐以待毙,暗中投靠了苍丘国。只剩下一个龙熙国,龙熙国当然不可能在一边旁观,不参与其中,不管最终获胜的是哪一方,下一步都会将龙熙国视为猎物,龙熙国为了避免那一天的出现,必须要在先次战事中就开始谋划。 凤冥国国力最弱,不管是从外人的眼光来看,还是从国内人的眼光来看,在即将发生的大战里,凤冥国一定是坐等着观战的,凭靠凤冥国的实力,这个国家甚至想要掺一脚大战都没有资格。也许还会有那喜欢推测阴谋论的人以为,凤主殿下之所以不打算参战,是因为心思险恶,想要坐山观虎渔翁得利。 可惜的是,这一次殿下既不打算坐山观虎斗,也不想坐等着最后的胜利国回过头来吞掉凤冥国。 听到晨光提起战事,司浅的表情肃穆起来,他明白了,殿下是想和他说不久以后要发生大战的事。 “小浅,”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你想带兵去打仗吗?” 司浅没料到是这种问题,他蹙了一下眉,不知该如何回答。 以晨光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是离不开他的,他也不能离开,这也是为什么前往沙漠的人是嫦曦,不是他,原本嫦曦的任务应该由他去完成,可因为晨光发作的时间不定,司浅不得不守在她身边,寸步都不敢离。 在名剑山上发生的那一次凶险,他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圣子山里那么多人,唯有你是被当做将军培养的。”晨光望着他,微笑着道。 司浅垂着双眸,不语。 “我到现在依然觉得好笑,神女和长老会的人,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培育出的既能够保持神智和聪慧在身体上还是坚不可摧的武器人会臣服顺从于他们。”晨光笑出声来。 司浅没有回应。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意外的失败品,等到真正培育出成功品时,长老会的人自然有法子控制他们臣服顺从。 长老会在还没有决定清除掉他们这些失败品之前,长老会就先被殿下给血洗了,这是长老会的遗憾。 但是他没有说话,殿下对于“成功品”和“失败品”内心敏感,那是最好不要去触碰的地方。 第五百九一章 出战的人选 “你原本可以有许多成就,可这么多年,你却只能呆在我的身边。”晨光弯着唇角,浅声说。 司浅默了片刻,低声道:“殿下从前不会想这些的,殿下只要站在高处,看着属下等人臣服在殿下脚下,这样的才是殿下。” 晨光轻笑出声,她拂了拂发梢,望了他一眼:“这一次,由你亲自出战,小曦会作为辅助,在后方支援你。” 司浅皱了皱眉:“殿下,这一点恕属下不能从命,属下不能离开殿下身边。” “你是臣服于我的,你要服从我的命令。”晨光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笑吟吟地说。 “任何命令属下都会服从,只有有害殿下的命令恕属下不能遵从,即使战事最后取得了胜利,殿下这边出现意外,战事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 “有意义啊,怎么会没有意义,你不出战,凤冥国败了,敌军攻进瀚京,我还要找条绳子去上吊,最后还是要死的。可一旦你赢了,凤冥国赢得胜利,哪怕我死了,你们是活着的,凤冥国依旧会继续下去,一直到它可以自己繁荣起来。” “殿下!”司浅眉头皱得更紧,他加重了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凶厉。 “怎么?”晨光看着他应道。 “凤冥国还有其他将军。” “你是认真说这话?你知道的吧,张哲年纪大了,张弛、张锦经验不足,做不了主帅,张弘、张弼需要留守凤冥,郑书玉是给你做接应的,雷豹他算哪门子将军,只是去了一趟烈焰城当了几年的马匪,让他率兵出征,军费一定全部糟蹋了。你再想想我说的这几个人,有哪一个是从沙漠里出来的凤冥人?凤冥国就是因为人才太少,酒囊饭袋太多,才被逼进沙漠里去龟缩的。 南越的几个倒是比凤冥的都强,可惜的是,真拉出去了,同样派不上用场。南越帝当年为了讨好赤阳国向赤阳国表示忠诚,将本国的军力缩减到了只能维持国内稳定的地步,因为军力不行才被我钻了空子。 即将发生的这一战对凤冥国对我至关重要,圣子山培养武器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我都清楚,圣子山将你作为武器人的统帅培养了近二十年,每一天都在重复演练着不久之后要发生的那场战争,你花费了二十年时间,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这场战,你没有理由拒绝,你也不能拒绝。” 司浅沉着眉眼看着她,他平日里就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多话的人,这一刻,她的强势更是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浅,”晨光道,早在先前那会儿她就敛了笑,这样的她更像是圣子山中那个受尽凌辱痛苦却就是不肯折腰的她,“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上战场,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喜好决定人生的,融进骨血里的能力和喜恶无关,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都已经融进血脉里了,所以,我不会问你喜不喜欢,想不想去,我认为你有这个能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必须去。” “殿下……” “这是命令,我的命令是让你上战场赢得胜利,而不是操心我的死活。” 司浅无言以对,他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在这场仗上玩了不少诡计,可那只是缓和一下紧张的局势,以及更容易行动,真开战,我们这一次是软碰硬,弱对强,胜的可能很低。尽管是这样,我还是决定冒一次风险,因为什么都不做只能是苟延残喘,除了死慢点,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是弱对强,所以,你必须作为主帅。现在凤冥国的这几个将军,大战的经验都是从凤冥打南越的那场战中获得的,用这点经验去打大战有点可笑。但你比他们多了一样,你有十多年的时间都在学习该怎么打赢,即使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你的胜算也比别人大得多。” 司浅在面无表情地躁乱着,比起战争输赢,他更担心晨光的身体,要他放下晨光的生死去打仗他很难做到,他犹豫不定,左右为难。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晨光轻叹了口气,突然开口,她说:“这场仗很难,也很危险,我现在还想不到假如你战死了,我的心里会想什么,所以你最好不要战死,免得我到时候什么都想不出来。” 司浅看了她一眼,他有点想笑,可是他不太会笑,就没笑出来。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小九的身体恶化,玄力开始消失。以前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可那些都是药人,武器人里小九是第一个,所以说,也不是玄力纯厚就是好的。我已经知道很久了,可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对小九身子恶化这件事我在想些什么,我大概……什么都没有想。”她啧了一下舌,似对这样的自己很不满意。 司浅静静地听着。 他们这些人,自幼囚禁在圣子山中,从记事起就在面对死亡,同伴的死亡,敌人的死亡,在圣子山中,死亡是廉价的,是如家常便饭的,人死了裹都不会裹直接顺着洞口丢进死人坑里,说习惯不如说早就麻木了,他们甚至每一天都在准备着迎接自己的死亡,当听说同伴身体恶化有可能会死亡的消息时,还真的是没有什么感想。 “殿下什么都不用想,像平常一样就好了,这应该也是司九希望的。” 晨光不语。 她的确什么都没想出来。 “三日后出发吧,去和小曦交接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 司浅沉默了良久,他开口,应下一个字:“是。” 晨光嫣然一笑:“小曦还说我说服不了你呢,他说你一定不肯,还说你会对我以死相逼。” 司浅没说话,他在心里又给嫦曦记上一笔。 晨光抿着嘴唇,她默了片良久,忽然抬起眼,看着他说: “这一次,让小九和你一块去吧。” 司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他轻声回答说。 就看见晨光垂下眼帘,她又抿起了嘴唇,比刚刚用力了一些。 司浅望了她一会儿,移开视线。 二人又一次沉默下来。 风吹过,吹落了最后几片杏花,落在晨光的肩膀上。 第五百九二章 来玩吧 夏初。 在司浅定下日期前往沙漠的前三天,司九单独来见晨光。 晨光又是在批奏章,她对批奏章这件事已经十分厌烦了。 正在她厌烦到极点,丢下御笔想要玩一会儿大猫的时候,司十从外面飘进来,青天白日大殿里因为她的到来阴冷了不少。 司九仍旧是一身女鬼似的白衣,她飘到大殿中央,无声地跪下来,姿态郑重地给晨光磕了三个头。 晨光原本想逗大猫玩的心情淡了下来,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她望向司九,沉默了一会儿,含着笑问: “都收拾好了?” “是。”司九回答,她不太说话,因为嗓子长期干涩,声音有些暗哑。 晨光抿着嘴唇,没有做声。 司九跪在地上,垂着眼,长长的刘海遮盖住她的整张脸,任谁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过了良久,晨光突然说:“昨日白天罗宋出门去猎回来一头鹿,晚上呈来送给了我,我批奏章也腻了,咱们烤鹿肉吃吧!” 司九愣了一下,一时忘了低头,她抬眼,惊讶地望向晨光。 “你去吩咐人,在妙音亭那边准备着烤肉。”晨光转头对火舞说。 “是。”火舞应了一声,出去了。 晨光回眸,望见了司九未被遮住的一只眼里写满了惊诧,她粲然一笑,说: “反正你也收拾好了,今天就来玩吧!” 司九清冷着苍白如鬼的脸孔,她和晨光只对视了两息的工夫,然后她蓦地垂下头。 …… 今日的天空是多云有时晴,有云作为遮挡,夏初的花园里冷热适中,清爽惬意,偶尔露出来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时有细风拂过,摇动着绿树夏花,五光十色,风景宜人。 宫人在妙音亭下边准备好了铁炉、铁板和铁叉,生好了炉火,正在扇着炉烟。鹿肉切成薄厚适中的肉片摆成一盘一盘的放在一边,火舞想着殿下说是要烤肉也许还会想吃别的东西,就擅自让人准备了一些应景的小菜点心。 天气不热,晨光就没坐在妙音亭里,凤椅放在亭子下面的空地上,她坐在华盖底下,两个小宫女站在后面安静地打扇,她也想试一试自己烤肉,可她不喜欢炉子上的浓烟,会呛得她咳嗽停不住。 司七、司八、司九、司十却很喜欢那些生气勃勃的烤肉浓烟,四个人围着烤炉,热热闹闹地烤鹿肉。 晨光见她们围在一块很热闹,对侍立在身旁的火舞说: “你也去吧。” 火舞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让她也过去玩,摇了摇头,轻声道: “奴婢陪着殿下。” “你去给我烤块肉。”晨光笑眯眯地对她说。 火舞只好答应了一声,离了晨光身边,过去了。 走近烤炉时,火舞听到司八正笑嘻嘻地调侃司九,司九在给烤架上的鹿肉翻面,并不搭茬。 司九是他们这些人里最沉默的一个,比司浅说话的次数还少,她的存在感弱到他们时常跟她在一起有的时候都会忘记她的存在,更不用说司九的行为举止本就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 所有见过司九的人都觉得她性情古怪,然而殿下却说,司九她并不是性情古怪,也不是孤僻不愿理人,她只是十分害羞,十分胆小。 火舞知道,殿下突然张罗烤鹿肉其实是给司九送行,她们几个侍女和嫦曦、司浅还是有不同的,她们大部分时间是作为殿下的侍女存在着,除了等待殿下的日子,这么多年,她们几乎没有离开过殿下,即使那一年殿下踏上未知的和亲路也不忘带上她们。 司九是第一个离开殿下的侍女,这一趟她的任务是自行判断她需要做什么然后尽力去做,殿下不会再给她详细的指示,她要靠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判断力以及对自身的正确评价执行自己给自己制定的任务,这是非常困难的。火舞不知道司九能不能做得很好,她只希望她能活着回来。 司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就想笑,司七和司十果然跟着笑出声来。 她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一块玩耍过,她们从记事起就被圈禁在圣子山里,那是一个与“快乐”完全不沾边的地方,像这样光明正大毫不担心地作乐,这是第一次,从过去到现在,从作为野兽作为奴隶到今天作为一个人,这是第一次她们可以放心地玩乐。 殿下亦然,殿下虽然参加过无数次赏乐会游玩会,可那些都不是单纯的玩乐,殿下的每一天都是十分疲累的。 司八极快地将烤好的几块鹿肉捡出来,装进盘子里,笑嘻嘻地道: “我送去给殿下吃!”转身向晨光的方向快走去。 这时候,一个小宫女从远处走来,站在晨光面前,轻声禀告: “殿下,司浅大人派人来回话,说要去军中,就不来了,回话的人还带来了三只野鸡和一头羔羊,已经送进膳房整治了。” 晨光挥了一下手,小宫女退了下去。 晨光猜到了司浅不愿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一园子全是女人他不爱凑热闹。 司八走过来,跪下,将盘子举了起来。 晨光拿起筷子,夹了两块吃了,她现在吃东西有些弱,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馋嘴,可不再像小时候偶尔吃多点不要紧,最近她稍微多吃两口身体就会不舒服,对此她深感遗憾。 “殿下吃鹿肝吗?”司八笑问。 “小浅送了三只野鸡和一头羔羊,等会儿一块烤了。” 司八登时兴奋起来。 烤肉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时,真算起来,其实也没吃多少,只是玩个热闹,烤剩下的全都分给了宫里的太监和宫女。 主仆几个人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因为烤肉熏了一身烟火味,便去了后宫中位置最幽静偏僻的南华池。 南华池是一处建在湖中人工岛上的大浴池,是刻着兽头雕刻的大浴池,那浴池极大,建在一片竹林里,将四周的窗户大敞时,还可以欣赏竹林的雅致美景。 南华池很偏僻,最初占领皇宫时并没有发现,到后来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处大浴池,此处离寝宫遥远,景色又十分风骚,晨光很怀疑先南越帝盖了这个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因为太远了,晨光一直不愿意来,也不想用,不过今天她突发奇想,带着火舞司七几个人过来泡花瓣浴。 第五百九三章 快乐 热气腾腾的池水里漂满了香喷喷的花瓣。 晨光缩在热水里,背靠着池沿,让热水停留在她的脖子下边,懒洋洋地摊开四肢。 火舞坐在她旁边,比她矮了一个台阶,但火舞个子高,在坐直时,热水刚没过她的前胸,无论花瓣有多少,热水有多么荡漾,也遮盖不住她那对高耸的胸脯。 司十坐在火舞身边,一直盯着她的大胸看,突然伸手捏了一把,被火舞一把拍开瞪了一眼。 司八笑嘻嘻地说:“火舞姐姐的……真是世间珍宝。” 火舞很凶地瞪过去,司八抿着嘴笑。 就在这时,珠帘晃动,司九飘了进来,飘的时候有些窘迫。 她们不是没在一起洗过澡,在圣子山时,稀少的沐浴日,她们会像牲口一样被赶到地下水潭边清洗,只是那个时候都是穿着衣服的,因为女子少,那个时候甚至不分男女。那个时候,火舞、司七、司八、司十常在一块,司九不合群,也从来不愿意跟她们一块洗澡。 今天对于火舞几个人很平常,可对司九来说是第一次,司九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这一次并不是火舞司八几个人一块玩,殿下亦在场,过来泡花瓣浴也是殿下的主意,一方面司九需要服从命令,一方面司九心底里其实很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她怯懦的性子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犹犹豫豫慢吞吞地飘了过来。 “脱个衣服这么慢,快下来!”司十和她最要好,笑着招呼道。 司九缩着身子,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却在最后一步落下之后时极快地钻进热水里,她就在入口处远远地坐着,别人都将长发挽了起来,只有她披散着发,乌黑的发雨水飘浮,似是快要将遮盖住半边脸的地方带起来了,司九惊了一跳,极快地按住头发,遮盖住脸。 她生得苍白,怪谈里鬼魂一般的苍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伤痕,陈年的旧伤痕,交织相错,很不好看。 武器人的愈合能力因人而异,愈合的效果亦因人而异,笼统来说,玄力越强的人愈合能力越强,愈合效果越出众,司九是这些人里玄力最弱的,她在圣子山的时候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如果不是从圣子山出来了,司九想,也许在下一次的淘汰里,她就会被扔进死人坑。因为在那个时间点她从圣子山中脱身了,所以她才侥幸活了下来。 司八突然站起身,也不害臊,光着身子跑去外间。在她白皙的身子上,右下腹部,刻着一道极骇人的伤疤。她算是愈合能力很强的武器人,全身上下光滑干净,几乎没几处伤痕,可在她的右下腹,这处伤口留下的疤痕却即使清晰明显,由此可见当初重伤时的惨烈。 过了一会儿司八才回来,手里捧着托盘,托盘里是一套精致的小号茶具。 “殿下,奴婢让人送了乌梅茶来!”她笑嘻嘻地踩着水走过来,将托盘就放在热水上,稳稳当当地漂了起来。 她提起茶壶,斟了半碗香甜微酸的乌梅茶,递给晨光。 晨光接过来,喝了两口,搁下了。 “来人。”她对着珠帘唤道。 一个小宫女走进来,屈了屈膝,应道: “殿下。” “拿几个杯子来。”晨光吩咐。 她没说要几个,小宫女却是个聪明的,眼睛在浴池里扫了一眼,应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的托盘里放了五只扣着的小茶杯,她捧过来,放在池沿上,见晨光没有其他吩咐,乖觉地退下了。 火舞等人没有做声,看着晨光将小茶杯拿起来,摆在大托盘上,另外一只手提着茶壶,将乌梅茶注了八分满在茶杯里。随着乌梅茶注入茶杯里,托盘也跟着向下沉了沉。 在最后一杯茶注了八分满后,晨光将茶壶放在池沿,垂着眼帘,轻声道: “喝吧。” 她只说了两个字。 顿了一顿,火舞沉默着先拿起了第一杯,紧接着司七、司八跟着拿起茶杯,司十让开路,让司九上前来,司九低着头端起杯子,司十拿了最后一杯。 五个人围着晨光形成半个圈泡在漂浮着花瓣的热水里,双手捧着因为乌梅茶变得微凉的小茶杯,均垂着眼帘,过了一会儿,火舞先喝了,其他几人看了她一眼,沉默着将杯子里的乌梅茶喝掉了。 南华池里突然安静下来,热腾腾的池水还在不停歇地制造冉冉的烟雾,浓厚的水汽混合着花瓣的香气,温暖,沁人。 “对了,待会儿你们陪我玩叶子牌吧,在箬安时,叶子牌还是卿懿教会我的,离开龙熙国之后,一直没有玩过,都手生了。”晨光忽然兴冲冲地说。 火舞望着她。 然而殿下并不爱玩叶子牌。 “好啊,殿下想玩,奴婢们就陪殿下玩,奴婢们里边司八最会玩叶子牌,那年在容王府司八靠玩叶子牌从丫鬟婆子嘴里套了不少话呢。”火舞笑着说。 “她哪里厉害了,司八每一次赢都是靠耍赖赢的!”司十揭穿道。 司八瞪了她一眼:“等一会儿看我不把你输的连肚兜都不剩!” “你赢得了殿下么?”司十笑嘻嘻地挑衅。 司八看向晨光,咧开嘴笑着问: “殿下,奴婢陪殿下玩叶子牌,殿下是想让奴婢怎么陪着玩呢?” 晨光笑了一声:“我还用你让着我。” “殿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晨光微微一笑:“你可以和小九合伙玩,我会让你们俩输的连肚兜都不剩。” 司八只是笑。 司九站在外圈,听着殿下和司八一说一应,也许是因为池水太热,花香太香,也或许是因为她们很少这么聚齐在一块罕见的热热闹闹,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快乐的情绪,当“快乐”这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被震了一下,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想,这感觉可真是奇妙呢。 苍白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勾起,她笑了起来。 “司九笑了。”司十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脸,见了鬼似的说。 司十的话吸引了其他人的注目,她们惊诧地望向司九。 司九被许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慌乱起来,因为慌乱,比平时更加僵硬,她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僵直的表情僵直的姿势比平日时更加吓人。 晨光望着她,噗地笑了。 司九呆了一呆。 司八笑点低,紧跟着哈哈大笑。 火舞、司七和司十就比较秀气了,掩着嘴唇浅笑起来。 ps:关注微信公众号(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第五百九四章 最后的暖意 司八输到最后真的连肚兜都不剩了,只好司九替她脱,直到司九一脸僵硬变得和司八一样,司七撑不住先笑出声,被司八瞪了一眼。 晨光心满意足,也玩累了,兴高采烈地将手里的叶子牌一抛,仰面倒在长毛毯上,笑嘻嘻地闭上眼睛。 司八赶紧把衣服抱过来,匆匆忙忙地穿上。 火舞弯下身子,含着笑轻声道:“殿下困了,奴婢抱殿下去床上睡。” 晨光闭着眼睛摇着头,笑着咕哝: “我不累。” 火舞见状,不再吵她,让她在长毛毯子里舒舒服服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脖子底下不舒服,晨光闭着眼睛伸手向旁边摸,摸了两下摸到一条大腿,很自然地枕了上去。 正在系衣服的司九惊了一跳,浑身一僵,诧然地望着殿下迷迷糊糊地躺过来,因为没有准备,她吃惊得差一点尖叫出声。 “嘘!”火舞将手指竖在嘴唇前,轻轻地发出一声,她压低了声音对司九道,“你别动,殿下睡着了。” 司九的手还僵在衣带上,她神情呆滞,低头望着卧在她大腿上的晨光,一动不敢动。司九现在做的事平常都是火舞在做,她在旁边看了多少年,她一直觉得殿下待火舞比待她们几个亲近,可火舞确实比她们出色,确实比她们更有用处,她是殿下的亲信中最弱的一个,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去争这份亲近。可今天,殿下突然对她这么亲近,她受宠若惊,甚至惶恐。 晨光睡得迷迷糊糊,摸了摸司九瘦长的腿,顺势向上,手很自然地放在司九的胸脯上。 司九浑身一颤,僵硬笔直如一根木头。 司八噗地笑出声,又忙用手把嘴唇捂上。 晨光在司九的前胸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着,大概很失望,她闭着眼睛蹙了蹙眉,扁着嘴唇放下手,像是有点委屈似的,更近地往司九身上靠了靠,让司九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你们说,殿下为什么那么喜欢摸火舞的胸,殿下又不喜欢女人,就算要摸,也是摸男人的胸啊。”司八望着晨光,用疑惑的语气笑着问。 “殿下不论长多大都是个小孩子。”火舞将遮挡住晨光脸颊的乱发拨去,望着她的睡颜,轻声说。 司八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扬眉。 “殿下和我们不一样,”司九懂得火舞的意思,不是今天懂得的,她一直都明白,“殿下小时候有过母亲,又突然没有了,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殿下,那个时候殿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在一群叫花子似的孩子里最是惹眼,刚被神女丢过来时,好多孩子都看不惯她,狠狠地欺负她,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躲在洞穴里,我见她紧紧地抱着一只被撕碎的布老虎,哭着,对着山壁一遍一遍地唤‘母亲’。那是我第一次见殿下哭,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会成为殿下,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殿下哭。” 她用干哑的声音轻轻说着,这大概是她说过的最多的话,她垂着眼帘,一手拢着长发,不让长发垂下去落在殿下脸上扰醒她。她难听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那笑意极浅,一闪即逝,听见的人仿佛以为那是错觉。 司八等人沉默下来。 司九口中的故事她们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小,都不是在一块的,那个时候她们甚至有可能是不同组是对立的。但殿下的身世随着她们在圣子山的年头越久,她们知道的也就越多,关于殿下的各种的传闻在孩子们之间疯传,毕竟那是圣子山的第一凶兽,虽然有着一张天真无害的脸。 小的时候殿下曾一度以为神女司彤是她的母亲,因此,在司彤抱着玩乐的心态喂养一个女儿又因为厌烦抛弃之后,殿下吃了许多苦头,那些苦头是被当成武器培养的武器人本不用去吃的苦头。 在初见之后又过了几年,重逢时,晨光的蜕变让司九心惊,同时亦令她惊艳。在猎人头的狩猎战上,司九这一队的人全军覆没只剩下她,她胆小她恐惧,一个人蜷缩在地洞里躲藏时她甚至都绝望了,在被敌方找到围攻时,她心如死灰,连抵抗都不想去抵抗。那个时候,殿下破了她对手的阵法割下了所有人的人头,血溅了她一身,她却??救了。当时殿下看了她一眼,大概因为她是罕见的女子,又孤身一人,她没有杀她。 司九明白,殿下那个时候做的只是在猎人头为了赢得胜利,并不是大发慈悲想要救她性命,因此这份恩情只有她自己记在心里,她从没有拿出来过。她爱的从来也不是殿下如神祗自天而降救了她的性命,她爱的殿下所向披靡的样子。 那一天的殿下身后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第一眼的时候司九就觉得他们是一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直到她偶闻那个少年真正的身份,她十分失望。 “真想看一看殿下成亲时的样子,和谁都好,只要高高兴兴的……”司九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晨光的睡颜,望了良久,她轻声开口,用像是在自语的口吻低低地说。 “你是她娘啊!”司八用嫌弃的语气道。 司九笑出声来。 睡在她怀里的晨光因为她动了一下微蹙起眉,司九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就像平常火舞安抚殿下那样,第一次做,她却做得娴熟。 “我这一生,唯一活着的时候,就是跟在殿下身边的时候。”她含着笑说。 “谁不是!”司八道。 “好端端的,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司十笑着道,“看殿下成亲还不容易,等你回来,估计殿下就快成亲了,你得再给殿下多刻几个蜡人,殿下最喜欢了,还能多添气。” “就是,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咱们看着人多,其实真服侍起来人还是不够,殿下又不惯别人服侍,你不在我们可有的忙了,你可记着这边人手不够,你要快点回来。”司七笑着说。 司九莞尔一笑,她没有做声。 ps:关注微信公众号(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第五百九五章 开战前 三日后,司浅和司九启程前往沙漠。 是秘密前往,没有多带人,只有他们两个,清晨在凤凰宫向晨光告别,而后出发。 司九背着一只白色的小包袱,飘在司浅身旁,向着长信门的方向走去。 突然,司浅停住脚步。 司九愣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停住脚步,疑惑地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对着她向她身后的方向一甩头。 司九微怔,狐疑地回过身,向后望去。 殿下站在长信殿二楼楼外,一身雪白绣着赤凤的长袍,身旁站着火舞,身后是司七、司八和司十。她们正站在城楼上望着他们,那城楼很高,她站在长信门前看着城楼上的人,感觉非常小巧,就像假的似的,想必殿下在城楼上高高地俯视她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许多年前,殿下曾站在圣子山地宫里火神的头顶上发号施令,那个时候她踩着火神的脑袋,那是对凤冥国至高无上之神的亵渎,那个时候的她强大、野蛮、凶狠,如沙漠里最残忍嗜血的恶兽,那个时候,她血腥华丽的“恶”深深地印进了他们心里。 而今,她站在已经属于凤冥国的皇宫里奢雅的宫城上,她华丽、高贵、傲然……这些还不够,今后的她会更加华丽、更加高贵、更加狂傲! 晨光见她回了头,含着笑,冲着她摇手。 司九突然跪下来,沉默地对着长信殿磕了一个头。 长信殿上,正在对着司九摇手的晨光手停了下来,她望着司九的动作,慢慢地将手放下去。 司九很快站起来,转身,没有再回头,她和司浅出了长信门,离开了。 晨光仍站在长信殿上,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费尽心思向上爬,只为了能自在地死去,却忽略了,还是要死的。”过了良久,她突然开口,幽声说。 “都是要死,自在的死总比不自在的死好得多。”司八说,这本不是她能够插嘴的环境,可她还是说了。 晨光笑了一声,她轻轻地重复了句:“好得多啊……”她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往回走,“宣罗宋入宫!” “是。”火舞肃声应下。 …… 苍丘国皇宫。 梨园。 夙玉跪坐在琴前,正在弹随手成调的乐曲。 就在这时,心腹太监李瑞急急忙忙地奔进来,压低声音,促声道: “公子,今日早朝樱王殿下上奏陛下,提议为防止赤阳国突然发动进攻,集国内五十万主力军队陈兵南境,既能起到震慑作用,也能防止赤阳国的袭击。” 夙玉拨弄琴弦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消息他并不意外,现在的局势,现在的形势,现在的气氛,现在各国的态度,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着,这片大陆马上就要进入战争了。 追根溯源,这场战争也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经过陈年积累,到今天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这一场战事,不早不晚,就开始在了现在,在他活着的这个年代,不是他祖先的年代,也不是后代人的年代,而是正正好好在他的年代。 夙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是细作,这不是自愿选择的,他是被选中的,因为是被迫,即使他每一天都在做着会引发战争的工作,可内心深处他的想法与普通的百姓没有两样,他不希望发生战争,他很珍惜和平。“开战”两个字落进他的脑海,尽管他事先有准备,可还是慌得颤了一下。 “樱王提出陈兵,其他大人又怎么说?”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地开口,问。 “以英武王为首的一派人对樱王的提议极力反对,英武王说,现在苍丘国和赤阳国争夺的那片火山是无主之地,即使苍丘国和赤阳国争夺,苍丘国也不理亏,苍丘国争得堂堂正正。可现在陈兵南境,就等于是告诉赤阳国可以全面开战了,这是为了挑起战事的挑衅,这是拿苍丘国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一旦战事起,必会生灵涂炭,到最后苦的是百姓。” 夙玉很认同英武王的看法,可他也知道,樱王想借着战争发一笔横财,充实苍丘国的国力,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这种理由是说服不了他的。 “陛下准了樱王的提议,下了朝之后就开始布兵了。”李瑞接着说。 果然如此。 夙玉冷笑了一声。 陛下还是一个娃娃,那只是樱王的傀儡罢了。 …… 赤阳国。 圣城。 凌王府。 窦轩因为前不久的一次刺杀被迫在家休养,这次刺杀恶意离间了他和一直重用他的赤阳帝,也是因为这个离间,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不得不呆在王府里,不能出门。 “殿下,陛下昨晚召了洪将军等人进了永宁殿,至今没有出来,当值的太监替里面的人传出话说,似乎是在商议对苍丘国开战的事。” “结果呢?”窦轩慵懒地歪坐在卧榻上,裹着风毛披风,漫不经心地问。 “结果还没出来,不过听说一半人主战,陛下的意思也是想打。” 窦轩嗤笑了一声:“那是当然的,陛下毕生宏愿就是一统天下,将他的名字记载在赤阳帝国史籍的首页上。” “陛下还提了一嘴龙熙国,说这一回苍丘国跑不了了,肯定会被赤阳国灭国。” “哼,果然和龙熙帝有关,难怪他这一回这么大胆子,想和苍丘国硬对硬。只是那龙熙帝能不能靠得住,又是一回事,那龙熙帝看着没什么野心,其实是一匹装成了羊的狼。” 高华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殿下要不要向陛下进言?这场战事可能会对赤阳国不利。” “本王为何要去进言,陛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是打仗么,打就打吧。”窦轩啜饮着一杯天仙酿,勾着唇角,不以为然地说,好像是否开战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高华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敢再说话。 窦轩动作缓慢地啜饮着天仙酿,过了一会儿,他说: “关闭府门,无论谁来探望,就说本王重伤未愈,一概不见。” “是。”高华赶紧应下。 窦轩冷笑了一声。 第五百九六章 她会谅解的 雁云国。 端木冽站在大殿前,负着手,望着夜空中的星河。 雁云国太史监监正今天对他说,北方的星群里突然多了一颗逐渐闪亮起来的星辰,虽然明亮度不如其他星辰闪耀,可照现在的趋势看,那颗星辰很有可能会越来越明亮,与此同时,在那颗星辰周围的几颗星辰隐隐的似开始晦暗。 端木冽当时听得心里烦躁。 他站在汉白玉台上,仰着头颅。 他看不懂星辰,只觉得北方的星群确实比平常看时亮了许多,这份明亮让他各种焦躁。 苍丘国动兵了,赤阳国虽然还没有动作,可很快就会大兵压境,赤阳帝可不是一只能忍耐的缩头乌龟,说不定就等着这场仗。雁云国被在夹在中间,成为战场是必然的。 端木冽很恼火,他不想打仗,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去他们自己的国境里打随便打他也不在乎,可他们偏要踩进他的国土里。 晨光说的对,雁云国所处的位置不好,刚好被两个好战的强国夹在中间,和平时期还好,一旦开战雁云国必先成灰。 但也的确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让雁云国得以大力发展商业。因为土地资源不发达,同时是一个弹丸小国,也被两个军事强国遏制住了军事发展。 现如今,雁云国的处境是无力回转的,他们只能坐等着被踩平。 该做的他都做了,端木冽心想,至少战后能保留雁云国的空壳,能保住一个空壳他就谢天谢地了。 在心里被痛苦、无奈和不甘堆积着压抑之时,他突然想起了远在凤冥国的那人。 就要开战了,他会上战场吗? 虽说他的身手没有问题,可毕竟是战场,刀剑无眼,他的本业也不是领兵,那个女人会把他派去战场吗? 他那么听从那个女人的话,只怕那个女人叫他去死他都会立刻去死,更别说为了那个女人上战场。 凤冥国这一次对上的是比他们强大数倍的强敌,如果是端木冽的话,端木冽会选择偏安一隅保留元气,他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毛还没整理齐全就去拼个你死我活。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和她的选择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各国的条件不同,外在原因也会影响决策,但是,他在对那个女人大胆阴狠的决定感到震惊与荒唐的同时,他又有点佩服她的果断和狠辣。 她真大胆,孤注一掷,押上了她自己的命,一般人都不会那么去做,只有疯子才会像她那样干。 那绝对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嫦曦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居然对那样的女人死心塌地。 端木冽望着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希望他别死在战场上,端木冽在心里想。 …… 龙熙国。 象征着龙熙国精锐军队的四员猛将接了军令,离开朝阳宫。 沐寒最后一个站起来,她看了一眼龙案后面沉着双眸的沈润,没有马上离开。 她的父亲沐业将军见状,悄悄地拉了她一下,想把她拉走。 沐寒却挣脱了他的手。 沐业心里着急。 沈润望过来,目光落在父女俩正拉扯的手上。 “何事?”他问沐寒。 沐寒丢开父亲要拉她走的手,沐业自新帝登基后这两年脾气收敛了不少,见沈润望过来,也不敢叫嚷让闺女跟他出去,抓耳挠腮干着急。 沐寒看了沐业一眼,眼神是让他离开的意思。 沈润看了沐业一眼,是准了他离开的意思。 沐业无可奈何,瞥了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大步出去了。 朝阳宫内只剩下沈润和沐寒两个人。 “你想说什么?”沈润淡声开口,问。 沐寒望着他。 这是一个耿直率真的女子,她和沈润年龄相仿,作为沐业的独女,她继承了她父亲出色的军事才华,沉稳冷静的性子甚至让她有超过她父亲的趋势,因为这一点,也因为沐业对她的溺爱,由于她不愿意,年近三十,她至今未婚。 让他们都感到欣慰的是,新帝登基之后认可了沐寒的才华,没有排斥她女子的身份,沈润破例允了她正式进入军营,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她现在作为沐家军的副帅已经没人再敢看轻她。 沈润和沐寒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关系,幼年时他和她还算玩伴,后来因为男女有别,渐渐疏远了。沐寒不是传统中的女性,成人后的沈润很难把她当做女子看待,尤其她在相貌上也不是国色天香。除了做容王时缺少军中助力沈润曾动过纳沐寒为侧妃拉拢沐家的念头外,他和沐寒的关系一直都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尽管他心里知道,沐寒一直是用女人看男人的眼光在看他。 “陛下真的要这样做么?”沐寒开口,她的嗓音比起女人更偏男性,却很干净,听在耳里让人很舒服。 沈润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惊讶她居然会如此直接地问他。 “你有更好的做法?”他冷淡地反问。 沐寒垂着眼,沉默着,似在思索。 “臣没有更好的做法,但是陛下这样做不够光明正大……”沐寒说。 “放肆!”沈润的脸孔阴沉下来。 沐寒平着脸跪下,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声冷喝感觉到恐惧。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的做法是不会被谅解的,还请陛下三思,陛下真的要亲手斩断最舍不得的那段缘么?” “谅解?谁的谅解?”沈润皱着眉,若是以往,他是不会因为臣子的一句反对真的发怒的,可沐寒的话却让他的一腔无名火自肝中起,他冷声问。 “臣不希望陛下后悔,所以请陛下听臣一言,一旦开战,陛下一直珍惜着的那段缘分就会断开,被谅解被理解还可以继续前缘,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臣恳请陛下再三思再做决定。” “退下吧。”沈润沉着脸看着她,冷声说,声音里凝着滞血的冰冷,他是看在幼年玩伴以及战事在即的份上才宽恕了她这一回。 沐寒也知道多说无益,她只是想再提醒他一下。她垂着眼,站起身,顺从地退了出去。 沈润阴沉着脸坐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眸光落在张开的掌心,在他的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块已经被焐热的红宝石原石。 “她会谅解的。”他在心里说。 第五百九七章 大战开始 凤冥国。 夏夜,草丛中虫鸣阵阵,扰乱了宁静,让人的心没来由地躁乱起来。 晨光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散发着花瓣的香气,她穿着单薄的夏衫,懒洋洋地俯趴在竹榻上。火舞和司七坐在她身旁,缓缓地摇动团扇,扇起几缕细风。 司八提着裙子迈过门槛,手里握着一封书信: “殿下,五公主派人送来的。” 晨光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 火舞将书信接过来,拆开,将里面的信纸展开,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俯趴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阅读起来。 火舞拿起团扇,继续给晨光打扇。 五公主司雪蝶,那是凤冥国皇家宗谱上不存在的一位公主,是先帝在偶然临幸一个宫女之后产下的,先帝早就给忘了,五公主以宫女的身份长大,在殿下离开圣子山之后,五公主住进了圣子山的占星台,因为这位五公主拥有极强的占星能力。那是一个比清水还要清澈剔透的公主,小小年纪,无欲无求,仿佛看破了世事一样,她的心里只有占星这一件事。 晨光阅读了司雪蝶的信,笑出声来。 “五公主写了什么让殿下这么高兴?”火舞听见笑声,柔和地问。 “她在占星台卜了一卦,说算到了帝星。”晨光含着笑说,将手里的书信揉成一团,扔向不远处的香炉,却没扔进去。 司八捡起纸团,扔进香炉里。 “五公主在占星上还是很有把握的。”火舞轻声说。 晨光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趴在竹榻上: “占星有什么用,占出来的从来都是结果不是过程,预知了结果又如何,还不要靠真刀真枪拼到最后,都是要拼的,知道结果不知道结果又能怎样?给自己一个安慰么?真无趣!” “殿下不喜欢占星,当初为何会答应让五公主进占星台?”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普通的了无生趣的人被囚禁在一个不普通的了无生趣的地方,能过上多久才会自戕。” “五公主好好地活到现在呢。”司七噙着笑说。 “嗯,她的精神力十分强大。”晨光弯着嘴角道。 就在这时,炎热的夏夜里,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鼓声。那鼓声浑厚,凝重,响亮,用着特殊的击打方式,响彻瀚京上空。 凤凰宫内的人俱是一震。 司八被惊得浑身一颤,向大门外望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来了!”晨光粲然笑道,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火花。 她从榻上慢吞吞地爬起来。 凤冥国的皇宫外安了一面大鼓,平时是用来告御状的,但更换一种敲法,就成了通知发生重大战事的紧急通报。 凤冥国朝臣各自匆忙起身,换上朝服连夜进宫,齐聚拂晓宫内。 晨光身穿雪白的凤袍,懒洋洋地坐在御案后头。 不多时,身披铠甲的士兵和两个身穿便服的探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宫殿门口,顺着朝臣留出来的中间道路一路来到大殿中央,跪下来,高声禀告道: “启禀殿下,一个月前,赤阳帝派出三十万大军越境攻打雁云国,领兵的是赤阳国五将之一的洪升,副将为钟宏远。在赤阳国军队刚刚越境时,苍丘国陈兵边界的二十五万军队立即开拔进入雁云国境内,两方于筑城山交战,已经得到消息,苍丘国开始增兵支援了。” 前一个人刚刚说完,第二个人接着说道: “启禀殿下,六月廿四,龙熙国同样派出三十万军队夜袭苍丘国边境的舜城,于一天时间成功占领舜城,并继续向前,短短七天已经拿下了苍丘国边境十二座城池,苍丘国预料不及,现如今宜城正紧急调兵赶往西北地区。” 两个探子话音落下,凤冥国朝臣当中已经出现了倒吸气声,人们不敢在这种场合肆意发声,只能用眼神交流,不少人都去偷眼看站在最前面的几位大人,观察他们的反应,好心里有底,待会儿被问到时能做出合适的反应。 然而站在前面的几位大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对突然发生的激烈战事完全没有反应。 这可是战事,大战,五国之中四国都参与进去的大战,这样棘手的局势,没有人会在这时候乐观地认为凤冥国能够置身事外,可是以现在凤冥国,真的会适合参与进战争里吗? 接下来听到的消息让不认为凤冥国适合参与战事的朝臣差一点昏厥过去。 身披铠甲的士兵第三个通报道:“启禀殿下,六月廿六,龙熙国八万军队强行踏破边界闯入我国,正一路向瀚京行进,路上陆续集结龙熙国驻在我国境内的驻军,现如今龙熙国十二万军队正扎在马头河东岸,郑将军和柳将军已经从江州赶往马头河,率兵十五万在马头河西岸与龙熙国的军队对峙,卑职离开时两军尚未交战,不过算日子,这会儿应该已经交战三四次了。” 凤冥国朝臣此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惊骇,纷纷低呼起来,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可以不关他们的事,然而现在龙熙国已经打进来了,居然是龙熙国! 人们用错愕的眼光望向坐在御案后面的凤主。 年轻又貌美的凤主,在听到大军压境的消息之后,唇角的笑意却没有褪去半些。 她竟然是在场的人最为镇定的一个。 她的前未婚夫现在可是出兵来攻打她了! “知道了,下去吧。”晨光开口,淡淡地说道。 两个探子、一个士兵,三人齐声应了,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晨光望着他们离开,抬起眼时,笑如春风: “诸位爱卿,刚刚的可都听明白了?五国大战,不负众望,终于开始了,我国不能幸免涉入其中,龙熙国先一步攻打我国,也就是说,从现在起,龙熙国便是我们凤冥国的敌人。凤冥国经历过战事,诸位爱卿也是在当年的战争中存活下来的,想必都不是惧怕战争的人。现在,凤冥国全面进入战时状态,从今日起,全国上下尽全力节约钱粮支援前线。战时会启用战时律法,各地下发公文公告出去,轻罪重则。将军们正在前线作战,后方自然由诸位爱卿稳住,只有后方稳定了,将军们才能安心地作战。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爱卿们,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犯在我的手里。这一场战是关系到凤冥国存亡的大战,同时也是决定凤冥国未来的大战,我相信,凤冥国一定会赢取最后的胜利。” 第五百九八章 干死他们 “凤冥国战无不胜,殿下文治武功,千秋万代,一统江山!”罗宋突然跪下来,朗声道。 他口中的“江山”二字十分暧昧,这不是一个合宜的词汇,他却说出来了,他口中的江山究竟是哪片江山,那片江山又是从哪里到哪里,人们的心中多了许多猜测。 “凤冥国战无不胜,殿下文治武功,殿下万岁万万岁!”顾尧紧跟着跪下来,高呼道。 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千岁”到“万岁”了。 虽然这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可在真发生的时候,有些人还是觉得心头发凉,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在的环境。 众臣纷纷跪下来,高声嵩呼道: “凤冥国战无不胜!殿下文治武功,殿下万岁万万岁!” 凤主殿下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依旧如刚刚一样,笑意盎然。 这个女人,她的心里果然打着与这世俗中的传统截然相反的可怕念头。 …… 丑时三刻,朝臣们陆续散去,只剩下罗宋一人,罗宋按捺不住疑惑,用吃惊的语气道: “殿下,按理说,郑将军不该那么快从江州离开,赶往马头河,郑将军还在江州追打莲花教。还有柳将军什么时候去了江州?” “柳将军早就去江州了,去江州临时组了一个莲花教出来。”晨光单手托腮,双眼盯着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漫不经心地道。 “柳将军、莲花……柳……”罗宋惊了一跳,瞪圆了眼睛,舌头都惊得打结了。 “只有真弄出动静来,才不会被猜疑,那个节骨眼儿上,不容出一点差错,我原本是想闹出动静给龙熙国的驻军听,却没想到正主来了,倒是省了我许多事。”晨光笑了一笑。 “可是臣听说,江州那边郑将军的军队和莲花教打得如火如荼。” “是如火如荼,大军都逼近家门口了,还弄一些花架子有什么用,当然要真刀真枪打起来,我还特地找了一个跟郑书玉有仇的。等龙熙人来了,就不用打了。”晨光捧着腮说。 也就是说,虽然莲花教并不是当地的暴民而是柳将军率领的军队组成的,可在龙熙国人打进来之前,他们确实是与朝廷军队在作战,真刀真枪地拼打在殿下看来只是一场实际的演兵么? 殿下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拿人命不当人命,罗宋想起了世人口中对这位凤主的评价,一个暴君,暴虐的性子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龙熙帝输定了,罗宋在心里想。 …… 凤冥国咸平三年,六月廿六,龙熙国八万军队强行冲破国界线进入凤冥国境内。 在凤冥国与龙熙国边境的这条道路上,驻扎了许多龙熙国的军人,这些是当年凤冥国央求龙熙国承认凤冥国在大陆上的地位时答应龙熙国的,供养龙熙国的一部分军队。这其中还有监视的意味在,这一点也是双方心知肚明,无需言语。 如今,监视变成了行动,由于龙熙国军队就驻扎在边境附近,八万军在破了边境的防守后,势如破竹,在强横地占领城池并集齐了本国驻军之后,于马头河正式与凤冥国军队交战。 龙熙国领兵的人是徐茂德,这是一位年轻的将领,出身将门,刚满三十岁,虽说自幼生活在军营里,也跟随父辈上过战场,但和凤冥国的这一场仗是徐茂德生平第一次作为主帅的战事。就主帅这个军位来说,他没有经验。 “龙熙国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主力部队大概都在苍丘国的尾巴上,看来殿下猜对了,五国会时龙熙帝和赤阳帝达成一致联合攻打苍丘国,最后雁云国归赤阳国,苍丘国的领土龙熙国和赤阳国是……三七分呢,还是四六分呢?”郑书玉背着手盯着桌上的沙盘,自言自语道,一抬眼,见站在另一边的柳东正用恨恨的眼神瞪着他。 柳东和郑书玉经历差不多,两人从前是一个圈子的,算是朋友,也是对手。在凤冥国灭南越国那会儿,二人因为在战事上产生分歧,成了仇人,虽然最后柳东他自己也投降了,郑书玉最不爽的就是这一点,他自己都降了还成天用看叛徒的眼神看他,入娘的! “柳东,我告诉你,这一次是事关凤冥国的大战,你可别动歪心背地里捣乱,你的家眷全在瀚京凤主的手心里呢,凤主的脾气你知道,你现在可是凤冥国人!”郑书玉用警告的语气说。 当初凤主在龙熙帝的眼皮子底下派兵,虽说是一场假戏,可凤主也说了,假的要变成真的。也就是说,名义上是演兵,实际上是真干,柳东这个王八羔子在两军演兵时,没少下狠手。 当然了,他这边也没手软。 当凤主命令他让两军真打时,起初郑书玉很担忧,他明白这种演练是最后一次磨练军队的战斗力,他们武器装备军费粮草全部不如龙熙国,有一半的银钱还是凤主从雁云帝那里敲诈来的,凤冥国军队什么都拼不过龙熙国军队,只能挖出如狼似虎的战斗力还可以战一战。可凤主这种磨练军队斗志的方式极容易适得其反,造成内斗。 当他将担心说给她听时,凤主却不以为然地哼笑了声。 “你和柳东就这点能耐,打着打着就红了眼丢了脑子,只凭兽性作战?我要的是冷静强大的军队,不是一群只会咬人的野兽,如何控制军中情势是你作为主将的职责。” 那个时候郑书玉便明白了,凤主也是在考验他的能耐。 他想,凤主也是这么跟柳东说的吧,不然柳东也不会当时都跟他打红了眼却在龙熙国军队进来之后立即收战,双方汇编,共往马头河,把因为战事一直提心吊胆的当地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子当然知道这场仗事关凤冥国存亡,殿下派我来是信任我,我会替殿下收拾了龙熙国那帮崽子,你小子可别拖老子后腿!”柳东啐了一口唾沫。 郑书玉目露嫌弃。 同是将门出身,他教养良好,柳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痞子,也不知道他老子娘是怎么教的。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 “报!郑将军,柳将军,敌军渡河了!” 郑书玉哼了一声。 柳东扛起大刀:“干死他们!” 第五百九九章 诸国反应 龙熙国方面对凤冥国火速出现在马头河对岸拦截他们的行为感到意外,但徐茂德不疑有他。 关于凤冥国,他先期得到的信息十分丰富,这些消息的来源途径又是箬安,他对这些信息深信不疑。他事先知道马头河西面的江州地带因为天灾出现了一个莲花教,凤冥国朝廷军正在那里剿匪,在他得知凤冥国领军将领是郑书玉时,便猜测这些人应该是从江州匆忙赶来的。 在徐茂德的想法里,一方面凤冥国军队拦截得过于匆忙,疏于准备,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方面,莲花教还没解决,这是凤冥国的一个祸患,内忧外患之下,凤冥国更好攻打。 因为这些傲慢的心思,对和凤冥国作战,徐茂德并没有放在眼里,他反而有时间产生多余的杂念,他感到不平,他想陛下将薛家派去攻打苍丘国,却将他派到凤冥国这种蛮荒之地来,是不想重用他的意思。 在主帅不甚热衷的情况下,两军对战了四个回合。因为轻敌,龙熙国军队两次明战两次偷袭,四次居然都没能渡过马头河。 徐茂德这时候终于开始着急,在他气急败坏正想着大干一场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 咸平三年,九月初一,一支从沙漠里突然出现的军队以迅如闪电的速度攻破龙熙国与凤冥国沙漠地带相接的漠阳关,七万人迅速占领五道府一带,并打开龙熙国与原南越国国土接壤的边境,从后方奇袭,进入凤冥国,一路打向马头河方向。 尽管此处被龙熙国军队暂时占领,可依旧是凤冥国的地界,徐茂德在那七万人打到半路时才收到消息,顿时慌作一团。 与此同时,马头河西岸,一直与龙熙国军队僵持不下的凤冥国军队突然发动猛攻,用的是自开战以来从没有使用过的猛力进攻。 徐茂德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凤冥国军队之所以一直不进攻,不是因为惧怕他们,而是在等待那支偷袭部队来个前后夹攻。 徐茂德恼怒地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局,这是凤冥国给他设下的圈套,他们引着他就等着他进入圈套里,再来一个瓮中捉鳖。 徐茂德大怒,然而他明白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对方十七万大军对他的十五万,就算他们的装备再齐全出色,吞下了两越的凤冥国军队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这里是凤冥国的国土,凤冥国军队对本国的地理环境比龙熙国人熟悉得多。 双方交战了两个月。 马头河周边山岳奇多,进入冬季,龙熙国军队在特殊的地形里吃了不少亏。 由于龙熙国的主力都派去攻打苍丘国,一时也没有后援军能够过来帮忙,徐茂德无奈,只能撤退,被凤冥国军队追赶着撤回龙熙国时,只剩下七万人。 凤冥国军队不依不饶,继续猛攻,攻进龙熙国的国境里,一直将他们赶出五道府,才暂时停歇下来。 凤冥国占领了龙熙国的五道府。 徐茂德的心突突乱跳,他忽然惶恐地意识到,这一回的战争不是龙熙国侵略凤冥国,而是凤冥国似乎打着算盘准备吞掉龙熙国。 那个凤冥国,贫穷匮乏由女人统治的凤冥国,居然也敢有这么大的胃口。 现在,他们占领了龙熙国的一座府,虽然只是一座府,但确确实实是龙熙国的领土。 徐茂德开始瑟瑟发颤。 …… 在苍丘国与赤阳国大战时,龙熙国突然发兵侵略凤冥国,却被凤冥国化解反而被入侵的事情震惊整片大陆,就连作战中的苍丘国和赤阳国都感到诧然、意外。 赤阳帝在收到消息时,正和几个近臣在书房里议事,龙熙国和凤冥国突发战事的消息让他先是皱了皱眉,继而莫名地有点想笑。 “凤冥国的军队打退了龙熙国的侵略军,还占领了龙熙国的土地?”他饶有兴味地问。 “回陛下,正是,现今凤冥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龙熙国的五道府和日杨府,正在攻打惠清岭。” 赤阳帝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说道: “那个女人,有胆色!” “陛下,这正是好机会,”崔子平面露喜色,“现在苍丘国的军队一半被龙熙国的军队吸引去了南边,眼看着雁云国就快拿下了,接下来再攻打苍丘国也用不着龙熙国太多,等龙熙国撤兵调派去五道府,正好可以一鼓作气……就算不成,也让龙熙国吃个哑巴亏,不敢与我国争。” “你胃口倒是不小。”赤阳帝对他的盲目乐观嗤之以鼻,顿了顿,道,“你猜,龙熙国和凤冥国的开战,谁会赢?” 崔子平用鄙夷的语气说:“回陛下,赢的肯定是龙熙国,凤冥国一个蛮荒小国,连军费都不一定能凑够,根本不可能赢。” 赤阳帝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凌王府。 自从闭门谢客以来,窦轩日日鬼混,夜夜笙歌,但这并不影响他接收外界的信息,因此,他很快就听说了凤冥国和龙熙国开战的消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听到消息的一刹,他爆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把身边的歌姬舞姬吓得花容失色。 他仍在大笑,抚掌拍腿,笑声止不住。 “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够野!够狠!够胆量!”窦轩高声大笑道。 高华浑身紧绷,看着他,心想这话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去。 …… 苍丘国。 宜城。 樱王府。 晏樱坐在书房里,单手托着额头,懒洋洋地望着桌上摊开的军报,那上面是龙熙国攻打凤冥国反而被进攻占领的消息。 他盯着奏报看了一会儿,扑哧笑了。 他用笔杆轻轻地敲击着奏报的纸张,笑吟吟地道: “小猫儿,他这才是真的一边欺骗你的感情一边背叛你,他对你没有真情只是利用,你千万不要心软,送他去死吧。” 晏樱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他承认,这就是幸灾乐祸,听说他们两个人正在兵戎相见一决生死,他十分高兴,高兴得就要跳起来了。晨光憎恨沈润他高兴,晨光讨厌沈润他高兴,晨光要是宰了沈润他更高兴,总之只要沈润倒霉了他就会心情舒畅。 凤冥国和龙熙国开战愉快了他。 第六百章 赢不了他 龙熙国。 沈润在收到军报后,久久没有言语。 忽而,他将军报揉成一团,站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情报兵惊得大气不敢喘。 “滚!”沈润狠声喝道。 情报兵得令,赶紧爬起来,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沈润站在龙案后面,握紧了双拳,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努力将就快爆发出来的惊乱、憎怒压制下去。 中计了! 在收到军报的一刻他就明白了,是他中计了。 装成重病、修建陵寝、国内发生天灾和内乱,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麻痹的手段,她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麻痹苍丘国、赤阳国,她是为了麻痹龙熙国。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她一直将他作为敌人看待,即使她和他浓情蜜意时她也在防备他。 在五国会时,在她觉察了他和赤阳帝有接触后,这场局大概就布置下了。并且,她将他看透了,她看透了他有心攻打凤冥国。比起她麻痹他、设局欺骗他,这最后一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她将他看得透透的,在她的眼里他就像是透明人一样。 她一直如此,从最初她有目的地嫁入容王府,她就开始摸索他,并在他没有觉察时就将他彻底看透了。因为她看透了他,所以她在轻而易举地搅乱了龙熙国之后全身而退,现在又轻而易举地破了他的进攻,变为反攻。 沈润是个难以捉摸的人,这不仅是外人对他的印象,温雅如玉却难以真正的亲近,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他从小就戴了一副表面四处讨好背地里却阴狠算计的假面具,他说不清这是天赋还是成长环境使然。他是个复杂的人,这一点他本人都承认了,然而自认为复杂的一个人,却被一个女人轻易看穿了。 强烈的不甘化为怒恨,就像千万条蜈蚣在他的心头蠕动爬行似的。 她故意让他看到凤冥国内部的混乱以及她对自己身体的恶化感觉到灰心,这些让他确定了她短时间内不会让凤冥国参与战事。他当时想的是她不会参与接下来的战事,他却没想到,她从一开始打的居然是要进攻龙熙国的算盘。 他大意了,也是因为自大,他认为以凤冥国的军力即使参加战争也是像豺狼辅助恶虎那样打个边边角角,却没想到她竟有胆量独自攻击一国。 他还太相信她其实是爱他的,尤其是最后那晚她与火舞的那段对话竟让他的心短暂地动了一下,他已经多久没有心动过了,时隔多年又对着同一个人心动了一下,他也是蠢! 原本他对攻打凤冥国存了一丝愧疚。 攻打凤冥国不仅是为了趁乱抢土地在战后能和战胜国平分秋色,他也存了私心,占领了凤冥国的国土,凤冥国亡国,晨光就会从凤主的位置退下来。即使是强迫他也想让她退下来,因为只要她是凤主一天,她就不会全心在他身上。他想要一个能全心全意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凤主的女人。 他当然知道,一旦他这么做了,晨光必会大怒,也许不会原谅他,可他觉得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失败了会接受失败的女人,只要他拔了她的翅膀,将她放在身旁,好好地待她,当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翻盘时,她就会做回一个普通的女人,乖巧地陪在他身边。 然而他失算了。 她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就等着他下手,然后反转。 这份胆量、这份心计他佩服,他想如果凤冥国再休养生息几年多做几年准备,也许这真的会是一场大战。可惜的是,凤冥国的军力和龙熙国比算不上强,凤冥国的国力也支撑不住凤冥国的军队进行持久战。 晨光她勇气可嘉,可这是战争,是在战场上,耍伎俩是不行的,战场上靠的是真刀真枪的实力。 凤冥国赢不了他。 …… 惠清岭。 交战暂时中止。 凤冥国军队占领了惠清岭高地,这个位置对凤冥国军队来说还算有利,他们在高处,敌军在低处,敌军攻不上来,也没办法把他们打回去。 徐茂德据守凉城,紧闭城门不出,凤冥国军队攻打两次没能攻下来,便歇战了。 徐茂德躲在凉城里,见凤冥国停止攻打,舒了一口气。被从凤冥国境内一路赶回龙熙国,又被赶出五道府,龙熙国的国土在他的手里丢失,愧疚、慌张和日后无法向皇上、向徐家、向龙熙国百姓交代的无措感,这些情绪交织在一块,太过激烈,让从未吃过败仗的徐茂德产生了恐惧的情绪。他每天坐在凉城里,一边咒骂敌军,一边痛恨自己,他心情矛盾地与敌军对峙着。 …… 夜深人静。 冬季的龙熙国天气干冷。 遍地枯枝的山岭上,司浅裹着遍体通黑没有一丝杂毛的貂裘,站在断崖前,望着凉城的一角,面无表情。 嫦曦披着竹青色鹤氅,坐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漫不经心地望着黑夜中的凉城。 城楼上,龙熙国的旗帜迎风飘扬。 断崖上死一般的寂静,嫦曦突然咕哝了一句: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殿下睡了没有。” 司浅回过神来,没有言语。 嫦曦得不到回应,仰起头,对着天空中的星辰看了一会儿,突然不耐烦起来,焦躁地叹了口气: “快点打完仗吧!我想回去陪着殿下!” 司浅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殿下不在,你这话说给谁听?能不能别恶心人?” “哪里恶心了?我这是真心的,我想多陪着殿下,多看着她,殿下在一天我就陪她一天,殿下不在,她去哪儿,我跟她去哪儿。” 司浅蹙着眉,看着他,嫦曦虽然在殿下的事上很不着调,但像今天这样的重话他从没说过。司浅在感觉到吃惊的同时,又为心中涌起的忐忑感烦躁。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阴风刮来,二人回过头,一身白衣长发掩面的女子从树丛里飘出来。尽管已经在一起许多年了,可大晚上突然看见这样一幕,司浅和嫦曦的头发还是竖了有半息的工夫。 第六百零一章 暴躁的“野山猪” “殿下来信了。”司九从怀里摸出一封黏了火漆的书信,递给司浅。 司浅接过去,拆开。 司九提起手中的灯笼给他照明。 嫦曦从树上跃下来,站在司浅身旁。 司浅展开信纸,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虽然是晨光亲笔书写的,但并没有多余的内容,都是关于战事的,司浅只能从她的笔迹上观察,感觉她还算有精神,略略放心。 他收起书信,望向山下影影绰绰的凉城。 “殿下信上说,很快龙熙国就会换将。”司浅道。 “徐茂德心高气傲却没半点真才,现在又打了败仗,龙熙帝肯定要换了他,当初肯用他只因为龙熙帝没看起凤冥国,把主力都派去打苍丘国了。看不出来,龙熙帝野心不小,敢一次挑两国。” “因他没把凤冥国放在眼里么。”司浅似有若无地弯起嘴角,声音里含着冷笑。 “他以为殿下看起来是软的,殿下和凤冥国就真是软的,呵,男人有时候也是天真。”嫦曦嘲笑了一声。 司浅瞥了他一眼,他嘲笑的不只是龙熙帝吧。 “龙熙帝换将,你猜新将领会是谁?” “八成是那只‘野山猪’,殿下不是也在信里猜了么。” “野山猪……”司浅重复了一遍,语气似笑非笑,但因为在黑夜里,他到底笑了没有看不出来。 “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司九突然开口,道。 嫦曦笑了一声:“那是自然的,凤冥国等的就是这一天,武器人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踏平龙熙国么,对吧司浅大人?”他笑吟吟地望向司浅。 司浅没有做声。 凤冥国开发武器人的动机,也是凤冥国想要打造一支精锐部队的目的,就是为了攻打龙熙国占领龙熙国重回中土。所以也不能说老凤冥帝一点野心没有,只知道吃喝玩乐,老凤冥帝还是很有大志的,可惜的是他用了一种危险的方法,导致最后玩火自焚。 老凤冥帝将自己的女儿变为武器人,而他下令开发的武器人最后却落入了他女儿的手里,虽然不是刻意而为,可现在他的女儿的确使用凤冥国的精锐军队攻打了凤冥国曾梦寐以求的龙熙国,这算是怎样的一种因果呢? 今天的这场仗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凤冥国最终会踏平龙熙国的领土,并占为己有。司浅作为武器人的将领被培养了近二十年,他学习的所有都是该如何攻破龙熙国。 这一场战,从他记事起就在筹备着,至今他已经准备了近三十年,他是不会失败的。 龙熙国输定了。 …… 凉城。 观察使府。 徐茂德夜里睡不着觉,只好喝点小酒助眠,一来二去就喝多了,早晨被副将摇醒时他正趴在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满身酒味。 徐茂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副将那张麻子脸,勃然大怒,还没来得及高声喝骂,见那副将一脸苦相,快声道: “将军快醒醒吧,薛二将军来了,是来传旨的,就快到城外了,将军快出去接旨!” 徐茂德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宿醉醒了大半,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本想梳洗干净,却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草草地洗把脸,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跟着副将出去了。 二人快马来到城外,将城门大开,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远处飞起一片土尘,待土尘落定后,两对人马已奔驰到城门楼下。 来人是薛家的二爷薛翀以及薛翀的副手陈天。 薛翀今年二十五,比徐茂德小五岁,却比徐茂德军功显赫,只因为薛翀当年参加了陛下刚登基时龙熙国的内战,并在战争中立了不少军功,之后连升三级,飞黄腾达。 徐茂德与薛翀不太对付,虽然算不上敌人,但确实不太对付。这种不对付一是因为家族背景,二是因为薛翀的为人。 家族背景就不用说了,薛家和徐家同为将门,两家的子嗣亦投身军旅,徐茂德从小在军中长大,他自认为比薛家的子嗣努力得多,薛家的男丁都是十八九岁才进军营,而他在那个年纪已经跟着父辈打过许多次仗。 徐家人始终认为,薛家是因为运气好,跟对了主子,不像他们家押错了宝,尽管没有因为太子的事受到牵连,却在那之后一落千丈。 当然了,这也是薛家人的能耐,薛大公子不仅成了驸马,让薛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薛二公子同样被安了战功,鸡犬升天,徐茂德虽然有点嫉妒,但还不至于因为人家运气好就跟对方不对付。 他讨厌的是薛翀的为人,对薛翀的兄长薛翎他就没那么反感。 薛翀的身上有太多让人诟病的地方,首先恃才傲物,这方面在他得了军功之后表现得尤为明显。薛翀仗着自己的军功和薛家日渐高升的地位,在其他将门子弟面前永远是一副轻蔑的嘴脸,谁都瞧不起,只要有人跟他的观点相左,他就会立刻翻脸。偏这样的人每一次身边都还围了不少奉承者,将薛翀捧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假如徐茂德比薛翀年小,也不会那么讨厌,偏偏徐茂德比薛翀年长,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讨厌点,在徐茂德看来,薛翀没大没小,对年长者完全不懂礼貌。 最难忍的就是脾气暴躁这一点,一言不合就会跟人打架,薛翀曾跟徐茂德的兄弟因为一点争执打过一场,都闹到皇上那里了,到最后也不过是挨了一顿打而后禁足,从那么以后徐茂德更加厌恶薛翀。 有传闻,薛翀还和冷宫里的白贵妃不清不楚,虽然这应该只是传言,可徐茂德听过之后更加讨厌薛翀。 薛翀穿着便装,一身月白色蜀锦长袍,腰系佛头青兽纹金带,背后背着圣旨,他绷着脸,气势汹汹,好像谁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 他来到徐茂德面前,勒住缰绳,并不立刻宣读圣旨,而是走到徐茂德身前。 徐茂德心里讨厌,可对方是为宣旨而来,他也不敢怠慢,刚想开口说话。 薛翀却闻到了他身上酒味,突然扬起马鞭,对着徐茂德劈头盖脸抽下去,徐茂德的脸上便绽开一条血淋淋的鞭痕。 “废物!”薛翀剑眉倒竖,愤怒地喝骂道。 第六百零二章 预料之中的换将 徐茂德脸上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敢说话。武道府、日杨府是在他的手里丢的,对方代皇上过来问罪,他只能憋屈地受着,敢怒不敢言。 他在一群部下面前丢尽了颜面。 薛翀大喇喇地宣读圣旨,读的时候在徐茂德看来很漫不经心,薛翀用不屑的表情对着他。 徐茂德憋了一肚子火。 圣旨上简单明了,徐茂德因为指挥不利被降级,龙熙国军队换将,新将领正是薛翀。 徐茂德虽然不情愿,可是他失利在前,对圣旨上的内容他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忍气吞声地应下,接了旨。 “陛下让你攻打凤冥国,凤冥国境内还有我国的驻军,这么有利的条件,你居然输了,还让武道府、日杨府落进那个蛮荒小国手里,真是个废物!”尽管徐茂德半声没吭就接了旨,薛翀仍气愤难平,瞪着徐茂德,恨恨地数落道。 徐茂德连脑门顶都在发烫,他垂着头,无法成言。 薛翀轻蔑地哼了一声,甩开他,上马进入凉城。 徐茂德很快将观察使府腾出来供薛翀居住,自己搬到了旁边的小宅子去办公。 然而从这一天开始,除了最初薛翀命他交出职权外,就没再叫过他,任他缩在小宅子里。明明只是降了一级,没有被完全剥夺军职,徐茂德却没有正事干,每天无所事事,只能看着薛翀调动城里的军队。 三日后,援军抵达。 主力部队果然都在苍丘国那边,来增员惠清岭的援兵竟只有三万人,徐茂德整颗心都凉了,他已经可以预见,假如战败,所有的罪责都会由他来承担,薛翀就算干的再坏,也不会担负战败的责任,因为最初领土是在徐茂德的手里丢失了,后续结果变坏,哪怕后续他什么都没干,最后也会变成他的责任。 那个时候,他就完了,徐家会被他连累,也完了…… 观察使府。 陈天将两军的战况汇总之后,全部报给了薛翀。 薛翀皱了皱眉:“领兵的不是晨光公主?”他坚决不肯叫她“凤主”,皇帝的女儿就是公主,什么凤主,可笑! “领兵的人是凤冥国的玄王。” “哼,什么玄王,不就是个男宠么!”薛翀不屑地说。 他有些气愤晨光公主没有亲自领兵。 他讨厌那个女人,讨厌到现在已经有了想弄死她的念头。那个女人将龙熙国搅得乱七八糟,将陛下搅得乱七八糟,婉凝因为她落得那个下场。现在,晨光公主的存在都会让他觉得烦躁,他认为,他除掉她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这一次来之前,陛下只是用淡淡的口吻吩咐他领兵将凤冥国打退,形势好的话,依照先前的计划,踏平凤冥国。陛下没有命令他留晨光公主一命,将晨光公主平安无事地带回龙熙国,这是不是说明陛下已经对晨光公主彻底死心他不知道,但他对此十分欣慰。陛下没有下令,他便可以将那个祸害从这个世上彻底清除。 “传令下去,今夜攻山,先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是。”陈天应了。 是夜。 惠清岭上火把通明。 龙熙国军队在沉寂了几日后突然于子夜发动进攻。 司浅率军迎战。 对方只是过来探个虚实,并不是真的要一决胜负,司浅也没太急功近利,双方僵持在山腰下的位置,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死守着山岭也不往下来。 嫦曦没有参与战事,他站在高处,从火光绰绰中去看对方的将领,接着扑哧一笑。 “来的还真是‘野山猪’。”这是殿下在信中给薛翀取的绰号。 旁边的几个副将听见“野山猪”这个绰号,觉得滑稽,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于是这个绰号在凤冥国军中传开来,从此凤冥国军中的人再称呼龙熙国的薛二将军时一律用“野山猪”这个称呼替代。 薛翀得知之后勃然大怒,曾有一段时间恨得想把凤冥国人全宰了。 双方经过一场试探战之后,龙熙国军队再次退回凉城,闭门不出。 这无形中是在消耗凤冥国军队的战力。 龙熙国军队不缺粮草,凤冥国打进龙熙国来,后方的支援线路会拉长,现在又是冬季,走远路供应粮草并不容易,况且,凤冥国一连几年多灾多难,根本不如龙熙国富足,他们只能打短线,只要龙熙国这边耗着他们,凤冥国最终会自己灭。 薛翎暂时的打算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他虽然脾气暴躁,可这不表示他能力弱,在战事上他还是很沉得住气的。龙熙国对凤冥国的军队了解不深,他想在消耗凤冥国军队战力的同时,探一探对方主帅司浅的实力。他想晨光公主应该不会派一个废物来,虽然他厌恶她,可他不会轻敌。轻敌是兵家大忌,这在他最早学兵法时就被叮嘱过无数次了。 他性急,但他不是徐茂德那个蠢货。 …… 凤冥国。 凤凰宫。 晨光跪坐在凤案后面美滋滋地喝着从后山打来的清泉水,她喜欢喝泉水,凉凉的,清新又清爽,剔透干净,还有一丝淡淡的回甜。唇珠上挂着水滴,她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殿下,前线来信了!”司八提着裙子跑进来,将手里的书信递给她。 晨光放下水杯,接过来,拆开阅读。 是嫦曦写给她的。 嫦曦在信上说了战况,又问了一句她的身体状况,还说了许多次他很想她,说得晨光酸酸的,她好像也有点想念小曦、小浅还有小九,她嘟着嘴唇心想,莫非是她上了年岁,开始多愁善感了? 司八噗地笑了:“殿下才多大就上了年岁?” 晨光扁扁嘴唇,又笑了起来,她捧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啜饮。 “来的果然是‘野山猪’。”她笑嘻嘻地说。 “殿下猜得真准呢。” “不是我猜得准,是除了他,龙熙国也派不出别人了。小润他比我还多疑,信任的人本就不多,薛翎在前线打苍丘国的尾巴,沐业在后面接应着,他们的主战场是在苍丘国,我这边只是顺带着的,徐茂德让他失了两个府,他要派一个亲信来换将,来的人肯定就是薛翀了。” 第六百零三章 藏起来的挂念 “薛翀那种人,一急起来躁的跟什么似的。以前在龙熙国的时候,他一个爷们儿天天跟殿下作对,小肚鸡肠,一点器量都没有,这样的人能做什么?龙熙帝也敢派他来打仗,真是龙熙国没人了!”司八撇着嘴瞧不起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他针对我是为了替白婉凝出气,他觉得是我坏了白婉凝一辈子,虽然他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可这只能说他是因为喜欢的女人昏了头,他又不是为许多女人昏头,只为了那一个,这叫痴情,可惜挑错了对象。抛开女人的事,在作战上他是没有大问题的,要是因为这个轻视他,输的反而会是我们。小润又不蠢,不可能薛翀什么能耐都没有,只因为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他就能把薛翀提到现在位置上。跟小润讨情分,还不如不讨,白婉凝就是因为成天跟他讨过去的那点情分,才被打进冷宫里去的。小润生性凉薄,最讨厌的就是挟恩求报。” “殿下真了解龙熙帝。” “那是当然的,我不了解他,又怎么会知道他想做什么。”晨光笑盈盈地道。 “白婉凝到底哪里好,让人那么迷她!”司八嫌弃地说。 “她美啊!” “美人儿多了。” “美人儿多了,可生平第一次觉得‘真美’的美人儿总是特别的。” 司八垂着眼,似乎有点出神,她沉默了一阵,忽然问:“殿下,等殿下攻下龙熙国之后,殿下要怎么处置龙熙帝,会杀了他吗?” 晨光望着她笑,笑而不答。 “小八,你是不是和付礼……”晨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嘻嘻的,没有说完整句,后半段她不太好意思启口。 司八惊了一跳,连忙否认:“殿下想到哪儿去了!奴婢只是有点……龙熙国的人会像南越人和北越人一样接受凤冥国吗,北越荒芜,给口饭吃就会臣服,南越受赤阳国支使惯了,可龙熙国……龙熙国傲气,历史也悠久,把他们全屠了简单清净,留着他们统治就不容易了。” 晨光单手托腮,慢吞吞地道:“这个要真打下来以后再说,现在就想这些好烦的。” 司八笑笑。 “殿下回信吗?” “晚上再回,我要出去一趟。” 司八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司八和司十出去准备出行时用的轿辇,司七和火舞在寝殿里拿出外出的衣服伺候晨光穿戴。 “你们知道么,小八和付礼……嗯……过了。”晨光突然说。 火舞和司七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过了半天才明白“嗯”是什么意思。 “在烈焰城的时候吧。”司七说。 “小七你也知道啦!” “司十那天晚上偶然看见司八从付礼的帐子里出来,跟我说了。” 晨光点着头:“小十也和我说了。” 火舞皱了皱眉:“真是胡闹!” “她又不是第一天胡闹,自重伤后,她什么都不在意了,外面那些人,除了司浅和嫦曦,差不多都跟她是那种关系。不过她突然跟付礼扯上让我很意外,我虽知道付礼对她有意,可我以为她不会接受,毕竟付礼是龙熙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两国会起战事。” “我也是这样觉得,所以我在想,小八是不是喜欢付礼,如果喜欢的他,那真是难得了。刚才她突然问我会不会杀小润我就一下子想起来这件事了,可又不好直接问她让她想起来不好的事。” “司八在男女之事上太随意了,这样纵着她真的好吗?”火舞蹙着眉说。 “很好啊,高兴就好,咱们费尽心思往上爬,想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是为了什么?为了体面的死也太悲壮了。还是为了高兴吧,吃最好吃的东西,喝最想喝的东西,玩各式各样的刺激。” “殿下要留下付礼?”司七问。 晨光噗地笑了:“我也没说要杀他啊,凤冥国最缺的就是人,不好好留着,杀了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话音落下时,司八从外边进来,见寝殿内的三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看她,惊了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衣裳,狐疑地问: “怎么了?” “没事。”晨光笑眯眯地说。 司八莫名其妙。 …… 龙熙国。 沈润收到从苍丘国境内收到的捷报,薛翎率军破了苍丘国的防守,又连占了三座城池,自此龙熙国已经将苍丘国的十三座城尽收囊中。 沈润看着奏报,止不住地扬起唇角,心情愉悦。 付礼立在龙案前,垂着双眸。 过了一会儿,沈润问:“凤冥国那边是什么动静?” “回陛下,惠清岭的凤冥国军队与我军正在对峙中,暂时还没有战果的消息。至于龙熙国境内,自从驻军被打退出凤冥国,龙熙国安插在凤冥国境内的细作几乎全被凤主殿下拔出了,边境戒严,即使有消息也送不出来。” 沈润刚刚还喜悦的心情因为付礼的这番话突然跌入谷底,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他努力想忽略晨光给他设了圈套这个事实,可和凤冥国的战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由主动化为被动全部是因为晨光欺骗了他。 他挥了挥手,付礼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润站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冬季里宫殿外干冷的景色,烦躁感比刚刚更浓。 付礼从朝阳宫内退出来,走在长长的宫巷里,心如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凤冥国和龙熙国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的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摸出一件微尖的事务,在掌心里握了握,摊开来,那是一枚镂金玉兰珠花。 不是送给他的,是他捡到的,那一晚他原本想还给她,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脑袋一热说了一大堆没有经过思考的胡话,大概因为是胡话,被她拒绝了,她拒绝了,所以他也没来得及还她珠花。 她明明过得放浪又糜烂,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付礼说不出在想到她时的心情,有点愤怒,还有点……痛? 凤冥国战败了,她的命运会变成怎样呢? 每次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乱七八糟的。 第六百零四章 痛苦的怪物 苍丘国。 樱王府。 晏樱收到了苍丘国兵败丢城的战报,他盯着摊开在桌上的奏报,面无表情地沉吟着。 “主子,龙熙国甘于给赤阳国当走狗,还想在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事上分走一杯羹,既然咬住了,他们就不会轻易松口,要不要向西境增兵,给龙熙国一个痛击,让他们再不敢痴心妄想?”流砂沉着脸提议道。 “不必,现在谢飞舟不是已经退到岐江岸上了么,龙熙国的军队不擅长水战,一时半会渡不了河,让谢飞舟死守住岐江,也不必心想着将龙熙国军队打退,只要守住岐江就够了。” “主子,这……”流砂蹙眉,满心不解。 “龙熙国就是跟着赤阳国的一条狗,苍丘国何必跟狗过不去,要打也是直接打他主子。主力军正在和赤阳国交战,能在雁云国境内交战不必将战火蔓延到国内来,这是时势给的运气,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每一次都有。这一回就算吞不下赤阳国全境,也要卸了赤阳国的手足躯干,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可是,就这样放着不管,谢飞舟那边真能守得住么,龙熙国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先帝放着龙熙国那么多年未曾攻打,还不是因为其实对龙熙国的军力有忌惮。” 晏樱蔑笑了一声,用拇指指腹在蔷薇色的下唇上磨蹭了下: “若是平时,自然不能放着不管,可现在,你不要忘了,龙熙国正被他们培植出来的小野猫咬着。” 流砂皱了皱眉:“主子指的是……凤冥国?” 晏樱莞尔一笑。 “主子认为,以凤冥国的军力,能打败龙熙国?” 流砂不相信,凤冥国的能力和龙熙国相比差远了,即使龙熙国因为曾经的内战导致国力衰颓不似从前,可也不是一个新建国的凤冥国就可以打败的。更不要说刚建国时凤冥国又遇上一连串麻烦事,三族融合、天灾人祸都在消耗凤冥国的气数。 “只看凤冥国和龙熙国我不认为凤冥国会赢,可凤冥国里有一头扮成小野猫的豹子,我还从没见她打过不想赢的仗,即使最后她不能全胜,龙熙国也会被她咬个稀烂,到时候就是苍丘国的机会了。” 的确,凤主殿下从在圣子山时开始,不是为了取胜她动都不会动,只有当她想胜的时候她才会做出大动作,一旦她这样做了,即使最后她不能全赢,对手至少也会被她蜕一层皮。 凤主殿下她是极具杀伤力的人。 流砂思索片刻,附和地点了点头。 流砂退出去之后,晏樱从桌前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大雪纷飞。 苍丘国的冬天奇冷,冷得让人讨厌,即使屋子里点了许多不会呛人的银霜炭,他还是觉得这屋子里烟熏火燎的,他就如一条被扔上烤架的鱼。 晏樱觉得无趣,形容不出来的无趣乏味。圣子山的日子如同一场梦,可从圣子山离开之后,他的每一日依旧如梦,恍恍惚惚,混沌不清,有种不真实虚浮在半空的感觉,甚至在某些时候,他感觉他再稍微用力一点就会从梦中惊醒,可在那个时候他又会想起,他是不可能醒来的,因为他并不是活在梦里。 他望着漫天飞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哪怕在他的操纵下苍丘国正进行着一场大战,这场战争的成败会攸关他的性命,他还是提不起太多的情绪,大概,他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世间,真是乏味到了极点。 他在心里想。 …… 凤冥国。 血红色的夜。 火舞、司七、司八、司十立在凤凰宫配殿外,垂着眼帘,鸦雀无声。 配殿内外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泛着腥臭,似野兽群聚过后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人从心底里反感,几欲作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宛如雕像的火舞突然动了,她对着身后的司八抬了一下手。 司八会意,转身去将凤凰宫紧闭的大门敞开,四个蒙着面身披盔甲的侍卫无声无息地跟着她走进来,在经过火舞等人身旁时没有抬眼,径直上了台阶,推开配殿的大门。 一股冲鼻的血腥味扑面,在寂静的子夜里令人胆寒。 火舞的心坠了一下,不是因为浓重的血腥味道,她只是有点难过。 很快,四个侍卫分两人抬着,抬着两副担架,担架上躺了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还有吗?”火舞开口,询问抬尸的侍卫。 “活着两个。”那侍卫简短地回答。 火舞点点头,四个侍卫就将两具尸体抬出去了。 火舞先迈上台阶,走进配殿,司七三人跟在后面。 暗色的砖地上,血迹斑驳,两个清洗干净的男人被蒙着脸,五花大绑跪在大门边上,身子底下屎尿流了一地,有一个大概是被吓晕过去了,另外一个哭都不会哭了。 司八皱了皱眉,和司十一块,将两个男人提起来,拖了出去。 不需要费力气处置,死囚,今天没死,来日只是换个死法。 司七随着火舞刻意忽略了牡丹屏风上面喷溅的血迹,悄声走进内殿。 就像是进了刚刚进食过的野兽的洞穴一样。 到处血迹,一片狼藉。 晨光瘫坐在床底下,靠着床沿,有气无力,似乎连手指头都难动一下。她裹着软绸披风,披风没能穿好,乱七八糟地缠在身上,肩膀和双腿露在外面,上面咬痕狰狞,血迹斑斑,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男人的血。 这一次她没有昏睡过去。 她呆呆地盯着一处,瞳仁里红光未完全退散,她微张着嘴唇,两颗尖锐的牙齿露在外面,泛着猩红色。 火舞的心跌到了谷底。 又一次的违背常例,这到底是好是坏,她想将已死的司彤从地底下抓出来逼问清楚,殿下的反常快把她逼疯了。 “殿下。”司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半跪在晨光身旁,轻轻地唤了一声。 晨光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从怔愣中醒过神来,但她没有看司七,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 “怪物。”气音自指缝间溢出,说不出那是憎恨还是痛苦,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可怜。 她好像快哭了,但她没有哭。 司七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形容的难过。 第六百零五章 风气造成的困局 当“不要紧的,只是两个死囚,反正要死,为殿下而死是他们的光荣”这样的安慰流进耳朵里时,晨光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管那些是不是死囚,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反正要死”,晨光都是一个怪物。 她是一个怪物。 晨光想,真是恶心透了! …… 清晨。 凤凰宫。 宫人们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中多了许多人气,空气里泛着一股十分讨喜的味道。 罗宋第九次来,又失望而归,在这之前顾尧也来过了。 司十打发走罗宋,转身回到寝殿前,司七正在院子里浇花,殿下不醒来,司七没事做,只好每天浇花。 “走了?” “走了。”司十回答,“罗大人好像有急事。” 司七没有说话。 殿下已经昏睡七天了,她从没有昏睡过这么久中间一次都没有醒来过,起初火舞担心,每隔一会就查看一眼,御医一直在寝殿里待命,后来他们发现殿下只是睡着了,火舞又担心殿下醒来后会因为她们闹出大动静心烦,就静了心,平常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凤凰宫内又恢复了安宁。 殿下不是当天晚上陷入昏睡的,而是拖到了早晨体力不支,司七虽然表面上镇静,其实每一刻她都在忐忑。 司八突然从寝殿里走出来,喜笑颜开:“殿下醒了,我去吩咐膳房。”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司七和司十满心欢喜,进了寝殿,晨光已经起来了,皮肤上的伤痕好得差不多了,小脸也红扑扑的,还算精神。 火舞正在服侍晨光穿衣服,见司七进来,吩咐: “准备沐浴。” 司七笑着应了,赶忙去准备。 “罗宋来了?”晨光问司十。 “罗大人来问了九次,顾大人来了三次。” “叫他二人午后到拂晓宫。” “是。”司十应下,转身出去,唤人吩咐下去。 …… 午后。 拂晓宫。 晨光跪坐在凤案前,单手托腮,望着罗宋呈给她的奏章。 罗宋远远地跪坐在她对面,偷眼瞧了瞧她,见她气色还好,放了心。 天知道这段日子他和老顾有多提心吊胆,在这个节骨眼上凤主病重那对凤冥国可是致命的,若殿下再不起床,他和老顾都计划着要闯宫了! 晨光抬起手,在嘴唇底下摩挲了一下。 还好,殿下没有暴怒,罗宋的心稍稍踏实了点,他真担心殿下会为突然出现这种案子大怒。 晨光将罗宋上呈的奏章读了一遍。 奏章一共两份,说有关联也可以,说没有关联也行。 第一本奏章上奏的是新一年从各地上报上来经过汇总后得出的凤冥国新生孩童的数量。 凤冥国人口太少,这对需要人口来造就军力的国家来说是很严重的一则问题。凤冥国新生孩童的数量自凤冥国重建后连年下降,曾经的战争妨碍了许多人成亲育子,战后生活难以很快安稳也是导致新生孩童数量低下的原因,再有就是贫穷、疾病导致夭亡,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血腥的原因,那就是谋杀。 这个谋杀就是罗宋上奏的第二本奏章的内容,在民间,杀害女婴已经成为风气,越穷的地方这类案件越多,风气也就越重,甚至到了民不举官不究,即使有百姓报官,若当地的父母官认可这种风气,也会被当成是家务事,不会去干涉。 说到杀害女婴,这类事件由来已久,一般发生在贫穷的乡间,原因是农人依靠耕种过活,耕种需要年轻劳力,这个劳力指的就是男丁。劳力越多越好,男丁越多家里越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给家中带来助力反而未来会从娘家带走一笔嫁妆的女婴就会被杀掉。在没有能力养活太多孩子的人家这样的事更容易发生,在许多人家就连家中的女性也认同这样的做法,她们会主动将新生的女婴杀害。 当这样的事情过多形成风气,这种风气根植进人们的心里,就会变成并非是因为贫穷养不活将女婴杀害,而是根深蒂固的观念,男丁成群的人家会受到羡慕,生了女孩的人家会觉得丢人,还会受到嘲笑,在外面抬不起头来。母亲生了儿子会觉得荣耀,一旦生了女儿她自己都会感觉丢面子,在那个时候,杀害女婴就会成为一件普通普遍的事,甚至会变化成为了家族荣誉而杀人。 不是养不起择优而育,而是为了面子杀人,他们不会理睬男丁过剩女子稀缺到最后小孩子要找谁去生,国家会不会因为人口骤减最后自己灭亡。 江覃郡就出了这样一桩案子。 一户家境还不错的人家,有几亩地,又有买卖,养活几个子女不成问题,可正是这样的人家,恶毒又凶狠。 新媳妇难产两日好不容易产下一个小姑娘,刚生出来就被婆母给溺死了,孩子的母亲连女儿的面都没见到。 因为当地溺死女婴成风,婆媳一块作案是常事,婆母以为她会接受,也没瞒着她,只说孩子已经溺死埋上了,让她养好身体再生一个小子。 然而这个媳妇和别的媳妇不一样,她无法接受,婆媳两个就闹了起来,虽然全家都在劝说,左邻右舍都在劝和,可这个媳妇就是不依,在最后的一次争吵中,女子因为怒杀她的婆母,被夫家扭送进衙门,以杀人罪被判了斩刑。 女子的母亲上告无门,最终经人指引上京来告御状,在琵琶巷拦了罗宋的轿子。 晨光盯着奏章看了一会儿,抬眼,对罗宋说: “《凤冥国律》上有在杀人罪这一条旁边注解,说杀婴不算杀人吗?” 罗宋愣了一下,回答:“没有。” “那这就是杀人了,只要这女子说的属实,杀人偿命没有毛病,她只是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反倒是当地官府不详查便判罪,这是渎职。派个人去重查,日后再出这种事官府以‘家务事’为由不处置,官府便是凶手的同谋。” 顿了顿,晨光又补充了句:“传旨到各地,为避免冤案错案害人性命,今后凡是死刑的案件一律将案宗上报至廷尉司审查后方可行刑。” “是。”罗宋表情严肃地应了一声。 晨光挥挥手,罗宋退了出去,紧接着顾尧上殿,带的是许久未见的柴少安。 第六百零六章 势在必得 柴少安送上一整套水利改造图及一幅灌溉最困难的地区修改河道引水灌溉的修改图,这还不是全部。 这是一项大工程,就算从现在开始做起,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完工。 更何况,也没法从现在开始做起。 因为没钱。 国库里的银子都被用去打仗了,还不够用,还是从雁云国手里敲诈了一笔,才将军队送上战场,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在国内兴修水利了。 “川池郡少雨,土壤特殊,积存不住雨水,无法打井,整个郡的人都靠一处山洞里的地下水潭过活,那处水潭因为不断取水,已经快要干涸了,百姓们过得实在艰难,臣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奏效,臣斗胆提议殿下,川池郡的土地实在不适宜耕种,迁走是最好的办法。” 就一个郡来说,川池郡是凤冥国中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本身缺水,一遇到干旱就是重灾区,疾病横行,渴死饿死的人有很多,但因为环境闭塞,民心保守,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大灾大旱,居然很少有人走出去。 晨光单手托腮,望着柴少安给她做的水利图,柴少安心细,水利图旁边还附上了大概的银钱数量。 晨光看着银钱的数目,就像是看见了无数的银子在她的脑袋顶上乱跳。 她在柴少安和顾尧的等待下沉吟了良久,开口,淡声道: “一步一步来吧,开春时先迁川池郡,挨家挨户问一问,有多少人想走,不想走的也不必强迫,先算出来共有多少人,再分次安置。” “是。”柴少安应了一声,他也知道,现在凤冥国正在打仗,没有多余的闲钱做这些事,肯开始解决就已经不错了。 “去吧。”晨光说,没有继续谈兴修水利的事,没钱谈什么都是空话,她不想谈。 柴少安和顾尧都是聪明人,也没有追问她对兴修水利改建河道的事怎么看,恭顺地退了出去。 晨光坐在拂晓宫里,单手托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柴少安精心描绘的改造图。 柴少安是个自学成才的能人,她去苍丘国一趟把他捞回来也是捡到宝了,可惜的是她没有足够的财力能够支撑他的能耐,现在只能期盼着司浅可以将龙熙国攻下,从龙熙国身上发一笔财。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她想起来了当初反抗圣子山,那是因为被晏樱骗了,骑虎难下只能狠干;等到侥幸胜利,从圣子山里出来,她带着一群莫名其妙臣服了她的人,因为需要一个去处,所以她回了宫;在回了宫时,宫中人的嘴脸让她骤然起了报复之心,在那场初时觉得刺激渐渐开始乏味的复仇里,她意外发现了龙熙国对凤冥国的觊觎之心,于是她立刻提起了兴致,将龙熙国放到了谋算的名单中。到底是因为想要争取一席之地不得不这么做呢,还是因为她将一切看成是一场游戏只是起了玩心呢,或者两者都有?她已经记不起来了。总之她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凤冥国的主人。 原本她只想负担自己的人生,后来又顺其自然地负担起了火舞等人的人生,现在她不得不负担起所有凤冥国人的人生。 晨光啧了一下舌。 现在退出的话,后半生一定会被许多人追杀吧。 那么她只能在现在把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全部杀光。 她可不想像过街老鼠一样到处被人追杀然后狼狈地死掉,她也不想像物件一样被用废了之后再被处理掉,曾经她是个没有痕迹的人,卑微如蝼蚁,死去了都无人在意,司家的宗谱上没有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还是后加上去的,那个时候她想,反正人都会死,那就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在这个世上存活过的,让他们臣服她、仰视她、憎恨她。 龙熙国,她势在必得。 …… 惠清岭。 薛翀率军镇守凉城,闭门不出,有打消耗战的意图。 凉城在惠清岭下,四周是陡峭的山壁,那些山壁光滑笔直,使用辅助用具从山壁上向下攻打凉城,不容易不说,还会被守城兵发现。现在凉城内外昼夜把守,弓箭手在城楼上时刻准备射箭,这座凉城,是连一只鸽子都飞不进去的。 薛翀的预测也是实情,虽然凤冥国没有薛翀想的那么穷,可因为军费有一半是敲诈来的,紧巴巴的军费的确不能维持他们打持久战,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后续钱粮不够,他们就只能打到一半无功而返了。 司浅日日去断崖上观察敌军,观察出来的只有凉城守卫森严。 唯一的方法是让薛翀出战,双方打一场,可薛翀不肯出来,无论司浅用什么方法去激他,他就是不出来,让司浅觉得自己低估了他。从前他对薛翀的印象是暴躁易怒,只要一生气什么都能干出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骂阵都没办法把他激出来。 司浅皱了皱眉。 夜晚。 帅帐附近一座安静的小帐篷里,一抹白影突然出现,刻意避开旁人的眼光,飘着进了小帐篷。 刚飘进帐篷,强硬的罡风袭来,司九惊了一跳,错身闪避,反手推出一掌,接下对方的掌力,却被冲撞得倒退至边角。 对方没有用全力,那人转了半圈,大喇喇地在远处的坐具上落座,看着她问: “去哪儿了?” 司九定了定神,看了嫦曦一眼,因为不愿意回答,声音比平常更低: “出去转转。” 嫦曦眸光微沉,严厉地道: “你去凉城了吧?” 司九被当面戳穿,心里一急,连忙说:“我没去,我只是在山下转转。”她想潜进去来着,可是那里守卫森严,真的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即使她再快也逃不过那么多人的眼睛,还没潜进去就会被射成筛子。 “要是能潜进去,我早就潜进去了。”嫦曦说。 司九的心里涌起了一点抵触,因为她是心腹里最弱的一个,现在更弱了。可她也知道,嫦曦大人说这番话是为了她好。 她垂着眼帘,盯着脚尖下自己的影子,一言不发。 第六百零七章 逼人的手段 司九不爱说话,嫦曦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撂下一句: “不管你是怎么样,殿下总是希望你能活着回去的,你也该尽力让自己活着回去。” 司九一声不吭。 嫦曦见她不应答,也知道她不会应答,站起来,出去了。 司九在地上站了一会儿,飘起来,飘到自己睡觉的小床前,坐上去,盘起腿,从枕头底下摸出还没刻完的小蜡人和刻刀,低着头,悉心地雕刻起来,雕刻了许久,不曾休息。 嫦曦掀开帘子走出司九的帐篷,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 “已经弱成这样了么。”他轻声自语,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突然走过来,站在他面前,说道: “嫦曦大人,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司浅大人请大人过去。” 嫦曦愣了一下:“你说殿下?” “是,殿下派了张四将军来。”小兵回答。 嫦曦猜不出殿下这时候派张锦来送什么东西,抱着好奇去了司浅的帐篷,刚走进去就被放了满地的大箱子给惊呆了,一边绕过箱子一边狐疑地问站在司浅身边的张锦: “殿下让你来送什么?” 张锦请了安,笑着回答:“是殿下逼薛翀出战的法子,已经全都做好了。” 说着,指挥几个小兵将地上的箱子打开。 嫦曦愣了一下。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只红色的小灯笼,居然是过节时女孩子们最愿意放飞的会飞的那种祈愿灯。 嫦曦将祈愿灯从箱子里拿出来,惊讶地发现每一只祈愿灯上都系了一张粗纸: “这是什么?” “纸张上的内容是这个。”张锦笑着将叠在一起的几张纸递给司浅。 嫦曦从司浅手里取了最上面的一张纸,去看上面书写的文字,这一看,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真是……调皮!” 每张纸上写的内容不同,但讲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殿下说,三日后惠清岭有东风,到时候可以将这些祈愿灯全放进城里,这些祈愿灯一进凉城,薛翀必会出战。” “他的确会,啧啧,野山猪遇到殿下也是可怜!”嫦曦笑着说,拿眼睛去看司浅。 司浅正在翻看手里的一叠纸张,在翻到下一张的时候,突然僵住了。 嫦曦因为他异常的反应愣了一下,从他手里拿过纸张扫了一眼,立刻吹了个响哨: “真香艳!够传神!” 司浅沉着脸问张锦:“这画是哪来的?” 张锦被他冰冷如刀子的语气吓了一跳,讪讪地回答说: “是殿下找画师画的。” “殿下看了?” 张锦心想这些东西就是殿下交给我的,我哪儿知道殿下看过没有,可他是个会看气氛的,他觉得在这个气氛下还是否定比较好。 “殿下没看,是画师画的。”张锦讪笑着回答。 司浅面色稍霁。 打发走了张锦,司浅命士兵们将大帐里的箱子抬出去,预备三日后随着东风放飞。 司浅回过头,见嫦曦还在看纸张上的小画,不悦地抢过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 “干什么?这可都是银子,你太浪费了!”嫦曦不满地道,他看着司浅的冷脸,司浅不管什时候都是这副表情,可他却能看出司浅现在处在暴怒中,他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气什么?不就是一幅画么,就算殿下看过了,又怎样?殿下是已经长大的姑娘,早晚都要有男人的,看一眼又没有坏处,虽说殿下不是服侍人的,是被人服侍的。” “出去!”司浅对他潜藏的淫词浪语十分反感,沉着脸道。 嫦曦一脸鄙夷,不屑地“嘁”了一声,掉头出去了。 …… 三日后。 东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凉城的城楼上,守城的士兵们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巡逻,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人群里“啊呀”一声尖叫,紧接着就看到青天白日下,无数的红灯笼从高处顺着风飞过来,密密麻麻,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只。 起初弓箭手们没反应过来,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扑面而来,下意识认为那些一定是危险品,一个人放箭,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放箭,一时间城楼上箭矢如雨。 许多红灯笼被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城楼外,有的直接落在城楼上,把守城兵吓了一跳,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只是灯笼,是他们在过节时都玩过的祈愿灯。 龙熙国的士兵们摸不着头脑,向四周望去,高高的山壁上影影绰绰,但敌军只是释放了祈愿灯,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莫名其妙。 祈愿灯太多了,又因为风向问题,未被射中的全部被大风吹进了凉城里,落在了街道上、房顶上、院子里。到后来因为龙熙国士兵发现那些只是祈愿灯不是敌军,失去了射杀的兴致,也不愿意浪费弓箭,飘进城里的灯笼更多。 很快,有人发现祈愿灯上系着纸张,解下来,疑惑地展开来,大概是因为那小兵拆的是最香艳的一张,当纸张展开后,他先是呆愣了一下,紧接着瞪圆眼睛贴近纸张,脸突然红了,止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 他的同伴一头雾水,凑过去看,在看到纸张上的内容时,倏地瞪大眼睛,发出来的尖叫不似人声: “哇呀呀呀!” 士兵们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张脸因为兴奋憋的通红。 还有人解下其他的纸张,竟入迷地阅读起来。 幸好上级军官极快地反应过来,下令将得到的纸张和祈愿灯全部没收,可这个时候许,多祈愿灯已经飘进里,被巡逻的士兵、城中的百姓捡拾到。 短短几个时辰,凉城似被染上了一层粉色,变得香艳起来,凉城人今天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则孟浪的话题。 观察使府。 陈天垂眸肃立,屏住呼吸,如果可以,他真想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桌案后面,薛翀盯着几张已经被折皱的纸张,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由紫转黑,额角的青筋狂跳,他突然暴怒地撕毁了手中的纸张,高喝一声: “贱人!” 他暴跳如雷! 第六百零八章 激怒 散布流言! 现在只怕流言已经传遍全城了! 那个贱人! 薛翀面色铁青。 祈愿灯送进来的小纸片上写的是以薛翀为主人公编排的故事,故事中居然编排他和被打入冷宫的白贵妃暗通款曲,说白贵妃是因为和他私通被发现才被打入冷宫的,龙熙帝为了不让家丑外扬,忍气吞声将白贵妃打入冷宫,薛二将军之所以会被派到西部前线来,龙熙帝的意思就是要让薛二将军死在边关。 故事编的一板一眼,每张纸片上细节不一样,但连到一块就是这个意思。那些故事落在纸上,讲得惟妙惟肖,好像说故事的人钻到人家床底下亲眼看见了似的。 随着纸片附赠的还有许多小画,画的竟然是他和白婉凝私通时的详细画面,什么画面都有,简直污秽到了极点! 薛翀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女人简直无耻,散布谣言动摇他军的军心不说,还绿了自己的前未婚夫,不仅如此,还龌龊地污蔑了在他心中最圣洁的佳人。如果仅仅是污蔑他,他还能保持理智,可她污蔑的是他心中最纯洁的那个人,他无法容忍! 不得不说,这一招甚是毒辣,不仅是在激怒他引他出战,如果处置不好,后续还会出现更多的问题。 首先是谣言,军队的士兵都不属于贵族圈子里的人,他们对贵族圈子有着过多的好奇和向往,贵族圈子里的龌龊流言会引起他们的猎奇心理,他们会将这些在私底下疯传。流言这种东西,就算是假的,传久了也会变成真的,他在军中的威信会随着流言的传播越来越弱。 其次,出来打仗的日子不短了,西境边关虽然饿不死,但枕戈待旦,和日常的安逸生活肯定没办法比,士兵们内心空虚,这个时候给他们空降下来雪片似的美人画片,上面的美人白璧无瑕、风情万种,这会大大地动摇军心。 军队里之所以不让进女人就是怕士兵们一心想着女人,思想怠惰,无心战事,现在这惟妙惟肖的香艳画片一出,他们才不管画像上的身子到底是不是白美人的,只要顶着龙熙国第一美人的名头就够了,军队里全部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这种画片只要看一眼就会腿脚发软。 再有,假如这件事传回箬安,陛下知道的话,不管是因为流言愤怒,还是因为他被他的前未婚妻散布了他被绿了的谣言暴怒,这暴怒会不会迁怒,薛翀的心里甚是担忧。 好恶毒的女人! 欺人太甚! 凤冥国咸平四年,二月初一,惠清岭地带,龙熙国主将薛翀在紧闭城门两个月后,于清晨打开城门,率兵先一步对凤冥国军队发起了猛攻。 消息传到瀚京,晨光正在处理迁移川池郡百姓的事情。 “殿下神机妙算,龙熙国那只暴躁的‘野山猪’还真的开城门应战了!”高池柳一脸兴奋地说。 “什么神机妙算?”晨光嗤笑了一声。 这一招她自己都觉得有点猥琐,不过她也知道,薛翀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虽说骨子里的暴躁还在,但亦学会了收敛,对付这样的他,除了狠踩他的软肋,没有别的办法。凤冥国军队无法进行消耗战,薛翀唯一的软肋就是白婉凝,为了白婉凝他势必出战,她只能在白婉凝的事上狠踩他一脚,再碾一碾。 “我军势头正盛,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就能打进十璞峰,等过了十璞峰,就可以直逼箬安城了!”高池柳振奋地说。 他十分欢喜,作为原凤冥国为数不多的将军之一,即使这一次他只是作为后援镇守瀚京,可知道凤冥国军队的胜利走向他还是很高兴。从蜗居大漠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凤冥国到今天居然敢独立进攻曾是三大国之一的龙熙国,这样的蜕变让他感慨又欣喜。 晨光笑笑,没有说话。 薛翀被激怒开了城门迎战,这只是第一步,战场上拼的是真刀真枪,像激怒对方将领这种事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真正比拼的还是军力,小伎俩是扭转不了战局的,真正要看的还是凤冥国军队的战力。 晨光抿了抿嘴唇。 她倾尽全国的财力打造出来的精锐军队虎狼之师,真正的实力到底如何呢? …… 阳春三月,鸟语花香。 “殿下!殿下!” 拂晓宫,司八像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从外面冲进来,欢天喜地。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兵,那小兵在进来之后,同样满脸欢喜地跪下来,因为过于激动,在高声报告时破了音: “启禀殿下,惠清岭大捷!司浅大人率军占领凉城,龙熙国军队被迫退走三百里,驻扎吕城,如今司浅大人已经领兵扎在吕城下了!” 此话一出,整个拂晓宫都沸腾起来。 正在议事的大臣们喜出望外,满脸堆笑,纷纷道贺道: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晨光莞尔一笑。 从表面上看去,好像她对战事信心满满,惠清岭大捷是在她的预料之中的,实际上她是松了一口气。 赢了呢…… 龙熙国。 在龙熙国军队于苍丘国境内与苍丘国军队对峙岐江僵持不下的时候,沈润收到了从边关送来的龙熙国军队战败撤退被凤冥国占领了凉城的军报。 此时的沈润再也压制不下去内心的怒火,罕见地将军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面冷如霜。 众臣纷纷跪下,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夏青禾踟蹰了一下,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劝慰道: “陛下息怒,凤冥国军队只是侥幸而已,一个从沙漠里出来的蛮荒小国,军费都筹不齐,练兵都找不到场所,这样的小国出来的军队又怎么会是我龙熙国熊罴之旅的对手,臣相信薛二将军一定会打退敌军收复失地的!” 沈润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就差骂他“你相信有个屁用”。 “蛮荒小国,筹不齐军费找不到练兵的场所,对这样的军队都赢不了,还有脸说自己是‘熊罴之旅’?” 夏青禾噎了一下,不敢再言。 沈润沉着脸,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这样的他是极其罕见的,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 第六百零九章 失利 破旧的宫殿,处处透着湿冷的阴气。 一座佛龛,上面的金身已经斑驳。 白婉凝跪在破旧的蒲团上,虔诚地对着佛像祈愿。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老旧衣裙,朴素的装扮却掩盖不住她的美貌。她比以往憔悴了许多,肤色泛青,眼底发黑,但她看上去比在冷宫外面那会儿平静了许多。 “夫人,饭来了,用膳吧。”侍女小凡胳膊上挎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说。 她是唯一一个跟着主人进了冷宫的侍女,其他人都不愿意跟,只有她自愿跟进来了。冷宫里又湿又冷,吃穿都很朴素,好在外面的人没有欺负克扣她们,在冷宫里久了,她反而觉得现在的日子比在冷宫外面时清净许多,至少主人不再日日夜夜歇斯底里,笃信神佛之后,主人的好胜之心也比之前淡了不少,人也平静了许多。 白婉凝睁开眼睛,深深地望了一眼佛龛上的佛像,在小凡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粗木桌子前坐下。 菜色简单,还不如稍微富裕一点的农家每日用的菜肴,不过白婉凝已经习惯了。 现在的她算不上心如死灰,但她也不会再去想起谋求复宠的念头,她的心一直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混沌不清。 “对了,夫人,”白婉凝已经被削了封号贬为庶人,小凡不能再唤她“贵妃”,只能改口称呼“夫人”,“奴婢刚刚去门口取饭时,听门口的小太监两个人在那里嘀咕,说凤冥国的军队打进来了,已经破了惠清岭,正在和薛二将军争抢吕城。薛二将军战败退守令陛下龙颜大怒,今天早朝将夏大人狠狠地说了一顿。” 白婉凝皱了皱眉,停下筷子道:“你是说,凤冥国军队破了惠清岭,龙熙国这边领兵的是薛二将军?” “是。”小凡点点头。 “你是说,凤冥国的凤主下令攻打龙熙国?”白婉凝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小凡对她这么追问有些不解,眼里写着迷糊:“凤冥国军队打进来,这必然是凤主下令的,凤主不下令,凤冥国军队也不会有动作啊。” 白婉凝雪白的脸阴沉下来,咬着牙怒道:“那个贱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要和陛下争夺龙熙国,真是下贱!陛下对她那样痴心,她却反咬了陛下一口!我早就提醒过陛下,那样的女人碰不得,陛下不肯听我的还以为我是嫉妒她,这一回他终于知道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了!” 小凡因为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手足无措,讪讪地站在一旁,垂着头不敢言语。 “她赢了?”过了一会儿,白婉凝冷冷地问。 小凡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连忙回答:“听说破了惠清岭直逼吕城,这样说的话应该是赢了吧。” “哼,算她运气好,可她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一条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沙虫也敢在中土上肆意妄为,陛下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 “可是奴婢听说,凤冥国的军队似乎很厉害,当年凤冥国军队打下了南越和北越,也不是一支弱气的军队。”小凡忍不住小声道。 白婉凝冷冷地看着她,眸光如刀。 “陛下一定会赢的!”白婉凝一字一顿地强调道。 小凡被她这样的目光吓得头皮发麻,慌忙回话: “夫人说的对,陛下一定会赢的,凤冥国早晚会被陛下派去的军队踏平!” 白婉凝这才满意,弯着嘴角,不屑地哼了一声,拿起碗筷,继续进食。 …… 薛府。 沈卿懿担忧上前线的丈夫还没有担忧完,下朝后,公爹又垂头丧气地带回来小叔战败退兵的消息。 一时间,薛府内外愁云密布。 沈卿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发了一会呆,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压在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有任何铺垫地,兄嫂兵戎相见。 在最初,哥哥下令攻打凤冥国时她就竭力反对,可后来,嫂嫂不仅没有陷入困境,反而由被动变为主动,反过来攻打龙熙国。 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 沈卿懿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战争,两个人好好地在一块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明明一直都是和和美美的啊。 沈卿懿想不通,她想不通哥哥的想法,更无法理解嫂嫂的心思。 他们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 吕城。 薛翀剑眉紧拧。 惠清岭一战,他总算见识到了凤冥国的战力,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真真正正的虎狼之师,这绝不是夸张之言,在最后一战时,凤冥国军队一改往日的闲散,在用尽全力的时候,那些人一个个如虎如狼,仿佛不知疼痛一样,不停歇地往前冲。 威猛凶悍的气势就连薛翀都有点意外,他们不像是人,就像是一群从原始的野林里突然狂躁奔出的野兽,所有的杀戮只凭身体里的兽性。 而龙熙国的军队,他们都是人,爹生娘养普通的一群人。 凤冥国养的军队和他们主子一样,一进入战斗状态就开启了靠野性战斗的模式,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惠清岭一战的失利让薛翀咬牙切齿,尤其是龙熙国军队到最后居然被凤冥国军队聚在一块时散发出的强大又凶悍的气势给惊呆了,惊呆了足有三息的工夫,这是薛翀不能忍的。 在惠清岭时他被怒火冲昏了头,再加上凤冥国军队每天用散布的那些谣言作为故事日夜叫骂,他在迎战时只顾发动猛攻。他想用猛攻将凤冥国军队打个落花流水,却没想到凤冥国的军队居然拥有着战力,还敢和他们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对抗。 在七国时,龙熙国的军力排位第三,仅次于赤阳国和苍丘国,之后几年随着发展渐渐有和苍丘国比肩的趋势,这也是那段时日为什么龙熙国和苍丘国总会发生摩擦。 这样强大的龙熙国,他的军队怎么可能会败给一个蛮荒小国! 第六百十章 交战 春季并不是一个适合战争的季节,青壮年都去打仗了,春耕的劳力减少,粮食的产量也会跟着减少,可现在各国都杀红了眼,不可能半途撤退。 在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场上,奇迹般的,赤阳国的军队居然被打出了雁云国领土,两军对峙在雁云国的边境线上。这听起来似乎能够说明以‘军力强大’闻名大陆的赤阳国终于衰退了,被终年屈居第二位的苍丘国给超越了去。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恐怕连赤阳国本身都没有预料到。 “战场上的主力并非是苍丘国的主力军队,而是一群黑衣人,穿着黑色铠甲蒙着面的黑衣军团,据亲眼目睹的人说,那些人就像骷髅一样,乌压压的一大片,只是看着就觉得可怕。”罗宋站在拂晓宫里,对着晨光绘声绘色地汇报,本来是真实事件,被他声情并茂地一演绎,简直像一则怪谈故事。 晨光半天没有言语。 苍丘国和赤阳国的事她说不上太在意,他们一时半会也打不着她,任他们狗咬狗,最后斗到全灭她才爽快。对于晏樱率领苍丘国军队占据了战争优势这件事晨光说不上意外,在晏樱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就算哪天他自己变成了半人半兽她也只会点点头再浅淡地评论一句“原来如此”。 她唯一遗憾的是,赤阳国的军队居然没把他弄死,真是一群废物! 比起苍丘国和赤阳国的战争,晨光更关心的是凤冥国和龙熙国的战争,这才是跟她息息相关的,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被龙熙国灭国,到时候不管是被小润关起来做个好看的玩物,还是刚烈一点在凤凰宫里自焚,都不是什么好下场,听起来就很悲哀。不管是风水轮流转被自己玩过的男人玩,还是装腔作势与国共存亡,哪一个都不够潇洒霸气,她要的是赢! 春耕时没人种地,她只能下旨鼓励国内的母亲、妻子、女儿为了在战场上的儿子、丈夫、父亲不会因粮草担忧,积极投入到耕种里。 下发的公告是罗宋写的,罗宋在公告上写得极具感染力,把龙熙国称为“意图抢夺我国领土的强盗”,称凤冥国攻打龙熙国是一场正义之战,是保卫国家领土的保卫战,所有上战场的人都是保护国家、保护家园、保护凤冥人的英雄,每一个凤冥人都该为这些英雄感到光荣骄傲。 晨光自问没罗宋那么会煽动百姓,虽然她的确是为了让战争看起来正义一点让百姓们更容易接受才在龙熙国先进攻之后才发起猛攻的,但实际上,她只是想要龙熙国的国土,从她去龙熙国和亲之前她就计划着要拿下龙熙国了。 现在的凤冥国等于是倾巢出动,所有青壮年都在前线打仗,留守家园的只剩下老幼妇孺。 这代价确实大了一点,可晨光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一旦拿下历史悠久的龙熙国,凤冥国就不再是现在的凤冥国了,不是沙漠小国、戈壁强盗国和赤阳的走狗国组成的贫瘠之国,等到拿下了龙熙国,任谁都不会再敢说凤冥国是一个蛮荒小国。 由于下发了鼓励的公文,晨光必须要以身作则起表率作用,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要带领瀚京的贵妇们去瀚京周边的田地里插秧。等她做过了样子,消息就会传到各地的官夫人圈子,那些官夫人也会跟着做出样子,很快,这样的风气就会扩散到全国各地,百姓们浮躁的心情会因为有人带领渐渐安定下来。 在国内留守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给前方战场提供供给,以及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战报传来。 每一次胜利的战报都会张贴到全国各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欢呼起来。 …… 吕城。 黄昏时。 凤冥国的兵营里。 伙头兵正在闷头吹火,加米烧饭,米饭的香味飘在兵营上空,慰藉着人们紧绷的心。 帅帐里。 嫦曦负着手,正在看吕城及周边城镇山林的沙盘,司浅坐在一边,用软绸擦拭着宝剑。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鼓声大作,士兵的高声吵嚷声传来: “来了!龙熙国的兵打过来了!” 司浅停止擦拭宝剑,他慢条斯理地将擦剑的软绸收好,才站起来,握着剑出去了。 嫦曦目送他离去,回头,继续望着沙盘。他只是监军,以及仅次于雁云帝的大金主,战事他是不参与的。 司浅走出帅帐,刚好路过雷豹和李勇身边,这两人蹲在帐篷边上,端着大海碗,刚吃了两口饭就听见龙熙国的兵打过来了,气得雷豹一摔筷子,怒骂道: “奶奶的,老子刚吃上饭,就不能等老子吃了饭再来!这么急着送死吗!” 司浅路过他身边时雷豹正在叫嚷,司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离开了。只一眼就让虎背熊腰的雷豹噤了声,老老实实地把筷子捡起来,把饭碗收好了。 李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说:“司浅大人哪儿都好,就是眼神吓人,我都不敢跟他的眼神对上,那眼神像毒蛇一样,让人心里发毛,明明长得又瘦又小一拎就能拎起来。” “你敢拎他?还不等你拎他,他就会拆了你的骨头!”雷豹说着,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拎起千斤重的大刀,眼神里闪烁着兴奋,泛着微微猩红,“龙熙国的小崽子们,又给老子来送人头了,看老子不把你们这帮小崽子全砍喽!” 不到一刻钟,全军集结,向前方进发。 从惠清岭到十璞峰这一带山地颇多,路途难走,等到过了十璞峰,道路基本上都是平的,那个时候前进会变得容易一些。 可崎岖的山地还是要打。 薛翀亲自率军进了山林,破了早前凤冥国在树林里布下的埋伏,气势汹汹地向凤冥国的驻营地攻打来。 双方展开林间战,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厮杀不断,血染黄土,长枪刺穿喉咙,马蹄碾过尸身。 凤冥国的士兵没有龙熙国的士兵人数多,但凤冥国的士兵就像野人一样,凶烈残忍,手段血腥。 龙熙国士兵是在文明的国度里长大的,敌军一群嗜血狂魔出乎他们的意料,跟一群野人面对面地拼起来,渐渐的,龙熙国士兵心生胆怯,到最后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第六百十一章 埋伏 薛翀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战况,感觉到龙熙国军队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他微微蹙起了眉。 他很奇怪,凤冥国的军队到底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平常跟普通人没有两样,一打起仗来却又凶又狠,如虎似狼,只是看着就有点胆寒。 还有一队人在乱战中上蹿下跳,庞大的身躯却灵活得像猴子一样,没每杀掉一个人就笑声如洪钟,那笑声简直诡异。 战局越来越不利,归根究底,这是战力的差距,两军的训练手法不一样,凤冥国的军队跟他们的凤主一样野蛮又凶残。 薛翀的面色阴沉下来。 凤冥国的士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已经将龙熙国的军队给冲散了。 “撤!”薛翀咬着牙,不甘地下了命令。 底下人连忙鸣锣,下令撤兵。 薛翀隔着成千上万的军队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司浅,调转马头,撤退。 后面的龙熙国士兵收到命令,奋力从打斗中脱身,屁滚尿流地追着他们的将军撤退了。 凤冥国的士兵见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司浅率兵追赶。 前方的龙熙国士兵在奔逃的过程中狼狈又滑稽,丢盔弃甲,速度飞快,只恨爹妈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在追到一半时,司浅突然觉得不对劲,再往前就不是他们的地盘了,而是属于吕城的地界。 他猛地勒住马,停下来,抬起手,示意军队停止前进追赶。 柳东愣了一下,疑惑地问:“司浅大人,不追了吗,这可是个好机会。” 司浅凝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沉吟片刻,淡声道: “前面恐怕有诈,穷寇莫追。” 柳东将信将疑。 这个时候,司浅回头,在身后的士兵脸上扫了一眼,突然沉声问: “雷豹和李勇呢?” 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开口,回答说:“回大人,雷将军和李将军刚刚去追龙熙国的陈副将一伙了,那伙人撤退时慌乱往北边去了,雷将军和李将军见了,带人追了过去。” 司浅皱了皱眉。 这里是龙熙国的国土,他可不信薛翀从凉城撤退后没有观察周围的地形就在吕城扎下了,熟悉地形的龙熙国军队在撤退时会慌乱跑错方向才有鬼! “糟了!”他说,调转马头,向北部的密林奔驰去。 …… 北部密林。 雷豹和李勇带着烈焰城的一众旧部追赶着陈天率领的一小拨败军。 “小崽子们,哪里逃,看你爷爷的大刀!”雷豹畅意地大笑着,手起刀落,刀刀收割头颅,头颅从脖子上落地,滚到旁边的草丛里。 龙熙国军队吓得慌不择路,一边哇哇呀呀地乱叫,一边丢下头盔,摘去铠甲,扔掉兵器,减轻身体的重量,拔腿狂奔,到最后都开始解鞍放马了。 雷豹和李勇看着龙熙国军队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同时,敌军丢下来的辎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的心里都记挂着凤冥国军队没银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没有粮草装备了,现在现成的辎重就在眼前,不拿白不拿。 于是雷豹和李勇带着部下们,对方一路丢,他们一路捡,正捡得不亦乐乎,心花怒放的时候,背后,树林里发出响亮的摩擦声,无数的刀剑反射出阳光,耀花人眼。 在他们的后方,上万名龙熙国士兵犹如天降,突然出现,截住了他们的退路。 不一会儿,前方,陈天带领先前逃跑的龙熙国败军堵住了他们的前路。 前后路均遭到堵截,即使傻子也能明白现在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他们中了埋伏! 陈天得意洋洋,表情畅快又惬意。 “杀!”他高喝一声。 龙熙国的士兵们举起长刀,汹涌而来。 “奶奶的!”雷豹忍不住骂了一句。 …… 新的战报送到瀚京。 晨光单手托腮,盯着战报看了半天,不知该作何评价,憋了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穷啊!” …… 林中一战,因为雷豹和李勇中了龙熙国的埋伏,凤冥国军队折了不少人,幸好有司浅及时领兵破了埋伏,轻挫了龙熙国的军队,缴获了不少武器装备,才没让龙熙国占去大便宜。 雷豹和李勇因为冲动无脑,各挨了三十军棍,正俯趴在床上“哎呦”的时候,司八姑娘突然出现,带来了殿下的一句话: “殿下说,你们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了,还改不了做马匪时的习气,贪起财来就什么都忘了,冲动无脑,我都替你们丢人!” 司八姑娘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走了。 殿下巴巴地派司八姑娘过来骂他一顿,雷豹惭愧之余,还有点受宠若惊。 司浅已经明白了,薛翀设下埋伏网住了雷豹一伙人只是顺带着的,薛翀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网住他,假如他再带兵往前追赶,只怕前方有一个更大的陷阱等着他,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了,没有再往前去,没有中薛翀的计。 薛翀的确给司浅设下了一个大陷阱,令他遗憾的是,司浅及时勒住了马,没有中计上钩。 “真狡猾!”他冷笑了一声。 “将军稍安勿躁,虽然主帅没有中计,可中计的那伙也让凤冥国折了不少人。” 薛翀哼了一声。 在司浅领援军出现的时候,陈天就带人撤退了,他跑得倒是快。 “中计的那伙人,你说他们原来都是烈焰城的马匪?” “是,军中有跟着陛下参与烈焰城战斗的人说,凤冥国军队里有四个原来是烈焰城城主座下的四将军。” “当初是陛下帮她攻下了烈焰城,打下来之后她却将烈焰城的人都收了用来攻打龙熙国,还将烈焰城的财物分去一半现在变成了攻打龙熙国用的钱粮,忘恩负义,真是一个贱人!”薛翀阴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 陈天垂着头,从不掺杂个人喜恶的旁观者角度,凤冥国和龙熙国的战争原本就是龙熙国对凤冥国产生了觊觎之心,龙熙国攻打凤冥国未遂,反而被凤冥国攻进来了。 可这种话陈天不敢说,事关本国陛下和凤冥国的凤主殿下,他将嘴巴闭得紧紧的。 第六百十二章 改良 司八并不只是过来替晨光带话骂雷豹一句的。 三日后,后方的队伍到了,先前二十辆大车,上面连口箱子都没有放,就是马匹拉了一个四面安了围挡的大车。 马车进了兵营,在空旷处停下,几个士兵上车,将最外面的木头围挡拉下来,抬起车箱的一头往外倒。只听哗啦啦一阵刺耳的响声,许许多多用树叶包裹着箭头的箭被倒在地上。二十辆大车堆起来二十堆,将原来的空地占得满满的。 “听说龙熙国军队的弓箭手很厉害,这是殿下给你们的。”司八笑着说,“殿下可费了好大的劲儿,人手不够,要不是殿下还要守着瀚京,她就亲自带人去了。” 嫦曦将地上的箭拾起来一根,去了包裹箭头的树叶,乌黑的箭头,在阳光下泛着碧绿的幽光,散发着一股苦涩微辛的味道。 “见血封喉。”嫦曦笑吟吟地道,“这玩意儿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凤冥国的土地上有一处湿地,里面生长着一种毒木,只要进入血液就会令人毙命,故名“见血封喉“,比中土国家常在箭上涂抹的草乌头更厉害。也因为毒发得太厉害,令人闻风丧胆,原来凤冥国人无人敢接近那片湿地,把那里当成禁地,其实这只是走血液的毒物。不过也因为人们对湿地的畏惧,从这处湿地再向前进,穿过毒木林,便是圣子山地下城。 “取毒汁不易,殿下说了,让你们省着点用,不然后面供应不上。还有,好好派人守着,别让人畜接近,更别让龙熙国的人抢了去,便宜了他们。” “你回去转告殿下,就说我一定会把这每一根箭都当做是殿下一般珍惜的。”嫦曦含着笑道。 司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替殿下回一句,嫦曦大人不必如此。” 嫦曦用不甘心的调子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沉重的隆隆声,声音巨大,把人吓了一大跳。在场的士兵们诧然地循声望去,远处数匹骏马配合着人力,运送来了一座座三角塔似的大物,细数之下,共有十二个。 这些巨物被停在凤冥国的军营里,引来了许多人好奇惊叹。 巨物下面装有轮子,从外观上看,有知道的认出了这应该是攻城常用的投石机,但这个大家伙却比常用的投石机巨大。砲梢在木架上,一端用绳索拴着能容纳石弹的“勺子”,另外一端系了许多绳索让人力拉拽,可以将石弹抛出。一般的砲梢只有两三个,大型投石机最多用的人力也就十来个人,可今天送来的投石机却是巨型投石机,一个架子上装了七个砲梢,容纳石弹的是柔软弹性的皮弹套,七个砲梢上系了许多绳子,看那些绳子的数量,目测可以使用上百人的人力。 凤冥国的士兵们眼巴巴地看着十二个“庞然大物”被推进兵营,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们是见过龙熙国的投石机的,龙熙国的投石机比这个小很多,而且也没这么多砲梢。 司浅和嫦曦亦感到意外,同样目露惊诧。 七个砲梢,需要上百人的人力,这说明新改造出来的投石机射程更远,不必担心因为太靠近敌方的射程致使投石机被敌军轻易地破坏,且这种投石机可以容纳的石弹更庞大,威力巨大,破坏性强。 “从龙熙国把投石机的图样带出来都快十年了,年初才全做出来,殿下试过了,威力强大,可以使用。”司八略带着得意,喜气洋洋地说,“这可是我们凤冥国人的智慧,虽然我们以前只会做农具,可真用了心军器只是小意思,凤冥人能在那鸟不拉屎的沙漠里存活了上百年还没绝种,这正说明了凤冥人很强大!” 嫦曦噗地笑出来。 司浅一言未发,他走到投石机前,伸出手,缓缓地摸了摸光滑的木架。 他记得这个东西,但也快忘了,因为都十年了。 凤冥国是没有投石机这种东西的,因为在殿下以前,凤冥国一直无仗可打,直到殿下越权理政后,她才以廉王的名义成立了军器衙门。那时候只是小打小闹,凤冥人只会在农具上动脑筋好让自己吃饱,军器他们压根就没见过,打架的时候除了赤膊上阵,也就是徒手扔扔石头,用土迷对方的眼睛。于是便有了后来,殿下去龙熙国和亲的时候,想方设法窃取龙熙国的军器图样。 收获最大的一次,是殿下计划着要离开龙熙国的时候,也不知道那时候还是容王的龙熙帝哪根筋不对了,本来他一直都对殿下很防备,可就在那次,原本他二人要出游,军中临时有事需要容王去处理,殿下趁机说想要跟他一块去,容王答应了。也就是那次,正赶上兵营里正在演兵,殿下派司十悄悄潜入,暗中记住龙熙国主要军器的样式,回去以后照原样画了出来,其中就有投石机。 但只有图样是不够的,将别人已有的军器复制出来没有意义,军器这种东西只有比对方更强大才能压制住敌人,如果是和对方一样的,根本就占不了优势,反而敌方长年累月地使用,经验肯定比他们这些后复制出来的人多,使用起来会更加灵活好用。 于是,当年殿下给军器坊下的命令是,不要复制,要改良,要改得比龙熙国的投石机更厉害,威力巨大。 这的确为难了那些只会做农具取巧的老人,军器坊的老人们在接下命令之后,一钻研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不过好在总算是做出来了,也正好用在了和龙熙国的战场上,当年费了那么多心思,就是为了今天这一仗。 最后的两辆马车拉来了几口大箱子,因为近处没有地方停,只好停在了远处。 司八先走过去。 司浅和嫦曦跟着走过去。 已经有几个小兵跳上车,将车上的木头箱子搬下来。 司八见他们粗手粗脚的,急忙嘱咐:“你们小心点放,这些要是爆了,你们全升天,不是里边的东西让你们升天,殿下也会让你们升天!” 第六百十三章 沉默着离开 小兵们忙不迭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将大箱子放下来,打开箱盖,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司浅和嫦曦愣了一下。 嫦曦从箱子里取出一只中等大小的药包,摸了摸外面的引线,问司八: “这不是黑药么,就这么一点?”黑药即火药包,因为里面的粉末是黑色的,如药末一样,嫦曦一直称为“黑药”。 “这已经够多了,殿下说了,这些黑药威力不大,攻城肯定是不行了,这里到处山,正好给你们炸炸石头,扔扔石砲吧。这炸不动太硬的石头,你们看着点炸,别浪费了。” “从苍丘国来的那小子就那么没用吗?”嫦曦捻着药包上的引线,狐疑地问。 “那小子只是个包药的,包的是什么药他根本不知道,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努力了,要不是看在他努力配药废寝忘食的份上,殿下早就把他砍了。现在火器房已经关停了,因为硫磺没了,嫦曦大人这些年从各国偷运回来的硫磺全部使完了,国内供不上硫磺,火器房只能停工。殿下说,好在龙熙国的硫磺矿也不多,一般都用在矿上和烟花上,用在打仗上有限,你们也不用太慌张。” “我没有慌张。”嫦曦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本大人费劲千辛万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各国偷运回来的硫磺居然被苍丘国那个小贼给用光了,那小贼还没给我做出个结果来,殿下没砍他,我倒是想摘了他的脑袋!” “嫦曦大人消消火,火器房还全指着那个小贼,那小贼虽只知道包药什么都不懂,可他的鼻子灵,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司八略带嫌弃地说。 “那正好摘下来。”嫦曦平着脸,阴恻恻地道。 司八嘿嘿一笑,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既然东西都送到了,我就先回了,殿下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走之前我见一见司九,司九呢?” “她在营帐里。”嫦曦回答说,见司八转身要去寻司九,又补充了句,语气平静,不悲不喜,“她最近时常嗜睡,你去看看,说不定还没醒。” 司八原本已经开始转动的脚腕停了下来,望向嫦曦,唇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在僵硬过后,她仍是噙着浅浅的笑,转身去了。 嫦曦从她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低头望着手里的黑药包,若有所思,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司八步速飞快,一路打听着,风风火火地来到司九的营帐前,掀开帐帘,走进去。 司九的帐篷在帅帐旁边,很小的一座帐篷,帐篷里只有一张小床。司八进去的时候,司九真的如嫦曦所说,正和衣睡着。 司八心脏微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走到司九的床前,探出头去望她的脸。 司九即使睡着,长长的头发仍旧遮盖住半边脸,她闭着一只眼睛,呼吸沉匀,明明是在睡梦中,可她的皮肤仍旧和平常一样苍白发青,死人般的僵硬,一点红润的色泽都没有。 就在这时,司九突然睁开一只眼睛,霍地坐起来。 司八被她吓了一跳,司九骤然苏醒的画面还是很有冲击性的。 司九坐起来,定了定神,望向身旁,发现是司八站在床边,惊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惊慌失措地问: “你怎么来了?殿下怎么了?” 用的是惊慌失措的语气,可是那张脸永远是一副带着白脸女鬼面具般的僵硬,微颤的语气配上僵硬的脸,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搭调。 “殿下没怎么,我是来替殿下送兵器的。”司八从旁边拖过来一个小木墩,坐下,笑嘻嘻地回答,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司九定了定神,在脑海中过滤着司八的回答,过了几遍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司八小口啜着茶汤,噙着笑问。 “没有。”司九低声回答,因为降了情绪,她的嗓音又变成了和往日一样的暗哑,“既然殿下是派你来送军器的,你都送来了,还不赶快回去,这边龙熙国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到时候路堵住了,你想走都不好走,殿下还等着你回去复命。” “我是奉殿下之命过来看一看你怎么样了。”司八理直气壮地道。 司九微怔,狐疑地问:“殿下吩咐你的?” “没有。殿下你还不知道,平常像块甜糕一样软软的甜甜的,可真遇到事,有些平常说惯了的话反而不会说了,我回去要是不提一嘴你平安无事,她又该不高兴了,我可不想看她不高兴。”司八扭动着因为长时间赶路变得酸涩的肩膀,用无奈的语气说,抬眸,在司九手中没有刻完的小蜡人上瞥了一眼。 司九不再追问,她感觉到司八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将小蜡人收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走?” “喝完这杯茶就走。”司八抬了抬茶杯,回答。 司九便沉默下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都走近了,若是往常你早就醒了?”司八用谈天的语气随口问了一句。 司九的眼睛盯着别处,她很少与人对视,沉默片刻,她低声回答: “我连着几日睡不着,正好困了,就睡熟了一点。” “是么。”司八握着茶杯,瞥了她一眼,没再言语。 司九是个不善谈的人,即使是司八这样一天不讲话就会舌头痒的人到了她的面前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 在沉默的气氛里,司八喝光了一杯茶,她站起身,要回去。 “对了。”司九突然想起来,从床脚掏出一个小包袱,塞进司八手里,“你帮我带给殿下。” 司八一愣,低头看,小包袱里是两个小猫形状的蜡烛,看两只猫又肥又蠢的形态,大概是以大猫作为原型。 “你回去的时候带给殿下不就好了。”司八说。 司九不说话,只是将包袱往她怀里推了推。 司八的面色终于正经起来,她垂着眼帘,将司八推给她的包袱收下了。这一次她没再笑嘻嘻的,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司九一眼。 只是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 接着,司八转身,带着司九的小包袱出去了。 第六百十四章 被迫撤退 吕城。 今日的薛翀一反常态,对紧迫的战事不再上心,只坐在书房里喝茶。因为他一直是紧张急躁的,冷不丁变得平静了,底下的人反而不适应,众将士惴惴不安,人心惶惶。 薛家门下的谋士许之坐不住了,特地过来面见,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今日可还出战?” 薛翀哼笑了一声,淡道:“你急什么?” 许之愣了一下。 薛翀不再说话,也不理睬他。 许之等了半天,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能再问的,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 许之刚走,陈天进来了,含着笑,悄声对薛翀说: “将军,人已安排好,今晚上,凤冥国那帮子野人可有得受了!” 薛翀笑了一声。 …… 夜半时分。 嫦曦正在放置兵器的空地上看士兵们仔细清点兵器数量。 就在这时,骤然看见,远处存放粮草的大营轰地燃起大火,眨眼间,火舌窜得老高,似乎连夜空都被吞噬掉了。烈焰熊熊,如火红的怪兽一样,肆无忌惮地扩张着爪牙,狰狞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 正夜巡的士兵们被这突然的大火惊呆了,紧接着,营地上开始人仰马翻,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所有人都在高声嚷嚷: “着火了!粮草着火了!快灭火!快灭火呀!” 嫦曦心脏一沉,凝眉望着粮草大营上空的烈火。这么大的火,能救下来多少粮草。凤冥国为战事准备的粮草堪堪够用,这么一把火烧下去,凤冥国无疑会陷入困境。 “大人!”部下司南皱起眉,轻唤了一声,粮草大营被人偷袭,这在凤冥国军队的意料之外,强烈的紧张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司南!”嫦曦直直地盯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开口,嗓音比平常低沉了许多,语气却如往常一样平静,他缓缓地命令,“带人将今天送来的所有军器、还有攻城用的武器,全部带上,看情形往后撤,再不妙,直接撤回凉城里,千万别落进龙熙人的手里!” 司南凝眉,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战鼓声雷动,伴随着响亮的喊杀声,龙熙国军队夜袭凤冥国大营! “撤!”嫦曦高喝了一句,向反方向狂奔。 司南急忙命令士兵搬运军器向后方撤退。 嫦曦一路向大营入口飞奔,在他奔跑的时候,龙熙国的军队已经如潮水一样开始往大营中涌,先锋军士气高涨,手持长矛长枪,见人就挑,两侧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在黑夜里似一簇簇地狱里的鬼火,射中营帐时,营帐一点就着,射中人,人同样燃烧起来。整座营地四处起火,浓烟滚滚,几乎被火光覆盖,映得人脸通红。 凤冥国军队因为龙熙国军队出人意料的突袭以及兵营里燃起大火,军心大乱,许多人在措手不及间被杀死,或者被火烧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嫦曦面沉如水,抽出腰间的青花蟒纹鞭,躲避火箭,结果了几个一拥而上的龙熙国兵。足跟落地时,隔着一道火,他看见了对面的司浅手起剑落,面冷如霜,烈火熊熊,映红了他的铠甲。 二人隔着大火对视了一眼。 白日里还因为突然送来的新型武器欢喜,到了晚上就乐极生悲了。 烧了凤冥国粮草又趁乱突袭的龙熙国军队,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咸平四年四月末,因为龙熙国军队的夜袭,凤冥国军队在毫无防备下损失惨重,被迫退兵,一路被薛翀率领的军队打回到凉城。 司浅关闭城门领兵据守凉城。 入城后清点损失,一场突袭战死伤两万人,粮草全部被烧毁,一点没剩。 虽说凤冥国军队的粮草是一段一段地运送,不会将粮草全部储存在最前线的大营里,可前线储存的粮草也不是小数目。被龙熙国军队烧毁后,原本精打细算、将将巴巴够用的粮草已经不够他们完全攻下龙熙国了,这还是算上了能够在龙熙国境内搜集到的粮草数量,尚没有计算龙熙国军队亦在募集粮草会造成地方粮食不足的情况。 对战争双方而言,攻城的一方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攻城的一方决定战争是否能结束,攻下城池胜利结束,或者撤退,守城的一方也不会开城门去追赶。而守城,的一方想要结束战争,只能打败攻城的一方,或者等对方撤退。 也就是说,原本占据战争优势的凤冥国军队因为夜袭失了优势,现在的优势在龙熙国军队那一边。 龙熙国军队大营。 薛翀大笑出声。 众将军、谋士各种奉承,有说他“英明威武”的,有说他“雄才伟略”的,还有更扯说他是“当世豪杰”。 薛翀很快意,因为他打退了凤冥国人,终于教训了那帮野人,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凤冥国不是龙熙国地大物博,凤冥国穷酸得紧,这一回烧了他们那么多粮草,死困住他们,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撤兵,那个时候他会一路打过去,直打进凤冥国的瀚京。 这场仗打得很圆满,唯一遗憾的是,他的胜利靠的是吕城的建筑。 古城在当年修建的时候,有些不好守卫的城池都会暗中修建有去无回的地道,就为了有敌军兵临城下时,可以做到奇袭。 这是老祖宗的智慧。 …… 司浅出战了几次,都因为不好打,又退了回来。龙熙国军队因为胜了一场,士气大振,锐不可当。 退回到凉城就等于是又进入了惠清岭地带,惠清岭这一片本就不好打,从西向东打,司浅侥幸胜利。现在由他们守城,被龙熙国自东往西打,打的容易,他们守的不容易。 更何况还有粮草问题,粮草被烧毁,已经不够供应军队打进箬安,那么即使打赢了,往前再推进也是没有意义的。粮草不够总会要退,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得越远消耗得越多,军力被消耗掉,一旦半途撤退,龙熙国紧跟着打进凤冥国,那个时候他们连保卫本国的军力都没有,凤冥国会立刻亡国,像龙熙帝希望的那样,那么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进行可笑的垂死挣扎。 给后世留下这种评价,跟跳梁小丑又有什么两样? 第六百十五章 去抢! 凤冥国。 拂晓宫。 司八直接将凤冥国军队在吕城遭遇夜袭被迫退回凉城的消息带回去,报给了晨光。 晨光单手撑着腮,这会儿她十分恼火。为了筹集军粮,凤冥国的粮库几乎空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筹集军粮了,即使有钱,也没有粮食可买。国内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储藏的旧粮,这些是为了应对国内可能会发生的饥荒,一旦这些送出去,凤冥国的百姓就会挨饿,百姓都挨饿了她还去打龙熙国毫无意义,再说也会动摇军心。 她很生气,盯着眼前的瓷杯,很想将它抓起来摔掉,可是转念一想,这是她最喜欢的杯子,摔破了万一没有银子再造新的,那就很凄凉了。 她讪讪地收回目光,直起身子。 顾尧、罗宋、高池柳、张弘等文武臣跪坐在凤案两侧,凝眉沉思。 没有人能想出好主意,现在的凤冥国军队进退两难,进打不过,退回来,龙熙国的军队会跟着进来,到时候只能亡国。 张弘垂着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了只会谄媚赤阳国的南越帝,凤主虽是个女子,但处事还算英明,虽说偶尔性子上来过于凶暴,可不失为是一位明主。原以为跟对了主子,南越人可以从此过上好日子,这好日子才刚冒出一个头,一转眼,又要亡国了吗么?他这到底是什么运气?难道国运跟他犯冲? 晨光双手抱臂,歪着脑袋,闭上眼睛沉思,没见过的人还以为她睡着了。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肩膀都麻了还是没能想出好主意。她皱了皱眉,站起身,走到贴着五国地图的支架前,抱着手臂,歪着头,盯着看。 最开始她并没有看,因为脑袋是空白的,忽然,她抬起眼眸,眸光落在地图上的某一点,手放在地图上,像在丈量尺寸似的。 她一会儿抬眼看了看东南方向苍丘国和赤阳国正在交战的位置,一会儿又看了看南部,如此几个来回,她突然开口,问道: “高池柳,瀚京还剩下多少守军?” 高池柳愣了一下,脱口回答:“回殿下,宫中五千禁卫,宫外守城的守军有一万人,共一万五千人。” 目前的凤冥国只有瀚京还有守军保卫皇都,少量的守军把守要塞,其他军队全部出动去往前线了。 晨光盯着五国地图盘算了片刻,开口,淡声吩咐: “司八,你再去一趟凉城,告诉司浅,撤回两万人,守住凉城三个月。” “是。”司八也不疑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晨光从地图前转过身来,在几个近臣的脸上扫了一眼,道: “张弘,高池柳,准备一下,召集瀚京的一万五千人,等凉城的两万人一道,跟我出战!” 众臣心里一惊。 高池柳不觉站了起来,睁大眼睛,惊诧地问: “殿下,出战往哪里?” 晨光将手放身旁的地图上,重重一拍,众人看她手掌的位置,在她的手指上方,目标直指赤阳国境内的郦城。 张弘经验丰富,又因为原来南越国一直依附于赤阳国存在,他对赤阳国境内的土地很熟悉,尤其是南越国和赤阳国边境相邻的那几个地方。 赤阳国气候适宜,土壤肥沃,雨水充沛,农作物一年四季都可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物产丰富,粮食产量一直位居五国之首,甚至有人说“赤阳国遍地是粮仓”。 晨光手指的郦城距离凤冥国边境快马只需半个月的路程,虽说是小城,却风景秀丽,物产充足,算是一个鱼米之乡。尽管和赤阳国的主要城池没办法比,因为这样的小城太多了,可郦城及其周边对凤冥国来说却无异于是一场及时雨。 “殿下,万万不可!”张弘霍地站起来,凝重着脸,慌忙劝阻,“在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得罪赤阳国!” “为什么不能得罪他?我又不喜欢他。”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张弘一把年纪了,都快被她气笑了,这又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殿下,现在凤冥国陷入困境,危在旦夕,这个时候再得罪赤阳国,一旦赤阳国发兵征讨,到了那个时候,凤冥国就真真气数尽了!” “首先,郦城虽然富有,但只是边陲小城,凤冥国一穷二白,这些年赤阳帝虽然讨厌我,却不曾往边关增兵,还和原来南越帝在世时一样,除了守边境的那些人,往里走真能打仗的没几个。赤阳国的主力军队都在文山岭东边,我只是去抢点粮食,跟山贼干的事没两样,我不攻他要塞,不占他一城一县,抢的又不多,他犯不着在和苍丘国正开战的节骨眼儿上千里迢迢发兵来打我。赤阳国正吃败仗,他分不出精神来理睬我,就算要追究也是在他打赢了以后。 再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凤冥国在和龙熙国打仗,认为凤冥国倾尽一切兵力在龙熙国上,这个时候突袭赤阳国去抢粮更容易,还能速战速决,赤阳国不会有防备的。” “这些只是殿下的推测,赤阳帝小肚鸡肠,现在又在苍丘国那里吃了败仗,这个时候惹怒他,万一他迁怒殿下,真的就千里迢迢发兵过来讨伐……” “这种风险我都担不起我还做什么凤主,干脆你们回家,我回凤凰宫,一起一把火烧了瀚京算了!”晨光打断张弘的话,抛弃了轻轻软软,嗓音冷冽下来,犹如腊月里的寒泉。 她的目光干净,却沉冷,乌漆漆的,像鹰隼一样锐利。 张弘被她这样的目光注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她说那句“这种风险我都担不起我还做什么凤主”时,他突然极想追随她。 高池柳突然跪下来,郑重地说:“臣领命!” 张弘迟疑了片刻,跟着跪下来,回应道:“老臣领命!” “我离京的这段时间,朝务还是由顾尧、罗宋管理,司十留守凤凰宫,宫内的事由她处理。” 司十屈了屈膝,表示领命了。 顾尧和罗宋跪下来,齐声应道:“臣领旨!” 第六百十六章 直逼要塞 咸平四年五月。 凤冥国凤主突然带领三万五千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攻打赤阳国边境,即使是战乱时期,仍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凤冥国的突然袭击让一门心思扑在与苍丘国战事上的赤阳国措手不及。 赤阳国和凤冥国接壤的连山关上,守卫边境的边境军队是这场战事里最大的敌手,因为只要过了连山关,一直到郦城往东的文山岭,都是一些虽富有却比中心地带差得远的边陲小城,从前南越国名为独立国实为赤阳国附属,由于没有能力反抗赤阳国,赤阳国也不设防,这一地带的防守比其他边境松懈许多。 晨光占领南越后,虽然不得赤阳帝喜欢,可一直没有冒犯过赤阳国领土,凤冥国一穷二白,掌权人又是个女人,赤阳帝一直是轻视的,也就没花费精神往文山岭以西增兵。 也就是说,除了连山关的守城兵,一直到文山岭,再没有大的驻军,除了守城的士兵,就只有平常在家种田偶尔才去操练战起时才会进入军队的普通百姓。 连山关的守军因为凤冥国军队正和龙熙国打仗,他们笃定了凤冥国在这时候更不会惹是生非,因此比平常更加懈怠。在司晨带着三万五千人连夜进攻时,整个兵营里的人都在吃酒赌钱玩女人,将军带头开赌局,兵营四周漏洞百出。 在张哲拿刀架在连山关守将的脖子上时,那守将酒意方醒,之前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只管拿着大刀乱挥。 守将感受到脖子上刀刃的冰冷,一个激灵,在看清大步走进营帐里一身纯黑长裙连铠甲都没有穿的司晨时,惊得变了脸色,瞪大眼睛,高声喝叫: “凤冥国凤主!你、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夜袭连山关!你你你、你们想干什么,还想攻打赤阳国不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 他话还没说玩,晨光已经从身旁的雷豹手里取过大刀,一刀将那守将斩成两半。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司晨不悦地说,冷声吩咐道:“所有将官一律杀死,剩下的士兵全部俘虏,让他们运粮回国。” “是!”雷豹兴冲冲地应了一声,到外面响亮地招呼,“兄弟们,将官儿都杀了,剩下的锁起来俘虏了让他们帮咱们运粮,好东西都抢来带回去!” 其中两万人是烈焰城的马匪,时隔许久重干起老本行,每个人都兴致勃勃,一边抢还一边说: “真没想到,有一日殿下做贼头带咱们出来抢,这可比当马匪时刺激多了!” 在凤冥国军队灭了连山关边境军队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向东,所到之处都是杀掉守城官及守将,抢劫各地的官粮库和官银库以及全部官邸,对百姓则秋毫无犯。 这倒不是说司晨有良心,而是动了百姓,一旦激起民怨,赤阳帝极有可能为了平息民怨发兵凤冥国。可打劫官府跟普通百姓没太大关系,官民矛盾,百姓说不定还会暗中叫好。官府是赤阳国的,说白了就是赤阳帝的,只要赤阳帝愿意吃这个哑巴亏,他就不会追究。圣城远在另外一方,那些事不关己的大臣惦记着与苍丘国的战事,也会劝他息事宁人。 短短一个半月,凤冥国的马匪军队抢遍了文山岭以西,并在这之后迅速撤退。 由于负责治理当地的官员全部被杀死,底下人都被凤冥国军队俘虏走,成了凤冥国的运送兵,各城官府一片混乱,平息这些混乱花了很长的时间,等到凤冥国的军队以风速撤走,快到年底的时候才有人把文山岭以西被凤冥国给抢了的军报报到圣城去。 赤阳帝龙颜大怒,他是个要面子的,立刻就要发兵讨伐凤冥国,却被大臣们合力劝阻了。也是晨光运气好,那个时候苍丘国刚好将赤阳国的军队打退出雁云国直逼赤阳国国门,在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宜和凤冥国算账,要算也要等到和苍丘国的战事以后。 赤阳帝憋了一肚子火,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要吃,回到后宫里,正好看见司雪柔正在抚琴。 赤阳帝好久没来了,司雪柔心中欢喜,含着笑迎上前,娇滴滴地请安,被赤阳帝一巴掌扇在地上,指着鼻子怒骂: “你也一样!你跟你那个姐姐都不是好货!一对贱人!” 司雪柔捂住紫胀的脸颊,满腹委屈不敢言,心里想着她怎么可能会跟“那个贱人”一样,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分外可怜,于是泪水涟涟。 凌王府。 窦轩在接到凤冥国军队把边关抢了的消息时,正在王府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听到消息哈哈大笑了半天,突然从温香软玉堆里坐起来,唇角笑意未褪,眼底闪烁起了阴狠和一丝疯狂: “是时候了。” …… 司晨带着从赤阳国境内抢回来的官粮、官银、马匹等回到凤冥国,立刻下令将带有赤阳国标记的官银熔化了重新铸银,又将瀚京守军一万五千人、从凉城回来的两万军以及从赤阳国境内俘虏的一万人汇总编成四万五千人军队,命令这些人押粮草赶赴前线。 张哲对她的这个决定大力反对:“殿下要赤阳国的一万人做先锋替我们冲锋陷阵这可以,但将瀚京守军也派出去这万万不可,那一万五千人是保护殿下安危的,将这最后的皇城军派出去,万一出现变故,殿下遇到危险……” 司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还用人保护?真遇到危险,他们死了我也不会死。” 一句话噎得张哲说不出话来。 次日,四万五千人从瀚京出发,赶赴前线。 此时凤冥国守军死守凉城已有三个月,正狼狈,援军及粮草一到,全城欢呼,待听说凤主亲自带人去赤阳国境内抢了粮草还俘虏了一批人,吃惊又震撼,这件事被当成传奇故事在军中流传了许多年,凤冥国军队因此士气大振。 粮草充足,武器齐全,人也多了起来,军中重新振作,一鼓作气。 咸平四年秋,凤冥国军队终于冲出惠清岭地带,并以雷霆之势攻入吕城,占领后,直逼龙熙国的第一要塞十璞峰! 第六百十七章 又入困境 薛翀心知不能让凤冥国人过十璞峰,一旦过了十璞峰,那就等于是凤冥国人真的侵略进来了。 尽管龙熙国军队拼死抵抗,凤冥国军队却不为所动,眼看着就要过十璞峰,薛翀的心都灰了,就在这个时候,后方突然出现一大波援军,打得凤冥国军队措手不及。 两方都很惊讶。 后援军队鼓角齐鸣,气吞山河,嫦曦见远处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骑着大马手握大刀在队伍里横冲直撞,眨眼间劈死百人,力大如牛,声如洪钟。 “沐业……”他有点惊讶。 援军由沐家父女率领,翻越十璞峰,赶来支援薛翀。 一场激烈的大战,凤冥国十二万军队毫无悬念地败给了龙熙国二十万大军,无奈撤退。 二十万大军镇守十璞峰,如一堵山墙。 十璞峰 安白府。 将军府内。 沐业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板着脸瞪着薛翀,半天,气汹汹地骂了四个字: “废物!蠢货!” 坐在一旁的沐寒皱了皱眉,轻唤道:“父亲。”有阻止的意味。 沐业最听女儿话,也不再作声,只是气哼哼地瞪着薛翀。 薛家很敬重沐家,沐家是百年将门,不像薛家是因为薛翎才渐渐复兴的。沐业本人是龙熙国赫赫有名的猛将,且性情耿直,不怕权贵,跟皇上都敢瞪眼睛,以前常带着他们几个小鬼头玩耍,孩子们虽然怕他,但也很尊敬他。 薛翀在沐业面前,也只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在外人看来,沐业唯一的遗憾就是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但他的女儿沐寒是五国中唯一的女将,论武力论兵法不比男子差。 沐业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沐寒看了薛翀一眼,淡声道:“陛下因为你战败的事震怒,让父亲从岐江调回五万人,又添了五万人,编成援军过来助你,自今日起,父亲为主帅,你从旁辅助吧。” 薛翀默了片刻,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是。”他应了一声。 “徐茂德那小子呢,让徐茂德滚过来!”沐业瞪着一双虎目,中气十足,怒声喝道。 不一会儿,长时间来一直无所事事的徐茂德蹑手蹑脚地滚进来,沐业见他一脸怂样更来气了,劈头盖脸把徐茂德一顿臭骂,连带着薛翀,把他二人骂得狗血淋头。 …… 之后连续几次交战,由于龙熙国军队在沐业的带领下气势太盛,纵使凤冥国军队再勇猛,也讨不到便宜。 沐业此人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司浅与他几次交战,发现他力敌千钧,马背战和近身搏斗区别很大,司浅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沐业也不像薛翀那样急功近利就是要赢,每一次都是见好就收,常常自己打够了就鸣锣收兵回到城内,但又几乎每天都会主动开战,这是打着一点一点将凤冥国军队的战力消耗的念头。 凤冥国军队攻不下安白府,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损失惨重,现在的每一次开战都是在消耗自己的兵力。 龙熙国的援军带来了火炮,用投石机向城下发射比凤冥国自己配置出来的黑药厉害十倍的正宗火药,同样,也会把火药球拴在箭上,点燃引线后用弓箭射出,落地之处炸声一片不说,还会点燃大火。 这是出乎司浅预料的,也是出乎晨光预料的,在晨光的印象里,龙熙国在火器的运用上并不发达。 这也是她大意了,只凭着自己的印象去猜测。 有这些火器在,凤冥国军队很难攻下安白府。 …… 又一场战事后。 沐业摘下头盔,虎虎生风地回到将军府,坐在椅子上喝了两口茶,沉吟片刻,对沐寒笑说: “凤冥国领兵的那个小子,不简单,是个人物,要是他能归顺龙熙国,必有大作为。” “他原是凤主的贴身护卫。” “我知道,以前那会儿在箬安见过他,许久不见,比那时候越发沉稳,要是谁家能得这样的女婿,梦里都会笑醒!”沐业哈哈大笑。 “父亲!他是凤主的人。” 沐业知道女儿不爱听这个,有点扫兴,顿了顿,道: “他若是能为龙熙国所用,可比他呆在凤冥国有前途。晨光那个女娃娃确实厉害,除了你娘,老子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没见过城府这么厉害的,可惜你娘死的早。你这孩子虽然武力不差,可比心眼她能把你卖了。那个女娃娃可惜,但凡她出生在背景厉害一点的国家,不是凤冥国,以她的能耐,绝对是个翻云覆雨的角色,可惜她出生在凤冥国,凤冥国底子太薄了。司浅那小子,要是明白‘良禽择木而栖’就好了。” “先不说凤主是不是明主,跟在凤主身边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她是不是明主。” 沐业愣了一下,翻了翻眼皮,突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女儿啊,你也不笨嘛,我还以为你在这事上不开窍。” 沐寒:“……” …… 凤冥国大营。 龙熙国军队的攻击力让整座军营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 自沐业接管军队,不再像薛翀作为主将时准备充足然后发动一定要胜利的猛攻,沐业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但出兵频繁,几乎一天一次,而且昼夜不定,这不仅消耗着凤冥国军队的战力,还让人的精神异常疲惫。而凤冥国军队每一次主动攻城,都会被龙熙国厉害的火器打得狼狈而退。 “归根究底,还是他们的火器太厉害。”帅帐里,司浅沉声说。 “就连殿下都没有料到,龙熙国的火器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嫦曦双手抱臂,靠在一旁,补充了句,“也说不定是赤阳国的,龙熙国和赤阳国因为苍丘国结交,赤阳国肯定会给龙熙国一点甜头。” 众所周知,火器是赤阳国的最强大。 “沐业沐将军,这把年岁,已经是老狐狸了,他不全力打,而是用车轮战,就是要我们自己把力气耗光。”郑书玉凝着眉,“现在只有我们主动攻城这一条路,可龙熙国的火器,末将也怀疑是不是从赤阳国那里得来的。” “如果烧了他们的火器库呢?”站在角落里如一抹游魂的司九突然开口,幽声问。 人们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忽然出声,把郑书玉几个吓了一跳。 司浅看了她一眼。 郑书玉说道:“司九姑娘,火器库肯定在安白府里,打不下安白府,咱们也不可能指望着他们自己把火器库烧了。” 司九不再作声。 第六百十八章 自投罗网 安白府久攻不下,司浅的心中说不上焦躁,但还是有点心急的,十几万人花费太大,僵持太久凤冥国的财政会吃不消。 夜里,他正坐在帅帐望着安白府的地形图思考对策,帐帘突然被掀开,司九从外面飘了进来,带来一丝冷意。 司浅看着她。 司九飘到他面前,望着他问:“烧了安白府的火器房可以削减龙熙国人的战力,火器房被烧整个安白府都会陷入火海,到时候安白府就等于是不攻自破了吧?” 司浅看着她,低声道: “虽然龙熙国人用了火器,可无人敢保证他们就真的把火器库安置在城里,也许在城外,这是不确定的事。真的在城里,你说的没错,可不在城里,这一招就行不通了。” 司九点了点头。 “况且,就算火器房真的在城里,现在安白府守卫森严,是潜不进去的。”司浅补充说。 “我知道潜不进去。”司九哑着嗓子轻声回应,顿了顿,她说,“有一半的可能就该去尝试,不去尝试,连一半的可能都没有了。” “你想怎样?”司浅问。 “大人随时准备着,等着听城里的动静就是了。” 司浅沉默了一会儿,确认地问她:“你决定了?” “是。”司九回答。 司浅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司九便转身,飘着出去了。 冷意退去,营帐内又一次恢复了温暖。 …… 安白府。 沐业带领众军将正在议论军情,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异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紧张的气氛。 沐业皱了皱眉。 薛翀向门外望去,凝着眉喝问: “怎么回事?” 很快,一个士兵进来汇报道:“将军,城门那边刚刚抓住一个欲潜入城中的细作,此人武力高强,差一点就被她潜进来了,幸好被巡防兵及时发现,我军折了十几人才将她擒获。” 议事厅里的人俱是一愣。 沐业的眸光深邃起来。 薛翀心里感觉到一点不妙,蹙着眉望向沐业。 沐业吩咐进来汇报的小兵:“带她进来。” “是!”那士兵严肃地应了一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人,虽然此人已经被用手镣脚镣牢牢地铐住,可仍旧由七八个人押送着,仿佛她会随时长出翅膀飞走似的。 在那人进来之后,议事厅里的人只觉得心头一寒,背上的汗毛紧跟着直竖起来,仿佛见了鬼似的心里咯噔一声。 那是一名女子,但是人们更想用“那是一个女鬼”这种说法。她穿着一身白裙,身体纤细,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别扭,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遮盖住半边脸,她习惯性地垂着头,隐约可以看到她的一只眼睛,很大,因为大,所以骇人。 她的白裙已经被血染透了,身体受了两处箭伤,一处在右肩下,一处在左肋处。 弓箭的力道很大,射上一箭骨头就会变得粉碎,她却好像不知疼似的,被人推搡着,低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她站在议事厅里,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细作是女子,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沐寒愣了一愣:“你是……司九?” 司九对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无动于衷,低着头,不发一言,好像哑巴似的。 “谁?”沐业见女儿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凑过来,狐疑地问。 “司九,她是凤主的侍女。” “打仗带侍女?凤主在对面的大营里?” 沐寒摇头表示不知,顿了顿,补充了句:“凤主的侍女不是普通的侍女,她的侍女似乎都是高手。” 沐业皱了皱眉,将目光落在司九身上,用和蔼的语气问: “姑娘,你家主子可在对面大营里?” 司九低着头,不回答。 沐业耐着性子,继续问:“你深夜潜进安白府来,是谁派你来的?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司九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是哑巴?”沐业狐疑地问沐寒,不怪他会误会,司九这么沉默着不说话,很容易给人一种她是哑巴的错觉。 沐寒还没来得及回答,却见薛翀突然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拎起长刀,用刀柄向司九削瘦的背上狠厉地砸下去,那力道足以断骨! 司九纤细的身体受不住,向前扑倒,摔在地上。 她仍旧一声未吭。 这样的倔强令人烦躁。 薛翀蹲下来,盯着她被乱蓬蓬的长发遮盖住的脸,冷声道: “姑娘,这里是敌营,不是你们凤凰宫,你现在是俘虏,不是你们凤凰宫的半个主子。” 司九仍沉默不语。 薛翀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抹阴厉,他厌恶晨光,连带着也厌恶她身边的侍女,他站起来,向沐业道: “将军,凤主身边的人都是硬骨头,不动刑是不会招的,此人深夜潜入城内必有大阴谋,若将军信得过我,可将她交给我来审。” 细作当然要审,对细作用刑也是理应当的,沐业想了想,点点头,答应了。 薛翀得到应允,低下头望着司九,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里,他冷冷一笑。 …… 死牢。 刑房。 响亮的鞭挞声与刺耳的尖叫声交织着,让听的人心里发颤。 薛翀坐在椅子上,望着刑架上遍身血痕的女子,眼里满是快意,透过她,他仿佛看到了她的主子被折磨的惨状。 两个狱卒用尽全力挥舞着生满倒刺的铁鞭,向被捆绑在刑架上的女子的身上抽打去,每一鞭子的抽打都会深入骨头,离开时再狠狠地撕去一块好的皮肉,鲜血淋漓。 这样的酷刑持续了三个时辰。 “将军,她又昏过去了!”狱头垂下长鞭报告道。 “泼醒!”薛翀望着奄奄一息的司九,冷笑着命令。 狱头得令,从旁边端起一大盆溶粗盐的热水,那热水滚烫。 狱头将一大盆滚热的盐水猛地泼在司九血肉模糊的身体上! 剧痛将奄奄一息的司九惊醒,她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望向笑得狰狞的薛翀。 薛翀噙着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抓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阴声道: “姑娘,你就招了吧,这里是死牢,有好些个你不知道的专对付女子的刑罚,看你细皮嫩肉的,何苦遭那样的罪,你若招了,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第六百十九章 血中计 司九被他强迫着抬起头,很不自在,她本能地想抵抗,努力低下头。 这样的反抗让薛翀不悦,他的目光落在司九乌黑厚重专门遮盖住一半脸的长发上。 从前他见过司九,但因为司九的存在感很低,他只模糊记得凤主身边有一个让人非常不舒服的侍女。这个时候他近距离地看着她,她奇怪的发式让他更加不舒服,他突然想撩开她厚厚的头发,看一看她头发底下的另一半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遵从心意,他便这样做了。 司九很抗拒,她本能地去反抗,用力往下低头,然而薛翀还是撩开了她的头发。 这一刻,他马上就后悔了他的行为。 长发下的半边脸布满了腐烂过后的痕迹,斑驳龟裂的皮肤,一层又一层,叠在一起,比最恶臭的污秽还要恶心。她眼眶青黑,没有睫毛,紫色的眼皮松松地耷拉着,眼眶里居然没有眼珠。 薛翀受了很大的惊吓,他猛地将她的长发松开,她的长发落下,重新遮盖住她的半边脸。 狱卒们同样惊骇,有人在看到她的脸的一刻,心跳骤然停住,差一点呕吐出来。 薛翀转过身去,胃里翻江倒海,他干呕了一声,再看向司九时,像是在看这世上最最恶心的东西,充满了厌憎。 “怪物!”他说。 司九用只剩下一只大得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让薛翀越发恶心,他不禁扬起手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将这个怪物的气势打散,然后暴跳着喝叫道: “上刑!把所有的刑具都拿来,看这个怪物招是不招!” …… 若不是今天,司九还不知道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刑罚,其中有许多是难以启齿的。 她的凝血能力比其他人稍微强一些,虽然同样血如泉涌,可在对方不太留心的情况下,她还能蒙混过去,不会让对方心生疑惑。 她不想因为自己让外人对殿下他们的身体状况产生怀疑。 各种残酷的刑具在她身上挨个用了一遍,全身上下的皮肉已经没有一处完好。 整整十二个时辰,她发出了二十几年用沉默积累下来的所有声音。 因为薛翀嫌她的尖叫声难听,命人将她的嘴巴塞住,那个时候她的嗓音真的哑了,在嘴巴被塞住的一刻,她想,她终于不用再叫喊了。 疼痛到最后已经麻木了,她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开口。 十二个时辰的连续审讯同样耗光了薛翀的精神,一个字都没审出来,从最初的恼怒到现在他的恼怒已经燃烧殆尽了,如今的他只剩下疲惫。 在司九又一次昏死过去后,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将司九下牢,过几个时辰再审。 狱头知道他累了,狱头自己也累了,目送着薛翀起身离开,他招呼人把司九从刑架上解下来,关进死牢。 狱卒将司九解下来,拖着她,往牢房去。 司九身体很轻,狱卒拖着她也不费力,打开牢房的铁门,他将昏死过去司九拖进去,扔在稻草上,转身刚要锁门离开。 突然,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意侵来,毛骨悚然,他还来不及回头,一具纤瘦冰冷的身体贴了上来,贴在他的背上。 狱卒穿着战时穿着的软甲,软甲不薄,他应该是感觉不到冰冷的,可在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如死尸一般的冰冷,散发着沉沉的腐败气息。 他惊骇地瞪圆了眼睛,恐惧地垂下眼帘,然后他看到一只指甲全部被拔除血肉模糊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如同看到恐怖的女鬼毫无预兆地从墙里钻出来一般,尖叫声卡在喉咙里,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掐上他的脖子,只听咔擦一声脆响,脖颈被扭断。 司九收回手,冷漠地看着尸体倒在稻草堆上,厚厚的长发遮盖住她的半边脸,她的身体伤痕累累。 可她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她蹲下来,迅速将狱卒身上的软甲扒下来换在自己身上,拢起长发藏在头盔里,她摸了狱卒的钥匙,走出牢房,将牢门关上,顺着来时记忆的路往外走。 牢房里清冷,没有俘虏,龙熙国是不收俘虏的,他们会将擒获的凤冥人全部杀掉。 穿过长长的牢房便是刑房,走出刑房,过一道长长的石廊则是通往外面的石梯。这处石牢是安白府用来关押犯了军法的军人的,离将军府有一段距离,这让司九在来的时候不顾箭伤只觉得欢喜,她这一趟也是好运气。 她用钥匙打开牢房尽头的大门走出去,经过刑房,两个狱卒正在收拾刑具。 她低着头走过去,其中一名狱卒回过身,见她进来,刚要说话,却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瞪圆了眼睛就想要叫嚷,司九已经飘到他身后,张开布满血口的嘴唇,从嘴里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割在了那狱卒的喉咙上。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 另外一名狱卒听到身后发出“咕咚”一声,狐疑地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一花,喉咙被人从后面割断,血喷了一地。 司九打开铁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石廊,石廊上挂着火把,虽然有火把,却因为长而狭窄,比刑房里阴暗不少,连人的脸看不太清。 长长的石廊上,两侧站着守卫的士兵。 离司九最近的士兵见铁门打开,望过来,光线黑暗,他看不清对方的脸,本来狱卒往外走并不奇怪,可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也许是因为那人的头太低,他转过身挡住她的去路,开口: “你……” 喉咙里只涌出来一个字,就被一只纤细的手掐住脖子,拧断了喉咙。 血腥的杀戮突然发生在眼前,士兵们骇然,提起长枪一拥而上。 司九也不畏惧,纵使重伤累累,她依旧调动起所剩的全部玄力,即使石廊狭窄,她也有本事身形如闪电,似月移花影。 她犹如鬼魂一样游荡在众士兵之间,人们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影,只觉得一抹光极快地掠过眼前,喉咙便被割断,鲜血喷溅,流在地上,居然形成了细小的河流。 即使是上过战场的士兵也从没见过如此血腥的杀戮手法,个个都是七尺汉子,却因为这样的杀戮肝胆俱裂,毛骨悚然。 第六百二十章 力尽 司九喜欢血,没有理由的喜欢,所以她会割断别人的脖子,看着通红的血液喷出来绘成图画,这是她一生都在磨练的技巧。 在激烈的杀戮中,她的脑海里闪现了许多。说来可笑,她虽是殿下的侍女,可她什么都不会做,饭做的难吃,也不会伺候主人梳妆打扮,口舌笨拙探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一脸尸体相谁都不愿意接近,她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表达不出来。除了会杀人她一无是处,可殿下身边的人个个都比她会杀人。她的这副模样,被主子带出去,只会丢主子的脸。 幸好,殿下从不嫌她丢脸…… 地牢的铁门突然被从里面冲开,司九闯出地牢,两个守门的士兵因为她突然冲出来,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人见她身穿己方的软甲,提起长枪正要开口喝问,一只细长枯瘦的手已经狠戾地穿进他的身体,生生地掏出一颗冒着热气的心脏,那心脏上面还滴着血。 司九攥着那颗心脏转过身来,空洞如鬼的眼睛牢牢地锁视住另外一个士兵。 那士兵哪见过这样的血腥,只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人,而是恶鬼。他两腿发软,嘴唇颤抖,喊叫声卡在喉咙里,就是叫不出来,腿上的肌肉收缩到了极限崩坏地松弛,他突然之间就尿了裤子。 司九用满是鲜血的手捏住他的脖子,她的手湿腻腻的。 “你们的火器房在哪?”她冷声问,苍凉沙哑有如鬼魂。 那士兵抖如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司九捏紧了他的喉咙,又问了一遍: “火器房在哪?” “在、在、在、在贺安坊!” 司九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真幸运,今天她大概把她这辈子的幸运都用光了。 手指用力,她捏断了那士兵的脖子。 本想点足尖一跃而起,脱力的身体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身上的伤口狰狞恐怖,可她不觉得疼痛,她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烧了火器房! 她提起玄力,跃上屋顶,按照脑海中事先背好的路线图飞纵向贺安坊。 从很久以前凤冥国就开始收集各国要塞的地形图,这其实是每个国家都会做的事,只不过能收集多少,全凭信息网的本事。 司九按照脑海中的路线顺利找到贺安坊,她站在高处,果然看到一排房舍,门前守卫森严。从街道的安静以及守卫的严谨就可以看出,此处是军用的库房。 司九平着一张脸,她抬起右手,掌心凝起玄力,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在街道上。 守卫火器房的士兵见突然有一人从天而降,惊了一跳,纷纷举起兵器,高声喝问: “什么人?” 司九也不回答,大步走过去。 守兵们只觉得突然劲风呼啸,光影凌乱,强横的玄力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 将军府。 薛翀刚歇下,陈天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语气促乱,高声道: “将军!不好了!司九她屠了地牢,人逃了!” 薛翀的心重重一沉,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瞪大了眼睛。 他确认过了,那女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她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薛翀一方面因为这超出预料的事件惊骇,一方面又懊悔自己的大意,他咬牙切齿地道: “搜城!” …… 火器房外。 安静的街道上,尸横遍地,血染尘土。 在解决掉最后一个士兵后,司九身体一软,跪倒在地上,但下一刻,她马上又咬紧牙关,强撑着站起来。 她没有太多时间,先前第一批巡城的士兵刚离开此处,很快,第二批巡城的士兵就会经过这里。 她全身浴血,浓重的血腥气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于她还是来自于地上的尸体。 她从怀里摸出之前顺来的火折子,跨过尸体。 即使她尽了最大的力量,可她仍旧步履蹒跚。 她走到上锁的屋舍前,如野兽一样将手腕粗的铁链扯断,这大概用尽了她最后的一点玄力。 她推开门,浓重的硫磺味迎面扑来,的确是火器房,那些火药堆积如山,气味十分难闻。 她取了一包火药看了看,上面果然标有“赤阳国”的字样。 失去指甲又被夹断手指,她的双手伤得厉害,不太能拿得住东西,她越用力增加握力,手上的伤口越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走出去,点燃一包火药,扔进堆满火药的火药房。 无需全部点燃,只要一包炸了,所有的火药都会被引燃,一间被引燃,间间被点燃,到了那时,堆了几个房舍的火药形成的巨大威力至少能让安白府塌去半边,整座安白府都会陷进火海。 她转身,往回走。 以往因为她轻功出众,她都是飘着走路的,可是这一回,她明明是走着的,却感觉自己像是在云端飘。下半身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她全身的力气都耗光了,忽忽悠悠,此刻的她真的变成了一抹鬼魂。 不知怎么的,司九突然有点想笑。 就在这时,凌乱的士兵从对面冲过来,举着长矛长刀,在发现她时有人高喝了一声“在这里”,龙熙国的士兵便如潮涌般散开,呼啦啦地将她包围住,足有上百人。 一人身穿便服,穿过士兵,走进包围圈,看着她,眼神阴鸷,恶狠狠地骂了她一句: “贱人!” 司九被包围着,也不惊讶,她没有表情变化,且一言不发。 这样的反应让薛翀更加愤怒,才要开口说话,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无数声巨响,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响亮,震得地动山摇。 滚滚的浓烟挟着炽热的波浪升上天空,托起一条面目狰狞的火龙从后街上窜起,火舌舔舐着,竟映红了半片夜空。 爆炸声持续不断,成片的房屋因为剧烈的震动坍塌,接着被烈火吞噬,凡是被火舌舔过的地方全部变成了废墟。 大火和爆炸惊动了城中的百姓,许多人披着衣服从家里跑出来,巡逻兵亦在第一时间赶到。 然而火势太大,也不知道火器房中还有多少没有爆炸的火药,根本不可能扑灭,更无人敢上前。 临近火海的人们开始哭叫着逃命,由于剧烈的震动,瓦片如流星般纷纷坠落,许多不结实的梁柱倒塌,毫不留情地砸向仓皇逃窜的人群。 哭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又被掩盖在隆隆的爆炸声里。 第六百二一章 身死 薛翀双目猩红。 在爆炸的一刻,他根据方向就知道是火器房着火了。他咬着后槽牙,阴厉地望向司九,怒声质问: “你做了什么?” 司九看了他一眼,开口,他终于听到了她说话时的声音,沙哑,难听。 “龙熙国必亡,我的殿下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她说,不是挑衅,而是在宣告事实。 薛翀怒从肝起。 远处爆炸声不断,火势已经开始向这边蔓延,接下来,薛翀又隐约听到城墙外十二万凤冥军的冲杀声。焦躁与憎怒交织在一起,他将这一切都发泄在了司九身上。 “找死!”他厉声喝叫,一道罡风扫来,重重的一掌拍在司九的心口。 司九已经没有玄力了,她的玄力在最后一场打斗中全部耗尽,对于武器人来说,没有玄力就等同于死亡。她生生地受了一掌,噗地喷出一口血,向后飞了出去。 后方包围她的士兵举起长枪,在她飞过来时,狠辣地从后面插穿她的身体,一左一右,两根长枪,将她穿在枪头上,向上一挑,紧接着,正面,同样是两根尖锐的长枪刺进了她的胸腔。 司九再次喷出一口血。 薛翀却不解气。 陈天低声劝道:“将军,这女人活不成了,现在不是管她的时候,凤冥国人打进来了,火器房烧起来这火肯定灭不了,将军要快些想个对策才行!” 薛翀冷冷地看了司九一眼,满是憎恶:“便宜她了!”他啐了一口,愤然转身,大步离开。 士兵们将长枪从司九的身体里拔出来,不再理睬她,紧跟着薛翀走掉了。 司九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能够感觉到土地因为远处烈火的热度,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她的眼,她知道,大火很快就会烧过来。 她艰难地偏了一下头,离开火光,望向天空,她看到了满天星斗。 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死法,却总也想不明白,不过,今天的这个死法还不坏,她想。 大火燃烧过来,点燃了道旁的木制建筑,升起浓烟滚滚,炽烈的热浪在将她最后的一丝气力从身体里抽离。 她觉得疲倦。 一只眼皮颤抖了下,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起,贴着地面听十分清晰,正要合闭双眸的司九强撑着睁开眼,她的头脑早变成了空白的,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一匹马跳过火圈落地,接着,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放在马前。 那匹马也不怕火,跳出火圈,向前方的黑夜狂奔去。 后面,街道已经被大火吞没。 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身后烈火如一头凶兽,张开血盆大口,追赶着,想要将他们吞掉。 从炽热突然掉进冷夜里,司九的头脑奇迹般地清醒了几分,她嗅到了一丝清爽甘甜的风,这一生她从未觉得风是甘甜的,可这一刻,她竟觉得风是甜的。 她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可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了。 “真狼狈啊。”嫦曦低着眼帘,望着她,轻声叹息。 司九笑了一下。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终于不再吝啬她的笑容,她不再去想她笑起来很难看这件事,她笑了起来。 “殿下会伤心的。”嫦曦轻声对她说。 司九微抿了嘴唇,不语。 “有话要我带给殿下么?”嫦曦问。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司九是个不合群的姑娘,她沉默寡言,不擅表达,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即使是殿下召她们一块玩耍,其他人都热热闹闹时,她也只是僵硬地坐在一边,不问她就不开口。 嫦曦想,她是不会回答的。 “就说,只要在殿下身边,我就是活着的。”司九突然开口,她的声音轻而软。 嫦曦看了她一眼。 “好。”他答应了。 …… 一把大火将安白府烧成瓦砾,成了一座废城。 龙熙国军队因为大火被迫撤出安白府,凤冥国军队趁乱将龙熙国人杀了个痛快。 待大火燃尽之后,凤冥国军队接管了安白府。 他们终于跨过了十璞峰。 …… 破晓时分,一队人马向着安白府的城门狂奔。 守城官立刻警惕起来,刚想喝问来者何人,在看清当先一人的相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把“来者何人”四个字咽回肚子里,大声喝嚷: “开城门!快开城门!去禀告将军,凤主殿下驾到!” 士兵们忙不迭地打开城门。 司晨的马也不停顿,顺着敞开的城门奔进去,火舞、司七、司八、司十紧随其后。 安白府被烧得遍地瓦砾,拨出来守城的士兵正和幸存下来的百姓以及被抛下的俘虏整理城中的残砖碎瓦,作战军则已经驻到了城外。 司浅和嫦曦对司晨的到来很是意外,因为军报他们才刚发出去。 二人急忙回城迎接。 司晨勒住马,从马背上下来,她的神情平静,跟平常没有两样。 司浅二人也没说别的,规规矩矩地请过安,嫦曦含着笑问: “殿下怎么来得这样快?” 司晨没有回答,她看着他们,沉声问: “停哪里了?” 司浅知道她问的是司九停哪里了,答了句“殿下随属下来”,在前方领路。 司晨一言不发地跟上他。 其他人走在后面,嫦曦轻声问火舞: “殿下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殿下听说龙熙国人用了赤阳国的火器,就赶来了,快到这里时正好接到你们送出来的军报。”火舞低声回答。 …… 城西一座未被烧毁的小房子里,狭窄逼仄,湿气沉沉,一口薄棺静静地放在中间,泛着阴冷的死气。 天气转冷,在离开阳光的照耀进入低矮的屋舍之后,十分寒冷。 司晨没有停顿,她在进入屋舍后,径直走到棺木前。 司浅沉默地打开棺盖。 司九静静地躺在那里。 身上的血迹勉强被擦拭干净,也换了干净的衣裙,是她最喜欢穿的女鬼似的白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仍旧牢牢地遮盖住半边脸,只是另外的一只眼睛是闭着的。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看上去安详,然而她身上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的可能了。 司晨沉默地望着她。 火舞等人围在棺木前,同样静静地望着。 他们是一群怪物,即使是朝夕相伴的人死去了,他们也不会流泪。 他们没有眼泪。 第六百二二章 司晨的心思 司晨的目光落在司九的手上。 她拿起她的手,打量起来。 苍白的手指,有好几根已经夹断,但因为尸身僵硬,断裂造成的弯曲角度看起来有点古怪。重度的外伤仍在,皮肉外翻,混合着表皮下凝起的血斑连成一片,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狰狞惊悚。指甲的部分被全部拔除,指肉没有一处完好。 司晨握着司九的手看了一会儿,她沉默着,目光平静,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将司九的手放下,重新放回她的胸口。 “司九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在殿下身边,我就是活着的’。”嫦曦忽然开口,打破了屋舍内的阴冷,他幽声说。 司晨没有回应,似无动于衷。她沉静地望着司九的脸,然后她伸出手,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没有哭声,连泪水都没有,很平静的,七个人从停灵室里走出来。 “殿下,是就地安葬,还是运回瀚京安葬?”司浅轻声问。 “先找个适宜的地方停着吧,不必急于安葬。”司晨沉默了片刻,淡声说。 众人一愣。 “她是我的人,死了自然也要跟着我。”司晨浅声说罢,迈开步子,向城楼的方向走去。 …… 司八和司十去清点司九的遗物,其实没什么好清点的,只是一个小包袱。司九这一次出来没有带太多东西,换洗衣服只有一身,坏的那一身扔掉了,好的一身正穿在她身上,跟着她一块在棺材里。 司十蹲在地上,看着司八将司九的零零碎碎装进包袱里系好了,突然说: “以后就只有七八十,没有九了。” 司八系包袱皮的手停顿了下,她没有说话。 …… 司九的死亡似乎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影响,殿下在参观过已成为废墟的安白府后,立即赶赴驻扎在城外的大营,参加了作战会议。 火舞和司七留在帐里替殿下收拾住处,两个人安静地整理着,司七背对着火舞站在远处铺床,火舞跪坐在地毯上收拾衣物,突然,司七轻声开口,她问: “你说,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衰弱最后死去,和轰轰烈烈地燃尽气力然后死去,两种死法,哪一种更好些?” 火舞微怔,整理衣物的手暂停。这不像是司七会问出来的问题,司七一直是淡视一切、无欲无求的,“轰轰烈烈”这个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很不相称。 火舞继续整理着衣物,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是啊,哪一种更好呢……”她自问了句。 司七看了她一眼。 “看自己的选择吧。”火舞忽然回答,她半垂着眼帘,整理着衣裙,同往常一样温婉,“殿下和司九都选择了后一种。” 司七想了一想,没有言语。 …… 安白府一役让龙熙国军队损失惨重,人员折了不少,不是在火海中烧死,就是在混乱中被敌军杀死,好一点是成为俘虏,毕竟凤冥国不杀俘虏,他们只拿俘虏当冲锋军。 事发当天,隆隆的北风助长了火势,临近冬天,百姓们准备过冬的东西,更是在房前屋后堆满了取暖要用的干柴木炭,这又给大火添了助力。 也就是说,那场大火司九的原因占三成,其余七成都是龙熙国军队自己的责任。为了贪图方便,也是为了不用特地拨出人去把守避免了军力上的负担,他们将火器房安置在城内,以为不会出事,结果出事了,这一出事,整个安白府都塌了。 这场仗是沐业打过的最狼狈的一场仗,败在了细枝末节上,他至今无法相信一个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重伤的情况下还能血洗地牢屠杀守卫一把火烧掉火器房,那个姑娘的手腕还没他的脖子粗。 沐业都不知道这份军报该怎么写,索性不写了。 十璞峰是龙熙国的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这样的关隘却被凤冥国军队顺利踏过了。 踏过十璞峰,龙熙国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好的河山、丰富的物产,数不尽的宝物就在这片土地上,那风景极是诱人。 沐业做出部署,派兵联合当地城防牢牢地守住河定府以东,巩固右翼,防止凤冥国军队绕路东走袭击箬安;又令心腹率领骑兵去往西边渡口,防止凤冥国军队渡河;着重令薛翀和徐茂德领兵镇守枫华府,那里是后方给军队补给粮草时最短的道路,粮草先到枫华府再分散派发,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和人力。 沐业自己则带着主力军队驻守河定府,阻挡凤冥国军队的正面进攻。 过了十璞峰,龙熙国军队如在远处画出一道封锁线,死死地封住了凤冥国军队的前进方向。 司晨并不在意这条看似坚固的封锁,让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苍丘国境内龙熙国的三十万大军。一旦那支军队被调回来,数量上就更加悬殊了。虽然她已经安排了阻止敌方向箬安输送军报的人,但这样的做法存在很大的风险,不一定奏效,她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占据更有利的位置,才能为后续的战事做打算。 也就是说,必须速战速决。 在河定府外,两军交战了几个回合,但这一次,两军都是点到为止,沐业明显感觉到过了十璞峰凤冥国的军队反而更谨慎,每一次的战事都像是在试探,好像害怕了似的。 沐业心中疑惑,狐疑凤冥国军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可凤冥国军队的确胆小了。在到达河定府之后,凤冥国军队连强攻猛攻的作战方式都放弃了,只要龙熙国军队不挑衅,他们也不开战。 就在凤冥国军队和龙熙国军队在河定府内外僵持时,司晨和嫦曦带领一万人马向东南方向进发,几日便到了枫华府。 军队在枫华府城外的林地里驻扎,远远地望见枫华府的城楼上迎风招展的龙熙国旗帜,在那些旗帜下面,身穿铠甲的士兵来回巡逻。 “这城是由薛翀和徐茂德领军的。”嫦曦的马与司晨的马并头,他含着笑望着她的侧脸,浅声问,“殿下要怎么惩罚薛翀,杀掉他么?” 第六百二三章 你的地狱开始了! 司晨扯了一下唇角,轻笑了一声:“杀掉也算是惩罚么,那只是在处理废物罢了。” 嫦曦噙着笑望着她,听了她的话,微挑了一下眉。司晨殿下是不会说出这么坏心的话的,不是说司晨殿下不坏心,而是司晨殿下不会说,只有晨光殿下才会将坏心眼的话说出来。这一刻,他居然有点分不清在他眼前的到底司晨殿下,还是晨光殿下。 司晨远远地看过了枫华府,调转马头,向营帐的方向奔去。 冬风吹起了她黑色的斗篷,那颜色冷得刺目。 …… 咸平四年,冬。 凤冥国凤主率领一万军队兵临枫华府。 龙熙国的弓箭手拉满长弓屏息以待,当值的守城官感觉自己连气都不会喘了,煞气腾腾的万人军队备战于射程外,那支队伍里,鲜烈的黑色衣裙居然分外惹眼。 黑色原本是深沉阴暗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是一种说不出的鲜烈。她个头并不算高,谁也说不清她怎么就会在那么多人里那么显眼,让人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肤白如雪,唇红似火,眉眼是令人惊艳的漂亮。这是在壮烈的战场上,她却一身女装,对自己毫不遮掩。她乌发似云,玉姿如松,亭亭玉立地骑在马背上,脖颈修长如天鹅一般。无需矫揉造作,浑然天成的尊贵带着强大的压迫力自然地萦绕在她的周围,看久了会让人膝盖发软。 城楼上的士兵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细密的呼吸声会冒犯她似的。 当兵的是没见过她的,可当眼睛落在她脸上的一刻,所有人的头脑里都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凤主”二字。 是了,也只有这个女人才能作为“凤主”存在着吧。 “叫薛翀出来迎战!”凤主殿下开口,浑厚的玄力随之溢出,响彻枫华府上空,众人的膝盖这会儿真的变软了。 守城官被震得头皮发麻,一叠声吩咐底下跑腿的通信兵快去,小兵连滚带爬,狂奔而去。 …… 薛翀正在房里无聊地摆棋谱,安白府一战之后,沐业什么都没说就把他发配到枫华府来了。这在他看来就是发配,不让他留在主战场上,还让他和徐茂德那厮在一块,分明是没看起他,也八成是记恨他没看住司九那件事。 司九那个贱人! 他将棋子重重地摔在棋盘上。 就在这时,徐茂德凝着眉快步走进来,促声道: “薛将军,凤冥国凤主领兵在城下,要你出城去迎战!” 薛翀的心一缩,他也说不清这是兴奋还是恐惧,他霍地从榻上站起来。顿了顿,又冷静下来,他对徐茂德突然闯进来这件事有些不满: “你怎么知道的?” “高崎派人回来通报,我在门口遇见了。”徐茂德蹙眉,对薛翀没意义的询问有些恼火,却还是解释了。 “怎么,报给你就完了,不是应该过来报给我吗,人呢?”薛翀不悦地问。 徐茂德一腔火蹭地冒了出来。 过来报信的小兵又一次进来,把刚才对徐茂德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薛翀听完了,又借故把那个小兵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茂德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薛翀是在指桑骂槐,心里的火气更盛。 薛翀骂完了通信兵,才拿起长枪大步走出去。 他快步走出屋子,翻身上马直奔城楼,待登上城楼,发现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巡逻兵都站在城楼上往远处看,一动不动,没有说话声,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仿佛被人定住了似的。 他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将高崎推一边去,来到城墙前向下望。他也是在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无论怎样遮掩都遮掩不住身影的司晨,那份慑人的气势令薛翀越发不痛快,他讨厌盛气凌人的女人。 薛翀站在城墙前,望着司晨,远远的,二人居然也能四目相对,在那一刻,薛翀打了个激灵。他分不清这是恐惧还是兴奋,这样复杂的感觉让他的心陡然升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畅意,他畅意地笑起来,开口,他说: “凤主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出身贵族,身手不凡,又还年轻,玄力充沛,洪亮的声音传出老远。 司晨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浅笑:“客套就不必了,薛二将军,出战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薛翀却不想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还想用言语多刺激她一下,最后能让她当场崩溃。他含着快意,冷笑着道: “哦?莫非凤主是亲自来替司九报仇的?” 出乎他的意料,司晨的反应很平静,平静的在那一刻让薛翀觉得此人果然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司九心怀家国,自愿为国而死,这又不是私人仇怨,何来‘报仇’一说?”她淡淡反问。 这种正义凛然的“官”话让薛翀越发不痛快,他冷笑了一声,道: “哦?那凤主亲自前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弄死你,还需要理由么?”司晨噙着笑说,她妖邪地弯着那对鲜红的嘴唇,望着他,用愉快的语气宣告道,“薛翀,你的地狱开始了!” 隔了那么远,薛翀本是看不清她的表情的,可不知为何,他却在她话音落下时,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眸光里蓄着的阴鸷冷厉。脊背发凉,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令他越发恼怒。 他握紧了长枪,厉声道: “开城门,迎战!” 龙熙国的士兵还沉浸在凤冥国凤主的美貌里,对薛将军超出了正常范围内的愤怒感到意外。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不仅是相貌,还是那身气度,这么一比,他们龙熙国的第一美人、被打进冷宫里的白贵妃在她面前那就是一根杂草,难怪陛下看中了这位弃了白贵妃,只要不瞎都会这么做的。 他们突然想起,据说薛二将军和白贵妃有一腿,消息来源是凤冥国,凤冥国的凤主是他们陛下的前妻,还真保不准那则流言就是真的。假如是真的,薛将军又如此愤懑,那么,凤主殿下和薛二将军又是个什么关系? 龙熙国士兵因为军旅生活的乏味和紧张,在这一刻,三姑六婆之魂突然开始熊熊燃烧。 第六百二四章 被优待的俘虏 两刻钟后,薛翀率领龙熙国三万军队出城迎战。 他压根就没把凤冥国那一万人放在眼里,即使凤冥国人再强悍,一万人对三万人也是送上门找死的。但他心里也有防备,防备的是那个女人的心计太厉害,他怕她耍诡计。 薛翀勒马在队伍末尾,密切地关注着司晨的行动。 司晨也没有参战,她同样留在队伍最末,看着两军厮杀。 薛翀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谨慎地分析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军在枫华府城门前的沙地上交战。 这一次的战斗和以往交战时没有分别。 就在这时,司晨突然动了,她催马冲进正在打斗的两军中。 薛翀见状,紧跟着她拍马冲进交战的队伍里。 嫦曦用余光瞥了薛翀一眼,见对方煞白着一张脸,横冲直撞而来,心里冷笑了一声,暗骂道: “蠢货!” 这蠢货表面上厉害,可脸色和眼神出卖了他,他心里是畏惧殿下的。 薛翀走到一半时就愣住了,因为他惊诧地看到,正在交战的双方,凤冥国的士兵故意为之,他们强迫着与自己交战的对手向两侧后退,强压着,硬生生地将方阵撕开一条口子,让司晨冲进去。 司晨冲向的人是作为先锋将军的徐茂德。 徐茂德在初战时丢了城池,他要是再不立些军功,即使他能活着回箬安,皇上也不会放过他。薛翀不待见他,处处将他排挤一边,他没办法,只能从作战中找机会给自己贴军功,让自己回去之后不会太难看,所以他每一次都冲在最前面,杀敌最勇猛。 在司晨朝他冲过来时,徐茂德已经和敌军杀红了眼,一枪将一个做了凤冥国先锋军的龙熙国俘虏挑死。刚转过身,黑色的影子极快地掠过他眼前,让他眼睛一花。他下意识举起长枪刺过去,被那人躲开,反手握住枪柄。徐茂德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玄力顺着枪柄灌进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惊骇地咬紧牙关,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美丽的脸。 那女人的唇角勾着邪媚的笑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震麻了。枪柄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玄力龟裂、破碎,强劲并阴冷的力道直冲进他的心腔,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股强大的力道震碎了,他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尚与枪柄连着的枪头在即将坠地之前被司晨用玄力催动,狠狠地砸在徐茂德的脑袋上。 徐茂德当场昏了过去。 司晨毫不费力地将他从马上提起来,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奔出战圈,向着城外的密林奔去。 “撤!”嫦曦一声喝令。 接着,凤冥国的士兵们就跟着他们的凤主撤退了。 第一场仗根本就没怎么打,龙熙国士兵们的劲头刚被挑起来对方就撤退了,留下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凤冥国的凤主为什么突然当众抢走徐将军?这是一个大问题。 听说凤冥国的凤主喜欢男宠,莫不是战事打着打着突然看中了徐将军,一时情热,就冲上来把徐将军抢走了。 徐将军真是好运气……啊不,呸呸!徐将军真倒霉! 可凤主殿下真的看上徐将军了么,就徐将军那副皮相……毕竟凤主她不丑也不瞎,对吧? 薛翀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他当然不会以为司晨是因为看上了徐茂德所以把他抢走了,她又不瞎。 一万人打三万人对凤冥人来说太勉强,难不成她以为她抓走了龙熙国的先锋将军,他就会受她威胁,被逼就范? 她也太天真了吧。 不过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在他的印象里,比起光明正大地对打,那个女人最爱使用的是阴暗恶劣的小伎俩。 薛翀冷笑了一声。 想用徐茂德来威胁他?可笑!他巴不得她弄死徐茂德,他本来就看徐家看徐茂德不顺眼,她要是替他把徐茂德弄死了,他还能让她死的痛快点。 薛翀和徐茂德是有私仇的,徐茂德不知道,薛翀知道。那一年徐茂德的兄弟在酒后和他说,让他对白贵妃死心,还说自己的兄弟徐茂德跟他说的,那白婉凝就是一个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贱人。 他当年差点打死徐家那个小子,两家的仇因此结下,他还记恨上了背地里嚼舌头的徐茂德。 最好别再让那个废物回来了,就让徐家因为徐茂德身败名裂吧,他在心里狠狠地想。 军中有不少是徐家带出来的亲军,那些人见少将军被抓走了,急得差一点哭出来,万一将军这一回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回去要怎么对徐老将军交代啊! …… 徐茂德再次醒来时被囚禁在战俘营里,他竟然被一个女人打晕了,这让他觉得懊恼。 他手脚被困缚住,动弹不得,他叫嚷着尝试唤人来,却没有人理睬他。他搞不清这是哪里,现在是白天黑夜,连眼睛都是被蒙着的,他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他被关了三天,没人来审问他,也没人来殴打他,但是整整三天他米水未进,他快饿死渴死了。 三天后,终于有人来理睬他,来人也不跟他说话,给他松了绑,带他出去。 眼睛上蒙着黑布,徐茂德也不知道去哪里,问带领他的人那人也不回答。他感觉那人带着他走了不远不近的路,然后进了一间屋子,就在这时,他闻到了浓郁又美味的饭菜香。 他都快饿死了,在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他幸福得差一点哭出来。 蒙着眼睛的黑布被除去。 徐茂德双眼微润,眨了半天才完全适应了天然的光线,这时候他看清,他正站在一个不大的帐篷里,对面是一个身穿凤冥国铠甲的小兵,那小兵还不等他询问,转身就出去了。 徐茂德想要追出去,走到门口却发现,帐篷外面被层层把守,有许多凶神恶煞的士兵。 他被迫退了进去。 帐篷里,一张圆桌上确实摆放了饭菜,有菜有肉,米饭喷香,如果再有一壶酒那就更完美了。 徐茂德饥肠辘辘,肚子里叫得厉害,他盯着喷香的饭菜咽口水,心里却在想,这些该不会有毒吧? 咕噜! 一声响亮的胃鸣! 反正也出不去,毒死了总比饿死了强! 他豁出去了! 第六百二五章 投敌的叛徒 徐茂德并没有被毒死,他吃饱喝足连打了几个嗝坐在一边等着毒发,等着等着,等到的却是送下一餐饭来的时间。 龙熙国军中的伙食虽不算差,但跟在家时肯定没法比,可凤冥国人给他送来的饭菜,餐餐精致美味,不比箬安的酒楼里做的差。 大概没有一个俘虏能有他这样的待遇。 徐茂德心里美滋滋的,同时又疑窦丛生。他尝试过询问来给他送饭的小兵,可对方每次放下饭菜之后就走了,不理睬他,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不敢用强。 他只能看着日出日落数日子。 就这样,他被不明不白地囚禁了七天,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帐篷狭窄,他被囚禁在里面不自由,也没办法活动,以至于七天的大鱼大肉让他胖了一圈,由于不用被阳光直晒,他还白了不少。 中间有人给他送洗澡水,虽然是冷水,可他一个爷们儿也不在意这个,痛痛快快地洗完了澡,回头时,自己的旧衣服已经被人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衣袍。 有了新的谁还愿意穿脏的旧的,徐茂德公子哥出身,在家时还是很讲究的,新的衣袍布料柔软,素雅考究,他心中欢喜,痛快地穿上了,也不问旧衣服去哪了,反正问了也问不出来。 在闲极无聊胡思乱想时,他也曾想过凤冥国人如此优待他的原因,起初他想也许凤主是想劝降,那他当然是不会答应的,宁肯死他也不能叛国。然而许多天过去了,如果真的是劝降,就算再矜持,第二天三天也会露面来劝,不会一拖拖这么久还不来说客。尤其在洗完澡之后,他更觉得应该不是要劝降,因为就算要劝降俘虏所以给予优待,也不至于连洗澡准备衣服这些讲究的细节都做了。 夜深人静时,他不由得开始幻想,难道是凤冥国的凤主,那个女人看上他了? 他想起来战场上对打时那个女人冷冽美艳的脸。 万一凤主真的过来逼他就范,让他给她做男宠,他到底要不要从了她? 嗯…… 徐茂德被软禁了七天,可直到最后他连凤主的脸都没看见。 最后一天,他们又强行蒙住他的眼睛,将他带了出去。 这一下徐茂德又慌了,还以为他们改变了主意,要把他抓去杀掉。过了太久的安逸日子,骤然紧张起来,徐茂德很不适应,许久没有提起来的原本属于军人的威武硬气在被强横提起来的一刻蓦地散去,恐惧感竟占了上风。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他被带上了马,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颠得他都快散架了的时候,他突然被人从马上扔了下来,摔在坚硬的土地上,还翻了一个滚儿。 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不久,马蹄声向来时的方向逐渐远去,很快便消失了。 徐茂德又是惊骇又是焦急,在地上死命地挣脱了两下,却发现捆绑在手腕上的麻绳已经松了。他心里一喜,又拼命地挣扎了两下,手腕上的麻绳终于松脱。他狂喜,连忙扯下嘴上的捆布和眼罩,在解开捆住脚腕的麻绳之后,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路中央这么一看,前方便是密林的尽头,那尽头,枫华府近在眼前。 劫后重生的喜悦将徐茂德彻底淹没,他顾不上许多,一路狂奔出密林,奔到枫华府前。 城楼上的巡城兵离得远也看不清是谁,撑满长弓高声喝问: “来者何人?” “是我!是我!”徐茂德蹦跳着大声叫嚷,“我是徐茂德!快开城门!” 城楼上,士兵们面面相觑,徐家一派的士兵则欢呼雀跃道: “是徐将军!是徐将军回来了!” 不怪他们这样兴奋,这几日城里因为徐茂德被俘闹翻了天。 城中三万驻军有一万是徐家的旧部,是最初徐茂德出兵凤冥时带来的,另外两万是沐家的人。 虽说在沈润登基之后通过内战已经将兵权全部收回自己手里,可这些士兵从前都是被那几个将军培养出来的,即使现在效忠于皇上,对从前的将军还是很有感情的。有些老兵和老将的关系甚至类似于家主和家臣的关系,对老将军家的子嗣也格外看重。 两万沐家兵事不关己只听将军的命令,可那一万徐家的旧部却不能眼看着自家的少将军被敌军掳走一声不吭,在徐春的带领下,几个副将找到薛翀,恳请薛翀派兵将徐茂德救回。 薛翀对徐茂德原本就不待见,心里存着让他身败名裂的打算,再加上他这个枫华府只是运粮路不是要塞,来之前沐业嘱咐他只要守住枫华府就够了,不需要主动进攻。薛翀几次失利在前,这一次便选择听沐业的话,只管闭门不出,也不理睬徐茂德被俘虏进敌营是死是活。 徐春等人对薛翀的不闻不问十分不满,双方差一点就发生冲突了,薛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喜报: “报!徐将军回来了!” 徐春等人听闻,狂喜不已,也不管薛翀了,纷纷往外走,去看望徐茂德。 薛翀见他们目中无人,脸色越发难看,冷声问来报信的小兵: “徐将军怎么回来的?” “跑回来的。” “跑回来的?”薛翀拧紧了眉。 “是,徐将军一个人跑回来了。” 薛翀越发狐疑,站起身走出去,走到将军府大门外,徐茂德正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和徐春等人说话,劫后重生的喜悦在他的眼角闪闪发光。 薛翀蹙着眉打量他,感觉几日不见这人胖了许多,也更精神了,还白白嫩嫩的,穿的是细软绸的新衣裳…… 这人哪里像是去做俘虏的,这副打扮分明是已经投敌了吧! 好你个徐茂德,好大的狗胆! 薛翀剑眉倒竖,指着徐茂德,冲着左右厉声喝道: “徐茂德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这个狗贼给我拿下!” 两旁的士兵领命,上前,将还处在兴奋中的徐茂德扣押起来。 徐茂德的喜悦如被浇上一盆冷水,瞬间被泼灭,只觉得透心凉,他惊疑地望向薛翀,莫名其妙。 第六百二六章 离间计 “薛翀和徐家的矛盾是那时卿懿偶然谈起薛家时对我说的,外人都以为是醉酒打起来了,卿懿却听徐家的媳妇说是因为白婉凝。”军帐里,司晨歪靠在软枕堆中,手捏着一只咕咕叫的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白婉凝到底哪里好,也值得薛翀那小子像条疯狗似的乱咬。”嫦曦坐在一条板凳上,岔着双脚,手肘支在大腿上,身体前倾,姿态懒散,“龙熙帝也是愚蠢,一个女人而已,就赏了那小子,那小子还不得感恩戴德一辈子。” “你当他不想,他也是有过这个意思的,可惜的是白婉凝不愿意,他也没办法,若是用强,以白婉凝的性情,一个不省心的女人,说不定会在薛家掀起风浪,反倒惹得他和薛翀生分。他们是一小长大的情分,众叛亲离时薛翎和薛翀在他身边,他看重薛翎,连带着也对薛翀很器重。薛翎么,的确是人才,可惜了薛翀,老幺的关系,性情暴躁,又看错了女人。说远了,即使不把白婉凝赏他,薛翀照样忠心耿耿,他只是性情不好,并非不忠。” 嫦曦眉一扬,似笑非笑地道:“他越忠心,反而越惹事生非。” 司晨瞥了他一眼,手一松,手里的鸽子扑棱棱地拍起翅膀向帐外飞去,却在经过嫦曦面前时被嫦曦伸手捉住,拿在手里。他站起来,噙着笑对司晨说: “殿下真了解龙熙帝。” “不了解他,我怎么他赢?”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龙熙帝?杀了他?”嫦曦站着问她。 司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嫦曦笑笑,一边往外走,一边含着笑低声自答:“毕竟龙熙帝不是废物……他最好去当个废物。” 后一句话是他走出帅帐之后说的,司晨在里边却听见了,她懒洋洋地歪靠在软枕上,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角。 …… 枫华府。 薛翀突然之间就命人把徐茂德绑起来了,不单徐茂德吓了一跳,连徐春等人也吓了一跳,徐春挡在徐茂德面前,大声喝问: “薛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熙国的叛徒!”薛翀狠瞪着徐茂德怒道。 “叛徒?薛将军,这话是怎么说?徐将军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敌营里逃回来的!” “‘好不容易’?‘逃回来’?你见过哪个逃回来的战俘是一身新衣心宽体胖的?看来凤冥国人把你招待得不错!”薛翀直瞪着徐茂德的脸,咄咄逼人地说。 他这么一说,把徐春等人给说蒙了,全都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徐茂德,先前太开心了他们也没注意到徐茂德的穿戴,这么一看,果然是新衣裳,人也比前几日胖了些。 徐茂德在听到薛翀的喝问时,心里像打了个闪似的,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呼啸着掠过了这几日来的所有片段,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他恐慌地瞪大了眼睛,高声叫嚷道: “薛将军!这是离间!这是凤主的离间计!那女人是故意的!他故意离间你我二人,挑拨军心!薛将军,你千万不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诡计啊!” 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脖子以上因为急迫全部憋红了。 在场的人惊疑不定,武夫论头脑原本就不太够用,只听他二人一来一往,除了几个谋士,谁也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翀看着徐茂德,他性情急躁,但他并不愚蠢。 陈天沉吟片刻,上前,悄声薛翀道:“将军,徐将军所说也不无可能。” 徐茂德见陈天肯替他说话,连连点头,面孔因为过度紧张僵硬,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被扣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他充满期望地看着薛翀,希望他能相信自己说的话。 薛翀盯着徐茂德看了一会儿,收起先前的戾气,他突然笑起来,伸出手扶起徐茂德,温和地说: “徐将军说的不错,假若徐将军真的投敌了,也不会一身光鲜的回来,作戏也要做的像一些。是我误会将军,凤冥国那个女人的确诡计多端,犹擅长离间计。徐将军在敌营辛苦,先回去洗洗风尘休息一下吧。” 徐茂德讪讪地笑着,接受了薛翀的好意。 他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薛翀不信他,不然他不会说出“作戏也做的像一些”这样的话。凤冥国的那个女人的确高明,如果他蓬头垢面地回来,他们就会认为他是吃了苦头逃回来的,可放他一身光鲜地回来,立马就会引人怀疑,怀疑先种下了,即使他开口辩解,先入为主的怀疑也不会被全部扑灭,在他辩解后人们只会疑惑,他这一身光鲜地回来,究竟是凤主单纯的离间计,还是他徐茂德和凤主联合起来设下的圈套呢? 毫无疑问,徐茂德因此陷进了被动里,薛翀握住了他的性命。而薛翀没来由地厌恶他,处处排挤他,这份厌恶又不是因为他丢了日杨,府而是没来由的讨厌他。 徐茂德虽然笑着离开了,可他心里对接下来的事无比担忧,回到住处,他对徐春说: “我中了凤冥国凤主的计,被她彻底算计了,我不想被扣上投敌的罪名,可薛翀他信不信我不敢保证,如果他不信,他必会要我性命,我一死,估计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徐春,这几日薛翀肯定会派人监视我,你就不要再过来了,派几个人密切留意薛翀那边的动静,看看他想干什么?” 徐春知道两位将军没有缘由地不和睦。一是因为眼前的是旧日的少主,少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辜的,他也相信徐家将门最有骨气一定不会叛国;另一方面,也确实如徐茂德所说,一旦徐茂德死了,徐家旧部未来在薛翀的压迫下肯定不会好过,这桩案子说不定还会连累徐家。就算徐家侥幸存活,等回到箬安,老将军知道他们在少主子死的时候什么都没做只是干看着的,老将军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将军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徐春肃声应了一句,出去了。 第六百二七章 秘杀 徐茂德走后,薛翀问陈天道: “你相信徐茂德说的话吗?” 陈天凝眉,沉吟了片刻。陈天是一个客观的人,比薛翀冷静,薛翀很信任他: “半信半不信,徐将军说的不无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徐将军真的投敌了和凤主设下的圈套。那凤冥国凤主诡计多端,假若他们真的里应外合,我们这边可是防不胜防,为今之计,只有试他一试了。” 薛翀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事不宜迟,就今晚吧。” “是。”陈天应下了。 傍晚时分,徐春突然听闻,今夜子时,要夜袭凤冥国军营,他心中不安。他是个武人,脑袋里的弯弯道道他不明白,思前想后还是偷偷地去见了徐茂德,他想既然少主子没有叛国,只是去说一下情况让少主子心中有数应该没事吧。 徐春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有人报给了陈天,陈天报给了薛翀,薛翀沉着眉,没有言语。 当夜子时,陈天率领五千人夜袭凤冥国大营。 同时,薛翀拎着酒坛子去徐春的屋子里跟徐春闲聊,很尴尬的聊天,基本上就是两个人在尬笑。 薛翀感觉徐茂德始终心神不宁。 一个半时辰后,一个小兵进来,伏在薛翀耳边低声通报几句,这动作让徐茂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薛翀听完望向他时,他心里慌张,只觉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两个都是活在军旅中的人,细微的变化有一点就能看出来,徐茂德的慌张是因为他心里没底担心薛翀会害他,就算死在战场上他也希望他是战死,而不是被扣上投敌的帽子,稀里糊涂地被杀掉。 可他的慌张在薛翀看来完全是因为心虚。 薛翀起身告辞,徐茂德相送,被薛翀拒绝了。 薛翀回到住所,陈天刚刚打完仗回来,一身尘土,盔甲也没卸,看见他,带了点怒气,肃声通报道: “将军,我们的人还没突袭呢,半路上凤冥国人就冲上来了,显然是早有准备。” 薛翀见他一身狼狈,应该是在凤冥国人那里吃了不少苦头,也难怪气冲冲的。 他的目光落在跟在陈天身边的一个小兵身上。 “这小子听见了,你,告诉将军,那个兵崽子跟你说什么了?”陈天在那个小兵的后背上推了一下,命令。 小兵在面对将军时战战兢兢的,咽了口唾沫,才说: “跟小的交战的那个兵崽子说了句‘小娘养的崽子,老子正等着你们呢’。” 薛翀的面色阴沉下来。 …… 龙熙国人担心会真的遭遇埋伏,只带了五千人,连主将都没出战,只是过来试探一下子,看明白了就走,结果被凤冥国军队狠狠地耍了一把,一直到把陈天的火气全都挑起来了,才收兵放龙熙国人回去。 柳东得意洋洋地回去,司晨正坐在桌前和嫦曦、郑书玉讨论战事,他上前一步,深深地施了一礼: “殿下神机妙算,臣佩服!” 嫦曦和郑书玉望过来,嫦曦笑问: “陈天暴跳如雷了么?” “岂止是暴跳如雷!”柳东哈哈大笑。 “明日黄昏,将鸽子放出去。”司晨对他说。 柳东洪亮地应了一声“是”,顿了顿,突然问:“殿下,那徐茂德真的会按殿下谋算的去做吗,徐家虽说过去是太子一党,但之后也及时换了主子跟了龙熙帝,并一直忠心耿耿。龙熙国的忠烈精神很强,尤其是军人,龙熙国的军人都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 “凡说‘宁死不降’的都是走上绝路再活不下去的,只要不是死了比活着更好,没有人想死。”司晨道,“我并非在劝降,我只是可以帮助他,他若是不需要帮助,宁愿顶着叛徒的罪名被杀死,随他去。只不过他真那么做了,城里的徐家旧部和苍丘国那边还在帮龙熙国扩张领土的徐老将军就不太好过了。活着也是降,死了也是降,不管怎样罪名都是坐实了的,真难选。” 众人斜睨着她,这种难选还不是被你搞出来的。 不过她的这一招也确实狡猾凶狠,在放走徐茂德后便准备着应对敌军的偷袭,有人来试探更好,无人试探他们也不损失什么。 反倒是薛翀那里,如果他全信了,他会杀徐茂德;如果他半信半疑,他还是会杀徐茂德,因为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留下隐患;他完全不信,那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无论落在谁身上,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除非那人拥有大海般广阔的胸怀,或者拥有“即使你真有圈套我也不怕你的”的智慧。 薛翀两样都没有,而且他原本就厌憎徐茂德,犯不着对他心慈手软。 …… 薛翀现在确实是半信半疑,比徐茂德最初回来的时候相信了一点,可还没到能够立刻下决定要杀掉徐茂德的地步,毕竟杀徐茂德非同小可,他也不想自己杀错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黄昏时分,弓箭手突然在徐茂德住处的上空射下来一只鸽子。 在作战时为了防止敌方信鸽出没,都会有专门的弓箭手看守城池上空,不管是什么鸟飞过去,只要看到,一律被射杀。这只鸽子就是被这么射下来的。 被射中的鸽子是一只信鸽,鸽子的脚环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很简单: 不用担心,今夜子时,照计划进行。 没有姓名,也没有落款,陌生的字迹,这是只有收信人才看得懂的书信,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信鸽是从凤冥国的方向来的。 如果有名字或落款,还会让人觉得虚假一些,偏偏没有才让人心焦。“不用担心”指的是什么,昨日的夜袭吗?“照计划进行”又是什么计划? 这一段话套用在徐茂德身上正合适,薛翀不想往他身上想都难,他现在的心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茂德要与敌方里应外合。没办法,即使徐茂德是清白的,他也不能放过徐茂德投敌的可能性。他接连战败,凤冥国凤主又诡计多端,他不能冒风险。 “将军……”陈天拧紧了眉。 薛翀站起来,沉声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徐茂德都留不得了,秘杀徐茂德!” “得避开徐春那帮人。”陈天轻声提醒。 “这是自然。” 第六百二八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春慌慌张张地闯进徐茂德的住处,急声道: “将军!将军!弓箭手黄昏时分在将军的住处上空射中了一只信鸽,薛将军知道后面色不虞,陈天已经去调派人手,打听下去,说是因为那只信鸽薛将军确定将军已投敌,欲秘杀将军!” 徐茂德心中一凛,惊骇地站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窖,薛翀果然不相信!薛翀果然要杀他! 即使他心里做下准备,可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怀着期待的,期待着事件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现实将他的期待彻底打碎了。 他的指尖开始紧张地发颤,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之后还要背负一个投敌的骂名。可如果他现在选择和薛翀抗争,在城里掀出一个天翻地覆,那么即使他没有投敌,惹出来混乱之后,到最后也只能是由他来背黑锅,投敌的罪名不仅消除不掉反而会坐实了。 坐以待毙是投敌,奋起反抗也是投敌,无论怎样都是投敌,不管他怎么做,投敌的罪名他是摆脱不掉了。 徐茂德心中苦笑,凤冥国的凤主真是狠毒,这一下他百口莫辩了。明明他是清白的,却被逼上了绝路,他突然想起在他逃回来的时候,被从马背上扔下来之后,送他离开的人在他被蒙住眼睛时,那人曾在他耳边说过的那句话,这会子他终于想起来那句话,也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人对他说:“徐将军,凤主殿下说了,日后将军若是有难,尽管来投靠殿下,殿下会接着将军的。” 从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的女子,一句游说劝说都没有,却轻易地就将他推进了陷阱,他想起那一日她擒他时令人震撼的好身手……凤冥国的凤主殿下,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他闭了闭眼睛。 他毫无办法,龙熙国那边他已经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也是个死,就算不死,受排挤、受流言羞辱的日子比死了还要难受。 “将军!”徐春见他半天不说话,心中焦急。 徐茂德心里一团乱,他深吸了口气,沉声吩咐: “把人都召集起来……伺机打开城门。”他有气无力地道。 “将军……”徐春惊了一跳,骇然地瞪圆了眼睛。 徐茂德望向他,眼里尽是凌厉:“我要死是在这儿,你以为你在这里、日后在龙熙国还会有立足之地?” 徐春惶恐地看着他。 徐茂德说的是对的。 …… 薛翀率领一队人马,先命人四处封住徐茂德的住所,而后带领一队精锐前往徐茂德的屋子。 徐茂德面色苍白地坐在前厅里,见一队人进来,站了起来,他的表情算不上惊讶,脸却紧紧地绷着。 薛翀越发觉得他可疑,他站在门口,身后的士兵将大门堵住,防止徐茂德逃跑。薛翀阴沉着脸,质问徐茂德道: “徐茂德,今日有人在你的住处上空射下来一只鸽子,鸽子的脚上绑了一封密信,那密信是给你的,凤冥国人要你在子夜按计划行事,这计划是什么计划?你若是招了,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这是诬陷!我是清白的!”徐茂德瞪着他,咬着牙说。 薛翀冷笑了一声:“还敢狡辩!这些话你去和阎王爷说吧!“ 他向后一招手,十来个士兵闯过来,将徐茂德团团围住。 徐茂德脸色刷白,回头拿起立在墙角的长枪,表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还想抵抗!薛翀阴冷一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奔跑声,徐春带领一队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手持长刀,大声道: “少将军!” 这一回已经不叫“徐将军”而是“少将军”了。 薛翀见状,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咬牙切齿地道: “徐茂德,你这是要造反!” “凤冥国凤主诬陷我,你不分青红皂白只想将我除掉,你公报私仇草菅人命!” “公报私仇”四个字只是结合现在的情境徐茂德随口说出来的,却一语戳中了薛翀的肺。薛翀自己也觉得将对女人的感情带入到公务里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他控制不住,徐茂德的随口之言让他以为自己被看透了,他恼羞成怒。 “将这些狗贼给我拿下!”他咬着后槽牙厉声喝道。 跟来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徐茂德和徐春围困住,兵刃亮着幽光,杀气腾腾。 徐茂德和徐春沉着脸亮出兵器。 薛翀冷哼了一声。 因为担心被城外知晓动静,他这一次没有召集太多的人,但房前屋后的所有出口都已经被人堵死了,徐茂德这一回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 双方激烈地打斗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突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脸色刷白,急声道:“薛将军不好了,林副将带领原来徐家的那伙人在城门处像疯了似的见人就杀,之后又把城门打开了,紧接着凤冥国大军突入,现在外边已经打起来了!” 薛翀的心咯噔一声,脸色霎时青白。 …… 因为徐茂德突然带领一万人造反,导致枫华府内一片混乱。 副将林立从徐春那里收到命令后,一直在城门附近转悠,待接到薛翀果然要对徐茂德不利的消息后,立刻领着几个人杀守城兵,之后趁乱打开城门。 守城兵并不知内讧的事,根本没有防备,城门一冲就开,待林立打开城门后,不过片刻,就震惊地看到凤冥国将领郑书玉率领凤冥国军队进城来收割。 林立没有料到会这样,他以为他是在帮助徐茂德逃跑,而不是放敌军入城。他怔愣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料到,少将军竟是要背国投敌。 凤冥国军队入城,由于徐茂德一方和凤冥国一方打的都是薛翀那一伙人,双方形成联盟,薛翀一方的两万人被前后夹击,损失惨重。 一场乱战过后,薛翀带领着仅剩的一百人仓皇逃窜,不知去向,郑书玉谨记殿下的嘱咐,也没有派兵追赶他。 凤冥国无需强攻就进入了枫华府,枫华府内的士兵由于毫无防备,被收割头颅就和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郑书玉骑着大马一身光鲜,他在城池中央找到了徐茂德,徐茂德因为和薛翀狠打过,带了伤,一身狼狈。 郑书玉骑在马上,笑吟吟地俯视着他,说:“恭喜徐将军弃暗投明,择了贤主,将军日后必会飞黄腾达,到时候可别忘了照拂兄弟一二。” 徐茂德咬着牙,脸色白且青。 第六百二九章 面见 凤主甚至都没有入城。 战事结束后,徐茂德在城外的敌军大营里见到了她。 并不是他主动提出想见她,他是被郑书玉强硬地带过去的。 徐茂德虽然为了保命不得不开城门放凤冥国军队进来,以此化解他和薛翀之间的斗争,可这并不表示他就投降了凤冥国。实际上他一点都不想投降,即使是在枫华府城破,他和他的一万人被凤冥国军队牢牢地压制时,他也没有做足心理准备,准备着接受接下来他和他的亲卫将为凤冥国军队出力这件事。 在枫华府被占领后,徐茂德不得不去见凤冥国的凤主,可他对那个女人十分不放心,他没有独自前往,虽然不便带太多亲卫易引起对方的反感,但他还是在尽量不惹怒对方的情况下带了一批人。 郑书玉对他谨慎小心的行为似乎不屑,徐茂德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不屑,有点恼怒,但又不能发作,只得憋在心里。 郑书玉对他们有点不屑,但表面上还算客气,他客客气气地将徐茂德及徐家的亲兵领到城外凤冥国大营的驻扎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帅帐前,笑眯眯地请徐茂德进去。 徐茂德还算识相,将亲兵都留在了大营外,只带着徐春和林立来到帅帐前,并在郑书玉打了个手势之后,率先走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见凤冥国的凤主。 从前在凤主做容王妃那会儿,他虽然久闻大名,却因为男女有别没见过面,只听说不管是曾经的容王还是现在的陛下,都迷凤冥国的这位公主迷得不得了。 他初见凤主是前些日子凤主在战场上突然俘虏了他,这是第二次,在他为了性命不得不叛国之后。 凤主的帅帐里陈设简单,还不如之前薛翀布置的将军府,正是这种朴素却硬朗的风格让徐茂德的心里没来由地产生了一阵敬服,让他忽然觉得凤冥国能从境内打到这里不是没有理由的。 凤冥国的凤主非常漂亮,且年轻,这一位是当今的统治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且极罕见的是一位女子,这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徐茂德很想将她当成一名女子看待,可他没办法,无论是凤主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她看似随意实则缜密阴毒的离间之计,都无法让他将注意力放在她的性别上,他的精神力只能专注在她是凤冥国最高的统治者以及她是侵略龙熙国的侵略军的最高指挥官这件事。 司晨在桌案后面,慵懒地坐在一条长毛地毯上,看似漫不经心。对于徐茂德的到来,她没有产生任何表情上的变化,完全没有要打起精神来应对的意思,好像他来不来她根本就不在乎。 这样的凤主让徐茂德的心里突然变得很没底。 他的目光在同样懒洋洋坐在桌案右侧的男子身上扫了一眼,那人一身风流倜傥之气,玉面朱唇,穿了一身华丽的竹青色锦袍,是连他都见过的赫赫有名的嫦曦公子。 嫦曦公子都没有正眼瞧他,他在专心品茶,徐茂德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茶是从枫华府内得来的,来自枫华府内临时设置的将军府。 徐茂德的心里越发没底,心跳飞快,如同擂鼓。 “殿下,徐将军到了。”郑书玉含着笑对桌案后面的司晨说。 司晨从战事图里抬起头来,淡淡地在帅帐入口扫了一眼,这一眼凉凉的,让人有一种被冬风吹拂了裸露在外的脖颈的错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连徐春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司晨瞥了徐茂德一眼,淡淡地说:“坐吧。” 太平常的语调,既没有对战俘的轻蔑,也没有急于招揽的急迫,这样的她让徐茂德的心头没来由地一凛,迟疑片刻,他走过去,跪坐在司晨对面。 他尚一身铠甲,跪坐时很不方便,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他在桌上摊开的地图上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徐、茂德将军。”凤主开口了,她说,她对他的名字似乎不太熟悉,说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徐茂德回过神来,他也拿捏不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这样的气氛和他想象时的不一样,过于平和了,他还以为会剑拔弩张充满杀气,毕竟这里是战场。 她也不是在礼贤下士所以故作和气,她给他的感觉是她完全不在意,这让徐茂德感到迷惑。 “末将徐茂德。”徐茂德收了收下巴,礼貌地说了句,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战俘,事实上确是如此没错,可他还是要尊严的,越在这种时候他越自尊。 他听到嫦曦公子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有点轻蔑,似嘲笑他的装腔作势,徐茂德听的耳根子微热,没去看他,不理睬他。 司晨并不在意他死要自尊,也或许是没看出来他那时的心理,她淡淡地说: “从前在箬安,我时常听人谈起徐家,亦久仰令尊的大名。” 徐茂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父亲确实有名,作为和沐业齐名的猛将,在军界颇有名望。但那些名望是属于他的父亲的,他已经不是小儿了,在他面前久仰他父亲的功绩,他没有与有荣焉的感觉,反而会觉得尴尬。 “令尊此时正在岐江与苍丘国的军队对峙吧。”司晨接着说。 徐茂德想不出这话该怎么接,表情变得讪讪的。 “岐江并不好打,那一战还不知要拖多久,龙熙国的胃口不小,想在吞下凤冥国的同时还从苍丘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是完全没有把凤冥国放在眼里,以为凤冥国是小孩子手里的糖糕,说抢就能抢来么?”司晨语气冷淡地说。 徐茂德越发不知道该接什么,说“确是如此”是自打脸,说“龙熙国并没有这么想”也不对,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显而易见的想法还厚着脸皮否认,跟自扇巴掌没有两样。 “凤冥国就不像龙熙国这么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狼吞虎咽的吃相,太难看了。”司晨说。 徐茂德看着她,她眼里的幽幽寒光让他眼波微颤。 “凤冥国只要吃下龙熙国就够了。”她的语气里是似含着笑意,又似没有。 徐茂德心中一凛,突然之间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 第六百三十章 另类劝降 “凤主,恕我直言,凤冥国军队虽过了十璞峰,但那是在龙熙国的主力军队不在的情况下。凤主别忘了,龙熙国在苍丘国境内还有三十万大军,陛下随时都可以将这三十万人调回来。” 司晨对徐茂德充满威胁的话语没有任何波动,她淡淡地道: “我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出兵的。” 徐茂德心脏微沉,他想过这个答案,但真听她这么回答了,他还是觉得震惊,还有点惶恐。 “凤主是想用手下的十几万人对抗龙熙国的三十万大军么?”他沉声问。 “有何不可?这又不算稀罕事,兵书上以少胜多的事例有很多。” 在她提到“兵书”的一刻,徐茂德从她的话里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小女孩的天真,这让他哭笑不得,他皱了皱眉: “凤主,战场可不是兵书。” “战场是人建的,兵书是人写的,有何不同?” 徐茂德微怔。 “当初将军领兵攻打凤冥国时,将军率领的士兵数量同样比凤冥国的士兵多,结果将军还不是兵败而归,被夺去了主帅之职。” 尖锐的话语戳中徐茂德的痛处,他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心里头憋起了一股火,恨恨地咬着后槽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军可有决定了,是否要投降于我?”司晨接着先前的话,淡声问他。 徐茂德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里闪过惊诧。 她问得太直接了,又太……古怪了。 他为保全性命打开城门,这种行为不管怎么看都是投敌了,虽然他心底里并不想投敌,可投敌的行为已经做出来,在这种时候,作为敌方统帅,她要做的难道不是对他进行威逼利诱,让他就范,强迫他投降吗? 她居然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好像他还可以拒绝似的。 徐茂德盯着司晨看了好半天,这个女人的行为他无法理解,他看不穿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听凤主话里的意思,我还可以拒绝投降么?” “可以。”司晨干脆地回答。 徐茂德越发不可思议,他笑了一声:“我若拒绝投降,凤主是打算杀了我,还是放了我?” “对待的战俘,通常是可用的留下,不可用的杀掉,将军于我来说是可用之人,理应当留下,不过将军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将军要离开我是不会阻拦的。” 徐茂德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他无法确定她这话的真假,他也不知道他应不应该为她那句“将军于我来说是可用之人”感到高兴。 司晨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如无的笑意,继续之前的话,淡声说道: “因为我知道,将军回了箬安,等同于踏进地狱。薛将军逃走了,他会逃回河定府,将将军投敌的事告诉沐将军,要不了多久,将军投敌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国。即使将军只是为了在薛将军面前保住性命,可将军给敌军开了城门这件事是事实,今后不管将军去到哪里,只要将军是活着的,龙熙帝就不会放过你,徐家也会因为你受到牵连。徐老将军唯一可能保住徐家的法子,怕是只有手刃将军的性命了。” 徐茂德低着眼帘,因为的她话额角开始渗出汗珠。他并非想不清楚这些事,他只是在无法面对自己投敌这个事实的这段短暂时间里不愿去想这些现实。她的话又一次惊醒了他,让他将所有的不甘、愤恨、懊悔和苦难又一次放在了心尖上,他猛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微诧,皱了皱眉,问她: “你是故意命人放走薛翀的,好绝了我的后路?” 假如薛翀死在城里,他还有一丝希望,即使他丢了枫华府,只要薛翀不在了,他可以清理一下喉舌,然后谎称兵败,将枫华府事件抹平。可薛翀跑了,带着他的罪名跑了,他的罪名永远都消不掉了。 司晨没有回答。 想清楚的徐茂德越发觉得她可恶,恨得牙根直痒痒,他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沉默了半晌,蓦地抬起头来,冷森森地看着司晨,用憎怒的语气道: “你这个女人,心计真是恶毒!” “难道我该对你仁慈?凭什么?”司晨紧接着他的话淡淡地回了一句。 徐茂德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所有的怒火全部闷在心里,发泄不出来,也熄灭不下去。 额角的青筋因为愤怒凸着,他许久都说不出一句。 “徐将军,事实就摆在眼前,逃避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此处是战场,战场上不容许拖拉,降,还是不降,请将军立刻决定。若将军肯投降,我必不会亏待将军,将军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有我的原因,我欣赏将军是个人才,会好好负起责任。将军不必担心徐家,只要将军降了我,我便有法子不让徐家受将军投降这件事的影响,至少可以保全性命。当然了,若是将军不愿意执意要离开,我也不强留,将军请便。” 徐茂德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说她有法子能让徐家不受他的影响可以保全性命打动了他,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因为自己连累家族。虽然他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对她的话也不是完全相信,可他还是隐隐地对她抱了期待,她的心计是数一数二的。 他攥了攥拳头,突然开口,问她: “假若殿下真能攻下龙熙国,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陛下?” 他不再说“凤主”,而是唤她“殿下”。 司晨看了他一眼,淡声反问:“将军知道我与龙熙帝是什么关系吧?” 徐茂德当然知道,天下没有不知道的,是夫妻关系,就因为是夫妻关系,所以龙熙国和凤冥国的战事才更加轰动。比起战事,人们更关注的是龙熙国皇帝和凤冥国凤主本身,看客们全都在兴冲冲地猜测,究竟是男方被绿了还是女方偷人了,以至于这两个人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将军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事?”司晨平平地续问。 徐茂德便不再问。 司晨的话让他略略安心,即使情势不容他不降,他也不想看到在他投降之后旧主死在新主手里,那样他就更是罪人了。 踌躇了半晌,他终还是咬咬牙站了起来,铠甲发出细细的声响,他跪下来,不太情愿,却逼着自己说: “参见凤主殿下!” 司晨淡淡地看着他,对于他投降这件事,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完全猜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第六百三一章 言语杀人 徐茂德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为了保命,带领一万名徐家军投降凤冥国。 司晨按照惯例将这一万人打散,分编入凤冥国的军队里,由凤冥国的将领约束。徐茂德身边只给他留了徐春和林立,徐茂德日后将直接归属于司晨管理。 徐茂德对司晨的做法并不意外,能留下徐春和林立在他身边是给他的特别优待,徐茂德还算识时务,也知道身为俘虏就该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地闭紧嘴巴。 司晨对于他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立场这一点还算满意。 嫦曦却不怎么看好徐茂德,他含着笑对司晨说: “殿下,那徐茂德可算不上能人,如果不是他老子是龙熙国的名将,他连个副将军都当不上,更别说学他父亲镇守一方了。” “能人有几个就够了,更多的只要识时务知好歹能冲锋陷阵就行,聪明人太多可不是好事。” “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在嫦曦看来,叛徒就该去死。 “我留下他是因为他有用处,他背叛了什么不重要,他今后是否会效忠于我也不重要,只要他现在没办法摆脱他的罪名,只能任我摆布,这就足够了。” 嫦曦扬了一下眉,他看着司晨,顿了顿,突然问了句与前话不相关的问题: “殿下与龙熙帝之间,是家事?” 司晨抬起眼,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以为殿下讨厌龙熙帝。”嫦曦接着说,他的语气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他的这句随口一问让人看不透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司晨知道他口中的“殿下”在此时特指她,她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枫华府由柳东守着,等着收龙熙国的粮草。三日后我回河定府,你带徐茂德去西渡口走一趟,若是顺利,你直接带人渡河攻打定川府,之后我会派两万人跟在后面接应你,等把南边都攻下来,我们争取在山阴县汇合。” 没有得到想听的回答,嫦曦有些失望,他微垂了眼帘,笑了一下,回答说: “是。” 就在这时,通信兵在通报后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响亮地道: “殿下,给龙熙帝的书信已经拟好了!” 火舞接过来,呈给司晨。 司晨拿在手里,将书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那封信是用血写的,真真正正的血书。她的目光落在信纸最后徐茂德的印鉴上,多看了一眼,又将书信交给通信兵,吩咐道: “从龙熙国的兵里找个机灵的,把话背好了,让他给箬安送去。” 通信兵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嫦曦懒懒地靠在桌案上,目望通信兵离开。他没有看也知道那信上的内容是什么,虽然是他喜闻乐见的,可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乱想,殿下和龙熙帝到底会维持一种怎样的关系?在这场大战过后,俘虏和主人,亡国君和胜利者,他们之间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 刚刚适应了三天凤冥国军中生活的徐茂德又一次遭遇心理上的重击。 这三日,他的负罪感越来越重,他努力想要从这沉重的罪恶感中摆脱出来,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凤冥国的军队上。他发现,凤冥国的军队虽然人数比龙熙国军队的人数少很多,可凤冥国的士兵比龙熙国的士兵更精神,更积极,更团结,不像龙熙国的军队因为历史悠久,不仅战力在渐渐衰退,军中的人也是各为己利,一个个怠惰提不起精神,军中冗长繁琐的军制更是让军队变得腐败不堪,乱象丛生。 正当他对凤冥国军中生机勃勃的气氛起了兴致的时候,司晨的命令如一盆加了冰的冷水,浇得他透心凉,手指尖发颤。 “殿下是要我……”他结结巴巴,语气凌乱。 “你只要带人进西渡口,等着嫦曦的信号,辅助他里应外合就够了。” “殿下……”徐茂德唤了一声,但也只是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旦他帮助嫦曦里应外合,那他就叛国叛得彻底了,之前开城门是为了保命,无奈为之,可以说他的投降薛翀要负上大半的责任,他是受害者。可假如他帮助凤冥国打开西渡口,那他就不是受害人了,他成为了真正的背叛者,现在在西渡口驻守的那些人是没有害过他的同僚,凤主要他做的事是让他去害同僚。 司晨用讽刺的眼神看着他:“徐将军不会以为我接受你的投降是因为我想白养着你吧,就连山贼入伙都要先杀个人沾点血腥,你的见识还不如山贼么?” 她的话让徐茂德面红耳赤,徐茂德咬了咬牙,说: “殿下,把守西渡口的将军是臣的同窗,臣愿意只身前往,劝他投降,这样殿下不用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收下西渡口。” 司晨看了他一眼,往背后的软枕上靠了靠,淡声道: “知道我最不喜欢什么吗?明明是私心,表面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只是不想真的叛国,即使你开了枫华府城门,你仍旧认为你是逼不得已,因为是逼不得已,所以不算背叛,可以被原谅。让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被逼无奈,就算是我设计了你,你背叛龙熙国的行为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没人在意你是不是被逼的,现在对龙熙国人来说,你就是一个叛徒。” 顿了顿,她继续说,声线冰冷、残酷: “徐将军,要么明日出发,配合嫦曦里应外合拿下西渡口,要么你现在出去抹脖子殉国,你只有这两个选择,没有第三个。你既降了我,我就不会再给你第三个选择允许你离开。这么说来,其实你也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死在我的手里,作为我凤冥国的叛徒。” 徐茂德看着她,这个女人不仅手段狠辣,言辞亦能句句把人杀,她尖锐的话几乎刺穿了他,有那么一瞬,说得他很想死。她毫不留情地撕碎他自我保护的外壳,句句往他最脆弱的地方攻击,他从来不相信话语能杀人,现在他信了。 他狼狈又难堪。 然而在这些刺痛了骨髓的狼狈和难堪里,很离奇的,他对生的欲望从未有过的强烈,强烈到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第六百三二章 不中计 箬安。 从河定府来的小兵狂奔而来,在到达最后一座驿站时差一点晕死过去。 朝阳宫。 沈润收到了从河定府送来的血书。 血书是徐茂德写的,上面盖着徐茂德的印鉴,因为是用血指书写,字迹很凌乱。 徐茂德在血书上字字含恨,凝泪泣诉,他带着恨意对沈润泣诉薛翀到达边关之后的一系列的暴行:因为凤主在军中散布薛翀和白贵妃有染的消息,薛翀暴怒,暴怒的薛翀不顾一切对敌军展开了猛攻,因此中计,惨败得一塌糊涂。 薛翀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对陛下派沐将军取代他为主帅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因此与沐将军发生争执,在军中造成分裂。就在这个时候,徐茂德突然得知,凤冥国的凤主暗中找到薛翀,以可以帮助薛翀得到白婉凝作为条件劝降。薛翀更是昏了头,为了女人用药物鸩杀沐将军,在取得军队的控制权后,又要处死徐茂德。 徐茂德在极凶险的情况下写下这封血书上奏皇上,从信上的语气可以看出,这封信送出来之后,徐茂德大概也凶多吉少了。 沈润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他坐在龙椅上,看着信纸上的血字,沉吟了半晌,淡声问御阶下的秦朔: “你怎么看?” 秦朔被信上渲染的危险气氛弄得头皮发麻,他凝着眉,沉默了半天,终还是说: “陛下,薛翀他、不会的!” 亲近的人都知道薛翀的心上人是白婉凝,大家同样也知道,白婉凝心气高看不上薛翀,他们更相信,薛翀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陛下的,也许他会叛国,但他不会背叛陛下。 沈润没有言语。 这封血书天衣无缝,太完美了,完美的如果那个人不是薛翀,他就相信了。 薛翀心仪白婉凝,这件事很少人知道,但这是事实。薛翀脾气暴躁,任性自负,对沐业取代他感到不满,这也很符合薛翀的性情。凤冥国的凤主用一个女人作为条件劝降,这极贴合晨光的手段,她最爱在背地里利用人心鼓捣一些阴毒的小伎俩。沈润本身多疑,在知道有可能的叛徒控制了军队后,定会第一时间派兵,到时候就是内乱。信上提到了白婉凝,白婉凝是他名义上的女人,那样的传闻是对一个男人的羞辱,羞辱感会让他愤怒,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性的判断。 可沈润并不觉得愤怒。 所以当他静下心来思考时,他莫名地觉得血书上从头至尾的描述比起是事实,更像是一个陷阱,这陷阱的味道莫名的熟悉,让他总想起晨光的脸,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她骗他的次数太多了。 反间计,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三个字,可是印鉴的确是徐茂德的印鉴。 他皱了皱眉。 “沐将军确实许久没有送回来消息了。”秦朔突然说。 军报的送回是有规定的,每隔一段时间送一次,即使战事胶着,也要如实向朝廷汇报,让朝廷能够及时掌握前方战事的信息。但毕竟是在战场上,意外太多,也有不能及时送回军报的情况,更何况沐业性子狂放,不按规矩是常态,秦朔也搞不清究竟是沐业没来得及往回送军报,还是前方真的出事了。 送信回来的小兵在接受审问时,回答的很像是有那么回事,就连沈润都没看出蹊跷。 “你去一趟河定府,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润吩咐秦朔说,顿了顿,补充道,“再查一查从河定府往箬安的官道。” 秦朔对沈润的后一句话愣了一下,却在这之后猛然反应过来,心里一惊,应下: “臣遵旨。” …… 彼时。 河定府。 薛翀带领一百人狼狈而归。 薛翀只说了徐茂德投降凤冥国,对自己因为徐茂德被设计而怀疑徐茂德的事只字未提。沐业对徐茂德的叛变气得跳脚,扬言要宰了徐茂德。 他以为薛翀是徐茂德叛变的受害人,见薛翀一身狼狈,被算计得很惨,也没有苛责他。 沐业因为枫华府丢了,肺子差一点气炸,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往箬安送一封军报,上报朝廷战败的消息,只是写这封军报他就已经觉得没脸见人了。 沐寒一直沉默着听父亲骂骂咧咧,她突然开口,说道: “父亲,我想去见一见凤主。” 沐业一愣,皱眉:“见她做什么?再说你怎么见她?” “我总觉得薛翀没说实话,或者话没说全,去见凤主时,也许能看见徐茂德,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徐茂德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投敌。另外,我也想探一探凤主的想法,兵书上说‘知己知彼’,可仗打了这么久,凤主的心思和她做事的方法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摸透。” “女儿啊,那个女人诡计多端,你看她一眼都有可能被算进去,和她见面她还不得把你卖了。再说,她也未必肯见你。”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沐寒说,她总是想起那一年凤主刚到箬安时,在公主府的花房里,她主动来找她说话,那一年的她清纯无害,如一朵素洁的水仙花。 沐业拦不住沐寒,第二天,沐寒派人给凤冥国的大营递了拜贴。 同一天,沐业的军报送了出去。 …… 龙熙国的战时军报由专人递送,通信兵会穿上专门的飞鸟服,不管是谁,只要看到穿着飞鸟服的通信兵,一律不许阻拦,这样可以保证军报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箬安。 河定府通往箬安的官道上。 夜晚,身穿飞鸟服的通信兵纵马狂奔,在经过一片密林时,突然,一根长箭穿过树林射出来,精准无误地射穿通信兵的头颅。通信兵连惨叫都来不及,从马上摔落,倒在地上。 一个黑衣人从树丛里钻出来,将已经变成尸体的通信兵拖进旁边的树林里…… 司晨刚回到河定府就收到了沐寒的拜贴,她沉吟片刻,答应了沐寒的会面。 第二日,沐寒身穿便装独自前来,在大营外接受了搜身,随后进入军帐里。 等待沐寒的人是晨光,司晨不喜欢这样的会面,她讨厌说没用的闲话。 第六百三三章 可否退兵 卸去铠甲的沐寒穿了一身女装,她算不上漂亮,但却英气。 她在军帐里见到晨光时,晨光正单手托着头,坐在长毛地毯上发呆,美丽的脸蛋,天真的神情,她的无邪是沐寒记忆深刻的。 听到脚步声,晨光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甜甜地笑,唤了声: “沐姑娘。” 她过去常常这样唤她,沐寒心想,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姑娘了。 她有一瞬的怔忡,但很快回过神来,她沉默地走到晨光面前。 晨光打了个手势请她坐下,火舞上茶之后退了出去,军帐里只有晨光和沐寒两个人。 晨光的大胆让沐寒吃惊,不知道晨光是因为自信她不能把她怎么样,还是笃定了她不会对她不利,所以才放心地和她共处。 “沐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见我?”晨光笑吟吟地问。 沐寒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她询问的是让人听了十分吃惊的问题: “凤主、可否退兵?” 晨光倒是不吃惊,她笑盈盈地道:“先动手的可是你们龙熙国。” “凤冥国的军队人数还不够二十万,我国仅是出战的军人就有三十万人,再继续打下去对凤冥国没有任何好处。看起来凤冥国在战事上情势大好,可那是因为这边不是主战场,一旦这一边作为主战场,凤冥国必败,凤主最是高瞻远瞩,不会看不清这一点。” 晨光笑笑,软软糯糯地说: “你只是舍不得放弃苍丘国那边已经到口的肥肉,不愿把那一边的人撤回来支援,所以来说服我退兵。怎么,敢捅马蜂窝却不想承担后果么?两边吃有一边吃不动了就想议和,你们主动来惹我,还要我体贴地支持你们去咬苍丘国么?” “我知道凤主恼恨陛下突然对凤冥国动兵,其实陛下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陛下的心里不是没有凤主,只是陛下是龙熙国的皇帝,他必须最先考虑龙熙国。这场仗再继续下去只会损伤国力,百姓流离失所,两国生灵涂炭,继续战事对凤冥国没有任何好处。凤主何不收起气愤,暂时休战,心平气和地与陛下商谈出解决之法,意气用事只会伤害凤冥国、凤冥国的百姓以及凤主本身。” 晨光笑吟吟地看着她。 沐寒来和她议和让她惊讶,同时她对沐寒重看了几分。 沐寒对战事看的很透彻,不是对凤冥国,而是对龙熙国未来的走向看得清楚,所以她前来说服晨光,希望可以在还不能清晰地看出战事的胜负前议和。 沐寒已经开始觉得这场战事对龙熙国很不妙,她预感到未来龙熙国就算不是惨败,也会损失惨重,尽管她不甘心,但她掏出了理智,预备及时止损。 皇帝不在边关,无法凭靠简短的军报准确地分析出战事未来的走向,能分析出这种走向的人只有身在战场的将军。战争怎么打,是继续还是暂停还是彻底停止准备议和,这些都是由亲临战场的将军根据局势决定的。 现在不管是沐业还是薛翀都不认为龙熙国会输,就算意识到了龙熙国会因此损失,他们也不认为龙熙国会输,甚至他们都还没能意识到,这场战事会对龙熙国造成巨大的损失。也或者他们已经打红了眼,不管今后龙熙国会变成怎样,他们一腔沸腾的男儿血也不会允许他们娘们儿气地喊停。 沐寒却没有他们那种无用的自尊心,她可以坦然地接受不在预料中的失败,平和的心态让她看清了许多,尤其是在薛翀接连战败徐茂德又投降后,她明白了龙熙国军队虽然人数众多却没有应该有的厉害,而凤冥国也不是计划中一道简单易得的凉拌菜。凤冥国是一个必须去正视大敌,对凤冥国的轻蔑只会导致龙熙国惨败。既然这样,还不如在凤冥国也没有把握能够全胜时,给凤冥国一点甜头,说服凤冥国退兵,这样龙熙国便能专心对付苍丘国。 两面忙乱到最后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晨光笑吟吟地看着沐寒:“你父亲知道你今天是来劝我退兵的么?” “我可以说服陛下和父亲,两国议和。”沐寒郑重地对她说。 晨光笑了一下:“你说服不了他们的。” 沐寒微怔。 “你低估了男人的自尊和自负,即使他们被刀架脖子,他们也不会认为他们那是输给了我,他们只会气愤,气愤自己怎么着了一个女人的道。假如他们没有被刀架脖子,他们只会想,我怎么可能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再厉害不过是耍耍小聪明,还能翻出天去?同理,龙熙国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蛮荒小国,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沐寒哑然,她看着晨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她明白了一直以来她都迷惑不解的问题,龙熙国的军队就算再军制腐朽,那么多人战力也不算差,为什么会兵败如山倒,让凤冥国这么快就踏过了十璞峰?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轻敌。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晨光笑盈盈道:“轻蔑,是就算意识到了也无法治愈的顽疾,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父亲,看他愿不愿意与我议和。” 沐寒明白,她是笃定了父亲不会答应,所以才这么说的,一时间她的心情很沉重。 “很辛苦吧,即使进了军营,得了军职,却没有实权,付出了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却得不到回报,一切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这么说不太中听,现在是因为有你父亲撑着你,你才勉强在军中站住脚根,可你父亲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没有实权你积累不了有用的军功,一旦哪一天你父亲不在了,军中将不会再有你的位置,那个时候,你也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有一个丈夫做你的靠山,到了那时,你的处境会非常难堪。” 沐寒的嘴唇微微发白,她沉默地看着晨光。她知道晨光在动摇她,可她也明白,那其实算不上动摇,因为是事实。 晨光含着笑,“扑通”靠进软枕堆里,她望着沐寒,软绵绵地说: “你们的皇帝太没眼光了,若我是他,哪怕可信任的人只剩下薛翀一个,我也绝不会派薛翀出战,我会派你,你比那个蠢材能干多了。” 第六百三四章 被撕破的理想 沐寒不想听晨光说沈润“没眼光”之类的坏话,她对沈润除了爱慕还有尊敬,她不能接受晨光说坏话。 “是陛下赐给了我军职。”沐寒强调。 晨光撇了撇嘴,不高兴地道:“明明是我先对他说,把你放进军中会有大作为。” 沐寒微怔。 “他是听了我的话,不然为何他把你放进军中,却没有一次起用你?” 沐寒面色微变,她心绪微乱,搞不清楚晨光是在迷惑她,还是说真的。 “沐姑娘,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冷静、果断和胆量,只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历练,你将来会超越你的父亲,龙熙国是不会让你有大作为的,但是我可以,来做我的将军,如何?” 沐寒是来劝说晨光退兵的,却没想到晨光居然对她劝降。 “凤主,沐寒今日前来,只是不希望看到因为战事民不聊生,这场仗再继续下去,结果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凤冥国的根基不如龙熙国,凤冥国受到的损伤会更大。沐寒不是来投降的,沐寒不是徐茂德,宁愿战死也不会背叛国家!” 沐寒是一个非常英气的女人,她怀着平和的心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做着通常是男人在做的工作,即使不被重用,她也没有讨厌她女子的身份,这样的她比男子还要英气。 晨光嫣然一笑,望着她说:“你是不会背叛你的陛下吧?” 沐寒的心咯噔一声,故作镇定地道:“凤主这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小润?”晨光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 沐寒浑身不自在:“凤主误会了……” “整个箬安都知道的事,我又不会因此讨厌你,你用不着急着否认。你喜欢他,可惜他从不正眼看你。其实你比白婉凝有用多了,当年他却忽略你选择了白婉凝,假如你生得漂亮一点,即使他会纳白婉凝,他也会先选你作为正妻。” 沐寒蹙眉:“凤主你……”她实在不愿意听这些,她心里堵得慌。 “既然没有惊天的美貌,就要握紧实权,两样都没有,对抗世俗的你在外人眼里不过就是一个活在自己的理想中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可怜虫。我可以给你公平的机会,只要你足够出众,拜将封侯,官至极品,都可以。别和我说你不想要,你若不想要这些,你早就成亲生子回家照顾娃娃了。” “我从军是因为我想保家卫国,守护龙熙国的百姓,不是为了拜将封侯,官至极品。” 晨光扑哧笑了:“又不是第一天从军入伍,居然说出这种蠢话,我对你突然有点失望。保家卫国?守护百姓?没实权你就只是给敌军送命的,运气好死里逃生,运气不好头颅挂城门上。打仗是军人的职责,只要军人动武,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你们不过是帝王为了巩固权力养的一群棋子,真为了百姓着想,你们应该立刻让战事停下,投降。” “你这是胡说!”沐寒罕见地愤怒起来,气得脸色发红。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晨光也不恼,似笑非笑地道。 “仗继续打下去对凤冥国很不利。”沐寒沉声提醒。 “利与不利不是你说,是我说了算的,龙熙国既然敢惹我,就别想着被咬住了还能轻易脱身,凤冥国不怕亡国,就算亡国了,我也会拉着龙熙国同归于尽。” 沐寒心中一凛,她从对方清纯无害的脸上品出了一丝阴暗的狠意,这不是她印象里的晨光,但也她知道,她印象里的晨光只是一个假象,凤冥国的凤主,手段阴狠,且野心勃勃。 晨光声线里的狠意一闪即逝,她双手捧着下巴,又恢复了先前温软无害的模样,她笑吟吟地问: “沐姑娘,龙熙国的百姓和龙熙国的皇帝,哪一个对你更重要?” 沐寒呆了一呆。 “如果前者更重要,我建议你降了我,我会保你有一个大好前程,我也会答应你善待你保下来的百姓;如果后者更重要,今后就别再说什么为了‘保家卫国,守护百姓’,太虚伪了。” 沐寒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十分难堪。 “小十,送客。”晨光望着沐寒的脸,含着笑唤了一声。 司十立刻从帐外走进来。 沐寒见状也不好再留,站起身,沉默地和司十出去了。 帐外,凤冥国的军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沐寒也看不出来那些士兵究竟有多厉害,她不知道是晨光吩咐过了让士兵刻意避开她,还是凤冥国的士兵平常也这个样子。 她跟着司十走在沙地上,突然,她感觉到一阵腹痛,不禁蹲下来,捂住腹部。 司十停住脚步,望过来,疑惑地问:“沐姑娘,你怎么了?” 沐寒蹙着眉,强忍着痛苦,小声说:“司十姑娘,我突然觉得、腹痛……” 司十弯起嘴唇,莞尔一笑:“沐姑娘,殿下让我和你说,今日徐将军不在军中,你不用想法子想和他见面。” 沐寒的脸刷地红了,她咬着牙,连忙辩解:“我不是……” “沐姑娘,从来都是殿下算计别人,殿下不受人算计,沐姑娘别为难我一个奴婢,还是快走吧。”司十说着,加快步伐往前走。 沐寒望着司十的背影,这么容易就让人看穿了,她觉得窘迫,停了一会儿,她咬了咬牙,直起身,跟了上去,果然这一招是行不通的。 司十将她送出凤冥国大营,含着笑对她说: “殿下是因为喜欢姑娘,才答应跟姑娘见面的,姑娘可别不识好歹,以为殿下惧怕龙熙国。最后一句,殿下要我转告沐姑娘,不是以凤主的身份,而是以旧相识的身份,请沐姑娘小心薛翀将军,薛将军性子暴躁,可别把他逼急了,说不定会对姑娘和沐将军不利。也不怕沐姑娘知道,枫华府徐将军那一次,殿下是捡了内讧的便宜,薛将军做的太过分,差一点将徐将军逼上死路,就连殿下都看不下去了。” 沐寒无法言语,凤冥国今天的行为有许多都出乎她的意料,本想找机会寻找徐茂德,却一眼被看穿被被告知徐茂德不在,原以为需要费工夫调查的问题对方轻易就告诉她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司十话说完就离开了,凤冥国军队对沐寒的存在视而不见,这让沐寒浑身不自在,她犹豫片刻,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第六百三五章 反对 将军府议事厅。 沐业心不在焉。 他默认了女儿给凤主送信要求见面的举动,说是默认,其实他阻止过她,可沐寒不肯听,私自往凤冥国大营送去了拜贴,他就只好当成是自己默认了。 他知道女儿一旦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会听劝非去做不可,所以他没有阻拦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凤主居然答应见面了,他不想让沐寒去,但他阻止不了她。 薛翀坐在一边,见他心神不宁的,皱了皱眉。现在是作战会议,薛翀说的慷慨激昂,恨不得用话语把凤冥国人杀死,沐业这么心不在焉的,严重影响了他的激情,他有点不高兴。 正当他想询问沐业是怎么回事时,沐业的亲随快步奔进来,兴高采烈地道: “将军,姑娘回来了!” 沐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本来薛翀没注意到今天沐寒不在场,在他看来,虽然沐寒同样有军职,可这里是战场,沐寒是一个女人,如果是平时,她做些简单的工作没什么要紧,可战争时期她就应该哪凉快哪呆着去。他还以为沐寒觉得无趣就没来参加会议,现在突然听说沐寒出去了,他愣了一下,直觉这里边有点诡异。 沐业的亲随话语刚落,沐寒就进来了。 沐业见她平安无事,彻底放了心,作战会议也不开了,打发走了众将军,对薛翀道: “一个时辰以后再说。” 薛翀也不好反驳他,狐疑地点了点头,带着疑惑离开了。 正厅里只剩下沐业和沐寒父女二人。 沐业抓着沐寒的肩膀头将女儿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关切地问: “女儿,那个凤主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沐寒对沐业的关心有点不自在,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又非弱女子而是在军中有军职的,父亲却总把她当成小女孩看待,即使知道她身手不错,依旧处处不能放心。 “父亲,我很好,凤主没对我怎么样。”她轻声回答。 得到肯定的答案,沐业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坐回到椅子上,挥着手说: “你这丫头就是不听我的话,这一趟你就不该去!”他有点生气。 沐寒忽略了他的怒气,坐在父亲身旁,顿了顿,说道: “徐茂德的确在凤冥国大营中,不过似乎不在营里,也不知道凤主是不想让我见他所以骗我,还是真的不在营里。” 沐业没想到她还真是去打听徐茂德了,不由得望过来。 “我临离开前,凤主对我说,徐茂德是被迫投降的,因为薛翀和徐茂德发生了内讧。” 沐业皱了皱眉,薛翀和徐茂德发生内讧是必然的,除了这个原因,沐业也想不出徐茂德会因为什么原因给敌军开城门。徐茂德家世良好,即使打了败仗,回到箬安自然有他父亲挺着他,顶多是影响仕途,但怎么都不至于丢掉性命。这样的徐茂德突然投敌叛变,肯定是因为他在城里活不下去了才打开城门的,为什么他会在城里活不下去,自然是因为城里有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人,能够威胁到他性命的也只有薛翀了。 可现在去追究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他相信薛翀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去为难徐茂德,肯定是杂事都赶到一块了,不管怎么说,最后徐茂德开了城门,有没有苦衷他的行为也是叛国,这是不可饶恕的,哪怕是有理由,也是不可饶恕的。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凤冥国的凤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四处挑拨,一不小心就会着了她的道儿。徐茂德投敌是事实,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开城门投敌,既然他这么做了,他就是龙熙国的叛徒。”沐业一脸严肃地道。 沐寒没有反驳他的话,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她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不管徐茂德当初是有多么不得已,只要他投敌了,他就是叛徒。 比起徐茂德的事情,她思考的是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沐寒沉吟了片刻,轻声开口,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和凤冥国议和?” 沐业对她的话感到吃惊,他皱了皱眉,低声训斥: “别胡说八道!” “父亲,凤冥国的军队已经过十璞峰了,是我们低估了凤冥国的军力,以现在的情势看,河定府这边必须要靠增兵,才有可能阻拦得住凤冥国的入侵。”沐寒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她语序清晰地说,“龙熙国最初的目的是拿下至少三成的苍丘国国土,苍丘国那边才是我们应该重视的,凤冥国这一边只是顺带着。可现在,凤冥国的军力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们,打凤冥国不能再用‘顺带着’的方法,再打下去,在苍丘国那边的兵力会一点一点地被调回,凤主狡猾,这些援兵很有可能会一点一点地被她克化掉。假若一次将苍丘国那边的兵力全调回来,就会失去苍丘国的土地,这样做虽然有可能拿下凤冥国,但苍丘国那边就白费力气了。莫不如给凤冥国一点甜头,和凤冥国议和,等到苍丘国那边拿下来,那个时候情势好的话再来对付凤冥国。” “你今天可不像是你父亲的女儿,怎么从凤冥国那边回来变得这么胆小了?谁说咱们需要援兵,咱们这边的人数比凤冥国还多点,怎么就需要援兵了?先前打败仗是因为薛翀那小子让人算计了没能开出好头,战事就是这么回事,一步接着一步,一步错了步步失败。但现在还不是能满盘输的时候,河定府这里是一个新的开始,有老子在这儿守着,老子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过河!你这丫头就别瞎想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老子守城,我看你挺愿意接近晨光小公主,你离她太近了,她会把你骗得晕头转向,你还是少听她说话为妙!” “父亲,你有把握能赢这场仗,把凤冥国的军队打退回凤冥国吗?”沐寒直直地看着他,问。 “废话!老子七岁上战场,打了一辈子的仗,老子从来没输过,你说老子能不能?” 第六百三六章 请求议和 她老子自信满满,这辈子一直在拿从未打过败仗吹嘘,沐寒也不想跟他争辩,争辩了他也听不进去,只是浪费口舌。 沐寒和父亲对于战事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她并非悲观,她只是懂得进退,不惧怕失败。在她的想法里,没有人是百战百胜的,真百战百胜了那只能说是运气好,在还没吃败仗之前就死了。失败乃兵家常事,她一直认为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可让她想不通的是,许多领军的人都讨厌且不能理解这一句简单的话。 “父亲不如给箬安那边上一封奏章,说明情况,请陛下定夺。”她语气平静地提议。 沐业看了她一眼,沐寒从小没有母亲,是沐业一手带大的,沐业对她很溺爱,即使她现在说的话在沐业看来有点犯浑,沐业也舍不得骂她。 “老子不干,你想干你自己给陛下上奏章,看陛下怎么说你。” “正因为我上奏章说这件事陛下不会在意,我才说让父亲给陛下上一封奏章,这是大事,陛下应该仔细考量。” “陛下不会考量的,陛下要的是凤冥国。你说的轻巧,议和?别说现在凤冥国只不过是借着地形侥幸打了几场胜仗,还够不上要议和的形势,堂堂的龙熙国主动向凤冥国那样一个蛮荒小国议和,传出去还不得被笑掉大牙?老子丢不起这个人!再说了,凤冥国的凤主会答应么?龙熙国先攻打了凤冥国,以她的性子,还不得恨死龙熙国!” “凤主虽然愤怒,可她心里还是有陛下的,尽管凤冥国赢了几场,可他们还是看不太清未来的战事走向,而且也顾忌着苍丘国境内的二十五万大军,凤主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只要陛下肯和她好好商谈……” “够了!”沐业用生气的语气阻止沐寒再说下去,“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你也是有军职的人,你该知道,战事期间你说这样的话是会动摇军心的。”他说着,想要避开她似的,大步走了出去。 沐寒站在前厅里,她表情不多,但她还是用力地皱了皱眉。她在想晨光的话是对的,她在军中的确没有话语权。虽然她对升官发财这类事兴趣不大,就算晋升不了她也无所谓,可在这个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点失望,就连她的父亲也不愿意静下心来想一想她的话。 即使父亲让她不要再说了,可她还是认为,在现在议和,及时止损,才是对龙熙国更有利的。 后窗下。 薛翀一直等到沐业离开才从隐蔽处走出来,他拧紧了眉,向前厅的方向望了一眼。 沐寒从议事厅出来,很巧地在长廊上遇见了薛翀。 薛翀沉着一张脸,问道:“听说你出城了?” 沐寒因为他拦住她的去路不得不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她和薛翀不熟,虽然以前也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可她觉得他们不是一路的。和她一路的人很少,但像薛翀的兄长薛翎等,尽管共处不到一块去,可平常打个招呼说两句话维持表面的和气还是可以的,薛翀却不一样,薛翀是白婉凝那路的,薛翀又多少有点看不起她,因为她都这个年纪了还嫁不出去,薛翀大概看透了沐寒的心思,对沐寒单方面爱慕沈润的情丝分外鄙夷。 不过沐寒并不在意,她独来独往,别人怎么想跟她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出城,你去干什么了?”薛翀在第一句话问完之后,没有停歇,立刻追问。 沐寒看了他一眼,敷衍地回答:“我出城去查探一下敌情。” “查探敌情查到了凤冥国大营里,还被敌军好好地招待过了?”薛翀说话很阴阳怪气。 沐寒皱了皱眉,她不知道他这话是猜的还是他知道了什么,她嘴拙,也不擅长和人在口舌上交锋。 “我去查探了一下敌情。”她将先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可否仔细地对我说一下你是怎么查探的?”薛翀皮笑肉不笑地问。 他的话惹怒了沐寒,沐寒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薛将军,你已经被降职了,现在的你和我是平级,你不是我的长官。” 薛翀的脸刷地变了色。 沐寒绕过他离开了。 薛翀沉下双眸,眼里蓄满了怒意。 …… 凤冥国大营。 晨光接到了从西渡口送来的加急军报,西渡口战事很顺利,因为西渡口没有接到枫华府被攻破的消息,自然就会真的以为徐茂德是为公务而来的,没有对徐茂德带人进入西渡口大营产生戒心,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突袭被围攻全军覆没这是正常的。 如今,嫦曦已经率兵渡河往南边去了,过了河往南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小城,不是要塞,驻军也少,只要能够封锁消息,尽量拖延避免箬安过快地派出援兵,凤冥国占领南部就有希望。等到凤冥国全面占领南境,到了那时,即使龙熙国再派出援军也已经晚了,凤冥国将会在地势上占据优势。 晨光将军报读完,丢到一旁,一仰身靠进软枕堆里,望着站在面前的司浅,笑吟吟地问: “你猜这一回箬安那边会往河定府派来多少人?” “这要取决于龙熙帝是否相信徐茂德的那封血书。” 晨光咯咯地笑,软软糯糯地说:“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他到底有多相信薛翀呢……不过,小润是很聪明的,他说不定会以为那是我给他设下的离间之计,目的是为了挑起河定府和援军之间的内讧。” 司浅望着她,没有说话,却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想,假若龙熙帝真的以为那是离间之计,龙熙国那一边会变得更加不妙。 “人怎么样了?”晨光突然问他。 司浅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斟酌了一下词句,回答说:“就快了,快到最合适的时候了。” 晨光点了点头。 “也就这一阵子了,把人都看好了,好不容易弄来的,可别让他们死了。” “是。”司浅应了一声。 晨光笑吟吟地垂下眼帘,唇角的笑意却渐渐退去,她陷入了沉思。 一个月后。 期间经历了两场算不上激烈的战斗,沐业一方突然收到了凤冥国那边送来的书信,凤冥国凤主请求议和。 第六百三七章 麻脸(一更) 帅帐。 “麻脸”洪四站在帐篷里,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凤主殿下面前,离得这么近,他感觉他都能闻见香味,他一个粗皮汉子,这么站着,竟有种脸红心跳的悸动感。 “我说的你可记下了?”软甜如糯米糕的嗓音幽幽响起,含着笑意。 洪四也不敢看她,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大声道: “殿下放心!小的一定把这件事办妥当了,一点错都不让他出!殿下放心!放心!” 村里的汉子也说不出什么文词来。洪四这个人还算聪明,以前在乡里是靠耍无赖当滑头做营生的,稍加指点,还算适合这一次任务。最重要的一点是,军营里的麻脸太少,他是少数的麻脸里最拔尖的那一个,也只能由他去了。 “这事做得好了,回来给你记大功,连升三级。”晨光笑吟吟地说。 洪四狂喜,一叠声道:“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 “等河定府那边来了消息,你就带人过去吧。” 洪四应了一声“是”,顿了顿,又有点不放心,脱口便把话问出来了: “殿下,河定府那边真的会答应让小的进去跟他们议和么?” 晨光没有回答。 洪四微微迟疑,他草莽出身,本来在规矩上就不太伶俐,她不回答让他心里没底,觉得自己是不是问错了,心里着急,就忍不住抬眼去看她,对上的却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那对大眼睛比星辰还要美丽,却让洪四脊背一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有种死到临头的错觉,膝盖一软,跪下来,磕头如鸡啄米: “小的多嘴!是小的该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他可没有忘记军中流传的流言,千万不要小看了美貌无双的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只是表面上温柔,惹怒了她,她会把你撕碎了生吞。这么说的人还特地补充了句,不是吓唬你的那种生吞,而是真的像撕鸡一样,把你撕开了吞进去。 洪四这时候蓦地想起初入伍时就听说的传言,头皮发麻,胳膊腿发抖。 晨光看着他,委委屈屈地扁起嘴唇,声音软乎乎的:“我又没说要你的命,你这是做什么,我就那么可怕么?” “不不,殿下最是英明神武,贤德无双!”这两句话还是他以前听戏时学会的。 晨光扑哧一笑,也不再吓唬他:“行了,你去吧!” 洪四如蒙大赦,他已经汗如雨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结结巴巴地告退,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了。 晨光噘起嘴唇,对着火舞抱怨道:“晨光明明温柔又可爱,他们一个个的却全把人家当成恶鬼看待!” 火舞的眼里漫上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司浅从外面进来,将一只小纸卷递给晨光。 晨光接过来展开,看了看。信鸽脚环上的小纸卷写不下太多字,她只扫了一眼就看完了,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严肃起来。她沉吟了片刻,抬眼望向司浅: “赤阳帝居然御驾亲征了。” “是,赤阳国由左右丞相共同辅政。” 晨光皱了皱眉,开始用手指头捏下巴,赤阳帝的举动让她很意外: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御驾亲征?” “赤阳国连续战败被苍丘国逼到家门口,赤阳帝也是心急了。本以为这场仗稳赢,却连吃败仗,赤阳国这一次不是守卫战而是侵略战,劳民伤财一场,一点便宜没占到,反而让赤阳国陷进危机里,不说对赤阳国的黎民百姓,就是对他自己赤阳帝都没法交代。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上了战场,能让赤阳国反败为胜。” 晨光嘲笑了一声:“又不是单打独斗以玄力定胜负的比武台,那是战场,就算真的去了,他能干什么,玉体尊贵,还能冲上去杀敌不成?” 她用了“玉体”这个词,司浅眼里掠过一抹笑意。 晨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突然咕哝了句:“我总觉得,赤阳帝这么一出征,接下来肯定会发生点什么……啊啊,晏樱他居然赢了!” “殿下没想到他会赢么?”司浅问。 “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想过,他赢不赢与我现在做的事不相干,赢了也好输了也罢跟我关系不大。不过,能打成现在这样,苍丘国的确出了我的预料。”晨光懒洋洋地趴在小桌上,嘟囔说。 司浅望着她,沉默不言。 晨光突然抬起眼,看着他问: “你还有蜜饯么?” 司浅闻言,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梅子。他将纸包打开,递到晨光面前。 晨光取了一颗,放进嘴里。 司浅的身上总是有许多蜜饯,起初晨光以为他爱吃,可其实他并不喜欢吃,问他为什么会带在身上,他回答说就像带着护身符一样。 晨光觉得他的回答很好笑。 晨光很喜欢吃司浅携带的蜜饯,司浅虽然不吃,但他的品味很好。 酸酸甜甜的梅子,她分外喜欢。 司浅望着她,冰冷的眼角漾起一抹柔和。 …… 沐业对于凤冥国主动求和这件事十分意外,先前沐寒去和凤主会面时提的就是议和的事,他便认为这应该是凤主听进去了沐寒的话,仔细思考过后做出了决断。 单是凤主听从了沐寒的建议这一点就令沐业吃惊,他以为凤主这一回是铁了心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易就准备议和了。 沐寒同样吃惊,那一天晨光将话说死了声称绝不议和,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改变主意了,难道是因为之前的两场仗打得有点吃力? 河定府内召开了紧急会议。 薛翀对议和这件事大声反对,在会上暴跳如雷,咆哮起来: “这是凤冥国的阴谋!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奸计!沐将军,千万不能上了那个女人的当,中她的诡计!” 沐业沉吟不语。 他以为薛翀不知道沐寒去过凤冥国大营请求议和,可他是知道的,前后联系起来,他想也许凤主是被沐寒说动了。 沐业也意识到苍丘国的战事和凤冥国的战事一块打,对龙熙国来说有些吃力,由龙熙国主动求和那是不可能的,但凤冥国主动过来求饶,这就不一样了。 他望向沐寒,问:“你怎么想?” 第六百三八章 进城和谈(二更) 沐寒皱了皱眉,说道: “不管凤冥国是真心议和还是另有诡计,都要见过使者之后才能知道。一个使者而已,即使进了城也翻不出浪去。假若凤冥国是真心求和,这件事即使是父亲也做不得主,必须要上报箬安,由陛下定夺。”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求和的事需要上报箬安等待皇帝定夺,连不报给皇帝裁决都是不可以的,更何况是忽略凤冥国求和将其直接驳回。 将领只能决定战争,不能决定两国是否和解。作为将领在面对这件事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使者见面,在防备这是诡计的同时,商讨出一个对两国都有利的和解方法,之后上报朝廷,等待箬安定夺。因为在出兵之前,陛下并没有旨意,即使对方求和也要继续打下去。 众将领对沐寒的回答很赞同,凤冥国凤主亲自下信函请求和解,他们当然不能把这么大的事给忽略过去,先见一见使者再做决定是必须的顺序。 除了薛翀,薛翀不赞同议和,更不想见凤冥国的使者,无奈少数服从多数。他拿不准凤冥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想知道凤冥国的意思,看来只有先见一见使者再说了。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假如那个使者敢在龙熙国的地盘上搞鬼,他一定会一刀宰了他。 沐业也同意沐寒的看法。 不管凤冥国到底是诚心求和还是另有诡计,既然凤冥国主动出招了,他们就该接下然后探查虚实,一味的躲避不肯正面应对,那可不是爷们做的事。再说沐寒说的没错,一个使者,又是在河定府里,在自家的地盘上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沐业同意了凤冥国求和的请求。 三日后,凤冥国的使者带着两名身穿铠甲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到河定府城门下。 领头的使者是一个麻脸的男子,大概二十几岁,穿着簇新的袍子,手里握着一把扇子,做文人打扮,可那对贼眉鼠眼出卖了他,这人看起来像极了欺行霸市的痞子。 薛翀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着,这人他不认得,这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来议和的人会是嫦曦或者司浅。 他皱了皱眉。 贼头贼脑的小子轻浮得让人轻视,他想就这种面相的人,能让他做大事才怪,一看就是个没点墨水空有一肚子龌龊的蠢货。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戒备,凤主怎么会派这种蠢货过来求和?难道是怕他们斩使者,所以先派过来一个小喽啰试探一二? 他想了半天,也不敢确定,他的目光落在跟在洪四身后的两个小兵身上。 两个小兵的身上穿着凤冥国的铠甲,只露出一对眼睛,薛翀知道像这种蒙了面的士兵是凤主身边的亲卫。凤主派了两个亲卫过来护送,看来那使者在凤冥国的地位不低。 河定府的守城兵先搜了洪四的身,又严格地命令两个小兵将铠甲解下来,接受搜身。 两个小兵也没有抗拒,慢吞吞地将身上的铠甲解下来,大概是因为心中不满,这两人的铠甲脱得极慢,还咳嗽了好几声。 河定府的守城兵只是听命行事,对方这次来议和不是敌人,他们也不敢太无礼,耐着性子等着那两人把铠甲脱下来,上前认真地搜过身,确定没带任何武器,也没有其他古怪的东西,这才放行。 洪四看着龙熙国士兵的动作一直皮笑肉不笑,人们觉得他应该是恼了,但是他没有发作。 薛翀站在城楼上,盯着从凤冥国来的三个人进入城里,他突然吩咐身旁的守城官: “跟着那个使者进来的两个士兵,你去告诉他们,那两个人不能再往前去,只能在城门这边等着。我怕他们一块进去互相打掩护会耍什么诡计。” 守城官深以为然,立刻下了城楼,拦住正要往城里走的三人。虽然拦住了,但他的态度还算客气,他笑着说: “这位大人,将军说了,大人可以往里走,这二位却不能跟着大人进去,需留在这儿。下官会好好招待两位兄弟,大人尽管去,让他二人就留在这儿候着大人吧。” 洪四嘿嘿嘿地笑,吊着眼梢讽刺道:“龙熙国好大的架子,本官是奉凤主殿下之命过来议和的,可不是来给你们送上脸让你们抽巴掌的!” 守城官只是笑,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 洪四见状,眼里闪过愤怒,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他没好气地对身后的两个小兵说: “你们在这儿等着本官!” 说罢,大步向城里去了。 洪四一走,守城官立刻召来四个小兵,让他们好好招待两位凤冥国的弟兄,实际上却是将两个人分开来,关在两间屋子里,分别让两个小兵看守。 虽然好茶好点心地招待着,但看守的人都是进到屋子里看守的,让两个凤冥国的士兵感觉自己就像犯人一样。 这样做了,薛翀才悄悄放心,原本他以为这两个人会有一些小动作,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两个小兵被关在屋子里,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中途借用了一下茅房,并且很快就用完了,让已经做好戒备的龙熙国士兵瞬间泄了气。 两个小兵大概是对龙熙国的做法很愤怒,摸了两下茶点,却没有吃。 来谈和解的使者同样普通,像个要债的痞子,被沐业一瞪眼睛就怂了。 原本凤冥国谈和的条件是除了已占领的土地,还要三座城,被沐业骂了一顿,又改成了要已经占领的国土,还是被沐业骂了一顿,沐业威胁绝不退兵,定要和凤冥国一决生死。 洪四无奈,只好改成了用银钱补偿,不要土地可以,龙熙国必须给凤冥国赔款。 沐业认为这一项还是可以接受的,虽说在银钱数额上有争议,但只用赔款就可以化解战争还能收回失地,这件事可以上报了。 和谈就这么结束了。 洪四当天便带着两个小兵离开河定府回去了。 他们什么都没干,反倒是让原本戒备甚至和谈的地点都没敢选在将军府里的龙熙国诸人泄气。 各种防备都做完了,却一个都没用上。 第六百三九章 撤兵(三更) 洪四带着两个小兵离开河定府,在走进凤冥国的地界范围之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两个士兵像是用光了全部力气,在洪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腿一软骤然倒在地上,因为身上的铠甲沉重,发出“咚”的一声。 这时候,远处奔过来两个同样是麻脸的,二人将两个倒地的士兵扶起来,将他们脸上的面罩脱下,让他们更好呼吸。 面罩下是两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们面色青灰发红,已然昏厥过去,当面罩除下之后,二人的脸部皮肤暴露在阳光下,那上面居然起了不少红色的斑疹。 洪四望着他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殿下说,你们是凤冥国的英雄,放心吧,殿下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家人的。”顿了顿,他吩咐另外两个麻脸,“送他们回去。” 两个麻脸答应一声,拖着昏厥的小兵,向与凤冥国大营相反的方向去了。 洪四转身,独自往回走,保险起见,他先烧了衣服,又洗了药浴,收拾干净了之后,才去见晨光。 晨光收到了凤冥国的大夫们已经入境的消息。 前不久,在吕城附近的一个村落,也不知道是因为倒霉,还是因为战后的尸体没有处理干净,村落里突然爆发天花。尽管及时发现也及时处理了,可有一支当时恰好在附近的凤冥国军队被感染了。 晨光在接到消息的时候有点恼火,凤冥国的战后清扫一向做得很好,她认为这一定是因为龙熙国那边狼狈撤退没有及时处理好尸体才造成瘟疫肆虐的。 洪四平安归来。 这一次最艰难的人并不是洪四,而是跟去的两个青年。两个青年才刚发病,但也是重疾在身,若不是靠着年轻,身体是撑不住那么久的。 洪四因为顺利完成任务,回来之后连升三级。 晨光对着站在面前的司浅弯起浅粉色的嘴唇,她软糯地笑了一下。 “今晚开始撤。”她说。 …… 沐业刚刚将凤冥国来求和的奏报派人送往箬安,第二天,突然有人来报,箬安来人了,秦朔大人率领从苍丘国岐江撤回来的五万军队已经到达城外。 沐业惊了一跳,心想没有一点风声,怎么无缘无故的秦朔突然带人跑来了。 他心中狐疑,和薛翀、沐寒出城去接。 秦朔在看到沐业好好的时,也是惊了一跳。 五万军队和河定府的士兵驻扎一块,沐业将秦朔带进城里。 薛翀同样满腹疑窦,也不等秦朔歇一口气,劈头盖脸地问他: “你怎么来了?” 秦朔见他和沐业都好好的,确定了之前接到的书信是虚假的,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股火气窜了上来,没好气地道: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薛翀莫名其妙。 秦朔把箬安收到徐茂德的血书的事一说,薛翀越发觉得古怪,又恼火,他一听就猜到了这一定是晨光的诡计,皱着眉怒道: “那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秦朔一脸疑惑。 沐寒简单地把徐茂德投敌的事说了一遍,隐去了徐茂德和薛翀之间的矛盾。虽然晨光是这么告诉她的,但薛翀不可能承认,徐茂德也已经投敌,就算出来辩驳也不会被采信,她便没趟这个浑水。 秦朔听说徐茂德投敌,惊了一跳,浓眉紧锁。 “她先给箬安去了一封信,接着又来主动求和,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沐业同样惊诧,双手抱臂,紧皱着眉,狐疑地问。 薛翀冷笑了一声,竖着眉道: “这还不清楚,她以为陛下会相信我鸩杀沐将军拥兵造反,陛下相信后,一定会派人来杀了我,到时候就是龙熙国的内讧了,她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哼,每一次都是这一招,她也不嫌腻得慌。为了给司九报仇,她连这种低劣的招数都用上了,娘们儿就是娘们儿,小家子气!” “司九怎么了?”秦朔愣了一下。 薛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秦朔心惊,不由得问。 “被我宰了!”薛翀满不在乎地说。 秦朔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在容王府的时候,他总能碰见凤主的几个侍女,司九那丫头虽然装扮恐怖,但其实是个胆小又害羞的姑娘,突然听说了她的死讯,即使知道那是敌方,秦朔还是有点惋惜。 沐业一拍桌子,在他意识到他被晨光戏耍了之后,他怒如雷霆: “臭丫头,居然算计到老子头上了!” 秦朔瞅了他一眼,那个“臭丫头”连陛下都算计了,还差你一个? “徐茂德的事我听懂了,可议和的事我怎么没明白呢?凤冥国求和了?凤冥国怎么突然求和了?你们把他们往死里打,他们受不住了?” 没有人认为最近的这两场仗凤冥国被打得快死了,战事的结果应该是旗鼓相当,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沐业暴躁起来,他突然站起身,高声叫嚷:“来人!传令!两个时辰后集结,出兵!” 他说着,大步流星走出议事厅。 沐寒觉得他的这个决定太仓促了,皱了皱眉,唤道:“父亲……” 但她拦不住沐业,沐业已经气红了眼,飞快地出去了。 沐寒的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慌乱。 薛翀同样憎怒,他最恨的就是晨光居然妄图挑拨他和陛下的关系,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 “臭娘们儿!”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狰狞着一张脸,跟着沐业出去了。 议事厅里只剩下了秦朔和沐寒两个人。 秦朔只是带兵过来看看,沐业没死他就不是将军,战争没他的事,他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沐寒。 沐寒的心神不宁让他的心里也跟着混乱起来,但因为尚有许多事他还搞不清楚,他也不敢多嘴妄言。 …… 黄昏时分,沐业和薛翀率领龙熙国军队攻打凤冥国大营,一路上畅通无阻,在抵达凤冥国大营前时,龙熙国的军队集体怔住了。 偌大的兵营里只剩下几只破旧的帐篷,地上零零散散散落了许多铠甲、被褥,在土地上挖出的灶火早就冰冷了。兵营里一个人都没有,从现场清清冷冷的画面可以看出,凤冥国军队撤走了。 第六百四十章 重创龙熙国(四更) 沐业和薛翀暴怒! 龙熙国士兵四处查找,将整个敌营都搜遍了,附近也都搜遍了,半个人影没看见,连踪迹都没有。 沐业叉着腰,气得脸色铁青。他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居然把他逼得脑袋发白,一个字想不起来,连太阳穴都怦怦乱跳。 薛翀比沐业还要气愤,已经搜了一遍,他仍旧不满意,命令士兵继续搜查。 最后的结果依然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无奈之下,沐业只得下令带着凤冥国军队落下的铠甲等辎重回到河定府。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把这几样辎重留下,可都是好东西,这些好东西全是以前薛翀输给司浅的时候被凤冥国抢去的,他们没有理由不拿回去,这是物归原主。 …… 向东方前进的小路上,凤辇不紧不慢地行走在队伍里。 凤冥国的军队是分三天分批撤退的,临走之前,晨光送了河定府一份大礼。 粉嫩的嘴唇勾起一抹糯糯的笑。 阳光明媚,草长莺飞。 坐在凤辇里的晨光突然拽了拽衣领,用委屈的语调抱怨道: “啊啊,天热起来了!” …… 沐业带领龙熙国军队一无所获地回来,因为不清楚凤冥国军队的撤退方向,不宜大规模动兵,他只得先派人四处去寻找凤冥国军队的踪迹,之后再做计划。 同时,沐业分别向西渡口和河定府以东的卢兴府送去消息,让当地守军注意防范。 就这样过了几天。 沐业和薛翀都是急性子,这么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太被动了,两个人都快被这种因为被动所产生的无措感给逼疯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消息传来,消息却不是来自城外,而是来自龙熙国自己的军队里。这则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从河定府一路向东,大片大片的区域如同有死神降临,遍地死亡,似人间地狱。 沐业一直忘不掉通报的士兵狂奔进来时惨白的脸,他用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对沐业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令业沐业如坠冰窖,他说: “将、将军,不好了,天花……” 天花病突然袭击河定府,并以风速向河定府以外的龙熙国境内蔓延。 没人知道天花病毒是怎么来的,之前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巨雷劈下,整个龙熙国中部的上空都被瘟疫笼罩,造成了大量的死亡。 龙熙国中部似一下子被抽干了生气,别说拿武器打仗,就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先扩散也是扩散面最广的地方是龙熙国的军中,最早出现的天花病例也是在军队里。 不仅是原先把守河定府被沐业带出来的军队,后期秦朔率领的五万援军同样驻扎在河定府,在未发生病例之前,双方吃住在一块,各种接触走动,相互传染是必然的。 龙熙国近二十万大军全几乎被天花吞没,天花没有特效药物,传染速度极快,致死率极高,经过隔离医治,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和总人数相比,寥寥无几。 在这期间沐寒曾怀疑过,天花的来源该不会是晨光制造的那场奇怪的议和会谈,因为长久以来,也只有那一件事让人感觉蹊跷。 她虽然觉得事件可疑,也怀疑过罪魁祸首就是晨光,可是她没有任何证据。再加上父亲沐业年纪大了,抵抗力弱,这一次也染上了病症,沐寒根本就无心去想到底谁是罪魁祸首。 秦朔幸运地没有被传染,但沐业和薛翀都不幸被天花感染了,这让他难过又焦虑,他一个头两个大。 军中没有沐业和薛翀主持,沐寒又沉浸在父亲病重的悲伤里,无心料理军事,龙熙国军队群龙无首,这个时候只能秦朔站出来,替沐业管理军队,同时还要下令隔离病人,治疗疾病。 秦朔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时间,只得吩咐副将帮助他尽快写一封加急的军报送往箬安,请求派人前来支援。 副将将河定府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写了一遍,但他一来不清楚薛翀和徐茂德之间的事,二来主将被传染正病重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病人太多了,他觉得没必要也是忘记了把薛翀患病的事也写上,秦朔又没嘱咐他。 于是,军报上关于徐茂德和薛翀的事一个字都没提,除了河定府至整个龙熙国中部陷入天花的消息外,就是沐业将军染上天花病重,军中暂时由秦大人调停,请求朝廷火速派人前来支援。 沈润在收到军报之后惊愕万分,他突然有一种老天都和他作对的感觉,如果不是天和他作对,怎么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来了一场在他的军队中席卷肆虐的天花病毒? …… 苍丘国。 晏樱在接到龙熙国和凤冥国的战时情报后笑如春风。 他弯着俊秀的眉眼,一脸笑盈盈的模样,过了一会儿,突然对流砂说: “我们帮一帮公主殿下吧!” …… 夏初。 位于岐江对岸的苍丘国军队突然对龙熙国军队发动猛攻,龙熙国军队在撤回了一些军人之后明显的战力不足,在对峙了许久之后,突然开始的这一场大战让龙熙国军队吃了不小的亏。 与此同时,沈润收到了凤冥国军队即将占领龙熙国西南,以及另外一支凤冥国军队突然攻打东部要塞卢兴府的消息。这两则战败的军报压在心头,再加上岐江战事开始走向颓势,这坚定了沈润撤军的心。 咸平五年七月,龙熙国从苍丘国境内全面撤军,二十五万军队分成两拨,其中十五万人由薛翀率领,前往西南,对抗凤冥国军队。另外十万人则由徐茂德的父亲徐川带领,赶赴正打得如火如荼的卢兴府。 …… 晨光的计划和事情发展的走向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在徐茂德叛变之后她就是这么计划的,只是那个时候她想的不是利用天花,却没想到吕城附近突然爆发了天花,活该龙熙国军队倒霉,她想一定是因为龙熙国干了太多坏事,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卢兴府的战事打得火热。 就在这时,晨光收到了一则极具重量的消息,那位御驾亲征的赤阳帝在某一日的战场上突然染病,前线的条件差不比皇宫里,赤阳帝还没来得及被抬回圣城去,就在归途中驾崩了。 第六百四一章 逝名将(五更) 晨光惊讶万分。 “我记得赤阳帝全是女儿没有儿子吧?”她蹙着眉,沉吟了半晌,问司浅道。 “之前有两个,一个不足月就夭折了,另外一个长到十岁染病也死了。” 晨光摸着腮帮子,慢吞吞道:“这可就难办了,赤阳帝驾崩,他又没有儿子,赤阳国的皇位要由谁来继承?” “赤阳帝是没有儿子,但他有弟弟。” 晨光看了他一眼。 确实,按照惯例,帝君驾崩,有儿子的由儿子继承,没儿子的,会先从血缘最亲近的兄弟开始往下排。 赤阳帝有活着的弟弟也有被他弄死的弟弟,活下来的弟弟当中最年长的便是凌王窦轩,其他几个都是闲散王爷,唯有凌王是参政的。 一想到凌王,再联系起赤阳帝驾崩的消息,晨光就不得不往歪了想…… 河定府天花肆虐,几乎变成一座死城。 薛翀病情不重,年纪轻,又一直身体康健,他在这场瘟疫中侥幸活了下来,只可惜密布的皮疹让他清俊的脸蛋变成了麻子脸,俊美消逝,一去不复返。 薛翀在病愈之后照镜子时差一点疯掉。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从瘟疫中逃脱,幸运地活下来,这是上天给的最大恩赐,和他比起来,沐业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沐业上了年岁,就算他身体再矫健也不如年轻人。更何况正因为是军人,年轻时各种操练各种受伤已经将身体掏空了,强壮的只有筋骨,等到他现在这个年岁,一场重疾扑上来,身体立刻就垮掉了。 沐寒心里难过,她没见过母亲,她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在她的人生里,父亲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给她最重要的影响、给她最重要启蒙的人都是她的父亲,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就是她的父亲。 沐寒从小就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有许多表情她天生做不出来,比如说哭泣。 她哭不出来,她心里越难过,她越哭不出来,旁人只看到了她冰冷僵硬仿佛没有任何波动的脸,甚至在暗中议论她冷酷无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酸楚得要命,就像泡在橘子水里似的。 她想待在父亲身边照顾他,却被沐业一口拒绝了,因为天花传染。 “老子只有你这一个后,你还想让老沐家绝种了不成!”沐业没好气地说。 沐寒咬了咬嘴唇,她感觉自己哭得厉害,可其实在外人眼里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连表情都和平常一样,那就是没有任何表情。 沐业由军中出过天花的小兵日夜照顾着,沐寒每天过来隔着窗户看一眼,就这样沐业还骂她,让她少往这个院子跑, 沐业的这场病来得很急,很快。 沐寒心里乱糟糟的,她没办法进去看父亲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可父女连心,在得知父亲被感染的那一刻,她就觉得不太好。 她难过得厉害,夜不能寐,父亲不让她进门,她在外面转来转去,手足无措。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从前她认为自己长大了,不想父亲总跟她在一块,父亲多关心她一句她就觉得父亲是把她当小孩子瞧不起她。那个时候她总想着从家里搬出去,父亲不同意把她骂了一顿,她还觉得父亲自私,总想干涉她的自由。可现在父亲突然被传染了重病,她却变成了小孩子时的心态,总想待在父亲身边。她不怕被传染,她只想待在父亲身边,因为只有那样她才会觉得安心。 短短几天,沐业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沐寒僵着脸,去厨房给父亲煮了一碗粥。她不擅长做这种事,粥糊了一半,黑乎乎的看着越发难受,她咬着嘴唇,把好的一半白粥舀出来,给父亲端去。 这时候的沐业正在高烧中,满脸疱疹,神智不太清醒,也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沐寒送粥来的时候他却是知道的,隔着窗户用干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沙子摩擦铁板的嗓音有气无力地笑话她: “你这丫头,小时候让你跟妈妈学针线炊饭,将来嫁个好婆家,就算不找婆家,自己给自己缝补两针做餐饭吃也成的,你就是不肯,气走了七个妈妈,整天就知道舞刀弄剑,你要是那时候学会了,现在也不至于把粥煮这么难吃……” 沐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傻呆呆地站在窗子底下,听着父亲嘲笑她。父亲的声音一直是洪亮的,现在却虚弱得气息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她感觉眼珠子开始发热发涨,被父亲这么一说,她真的有点后悔了,小时候应该跟着妈妈好好学,不是为了嫁人,给父亲做顿饭吃让父亲高兴高兴也好。连粥都做的难吃……她也太糟糕了。 “连餐饭都不会做,你这丫头又倔,没个男人依靠着,再没有了老子,你这丫头以后要怎么过啊……”沐业轻笑了两声,接着沐寒听到他隔着窗扇自语似的一句话,那句话极轻,说的时候仿佛是在梦中,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太清醒,他这样说,带上了些许的哭腔。 沐寒一怔,紧接着酸楚感随着冷掉的血液涌遍全身,她眼睛难受,心脏都是麻的。 沐业沉默下来,沐寒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父亲是体力不支睡着了,还是正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站在窗子底下,等待着,双腿随着等待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就在她以为父亲应该是睡着了不会再说话时,她突然听见沐业隔着窗户,用比蚊子声还小的声音轻轻地艰难地对她嘱咐了句: “寒儿,你是父亲最宝贝的女儿,你要记着,好好活着,别管旁人怎么瞧你,你定要做喜欢的事,千万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我沐业的女儿,她是比珍珠还要珍贵的……” 沐寒打了个激灵,她捂住嘴唇,感觉心脏像被各种虫子爬咬了似的难受。她仍旧没有办法流下眼泪,人生中她第一次体会到,难过得就快要把心呕出来的那种痛苦。 当天夜里,沐业因为天花病不治身亡。 这位年轻时叱咤龙熙国,上敢质问皇帝下敢狠揍权贵,战功显赫,红极一时的将军,在临终前说的不是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也不是回忆自己一生戎马,更不是抓紧时间记录在战争中积攒的宝贵经验,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认真地嘱咐他的女儿,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第六百四二章 我要报仇 一直到沐业被火化了沐寒也没哭出来。 夜里。 她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深深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像假人一样。 秦朔路过,看见她坐在月影里吓了一跳,停住脚步。他瞥了她一眼,有点担心,便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你没事吧?”他问。 沐寒没有说话,她依旧深垂着头。 秦朔望着她低下去的脸,他还以为她哭了,过了一会儿沐寒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她没有哭。 他和她一样难过,沐业对他来说就像邻居家很凶的伯伯,他从小就认识,人突然这么去了,连他都不能接受,更何况是身为女儿的沐寒。 他正想劝她哭一哭,哭出来会好一点,却听沐寒突然冷冷地说: “我会报仇的!” “诶?”秦朔愣了一下,他想问她找谁报仇,找天花么,可这句问话不适合现在的场合,被他生生地吞了进去。 沐寒突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眼里透着寒气,她极用力地道: “不是意外!这一次的瘟疫不是意外!肯定是凤主派来和谈的人带进来的!” 秦朔没有经历之前的和谈,闻言愣了愣,蹙起了眉。 他想说点什么,思考到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花到底是不是凤冥国人带进来的这根本无法取证,只要对方死咬牙不承认,就算将这个罪名扣到凤冥国的头上,也是各说各的理。 “最先发病的人是那次搜身凤冥国人的士兵。”沐寒继续说。 秦朔没有言语,他总不能对沐寒说,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恨她?不说凤冥国现在是他们的敌人,就算不是敌人,他也没有立场去告诉沐寒你别去恨。仇恨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不需要理由的,全靠个人意志,她愿意去恨愿意去报仇,除非她自己想明白放弃,否则谁都拦不住。 饶是秦朔平常巧舌如簧,他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去安慰沐寒,两人原本就不熟。 不过,沐寒现在恨不得将凤冥国人都杀光,他想,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箬安来人了,咱们先把瘟疫压下去,再说别的吧。”秦朔对沐寒说。 沐寒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直视前方,眼光冰冷。 “她想东绕直取箬安,我是不会让她得逞的!”她低声道,语气里含着浓浓的恨意,里面的一丝狠意让人心脏微寒。 秦朔望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高声叫嚷: “秦大人!秦大人!快去看看吧,薛将军他,薛将军他……”急促的语气里居然带上了哭腔。 秦朔的第一个反应是莫非薛翀寻死,他惊了一跳,撇下沐寒,匆匆地向薛翀养病的地方跑。 薛翀已经痊愈了,但毕竟经历过一场大病,他的身体很虚,一直在偏院静养。 凤冥国军队已经东绕,河定府这边没有战事,只剩下瘟疫需要平息。不需要打仗,主事人就变成了秦朔。秦朔现在在瘟疫地区负责稳定、平息、消灭疫情,处置已经染病的病人,安抚好百姓。 从箬安已经派过来辅佐的官员,也来了由御医带队的大夫,疫情刚过混乱期正在走向平稳,这个时候薛翀又闹起来了,秦朔一边往薛翀的院子里快走,一边在心里叹气。 他和薛翀从小一块长大,薛翀是个什么性子他很了解,单是脸蛋毁了这一点薛翀就接受不了,放在任何人身上这都是很难接受的,尤其薛翀皮相俊美。 秦朔赶到薛翀的院子里。 薛翀没有寻死,他正披着衣服站在院子里教训小兵,长刀未出鞘,但沉重的长刀带着玄力狠狠地抽打在小兵的脊背上也是够受的。 小兵三两下就被打趴下来,浑身是血,狼狈地在地上翻滚,高声求饶。薛翀却不依不饶,他瞪着眼睛,眼睛瞪得老大,狠狠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士兵,麻子脸上每一个坑洼里都凝着戾气,他的唇角泛着施暴时的快意,高声吼叫: “小娘养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凭你也敢瞧不起老子!让你瞧不起老子!” 秦朔的心沉了沉,他看不下去了,皱着眉上前,粗暴地捉住薛翀手里的长刀,咬着牙奋力一夺。 若是平常,秦朔的玄力不如薛翀,可现在薛翀大病初愈,还在休养中,头脑的反应也不够灵活,三两下就被秦朔夺去手中的长刀,丢在地上。 “都出去!”秦朔厉声喝道。 勤务兵赶紧搀扶起躺在地上的伤兵,一溜烟出去了。 薛翀的眼睛比刚刚瞪得更大,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秦朔夺了刀。秦朔扔下长刀,蹙着眉向薛翀望来,薛翀却一拳冲着秦朔的脸打过去! 秦朔惊了一跳,蓦地躲开,一腔无名火起,在躲闪开薛翀的拳头的同时,挥起拳头,一拳打在薛翀的脸上。 薛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倒在地上,缩在门前的台阶下面,唇角绽裂,渗出鲜血。 在挨了一拳之后,他便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连秦朔的拳头都躲不开。 秦朔望着他缩成一团,如失去了一切的流浪狗还被踢到水里涮了涮似的,心里不太好受。他们是一块长大的,是好朋友,薛翀变成这个样子,秦朔的心里也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闷得难受。他在薛翀身边坐下来,看了他一眼,道: “你又不是孩子,连这么点的事都禁不起?” 薛翀缩成一团,一声不吭。 秦朔抿了抿嘴唇:“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告诉你,变成今天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可现在是龙熙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没有工夫给你自怜自艾。这话我只跟你说,现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好你我就是亡国奴。要么你现在去死,要么,你把身体养好了把气儿带到战场上去,谁把你变成这样你找谁算账去!我不安慰你,你应该也不用我安慰你。” 他说完,站起来,走了。 薛翀在台阶下缩着坐了一会儿,他无声地站起身,进屋去了。 第六百四三章 带毒的甜枣 卢兴府是龙熙国东部的第一要塞,只要过了卢兴府,便可以长驱直入,直取箬安。 在得知镇守卢兴府的人是徐茂德的父亲徐川后,晨光没有立刻进攻,她把徐茂德从西南的战场上叫了回来。 徐茂德一路快马,风尘仆仆地归来,他比之前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像一支又黑又瘦的人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沙漠里挖沙才回来。 晨光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嫦曦坏心肯定没少操练他。 徐茂德特地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才来见晨光。 晨光问他:“你不是从疫区过来的吧?” 徐茂德愣了一下:“没有,臣是从遂德府过来的。” 晨光点了点头:“西南那边怎么样了?” “嫦曦公子说请殿下放心,薛翎不是他的对手。” 晨光单手撑着腮,又点了一下头。嫦曦那边还有郑书玉在,况且西南部现在也不用做大动作,只要僵持着,等她过了卢兴府,她就可以从后面和嫦曦夹攻薛翎的军队。 “现在的卢兴府,你爹带着十万人守着。”她懒洋洋地对徐茂德说。 徐茂德愣了一下,他在西南,不太清楚这边的事,听说父亲居然在卢兴府,他惊了一跳,脱口问道: “都从岐江撤回来了?” “原本就不该两边打,小润他太自负了,也太看不起我了,他真以为我是蜜汁火腿里配菜用的白莲,只要他想吃,随时能吃掉?”晨光翘起鼻子,哼了一声。 徐茂德听着现在的主子软乎乎地唤他的前主子做“小润”,浑身别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爹在卢兴府里。”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对着他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徐茂德直觉她这话另有深意,脊背微凉,僵硬地看着她。 “你明天进城去找你爹,说服他投降,他若是不降,你就死给他看。”晨光笑嘻嘻地道。 徐茂德心想,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殿下……”他几乎想哀嚎出来,让他以死相逼求他的父亲投降,这也太滑稽了,他真这么干了,他的父亲不等他自己死就会先宰了他。 “你对劝你父亲投降有几成把握?”晨光松松软软地问。 徐茂德皱了皱眉,思前想后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到一成……” 晨光敛起笑容,噘着嘴唇,十分不高兴地看着他。 徐茂德肩膀微颤,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徐家是百年将门,世世代代都忠于龙熙国皇帝,臣知道殿下是想提先太子和当今陛下的事,可殿下不要忘了,先太子和当今陛下都姓沈,殿下却是凤冥国人。徐家只会侍奉沈姓的主子,不会侍奉外族人。” “你是说,徐家世代忠烈,不会投降外族人?”晨光盯着他看,淡声问他。 “是。”徐茂德表情严肃地回答。 “你改姓了?”晨光凉凉地问。 徐茂德被噎了一下,哑口无言,一股热血窜上来,让他耳根子发烫。 晨光笑了笑,在软枕堆上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望着他,温柔地问: “徐将军,现在战事打到一半了,你用你那一双能够明察秋毫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再好好地告诉我,你认为这一场仗,凤冥国和龙熙国,谁是最后的赢家?” 她温柔的,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地问他。 徐茂德沉默下来。 他是领军的将领,分析战事的输赢是他的专长,他经历了枫华府以前的所有战役,又作为凤冥国这一方亲自参与了西南战争,在归程时又亲耳听说了被瘟疫笼罩的龙熙国中部的惨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尽管得出的这个判断会让他这个在龙熙国生长了三十几年的人不太舒服,可他不得不承认,凤冥国的虎狼之师确实勇猛。 在战争里他深深地体会到,人多但都是一群蠢货是没有用处的,龙熙国人八成是安逸惯了连脑子都跟着安逸起来了。凤冥国却不一样,凤冥国是存活在沙漠那种环境险恶的地方,凤冥国人狡猾且凶猛,他们是凭靠野性生存的,文明了太久的龙熙国人又怎么可能招架得住一群嗜血的野兽。 他实在不想说,他感觉这场仗最终的胜利者有可能是凤冥国。 一旦凤冥国胜利,新的统治者就是眼前的这一位,徐茂德不喜欢这个结果。不说她是一个女人,单说她这个人,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帝王气质,时而天真贪玩像个小孩子,时而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相互矛盾的心态,这就是一个疯子。 任谁都不希望自己国家的统治者是一个疯子。 “看不出来么?徐将军,你真的是靠你父亲才当上将军的?”晨光失望地问,她有些沮丧。 徐茂德的心被刺了一下,虽然仰仗父亲的威望获得官职是常态,可他一点都不想听别人这么说他。 “臣认为,最后获胜的会是殿下。”徐茂德道。 “很有眼光嘛。”晨光高兴起来,笑吟吟地说,“你既知道我最后会获胜,现在你的父亲却不肯投降,你猜,最后我会怎样处置他?” 肯定不会是好的处置,徐茂德没有做声。 晨光望着他,含着笑,张开浅粉色的嘴唇,吐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软语: “我会灭了你们徐家全族,记住,是全族哦,哪怕只有一丁点亲眷关系,我也会剐了他。” 能用如此软嫩轻快的嗓音说出血腥毒辣词句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她没有一点女子应有的良善怜悯之心,她比只凭野性存活的母兽还要凶残,因为她心思缜密,心机深沉,她能用头脑杀人。 “不过,”晨光用温柔的语调和气地笑说,“我还是希望你们全族好好的,臣服于哪一国有什么要紧,名望照样赚,俸禄照样拿,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平安。你也知道,我凤冥国最缺的就是将领,在凤冥国,百年将门的徐家一定会比现在受重用。” 如此亲善,好像刚刚说出狠毒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偏偏他还就得受着。 徐茂德的双膝由僵直变为发软,他跪下来,低声道: “请殿下明示。” 第六百四四章 新的计谋(一更) 晨光微微一笑,招手唤徐茂德上前来。 徐茂德表情凝重地上前。 晨光对着他低声说了一段话。 起初徐茂德没听明白,等到晨光的话说完了,他联系起前后去想时,心头一凛,用惊骇的眼神望着她。 “殿下……” “你也希望你们全家好好地活着,不用战死沙场,也不用战后被当成俘虏处死吧?还是说,你希望你父亲就在你的眼前为国捐躯?为了一个就快消亡的国家战死,那可不是英雄,那是愚蠢,就像明知道前面有一个深坑会跌死还是要往里跳。你们想做英雄,也要考虑一下家中妻儿,不说你的祖母,就是你的母亲年岁也不小了,你的小儿子刚满四岁……”晨光浅笑吟吟,“徐将军,为你的儿子积点福气,别让他将来在生不如死的时候憎恨你,恨你今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徐茂德从头到脚都是凉的,他闭了闭眼睛,内心波涛汹涌。 凤冥国的凤主不同于中原的帝王,生长在文明土地上的帝王们就算掌握着生杀大权,他们也会顾忌言论、顾忌旁人的目光,要想励精图治做一个明君,杀心起时必须忍耐,不可肆意。但凤主不一样,她血腥凶狠,她不管旁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言论。而凤冥国人,他们就是一群原始的野兽,他们崇拜血腥,所以他们崇拜凤主。 偏凤主拥有的又不止是血腥,她缜密的心计令人发指,莫怪有人说此人是九尾狐狸托生,这副心肠,九尾狐狸都没有她狡猾。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得清纯无害,然而这就是一只恶魔。 徐茂德跪下来,轻声道: “无论如何,请殿下一定留下臣父亲的性命!” “都和你说了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一家人的平安,你不相信我?”晨光鼓起腮帮子,不高兴地问。 徐茂德连忙回答:“臣相信!” 晨光弯起嘴唇,笑笑。 徐茂德退出去后,司浅上前,倒了一盅水,递给晨光润喉。 “属下还以为……”司浅说。 “以为什么?”晨光笑嘻嘻问。 “属下以为殿下是要挑拨徐川和龙熙帝,让龙熙帝亲手处置徐川。” “说的好像我很爱挑拨一样。”晨光不满地道。 司浅看着她,不语。 晨光心想这人好无趣,在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立刻否认么,如果不是掌管升迁的人是她,司浅这辈子都升不了职。 “之前河定府因为瘟疫混乱,大概是消息传递之时出现纰漏,箬安不知道徐茂德投敌,所以派了徐川来做将领。可现在这个时候箬安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却没有换将,是因为担心此时换将不利军中团结,容易引起动荡。龙熙帝这一回打算用‘交心之计’,九成是把徐茂德投敌的消息添油加醋告诉了徐川,再告知不会追究徐氏一族,反而皇帝对徐老将军是非常信任的,以此激起徐川的愧疚之心,徐川会对皇帝更加忠诚。” 顿了顿,晨光继续说: “徐茂德说的没错,像徐川这个等级的将军,平常时结个党贪个赃,真到了快亡国的时候,忠义还是有的,除非被握住致命的弱点,否则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徐茂德不是徐川的弱点,徐川不止这一个儿子,况且将门要名声,投敌的儿子已经不是儿子了。 徐川心里清楚,叛国是国之罪人,即便投敌苟活,亡国奴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再加上皇帝压给了他信任,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已经做好了战到死的打算。要想离间他们必须用到小润,小润精着呢,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肯定不会因为我的一个挑拨就把徐川召回去,或者派人来处死徐川,他们现在都防备着我离间,就怕我算计他们。” 司浅想了想,点点头。 “我不往死里打他们一顿,他们还真以为我就会挑拨离间呢。”晨光笑盈盈地说,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吧,让徐茂德做得像一点,别被看出来破绽。” 司浅应了一声“是”,转身出去了。 晨光双手捧起瓷杯,小口小口地喝起来,一双浅粉色的嘴唇变得润润的。 …… 卢兴府。 徐川年近六旬,长了一颗豹子头,看上去极是凶猛。 在他带领撤兵从岐江回来赶往卢兴府后没多久,箬安就来人了。 夏青禾给他带来了一条让他的肺子差一点气炸的消息,他儿子徐茂德在枫华府开城门投敌,那之后便不知下落,现如今龙熙国中部正爆发瘟疫,病死者无数,大批士兵因为天花死去,就连主将沐业都死于天花病毒。 徐川听得手足发凉,在得知沐业的死讯时,有一瞬他甚至怀疑龙熙国的气数是不是尽了。 徐茂德投降让徐川颜面尽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又是气愤又是惶恐,他最担心的是皇上会因此对他失去信任。 好在夏青禾及时安慰他,说徐茂德是徐茂德,徐川是徐川,徐川是龙熙国的名将,徐家世代守卫着龙熙国,陛下不会因为一个叛徒就怀疑徐家人的忠诚,也让徐川放宽心,继续守卫卢兴府。 徐川听了,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徐家世代忠良,却因为一个逆子坏了家族积攒了百年的清白名声。他恨得牙根直痒痒,对着夏青禾发誓,日后只要看见徐茂德,他一定先动手宰了那个畜生。 夏青禾客气了两句,作为监军,夏青禾留在了卢兴府里。 徐川心里明镜的夏青禾为什么会留下,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还肯说相信他,他已经很感激了。 夏青禾是个乖觉的人,虽然住下了,但对军中的事不参与,徐川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便自己消退了。 咸平五年,仲夏。 凤冥国军队第一次兵临卢兴府。 徐川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登上城楼,凤冥国军队一路闯过十璞峰,来势汹汹,徐川之前还以为他们有多少人,上城楼这么一看,他差点气笑了。他现在深深地怀疑之前领兵抵抗的那些人到底全是蠢货还是都是细作,凤冥国就这么几个人,到底是怎么让他们打赢的? 第六百四五章 以子要挟(二更) 一支在徐川看来算不上强悍的军队聚集在城门下。 他看到城下的方阵里,一个面目俊美,棱角冷硬的男子催促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队伍里不急不缓地走出来。 男子身穿黑色软甲,眉如剑,目如星,隐隐透着厉气,如一柄随时可能割破人肌肤的匕首。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人,一个体型健壮的汉子被他单手提在手里,男子身段瘦削,提着看起来比他沉重许多的汉子丝毫不觉得吃力。 徐川望着身穿黑色盔甲的男子,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 年轻的男子慢慢地走到队伍最前,突然将手里的汉子向前一抛,那汉子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度,重重地摔在城门下,正好进入了城楼上徐川等人的视野里。 汉子的身上系了一根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在黑色盔甲的男子手里。 拴了铁链的汉子被狠狠地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人们这时候才看清,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囚服,囚服破烂得不成样子,上面几乎被鲜血染透了。 那汉子蓬头垢面,胡须乱蓬蓬的,两条腿断掉了,血淋淋地拖在地上,只剩下胳膊用来支撑身体。他遍身伤痕,脸上更是血迹斑驳,乍看去,比乞讨的乞丐还要凄惨,几乎不成人形。 然而徐川还是认出来了,那人就在他的视线里,即使化成灰他也认得,毕竟是他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唤出来: “阿德!” 徐茂德用两条胳膊艰难地在土地上挣扎,磨蹭的满头满身全是黄土,狼狈惨然。他艰难地抬起头,一张嘴满口是血,他用嘶哑的嗓音颤抖着高呼: “父亲!” 徐川的心重重一沉,这场面来的太突然,他手足无措。这跟他想的不一样,箬安那边说他的儿子投敌了,投敌了的儿子在敌营里比战俘还要凄惨,这副狼狈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是心焦,又是气愤,在他心里他还是更偏重箬安的信息来源,夏青禾替陛下传口信时还特地嘱咐他一句,一定要小心,凤冥国的凤主比起打斗更擅长算计。 现在的情景跟他知晓的不一样,徐川强行将阴谋感笼上心头,盖住了他骤然看见儿子惨容时的心疼,他竖起眉,厉声喝骂道: “作孽的畜牲!逆子!你竟敢投敌卖国!徐家的名声都被你败尽了!混账!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父亲,冤枉啊!儿子是冤枉的!”徐茂德一手扶着断掉的双腿,努力抬头去看他的父亲,那模样分外凄惨,他锥心泣血,高声叫喊,“是薛翀那个混蛋阴我!他见势不妙开城门逃了,奋力抵抗的那个人是我呀!儿子作为徐家人被敌军俘虏,让徐家失了颜面,儿子确实不该苟活,可父亲说儿子投敌叛国,这种罪名儿子万万不敢认!儿子是冤枉的!” 他高声嚎哭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身体痛还是因为被冤枉了难过,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泪水混合着血水,闻者无不心颤。 徐川手底下带的兵大部分是从徐家出来的,这些人老的是看着徐茂德长大的,中间的是和徐茂德一块混过兵营的,小一些有受过徐茂德恩惠的。 徐茂德虽是公子脾气,可人缘不差,徐家的兵都不太相信他会投敌叛国。 徐家与薛家又素来不对付,因为薛家二公子的关系,常常起冲突,徐茂德这么一说,有些年轻的已经信了。 徐川半信半疑,瞥了一眼身旁的监军夏青禾。夏青禾一言不发,望着城下,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徐川担心夏青禾会对他生疑,望向城下时,怒声呵斥道: “畜生,你还敢狡辩!” “父亲,阿德冤枉……”徐茂德大哭道。 还没哭完,众人只见拴在他身上的铁链随着一股强大的力道骤然一抖,徐茂德凌空飞起,重重地撞在对面的城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徐茂德噗地喷出一口血,摔落在地,咕噜噜又滚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一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龙熙国士兵震骇,瞪圆了眼睛,惊恐地望向手握铁链在队伍最前排的黑衣男子。如此浑厚的玄力,几乎是他们陛下的等级,这还只是凤冥国内的一个将军。 人们收起了之前的轻视,变得谨慎起来。 “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说废话的。”司浅冷冷地警告徐茂德说,沉暗的嗓音似乎是由寒冰组成的。 在徐茂德撞墙呕血时,亲眼目睹的徐川心跟着那一声闷响重重一颤。那是他的亲儿子,是他从小养大的,是看着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十分欣慰的,说一点都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他豹目圆睁,原本坚定的心裂开了一道缝。 “徐将军,”司浅半抬着头,望着徐川,淡声道,“想让令郎好好活着的话,将军开城门投降吧。” 原本徐川的心里涌起了不忍,听了司浅的话却怒如雷霆,凤冥国居然是打这样的主意,他瞪起豹子眼,高声骂道: “蛮子狗,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想逼迫老夫投降,你打错了主意!你杀了他,老夫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老夫与龙熙国共生死!放箭!射死这群蛮子狗!” 他高喝了一声。 一声令下,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放箭,箭矢如雨。 盾牌手手持盾牌,上前来掩护司浅,队伍后方的箭塔亦开始针锋相对,对着卢兴府的城楼射箭,与此同时,巨型投石机开始投石。 杀戮使原本整齐的战场变得混乱血腥起来。 仗一打起来,徐川的心也跟着一紧,嘴上说不在意,眼光却立刻落在城下的徐茂德身上。 但见司浅眼光微沉,在盾牌手的掩护中,一拉手中铁链,居然将徐茂德拖回队伍里,而后纵马撤退,在撤退的途中一直拉着徐茂德在土地上拖着,他响亮而冰冷地撂下一句: “徐将军可千万不要后悔!” 徐川看着他骑马将自己重伤的儿子在地上快速拖行,心都快裂了。两根从城楼上射下的箭一支射在徐茂德拖着的大腿上,一支射在徐茂德的背部,徐川仿佛听到了徐茂德的尖叫声。 饶是他一生戎马铁石心肠,看见自己的亲儿子被这样对待,他也承受不了。 第六百四六章 苦肉计(三更) 徐茂德在被拖出战圈后就被司浅拽起来骑马回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受了许多就是普通战俘都不曾受过的酷刑之苦。 他一身惨然地回到凤冥国大营,晨光正坐在树荫下惬意地乘凉吃点心。惨痛和清爽形成鲜明对比,徐茂德在心里默念了百遍这是一不高兴就会把他千刀万剐的新主子,这才平息了心里的怒火。 回到凤冥国大营之后他就被抬到四轮车上坐着。 晨光笑嘻嘻地看着他:“你爹说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投降吧?” 徐茂德摸了摸鼻子,这结果他自己就猜到了,让她说出来却像是一句嘲笑,他心里不太爽快。忽略了她的问话,他让人推着过来,用不安的语气问: “殿下,臣不会就此残了吧?” “放心,断腿的事小浅最会了,小浅想让你残你就残,小浅不让你残你就残不了。”晨光笑盈盈地回答说。 徐茂德并不会为这句回答感到欢喜,相反有点毛骨悚然,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面无表情的司浅,这一国都是些什么人?! “行了,你回去歇着吧,过两天还要用你一次,到时候可别砸了。” “殿下,过两天臣还要把今天再受一次?”徐茂德忍不住用确认的语气问她一遍,刚才他一路被司浅拖着回来,当中有几次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晨光撇了撇嘴唇:“连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了,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军人?你现在被我养在凤冥国大营里,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我还给你俸禄,没有因为你是龙熙国人亏待你,反而对你仁慈又和善,像我这么好的主子,只是偶尔让你奉献一下肉体,你还推三阻四的,摸摸你的良心,你自问你还是人么?” 徐茂德现在很想将前一刻自己的嘴巴缝上,虽然他听她提起俸禄突然有点想问她一直欠着的俸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不过他还是决定把嘴巴缝起来。 他讪讪地笑:“能为殿下奉献是臣的荣幸。” 晨光高兴地笑起来。 …… 卢兴府。 将军府前厅。 徐川坐在主位上,一直低着眸,沉默不语。 几个副将分坐在左右两侧。 长久的沉默过后,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 “将军,少将军他……” “住口!”徐川凝眉,沉声呵斥了句。 “将军,少将军他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会投敌?薛家那小子向来心术不正,极有可能是他诬陷少将军……”另一个人接着前一个人的话肃声道。 徐川锁眉不语。 就在这时,一人身穿便服从外面踏进来,是夏青禾。 “徐将军。”夏青禾笑着,道。 “夏大人。”徐川招呼了一声。 有人给夏青禾让出位置,夏青禾坐在一旁,默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道: “今日徐少将军……有些突然啊。” 徐川拿不准他的意思,便没接话。 “河定府那边上奏给箬安的奏章上写的是徐少将军被凤冥国的凤主诱惑,开城门投敌,导致枫华府城破,薛二将军奋力突围,最后只剩下百人……”夏青禾接着先前的话,含着笑说。 他的话让徐川有些不悦,自己的儿子,他肯定是护短的,之前没听到儿子的辩解也就罢了,今天听了儿子的辩解,他的心便困惑起来。 早在听说儿子投敌时,他就觉得困惑,平白无故的,徐茂德为什么要投敌? 徐川不作为将军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去想,在枫华府时薛翀是主将,枫华府顶不住了过后责任由薛翀背,就算城破了凤冥国军队屠城,以徐茂德的身手想趁乱突围并不难,因为贪生怕死所以开城门投敌这是说不通的;上奏给箬安的奏报写的是因为被凤主诱惑所以投敌,这个“诱惑”说的很暧昧,诱惑分很多种,徐家不缺钱财,若说是女色,隔着一座城凤冥国的凤主会引诱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会因为女色就开城门投敌? 徐茂德三十多了又不是毛头小子,家里妻妾一群子女成双,也不是色中饿鬼,为了女人不顾家族名誉不顾自己性命不顾龙熙国像魔怔了似的投敌叛国,这也太荒诞了。 徐川突然想起了时间。 箬安的口谕是和天花的消息一块来的,算起来,河定府向朝廷上报徐茂德投敌的消息距离枫华府破城隔了很久,且那个时候沐业已经病逝,城中只有薛翀,徐川知道,薛翀和徐茂德一向不对付…… 想到这里,徐川皱紧了眉。 夏青禾望着他,夏青禾也只能点到为止。徐川是主将,夏青禾是代表朝廷来的,话说多了让徐川以为他不信任他,激怒了徐川,他这一趟来的就没有意义了。 夏青禾自己也搞不懂薛翀、徐茂德和枫华府城破的事,他亦不太相信一贯好好的徐茂德会开城门投敌,可说投敌的人是薛翀他也不信。 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一头雾水。 …… 凤冥国军队对卢兴府发动两次进攻都无功而返。 两次进攻徐茂德都没有出现,徐川的心越发动摇,他很担心敌军是不是把徐茂德处死了,因为他没有如他们的愿望投降。 凤冥国人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这么想着,他有些慌张。 徐川下令发动一场夜袭。 深夜,龙熙国军队攻上山峰,突袭凤冥国大营。 然而这一场偷袭不仅是出乎凤冥国人的意料,同样出乎了龙熙国人的意料。 凤冥国大营里只有不到一万人看守一些不易携带的重型武器和粮草,偌大的军营寂静空旷。当龙熙国军队深夜袭击时,留守的士兵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龙熙国军队虽然觉得奇怪,还是在本次带兵的将领蒋子平的命令下围追堵截。 蒋子平亲自带领几个人追进浓密的森林里,杀死了几个士兵,其余的人奔进树林里逃掉了。乌漆麻黑中,蒋子平的手下人缴获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 蒋子平愣了一下,模糊觉得那麻袋的形状看起来像一个人形,命人将麻袋口打开,这一开,人们全都愣住了。 昏死在麻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少将军徐茂德。 第六百四七章 城破(四更) 徐茂德被抬进了卢兴府。 徐川见到昏死过去的儿子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心都揪起来了,摸着儿子的断腿,很怕会落下残疾。 好在经城中大夫诊治,徐茂德的伤看似严重,但都是外伤,没有伤到脏腑,断腿也没有伤到筋脉,只要长时间地静养,就能恢复。唯一严重的是外伤没有经过好的处置,有些地方已经溃烂,要治疗到痊愈同样需要一段时间。 徐川再三询问,大夫一再确定,徐川这才松了一口气,命人去煎药,自己在一旁看着。 夏青禾第一时间赶来,从大夫嘴里听说了徐茂德的伤情,也不好直白地问徐川要怎么处置徐茂德。 徐川也没跟夏青禾说话,只坐在床边等着徐茂德苏醒。 夏青禾见状就更不好插嘴了。 破晓时分,徐茂德终于醒了,他撑开沉重的眼皮,自破裂脱皮的嘴唇中间溢出一个字,极是虚弱: “水!” 徐川的心猛地跃了一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他亲自去倒了水喂徐茂德喝了。 徐茂德喝了两口缓过神来,双目聚焦在徐川的脸上,定了定神,终于认出了面前的是自己的父亲。还不等徐川说话,他先一把抓住徐川的胳膊,用嘶哑得不得了的声音尖厉叫嚷道: “父亲,不好了!中计了!” 徐川的心咯噔一声,表情严肃起来,握着他的胳膊,用安抚的语气问: “怎么回事?阿德,你慢点说!” 徐茂德缓了一口气,说道: “父亲,攻打卢兴府不是他们的目的,这些日子的连续进攻都是凤冥国人制造的假象,让父亲以为他们是来攻打卢兴府的,其实他们的目的是庆城,他们要断了整个东部的粮草!” 徐川皱着眉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沉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茂德仿佛被他的声音从慌乱中拉出来,徐川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握着徐川胳膊的力道松了下来。 “儿子不幸被敌军俘虏,辱没了徐家的清名,这不是儿子的本意,儿子身在敌营,时刻都想着为龙熙国的战事做点什么……”徐茂德弱着声气说,他低下眼眸,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父亲不信我。”过了一会儿,他沉重地轻叹口气,“龙熙国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么……” 徐川在一旁望着他,徐茂德的眼里尽是沉痛和惋惜。 …… 徐茂德只知道凤冥国军队的最终目的不是卢兴府,而是庆城,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但根据徐茂德的描述,凤冥国军队很有可能是从山上绕过去,走险路取道庆城。 庆城的守备不如卢兴府严密,一旦庆城被占领,东部的粮草运输被切断,对于卢兴府来说,将会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在会上,蒋子平突然想起来,提起了凤冥国军队兵临河定府却先破了枫华府断了粮草的事,联系现在,众人都觉得这确实是凤冥国的作风。 徐川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带领五万人抄近路赶赴庆城,留五万严守卢兴府,只要不开城门,即使凤冥国掉头回来,也攻不进来。 夏青禾留守卢兴府。 夏青禾对徐川的决定没有异议,他也担心徐茂德说的是真的,况且留五万人严守卢兴府,他本人也留在卢兴府里,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徐川率领五万人当即启程,离开卢兴府,抄近路前往庆城。 …… 从卢兴府往庆城有一条近路,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叫做连文谷的山谷。 黄昏时分,晨光坐在连文山的山顶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日落。 许久之后,下方的山谷里突然出现一阵响亮的厮杀声。 她唇角勾着浅笑,没有往下看,仍旧望着天上的斜阳,望着那斜阳一点一点地西沉,到最后消失在山的背面。 即使是伏击,这场仗仍旧是一场大仗。 司浅领兵打得很漂亮。 夜幕降临时,徐川被生擒,被两个士兵押着,头盔掉了,铠甲也破了,还受了箭伤,他一身狼狈地跟着司浅上山来,被迫跪在晨光面前。 对于晨光的出现,徐川有点意外,晨光胜券在握的表情让他骤然明白过来,他咬牙切齿,怒声道: “那个畜生!” 晨光笑吟吟地劝说:“徐老将军消消气,徐茂德也是为了徐家着想,生怕将来我得了龙熙国会把你们徐家从老到小全都剐了。” 徐川对她的话很不屑,用力啐了一口血水,冷笑道: “你得龙熙国?真是笑话!牝鸡司晨,天地不容!” “胜者为王败者寇,这句话可没有注释胜者就一定是‘公的’,败者就一定是‘母的’,只关注心公母会显得将军浅薄,这话将军还是收回去的好。再说突然就直呼别人的名字,将军太无礼了。”晨光也不恼,笑嘻嘻地道。 她的伶牙俐齿让徐川越发愤怒,气得差一点奔出一口老血,他恶狠狠地瞪着晨光。 晨光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惋惜的语气叹道:“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冲动肤浅,将军,你之前的日子都活到哪里去了?” 这是不带脏字变着法儿地骂他,徐川七窍生烟。 晨光也不在意,摆了摆手,小兵将徐川押下去,又将几名高阶将领押上来。 晨光在几个人身上扫了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蒋子平身上。 “你想尝一尝剐刑的滋味么?”她用温柔的语气和善地问他。 蒋子平呆住了。 “不否认就是想了,来人……”晨光也不久等,见他不说话,立刻开口。 “不想!不想!我不想!”蒋子平惊了一跳,火烧屁股般差一点跳起来,他高声尖叫道。 他娘的这女人就是个疯子! 晨光重新望向他,笑眯眯地说:“既然不想,那你就去替我开城门吧。” 她的语气十分友善。 蒋子平出了一层冷汗,和血水以及已经凝结的汗液混合在一块,被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 由蒋子平带领一万人乔装成从庆城归来的先头部队,来到城下,命令卢兴府的守城兵开城门。 卢兴府的守城官见是蒋子平回来了,不疑有他,立刻打开城门。 随后凤冥国军队涌入卢兴府。 咸平五年夏末,卢兴府破,凤冥国军队打通了龙熙国东部第一要塞。 不出晨光所料,夏青禾作为文官更怂,挣扎了两下就投降了。 第六百四八章 来自东南的祖孙 在进驻卢兴府后,为了扩充军备,凤冥国军队一如往常开始了大扫荡。 富人居住的罗波坊。 “小胡子”郑匀领着一队士兵将孙员外家搜了个底朝天,木头箱子一口一口地往外抬,孙员外都快哭出声了,跟在郑匀后头,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军爷,军爷行行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军爷要拿去小的不敢阻拦,可军爷至少给小的留点好吃饭呐!” 郑匀看了他一眼,和气地道:“兄弟,不是我不可怜你,你说我们这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打进来了,不抢你银子,还当兵打仗干什么,回家种红薯好了!” “军爷,你行行好,你看小的家这么多人口,军爷慈悲,给小的们留条活路吧!” “想要活路?”郑匀笑起来,手勾上孙员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亲切地建议道,“活路好说,我刚看你们家有好几个小子,从这儿左拐进巷子里,往前走到头,出去向东看,招兵处就在那边。兄弟告诉你一句好话,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现在去当兵,比你当员外有出息,不信你去试试瞧!” 他说着,拍了拍孙员外的肩膀,不顾对方面如死灰,手一挥,手底下的士兵将一箱箱财物全部抬走了。 在路过先前说的招兵处时,郑匀看到招兵处前有不少正排队等待登记的少年。 每占领一座城池,凡是有男丁的人家,军队会一拥而入,搜光家中财物,并告知假如家中的男丁入伍替凤冥国打仗,家里可以按人头领取报酬。 入伍的年龄已经低至十三岁,没办法,凤冥国军队士兵紧缺。 有时郑匀觉得凤主又凶又狠,有时又觉得她仁慈得像一个普通的姑娘,比如她制定了军法,不许士兵个人趁火打劫,不许伤害百姓性命,不许私自亲近女色,尤其是强抢民女。一旦触犯军法,凤主冷酷的一面又回来了,处罚相当凶狠,即使是沐浴过各种血腥的凤冥国士兵提起那些处罚时,也会觉得两腿发软。 郑匀抖了两下肩膀,大夏天的,一想起凤主他就后背发凉。 吩咐抬箱子的士兵去把财物全交到管事的手里,他掉头往兵营的方向走去,路过一条巷子,突然看见两个不知道是谁手下的士兵正将一个老人围在墙角,老人头发花白,手里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 郑匀皱了皱眉,气愤地走过去,嚷嚷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殿下命令不许伤害百姓,你们是哪来的,当殿下的命令是狗屁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脱口而出,说完了他就后悔了,心想千万别被这两个兵崽子抓住把柄,万一传到殿下的耳朵里,殿下会拔了他的舌头。 幸好围着老人的士兵比他军阶低,听了他的质问,只顾着慌张辩解: “郑军候误会了,这老汉带着一个小姑娘在附近转了好几圈,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们也没吓唬他,就是过来一问,他说什么我们一句没听懂。” 郑匀瞅了他一眼,将他推一边去,上前亲切地询问老人。 老人大概是听不懂他说话,但见他比前两个人和气,便大着胆子开了口,一张口却是龙熙国东南部的方言。 郑匀愣了一下,接着用东南部的方言和老人交谈起来。 两个士兵站在一旁听着恍若鸟语的方言,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儿,郑匀对他二人说:“这家的丫头正发热,爷爷带着出来找大夫,你们去找个大夫给这丫头瞧瞧。” “哪有大夫?大夫早就跑光了,就算有没跑的,现在肯定在军帐里。” 郑匀被他二人提醒,为难起来,他不能私自带外人进军帐看病,他没有这个职权。 就在这时,却见两个士兵猛地调转方向,冲向巷子的另一头,四只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都在冒光。郑匀闻到了一股猴子思春的味道。 “火舞姑娘好!”他听到一个小兵用极贱的声音兴奋地道。 郑匀浑身一颤,如打了鸡血一般,手在鬓发上一抹,转过身来,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推开挡路的小兵,努力斯文地微笑道: “火舞姑娘好!” 他用余光瞥见火舞身后的街口几个毛头小子藏在墙头后面,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热情似火地盯着火舞的后背,他火冒三丈,对着那几个“思春猴子”连瞪了好几眼。 火舞身穿水蓝色的夏衫,柔软的衣料贴服地包裹着丰腴的身段,却掩不去高耸的胸脯。她挎着一只菜篮子,里面满是菜蔬,那模样要多贤良有多贤良,看得人抓心挠肺,浮想联翩。 郑匀情不自禁地溜了一眼,又忙着收回,他一开口就被在场的“思春猴子”们全体鄙视了。 “火舞姑娘,”他努力掩藏着欢喜,笑着问,“还认得卑职么?” 话一出口,他被旁边的人连瞪好几眼。 火舞愣了一下,礼貌地反问: “你是……” 尽管他不抱期待,可被冷淡地反问,郑匀还是失望到想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再对她重复每一次见面必重复的话,是我呀是我呀,当年我作为佣兵进入凤冥国,在第一次开战时被姑娘吊起来,那一回姑娘差一点摔死我……在人前说太丢人了,虽然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情趣。 他刚想再说两句话套近乎,不料身旁的“思春猴子”比他快了一步,脸上挂着荡漾的笑,说道: “火舞姑娘,姑娘请看,这个老汉的孙女病了,急着找大夫,卢兴府里的大夫不是逃跑了就是被收进军帐里,姑娘能否行个方便,让军里的大夫给这个小姑娘瞧一瞧?” 郑匀用余光狠瞪他,一个兵崽子装什么斯文,这会儿怎么不骂娘了? 火舞听了那个士兵的话,从三人中间穿过去,走到满脸通红的小姑娘面前,蹲下来,手放在小姑娘的额头上摸了摸,这一摸,只觉得热得烫手。 小姑娘见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也没挣扎,用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火舞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旁边的小兵一齐屏住呼吸,生怕气息大了吹乱这么美好的画面,火舞姑娘好温柔好温柔,虽然不爱笑,可还是好温柔好温柔,真是个好姑娘! 第六百四九章 糖块 火舞站起身,对郑匀说:“你带他们跟我来,我去回殿下一声。” 郑匀见她跟自己说话了,激动得差一点跳起来,屁颠屁颠地应了,用方言对老人说带他们去军中找大夫。 老人闻言,千般感激,不停地道谢,激动得老泪纵横。若不是孙女病得严重,在这么乱的时候,一老一小是断不会出门的。 郑匀带着爷孙俩跟着火舞往前走,之前的那两个小兵也想跟,被郑匀瞪了一眼,低斥道: “你们没事干了?巡街去!” 两个士兵用谴责他以权谋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去了。 郑匀见他们走了,一脸高兴地跟在火舞身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就差一蹦一跳踮着脚走路了,惹得正发烧的小姑娘频频用好奇的眼光看他。 郑匀心里高兴,见领着孙女的老人虽然安了心可还是有点紧张,就用方言安抚他几句。 火舞突然转过头,问他:“你是龙熙国人?” 郑匀欲哭无泪。 据他所知,火舞姑娘记忆力强,过目不忘,他明明在她面前出现过好几次了,她却根本不认识他,这说明她从来没把他放进眼里。 “火舞姑娘,卑职原来是烈焰城人,在去烈焰城之前,在龙熙国东南部长到十六岁。” “你刚才说的是方言?” “是,那是龙熙国东南边的方言。” “你原来在东南的哪个地方?” “宝唐县,三阳府下边的一个县。” “这个老人为什么说东南的方言,他不是本地人?” “他们一家是半年前搬到卢兴府的,儿子媳妇去东边贩货,还没回来就打仗了,老汉一个人带着小孙女。” “你问他,他们没搬来之前住在哪儿?” 郑匀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询问了老人,老人用一口浓重的东南方言回答了他。 “他们之前住在吴江边的荣林村里。”郑匀对火舞说。 火舞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不再言语。 …… 城郊。 凤冥国大营。 司浅站在大帐前。 不一会儿,大帐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喝骂声:“畜生!混账!老夫当年就应该把你溺死!” 紧接着就是徐茂德一阵哭天抢地叫嚷着“父亲”,那哭声极其凄惨,像是很怕他父亲会当场宰了他。 再后来就是一阵乒乒乓乓以及狠打儿子的声音。 司浅听得不耐烦了,转身离开。他没有兴趣去帮忙解决父子之间的矛盾,徐茂德会不会被他父亲打死他一点都在意,反正不管是徐川还是徐茂德,都已经在攻打龙熙国的战事里失去了价值,凤冥国也不是非要这两个将军不可,就算真打死了,也没什么要紧。 他去了晨光的营帐,却被司七告知殿下去医帐了。 司浅惊了一跳,以为晨光不舒服,也不问司七,匆匆转身向医帐走去。 医帐附近伤兵众多,军医异常忙碌。司浅在一片混乱中远远地看见了晨光的身影,晨光站在树荫里,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正笑眯眯地和一个手足无措的老者说话。 司十站在一旁,用司八的背当桌子,拿着一根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坐在晨光的脚边,正举高双手努力去够晨光手里的桂花糖。晨光一边和老人说话,一边坏心眼地将糖块往高处提提,不让小姑娘抓住。 小姑娘委屈地扁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桂花糖,就快哭出来了。 晨光用余光瞥见小姑娘要哭不敢哭的样子,笑出声来,不再使坏心眼,将桂花糖放低一些,被小姑娘捉住了。 小姑娘如获至宝,将桂花糖藏在手心里,生怕被人抢了去。 司十收起炭笔,走到老汉身旁,把手里的纸张给老汉看,一边讲解,一边让郑匀将自己的话翻译给老汉听。 老汉虽然害怕,但相信了这些人不会伤害他,也没有抗拒,用心听郑匀的话,一边点头,一边用方言跟司十说话。 司浅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疑惑地走过去。 晨光发现司浅的到来,突然低下身子,指着司浅,对刚喝了药正想吃糖的小姑娘笑说: “妮儿,那个哥哥身上全是糖,你去向他讨糖吃!” 妮儿望向司浅,眼睛亮亮的,把司浅惊了一跳。 小孩子不怕人,喝了药缓和了病情就活泼起来,妮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接冲着司浅扑去,抱住司浅的腿,仰起头,也不说话,就用幼鹿似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司浅呆滞在原地,全身僵硬。 他微低着头,望着抱住自己腿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错愕着。他从不接近孩子,孩子看见他会立刻逃掉,这样的他突然被一个小丫头抱住,仿佛被不明生物附体了,一瞬间,他甚至有一丝惶恐。 即使他面无表情,晨光却能轻易地看出他的紧张,噗地笑了。 司浅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你给她一颗糖。”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一听到“糖”这个字,小姑娘的眼睛比刚才更亮了。 司浅看了晨光一眼,又看向一脸期待望着自己的小丫头,他有点不愿意。他身上总是揣着糖、蜜饯、点心,可这些不是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吃的。 尽管他不太愿意,可在晨光的注视下,他还是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颗包了纸的糖块,递给小丫头。 妮儿欢喜地接过去,奶声奶气地道:“谢谢哥哥!” 司浅并不觉得小孩子的声音好听。 一摆脱小姑娘的纠缠,他就走了过来,在站到晨光身侧时,他将一颗相同的糖块递到晨光手里。 晨光愣了愣,含笑接了。 “殿下,”司十收起纸张,对晨光道,“好了。” 晨光点点头,嘱咐郑匀将老人孩子平安送回去,又承诺会替老人留意还在龙熙国境内的儿子和媳妇。 老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晨光慢吞吞地回到帅帐,帅帐里立着一张龙熙国地图。 司十将刚才的纸张平铺在桌上。 司浅看到那也是一张地图,一张简易的地方地图。 正在他细看的时候,晨光拿着炭笔走到龙熙国地图前,画了两笔,望向司浅。 司浅盯着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走过去,拿起另外一支炭笔,又在地图上圈了两笔,使画面看起来更加详细,而后他望向晨光。 晨光噙着笑,她点了点头。 第六百五十章 水淹三阳府 咸平五年夏末。 晨光再次收到嫦曦放出来的信鸽,嫦曦带着五万人苦苦坚守西南,薛翎手底下则是十五万大军,嫦曦有点撑不住了。虽然他在信上没有明说,但询问东部战事时急促的语气可以感觉出他有点着急。 晨光没有回信。 大军启程,从卢兴府出发,前往龙熙国中部的三阳府。 三阳府是一座大城,不是军事要塞,但很繁华。 三阳府建在吴江边上,吴江是龙熙国第二大河流,自古临近水源的地代都很发达,三阳府也不例外,出了许多文人墨客政商名流。 据徐茂德说,一旦三阳府集结周边的驻军,守卫三阳府的士兵大概会有七八万,这个数量还只是普通的地方驻军,三阳府城中的百姓最少五万,且三阳府的观察使熊毅十分难缠。 说这话时徐茂德正在床上养旧伤加新伤,他被他父亲打了个半死,不过到底是亲生的,他父亲没有活活打死他,老头子自杀殉国一次被救了回来,之后大概想开了,也就消停了,只是再不肯和徐茂德说话。 晨光因为徐茂德有伤,把他留在卢兴府,让他养好了过后自己回家去,顺便也把徐川留在卢兴府,没给他军权,但是让他管理卢兴府的战后重建。 徐川讽刺了她一句,说她杀完了人还要假惺惺地给句安慰,太虚伪了。 晨光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回他说: “以前这不是我的地方,我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现在这里是我的地方,只能我祸害,你好好重建,不许祸害它。” 徐川气得吹胡子瞪眼。 三阳府加上百姓的人数,龙熙国很有可能会出十万人对抗她,这让晨光再次恼火龙熙国的物产丰富、人口充足。她砸了多少银子连带上龙熙国的俘虏,也只搜罗到总数不够二十万人,龙熙国三十万大军派出去打仗国内竟然还有驻军,鲜明的对比让人生气。 凤冥国五万士兵在西南,再加上战时的损耗,晨光的手下只剩下十二万人。用这些人和三阳府的驻军对抗,不是不能打,而是真刀真枪地打耗费时间不说,还会消耗战力。 现在凤冥国的士兵每一个都很珍贵,因为死一个就是死一个,后面没有人能填补。 由于这一点,晨光决定不对三阳府发动正面进攻,她带领十二万人转道去了吴江上游荣林村附近。 三阳府在吴江下游。 吴江水势凶猛,含有大量泥沙,三阳府这片又雨水充沛,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发生洪汛。 据在卢兴府偶然遇见的老者说,从老人的祖辈开始,吴江便连年水患,百姓苦不堪言,直到新帝登基在荣林村附近驻坝,水灾才有所缓解,但雨水充足时,还是会有洪水漫过堤坝,在那个时候为了保护三阳府,衙门会向三阳府周边的农田泄洪,以防三阳府被淹。 尽管新修的堤坝稳固,这种情况只是少数,可老人家里还是遇过两次泄洪,老人的儿子因为受不了这样的状况,再加上听说凤冥国人打进来三阳府有可能会变成战场,便在半年前举家搬去卢兴府谋生,没想到搬了那么远还是没能躲过战乱。 …… 晨光到达荣林村时天气还晴朗,荣林村距离三阳府有一段路程,不远,但也不近,她先命令将附近的村落控制住,随后和司浅绕着吴江上游转了一圈。 在回到原点时,晨光站上高高的堤坝,火舞用一把漂亮的小纸伞替她遮阳。 晨光面向下游三阳府的方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跺了一下脚下的夯土,她转过头,对站在堤坝下的司浅道: “挖吧。” “是。”司浅轻声应了。 …… 命令传下去之后,十二万军队一部分在挖荣林村大坝,另外一部分去堵附近吴江的分流水口。 如徐茂德说的,此时三阳府内,熊毅已经集结周边驻军共计五万人守护卢兴府,除此之外,三阳府的百姓亦被集中,三阳府军民共十万人在熊毅的动员下已经下定决心誓要给凤冥国军队一记重创。 然而凤冥国军队没来。 三阳府人斗志满满地等待着凤冥国军队的进攻,直到最初的斗志差不多快泻光了,凤冥国军队还是没有来。 之后,经过查探,熊毅终于知道了凤冥国军队没有往三阳府来,而是一直驻扎在三阳府上游不动地方。 熊毅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敌方这是想做什么,起初,他先试着出了一次兵,警示凤冥国军队三阳府已经知道他们的位置了。 凤冥国军队没多大反应,只是防守,用了一点力气将他们赶走,之后又静止不动了,让熊毅怀疑他们是不是正在等待援兵。 熊毅因为凤冥国军队奇怪的行为心神不宁,原本想再打一次试探一下,却不料秋汛到了。 一到秋汛,三阳府上空雷雨不断,这种天气不适宜动兵。 三阳府还好,有遮挡,熊毅在心里欢悦地想,三阳府地区一旦春秋两季,下起暴雨来那可不是普通的暴雨,而是暴风雨。在暴风雨天里连营都很难支住,凤冥国军队又是驻扎在上游暴风雨最强的地带,那里的地势更不利,要是不想被暴风雨打败,凤冥国军队只能撤退,过后再来。 就在熊毅心中窃喜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场他预料不到的天灾人祸骤然降临。 因为连续的暴雨,再加上支流的水口被堵住,吴江的水位持续上涨,终于在某一天冲垮了被挖松的大坝。 吴江决口,滔滔洪水顺流而下,如从地狱之河腾空而起的巨兽,在电闪雷鸣中张开血盆大口,于一瞬间,残忍地吞没了三阳府。 三阳府中的人来不及反抗,甚至有些人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汹涌的洪水夺去了性命。 暴雨凶猛。 晨光站在高处,望着汹涌的洪水眨眼间吞掉了三阳府。离得太远,她没能听到惨叫声。但她知道,城中死掉的十万人即使下了地狱都会狠狠地诅咒她。 “我真坏。”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小声咕哝。 为她撑伞的火舞望了她一眼。 然而晨光只是说说,在说完之后,她愉快地离开了。 第六百五一章 质问 凤冥国军队在没有损失的情况下摧毁了三阳府,照洪灾的凶猛程度,这场洪水还会波及周边府城。 凤冥国军队在确定了三阳府不攻自破后,连夜冒雨绕开洪水地带,绕了一个远路前往西南,预备从后方攻击薛翎的军队。 …… 箬安。 这是第一次,在早朝的时候,沈润将收到的战报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登基九年,龙熙国朝臣们第一次看到他们的陛下失态。 龙熙国的朝臣们早已失去了战事初期轻蔑嘲讽的能力,在凤冥国军队反攻进龙熙国境内时,他们还能讽刺对方是走了狗屎运以及凤冥国的胆大包天。现在,他们再也不会说那些在他们自己看来都是笑话的话,凤冥国军队成功东绕,不仅如此,凤冥国还在龙熙国到处制造祸患,瘟疫、洪水,凤冥国的凤主简直是一个比恶神还要阴毒邪恶的疯子! 一旦这一次凤冥国军队夹击薛翎的军队成功,不用怀疑,那个时候龙熙国已经亡国了九成,而从以往凤冥国的战绩看,情势大好的凤冥国很有可能夹击成功。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人就要变成亡国奴了,一想到这个,众人的腿肚子就开始发抖,凤冥国凤主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疯子,万一她的杀性上来,他们这些人就得跟着龙熙国一起消亡。 还留在箬安的大部分都是文官,他们现在对自己的未来非常忧心,明明是早朝,一个个却都垂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沈润看着心里的火气更旺。 晨光在战争中的行为令他厌恶,让他憎怒。制造灾害,扩散瘟疫,这些残害平民的行为令人发指,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出来的恶行,甚至不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恶行,她简直是一个疯子! …… 原本晨光绕路,预备从后方与嫦曦联合夹击薛翎的军队,不料,半途突然遭遇意外,本应该陷在瘟疫里的沐寒忽然带领幸存下来的五万军队斜杀过来,与薛翎的军队拧成一股,牢牢地护住薛翎军队的后方,阻住晨光的去路,好让薛翎可以专心攻打被嫦曦占领的西南方。 晨光心里记挂着嫦曦,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挡路者有些生气。 两军对阵时,沐寒恨恨地看着她,好像她是她的杀父仇人似的,晨光仔细想了想,认真追究起来她确实是她的杀父仇人,这么想着,她就原谅了沐寒怒视她的行为。 沐寒站在军队的最前列,穿着浅金色的铠甲,她死死地盯着晨光,微抿着嘴唇。 虽说晨光觉得她是用愤恨的眼光看着自己,可从外表去看,沐寒的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恨只是她散发的气息,沐寒是一个双眼里一无所有的姑娘。 凤冥国军队是突然被拦下的,那个时候晨光还坐在凤车上,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懒洋洋地歪在凤车里,安静地望着沐寒的脸。 突然,沐寒做出了一个让两军都感到惊诧的动作,她突然独自走出来,催马上前,来到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停在中央。 “凤主。”她开口,声音洪亮的不像个女孩子,她高声唤道。 晨光愣了一下,沐寒在叫她,不是叫阵的意思,而是叫她上前去。 晨光有点想笑,沐寒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都这个时候了,她不说马上进攻速战速决,居然还有心情把她叫出去,想要和她单独决斗。 晨光看了沐寒一眼,扁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她还是顺从了沐寒的意思,手一挥,命车夫将凤车赶到战场中央。 晨光在战场上的凤辇是一辆马拉的小车,只有顶棚遮阳,视野好又通风。 火舞见晨光顺从了沐寒的意思往前去了,有些怨怒,秋初烈日肆虐,战场中间正好是太阳直射的地方,比两边更热。她瞥了沐寒一眼,更用力地给晨光打扇。 车夫将凤车赶到距离沐寒三步远的地方,晨光歪在火舞怀里,用询问的眼光望看沐寒,太热了她不想说话。 沐寒见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里的躁郁更盛,她忍无可忍,怒声质问: “凤主,河定府的瘟疫是你命人带进城里的吧?” 晨光也不心虚,她淡声反问:“你有证据么?” 沐寒怒极,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你敢做却不敢承认么?” “我承认怎样,不认又怎样,你是想赢了便得意洋洋吹嘘自己用兵如神,输了就义愤填膺责怪对手不择手段?你好奸诈!” 沐寒不为她的言语所动,她的质问并不是被晨光曲解的意思,她是憎恶晨光对付河定府的手段,散布瘟疫,残害平民百姓,这样阴毒的行为与恶魔有什么两样?她甚至还在三阳府制造洪水,她简直不是人! “你可知道河定府因为你散布瘟疫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三阳府因为你制造的洪水又死了多少人?你为了一己私欲杀掉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这其中有多少无辜的孩童你可知道?你扪心自问,你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无仁无义,你还是个人么?” 坐在一旁的司八听了沐寒的质问,原本想要回嘴,好不容易忍住了,她白了沐寒一眼。 晨光看着沐寒怒声质问时的脸孔,眨巴了两下眼睛: “你的话真好笑,我是凤冥国人,龙熙国的百姓是你们龙熙国人,既然凤冥国和龙熙国正开战,所有的龙熙国人都是我凤冥国的敌人,是敌人就没有无辜的。保护龙熙国的百姓是你们龙熙国将军的职责,你们没能保护好自己的百姓,却来责怪我这个敌人,好没道理,你是在推卸责任。无仁无义?沐姑娘,沐将军,这里是战场,战场上只论成败只有生死,你居然在这种地方和我谈仁义,当年你在决定做将军的时候,难道你是打算做一个手不沾人命的将军么?真这样,我劝你还是趁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沐寒被她强词夺理的反驳噎住了,脸突然就气得涨红,她怒声道: “我立志做将军是为了要保家卫国,我绝不会屠杀百姓,不管是哪一国的百姓!” “所以你才到现在都没有单独上过战场,所以军里的那些人才会瞧不起你,你在把别人当傻子。” 第六百五二章 被伏击 沐寒变了脸色。 “你不是人!”她用厌恶的语气唾骂道。 晨光没有说话,司八先不耐烦起来,啐了一口,轻蔑地道: “真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你保家卫国就不沾人命了?杀多是杀,杀少也是杀,都是沾人命的,谁又比谁高贵些?你正义浩然地谴责,好像你有多仁慈似的,真叫人恶心!像你这种伪善者,还是下地狱吧!” 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空跃起,如一只凶猛的大鸟,向沐寒所在的方向飞扑去,在半空中接近她时,突然改掌为爪,狠戾地向沐寒的喉咙抓去。 沐寒眉目微凝,面对司八的突然进攻,也不慌张,从容接招。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司八只是一个侍女,她的滞空能力却比沐寒还要强悍。 沐寒骑在马上,司八滞在半空,眨眼间二人已交手数十招。 突然,司八避开她的反击,一掌拍在沐寒的马头上,那战马应声而倒,连惨叫都来不及,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沐寒十分意外。 战马被杀,倒地而死,沐寒差一点跟着战马跌到地上,幸好在半空中反应过来,她用力扭转身体,堪堪落地。 刚落下,司八的攻击便接踵而至。 早在司八跳起来攻击沐寒的时候,坐在凤车里的晨光便无声地对着身后的军队抬起手。 “杀!”司浅冷冷地命令了句。 凤冥国军队携着野性的阴邪之气,浩荡而来。龙熙国军队也不用沐寒命令,双方很快汇聚在战场中央,激烈地战斗起来。 晨光开始后退,她退进凤冥国的军队里,并逐渐往队伍末尾退去。 她坐在凤车中,隔着许多人,一直在观看司八和沐寒的打斗。 沐寒不是司八的对手,即使沐寒天分再出众玄力再浑厚,她也比不过后天制造出来的武器人。 很快的,沐寒被司八迅快的招式晃得眼花缭乱,胸口处狠狠中了一掌,喷出一口血来。 司八容颜俏丽,却比最毒的花朵还要致命,她已经对沐寒起了杀心,招招直逼沐寒的要害。 晨光在远处旁观着,她很喜欢沐寒,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对司八杀掉沐寒的行为生气,在她看来,无法让自己活下来的人便没有存在的价值,死了就死了,她会遗憾,但她不会觉得可惜。 沐寒在司八的招招致命下,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慌张,她没想到凤主身边的这几人居然比这世上最无情的杀手还要冷酷残忍。在双方过招时,她从司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人性,这个美丽的女子,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武器,她的杀意简单而明显。 在刚过了不到五招时,沐寒就确定了这个女子是一等一的高手。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追随一个无情无心血腥又残暴的人,另投明主不好么?”她蹙着眉,用不解的语气,怒其不争地问。 司八冷笑了一声:“你懂什么?我的殿下可比你们这些伪君子纯粹多了,去死吧!”说罢,手掌直击沐寒的心脏部位,似要抓破她的铠甲,将她的心脏剜出来。 沐寒退无可退,目露惊骇。 就在司八即将抓破沐寒的铠甲时,突然,凛寒的剑气挟着猎猎罡风汹涌而来,化解了沐寒的险境。司八蹙起眉,敏捷地躲开杀气腾腾的剑光,定睛一看,来人她认得,竟然是薛翀的兄长薛翎。 晨光在司八没留意到薛翎的到来之前就看到了薛翎的身影,她的心重重一沉。 向东方望去,一队英姿飒爽的士兵从高坡上下来,气势汹汹地涌进战场。在先头部队后面,连绵不断,全部是身穿浅银色铠甲的龙熙国军队,远远地望去,如一条浩气冲天的长龙。 晨光沉下脸,啧了一声。 糟糕! 被人围住了! 原本她想向西南前进,从后面攻打薛翎的军队,联合嫦曦前后夹击,将薛翎的军队灭掉,不成想半路杀出来一个沐寒不说,薛翎得到了她的行踪,竟果断地将主战场从西南部转移到她这里来,也就是说,他们打起了先灭掉她的主意。 的确,只要灭了她,嫦曦那边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是一场伏击。 一不小心,晨光的军队就会被早已埋伏在周围的龙熙国军队伏击,被前后夹击的不是龙熙国人,而是她。 “撤。”她绷着美丽的小脸,冷冷地吩咐了句。 她果断给出了命令。 火舞立刻开口,深沉的玄力随着宛如黄莺出谷的嗓音响彻两军上空: “撤!” 凤冥国军队在交战初时就撤退了,撤退的速度迅快,这在一定程度上保住了凤冥国的军力。然而因为是被伏击的,这一次的战事让凤冥国损失惨重,此处是青全谷,青全谷一战是自开战以来凤冥国军队损失最严重的一次。 也因为幸好逃得快,虽然损失惨重,凤冥国的大部队还是安全地退进了左安城里,没有全军覆没。 薛翎带领十三万人,就在左安城下,接连发起进攻。 晨光站在城楼上,看着薛翎那张俊美而刚毅的脸,他正在从容地指挥龙熙国军队攻城。 这个人可不像他的弟弟那样好糊弄,薛翎不仅擅长打仗,他还心思缜密,具有城府,不论是攻心计还是取巧计都对他不管用。薛翎不太容易找到破绽,唯一对付他的方法只有正面决斗,正面决斗肯定是行不通的,凤冥国军队和薛翎带领的军队比较,很明显他们这边马瘦兵单。 晨光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便下去了,短时间内左安城攻不下,可时间长了那就不一定了。 晨光并不想杀薛翎,这不是因为她喜欢薛翎,原因很简单,她不想把沈卿懿变成寡妇。 要想打败薛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难道这场仗只能打到这儿了,在凤冥国的军队占领了龙熙国的六成国土之后,便因为战力衰弱,不得不停止了? 晨光可不想这样,她准备了那么多年,只占领六成国土她是绝对不会满意的。 可是战局在一个朝夕间便逆转,现如今凤冥国被人兵临城下。 比起左安城,最让晨光担心的是嫦曦那边,薛翎大军一围城消息便被阻断了,她无法得知西南的现况。 第六百五三章 风向 夜里。 龙熙国军队在外叫阵,吵得城里不得安宁。 晨光坐在院子里,单手托腮,在各种噪音的侵扰下安静地发愣。 司浅停在远处,盯着她单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火舞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件披风,在路过司浅身旁时,被司浅接了过去。 “去吩咐厨房给殿下煮一碗莲子桂花汤安神吧,殿下这些日子太耗神了。”司浅对她说。 火舞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司浅拿着披风走到晨光身后,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轻唤了声: “殿下。” 晨光没有马上回应他,她仍旧单手托腮,盯着黑漆漆的天空发愣。秋天白天很热,夜晚风大,这便是秋天和夏天的区别,早晚差别巨大。 秋风吹走了许多水分,连晨光的皮肤都变得干燥起来,她觉得讨厌,城外的叫骂声更让人心燥,全都在骂她“不是人”。 晨光的确不是人,如果是用阐述事实的语气对她说,她是不会否认的,可他们那样叫嚷明显就是在骂她,她不是讨厌他们的骂词,而是讨厌被骂这件事,她不喜欢被人欺负。 司浅见晨光不回应他也没有从天空中收回目光,便不再开口,他静静地立在她身侧。 过了良久,晨光才回过神来,她看了司浅一眼。她在出神时并不会完全进入自己的世界,她知道司浅来了,只是一时没腾出空去理他。她看了司浅一眼,询问: “怎么了?” “天凉了,殿下回房吧。”很罕见的,司浅对她说了一句和公务完全没有关系的话。 晨光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这么吵我也睡不着。” “殿下会着凉的。” 晨光睨了他一眼:“小曦才会说这种话,你是假的?” “殿下担心嫦曦么?”司浅顺着她的话轻声询问。 晨光慢吞吞地摇头,否认:“没有。” “殿下放心,嫦曦一定会守住西南,不久之后,龙熙国一定会为殿下所有。”司浅低声说,他的声音轻而悦耳,并且十分坚定。 晨光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秋风刮来,风大得甚至迷了晨光的眼睛,一直围绕着桌上的烛灯不停飞转的飞蛾没能压住这阵大风,反而被大风压制住,飞翔中的翅膀失去平衡,竟直直地栽进旁边的烛火里燃烧起来。 晨光愣了一下。 她望着刚刚一直围着烛灯旋转的飞蛾就这么葬身在火里并迅速燃烧起来,仿佛变成了新的烛灯,心突然激跃了一下。 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 因为刚刚的那阵风过大,居然将披在晨光身上的披风吹落下来,司浅弯身捡起地上的披风,又一次披在她的背上,这一回单膝跪下来,系好了在她身前的细绳。 晨光沉默着,似又开始发怔。 司浅替她系好披风,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晨光突然站起来,将手伸给他。司浅微怔,扶着她的手,见晨光踩着石凳想要站到桌子上去,便托着她帮助她站上去。 晨光站在石桌上,望着夜空中的星辰,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秋风。 火舞从后面走过来,疑惑地望着她,又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一言不发地看着晨光的背影。 大约过了半刻钟,晨光突然回过头来,吩咐司浅道: “让人把铜鸟找出来绑到高处,测一测风向。” “是。”司浅也不问,轻声应了,将手伸给她。 晨光扶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石桌上下来,又变得懒洋洋的,她一边揉着眼睛往屋子里走,一边道: “睡觉吧。” …… 铜鸟是一只能够看风向的鸟,哪怕是千里之外的风向,也可以通过鸟头的转动去判断。在高平远畅之地,立五丈竿,于竿者作盘,上作三足乌,两足连上外立,一足系下内转,风来则转,回首向之,鸟口衔花,花施则占之。 晨光手里的这只铜鸟年头久远,历史悠长,据说是凤鸣帝国亡国的时候从凤鸣帝国带进沙漠里去的,一直收藏在圣子山里,有的时候司彤会拿它占卜天气,司彤死去,铜鸟就归了晨光。 晨光一直在左安城里用铜鸟测算风向,根据树叶的摇动判断风速。 司浅带领凤冥国军队死守左安城,薛翎带人几次攻城,皆无功而返。 直到晨光测风测够了,她从高处下来,坐在临时府邸的议事厅里,双手捧腮直勾勾地盯着龙熙国的地图。 司浅站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指向距离左安城不远的一处盆地,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晨光: “季平村附近的地形比较合适。” 晨光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太明显了,薛翎心思缜密,不容易上当。” 她的目光在季平村周围扫来扫去,最终定格在地图上的某一处,那里距离左安城更远,她突然伸出手指指向那一处,用确定的语气对司浅道: “万平山,万平山上。” 司浅望着她的手指方向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道: “是,就选在万平山。” “做的像一点。”晨光似笑非笑地对他说。 “是。”司浅应下了,一贯冰冷的眼眸在望着她时掠过了一抹柔和。 …… 薛翎率领龙熙国军队第四次对左安城发起了猛攻。 这一次的猛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卖力,左安城终于被他们撕开一条口子。 双方实力的较量让两国军力的差距一目了然,很快,凤冥国军队再次战败,被迫退出左安城。 龙熙国军队紧追不放,在连续戳破凤冥国军队的防守后,在秋风最紧的时候,将凤冥国军队追打到万平山上。 凤冥国军队逃进万平山里,并迅速占领了万平山。 万平山上杂草丛生,树木茂密,凤冥国军队躲进山里迅速布防,不肯出来,龙熙国军队攻不上去,只能驻扎在山下,与凤冥国军队对峙起来。 虽然龙熙国军队打赢了多场战事,可沐寒仍旧不敢松懈,她警告薛翎道: “凤冥国凤主诡计多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薛翎沉声应了。 他并没有因为打赢了几场小仗就得意洋洋,相反,他十分谨慎。 第六百五四章 火鸡阵 入秋之后,狂风大作,尤其是晚上,秋风刮得越来越猛,恍若鬼嚎,山林中因为风过大甚至出现风吹断了树木。 气候恶劣,两军在恶劣的天气里僵持太久,双方都很疲惫,出现了士气低迷的情况。 万平山一旦占据高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薛翎几次攻打都没有成功拿下,饶是他沉着稳重,天气一天比一天恶劣下去,他也有点着急,他不想和凤冥国的军队在一座山上僵持到冬天。 就在他与众谋士商议对策时,这天夜里,突然发生了罕见而妖异的事情…… 山林中。 凤冥国军队大营。 从后方运送过来的大公鸡到了,士兵们蹲在一块,一边吞口水,一边将这些大公鸡用长绳连在一起,在鸡身上系了硫磺等可燃物。 比起做这些事,他们其实更想将这些肥硕的大公鸡吃掉。 晨光站在高处,盯着一群咯咯叫的公鸡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天。 天气十分干燥,枯枝沙沙作响,这个时候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如果再不从山里出去,失去了天然屏障的遮挡,很容易会暴露踪迹。 凛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她嗅了嗅风的味道,对司浅说: “今晚。” “是。”司浅轻声应了。 …… 夜。 今日的龙熙国军队依旧处在紧绷的状态里,巡逻的士兵一圈又一圈地行走,不敢遗漏一个地方。 恶劣的天气让龙熙国士兵满腹怨言。 今天的风比起之前的哪一夜都要大,迎面吹来,带来许多碎石沙土,身高七尺体型壮硕的汉子都快被大风给吹倒了,强劲的风割在脸上,锋利又冰冷,让人很不舒服。 守卫营门的士兵突然啐起来,一连啐了几口,才将吹进嘴里的灰土啐净,心中莫名觉得愤懑焦躁。 就在这时,呼啸的狂风中,出现了异样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踏着衰草极快地跑过来,然而用眼睛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连只鬼影都没有。 “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士兵突然低叫了一句,声音中带了一点恐慌,他的这一声如同传染源一般,什么都看不见的其他人因为他慌乱的低喝,也跟着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奇怪的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矮草中的沙沙声也越来越清晰响亮。终于,有东西进入了龙熙国士兵的视野,他们在黑夜里终于看见了有东西扑扇着翅膀向他们这边狂奔来。应该是鸟,但又不是鸟,因为是横排的一串,没有完全张开的翅膀在黑夜里看时,究竟是不是翅膀也让人很疑惑。 龙熙国的士兵们能够确认那狂奔而来的东西应该是某种动物,直到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咯咯咕咕”声,他们恍然大悟,这东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过。 “……鸡?”有人用错愕的语调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给人们带来了另外一份毛骨悚然,此处是深山野林,深山野林里怎么会有家养的鸡,还是成群结队的一群鸡? 单是数量就足以让人起鸡皮疙瘩,成片成片的公鸡,一直向后蔓延开来,连绵不断,因为是夜晚,无星无月的时候也看不太清,只觉得那数量是让人惊骇的庞大。 一只两只公鸡不会让人恐惧,可一大片就不一样了。 况且这些公鸡似乎被人刻意用绳子绑成一串,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由于太出乎意料,龙熙国的士兵们全部陷入了迷茫的状态,一时间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那些不应该出现的动物如疯了一般,成群结队地朝龙熙国军营的方向冲过来。 早有人进去上报,把守营门的士兵手握长枪,对着狂奔而来的公鸡群。公鸡倒是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数量太多,来历又太离奇。最初的慌张过去后,人们心里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眼看着鸡群越跑越近,龙熙国的士兵们已经上前去,手握武器,就等着鸡群靠近,他们一枪一个全挑了。 突然,从对面的方向射过来几支火箭,惊呆了众人。 龙熙国士兵们的心重重一沉,已经意识到了这大概是敌军袭营,警告的叫喊却没能喊出来,因为那些火箭全部射在了鸡群里,与此同时,只听轰的一声,大火在鸡群中窜起,迅速燃烧! 今夜是顺风,猎猎的秋风与鸡群奔来的方向一致,都是由西向东。在大火从密集的鸡群里燃烧起来后,有人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可惜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熊熊的烈火顺着干燥的大风凶猛地向人扑过来。站在鸡群最前排的士兵猝不及防,便被大火燎中,狂风更助火势,人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一瞬间,人的惨叫声和鸡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那些鸡是被连成一串的,长长的一串,身上全部是助燃物,一个烧起来,许多烧起来。但也有尚未烧起来的,那些尚未燃烧的公鸡受到惊吓或者疼痛,没命地向前狂奔,所到之处,大火燎原。燎原的大火顺着风吹进龙熙国大营,许多燃烧起来的大公鸡因为惊恐狂奔,也直直地冲进龙熙国的军营里。 薛翎在帅帐刚刚得到通报,说有不明生物正向龙熙国大营冲过来,紧接着又有第二个人跑进来通报说确认了那群不明生物是许多大公鸡。薛翎听得莫名其妙,涌出的第一个想法也是荒郊野外的为什么会有大公鸡?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哀嚎一片,他也不用第三个人进来通报他就知道外面出事了,奔出去一看,一群连成一串的大公鸡扑扇着鸡翅膀着着大火正在他的军营里上蹿下跳,不停尖叫,许多着了火的士兵跟着一群公鸡在满地打滚。 军营里烟火大作,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被点燃了的大火被大风一吹,从兵营入口一路向西迅速扩散,秋季干燥,易燃物太多,更助长了火势,眨眼间,龙熙国大营便陷入进火海里。 薛翎的心沉到谷底,他站在帅帐前,全身冰凉。 此时,埋伏在远处的凤冥国军队见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大作,立刻出兵,在司浅的带领下,趁乱攻进龙熙国大营。 第六百五五章 权利 万平山高处。 晨光坐在小车里,看到远处浓烟滚滚就知道放火成功了,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过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高兴起来,欢喜地说: “哇,是烧鸡的味道!” “要是最后扫战场时还有剩就好了。”司八一脸期待地道。 “脏了就不能吃了,会吃坏肚子的。”司七认真地劝她们打消贪嘴的念头。 万平山狂风大作,如野鬼哭嚎…… 凤冥国凭靠一场出其不意的火攻,一举击败龙熙国军队,取得胜利。 司浅并没有就此停止,凤冥国军队乘胜追击,一路追打因为大火变得松散凌乱的龙熙国军队,不给对方任何重整休息的工夫,直到将他们全部驱赶逼退至南州道以东,晨光才分出五万人由司浅带领,进入西南,与嫦曦前后夹攻薛翎留在西南抗击嫦曦的军队。 此时嫦曦已经领兵后退。 司浅和嫦曦联手,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将龙熙国军队尽数歼灭。 至此,凤冥国分散的军队完成汇合,凤冥国成功占领了龙熙国南州道以西的全部领土,接下来便是笔直推进,直奔箬安。 晨光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暂时休息了。 她累坏了。 上战场对晨光的身体来说原本就过于勉强,凤冥国又时常遭遇军费不充足的情况,环境各种艰苦,许多危机来临时,是最耗费心血的。她在战场上呆了这么久,虽然一天到晚都是高高兴兴,可实际上,她的身体就像是已经点燃了的蜡烛,恶劣的环境是令蜡烛加速燃烧的助燃品,过度消耗了她的心神。 驻扎在佳佑府的时候,她终于获得了良好的环境,因为心放下了,休息下来时,她一睡就是三天。 再次醒来时天是亮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坐在床沿看账本的人。 那人一身竹青色蜀锦长袍,肤白如玉,轮廓柔和,斯文秀美,栗色的长发柔顺地散着,他微垂眼帘,睫毛长而翘,茶色的双眸在自然光线下熠熠生辉。他用修长苍白的手指将账本悄悄翻过一页,举手投足间尽是雅致风流。 觉察到她的目光,对方望过来,眼里掠过一抹欣喜: “殿下睡得真久。” 晨光弯起嘴角,软软糯糯地笑:“小曦。”纯澈绵柔的嗓音,几乎将人的心融化。 她拢了一下微乱的长发,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嫦曦柔和地望着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将那句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的话咽了回去,“来人。”他对着门外唤了一声。 司七和司八进来,见晨光醒了,吩咐外面的小丫头去打水。 晨光没有完全睡醒,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嫦曦手里的账册上。 嫦曦很忙,他有自己的产业,为她出战这件事反而是他的私事。虽然他在出来之前都交代好了,但肯定还会有需要进行重大决策的时候,偶尔有欧阳家的事送到战场上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嫦曦见她盯着自己手里的账本看,放下了,含着笑说:“北原县有一家百年老铺,那里的金鱼包是一绝,回来时我给殿下带回来了,殿下尝尝。” 晨光开心地笑起来。 小丫头准备好了热水,司七和司八服侍晨光简单梳洗了一番,晨光坐在桌前,抓起金鱼包刚咬了一口,司浅突然匆匆走进来,唤了声: “殿下!” 嫦曦脸色一变,看着他,不悦地道:“你就不能等殿下吃完了再进来?” 司浅瞥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这人是忘了他在西南被龙熙国军队逼入绝境时的狼狈样子,又神清气爽起来了。 晨光将一口金鱼包咽了下去,问司浅道: “什么事?” “赤阳国凌王登基为帝,苍丘国军队打进赤阳国境内,打到常兴坡时,不知何故,苍丘国和赤阳国突然达成停战协议,苍丘国占领常兴坡以南,如今苍丘国主力军队已经撤兵,赤阳国新帝也完成了登基大典。苍丘国昭告天下,雁云国成为苍丘国属国,晏樱从樱王一跃成为苍丘国的摄政王。” 嫦曦皱了皱眉。 苍丘国攻进赤阳国境内,那个时候情势大好,应该可以一路推进的,就算打不到圣城也可以狠挫赤阳国,在这样的情形下,晏樱居然答应在常兴坡前停战,赤阳国新帝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压下了晏樱的野心。 晨光单手托着头,慢吞吞地咬着金鱼包。 司浅又补充道:“另外还有一则非官方的消息,据说在常兴坡时,赤阳国使用了重型火器,是赤阳国独有的重型火器,常兴坡一役让苍丘国损失不小。常兴坡当地还流传着一段流言,据说在常兴坡交战时,苍丘国和赤阳国各有一支武力强悍的军队,这两支军队中的人与常人不同,就像……死人一样。” 晨光愣了一下。 嫦曦也愣了一下,他冷笑着说:“你说的‘死人’该不会指的是……武器人?” “怀疑是。”司浅回答。 嫦曦带着讥讽呵笑了一声:“现在武器人是可以随意制造随意使用的?” “所以我说了只是怀疑,从当地人的描述里,感觉很像。重型火器加上疑似武器人,常兴坡那一片几乎夷为平地。” 嫦曦的面色阴沉下来。 晨光没有说话,她慢吞吞地吃掉一个金鱼包,过了一会儿,才说: “苍丘国和赤阳国的事先不用管,年前,一定要打进箬安去。” “是。”司浅应下。 “是。”嫦曦同时应了。 “都下去吧。”晨光浅声道。 几个人应下,撤了桌子,纷纷退出去。 晨光没歇过来,身体疲软,吃掉两个金鱼包之后又趴回到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床顶发愣。 过了良久,她自语似的低声咕哝:“晏樱……” 司浅和嫦曦从晨光的房间里退出去,二人同路,并肩走了一段,在走到岔路时,嫦曦突然开口,沉声问: “真是武器人?” 司浅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可能。” “该不会是那些……”嫦曦皱了皱眉。 “所以必须尽快拿下龙熙国。”司浅说道,“只有最快地攒足力量,获取足够的权力,殿下才能平安,否则不仅是我们,连殿下都会被人鱼肉。武器人再强悍又怎样,出了圣子山,这片天地是靠权力定胜负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权力,惹人注目的个人能力只会成为被权力者肆意利用的一把刀。” 第六百五六章 箬安沦陷 箬安。 人心惶惶,一片混乱。 短短两个月时间,龙熙国最后的一支军队亦兵败如山倒,凤冥国大军挺进旭城,距离箬安只剩下不到六百里。 沈润在收到军报后,又一次失态,怒摔了御书房。 即使还没有看到敌军的影子,箬安也已经被战争的气氛笼罩,在箬安尚未封城时,便有许多箬安的百姓举家逃离,向北方边境逃去。这是毫无用处的,除非他们能逃出边境不再是龙熙国人,否则不管他们逃到哪里,只要凤冥国军队占领皇城,他们就全是亡国奴。 沈润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有大臣劝说他撇下箬安迁都北境时,他甚至有点想笑。逃到哪里有什么区别,敌军已经兵临城下,说着冠冕堂皇的“迁都”,实际上却是在做垂死挣扎,这种自欺欺人太可笑了。 在凤冥国军队成功进入旭城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这场战事是他输了。 他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点恼羞成怒,他从容地停止早朝,将后宫的妃嫔挨个送回家去,这样一旦将来城破,她们还有娘家可以倚靠,想要逃走时也不会落单危险。 他有好几个妃嫔,他基本上不进后宫,待这些妃嫔算不上坏,也确实不怎么好。在他心里,他甚至没有把这些女人当成是自己的女人,这些女人对他来说只是做帝王时一个必须的摆设,所以当有性子贞烈的女人跪在他面前,梨花带雨地哭泣,对他说“要与他同生共死”时,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感动,只是觉得可笑,他心想“你是谁啊,居然还想和我共生死”。 本质上,他是个很独的人。 在妃嫔们被强行送出宫后,沈润和往年一样,过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新年。 在新年之后,凤冥国军队终于出现在箬安城下。 这是沈润意料之中的,他也不觉得惊讶。 作为亡国之君应该怎么做呢? 早在他确定了自己已经输掉这场战争时,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按照惯例应该是要自杀殉国的,他并不怕死,可他觉得不甘心,非常的不甘心。 但促使他没有选择自杀殉国的理由却是另外一个,他非常想看,他非常想看到晨光在攻打箬安时会用什么样的表情。 重逢那天正值冬季,天上飘起了雪花,薛翎和沐寒领着残余部队被迫退回箬安,与箬安的皇城军一块,死守孤城。 谁都知道,大势已去,龙熙国已经输了,可他们就是不想轻易投降。 垂死挣扎是毫无意义的。 晨光和沈润都没有参与箬安攻守战,这是最后一场正式的战争,结果显而易见,她知道,他亦知道。 两天之后,箬安城破,副将沐寒重伤。 凤冥国大军来到皇宫正门下。 宫门紧闭,龙熙国只剩下五千名禁卫,全身浴血,伤痕累累,在薛翎的带领下,他们仍旧拒绝投降。 薛翎此人虽然沉敛稳重,可在投降这件事上他十分固执,他亦知道大势已去龙熙国将亡,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愿意战死,但他不会投降。 两军对峙在宫殿正门,龙熙国的士兵站在城楼上,望着自宫门向南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的凤冥国士兵深色的铠甲凝结着阴厉之气,难免胆寒,沾染在身上的鲜血冷却凝固,那一丝冰冷仿佛渗透进骨缝里,让人心脏冰冷,手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经过两日,雪花已经变为大雪,这是龙熙国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鹅毛雪纷飞,落在房上、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箬安城因为大雪银装素裹,变得格外圣洁,正是在这片圣洁里,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才会显得更罪恶。 薛翎穿着厚重的铠甲,他亦觉得寒冷,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现在的处境。他感觉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嘴唇干裂脱皮凝着血迹,他死死地盯着宫门外的凤冥国士兵,双眼猩红。 风雪交加,银霜遍地。 突然,有一人走上城楼。 沈润没有穿龙衮,他穿着一件雪白色的鹤氅,雪飘如絮,衣袂翻飞。人似天边的皎月,散发着柔和洁净的光芒,他在不动作的时候常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好像他不存在在尘世一般,秀雅、清湛,偶尔又会有夜间昙花一现时的绮丽。 雪烟袅袅,他站在华丽又积淀了历史沉重的高墙上,向下俯瞰,眉宇间淡淡的,仿佛没有受任何影响,神情里尽是淡然和平静。 “陛下!”薛翎见他出现,心里一惊,急促地道,“此处危险,请陛下保重龙体,尽快离开这里!” 沈润一言未发,他没有看薛翎,因为他看到了城下凤冥国的队伍里,军队向两边散开留出一条路,一架由八名清俊的男子抬着的白色凤辇缓缓上前来,那凤辇是他分外熟悉的。 他望着四周垂了白纱的凤辇。 弥天大雪,鹅毛一样的白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将她从荒芜的大漠里迎回来时,那一年的箬安同样下了这样的大雪,那场大雪是她正式开始谋算龙熙国的第一步。 他静静地望着洁白的凤辇被抬到队伍的最前端,凤辇内隐约露出来一双纤纤玉手,将凤辇的纱帘拨开,挂在两端的小金钩上。 晨光小猫一样蜷缩在凤辇里的长毛毯上,她紧紧地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抱着手炉,看上去很冷的样子。 被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可不是谁做起来都好看的,做得不自然或者太过头了都会让人反感,即使那是真情实感,这动作本身给人的感觉就是矫情畏缩。然而晨光白如玉,圣洁如雪,缩成一团,就像是急于取暖的小奶猫,绒绒的,软软的,令人不由自主就升起了一股爱怜,甚至想将她搂进怀里,为她带去温暖。 即使到了今天,龙熙国人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连沈润都不能相信,龙熙国泱泱大国,居然被一只“奶猫”给打败了,还被打得这样惨。 他淡淡地望着晨光,他不知道在此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冷淡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伪装。 第六百五七章 拼个生死 晨光从凤辇里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沈润已经想不起来了。 大概很久,但是再次见面时,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对方陌生,好像从分开到再见这段时间对彼此来说不存在一样。 “好大的雪。”晨光对着他开口,她的嗓音甜糯柔软,如最美味的甜糕,“真巧呢,我第一次来箬安时也下了这样的大雪。” 沈润看着她。 在这种时候,他们居然想到了同一件事。 接下来,晨光依旧望着他,她弯起粉嫩如桃花的嘴唇,嫣然一笑: “小润,你输了。” 这句话就像是死神在宣布死亡。 沈润的心并不像他的神情那样冷静,晨光甜糯的宣告是最锋利冷酷的刀,在狠戾地划过他的心脏的同时,亦粉碎了他的全部自尊和自傲。 比起被兵临城下做了亡国之君,更让沈润不甘的是他竟然输给了晨光。狼狈和难堪就足以将他吞没,他的脸色极难看,那是比雪还要苍白的颜色。 “投降吧,结局已定,你又无法逆转,何必做无用的抵抗白白流血?你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还是说,你输不起?”她用纯洁无邪的眼神望着他,她一字一顿地问他,在龙熙国人听来最后一句极是恶意。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侵略龙熙国,我说的没有错吧?”沈润终于开了口,他问她,算不上质问,他也已经猜到了答案,他只是想听她亲口回答,让他真真正正地看清她过去的虚情假意。 “没有错。”晨光笑吟吟地回答了他,回答得干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的回答似切断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到底切断了什么他不清楚,但他知道,在那一刻,所有的负面情绪,被表面的冷静从容压在心底的憎恶、愤怒、厌恨如被打通的暴泉,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让他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因为熊熊燃烧起来的憎怒咔咔作响。 “贱人。”他看着她,说。 晨光微微一笑。 “小润,你这么说我可是会生气的。我只是做了与你相同的事,只不过我成功了,你失败了。成王败寇,理所当然,假如我输掉,我可不会骂你‘贱人’。我一直以为你会理解我的做法,因为当初你派兵攻打凤冥国的时候,你也很希望我能够理解你的做法,不是么?”她软软糯糯地问他,甜如蜜的嗓音,孩童一般纯澈天真的神情。 她的这段话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更让沈润狼狈,她的话就像把他当众扒光了,她强迫他将他最难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公众面前。 怒火已经将他烧透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他眼光如刀,冷得蚀骨。 晨光并不在意,她依旧软软的,糯糯的,因为天气寒冷,她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用央求的语气道: “天气好冷,小润,你就投降嘛,你再犹豫下去我就要冻僵了!” 嘣的一声,她的央求仿佛嘲笑,仿佛戏弄,将沈润头脑中那根绷紧至极限的理性之弦切断,暴戾的气息在一瞬间凝聚成实质,琥珀色的眸子里激烈地跳跃着狂暴之火。 天空中,阴云密布,白雪飘摇。 令人震撼的玄力自他的身上汹涌而出,如隆隆的雷。这是龙熙帝第一次在人前展露他的全部实力,皇族之所以是皇族,就是因为他们拥有旁人难以匹敌的天赋和至贵至强的血统,这两样决定了皇族之人的强大。皇帝是一国之中最强大的武者,即使很少显露实力,但这是公认的。 然而强者与强者同样分高下。 龙熙国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陛下竟是强者中的强者,因此当沈润身上象征着五级武圣的玄力冲出来时,在场的人因为那强大的威压,膝盖开始发软,甚至连凤冥国的士兵都在用惊骇震撼的眼光望着他。 沈润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周身气流猛烈,长发飞扬,他的肌肤上有浅淡的光芒在闪烁,为他罩上一抹亮色。他本就容貌如画,因着那一抹亮色越发清湛。他淡抿着嘴唇,身影融入阴霾的天影里,轮廓孤绝,那一刻人们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道浓重的阴翳,那一身的清澈洁白渐渐被覆染成了黑色。 晨光望着他,风雪吹打在他的身上,一直以来都佯作温雅如玉的人儿,终于在这一刻迸发了心底的黑暗之色。 大大的眼睛里泛起了涟漪,好像一直带着笑意,弯弯的,比夜空里皎洁的新月还要清丽可人。在晨光的眼中,有光泽流动,似聚集了一千种琉璃的光芒。突然,在她的眼底,红光一闪,浑厚的玄力勃发,为她苍白的肌肤罩上一抹红光。冷艳而璀璨的光泽,将她衬托得越加冶媚,芳姿妖妍,华光绽开,靡丽动人。 司晨突然跃起,如一只凌空翱翔的鹰,跃至与城楼平齐时,只在半空中便对着沈润挥出一掌,掌心泛着猩红的光泽,强大的玄力犹如暴泉喷涌! 沈润看到了她血红色的眼睛,即使是他先决定要和她决一死战,可是在那双如红宝石般诡丽冶艳的眸子映入眼帘时,他还是有一瞬的恍惚。 他灵敏地翻身躲闪,雪白的衣角却被凌厉的掌风穿破一个洞。 沈润凝眉。 一息之后,下一招击来,毫不留情,没有半点犹豫,仿佛要将他置于死地般的无情冷酷。 沈润见状,心里的怒意更盛,亦使出全力。 这一次两个人都是动真格的。 每一掌的变化司晨都不需要在头脑中计划,各种虚实交替完全是凭靠本能打出来的,一点思考的时间空隙都没有,这样的她是最致命的。 沈润应对自如,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司晨玄力浑厚犹如怪物,既然肯和她对招,就是对自己有信心。 顷刻间对上上百招,当蓄了全力的一掌在空中交汇时,两股浑厚的玄力缠绕在一块,相互冲撞,震动的气息形成了实质,一圈又一圈地扩散开来。 狂风大作,雪片飞舞,脚下发出隆隆的震动声,城楼上的方砖受到波动的冲击,开始片片龟裂。 两军骇然。 第六百五八章 互下杀手 狂风呼啸,天上的雪越来越大,重重地压在宫墙上。 轰鸣的气流引得天地都为之变了颜色,在场的人们只觉得心脏窒闷呼吸困难,甚至喉咙里都泛起了血气的腥甜。 沉厚的玄力在司晨和沈润之间流动。 突然,沈润身上的气息轰然爆张,汹涌直击司晨的心脏,这宛如飓风般的劲力化作锋利的刀锋,一击便可震断对方心脉。 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这一招是致命的,他的玄力是世人公认的最高境界,他用尽全力的杀招,凌厉如虹,即使是最高的高手不会立刻毙命,亦会受最重的内伤,那种内伤也就是多活几日罢了。 这掌力势若奔雷! 司晨不闪不避,神色淡然地硬扛下来!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动地,北风轰鸣。 不久,原本激荡的罡风平静下来,汹涌的玄力也消失不见了。 沈润突然撤了掌,他看着司晨,脸色变得极难看。 司晨静静地站在那里,和刚刚没有两样,厚重的狐裘雪白,未染纤尘,三千青丝被风吹起,凌乱中却漾起了一丝冷媚风流。她并不嚣张,也不肆意,但就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依旧从容淡然的神情,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狂妄嚣张,甚至比张扬的狂妄还要令人恼怒。 只有沈润自己知道,电光火石间,他突然蓄力的一掌在击向对方后,忽然就消失了。玄力消失了,仿佛被她吸进去、不,一定是被她吸进去了,不然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冷冷地望着她。 是他自己的错,被她清纯无害的外表俘虏,即使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对她掉以轻心,可在她每一次的撒娇涎痴里,他还是会将自己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他被她迷惑得太深,被她迷惑得太久。 这个女人,她拥有着不寻常的强大。 司晨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瞳眸血红,闪闪发亮,诡谲冶媚,如暗夜里潜伏在神秘山洞中的凶猛巨兽。 她没有说话,猛地一挥衣袖,一股强悍的玄力向沈润的胸口凶猛地击去,毫无预兆,同样毫不留情,比他之前出手的杀招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两个人,仿佛都想将双方置于死地。 两国的士兵震撼地观望着。 虽然现在是在战场上,是两国对战的最后一役,充满了血腥和悲情,可人们在亲眼目睹了龙熙国的帝君和凤冥国的凤主对战了上百个回合后,因为看得过久又眼花缭乱,旁观的人难免分神,突然在心里想,夫妻俩打架的多了,打生死架的夫妻其实也不少,可夫妻俩打生死架居然能打出这么高格的,这两位怕是全天下头一对。 沈润连退三步,险险躲开。 司晨没有要住手的意思,连续三掌,招招致命。 沈润皱了皱眉,他不停地躲避,由于城楼上过于狭窄,他被司晨的掌风避至城楼边缘,无奈纵身一跃,退至皇宫内正门广场更广阔的地方。 司晨紧跟着跃下去。 两道白色的身影一路缠斗,罡风阵阵,惊天动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管是宫城上还是宫城下都是一片安静,仿佛被消耗了过多的精神力,变得鸦雀无闻。 不久后。 城楼下。 司浅骑在马上,淡淡地命令了句:“攻城!” 凤冥国士兵一拥而上。 城楼上。 薛翎因为陛下和凤主的打斗,原本激愤的心平静了几分,在看过了陛下和凤主打了个你死我活之后,他突然认清楚了真相,龙熙国真的输了。 …… 花园中积了厚厚的雪。 那些雪被玄力结成薄如刀的寒冰,并在其中附上浑厚的玄力,直直地向沈润的七经八脉打去。 薄如刀锋的冰击在身上仅是外伤,可附在那些冰刀上的玄力一旦入侵身体,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创。 沈润凝眉,凌空翻越,接二连三躲避开司晨的重击,猛然回手,沉厚的气力突然化作无数道光影,向司晨攻击去了。 那些光影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网,将司晨细细密密地罩住。 司晨没能及时躲闪,只觉得身体上有几处传来剧痛,血柱喷发而出。由于她身体的凝血能力差,这些血柱顺着撕破的衣裳喷薄,连狐裘的长毛都被染透了,画面极其壮观。 赤血染透白衣,触目惊心的骇人。 沈润紧接着疾步上前,凌厉如渊的一掌毫不留情地击中司晨的胸口,司晨被迫倒退七八步,才堪堪停住。 司晨站直了身体,冷冷地望着他。 饶是她面无表情,沈润也知道她被激怒了,血红色的眸子颜色比刚刚深重,眼里凶光大作,每一束光线都是满满的杀意。 司晨突然抬起手,解去了身上被鲜血染透的狐裘,扔在地上。 她抬起双眸,森森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也不避让。 二人同时上前,再次出手,掌风凌厉,招招死手,雪白色的衣裙与雪白色的袍服交缠在一起,被劲风吹扬,起伏摇曳,不止不休。 两个人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原本寂静的花园里突然响起了一声饱含惊慌的尖叫: “润哥哥!” 二人被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跳,同时凝眉,因为被唤的人是沈润,沈润在听见这声音后难免产生了一瞬的分神,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分神,让司晨找到了破绽。 眼中血光大盛,高涨的玄力突然暴起,三千青丝凌乱飞舞!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沈润的胸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落下一掌,掌劲之狠,力道之重,出手之突然,沈润躲避不及。 这一掌使用了高于司晨原本玄力的力量,沈润结结实实地受了,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这是几乎可以当场毙命的一记重创,鲜血自口中漫天喷洒。 砰! 沈润的脊背撞在后方凉亭的石柱上,整个大理石柱子被撞得粉碎,导致那一座凉亭轰然坍塌,溅起的灰尘覆了沈润一身,身下的青砖路由于重击,裂出了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裂痕。 鲜血再次喷出,溅在碎裂成网的青砖路上,赤色点点,极是恐怖。 第六百五九章 求我啊 司晨对沈润被自己打成重伤奄奄垂死的状态视而不见,她面冷如霜,两步走到他面前,玄力凝于掌心,就要对着他的头顶拍下去。 就在这时,她眼中红光微闪,原本欲拍下去的动作在半空中戛然停住。她站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突然不悦地啧了一声。 沈润止不住又咳出一口血,他坐在混乱狼藉的地面上,拭去唇边的血迹,忍不住抬头看她。 他知道她在最后一刻犹豫了,可他没想出理由,此刻就是你死我活的时刻,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只会徒增祸患。 他眸光冰冷地望着她,即使她在最后一刻犹豫了,她先前已经让他的心凉透,他挤不出一丝柔和在眼里,哪怕是伪装的。 就在这时,一个馨香温软的身体突然扑过来,梨花带雨,张开双臂,哭泣着挡在狼狈的他身前。 沈润定睛认出了来人,来人是白婉凝。 她穿着朴素的白色衣裙,乌黑的发上只簪了一根银簪,她泪眼婆娑,瑟瑟发抖。她勉强撑住因为恐惧发软的身体,坚强勇敢地挡在沈润面前,带着哭腔,高声叫道: “不要!你要杀就杀我吧!不要伤害润哥哥!” 那一刻,沈润强忍着身体上的剧痛,他很想骂娘。 司晨看着他们两个人,在白婉凝出现时,她甚至倒退了半步。 “白婉凝,滚!”沈润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才把这句喝骂完整地说出来。 早在遣散妃嫔时,其他人吓唬两下就走了,唯有白婉凝,让她走她不走。她没有娘家,他命人护送她离开她也不肯,逼急了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个时候沈润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应付她,遣走白婉凝的事就耽搁下来了,谁知道她竟然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了。 沈润的一声喝骂让白婉凝哭得更凶,她猛地转过身体,一把抱住沈润的脖子。沈润重伤动弹不得,她将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仿佛发泄心中的恐惧窒闷般,大声哭叫道: “我不滚!我这辈子全在你身上了,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 她哭得极凶残,泪如雨下,仿佛停不下来似的,她的泣语因为其中浓烈的悲伤,让听得人都忍不住难过。 沈润望着她。 白婉凝面向司晨,满脸是泪,梨花带雨是因为有尺度,过分的哭泣并不好看,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哭得最难看的时候,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软弱地对着司晨央求道: “一命换一命,你杀了我,不要杀润哥哥,你们好歹也做过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要这么狠心,求你了!” 沈润望着她,他说不清此时他心中的滋味,曾经他对白婉凝是有点喜欢,但不是很喜欢,更不是爱,那一丁点的喜欢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散,即使到了现在,在她说了那么动人的话之后,他依旧没有喜欢。他只是觉得她可怜,跟了他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候居然逼得她说出这样可怜的央求,她真可怜,逼得她这样做的自己也真是难看。 一小队士兵突然冲了过来,把白婉凝吓得一抖,她听到为首的军官高声道: “殿下在这里!” 沈润在见到凤冥国的士兵闯进来之后,就明白了,宫城破了,龙熙国彻底亡了。 沉重如山的酸涩耻辱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原本的重伤更重了,他疲惫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火舞等人带着士兵立在远处,远远地保护着殿下,但是没有近前来。 司晨从沈润的脸上,眼底的红光慢慢褪下去,她开口,却是用软软糯糯的嗓音笑了起来: “白姑娘,好久不见!”她就喜欢唤白婉凝“白姑娘”,虽然就白婉凝这个岁数来说已经不是姑娘了。 白婉凝微怔,面前的人气息突变,让她的心里没来由地产生了一阵寒意,连泪水都有些凝固了。 沈润凝眉望向晨光,听见声音时他就知道是变回了晨光,他心里冰凉一片,他现在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晨光比司晨更妖邪。 “白姑娘,你觉得你的命比龙熙帝还贵么?”晨光笑吟吟地望着白婉凝,嗓音甜软地问。 白婉凝面色一白,下意识靠紧了沈润,浑身颤抖。 沈润见状,忍无可忍,对着晨光厉声道: “够了!你要杀我便杀,何必阴阳怪气的!” 晨光弯起嘴唇,嫣然一笑,尖锐的话语和她清丽的笑容很不相称。 “我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她用柔糯的嗓音不客气地说。 沈润气噎。 晨光望向白婉凝,笑吟吟地道:“白姑娘,你愿意一命换一命为了他去死?” 白婉凝呆了一呆,立刻用力点头,高声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你伤害润哥哥,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难得你有这样一份真情,我都快被你感动了!”晨光感动地说,顺手摸了摸并不存在泪花的眼角,她粲然笑道,“不过,白姑娘,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白婉凝满面泪痕,闻言,愣住了。 “你难得没有想过连你都是自身难保么?”晨光吟吟浅笑着问。 白婉凝霎时打了个冷战,在沈润身上贴得更紧。 “你是龙熙国妃子,是亡国的后妃,你史籍应该读过不少,你可知道,战胜国会怎样对待亡国的后妃?” 此话一出,白婉凝的脸色比刚刚还要惨白,她浑身颤抖,她当然知道战胜国会怎样对待亡国后妃,历史古籍里,那些事例比比皆是,对于亡国的后妃来说,死才是最幸运的,最可怕的是成为玩物,比妓女都不如,一旦晨光将她扔进军营里,那个时候她将生不如死。明白了这一点的白婉凝几乎昏死过去。 “比起跑到这里来哭天喊地,你其实更该在寝殿里放一把火,投火自尽。” 白婉凝浑身冰凉,抖如筛糠。 沈润看不下去了,他沉眉怒道:“你够了!晨光,你不要欺人太甚!” “亡国之前后宫里的女人先自尽以保住清白,否则必受尽凌辱,这是规则,我只是按规则告诉她,哪里欺人了?是你没守住龙熙国,你现在却来斥责我,你都不觉得羞耻么?” “你……”沈润怒不可遏,因为暴怒,他又咳出一口血来。 “润哥哥!”白婉凝吓坏了,贴着他哭叫道。 晨光似笑非笑,她对沈润说:“你想留下白婉凝一条的命,也不是不可以,你求我啊!” 第六百六十章 白婉凝之死 沈润眸色黑沉,面容犹如沉寂千年的寒冰,即使身受重伤,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依旧如狂风骤雨一般散发出来。 他摒弃了以往从容、温润、儒雅的作风,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杀气腾腾,琥珀色的双眸锋锐如冰。那毫不做作、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杀意落在晨光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的憎恨,这些憎恨似将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连白婉凝在他气息的压迫下都觉得呼吸不畅,明明不是针对她的。 白婉凝比刚刚更害怕,如受惊的兔子,她下意识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双眸冰寒,直直地望着晨光,一言不发。 晨光对他勃发的怒气并不在意,似接收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般,她将目光从沈润脸上移开,笑吟吟地落在白婉凝身上。 “你爱的男人他拒绝为了你向我求饶,因为和他的自尊相比,你不足挂齿。”她用温软的语调冷酷无情地对她说。 白婉凝的脸一片青白。 其实她并没有幻想他会为了她怎么样,过去她在婚事上过多的谋划这恰恰说明了她接受是最传统的教育,这样的她是不会奢望一个帝王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去向敌人投降的,她也不希望他这样做。他是夫君更是帝君,他不能做损害龙熙国颜面的事,哪怕龙熙国已经亡国。她知分寸懂规矩,道理她是明白的,可就算她再明白,在晨光毫不留情地将残酷的事实对她说透后,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心理冲击。 算不上难过,但也不太好受。 沈润这个时候已经对晨光的邪恶恨透了。她真恶劣,这种时候居然还在算计人心,设计出符合她恶劣趣味的花样。她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她可以直接杀了他,她偏偏用残忍又恶劣的方式去完成她的乐趣,她将其他人当成了她游戏的工具。 晨光望着白婉凝惨白的脸,嫣然一笑,她突然走上前一步,拉起白婉凝。 白婉凝浑身一抖,因为恐惧,她现在的身体比晨光还要软,一拉就被拉起来了。在被拉起来之后,白婉凝犹自惊恐,瑟瑟发抖。 “你做什么?”沈润沉着脸,冷声问,可惜因为内伤气息太弱,在喝问时气势明显不够。 晨光不理他,她笑盈盈地揽住白婉凝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仿佛在哄诱似的,轻笑着说: “白姑娘,其实你也不是没有选择,不必去被迫成为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玩物,我可以给你的更美妙的人生。龙熙国已经亡了,现在的龙熙国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我的手里,我让谁生他就能活,我说谁死他就会被五马分尸。” 她似笑非笑,不急不缓,在说到“五马分尸”四个字时,胳膊下白婉凝的肩膀骤然一抖。 晨光微笑,她从腰上解下一把短刀,出鞘,将那把刀刃森寒的短刀塞进了白婉凝手里。 白婉凝心脏一跳,比上一刻颤抖得更厉害。 晨光凑近她的耳畔,她听到了轻浅的笑音,恍若魔音灌脑,如恶鬼一般,柔却冷地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 晨光握紧了白婉凝僵硬地握着刀柄的手,将锋利的刀尖笔直地对准沈润的心脏部位,即使距离很远,可白婉凝还是忍不住激烈地哆嗦起来。 “只要你杀了他,我就将你封王,从此你不再是微不足道任人宰割的妃嫔,你会拥有即使你做了皇后也无法拥有的权力,你一个人会比你从前的娘家更有权势,只要你想,你可以养数不尽的美男子陪你玩乐,你的生活将无比自在。”晨光用恶魔般带着蛊惑的嗓音在白婉凝身旁轻声游说,她指着气得脸色黑青的沈润,对白婉凝道,“这个男人有什么好?他把你当傻子一样玩弄,欺骗你,羞辱你,还把你全家人灭族,他又已经不年轻了,看久了也没有多俊美,你何苦为了他害死自己?只要你杀了他,荣华富贵权、势美男都是你的,这么好的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你放心,他现在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你杀掉他轻而易举。白姑娘,他又不爱你,为了自己,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的气音猛地灌进白婉凝的脑海,她的心脏仿佛被电了一样,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润,面容僵硬,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满是汗湿。 沈润没有看她,他在看晨光,狠狠地看着她,她真卑鄙,比诱人堕入地狱的恶鬼还要卑鄙。 晨光浅笑吟吟地望着他,笑容狡猾,如蛊惑人心的猫妖,阴佞妖邪。 她松开了握在白婉凝双手上的手,扶着白婉凝的腰,将她往前轻轻一推。 白婉凝笔直地望着沈润,眼里苍白空洞,看不见内容。在被晨光推了一下后,她恍惚迈开脚步,轻轻地、缓缓地向前磨蹭,最终来到沈润面前。 沈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身负重伤,动弹不得,白婉凝的确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掉他。 成王败寇,即使不甘心他也接受了,最后一刻,他不想让自己太难看。做垂死挣扎什么的,他的自尊反而接受不了。 他眸光淡淡,看着白婉凝握着刀一步一步走近。白婉凝想杀了他很正常,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待她又不好,她为了保全自己杀掉他,这没有问题。 白婉凝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握着刀柄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看着她。 白婉凝望了他一眼。 突然,毫无预兆地,白婉凝手腕翻转,原本冲外的刀尖转而向内,她将那柄短刀用力地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沈润惊了一跳,瞠目,他从未这样震惊过。 白婉凝身子一软,摔落在沈润怀里。刺目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刃涌出来,那一刀正中心脏,想救都救不过来。 沈润惊呆了,他望着摔在怀里的白婉凝,心中涌起的是数不出的复杂酸涩。他不能理解她的做法,他全身僵硬,表情紧绷,甚至手足无措,他惊愕地看着她。 白婉凝面色惨白,脸颊上泪痕未褪,她望着他,突然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她用尽气力弯起嘴唇,对着他莞尔一笑。 她用叹息似的语气轻柔地对他说:“啊,原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第六百六一章 谁更无情 她只留下这一句话,沾满鲜血的手骤然滑落,她闭上了眼睛。 沈润的脸上尚留着血印,他怔怔地望着白婉凝死去的脸,心里冰凉一片。 “啧!”晨光啧了一下舌,盯着白婉凝的脸,不悦地道,“真蠢!” “你真卑鄙!”沈润抬起眼,望着她,无法遏制的愤恨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熊熊燃烧,如地狱之火,他咬着牙说,低而阴沉的嗓音冷得滞血。 晨光呵地笑了,凉凉地道: “怎么,她死了让你内疚,你就把你的内疚转化成仇恨全都发泄我身上了?你也看到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她是自杀的。你以为她自杀是因为她不想杀了你么,也许她只是不相信我给她的承诺,又恐惧会变得生不如死,自尽是她唯一选择,可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在临死前留下一句动人的话,那样你就会因为内疚记住她一辈子……” “够了!”沈润怒喝,他的眼里是满满的仇恨,他憎怒地望着她,厉声说,“你真恶毒!” “你这么舍不得,你殉了她啊,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成全你。”晨光温柔地道,温柔得像一只恶魔。 沈润恶狠狠地瞪着她,绷着唇角,一言未发。 晨光笑吟吟地走过去,无视他怀里变成尸体的白婉凝,她弯下腰,一把勾住沈润的后颈,冰凉的额头贴在沈润的前额上。她带着冷酷的戏谑,似笑非笑地对他说: “小润,你就承认了吧,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冷血无情,没有心肝,只要是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牺牲掉,你过去那副温柔又深情的伪装我虽不讨厌,可还是撕碎了更合我的心意!” 她将他一推,离开了他。 沈润连嘴唇都是铁青的,憎怒如沉雷一样滚动: “你杀了我!” 晨光笑了一声,软软地望着他,温糯地说: “我为何要杀你?我虽攻下了龙熙国,可我没想过要杀你啊,我会好好待你的。小润,今后要和我愉快地相处哦,你知道的,死并不可怕,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比死亡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情。”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眼里是激烈燃烧着的怒火。 晨光也不在意,她微微一笑。 “来人。”她唤了一声,两个小兵上前来,晨光对着他们愉快地吩咐,“送龙熙帝、啊、不,”她捂住嘴唇,笑着纠正了叫法,她眼望着面色惨白发青的沈润,笑吟吟道,“是送容王殿下去好好静养。”顿了顿,她自语似的续了句,“我很喜欢‘容王’这个封号呢!” 沈润的脸色越发苍白。 两个小兵上前,二话不说,将沈润怀里的白婉凝拿一边去,无视他的怒火,找来担架强硬地抬走了。 晨光直接忽略了沈润恨怒的眼神,沈润走后,她将目光落在躺在地面无声无息的白婉凝身上,过了一会儿,吩咐上前来为她披斗篷的火舞。 “葬了吧。”她说,顿了顿,淡声补充,“以贵妃的规制,从简。” “是。”火舞轻声应下,吩咐两个人将白婉凝的尸身抬走。 嫦曦从后面走上来,含着笑道:“殿下很开心?” 晨光磨蹭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俏皮地笑:“确实有点意思。” “就这样草率地处置了龙熙帝,殿下不怕他自尽?依我看,还是废了他的玄力更稳妥些。” “他不会死的,他若是想死,早就死了,不会等到敌军攻下攻城。换成是我,只要他不杀我,我也不会死,我会想尽一切法子,看准时机,图谋东山再起。别小瞧了他,若是连这份忍耐力都没有,他连容王都做不成。”晨光笑眯眯地说,语气笃定。 “殿下真了解他。”嫦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漫声道。 晨光含着笑望了他一眼。 “殿下既知道他不会甘心,留着将成为祸患,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直接杀掉不是更好?” “你觉得攻下龙熙国就完了么?攻打容易,能守住才是最难的。比起龙熙国,凤冥国的人口可以说是稀少,这场仗下来又折了许多人,要想稳固地统治龙熙国,就必须要统治住龙熙国人的心。龙熙国人不是北越那群土鳖,也不是南越国给赤阳国做奴才做惯了,成为亡国奴后只要吓唬两下就能跪下来,龙熙国重文治,读书人很多,自古文人最喜煽动,又人多口杂,若凤冥国人口多能压得住他们也罢,可惜凤冥国没有庞大的人数,时间久了必会生乱,到时候各地打着‘驱逐凤冥,恢复龙熙国’的幌子胡作非为,一呼百应,凤冥作为外族人去镇压必遭反抗,久了肯定是压不住的,但只要他们的皇帝在我手里,只要姓沈的不反,谁敢先反谁就是居心叵测,死有余辜。况且,有龙熙帝在我手里龙熙国的朝臣更好调用。” “我还以为是因为殿下喜欢龙熙帝、哦不,是容王殿下。”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下,如今龙熙国已经并入凤冥国的版图,这之后肯定会有许多老臣上书,请殿下为了凤冥国的江山社稷尽快完婚。” “哦?我倒是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来催我。”晨光软糯糯地笑说。 嫦曦忽略了她的话,笑道:“按照那些老头子的想法,殿下初次完婚的对象一定要是凤冥人,那样的话,殿下只能勉为其难从我和司浅中间选一个了,司浅那人比较麻烦,我是最简单的,殿下只要封我做个宝林就好了。” “封你做宝林,再封你的二十四美姬做宝林夫人,之后你们一块进宫,大家一起玩耍么?” “殿下若实在想当然可以,殿下若是不愿意多出来二十四个,我可以让她们回家去。”嫦曦望着她,笑吟吟地说。 晨光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她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去乾坤宫看看,我要把那里的匾额改了,装饰换掉,龙椅丢掉,反正龙熙国有的是钱。” 嫦曦微垂了一下眼帘,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向远处招手,命人将凤辇抬过来,随后两个人一块去了乾坤宫。 第六百六二章 皇权如命 箬安城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凤冥国的士兵,在龙熙国军队战败被收入凤冥国的军队后,龙熙国已经没有军队了。即使在街上看到了身穿军服的熟面孔,那也已经不是龙熙国的兵了。 比起憎恨,箬安的百姓们更多的是不安。凤冥国凤主在占领箬安并没有对百姓们怎么样,街市照常开放,铺子照常营业,百姓们的日子照常过。可因为所有达官贵人的府邸全被封了,由凤冥国的士兵把守着,传说只要发现一人出入,阖府灭族,这样的暴政导致箬安百姓恐惧忐忑。街上的人跟战前相比大量减少,有的道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百姓们只是不安,箬安的贵人们却全部蹲在家中瑟瑟发抖。龙熙国亡国后,这些人也没有了意气风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脖子上的脑袋。 在国破后,确实有两个上了年岁的老臣殉国全了气节,但这些人家中的子孙并没有效仿,其他人更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敌军并没有逼迫他们去死,他们当然不会想拖家带口一块去殉国,况且皇帝还在,就这么去死了,怎么想都有点愚蠢。 作为一直支撑着新帝近十年来因为被新帝提拔一跃成为龙熙国最有权势贵族的薛家,更是陷入了对亡国的悲愤与对未来的担忧中。 薛家既有文臣也有武将,薛翎的父亲薛城早在很久之前就隐隐有了成为六卿之首的苗头,薛翎更是一跃成为三将之一,是龙熙国最年轻的下军将,并且还是龙熙国的驸马爷。 如此显赫的人家,在沈润登基之前,却是一直被大房压制始终出不了头的,直到沈润登基,薛城一脉才一飞冲天,成为箬安数一数二的望族,可以说没有沈润就没有薛城一家的今天。 因此,对于薛家没能替皇上守住龙熙国这件事,从薛城到薛翎都是深深的自责和懊悔。 薛府。 薛城、薛翎父子坐在书房中。 箬安的朝臣被囚禁家中,一律不许外出,否则灭全族,这完全没有道理的残酷命令使整座府邸都被阴影笼罩住,人心惶惶,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连大声呼吸都不不敢了。 丫鬟换了新茶。 薛城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薛翎一眼。 薛翎在最后的守城战中被嫦曦打成重伤,好在没有伤及性命。薛翎因为生自己的气,也不静养,沈卿懿终日以泪洗面,没心情劝他,薛夫人倒是劝过几次,无奈劝不住,只得任他去了。 比起自己,薛翎更担心的是被幽禁皇宫音讯全无的陛下。 “沐家的寒儿到底怎么样了?”薛城开口,问他。 薛翎皱了皱眉:“伤势很重。不过,凤冥国的火舞姑娘和嫦曦公子对沐寒和我似乎都手下留情了,沐寒重伤后,火舞姑娘也吩咐了将人送回府去,看来是凤主没想杀她。” 薛城沉默了片刻,想不通地蹙眉:“这个女人有点古怪,当你以为她会杀人时,她偏偏不杀,当你以为她不会杀的时候,她却杀了。” “正因为凤主高深莫测,龙熙国才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 薛城沉沉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管家突然快步奔进来,面色极难看,花白的胡子哆嗦着,他磕磕巴巴地道: “大、大人,宫里面来人了,说凤主殿下有令,命大人和公子们三日后辰时四刻上朝。凤主殿下还说,陛下也会参加。” 薛城和薛翎俱是一愣。 薛城站起来,问:“宫里的人呢?” “走了,在门口传完话就走了。” 薛城和薛翎同时沉下脸,过了一会儿,薛城缓缓地坐下来,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她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薛翎沉吟了半晌,低声道:“也许是打着和南越国那时一样的打算。凤冥国人口少,官吏也不如龙熙国,如果不任用龙熙国的官吏,只靠原来凤冥国的那几个人,她是统治不了这么大的龙熙国的。” 薛城在胡子上捋了一把,冷笑道:“世人都道凤冥国是蛮荒之国,凤主是连个乡下妞都不如的土丫头,这哪里是土丫头,这一位的心计,才这个年岁,大概是天生的,十只狐狸都比不上她狡猾!” “她存了这样的打算,所以她没有动陛下。陛下的人投鼠忌器必会顺从她,若是存了反心弃陛下于不顾,那就是真的反贼了,即使她下狠手处置,龙熙国人也不会因为她的狠毒记恨上她。”薛翎沉声道。 薛城半天没有说话。 “这一次的早朝看来不想去也要去了。”薛翎说。 “就算知道凤主为了日后的凤冥国不会轻易把龙熙国的官吏处置了,她把陛下抬出来,大家打着法不责众的算盘想联合起来罢朝也是不成了。”薛城嗤笑着说,顿了顿,问道,“你弟弟怎么样了?” 提起薛翀,薛翎皱了皱眉:“身子没什么大碍……” 薛城看着他,薛翎没有往下说,薛城已经明白了,身体没有问题,心里有很大的问题,无论是因为瘟疫变成麻子脸,还是白婉凝的死。 薛城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都是孽!” …… 薛翎听说陛下三日后早朝,知道了他平安无事,终于放下心,从父亲那里出来,他回房去看望沈卿懿。 沈卿懿正在给薛瑶做小老虎,薛芃和薛瑶围在她身旁看。老虎做到一半,沈卿懿在那里怔怔地发愣,薛芃和薛瑶知道母亲最近心情不好,也不敢催促,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安。 薛翎进门时就看见了这一幕,他走过去,惊动了薛芃和薛瑶,他向孩子们无声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玩,薛芃就带着薛瑶出去了。 两个孩子一动,沈卿懿猛地回过身,仰头,见是薛翎进来了,愣了一下。 “宫里来人传话了,陛下没有大碍,三日后陛下和凤主会一块出早朝。”薛翎对她说。 沈卿懿呆了片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用双手捂住脸。她放了心,可并未因此感到欢喜。 “她……会怎么处置哥哥?”沈卿懿没办法再称晨光“二嫂嫂”了,她沉重而忧伤,轻声呢喃。 “凤主应该不会伤害陛下的性命。”薛翎斟酌了一番,尽可以能用能够抚慰她心的回答对她说。 哪知沈卿懿却笑了一下,她说:“皇权如命,失去皇权对于皇族来说则比失去性命更可怕。” 薛翎沉默地望着她。 她说的是对的。 第六百六三章 对视 薛翀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经许多天没有外出了。 桌案上摊开的是一幅画像,画像上的女子唇角一粒朱砂痣,象征着艳色的美人尖,大红的石榴裙如火,莹丽如玉,倾国倾城,正是白婉凝。 薛翀站在画像前,痴痴地望着画中人,他紧抿着嘴唇,像是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似的,双眼赤红。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放在画中人的脸颊上,轻而虔诚地摩挲着。画纸冰冷粗糙,他却觉得触感是柔软的。 “婉凝,”他轻声开口,带着啜泣,啜泣里是浓烈的恨意,他咬着牙,对画中人承诺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画中人没有回应,依旧巧笑倩兮。 薛翀越发难过,心像被刀绞似的,痛苦到无法呼吸。他单手撑在桌上,微微弯曲身体,用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胸口,咬紧了牙,忍耐着刻骨铭心的悲痛,两行泪顺着坑坑洼洼的脸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伴随着温婉的轻语:“二爷,是妾身,二爷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子会扛不住的,妾身煮了些二爷爱吃的,二爷吃一口吧。” 说话的人是薛翀的妻子叶诗琪。 一腔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因为被打扰,突然就涌起了浓浓恨意的薛翀面目狰狞地瞪向紧闭的门板,他的心里反感极了,同时对叶诗琪也恨极了,他声嘶力竭地吼叫道: “滚!” 即使隔了一道门板,这一声凶厉又充满了仇恨的吼叫还是把叶诗琪吓了一跳,叶诗琪知道丈夫讨厌她,可是这种蓄满了恨意的呵斥她是从没经历过的,浑身一抖,霎时就红了眼眶。 捧着托盘的手在发抖,她咬着嘴唇,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对上的是站在门廊下婆婆那张比冰还要冷的脸。 原本婆婆是很满意她的,可在她过门后,现在婆婆越来越不满她拴不住丈夫的心,至今未诞下子嗣。 因为丈夫不喜她,她又没有子女,叶诗琪更没有底气,每日伏低做小,不管受多少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她悄悄地走下台阶,泪眼汪汪,刚对着薛夫人唤了一句:“母亲……” 薛夫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骂道:“真没用!”说罢,带着丫鬟婆子拂袖而去。 叶诗琪呆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她的手里还端着沉重的托盘,上面是她费尽心思煮出来的菜肴,她眼眶通红,紧紧地咬着嘴唇,她不敢哭出来,哭出来也不会有人同情,只会惹来嘲笑。她努力地忍耐,忍耐了许久,才终于将含在眼眶里就快满溢而出的泪水压回去。 …… 龙熙国、不,现在应该称为凤冥国皇宫了。 据说乾坤宫正在被翻修,装饰换了,传承了上百年的龙椅和玉玺也被扔了,只因为凤主不喜欢,沈润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润依旧住在嘉德殿里,那是他是帝王时居住的寝殿,晨光并没有要他搬离。在嘉德殿中伺候的还是那些人,付礼和付恒则从禁卫军统领变成了嘉德殿中的禁卫军统领,而实际的禁卫军统领已经变成了司浅,未来司浅将主要掌管皇宫至整个箬安的皇城禁卫军共五万人。 养伤的日子里,除了变清闲了,日常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变的是晨光擅自把菜的数量给他减了,说他太浪费要节约,也没让御医过来诊脉给药,晨光说他可以自己疗伤。 沈润确实可以自己疗伤…… 晨光没有囚禁他,他可以自由出入,他想,这是因为她算准了他不想出去。 除了贴身的宫人、付礼和付恒,偌大的皇宫里再没有他的人,全部是晨光的人,他孤立无援,在这个时候她也不可能会给他机会让他翻盘,那他就没必要出去了,出去了看见晨光他会更觉得糟心。 傍晚。 华灯初上。 晚膳让沈润没什么胃口,吃两口就搁下筷子,命人撤下去,付礼见状皱了皱眉,轻声劝道: “陛下,身子要紧,身子垮了就什么都没了,陛下就是为了龙熙国也要保重龙体啊。” 沈润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挥了一下手。 付礼无奈,只好命宫人将桌子撤下去,宫人端着碗盘往外走,却在外殿急促又慌张地唤了声: “凤主殿下!” 付礼心中一惊。 沈润睁开双眸,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面色阴沉地望着门槛的位置。 不一会儿,晨光迈过门槛,慢吞吞地走进来。 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是她常穿的衣裳,她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并没有在占领了龙熙国之后一下子就爆发了狂傲的气势,她还是如从前一样慢吞吞软绵绵的。 火舞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一个包袱。 “我让人给你做了衣服,你明天穿吧。”晨光对沈润说。 火舞让宫人将包袱接过去收起来。 沈润眉微蹙,目光从包袱上收回来,重新落在晨光的脸上: “明天?” “明日早朝,你和我一块去。”晨光笑得单纯无害。 沈润在神思一闪的工夫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觉得可笑,冷嗤了一声:“你做梦!” “你不去我就拿你的大臣们开刀!”晨光用无邪的笑容对他说,在付礼身上一瞥,俏皮地补充了句,“先从付礼开始!” “你……”沈润怒不可遏。 “你以为我做不出来么?”晨光不高兴地扁起嘴唇。 “你能做出来!你当然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你是做不出来的!”沈润怒视着她,用讽刺的语气冷冷地道。 晨光也不在意他的怒火,手一挥,命令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应声退下,火舞跟着退了出去,付礼犹豫了半晌,最终在晨光含笑的注视下咬了咬牙出去了。 寝殿里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 晨光慢吞吞地走到沈润对面,懒洋洋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他。 沈润一动不动,冷冷地望着她。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 一时间华丽的寝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第六百六四章 晨光的说服 过了良久,晨光先泄了气,不再跟他大眼瞪小眼。她叹了一声,扁起嘴唇,有些委屈: “你不用这么生气吧?我虽占领了龙熙国,可我这边也是死了许多人,损失惨重;我又没有挖你家祖坟,我那么讨厌你的父皇,可他死了就是死了,我也没有很坏地把他从皇陵里拉出来,这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虽打伤了你,可你要知道,你我敌人的身份总要有个了断的;你是受了伤,可你又没死,还好好的,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受伤吃苦头么?” 巧舌如簧! 强词夺理! 沈润又一次为她的颠倒黑白愤怒。 “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对你心怀感激?‘因为我’?哼!花言巧语!你为了要我跟着你上早朝安抚龙熙国朝臣,你还真是什么花样都能使出来!”沈润冷着脸道。 “我是和你商量,我若真想逼你跟我去乾坤宫,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强迫你。” 沈润紧紧地绷着嘴唇,沉怒地看着她。他不想搭这个腔,他知道任凭他再能言善辩,在她的厚颜无耻下,他也争不过她。 晨光见他不肯说话,有点不耐烦,嘟着嘴唇,问出了一句让沈润烧心烧肺的话: “小润,你就这么输不起么?” 一腔火噌地窜上来,怒火凝聚成实质,连晨光都能看到沈润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你为何不杀了我?”他憎怒地瞪着她,一字一顿质问。 “你为何不自杀?”晨光单手托着腮,懒洋洋反问。 沈润绷着脸看着她。 晨光嫣然一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对吧?” 沈润冷笑道:“你能打下龙熙国,却守不住龙熙国,你需要我替你安抚龙熙国的官吏,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安静下来,各司其职,以防龙熙国大乱。” “你为什么就不能认为原因是我喜欢你呢?”晨光俏皮地问。 “因为你没有心肝!”沈润冷冷地回答。 “你的想法太浅薄。”晨光大模大样地评价。 拜她所赐,沈润的怒火又到了新的高峰。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自杀,你认为这一次是你判断上的失误,你不甘心,你想忍辱负重找机会再翻身,对吧?”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润也不否认,冷声道:“你既这样想,为何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都跟你说了我喜欢你啊。”晨光托着腮,笑嘻嘻地对他说。 沈润嗤之以鼻,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戏弄他,这种戏弄比羞辱更恶劣。 晨光将他反感的表情尽收眼底,也不在意,含着笑道: “你可能觉得你不会输给同一个人第二次,可输我一次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 沈润用厌憎的眼光望着她。 他们之间现在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曾经的她甘美柔软,现在的她依旧甘美柔软,可她已经将她曾经在他面前掩饰住的狂妄倨傲全部释放出来了。她的肆意嚣张是他不熟悉的,让他感到陌生,同时也让他感到厌憎。他不认识这样的她,也不能接受。 “小润,”晨光软软糯糯地唤他,她说,“我问你,在你决定出兵攻打凤冥国的时候,你的计划里,假如凤冥国亡国,你会如何处置我?” 沈润没有回答她。 计划已经失败了,从前做过的那些胜利之后的盘算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在失败后重谈预计胜利后的计划,这是自取其辱,甚至比被对手侮辱还要让人羞耻。 “我猜你的计划是,不会杀掉我,但会杀掉我身边的人,然后将我塞进后宫里,我猜对了么?”晨光浅笑着问。 沈润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说对了。 “所以你输掉了,你错估了我,你不该先派兵攻打凤冥国,你应该先杀掉我,因为在凤冥国吞并了南越国之后,我就一直在等待你对凤冥国动兵。你和你父皇的想法是一样的,你并不保守,只是你的野心不容易燃起,一旦燃起,你会比你父皇做的更坚决。” 沈润看着她,喉咙微干,她的话就像是将他扒光了强拽着他在阳光下,袒露出全部,无处遁形。 “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先杀了你!”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狠戾地说。 “可惜你做不到。”晨光笑盈盈道。 “什么?”沈润没料到她会接这么一句,他说出那样冷酷的话,他以为她接下来同样会放出一句狠话,或者愤怒离去。 晨光晶亮的双眸微眯,像一只正在惬意摆尾的猫,她单手托腮,酥酥软软地对他说: “对我,你下不了手的。” 拜她所赐,沈润的怒火在今天第三次攀上高峰。 “厚颜无耻!”他终于忍不住了,怒声斥道。 晨光并不放在心上,她在今晚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展示着她的豁达和大度,属于上位者的豁达和大度,这才是令沈润愤怒的地方,她的装腔作势让他十分恼怒。 “你既然不甘心,明日和我一块上朝吧,上朝参与了政事你才有翻身的机会,你总不想在寝宫里呆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吧?”晨光最后一句话问的很认真,但那自然的语气却并不是两国代表者间公事化的郑重,反而给人一种赚家用的妻子问失业在家的丈夫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吃软饭的感觉。 沈润被伤了双层的自尊心,一层是作为曾经帝王的孤高,一层是作为男人的自傲。 他沉着脸,不发一语。 “你去不去?你说去我就走了。”晨光却不肯放过他,执着地追问。 沈润看了她一眼:“明日,你打算举行登基大典么?” 晨光愣了一下,他的话让她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她的怔愣让沈润跟着一愣,皱了皱眉。 在她成为凤主后,凤冥国在她的带领下先后吞并了北越、南越和龙熙国,他知道她的野心不止于此,经过与龙熙国的一役,他也知道了她在凤冥国中的地位,文臣武将无比敬服顺从,凤冥国的朝堂出奇的干净,全部是她的追随者。虽然这是因为她的手辣心狠,可正因为她手辣心狠,凤冥国的朝臣才能全部效忠她。 现在她已经占领了龙熙国,新凤冥国的土地将成为三国中最大的,她没有理由不称帝,她现在称帝是不会有人反对的,沈润惊讶她居然没起称帝的心思。 第六百六五章 忍辱 “不是登基大典,只是普通的早朝,初期早朝会持续一段,不过以后不会有早朝了,我讨厌早朝。”晨光说,顿了顿,抿嘴笑道,“登基?”像这两个字很好笑似的。 沈润反而觉得她好笑,登基两个字并不好笑,他是很严肃的。 她竟然要取消早朝?她以为龙熙国人是凤冥国人,蠢笨死心眼?龙熙国人天生狡猾,稍有管理不慎就会有许多人钻空子,导致国家大乱。 不过这些他不想说给她知道。 “你翻修了乾坤宫?” “只是把里面修了一下,‘乾坤宫’已经不叫‘乾坤宫’了,我改名叫‘晨光宫’。” 拿自己的名字给宫殿命名,她这是什么趣味?! 沈润露出了嫌弃她是文盲的表情。 “你要以凤主的身份临朝?” “我是凤主啊。”晨光说,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皇帝是不会出来的。”她嘻嘻地笑起来。 沈润看着她,有那么一刻他想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称帝,转念又觉得问出来太愚蠢,便闭了嘴。 “你明天去不去?”晨光执着地追问。 这会儿沈润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她一下,淡声回答: “去。” 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整日呆在嘉德殿里什么人都见不到,这样一直下去,不是她囚禁他,而是他囚困了自己。 他已经输了,不管是失误也好,还是对手太强自己太弱,输了就是输了,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失败里毫无意义。她说的也没错,他没有跟着龙熙国一块亡掉是因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输她。 既然是不甘心,就要想办法翻身,只在寝殿里自怨自艾是翻不了身的。 他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非常艰难,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那些都是后话,首先要克服的是心理上的耻辱,那种锥心刺骨的耻辱,从曾经属于自己的龙椅上走下来,走到御阶下,看着别人坐在上面的酸涩和耻辱,这些是最让人难受的。 可就算受不住,也要受着,这是他想要翻身首先要去做的事。 晨光见他在脸色变了两变之后艰难地答应了,微微一笑。 她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转身,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对他道,“对了,我把‘坤泰宫’改成‘凤凰宫’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 坤泰宫是龙熙国皇宫中皇后的寝宫,在中轴线上,在乾坤宫和嘉德殿的后面。虽然在中轴线上,却属于后宫的范围,她选择坤泰宫作为寝宫让他很惊讶,他还以为她会让他让出嘉德殿。 事实上,晨光对这些虚名并不怎么在意,她只要实权。 沈润想,一直以来他只了解作为女人拥有柔软甘美一面的晨光,可是对作为掌权者的晨光,他并不怎么了解,曾经他很排斥,他拒绝了解他不想了解的那一面,可现在,他必须要去了解了。 也正因为过去他不愿了解,所以这一回他输了,惨败。 “你想来可以过来找我。”晨光笑着对他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晨光戏弄他戏弄够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嘉德殿外,火舞挽着斗篷候在廊下,司七、司八提着灯笼,付礼和付恒在一旁笔直地站立着,眼神紧张。 见晨光出来,火舞上前,将厚重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晨光在付礼和付恒的脸上瞥了一眼,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离开了。 付礼和付恒见状,越发不安。 火舞扶着晨光登上凤辇,凤辇起,向新凤凰宫的方向去。 司八跟在凤辇下,迫不及待地问道: “殿下,龙熙帝答应了么?” “答应了。”晨光笑吟吟地回答。 “殿下神武,居然这么快就说服了他!” “不是说服,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嘉德殿里。小润他难得的是可以忍辱负重,在低谷的时候收起锋芒默默筹谋,等到时机成熟了,会毫不留情地将目标一击毙命。表面上温文,内里却沉敛狠辣。其实做皇帝他是不差的,龙熙国朝堂错综复杂,他用了十年时间排除异己、振兴龙熙国,到最后还试图扩张领土,若不是我作梗,他现在已经拿下小部分苍丘国了……”晨光笑道,“可惜的是,他遇上了我。” “殿下为何不废他的玄力?就这样留着他在身边岂不危险?” “他只是普通人,却有那样的玄力修为,废掉多可惜。危险?危险才更有趣,不是么?”晨光笑盈盈地说。 …… 嘉德殿。 付礼担心沈润,在晨光等人离开后,匆忙走进寝殿里。 沈润一言不发,沉着脸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付礼见状,越发不安,走上前去,轻唤了声: “陛下……”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放在一旁晨光送来的包袱,吩咐道: “衣服,我看看。” 付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去将包袱拿过来,取出包着的衣服,展开来给沈润看。 那是一件白色的云锦长袍,上面用闪亮的金线绣着华丽的图纹,服装的样式和沈润曾经做容王时身穿的亲王服样式差不多,只是在细节上添加了一点凤冥国的元素。衣袍上面刺绣的图纹同样是龙熙国亲王服的图纹,江水海崖云纹,只不过原本使用的蟒变成了帝王象征的龙。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因为凤冥国不用龙,他们用的是红凤。这与他们邪恶的宗教有点关系,传说火教圣神羽嘉兽与一女子交合诞下火凤,火凤创造了司姓一族,司姓一族创立了凤冥国,司姓一族自称是羽嘉兽的后代。 文明的龙熙国从现在开始要受愚昧妖邪的凤冥国统治,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沈润望着付礼手中的亲王冠服,他知道,晨光那一天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她要他重新做回容王。 愤怒止不住地沸腾起来,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咬了咬牙。 “陛下……”付礼担忧地唤了声。 “从现在起,把那个称呼改掉吧。”沈润低声命令。 付礼愣了一下。 沈润眸色幽深。 他是想翻身,晨光也知道他想翻身,她虽知道,可他不能让她一直记得。 要想翻身,首先他便要消除掉她的戒备和冷漠。 第六百六六章 早朝 二月初一。 天已经大亮。 龙熙国的朝臣们从未这么晚早朝过,在陛下在位时期,他们都是天不亮就赶着出来上早朝的。龙熙国上下都以此表现自己的勤勉刻苦,结果到了凤主这儿,有传言说凤主之所以这么晚上朝,是因为太早了她起不来。 龙熙国朝臣们对此很轻视,一个女人这么懒,龙熙国女子的美德向来是将勤劳隐忍放在第一位,看来凤冥国女子是不具备这份美德的。 但他们不敢将这份轻视表现在脸上,毕竟他们是亡国奴,那个不怎么勤劳的女子是他们的新主子,手握他们的性命。 龙熙国的朝臣一改往日早朝时会在宫门外议论一番的习惯,他们中大部分人都穿着龙熙国的官服,因为凤冥国官服没有下发,传话的人也没有规定他们穿什么。 但其中亦有少部分人,他们没有穿龙熙国的朝服,穿的是便服。很显然,他们是在担心凤主看到自己身上的龙熙国朝服后,会以为自己仍旧效忠于前朝,会立刻处死自己。 这些人从进来就备受瞩目,那些鄙夷的目光令他们站立难安,到最后不得不抱成团在一块。 穿着朝服的人对身穿便服的人鄙视又愤怒,虽然大家同为亡国臣,现在不得不向侵略者低头,可这些人也太急于讨好敌人了吧?这么迫不及待上赶着去当叛徒,简直是龙熙国之耻! 薛翀跟着父亲站在前排,对那些不穿朝服的人嗤之以鼻,重重地哼了一声。 薛城和薛翎却没什么反应,他们安静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 就在这时,一人从后面走上来,受各种侧目。 薛城望过去,见那人身穿铠甲,一身英气,竟是沐寒。他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开口,站在一侧秦朔的父亲秦江先说话了,惊讶地问: “你这孩子怎么也来了?” “凤主派人来,叫我参加早朝。”沐寒低声回答。 她声音不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各种惊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暗含着非议与不满。 沐寒是在沈润登基后在龙熙国内战中立下奇功,论功行赏时,沈润问她想要什么,沐寒大着胆子回答说,想要军职好为国尽忠。 她的这个回答在当时亦引起不小的争议,沐业却力挺自己的女儿,沈润不知是因为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还是真的认可了沐寒的能力,他答应了沐寒的要求,给了沐寒军职。 可沐寒的这个军职认真说起来只是摆设,她没有资格参与军政,一直在父亲的手下管理琐碎的军务。因为从来不僭越,也没再做什么惊人的事,时间久了,龙熙国重臣们也就默认了,毕竟这姑娘没什么存在感,又有她父亲护着,那个时候,一般人也不愿意和沐业作对。 现在沐业过世,沐寒没了靠山,名义上的沐家军也归了凤冥国,正在人们一边同情女子薄命,一边又窃喜女子挂军职这种不合理的事终于停止了时,凤主居然直接命沐寒上朝,这是在陛下在位时都没发生过的。 联想起凤主亦是女子,龙熙国的朝臣们开始担忧,男人垄断朝政是否会成为过去,将来会否有更多的女子也参与进来。 真这样那就天下大乱了! 沐寒受各种异样目光的注视,她浑身不自在,沉默地站到队伍的最末。 就在这时,队伍的末尾又传来骚动,这阵骚动一直传递到最前方,龙熙国朝臣纷纷回过头去,一边凝眉,一边又抑制不住心中的战战兢兢。 凤冥国的臣子们身穿凤冥国的朝服,在司浅和嫦曦的带领下,旁若无人地穿过龙熙国的队伍,走到龙熙国队列的最前方,并在走到最前排时自动分成两列,站在已经排成两队的龙熙国大臣们的最前头,将他们压到后面去。 龙熙国排头的都是老字辈的重臣,被一群年轻的凤冥国大臣突然压到后面去,敢怒不敢言,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酷的考验。 凤冥国的大臣们普遍年轻,比龙熙国的朝臣们年轻太多,小的和最老的一比,当孙辈都绰绰有余,据说这是因为凤冥国人寿命短的缘故。 原以为凤冥国的大臣们是从沙漠里钻出来的,要么就是从属国里冒出来的,论气派、论素质肯定不如龙熙国,就好比乡下佬进城。然而真正目睹了,龙熙人却发现凤冥国的大臣们并不差,甚至比他们更干练清爽。并且凤冥国人身上拥有龙熙国人很少具备的狠厉,这份狠厉并不是山贼土匪杀人如麻血腥残忍的狠厉,而是一种铁血冷肃,杀伐果断的狠厉。 尤其是为首的两位。 凤冥国的玄王司浅,据说是这一位领兵打下了龙熙国。他穿着浅墨色的亲王服,上面用银线绣着线条优美的花纹,之前有去过凤冥国的知道那些花纹是凤冥国的国花三生花,传说中能够引魂的花卉,这凤冥国果然妖邪。 另一边的嫦曦公子与司浅的穿着差不太多,只不过他的袖口上绣着的是竹纹,而司浅的袖口上绣着的是一只麒麟。 嫦曦公子之前在凤冥国并无封号,现在看来,这一位将会在今天封王拜相。 龙熙国朝臣们面色各异,思绪复杂,但一致的是他们全部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阳光与初升时相比变得柔和许多。 咚! 震人心神的钟鼓响起。 候在宫门外的人们面色一肃,努力忽略被改了名字的匾额,跟随队伍鱼贯而入。 晨光宫内。 过去,在这里还是乾坤宫时,金碧辉煌,巍峨宏伟。乾坤宫的摆设都是从各地搜集来的最珍贵的珍品,特别是上首那张纯金雕龙的龙椅,每一次当龙熙国朝臣上朝时,都会自豪于宫殿的奢华霸气,从而对龙熙国的国力充满信心。 结果今日一进来,龙熙国的大臣们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珍品全没了,原本纸醉金迷的宫殿里现在只剩下金丝楠房顶以及脚下金色的方砖,空旷、质朴,但因为夺目的尊贵摆件没有了,大气恢宏的宫殿构架反而油然而生了一种内敛的王霸之气,这纯厚而冷冽的霸气令置身其中的人都感到吃惊。 第六百六七章 他的隐忍 由金砖砌成的御阶上,唯一夺目的是一张花费重金打造的纯金凤椅。纯金的椅子,镂空的雕刻,椅背上极罕见地雕刻了一对镶嵌了红玉的凤凰。 在凤冥国的传统里,凤凰是两只鸟,雄凤雌凰,两只是一块存在的。 纯金的椅子,红玉的凤凰,一对凤凰纠缠在一块,引颈啼鸣。雕刻师将这两只凤凰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凤凰的神态表情给人一种凶厉的错觉,看久了会感到心惊。 大殿两旁整齐地站着蒙着面的铁甲兵,那些是凤冥国凤主的贴身近卫。 面对这样的气氛,武将还好一些,文臣看着铁甲兵腰间的长刀,更觉得无法呼吸了。 不久,凤冥国的凤主身穿雪白色上绣金线凤凰图纹的云锦长裙,从屏风后面绕过来,慢吞吞地登上一侧的金阶,走到金凤长椅前,斜靠着椅背,歪坐着,一脸懒洋洋的样子。 她用一只手托腮,似笑非笑地在众臣的脸上缓慢地扫了一眼。 跟在她身后的果然是女官,那女官箬安的贵族都认得,那位“波涛汹涌”的姑娘正是凤主的贴身侍婢火舞姑娘。 火舞身着水红色的女官服,跟着晨光走上金阶,安静地站在一旁。 司浅和嫦曦领着凤冥国朝臣在晨光坐下后率先跪下来,行三叩九拜之礼。 凤冥国朝臣一跪下,把后面站着的龙熙国大臣凸显出来。 龙熙国的官吏全部垂着头,或许有人在心中犹豫,但没有一个人跪下来。 晨光乐了,她笑出声来,软软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落在人脸上,却给人一种比冰刀还要冷冽锋利的错觉。 “原来龙熙国人的骨头这么硬啊!”她轻轻软软地笑道。 柔软的笑语落在头皮上,让人头皮发麻。 “既然是硬骨头,还巴巴地赶来上朝做什么,在家里找根绳子吊死你们省力我也眼不见心不烦,不好么?何必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一群亡国奴跑来我面前做垂死挣扎,不觉得可笑么?”她噙着笑,语调轻缓地问。 直白的讥讽,句句刺在要害,龙熙国人因为她的话面红耳赤,额角冒烟,只觉得丢人,非常丢人,强烈的羞耻感让他们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甚至觉得还不如死在家里更好。 当然“死”这个字只是想想,要殉国早就殉了,不会等到现在才受不了。在场的人个个家境优渥,好日子还没享受尽,在无人强迫的情况下,真让他们殉国,很多人做不到。 身穿便服的几个龙熙国人率先跪下,过了片刻,以薛城、秦江为代表,龙熙国的官员们纷纷下跪,对着凤凰椅上的人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晨光等他们拜完了,停顿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 “平身吧。” 众臣站起身,龙熙国人们的脸上一片青灰。 就在这时,宫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通传: “容王殿下觐见!” 大殿内的官员们听到通传愣了一下,因为年头太久远,就是龙熙国的朝臣们在听到“容王殿下”四个字时,都是满腹狐疑,一头雾水。 素白的身影背着光步入大殿,明媚的阳光被他衣袍上华丽的金线反射,耀眼生花。 一直到那人走进暗影里,在人们看清来人的脸时,龙熙国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他们的心里,那说不出来的滋味是深深的耻辱,深深的,耻辱…… 沐寒站在队伍的最后方,当看清来人时,她浑身一颤,下一刻,她的眼圈就红了。她匆忙移开视线,低下头,一瞬间竟有种心碎的感觉。 沈润身穿白色绣金色龙纹的云锦袍服,腰束玉带,长身鹤立,笔直如松。 他顺着中间被留出来的通道缓步走向御阶,那御阶上面,曾是摆放他的龙椅的位置,现在,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不见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晨光。 晨光浅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在御阶下。 她在御阶上,并坐在凤椅上。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指挥人让他从正门进来,这样他就不得不在行走的过程中接受各种目光的洗礼,那些目光如锥子,每一束都刺入骨髓,让他千疮百孔。 他走在狭长的过道上,龙熙国人纷纷侧目,他们不敢明着看他,那些偷偷投过来的目光,各种目光,里面的含义很丰富:惊愕、恐惧、不安、绝望,以及耻辱,深深的耻辱,在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产生的沉重的耻辱感,他们将这些耻辱感投射到他的身上,比错愕还要刺人。 沈润比龙熙国的朝臣们更加耻辱。臣可以换主,他却是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出现在敌军的朝堂上,会让曾经的龙熙国臣子们感受到双重的耻辱,来自他们自身的,和他们曾效忠的帝王的。 沈润知道,他们有的人此时肯定在心里想,他应该去死,而不是还活着继续散播龙熙国之耻。 他一步一步,坚定沉稳地向前走,表情淡淡的,宠辱不惊。 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淡定。 晨光坐在凤凰椅上,噙着笑望着他,安静地望着。 他表情平静,可是她知道,他的内心已经被羞耻的热度完全融化了,那些热度以火的形态出现,在他的脚下。他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火上,他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努力维持着面目上的从容,而实际上,他的脚下已经伤痕累累。 沈润一脸沉静地走到御阶下,停住脚步,他望着晨光。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能屈能伸的男人,心中满满的耻辱他仍旧昂首而来,有趣得紧。 晨光是因为想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所以才让他从正门进来的。她并没有想要维护他颜面的念头,相反,她想用力将他的尊严和骄傲踩碎,她想看到他在面对自己粉碎的骄傲时的神情,那奋力隐忍着的表情令人赞叹,同时分外有趣。 沈润站在御阶下望着她,他已经许久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上了,自从他登基以后,十年之久。 晨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样的沉默在他看来是逼迫他臣服的意思,但是他绝对不会跪她!绝对不会! 第六百六八章 孤高 晨光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沈润。 晨光宫内鸦雀无声。 这样的气氛紧绷、尴尬,久了会让人觉得狼狈。 沈润昂着头颅,站立着,一言不发。此刻的他发束玉冠,一身华丽的祥云绣边雪色龙纹服,腰间系着玉带,势单力薄,却尊贵无比。 这静窒压抑的气氛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 这是晨光第一次觉得沈润挺拔伟岸,不是说从前不伟岸,他是个漂亮傲气的男人,自然是自带气势的,只不过过去他在她面前不是用假意的温柔哄骗她,就是在发现她不上当以后暴跳如雷,像这样倨傲不驯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 晨光明白了她今天压不住他,便放弃了,她笑出声来,在抿着嘴儿瞥了沈润一眼之后,她对着火舞挥了挥手。 火舞会意,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黑色丝绢绣朱红篆字的卷轴,高声诵读起来。 是圣旨,新凤冥国的第一份圣旨,凤冥国的圣旨很简单,半句废话都没有,因为凤主殿下讨厌啰嗦。 圣旨的内容让龙熙国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龙熙国曾经的帝王,在被敌国俘虏之后,现在被赐封号为“容”。那是他曾经做皇子时的封号,容王殿下。龙熙国的陛下又一次变回了容王殿下,这一回却不是龙熙国的,而是凤冥国的。 这是一个被敌国粗糙地接纳,甚至有可能敌国正在对他打着阴险算盘的亡国之君。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过来,落在沈润的脊背上,沈润不用回头就能够感觉到那些目光锐利如针,每一束都透过脊梁刺在他跳动的心脏上。 这些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脊背上泛起一层汗,他突然有点慌张汗水会不会将衣衫湿透。 他平着表情听完了火舞宣读的圣旨,他淡淡地瞥了晨光一眼,依旧不发一言。 晨光也不在意,对着他挥了一下手。 沈润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朝臣们排列好的队列前。 这些队列是在走进大殿之后,就排列好的,嫦曦和司浅带领文武官分列宫殿两侧。 嫦曦和司浅独自占据一排,沈润在走进朝臣的队列中时,他没有选择任何一排站立,而是站到了独占一排的司浅的前方。他自己亦占领了单独的一排,这样就显得他更突兀了。 他身姿笔直,如竹如松。 有些时候,坚持自己的想法会比顺水随波更加尴尬,这种尴尬在心里很快就会发酵变成狼狈和难堪,这不是因为对和或者错,那是独自站出来做孤傲的对抗时,心里会产生的感受。 连沈润都觉得他现在是在故作孤高。 在行为上他已经降了,既然降了就该降个彻底,就应该收起不驯,老老实实地做人。可是,就算行为上他算投降了,他仍没办法一路妥协下去,他有自己的坚持,他捡起了皇族与生俱来的自尊和自傲。 这份自傲在外人看来是没有道理的,甚至是可笑的,人们也许会在心里嘲笑他装腔作势。亡国之君降了敌国可比其他人高贵不到哪儿去?都是亡国奴,都是听命于新主的,谁又比谁更尊贵? 可他不会将他的尊贵丢弃掉。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沈润是个懂得生存的人,他拥有在各种环境下生存的能力,他知道假如自己在这个时候妥协,他就会被得寸进尺的人们一路踩到脚底。从一开始他就不能退让,他必须要坚持自己的尊贵,他要在今天让所有人知道,即使龙熙国易主,他仍旧是不同的,即使龙熙国易主,但在大批的龙熙国人里,他仍旧是领头的那一个。 众人的目光一直在沈润身上,见他站到了司浅前面,开始在心里揣测接下来凤主的反应。 嫦曦看了沈润一眼,又看向司浅,差点笑出声来。反正不是站在他前面,他便没有做声。 司浅也没有出声,他不擅长争这些,在朝堂上公然争执他觉得太没有规矩。不过沈润的行为确实让他有点气愤,他狠狠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没有理会。 晨光没说什么,沈润站在哪里都不要紧,他想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只要是在御阶下面,即使他乐意站到宫门外去,她也不在乎。 一个姿势坐累了,她扭过身子,换了另外一个姿势懒洋洋地歪靠在凤椅上。 这是相当不庄重的,作为统治者,至少在早朝时应该向臣子们传递出勤勉认真的美德,像她这么懒洋洋的,根本不配出现在庄严重要的朝会上,龙熙国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 晨光在诸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如糯米糖的嗓音缓缓地响起: “今日早朝的目的一是为了见一见还活着的诸位大人,二是为了之后凤冥国的官吏变动。” 她特地强调了一句“还活着的”,这句玩笑似的话落在龙熙国人的耳中,简直就是嘲笑。她在嘲笑他们身为重臣居然没有殉国,在敌人的统治下苟且偷生不说,还要效忠敌国的君主。 龙熙国人个个觉得扎心,有脸皮薄的耳根子都在发烫。 “调令我已经命人拟好了,就在晨光宫外面,等散朝之后,诸位大人都去瞧瞧,榜上有名的,三日内去印月堂领文书,半个月后启程赴任,愿意带家眷可以带家眷。 众卿现在已经是凤冥国的朝官了,即使去的是陌生的地方,赴任的地方远比不上箬安这样富贵繁华,诸位大人也要将忠君爱国的情怀掏出来,在一方土地上好好治理,为振兴凤冥国出一份力气。 难听的话我先说在前头,诸位大人心里都清楚,一场大战之后,国力衰退,民心不稳,越是这个时候越易引发混乱。为了抚慰民心,尽快将凤冥国稳定下来,接下来我会使用重法。关于我用重法的事听说之前在凤冥国占领南越的时候各国都流传过,今日我可以告诉众位卿家,你们听说的那些谣言还不及事实的半分。 众卿今日来到晨光宫就是愿意投降凤冥国愿意做凤冥国的官吏,从现在开始,你们是从我的手中领俸禄,若有人领着我给的俸禄却做着违抗我命令的事,一人获罪,满门抄斩。” 第六百六九章 颠倒是非 她声音软糯,软糯的嗓音里尽是令人胆寒的杀意,违和,又不违和,锋利的糯米糖,那是既香甜又恐怖的滋味。 “凤主殿下的意思是,不论何罪,一律满门抄斩?”含着怒意的年轻嗓音响起,把原本一边倒的压抑气氛打破。 龙熙国人心头一凛,既恐慌,又有点快意。终于有人敢反抗了,自己想反抗却不敢反抗,在这个时候有人肯代替自己激烈地反抗,这种满足感是极痛快的。 龙熙国人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他们一直认为的“刺头”薛翀。 薛翀人缘不好,许多人都不喜欢他,可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真正的英雄。 晨光噙着笑望过去,温糯地回答:“是啊。” “不问何罪不依国律只凭喜好便要杀人,这和暴君有什么区别?”薛翀恨声质问道,他语气激烈,让父兄十分担心。 薛翎皱了皱眉。 龙熙国朝臣闻言,均倒吸了一口凉气。薛翀说的没错,可他敢在凤冥国凤主面前把“暴君”二字说出来,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而是摆明了不要命了。 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喜欢听臣子说出“暴君”二字,即便那人是真的暴君。便是贤明豁达的陛下在位时期,也没人敢说“暴君”触逆龙鳞,这凤冥国凤主凶厉残忍犹如母老虎,可比陛下凶悍百倍,薛翀竟然敢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他绝对是不要命了。 但薛翀的话是正确的,不问何罪一律满门抄斩,这不是暴君又是什么?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薛翀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她酥酥软软地反问他说: “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此话一出,龙熙国人的心皆重重一沉,似一下子跌进了暗不见底的深渊里。 她居然承认了! 她承认了她是一个暴君! 那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还能说你不能承认你是一个暴君吗? 只要她承认她是一个暴君,不管日后她是怎么血腥杀戮的,都找不出理由去指责她,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势力,推翻她……他们都亡国了,军队都被打乱了被她接管了,假如真有强大到足够推翻她的势力,他们也不会亡国。 龙熙国朝臣们因为这个残酷的事实心里冰凉冰凉的。 “国律?”晨光对着薛翀冷笑了一声,“我就是国律,我能让你们生,就能让你们死,除非你们有能耐杀死我,否则,反抗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甜美的嗓音,里面满是血腥的杀戮,完全不搭配的两者杂糅在一块,竟是夹杂着血雨腥风的妖邪。那份妖邪,黑暗,妩媚,又带着一缕阴森,阴森得让人毛骨悚然。 晨光宫里冰冷阴沉,就像是站在棺材里。 接下来她却立刻收敛起血杀,又变得柔软起来,她温温糯糯地笑道: “我说说而已,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诸位大人清廉正直不背主不卖国,愿为凤冥国尽心尽力,即使你们心里厌憎我也没有关系,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完全不在意,只要你们不做出危害凤冥国的事,随你们怎么讨厌,只要你们不惹恼我。” 顿了顿,她用惋惜而同情的语调续道: “你们也是不幸,好好的一个龙熙国,时运不济居然被凤冥国给攻破了,若不是你们的薛二将军替我开了城门,凤冥国也没这么容易能打进来。”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在场的还活着的人大部分是文臣,许多人在战争起时都是身在箬安,没有参与战事,战争时期消息滞后,有很多消息在城破了后还没传递过来,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内情,听了惊诧地望向薛翀。 薛家人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变得很难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薛翀身上,惊疑,还有一些思维快的开始露出愤怒,并不是他们相信晨光的话,而是都这个时候了晨光没有说谎的必要。 薛翀被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猝不及防,顿时慌了手脚,他的面部表情情不自禁地狰狞起来,先尖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在望向晨光时恶狠狠的,但他总算在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变得能够克制情绪了。虽然是恶狠狠地瞪向晨光,可他没有说出格的话,只是高声辩解道: “不是我!我没有!是徐茂德他……” “徐将军倒是个忠烈的,死守城池到最后一刻,到现在还在边城养伤。”晨光接着薛翀的话充满敬重地说。 薛翀气噎,干瞪眼,百口莫辩。 很显然,龙熙国人在晨光的挑唆下已经把他当成卖国贼了,在晨光刻意制造的气氛下,不管他再怎么辩解都是气弱的狡辩,薛翀手脚冰凉,他怒不可遏,却什么都不能做,在这个时候继续这个话题一定会被挑拨到罪名坐实了,他不能顺她的意。 薛翀闭上嘴,一脸任她诬陷依旧正气凛然的模样。 晨光浅笑吟吟。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上前来,此人三十来岁,一看就是个文官。 晨光从前在龙熙国时没见过这个人,愣了一下。 火舞凑过来,轻声道: “此人是龙熙国的一名言官,叫徐锐,出自新六卿的徐家,是旁系,龙熙帝在位时,徐家出过一个徐妃。这个徐睿为人固执,按龙熙国人的说法倒是适合做一名言官,因为他三天两头上书谏言,龙熙帝在位的时候他就是没完没了的。龙熙帝为了贤明,对他的谏言都收下了,也没有处置他,因为他,满朝都赞颂龙熙帝贤明,可这人却没个分寸,龙熙帝没处置他,他更是变本加厉。像这种呆头呆脑的,连章二傻子都比他聪明,这种人殿下大概不会喜欢。” 晨光扬了一下眉,单手撑腮,一脸慵懒地望向徐锐,等着他说话。 徐锐的出列惊了龙熙国一众人,徐锐是龙熙国朝堂上公认的傻子,嘴巴没有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龙熙国的人们很怕他说错话会连累到自己,一个个胆战心惊,额角冒汗,却没人敢当众把他拉回去。 徐锐来到大殿中央,站在御阶下,先整了整衣领,端正沉肃。 他的动作在晨光看来有点娘气。 第六百七十章 言官的放肆谏言 徐蚋一脸浩然的正气,站在大殿中央,朗声道:“凤主殿下,今日朝会下官觉得有几件不妥,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虽然唤晨光“凤主殿下”,却自称“下官”。通常朝臣们在晨光面前都会自称“臣”,自称“下官”就好像是他和晨光同为官吏,都是为君主效忠,二人的区别只是品级上的差别。 龙熙国的大臣们已经意识到,这是徐蚋的呆病又犯了。 徐蚋是很罕见的人,他不畏权贵,也不像普通人贪生怕死,他这个人胆子极大,所以他做了言官。不管是什么事,不管是对谁,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他就敢直说出来。当然这些话有些是正确的,有些就是吹毛求疵了,可正是因为他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他成为了言官。 龙熙国的大臣们在这之前没少被他告状,人们对徐蚋说不上讨厌,但也不喜欢,徐蚋一直是独来独往的。多数人给他的评价是,徐大人胆比天大,正是这份胆量让不少人暗中佩服他。 同样的,在过去时,沈润对徐蚋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很多时候沈润会听从徐蚋的谏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虚心接受、认真大度的陛下让龙熙国朝臣十分敬佩,沈润的贤名有一半是徐蚋的功劳。 徐蚋并非针对晨光,他就是这个性子,他能够大胆直白地表达出他的看不惯,这份看不惯也的确是作为一个言官的职责。 他站在御阶下,看着晨光,表情严肃,极是认真。 通常来说,臣子是不能直视圣颜的,徐蚋却直视晨光的脸,这个直视很明显地说明了他的态度,也说明了他的看不惯。 龙熙国大臣们个个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此时的他们心情出奇的一致,都是莫名欢悦的,甚至在心里快意地欢呼起来。 他们不是徐傻子,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不敢公然去挑衅凤主,这份憋屈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就在这时,恰恰好有人送上前去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他们觉得十分爽快。并且胆大妄为之后的结果也不用他们背负,这让他们更加爽快。 他们垂着头,有的人已经忍不住扯开了嘴角。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徐蚋,软绵绵地开口: “徐大人是因为有话要讲才站出来的吧,难道我说‘不准’徐大人就不讲了?” 聪明人已经从她的笑语里听出来了,这是给徐蚋的一记警告,她在暗示他,若是想说不该说的话,还是退回去为好。 徐蚋却是个直肠子,他误解了晨光的意思,以为她明白他想讲的心情,允许他讲下去。他的表情比刚刚更加正肃,一本正经地开口,凛然指责道: “凤主殿下,下官认为今日的不妥之处有三:一,自古男女有别,男人有男人该做的,女人有女人该做的,女人不能做男人做的,同样男人也不会去做女人做的。一旦男女做了不该自身去做的事,就会造成秩序混乱,朝纲不稳,百姓遭殃。就比如今日凤主殿下的坐处,那不是殿下该坐的位置,那里是凤冥国陛下的座位,凤主殿下只是殿下,并非凤冥国的帝君。” 此话落下,晨光宫内的温度立刻降了几度,不是凤主的面色降了温度,而是众臣的心脏温度跟着降了几分。 徐大人真敢说! 言官的队伍里,章让瞥了徐蚋一眼,心想这人是真傻,比他还傻,他终于不用再被叫“章傻子”了,因为有更傻的! 晨光出人意料没有生气,她和蔼地望着徐蚋,含着笑问: “只有其一,剩下的两件呢?” 徐蚋见她没有生气,想必是听进去自己的谏言了,正直地开口,继续说道: “下官刚刚所言,此为其一不妥;其二,凤主殿下不该让御座旁的这位姑娘站在座旁,更不该让这位姑娘宣读圣旨,那个位置不是姑娘家该站的位置,若是这样的事传出去,凤冥国马上会变为笑柄。还有沐寒姑娘,朝会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怎么可以容许女子进出毁坏这份庄重,这是大大的不妥!” “第三呢?”晨光单手撑着腮,对他的谏言不置可否,她懒洋洋的,给旁人的感觉,她大概有点不耐烦了。 徐蚋原本想说第三条,见她一脸乏味的表情,看不惯的心情发作,他义正言辞地指责道: “凤主殿下太过懒散,如刚刚下官所言,晨光宫是庄严神圣的地方,进到里面来就该一丝不苟,不可有半点马虎,像凤主殿下这样心不在焉懒惰倦怠,不该进到晨光宫来。” “这就是你的第三件?”晨光敛起笑容,看不出来她是否生气了,可她很不耐烦这是真的。 徐蚋见她有点听不进去了,心中不悦,继续说道: “至于第三件,下官认为将箬安的朝官调离箬安前往他处,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凤冥国的社稷,非同小可,应该经由六卿商议后再报给陛下由陛下裁决,这才是决定此等大事的规程,由凤主殿下一人裁决,过于草率了。” 晨光看着他,停了片刻,问:“说完了?” “下官说完了。凤主殿下贤明英伟,为了凤冥国的江山社稷,请殿下仔细考虑下官的谏言,下官都是为了凤冥国的社稷着想。”徐蚋认真地说,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忠诚。 他也不是个蠢人,在说完诸多看不惯后,在最后加了一句“为了江山社稷”,又狠夸了晨光一句,这样即使他之前诸多无礼放肆,自认为贤明的君主也会看在他是为了国之社稷的份上原谅他的放肆。 他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一条,哪怕龙熙国是晨光带人打下来了,可晨光一天不称帝,她就没有资格坐在只有皇帝才能坐的位置上。她身份特殊,可以参与朝政,但不能坐在不该坐的位置,也不能一脸懒散,要打起精神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至于火舞和沐寒,因为她们不是凤主这种特殊人物,她们连晨光宫都不配进入。 以及在外派箬安朝官这件事上,徐蚋认为晨光应该按照朝政的正常顺序,先由六卿商议出结论,报给皇帝,再做定夺,晨光一个人决定是违反规程的。 第六百七一章 残暴与怀柔的对立 徐蚋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凤冥国着想,言官原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放肆大胆是言官的本性,即使他是真的放肆大胆,凭他口口声声为了凤冥国这一点,想要拼个贤名的君主就不会愤怒处罚他。 晨光微微一笑,望着徐蚋,清甜软糯地说: “很好。” 徐蚋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谏言,这让他十分满意,正想将严肃的表情松弛一些,就在这时,只听队伍里传来许多惊骇的倒吸气声! 徐蚋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什么极刺目的东西在他的头顶明亮地闪过,并掠过他的眼角。 他双眼不适地眨了眨,也就是这一瞬的工夫,噗哧一声闷响,人群里响起惊骇的低呼。人们亲眼目睹了刚刚还好好的徐大人在刀光一闪后圆滚滚的头颅突然落地,脖腔的位置猛地喷出一股浓腥的血流,溅了前后人一身。 那颗头颅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正面朝上,眼睛还是圆睁着,像是在瞪着看着他的人,把和那双眼对上视线的人吓得浑身发抖。 失去头颅的身子在原地站了两站,才软趴趴地倒在一旁。 周围人下意识闪开,惊恐地望着倒地的尸体,从尸体里流出一滩血,染红了金砖地。 将徐蚋杀掉的蒙面禁卫见人死了,举止从容地收起尚流淌着鲜血的大刀,安静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啰嗦!”凤座上,晨光懒洋洋地歪着,单手托腮,对着御阶下软糯地吐出两个字。 甘美甜腻的嗓音落在人们的心上,比寒冬腊月还要冰冷,比地狱恶鬼还要瘆人。她的嗓音甚至让人们的心脏打了一个寒噤。 残暴! 太残暴了! 从没见过这么残暴的女人! 如此残暴的女人完全可以媲美史籍上那些流传了千年臭名昭著的暴君! 沈润的心亦是咯噔一声。 晨光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杀戮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也不喜欢有人和她对抗,可是在朝会上、在众臣的注目下将谏言的臣子杀死,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 以为她会秋后算账的自己是低估了她的残暴。 她的行为就是残暴。 她的行为是只有暴君才会有的。 皇帝不会在朝堂上杀人,即使那人犯了重罪,也是在定了罪后拖下去到另外的地方处置。除非是逼宫造反,否则不会有一个帝王愿意朝堂上见血,那不仅犯忌讳不吉利,在朝会上公然斩杀臣子还会失去朝臣的拥戴之心,造成君臣间的分裂。 一个国家,虽说皇帝是最高的统治者,但皇帝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治理国家,朝臣们对国家来说同样重要。国政是由皇帝和朝臣们共同支撑的,只有君臣和谐,做臣子的愿意真心拥戴皇帝,这个皇帝才能安稳地做下去,这个皇帝治理的国家才会稳定。为了这一点,许多时候皇帝必须要心胸豁达,所谓的豁达就是为了保持良好的君臣关系,去做一些不会影响大局但却是极为必要的忍让、妥协。 皇帝不能为所欲为,暴君才可以。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担负的越多,被层层束缚,也就越不能肆意妄为。 徐蚋的话在沈润看来虽是冒犯但罪不至死,徐蚋说的是事实,晨光并未称帝,她的确不应该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至于徐蚋的话是在讽刺晨光还是只是在阐述事实,这要看晨光怎么去理解。退一步讲,就算晨光对徐蚋起了杀心,她也不该当着朝臣的面在朝堂上杀了他,秋后算账或者在别处处置都可以,她的行为不像是一国统治者应该做的,她比那最恶劣的山贼土匪还要残暴血腥。 沈润很难用特别理智的心态去看这件事,晨光当着他的面杀了他曾经的大臣,对徐蚋他说不上喜欢,但毕竟是他的人,晨光在他面前杀了他的人,这让他觉得窝囊,十分窝囊。 龙熙国的大臣们因为晨光的杀戮行为胆战心惊,而他作为他们曾经的统治者,要为此负最大的责任,强烈的自责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绷着脸孔,望着晨光。 晨光在瑟瑟发抖的重臣脸上扫了一眼,含着笑,嗓音柔软地问: “诸位卿家,对我可还有其他谏言,可以一一上前来,说个痛快。” 没人敢做声,连呼吸声都尽力隐藏着。 所有人均深深地低着头,把头压得低低的,恨不得低到地底下去,就怕被她看见点到名字。 或许是错觉,只是死了一个人,大殿内的血腥味却十分浓重,让人的手指尖都在发抖。 晨光等了半晌,见无人说话,微微一笑: “退朝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以龟行的速度走下御阶,从后边出去了。 她的步速极慢,众臣垂着脑袋等待她离开,等得太久,他们的脖子差一点折断。 火舞姑娘连“退朝”那一句都不肯重复一遍,跟在凤主后面也走了。 沈润突然跟了上去,从后门离开。 龙熙国的大臣们也不敢说话。 人们渐渐散去,先离开的是原籍凤冥国的大臣,接着是剩下的人,大家绕开徐蚋的尸体匆匆散去。 人群中,不知为何,薛翀的心情突然十分愉快,他唇角勾笑,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那女人完了!”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薛翎望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 晨光出了晨光宫,登上凤辇。 沈润从后面走上来,站在凤辇旁。 凤辇都已经抬起来了,晨光见他跟出来,看了他一眼,笑盈盈问: “怎么?” “你是打算将那些降了你的大臣一个一个都杀光?”沈润沉声问。 晨光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笑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刚才死的那个吧?” 她满不在乎的神情令沈润躁怒。 “或许你喜欢说废话的大臣,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他还啰嗦个没完,他就该死,不是么?” 她理直气壮的话让沈润无语,她的想法和做法与他的截然相反,晨光杀心起无所畏惧,可无论如何他都想保全他曾经的臣子,他皱了皱眉,对她说: “你再这样会失去臣民对你的忠心,他们原本就是被迫投降的,你不认真拉拢,反而粗暴对待,你这样做只会激起他们的反抗,一味地杀戮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隔阂,为君之道重在怀柔。” 第六百七二章 允许面见 晨光看了沈润一眼,嗓音甜软: “怀柔之策那是你的做法,把不听话的全部杀光是我的做法,我不对你的做法说三道四,你为何要来干涉我的做法?再说你是龙熙国人,对待龙熙国人使用怀柔之策,他们会认为那是你的宽厚,可我是外族人,我若对他们用了怀柔之策,他们会以为我软弱好欺负。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杀人才杀了他么,我若喜欢杀人,早在战时我就把龙熙国人全部屠掉了,这只是杀一儆百,杀鸡吓猴。况且我也不喜欢一个言官不去管正经事成天盯着我,像苍蝇似的在我的耳边嗡嗡嗡却说不出一件重要的事来。还想管着我,他以为他是谁啊?” 沈润看着她。 他无话可说。 与其说她不肯听他的劝告,不如说,是她的想法和她的做事方式与他截然相反。 他明白,单用简单的劝说是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处事方式的。她变不了,因为她压根就不想改变她的行事作风。原本她在政事里主张的就是血洗镇压,她崇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份嗜血和狂傲是埋在她的根骨里的,她不会因为他说几句话就放弃她的作风。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尝试一次,大概是这种尝试能够减轻他内心的罪恶感。龙熙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他的责任,龙熙国的朝臣被外族人杀害亦是他的责任,他还活着,所以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臣子死在晨光手里。并不单纯是因为杀戮这件事本身让他厌恶,而是因为他的臣子死在晨光的手里,这会增加他的罪恶感,会让他感到焦躁。 晨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扁起嘴唇问他: “我的回答你不满意么?” “不……” 晨光嫣然一笑,顿了顿,突然想起来,继续对他说: “对了,今天已经开始早朝了,大臣们也都见到了,你想出宫去也好,想把人召进宫里来也罢,随便你怎么做。我听说卿懿已经向宫里递牌子递了三次你都没见她,你再不让她进来,她会哭的。” 沈润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愣了一下。 在确定他还活着后,沈卿懿大概是实在担心到受不了了,冒着风险向宫中先后递了三次牌子想要见他一面。沈润拿不准晨光的意思,担心将人召到宫里来会引起晨光的猜忌,就一直没让沈卿懿进宫来。却不料晨光居然自己提起来这件事,沈润着实吃了一惊。 晨光对着他温柔地笑了一下,火舞放下凤辇的纱帘,将二人的视线隔开,八个体壮俊美的青年抬着凤辇向凤凰宫的方向走去。 沈润站在路上,沉默地望着晨光离开。 她的做法永远都出乎他的预料,当他以为她会委婉递避开时,她居然选择了直面应对;当他以为她会正面出击时,她却选择了婉转避让。 他似乎永远都猜不透她的真实心思。 这非常糟糕。 沈润琥珀色的双眸里幽光微闪。 …… 在沈卿懿向宫里第三次递牌子结果却石沉大海后,她心灰意冷。虽然上午时听丈夫向她讲述了今天在早朝上发生的事,她知道了哥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一想到在早朝上,面对众多朝臣,哥哥一个人需要承受那么多来自外人的和来自自己的耻辱感,她就觉得心如刀绞,忍不住哭了起来。 薛翎皱了皱眉,说不出话来劝她。 就在这时,丫鬟清秋快步走进来,面带狂喜,一脸红润,因为语速过快,有些哆哆嗦嗦: “公主殿下,宫里面来人了,是陛下、不,是容王殿下派人来,请公主殿下入宫觐见。” 沈卿懿呆了一呆,紧接着同样是一阵狂喜,眼圈见红,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角溢出了泪花。 清秋见她哭出来了,亦是百感交集,也忍不住跟着抹起眼泪来。 薛翎亦很惊讶。 他不是弄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而是弄不明白凤主的意思,现在整个龙熙国都是凤主的,包括龙熙国皇宫,允许谁进出肯定都要经过凤主的同意,凤主居然答应了让沈卿懿入宫面圣。 虽说沈卿懿是陛下的妹妹,可沈卿懿另外的一个身份是薛家的少夫人,薛家是正二八经的皇帝的亲信,在新凤冥国尚未稳定的时期,凤主竟然敢让薛家的少夫人入宫面见陛下,不管怎么想都是有风险的。 薛翎猜不透晨光的意思,他皱了皱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想整治陛下或是整治沈卿懿的手段。他越想越担心,越想越不安,沈卿懿性子单纯,他很怕沈卿懿会出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会儿,对沈卿懿道: “我和你一块去?” 沈卿懿愣了一下。 她也觉得有薛翎陪伴她一块去见哥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因为薛翎比她有用的多。她去了诉说担心哭哭啼啼只会让哥哥更担心,可薛翎去了,针对现在的状况,还能出出主意和哥哥商议商议。 可是,宫里那边真的会允许薛翎跟她一块进宫么? 沈卿懿觉得不会。 她心里很没底。 饶是如此,她还是和薛翎一块出了薛府,乘坐马车来到宫城下。 守卫宫门的士兵尽职尽责地检查了马车,搜查得那叫一个严密,若是从前,胆敢对沈卿懿这样,早就掉脑袋了,可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了,一想到这里沈卿懿就觉得心酸。 她不是因为她再不是公主了而心酸,而是她的国家亡了,国家的尊严也随之消亡了。皇族代表着国家,因为亡国了,皇族的尊严便被肆意践踏,她为这个残酷的事实感到心痛。 好在守门的士兵没有对她太过分,只是公事公办递搜查,态度上却很恭敬,这让沈卿懿的心里舒服了些。 她很担心禁卫军不肯答应让薛翎跟她一块进去,她都想好了该怎么贿赂他让他网开一面,哪知那个士兵只是淡淡地看了薛翎一眼,就让开路放行了。 薛翎和沈卿懿都很惊讶。 二人在重新回到马车上后,依旧是云里雾里,有些恍惚。 居然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这可是私下里的会面,难道凤主没有打算防备他们? 薛翎的眉皱得更紧。 第六百七三章 猜不透的心思 马车停在奉华门外,沈卿懿按照规矩换乘小轿。薛翎走在轿子旁边,夫妇二人在内宫太监的引领下向嘉德殿走去。 薛翎在领路的太监身上看了一眼,这个太监他认得,以前他和沈卿懿进宫时,时常由他出来迎接。看来凤主掌管龙熙国皇宫之后,没进行太大的改动,原来的人依旧各司其职。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如闲话一般,询问小太监道: “最近的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小太监想了一会儿,赔着笑说:“回驸马爷,新鲜事……没有。” “我看这路是去嘉德殿的路,陛、容王殿下仍旧住在嘉德殿里?” “是,容王殿下一直住在嘉德殿里。” “凤主殿下没有命容王殿下搬离?” “回驸马爷,没有,凤主殿下好像十分中意坤泰宫,自打进了皇宫就让人翻修坤泰宫,坤泰宫现如今改名了,叫‘凤凰宫’。” “你见过凤主殿下么?”薛翎追问。 “回驸马爷,见过。” “你觉得凤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气,还是严厉?” “驸马爷就饶了奴才吧,奴才哪里敢背地里议论凤主殿下!”小太监苦着脸央求说。 “我只是问你一句,又不会替你传出去,你怕什么?你们这些都是龙熙国人,凤主殿下却是凤冥国人,你们在凤主殿下的手底下伺候着,没少受难为吧?” “难为倒是没有,奴才只远远地见过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待奴才们最是和气,凤主殿下身边的几个姑娘也都心善,只要奴才们老老实实地做事,偶尔犯点小错,凤主殿下也不会计较。奴才没经历过,可听说伺候凤凰宫那边的宫人待遇极好,现在宫里边许多人都削尖了脑尖儿像往凤凰宫里挤,可惜不是谁都能进去,凤凰宫那里边大部分都是凤冥国宫里的宫人。” 小太监越说越高兴,他对薛翎很熟,薛翎为人又和善,他在薛翎面前也不拘谨,说到最后时才惊觉自己是龙熙国人,不应该过度称赞凤冥国的凤主,心中不安起来,他偷偷地瞟了薛翎一眼。 薛翎没有看他,凝着眉陷入沉思。 小太监的话提醒了他。 龙熙国和凤冥国刚刚结束大战,他们对凤主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战场中的残忍奸诈上,这让他们忽略了凤主殿下的另外一个能力,一个相当难缠的能力,凤主殿下最会玩弄人心,同时她也最会拉拢人心。这个手段从她过去在容王府做容王妃时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手段不一般,并且她的手段不仅仅是体现在国事战事这类关键的大事上,她还会将她的手段用在一些旁人都会忽略的细节上,等到惊觉时才发现,就如同原本完整的一片桑叶已经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 就像今日,她先用残忍血腥的手段让人惧怕,把人逼到最最绝望的境地,他想接下来她会再充当慈悲的神佛,将困在绝境中瑟瑟发抖的人们解救出来,那个时候她自带的圣光会让人立刻忘记她曾是多么残忍,人们会像感激天神一样感激她,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人心抖会归她所有。 她占领了龙熙国并不是最可怕的,薛翎想,最可怕的是她将操控人心,使用手段让原本抗拒她的龙熙国人慢慢地接受她,等到龙熙国人开始认为自己是凤冥国人,到最后整个凤冥国全部是凤冥国人时,那个时候,龙熙国便真真正正地亡了国。 薛翎觉得胸口处窒着一口气,压得他头昏脑涨。 …… 嘉德殿。 薛翎和沈卿懿被付礼引至花园时,沈润正提着水壶在浇花。 这不是新的爱好,这是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做的事。 沈卿懿却不能理解,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哥哥一直都在忙着读文论政,他从来不会靠近花花草草,现在居然开始侍弄花草,沈卿懿的心里更加酸楚,抿着嘴唇,泪如雨下。 沈润见他二人来了,便放下浇花壶。他看了沈卿懿的一眼,笑了一下,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用笑话的语气道: “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沈卿懿不答,从沈润的手掌下缩回脑袋,垂着头,用帕子擦拭眼泪。 沈润噙着笑,他看了薛翎一眼,他猜测过薛翎会跟来,但让他吃惊的是,在宫门外接受搜查时守城门的士兵居然把薛翎给放进来了。 这么大的事,守城门必不敢自作主张,肯定是得了晨光的授意。 这是为什么? 难道晨光是认为即使他和龙熙国的旧臣重新联系在一起,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如此轻蔑他么? 沈润的内心深处燃起了一股火,就像是燃烧在冰面下的蓝火,冷冽地燃烧着。 沈润带着薛翎和沈卿懿进入正殿,沈卿懿见宫殿内的陈设和从前没有不同,稍稍放心。她只和沈润说了两句关心的话,就出去了,说是想要自己动手泡茶。 她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沈润和薛翎肯定有许多话要说。 沈卿懿出去之后,薛翎立刻跪下来,咬着牙惭愧地道: “臣无能,没有守住龙熙国,让龙熙国蒙受如此奇耻大辱,臣罪该万死!” 沈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起来吧。”说着,转身,走到雕龙的桌案前,坐下。 薛翎垂着眸,站在大殿中央。 沈润盯着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日后你只管来,卿懿进宫你便进宫,不一定是来我这里,卿懿去凤凰宫你也跟着,她既然愿意表现出大度,便接受她的好心。” 薛翎微怔,思索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了,既然凤主不反对,他们便还像往常一样频繁出入皇宫,这样宫里的人很快就会习惯,不会觉得异样。 “是。”薛翎低声应下。 沈润无声地对他招了招手。 薛翎立刻走过去。 沈润低声对他说了一会儿,薛翎的表情比刚刚越发沉肃,他点着头,不停地应着“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付礼的一声低喝: “什么人?!” 把沈润和薛翎惊了一跳。 短暂的打斗,大概只过了两招,紧接着一个人大步走进来,那人穿着太监的衣服,浑身散发着怪味,他扑通跪下来,含着泪低声道: “陛下!” 抬起头时,映入沈润眼帘的却是一张坑坑洼洼的脸。 第六百七四章 凤凰宫。 晨光一边翻阅成山的奏章,一边美滋滋地吃着蜜汁火腿。 火舞走过来,在晨光耳畔轻声道: “殿下,薛翀正在嘉德殿里。” 晨光闻言,也不意外,她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 “是么?”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亦不问火舞薛翀是怎么进来的,她夹了一片香喷喷的蜜汁火腿放进嘴里,继续翻阅着奏章。 …… 嘉德殿。 沈卿懿早就泡好了茶,一直坐在外殿,询问了嘉德殿的宫女嘉德殿的日常。 等了有好一会儿,沈润和薛翎才出来,沈卿懿知道他们是谈好了,含笑站起身,却听沈润对薛翎说: “你先去吧。” 薛翎应了一声,走到沈卿懿面前时,轻声道: “府里突然有事,我先回去处理一下,公主就留下来用午膳吧。” 沈卿懿愣了一下,薛翎说的太突然,她想不出府里到底有什么事让他这么焦急,可是他不肯明白地告诉她,她也不好问,只得点点头,不安地目送着他去了。 沈润笑了笑,对她说: “他回府有事要处理,你今日就清闲一天,跟着哥哥一块用膳吧?” 沈润和沈卿懿虽说是亲兄妹,两人感情甚笃,可因为幼年时的环境、长大之后的各种煎熬,实际上两个人亲亲蜜蜜在一块的情况屈指可数。沈卿懿听他这么说,心中不免感慨,她高兴起来,笑着点了点头。 沈润想了想,突然吩咐嘉德殿的宫人道:“你去凤凰宫看看,就说卿懿在,这边要摆膳,问凤主可得空。” 宫人应了一声,匆忙去了。 沈润收回目光,望向沈卿懿迷茫又惊讶的脸,淡淡一笑。 沈卿懿对他的话迷惑起来,她以为哥哥和……嗯、和嫂嫂因为一场战事已经闹掰了,他二人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处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即使心里面情愫复杂,也不会再走到一块了。 可哥哥的态度让她觉得迷惑,她以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哥哥是断不会再亲近嫂嫂的,主动叫嫂嫂到嘉德殿来吃饭这种事以哥哥的性子不会去做,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哥哥居然做了,不仅做了,而且还没有一丝勉强。 沈卿懿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哥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和嫂嫂之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凤凰宫。 晨光歪在凤椅上,听着嘉德殿的小宫女将沈润交代她的话战战兢兢地说了一遍,半天没有言语。 小宫女有点怕她,深深地埋着头,抖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晨光把手上的奏章放下,站起身,她去了嘉德殿。 再见面时,沈卿懿有点拘谨,礼仪周正时会不自在,礼仪上稍微松懈,她又担心会惹晨光不快,因此小心翼翼的。 晨光笑笑,也不在意。 午膳已经摆好了,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沉默地用膳。 沈卿懿从没吃过这么古怪的午饭。 晨光和沈润面对面坐着,却不和对方说话,在饭桌上基本是沉默无言的。偶尔她起头说一两句话想要打破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然而左右的两个人谁都不肯配合将谈话的气氛变得热络。沈润会给她搭一句腔,有时晨光也会回她一句,可是他们之间,沈润和晨光之间从来不对话。 沈卿懿心中的古怪感更加强烈,这份古怪感让她觉得胃疼。 饭后,晨光说要送薛瑶几匹料子做衣裳,让沈卿懿带回去,沈卿懿便离了嘉德殿,跟着晨光去了凤凰宫。 司七去找料子,晨光带着沈卿懿坐在窗下等待,还吩咐司八去拿点心来。 沈卿懿没有吃点心,她很拘谨,坐在晨光对面让她浑身不自在。 晨光待她没有变,晨光给她的感觉也没有改变,可正是这没有改变让人觉得可怕,明明一切都变了。 晨光见她半垂着头,一副受惊小鹿似的样子,笑了笑: “怎么?害怕我?” 沈卿懿被她直白的问话惊了一跳,抬头看了她一眼,慌忙摇头: “没有!” 晨光淡淡一笑,对沈卿懿僵硬的否认也没放在心上,笑得仍如往常一样温和。 沈卿懿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 “嫂嫂……”她犹豫了良久,轻唤了声。 晨光看着她,唇噙着浅笑。 二人的眼光对视上,晨光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她和和气气的,沈卿懿的心里就突然变得不是滋味。眸光微微闪烁,她用不能理解的语气问她道: “嫂嫂、嫂嫂你和我哥哥,到底会变怎么样呢?” 晨光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她没有回答。 沈卿懿皱了皱眉:“就这样一直下去,你住在凤凰宫,他住在嘉德殿,可其实你们是同住在皇宫里?” 晨光转动着眼珠子,想了一想,笑答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宫里那么大,他住一间我住一间也算不上负担,反而会增加人气,很好啊!” “嫂嫂!”沈卿懿用快哭出来的语气生气地唤了声,她不懂政事,也说不出很厉害的话,可她的心里是真真焦急的。 一方面她觉得晨光心狠地占领了龙熙国,作为侵略者很可恶,一方面又觉得晨光和哥哥他们两个人纠缠了这么多年,到最后却是一个住在这一头,一个住在那一头,连吃饭时都不肯对对方说一句话,这也太可悲了。之前明明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她还以为他们会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的。 为什么就不能把固执放下,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呢?沈卿懿有些哀怨地想,像现在这样一个作为胜者住在凤凰宫里,一个作为败者自己将自己圈禁在嘉德殿里,他们这样就一点不觉得难过么?她在一旁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晨光望着沈卿懿皱成一团如包子似的小脸,微微一笑。 “我和你哥哥现在在政事上存在分歧,不过政事是政事,私事是私事,我们分得很清楚,你就不要乱操心了。大概在你看来,现在和过去不一样,其实现在和过去没有两样。” “嫂嫂、为什么要攻打龙熙国呢?”沈卿懿低声问。 “因为我想。”晨光含着笑回答。 沈卿懿抬眼望向她:“嫂嫂的这个回答好过分,也许哥哥是有些急躁,可龙熙国人是无辜的。” 第六百七五章 戏弄 “战场没有无辜和该死之分,战场就是战场,‘战场’这个词不是带有恶劣意思的词汇,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词,一个简单的描述。”晨光对沈卿懿说。 沈卿懿皱了皱眉,她坦诚却深奥的话让沈卿懿不太明白,想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沈卿懿哑口无言。 司七将找出来的料子送过来,沈卿懿默默地接了。 下午时,沈卿懿带着几匹从凤凰宫得来的衣料离开皇宫。 沈润在得知沈卿懿平安回去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傍晚时分,花园里,抚琴声悦耳悠扬。 沈润坐在凉亭里,轻巧地拨弄着细弦。琴是放在亭子里的,他路过,没有急事,原本觉得手生,就想坐下来熟悉一下无忧无虑时的感觉,然而琴声并没有无忧无虑,大概是他心里太沉闷,他这一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沉闷。 晨光懒洋洋地趴在亭子附近的花丛里,她并不是刻意过来的,她也只是路过,因为午膳之前吃了许多蜜汁火腿,又和沈润一块吃了午饭,直到现在还堵得慌,她是出来散步消食的。之所以躺在花丛里,是因为亭子下面没有坐处,她又懒散,正是花开的季节,草地上铺满了姹紫嫣红的花瓣,看上去极舒适,于是她就趴下了。 沈润在晨光刚出现时就觉察到了她的气息,他以为她会马上走开,谁知道她居然趴下不走了。 琴声铮铮然。 一曲罢,余音绕梁,连梁柱都变得沉闷了。 晨光懒洋洋地趴在花丛里,咬着手帕子想,在这样想的时候,素白的袍摆映入眼帘,她顺着雪白的袍子向上看去,看到的是沈润面无表情的脸。天黑了,他背着光,本来是雪白的人,此刻却像掉进了炭堆里一样黑。 “做什么?”晨光自下向上看着他,两人沉默了半天,晨光先开口,懒洋洋地问。 “你在做什么?” “你看啊。”晨光摊开了一只手。 “你喝酒了?”沈润问。 “怎么可能?” “没喝酒你躺在这里?” “我想躺在哪里就躺在哪里。”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沈润看着她。 晨光亦看着他。 然后两个人都发现很突然地在这个时候他们对彼此说了太多的废话。 两个人又一次沉默下来。 花园里变得安静,好像没有人似的。 风起,吹乱了枝头上含苞欲放的花蕾。 “起风了,快点回去吧。”沈润突然开口,对她说,却没有看她,他的语气说不上温柔,但也不是冷漠,仿佛介于两者之间。 “嗯。”晨光说不上冷淡但也不觉得热情地应了一声,好像敷衍似的,她仍旧懒洋洋地趴在花丛里,像一只正在惬意地乘凉的猫。 因为她敷衍的回答,沈润不由得望了她一眼,在两人目光相碰的一刻,他又立即收回去,转身,向着嘉德殿的方向去,在夏风温柔里给她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晨光坐在草地上,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啊呀”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果然让沈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与其说是被惊住了,不如说他因为她的惨叫吓了一跳,皱了皱眉: “怎么了?” “有蛇咬我!”晨光举起一根手指头,委屈又害怕地说。 沈润愣了一下。 他是深信箬安并不是湘瀛,在箬安尤其是在御花园里是不会有蛇的,尽管他对此深信不疑,可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调转方向走过来。天太黑他看不太清,蹲下来握起她竖起来的手指头,原本想要仔细查看的,却在握住她手指头时粗略地扫过一眼之后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他沉着脸将晨光竖起来的手指头甩一边去,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晨光看起来却很高兴,她一点也不怕会激起他的怒意,歪了歪头,故意兴高采烈地对他说: “上当啦!” 沈润越发恼火,低着头看着她,冷着脸问:“很有趣?” 晨光扁了扁嘴唇:“不是有趣,而是你就这么走掉了让我有点生气,我就想耍耍你,虽然确实有点意思。”说最后一句时她笑出声来。 沈润气噎,此刻的他愤怒已经聚集成了汪洋大海: “你够了没有?你随心所欲地戏弄人也该有个度吧?” “为什么?随意所欲不是很好么?” 她永远的“歪理”让沈润永远是哑口无言。 他看了她一眼,不悦地转身,沉着脸走了。 “小润,”晨光在后面软绵绵地唤他,笑道,“你的琴声混乱又沉闷,这样是不会好听的,偶尔要轻松一下,什么都不用想,你想太多了,会老得很快的。” 沈润脸黑如墨,肺子里都窜起了火,每一次面对她,他的火气来得是最快的。 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对了小润,明日早朝,我要削减华文殿的开支,裁撤用不上的闲杂人等,但这样做一定会引起不少的反对声音,到时候你可要说句话。” 沈润不答,他径自往前走,很快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晨光也不在意被独自留下,她站在花丛里,夏风吹起许多花瓣扑向她,扑在她的脸上,扑进她的嘴里,惹得她皱起眉一连啐了好几口才把带土的花瓣吐干净。 就在这时,司八突然从远处快步走来,轻声通报道: “殿下,司浅来了,在拂晓宫里。” 晨光微怔,转身往回走,进入拂晓宫后,果不其然看到司浅站在那里。 “什么事?大晚上的。”晨光绕到椅子前坐下,疑惑地问。 “赤阳国派人送来国书,来送国书的使者已经在关口,就等着入境了。”司浅低声回答。 晨光又是一愣。 “赤阳国么?” “是,是赤阳国。” “窦轩新登基的赤阳国?” “是。” “诶?”晨光拖着长音慢吞吞地哼了一声,“他刚从苍丘国那里吃了败仗,这个时候来给我送国书……”晨光语速缓慢地说着,陷入了思考。 “暂时还无法知晓赤阳帝此举的目的,送国书来的使者稍微透露一二,说是赤阳帝因为殿下攻破了龙熙国特地派人前来道贺。” 晨光笑出声来,她摇了摇脑袋,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第六百七六章 削减引起的反抗 新凤冥国开始削减开支,这一次的削减针对的是原龙熙国地区各衙门,尤其是箬安周边比较富裕的地方,这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早朝时虽无人出言反对,可这项命令刚发下去没有多久,就引起了剧烈的骚动。 骚动来源于箬安周边的官学院。 龙熙国富庶,重视教育,在每一个地方都设有官办学院。官办学院不止是单纯作为教学的学院,还总理着下属郡、县、乡的学院。 官办学院由朝廷出资,下属的分学院则用官办学院自己的经费以及拉拢当地的乡绅富户联合办学,官办学院越红火,每年获得的朝廷拨款越多。 一旦涉及到朝廷拨款,必会在钱财上出现污浊,官办学院的权力大,总管着一个地方的拨款,时常与当地的豪绅结交,人脉关系错综复杂,这样的环境下难免催生出许多猫腻。 听说各地的官办学院都富得流油,不仅是院长、先生这一类的教职员,就连官办学院里的学生都是拿着朝廷的拨款要多奢侈有多奢侈的。 官办学院里的学生大多出身官宦家庭或富庶人家,龙熙国人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不管是多有钱多有权的家族,他们的目标仍旧是权和钱,就好像不管多有钱多有权都不够似的,贪婪到了骨子里。 晨光刚上台就下令削减官办学院的经费,这动的不仅是官办学院中教职人员的利益,同时也削减了那些学生的利益,一旦拨款不足,他们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奢侈舒服地念书了。 于是在下令削减经费之后没多久,箬安周边的几个地方开始爆发学生抗议的活动。各地频频发生有学生去堵衙门口向地方官理论的事件。 箬安这边和其他地方相比更是激烈,因为箬安是都城,官办学院一共有三所,三所学院里学生上万人,一大半人频频去官道上拦官,就连嫦曦都被拦过一次,还有一小部分人胆子更大,居然聚集在宫门口,欲上书陛下要求恢复官学院的经费。没错,他们是要上书给陛下。 那些学生说削减衙门的经费还好说,可不应该削减官学院的经费,因为官学院的学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需要用充足的拨款去培养。 一群年轻气盛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青年在箬安城里折腾,他们这个年纪,全凭着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劲儿,连死都不怕,每一天都在为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同奔走,实际上,他们的想法等同于他们想得到的利益。 人数过多,一旦干涉,就会变成大规模的镇压,冒然使用镇压手段会造成混乱,晨光不太愿意用这个方法,不好收场。 一群男学生不去好好念书,没完没了地上蹿下跳,让晨光的心里直冒火。 “国之栋梁?他们只是想拿钱去花街找姑娘!官学院里狎妓成风,以为抱着姑娘喝着小酒吟几首淫诗艳赋就是大才子了?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这样的人以后进了衙门也是蛀虫,还好意思说自己的是国之栋梁!”拂晓宫内,晨光因为官学院的学生四处闹事火冒三丈,十几岁的孩子最可怕,因为他们什么都能干出来。 “杀光了算了!”嫦曦昨日刚被在大街上拦住,已经不耐烦了。 司浅看了他一眼:“杀光了那些,就要把龙熙国人都杀光,否则激起的事件会一浪高过一浪,哪有那么容易。” 嫦曦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晨光将目光落在同样站在大殿里却一言不发的沐寒身上: “你说呢?” “官学院里的学生年轻,有一个闹起来了,其他的就跟着闹起来了,说是说不听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惩治,全部下狱关起来,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下次就不敢了。”沐寒半垂着头,轻声回答。 晨光扬了一下眉,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司七从门外边走进来,来到晨光身旁,对着晨光低声耳语几句。 殿上的人模糊听到了徐茂德的名字,大概是徐茂德从边城回来了。 晨光对着司七点了点头,司七退下去,晨光又将话题回到了刚刚的学生闹事上。 “说他们背后没有煽动的,我不信。”她总结性地说了一句,看了沐寒一眼。 沐寒没有动,也没有搭腔,她仍如刚刚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学生闹事的事件并没有商议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司浅、嫦曦、沐寒从拂晓宫退出去后,沐寒先一步往前走,遥遥地把另外两个人甩在后面。 嫦曦眼盯着她,对司浅道: “你说,殿下为什么会把她也叫来?殿下杀了她父亲,难道她还会听命于殿下么?这女人也奇怪,按理说她不像是会亲近殿下的人,可在殿下把她当做近臣时,她还是好好地去做了。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没有骨气的人,你说她是为什么?” “你有想这些事的闲工夫,不如先去把坐在衙门外边的那些学生全部赶回家去。”司浅不想和他进行这一场无用的对话。 “赶不回去的,殿下说的没错,背后有人煽动。每一场不合情理的事情背后一定是有人煽动,不然凭几个学生,也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来?这一回,重要的不是殿下削减了官学院的拨款,而是减了衙门的利益,裁撤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也是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这一次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司浅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与他分开,向着一个方向大步去了。 嫦曦见他一声不响自己走了,脸色发黑,瞪了司浅一眼,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司浅等人前脚刚离开拂晓宫,后脚徐茂德进来了。 他从边城养好伤后,在回程时直接贯穿了龙熙国中部曾经的瘟疫疫区,替晨光看了许久灾后龙熙国民间的风土,导致他这一次回来,虽然是用心梳洗过才来觐见的,可仍旧灰突突像一只土豆。 “给殿下请安!”徐茂德低着头走进来,先跪下来问了安。 第六百七七章 治理难 “你父亲跟你一块回来的?”晨光问。 “回殿下,父亲抄近路先回来了,祖母身体抱恙,父亲心急,忙着赶路。臣则是从中部一路回来的。”徐茂德笑着回答。 “你祖母身体抱恙?” “臣的祖母上了年岁,身子骨不比从前硬朗,好在不是大病。” 晨光点了点头。 “臣刚一回到箬安,就听说官学院的学生在街头拦官轿子,说是因为殿下下令削减官学院的开支……” “怎么,你觉得不该减?” “当然该减,应该狠狠地减,这几年官学院的名额花银子就能买,官学院里的学生资质越来越差不说,没一个省心的,学院与学院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思学习,狎妓成风,风气越来越坏,殿下狠狠地惩治一番才能让官学院重振起来。官学院里养着的都是凤冥国未来的官吏,若一个个都是那副嘴脸,要怎么做一个好官?连风气都被他们带坏了!” 晨光浅浅地挑了一下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 “你从河定府一路走来,怎么样,中部地区的疫情下去了么?” “回殿下,已经差不多了,中部那里一直是秦大人在管理,虽然在疫病中死了不少人,可秦大人始终沉着应对,中部地带的疫情大部分都消灭了,也解除了闭锁。” 晨光点了点头。 “你看见秦朔了么?” “回殿下,看见了,臣还和秦大人一块用了晚膳,臣才继续启程赶路的。” “那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晨光见他眼光闪烁,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似的,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徐茂德在心里想,殿下果然还是在意中部有没有新鲜事。 他沉默了片刻,试图斟酌一下词句,可再怎么斟酌还是那几句话,徐茂德在心里默默地求神保佑千万别让殿下迁怒于他。 “过了燕双郡,田螺府一带因为疫情死的人最多,那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当地人中间开始流传,说龙熙国中部的疫情是殿下为了攻破河定府打败龙熙国刻意制造并散播的,他们还说、还说……”最后一句不好听,徐茂德磕磕巴巴的。 “说什么?”晨光也不动怒,淡声问道。 “他们说、说殿下是丧尽天良、没有人性的恶鬼!”最后半段徐茂德用了极快的语速,连珠炮似的说完了,在说完之后缩着脖子一直在戒备着,戒备着晨光会生气拿他撒气。 晨光没有生气,事实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既然她干了,她就不会期待着再为自己立个牌坊。 “说了之后怎么样了?”她问。 “只是在流传着,目前为止未怎样。” 晨光点点头。 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怎么样了,悠悠众口,只要有心人在中间拨弄两下,就是用最坚固的材料都堵不住。 晨光忍不住摸了摸乌黑的鬓发,担心是不是就要掉光了。 治理比攻打要难得多。 …… 嘉德殿。 沈润正在浇花的时候晨光进来了。 也可以说成是晨光进来的时候沈润正在浇花。 夏天,气候炎热,晨光穿了一身极薄的白色纱裙,纱裙薄得像风,她步速慢得如龟。 她走过来,站在沈润正在浇水的花盆前,望着里面怒放着的大花,那些牡丹花极是美艳,倾国倾城。 “这牡丹开的真好看,不是你养的吧?”她看着他线条冷漠的侧脸说。 这话沈润就不爱听了,他打破了他原本想要继续下去的沉默。 “怎么就不是我养的?这不是牡丹,这是月季。” “唔。”对晨光来说是月季是牡丹并不重要,她喜欢花,却不是因为花的种类,而是那些花色彩鲜艳且生机勃勃,即使是最像幽冥地狱的三世花,只在特定区域开放的三世花,也是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正在认真地活着的,因为是活着的,所以很漂亮。 她“唔”了一声就结束了,完全没有因为认错了牡丹和月季产生歉意感。沈润瞥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一盆月季花鼓着腮帮子发愣,这模样完全无法让人将她和叱咤风云嗜杀残忍的凤主联系到一块。 沈润有一些恼火,差一点又因为她伪装的柔弱可人放下心防。 “你来做什么?”他放下浇花壶,转身走进大殿里,淡声问。 晨光跟着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回答:“我觉得没趣,又没什么人可看,就过来看你。” 她觉得没趣,又没什么人可看,所以是因为闲着没事才过来看他一眼的…… 沈润沉着脸,语气生硬地道:“过来看我一眼你就有趣了么?” “看你在浇花的确很有趣。”晨光诚实地回答。 沈润不再跟她说话。 两个人坐在嘉德殿里,沈润坐在桌案前拿起尚未读完的书卷继续阅读,晨光则远远地坐在一张卧榻上发愣,他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和他说话。 晨光是认真地在发愣。 有她在场,沈润却没办法认真地阅读下去。 他突然恼火地想,她真是生来就是克他的,莫非他上辈子欠了她一大笔债? 晨光来的时候就快到晚膳时间了,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嘉德殿的大宫女秋菱虽然觉得在气氛上她是不应该来问的,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问沈润一句要不要用膳。 晨光听见要吃饭了,立刻双眼放光,兴冲冲地问:“晚膳都吃什么呀?” 秋菱有些招架不住她热情的目光,讪讪地笑道:“回殿下,有熘鸡脯、糟鸭掌、荷花里脊、清蒸鲍鱼、五丝菜卷……” 她话还没说完,晨光已经转过脸去,对沈润道:“我也要吃!” 沈润看着她的脸,他很想说“不准”,可是他没办法这么说。 于是晨光留在嘉德殿里用晚膳,并将熘鸡脯、糟鸭掌、荷花里脊、清蒸鲍鱼、五丝菜卷以及饭后的一碗荷叶羹吃个精光。 一顿饭,沈润都是在端着饭碗看她吃。 “官学院里的学生闹起来了,都跑到宫门口来了。”晨光端着饭碗说。 沈润没有说话。 “你知道?”晨光扬了一下眉,问,“你去了一次晨光宫后来一直不上朝,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第六百七八章 掀桌 沈润看了她一眼,放下碗,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愿意在吃饭的时候和她说这些事情。 “我不参政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晨光眨了眨眼睛:“你说错了,我又不是在囚禁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如说你肯参政才合我的心意,整个凤冥国不会有人像你一样拥有十多年批奏章处理朝政的经验,这是很宝贵的。” 沈润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尽管他竭力克制,可还是有一丝不好的情绪泄露出来了。她的话是讽刺,就算她不是讽刺他的意思,可这段话本身就是一种深深的讽刺。 但是他发不了火,不如说他不想发火,因为在这种时候发火他会觉得自己更难看。 她不介意他参政,这恰恰说明了她的自大,她认为即使他参与了政事,他也没办法从她的掌握里逃出去。 这是何等的自负! “我这么说你大概又要不高兴了,”晨光抬眼看了他一下,说着‘大概又要不高兴了’,她却说得直白,明知道他会不高兴,可是她不在乎他,她说,“是因为有你我才处死司玉瑾的。” 沈润的脸黑了个彻底。 她处死司玉瑾是哪个年月的事,她在那个时候就打着如意算盘,亏她一边在算计他一边还和他柔情蜜意地唱大戏,这个骗子! 晨光笑了一笑,她将双臂交叠放在饭桌上,隔着一堆碗盘,用真诚的语气对他道: “小润,我治不了国,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这是一句很能勾起人满足感的话,在听到这样一句时,人们通常会感觉到幸福和感动,可沈润一点都不觉得幸福感动。她居然就这么直白地把她的目的说出来了,没有半点犹豫,不管在她说这句话之后他会给她什么样的反应,她都不在意,她不会考虑听的人的心情,她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她需要他? 哈! 她只是需要一条听她的话肯对她俯首称臣的狗,就像她身边的嫦曦和司浅一样,她驯服了他们,现在又想来驯服他。 她只是想驯服他,她大概都没把他当成一个人看待,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激起了她好胜心的东西,她想方设法用尽各种手段,用力地将他踩在脚下,就是为了让他臣服于她。 沈润无法接受做一个女人的玩物,假如真的无法脱身,他宁可和她同归于尽,他是不会屈服于她受她差遣的。 晨光盯着他阴沉的脸,笑了一下,语调温柔地说: “你又何必这样生气,不管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这里都是你的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是你的国土,你有责任让这片土地好起来。” 一腔怒火被旋风刮起,熊熊燃烧在沈润的心脏,他脸色发青,差一点被她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他瞪着她,她的厚颜无耻气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国土?他有责任让这片土地好起来?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无耻的人吗? 把别国的领土占领了,被占领的国家也已经更换了新的名字,而她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对他说,这里是他的国土他不能不管。 成王败寇这件事他明白,可他无法理解,在她胜他败之后,她怎么还能厚脸皮让他帮助她管理国政。正常人都不会说吧,说出来就算不会引发仇恨的大战,也会被愤怒地拒绝,明知道会被拒绝,她还这样说,她就那么喜欢看他发火么? 他冷笑了一声,强压下翻涌在胸口的一股怒气,冷声道:“晨光,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么?” 晨光愣了一下,又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问他:“哪里?”疑惑的语气,她好像是真的不解。 沈润快被她气笑了,琥珀色的双眸郁窒地微眯,用嘲弄的语气冷声道: “你以为在你攻下龙熙国将龙熙国变为凤冥国的领土以后,我会替你处理政事么?” “为什么不可以?”晨光单手托着腮,扁着嘴唇,用不解的语气问,顿了顿,用天真带了一丝妩媚的眼波乜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我的就是你的,是谁的还不都一样。”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 这辈子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深刻地了解到人在说话时真的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这么简单,说完了就是说完了,至于说完了之后会怎么样,之后再说。 她望着他,天真无害,浅笑吟吟。 像她现在这种认真引诱的样子他从前见过许多,比如诱骗无知少女想占便宜的登徒子,比如一腔浓情骗彩礼的骗婚犯,再比如装好青年诈骗农民血汗钱的骗子手……可这些骗子都比她自知,别人选择去欺骗时至少是在没暴露的时候,可她已经暴露了,她却还来厚颜无耻地说好听话,不是因为她的骗术有多高,而是她在把他当傻子,她确定了他一定会上当! 沈润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被她当成傻瓜。 “出去!”他强忍着愤怒,对着她冷声斥道。 “不要!”晨光单手托腮,紧接着他的怒喝脆生生地回答。 沈润气了个倒仰。 他黑沉着脸很可怕地看着她。 晨光并不怕他,她一本正经地对他道: “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也没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不能强迫我做我不想的事。” 沈润绷着唇角,冷冷地看着她,勉强咽下沸腾到喉咙的怒火,霍地站起来,怒道: “好!你不出去我出去!” 说罢,沉着脸转身要走。 “你是可以出去没有错,”晨光坐在桌前,软软糯糯地说,“可你出去做什么呢,外面又黑又热还有许多蚊子,不如呆在这里好好地听我说说话。大局已定,不管你做什么你都翻不过去,你又何必白费力气,闹别扭也要适可而止,你又不是小孩子,到底要自己跟自己生气到什么时候?” 她说的真轻巧。 就是这种轻巧彻底惹怒了沈润。 当内心的悲愤与挣扎被旁人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时,心中的悲愤和挣扎会被扩大数倍。 沈润怒不可遏,他已经压不住了。 他忽然走回来,掀翻了桌子! 第六百七九章 寻求合作 晨光坐在桌前,看着饭桌被掀翻在地,碗碟粉碎,她姿态乖巧。 沈润掀桌子掀得很有水平,晨光坐在桌前,他把整张桌子掀翻了,却没溅到她半点。 里里外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晨光从一地狼藉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望向气呼呼的沈润。 沈润原本在掀桌子中逐渐消耗下去怒火瞬间又飙升到了最高点。 他狠狠地看着晨光,他恨不得上去掐死她! 转身,沈润气冲冲地出去了。 晨光望着他很快走了出去,回过头来,过了一会儿,伤脑筋地叹了口气。 宫女们慌忙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将地面收拾干净。 秋菱偷偷看了晨光一眼,刚刚闹得那样厉害,她还以为凤主殿下会紧跟着愤怒地离开,凤主殿下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晨光低下头来,和秋菱的目光对上,温柔地笑了一笑。 秋菱心头一凛,慌忙低下头,心里直打鼓,脊梁上冒了一层冷汗。 奇怪了,凤主殿下是那样温柔可爱的一个人,为什么偶尔和她的视线对上时,却有一种被鬼缠身的错觉,阴冷到了骨子里? …… 盛夏的蚊子毒又猛,驱蚊香包不太管用。 沈润在花园里喂了半个时辰的蚊子,终于沉着脸回来了,结果他发现晨光不仅没有走,反而大喇喇地歪在卧榻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看他没有读完的诗集,知道他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沈润在外边待了半个时辰,虽然蚊子太多让他更加恼火,可是已经不再像刚刚想要将火气外泄了。他走到她面前,沉声问: “你怎么还在?” 晨光从诗集里抬起眼睛,自下向上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 “刚才不是和你说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留下来,自然还在喽。” 沈润的火气又开始蹭蹭往外冒,他深深地呼吸,才把想要吼出来的心情压下去。 “你够了吧?你到底要怎么样?”他用气过了头已经变灰了的语气问。 晨光立刻抬起头来,摩挲着嘴唇,笑嘻嘻道:“你去把外边那些闹事的学生都赶回家去让他们老实一会儿就好了。” 沈润看着她。 “那些学生说了,他们要上书给‘陛下’。”晨光在“陛下”二字上加了重音,笑盈盈地望着他。 沈润一言不发。 他其实很想说“你确定他们说要上书给‘陛下’,说的是他这个‘陛下’”?可他不愿意开这个口。 “那些学生好烦的,他们受人指使,故意来欺负我,谁都知道在他们的背后肯定是一群看我不顺眼的人在给他们撑腰,就是要拆我的台,看我什么都做不顺当他们就高兴,好坏!”晨光用柔弱小鹿似的目光望着他,委委屈屈地控诉。 “你去把他们杀光了不就好了,这不是你擅长的么?”沈润语气生硬地道。 “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这个时候镇压只会引起民间的混乱和恐慌,万一惹来反抗,那就得不偿失了,内战只会造成两败俱伤,最后被别人占了便宜去。若是把他们背后的人拎起来狠狠处置,也不是不行,可说白了,那些人是因为讨厌我才这样针对我的,即使我用吓唬的手段让他们降了我,却不能改变他们对我的讨厌,激烈的手段只会引起更强烈的厌憎,早晚强烈的厌憎感会将贪生怕死的心情磨光。我并不想将那些背地里挑事的龙熙国人杀掉,可用之人太少,杀掉一个少一个,而且这种杀戮并不会起到震慑作用,只会让他们的对抗心情加重。没有任何作用的杀戮,那简直就像是我单方面在泄愤,太低级了。” “所以,你要怎样?”沈润听她说着长篇大论有点不耐烦了,蹙着眉问。 “我要你带人去把那些闹事的学生全部关进大牢里,狠狠地教训一番。” “什么?”沈润啼笑皆非,他觉得有点可笑。 “学生闹事这件事很多人都在观望,那些人觉得,这些学生敢硬碰硬和我对抗是在替龙熙国出气,甚至还会有人把他们当成是敢于反抗侵略者暴政的英雄,别看他们输了投降了,可他们不甘心,所以哪怕是搅出一点乱子,他们都能感觉到胜利的喜悦,我要你去打破他们的喜悦感。只要你出面,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不是勇敢的挑衅,而是没头脑的闹事,到了那个时候,若还是没完没了地闹下去,我会将他们以‘乱国’全部处死。”晨光笑吟吟地说,“现在不是可以随便杀人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要想杀人,就必须安上让万人唾骂的罪名才好动手,不然的话我会被讨厌的。虽然我不在乎被人讨厌,可这个时候好感积累得太少会冒出来一群拖我后腿的人,到最后受牵连的是我。” 沈润心想,她真黑心,他更惊讶她居然将心中所想对他和盘托出,他并不认为这是信任,她是对自己能力的自负,因为她确信,即使他全部都知道了,他也翻不出什么浪去。 “赤阳国派了使者来,很快就要到箬安了,在这之前,箬安这些学生闹出来的乱子要尽快平掉。”晨光继续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 他不知道赤阳国派了使者来这件事,但晨光和他说完之后他也不觉得惊讶。 “等赤阳国使者来的时候,你和我一块见他。”晨光笑眯眯地要求。 “我为何要陪你去见他?”沈润不悦地道。 “诶?当然是因为你会担心啊。”晨光用认真的语气回答。 沈润嗤笑了一声,将脸别过去,不屑地说:“你可真是厚脸皮!” 晨光也不生气,单手撑腮,笑吟吟地望着他,软声道: “小润,不管你再怎么挣扎,你喜欢我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你给我出去!”沈润黑着脸怒道。 晨光嘻嘻一笑,这一回她很听话,弯着唇角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懒洋洋地说: “我明天让小浅带人过来。” “我可没有答应你!”沈润冷声道。 晨光转过身来,面色转冷,眸光幽沉,她凝着美丽的脸孔,嗓音阴鸷,一字一顿地道: “我给足了你颜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转变太快,就算沈润再擅长处变不惊也是措手不及,他怔住了。 顿了顿,晨光突然捂住嘴唇,顽皮地笑了一声,转身,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大殿内沉静了有两息的工夫,接着乒乓作响。 小润又掀桌了! 晨光憋不住笑,愉快地想。 第六百八十章 被迫站位 沈润到最后还是从了晨光的要求,挑了一个最受瞩目的时候,让人将箬安里闹事的学生全部抓起来,下狱,狠狠地惩治一番,关了一个月之后才放出来。 因为他突然的举动,在那之后,不管是朝堂上还是民间都异常的安静,尤其是两个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臣顶风而上,非要将晨光为难个彻底,被晨光捏了个“祸乱国本”的罪名给阖族灭门了之后,更是无人再敢在背地里给晨光使绊子。 龙熙国的大臣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晨光很清楚。 在晨光那天来找沈润,对沈润说了一番话之后,沈润就知道,那些大臣输定了。 龙熙国大臣们知道,龙熙国人多凤冥国人少,凤冥国人要想继续维持龙熙国这一边的国家运作就必须留着他们,单凭凤冥国人是治理不来的。晨光削减衙门开支让龙熙国官吏极是不满,他们仗着晨光碍于情势不能大规模处置他们这一点故意煽动出乱子,一是想给晨光的治理增加难度,让她明白独断专行在龙熙国的环境下行不通。同时也是在试探晨光的底线。 在龙熙国,君主若想顺利执政,霸权行不通。不知从何时开始,龙熙国的朝臣们开始结成一团,在帝君的想法与大部分朝臣相悖时,朝臣们会暗中形成一股力量与帝君对抗,这是龙熙国朝堂的现状。 虽然帝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这并不代表皇帝能够为所欲为,从好的方面看,这样可以杜绝许多帝君的错政,不好的方面就是,也许那是将能够打破现状的变革扼杀在摇篮中。 并且明明是皇帝,实际上却受到了挟制。 但龙熙国的大臣们却不这样认为,从很早以前龙熙国大臣们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虽然帝王手握皇权,可朝臣们是辅政的存在,龙熙国不能没有帝王,同样,帝王也不能没有他们这些大臣。在他们的心里,“水能载舟”这句话中的“水”指的并不是龙熙国的百姓,而是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朝臣。 龙熙国和凤冥国的执政环境不同,龙熙国的朝堂比凤冥国复杂得多,而且这样的环境已经存续了上百年,并不是那么简单全部杀光了就能解决的。若是杀光了就可以,皇帝都死了那么多代了,也不会还是这种现状。 在沈润登基后,隐忍数年,他已经尽最大的能力净化朝堂,若是从前那些老狐狸还在,晨光今天遇见的就不是这么低级的花招了。 箬安的官场已经习惯了在新君上任想要大刀阔斧改变朝堂时给新君一记重创,以免被新君小瞧。 这些人做惯了,在晨光掌权之后,这个习惯被他们用在了晨光身上。 晨光看透了他们只是因为不甘心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所以没有狠动他们。 当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后,沈润又一次觉得她真狡猾,既然她暴虐,就该暴虐到底,把闹事的全杀了,激起民愤,让贵族们因为愤怒丧失恐惧人人自危而产生反抗心理,到了那个时候官加民一块反她,她是斗不过的,首先龙熙国人比凤冥国人多,其次凤冥国经不起二次内战。 现阶段,因为战时龙熙国战败,龙熙国人只是恐惧她、对她不满、想给她使一点绊子,就像晨光自己说的,龙熙国人已经被打怕了,可他们又不甘心,被打怕之后短时间内他们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向她宣战的,于是他们的报复就只剩下了扭曲的以刁难她让她焦头烂额为乐,用这种方式去满足自己的不甘心。 他们利用了现阶段龙熙国人全体对凤冥国人的反感,煽动年轻热血的学生。那个年纪的孩子就像是没有痛感的虫子,并且一个倒下去千万个站起来,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只凭热血他们就能站起来,他们就是如此奇怪且不可理喻。 卑鄙的狐狸们利用了这些炽热鲜活的血液。 这是一场心计战,所以晨光回了一场心计战,她把沈润拉下了水。 削减财政对现在的凤冥国来说是非常正确的做法,因为战争消耗过大,为了维持日后的稳定,必须从现在起未雨绸缪,进行精简。裁撤尸位素餐的官吏更是合情合理。 可是这触碰了许多人的利益,因此遭到反对。明明是因为被动了利益所以反对,这些人在煽动其他人时,却用上了民族矛盾,他们将私人利益被剥夺说成了是凤冥国人对龙熙国人的打压,说这是凤冥国人要将龙熙国人变成奴隶的第一步。 于是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散播在各个学院中对凤冥国人的仇恨论,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于是晨光拉出了沈润。 作为龙熙国帝君,沈润被迫站在了晨光的这边,于是,龙熙国人对凤冥国人的仇恨就没有了。因为皇帝都和凤冥国人站一起了,一群庶民再闹腾下去,不是反凤冥国,而是在反朝廷,那样他们就不是在敌人的霸权下忍辱负重伺机反抗的英雄,他们只是一群反朝廷的反贼。 幼稚的学生们在牢里被狠狠地教训了一番,之后乖乖地回家去,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持观望态度任由自己家孩子出来胡闹的贵族们象征性地又把孩子打一顿了。 这举动就是明确地表一个态度。 至于两个在沈润站位之后还冒出来在朝堂上大放厥词的人,晨光当天笑嘻嘻地应和没说什么,七日之后,这两个人便被捏了多项罪名,最后以一个总结性的“乱国罪”满门抄斩。 在温柔地接招并给予聪明的回击之后,她又补了一记她最擅长的杀鸡儆猴,在原本就慌乱不安的人们心里狠狠地补了一刀,那份仿佛落在自己身上的残忍和血腥会让龙熙国人老实一阵。 搅混水的人闹出来的这一招反而成为了供晨光整理朝堂的一个机会。 沈润的立场却变得糟糕。 在他站了晨光之后,龙熙国人就失去了靠山,或者干脆说他们失去了借口,他们在继续恐惧凤冥国人的同时,亦对他失去了信心。他们的皇帝成为了任人摆布的傀儡,在这个皇帝身上,已经看不到复国的希望了。 他们一定会这么想,沈润知道。 第六百八一章 我是小太阳 拂晓宫。 沈润和司浅从箬安的牢里回来,司浅是回来复命的,等到沈润都走进拂晓宫了,他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要跟来? 和司浅走这一路如同酷刑,他浑身不自在。 晨光正坐在凤案后面,单手托着脑袋,嘴里叼着笔头,撇着漂亮的眉毛,眼盯着奏章,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大猫趴在凤案的一角,半闭着眼睛,无聊地摇着尾巴尖。 见他们进来,晨光高兴起来,大大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司浅简短地复了命,晨光已经知道了结果,没有过多地说这件事,挥了挥手,司浅退了出去。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转身也要走。 “你就这么走了?”晨光捧着双腮问他。 沈润停住脚步,沉着脸反问:“你还想怎样?” 晨光双手捧腮,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对着我每天都是一副我欠了你的表情?我并不欠你的。” 她说话真让人恼火! “我没有说你欠我,这是你凭你自己的感觉对我的猜测。” 晨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末了,又扬了一下眉。 无论是哪个动作都让人恼火,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人生气。 沈润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便走。 “后日,赤阳国的使者会抵达箬安,晚间的宫宴你和我一块去。”晨光盯着他的背影,慢吞吞地说。 沈润果然又一次停住脚步,他转过身来,不悦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非要我和你一块去?” “来的人是赤阳国的棠郡王,这个棠郡王很好色的,我一个人去多危险。”晨光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 沈润冷笑了一声:“危险的那个是棠郡王吧?” “我的玄力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上的。” “用不上的时候,你不是还有嫦曦和司浅么。”沈润冷着脸,淡漠地说。 “可是只有你跟我去了,赤阳国人才会以为我们俩好着呢,才不会以为凤冥国要发生内战,才不会对我们生出觊觎之心。小润,你我之间一定要私自解决才好,把外面的豺狼引进来,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的。”晨光笑吟吟地对他说。 沈润的脸比刚刚又沉了一个色度:“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有这样的目的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胡扯一通?” “因为我觉得你会更喜欢前边的理由。”晨光体贴地道。 “我不喜欢!”沈润火冒三丈,差点用吼的吼出来。 晨光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啊,那是我误会了。” 沈润越发窝火,他再一次转身要走。 “小润,到时候在宫宴上,你要对我温柔一点,就像我是你的……嗯……你的小太阳一样。”晨光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很棒的形容。 沈润莫名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回头,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这一回终于出去了。 晨光用拳头托着腮,低头去看摊在奏章底下的画像,上面是一个相貌清俊眼神却有些阴鸷的青年,这青年是笑着的,他的笑容会让人后背发毛。 她瞥了一眼旁边写着棠郡王身世背景的奏章,陷入了思考。 她十分想知道,当时苍丘国和赤阳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和平停战,各据一方,半途刹脚这可不是晏樱的作风。 …… 夜里。 嘉德殿。 沈润坐在桌前,他亦在翻看棠郡王的资料,棠郡王这个人并不是赤阳帝登基后新起来的贵族,棠郡王以前就有。 棠郡王出身圣城崔家,他有一个弟弟也很有名,据说亦是一位少年英才,后来不知为何又变得平庸,之后在最近时却开始大放异彩,赤阳国最年轻的左丞相崔子平。 崔子平的哥哥便是继承了郡王位的崔子毓。 这对兄弟年岁相差不大,崔子毓与崔子平在年少时并称“圣城双英”,但又在父亲战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沉寂了下去,直到新帝登基,崔家再起,崔子毓和崔子平的妹妹崔薇成了新后。 因此,棠郡王不仅是郡王,同时也是赤阳国的国舅爷。 在沈润的印象里,他只模糊记得,在从前的诸国会上他见过一次崔子毓的父亲,却没见过崔子毓,从资料上看也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世袭贵族。 比起来的这个人,沈润更奇怪的是窦轩派人来的目的,恭贺晨光顺利占领龙熙国么?这个理由简直可笑。 他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探进来:“你在看什么?” 沈润因为这个声音心脏一抖,紧接着太阳穴怦怦乱跳。 “你也在看崔子毓啊。”晨光来到他身旁,笑嘻嘻地说。 “大半夜的,你不去批奏章又来做什么?”沈润已经气到再也生不起火气了。 “你从前都会问我‘为什么还不睡’,现在却问我‘为什么不去批奏章’,你果然变了。”晨光扁着嘴唇,委屈地说。 沈润背对着她,扶住额角,闭上眼睛,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 “你说,苍丘国都打进赤阳国去了,为什么突然中途停战不再往前?”晨光走到沈润的龙床前,脱掉鞋子跳上去,舒舒服服地俯趴着,顺手捞过他的枕头抱在怀里。 沈润没有回答。 “小润,你说是为什么嘛?”晨光不依不饶地追问。 “有一个是你旧情郎,你去问他不比让我猜更快!”沈润猛地回过头,没好气地说,却对上了她似笑非笑的眼,她暧昧的眼神好像确定了他是在吃醋,这让沈润更加窝火,“你快回去睡觉!” “我睡不着。”晨光将脸贴在柔软的床单上,懒洋洋地说,“我睡不着了,我大概要死了。”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言语。 晨光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沈润依旧不说话,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继续翻阅关于崔子毓的事迹。 晨光趴在他的床上,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十分惬意,如果有尾巴的话,大概现在正在愉快地摇晃着尾巴尖。 当沈润再一次回过头时,晨光已经睡熟了,他站在床前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转身出去了。 第六百八二章 一打美少年 赤阳国使者崔子毓到访箬安,嫦曦带领人前去迎接,当晚在清和宫设宴,欢迎崔子毓的到访。 凤凰宫内。 晨光并没有为今晚的宴会打扮得太华丽,她不是凤冥国的帝君,她只是凤主,无需在穿戴上体现至高无上的王权。 她只穿了一件比平时的穿戴稍微华丽一点白色彩凤云锦长裙,裙边镶嵌了两排细小圆润的珍珠,那些珍珠颗颗饱满,大小一致,正是这些珍珠起到了点睛的作用,烘托着低调的华丽。 如云的长发挽起,比平时多插了几根金钗,蛾眉淡扫,薄施粉黛,倾国倾城的人怎么样都是倾国倾城的。 “殿下,棠郡王已经到清和宫了,时辰快到了。”小宫女走进来,轻声提醒。 晨光点了一下头,挽起金粉绘花披帛,走到外殿。 沈润正沉着脸站在外殿里。 晨光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将双眼弯成月牙,软声笑道: “小润,你这样一脸沉重,不像是要去参加宫宴,倒像是要去参加葬礼呢。”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貌美如仙,可是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他看她这张脸已经超过十年了,早就习惯了,他才不会像个痴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赞叹她是个美人儿。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儿。 “走吧。”沈润转身,冷漠地说,先迈开步子,往外走。 “小润小润,”晨光迈着小碎步跟上他,软绵绵地道,“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了么?” “什么?”沈润冷声问。 “在今晚,你要把我当成你的小太阳。” 沈润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现在是夏天。”他说。 “嗯。”晨光愣愣地点头,现在是夏天没有错。 “我不冷。”沈润冷冷地撂下一句,大步向前走去。 晨光望着他冷漠的背影:“这算什么笑话?真冷!”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跟上他。 晨光乘坐凤辇前往清和宫,沈润因为讨厌,坚决不肯坐她的凤辇,宁可自己走路。 晨光觉得他闹别扭的样子就像逆回了六岁。然而这只是在她的眼里,实际上,沈润是很悲愤的,他只是在强忍着这种软弱的悲愤。若他知道晨光此时居然是用这种想法在看他,他一定又会气得吐血。 他还是不知道更好。 …… 清和宫。 大殿内,宾主一片融洽。 凤冥国的大臣们不必说,原凤冥国的朝堂上原本就是三族人融合,他们已经经历过了,现在让他们去接纳一群龙熙人,他们习惯了所以不会产生排斥之心。 而龙熙国人,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凤主训诫过,虽然心里别扭举止生硬,可还算老实。 再加上有凤冥人带动气氛,在赤阳国人的眼中,他们意外地发现,才刚刚停战的凤冥国朝堂上竟然如此和谐,这着实令人惊讶。 崔子毓眼眸微闪,传说中的凤主殿下,虽是女流之辈,却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凤主殿下驾到!”随着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一抹雪白的身影从屏风后面慢吞吞地走出来。 ……她走得真慢! 不过这并不能抹消掉她是一个美人儿的事实。 凤冥国人不敢抬头,赤阳国人却没有这个禁忌,不少人都大喇喇地抬头望向晨光,想要一睹凤主殿下的芳容,其中有一些年轻的目光似乎还很无礼。 崔子毓望着晨光。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果然美貌,并且美得天真,美得无害,单纯、甜美、可人,就像是初生的幼鹿,纯真无邪。 可是,一头能吃掉狮子的幼鹿,比单纯的狮子更可怕,不是么? “凤主殿下万岁!”众臣跪下来,俯首嵩呼。 崔子毓听到“万岁”二字,心中一惊,转念一想,凤冥国凤主带领凤冥国人从沙漠里爬出来,连吞三国,就连看似不可能的龙熙国都被她吞掉了,她的确是只差一场典礼的“万岁”。 他的目光落在跟在凤主身后的人身上,心中的惊奇比刚刚更大! 竟然是龙熙帝! 龙熙帝还活着,嗜血又凶残的凤主没有在占领龙熙国后杀掉他,这是为什么? 三层金砖砌成的御阶上方,并排摆了两张条案,晨光走上去之后,在左边的桌前坐下,沈润跟着她上去,沉着脸坐在另一边。虽然看不出来,可他其实很不情愿。 晨光在坐下之后,大大的眼睛在御阶下扫过,在崔子毓身上停顿了一息的工夫,方才移开。 “都起来吧。”她笑盈盈地说,嗓音清甜软糯,似入口即化的糖糕。 众臣起身。 崔子毓带领几个赤阳国的大臣上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臣赤阳国使者崔子毓见过凤主殿下。”他又看了沈润一眼,原本想说点什么,又把欲出口的问候咽了回去,毕竟这个情形有点复杂。 “棠郡王有礼。”晨光姿态温婉。 “臣此次奉我皇之命出访凤冥国,一是祝贺凤主殿下在战事中大获全胜,二是为了后日是凤主殿下的生辰,臣代表吾皇祝凤主殿下万事顺遂,祝凤冥国五谷丰登,昌盛兴旺。” 晨光愣了一下。 凤冥国人同样因为崔子毓的话微怔。 三日后的确是晨光的生辰,这赤阳国也是有心了,晨光的生辰日子不好,正是鬼节,大概是赤阳国不知道晨光这边是否有忌讳,所以提前祝贺晨光的生日,这样既祝贺了,又不会惹晨光不快。 就连晨光都觉得他们是用心良苦。 崔子毓继续笑说:“这些是吾皇命人在赤阳国各地精心挑选出来的送给凤主殿下的贺礼,请殿下笑纳。” 他在半空中拍了三下掌。 凤冥国人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心想赤阳帝如此细心,究竟是选了什么贵重的贺礼来给凤主殿下道贺。 接下来,赤阳国送出的生辰贺礼令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十二名姿容秀美锦服华丽的少年从大殿外整齐地走进来,在大殿中央跪下,嗓音清澈动听: “凤主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冥国朝臣们眼睛都瞪成了牛铃铛。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赤阳帝派人送来的贺礼不是别的,竟是十二名年轻貌美的美男子。 第六百八三章 赤阳国的来意 晨光亦十分意外。 她同样没有想到,有一天,她收到的贺礼居然是一打男人。 出访时向别国赠送美女的外交自古就有,但通常赠送的都是美女,公开赠送美男是史无前例的。 不过,既然能向男性统治者赠送美女,自然也能向女性统治者赠送美男。美色外交是一种手段,能用在男人身上,当然也能用在女人身上。只要手中握着的权利、脚下踩着的地位是匹配得上的,受到这样的讨好便是很自然的事。 众人虽然觉得赤阳国人此举史无前例太让人惊奇,可一想到凤主殿下手里的权利,也就觉得送美男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送美女才不正常,本来当权者就会收到美色外交,不送那是在轻视凤主殿下。 沈润的脸色十分难看,尽管他在极力克制,可是愤怒已经漫到了眼神里。 司浅站在御阶下,没有去看那些少年,他虽然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可嫦曦站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黑之气。 嫦曦却很高兴,不管赤阳国此举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在表面上,赤阳国这样的举动是承认了殿下尊贵的地位。他一点都不介意殿下坐拥三千美男,就像男人会以拥有众多美女为荣,权力、金钱、美人这些都是身份的象征,是尊贵的体现,越多人臣服于她,她拥有常人穷其三生都得不到的东西越多,越说明了她的尊贵。 他的殿下就该如此,他的殿下是最尊贵的。 晨光笑了起来。 “赤阳帝这是……送给我十二个少年么?”她用疑惑的语气问。 “是,这些都是吾皇派人从全国各地精心挑选出来的美男子,从模样到出身都是百里挑一的,个个知书达礼、才貌双全,请凤主殿下笑纳。”崔子毓含着笑道。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口中百里挑一的美男子。 十几岁的男孩子,风华正茂,有几个胆子大的正在偷偷地瞧她,瞧过了之后窃喜感都表现在脸上了。 这是当然的,说到底,不管是谁用第一印象去看人看的都是对方那张脸,这些少年回家去就算用一辈子也找不到她这么貌美的女人,没有人不想和美人在一起,这一点无论男女。 大殿内出奇的安静。 气氛变得异常古怪。 许多原龙熙国大臣都在偷偷地窥视他们陛下的那张脸,尽管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半垂着眼帘,好像在入定一样,可几个近臣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已经快要气炸了。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微微笑道: “赤阳帝的心意我领了,美男子就请棠郡王领回去吧,凤冥国刚刚结束战事,没有多余的银子养这么多人。外面的那些传闻我也有过耳闻,赤阳帝大概误会了,我并不喜男色。” 崔子毓没想到晨光会拒绝,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尴尬,讪讪地笑说: “原来如此,那真是失礼了,这原本是为凤主殿下专门准备的生辰贺礼,没想到竟不合凤主殿下的心意。” “心意我领了,难得赤阳帝的这份心,郡王归国后替我谢谢贵国陛下,没想到赤阳帝竟还知道我的生辰。” “陛下一直倾慕殿下英才,陛下常说,殿下智慧过人,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崔子毓的恭维话说得很自然,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在奉承,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微妙的歧义,“倾慕”这个词并不一定是用在男女之间的,也可以用在真正心怀尊敬的场合,但将这个词用在男女之间又着实微妙。这句话就像是一种古怪的奉承,有男人用“仰慕”将女人捧高让她飘飘然的意味,同时因为这份意味输出得隐晦,带着正儿八经道貌岸然,让人心痒痒的。 这奉承话说得技巧很高。 晨光似笑非笑。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猜测,赤阳国人这次来大概是有求于凤冥国,或者是想请凤冥国帮助赤阳国做什么事。 二人又你来我往奉承谦逊了两句,崔子毓在晨光的“请”下带领赤阳国人入座。 开宴后,杯盏交错,歌舞升平,一派欢洽。 宫宴在很热闹的气氛里顺利结束了。 从开始到结束,赤阳国人始终斯文规矩,没有说多余的话,也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宴会结束后,崔子毓带人回到驿馆去休息,也没出现意外事件。 嫦曦亲自将崔子毓一行人送到驿馆,回宫之后直奔凤凰宫。 晨光坐在东殿的书房里搂着大猫发愣,司浅站在一旁,沈润却不在。 嫦曦看了一眼知道沈润不在就将他抛到脑袋后边去了,他走上前。 “崔子毓有和你说什么吗?”晨光见他回来,开口问他。 “没有,我还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只说是奉了皇命来给殿下道贺的。” “我和窦轩又不熟,他干吗巴巴地派人来向我道贺?” “这里边确实有鬼,只是不知道赤阳帝是为了哪件事。” 晨光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搂着大猫陷入沉思。 顿了顿,嫦曦含着笑问: “殿下,怎么不见……容王?” “他生气回去了。” “因为殿下没有收十二美男所以生气么,这样殿下就应该将那些美男子收下才对。”嫦曦笑嘻嘻地说。 司浅沉着脸看了他一眼。 晨光只是笑,没有接嫦曦的话。 “我觉得,赤阳帝派崔子毓前来,是为了苍丘国的事。”她想了一会儿,说。 “晏樱?”嫦曦挑了一下眉。 “苍丘国和赤阳国突然停战,这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窦轩那个人,也很稀奇。再加上晏樱,就更稀奇了。” “战时晏樱为了损耗凤冥国的战力,故意在节骨眼上把龙熙国的军队打退,逼龙熙帝放弃攻打苍丘国的念头,转而全力反击,导致我军损失惨重。”提起晏樱,嫦曦就冷哼了一声。 “嗯。”晨光应了一声,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急,这笔账我早晚会讨回来。”她弯着嘴唇,言语间透着一股淡却慑人的狠意。 嫦曦就喜欢她的这股狠劲。 他勾着嘴唇,吟吟浅笑。 第六百八四章 夜遇 嘉德殿。 沈润坐在灯下,写完了一封书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付礼,轻声道:“去给秦朔送去。”停了一停,他又补充了句,“挑些礼品一块带去,碰见人也不必遮遮掩掩,反倒惹人猜疑。” “是。”付礼应了一声,接过书信收起来,退了出去。 沈润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良久,仿佛在神游一样,许久之后,他突然站起来,离开嘉德殿。 …… 付礼走出嘉德殿,唤了一个小太监选了些滋补品抱着,向宫外走去。经过红雀巷时,却见前方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出现一大片灯火,让他心头一跳。 现在的皇宫里只有凤主和自家陛下两位主子,敢在晚上用这么大片灯火的,看规格不是凤主,但必是凤凰宫里的人。 付礼的心紧绷起来,脚步微微停顿之后,再次迈开步伐,他镇定地向前方走去。 红雀巷只通宫门,是出宫的必经之路。 他以为前方走来的人大概是火舞,走近看时,来人竟是司八,他略感意外,心在下沉了一瞬之后又怦怦乱跳起来。 司八看见他倒不惊讶,噙着笑走过来,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 “付大人好。” 付礼急忙还了一礼,口中道:“司八姑娘。” “这么晚了,付大人是要出宫么?”司八含着笑问。 “是,这不,秦大人刚从疫区回来,陛下体恤秦大人劳苦,特地赏赐了些补品,命我给秦大人送去。”付礼向身后的小太监一指,笑得无懈可击。 “容王殿下仁厚,都这么晚了,还让付大人去送东西。”司八的嗓音天生略微尖锐,笑得却温和。 付礼感觉她这话一点都不像是称赞,可也只能装糊涂搪塞过去,他噙着笑问: “姑娘这么晚了,是刚从宫外回来么?” “也是巧了,容王殿下命付大人出宫去送礼品,早前我们殿下也派了我出宫去送礼品,我这是送完了刚回来。” 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还真是巧合,可因为太巧合了,付礼不太相信。但以他现在的身份,他也不能对司八进行盘问,只好用笑容盖过去。 二人又客套两句,司八含着笑,施施然告辞,而后越过他,向凤凰宫的方向走去。 付礼不由得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的背影瘦削妩媚,同时又张扬绯丽。 在面对他时,她没有半点不自在,他想她大概是早就把之前他冲动之下对她说过的那番话给忘记了。 付礼喜欢司八,在凤主殿下还是容王妃,司八在容王府里做侍女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她。 那个时候,付礼不止一次看过她跟容王府的丫鬟婆子眉飞色舞地说话,完全没有异族人的拘谨,她很容易就能融入进一个陌生的圈子,当时性情内向的付礼很羡慕她胆子大,对谁都能夸夸其谈,他喜欢她活泼又机灵的性子。 当然,若说实话,他也很喜欢她的美貌,凤冥国女子的貌美是龙熙国女子比不上的。但他真的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他很喜欢她笑起来开朗又狡黠的样子,以及她尖声尖气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他以为凤主会成为陛下的妻,就算成不了正妻,是贵妃,凤主殿下作为一国公主,她身边的侍女不同于普通侍女,必是有品级的女官。以陛下喜欢凤主的程度,付礼作为陛下的心腹,迎娶凤主身边的女官再平常不过,也不会遭到反对。那时他还很高兴地想,等到陛下顺利登基,将凤主收入后宫,他就可以对司八姑娘倾诉心意,然后去陛下那里请求指婚,陛下也一定不会反对。 结果陛下和凤主没成,他也跟着打了光棍,他爹娘在连续给他相了二十个姑娘都被他拒了之后,气得差一点跟他断绝关系。 倒也不是说他是因为司八姑娘所以怎么样怎么样,他只是觉得家里给他说的那些姑娘没意思不合心意,他心里不愿意,把人娶过来反倒是耽误了人家姑娘。 那个时候,他原本已经放弃了,却不料陛下和凤主又好了。他还来不及点燃希望,他就又走进了死胡同里。因为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他心目中活泼可爱又美丽的姑娘并非他想像里的冰清玉洁,且还有嗜血成性的一面。并且,她用觉得他乏味的表情拒绝了他。 现在,形势再次逆转,她的地位压了他一头。 付礼望着司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感觉他这辈子是要孤独终老了。 …… 凤凰宫。 晨光坐在妆镜前,司七正在给她梳头发,司八笑盈盈地走进来,说: “殿下,礼已经给薛二少夫人送去了,二少夫人惊得不行,本来在床上躺着,差一点就跳起来了,奴婢急忙按住,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不一会儿薛夫人来了,薛夫人一直狠狠地瞪着二少夫人,二少夫人一脸委屈,又不敢哭,奴婢看了都觉得有点可怜。” “那二少夫人没有娘家人?”司十忍不住问。 “她父亲前几年没了,哥哥不成器,娘家落了,她又不受宠,婆家就开始糟蹋她,不然怎么会人都晕倒在御花园里了,居然没有人理睬她,要不是我路过,还不一定出什么事呢。看她那么瘦,说不定婆家不给她饭吃。” “说什么呢?再怎么说薛家也是名门望族,怎么可能会不给儿媳妇饭吃。”司七哭笑不得。 “越是名门望族,越是黑心。” 今日招待赤阳国使者的宴会上,为了增添一点色彩,不使宴会的气氛太硬,箬安中的贵族女眷也被邀请前来参加。 在开宴之前,沈卿懿带领女眷们候在花园里等待开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薛家的二少夫人,也就是薛翀的妻子叶琪,独自晕倒在花园中一个无人的角落,恰巧司八路过碰见了,把人救起,看了御医说是气血不足所致。 叶琪的婆婆薛夫人因为儿媳妇给家族丢了颜面,脸色极难看,数落了儿媳几句,司八看不过,自己做主,硬是命人把叶琪送回家去,又怼了薛夫人两句,把薛夫人气了个倒仰。 司八也不在意。 第六百八五章 求见 “奴婢去的时候只有四公主在二少夫人的房里,薛夫人后过去的,一脸刻薄相,说话时指桑骂槐,还瞪着奴婢好像是在质问奴婢为什么要来一样,奴婢说是奉殿下之命来给二少夫人送补品的,她才不敢说话了。” “薛翀呢?”晨光问。 “奴婢也问了,薛夫人还替他遮掩,薛翀不在家里,八成是在哪个窑子里喝醉了。”司八一脸不屑地说,“可惜了二少夫人那么个尤物,居然给了他,暴殄天物!” “你干吗说人家去逛窑子,薛二公子那可是一个情种,人家这会子说不定正在祭拜白贵妃呢。”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司八愣了一下,紧接着啊呀一声,手一拍:“对了!” “什么对了?”司十疑惑地问。 “今天是白贵妃去世整六个月的日子。” “六个月怎么了?又不是百天也不是周年,算不上大日子啊。”司十莫名其妙,一脸不解。 “所以你做不了情种。”司八望着她摇头叹息。 司十哭笑不得。 “薛少夫人那样一个温柔贤惠的美娇娘,配给薛翀确实可惜了。”晨光单手托着腮,噙着浅笑,慢吞吞地道,“这个世上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何必受这份委屈,又得不着好处。” “殿下说的没有错!”司八愤愤地说,“就应该把那个有眼无珠的野山猪的猪头拧下来当凳子坐!” “那多无趣啊。”晨光软绵绵地道。 “那应该将他千刀万剐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晨光转过头来,望了司八一眼,嗓音柔软轻甜:“身体上的疼痛算什么,感觉到心痛欲裂,其实却并没有裂开,那样的滋味才叫‘生不如死’。” 甜美的嗓音异常温软,却带着一丝令人脊背发寒的毛骨悚然。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幽芒微闪。 就在这时,在外面守夜的小宫女突然快步走进来,屈了屈膝,轻声通报道: “殿下,容王殿下求见。” 晨光微怔,不由得望向窗子,看了看天色,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沈润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想做什么? “对了对了,殿下,奴婢光顾着说薛二少夫人的事了,奴婢从薛府回来的时候,经过红雀巷,在红雀巷里碰见了付礼,付礼说他奉了容王殿下的命令出宫去秦府,说是因为秦大人刚从疫区回来,容王殿下命付礼给秦大人送去一些补品,以示犒劳。”司八突然想起来,匆忙开口,说。 晨光微怔,想了想,她扬了一下眉。 “你们都下去吧。”过了一会儿,她噙着笑吩咐,又对进来通报的小宫女道,“请容王殿下进来。” 宫人们齐声应下。 沈润得到许可,迈过门槛,走进凤凰宫,绕了一道屏风,经过珊瑚珠帘时,正遇见火舞等人从里边出来。 火舞等无声地屈膝施了一礼,方才退下去,沈润从她们身上收回目光,径直走入寝殿。 晨光尚未就寝,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常衣裙,身上香喷喷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她的发髻已经散开了,乌云似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比平常时看起来更加绵软娇慵。 她坐在书案后面,书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章,她却捧着一本画册在看。 大猫正蹲在角落里吃晚饭,它的晚饭是一只鸡,安静的大殿里它进食的声音是唯一的声音,并且十分响亮。 晨光放下画册,大概是到了该就寝的时间,她看起来懒洋洋的,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似在询问,但因为慵懒,她不肯开口说话。 沈润站在门槛前,他有些僵硬,从里到外的僵硬。 他想做一点一直以来他都拉不下脸去做的事,这很困难,可他必须要克服这种耻辱感,他必须要放下自尊去做,继续别扭地僵持下去只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寝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感觉到了怪异,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令她有些迷惑。 “你要睡了么?”沈润终于开了口,轻声问。 还算自然的一个开场。 “没有。”晨光摇了摇头。 沈润便走过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你觉得,棠郡王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他问,语气有些严肃。 “若他真有目的,很快就会找上来。若他不肯找上来,他有什么目的都好,我管不着。” 她只会等待对方上门来,绝不会因为好奇,就去就着对方的意思主动探问。 沈润沉默起来,他半天没有说话。 晨光疑惑地看着他,她的感觉素来敏锐,她觉得他应该不是来问她崔子毓的事的。 “今日的宫宴上,赤阳帝送给你的那十二个人,你是因为担心那些人中会有细作,所以没有收下?”他问了一句让晨光略感惊讶的问话。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不,我只是不感兴趣。” “是么?”沈润淡淡地应了一句,他没有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些深邃,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晨光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润站起来,他半侧着身子,停顿了一下,之后他转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幽邃的眼光如深不见底的黑潭,隐隐泛着的光芒似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早些睡吧。”他轻声对她说,低沉悦耳的嗓音,说不上温柔,也并不冷漠。 晨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沈润与她对视了片刻,方将目光收回,转身,他离开了凤凰宫。 晨光歪着脑袋,望着他离开,接着,她用手撑住头,陷入了呆呆的思索里。 寝殿内十分安静,因此,大猫的进食声比起平时更加响亮。 过了一会儿,晨光回过神来,她看了大猫一眼,大猫吃得正欢。 晨光皱了皱眉,她难过地纠结了下,最终下定决心,她马上就要睡了,睡前还是不要吃烧鸡了,会吃坏身体的。 …… 嫦曦陪伴崔子毓一行人在箬安游览了三天,崔子毓一直很安静,什么都没有说,直到第五天,晨光终于收到了崔子毓想要单独求见的请求。 晨光应下了。 于是当天午后,崔子毓带领两个赤阳国大臣来到拂晓宫中。 晨光这边,和她一块在拂晓宫中的只有司浅、嫦曦,以及沈润。 第六百八六章 请求(一更) 崔子毓身着赤阳国官服,带领两个使者从大殿外走进来,从容地施了一礼,目光落在沈润身上,微怔,但他很快恢复了从容。 嫦曦和司浅都是站着的,只有沈润坐在一旁。 沈润面色平常,可他心里总有点不自在,对于晨光在政事上完全不避讳他这件事,他感觉反常,因为觉得反常,所以他摸不着头脑,吃惊之余更多的是不安,他没有那么天真会以为晨光这样做是因为爱他信任他。 晨光坐在凤案后面,她刚下朝,还穿着雪锦绣金华袍,头戴着金镶红宝石凤凰双冠,金光璀璨,明媚耀眼。 把崔子毓闪的眼睛花了一下。 “棠郡王求见我,所为何事?”晨光也不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 她没有请崔子毓坐下。 赤阳国做了那么多年的霸主,即使现在凤冥国的领土更大,可凤冥国刚刚停战,论国力,赤阳国是百足之虫,即使死了也不会僵硬,更何况也许赤阳国还没有死。赤阳国的使者仍旧算是上臣,凤冥国若是谨慎一些,是应该尽可能礼让崔子毓的。 晨光却没有让座,就让崔子毓站在大殿上。 崔子毓眸光微闪,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这是凤冥国的狂傲,可是,并非出于故意,他很自然地就将凤冥国的凤主作为女人看待了,身为男人,他不愿意和一个女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晨光直截了当地问,他也没有选择绕圈子,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了: “凤主殿下,臣此次奉吾皇之命前来,除了祝贺凤主殿下战事大捷和祝贺凤主殿下的生辰外,还有一事,陛下命臣前来,想要与凤主殿下商议。” 晨光微微扬眉,含着笑问:“赤阳帝要与我商议?商议什么?” 崔子毓笑容可掬地答:“现在不仅是凤冥国战事初歇,赤阳国同样刚停止战事,军心未散,正适宜趁热打铁,借上这股势头。”说到这里,他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看着他,她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可她还是装作听不懂。 “我国陛下请凤主殿下与陛下共同出兵,合力攻打苍丘国。” 此话一出,司浅和嫦曦俱是一愣,对视了一眼,沈润亦皱了皱眉头。 之前的战事,苍丘国的军队已经踏破国界线打进赤阳国,窦轩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晏樱停止,这才刚刚停战没有多久,赤阳国被占领的领土还在苍丘国的手里,窦轩就派人来说服晨光和他共同出兵联合夹击苍丘国。即使是为了收复失去的土地,可他这心急得也有点蹊跷。 晨光很想知道在两国停战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不想问,对方未必会回答她,她也不能知道,因为她不打算参与这场战事,既然不打算参与,就不能从对方那里知道太多。 “棠郡王,赤阳帝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凤冥国不是赤阳国,刚刚打过一场大战还有精力继续下一场战事,凤冥国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没有能力再经历一场战争。” “凤主殿下放心,陛下有言,凤冥国无需消耗军资,军费全部由赤阳国提供,凤冥国能出多少军队就出多少军队,余下的,只要凤主应允,允许赤阳国军队从凤冥国境内经过,从后方攻打苍丘国。一旦战争胜利,苍丘国的国土凤冥国与赤阳国三七分。” 这是相当有具有诱惑力的条件,虽说让赤阳国军队入境是冒风险的,可赤阳国肯提供全部军费,凤冥国只需要出动少量兵力,就能够获得苍丘国三成国土,这个风险还是很值得冒的。只要做好这个谈判,将风险降至最低,这笔买卖对凤冥国来说是天上掉馅饼。 崔子毓噙着笑望着晨光。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条件对凤冥国是百利无一害的,虽说听起来需要冒风险,她可不是一个冒不起风险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孤注一掷真的就吞下了龙熙国。 晨光沉默下来,似在犹豫。 众人望着她,想看她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我没办法答应。”过了一会儿,晨光噙着浅笑开口,软声拒绝。 崔子毓一惊,笑容僵在脸上,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好的条件她竟然拒绝了,他认为她会犹豫,可犹豫过后她总会答应的,他可是向陛下做了保证,一定会说服凤主联合出兵。 “凤主这是为何?”他因为语气急迫稍显凶厉,连眼里都漫上了一缕黑芒。 他因为期待破灭未经头脑就问出来的追问在晨光看来有点好笑。 “我不想。”她脆生生地回答。 此等大事,她竟比小丫头在玩游戏时的吵闹还要任性。崔子毓的面色有一瞬的阴沉,顿了顿,他突然若有所指,微笑道: “凤主殿下,如果臣没有记错,殿下与苍丘国的摄政王有些私仇吧?” “没有啊。”晨光托着腮,接着他的话干脆地说,睁着眼睛说瞎话。 崔子毓的微笑僵了一瞬,他忽略了晨光的否认,继续说: “殿下有所不知,摄政王半年前纳了一个新妾,正是殿下的第四个妹妹,老苍丘帝的妃子,殿下若是不信,只需命人稍加查探,便可知晓。” 晨光哭笑不得:“我听不懂郡王的意思,就算他真的纳了我妹妹做妾室,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与我何干?又与赤阳国何干?赤阳国现在连别人纳一个妾也想管么?” “凤主不知,凤主的妹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凤主是她的亲姐姐再见她时大概也认不出来了,常兴坡之战,殿下的妹妹凭一人之力诛杀我军数百人,甚是威猛。凤主殿下,苍丘国中出了一批不是人的玩意儿,那些玩意儿十分危险,以一敌百,一百个人都抵不住他一个。”崔子毓沉着声音,凝肃地说。 “不是人的玩意儿?”晨光挑眉,重复了一遍。 崔子毓皱了皱眉:“是人,又不是人,没有痛觉,玄力深厚,很抗打,也很难杀死。” 第六百八七章 拒绝(二更) “玄力深厚的先锋军队我国也有,从先皇时期开始,碎金营总共一万人,全部是玄力在四级以上的高阶武者,平常时从不出动。碎金营是赤阳国最厉害的先锋军,常兴坡一役以碎金营为先锋,原本以为稳赢,却不料在苍丘国军队那里遭受重创,折了一半人。 那些不是人的邪物看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危险。在那之后陛下日夜忧心,若任由那些邪物在大陆上横行,不管是对哪一国都是祸害。陛下诚心请殿下和陛下一块,将那些不知来历的邪物铲除了,免得当日后这些邪物横行时,又要后悔今日为何不动手。”崔子毓认真地劝说道。 晨光沉吟了片刻,道: “郡王的话我明白了,假如真如郡王所说,苍丘国中出现了许多杀伤力极强的怪物,这确实是祸害,就算是为了凤冥国,我也应该帮助赤阳国狠狠地惩治苍丘国。可惜的是,我有心无力,虽然我很想答应赤阳帝的要求,可是凤冥国力量有限,我可以保证赤阳国去教训苍丘国时,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要我出兵帮忙,太难为我了,恕我拒绝。” “凤主殿下!”崔子毓皱起眉,声音凌厉起来,“凤主殿下以为事不关己?现如今,凤冥国与苍丘国接壤,凤主的妹妹可不是个喜好平静的人,对凤主的厌憎写在脸上,苍丘国对凤冥国这边的领土早就有觊觎之心,等到你那位极厌憎你的妹妹再向摄政王吹一吹枕边风,凤主真的以为你能够置身事外吗?” 晨光微微一笑:“郡王的意思是,若我不出兵帮助赤阳国攻打苍丘国,苍丘国很有可能会反过来攻打凤冥国,是这个意思吧?” “凤主知道就好。” “那就让他来打我吧,我不怕的。”晨光弯着嘴唇说。 崔子毓凝着眉望着她,他恼怒她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顿了顿,他的嗓音突然阴狠起来,带着威胁的意味: “若苍丘国知道,假意投降苍丘国的雁云国其实是凤主手里的一颗棋,随时准备反水,凤主想,到了那个时候,苍丘国会怎么做呢?” “啊呀,郡王这是劝说不成想要威胁我么?”晨光浅笑吟吟地望着他,“想用雁云国无中生有诬陷我?” 崔子毓冷笑了一声:“是不是诬陷凤主心里明白,凤主殿下好厉害,将雁云帝耍得团团转,让他假意投靠苍丘国替凤主做棋他就真的去做了,世人都道雁云帝是断袖之癖,这么看来那些果然是幌子,凤主殿下迷惑人的本事不小啊。” 他这是变着法地骂她是狐狸精。 晨光也不恼,她微微一笑: “郡王不必再说了,还请郡王回国之后转告贵国陛下,就说,赤阳国想和苍丘国怎么打怎么斗请自便,只要不把凤冥国搅进去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做。可假若赤阳国对凤冥国不友善,想在背后做些挑三拨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别怪我不客气。你也说了,我迷惑人的本事不小,赤阳国若是再敢威胁我,我就和苍丘国联合,你说,那个时候,苍丘国是攻打你们呢,还是会来攻打凤冥国?” 崔子毓面色青白交加,他望着她弯起嘴唇,她似笑非笑,笑意俏皮,当那一丝俏皮脱去,强烈的媚惑感扑面而来,让人如坠梦里,就连崔子毓都有一种指尖发软的感觉,这种女人,难怪会有那几个身在高位的男人对她念念不忘。 晨光蔑笑了一下,那一抹蔑笑落在人眼里,却极是动人: “还从来没有人敢威胁我,凤冥国与赤阳国井水不犯河水,赤阳国愿以礼相待,我自然会承这个情,可若你们赤阳国因此以为我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我会让你们尝一尝被鬼缠身是什么滋味。” 她说着俏皮的话,雪白的手在粉嫩的嘴唇上拂过,咯咯地笑出声来,如同银铃一样。 只笑了两声,笑声戛然而止,她的面色阴沉下来,原本清澈的眸子开始染上一层森黑,并逐渐蔓延。冰冷的杀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迅速扩散,凝聚成实质,恍若一道黑色的浪墙,汹涌悍厉,煞气腾腾。 她明明是没有玄力的,可这股杀气居然挟着强大的压迫感,是属于地狱恶鬼的压迫感,施加在身上,就连崔子毓都有一瞬的呼吸困难。心脏打了个激灵,再次望向晨光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时,他难掩惊骇。 “小曦,送客。”在两息之后晨光便收回煞气,仿佛刚刚那个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阴鬼不是她,她软声唤道。 嫦曦上前一步,也不客气,对崔子毓道:“棠郡王,请吧。” 崔子毓心中愤慨,双眸微眯,悻悻地看着晨光说: “凤主,你助纣为虐,放任苍丘国的阴邪之物生长,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 晨光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赤阳国能单打独斗就去打,不能就趴着,自己打不过跑来求人不成拿我撒气,你们赤阳国干脆改名叫‘不要脸’算了。” “你……”崔子毓火冒三丈。 “棠郡王请。”嫦曦又说了一遍。 崔子毓阴沉着脸,狠狠地看了晨光一眼,拂袖而去。 晨光哼了一声。 崔子毓走后,晨光一直没有说话。 大殿里只剩下司浅和沈润两个人,晨光在沉默,他们也不便说什么,沉默得久了,二人对视了一眼,沈润再一次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晨光忽然开口,问: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午时一刻了。”立在一旁的火舞轻声回答。 晨光点了点头。 “殿下要点心么?”火舞见她又不说话了,想了想,询问。 “不用了,我要去睡午觉。”晨光停顿了一下才回答,然后她站起来,慢吞吞地出去了。 司浅和沈润目送她离开,她头都没有回,不说话,也没有给他们一束目光,沈润从没和晨光共同处理过政事,他不习惯这样的气氛。 司浅却很习惯,在晨光走后,他转身离开了拂晓宫,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拂晓宫里只剩下沈润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 第六百八八章 主动靠近 晨光说回去睡午觉还真的睡着了。 沈润坐在凤凰宫里,将晨光压了快一个月还没有批阅的奏章全部批完。这些事他做了十几年,他比晨光有经验得多。 他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等待晨光醒来。 苍丘国的阴邪之物…… 他眸光微深。 晨光到晚饭时间才醒,之前一直呼吸沉匀,突然就醒来了,沈润都怀疑她是不是因为知道是晚饭时间所以醒了。 他听到了里间的动静,但他没有动,仍旧坐在桌前。 不一会儿,晨光从里面出来,换了一身剪裁简单的绣梅兰菊蜀锦白裙,去了凤凰冠,只用了两根素簪,清美甜淡,秀雅娇慵。 因为火舞的通报,晨光知道他在,也不惊讶,她走到桌前,笑盈盈道: “真难得,你会帮我批奏章。” “你压的太久了,这些再不发下去,西北就要饿死人了。”沈润将最后一本需要尽快处理的奏章放在已经处理好的奏章山上,“我阅过了,等下你自己再过一遍吧。”她不会信任他,自然也不会信任他替她批阅的奏章,他直说出来,是避免了二人间现在不必要的隔阂。 “不用了。”晨光整理着皱起来的披帛,含着笑说,“这个你比我厉害。”她承认她的弱项,对于琐碎又死板的事她不在行,她也不讳言他的能力。 她的诚实让沈润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沉默起来。 “你吃饭了么?”晨光问。 “没有。” “要留下来吃晚饭么?” 她询问了他,并没有自作主张,这是尊重他的意愿,也是她的温柔。 然而,这是一份在对方看来有些可笑的温柔。 沈润对她这种温柔很不自在,因为现在他们之间并不该存在温柔,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的好听点是胜利者和失败者,说难听了其实就是新主与战俘。对于一个战俘,她不合适的温柔就像是一份腐蚀性极强的毒药,她的毒药在一点一点地腐蚀他冷漠的外表,并将他早已经崩溃的自尊再次击垮,让它们碎得一塌糊涂。 可他不得不接受这份温柔,并尽力给予同样的回应,她就是在用温柔腐蚀他没有错,他若是不肯接纳这份腐蚀,他们将永远僵在这儿,那样她就更不会信任他了。别看她现在对他柔情蜜意、似水温柔,可在他面前,她从不曾露过一个破绽。她并不信任他,他和她,是维持着表面柔情的敌对者。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低沉动听,还有那么一点寒冰正在逐渐融化的温暖感。 晨光看了他一眼,吩咐火舞道:“传膳!” 火舞应下了。 晚饭摆在东边的厅里。 晨光虽然喜欢吃好吃的东西,可她吃得不多,现在又是节俭开支的时候,尽管御膳房将菜色做得和以往一样精致,却比沈润当政时差远了,这在奢侈惯了的人看来有点小家子气,不过沈润知道晨光从来不会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彰显尊贵,他没说什么。 二人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饭。 他们依旧没什么话可说,和她是凤主他还是龙熙帝那会儿没有两样,身份变了,唯有这个没有变。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想起曾经在容王府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他的妃子,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多半是他对她侃侃而谈,她安静地听着,那些话题不局限国事和朝堂,那个时候的他尚且年轻,再少年老成,言谈举止中也会流露出一点孩子气。虽说那段时日同样是由无数个谎言组成的,他们之间本就是由谎言组成的,可那两年是谎言中最美好的两年。 然而岁月就是岁月,他们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最可笑的是,在他又一次变回容王的时候,他的王妃却成为了握住他命脉的凤主。 沈润突然有点想笑。 晨光在沉默中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落下。 沈润望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眼帘安静地吃饭,顿了顿,他夹起一块去了刺的鱼肉放进她的碗里。 晨光握着筷子的手微顿,没有抬眸,她乖乖地吃了。 “赤阳国,”沈润忽然轻声问她,“你就这么拒了?” “我现在没有精力继续打仗,再说,我也不想帮赤阳国。” “崔子毓口中的不是人的邪物,你觉得会是什么?” 晨光看了他一眼,她想他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毕竟他知道的也不少,他这么问是在向她确认,也是想从她的嘴里多了解一点。 晨光低下眼帘:“没亲眼看见,我也不知道。”这并非敷衍之语,距离她从圣子山出来已经十多年了,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即使她过去经历过,可新的东西她未参与过,她也不敢随便说她是知道的。 沈润却只当她不想提。 “虽然崔子毓有些危言耸听,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原本苍丘国就对龙熙国的国土存有觊觎之心,因为边界地势的原因,苍丘国要打过来比攻打赤阳国更容易。 不知道苍丘国和赤阳国为什么会突然停战,但看赤阳帝的意思,双方应该都是半被强迫半妥协地停战了,赤阳帝急于打破这种相互制衡的局面,所以派人找上了你,而苍丘国未必不想打破这个僵局,以晏樱和你的关系,以苍丘国能打进赤阳国的实力,苍丘国寻求和凤冥国联手的可能不大。苍丘国为了与赤阳国再决胜负,很有可能会趁着凤冥国刚刚完成战事你的根基尚未稳定之时先一步吞并凤冥国,以完成对军力的扩充。 赤阳帝对苍丘国那般忌惮,这说明苍丘国不是因为军力上的原因停战,而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打下去,在军力正盛的时候,苍丘国很有可能会改变攻打的目标,来针对你。”他对她说。 “我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答应和赤阳国联合出兵。” 沈润皱了皱眉,看着她,问:“是因为你对晏樱还有旧情?” 晨光看了他一眼,见他狐疑地望着她,他认真地在问她这句话,她没忍住,扑哧笑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私情左右决定的人?” “你不是。所以说,你只是不会被左右,但你对他还有私情?”沈润看了她一会儿,冷声追问。 第六百八九章 释嫌 晨光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是你的做法让我这么想。”沈润冷声道。 看来他是打算把无理取闹进行到底。 “小润……”她才软绵绵地唤了声,沈润就打断她。 “今日在拂晓宫,你对崔子毓说,倘若赤阳国敢威胁你,你就和苍丘国联合,你想怎么联合?他现在是苍丘国的摄政王,掌管一国,权势滔天,不必受人掣肘,婚事也自由了,你就想带着凤冥国去和他联姻么?你拿下了龙熙国就是为了给自己添个陪嫁?”沈润语气生硬地问,一句接着一句追问,“陪嫁”二字说出口,都快变成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了。 他真的很会无理取闹,并且他打算将这份无理取闹实施到底。 正因为他这样做了,他二人之间无形的隔阂突然被打破,并好像近了一大步似的。 “小润,你在吃醋么?”晨光用嘲弄的语气,笑嘻嘻地问了他一句,想用这句话阻止他再说下去,她知道,就算他真吃醋了他也不会承认的。 “是又怎样?”沈润冷着脸反问。 晨光一愣,讶然望他。 沈润突然和她对上了目光,这一瞬有点尴尬,他撇开眼神,再次从容起来,冷声道: “算了,不说这个!” 他生硬地结束了话题。 晨光有点好笑。 “赤阳国虽不是好的联军对象,可这并非是合作,而是针对苍丘国的一次各取所需。你若愿意听我一句,我告诉你,晏樱是不会因为你聪明貌美、他和你过去柔情蜜意过,就肯娇纵你,等待你成长起来,对你手下留情,他不会的……他和我一样,不会将心爱的女人放在第一位上。” 他是垂着眸说下后面的几句话的,是告诫,也有对自己的自嘲。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有些艰难,在说到“心爱”二字时,他的语气里甚至夹杂了一丝认为自己“很可笑”的感觉。 他说她是他“心爱的女人”。 晨光听懂了,但没有过多的情绪变化,她依旧像之前一样,浅笑吟吟,干净纯真。 沈润没有与她对视,他垂着眸,一言不发。晨光看不到他眼里的内容,尽管看不到,可她还是很喜欢他琥珀色的眼。 过了一会儿,她嗓音轻软地开口,徐徐地说: “小润,我从不觉得我做错了,算计你的事、攻打龙熙国的事,虽然这些对你造成了冲击,可我从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是有野心没有错,可那是野心的同时,也是在自保。我想你不会不理解我,即使你现在生我的气,可我知道你是理解的。对我们而言,想要实现野心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不让自己被杀掉,为了不被杀就要先下手杀别人。 你不打凤冥国,自然有别人打,打过一圈之后失去先机的龙熙国便会灭亡。我也一样,我不打龙熙国,龙熙国会打凤冥国,即使不马上打,早晚也会打。就算你一时心软决定放弃,我为了在未来的战事中保住凤冥国保住我自己,必须要先一步扩充军力,凤冥国扩充军力的唯一途径便是占领龙熙国。我们做着一样的事。当初你派兵攻打凤冥国时你心里在想什么,赢了之后杀了我?” “不是。”他垂着眼,轻声说,语速微快。 “所以你是觉得在你攻下凤冥国生擒了我之后,我会理解你原谅你?”晨光凉凉地问。 沈润没有说话。 “我会原谅你。”晨光淡声说,“那么,这件事现在落在你身上了,你又生什么气?” 沈润哑口无言。 纵使她早就谋划了要攻打龙熙国,在她和亲那会儿就开始谋划,可先出兵的人他,被她握住把柄,他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他点了点头,轻声道,“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他望向她,琥珀色的双眸如清澈平静的泉水,泛着一抹深邃,从他的眼里读不到任何内容。 “这件事无关对错,只分输赢,我不是不许你生气,可你气太久了就很没有道理了,你又不是无辜的,为何只有我一个成了坏人?” 沈润沉默无言。 他能够理解晨光说的话,可这份理解却不能让他心中的窒郁消散半分,理解是一回事,心里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望着晨光。 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理智得可怕,冷静得可怕,能够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女人是不会感情用事的,甚至可以说,她大概没有感情。 就算他没办法将她放在第一位,可他是将她放进过心里的,他是对她动过情给过她一瞬真心的。 但是她,他想,她从没有过,她对他的所有都是逢场作戏,她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沈润的心渐渐泛凉。 无欲则刚,无情则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拥有这类特质的女子,通常这两种只会体现在男人身上,却错投在了她的身上,这也就意味着,她是不会轻易被俘获放松警惕卸下心防的。 她比他想的还要棘手。 他停止了与她的对视,垂下双眸,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浅浅的悔意,轻声说: “在龙熙国和凤冥国上,我不认为我对不起你,可在你和我之间,我的确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在国事上我没有错,但是对你,确实是我的错。” 他虽然没看她,可用言语坦率地表达了歉意。 晨光扁起嘴唇:“这话说的就像是在指责我做了坏事对不起你一样。” 沈润望向她:“这件事就此作罢,我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谈这个了,可好?” 晨光看了他一眼,弯起嘴唇,嫣然一笑,她点了点头。 沈润松了一口气,望着她的笑颜,浅浅地勾了勾唇角。 饭后,沈润帮晨光处理了堆积如山的奏章,等到他要离开时,天都快亮了,晨光已经打过两次瞌睡。 连续打盹的她比沈润精神多了,在他走时,她将他送出宫门,站在宫门外的空地上。 她早解了发髻,三千青丝如瀑,柔顺地披垂着,却因为破晓前猛烈的夏风变得乱七八糟。她本想再和他说两句话,却不得不在大风里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 沈润回过身,见她像炸毛的猫咪,失笑,上前一步,手很自然地抚上她的发,替她压住被吹乱的长发。 晨光微怔,抬起头。 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他的手正覆在她的脑后,她的目光与他交汇,融进了他琥珀色的双眸里。 沈润望了她有两息的工夫,忽然俯下头,将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印在她微凉的额头上。 第六百九十章 夏猎 赤阳国使者愤然离去。 在那之后,沈润依旧不上早朝,但是他会在早朝后在拂晓宫里帮助晨光处理政务。 这件事由前来拂晓宫商议政事的大臣渐渐传播出去,落进了龙熙人耳中,龙熙人对此议论纷纷。一小部分人乐观地认为,若陛下和凤主殿下打算继续维持从前的夫妻关系,这对龙熙国再好不过,那样就算龙熙国改名叫凤冥国,未来的继承人还是沈家的人,早晚这名字会改回来。 可大部分人对这份乐观并不看好,且对陛下和凤主似乎和好了这件事心存别扭。 龙熙国惯例的夏猎来临。 龙熙国认为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季狩猎于郊外,既可以显示自己的武力,又可以借着狩猎演武,一举两得。 不过到了某一代因为嫌冬天太冷了,龙熙国的狩猎活动便改为在春、夏、秋三季进行,帝王率领文武群臣去郊外狩猎,一起玩玩、联络一下君臣感情,还可以趁机选拔一下人才,对龙熙的朝臣来说,三季狩猎是不可或缺的活动。 早朝时,秦朔代表众臣将此事提上日程。 晨光对此兴趣缺缺,原因是凤冥国没这个惯例,她也不想在大热天跑到荒郊野外去喂蚊子。 但龙熙人很坚持,你可以占领他们的国家,却不能破坏他们的传统。 一番激烈的进言让晨光有些不高兴。 司浅是去不去都行,嫦曦却觉得,去的话,她正好可以和龙熙出身的官员们熟悉熟悉,联络一下感情,毕竟日后凤冥国的建设要靠君臣携手共同完成。 沈润也很赞同晨光前往。 “嫦曦说的没错,这是你展示亲近的机会,你不主动亲近他们,他们是不敢来亲近你的。虽说君臣有别,君是上天之子,可不能真活在天上不下来了,要维持恰到好处的亲近和信任,否则没办法完成政事。” 他说这番话时晨光正趴在竹席上纳凉,软软地舒展开身体,明明是在宫殿里,她却像是暴晒在烈日下,已经溶化成了液体。 沈润走过来看她,对她热得不行的样子哭笑不得:“你不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么,怎么这么怕热?” 晨光瞥了他一眼:“你以为骆驼就不怕热么?” 沈润失笑。 …… 夏猎的日期到底还是定好了。 因为炎热没精打采的晨光带着心情复杂的出身龙熙的大臣和从贫瘠踏入富饶还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的凤冥国朝臣,以及他们那些因为憋太久终于可以出去玩所以兴冲冲的家眷们。 夏猎的地点是原龙熙国的猎场。 龙熙国人做惯了这些也不陌生,很快就将场地布置好了,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箬安城,顺着郊外的大道来到浮玉山附近,驻扎在猎场中。 晨光刚下了凤辇就钻进帐篷里,趴在凤床上不想再动。 司浅和司八去检查猎场的布防,火舞去准备解暑的酸梅汤,晨光不喜欢外人亲近她,随行的宫女都在帐外候着吩咐,大帐内只有司七和司十两个人服侍着。 从皇宫到猎场,路程不远但也不近,晨光似中了暑热,有些难受,俯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司七和司十在一旁给她打扇,有些担心。司七轻声询问一句,晨光却只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嫦曦带人进来,在帐篷的四处安放了冰盆,才稍稍凉爽一些。 嫦曦看了晨光一眼,走过来,挥手令司七二人退开,他坐在床边,从袖子里取出折扇,展开,替晨光扇凉。 晨光知道他进来了,却没有说话,依旧懒洋洋地俯趴着。 嫦曦为她打扇,过了片刻,却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往下扯了一下她的衣领,后颈的一小块皮肤便暴露出来,雪白的肌肤上,青色的血脉逐渐形成,已显现了纹路。 虽然这是常有的事,可嫦曦还是有一瞬的呼吸微窒,他松了手,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给她扇凉。 晨光知道他在干什么,她懒怠动,还是俯趴着,将脑袋埋进床单里。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沈润从外面走进来,见嫦曦也在,且居然坐在凤床上,他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走过去,看了晨光一眼,淡声吩咐嫦曦道: “你出去吧。” 嫦曦自他进来就没有看他,目光一直在晨光的脊背上,沈润的命令落入耳中让他冷笑了一声,他抬起眼,冷冽地望向沈润。 还轮不到他来命令他! 沈润也不避让他的目光,在沈润看来,这间大帐里就没有嫦曦能坐的地方,这个人太没有分寸了。 “小曦,你去看看小浅。”晨光忽然开口,在床单里闷声说。 嫦曦收回与沈润对望的视线,看向晨光,停顿了片刻,他轻声回答一句“是”,站起身,离开了。 他再没有看沈润一眼,给沈润的感觉他很轻视他。 沈润的心里有些不快,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嫦曦走后,他坐在床沿,手触在晨光的脊背上,关切地询问: “你是不是中了暑热?传御医吧。” 晨光慢吞吞地摇晃着后脑勺。 沈润见她没精打采的,担心,又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怂恿她来。他将手背贴进她的颈窝里,原本他是想试一试她的皮肤温度,却不料触感一片冰凉不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在他的皮肤的触碰下,他敏锐地感觉到她肌肤里凸起的血管正在活跃地跳动着。 沈润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僵,停顿了片刻,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身上不热,应该不是中暑。”他说。 晨光没有言语,她依旧俯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沈润蹙了一下眉,他望着她。 不久,火舞进来,端了一碗酸梅汤。 晨光嗅到了酸甜的味道,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接过沁凉的酸梅汤,大口喝起来。 沈润见她还有精神喝酸梅汤,稍稍放心。 “半个时辰后开猎,你再休息一下吧。” 晨光点了一下头。 帐外突然响起小宫女的问候声:“四公主万福金安!” 一语落下,沈卿懿探进头来,含笑唤了声:“哥哥,嫂嫂!” 她带着一双儿女,薛芃是上了学堂已经是小大人了,远远地就开始行礼问安。薛瑶还小,扑过来拉着沈润叫“舅舅”,又奶声奶气地唤了晨光一句“舅母”。 第六百九一章 挂名的亲戚 晨光让火舞拿点心给薛瑶和薛芃吃。 沈卿懿见她和沈润在一块,很是高兴,眼睛也亮了几分。沈卿懿性子单纯,她不明白太复杂的政事,她只是觉得哥哥和嫂嫂能这样好好地在一块就是最好的。 正在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帐外的宫人进来,通报道: “殿下,禹王、禹王妃过来问安。” 晨光不意外沈汵会过来,开猎之前,过来问候一下是礼数,也是显示亲近。沈润还在这里,以沈汵的性子,他当然想借这层关系在她面前露露脸。 “让他进来吧。” 宫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沈汵带着禹王妃赵氏从外面走进来,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对着晨光说道: “请殿下安。” 望向沈润时,他唤了一句“皇兄”。 在晨光占领了龙熙国之后,沈汵是沈家里第一个主动投降的。他从前和晨光关系不错,一番投降宣言也说得恳切,晨光连亲王位都没削他的,他依旧是禹亲王。 沈汵是个有野心有小才的人,但他的野心和他的才干不能支撑他走到最高的位置上,他也没有能豁出去一切的胆量,所以在沈润登基之后,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做了一个位高权重心怀忠诚的亲王。若他不老实,沈润也不会让他活到现在,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还算能干,又识时务,懂得满足。 沈汵也快三十岁了,他比从前胖了不少,因为忙于政务,面容有些憔悴。曾经的那个有些忧郁有些浪漫的青年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和普通男人没有两样,容颜很快就要走到成熟的顶端,那之后将会迈向衰老。他圆滑,世故,精干,处理公务的能力很强。 这样的他也算是优秀吧,普通的优秀着。 即将而立的他在生活上也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已经有了七名子女,除了赵蕊这个正妃,他还有三个侧室及一院子的姬妾。 而曾经和他牵扯不清的洛碧帆,已于去年因病随土化了,那一年正是战乱,虽然算不上最惨,但据说结局有些凄凉。 禹王妃赵蕊亦和普通的贵族妇人没有两样,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对丈夫贤良宽容,对妾室奖惩分明,对子女慈爱严厉,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当家主母,她的某些性情也越来越像她的丈夫。 他们今天带了长子和长女来,也有想把孩子带给晨光见一见的意思。 这对夫妻识时务,看得清,他们知道今后要在晨光的手底下生活,与其做无用的反抗,不如从一开始就顺从,还能少吃些苦头。沈润还在,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还能借着“叔嫂”的关系比别人更亲近些,就算那只是表面上的亲戚关系,也总比没有的好。 尽管沈汵心里是这么想的,他还是没敢唤晨光“二皇嫂”。 所以说他胆量不行。 晨光没有削沈汵的亲王位,只是把他调进了十二卫,负责地方军务。 在晨光占领龙熙国后,就废除了龙熙国的三将六卿制度,改建文星阁,将凤冥国的四卿八副卿全部提至文星阁,文星阁只有议政权,没有决策权。 之后她又仿赤阳国设六部,将原龙熙国的六卿分放至六部。军政亦学习赤阳国,在箬安设十二卫,总管全国五百个军府,主要管理招兵、训兵事宜。 十二卫的大将军为正三品,官职重要,品阶也高,由沈汵带头进十二卫,十二个大将军全部是龙熙人,这是对龙熙人的优待,也是为了安抚他们的心。但其实十二卫虽然职务重要,是管理训练全国军队的衙门,可他们并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利。说白了,即使他们管理着全国的军队,可实际上,他们手里一个兵都没有。 赤阳国是十六卫制度,除了掌管府兵,也掌管京戍营和皇宫的禁卫军,然而这个制度到了凤冥国就被分开了。十二卫只管理府兵,两座京戍营和六支禁卫军不归属卫府管理,掌管京戍营和禁卫军的人是上将军司浅。 因此,就算龙熙人担任了要职,可最重要的官职依旧是由凤冥人担任。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对龙熙人来说,他们还是会因为这份不公平感到不满。他们原本就对战败心怀不甘,受到区别对待这件事更是加重了他们的怨言。 这些都是沈汵委婉地提给晨光的,沈汵建议从十二卫中选出两三个信得过的龙熙人升迁,空缺的位置由凤冥人补上,这样只是少数人升迁,但确实有龙熙人坐在高位了,多数人又是凤冥人,这少数的几个龙熙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来。而十二卫中也有了凤冥人,这样看起来就公平了,龙熙人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这番话当然不是在正式场合说的,只是晨光和沈汵闲谈时,沈汵提了一嘴。他口中少数信得过的人,晨光知道,他指的就是他自己。 晨光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倒不是对沈汵的毛遂自荐反感,想要抓住机会飞黄腾达是人之常情,只要不干坏事,有上进心是好的,可给龙熙人十二卫大将军的高职已经是优待了,还想要公平,还要替代凤冥人坐在更高的位置上,这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沈汵被拒绝,大概不甘心,他偶尔会找机会,给晨光曝一些小道消息。他试图告诉她,现在的朝堂上因为不公平的待遇正在剑拔弩张。可晨光只是听着,没有做任何动作,仿佛不在乎似的。 沈润对沈汵比起兄弟更倾向于君臣,晨光也差不多,名义上的一家人聚在一块,谈天时感觉不到一点融洽。 唯有沈卿懿是真心高兴,她是真心希望家里能好好的。 就在这时,大帐被掀开,司浅快步走进来。 人们见司浅通报一声都没有就进来了,俱是一愣。 司浅没想到帐子里居然这么多人,也愣了一下。 沈润眸光微沉,心想她身边的这几个人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沈汵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乖觉,含着笑说: “殿下,一会儿开猎了,臣就先告退了。” 晨光点点头,也没留他。 沈卿懿见状,以为是晨光有事要做,便跟着告辞了。 第六百九二章 械斗 (一更) 沈润看了司浅一眼,司浅仍旧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可是他感觉他有些焦虑。眼眸微闪,沈润大概猜到了点什么,但是他不动声色。 “我出去一下。”他对晨光温声说。 晨光点了一下头,没问他要去哪儿,让他走了。 司浅侧过身子给沈润让开路,两人的眼光没有交汇,等到沈润走了之后,他三步并两步来到凤床前,跪下来,轻声道了一句“属下冒犯”,伸出手,将晨光的手臂拉起来,翻起衣袖,入目的雪白肌肤上,青色泛着赤红的经脉已经膨胀凸起,变成了树脉一样的形状,在怦怦地跳动着。 司浅蹙了一下眉。 晨光挣开他的手,将袖子放下来,淡声道:“就今晚了,你准备一下。” 司浅抬眸看了她一眼:“殿下不打算用容王么?” 晨光似在忍耐身体上的不适,沉沉地垂着头,听了他的话,她抬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不愿意了?” “属下愿意!” 他只是以为在有了沈润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晨光笑了笑。 …… 夏猎开始,原本龙熙国的开猎仪式是要焚香告天的,可凤冥国没这种规矩,就作废了。晨光命主持狩猎的徐茂德念了一段开场,之后展示了一下获胜者的彩头,一把上古神弓,是正史上记载的名将军的遗物。 晨光对狩猎兴趣缺缺,这彩头是沈润命人准备的,晨光知道后十分想问,为什么每一次做彩头的弓箭都是上古神弓,龙熙国哪来那么多上古神弓? 狩猎开始后,一群年轻人带头向山林里冲去。 晨光坐在遮阳棚下面,看了沈润一眼: “你不去?” “不去。”沈润回答,望向她,莞尔一笑,他说,“我陪着你。”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晨光看着他,笑了一笑。 坐在不远处的嫦曦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闪过,他看向远处的司浅。 司浅还在用眼神检查禁卫军,在不服侍殿下的时候,他没一刻是闲着的。 嫦曦眸光一瞥,正对上晨光望过来的眼神,二人的视线只交汇了一瞬,嫦曦垂下眼帘。他笑了笑,停顿片刻,手指向身后微勾,婢女清漪俯下身子,嫦曦对她轻声说了两句话,清漪柔媚地笑,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离开了。 狩猎限时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狩猎的队伍携带猎物陆陆续续归来,一群士兵在下边喜气洋洋地清点猎物的数量,挨个清点,之后由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通报每个人打到多少猎物。 徐川打到的猎物最多,但高池柳生擒了一头极罕见的白鹿,牵回来献给晨光,又说了一堆吉祥话。 晨光也觉得稀罕,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狩猎活动即将结束,大部分人也都回来了,就在这时,有侍卫从山林中纵马奔来,远远地下了马,跑过来跪在御座下,通报道: “启禀殿下,一刻钟前在广长坡,张老将军府上的张锦和秦家的秦朋因为争抢猎物起了争执,先是吵了一架,后来张锦气不过,离开找了几个同伴重回广长坡。秦朋几个人正在原地,两方再次争执起来,争吵中发生械斗,两个人受了重伤。禹王殿下及时赶到,将两边的人都捆起来了。” 此话惊了在场的众臣,这次的夏猎是自新凤冥国建立以来第一次君臣娱乐,这样重要的场合居然发生了械斗。发生在凤主的眼皮子底下,又是凤冥的贵族子弟和龙熙的贵族子弟间发生的冲突,这精彩的走向,简直就是往凤主的脸上甩巴掌。 沈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眸光微凝。 在侍卫通报的工夫,沈汵一行人从山林里出来,手底下的亲随押着被用绳子牢牢捆住的张锦和秦朋,后面跟着十来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青年,这些人大概就是帮凶了。还有两个被用担架抬着,表情痛苦地“哎呦”,一出山林哎呦声更大,像是要整个营地听见似的。 这场械斗,双方分别是龙熙出身的青年贵族和凤冥出身的青年贵族,而且家族都是位高权重的那种。这是当然的,一般的青年在这种场合里只敢缩着,只有权臣的后代才有这种胆子,而权臣的后代平日里交往的都是权臣的后代,一到拉帮结伙时,自然就是这群人了。 领头闹事的张锦和秦朋五花大绑被推到御座下面跪下。 张锦是张哲的第四子,张哲是南越名将,在南越战中降了晨光后,张家飞黄腾达。张家人是跟着晨光打天下的,张哲在定都箬安后掌管两支京戍营,他的长子张弘在管理军务的崇政院出任崇政使副使,张哲的其他两子亦在军部效力,张锦刚弱冠,目前在左卫里领了一个闲缺正在学习军务,前途不可限量。 秦朋是秦显的次子,秦朔的弟弟,与张锦年龄相仿。秦家的背景自不用说,秦家是沈润母亲的娘家,秦朔和秦朋都是沈润的表亲。秦显为人耿直,又是龙熙国的言官,过去得罪过不少人,新凤冥国之后,晨光新建了御史台,秦显出任御史中丞,凤冥出身的章译章让兄弟是他的副手。秦朋的兄长秦朔现供职文星阁。 因着秦朋自小喜欢舞刀弄枪,秦家同时也希望能养出来一个武将,便走了薛翎的关系将秦朋安排到左卫里,也谋了一个闲职,想让他先学习两年。 因此,秦朋和张锦算是同僚。 十二卫是管理军务的地方,本就复杂,十二卫的长官虽说都是龙熙人,可底下人龙熙、凤冥出身的各占一半,因为出身造成的勾心斗角必不可免。 龙熙人一方面自傲这里是箬安,是龙熙人祖辈生活的地方,一方面又自卑在自己家里被异族人给统治了;凤冥人一方面自傲他们是胜利者,一方面又愤慨一群败军之将竟敢对他们这群胜利者趾高气昂,律法还不容许他们把这群吃败仗的亡国奴弄死。 这就是现在凤冥人和龙熙人之间心理上的矛盾。 看这两人都被绑起来了还互相不忿的样子,平日里应该没少结仇,鼻青脸肿,头发乱七八糟的,还在互瞪,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 第六百九三章 惩治(二更) 张哲和秦显一看闹事的是自己家的儿子,惊慌失措,又怒气冲天。张哲匆匆上前,跪在晨光面前,高声道: “是臣教子无方,还请殿下恕罪。” 说着恶狠狠地瞪了张锦一眼。 张锦同样气哼哼的,拔高了嗓音,嚷嚷道:“我没错,是这个王八羔子活该,谁让他抢我们的猎物,还让我们滚回凤冥国去,这里就是凤冥国,滚哪去?这混账找死,我就是要揍死他!” “你!”虽然张哲觉得如果秦朋真这么说,确实该揍,还应该定罪,可这是在殿下面前,这个兔崽子这么大声嚷嚷成何体统,他狞着脸斥道,“混账,你还敢嚷,在殿下面前这样放肆,谁给你的胆子,住口!” 张锦这才不敢说了。 秦朋听了张锦的说辞,立刻面向晨光,奋力辩解: “殿下,冤枉!臣从没说过那些话,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臣怎么可能会说,是他胡说八道诬陷臣!事实是他抢了臣先看中的猎物,还说这里是凤冥人的地方,臣等是龙熙的亡国奴,张锦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叫嚣着让臣等滚出凤冥国,说这片土地不是亡国奴该呆的地方!” 他气愤填膺,高声控诉道。 不管是他的话,还是张锦的话,对在场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煽动,身为凤冥人在听了张锦的话后会更痛恨龙熙人,身为龙熙人在听过秦朋的话后会觉得凤冥人欺人太甚。 有可能是有一个人在说谎,也可能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谎,凤冥人战胜者的优越感和龙熙人战败后的敏感,受这两种感情的驱使,在唇枪舌战中说出那样的话是很平常的。 看客里,有人在事不关己地看好戏,有人在忧虑这样的局面要怎么收场,有人在跟着气愤,也有人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成体统,居然在夏猎上打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观察着晨光的动作,他们想看她要怎么处理。 沈润不动声色,他也想看晨光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处理好了不大,可若处理不好,会加剧凤冥人和龙熙人间的矛盾,会让她本就没有坐稳的凤椅更加摇晃。 晨光静静地看着两个制造事端者,半天没有言语。 她不动不说话,别人也不敢动不敢说话。 在这件事之前,原本是一次很高兴的狩猎,今年的夏猎收获颇丰,猎回来的猎物都还没有清点完,各家的贵妇千金都还在场上,刚刚还在议论哪家的男儿更英伟,眨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气氛,猎场上,连风声都听不见了,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凤主殿下的注视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久了,居然感受到了一阵窒人的压迫力。张锦和秦朋垂着头,因为受不了这份压迫,额角已经出现了汗珠。 终于,秦朋先受不了这样的压迫感,开口,委屈又冤枉,他疾呼道: “殿下,臣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张锦带着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冷渊和林成文甚至被他们打成了重伤。” 他指的是被担架抬出来之前还在大声哎呦的青年,因为出现在晨光的视线里,没有晨光的命令谁也不敢将他们送医,父母见儿子被抬出来了,虽然心焦,可也碍于凤主在场,不敢上前探看。 两个青年哎呦了一阵,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气氛太窒人了,那个时候没敢出声,等到秦朋说完之后,两个人又痛苦地哎呦起来了。 晨光看了嫦曦一眼,嫦曦会意,命人唤了御医来。御医赶来,半跪在担架前给两个青年挨个检查了一遍,转身走到御座前,跪下,说: “启禀殿下,冷公子左臂骨折,臣已经替冷公子接上了,之后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其他的伤处都是外伤,需要按时敷药。林公子的是头上的伤,但看林公子神志清醒,据臣诊断,应该没有大碍,但为了防止万一,还是该卧床休养。” 也就是一个胳膊骨折了,一个被打伤了脑袋可是没有当场死还活蹦乱跳的。 晨光从担架上收回目光,落在秦朋的脸上。 “薛翎。”她唤了一声。 薛翎微怔,连忙出列,道:“殿下。” “你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你来说,胳膊断了、被打伤了脑袋,这些算‘重伤’么?” 作为龙熙人,也许说“算”更好些,可薛翎实在没办法在这种事上说谎。 “回殿下,不算。” 晨光笑了一声,盯着秦朋的脸,轻蔑地道:“我都不知道箬安的男子竟这般娇贵。” 她用“娇贵”这个词。 秦朋低着头,脸开始发烧。 箬安的男子跟着一块脸发烧,躺着中箭的滋味不好受,他们现在开始觉得丢人了。 “起因是争抢猎物?”她淡声询问。 秦朋感觉她是在问自己,咬着嘴唇答了句“是”。 “是因为争抢猎物?”晨光又问了张锦一遍。 “是。”张锦低声回答。 “张锦,我问你,你现在效忠于哪一国?”晨光漫声问。 张锦愣了一下,她问的奇怪,让他有些心惊,连忙答道: “回殿下,臣效忠于凤冥国。” “秦朋你呢?” 秦朋是龙熙国人,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答这个问题他有种耻辱感,可他们已经投降了,投降是为了保命,即使心里再不愿意,他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惹怒凤主。 他低着头,轻声回答:“回殿下,臣效忠于凤冥国。” “既然你们都效忠凤冥国,同为凤冥国臣子,即使做不到团结一心,至少也该以礼相待,平常时做好自己的份内事,战时放下个人仇怨,齐心协力护卫凤冥国,这才是你们做臣子的职责。你们倒好,为了一个猎物就能起内讧,为了一个猎物就能跪在这里煽动两族仇恨,你们的眼皮子是有多浅?啊啊,不是因为眼皮子浅,只因为想压对方一头,为了压制对方的气焰,无所不用其极,辱骂、殴斗,甚至不惜装成重伤,对吧? 你们明知道你们是两族人,在这个时候打斗,会激化两族矛盾,对凤冥国造成危害,你们明知道猎场械斗是不可以的,可你们还是做了,这样的你们不配为官,我不要你们这样的臣子。” 晨光嗓音轻软地说。 秦朋和张锦心里一惊。 晨光突然将声线低了下去,她沉声宣布:“秦朋张锦猎场械斗,从今日起,停职三年,重打十军棍。其余从犯,三年内不得为官,杖责二十。秦显、张哲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现在打,就在这里!” 第六百九四章 借机警告(三更) 她话音刚落下,旁边就有禁卫上前来,架起秦朋和张锦,拿了条凳,将二人拎起来扔在上面。因为有女客在,也没扒裤子,提了军棍就打。 后面十来个盲目跟从的也被禁卫军拎起来,用的是普通的板子,在远处噼里啪啦地打起来。 秦朋和张锦受着军棍一声未吭,跟着打架的那十来个人却受不住了,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细皮嫩肉的,今天只以为是帮朋友出头,哪能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刚打起来就哭天抹泪开始叫爹喊娘。 晨光越发恼怒,大声道:“把他们的嘴塞起来,自己没头脑做了坏事受罚还有脸哭叫,都没有羞耻心吗?” 话音落下,侍卫上前去将几个从犯的嘴巴牢牢地塞住,猎场上立刻就清静了。 没有人敢劝,也不是不敢劝,而是这些人犯的确实是大错。 凤主殿下之前说的那番话不单是对两个犯事者说的,其实她是借着这件事点在场的所有人。她把她的意思说的很明确了,龙熙、凤冥二族,不管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既然选择做凤冥国的官员,就要尽凤冥国官员的职责,哪怕是真的不喜欢另外一族的人,为了维持凤冥国的正常运作,也要放弃个人喜恶,去和不喜欢的异族人一块共同建设凤冥国。 凤主她并不忌讳去谈两族的矛盾,她一针见血指出了两族人互相不忿,这种不忿会破坏凤冥国的根基,所以这些青年受到严厉的处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件事刚出来时,大家都以为她会认真判断哪一个有错,之后严惩做错的那个,或者是干脆就偏袒凤冥人了。不管最后的判断是哪一个有错,都会更激化两族人的矛盾,偏袒凤冥人则会加重龙熙人的仇恨。 哪知道她的切入点却不是谁对谁错,她将大家都知道却一直忌讳不敢谈的两族问题借着普通的一个殴斗事件拿出来彻底地谈了一次,先温和后严厉。 既然选择了做凤冥国的官吏,就要全心全意地为国效力,因为自己对另一族人怀有厌恶和排斥就肆意妄为,这种人不配做凤冥国的官吏。 她没有去断案,而是借题发挥,在惩治了两个闹事者的同时,又警告了所有人。 沈润用余光瞥了晨光一眼。 她用这种巧妙的方式,对龙熙人恩威并施,先温和后严厉,先狠辣到极点,再温柔以待,再凶狠处置,再付以温柔,龙熙人被她玩弄在掌心里,七上八下忽冷忽暖晕头转向,早晚她会将龙熙人全部收服。 沈润眸光微闪。 十军棍不是打十下,而是打折十根棍子。 秦朋和张锦的身上很快见了血,两个人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许多心软的贵族千金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别过头。 秦显和张哲心中不忍,可按照凤主之前给定的罪名,没杀了这俩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儿子挨打。 晨光可不怕打人,她饶有兴致地旁观着,比起观看打人,她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青年受了这么重的打居然一声不吭。 大家都是默默看着的,但是有人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在秦朋就快被打昏过去的时候,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从人群里冲出来,因为裙摆过长差一点摔倒。她大哭着扑到秦朋身上,把众人吓了一跳。 “别打了!别打了!”妇人大声嚎哭,对着晨光哀求道,“求凤主殿下别打了!朋儿身子弱,禁不起打的,再打下去就要死了!求殿下看在陛、看在朋儿是容王殿下表兄弟的份上放朋儿一条性命吧!求凤主殿下开恩呐!” 冲上来哭嚎着的妇人正是秦朔和秦朋的母亲秦夫人。 秦朔一个头两个大。 晨光凉凉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不太显眼地蹙了一下眉。 秦显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去把夫人往回拉,哭喊中的秦夫人力气很大,他居然没拽回来。 “母亲,”就在这时,秦朋睁开眼睛,他脸刷白,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他对着秦夫人的脸轻声说,“母亲,我没事,你快走吧……” 秦夫人越发心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趁这个工夫,秦显赶紧将她拽走了。 秦朔望着弟弟如从水里捞出来的惨白脸,心脏微沉,他弟弟服了,这个小霸王他居然因为几句话就服了。 …… 打完了秦朋和张锦,天都已经黑了,秦朋和张锦皆昏死过去,被抬回到居住的营帐里请医问药。 晨光给猎物猎得最多的人颁发了上古神弓,她的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在发完神弓之后立即遣散众人回到大帐里。 沈润没有跟她一块回去,他说他去看看秦朋,之后就走了。 晨光也没留他,她想她大概半夜的时候就不在营帐里了。 沈润并没有去秦家的住处,而是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呆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离开,前往晨光的大帐。 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刚走到大帐外边就被守夜的宫人给拦住了,很快,司十从里面出来,含着笑给他请了安。 “殿下在吗?”沈润问。 “殿下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容王殿下有要事?” “倒也不是要事……”沈润说,顿了顿,道,“既然已经睡下了,我明早再来吧。”说罢转身往回走,他用眼角余光瞥了司十一眼。 司十没有急着进去,在外面含着笑恭送他。 沈润收回余光,琥珀色的眸子沉了一沉。 ……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是虫鸣声。夜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色都笼罩在了这张网里。目光触及被这张网罩住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像白天里的那么真实,给人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 沈润置身在这张温柔的网里,连他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陛下。”风吹过,在他的身后,三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一齐跪下来,低声问候。 三个人从右到左依次是薛翎、薛翀、秦朔。 沈润转过身,看着他们。 第六百九五章 秘会(四更) “阿朋的伤怎么样?”沈润开口,问秦朔。 “还好没有伤到筋脉。”秦朔沉声回答。 “这个凤主,欺人太甚,明明就是凤冥人先惹起来的!”秦朔话音才落下,就听见薛翀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了他一眼。 沈润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阿翀,首先第一步,你要赢得她的信任,至少不要让她再反感你,司九死在你的手上,她不可能不厌恶你,你若再不收敛一下脾气,连我都保不住你。” 薛翀面色微变,他想说点什么,又将涌上喉咙的话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臣明白。” “陛下,”秦朔上前半步,蹙了蹙眉,“从今天的事看来,凤主殿下继续治理凤冥国,原龙熙国的那些人,早晚有一天会被她收服成为真正的凤冥国人。” 沈润沉默不语。 秦朔说的没错,晨光操控人心的能力极强,她知道该怎样惩罚、该怎样奖励、该怎样强硬、该怎样柔弱,每一样都被她做得恰到好处。她随着对方的心里变化去推动去操纵,让对方的心理过程向她设定的那样去发展。这种操控能力强大,又毫无痕迹,很少有人能真正抗拒。只要她将真正抗拒的几人果断处死,其他的人早晚会被她控制成为真正的凤冥国人。 “你在十二卫里,感觉如何?”沈润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薛翎道。 薛翎皱了皱眉。 “回陛下,虽说十二卫的大将军都是龙熙人,可下面龙熙人与凤冥人混作一团,尤其是在军中,两方人矛盾不断。十二卫里高军职的龙熙人多,可真正在下面执行命令的军官们大部分都是凤冥人,不是所有的凤冥人都能做到公平对待,龙熙人在军中的处境并不乐观。虽然凤冥国明令禁止,军中不可以发生死亡事件,但只是不会欺辱死。龙熙人被欺辱的案件层出不穷,这些人在军中过的极憋屈,甚至出现了不少逃兵。凤冥国的军律对逃兵极严厉,抓住就是死,因为出逃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沈润面色阴沉。 秦朔看了薛翎一眼,低声开口道:“你也别总说那些不好的。陛下,虽然薛翎口中的事确实存在,但凤冥国明显重视军力,国库的大笔款项都投在了军费里,而且凤主已经意识到了薛翎说的问题,正在改善。因为凤主对军队的重视,凤冥国的军力确实在明显地提高,一旦凤主将军中整顿完毕,那个时候就更没有机会了。” “秦朔说的不错,陛下,凤主殿下比臣想的能干,原本臣以为她只会打仗不懂治国,可其实她并不是不懂,在大事上她都是很认真的。”薛翎语气严肃地道。 薛翀皱了皱眉:“哥,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薛翎看了他一眼:“你用点心吧,你再这样不懂好歹,你早晚会死在她的手里。” 薛翀从小怕薛翎,被薛翎训斥一句,也不敢再说什么,顿了顿,他用愤慨的语气说道: “陛下,禹王对凤主可真是忠心得很,今天秦朋和张锦打起来,原本禹王训斥两句就行了,禹王却偏偏把人捆起来送到凤主面前,惹出来后面那一连串的事。” 沈润沉默了片刻,没有把这件事往下说,而是问他: “之前你去北塞,东西弄到了吗?” 薛翀差一点就忘了,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递给沈润。 沈润接过来,避开自己的脸将瓷瓶的瓶塞拔出,惊得薛翀慌忙嘱咐了一句: “陛下小心!”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沈润将瓶塞又塞上,重新递给薛翀,道:“放在我这里不方便,先在你那里收着吧。” 薛翀接过去,小心地收起来。 “陛下没有唤沐寒吗?”秦朔忍不住问道。 “先不急,沐寒心里藏不住事,冒然唤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秦朔想想也对,他点了点头。 …… 次日清晨,沈润去晨光的营帐里寻找晨光,他昨晚已经来过一次了,早晨时自然要再来一次。 晨光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虚弱,沈润去找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懒洋洋地趴在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大猫的长毛,大猫最近脱毛得厉害,被子上全是猫毛。 晨光在看见沈润时仍是呆呆的,好像没睡醒一样,迷离朦胧。沈润见状,坐在床沿上,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拂了一把,噙着笑问: “怎么没精打采的,还没睡醒么?” 晨光回过神来,将水波潋滟的双眸聚焦在他的脸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润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她在经历了遍体鳞伤的一晚后颓靡消沉的模样,他大概是太高估自己了,在听到她这样叹气时,他的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怎么了?”他噙着笑问,在她的长发上极自然地又摸了两下,仿佛在安抚。 晨光摇了摇头,望向他,嗓音微微干哑: “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她的嗓子哑了,沈润在心里想,他很难忽略这一点。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我昨天夜里也来过,听司十说你已经睡了,就没有进来打扰你。”沈润温声笑着,解释道。 “嗯,昨天天气有些热,我好像中暑了,就提早睡下了。” “是么?”沈润轻声说。 他们以为这样聊起来时会很自在,然而现实是,当谈天建立在了彼此都知道的谎言上时,即使不会觉得难过或是悲哀,也会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段对话并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二人因此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沈润才重新找回精神,他笑着问: “你还记得这里吗?” 晨光微怔,一脸迷惑地望向他。 “这里就是浮玉山,你忘记了,过去你还是容王妃的时候,我和你经常去浮玉山游玩,山里也去过,周围的县也去过。” “嗯,是这样呢。”晨光想起来了,弯着眉眼,附和着笑说。 第六百九六章 约定私游 “对了,你昨天夜里来,有什么事么?”晨光问。 “没什么事。” 晨光“哦”了一声,点点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天然居还开着么?”晨光忽然问。 沈润愣了一下,含着笑说:“还开着。” “你还常去那里么?” “十年没去过了吧。”自从登基为帝,他从未为了私事走出过皇宫,“说到天然居,从前我们两个人常去那里。” “没有我之前你也经常去那里。” 沈润笑了笑,他想了一会儿,有些怀念地说:“十年了,也不知道天然居变成什么样了。” 晨光望着他,见他似乎在想念天然居的样子,歪头想了想,问: “这里离天然居很远吗?”虽然这里亦是浮玉山一带,但浮玉山绵延了老远,他们从箬安出来走了一天,而且走的是往天然居那一条路的反方向,她不知道这里距离天然居有多远。 “远也不远,快马一个半时辰吧。” “你想去吗?” 沈润愣了一下,笑道:“不好吧,你是出来夏猎的,不能偷偷出去玩,万一被人发现了,言官明天会奏本吧。” “他们或许会说你,可他们不敢说我。” 这倒是,凤冥国的言官对于凤主的私事一直不太敢管,而凤主离了晨光宫、拂晓宫之后的一切行为通称“私事”,凤冥国的言官再爱管闲事也比龙熙国的言官乖觉,他们可不敢说凤主的是非。 沈润笑了一下,他仔细想了想,对晨光道:“等今天的狩猎战结束后,倒是可以出去,但是要悄悄的。等到了云龙湖那边,怕是要天黑了。” “天黑怕什么,天然居又不关门。” 她这么说让两个人都兴奋起来,沈润看着她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笑道: “就我们两个人去?” “好。”晨光爽快地答应了。 沈润不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至少多少天不能动用玄力,不过今天她肯定是不能调动的。 “还是带几个人吧,你现在不比从前,多带些人安全些。” “不妨事。”晨光兴冲冲地摇头。 “那就狩猎战结束之后出发?” “嗯!”晨光笑盈盈地点了一下头。 …… 狩猎战是龙熙国夏猎上的传统活动,将参加的人抽签分成一队一队的,各小队进山狩猎。在狩猎战之前一般会向山林里投放猛兽,各小队进山后,看哪一队能够先狩到猎物,按照狩猎的先后顺序和狩得猎物的等级给予奖励。 狩猎战既是一种娱乐,也有点团队作战的意思,参加的年轻人居多,游戏的同时,亦有选拔年轻人才的目的。 晨光坐在太阳底下等着参加狩猎战的人回来颁发奖励,她对打猎兴趣不大,身体又虚,便有点没精打采的。再加上这之后还要和沈润去云龙湖玩乐,她就更坐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狩猎战结束,拔得头筹猎回来一头猛虎的人竟是沐寒率领的小队,这又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狩猎战之后就快日落西山了,山林间烤肉会热闹欢乐,晨光回到大帐里换了便装,不一会儿沈润前来找她,两个人出了帐篷,横穿营地来到附近的林子里,林中,只有沈润的那匹白马在候着,正在低头吃草。 沈润走过去,翻身上马,弯下身,将晨光抱起来放在身前,圈住她的身子握着缰绳,含着笑轻声说: “走了。” 晨光很兴奋,有种做坏事的小孩子的刺激感,她用力点点头。 沈润便催促白马向云龙湖的方向奔去。 …… 箬安城北门的浮玉山,山脚下是由诸多茶馆酒楼组成的小县。 这里原本并不是县城,可因为积年累月在这里开起来的商铺太多,周边又都是好景致,城外不受宵禁的限制,不论白天晚上,这附近都是游人如织,因此,渐渐的,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城外城。 到了晚上,围绕着云龙湖四周灯火通明,湖中心是高悬着大红灯笼的画舫,画舫上丝竹声悦耳,身着华锦的丽人们连笑声都比别处的女儿动听。 湖岸上,酒楼茶馆赌坊戏院应有尽有,因为这里是富人们的欢乐乡,这里就连赌坊都比别处高雅。 云龙湖的夜晚比白天时更要华丽迷人。 战争时期箬安是最后一个被攻陷的,云龙湖周边的生意也就萧条了一段时日,战争结束后凤主又大力发展商业,并没有强行禁止云龙湖周围的繁华,因此,现在的云龙湖和战争前的云龙湖没有两样。 湖南边的天然居。 天然居是最华丽的茶楼,在整个箬安都是数一数二的。在沈润还是容王时,天然居是他最常去的去处,他嗜茶,尤爱紫笋茶,天然居的紫笋茶是一绝,清闲无事的时候,他很愿意到这里来,独自坐在窗边,泡一壶紫笋茶,静静地望着风景绮丽的云龙湖。 后来他有了她,她温驯乖巧,善解人意,在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愿意让她走进他的私有领地,这一走进,就再也赶不出去了,哪怕她已经自己走出去了。 时隔许久,二人旧地重游,当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天然居的招牌底下时,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复杂的欢悦。原本心是可以因为欢悦跳动起来的,可由于这份欢悦太过复杂,他的心变得沉重,已经无法跳起来了。 天然居的掌柜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在看到沈润和晨光是一块来的时,惊得差一点升天。掌柜的认识晨光时晨光还是容王妃,而曾经的容王妃现在已经是统治龙熙国的凤主殿下了。 掌柜的跪下来行了大礼。 沈润担心他的动作会惊动其他客人,轻声吩咐他起来,问他流光轩可还在。他看到现在的天然居和十年前的装饰不一样了,一看就是重新装潢过。 掌柜的连忙回答还在,弓着腰,顺着沈润原来常走的隐秘楼梯将二人送至流光轩,又按照老规矩上了紫笋茶,不用吩咐就上了许多晨光过去来时喜欢吃的点心。 天然居的掌柜周到又细心。 不单晨光十多年没来天然居了,沈润亦然。二人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十年前常见的旧物,感觉过去的时光都在这些里面。 尽管他们今天不是来念旧的,可一时间都有点怀念。 第六百九七章 我更强 掌柜的退出去,留晨光和沈润独处,门口的香炉里香是从前常用的那种,焚出来的香气二人都很熟悉。 晨光坐在沈润对面,那里是她的老位子,以前一块出来喝茶她都是坐在这里的。她并不喝茶,但她很喜欢天然居的点心,天然居不是点心铺子,可做出来的点心比点心铺子的还要好吃。 窗子是敞开的,坐在窗前,可以望见染上了月色的湖水在微微荡漾着。细细的风渡水而来,吹在脸上,驱散了夏天的炎热。 沈润浅啜了一口茶。 晨光慢吞吞地吃点心。 两个人沉默着,流光轩内十分安静。 湖中的画舫里隐隐传出女子唱曲的声音,低柔婉转,似夜莺般动听。 “这里没怎么变呢。”晨光说。 沈润从窗外收回目光,提起茶壶,笑问: “喝么?” 他以前也这么问过。 晨光摇了摇头。 她过去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沈润莞尔一笑,满足地啜了一口清茶。 “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句。 晨光浅笑着。 “把你从湘瀛带回来的那一年,绝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半垂着双眸,语气有些惆怅。 晨光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你没想到?”沈润挑起了眼梢,好像她的话让他突然有点不快,他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讥诮。 “没有。”晨光说,见他噙着浅笑仿佛不相信,她笑着说,“也不是每件事都按照我的预测去进行的,我经过的变数也有很多,我虽喜欢提前谋划,可事情的走向是不是真的会按照我谋划的那样,我也不能确定。” “晨光,你是为了什么走到了今天?”他忽然问她。 晨光微怔,他的询问让她有点想笑,但她笑不出来。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但是答案一块涌进脑子里,她一个都没能答出来。 “不走到今天,我要走去哪里?”她噙着笑反问。 沈润望着她。 她是大陆上最强悍的武器人,她拥有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强大能量,的确,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她不去争天下,她要去做什么? 沈润笑了一声:“平凡可贵,那是安慰庸才的话啊。” 晨光垂了一下眼帘,再次望向他时,她的眼里闪烁着温软的笑意,她用温柔的语气想谈心般地问他: “小润,我从你的手里夺取龙熙国就让你那么不甘心吗?”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又问起了这个,他不快,可这是一个能打消她戒心的机会,他默了片刻,抛开了艰难感,坦白地回答: “我不甘心。” “因为我是女人?” “因为我轻视了你,我犯了不可恕的错误,这个错误是最低级最不应该犯的,我明知道却还是犯了,并因此葬送了龙熙国。我曾经预想过许多个自己的结局,可没有一次是关于亡国的,我无法原谅,不是你,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你认为你的失败是因为你轻视了我,而不是因为你不如我?”晨光笑吟吟地问。 沈润的心因为她的话重重一震,他的脑袋里突然翻腾起来许多反感的情绪,他罕见地在她面前皱了一下眉。 “因为我是女人,你就觉得你输给我是因为你轻视了我,而不是因为我比你强么?假如今天打败你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比如苍丘国的人或者赤阳国的人,你还会觉得你是因为轻敌么?” 沈润看着她,他真的快要发怒了。 晨光知道,他本就崩溃的自尊心因为她的话又一次粉碎成渣。 “你的意思就像是在说我是因为运气好,正碰上你轻视我,所以我赢了。我打下龙熙国可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不是随便比划两下说几句小谎耍几个花招就进了箬安的,凤冥国战死了那么多人,你却说得这样轻巧,你应该再多反省一下,好好地找一找你失败的原因,那样你就会发现,其实我更适合坐在你的位置上。” 她直白的话在沈润听来像是挑衅,或者她这就是在向他宣战。他已经怒到了极点,他双眸微眯,望着她: “你真的以为你打下了龙熙国就可以永远地将龙熙国拿在手里了?” “我当然可以。” “你还想一统天下么?”沈润沉着面色,冷声道。 晨光没有回答,她笑了一下: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生气,也不是想听你和我吵架,我只是觉得,都这么久了,你也差不多该放下你的自尊接受现实了。这的确很难,假如这个人不是我,你大概会更好接受一些。可是小润,如果这个人不是我,你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不会有哪个人在攻下异国后还会把前朝帝君放在身边供起来的。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很艰难,我给你时间可以任你慢慢接受,但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你是把我当喜欢的女人看的,别欺负你喜欢的女人;如果你是把我当成敌人看的,差不多你也该承认了,我比你更强。” 沈润接受不了,他能接受并承认这一次大战他败给她是因为他太过轻敌,他犯了最低级的错误,让她趁虚而入,所以他失败了。可如果说这场失败是因为他的能力弱于她,他不这样认为,他不可能认可。 “如果你肯承认这件事,我会非常尊敬你哟,因为太不容易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强忍着怒意,今天不能吵架。 “你是想和我吵架吗?”他沉着脸问她。 这个终止话题的方式没有让气氛变糟。 晨光笑了笑,也不再继续气他,她说: “小润,我一直很喜欢你这样。” 沈润皱了皱眉。 “即使生气了,不回答,不理睬,可我说的话你都有在好好地听着。” 扇巴掌再给甜枣是她惯做的,可这并不能抚平他的怒气。她的最后一这句简直就是明示,让他把她说他不如她的话牢牢记着,最好回去再揣摩个几遍之后信以为真。 沈润心里窝火。 晨光望着他黑沉的脸,笑了起来,她将目光抛向窗外,接着突然“啊呀”了一声。 “是秦朔。”她指着窗户下边对沈润说。 沈润微怔,皱了皱眉,向下望去,后门的码头上,有二人正站在那里等船,其中一人是秦朔没有错,另外一个人居然是薛翀。 第六百九八章 天降利斧 沈润在下面等船的那两个人身上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若是往常,他至少会说上两句,秦朔和薛翀可是在夏猎时私自跑出来的。 沈润却没有说话。 晨光浅浅地弯着嘴角。 她知道沈润还在为她刚才说的话生气,那些话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会生气,可她必须那样说。她并不是真的认为她比沈润强,虽然论玄力确实是她在上。 如果两个人是普通关系,晨光是不会拿话狠狠打击他的,可她现在想压制他,这就另当别论了。 沈润自傲,他的自尊心极强,他是不会容许她压制他的,即使他表面上屈服了,可他的心不会屈服。如果不将他的自尊心踩碎,不让他以为他没有战胜她的能耐,他的反抗会没完没了,只要他的心没有向她屈服,这一生他都不会停止报复。 要想驯服他,她必须要在心里上将他逼至绝境,让他感到挫败、崩溃,甚至是绝望。当心灰意冷在他的心头蔓延覆盖,当他挫败到开始怀疑他的人生时,他才能真正地安静下来。 这只是一种技巧,一个戏弄人心的花招,他们之间谁更强没有定论,只是她捏住了他的傲骨,她认为她捏住了,那傲骨便是他的弱点,只要挫了他的傲骨,碎了他的希望,她就赢了。 “回去吧。”沈润说,他的这股怒气大概三天都消不掉。 “诶,这就回去了,不去别处走走么?好不容易来了。”晨光扁起嘴唇。 沈润看了她一眼:“你还想去哪?” “你想去哪?” 在她说那番话之前他还有想去的地方,可现在他没有了。话题算是他先开的,他原本想借着他开的话题说深一些说的有感情一些,通过进一步的交谈打开她封闭的心,让她交给他信任。可是他刚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继续下去,她就蓄足了火力猛地攻来,将他原本加固了的心墙推塌,并踩了个粉碎。 他将怒火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真发怒了就好像他是恼羞成怒了一样。 “去街上走走吧。”他默了片刻,低声说。 晨光笑了起来。 两人离了天然居,走在悬挂着红灯笼的街道上。 一排车道的街路,一侧是湖水,一侧是商铺。商铺里的灯光映在黑色的湖水上,粼粼幽光一片。 丝竹声,唱曲声,在迷人的夜色下,每一种声音都是那么悦耳。 行人往来皆可,马车都是单向前进的,行人不多,像沈润和晨光这样男女同行的更是罕见,未婚男女不会同行,已婚男女丈夫肯陪伴妻子一般都是去逛庙会或者去上香,天然居这一片地方全是男客,官派气息浓厚,很少有夫妇同来,只不过沈润从前愿意带她来,别人也不敢说什么,现在,则是旧地重游。 晨光走在里侧,靠近湖岸,避开了明亮的商铺和呼啸的马车。 沈润走在外侧。 晨光走得很慢。 沈润习惯了。 晨光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沈润拉住她。 然后他就牵住了她的手,免得她不小心摔进湖水里。 需要思考力高速旋转的沉默散步有些恼人。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一言不发。 晨光也没有说话,但是这样的气氛让她有点想笑。 “你说,秦朔来这里做什么?” “喝酒。”沈润漫不经心地回答。 “大老远跑来喝酒?” “你不是也大老远跑来了?” “这里的酒就那么好喝?比猎场里的贡酒还要好喝?” 她没完没了地问,沈润不耐烦了,看了她一眼:“这里的姑娘漂亮。” 晨光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噗地笑了。 就在这时,一柄利斧从天而降,挟强大的玄力,重重地向晨光的头颅劈来。 沈润惊了一跳,蹙眉,牵着她的手改为揽住她的腰,足尖一点,迅速将她往后带。 一声巨响过后,黑色的利斧深深地钉进砖地里。 晨光没有玄力时反应较慢,愣了一下,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全身上下蒙着黑布的男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一大群,拿着不同的武器,杀气腾腾,玄力充沛浑厚,只是站在那里,就卷起了罡风。 这些人不像是活的,个个如同行尸走肉。 晨光愣了愣,问沈润:“他们是谁啊?” 沈润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还想问你呢!” 话音未落,对方为首一人开口,声音阴沉,似带着腥气,属于地下泥土的潮湿阴腥。 “凤主,受死吧!” 听起来好像是冲她来的。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 说话间对方一拥而上。 晨光纹丝不动。 原本沈润是打算撇下她应战的,见她一动不动,对方的利器已经劈过来了,他匆忙避开袭击者的刀锋,错步过去,揽住晨光的腰,避开利刃,他怒声道: “你是要我一个人应战还要看顾你吗?” “我今天不行,我不舒服。”晨光淡定地说。 “什么?”沈润差点叫出来。 晨光不再说话。 沈润蹙了眉。 对方不知来历的杀手们一齐攻过来,专门对准了沈润怀里的晨光。沈润一个人对付这些人是没有问题的,可怀里有一个没有战斗力的晨光,晨光又是众多杀手攻击的目标,这就难办了。 因为要护着她,沈润的战力至少减弱三层,再加上对手也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围攻,又使用车轮战术。 沈润挥掌连毙数人后,因为夹攻变紧,渐渐的,他开始力不从心。他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晨光成为了攻击的焦点,他一方面要护住她,一方面要躲避对他的攻击,还要主动杀敌,他逐渐变得忙乱,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最不好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沈润抱着晨光刚躲开剑尖,身体旋转到一半的时候,另一把银光灼灼的长剑对着沈润的后背刺来。 沈润蹙眉,这个时候他躲避不开,没有办法,只能受着。 然而就在这时,一抹人影突然扑过来,挡在沈润身后,那剑刺进了他的身体,他生生地替沈润受了一剑。 沈润愣了一下。 晨光扬眉。 她看的很清楚,替沈润挡剑的是突然冒出来的薛翀。 沈润忽然将她一甩,晨光被甩出战圈,一个人谨慎地扶住她,是秦朔。 第六百九九章 野生的女人 突如其来的不知名杀手太强悍,激起了沈润的嗜血,杀招密集,最后竟然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晨光站在秦朔身后看着,她鲜少见沈润亲自动手,这么一看,他心怀杀意时也是半刻不会手软的。 街道上的人早在交手的时候就全跑光了,接着,巡逻的士兵赶到,看见一地尸体里站着的人居然是凤主殿下和昔日的陛下,惊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下行了大礼。 于是晨光和沈润从猎场偷跑出来的事暴露了。 晨光并不在意,因为第二天御史台上的奏本都是说沈润的,没有人敢耿直地训斥她。 刺杀的动静闹得很大,司浅原本打算亲自带京戍营全城搜查,晨光没有答应,直接将这桩案子交给了京兆府。 京兆府尹诚惶诚恐地接下,愁白了头发。他原本以为凤主遇刺这件事会划归给京戍营处理,毕竟在京戍营面前他这个京兆府只是一只小飞虫。 晨光并不指望京兆府能查出什么,那种杀手假如能被查到源头,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们出动。 晨光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惊吓,刺杀的事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沈润却放在心上了,虽然他一点伤都没有受,可薛翀受了严重的伤,因为替晨光或者说其实是替沈润挡了一剑,薛翀被诊断伤到了肺脉,留下了病根。 肺脉受伤说不严重也严重,生命无忧,可薛翀是武将,作为武将,肺子出了问题会影响武力,从而影响战力,会毁灭性地影响他的前途。 虽然他在战后一直赋闲在家其实已经没有前途了。 沈润很烦恼,他一直把薛翀当弟弟看,薛翀小时候沈润很疼他,薛翀对沈润也很崇拜,这也是他们没有因为女人反目的原因。两家结亲以后,薛翀更成了沈润妹妹的小叔子,亲上做亲。沈润待薛翀向来很好,薛翀因为他伤了肺脉,沈润很遗憾,也有点心疼。 他去薛府看了薛翀两次。 第二次从薛府回来的次日,他在傍晚时过来找晨光。 晨光正要吃晚饭,就留了他一块吃晚饭。 沈润这个晚上很温柔,想要达成什么似的温柔,可又不想被看出来,所以他温柔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不是冷漠,介于冷漠和温柔之间,简而言之,就是“有点古怪”。 沈润现在在晨光面前很保守,因为他知道他擅长的花招大多对她不起作用,失去了令女人趋之若鹜的权势,而她是一个去诱惑但不接受诱惑的女人,让她看透了讽刺起来反而没意思,不如直截了当。可也不能立刻直截了当,这中间还是需要一个简单又温情的铺垫。 “你这两天脸色有些憔悴,夜里睡不好么?”他夹了一片鸭肉放进她的碗里,关切地问。 “没有。”晨光摇头回答。 “呈上来的奏章你再命人筛一筛,不是非常重要的你让人送到我那儿去,我替你批。每天上朝难为你了,你这样的脸色,还是多休息吧,眼圈都黑了。” 晨光笑了一声:“好。” 她这样百依百顺的让沈润心里有点没底,他觉得他没做什么她却这样听话,这不寻常,他下意识谨慎起来,可面上没有露出半点。 “云龙湖的事可有进展?”他问。 “没有。” “交给京兆府还不如让司浅带人去查更快,京兆府查这类案子就像没头苍蝇乱转。” “我原本也没指望京兆府能查出来。” 沈润微怔,停了筷子:“你明知道还不让司浅去查?” “司浅也查不出来。来刺杀我的,都是查不出来历的,除非雇主是蠢货,可能雇得起那种杀手的,至少不是蠢货。让京兆府查是为了让那些大臣们不要再揪着这件事唠唠叨叨,他们要是不唠叨,我都不会派人去查,浪费工夫。” 沈润皱了皱眉,看着她,认真地说: “这是刺杀你,不管怎么说也要查,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要追查下去。刺杀你可不是小事,你怎么这么不在乎?” “我不在乎。若真有人能杀我,那是他的本事,证明他的本事比我大,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活着是我的能耐,输了就是输了,就算输了的代价是命,没什么可惜的,也不值得抱怨。我做了凤冥国的凤主,凤主这个位置就是夺取别人的性命和从别人的手里抢夺自己的性命。” 沈润望着她。 他不想承认,他被她带着狂傲的洒脱震了一下。 他很少去直面这样的晨光,最初她是他的妃子,他将她当成一个温柔可人适合做妻子的女人,那个时候,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比别的女人诱人可身份还是女人的人。 后来她成为了凤主,可她女人的身份在他的心里烙印太深,即使他听说过她治政时的狠厉,因为是听说,这些听说没办法将他心里的烙印覆盖。 大部分时候,即使知道她是凤主,可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她当成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亲眼看到她的执政手段是在她夺取他的政权后,从那以后,她在他眼里才是凤主。 沈润说不清晨光是否适合执政,她身上有太多东西仿佛是野生的,和自古承袭下来的政权格格不入。 沈润自幼接受的是正统的帝王教育,他受过的教导很适合执掌龙熙国那样世代传承的国家,他对自己受过的这么多年的教导很信任,可晨光却像飓风一样颠覆了它。 她与他完全相反,她的做法按照他的教育全部是错的。野狼一样的坚忍、狐狸一样的狡猾、毒蛇一样的凶残,这些野性组成了冰冷却鲜活的她,她的身体里似蕴藏着一份强大的魔力,她将这份魔力释放,无形地将人缠绕住,渐渐的渐渐的收拢,那人便会被她的魔力一点一点地控制,到最后彻底被她俘虏,连自己都不存在了。他们会将性命奉上,义无反顾地追随她。 她身上的这份魔力比向朝臣庶民灌注“忠君爱国”思想的效果还要可怕,龙熙国的“忠君爱国”指的是忠于龙熙帝,热爱龙熙国,而凤冥国的朝臣,他们不是忠于凤冥帝热爱凤冥国这个国家,他们忠的是凤冥国唯一的凤主。 第七百章 沈润的要求 晨光是一个极端,忠诚她的人狂热地忠诚她,厌恶她的人也有不少,那是不可能驯服的厌恶,不过对她这样厌恶的人都被她杀了。 晨光她,够狠,不单是对别人狠,她对自己也狠。 有时候沈润居然也会因为她充满了狂野气息的狠辣惊心动魄,这是与她的温婉柔顺截然相反的一面,是任何女人都不具有,就连大部分男人身上都没有的东西。新鲜,在让人的心狂跳的同时,又会因为过于危险本能地避开。 “对了对了,今天有寒瓜,我让人放到井水里冰着,呆会儿我们一块吃吧!”晨光突然兴冲冲地说。 “寒瓜性凉,你最好不要吃。”沈润道。 “我就吃一块。”晨光扫兴地扁了扁嘴唇。 不久,宫人上前,将残席撤下去,端上切好的寒瓜。 晨光欢快地吃起来。 沈润看了她一会儿,确认了她现在因为正在吃寒瓜很高兴,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我今日去了一趟薛府。” “哦。”晨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沈润想她大概是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说他去薛府,她却什么都没问,卿懿正住在薛府里,一般听他这么说她都会问一句“卿懿还好么”。 “御医说,薛翀正在康复。”他知道她不爱听这个,可他要说。 “哦。”晨光反应不大。 沈润摸不透她,他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她对薛翀到底是怎么想的?以他的想法,晨光手段狠辣,薛翀杀了司九,当初晨光打进箬安薛翀就活不成了,可薛翀却好好地活着,只是在新凤冥国成立之后没有被赐予官职,所以在家闲着。 他一边狐疑她为什么没有报复薛翀,一边又觉得薛翀留下来很好,因为薛翀是忠于他的。心腹不好培养,多一个心腹在总是好事。 沈润从没提过司九的事,表达歉意或尝试辩解,首先,当初司九是龙熙国的敌人,杀敌很正常,手段狠辣也正常,把敌人供起来才不正常,这一点上他不认为需要歉意;第二,司九的事或许是晨光的逆鳞,他不想冒失地自己提起来,去触她的逆鳞,这样反而坏事。 “这一次的刺杀让他伤了肺脉,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我看着他长大,他年岁不小了,又已经娶妻成家,就这样闲着不是办法,他是为了救我才伤的,我想把他调到嘉德殿来,做嘉德殿的禁卫官,你看怎么样?” 在遭遇刺杀的时候,其实薛翀挡的那一剑也算是替晨光挡的,说他救了晨光更实在,可沈润没这么说。他知道晨光因为司九虽然没有及时处置薛翀可心里有疙瘩,假如以恩求报,晨光不会承这份情,反而会厌恶,他就把这个情记在自己身上。 他很聪明。 晨光看了他一眼:“嘉德殿是你的,你愿意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你打算给他什么官职,我没记错的话,付礼是嘉德殿的禁卫官吧?” “付礼年纪不小了,这么多年一直呆在我身边,耽误了许多事。付礼付恒作为伴读和我一块长大,我开府之后,他父亲又被指给我做了王府的管家,付家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现如今付礼的父母年事已高,付礼作为长子,多年来一直跟随我,也没怎么尽过孝道,我想放他出去。他都这个年纪了,也该安安稳稳地娶一房妻室,过自己的小日子。” “嗯,你宫里的事,你安排吧。” 晨光答应得很痛快,这有点出乎沈润的预料,他还以为说服她要费一番唇舌。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觉得付礼这个人怎么样?” 晨光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 “还好,不错。” “我也觉得他不错,不说别的,就从为人上说,他绝对是个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人。” “诶?”这一下晨光彻底愣了,他干吗要对着她说“付礼值得女子托付终身”,难道他想把付礼贡献给她?他是疯了还是想改属相了? “付礼对我说,他想求娶你身边的司八姑娘。” 沈润接下来的话让晨光挑眉,她和沈润一块望向侍立在旁边的司八。 司八有点惊讶从沈润的口中听到这话,可对话的内容她不意外,因为意思相同的话很早之前她就从付礼那里听过了。 “我才知道,早在还在容王府的时候,付礼就对司八一见倾心,他这么多年未曾娶妻,我还以为是因为他总在我身边公务太繁忙了。”沈润眼看着司八,含着笑说。 “你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晨光略带着得意,笑嘻嘻地说。 付礼这个时候娶司八,他会得到两个好处,一是得偿所愿娶到了喜欢的姑娘;二是娶了司八的男人,晨光是不会只让他做一个禁卫官的。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笑吟吟地望着司八:“付礼说要娶你,你想嫁吗?” “回殿下,奴婢不想。”司八同样笑吟吟地回答。 沈润眸光微沉,他似笑非笑地问:“姑娘是觉得付礼配不上你么?” 他虽是笑着的,语气里却夹着阴沉。 司八知道她的拒绝是把他给得罪了,他虽然不再是龙熙帝,可他的龙骨还在,他能够忍耐殿下,可是他无法容忍一个下人竟敢当面拒绝他。并且他抛来的又不是什么人间地狱,付礼是个不错的男人,一般来说这样的男人,又是沈润亲自开了口,普通女子是不会拒绝的,还是这么干脆地就给拒绝了。 司八才要说话。 晨光开了口,她淡淡地说:“她不愿意,这件事就算了。”她对司八道,“你下去吧。” 司八应了一声,屈了屈膝,退出去。 沈润皱了皱眉,他望向晨光,用不悦的语气问:“怎么,付礼还配不上你的司八?” “婚事讲的是你情我愿,和配不配有什么关系?” “像司八这个年纪,普通女子孩子都有三四个了,你还要把她留在你身边多久,你这是在耽误她的青春。” “你也说了,是‘普通’女子,她又不普通。”晨光笑盈盈地道。 第七百零一章 不可提的往事 沈润对于晨光的敷衍有些不悦,这是一桩好亲事,又是他主动提起来的,却被干脆地拒绝了。付礼是他的人,司八看不上付礼,他跟着没面子。 “如果付礼是真的喜欢司八,你叫他去对司八说。我不会做主司八的婚事,司八愿意,我就答应,司八不愿意,我不会答应的。”晨光吃着寒瓜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让付礼想好了,娶了我身边的人就不能三心两意了,万一因为夫妻间一点小事送了命我也不会管,还有……” 沈润正因为她这套傲慢的说辞不愉快,见她没完没了了,语气生硬地问: “还有什么?” 晨光看了他一眼,敛起了笑:“说给你听倒是没什么,你想告诉付礼知道让他打消念头也好,可若是这件事让第三个人知晓了,我会先将付礼碎尸,再找你算账。” “什么?”沈润因为她突然冷冽起来的语气越发不悦。 “司八幼年时受过重伤,若是想尽孝道娶妻生子,你叫付礼还是找别人吧。” 她说的平淡如水,又用了婉转的说话方式,沈润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皱了皱眉: “你是说……” “你听一听就够了。”晨光制止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知道,你身边有好几个在打我身边这几个姑娘的主意,凤冥国的姑娘貌美,她们几个就是在凤冥国的姑娘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看一看想一想是他们的自由,可再往前就不行了。你叫你的人趁早收起心思,别动歪念头,万一惹人烦了闹出人命案来,我可不好断案。” 沈润的心沉甸甸的。 他提出来的婚事居然牵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隐秘,司八幼年时受过重伤,那么她呢,她也是因为受过重伤所以才…… 他又一次皱了皱眉。 “你幼年时也受过伤么?”他突然问,这句问话不像是从深思熟虑中来的,但说出口之后,他发觉这是他现在最想问的。 晨光微怔,望了他一眼:“谁在幼年时没磕碰过,你没有?”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什么?”晨光笑嘻嘻地问。 “我说的是……”沈润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停止了说下去,他想就算他问了,她不会回答也不想回答,她心里的某些东西是他碰不得的。 “我不反对司八成亲,只要成亲的对象没有问题。付礼人不错,以前他们是成不了,不过现在,他要是真心想娶,只要司八愿意,我是不会阻拦的。”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明白她的意思,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她对侍女婚事的重视和期待,她并不反对她们开心愉快地过正常人的生活,前提是真的心甘情愿并开心愉快。 沈润想走一步棋,这步棋并不坏,可以一箭双雕,自他从秦朔那里得知付礼倾心司八开始,他就觉得这是件好事,既能达成他的目的,付礼也得偿所愿了,何乐不为?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严酷的事实成了最大的阻碍,他在惊诧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可惜。 …… 红雀巷。 司八提着灯笼,匆匆走在长巷里,忽然,对面亮起了烛光,有人从转角处出来,正和她走个对面。 天色太黑,灯光有限,不能看清对面走来的人是谁,当然这说的是走来的人,司八早在他一转出来时就认出来了。 付礼直到司八走近才看清,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他知道,昨天傍晚陛下替他向凤主求娶司八,之后被拒绝了,被拒绝的原因陛下也隐晦地告诉他了。陛下说的简短,又有点不自在,陛下他很不愿意去讲一个女人的私密事,陛下之所以说了大概是觉得让他清楚地知晓更好些。 付礼也不知道清楚地知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司八混乱的个人生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总之当陛下听了秦朔的建议召他细问他和司八之间时,他便全盘托出了。 他知道他全盘托出之后陛下一定会做主这桩婚事,因为陛下希望可以借助这桩婚事将他从嘉德殿调离。他若是娶了司八,凤主看在司八的份上,陛下再从旁边促成,他将来至少也会被调进六部。 付礼不是因为想进六部才顺水推波答应娶司八的。 虽然他也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可在心里,他还是因为想成婚了。这么多年来,唯一在他心里留下印象的只有司八,一想到女孩子一想到要娶一个女子为妻,他想来想去想到的就只有司八一个人。 他很喜欢司八。 这算是爱吗? 谁知道! 陛下希望能促成这桩婚事,可陛下也说了,看他的意愿,陛下不会逼着他娶一个…… 陛下口中他被拒绝的理由是继他知道了司八背后竟还有后宫的事以后又一个晴天霹雳,劈得他两眼冒星。 他的心里一团乱,以至于在突然看见司八时手忙脚乱,差一点在平地上摔倒。 “司、司八姑娘!”他结结巴巴的。 付礼不比他弟弟付恒开朗,他活到现在,他的人生里除了公务就是公务,接触过的姑娘除了亲戚就是各府各院的丫鬟大娘,那些人不喜欢他的沉默寡言,觉得他可怕,也不爱和他说话,万不得已要对话,也都是快快说完快快就走。 唯有司八,可能司八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司八是王府里最不怕他的姑娘,每一次和他说话都是神采飞扬的。只是寥寥几次,可他却把那份神采飞扬记住了许多年,他神奇地总是回想起,就是忘不掉。 “付大人,真巧!”司八屈膝见礼,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陛下说她当时在场,她是知情的。 付礼不太明白,他想,她大概是真不喜欢他。 司八简短地问候了一句,之后绕开付礼,向前走去。 付礼的心激烈地下沉,在怔愣片刻之后,他忽然回过身去,高声唤道: “司八姑娘!” 司八停下脚步,回过头。 付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付大人有事?” 付礼沉默了半天,突然问:“姑娘是要出宫吗?” “不出宫。” “是么?” “是。”司八草草地应了一句,见他没别的事,径自去了。 付礼站在黑漆漆的长巷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用力地挠了挠头顶。 第七百零二章 合力理政 凤凰宫。 小厨房。 司七正坐在炉灶边替火舞看炉子上炖着的汤,司十端着茶盘走进来,放在一旁。 司七借着火光正在绣一块帕子。 司十将茶盘放好,看了她一眼,问: “昨儿我不在,听说容王替付礼向殿下求娶司八?” “嗯。”司七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儿。 司十哼了一声,学着晨光的语气道:“他们倒是打着好算盘,想要借婚事让付礼进六部。” “你在这里学殿下说话,小心殿下罚你。” “殿下说,倘若司八愿意,其实付礼是个不错的人选,老实又听话。” “司八愿意吗?”司七专注于针线活,回应时有些漫不经心。 “你知道她不愿意你还问。”司十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心不在焉不满,加重了语气说。 司七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司八是怎么想的。”司十有些呆地盯着棚顶,咕咕哝哝地说。 “还能怎么想。”司七漫不经心地应道。 司十看了她一眼:“我是说,司八是不是还在意那个,都这么多年了。” “就算还在意着,又怎么样?”司七慢条斯理地穿针引线,噙着笑,轻柔地说。 司十望着她的侧脸,总觉得她在刚才的一瞬散发出来了一点气势,导致司十没办法接着先前的话说下去。 “不怎么样。”司十讪讪地说。 “从圣子山里活着走出来的女子只有我们几个,各种灾难和痛苦已经化为刻印刻在了我们的骨头上,既然刻上了,为什么要故意忽略?为什么要忘掉?男人和女人,在身体上真的差了很多,在被灌注玄力的过程中,女子受到的损伤大于男子,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在身体上接二连三地发生,有成长过剩的,有成长不全的,有受不住冲击全身溃烂的,还有那幸运的长全了也没有因为剧毒淤积全身溃烂,却在狩猎赛上被杀差一点溺死在水里,这么精彩的人生为何要忘掉?殿下不是说过,我们每一个可都是奇迹啊。” 司七是笑着说这些话的。 司十看了她一眼,司七难得说这么多话。 她盯着天棚发愣,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成亲也不是坏事,我也想成亲呐!”司十说。 司七笑了一笑。 …… 凤冥国的奏章都是由六部上呈,晨光看过之后交给文星阁商议,议出结果之后再呈给晨光批阅,批阅完成之后,再进行拟旨下诏,颁布命令。 这一套下来,执政者确实兢兢业业了,可同时这一整套也让执政者每一天都陷在头疼里。 晨光本身就不喜欢批奏章这种琐碎的事情,尤其她需要将同一个问题看上两次,一次是初次上呈奏章,一次是文星阁议出结果以后上呈给她批红。 奏章堆积如山,虽然政令是自己布下的,可如山的奏章令她苦不堪言。 这个时候,沈润的帮忙无疑是治好她暴躁症的良药。 起初沈润只是替她批阅一些并不重要的奏章,可是随着季节的推进、新凤冥国正在逐步确立走向、两国合并民族融合、战后许多地区开始重建,事情越来越多,上呈的奏章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奏章压在拂晓宫,六部没日没夜地催促,晨光疲惫不堪。 没办法,沈润只得住进凤凰宫的偏殿,帮助她一块没日没夜地批奏章。 之前批奏章,晨光都是命人将不重要的奏章筛出来,直接送去嘉德殿给沈润,沈润批阅完之后直接送回六部下发政令。 可是现在,不重要的越来越少,重要的越来越多,晨光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个时候她只好将沈润拉进来,让沈润替她分担一大半。 沈润对待如山的奏章可比晨光游刃有余的多,他过去的十年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他认为治国就是如此,所以也不会像晨光那样因为焦躁就跳起来大叫。他经验丰富,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奏章更有效率,于是在住进凤凰宫的第二天,沈润就被重重地压上了总数六成的奏章。 沈润没有叫累也不挑剔,晨光给他什么他批阅什么,批阅完的奏章,除了几个特别重要的,其他的晨光也不看就命人发往六部。也不是她想偷懒,实在是东西太多了她想看也看不过来。 并非是盲目的信任,沈润处理奏章的能耐比晨光强太多,他在这方面十分擅长。 到最后,晨光将八成的奏章全部交给了他,也因为这样,因为他握了不少机密的奏章,晨光需要复审,所以两个人搬进了同一间宫殿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批阅奏章更方便。 沈润不上早朝。 每一天晨光去早朝了沈润在批奏章,等到晨光下了朝回来,两个人一块窝在宫殿里批奏章。 从清晨一直到深夜。 沈润依旧笔直端正,他坐在桌前,握着朱笔。 晨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见她仍旧没有醒,他弯下腰,拉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去。 他坐在软榻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醒来,他站起来,又回到她的凤案前,在瞥了一眼熟睡的晨光后,他翻开了晨光桌上的奏章,一本接着一本地翻,又到堆积如山的奏章山里去寻找。 他将其中一本抽出来翻开,仔细地看了良久,皱了皱眉。在沉吟了片刻之后,他将抽出来的奏章重新放回去,将小山整理好,接着坐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继续批阅。 …… 云龙湖畔的暗香楼是箬安中赫赫有名的酒楼,以秀丽的风景、美味的菜肴、曲儿姑娘的唱腔婉转销魂闻名。 几乎每一日,暗香楼的门口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 略阴沉的一天。 一辆没有挂牌子的豪华马车停在暗香楼的侧门。 暗香楼的掌柜已经候在侧门外,见那车停下来,忙上前迎接。 不久,一人从那车上下来,年轻斯文,举止儒雅,带着一点高官做派,又有掩不去的贵族气息。 “给夏大人请安,夏大人里边请!”掌柜的行了大礼,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招呼。 第七百零三章 密召夏青禾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夏青禾。 他在下了马车之后,整理了一下衣冠,跟随暗香楼的掌柜从一道暗门上了二楼,在一处包间外停下。 掌柜的无声地对着他打了个手势,之后退了出去。 夏青禾目送着暗香楼的掌柜离开,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沉吟了片刻,才轻轻地叩了一下房门,接着推开门走进去。 他不敢抬头,径自跨过一道门槛,来到里间,扑通跪在里间的圆桌前,低声道: “臣夏青禾参见陛下!” 被跪拜的人坐在桌前,一身白衣胜雪,他神情淡淡,望了夏青禾一眼,噙着轻浅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温和地说: “许久不见,听说夏卿越发受凤主喜欢,夏卿当真腾达了!” 夏青禾的心“咯噔”一声,双肩微颤,紧接着重重地磕下头去,将头磕得如鸡啄米,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他没什么可辩解的,在凤主殿下诳了徐川徐老将军导致徐家军惨败城池被占领后,他作为监军,因为寡不敌众就连反抗都不做了,直接举双手投降。 他这是识时务,因为他识时务,所以在腾达时他不会太纠结当初他为什么要那么快投降。可是污名抹不去了,被人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因为是在战场上投降,所以被人暗地里说是“卖国贼”他也无法辩解,因为他本来就是。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平,大家到最后都投降了,只分先后,就因为他先投降了,剩下的那些人在兵入箬安时被迫投降了,所以那些后投降的就有资格在背后说他这个先投降的的坏话,这好没道理。 可现实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即使他坐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也有好多人看不起他,排挤他,在背后议论辱骂他。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他连辩解都是寡不敌众的,他只能闭上嘴忍受着。 他知道,他之所以在凤主开六部之后被安排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就是因为他在战场上降了她。 同样在那场战役中被打败被迫投降的徐老将军与他一样,因为在战事中投降,被安排在了兵部尚书的官位上。 他们是龙熙人,将他们安置在重要的官位上,在外人看来,会觉得凤主殿下是真的没有将龙熙人和凤冥人区别对待。 实际上,区别对待不用凤主殿下给他们,在龙熙和凤冥出身的同僚们心里,他们早就被区别对待了。对凤冥人来说,他们是战败者,对龙熙人来说,他们是叛徒。 别看他们坐在高位上好像很吃香,实际上,他们的仕途很受阻。 徐老将军因为与同僚不和,虽然每天都去衙门里点卯,可对职务一点都不上心,所有的事都推给了他这个兵部侍郎去做。夏青禾想,徐老将军年事已高,再这样因为气不顺旷工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告病回家了。 他们现在担任的官职就像是烫手的山芋,想要安稳地做下去很困难,不是他们自己不努力认真,是其他人根本不想配合他们。可是真的辞官回家,说句难听的,徐老将军年纪那么大了,辞官回家养老算不得什么,可是夏青禾还年轻,年纪轻轻就因为被人排挤做不下去辞官,他的前途会更惨。 “我又没有责怪你,战场上战败,要么以身殉国,要么屈辱投敌,你当时也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沈润没有抬眼看夏青禾不停地叩头,他优雅地端起茶盅,浅浅地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 夏青禾停止了磕头,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因为沈润的话,他的心再次重重一沉。陛下这话的意思就像是在说他当初应该以身殉国,那才是正确的一样。 沈润放下茶杯,眼光轻浅地望着夏青禾,恬淡的目光,却极具存在性。 夏青禾俯首在地板上,脊背渗出了冷汗,已经将便服打湿了。两道落在他脊背上的目光,本身没有危险性,可是在落在他身上时,冰冷的感觉却在他的背上扩散蔓延开来,他的心也跟着激烈地颤抖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润哼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很轻,却让夏青禾联想到了曾经的朝堂上,面前的这个人亦是能在谈笑间将人置于死地的人。大概他比凤主更柔和一些,凤主的杀戮手段是接近兽王的野蛮,面前的人却是帝王,是被授以天命运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将人灭杀的人,因为运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所以不会随意夺取人性命,那会玷污了皇权的尊贵,可是只要他想,他不比凤主仁慈,在那个时候,他和凤主的狠厉是相同的。 “起来吧,现如今你不是我的臣子了,你是凤主的臣子,自然无需再向我行此大礼。”沈润噙着笑,云淡风轻地说。 “不,对于臣来说,陛下永远是陛下。”夏青禾垂着头,语气急促。 沈润浅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罢了,起来吧。” “谢陛下。”夏青禾恭顺地说了一句,这才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他依旧垂着头,不敢直面圣颜。 沈润看了他一眼。 “夏卿的兵部侍郎做的可还顺遂?”沈润噙着笑问。 夏青禾有点想苦笑,他是个聪明的人,他不会以为沈润这么问他只是随口一问,或是想听他敷衍,沈润这么问必是有目的的,他思忖了片刻便说了实话: “回陛下,不是很顺。” 沈润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夏青禾是个机灵的人。 “我听说,徐川现在连兵部都不去了,兵部现在的事务都是由你来主持?” “回陛下,徐老将军上了年岁,身子不太好,一忙起来犯了不少旧疾,现如今因为要养病,除了偶尔来点个卯,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静养。” “是么?“沈润笑了一声。 夏青禾听了这个笑声就知道他是不信的,夏青禾站在地板中央,将头垂得更低。 过了一会儿,沈润才又一次开口,他淡声问: “听说自凤冥国效仿赤阳国弄出来一个十二卫之后,十二卫中各种混乱,你在兵部,对此可有耳闻?” 第七百零四章 计谋 夏青禾听沈润提起十二卫的事,心里打了个激灵。 夏青禾作为兵部侍郎,当然了解十二卫,十二卫的军饷钱粮可都是兵部下发的,每一笔不是通过十二卫府,而是经过他的手里发下去的。 凤主在两国并为一国后效仿赤阳国创建十二卫确实是大胆之举,十二卫制度突出了凤冥国对军事的重视,同时也为凤冥国节省了许多开支,并尽最大的可能性为凤冥国创造了最大的价值。 在夏青禾看来,凤冥国的十二卫制度很完善,没有太大的弊端,在农闲时操练能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农忙时让士兵们回家种田也是保证了战时的粮草供应,这是好事。毕竟军力强大是好事,可是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保证充足的粮草,就算军力再强大,到最后也都饿死在战场上了。 在夏青禾的眼里,唯一不好的是,军府中凤冥人和龙熙人争得太厉害了。 现在的凤冥国,不管是哪个领域,凤冥人和龙熙人都在争,大部分人都在和异族争抢,不是因为有什么值得争抢的,而是在发泄心里憋着的那口闷气。就算是那最最文雅不想去惹是非的,对异族人也是采取不屑一顾的不理睬态度。而军队里这种现象就更厉害了,军中之人不比文人,凡事都是拿拳头说话的。 夏青禾自从当上兵部侍郎开始,听说过的在军府中由于两族人发生冲突造成的人命案就有许多。后来凤主下发圣旨,凡是在军中起内讧闹出人命案的,双方处刑,且长官会因为连带责任受到惩罚,人命案才消减。可是只是不会闹出命案了,该有的冲突还是会有。因为两族人的争端,造成军府中乌烟瘴气的,没个安宁。 夏青禾将他知道的这些事全部说了,末了又补充一句: “虽然凤主殿下有旨意,不允许军府中再发现龙熙人和凤冥人争执,可这是控制不住的。凤冥人没什么好说的,军府中的长官都是凤冥人,维护本族人也是人之常情。可这就苦了龙熙人,龙熙人在军府中处处受到排挤,不得志不说,还要挨凤冥人的欺辱。更不要说有的地方,因为龙熙人少,凤冥人多,甚至发生了凤冥人抢了龙熙人饷银,龙熙人上告长官反而被以诬告罪惩治的事。”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沈润缓缓地道,“文星阁的处理意见是,凤冥出身的将军判罚没有错,反而是那个龙熙出身的士兵,诬告长官,罪加一等,这一回不仅要被逐出军府,怕是还要下狱,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全家。” 夏青禾沉着心皱了皱眉。 那个龙熙出身因为在军府中龙熙人的饷银被凤冥人长期霸占而替军府中的所有龙熙人出头直接上告朝廷的龙熙国士兵,在费劲千辛万苦终于上报朝廷之后,居然收到了这样的处理意见。 那奏章还是在夏青禾的暗中操作下被递上去的,夏青禾是龙熙人,在两族产生冲突发生矛盾的时候,即使他投过降了他的心也是向着龙熙人的。在沈润说出朝廷的处理意见之后,他心中鲜少被拿出的正义感突然冒了出来,他对这个处理结果很难接受。 “陛下,文星阁上呈的奏章,不是会由陛下批阅过之后才会下发么?”他小心翼翼地问,斟词酌句,生怕一个不经心说错了话会引起沈润的不悦。 “这是关于两族的事,关于两族的事素来都是由凤主亲自批阅。” “凤主殿下是这样处理的?”夏青禾有些不敢相信,在新凤冥国建立后,他看着凤主殿下的所作所为,他一直认为凤主殿下为了消除两族之间的不相同不平等付出了许多努力。 “凤主她是凤冥人。”沈润淡声说。 夏青禾无言以对,凤冥人会维护凤冥人,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是人之常情。 包厢内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沈润开口,缓缓地问:“夏卿,你作为一个龙熙人,在凤冥国的衙门,可还自在?” 夏青禾垂着头。 所以说他是一个聪明的人。 在沈润这么问他时,他就大概猜到了沈润召他前来的意图。 他知道,接下来他的回答会决定事态的走向,也会决定他的前途。 他开始思考。 他有些犹豫。 沈润也不急,不催促他,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茶。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夏青禾低声回答了他: “回陛下,臣并不自在。” 沈润笑了起来,他唇角的弧度比刚刚更深了些。 “夏卿,你可是龙熙人。”他漫声说。 “臣是龙熙人。”夏青禾垂着头回了一句。 “凤冥人仗着自己是战胜国,他们是不可能对他们认为的战败者平等友爱的,相信他们会将龙熙人和凤冥人一视同仁的人太过天真了。别看夏卿现在坐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没有人会相信你,无论是凤冥人还是龙熙人。夏卿,你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凤主用你将龙熙人的心稳定下来,同时让龙熙人将目光都集中到你身上,那样就会减弱龙熙人对凤冥人的仇视。一旦仇视减轻,凤冥人就会趁机将龙熙人牢牢地踩在脚下,到了那个时候,龙熙人也就是一群受外族人统治的奴隶而已。别说那个时候,就是现在,只要我说一句话,夏卿你照样会从现在的位置上摔下去,到时候你可是两边都不受待见啊。”沈润用温和的语气说。 夏青禾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更低垂着头。 沈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夏青禾头皮发麻,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先开口,谨慎地问道: “陛下,臣该怎样做,还请陛下示下。” 沈润莞尔一笑:“只要你在往军府送的饷银上做些手脚,逐渐减少。你过去就是在我的手底下也不是真干净,这事交给你正合适。” 夏青禾一脸惊诧,他没能明白沈润这么做的意图。 “陛下是命臣减少送给军府的饷银?” “正是。至于因为减少而剩下来的饷银,你可以自由处置。” 夏青禾终于明白了沈润的话,可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陛下居然命令他贪污军饷。 第七百零五章 礼物 沈润回到嘉德殿,进了书房之后命人生起火盆。 小太监将火盆生起来之后退了出去,沈润站在龙案后面,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抽出来其中一本,翻看了一眼,而后将那奏章丢进燃起来的火盆里。 他看着奏本被点燃,慢慢地化为灰烬。 夏青禾的配合在他的意料之中,夏青禾在兵部被排挤是众所周知的,其中也不缺乏他暗中指使人的推波助澜。 排挤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切全凭自己怎么看。 假若夏青禾真的能在他的官位上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他也不会太在意被人排挤的事,然而排挤他的人不仅有龙熙人,还有凤冥人,他是龙熙人眼中的叛徒,他在凤冥人的眼里同样是叛徒,叛徒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尊重。凤冥人亦在嘲笑他,排挤他,他想把自己当做凤冥人看待,却发现凤冥人并不接受他,回过头来,他又已经被龙熙人排除在外,他失去了归处,这是不管他坐在多高的官位上都无法解决的难题。 而人们的排斥又导致他在履行公职时受尽刁难,职务上失落,个人生活上同样失落,在最初获得凤冥国重用的欣喜退去之后,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龙熙人。并且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然他也不会想尽办法将凤冥人克扣龙熙人饷银的奏本递上来。 这个时候的夏青禾,只要再推他一把,他就会想回归到还是龙熙人的时候了。 沈润站在桌前,静静地望着奏本燃烧在火盆里,火光跳跃,闪烁着阴森的亮芒,直到逐渐燃尽,变成一堆黑灰。 他走出书房,候在外面的太监鱼贯而入,将因为燃烧产生的灰烟驱净。 他唤来嘉德殿的掌事宫女鹂云:“去把先皇赏给我母妃的那对赤金石榴花坠子找出来。” 鹂云应了一声,去了。 凤冥国的军队攻占了龙熙国皇宫后,所有的东西都归了晨光,唯有嘉德殿里的东西她没有动,嘉德殿里还有他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 天气仍旧炎热。 夜里。 晨光沐浴毕,松松垮垮地裹着奶白色的丝绸长裙,懒洋洋地坐在妆台前,单手撑着腮。 凤凰宫中静悄悄的,只有司七站在她身后,用玉梳一遍一遍地梳理她乌黑的长发。 晨光的脸色不太好,节奏紧张的日子让她身心疲惫,一放松下来就开始昏昏欲睡。 就在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一抹素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侧,从镜子里噙着笑望着他。 他身上的气味是她喜欢的,是淡淡的橘子味道,在令人烦躁的盛夏清新又好闻。 她睁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他。 他半靠在妆台上,突然将手从身侧拿出来,他修长的指间捏着一枚赤金镶红宝石石榴花坠子。 他浅浅地勾着嘴唇,突然俯下身子靠近她,一手抚上她的耳垂,将手中的石榴花耳坠穿过她的耳洞,挂在她的耳垂上。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味道越发浓郁,被一股暖意催发,清甜诱人。 晨光从镜子中看清了全过程,耳垂上有一瞬的麻痒,之后便消失了。 她对着镜子晃了晃头,耳坠上映入了烛火的光芒,变得亮闪闪的,她微笑起来。 沈润将另外一枚耳坠递给她,她接过去戴上,又一次摇晃了两下脑袋,两枚坠子挂在耳垂上,也跟着左右摇晃。 沈润从镜子里望着她,笑意漫入眼底。 “哪来的?”晨光对着镜子问他。 “先皇赏给我母妃的生辰礼,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出来的。” “诶?”晨光有些意外,转着眼珠子想了想,笑说,“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已经过了。” “是啊,我的生日早就过了。”赤阳国使者出访箬安的时候,都已经提过了她的生日快到了,他却无动于衷。 “那时候没心情替你过生日。” “现在有心情了?”晨光转过头,眉微扬,似笑非笑地问。 沈润望着她的笑颜,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想补过生日么?”他问她。 “不想。”晨光干脆地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这回答并不让人意外,不过,如果她能回答“想过”,他们也许会更近一点。 晨光不梳头了,她站起身,挥手示意司七下去。 司七屈了屈膝,无声地退下。 晨光摘了耳朵上的红宝石耳环,放进妆台上的首饰匣里。 沈润立在一旁,望着她的动作,眸光微闪。 “你不喜欢?”他问。 晨光微怔,看了他一眼,笑答:“喜欢呐。” “那怎么不戴着?” “我要睡觉了,睡觉时为什么要戴坠子?”晨光疑惑地反问。 她含着疑惑的反问是沈润没办法回答的,他只好笑笑。 晨光转身,自在地坐在了窗下的软榻上,随手抱起正酣睡的大猫。 大猫又一次在睡梦中被闹醒,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天气热,它被剃掉许多毛,正不爽快,它想咬她一口,可是它不敢。 晨光搂着大猫揉搓着。 沈润还站在妆台边上。 “累了?”他望着她懒洋洋的样子,问。 晨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早些休息吧。”沈润说着,放下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的她的发钗,转身往外走。 晨光倚在软枕上,搂着大猫,歪着头,浅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润一直走到门槛前。 晨光安静地看着他。 沈润在迈过门槛之后回头,正对上晨光似笑非笑的眼,那双眼里闪烁着聪敏和狡诈。 她清澈的目光穿透他的双眸直冲进他的心脏,让他打了一激灵,一瞬间居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晨光是他这辈子遇过的最难缠的女人,因为她不会一看见他就只想着跟他谈情说爱开始憧憬未来二十年的和美生活。因为她这样,所以在他来说很糟糕。他希望她能迷恋他,可事实却是只有他迷恋过她,她对他的感觉永远都是一则谎言。他很不甘心,他不甘心的是,她真的没有心么? 还是说,只因为对象是他,她只把他当成游戏的对象,所以她不会对他动真心? 第七百零六章 生气 在沈润看来,晨光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异数,她对他来说很新鲜,很刺激,同时也很可怕。 他不能也绝对不想被她挟制住。 他不是她的傀儡,也不是她的玩物。 “小润,你是来干吗的?”晨光笑盈盈地问。 “不是说了,收拾旧物找到了一对坠子。” 晨光扁着嘴唇,她不太相信,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她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下大猫,在身边的座位上拍了拍。 沈润因为她孩子气的动作心软了一下,紧接着他便感到了一阵懊恼。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的,她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会让他觉得可爱,他就会对她心软,可她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 他为自己那一瞬的心软恼火,同时亦警惕起来,他硬起心肠,装作不解地问: “做什么?” 晨光只是笑,不回答,她再次对着座位重重地拍了两下,弯着眉眼看着他。 沈润迟疑了片刻,走过去,坐在她身旁。他没有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但也没有离她太近。 晨光却自己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用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胳膊上蹭了两下,扬起脸,软绵绵唤道: “小润……” 沈润低着头,盯着她娇憨的笑脸看了一会儿,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还会受她迷惑,那他就该一把火烧了嘉德殿,然后投火自焚。 他将目光撇开有一瞬,再次望向她时,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大概是柔和过头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目光里含着一丝清冽的冷意。 他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扬过了头的脸低下去:“又怎么了?”语气浅淡,却带了一点宠爱和纵容。 “小润你有点奇怪。”晨光笑盈盈地看着他说。 沈润的心在他的表情平静下“咯噔”了一声。 “哪里?”他噙着笑反问。 晨光笑而不答。 沈润有点不自在,可是不自在就输了。她挽着他的胳膊,贴他很近,他望着她,突然伸出手放在她的脑后,在她柔软的长发上摩挲了两下。 晨光惬意地眯起眉眼,笑嘻嘻的,像一只心情愉悦的猫。 她愉悦惬意的模样可爱迷人,在让人想笑的同时,又一次将人的心软化。 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很冷静,他没有受她可爱外表的迷惑,可是,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总之是鬼使神差,他在望了她一会儿之后,突然俯下头去,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晨光喜欢温暖的体温肌肤的触感,她并不排斥他吻她的额头,她依旧笑嘻嘻地眯着眼睛,像一只因为被喜爱了心情越发愉悦的猫。 于是沈润更深地低下头,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他对着她柔软粉嫩的嘴唇俯下了双唇。 晨光愣住了。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安静的凤凰宫里。 沈润脸颊微热,不是因为目的达成了,而是因为被她甩了一巴掌。 微热的脸颊让他额角的青筋突然跳出来,他暴怒。假如这是第一次,他还可以理解为她是因为害羞了或者被吓到了,然而这都第几次了,他跟她折腾了十多年,亲一下嘴唇就要被她扇巴掌,她竟然还口口声声地对他说她喜欢他。 喜欢他可以被她玩吧! “小润,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亲我的嘴唇!”晨光生气地说。 她的话再一次让沈润的愤怒飙升到了高峰,让他不要亲她的嘴唇,那么谁可以亲她的嘴唇?她身边那俩小白脸、苍丘国的疯子、还是赤阳国那个小娘养的? 他并不想跟她吵架,为这种事吵起来没意思,好像他有多喜欢多在意她似的。于是他站起来,一声不发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整个背影书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我生气了”。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没有挽留。 就算亡国了,他还是这么容易生气。 晨光摇着头,无奈地叹息。 她该睡觉了。 …… 明明是小润偷亲,她只是做了下意识的反应,结果小润生气了,许多天都没有理睬她,也不来凤凰宫批奏章,只待在嘉德殿里,就连说句话都要让宫人传话。 晨光觉得他好孩子气。 风和日丽的一天。 晨光高高兴兴地去嘉德殿找沈润。 沈润倒也不是因为晨光的事还在生气,而是最近军部的奏章呈上来的太多了,他必须要挨个处理。 收到通传时晨光已经到庭院里了,沈润将奏章收好,迎了出来,刚走下台阶,就看见晨光和薛翀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因为晨光的默许,沈润将薛翀调到嘉德殿接替付礼做了侍卫官,付礼则被调进左卫府在薛翎的麾下做事。 薛翀强压着心里的厌恶,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里,他正在守卫中,脊背挺直,像一棵松树。 晨光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挽着披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沈润担心两个人会起冲突,立刻走下台阶,开口道: “你怎么来了?” 晨光从薛翀身上收回目光,望向他,笑吟吟地走过去: “我来找你。” 沈润用余光瞥了薛翀一眼,牵起晨光的手将她往大殿里带: “你来找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不能来找你么?”晨光拉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问。 沈润没有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中,晨光含着笑,四处扫了一眼,最后坐在沈润的龙案后面,在如山的奏章里翻看了两眼。 沈润站在桌子外面看着她,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等到晨光翻看完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沈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她耳垂上挂着的是他前两天送给她的那对赤金红宝石石榴花耳坠,这是向他主动示好的意思。 沈润唇角的弧度趋向柔和。 “你的奏章还没批完么?”晨光问。 “你是来催促我批奏章的?”沈润反问。 “我想和你去看花。”晨光兴冲冲地说。 “看花?”沈润愣了一下。 “沐春园里开了一朵好大的花,我也想去看看!”晨光说着,兴致高涨。 “沐春园?” 第七百零七章 夜访 晨光点了点头。 沐春园是内城的一座花园,原本是私产,主人去世后因为无人继承就归给京兆府所有,花期时会向箬安的贵族们开放,供人赏玩。 沐春园里有许多花,开出一朵大花算不上稀奇事。 沈润并不想去。 “我还有许多奏章要处理,改天去好不好?” “晚上会下雨,明天花就没了。” 沈润向窗外看了一眼,风和日丽的,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 “非要今天去?” 晨光点头。 “那我唤卿懿进宫,让她陪你去。” 晨光不高兴地看着他。 “今天真的不行。”沈润无奈地说,他用说服她要讲道理的语气,柔声对她说,“要不你陪我在这里批奏章,我明日陪你去;要不我召卿懿进宫,让她陪你今日去。” 晨光瞅了他一眼,不说话,扭头就走。 沈润将她拉回来,一手勾上她的腰,将她握住,才要说话,就在这时,鹂云走进来,屈膝通报道: “殿下,四公主来了。” 沈润愣了一下,对着晨光笑说:“来得真巧!” 晨光也愣了一下,她狐疑地看着他:“该不会是你叫她来的吧?” “才没有。”沈润在她噘起来的嘴唇上捏了一把,力道不大,然后他松了她的腰肢,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来到外殿,沈卿懿已经笑嘻嘻地进来了,瞥见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越发开心: “哥哥!嫂嫂!” 沈卿懿是沈润唯一的妹妹,同时对晨光也十分亲近,晨光特许她可以随时进宫来看她哥哥不用提前递牌子,也可以留宿,这座皇宫本来就是沈卿懿的娘家。但因为沈卿懿已经有自己的家了,家务事繁忙,有了特许令之后来的次数还是有限。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沈润疑惑地问。 “我糟的鹅掌能吃了,我就给你送来了。”沈卿懿笑着说,又对晨光道,“嫂嫂,我这一回糟的鹅掌最好吃了。” 晨光听到“好吃”二字心里一动。 沈润问沈卿懿:“沐春园开了一朵大花你听说了么?” 沈卿懿愣了一下,兴冲冲地道:“当然听说了,好多人都去看完了,我一直不得空,还没去呢。” “那正好。”沈润握住晨光的双肩,对沈卿懿笑道,“你嫂嫂也想去,你今天就和她一块去吧。” “嫂嫂要出宫吗?”沈卿懿惊诧地问。 “她想和我一块去,我今天不得空,正好你陪她去吧。” “哥哥你好不解风情,嫂嫂是想让你陪嘛!”沈卿懿将眼睛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抿着嘴儿笑说。 “别贫嘴了,你嫂嫂说今晚有雨,今天不去明天就看不成了。”沈润双手握在晨光肩上,将她放在身前,此时低下头,柔声对她说,“你今天先和卿懿去,吏部的奏章再不处理明日早朝你拿什么向吏部尚书交代,我改天再陪你去,可好?” 晨光不高兴地扁着嘴唇,被他轻轻地摇晃了两下之后,她瞥了他一眼,道: “我才不想和你一块去!” 挣脱开沈润的双手,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卿懿,我们走吧!” 沈卿懿抿着嘴唇笑得更欢,幸灾乐祸地看了沈润一眼,正要跟着往外走。沈润眼看着晨光出去了,一把拉住沈卿懿。 沈卿懿吓了一跳,疑惑地望向他。 “你嫂嫂最近因为朝政心里烦闷,若是突然不高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从沐春园回去,你请她去府里坐坐,让她看看瑶儿和芃儿,陪她说说话,让她高兴高兴。”沈润轻声叮嘱。 沈卿懿虽然不明白朝政,可她也知道凤冥国刚刚安定,两国融合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兄嫂因为朝政心烦这是肯定的,她也想帮帮忙出一份力。 沈卿懿听话地点了点头,说道:“哥哥你放心,嫂嫂今天就交给我吧。” 沈润笑了笑,松开手放她去了。 他站在外间,一直等到沈卿懿和晨光离开嘉德殿,唇角勾着的弧度逐渐消去,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书房里,站在龙案后面,从堆得老高的奏章中抽出一本,翻看了片刻,眸色一点一点变得幽沉。 他将唇角扯出了一个短笑。 …… 傍晚时果然飘起了细雨。 沈润微微惊讶,转念一想晨光懂星象会占卜,能预测出晚上下雨也没什么奇怪。 付恒进来通报。 晨光果然被沈卿懿拉去了薛府。 沈润看了看时辰,也没有唤人准备步辇,他撑着伞,独自一人趁着夜色离开嘉德殿,去了长寿宫。 长寿宫是先皇时期先皇的日常起居之所,沈润登基之后,放弃了长寿宫,重修了嘉德殿,自那以后长寿宫就被废弃了,长寿宫内的宫人侍卫大量裁撤,自从晨光占领了龙熙国皇宫后,长寿宫更是成为了荒废的冷宫。 沈润轻车熟路来到长寿宫。 一片漆黑的宫殿在雨中显得有些阴森。 忽然,天边炸开一道蓝森森的闪电,将巍峨宏伟的长寿宫照亮,长寿宫颓废的样子便映入眼帘,原本是极华丽的一座宫殿,却因为许久无人打理,变成了仿佛会有鬼怪出没的模样。 沈润走上长寿宫的台阶,收了伞,取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殿门。他走进去之后,从容地关上大门。 长寿宫许久没有人打扫了,这里是先皇的住所,沈润对这座宫殿虽然算不上恨,可他也没什么好感,登基之后自然不会体贴地命人时常打扫。 长寿宫里的灰尘味很重,和外面雨水的腥湿气息交缠在一起,让人有些反胃。 沈润点燃了桌上的一盏灯,提着灯走到长寿宫的私人藏书房,在密集的书架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一排极其普通的书架前。 他将手里的灯提起来,照着书架上的书籍,从上至下仔细看,看清了中间一本并不怎么起眼的《香山游记》,他取出一块帕子隔绝了书籍上面的灰尘,将那本《香山游记》用力地往里面推。 不一会儿,右手边的一排书架无声地滑动,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出现在眼前。 沈润提着灯笼,顺着石梯走下去,下方是一间圆形的石室,装潢摆设像是一个普通的书房,书房的四面有四扇圆形的门,沈润没有犹豫,打开东边的那扇门走了进去。 第七百零八章 夜访之人 门后面同样是漆黑的通道。 不必为此感到惊讶,这并不是能够通往宫外的秘密要道,这只是宫里面的地道,是从皇帝日常起居的长寿宫通往后宫诸妃的住所的。 沈润在最初知道长寿宫居然有这种地道时,他也在心里说了一句“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过,这个鬼东西也不是永远派不上用场。 他提着灯笼,顺利地走到地道的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华丽的铁门。 他走上门前台阶,抓住铁门顶端垂下来的一条流苏拉了两下。 不多时,铁门被从里面打开,有昏黄的光线从门后面照射进来,为沈润投下影子。 开门的是两个做粗使活用的小太监,那两个小太监显然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遵主子的要求开门之后,发现眼前的人居然是曾经的陛下,顿时慌了神,膝盖一软,扑通跪下来,满脸慌张。 沈润隔着一道门槛都感觉了他们跪下时溅起的灰尘向他扑了过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从暗影里走过来。她大概有些激动,虽然咬着牙强抑着,可是微颤着的面部肌肉还是出卖了她的兴奋和紧张。她勉力绷直脊背,从容地走到沈润面前,屈膝行礼,莺声道: “恭迎龙熙帝大驾,龙熙帝万安!” 沈润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眼里掠过一抹嘲讽,唇角微勾,变得似笑非笑。 “龙熙帝里面请。”春绮让开路,之后准备在前面引路。 沈润没说什么,将手里的伞和灯交给两个粗使太监,跟着在前方引路的春绮,穿过开启的古董架,来到一座虽然宽敞但装饰十分朴素的宫殿里。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地中央焦虑地踱步,这少年单看眉眼肌肤生得十分漂亮,是典型的凤冥人的漂亮。他穿着细布袍子,浓黑的发简单地在头顶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他背着手,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行走,凝着眉,时不时焦虑地叹一口气,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脊背微驼,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小老头,个子不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 这不安的神情就是一个孩子。 不过,不说皇家,就是环境稍微复杂一点的大宗族,十四岁的男孩已经不是孩子了。 此人是晨光的弟弟,一直被晨光软禁着名义上的凤冥国皇帝司玉坤。 在晨光迁都箬安后,司玉坤一块被迁来,之后又被幽禁在龙熙国的后宫里。 “陛下,龙熙帝来了。”那个腹部微微隆起名叫“春绮”的女人在将沈润带到后,轻柔地对司玉坤说了一句。 司玉坤从刚才开始一个人在宫殿里他就在心慌,春绮的出现仿佛给了他主心骨,他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眼睛根本就没看沈润,直直地望着春绮,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把握住春绮的手,带着哭腔唤道: “春绮……” “陛下,陛下……”春绮在沈润面前不好对司玉坤太亲近,只能轻抚他的背给予他一点安慰。 春绮这个女人算不上太漂亮,单论长相她还不如司玉坤好看,可她的声音动听,异常柔美的声音,似能将人融化一样。 春绮一边安抚司玉坤,一边用余光扫向沈润,司玉坤幼稚的举动让她有些慌张,有些羞耻。她本以为安抚两下司玉坤可以安静下来,可她高估了司玉坤的适应性。司玉坤从很小的时候就再没见过陌生人,他很慌张,一慌起来就开始焦躁。 春绮安抚了几下都没能让他冷静下来,有些不耐烦了,握住司玉坤的手猛地用力,她压低了声音,严厉地唤道: “陛下!” 司玉坤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畏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沈润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好笑,又十分厌恶。 他又扫了一眼春绮鼓鼓的肚子。 这女人最少也二十八九了,司玉坤才十四岁。 他也是开了眼了,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从前的想法果然是错的,他以为女人再有野心也不过是想钓个金龟婿荣华富贵地过日子,再有野心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只要男人不给了,她们就没辙。然而有一种女人,她们是把所有人当成附属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无用的全部踢掉,将能利用的人全部做成工具,用来谋划自己的荣华富贵。 晨光就是这种女人。 眼前的这个女人同样是。 沈润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角落里,春绮拽着司玉坤的手,严厉地警告了司玉坤一番。 司玉坤变得有点委屈,垂着头,咬着嘴唇,要哭不敢哭的样子。 春绮见状,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温柔了下来。她拉着司玉坤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用悲伤的语气低声说: “陛下,陛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不为奴婢考虑,也要为了陛下的孩儿考虑啊。陛下不拿出勇气来,陛下的孩儿就活不成了。” 一句话似给了司玉坤无限的勇气,当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时,奇妙的触感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是一个父亲,他立刻变得英勇无比。他扯着春绮的袖子,强作镇定,看了沈润一眼。目光在与沈润对上后,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可他的表现比刚刚好多了,他放开春绮,在没有与沈润对视的情况下努力挺直脊背,走到沈润对面坐下。 春绮早就唤来人上茶。 沈润没有喝。 凤冥人仍旧习惯跪坐,在这间小小的宫殿里,凤冥人的生活特征明显。 在司玉坤跪坐在沈润对面后,春绮亦在矮桌旁跪坐下来,虽然没有靠近桌子。她是在斜对面跪坐下来的,她已经把她要参与谈话的意思明显地表达出来了。 就是这个女人穿过密道,从被幽禁的宫殿中逃出去,并找到了他。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有这个密道的…… 沈润笑了笑。 “这是朕与龙熙帝第一次见面吧。”司玉坤直直地看着沈润,眼光过于笔直,显得很僵硬,他一开口就咬错了三四个字的音,本来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变得磕磕巴巴的。 司玉坤脸涨红。 第七百零九章 你想复国吗 春绮看了司玉坤一眼,眼光有些严厉,司玉坤更低地垂下头,慌张地抚摸着衣角。 春绮越发不快,碍于沈润在场,她不能多说话,只好用余光不停地给司玉坤递眼色。 司玉坤慌张了半天才想起来去看春绮,终于接收到春绮眼里的警告,心中一慌,又似想起来什么,连忙坐正,整理了一下衣襟。 沈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二人的小动作,也不说话。 司玉坤在抬头和沈润的目光对上时,只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在幼年时就被囚禁在深宫里,每天接触的人只有太监、门口的侍卫和春绮,这是自他被幽禁以来第一次见外人,胆怯是自然的,就算他不想胆怯,心理上的恐惧并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他还没有那么强大的自控力。 沈润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一个孩子、一个空有野心可惜工具不趁手的侍女,他突然觉得这一趟没什么趣味。 果然晨光那样的女人不是有野心就能当的,他承认晨光的厉害,如果能忽略她把他也算计进去这件事的话。 司玉坤在春绮的挤眉弄眼下故意清了清喉咙,咳嗽了一声,他这样引人注意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沈润一直在看着他。 春绮皱了皱眉,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恨意。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选在这个时候教唆司玉坤,司玉坤的年纪还太小,又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胆子比老鼠还小,她也是想再等一阵子等司玉坤长大他们再筹划从禁宫里逃出去的事。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司玉坤吃饱喝足成天没事干,脑子不长身体倒是长得快,春绮也没想到她居然有孕了。 一旦有孕,春绮的想法就更不一样了,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开始觉得现在的时机其实是好时机,单凭她和司玉坤在这重重宫闱中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他们需要帮助,需要一个同样仇恨凤主的人的帮助。他们手里有些筹码,只要能在这时寻找到一个和他们有共同目的的人,双方合作,她和司玉坤就能够从这宫殿里活着走出去。 春绮想要的不多,她深知以司玉坤的头脑她是不可能用他来窃取权势的,她聪明,虽然野心勃勃,可她知道野心需要限度,那么第一步,只要一个闲散富贵王的位置就好了,先让他们富贵安稳下来,之后,她还年轻,她有的是时间。 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脱离凤主的魔掌,像现在这样每一天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司玉坤那个傻子不觉得怎样,她却快要憋死了。 在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教过司玉坤今天该怎么说,司玉坤难得背得滚瓜烂熟,然而现在,大概是脑袋空白什么都忘了。 春绮焦虑又恼怒,可是她不敢当着沈润的面把司玉坤训斥一顿,在人前,司玉坤是她的主子,而她只是一个奴婢。 她的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 可她不会永远是一个奴婢。 司玉坤是真的把春绮教给他的词全都忘了,尤其是在沈润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他更是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 他开始抓耳挠腮,春绮凶厉的目光让他恐惧。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把两手握起,坚定了勇气,对着沈润高声道: “龙熙帝,你也恨大皇姐吧?” 他背离台词大胆又直率的问话把春绮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润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话怎么说?你大姐姐是我的妻子,论起来,你还该唤我一声‘姐夫’。” 他悠悠然的语气突然就把司玉坤给惹怒了,他霍地站起来,目露凶狠,大声道: “别说谎了!什么妻子?妻子会抢了你的国夺你的皇位?你现在已经不是龙熙帝了,她把你的国、把你的皇位全部抢走了,在她抢走你全部的那一刻,她就不是你的妻子,她是你的仇人,她只是把你当成面首养着!夫君只能有一个,面首却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你敢说你不恨她!” 他忽然跳起来像一只要咬人的凶兽,连沈润都为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吓了一跳。 司玉坤突然扑过来,隔着一张桌子,死死地盯着沈润的眼,与他的脸近在咫尺。才十四岁的少年,眼睛里居然布满了红血丝,就像中年人一样眼球浑浊。 “龙熙帝,你恨她,你想报仇,你想杀了她,对吧?”司玉坤用上了蛊惑的语气,态度强硬,看似想逼他认可,实际上却是在怂恿他承认心里的真实想法。 沈润从容地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离司玉坤远一点。 “你问这些做什么?”他淡淡地问,用柔和的语气。 司玉坤被囚禁在深宫里,已经被养废了,他头脑简单、思维混乱、情绪不稳,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失去了自由像猪一样被圈养起来,他被关起来的时候年纪又小,内心脆弱,这样长起来的孩子必不会正常。 但对比其他皇族,司玉坤的处境已经算好的了,龙熙国的皇室里很少有皇族会被新帝圈禁起来,需要被圈禁的一般都是直接杀掉了。 沈润一直疑惑晨光为何不杀司玉坤,她连司玉瑾都杀了,如果最开始是因为不留着名义上的皇帝她这个凤主会坐不稳,那么现在,她的声望她的独裁力已经不需要名义上的皇帝了。 沈润唯一想过的可能是,晨光之所以没有杀司玉坤是因为他是小孩子,晨光那只凶兽还有一点未泯的人性。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 司玉坤的双手按在桌子上,眼光凶厉地看着他,此时沈润开始觉得他有点像晨光的弟弟了。 “龙熙帝,你想复国么?”司玉坤沉着还是公鸭嗓的少年音,缓缓地问,他的嗓音和他阴沉的语气很不搭配,有点滑稽,让人想笑。 沈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难辨真假地说了一句: “想。凤冥帝可有好法子助我一臂之力?” 跪坐在一旁的春绮原本因为司玉坤突然暴躁起来心急万分,她生怕司玉坤的无礼和狂躁会惹怒龙熙帝,真把龙熙帝惹恼了,别说从禁宫里出去,只怕他们的小命都没了。却不料在司玉坤一番尖厉的追问后,龙熙帝居然主动将话题入了港。 春绮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欣喜若狂。 第七百十章 猎杀计划 沈润说了一声“凤冥帝”,司玉坤的心情爽利起来,他阴沉沉地笑,掷地有声地道: “我有!” “是什么?”沈润变得和之前一样,淡淡的,语气和笑容皆漫不经心,仿佛并没有把他所谓的“助力”放在眼里。 司玉坤到底年轻,因为他轻蔑的态度有点生气。司玉坤重新跪坐回地毯上,看着沈润道: “当年我三皇兄被她处死之前,曾命人交给春绮一样东西。” 沈润眸光微闪,转过头望了春绮一眼,没有错过春绮眼里闪过的一丝得意,他继续看着司玉坤,噙着笑问: “什么东西?” “现在的皇宫里,禁卫军都是凤冥人,其中有大部分人来自原来的凤冥国禁卫军。” “是,可那又怎样?”沈润在司玉坤话音落下时就猜出了一个大概,他淡淡地问。 “当年凤冥国定都瀚京时,她一年在瀚京的日子最多不过几个月,剩下的时间都不在朝中,龙熙帝以为,一个不在瀚京的凤主,偌大的皇宫里,上万人的禁卫军真的会都是她的心腹么?”司玉坤露出阴佞的笑容,阴佞的笑容在他胖胖的脸上,让看的人有点不舒服。 “你是说……” “没错,现在皇宫里共有三万禁卫军,其中一万人是我三皇兄的人,只不过三皇兄死了,没人能调动他们,他们也只能在大皇姐的手底下苟且偷生。可一旦有人调动他们,他们必会替三皇兄报仇,只要等到晚上宫门一关,起兵逼宫不是难事。”司玉坤越说越起劲,他信心满满。 “你真的认为你的大皇姐会被一次逼宫打倒?” “她会!”司玉坤瞪大了眼珠子高声道。 “你可知她玄力几层?”沈润双眸微眯。 司玉坤阴邪地笑,他大声喘了一口气,嗓音倏地低了下来: “龙熙帝,你不会不知道,大皇姐也有不能动用玄力的日子吧?” 沈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小子被囚禁深宫,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只要龙熙帝选下一个日子,哄大皇姐将她身边的那几个厉害的心腹调离,晚上的时候我们把宫门一关,大皇姐她必死无疑。大皇姐一死,龙熙帝想要复国还不容易,这里本就是龙熙国,外面的那些臣子也都是龙熙国的,一场逼宫除掉的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 沈润看着他,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说你手里有能调动司玉瑾私军的东西是真的?” “龙熙帝不需用激将法,我只有这一个保命的东西,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交出来。杀死大皇姐是你和我的心愿,我一定能助你达成。龙熙帝也不用怀疑我的目的,我想要的很简单,龙熙帝知道,我名义上是凤冥国皇帝,实际上不过是大皇姐的一个傀儡罢了,我要的不多,我只要自由,以及之后的岁月里一生富贵,不虞匮乏。”他在说这些话时倒是有点凤冥帝的样子了,到底是骨子里流着皇族的血,还没有蠢透。 “你如何联络那些禁军?” “那一万人春绮基本联络完了,只等着我一声令下。” 沈润只是那么一问,他其实就是从春绮联络某些禁卫开始,才想起来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的。 “区区一万人,剩下的禁卫可还有两万,一万人对两万人,你真觉得你可以取胜?” “两万名禁卫,日夜在皇宫里轮值守卫,只要龙熙帝愿意,动上一点手脚也不是困难的事,龙熙帝还想坐享其成么?” 沈润因为他的话笑了出来。 司玉坤因为他的笑声心里没底,变得焦躁,他促声追问: “龙熙帝可愿与我联手?” 沈润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看着他,直到将司玉坤看得不可一世的表情卸去,重新漫上心急的少年应有的不安和慌乱,他才淡淡一笑。 沈润站起身,对司玉坤说:“三日后我会给你消息。”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司玉坤和春绮同时松了一口气。 二人欣喜若狂。 沈润没再看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径自离去。 春绮慌忙相送,还不忘先拉一拉司玉坤冰冷的手。她将沈润一路送至铁制的暗门前,沈润从太监手里接过灯笼和伞。 春绮娇软地行了一礼,莺声说: “恭送陛下!” 她说的是“陛下”,按理她是凤冥人,她唤沈润“陛下”的正确方式应该是唤他“龙熙帝陛下”,她的“陛下”还在屋子里呢。 沈润瞥了她一眼。 春绮恰恰好地望过来,狭长的眼角勾起一抹媚态。 沈润收回目光,走下台阶,顺着来时的地道回到长寿宫,又从长寿宫里走出去,锁好宫殿大门。 他撑着伞,走在细密的雨帘里,就这么慢吞吞地回到了嘉德殿。 他被雨水打湿了衣裳,湿湿黏黏的不舒服,回到嘉德殿后命人准备沐浴,待换了衣裳出来,他召来鹂云,淡声吩咐: “你去派人到凤凰宫问一声,看凤主回来了没有?” 鹂云应了一声,派人去凤凰宫询问,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归来回话,鹂云重新走回大殿,对着正在批阅奏章的沈润道: “殿下,凤主殿下一刻钟前刚刚回来。” 沈润批阅奏章的朱笔停顿了一下,说了句“知道了”,鹂云见他没有别的事,便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沈润猜测晨光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洗完澡换好衣服了,他放下手中朱笔,命人准备步辇,乘坐步辇,冒着雨前往凤凰宫。 晨光亦坐在书房里批阅奏章,潮湿的发松松地挽着,雪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水汽,散发着清甜的幽香。 沈润来到宫门前,没有让人通报,径自走进去。 他走路没有声音,晨光没有玄力自然也察觉不到他进来,可她还是在他进来的时候便抬起了头,含笑看着他。 沈润突然想到,大概是因为他自己闻不到的“橘子味”。 “看见花了么?”沈润淡声问。 “看见了。” “好看吗?” “好看。” “这么晚才回来,去薛府了?” “嗯。” “卿懿她们家的晚饭好吃么?” “好吃。” 沈润笑了笑。 第七百十一章 坦白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离她有一段距离。 晨光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 沈润淡淡一笑,他说:“我今日去了怡和宫,去见了你的弟弟。” “哦。”晨光眨动着大眼睛,噙着笑,她没有太惊讶。 “我是从长寿宫进去的。”沈润说,顿了顿,他笑望着她,“这些你都知道吧?” “诶?” “嘉德殿周围到底有多少你的人,我都数不过来了。”沈润笑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嘉德殿里面也都是我的人,这片国土上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包括你。”晨光不高兴地强调。 沈润浅浅地笑,没有反驳她。 晨光又微笑起来:“小润,只要你不想被人看见,谁都看不见你的。” 沈润噙着的笑意微敛,他原想借着这件事获取她的信任,同时戳穿她虚伪地对他说信任他其实却派了许多人暗中监视他的事,借着引子当面戳穿她,至少能稍微让她心虚一下。然而隐秘被她一语道破,她毫不在意被他拆穿,反而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想隐瞒的。 他是故意的。 而她看出了他是故意的。 在面对她时,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 沈润碰壁,干脆转移了话题:“司玉坤身边的那个侍女有了身孕,他二人密谋逼宫诛杀你。” 晨光鼓起一边的脸颊,用手指头戳了戳。 “你不惊讶?”沈润问。 晨光笑了一声:“想杀我的人多了,没有才惊讶。” “他是你弟弟。” “你看我把他当过弟弟么?” 沈润语塞。 “我没把他当过弟弟,他也不必当我是姐姐呀。” “那你为何不早杀了他?” “他从前又没做坏事,也没有妨碍到我,又不会成为心腹大患,我为何要杀他?” 沈润哑然。 她的意思是说,即使今天司玉坤造反了,也成不了大患,过去司玉坤没做需要被杀的事,所以她没杀他,现在,司玉坤就要造反了,所以可以被杀了…… 这个女人,狂妄到令人发指! 沈润无言地望着她。 “司玉坤和你怎么说的?”晨光一边整理桌上堆积的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他说,司玉瑾曾留下一样东西,可以调动藏在禁卫军中的心腹,总数共一万人,那样东西在司玉坤侍女的手里,那个侍女已经暗中联络了这一万人,只等着你……”沈润欲言又止。 “等着我什么?”晨光抬眼看了他一下,疑惑地问。 “他们知道你有不能动用玄力的时候,打算在你不能动用玄力的时候动手。” 晨光整理奏章的手微顿,她笑嘻嘻地说: “原来司玉瑾也不是那么没用嘛,人都死了还能报复我,我是不是应该把他从坟里刨出来打他一顿。” 用天真无邪的语气拐着弯儿地说出“劈棺鞭尸”,比沉着脸直接说出这四个字还要让人胆寒。 沈润沉默地看着她。 “你和他们是怎么计划的?” “他们让我想办法在你不能动用玄力之时将火舞她们从你身边遣走,再给宫里的禁卫军动一点手脚,之后关上宫门。” “真是难为你了,我不能动用玄力的时候火舞她们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也这样想。我答应他们三日后给他们答复。” 晨光歪头思考了片刻,笑吟吟地说: “那就这么做吧,月末我能腾出空来,到时候我让小七、小八护送你出门,那天小浅本就不在宫里,你出去串个门吧。” 她想让他在当天回避,至于为什么让司七、司八护送他,不言而喻。 沈润点了点头,他垂眸沉吟了片刻,对她说: “虽说你不在意司玉坤要造反的事,可为了不节外生枝,做戏还是要做全套。这样吧,这件事接下来我不好再出面,去得频繁反而惹人怀疑,我让薛翀去和他们商议,等他们商量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我们这边再做准备。” 顿了顿,他怕她有顾虑,又补充了一句:“薛翀那边你放心,我早就教训过他了,他也保证了他不会再生事,我会看着他的。” 晨光听了也没有反对,她点点头,答应了他。 二人沉默下来。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沈润低着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晨光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润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对晨光道: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嗯。”晨光淡淡地应了一声。 沈润便转身离开了。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背影。 沈润能感觉到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觉得不自在,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不自在。即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劣至此,可是这份由于关系恶劣所导致的理所当然的不自在,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 晨光依旧浅笑吟吟。 她总是笑着的,无法从她的笑容里读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也是沈润感觉不自在的一个原因。 晨光望着他:“怎么了?” 沈润看了她一会儿,他摇了一下头:“没有,没什么。” 他刚刚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他想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一下,用此来打破心里苦辣的不自在。可是她的桌子太宽,他站在这里够不到她,这念头便随之消散了。 想要亲吻她只是一个冲动,一个短暂的、突然澎湃起来的冲动,这冲动很快就过去了。这股冲动于现实毫无意义,这只是放松时突然产生的心理活动罢了。 晨光却站了起来。 沈润惊了一跳,他望着她向他走来,那一刻他还以为她读懂了他的心,那他就真的是在她的眼里无所遁形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惶恐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在了他面前。 她没有说话,就是笑吟吟地站在了他面前。 沈润有些乱,他在想,她究竟有没有看穿他? 他一方面混乱于这个问题,一方面,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又开始动摇,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刚刚那股消减下去的冲动变为了现实。 他俯下头,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晨光笑靥如花。 第七百十二章 开始 沈润是没做觉得不自在,做完了更觉得不自在,他甚至在想,他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他没有看她。 “你早些休息。”他松开不自觉勾住她腰肢的手,轻声叮嘱。 “嗯。”晨光含着笑点点头。 沈润便转身,这一次没有停顿,径自离开了。 晨光在他走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火舞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盅冰糖莲子放在晨光的手边。 晨光端起来,慢慢地吃起来。 火舞抱着托盘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声问: “殿下,春绮她是怎么知道怡和宫里有地道的?” “谁知道!”晨光漫不经心地回答,美滋滋地舀莲子吃。 …… 三日后。 嘉德殿。 沈润沉声嘱咐了薛翀一番。 “臣明白,陛下放心。”薛翀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付恒立在沈润身侧,目送薛翀离开,欲言又止。 沈润坐在龙案后面,看了他一眼,淡声问: “你想说什么?” 付恒皱了皱眉,轻声道:“臣只是担心,薛翀他那个暴躁的脾气,真的能沉得住气么?” “他当然能。”沈润冷笑了一声,眸光阴沉下来,“这都沉不住气,他就真该以死谢罪了。” …… 薛翀来到怡和宫。 起初,司玉坤和春绮对于他的到来狐疑又惶恐,在经过薛翀的耐心解释后,二人总算放松下来了。他二人也知道,沈润的身份目标太大,频繁出入这里确实会惹人怀疑。 对于薛翀是代替沈润前来商议的说法这两个人没一会儿就深信不疑了。 薛翀在心里笑他二人愚蠢,多亏了他是真来合作的,假若他是来探听消息的人,这两人只怕到最后连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也不能说司玉坤愚蠢透顶,在某些地方司玉坤还是很聪明地坚持不肯退让的,就比如说,不管薛翀怎么威逼利诱,司玉坤就是不肯透露他是用什么调动藏在禁卫军里的那一万人的。 司玉坤要亲自领兵逼宫,这一点他绝对不借他人之手。 这当然不是说他自信他有领兵的能力,而是他知道,这支军队是他能保命的筹码。他现在是以凤冥国帝君的身份命令原司玉瑾麾下的私军替他“清君侧”,可如果这支军队到了别人手里,就一定不会再回到他的手里了,到了那时候,他依旧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薛翀见说服不了他,也不再劝说,谁领那支军队并不重要。 “那就这么定了,月圆那日,我国陛下会派人在禁卫军的膳食里下慢性毒药,戌时关宫门,之后便会陆续发作。我国陛下已向凤主主动提出要离宫去黔南查一桩大案,凤主应允,并派了司七和司八护送,在宫门关闭之后,禁卫军会因为毒药陆续倒下,火舞那儿陛下走之前也会伺机对她用毒。等到子时,凤主发作不能动用玄力时,我会派人将内宫的宫门全部关闭,到时以烟火为信号,凤冥帝带人闯凤凰宫斩杀凤主便是。” 司玉坤大喜,抚掌道:“好!好!就这么办!” 他看了春绮一眼,春绮同样喜挂眉梢。 薛翀笑了笑。 …… 那一天要离宫的人不仅有沈润,还有司浅。 沈润是临时决定的,司浅却是早就决定好的,司浅要到西部去,这一趟是出远门。 沈润先走了。 因为这一天是月圆之夜,司浅很不放心,他有点不愿意走。 “都说了今天没有事,你快去吧。”晨光无奈地催促。 司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壶那么大的白色罐子,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他一句话没有说。 可是结合前后,晨光也能猜到那是什么东西。 她皱了皱眉,受不了地道:“我们能不能不要做这么恶心的事?” 这是司浅第一次这么做,他从前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晨光十分排斥,她十分排斥她是一个嗜血的怪物这件事,而他真这么做了,就等于是在提醒在强调她是一个怪物。他从不在意她会因为吸食别的男子的血造成对方死亡,只要她平安,天下人死绝了都和他没有关系。 这一次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现在,别的男子的血液已经快压不住她了。 “殿下。”他沉着声音说,在这件事上他绝不会让步,他对她释放出了强迫。 晨光接收到了他的强迫。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晨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投降: “好啦,我知道了!” 嘴上答应了,她却没有去碰那个罐子,好像碰一下会被咬住似的。 “殿下放心,属下不在,还有嫦曦在。”因为她终于听话了,司浅的声音柔和下来,虽然听在外人耳里还是清清冷冷的。 “我知道。” “属下会尽快回来。” “你不必因为担心我这里就急着回来,我让你暗中查的,你要查清楚。” “殿下放心,属下会的。”司浅说,他还是没有走。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无奈,她只好顺从了他的逼迫,清澈的大眼睛里红光骤然一闪,整个人的色调突然阴黑了下来。 “去吧。”她淡声命令,声音冷沉,不再是之前的软绵绵甜酥酥,清澈如腊月里的寒泉,泛着森森的冷雾。 司浅终于放了心,他低着眼帘轻轻地应了一句“是”,退了出去。 司晨一直看着他出去,低下头,扫了一眼身上白白的衣裙,厌恶地皱眉。 “更衣。”她沉着声音说道。 “是。”火舞应了一声,立刻唤人进来,开了衣柜,服侍司晨换了衣服。 凤凰宫中有两个衣柜,一个衣柜全白,一个衣柜全黑,有那不懂事的小宫女曾在私底下议论,戏称“黑白无常”,当然这话她们是死也不敢在主子和姐姐们面前说的,会被拔掉舌头。 …… 沈润带着司七、司八去了内城的茶楼。他一个人,带着两个侍女,没有共同饮茶的人,就他独自在包间里喝茶。 晨光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喜欢他的,在没有遇到晨光前,沈润在箬安的贵女圈里是很受欢迎的,贵女的侍女们更是诸多巴结献媚,结果一碰上晨光他就成了万人烦,晨光的侍女们在对着他时,个个都把他当成仇人。 琴姬奏琴。 他一个人坐在窗下品茶。 司七司八不理睬他,两个人在外间,一个做绣活儿一个在那儿翻之前在地摊上买的野史,谁也不和他说话。 第七百十三章 不平静的夜 子夜。 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湿气,好像下雾了似的。瑰丽的皇宫中灯火明亮,将夜映照得华丽起来。草丛里虫鸣声不绝,似在演奏独属于夜晚的迷人韵味。 凤凰宫。 司晨坐在凤案前,安静地批阅奏章。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小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给香炉添香。 今晚的重华门外将有一场血腥的杀戮,看时辰这会儿已经开始了。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因为司玉坤口风很紧,薛翀去探了两次都没有探出来那一万人到底是谁,所以今天在禁卫军用餐的时候,司晨命高池柳在禁卫营里布下眼线,一旦发现有人在膳食里动手脚,他们会立刻将膳食换掉,然后整个禁卫营会在宫门关闭之后假装中计。之后,司玉坤会集结一万人从偏僻的重华门攻进来,高池柳会带人埋伏在重华门附近等着他们。 早前有人来报,下毒的人已经被发现,禁卫营也按照原计划集体中招。 算时间,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单方面的杀戮正在进行。 司晨放下最后一本奏章,闭了闭眼睛,奏章山已经从左边完美地堆到右边去,堆得整齐。 她勤快多了。 火舞从外面进来。 司晨睁开眼睛,望向她。 火舞对她点了点头。 司晨知道,重华门之战结束了,那算不上“战事”,只是一次清剿。 身心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这屋子里的香气太浓: “熏香放多了吧?”她说。 火舞微怔,走到香炉前,打开盖子看了一眼:“不多。大概是殿下熏了一天的香,熏香的时间太久了。奴婢将香灭了吧?” 司晨点点头,表示应允。 火舞便将香炉里的熏香熄灭了。 司晨靠在椅背上,沉默着。 不一会儿,一身血气的高池柳从外面大步进来,肃声道: “禀殿下,乱贼司玉坤已被生擒,一万名司玉瑾麾下的余孽全部剿杀,怡和宫的春绮也被擒拿了,那个春绮,据御医诊断,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司家的后代……”司晨清清冷冷地说着,高池柳感觉她的语气是似笑非笑的,可她并没有笑,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看看。” 高池柳立刻让开路。 司晨走出凤凰宫,来到宫门外宽阔的空地上。 因为司玉坤被生擒,跟着一块造反的禁卫全部被杀死,押送司玉坤和春绮的只有十来个士兵,其余的人全都被解散继续今日应该执行的巡逻任务。 十来个士兵凶神恶煞,虎视眈眈。 他们押着司玉坤和春绮,将两个人粗暴地按在地上,让他们跪着。他们对他们名义上的陛下没有一点尊敬,对于一个怀孕四个月的小美人儿亦没有怜香惜玉之情。 司玉坤穿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铠甲,头盔早就掉了,头发乱七八糟地垂在身上,沾着汗和血。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司晨一点一点地走近时,他眼里的泪水也一点一点地溢出来。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嘴唇发紫。他对司晨是本能的恐惧,他在还不怎么记事时就沦为司晨敛权用的工具,她利用他,圈禁他,用无需见血的杀人方式一点一点地杀死他。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她了,可她是他的恶梦,是他从幼年时一直做到现在的恶梦。 春绮比他恐惧得还厉害,她比司玉坤年长,经历的事情多,记住的事也多,凤主令人发指的凶残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对于会失败这件事,在这之前她想都不敢想,因为后果太可怕了。饶是如此,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能够顺利出世,她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那个时候,她觉得她真是勇敢,她简直是一个英雄,可现在,此刻,令她得意的英雄感在司晨出现的那一刻如她脸上的血色一样骤然褪尽,她现在只剩下恐惧。她恐惧得要死,恐惧得肚子都痛了,她抖如筛糠。 司晨站在司玉坤面前。 “大、大皇姐……”司玉坤哆嗦着,磕磕巴巴地唤了一声,抖得像飓风里的树叶,今夜明明是风平云静的。他的那一声唤带着浓浓的哭腔,严重破音,就像针划过铁皮发出刺耳又诡异的怪叫。 “真是长大了,胆子也大了。”司晨淡淡地说。 “大皇姐,我错了,玉坤错了,玉坤再也不敢了!大皇姐,你要怎么罚玉坤都好,就是别杀我,大皇姐,你别杀我啊!”司玉坤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做错了事极度恐惧的孩子,他跪着蹭过来,没敢抱司晨的腿,只敢小心翼翼地拉住司晨的裙角,他哭着哀求道,“大皇姐是最疼我的,我从小没娘,大皇姐把我养大,大皇姐就像我娘一样,我真的做错了,大皇姐我错了,你就饶了我一条命吧!”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哭晕过去,体胖、刚刚经历过被围杀,再加上心里极度恐惧,他气喘得厉害,涕泪横流。 司晨低下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也算好命,曾经活在沙漠里司氏一族,即使从百姓手里掠夺了大半个国家的资源和财富,也没有一个养成了他这样的体型。 这么想着,她觉得有点好笑。 她柔和了唇角的线条,望着司玉坤,平声道: “玉坤,你太蠢了,不管是当我的弟弟还是当我的儿子,你都不够格。” 司玉坤停止了哭泣,眼泪糊在脸上,他僵住了。 司晨从高池柳的腰上抽出长刀,月光映在刀刃上,刺痛了司玉坤的眼。 只听嚓的一声轻响。 鲜血喷溅! 一颗染着血的头颅从司玉坤的脖颈上削落,咕噜噜滚在地上,还半睁着眼睛。 胖胖的躯干失去了支撑,咕咚倒在地上,正靠在春绮的膝盖。 “啊!”春绮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大量的鲜血从她的裙子底下涌出来,染红了地面。 春绮头一歪,昏死过去。 “殿下,她小产了。”火舞面无表情地说。 司晨将长刀扔给高池柳,瞥了春绮一眼,冷漠地道: “拖下去,鼎烹。” “是。” 第七百十四章 生变 春绮被拖下去,拖了一地鲜血。 高池柳将被司晨扔回来的长刀入鞘,重华门之变顺利解决,他松了一口气。 司晨抬头,看着天边的圆月,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正要回宫去,这么一转身的工夫,远方,通红的火光映进她的眼,似乎是凤凰宫后面的明华楼走水了。 这场火灾是计划之外,也是意料之外的。 司晨微怔。 就在这时,几乎是同一时间,西边的凤鸾宫和东边的凤仪宫同时燃起大火,火势凶猛,通红的火舌窜得老高,远远的能听到宫人们惊慌失措叫喊着救火的声音。 更糟的是风向。 此时开始起了微风,微风推送大火产生的大量浓烟向凤凰宫这边涌来,由于东西北的建筑同时起火,凤凰宫几乎要被火灾的浓烟淹没了。 灰色的烟雾迎面扑来,凤凰宫的宫女太监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司晨从这片烟雾里嗅到了一丝淡淡的几乎是不存在的甜味。 她皱了一下眉。 有那么一刻,她的心跳飞速飙升。 “殿下!”火舞用帕子捂住口鼻,她靠近司晨,握上司晨的手,蹙着眉,心觉不妙。 就在这时,身旁响起“扑通”声,司晨火舞循声望去,惊讶地看见刚刚还好好的士兵们这会儿全像中邪了似的,如被突然砍断的树木,一个接一个倒地,人事不知,像死了一样。 司晨面色微沉。 高池柳同样惊诧,他刚想对司晨说话,却觉得一阵天晕地旋,眼前发黑,他咕咚摔在地上,两眼紧闭,失去了知觉。 司晨看着他。 就在这时,凤凰宫后门处传来巨响,太监宫女尖叫着从北面逃窜而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涌进来,乌压压一大片,将门前的空地都占满了,粗略估算,足有五千人。 月光混合着火光照在为首一人的脸上,将他脸上的坑坑洼洼照得极为明显。他和他身后的人穿着浅黑色的铁甲,那是禁卫军的专属装备。薛翀知道今晚重华门之变的全部过程,在两万禁卫和司玉坤的叛党交战,皇宫守卫空虚之际,他想钻个空子也不是难事,看来这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 火灾的烟雾有问题。 司晨这么想着,她的身体提不起一点力气,双脚发软,她坐了下来。 火舞慌忙扶住她,她才没有摔倒。 火舞在扶住司晨的同时,暗中运转玄力,却发现经脉里空空如也,她的玄力似被抽走了,运转不起来。 火舞皱了皱眉,聪明如她,立刻意识到了是大火中的烟雾有问题。 宫殿里,司十听到动静跑出来,见此情景惊了一跳,柳眉倒竖,怒喝: “薛翀,你这是要造反吗?” 她护在司晨身前,沉着脸同样催动玄力,同样的,她亦无法动用玄力。 司十慌乱起来,用惊诧的目光望向身后的火舞。 火舞怀里抱着司晨,面沉如水。 殿下的状况比她们严重得多。 司晨的清醒只剩下不到半成,她半合着双眸,靠在火舞怀里,浑身酸软无力。只是烟雾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效果,她想,不止是因为大火燃起的烟雾那么简单。 薛翀看她们的反应就知道她们的玄力封住了,他大喜,狂喜,激烈的喜悦涌遍全身,让他舒畅得大笑起来,他都快笑出眼泪来了。 紧接着,他原本狂笑着的面容突然改变,变得扭曲狰狞起来。因为那一脸的坑洼,他狰狞得十分可怕。带着浓烈的恨意,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恶狠狠地看着司晨说: “贱人,你去死吧!” 带着血的剑光刺目,凶厉地向司晨的方向刺来。 他玄力不如她们,可现在她们已经失去玄力了,他杀掉她们易如反掌。 司十在薛翀袭击过来时,冲上去阻拦。这时候薛翀没有心情对付她,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要杀掉司晨的恨意,剑风将司十扫开,凶厉的长剑挟着猎猎罡风直直地指向火舞怀里已经昏迷过去的司晨。 火舞的心沉入谷底。 在没有玄力的情况下,她们是挡不住薛翀的,挡都挡不住,更不要说灭杀了。 她抱紧了司晨,转身用身体替司晨挡住玄力充沛的长剑。 薛翀冷笑了一声,将更多的玄力灌注在长剑上,剑刃在嗡鸣作响。 就在利剑即将刺中火舞的脊背,薛翀即将心愿得偿准备一剑穿二时,前冲的长剑却受阻了。 薛翀呆了一呆。 两根比月光还要雪白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夹住他灌满了玄力的剑尖。他顺着两根手指诧然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雌雄难辨的美丽脸庞。竹青色的华丽长袍,肌肤雪白,面相阴柔,却不娘气,栗色的长发顺滑柔软。他拥有极漂亮的美人尖,茶色的眼睛,殷红的嘴唇,轮廓柔和,斯文秀美,雅致风流。 薛翀想不起来有多久没看见他了。 凤冥国的嫦曦公子欧阳继。 没有准确的官职,也不每天早朝,更不像玄王司浅那样被封王拜将,他不住在皇宫里,却可以自由出入,就连许多凤冥人都搞不清他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薛翀望着他,喉咙发干。 火灾造成的烟雾尚未散去,薛翀听到了风声放大在耳边凶烈地颤动着。 薛翀不知道他以及他身后数百个黑衣蒙面死气沉沉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五千人围攻了凤凰宫,却没有发现这几百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从天而降。那些黑衣人的双眼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而凶厉的寒光,就像索命的恶鬼一样。 嫦曦看着他,面罩寒霜。 薛翀只觉得一股浑厚的玄力从他的指尖,没错,是由他的指尖而来,以被他控制住的长剑作为载体,汹涌的洪流一般直冲进他的心脏。 嘣——嘣—— 金属断裂的声响。 薛翀手里的剑被玄力冲断,断成三段落在地上。 那股强大的玄力却没有因为宝剑断裂有任何减弱,冲击而来,将薛翀震飞,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喷出血柱。 他堪堪站稳脚跟。 嫦曦却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时间,竹青色的袍袖一甩,巨大的力量精准地击在薛翀躯干的三处筋脉上。 鲜血喷溅! 薛翀就像一团被揉皱了的破布。 嫦曦不再是平常时笑嘻嘻懒洋洋的模样,他沉着面,眸光平坦,出手狠辣,翻手为刀,他血腥冷酷地刺穿了薛翀的腹部! 薛翀猛地瞪大眼睛,张开的嘴唇鲜血如瀑,喉间血泡翻滚了两下,阻住了他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被碎了丹田! 他引以为傲的玄力被废了! 第七百十五章 搜城 薛翀在知道自己玄力被废的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糟糕了。强烈的求生欲和在生死一瞬间的伶俐,驱使他在那一刻用尽全身气力避开了嫦曦接下来的杀招。 他奋力将自己抛回到队伍里,被两个心腹部下接住,他们迅速将重伤垂死的薛翀带离,牢牢地护住他。 “杀!”嫦曦沉声命令,他没有再去理睬薛翀,而是转过身,从火舞怀里抱起昏迷的司晨,向大殿走去。 数百名黑衣人,眸光锋利,煞气腾腾,他们散发出来的气势在外人看来有点古怪,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只是看着,就让人心惊胆寒。 薛翀在这些人从天而降时便知道大势已去,他是赢不了了。 “撤!”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命令,之后便昏死过去。 他带来的军队得令后,开始疯狂撤退,然而这不是最狼狈的,也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在他们开始撤退时,那些黑衣人就像是过境的食人虫一样,扑上来,仿佛是碾压,凡是被这百人军团碾压过的地方,只剩下零碎的尸块,血流成河。 薛翀的心腹刘起大骇。 这些简直不是人,这些都是什么怪物,如此狂暴血腥,令人发指! 到最后薛翀带来的人连抵抗都不敢抵抗,拼命奔跑,撒丫子逃窜。 由于禁军在司玉坤造反的时候中了招,今夜的皇宫在守卫上有很大的漏洞,勉强存活的一百人拼着性命终于护送薛翀冲出皇宫,消失在夜色里,竟不知去向。 张哲带领京戍营连夜搜查全城。 很快,薛翀造反的事满城皆知。 茶楼。 深更半夜还在包间里喝茶的只剩下沈润一个人了,茶楼破例没有打烊,还为了他灯火通明的,琴姬依旧在奏琴。突然,楼下的街道传来嘈杂声,沈润微怔,站起身向楼下望去,见许多身穿京戍营服装的人在街道上奔跑,挨家挨户地敲门,似在搜查。 沈润一脸惊讶。 司七和司八也被惊动了,放下手里的东西,顺着窗户向下望去。 就在这时,付恒佩着剑快步从楼下奔上来,奔到沈润面前,口内高呼: “殿下!” 见司七和司八在,他慌忙止住了话头。 “说!”沈润直觉有重大的事发生,沉着脸喝道。 付恒看了司七和司八一眼,低声通报道: “回殿下,反贼司玉坤被顺利擒获,凤主殿下已将司玉坤斩杀。只是,后来薛翀突然率人于宫中纵火,胆大包天想要造反,幸而嫦曦公子带人及时赶到,将薛翀拦下。现在薛翀不知所踪,宫中的禁卫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大火燃起的时候集体中毒昏迷,凤主殿下也受到大火浓烟的影响,昏厥过去了……”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不等付恒将话全部说完,他没有用楼梯,直接从三楼跃下,楼下骑兵已至,他夺了一匹马,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 沈润纵马狂奔至皇宫前,素来不喜汗水的他身上已经沁出一层汗。 京戍营的人接管了皇宫的守卫,见他回来,开城门放行。 沈润催马,向着凤凰宫的方向飞奔,来至凤凰宫前,灯火瑰丽的凤凰宫如往常一样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宫人守在殿门外,见他归来,庄肃地行礼。 沈润也没问他们,从马上下来,径直走进寝殿,绕过屏风来到内殿。 司晨躺在床上,已经苏醒。 嫦曦坐在床沿。 寝宫里只有嫦曦一个人伺候着,火舞和司十都不在。 坐在床沿的嫦曦看了沈润一眼,他没有站起来。 沈润在司晨苍白的脸上扫过,没有近前来。 “你去吧。”司晨对嫦曦说,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澈,却比平时弱了许多。 嫦曦起身,轻声应了一句“是”,向外走去,在路过沈润身旁时,没有任何内容地看了沈润一眼。 嫦曦走后,沈润才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比起奔来时的急促,他现在沉稳许多。 他站在床前,床前没有坐的地方,坐在床沿又显得太亲昵了,现在不是能够亲昵的时候,可是这么站着看起来对躺在床上的她很不温和,他沉吟片刻,特地从床前走开,在不远处的坐榻上坐下。 司晨清清冷冷地看着他。 沈润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他看着她的眼,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声澄清: “我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告诉他,就算他做不到从心底里效忠于你,至少,不要去做不能做的事。” 司晨望着他,不发一言。 “可不管怎么说,发生这样的事是我的责任,我偏向他,想快一点把他从颓废中拉出来,却忽略了许多事,让你身临险境。”沈润继续说。 司晨望着他,依旧没有言语。 沈润再没有说别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下去就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他没什么可辩解的,发生这样的事是他的责任。 “你身子怎么样?御医看过了么?”他轻声问,语气里有隐隐的关切。 司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开口,她淡声道: “是凤凰宫的一个宫女在香炉里燃了不该燃的熏香,熏香的药性和大火燃起的毒雾结合,让人失去了玄力。不过这是暂时的,我差不多恢复了,火舞和司十还差一点,那宫女已经被杖毙了。看来,这宫里忠于前国的人还是有的,龙熙国人还有人是有血性的。” 她的话就像是嘲弄,这嘲弄十分锋利,似刀子割在沈润的心上。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她,他想她大概很愤怒,他没有辩驳的立场,他只能接受她的愤怒,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应该沉默地听着。 “宫中的禁卫军,想必也是如此,在之前的那场戏中真的被动了手脚,之后遇到毒烟,就全军覆没了。”这段话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先前的那段话并不是嘲讽,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她如此详细地对他解释,和她平常沉默寡言的性子不符合。 沈润眉目微敛。 第七百十六章 请兵 就在这时,司七从外面走进来,轻声通报: “殿下,薛城带领全家跪在宫门口,说是要为薛翀这个逆子向殿下请罪。” 这是她和司八回宫时看见的。 司七看了沈润一眼,接着说:“四公主也在,和薛翎薛将军一块,跪在宫门外。” 司晨眼望着沈润,淡淡地回答道:“知道了。” 司七垂眸退了出去。 司晨看着沈润,面无表情地说:“薛家,消息知道的真快!” “京戍营挨家挨户叫门搜查,薛家定是最先被搜查的。”沈润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辩解,还是只是在单纯地回答她。 他觉得她的话像是在怀疑他,又不太像,他说不好,所以不敢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态度,以免她对他的想法更多。 他只能模棱两可。 对于沈润的回答,司晨没说什么。 司八端着一碗煮好的汤药进来,那汤药浓黑,看色泽简直像毒药一样。 “殿下,药煮好了,殿下趁热喝。” 司晨盯着她手里的药碗,皱了一下眉。 一只手将司八托盘上的药碗接过去。 “这是什么药?”沈润问。 “是清理余毒的。”司八回答。 沈润点了点头,淡声吩咐她:“你下去吧。” 司八微讶。 沈润在床沿上坐下,舀起一勺汤药,举止温柔地送到司晨的嘴边。 司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司晨,悻悻地退了出去。 司晨清冷地盯着沈润放在她嘴唇边的勺子:“你知道我是谁吧?”她冷声问。 “知道。”沈润淡声回答,并没有因此放下药匙。 “我不喜欢你的气息沾在我的碗匙上,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喜欢上面沾上你的味道。”司晨略带不悦,沉声说。 沈润握着汤匙,因为她的话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口发热,他努力板正眼神,对她说:“抱歉,我刚才想到了别的……” 司晨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想到了别的”是什么。 沈润笑了一下,将勺子往她的嘴唇边递了递: “你说谎,咬我的时候你可是死抱着我不肯放,还说你不喜欢我的味道。” 司晨沉下脸,她不接受这样的调侃:“你是想惹怒我?”她冷声问他。 他惹她生气了。 沈润噙着笑,急忙软声说:“我不该说那话,是我错了,你喝药吧?” “你觉得只要说一句‘我错了’,就什么都能抹消掉?” 沈润没想到她会这么较真,望着她,微讶。 司晨伸出手,将他手里的汤药碗抽去,一口喝完,手腕一甩,白玉碗稳稳当当地落在远处的桌子上,碗里的勺子微微晃动了两下,竟没有发出声音。 “你出去吧。”司晨说。 沈润没有马上回答,顿了顿,他轻声开口,柔声道:“我陪你。” “不必。” “你不必,可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司浅又不在。” “说的就像你能为我血伺一样。”司晨靠在床头略带轻蔑地说。 沈润愣了一下,他之前说的那句话是基于现在的情况说出来的,他的确不放心她,不放心她在中了毒烟后的身体。在开始担心她的身体后,他也的确想到了也许她会被毒烟催发导致发作,可是司浅不在,这很危险,但在说这些在想到这儿的时候,他真的一点都没想起来由来他为她血伺这件事,所以在她这么说他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我可以。”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停顿?”司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 她的问话十分犀利,落在沈润的耳中,他有一瞬的惊讶,随之而来的却是想笑。她竟如此直白地问他,她认真、强硬、不妥协,这样的她反而让他感觉她罕见的单纯、纯粹,从里到外,灵透到底。 “之前我没想过,现在想过了。”他含着笑回答。 “被我咬一口也无所谓?” “你想咬几口都可以。”沈润笑说,他随着这句话又想到了一点别的什么,突然意识到他在话上占了她的便宜,这让他更想笑。 司晨根本没听出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暧昧的暗示,她只是不相信他说的。但是她没再驱赶他,她安静下来,从枕头旁边拿起一本刚才没看完的书,继续阅读。 沈润坐在床沿看着她,觉得她的长发垂下来有些碍眼,伸手,想帮她将长发整理一下。 “别碰我。”她用警告的语气对他说,不算急促,但那是真实的不愿意。 沈润停住手,讪讪地收回。 不同于晨光,她不喜欢别人的体温,也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并且,在不动用玄力时,她的眼睛并不是红色的。 寝宫内很安静。 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读书,一个坐在床沿看人,司晨读得忘我,沈润看得投入,嫦曦从外面进来就看见了这样的画面,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殿下没有问题,可是直勾勾地盯着殿下看的那个人,怎么看都像是脑子里有毛病。 司晨放下书,望向嫦曦。她突然动作将沈润从沉思中惊醒,他惊觉司晨看似忘我地阅读实则耳听六路,而他,却是真真正正地盯着她发呆了。 他蹙了一下眉头。 “箬安城已经搜遍,没有发现薛翀的下落,城门也没有人闯,这说明薛翀仍在城中,京戍营又开始从头搜查。宫中大火已经扑灭,御医在禁卫营正在替禁卫军解毒,禁卫军与殿下中的毒是一样的,胭脂花的汁液无色无味,与凤罗香结合,轻则被抑制玄力,重则昏迷甚至死亡。虽然在膳房里没有发现痕迹,不过据御医的推测,这么多人同时中毒,胭脂花一定是下在饮食里的,而凤凰宫的饮食是单独做的,所以只能在熏香上动手脚了。” “知道了。”司晨淡声道。 嫦曦见她不询问,便退了出去。 嫦曦的通报让沈润的心又一次沉重起来。 “今夜搜查不到,等到明日开城门时,就更不好抓住了。”他轻声说。 “那就不开城门。” “这里是箬安,箬安一天不开城门,会妨碍许多事,况且,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沈润沉声道。 “你要怎样?”司晨瞥了他一眼。 “你若信得过我,派些人手给我,我去捉他,我看着他长大,我最知道他。” 第七百十七章 死亡 司晨没有马上回答他,她看了他一眼,似沉吟了片刻,才说: “司浅不在,嫦曦正忙着整顿皇宫,你自己去京戍营挑人吧。” 她这已经算是很快就答应了,沈润原以为她会再考虑一会儿,或者直接拒绝他。 沈润的心中涌起一丝欢喜,她肯答应,说明她还是有点信任他。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来,神色有些为难。 司晨看着他。 沈润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我刚才说我今晚陪着你的。” “不用你,你去吧。”司晨回答,算不上冷淡,但也没什么柔情。 沈润望了她片刻,他知道和她温存一下是行不通的,不会达到期望的效果,反而有可能惹怒她。 他转身,快步出去了。 司晨没有目送他,她翻起了之前放下的书籍。 静悄悄的寝殿里,不久,火舞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床前。 司晨看了她一眼。 “太苦了。”她嗔怒地对她说。 火舞嫣然一笑:“殿下,良药苦口。” 司晨没再说话。 “殿下要就寝吗?” “不,我等着柳东。” 火舞笑笑,她提起裙子坐到凤床上,靠在软枕堆里,司晨便倚过来,歪在火舞怀里。火舞的身体柔软馨香,唯一不足的是不够温暖,不过司晨并不喜欢温暖的东西,她也不在意。 …… 沈润从凤凰宫出来,吩咐付恒备马,不一会儿,付恒牵了两匹马来,主仆二人翻身上马,在宫城内驰骋,向皇宫大门奔去。 马匹奔驰在长巷里,深更半夜,宫中又发生了大事,宫人们闭门不敢出,唯有京戍营的人在来回巡逻,但毕竟人数有限。 马匹奔跑到无人处,纵马跟在后边的付恒催马上前,与沈润的马并齐。 “陛下,”他轻声说,“如陛下所料,凤主她果然有私军,是不在军册上的私军,共有四五百人,个个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这些人好像由嫦曦公子掌管着,杀人不眨眼,比野兽还要凶狠。” 沈润沉默着,他没有说话。 很快,前方,巡逻中的京戍营士兵出现,付恒见状,慢下马,退至沈润身后。 京戍营的士兵看见他们,分列两侧,为他们让开路。 沈润和付恒快马出了皇宫,在宫门外,他们看见了乌压压跪了一地的薛家人,沈润在薛城的脸上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 天将破晓,司晨仍无睡意,她靠在火舞怀里,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也不知道她读了没有。 嫦曦已将皇宫整顿完毕,他留在凤凰宫里,坐在床沿,用小刀将去了皮的桃子削成一块一块的,一块一块地喂给司晨吃。 柳东派人来禀告了数次,由司八进来传了好几回话。 “殿下,容王殿下命令将一半京戍营的人派来护卫皇宫护卫殿下安全,容王殿下说,他不在宫里,不放心殿下,薛翀只有不到一百人护送,出了宫这些人为了掩藏形迹肯定分开了,用不着太多人,太多人搜查反而打草惊蛇。容王殿下派了另外一半人例行搜查,自己亲领柳将军和一小拨人去了花平林……”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司八又进来传话: “殿下,在花平林的一座土地庙里发现了薛翀和刘起,薛翀功力全废,身受重伤,刘起奋力反抗,最终刘起被杀死,薛翀自己跳进花平林旁边的河水里。那条河通往城外的云龙湖,现在容王殿下正带人在河水里搜查,并命令柳将军派人去城外调一批扎在昌古镇的军队,过来搜查云龙湖。” 司晨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书籍:“他们两个人碰面,说了什么?” “柳东派来的人说,容王殿下很生气,喝问薛翀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殿下已经对他有所转变了,可他不知好歹,毁了自己不说,还牵连家人,说薛家人到现在还在宫门外跪着,不知道殿下要如何处置薛家人。然后薛翀说,他说他对不住容王殿下,可是他不后悔,他说他死也不后悔,他要为白婉凝报仇,是殿下害死白婉凝的,他就算舍了这条命也要为白婉凝报仇。” 司晨翻阅书籍的手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说他是要光复龙熙国……他是为了女人么?” “他痴情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司八目露鄙夷。 “他那是先瞎了,就疯了。”嫦曦凉凉地说,将削好的桃肉喂进司晨嘴里,他看了一眼卧在火舞怀里的司晨,关心地说,“殿下,天快亮了,殿下一夜未合眼,这样对身子不好,殿下还是寐一会儿吧?” 司晨摇了摇头:“我是睡不着。”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嫦曦蹙了一下眉,担忧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的心里十分担忧。 …… 天完全大亮。 朝阳明媚,晨鸟啼鸣。 司八急匆匆地从外面奔进来,嫦曦对着她摇了摇手指示意她别出声,司八见司晨歪在火舞怀里闭着眼睛,立刻站住了。 “什么事?”司晨闭着眼睛,缓缓地问。 司八惊了一跳,她还以为殿下睡着了。 司晨仍未睁开眼睛。 “殿下,”司八肃声通报,“半个时辰前,京戍营的人在浮玉山山顶发现了薛翀的踪迹,打斗中薛翀被柳东打下山崖,在山下找到尸首时,尸首已经摔得粉碎,面目全非,只能通过衣物和佩戴辨认,那人是薛翀。” 司晨睁开眼睛,沉吟片刻,淡声问:“当时沈润不在场?” “不在。容王殿下带人在山腰搜查,柳东带人去了山顶,薛翀坠崖后容王殿下才赶到,两方汇合一块去山下寻找尸首,柳东确认,从穿戴看确实是薛翀。” “让人去给薛家报个丧吧。”沉默了一会儿司晨才说,依旧是漫不经心。 司八领命去了,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归来回话道: “薛城两眼含泪,口中却说‘死得好’,还说‘薛家没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混账’,薛夫人倒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薛二少夫人也哭起来了。” 司晨眸色渐深。 “传旨,薛家人下狱,明日问斩。”司晨清清冷冷地下令道。 “是。”司八沉声应下,转身去了。 第七百十八章 交换 浮玉山下。 京戍营的搜查早就收尾了,大部分人已经撤离,薛翀的尸体连一口薄棺都没有让人准备,直接用草席裹走,沈润也没说什么。 柳东站在一边看似在嘱咐副将,实际上却是在观察沈润的行为。 沈润的表情很沉重,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是冷硬,从里到外的冷硬。 柳东听说这个薛翀是跟着沈润一块长大的,一直以来都是沈润的心腹,在得知薛翀惨死后,他只是在草席前面站了一会儿,便上马,头也不回地回了皇宫。 柳东心想,不愧是做过皇帝的人,冷血无情不是说说。 殿下命他留意沈润的表情变化,他留意了,可是他真的没有发现沈润有什么异常。 …… 沈润从浮玉山回到皇宫里已经是中午了,原本想洗去风尘换件衣服再去凤凰宫,还没走到门口,一直候在嘉德殿外的鹂云就匆匆迎上来,她脸色刷白,语气急促地道: “殿下,不好了,凤主殿下下令将薛家全家下狱,明日问斩!” 沈润惊了一跳,连忙问:“四公主呢?” “四公主没有,凤主殿下命人将四公主送回薛府,但驸马爷被下狱了,起初四公主不愿意,一直拉着驸马爷哭,后来被司八大人强行送回府里,现在四公主一个人在薛府中,奴婢也不知道四公主怎么样了。” 沈润神情微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什么都没有说,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先回到寝殿,待沐浴更衣之后,他去了凤凰宫。 依旧是司晨,司晨正坐在书房里批阅新呈上来的奏章。 沈润畅通无阻地走进去,在隔着一道门槛时站住,他已经不知道司晨和晨光到底谁更难对付了,但他知道,司晨比晨光更加强硬,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以硬碰硬。 司晨没有抬头。 他知道她一定知道他进来了,可是她没有抬头。 沈润眸光微闪,他跨过门槛,走进去,站在凤案前。 司晨依旧没有抬头,她慢条斯理地批阅着奏章。 “薛翀死了,他被嫦曦废了玄力,玄力尽失,之后又被柳将军从浮云山山顶打下山崖,摔得粉碎。”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仿佛就是汇报。 “是么?”司晨冷淡地道,她将批阅好的奏章从左边放到右边去,她说的是“是么”,而不是“知道了”或者“我已经知道了”,这样的回应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人已经抬回来了,停在京兆尹府,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抬来看一眼。”沈润继续说。 “不放心?”司晨仿佛是觉得他这话有点可笑,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唇角似有若无地弯起,她说,“你不是也亲眼看见了,我为何会不放心?” 沈润没有回答她这句意味深长同时又意味不明的话,停顿了一下,他轻声问: “你将薛城全家下狱,还要将薛家满门处斩么?” “他们家出了一个乱臣贼子,满门处斩已经是便宜他们了。”司晨不以为然地道。 沈润沉默下来。 司晨对于他的沉默不做任何反应,她将他晾在那里,继续批阅奏章。 她没有主动询问他想做什么。 沈润便知道用沉默引导她先开始话题的方法行不通。 “薛翀是个人犯罪,薛城和薛翎对你是忠心的,他二人都是难得的人才,薛城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年轻时曾出访过六个国家,这份经历不是谁都有的,龙熙的臣子对薛城很信任,很敬重,你留下他,于你日后的政务也是有益的。” “才能并不会抵消罪行,一人谋反正确的做法就是株连全家,这个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么?” 沈润沉重地望着她。 “你想为薛家求情?”司晨终于放下手中朱笔,她靠在椅背上,凉凉地看着她,似噙着讽笑,她淡声问。 “是。”沈润直白地承认了。 司晨望着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渐深。 “可以。”她冷淡地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沈润选择了沉默,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国都亡了,他的什么都归她的,他剩下的大概都是她不稀罕的,也就不可能成为筹码。 “你不会以为你说一句让我饶了他们,我就会因为你饶了他们吧?”她用讽刺的语气道。 “我没有这样想。”沈润轻声回答。 “很好。”她的心情似乎愉快起来,靠在椅背上,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用什么来交换?” “你想要什么?”他咬咬牙,反问,他想,接下来她会大大地羞辱他一番。 司晨没有令他“失望”,她说:“你有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沈润一言不发。 碎成渣的自尊再次被碾个粉碎,他只能听着,受着,这就是他把龙熙国治理亡国了的后果,这也是他需要承受的惩罚。 “啊,我想到了。”司晨罕见地扬了一下眉,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用愉悦的语气说,“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沈润的眼里掠过一抹警惕,他用幽沉的眼神与她对视着。 “你真想救薛家的人?”司晨的语气里噙着笑意。 “在我还是容王的时候,从前还是容王的时候,”他在说完前半句时,意识到了话语里的问题,又补充了后半句,他对她说,“那个时候的薛家还是大房掌家,我那个时候不受父皇喜爱,一直被太子压制,只有薛城一家没有因为这些轻视我,相反,薛城一家一直辅助我,直到我登基直到……” “直到什么?”司晨在他没能说下去的时候追问他。 她是故意的,她就想听他说这两个字:“亡国。”他的表情语气看似风轻云淡,实际他自己知道在吐出这两个字时扭动的内心是多么艰难。 司晨满意了,带着愉悦感,她说: “要我饶了薛家人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肯做一件事,我便放过他们。” 她答应的轻松反而让沈润的心变得沉重,他心里的警惕感更加强烈,他双眸微眯,看着她,沉声问: “你要我做什么?” “跪下。”司晨说。 第七百十九章 容忍你的目的 沈润的身体僵住了,他的脑袋在嗡嗡作响。 他这一生只跪天跪地跪拜父母,她却让他向她下跪,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看着她,愤怒到了极点,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立刻杀死她。 这一次是他亡国以来最愤怒的一次,素来沉稳从容的他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你不要太过分。”充满了狠意的声气,带上了一直被强行压在心底的恨意。 司晨冷漠地看着他,忽然漫声说: “你可知道,我为何没有废掉你的玄力?” 沈润冷冷地望着她,没有作答,他对她的问话提不起一点兴趣,他觉得她又是在故弄玄虚。 “你天赋出众,灵根拔群。”司晨站起身,从凤案后面绕过来,缓步走向他。她的话没有一点夸张,无论是她、晏樱、司浅,亦或是嫦曦,他们都是人造出来的,沈润不是,沈润是自然生长而成的,自然生长成的沈润却与他们不相上下,他是罕见的天才,不像他们靠的是作弊。对沈润来说,他与生俱来的玄力不会在将来成为未知的危险,他不会因为控制不住玄力随时面临爆体。 她在他面前站定,她的眸色在沈润看来极不可一世,她对他说: “这个龙熙国所有人都是附赠,我要的是你,我要你为我治国,要你为我开疆扩土,因为这个,我才对你一次一次地容忍。” 她往前走了半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森冷的目光让人如坠入冰潭,阴鸷的双眸仿佛毒蛇的信子,湿冷地舔舐着他的目光,她的身上散发着凌厉,她一字一顿,狠声道: “我给你机会,但你不要太过分,当你让我失去耐心,我会彻底毁了你!” 说罢,她与他擦肩而过,离开了凤凰宫。 沈润的嘴唇紧紧地抿住,袖下的双手逐渐握成拳,狂怒在胸腔中激烈地燃烧着。 她的真实目的是要他对她俯首称臣,她要把他变为凤冥国的一件工具,她要让他为他所用,她真狂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因为愤怒嗡嗡作响的头脑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再睁开时,布满了阴厉。 …… 沈润自从上次和司晨闹僵了再没有登门,每日送去的奏章他倒是照批不误,只是他不出门,司晨也见不着他。 薛家人在死牢里被关了一个月,之后被放了出来,但薛城和薛翎均被停职,复职日期不明。原本的薛家虽算不上门庭若市,但平时也有许多同僚拜访,因为这一次的停职,薛家门可罗雀,就连要路过的人在路过薛府大门时也都是急匆匆的。 下令释放的命令不是司晨下的,是晨光下的。 司浅在应该归来的日子没有准时回来,而是派人给晨光送了一封书信。 吏部侍郎刘霭的远房族亲是汀州州牧刘忠奇,这个刘忠奇联合当地的郡府县衙,仗着天高皇帝远,在汀州一手遮天,宛如恶霸,不仅在衙门里养了一大群打手,随意占领土地、打死百姓、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还公然做起了买卖幼童的生意,将本地的孩子卖给外地专门的人牙子,赚取费用,中饱私囊。 司浅现在离汀州有一段距离,手里有公务,不得空深入汀州处理案件,便送信来给晨光处理。 他之所以让晨光处理,而没有冒然命其他人前去处理,这是有原因的。汀州被深山环绕,从前还归属龙熙国的时候,汀州就是有名的贫困地区。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汀州就像是自己在山里独立成国一样,外面人不会往深山里去,也没人管束他们,导致当地恶霸横行。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像汀州这样的地方人越坏越发达,越老实的人反而越受欺压,久而久之,凶恶的人全站在上层,如吸血虫一般压榨穷苦百姓的血液。 汀州附近的人都知道,汀州是赫赫闻名的“恶乡”。 这样的一个地方,几乎就是恶人抱团聚集的地方,一旦有外地人进入,人生地不熟,那里又地势险恶,到最后很有可能是被困在山里,被当地的恶人灭口。 司浅是听一对好不容易从汀州逃出来的夫妇说的,他们正在全国寻找他们被强行抢走卖掉的女儿。 但这只是一面之词。 司浅所在地的州牧虽然也说汀州是恶乡,但他只是听说,并没有去过,对拐卖幼童的事也不了解,此事需要派人去汀州详细地调查,于是司浅就派人送信回来了。 晨光听完火舞的汇报,想了想,说道: “那就让嫦曦带几个人去查一查吧。” “殿下,这个时候让嫦曦离开,司浅又不在……”火舞有点担心。 “无妨。”晨光打断她,语气轻松地道。 火舞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劝,只得退下去吩咐。 …… 嘉德殿。 沈润坐在书房里,在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章。 付恒从外边快步走进来,来到龙案前,轻声道: “陛下。” “说吧。” “嫦曦公子带领一队人马化整为零出了箬安,去了汀州的方向,跟着嫦曦公子一块去的那些人就是在薛翀造反当夜出现的那批人。” “派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去做了什么。” “是。” “司浅在陕州做什么,可查清了?” “回陛下,司浅大人在陕州并不像是去履行公务的,倒像是出去私游的,每日行走在砖窑间,买了许多砖往回运。” “砖?”沈润蹙眉,停下朱笔,疑惑地问。 “是。” 陕州是有名的砖城,当地有许多有名的砖窑,陕州烧出来的砖名闻天下。 沈润想了很多种可能还是没有想通,司浅专门到陕州去买许多砖,到底用来干什么,他是自己要去的还是晨光命令他去的,假如是晨光命令他去的,晨光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凤主殿下到!” 室内的二人俱是一愣。 不一会儿,晨光笑盈盈地走进来,用抱怨的语气道: “小润,你这些天都是怎么了,怎么一次都不来找我?” 第七百二十章 给个甜枣 沈润在看见来人是晨光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司晨是不可能来的,只有晨光这个厚脸皮才会在闹得那么僵之后还敢上门。 她若无其事的问话让他愤怒,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她和司晨的记忆是否相通,她们是否知道对方都做过什么,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她太狡猾了。 她笑吟吟的样子让沈润联想起之前司晨的可恶嚣张,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掐死她。 他面沉如水。 晨光站在他面前,望着他阴沉的脸,歪了一下头,疑惑地问: “小润,你怎么了?”软糯糯的嗓音,无辜的神情。 她像是刻意在和司晨的身份划清界限,用暗示的方式告诉他,她们是两个人,偏偏笑意里又带着一丝有恃无恐,她的这份奸诈令沈润恼火至极。 她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沈润自然不会主动对她提起那日他和司晨的僵局,问她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么。理智去思考,那只是自取其辱,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益处。 “没什么。”他沉默片刻,淡声说。 晨光只当他心情不好,笑盈盈的看了付恒一眼,疑惑地问: “你们在做什么?” 沈润看了付恒一眼,付恒会意,立刻道: “臣告退。”退了出去。 沈润从龙案后面绕出来,站在晨光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看了她一眼,淡声问: “你身子怎么样?” 晨光目露疑惑,表情有点呆呆的,想了一会儿,笑说: “好像没什么。干吗这么问?” “没有。”沈润看不出来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说谎,这让他觉得烦躁,他松开她的肩膀。 晨光看了他一眼,上前半步,亲昵地拉住他的袖口: “小润,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花园里吃饭吧?” 沈润原本想拒绝,望了她一眼,心思微闪,他不冷不热地答应了。 等到了御花园才知道,晨光是因为今天想吃螃蟹,所以才来找他的。 花园里,用来做螃蟹宴的大螃蟹都已经准备好了,火舞、司七带着宫人们候在亭子外面待命。晨光是因为贪吃发作,自己吃又没趣,就想找个人陪她吃。沈润想,这人大概是谁都可以,她只是突然想起了他。 沈润对螃蟹没什么兴趣,并不怎么想吃,他坐在亭子里,浅酌一杯醉仙酿。 晨光坐在石墩上,望着亭子外边宫人用小锤子对着蟹壳四周捶打,再劈开背壳和肚脐,将金黄油亮的蟹黄取出来,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 火舞将蟹黄端上来,晨光不太喜欢姜醋,拿起筷子直接吃起来。是蟹黄本来的味道,鲜香味美,微微回甜,一口吃下去,她沉醉地眯起眼睛,开心又快活,两只白嫩的拳头握紧,兴奋地摇晃了两下,脸都变得红扑扑的。 “好吃!”她一脸幸福地说。 沈润望着她,他很容易会因为她这样单纯的表情松懈起来,在意识到自己松懈的一刻,他连自己都憎恨了起来。 他的心里阴沉沉的,似布满了浓黑的密云,他无法相信,在目睹了她的天真无邪之后,他无法相信这样灵透单纯的她居然会有强横、凶狠、狂妄的一面,如同站在云上蔑视万生残忍阴厉的凶兽。 他怎么都无法把对面的她和之前那个蔑视他、羞辱他、欲将他踩在脚下、试图将他变为工具的女人合二为一。 这样的两个人是同一个人,这个事实才是最让沈润觉得不舒服的。不是觉得突兀、奇怪、难以接受,也不是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震惊、惶恐,而是像沙子,就像许多沙子落进心腔里,在缓慢地、恶毒地摩擦着他的血肉,这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不舒服感是一种折磨,折磨得他甚至有时候会感觉到崩溃。 他从她笑嘻嘻的脸上移开目光,将一盅醉仙酿一口气干掉。 他许多年没喝酒了,从做皇子开始,他就一直约束克己,因为父皇不喜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生活放肆,也是因为他想为自己营造出一个优秀的表象。做了皇帝之后他更是励精图治,半刻不得懈怠,他几乎是不沾酒的。 他提起酒壶,又斟了一盅,一口气喝掉。 正在欢快吃螃蟹的晨光瞥了他一眼,提醒道:“小润,你不要喝醉了。” 沈润看了她一下,将另外一只扣着的瓷盅翻过来,放到她面前,提起酒壶也给她斟了一盅。 “我不会喝酒。”晨光摇头拒绝。 沈润笑了一下,笑得很淡,笑得有点冷:“那你把‘她’唤出来,让‘她’喝。” “她也不喝酒。” “你知道得真清楚,你既知道的这么清楚,她说过的做过的你会不知道?”沈润靠近了一点,他脸色发白,他不是喝了酒脸会发红的人,相反他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一些,他冷笑着说,“你这样假惺惺地找上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凶厉,带着浓浓的嘲讽,就像是要与她势不两立。 晨光没有害怕,也不觉得现在的气氛变得僵硬难耐进餐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一边欢快地吃着,一边轻飘飘地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目的呀。” 就是她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态度让人窝火。 沈润忍无可忍,将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就走。 晨光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跳起来,从后面抱住他,带着一丝委屈,软软糯糯地问: “小润小润,怎么了嘛,为什么要生气?” 沈润的脚步停下来,依旧是满心的窝火,他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晨光仰着脑袋,双手圈着他的腰,扁着粉嫩的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一只莫名挨了欺负受尽委屈的猫,用泫然欲泣的眼神软软地对着他。 沈润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股火噌地窜上来,他粗暴地扯开她的手,怒声道: “你以为我每回都会吃你这套?你是把我当傻子吧?” 他气汹汹地走下台阶,愤然离去。 晨光双手抱胸,望着他怒气冲天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唇: “你明明就很吃这套嘛。” 她的嘴唇扬起了大大的微笑。 第七百二一章 他的命 沈润的心里憋着一团火气,回到嘉德殿,坐回椅子上,仍旧憎怒难平。他一把将龙案上面的奏章推到地上,手托着额头,默默地消耗着燃烧在胸口的怒意。 他都气忘了,他原本还想从她嘴里探一探司浅此番离京的目的,结果刚刚那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像这样什么都不顾地发火在他看来很低级,一直以来,不管他遭遇什么,也不管他心里有多生气,他都不会立刻发泄出来。失态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傻瓜才会去做的,他只会默默忍下,之后加倍地报复回来,他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外表清朗内在阴暗的特征在他身上早已经固定下来。 当与经过多年的成长已经固定好了的处事风格相反的性情爆发出来时,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他如此轻易地产生了情绪波动。他恨她,同时也恨被她简单左右了理智的自己。 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可自从她出现他的人生里,他的人生被打乱,一切都变了一个样。 血液在逆冲,他无法将这种身体反应简单地归咎给某一个原因,复杂如麻的心情全部堆在心口,排遣不掉,忽略不来。 他觉得喘不过气。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然而毫无用处。 …… 晚间时晨光又来了。 她就像是一个性情执着的奸商,哪怕客人一再拒绝说不买,她就是不肯放弃,一遍一遍地登门拜访。 过了大半天,沈润虽不像中午时那样怒气万丈,可沉闷感依然存在。 他冷冷地看着她探进半个脑袋观察了他片刻,才背着手笑嘻嘻地走进来,纯真的笑颜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她能同时拥有阴毒的头脑和百折不挠的厚脸皮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酒醒了吗?”晨光站在龙案前,笑吟吟地问他。 她的问话让沈润强压下去的怒火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没有喝醉,他恼怒的是她打算装傻搪塞过去的态度,好像她要忽略别人就必须要跟她一块装傻似的,那不是装傻,那是她在把对方当傻瓜。 她非逼着他当傻子,这一点沈润忍无可忍。 “你中午又没吃东西,为什么不吃晚饭?”晨光问,就好像她有多关心他似的。 沈润恨恨地看着她。 晨光双手放在桌面上,突然凑近,狐疑地观察他的脸,疑惑地问: “小润,你在生什么气?” 沈润的怒火已经从头顶冒出来了,他在生什么气她会不知道?她又不是真傻。她这样并不是在装傻,而是在逼迫他变傻。 沈润看着她,他的双眸因为愤怒扭曲起来,素来温文的面庞燃烧起怒火来格外可怖,仿佛要引燃周围的空气一般,令人心惊的安静,却让无形的空气怒吼着,震颤人的心脏。 他气极,他冷冷地望着她,可他又不能把她打一顿。他有点待不下去了,于是他站起来,冷漠地向门外走去。 “小润,”晨光背靠在龙案上,望着他的背,软软地问,“你就不能从了我么?” 沈润浑身一僵,他猛地转过身,熊熊的怒火使他周围的空气都狰狞起来了: “什么?” “虽说是我从你手里抢了龙熙国,可我也是凭本事的,又没有把你灌醉了让你签下割地的契约。人与人相争靠的是头脑,你为何就不能心平气和地承认我比你聪明?诚实又不丢人。世人认为男人比女人强大,是因为男人天生在力气上占优势,所以才有了男尊女卑,可这些不能用在你和我之间,因为我比你聪明,不是你不聪明,是我比你更聪明,你也不打过我。我明明比你聪明,武力又不输给你,我为何要屈居在你的身后?你又不是第一天活在世上,这世上难道不是强者为王吗?” 沈润怒不可遏。 她清幼绵柔带着天真的话语比那一日司晨狂妄倨傲地命令他下跪更要过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贬低,她将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好像他这辈子就应该躺在她的脚下,任她放肆地踩踏,一声都不应该吭。 他愤怒地转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望着她的脸,目光阴厉,他冷笑着道: “你认为你比我强?” “我不比你强你就不会输了。”晨光认真地回答他说。 “你觉得我赢不了你?” “你赢不了的,不相信你可以试试。” 沈润的嘴唇已经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因为盛怒发白。 “我若是赢了你呢?”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你若赢了,不用你开口我立刻退位,每日在后宫里跪着服侍你。” 沈润嗤笑了声,他冷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晨光爽快地回应,没有半点慌乱,就像她注定了会赢似的。 沈润冷哼了一声,转身,气冲冲地离去。 “小润,若是你输了,你就是我的,这辈子你都不能再反抗我。”晨光对着他的背影道。 回答她的是沈润一脚踹开了嘉德殿的大门。 晨光挑了一下眉。 火舞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抱着一件披风,随着晨光往外走,她将手里的披风披在晨光肩上。 “殿下对容王很纵容呢。”火舞轻声说。 晨光笑笑,看了她一眼,说:“以前不是有人说过,砍柴先磨刀,他就是那把刀,不磨他就没法砍柴了。” “就怕容王对殿下有异心。” “他的心哪里是归他掌控的。”晨光笑道。 火舞望着她飞舞起来的眉梢,含着笑说:“殿下很喜欢容王呢。” “他生气时的样子最有生气了,很有趣呢。他这样子才像个人嘛,从前一天到晚罩着一张见谁都微笑对谁都友善的面具,像个死人一样,一点趣味都没有,最讨厌了!” 火舞莞尔。 晨光看了她一眼,笑吟吟地问:“你担心我会输么?” “殿下永远不会输的。”火舞噙着笑回答。 晨光嫣然一笑,她望着嘉德殿外灯火迷离的庭院,轻声道: “沈润他这辈子注定了会折在我手里,不管他怎么挣扎,他都逃不开,这是他的命。” 第七百二二章 探病 秋末。 沈润终于收到了从汀州传来的消息。 付恒站在龙案前面,表情严肃,轻声道: “陛下,从汀州传来的消息,嫦曦公子带领一队人马在汀州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终于查明了汀州众衙门与乡间恶霸勾结在一块的犯罪网,开始了一场大肃清。汀州州牧与吏部侍郎刘霭是族亲,刘霭接到求救后想救已经来不及,因为自身牵连在案子里,被凤主革职查办,下了大狱。汀州一案可以说是血洗,各地衙门因为这桩案子人人自危,民间的百姓倒是很高兴,虽然不敢在明面上称赞凤主,但因为这桩案子,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地里称颂凤主贤明。凤主还下令替丢失孩子的父母寻找被拐卖的孩童,汀州的记录本子已经有半指厚了。” 沈润蹙了一下眉,他嗓音有些干哑,便咳嗽了一声: “所以嫦曦带领的那数百人,便如同诚帝时期秘密建立的青衣卫?” “臣是这样认为的。诚帝时期,由于朝堂混乱,私党众多,各个利益集团错综复杂,诚帝为了监视朝堂,避免出现乱国的奸佞,遂秘密建立起青衣卫,四处搜集军情军报,审讯捉拿奸恶,凡有乱国嫌疑的臣民可不经过大理寺直接逮捕审问。在凤主定都后,司浅大人在玄王之上又加封了上将军,连火舞姑娘等都是有品级的女官,唯有嫦曦公子,无官无职,却能随意进出皇宫,对朝堂之事了若指掌,以汀州发生的事来看,嫦曦公子手里握着的很有可能是许多人都不知晓的青衣卫。” 沈润陷入了沉思,他觉得喉咙发痒,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想这一咳嗽就停不住了,他激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到白皙的脸孔变得涨红用了气力方才止住,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付恒见状十分担心:“陛下,传御医来看看吧?” 沈润没有回答,他沉吟了半晌,轻声道:“你去见付礼,告诉他……” 他招付恒近前来,低声对着他说了一番话,付恒凝眉,到最后肃声应下,一脸凝重地去了。 沈润见他走了,一直努力绷紧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他疲惫地歪在椅子上。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如被一块巨石压住,脖子酸痛都快挺不直了。秋天的风猛烈,在窗外刮过,一阵刺骨的冷意从窗户外渗进来,落在他的皮肤上,沈润感觉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从里到外发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 沈润生病了。 是因为风寒引起的高热。 当晨光得知这个消息时天都快黑了,窗外下着大雨,密成一片,像水泼似的。 嘉德殿的宫人过来报信的时候,晨光正坐在饭桌前等着吃晚饭,火舞、司七刚刚把饭菜摆好,晨光听了那宫人的通报,盯着满桌的美味犹豫了半天,最终咬咬牙站起来,她要去探病。 她的决定却引起了火舞的强烈反对,司七、司八、司十亦七嘴八舌劝说她不要去。 晨光身体弱,抗病能力很差,火舞等人担心她去了会被沈润感染。 当殿下被病症感染,那就不是简单的风寒高热了,她们不肯让晨光去冒这个风险。 晨光却不以为然,笑盈盈地说:“我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死掉的。” 火舞等见她坚持,也没办法再劝,只得依她的意思让她去了。 …… 嘉德殿。 秋季的雨总是带着一点别的季节没有的萧索凄凉。 沈润卧在床上,浅浅地合着双眸。寝殿里静悄悄的,显得窗外的雨声很大,那些雨声落入耳中,就像是在远处演奏的扣人心弦的乐章,雨声随着短促的呼吸轻轻地叩击心脏,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窒闷感。 体表滚烫,身体内却一片冰凉,沈润头重脚轻,连皮肤都变成了红色的。眼皮重如千钧,即使想要睁开他也做不到。他没有用潮湿的布巾冷敷额头,他讨厌湿淋淋的感觉。 他沉甸甸地躺在床上,五感因为生病变得迟钝,他原本想思考点什么,难得空闲此时最适合思考,可事实却是此刻并不适合思考,不管他怎样努力,他的头脑始终是空白的,听觉也不甚灵敏。他只感觉窗外的雨在哗哗的下,那急促却不恼人的哗哗声像是响在他的耳朵里又像是响在屋外,他听了许久竟搞不清楚到底是响在哪里。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感觉他大概睡着了,突然,额头上一阵冰凉,刺骨的冰冷霎时钻进骨缝里,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伴随着硬块砸在额上的剧痛。 沈润惊了一跳,霍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突然坐起来把坐在床边的晨光吓了一跳,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只湿漉漉的冰袋。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他差点吼出来,这一声过后他两眼冒金星。 “帮你降温。”晨光认真地回答。 沈润眼前的星星太多了,他扶住额头,重新躺回到床上。 “回去!”他闭着眼睛,没好气地说。 “小润,生病了就不要任性嘛,我可是特地来照顾你的。” “你的目的?”沈润冷笑了一声,语气生硬地质问。 “我要温柔地照料你,那样你就会听我的话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你做梦!” “小气!” 鹂云从外面进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盅山药粥,她原本想服侍沈润喝下,可晨光在场,她不敢放肆,只得端着托盘站在远处,轻声道: “殿下,粥熬好了,殿下用一些吧。” 沈润头正疼,手揉着额角,不耐烦地蹙了一下眉:“放下吧。” 有晨光在场,鹂云也不敢体贴地劝慰,刚想把托盘搁一边,晨光招手叫她过去,将瓷盅掀开,一股温暖的香味迎面扑来。 她将瓷盅拿在手里,舀起一勺,温柔地笑道:“小润,来,我喂你。” “不必了!”沈润看见她头更疼,胃也疼。 “生病了不吃东西是不会好的,小舞说过,病了不吃东西,身体没有了力气就会被病弄坏。” “不吃!” “你真的不吃?” “不吃!” “真的?” “不吃!”沈润闭着眼睛,手搭在额头上遮挡光线,越发没好气。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勺子一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七百二三章 明暗 晨光将沈润生病时需要进食的粥吃了半碗,然后劝他说: “小润,用冰块敷一敷热度就会降下来的,这个季节冰块很难得,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替你找来的。” 只是从皇宫西北角的冰窖里拿出来一块敲碎了。 沈润仰躺在床上,他提不起一点力气,也不喜欢粥的味道,他觉得有点恶心。 “你出去吃行不行?”他盯着床帐顶说。 “我不吃了。”晨光道,将粥碗递给鹂云,又漱了漱口,她终于安静下来,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看着他。 “司浅还没有回来么?”沈润突然问。 “没有。”晨光愣了一下,回答。 “他出去了这么久,是有密不公开的要务?”沈润问了一句。他只是问一句,对于她的回答他并没有抱希望。想要从她的嘴里探话是不太可能的,与其做能被人一眼看穿的迂回,还不如直截了当。 从上一次的交谈中沈润就确定了,晨光不信任他,她是有防备的,她知道他想做点什么,只是对于他想做什么她究竟知道多少,他不太确定。换言之,二人之间的对决已经从暗地里转移到明面上,只是不知道对方的掩藏到底有多深罢了。 这一场战,摆在明处,无法避免,但是战前准备又都是在暗处进行的,这种心里面明知道将来会和对方打上一场,却没有立刻杀掉对方,而是各自筹谋,准备在时机成熟时一击致命的过程,惊险,又刺激。 “小浅去陕州买砖了。”晨光没有讳言,她靠在柱子上,懒洋洋地回答了他。 “砖?”沈润愣了一下,望过来,蹙眉,“买砖做什么?” “修墓?” “修墓?”沈润眉头蹙得更深。 “嗯。”晨光轻盈地点了点头,“打龙熙国之前说我要修建陵墓其实也没有错,我的确是要修建陵墓的,只不过地点不是在沙漠,我才不想在沙漠里修建陵墓,我看中了昌古镇北边的绿潭山,我要在那座山里修建陵墓。之前在沙漠里时不是在修造,是在采石,采风棱石。” 绿潭山在昌古镇以北,和浮玉山一脉相连,但比起浮玉山,绿潭山更原始,更陡峭,是龙熙国有名的险山,人迹罕至,野兽极多。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表情不似在说笑,他坐了起来。 “你修墓做什么?” 晨光被他问笑了:“当然是死了以后葬进去,难道是修来吃的?” 沈润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他垂下眼,沉默起来。 他现在不怎么相信她,即使她用了认真解说的表情,他也很难相信,因为她骗他的次数太多了。 晨光笑盈盈地倚着床柱。 窗外,大雨如注。 接近子时,沈润因为高热未退迷迷糊糊进入了浅眠,就在他半睡半醒时,一阵可怕的闪电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睛,晨光还坐在床边,正精神饱满地阅读一本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游记。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嗓子问。 “子时了。”晨光盯着书卷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怎么还不回去?” “都说了我要留下来照料你。” “都子时了,平常这个时辰你早就睡了,你还不回去就寝,明日早朝你又要迟了。” “我明日休朝,因为你病了。”晨光笑吟吟地对他道。 “你只是在拿我当借口吧?”沈润不悦地说。 晨光笑。 “天色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不用你照料我。” “你是不用,可是我用,再说我回去又睡不着。” “你会睡不着?”沈润冷笑了一声,完全不相信。 晨光用指尖蹭了蹭脸颊,也不回答他,只是浅浅地微笑。 她沉默起来了。 沈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淡声问道: “要在这里留宿么?” 他的意思是,他可以把床分给她一半。 “不了。”晨光笑嘻嘻地说,“小舞说让我不能离你太近,我若是也病了,会糟糕的。” 好心当作驴肝肺! 沈润别过头,不再理睬她。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白光掠过闭着的窗子,紧接着滚滚闷雷纷至杳来。 晨光从床前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去看外面的大雨,大雨斜飞进来,飞了她满身,她又将窗子关起来。 “这么大的雨,今年不知道哪里又要遭灾了。”她忽然轻轻地说。 “是啊。”沈润躺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晨光隔着窗子望雨。 “你真的要修建陵墓?”沈润突然轻声问。 “嗯。” “你这样做,朝臣必会议论,民间也不会赞成你这种在战后立刻就要劳民伤财的决定。” “龙熙国的国库是我抢来的,既然是抢来的,就是我的,我愿意拿国库做什么,为什么要理睬别人愿不愿意?” 沈润哭笑不得:“你抢龙熙国国库就是为了给自己修陵墓?” “也有这个原因,只靠凤冥国我是修不起自己的陵墓的。” 沈润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对她这样的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建陵墓必须要力役,这些人你要从哪里出?” “从军府。” “军府?”沈润愣了一下,皱了皱眉。 “嗯。”晨光点了点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修?” “还没有决定,怎么也要小浅回来以后再确定。” “是么?”沈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将她的话思忖了片刻,心思微沉,原本昏沉沉的眸光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晨光站在窗前,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她噙着笑,听着窗外激烈的大雨声。 …… 如晨光和沈润料想的那样,秋末的最后一场大雨确实引发了天灾,龙熙国中部遭遇洪水,堤坝被冲垮,桥梁倒塌,百姓的房屋也被冲坏,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幸好龙熙国国库的底子不薄,救灾的事情由秦朔和罗宋一块负责,开仓放粮,防止疫病,重建城镇,龙熙国原本就容易发生秋汛,对于灾情的处理步骤十分熟悉,救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没有什么后果严重的突发事件发生。 第七百二四章 人选 嘉德殿。 气氛凝重。 付恒思索了良久,皱了皱眉,轻声说:“陛下,万一是凤主故弄玄虚,只是想逼陛下自乱阵脚呢?” “不是故弄玄虚,她的确想要修建陵墓,只不过修建陵墓的原因有可能是因为我,也有可能是她就是想造一座陵墓。”沈润坐在龙案后面沉着声音道。 付恒不语,他不了解凤主,陛下至少比他了解凤主,也许陛下是对的。 沈润突然将一本蓝皮名册扔在桌上。 付恒微怔,上前,将名册拿起来,表情严肃地翻开来,一看,愣住了。 这是一本名册,是凤主密卫的名册。 “她的密卫有近六百人,都在这上面了,嫦曦带出去一百人,宫里还剩下五百个,这五百人不能让他们留在她身边。” “陛下是说……” “单打独斗你们是杀不了他们的,接下来她会往受灾的地区派去一些人,还会往北方部落派出许多人,你们至少要保证她往受灾区派去的那些人不会活着回到箬安。” “是。”付恒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弄到这份名册的,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知道凤主殿下将要派出密卫,可他十分信服沈润,他肃声应下了。 沈润沉下眸光。 名册是他夜探欧阳府时搜到的,欧阳府的布置能防住许多人,却防不住他,虽然他也费了一些力气。 …… 拂晓宫。 晨光正坐在椅子上发愣。 司八去开了窗透气,窗外的雨依旧哗哗地下,她走回来,对发着愣的晨光说: “嫦曦大人走了这么久,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怎么还没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 “不知道。”晨光回过神来,懒洋洋地说,“大概是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不想告诉我吧。” 司八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她点了点头。 沈润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芙蓉糕。 “我从薛府回来,卿懿做了芙蓉糕,要我带给你。”他提了提手里的纸包,噙着笑对她说。 晨光眼睛一亮。 沈润将芙蓉糕放在凤案上,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提嫦曦了,我还想问你,怎么这么久没看见他?” “他去汀州了,算日子也该回来了,他不来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晨光快手快脚地将芙蓉糕拆开,欢快地吃了起来,又狐疑地问,“你找小曦有事?” “金部郎中上奏,弹劾欧阳家年缴税赋不足。”沈润将另外一只手里的奏章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晨光看了一眼,拿起来翻阅:“是说小曦偷税了么?” “是。” 晨光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放到一旁。 沈润看她的表情举止就知道这肯定是她默许了的。 沈润没说什么。 宫人上了茶来,沈润在一边坐下,没有喝。不一会儿又有宫人进来,通报道: “殿下,顾大人求见。” 顾尧突然求见,晨光愣了一下,说道:“让他进来吧。” 宫人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顾尧大步走进来,在不远处停住,跪下来行了大礼,高声道: “参见殿下!” “起来吧。”晨光说,待他站起来,疑惑地问他,“什么事?” “启禀殿下,抚州地区受灾严重,当地人吃不上粮,抚州军府的人非但没有协助当地衙门救灾,反而中将军带头,领人抢夺百姓极少的存粮,还在衙门开仓放粮时带人抢夺仓粮。原本今年抚州的粮食产量就不多,被军府的人一抢,百姓全饿死了。军府的人振振有词,说他们是凤冥国的军人,是要在战事里保家卫国的,开仓放粮时百姓们先就着他们是应该的。抚州州牧气不过与其争论,却被一伙人涌上来活活打死,现在抚州乱成一团,周围的几个州县有样学样,虽然没有像抚州那样出了人命案,可也是理直气壮地横抢,当地的百姓苦不堪言,怨声不断。” 沈润皱了一下眉,望向晨光的侧脸。 晨光平着脸,看不出她是生气了还是觉得这样的暴行算不上严重。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顾尧见她说完这一句之后就没再往下说,明白了她是要考虑的意思,将抚州呈上来的奏本放下,便退了出去。 晨光将抚州的奏本拿起来,页页控诉,字字泣血。 地方军府的长官都是凤冥人,这事处理好了还好,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巨大的灾难。 晨光平着脸将奏章翻到最后一页,将奏章扔给坐在一旁的沈润。 沈润接住,沉默地翻阅直到最后一页,对晨光说:“军府闹事,这么大的事,不派个机灵的人去处置,扩散出去极有可能会激起民愤。” 晨光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有些恼火,但她也知道,肚子饿极了的人是没有人性只有兽的本能的。 她在想该派谁去处理这件事,必须要派凤冥人去,因为地方军府的长官们大部分是凤冥人,一旦派龙熙人去处理这件事,极可能激化矛盾。可凤冥人原本能用就很少,司浅、嫦曦不在,罗宋也去支援重灾区了,仅剩下几个有用的还要在朝中处理政务,不能外派,一时间她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你要派谁去?”沈润问。 “还没想到。”晨光回答。 沉吟了一会儿,沈润说:“派出的人选不对,会激化矛盾,到时候中部就不止是天灾了,还会有人祸。” 晨光当然知道这个。 “司浅、嫦曦不在,其他人都不合适……”沈润微蹙着眉,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那你说派谁?” 沈润想了想,回答:“沐寒。” 晨光微怔,思忖片刻:“沐寒啊……” “沐寒虽是龙熙人,可她是女子,又稳重,不会与人轻易起冲突,她从小在军中长大,对军府十分了解。”沈润说,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你若觉得她一个人去你不放心,你可以派司八与她一块去。” 晨光似在犹豫。 差一点把沐寒忘了,听他这么说,沐寒确实有些合适。 “但是军府闹事,非同小可,一同前往的还要有能压制住他们的高手。那边是灾区,饿得要死的人们会和疯了一样,疯了的军府,普通人是压不住他们的。”沈润道。 第七百二五章 采纳 晨光垂眸思索了良久,唤人进来,淡声道:“传沐寒将军,再把司十叫来。” 宫人应了一声,去了。 沈润望了晨光一眼,转移开视线。 他知道她采纳了他的建议。 沐寒进宫的时候沈润没有回避,晨光对沐寒交代得也很简单,只是命她去抚州查奏章上写的案子,不过与她一同去的人并不是沈润提议的司八,而是司十。 “我会派些人护送你们一块去,假如抚州地区真的像奏本上说的那样,你就从附近的西州借兵吧。你启程之后,我会派人通知西州军府的程将军全面配合你,你需要兵只管去找他。” “是。”沐寒平着表情安静地听着,之后顺从地应了一声。 “你先去吧,还有什么我想到了会嘱咐司十,司十会和你一块去。”晨光说。 沐寒答应下来,垂着头告退了。 沈润瞥了晨光一眼,她没有将兵交给沐寒带领,而是派西州军府协助他,这样假如这一次需要出兵,领兵的人将会有两个,一个是沐寒,一个是西州军府的程林,两个人的军职不分大小,互相制约,而司十则是作为监军存在的角色。 他眸光微闪。 晨光将双肘支在桌上,捧着腮长叹了一口气:“最近事情真多呢,先是汀州的案子,接着又是中部洪灾,现在洪灾又惹出来一群疯汉到处抢劫粮食。” “汀州就不说了,中部几乎每年秋汛都会有洪灾,或大或小,这些年因为重修了大坝已经有所好转,你第一次来箬安那会儿,那边的水灾还很严重,你忘了每一年秋天父皇的脾气都不怎么好,就是让水灾给闹的。” 晨光听了,又是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发愁地道: “这雨还不停,再不停我就要发霉了。” “你不是会求晴么,搭个祭台向上天求一求,雨就停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该停的时候就会停的。”之后便不再说话。 …… 沈润从凤凰宫出来,没有回嘉德殿,而是顺着来仪巷向冷宫的方向走,走在半路时,转了一个弯拐进一条暗巷,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小门。付恒正站在门口,见沈润撑着一把油纸伞从远处徐徐而来,上前将关闭着的小门打开。 沈润迈过门槛,走进去。 门后面是由两扇暗门隔出来的一小方天地,一侧的门已经上锁,另外一侧的门便是沈润通行的暗门。 沐寒站在两门中间的空地上,她没有撑伞,穿了一件蓑衣,戴着斗笠。 “陛下。”听见门响,她转身望过来,轻轻地唤了声,声音被雨水盖住,她就要跪下来。 双膝未落地之时,沈润抢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来。 沐寒随着他托着她的力道站稳了身体,依旧垂着双眸,没有抬头。 沈润和沐寒大概交谈了有一刻钟的工夫,沈润先行离去,随后付恒送沐寒从小路离开皇宫。 回去的路上沐寒一直沉默, 付恒看了她一眼,轻声提醒:“这一次离京你要多加小心。” 沐寒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付恒见她不肯开口回应,心想她大概不想说话,便不再扰乱她。 他想,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 箬安的天终于放晴了。 晨光很欢喜,在放晴的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走出门晒太阳。 沈润走进凤凰宫时,晨光正懒洋洋地趴在竹榻上晒太阳,就像是要将温暖的阳光全部吸收似的,她苍白的皮肤无论怎样暴晒,都无法染上其他颜色。 沈润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在竹榻上坐下,手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 晨光不应,仿佛睡着了。 沈润又拍了她两下。 晨光在竹榻上翻滚了一半,露出半张脸,不悦被打扰,她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 “夏青禾呈上来的奏本,发放军饷的事,你压太久了,再压下去就要过年了,都快过年了还不发军饷,你是想让底下的士兵造反是不是?夏青禾急得像什么似的,来找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召他一次回他一句。” “不是我不回他,钱的事一向是小曦负责的。”晨光也很无奈。 “所以,嫦曦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没有消息。” “他一直没有消息你就打算把奏本一直压着?他若是过年都不回来,你还想把军饷压过年吗?没军饷你让士兵怎么过年?”沈润没好气地质问。 晨光从枕头上露出一只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竹榻上坐起来,捋了一下凌乱的长发:“看账本发银子我头痛,要不然奏章给你,你看完了批给他。” 沈润没有立刻答应,他坐在榻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是认真的不是随便在说,他叹了一口气。她执政的日子不短,他在她身边看了这么久也知道她不喜欢什么,她就是不喜欢处理有顺序可循的琐碎事情。 “你就不怕我中饱私囊吗?”他说。 “没关系,反正都是从你手里抢来的,再说就算你中饱私囊了你也没处花。”晨光不以为然地道,又一次懒洋洋地趴回到竹榻上。 沈润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虽然时常懒洋洋的,可她这两天特别的颓丧,让他怀疑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雨下的太久了,我觉得我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已经开始发霉了。”晨光将脑袋埋进枕头底下,慢吞吞地说。 沈润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含着笑说: “终于雨过天晴了,下了这么久的雨,一直没出门,不如我们趁今天出宫去转转?” 他饶有兴致地提议。 晨光没有马上回答。 就在沈润以为她不会答应时,晨光突然从竹榻上坐起来,兴致不高,含含糊糊地说道: “好。” 要不是听到她说了一个“好”字,沈润还以为她完全没有兴趣。 两个人便出发了。 也没有过多的准备,只是换了件出宫时穿的衣服,二人乘坐马车离开皇宫,在箬安的内城闲逛。 第七百二六章 游商 箬安的内城还算繁华,虽然因为战争原因比不上沈润执政时期的繁荣,但也没有萧条,箬安的集市维持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状态里。 两人坐着马车在街上转了一圈,路过一家正在庆祝周年的茶楼。茶楼门外张灯结彩,又点燃了爆竹,吸引了晨光的注意,特别是她听到有人说那家店的点心是箬安最好吃的。 “我们去那家茶楼看看。”晨光在因为茶楼开张街道陷入水泄不通状态的队伍里,对沈润说。 “你不是不喝茶么。”沈润道。 “我可以吃点心啊。”晨光理直气壮地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两个人去了正在庆祝周年的那家茶楼。 茶楼没有包间只有雅座,被花草屏风隔着,相对保留客人的私密空间。沈润对这样的装潢不太高兴,想走,晨光却不在乎。她点了几样茶点,又自作主张给沈润要了一壶紫笋茶。 沈润无可奈何。 茶点被伙计端上来之后,晨光开开心心地吃点心,沈润一脸无聊地喝茶。 庆祝周年的茶楼,大概是有回馈客人的活动,今日的茶楼来的客人有很多。晨光也不在意,她就喜欢热热闹闹的。 沈润却有点烦躁,他喜欢安静。 晨光见状,勉为其难让了一块栗子饼给他,沈润唇膏笔的话没有吃。 就在这时,两个中年汉子从楼下上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口巨大的紫藤箱子,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游商。 游商不同于普通的商人,普通的商人都是在一个固定的区域里开门做买卖经营生意,游商是在各国行走,专门购买稀缺货卖给稀缺这种货品的地方,利润丰厚。但因为一直在各国各地行走,路上也很辛苦。有些游商会组成商队,有些会带着仆从家丁,但更多的是轻装上阵,一个人往来各地,这样虽然赚得更多但凡事也要亲力亲为,比一般人辛苦得多,也很危险。 晨光喜欢游商,因为他们去过很多地方,这些人都很会冒险,据她知道的,有好多游商兼编写游记,他们阅历丰富,遭遇过的故事就像奇谈小说一样。 从这两个人才上楼时晨光就一直盯着他们两个人看,沈润见状将她的脸扳了过来,第一这样做很不礼貌,第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惹上麻烦。 晨光被沈润扳过脑袋,继续吃点心。 上楼来的两个游商被伙计领路坐在了晨光和沈润右侧的一桌,拎着紫藤箱子的中年汉子在经过晨光身旁时,不小心碰到了晨光放在桌上的扇子,急忙道歉。晨光也不在意,笑盈盈地摇了摇头。 两个中年人在桌前坐下,点了一壶极好的红茶,看样子是赚了不少银子。 晨光一边吃点心,一边往隔壁桌上面偷瞧,她好奇拿箱子的中年人箱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 对方并没有让她失望,在上茶后,彼此客套了两句,中年男人便将紫藤箱子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箱子稀罕的兽骨。 和他做生意的中年人看着满满一箱的兽骨,惊喜又兴奋,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成色,用佩服的语气对卖兽骨的游商说: “老哥真了不起,去了一趟北关,收获不小!” 他口中的“北关”指的是北方关外,那是不属于龙熙国国土的北寒之地,到处都是雪山、火山,拥有大片的草地。那里不适宜居住,鲜少有人前往,但那片北寒之地并非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个名叫“喀纳人”的游牧部落。那些人身体强壮,凶猛耐旱,以放牧为生,食肉为主,有自己的语言。他们并不像烈焰城是由各国的重刑犯流放过去的,他们就是生活在北寒之地的人,像野兽一样的人。 喀纳人很强壮,凶猛善战,每到食物匮乏的时候,喀纳人就会集结,一同进攻龙熙国北关,抢夺粮食等物。 喀纳人居无定所,常年分散在各地,以放牧为生,过着十分自由的生活,不过听说他们也是有首领的,喀纳人的部落首领被喀纳人称作“天王”,不过晨光没见过,一个沙漠,一个苦寒,双方完全没有交集。 但是晨光也听说,因为雪山里没有人,里面盛产各种奇珍名药,珍禽异兽,因为这两点,北寒之地虽然危险,却也吸引了不少希望能赚大钱的游商。 不过一般人是不敢去那里的,因为北关外不仅环境险恶十分危险,还有喀纳人,喀纳人以肉食为主,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食肉的喀纳人吃掉,对大多数游商来说,保命比赚钱更重要。 卖兽骨的游商显然与这一则相反,他略带得意,含着笑道:“北方蛮子看着凶猛,其实脑袋比驴聪明不了多少,这些全是从他们手上出的,个个都是珍品。张兄弟你好好看看,整个箬安没有一个能有我这么好的成色。” 他口中的“张兄弟”拿着兽骨,仔细看了两遍,认同地点点头。 “老兄是从那群蛮子手里购得的?” “可不是。也是我的好运气,才一入北境就赶上天王的寿辰,部落里的勇士们全部进山寻宝给天王贺寿,因为要贺寿,他们手里顺手拿回来却用不着的就多了,我找了之前认识的在喀纳族里的一个人,让他帮我联络,找上了这群勇士,没用的东西他们留着也没有用处,我拿粮食和他们全换了。” “原来如此,老哥真好运!老哥可有机会见识了天王的寿辰礼?喀纳族的天王最后得了个什么样的寿礼?” “得了许多样,但其中有一样最惊人的,一个小伙子在雪山里猎到一头巨型雪猿,还从雪猿的肚子里掏出来一个宝贝。天王乐得合不拢嘴,当场把公主赐给了他。” 收兽骨的游商意外又好奇,疑惑地问:“是什么样的宝贝?” “是玉,一片半月形的红玉,上面写满了咒文,上面还有两只凤凰,本来这没什么奇怪的,可从雪猿的肚子里出来就奇怪了。天王把这块玉当成了祥瑞之兆。” 第七百二七章 重阳 l??O`??a??G"??Dv????"???"|8j?W0Q?|??cCW?$??;8???还有这等奇事?”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惊讶地说,兴致勃勃地问,“老哥可看过那枚半月形的红玉?” 出卖兽骨的汉子喝了一口茶,啧了一声,道: “我哪里见过,那可是勇士们献给天王的寿礼,那群北方蛮子野得很,出关之后不多赔小心就被吃了,我也就是喝酒的时候问了牵头人几句,我这次带了好几坛子烈酒,那边的人就好这一口儿。牵头人跟我说,”中年汉子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道,“你说这事邪门儿不,那人说,勇士们进山猎雪猿的时候,雪猿被打死,肚子上突然冒出来一道红光,好像是个什么鸟的影子,红通通的,燃着火,很快就飞走了,把在场的人全都惊住了。后来人们把雪猿的肚子剖开,就发现了这块玉。” “真的假的?”收购兽骨的商人听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不由得问。 “我也是听说,谁知道,也许是那群蛮子被雪猿吓住了,眼睛花了吧。什么火鸟的影子,八成是他们自己杜撰的。”游商摸了摸胡子拉碴的脸,想了想,又神秘兮兮了一回,“不过,我听那牵头人是这么说的……嗯,也可能是真的。那牵头人说,从雪猿肚子里飞出来的火鸟和凤冥国传说里的圣兽一模一样,他们说,凤冥国的圣兽出现在喀纳族雪猿的肚子里,这是上天在告诉喀纳族,喀纳族能吞下凤冥国,所以那个天王才那么高兴。” “什么?这是怎么说?难道喀纳族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打凤冥国不成?”收购兽骨的商人惊诧地问。 “谁知道那帮狼崽子到底想干什么!”中年游商嗑着瓜子慢吞吞地道,“我看他们也就是胡乱乐呵一阵,一群打猎放羊的还想打凤冥国,他们的脑袋让羊踩了吧!” 收购兽骨的人想了想也有道理,放了心,两个人喝茶嗑瓜子,又说起了手上的货。 这两个人坐在旁边,都是走南闯北粗声粗气惯了的,即使沈润想不听都不行,他居然啜着茶把他们的话给听完了。接着听到他们谈起兽骨,他没了兴趣,注意力转回来,目光落到晨光的脸上,见晨光面色微白不吃点心了,怔怔地盯着点心盘子发愣。 “怎么了?不舒服么?”沈润微怔,看着她疑惑地问。 晨光回过神来,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 …… 天渐渐凉了起来,转眼间到了重阳节。 重阳节那天宫里开宴,君臣一块赏菊饮酒吃糕。 沈润陪着晨光大宴群臣。 晨光不喜礼数规矩,懒怠主持宴会,让她端端正正地做出姿态来给群臣做一个表率作用她不愿意,可这么隆重的场合没有一个掌权人主场又不行,沈润只好代替她主持。 这大半年来,沈润在公开场合一直做着这样的事,从最开始的尴尬狼狈,到现在已经尴尬狼狈到麻木了。 依旧会有人对他侧目,好像在说他一个亡国之君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代替新的君主在主持新君与前朝旧臣组成的宫廷宴会。他们大概都在想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不难堪么,难道不会觉得自尊破碎羞耻得想要自裁吗? 即使沈润现在已经麻木了,可在面对这样的目光时,他还是觉得不自在,面无表情只是他在强撑着,他不想让自己的弱气暴露出来。 他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绝对算不上厚,羞耻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晨光坐在高高的凤案上,一边品尝美食,一边看着沈润坐在距离她下了一个玉阶的地方,沉默地啜着酒水。她曾经在容王府和他生活过两年,两年时间他几乎是不饮酒的。 底下凤冥出身的朝臣很高兴,大吃大喝,龙熙出身的朝臣却很拘束,完全放不开,吃宴席的时候表情闷闷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晨光扬了一下眉。 因为薛家还在闭门反省中,沈卿懿也不便来。 晨光便觉得宴会没什么趣,她又不怎么喜欢看歌舞,等她自己吃够了,重阳节宴就散席了。 沈润没喝太多,只是微醺,两人在清和宫门口说了几句话,都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沈润是酒有点上头,再加上最近几日批阅的奏章实在是有点多。晨光自从改变了朝堂的格局,宫中集权外加职责细化,朝务比沈润在位时还要繁重,她自己又不多出力,全部压给了他,有时候沈润觉得他就是她精心策划绑来替她承担一切苦活累活的的工具,还没有薪酬拿。 晨光和他说了几句话,问了几件不痛不痒的政务,就回凤凰宫睡觉去了。 沈润目送她离开,回到嘉德殿,沐浴后,又坐回到书房里。 他盯着在一场宴会之后又摞成一座山的奏章,过了一会儿,提起朱笔翻阅起来。 他想,晨光一直骂龙熙人废话太多是有道理的,这些人的废话确实多,他在考虑应该取消奏章开头请安加奉承这种格式,他都看到第三页了也没有看见上奏要说的主题。不是所有的传统都是好的,奏章一对比,他也愿意批阅凤冥人上奏的那些言简意赅的奏章,龙熙人呈上来的这些太费眼了。 沈润揉了揉太阳穴,他有点疲惫。 就在这时,付恒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来到沈润面前,表情凝重地道: “陛下!” 沈润看他这么急匆匆的,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手中的朱笔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 “说。” “凤主派了数百人,化整为零,秘密前往北境,由司八姑娘总领。”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宴会中途,那些人动身出发了。” “是她的密卫?” “是。” “知道了。”沈润淡声道。 “那么臣……”付恒的表情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有点激动。 “你去吧。” “是。”付恒难得流露出欢悦的神情,他噙着浅淡的微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沈润没有抬头,他一本一本地批阅奏章,将右手边的“小山”一点一点地往左手边移动。 第七百二八章 告假 入冬之后,箬安下了第一场薄雪。 晨光穿得厚厚的,凤凰宫里点了许多熏笼,她怕冷,讨厌冬天。 沈润来凤凰宫见她,见她在屋子里都裹得像一只熊,还抱着皮毛厚厚的大猫死活不肯放手。 “这么冷?”沈润哭笑不得。 晨光搂着大猫用力点头。 现在是化雪的时候,化雪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 沈润失笑,这凤凰宫可是用了火道,又挂了这么多毛毯,整个皇宫凤凰宫的保暖做的是最好的。 他摸了摸晨光的手,虽然不热,但也不算冰冷,他放了心,将手里的奏章递给她。 “夏青禾祖父过世,他要回乡奔丧,徐川一口咬定他贪污军饷,就是不肯放,可又拿不出罪证来,文星阁又压着告假的奏章迟迟不肯放行,夏青禾心里急,都哭到我这儿来了。这是他递你的奏本,说是徐川压着他兵部不肯给他递,你看看吧。他是长孙,他不回去,他祖父没办法下葬。” 晨光将奏章接过来,翻开看,夏青禾的确哭了,满满的一本字,看着这些字她就觉得夏青禾是真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他说徐川因为当初投降的事和他不睦,明明徐川也是投降的,却总是看他不顺眼。因为徐川经常缺席,夏青禾不得不主持兵部,徐川不仅不感激他还诬陷他,夏青禾现在是有苦说不出。 夏青禾还说他不怕徐川的诬告,他可以和徐川一样一样地对质,但现在他祖父死了,死者为大,况且老人下葬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回乡的,他在奏章上请晨光同意他回乡,说等他回乡完成了祖父的葬礼,他再回来和徐川对质。 一个月前,徐川曾上奏弹劾夏青禾贪污军饷,但是他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有人目击到夏府位于城外的别庄半夜三更往外运送钱箱,但派人去搜查时,无论是夏府的别庄还是夏府的本宅都没有发现额外的钱财,而那个所谓的目击证人也在狱中上吊自杀了。 夏青禾一口咬定徐川是诬陷,因为徐川不理兵部事,兵部的事一直由夏青禾处理,渐渐的夏青禾获得了爱戴,可徐川依旧如之前一样被兵部的人排挤,所以徐川嫉妒他。 徐川被夏青禾反咬一口,十分气愤,但他确实没有证据直接证明夏青禾贪污军饷,兵部账本没有瑕疵,一个证人靠嘴说证明不了什么,更何况那个证人已经自杀了。 证人自杀,可以说成是被杀人灭口,也可以被说成是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畏罪自杀,全凭一张嘴。 夏青禾又哭又闹,执意要晨光处置徐川,因为徐川诬陷他。 晨光不愿意处置徐川。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在她看来,夏青禾和徐川是在同一个地方投降的,这样和平的关系居然因为被分到一个衙门就破坏了,也是奇事。 就在这件告与被告的公案纠缠不清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夏青禾的祖父却过世了,夏青禾必须要回去奔丧。 没有确凿的证据,夏青禾就是清白的,晨光没有理由押住一个清白的人不让他回家奔丧,君臣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晨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徐川和夏青禾这么一闹,闹得她也头痛,她想了一想,说: “让他回去吧,他祖父都要入土了,总不能不让他看一眼,他又没戴罪。” “徐川从前不是这么焦躁没有城府的人,这一回和夏青禾的冲突怎么这么厉害,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在朝堂上一口咬定夏青禾贪污军饷?”沈润用狐疑又无奈的语气道,“难道真是上了年岁,心窄了?” 晨光没有回答他,她同意了夏青禾的告假。 沈润也没用她回应,他是在自言自语,他心里更有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 “就快过春节了。”他对晨光说。 晨光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数了数道:“还有两个多月呢。” “年底忙碌,除夕祭祖,初一又要大宴群臣,那个时候真的一点空闲都没有。” “我又没有祖宗需要祭拜。” “你没有我有,哪有除夕宫里不祭祖的!”沈润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不悦地道。 “你的父皇就算你祭拜他他也不会保佑你的,不诅咒你就很好了。” 她说话真难听! “祭祖这种事不仅是自己家在祭祖,也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龙熙以孝治天下,不孝之人不配活着,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要做,否则流言蜚语就起来了。” 晨光突然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说: “小润,你有时候真虚伪,不愿意的事还要逼着自己去做,就为了让别人夸赞你说你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自己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吧?就算你活着的时候大家都夸赞你,等你死了,别人的日子照样过,不会因为你死了就不过了,可你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能随心所欲的遗憾会跟着你一块进棺材永远随着你,你何必为了别人的好感勉强自己?” 她说话真让人生气! “你又不是孩子,你以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双眸微眯,用嘲笑她幼稚的语气说。 “我就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目的活着的。”晨光手一摊,道。 “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包括君王,太任性了,你的任性早晚会害死你。” “就算我死了,我也是死在完成心愿以后或是死在完成心愿的路上,而你,除了乏味就是乏味,乏味的一生到死都是乏味的,最后也就是留下一个乏味的名字。” 她真让人生气! “你自己说过你想史书留名吧,既如此,你就该收敛一些,可别背上‘暴君’的骂名受万世唾骂。” “我在史书上的这段自然是由我自己来监修,谁会像你们龙熙国,史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都快爬到你头上去了,也不看是从谁的手里领俸禄。我的史官,我让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不写我就宰了他。” 沈润哑然,无语。 他放弃了说服她。 她自学而成的野兽式帝王教育和他自幼接受的儒派帝王教育截然相反,他们的想法不在同一条线上。 第七百二九章 添香殿(一更) “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沈润拒绝再谈下去。 “那你要说什么?”晨光疑惑地问。 “春节没有空闲,不如在春节之前找一天,我们两个人一起吃一次年夜饭。” “诶?”晨光愣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晨光说,觉得意外地看了他一会儿,点着头道,“可以啊。” 沈润笑了一下:“那我来安排,定好了日子我再告诉你。” 晨光点了点头。 …… 过年时要封笔,凤冥国的朝堂因为年节开始休假,许多朝务都要在过年之前处理完,于是年末的这段时间出奇的繁忙,沈润选定的两个人单独吃年夜饭的日子也一推再推,最后终于定在了除夕前半个月的一日黄昏。 嘉德殿。 沈润的袍服是新做的,一次没穿过,雪白色的华袍搭配通体没有一点杂色的雪狐裘,清朗得赏心悦目。 付恒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沈润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陛下。”付恒形容不出来,大概是心里有点哆嗦,他浑身不自在。 沈润停住脚步,回头来看他。 “陛下,”付恒凝着脸,惴惴不安地道,“陛下不觉得一切太顺利了么?” 沈润看着他,笑了一声:“你是有多怕她,因为她用了十五万军队攻下了龙熙国,你就被她吓破胆了么?” “不,臣只是……” “你觉得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沈润冷笑了一声,他有点不悦。 付恒哑口无言。 沈润没再说什么,他出去了。 付恒望着他的背影,莫名的,惶惶不安。 沈润出了嘉德殿,乘坐步辇前往添香殿。 添香殿很偏僻,建在水上,是一座人工的岛屿,四面环水,只能乘坐小船上岛,岛不大,但风景秀丽,处处透着温柔之美。 添香殿是龙熙国的一位皇帝为自己的皇后建造的,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与自己的妻子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十分恩爱。这位妻子温柔贤惠,给了丈夫许多助力,后来她的丈夫登基便在宫里修建了一座添香殿,以祝贺皇后的生辰,取“红袖添香”之意,也是说丈夫十分怀念两个人刚成婚时的和美。 可惜的是这位皇后短命,在成为皇后的第四个年头便病逝了,也没有留下子嗣。 冬天风寒,沈润站在船头,看着添香殿越来越近,心也越来越沉。 小船轻轻碰在湖岸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润沉默地上了岸,顺着青石台阶往上走,来到添香殿前。 这座岛上植被掩映着添香殿,也只有添香殿这一座宫殿,清雅别致。 沈润走进添香殿,里面已经吩咐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晨光怕冷,他命人点了许多熏笼。添香殿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一侧的窗子敞开着,顺着窗子可以看见远处的湖景,此时天色已经昏暗,那湖景迷离飘渺,不像是真实的。 一张圆桌摆在窗下不远处。 很快,宫人鱼贯而入,上了酒菜,全是晨光爱吃的。 沈润坐在桌前,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添香殿今夜不用人伺候。” 宫人都是七窍玲珑的,听他说“添香殿不用伺候”就明白了他是让她们离岛,恭敬地应了一句“是”,退了出去。 宫殿里只剩下沈润一个人,他环顾四周,最后垂下了眼帘。 …… 晨光很快就来了,难得没有迟到。她穿着雪白的衣裙,衣裙不是新的,是她常穿的,难得的是她上了淡妆,双颊被胭脂染透了粉红,让她素来苍白的面容泛上了健康之色。 烛光映照下,她漂亮的眉眼闪烁着流光,美目盼兮,红唇浅笑,纯真无邪里静静地透着一丝柔媚。 他突然想起了他在凤冥国沙漠里的河畔第一次见到躺在花丛中的她时,那时的场景他并没有忘记,他看着现在的她,心想,她和那时候没有一点变化呢。 火舞陪伴晨光前来。 晨光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火舞,坐在沈润对面。 沈润看了一眼她双颊上的胭脂色,对火舞道:“你下去吧,今晚添香殿不用你伺候。” 火舞愣了一下,直接皱眉,他的“不用伺候”在她听来有点歧义,她怎么可能放殿下和他孤男寡女单独在一座岛上? “你去吧。”晨光对火舞说。 火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听从了晨光的吩咐退了出去,临走前她警告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心想她八成是会错意想歪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火舞退下之后带上了门。 添香殿里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 晨光的眼睛因为烛光亮亮的,她好奇地打量着添香殿的装饰,口里说: “这里我从没来过呢。” “平常空闲时你该多走走,别总是呆在凤凰宫里,你都住进来多久了,除了凤凰宫和嘉德殿你还认得哪里?”沈润提起珐琅壶,斟了一杯在她的瓷盅里。 “到处走很费力气的。”晨光说,盯着瓷盅里胭脂色的液体,“我不喝酒。” “这不是酒,是葡萄汁。” 晨光扬眉。 沈润为她斟了一盅葡萄汁,又提着珐琅壶给自己斟了一盅,他噙着笑将瓷盅端了起来。 晨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将瓷盅端起来和他的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润笑着啜了一口。 晨光见状亦抿了半口,酸甜的味道,是暖过的,温温的,很柔和,很适合在冬天喝。 “我们两个人好久没有安安静静地吃一次饭了。”沈润夹了一块鸭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最近出了不少事情。”晨光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道。 沈润没有搭腔,他不太想谈近来发生的政事,他望着她,似乎望着她的时间过长,晨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 “你看着我干吗?” 沈润收回目光,浅笑着摇头:“没什么。” 晨光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端起瓷盅喝了半口葡萄汁。 沈润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一次环顾了添香殿,他笑着说: “你可知道添香殿的来历?” “惠帝为他的皇后修建的,为了祝贺孟后二十三岁的生辰?” “你知道啊。”沈润笑着说。 第七百三一章 毒(三更) 二人沉默下来。 气氛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糟糕。 交谈根本无法继续下去了,若交谈的双方是其他人,此刻大概早就起身,分道扬镳了。 他二人却仍坐着,沉默地坐着。 沈润突然提起桌上的珐琅壶,在她空了的瓷盅里斟满葡萄汁,放下之后,他端起自己手边的瓷盅,将还剩下半盅的葡萄汁喝掉。 他望向晨光,面色平静,不喜不怒,不温不火。 晨光默了片刻,缓缓地将瓷盅端起来,慢慢地放在自己的唇上。她垂着双眸,无悲无喜,无心无情。 沈润望着她将瓷盅放在染了胭脂的嘴唇上。 晨光微微张开嘴唇,就在她即将将一盅葡萄汁喝进去的时候,沈润突然抬手横扫,将她手中的瓷盅打落,瓷盅摔在地面上,碎成几片,洒了一地紫红色的葡萄汁…… 瓷盅摔碎发出响声,这是添香殿里唯一的声响。 晨光垂着双眸,盯着地上的葡萄汁。 沈润坐在椅子上,他亦盯着地上的葡萄汁。 二人皆在沉默,无波无澜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晨光突然笑出来,她噗地一声笑起来,接着,轻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她笑望着他,用遗憾的语气说: “半途而废,真可惜呢。” 沈润还没能平静因为违背计划贸然阻止她而飙升起来的狂乱心跳,她的话又让他的心狠狠一颤,他沉着脸,冷声问: “你什么意思?” “喀纳族的亡灵之毒,是吧?”晨光笑吟吟地反问。 沈润的脸色越发难看,呼吸乱了一拍,脱口的质问气息有些不稳: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喝?” “小润,”晨光将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脸颊,笑盈盈地望着他,软软糯糯地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了,你是杀不了我的。” 沈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晨光的这句话他不止一次听,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是在挑衅她,可在今天的血液倒流中他竟然头脑一闪,终于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口中的“你杀不了我”指的不是他没有杀掉她的能力,而是,他下不了手,哪怕毒药已经到她的嘴唇边了。 心脏仿佛被剥开膜瓣,脆弱地袒露在阳光下,他什么都掩藏不了了,这令他恐慌而恼怒。 他下意识绷直了脊背,沉着双眸望着她,冷声追问: “你还知道什么?” “你让夏青禾克扣军饷,既是替自己准备钱粮,也是为了激化军府中龙熙人对凤冥人的愤恨,你让薛翀假死离开箬安替你四处煽风点火召集新军,准备攻打箬安,光复龙熙国。”晨光笑吟吟地说。 她每说一句,沈润的面色就雪白一分,嘴唇紧紧地抿着。 “六万新军,一万在箬安北边,一万在箬安南边,还有四万从中部出发,正在攻打箬安的路上。”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漫不经心地道,“这会儿应该已经打上了吧。” 沈润心脏狂跳,他不甘心,就算被她从头到尾说中了计划,他依旧不甘心,他强忍着愤怒,冷冷地道: “即使你知道了,你能如何,箬安连皇宫里的禁卫算上只有三万人,三万人对六万人,你真的以为你能赢么?” “毒死我你就赢了。”晨光笑眯眯地对他说。 沈润苍白着脸,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他胸口窒闷觉得喘不过气。 她说的没错,毒死她是最重要的一环,毒死她他就赢了一半,只要毒死他,就算箬安不能很快攻下,到最后还是他获胜,可他偏偏在最重要的一环上出了纰漏。 “机会只有一次。”晨光笑嘻嘻地看着他懊恼到了极点的窒郁表情,“真是的,小润,筹谋了快一年,这么容易就被你给破坏了。” 她不说他就已经很后悔了,她这么说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你住口!”他凶狠地喝道。 晨光扁了扁嘴:“明明是你自己的责任,你干吗凶我?” 沈润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他站起来,狠狠地瞪着她,气汹汹地道: “就算我没有毒死你,三万人对六万人,你输定了。” 晨光嫣然一笑:“我能用十五万人败你龙熙国四十万大军,今天三万人自然也能败临时凑齐的六万军队。” 沈润怒火中烧,他恶狠狠地瞪着她,盛怒凝聚成实质如乌云在他的发顶缭绕。 晨光笑,顿了顿,说道:“先说好,这件事你我之前打过赌的,这一回你若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胡闹了。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不把当你男人了,我就不要你了。” 她充满威胁的话让沈润更加气愤,袍袖下拳头用力捏紧,差点捏碎了骨头。 两个人坐在添香殿里,相对着沉默。 一炷香之后,添香殿的大门被推开,司浅从外面快步进来,跪在晨光面前,低声通报道: “启禀殿下,六万叛军已经平定,反抗的就地斩杀,投降的全部收押,主犯付礼、付恒、夏青禾、薛翀、薛翎、沐寒也已经下狱了。” 晨光没有看他,她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对面沈润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 沈润整个人惨白如纸。 晨光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笑出声来。 “京畿营可有损失?”她问司浅。 “回殿下,只有百来人受了伤,都不算重。” “受伤的,伤好了打一顿。” “是。” 沈润看着晨光得意洋洋的脸,她这是把他的六万人当成她手底下京畿营的陪练了。 “小润,你输了。”晨光站在他对面,笑吟吟地对他说。 沈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回嘉德殿去,要么我离开之后你自戕。你要死我是不会拦着你的,你才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哭哭啼啼地嚷着‘不要死,你还有我’,我是我,你是你,你有处置自己性命的权利,我也不会阻拦一个想死的人。” “这一次我纵容你,是因为我的确抢了你的龙熙国,倒不至于愧疚,我也没做错,但对你总有些过意不去。可如果你还是不甘心,还打算继续下去,那你还是自行了断吧,我再喜欢你,我也不想让你成为我的阻碍。” 第七百三二章 输了(四更) 她残忍而无情。 可他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女人的手上。 沈润无比愤恨。 他输了。 她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晨光看着他愤恨的表情,泄了气,无奈地道:“你干吗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虽然过分,可你也很过分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之间算是扯平了。你可是动过毒杀我的念头诶,我都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沈润很凶地瞪着她:“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想过要毒死我?” 晨光因为他的气势僵住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觉得不太有办法回答他,于是她说: “天晚了,折腾了这么久都累了,先回去睡觉吧。” 说罢,转身往外走。 沈润恶狠狠地瞪着她的背影。 晨光刚走出添香殿,就听见里边传来掀桌声,她有点惋惜桌子上的那道蜜汁火腿她还没有吃完,又一想她没有给沈润俸禄也不能将损失从他的俸禄里扣,这么一想更觉得吃亏。 …… 晨光回到凤凰宫,嫦曦、司十正候在大殿里。 晨光坐在椅子上,搂过睡成一团的大猫抱在怀里。 “殿下,”嫦曦上前一步,轻声说,“汀州是意外,但后期确实有他在煽动。抚州军府抢粮,也有他的人从中挑唆。夏青禾贪下的军饷已经追回,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夏青禾这边也多亏了有徐川助力。不过那个游商,他一口咬定喀纳族的雪猿是真的,司八还是带人去了喀纳族。” 晨光点了点头:“那个假死的薛翀,伤势到底如何?” “这人的确狡猾,居然骗到我头上,殿下放心,上一次是假这一次是真,我已经废了他的玄力,他现在彻底是一个废人了。” 晨光笑:“狱里的那几个人,先关着,好好地折磨一番。” “殿下不杀了他们吗?”嫦曦疑惑地问。 “杀什么,留着还有用。再说我好不容易才挫了小润的锐气,和他之间缓和了一点,如果这个时候把追随他的那几个人,除了让他更加恨我,没有别的用处。至于那位薛二将军,前方还有许多丰富的经历等待他去体验。”晨光笑吟吟地说。 “殿下就这么相信沈润不会再耍聪明?”嫦曦问,他对沈润十分不信任。 “不会吧,我想。”晨光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笑嘻嘻地说。 …… 嘉德殿闭门七天,沈润七天没有出门。 夜里,他躺在床上,双眼炯炯地盯着床顶,睡意全无。 出了这么多事,他应该心乱如麻,思绪乱飞才对,可奇怪的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想,一个字一句话他都没有想,他的脑袋里是空白的。 之后晨光钻了进来。 “我还以为嘉德殿里会有一股酒味。”她坐在床上说,拉了拉皱起来的幔帐。 四天之前这里确实一股酒味,不过早就散了,输原本就很难看,输了还不认输就更难看了。 沈润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不想搭理她。 晨光却不客气,拉开被子钻进去,把他往里面挤。 沈润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往里侧挪了挪。 “被子里好冷!”晨光哆哆嗦嗦地说。 “你能别穿狐裘钻进来吗?”沈润没好气地道。 晨光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嫌弃他事多,慢吞吞地在被子底下解开狐裘,扔到帐子外边去,她穿着厚厚的袄躺在床上,又打了个哆嗦。 “汤婆子去哪里了?”她蹙着眉,小脚丫在被子里蹬来蹬去四处找汤婆子,她这么一翻弄,被子里的热气全被她放走了。 沈润火冒万丈。 她还在寻找汤婆子的过程中又踹了他几脚。 沈润忍无可忍,突然翻身,隔着一个晨光,掀开幔帐,用吼的大声道: “鹂云,拿汤婆子来!” 门外伺候的人一听这吼声就知道肯定是刚进去的凤主又把容王给7惹毛了,不过好在容王变得精力十足了,这也是好事。 嘉德殿的宫人们甚至松了一口气,目露喜色。 鹂云赶忙去准备汤婆子,隔着帐子递给晨光。 晨光抱住塞进被窝里,温暖让她一脸幸福。 “你来做什么?”沈润语气生硬地质问她。 “来看你啊。” “来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想看你。”他用恶毒的语气道。 “没关系啊,只要我想看你就行了。”晨光不以为然地笑道。 沈润为她的傲慢更加恼火。 “再说你一直不出门,送来的奏章你也不批,这么多天奏章都堆成好几座山了。”晨光用抱怨的语气道。 所以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自动批阅奏章的工具,她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沈润越发窝火,气得牙根痒痒。 “你是因为没人帮你批奏章你才来的?” “也是这个,也是过来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晨光笑嘻嘻地道。 她这种完全不在意别人心情的坦率最让人无法容忍。 沈润不说话。 他不想说话,因为知道他再开口她一定会没完没了说出更多让他恼火的话,他索性闭紧了嘴巴,那样也不用再听她说了。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他不说话,晨光确实跟着不说话了。 两个人并肩躺在被子里。 不一会儿,沈润感觉到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弱下去,侧目一看,她大喇喇地躺在他的床上,双眸合闭,她居然睡着了! 一腔火噌地窜了上来。 她跑到这里来,才说了几句废话,居然就睡着了,她把这个当成什么地方,又把她这个人当成什么了? 他气愤地坐起来,手伸进被子里,眼睛盯着她安静入睡的脸庞,面无表情地从被子里拖出来她的一只脚,在上面用力地挠起来。 “哈哈哈!”躺在床上本来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的晨光被挠了脚心,身子一弹,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响亮,她一下子就精神了,眼角沁出泪花,一边在床铺上扭曲蠕动挣扎,一边大笑着道,“你干吗呀,放开!快放开我!哈哈哈哈!” 直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快昏过去了,沈润才满意,他松开她的脚,任那只白玉似的小脚迅速缩回被子里。 第七百三三章 和解(五更) 她唇角的笑容未褪,素来苍白的小脸因为笑得过于欢快泛上了一缕粉红,比起平日越发明艳动人。 沈润心微动。 他坐在床里,盯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在她的注视下俯下身,隔着被子覆在她身上,一只手臂撑在她的头顶。 晨光近距离望着他的脸,他突然压过来让她有些不愉快,他身上的橘子味比起平时浓郁许多,她蹙了蹙眉: “你压死我了,快起来!” 沈润没有回答她,也没有起来,而是对着她粉嫩泛着水润光泽的嘴唇吻了下去。 晨光惊了一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怒道: “你敢亲我我就打你!” “你打啊。”沈润不以为然地道。 话音刚落,晨光就扇过去了一巴掌。 “你还真打?!”沈润脸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登时火冒三丈。 “都跟你说了!”晨光不悦地道。 沈润气呼呼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了她,说了句“没趣”,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干吗总是想亲我?”晨光同样火冒万丈。 “你不愿意我亲你为什么还要在大半夜跑到我这儿来?”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好地说会话不好么?我倒是想白天来,可我白天又没有空闲。”晨光理直气壮地道。 沈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晨光瞥了他一眼,不悦地说:“你又在生什么气嘛?” “我怎么知道我在生什么气?你让我生气的地方多了,我现在只要看见你就是一肚子火气。” “小气!”晨光撇着嘴唇说,她哼了一声。 沈润气愤地在她的嘴巴上拧了一把。 他的力道有些重,晨光生气了,坐起来,对着躺在床上的沈润用力地拍打了两下。 沈润更生气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制住,用力一拉,紧接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对着她鲜艳的红唇吻了下去。 晨光没来得及反抗,他便咬住了她的嘴唇,他是用咬的咬住了她的嘴唇。他的双手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拉到头顶,她也没腾出空来抽她一巴掌。 他有些用力,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印记,可到底还是担心伤口的问题没有将她的嘴唇咬破。 他松开了她。 晨光小脸苍白,扁着嘴唇,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模样是十分的不愿意。 沈润见状同样不快:“我亲你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还是说我亲你你讨厌,别的男人亲你你就会心甘情愿愉快沉醉?” 晨光气哼哼地瞪着他,恶狠狠地道:“谁敢这么亲我,我会拧掉他的脑袋!” 沈润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她话里的意思应该就是他刚听到时心里理解出来的意思,他的怒气稍微平复了一些,甚至还涌起了一点难以控制的愉悦,他又一次俯下嘴唇。 这一次晨光没有含糊,她一巴掌扇了过去。 沈润啼笑皆非:“你就这么讨厌别人亲你么?” “讨厌!” “为什么?” “讨厌就是讨厌,还需要理由么?”晨光一脸厌恶地说,“你不许亲我的嘴唇,也不许对我有邪念。” 沈润哭笑不得,他哼哼了两声,松开她:“不如你放过我,去找一个太监跟你成亲吧?” “太监哪有你有用。”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沈润哑然而笑。 好吧,她果然信奉众生平等,她已经把他和太监归为一类了。 他翻身,重新躺回到床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白她一眼的冲动。自从遇见她,他一直努力维持的美好表象因为她一点一点地碎裂,现在都已经碎成渣了,她简直就是他的克星,他的天敌,他的孽债。 他不是上辈子欠了她,就是他上辈子十恶不赦,所以这辈子才碰见了她。 晨光见他听话变老实了,又高兴起来,拿肩膀头碰了碰他,软声唤道:“小润小润!” “干吗?”沈润拖着长音没好气地道。 “月底我会把跟你一块胡闹的那几个人全都放出来,到时候你要好好教训他们一定要听话不许再胡闹了。再有下一次,我可不会这么客气,我会直接将薛家连坐。” “你不杀他们?”沈润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有点意外。 “你是主谋,主谋我都没杀,杀几个从犯是为了什么,我又不打算杀鸡儆猴。不过,虽说不会杀,这一个月我会好好折磨他们一顿,出来之后降职罚俸是必不可少的了。” 沈润知道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虽说他是为了复国,可晨光这边,他这么做等同于谋逆,是诛九族的死罪。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几个人我不会再留在身边了,你若是觉得他们有用,尽管派出去吧,他们今后只为你效命,不再是我的人了。” 晨光扬眉。 她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是彻底放弃了,在放弃的同时他亦承了晨光的情,他心里还是感激晨光没有处死帮助他复国的那几个死忠的心腹,所以他选择了拉开距离,划清界限,一方面是为了那几个人将来的仕途,一方面也是让晨光放心,让她相信他不会再重复前些日子发生过的那些事。 晨光没有搭腔。 寝殿陷入了沉默。 “快到除夕了。”沈润突然说。 “嗯。”晨光轻轻地应了一声。 “除夕我不祭祖了。”沈润说。 “诶?” “我又不想祭拜,何必装模作样的,做给谁看!”沈润不屑地说。 晨光扑哧笑了,半抬起身,看着他说:“你前一阵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改了,不行么?”沈润瞥了她一眼,道。 晨光抿着嘴笑。 她又一次躺了下来。 手藏在被子底下放在身侧,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在被子底下随意地动了一下,却在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指。 二人俱是一愣。 过了一会儿,沈润在被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晨光莞尔一笑,用调皮的语气轻笑着道: “我们……这算是和解了么?” 沈润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她的手指。 晨光高兴地道:“既然和解了,你明天别忘了把我带来的那些奏章尽快批掉,很急的,三天之后就要发往六部。” 沈润手指头微僵,接着他一把甩开她的手,冷漠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好气地道: “睡觉!” 晨光也不在意,美滋滋地睡觉了。 第七百三四章 不愿付的信任 沈润是被胸口处的压力闷醒的,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晨光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沈润带着被扰醒的恼火,把她从胸口扒拉下来,推一边去。 在睡梦里他还在想晨光究竟是怎么识破他的计划的,他自认为筹谋缜密,天衣无缝,即使她再狡猾,当她逐渐窥到他筹谋的冰山一角时,那个时候就算她知道了,她也没办法阻拦他。 她到底是时候识破他的? 中途察觉她不可能反击得如此周密,那么唯的一原因,便是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的计划,甚至也许在他头脑混乱还没有决定要复仇之前,她那边就已经计划好了。或许在他的计划中,她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一方面暗中推进他的筹谋,在不知不觉间将事情的发展导向她预料的方向,一方面利用他因为进展顺利而欣喜的心态为她己提供便利,她利用这些便利给他的筹谋编织出了一张网,将他牢牢地网在里面。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是想让他彻底地输一次,狠狠地挫他一次。 她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纵他将复国计划做得得天衣无缝,她反杀他的手段同样天衣无缝。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沉沉地睡着,纯美的睡颜,天真无邪,清纯无垢。 这女人心机深沉得可怕,却拥有了一张天真无害的脸孔。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依旧觉得不甘心,可他确实输得彻底。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晨光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把沈润吓了一跳。 她直直地盯着前方看了片刻,突然望过来,又眯起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怎么了?”沈润看着她问,她吓他一跳。 晨光摇着头道:“我忘记了。” “恶梦?” “大概是。”晨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起来,她又躺回到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起来,哆哆嗦嗦地取暖。 大概门外听见了动静,火舞带人进来,隔着幔帐轻声道: “殿下,该起了。” 晨光没有立刻答应,她直勾勾地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火舞便把帐子掀开。 沈润觉得晨光自起床以后心情就不怎么好,脸色阴晴不定,不像昨天晚上闹他的时候一脸狡猾。是该说她不快呢还是该说她心情沉重,沈润想也许和她做的梦有关,只是她做了什么梦,他不知道。 她似乎常常会做这种恶梦,可是这么久了,她始终不肯告诉他她做的是什么梦,一想到这一点,沈润甚至感觉有点气愤。她从不肯对他敞开心,却要求他对她毫无保留,这是什么道理? 晨光坐在妆镜前,单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司七给她梳头发。 因为凤凰宫的人全在嘉德殿,身为嘉德殿大宫女的鹂云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地服侍沈润更衣,沈润觉得她系腰带的手都在抖,这让他有些不悦。他推开鹂云,自己把袍服穿好,走到晨光身后,在她梳了一半的发髻上摸了一下,问: “你怎么呆呆的?” “我没有。”她回答的很快,就好像她刚刚并没有发呆,实际上她刚才确实在发呆,且眸色阴郁。 沈润望着镜子里的她,她的回答让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早膳摆在偏殿,晨光和沈润一块用膳。 “你今天上朝吗?”晨光突然问。 沈润沉默了两息工夫,眼帘未抬,淡声回答:“不了。” 晨光笑笑,没有说别的。虽然说输了就该认输,死撑着不肯认太难看,可输了确实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短期内,晨光会体贴地为他保留颜面,给他一段适应的时间。 晨光什么都没说让沈润绷紧的心松弛了一些,她总是这样,气他的时候把他气到升天,可是温柔的时候又让人欲罢不能。 她其实是个讨厌的人,可这样讨厌的她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喀纳族真的从雪猿的肚子里掏出来一块半月形的红玉?”晨光喝着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沈润眸光微闪,看了她一眼:“你寻找半月形的红玉,是为了什么?” “谁说我在寻找?” “我知道你在找。”沈润看着她,用笃定的语气道。 晨光看了他一眼:“是我先问你的。” “听说确实如此。” “是么?” “你找半月形的红玉,是为了什么?”沈润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晨光淡淡地说。 不是激烈的语气,只是淡淡的一句,却将全部追问都堵死了。 沈润垂眸沉默了片刻,说:“我和你,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晨光原本想夹一棵青菜,听了他的话,筷子停在半空,愣了一下,接着害羞地一挥手: “讨厌!小润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害羞,她只是想将他的问题搪塞过去,是连一句敷衍的回答都没有的搪塞。 “在你心里,我们是夫妻么,还是说,我只是你手里的一个物件,任你随意使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能反驳你,也不能拒绝你,更不能追问你,你想要的是这种关系?” “小润,即使是夫妻,也不是什么事都会让对方知道的,每一个人都有只有自己知道的事,你看,我就从来不会追问你你不想说的事。” “那是因为个人的事我全都告诉你了,龙熙国的事我是隐瞒了你,可我自己的事只要你问我我都会回答你,可是你,你连你自己的事都不愿意让我知道。在你心里,你始终把我当局外人,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会信任我,但你会信任司浅,信任嫦曦,信任火舞,信任司七、司八、司十,对吧?” “你和他们不一样。”晨光说。 沈润止住了言语,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声说:“是么?” 他不再开口。 这段不愉快的谈话到此为止。 晨光看了他一眼,亦不再开口。 她知道他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他常常会因为她和司浅他们之间的默契感到不快,她将他排除在外这件事令他膈应。晨光知道他的心理感受,然后她并不打算针对此改变什么,他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必要强行变成一样。 他会习惯的。 第七百三五章 处置 拂晓宫。 薛城跪在大殿里。 在那天夜里,薛城什么都没做,薛府就被禁军给围了,接着薛翎下狱,薛家人禁足,一直到现在,薛城这是第一次从家里出来,第一次从家里出来便被押来面见凤主。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两个儿子现在是死是活。 薛城没做什么,他只是知情不报,可他知道,光是知情不报这一条就是死罪了。 可他不后悔,在他心里,他始终是龙熙国的臣子,他忠于的是龙熙帝。 晨光坐在凤案后面,看着垂着头表情平静的薛城。至今他仍旧认为他是龙熙国的臣子,即使他的职责应该是效忠凤冥国,他不觉得光复龙熙国哪里做错了,忍辱负重然后光复自己的国家,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忠臣应该做的,薛城他已经做好了被处死的准备。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晨光却偏偏不让他死。 “薛家本该被处以连坐之罪,不过因为你们的皇帝正式降了我,我改主意了。”晨光似笑非笑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怎么处置薛家,我还没想到,薛大人就先革职,回家去反省吧。” 薛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给晨光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弓着腰退了出去。 “真是便宜他了!”司十鼓着腮帮子愤愤地道。 “他也一把年纪了,想到他日后的痛苦,现在还是让他安静两天吧。”晨光弯着嘴唇,意味深长地说。 司十疑惑地歪了歪头。 薛城出了拂晓宫,他的背弯得厉害,时日不长,他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步态蹒跚。 他往宫外走,一抬头,却见沈润站在远处的廊下。 薛城对沈润的感情很深,这份感情不单单是朝臣站队皇子那么简单。从前的薛家是大房掌家,那时候薛城还在清水衙门。薛家不是支持容王的,可薛城是从心里喜欢沈润,在沈润还是孩子的时候,薛城就很喜欢他。 若要往前追溯,薛城和沈润母亲的娘家颇有几分交情,薛城和沈润的舅父秦显曾是同窗,薛城的妹妹、沈润的母亲还有秦朔的姑母是手帕交。秦妃病逝后,沈润兄妹寄人篱下受尽凌辱,薛城觉得可怜的同时又惊讶于沈润老成世故的性子。在他看来,沈润虽然功于心计,可本性纯善,内心纤细,善隐忍,明事理,将来一定是一位明君,所以当薛翎兄弟俩在无人促成的情况下选择了和薛家相反的方向,公然站队容王时,薛城是默许的,为此薛家两房也开始对立。 后来沈润赢了,薛城一房飞黄腾达,自那以后,薛城一家对沈润更是尽心尽力,沈润感念薛家的情,对薛家也是极尽宽容,还让薛翎成了驸马,薛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薛家对沈润忠心耿耿。 然而造化弄人,沈润排尽万难赢了他的父亲他的兄弟,却输给了一个蛮荒国,这一输,输的是一个龙熙国。 薛城唏嘘,但是看到沈润还是好好的,他心一宽,又觉得几分安慰。 他走过去,走到沈润面前就要跪下。 沈润没让他跪下,伸手将他扶起来。 “薛大人。”沈润半垂着眼,轻声说。他好好的,薛家却因为他的一声令下支零破碎,想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恢复以往的荣光了。 薛城握着他的手,帝王是不需要对臣子歉疚的,输掉这件事参与的人都觉得很遗憾。薛城将沈润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低声道: “老臣一家永远是陛下的臣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臣全家愿为陛下赴死。” 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没有任何懊悔,也不会后悔。 沈润的心因为薛城的话发生了很大的震动,但他用沉默将这份震动慢慢地平息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抬眸,看着薛城,轻声说: “薛大人,我已经不是‘陛下’了。” 薛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住他手的那只苍筋交错的手微松,过了一会儿,薛城笑起来,笑出来一脸细纹: “陛下,老臣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他松了沈润的手,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这一次沈润没有拦着他。 待薛城叩拜完,太监成安趁机上前,将薛城搀扶起来。 “送薛大人回府。”沈润吩咐。 成安应了一声,搀扶薛城,向宫门处走去。 沈润望着他,眸光微乱。 …… 拂晓宫。 沐寒面色苍白地跪在大殿上。 火舞走进来,站在晨光身旁,对着她低声耳语几句。 “唔,算是个忠臣了,可惜的是,我讨厌他儿子。”晨光慢吞吞地说。 她将目光落在跪着的沐寒身上,沐寒身穿干净素淡的女装,笔直地跪在大殿上,豆大的冷汗从她惨白的皮肤上滚落,死死地咬着牙。 晨光轻笑出声:“沐将军,真有骨气,受了骁芳宫十大刑还能这么硬气,你可比薛翀那只野山猪有用多了,他连第三个都没抗过就昏死过去了,之后还一直装死,好在我有法子让他自己醒过来。” 沐寒垂着头,身体剧烈地哆嗦着,一言不发。 “你的陛下已经降了,沐将军,你降么?”晨光望着她问。 沐寒仍是沉默。 晨光笑了一下:“沐将军,坦白说,我是因为要用你,所以才给了你一次做忠臣的机会,在你背叛我之后,我还肯把你留在箬安,是因为我希望你识时务,认清现实,放弃沈润投靠我。假如你是夏青禾那样的,我就不用这样麻烦了,直接把你送去放驴就好了。夏青禾正在去蒙州的路上,他会一辈子跟荒山、枯草、野驴为伍,就算他将来把蒙州治理得像箬安一样富庶,我也不会让他回箬安,他这辈子都要听着野驴叫。” 蒙州是龙熙国有名的贫困地区,多荒山,半沙漠,粮食产量低,还生长着许多脾气暴躁的野驴,夏青禾被一道圣旨下放到蒙州去做州官,除了终身不许回到箬安外,三年之内如果他不能让蒙州的百姓摆脱饥饿,他就会被杀掉。 夏青禾这一路大概是哭着去的。 第七百三六章 恨意 沐寒仍旧一言不发。 晨光见她油盐不进,一点回应都没有,有些不悦。她丢掉一直把玩的御笔,靠在椅背上,凉凉地看着沐寒低垂着头,冷笑了一声: “看来,沐姑娘对我有诸多不满啊。” 她改了称呼,将“沐将军”改为她从前常唤的“沐姑娘”。 沐寒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晨光见状,笑了一下:“因为你的父亲么?” 话音落下,沐寒因为受尽酷刑变得单薄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两下。 晨光轻嗤了一声,不屑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让你对我的仇恨这样大,原来是因为这个。”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刺激了沐寒紧绷到了极限十分脆弱的神经,她的那根神经嘣地断了。她抬起头来,怒瞪着她,哑着嗓子,厉声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晨光笑出声来:“不共戴天你又能怎样?你杀杀不了我,现在你们龙熙国的陛下也已经投降了,从此再不会有复国,你欲如何,辞官回乡下守着你父亲的坟孤零零地种田么?你现在是凤冥国的叛徒,我自不会给你凤冥国请辞官员的待遇,也就是说,沐家的家产全部充公,你辞了官,田地也不会有,若要活着,八成要靠乞讨。当然,如果你能舍弃颜面做些无本买卖,也不是不可以。” 她用说笑的语气说出一番最恶毒的话,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沐寒的心里翻腾着的是抓心挠肺的憎怒,她面色苍白地怒视着晨光。 “是你杀了我的父亲!”她嘴拙,她只能说出这样的一句,充满了浓烈的恨意。 “是瘟疫杀了你的父亲。”晨光反驳。 “你还不肯承认?瘟疫是你带进来的!是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是你害死龙熙国中部数万人的性命,你让他们失去父母亲人,让他们妻离子散,你犯下如此恶毒的罪行,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内疚么?你夜里睡得安稳么?你如此恶毒,没有仁义,你觉得你现在坐着的这个位子你能够坐稳么?”沐寒铿锵控诉,字字冰冷,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她强抑着泪水,怒声指责。 “死是战争的一部分,没有死亡,还叫什么战争?” “你这样不叫做‘战争’,战争是两军在战场上一决生死,而你做的,是利用瘟疫屠城。两军交战,敌可杀,俘虏可杀,但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禽兽不如!” “放肆!”司十冷着脸怒声呵斥。 沐寒不理睬,她脸色苍白,连嘴唇亦是苍白的,她望着晨光道: “我无法忘记你的暴行,你散布了瘟疫便离开了,你永远都看不到那些长满了脓疮的幼童病死在母亲怀里时是怎样的痛苦,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母亲哭得有多撕心裂肺。你杀了我的父亲,我虽愤怒,虽憎恨你,但我的父亲是将军,将军死在战场上,我说不出什么。可那些因为你惨死的百姓,他们是不会原谅你的。就算陛下原谅你,那些死去的亡灵他们不会原谅你。你如此暴虐,不配做这片土地的主人。你还想成为天下的主人?别做梦了,天不是瞎的!” 她不是用特别激烈的语气,而是用平和的语调说,这平和的语调更让人气闷。 “你……”司十被她气得快跳起来了。 晨光盯着沐寒看了一会儿,笑出声来,她单手捧着腮,懒洋洋地说: “所以,你想怎样,宁可死,也不会降我?” 沐寒苍白地看着晨光,她是个有骨气的人,她字字铿锵: “我宁可死,也不会投降你!” 她之所以从战场上苟活到现在,是因为她相信陛下不会轻易投降,她想为陛下的复国出一份力,就算她在复国的过程中不幸身死,她也是愿意的。 然而复国失败了,陛下放弃了,她十分失望。她唯一活着的动力没有了,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可惜的是在骁芳宫她没办法寻死,骁芳宫的人好像也是得了指示,不管使用多么折磨人的酷刑,都不会把人折磨致死。 沐寒从骁芳宫里活着出来,不管这是幸或不幸,要她投降晨光,她宁可不要这条命,她死也不会投降她。 晨光凉凉地盯着沐寒看。 沐寒清淡的小脸上一团正气,她生得很直,直的不仅有根骨,这样的性格在女子身上是极罕见的。凤冥国出彩的女子本就不多,晨光身边的女子也没有一个是她这种冥顽不灵的类型,晨光觉得新鲜。 她盯着沐寒看了一会儿,莞尔一笑: “你非要去死我也不拦着你,不过,只要你死了,我便立刻命人刨了你沐家的祖坟,劈棺鞭尸。” “你……”沐寒本来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只等着她一声令下,她就自己走去刑场,结果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沐寒的心里咯噔一声,瞠目结舌。她不仅阴毒,还无耻,刨人祖坟天打雷劈,“你敢这么做,你就不怕上天惩罚你吗?” “只有无能的人才相信上天会替你报仇,我既然说了我就能做,不相信你可以试试看,现在死吧。”晨光弯着嘴角,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沐寒怒不可遏。 “沐姑娘,你都说了,我很恶毒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会让谁死了以后都不痛快。”晨光笑盈盈地说。 这个女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沐寒怒瞪着她。 晨光嫣然一笑。 沐寒到底没死成,她相信晨光会说到做到,而她已经够不孝了,她不能让晨光因为她的事去刨她沐家的祖坟。 这个女人真恶毒! 沐寒在心里把她咒骂了一万遍。 晨光强硬地命令沐寒从明日开始进军府报到。 沐寒不得不向她妥协。 “殿下好像很欣赏沐将军。”沐寒走后,火舞上前,替晨光研墨。 “现在她不成,以后你就能看到了。”晨光笑吟吟地道,“这么有骨气的女人,不是很有趣么,折了她的骨气就更有趣了。” 火舞闻言,笑笑。 第七百三七章 探伤 薛府。 虽说薛城被革职,可薛家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劫难,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被做了更多的解读。 薛翎和薛翀被从骁芳宫抬回来一段时日后,有一直专注于朝堂上各方反应的人见薛家仍是平安的,一些大胆之人便登门前来探望。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薛家的薛翎毕竟是容王的妹婿,也算是凤主殿下的妹婿,薛家还是皇亲国戚,虽然过来探望有点冒险,不过大富贵向来都是从风险里求得的。 几日之后,先来探望的人平安无事,其他持观望态度的人也就开始陆续动作。一时间薛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薛城却不耐烦府上总来一些别有目的的人,没几天就闭门谢客了。 薛城因为两个儿子的伤势头发白了许多根,薛翎还好,伤势虽重,但没有太大的危险,只是静养的时间要长一些。薛翀却没这样的好运气,薛翀的玄力真的废了,不是上一次的作戏,而是真真正正成为了废人。 三友轩。 薛城刚跨过门槛,正房里就传来一阵瓷器砸碎的声音,随后便是一声怒吼: “滚出去!” 就连薛城都被这一声暴戾的吼叫惊了一跳。 片刻之后,薛翀的妻子叶琪从正房奔出来,满脸是泪,淡色的衣裙上因为细粥泼了上去糊成一团,一身狼狈。她用手中的帕子捂住额头的一角,帕子已经被溢出来的血染红了。 薛城见了,勃然大怒,骂了句:“疯了!真是疯了!”气冲冲地奔进正房。 叶琪也没想到跑出来会撞见公公婆婆,惊得直打哆嗦,满脸泪痕地对着跟在薛城后面的薛夫人屈膝行礼,哽咽着唤了声: “母亲!” 她瑟缩的样子令薛夫人怒从肝起,横眉竖眼,低声骂道: “没用的东西,连夫君都伺候不好,你还能干什么?还不快去换衣服,丢人现眼!” 三友轩里,父子二人已经对骂开了,薛夫人心里着急,匆匆追了进去。 叶琪更加委屈,紧抿着嘴唇,却还是止不住想要哭泣,豆大的泪珠滚落,她匆匆跑开了。 正房里,薛城薛翀父子争执不下,薛翀一口一个“叛徒”,说薛城“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还在为自己找借口”,薛城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巴掌拍上去。 薛夫人拼命阻拦,哭着说薛翀现在伤重心里不快,求薛城别和儿子置气,又劝解薛翀,还在话里夹带着几句对凤主的怨怼,被薛城喝止才不敢再说。 薛城被薛夫人哭得脑袋疼,薛翀拥被坐在床上,面向窗外,一脸阴沉,不再说话。薛城越看越生气,拂袖而去,留下薛夫人坐在薛翀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城气冲冲地离了三友轩,迎面,管家匆匆跑过来,促声道: “老爷,老爷,陛、容王殿下来了,老爷快去迎接吧!” 薛城惊了一跳,急忙整理衣冠去迎接。 …… 比起三友轩,薛翎的院子就安静多了。 薛翎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裹着棉被,因他双手受伤不能动,他让薛芃坐在床边给他念兵书。薛芃一丝不苟地朗读着,薛瑶则坐在一旁玩小木头人。 沈卿懿坐在床边,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做针线。 薛翀时不时瞥她一眼,总觉得她快哭了。 沈卿懿突然被绣针扎了手,倒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放进嘴里含了含。 薛翀见状,让读书读得开始不耐烦了的薛芃停下,命他带妹妹出去玩。 薛芃高兴地牵着薛瑶出去了。 薛翎就伸出手,将沈卿懿被刺破的手指握住,摩挲了两下。 沈卿懿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甩开。 薛翎知道她是在恼他说都不和她说一声,自作主张,结果现在弄了一堆重伤回来。虽说复国这种事肯定是不能对她说的,可说到底还是他愧对她,他赔着笑,又一次握起沈卿懿的手指头,蹭了两下。 他不常笑,笑起来的时候沈卿懿总觉得有点好笑。她哼了一声,又一次甩开他的手。 薛翎知道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心一松,才想说两句亲近话,丫鬟突然进来报: “公主,驸马,容王殿下来了!” 二人惊了一跳,薛翎松了手,沈卿懿急忙站起来出去迎接。 沈润跟着沈卿懿走进宝华楼。 薛翎欲起身行大礼,被沈润按住,让他躺下休息。 沈卿懿亲自出去倒茶。 沈润坐在床边,一时无言。代表歉意的话以他的身份没有办法说出口,但他费尽心思结局却如此惨淡,连带着也毁了薛家,这个事实让他狼狈,特别是在面对重伤的薛翎时,这份狼狈感最为强烈,甚至让他有点坐立不安。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薛翎笑说:“殿下的意思臣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殿下觉得那样好就好,假若哪一天殿下觉得不好了,臣依旧是效忠殿下的。” 沈润的心里百感交集。 他望着薛翎,想说什么,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沈卿懿端着茶点走进来,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三个人闲谈了一会儿,沈润没有问薛翎的伤情,只是看他还算精神,心微松。但是从薛翎这里一联想起薛翀,他的心又变得沉甸甸的。 薛翎是因为有玄力撑着,可薛翀却没有了。 “我去三友轩看看。”他站起来,轻声说。 薛翎犹豫了一下,在他快要走了时,突然开口阻止道: “殿下,下一次吧,阿翀他伤得重,现在那副模样见不了殿下。” 他们一块长大,沈润明白薛翎话里的意思,八成是薛翀心情不好,薛翎怕薛翀对沈润出言不逊。 “无碍,我就看他一眼。”沈润淡声说。 薛翀因为他才玄力尽失,以薛翀的年纪和玄力修为,原本会大有作为的。 薛翎拗不过,只好放弃了阻拦。 薛城听说沈润想探望薛翀,原本也是阻拦,可阻拦不了,只好亲自带沈润去了三友轩。 走到三友轩门口,正好看见薛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薛夫人爱子心切,对沈润的态度不冷不热,被薛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沈润也没放在心上,他独自进了三友轩。 第七百三八章 是迷恋 薛翀重伤,尚无法站立,沈润也没让他起身行礼。 “陛下……要放弃了吗?”薛翀沉默了良久,开口,轻声问。 沈润确实是放弃了,可是像这样被人直接问出来,他还是觉得一阵狼狈。 “放弃了。”沈润低声回答。 薛翀握着被子的手用力攥了攥,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 “陛下竟放弃了……”笑声里含着浓浓的失望。 沈润一时无言。 薛翀转过头,用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看着他,说: “就算失败了一次,可是第二次第三次,凤主总有松懈的时候。或是退出箬安。这里是龙熙国的土地,只要陛下想,就算一次不行,也可以做持久战,一点一点慢慢来,陛下早晚会收复龙熙国的失土……” 他的花不徐不疾,并非是指责,他只是将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的语气里没有对沈润的怨怪。 可沈润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的心很沉重,薛翀的话令他无言以对,僵了片刻,他语气苍白地说: “那样,这片土地就会陷入混战。国外强敌环伺,两方僵持下去,谁也讨不到好处,只会被渔翁得利。” 薛翀笑起来,他大笑出声,但随即又觉得这样的笑声很无礼,他收起笑容,对沈润道: “陛下,只是因为你迷上她了,对吧?” 沈润诧然,他望着薛翀,肩膀僵硬,他甚至连表情都有一瞬的呆然,那一瞬,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继续从容地坐下去。 “陛下,若陛下有心和她相争,即使陛下不能全胜,凤主亦是讨不到好处的。对陛下来说,与凤主争高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以陛下的性子,陛下是不会惧怕的。只是真到了那时,双方兵戎相见,互为仇敌,一生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了。陛下不想与她为敌,陛下不想伤她,所以陛下放弃了,一如当年,哪怕陛下心知肚明是她杀死了先帝,陛下还是谅解了她,甚至再见面时提都没有提。一切都是因为陛下迷恋她。” “薛翀,够了!”沈润凝眉,沉声喝止。 他不想听这个,薛翀对他的分析令他愤怒,他可不是一个会因为儿女私情放弃自己国家的昏君,他不是因为这个才停战的,他是因为输给了她,他承认他输了。 至于为什么在输过一次不想翻盘,他本可以假意投降伺机作乱,或者他干脆退出箬安走进暗处,这些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继续和晨光争下去会对龙熙国不利,内战除了消耗国力不会有任何益处,大陆上不止有凤冥国和龙熙国两个国家,他和晨光内斗过头了,只会引起他国对这片土地的觊觎,只怕他和晨光还没有争一个胜负,这片土地就已经没有了。 他是因为这个才放弃的。 “陛下,陛下为什么会迷恋那样一个女人?”薛翀用费解又不可思议的语气低声问。 “我说够了!”沈润冷声道,他有了怒意,他站起来,对着薛翀淡声说,“你好好养着吧,等伤势养好了,日后的事你不必担忧,我会替你安排的。”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薛翀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望着沈润的背影,直到对方离开了,他转开目光,将目光重新落回到放在窗台上的一根珠钗上。 “这就是你挚爱的男人。”他对着那根珠钗轻声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国家。” 他轻轻地说着,在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后,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 薛城在三友轩外紧张地候着,殿下要自己进去探望薛翀,薛城拦不住,只能在门外苦着脸惴惴不安。幸好没有听到屋子里传来大逆不道的声音,不然他的心脏一定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直到沈润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提着的心才放下去,再一看沈润脸色不虞,刚刚放下去的心又一次提了上来。他诚惶诚恐地迎上去,请罪道: “犬子重伤在身,怕是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薛大人不必太担心阿翀,我会每日派御医来,等他把伤养好了,日后的出路我会替他安排,薛大人只管耐心等待便是。” 薛城跪下来,行了大礼,道:“老臣谢殿下厚爱!” 沈润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薛府中的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道: “殿下,老爷,凤主殿下驾到,已经往府里来了!” 薛城浑身一颤,脸刷地白了。虽说凤主免了他的罪,可这个女人让他心有余悸,他无法忘记他的两个儿子被从骁芳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不成人形,饶是他内心刚强,他也差一点昏厥过去,薛夫人更是当场晕过去了。 沈润闻言微怔,问薛府的管家:“凤主来做什么?” “凤主殿下只是问殿下是不是在府上,奴才们回说殿下在,凤主殿下就进来了。”薛府的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 听起来她好像是来找他的。 沈润的心里亦有些不安,他是瞒着晨光来的,他知道晨光不喜欢薛家,结果晨光知道了。 他和薛城一路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晨光会不会因此不高兴。这么想着,他突然又想起来刚刚在三友轩薛翀对他说,说他是因为迷恋晨光所以才停止复国的。这番言语将沈润的心刺了一下,他觉得扎心。他不承认这件事,可他却因为这件事心烦起来,他甚至因为那一瞬的刺心停住了脚步,惹得薛城疑惑地望过来。 沈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 薛城在前方引路,快步往大门的方向走。他们原以为晨光已经走进来了,哪知晨光并没有进来,薛城和沈润看见她时,她正站在春华堂外看鱼缸里的花鲤鱼。 薛城跪下来行了大礼,高声道:“参见凤主殿下!” 沈润直接走上前。 晨光笑盈盈地转过身,她没有穿宫装,穿着样式简单的衣裙,做寻常女孩的打扮,比平时华袍加身时更多了几分清澈水灵,散发着清丽的气息,甜美诱人。 第七百三九章 病 “你怎么来了?”沈润轻声问。 “我知道你在这儿,觉得腻了,就出宫来找你。”晨光笑吟吟地说。 说话间,薛夫人带领家中女眷、仆从赶了过来,呼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声道: “参见凤主殿下!” 晨光噙着笑,目光在跪着的人们的头顶扫过,在沈卿懿的发上停顿了一下,又移开。 “怎么不见府上的二少夫人?”她噙着笑好奇地问。 薛夫人微怔,心里咯噔一声,环顾四周,果然不见薛翀的妻子叶琪。她又急又气,生怕晨光找茬,对着身边的仆妇大声道: “二少夫人呢?去叫二少夫人来!凤主殿下驾到,只有她不来接驾,成何体统!” 那仆妇连忙起身,慌慌张张地去了。 薛夫人对着晨光赔笑道:“殿下恕罪,臣妇媳妇胆子小,大概是慌慌张张又有哪里出了岔子!” “我从前看,都是觉得二少夫人很沉稳呢。”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薛夫人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责怪还是只是随口反驳一句,心里越发没底,又不敢说什么,只能讪讪地赔笑。 薛城见状,埋怨地瞪了薛夫人一眼。 不一会儿,先前离开的仆妇回来了,慌慌张张地看了晨光一眼,就要对薛夫人耳语。 薛夫人见晨光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遍体生寒,一把推开仆妇,厉声道: “凤主殿下面前,你这奴才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有话说便是了!” 那仆妇惊慌失措,听了薛夫人的话,只好放开声音禀告道: “夫人,二少夫人突然晕过去了!奴婢去了二少夫人屋里,二少夫人躺在床上叫也叫不醒,彩玲几个围着二少夫人一直哭。奴婢问,彩玲说二少夫人在出门的时候还没过门槛突然就晕过去了。原本彩玲唤了婆子去找夫人请大夫,可那婆子一直没回,也不知道那婆子上哪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 薛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还没开口,就听晨光发了话,她对着火舞吩咐道: “派人传御医来。” 火舞应了一声,吩咐跟来的人去传御医。 晨光笑眯眯地问薛夫人:“好好的,二少夫人怎么突然晕过去了?现在天又不热。” 薛夫人哪里会知道原因,讪讪地道:“阿琪这些天一直照料翀儿,大概是太劳累了。” 顿了顿,薛夫人又说:“请殿下恕罪,允了臣妇先去看看儿媳妇。” “正好,我也去看看二少夫人到底怎么了,可别是生病了。”晨光噙着笑说。 沈润疑惑她怎么突然有兴致管闲事了。 薛二少夫人叶琪居住在内院,沈润不便进去,只好由薛城陪着在外院等着。 晨光在薛夫人和沈卿懿的陪伴下去了叶琪的院子。 薛翀和叶琪现在不住在一个院子,薛翀自从骁芳宫被抬出来后,就以养伤作为借口搬离了夫妻二人共同居住的院子,独自住进了三友轩,从前居住的院子里现在只有叶琪一个人居住。 叶琪的确晕过去了,薛夫人叫了两声没叫醒,脸色极难看。 晨光和沈卿懿远远地坐在椅子上。 叶琪的陪嫁丫鬟彩玲等人已经停止了哭泣,因为有凤主在场,全都战战兢兢的,正房内的气氛压抑得很。 不一会儿,据说是被派去找薛夫人请大夫的婆子回来了,辩称去了前院没有找到薛夫人,被薛夫人喝骂了几句。 晨光看薛夫人是想一骂就不打算停的,但因为有她在场,薛夫人没敢狠骂。 很快,御医院派了御医来。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算不上俊美,但五官周正。此人姓霍,单名一个涛字,是药商家庭出身,祖上曾有人做过御医,但已经是历史上的事。霍涛在御医院中出身算不上太好,但是他医术不错。近来,霍家因为凤冥国不再抑制商贾开始有了大发展,作为次子的霍涛家底也渐渐丰厚,总得来说,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 卧房内,幔帐已经放下来了,彩玲等人侍立在周围。 碍于礼教,薛夫人本该带领众女眷回避,可因为晨光不在意这些,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她只好让沈卿懿带人回避,自己留下。 霍涛先跪下给晨光请了安,晨光让他去给叶琪看看。 霍涛背着药箱来到床前,晨光从后面看着他的指尖微微颤了两下。 霍涛在椅子上坐了,首先隔着帘子给叶琪诊脉,然而叶琪是昏过去了,他为叶琪诊过脉后,又请彩玲将幔帐掀开,望一望叶琪的脸色。 彩玲有些犹豫,虽然主人要紧,可是她不敢,怕过后薛夫人会更不待见自家主子。 薛夫人听了霍涛的要求,心中不悦,她家的儿媳妇,自然不想让外面的男人看。 只是薛夫人还没说话,晨光先开了口,让彩玲把帐子掀开。 彩玲立刻将幔帐掀开。 薛夫人气歪了鼻子,却不敢对晨光的命令说什么。 霍涛在面诊过叶琪后,说是肝郁气滞,失于调达,又因为身体单薄,体虚气弱,一股急火窜上来,人就晕过去了。 他取出针囊,为叶琪施针。 晨光好奇,走过去看他施针。 霍涛的针法极是迅快流畅,针刺在中冲穴上,叶琪终于转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待目光在霍涛的脸上集中后,双眸倏地睁大,她惊慌微乱地望着他。 霍涛微微一笑:“二少夫人醒了。” 他一边收起针囊,一边转身对晨光说:“臣再开几剂疏散的药,给二少夫人疏散疏散。只是二少夫人这病症,虽说不重,但也不容疏忽。二少夫人还年轻,此时不用心调理,极容易留下病根。” “既如此,你就多来给二少夫人看看,二少夫人还这样年轻,可别留下病根了。”晨光噙着笑说,望向薛夫人,“对吧,薛夫人?” “殿下说的是。”薛夫人讪讪地笑。 晨光望了叶琪一眼,叶琪已经垂了头,表情变得呆呆的,她面色惨白。 霍涛给叶琪开好了汤药就离开了,晨光见已经没事了,也不多留,和苏醒了的叶琪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第七百四十章 小桥流水人家 沈润在外院等着晨光,没多久晨光就出来了,薛夫人和沈卿懿在后面相送。 沈润当着薛家人的面也不好问薛二少夫人怎么了,和晨光离开薛府,登上马车,往回走。 “是什么病?重么?”坐在马车里,沈润问晨光。 “也不是什么大病,肝郁气滞,请大夫勤看看疏散疏散就好了。”晨光回答。 沈润点了点头。 “回宫么?”马车平稳地前行,过了一会儿,沈润问。 “不回宫么?”晨光微怔,反问。 沈润就不说话了,他看了一眼跪坐在角落里像假人似的火舞,没有回答。 晨光想了想,吩咐火舞道:“去江舟坊。” 火舞便吩咐外面驾车的人去江舟坊。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江舟坊是箬安著名的商业街,小桥流水,风景秀致。宽阔的街道上,两侧商铺林立,许多挑着扁担的小贩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吆喝着叫卖。临近河道的地方支了不少小棚子,生着炉子,烧着热饮。 因为是冬天,江舟坊不如春夏秋那样繁华,可街上的人依旧很多,男男女女,裹着冬衣,在寒冷的街道上成群结队地逛着,热热闹闹,笑个不停,为清冷的冬天平添了许多生气。 即使是冬天,江舟坊的繁华程度也是马车挤不进去,晨光和沈润远远地下了车,沈润牵着晨光的手,对火舞和付恒道: “你们不用跟了。” 付恒自然不会违抗,火舞却看了晨光一眼。晨光点了点头,火舞便站住不动了。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将她的手缩进自己的袖子里,两个人过了拱桥,桥的另外一头便是繁华热闹的的江舟坊。 快到晚饭时间了,街上售卖饮食的商贩比平时更卖力气,各种小吃的香味汇聚在江舟坊上空,诱得人饥肠辘辘。 天还没黑,仿佛有一层薄雾笼罩在天上,人能够看见眼前的热闹,却总觉得不太真切,但说模模糊糊又不是,这种半真半假的感觉让人有种落入云里的错觉。 沈润不吃外面卖的东西。 晨光却想吃,街边的小吃散发的诱人的香味让她的肚子咕咕叫。 沈润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可以吃一碗汤丸子,可他还是很担心她会吃坏肚子。 晨光吃过了汤丸子,更加兴奋,牵着沈润的手看遍了江舟坊的铺子,将团扇、簪子、胭脂水粉、绸缎鞋面看了个齐全,结果她什么都没买,把掌柜的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晨光却很高兴。 下午时就没有太阳,天一直阴着,因此,日落时分没能看到夕阳。 到了日落的时辰,晨光和沈润站在了江舟坊尽头的小桥上。 河水还没有结冰,因为没有结冰,住在河道两旁的人家,有许多妇人出来用河水洗衣服、洗碗、洗菜肉。她们将戴着镯子的双手伸进冰冷的河水里,用力地搓洗,双手因为冰冷的河水变得红通通的,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几个妇人挨在一块,一边淘洗,一边说说笑笑,那些笑声里,活着的气息浓郁。 晨光趴在拱桥的石栏上,笑盈盈地望着她们洗衣服,沈润站在她身旁。 “快过年了呢!”晨光笑嘻嘻地说,从妇人淘洗的东西就能够看出年节将近。 “是啊。”沈润轻声应和。 “又是一年了!”晨光轻轻地叹了一声。 沈润看了她一眼,她的侧脸柔婉秀清,散发着甜美的气息,他忽然又想起了先前薛翀对他说的那段话,他突然觉得有点不愉快,不禁皱了皱眉。 晨光望向他,见他的脸色变得奇怪,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沈润回过神来,淡声道。 晨光疑惑地挑了一下眉,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着下面的河道旁,几个妇人一边淘洗东西一边说笑闲谈。 沈润知道她最爱瞧热闹,也不催她。 不一会儿,临近河边的一扇住宅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汉子从门里走出来,走向蹲在河边洗衣服的一个年轻媳妇。 那媳妇年纪不大,穿着簇新的袄,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乌油似的头发上还别了一朵小红花。 跟着那个年轻媳妇一块洗衣服的妇人们见年轻汉子出来,笑开了,纷纷打趣。年轻媳妇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羞红了脸。 那个年轻汉子是出来接妻子的,当别着小红花的小媳妇扶着腰站起来时,晨光从她别扭的姿势里看出来一点异样,那媳妇似乎有孕了。 从宅子里出来的年轻汉子走到妻子身边,替她抱起了装着已经洗完了的衣服的大木盆,本来是想要将妻子扶起来的,却被对方拒绝了。那个小媳妇一边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一边目露责怪,好像是在责怪丈夫操心过头了。 周围的妇人见状,打趣得更欢,小妇人越发不好意思。到最后夫妻俩和众人道了别,因为被趣过头了,羞羞答答地回去了,走的时候年轻汉子还想扶着妻子,又被他的妻子给甩开了。 沈润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关上大门,总觉得被刺了眼,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无趣”。 晨光突然笑出声来。 沈润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趣味,还盯着那对夫妻离开的方向,默了片刻,突然问: “你想像那样过么?” 晨光愣了一下,反问:“哪样?” “就是那样。” 晨光似乎明白了他口中的“那样”是“哪样”,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笑说: “不想。” 沈润对于她的这个回答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不过她头上的那朵小花还挺好看的。”晨光补充了一句。 “粗布做的。”连绢都不算。 “你眼力真好。”晨光说。 沈润没搭腔。 就在这时,三四个顽童举着小木头人从桥下面飞快地奔跑上来,五六岁大的孩子,正是最顽皮的时候,穿着棉袄,冻得耳朵通红,连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还有兴致在外面疯跑。 最后一个跑上来的小男孩也不知道是怎么跑的,别人跑的都是直线,只有他跑的是弯的,一个大弯跑过来,一头撞在沈润身上,又弹了出去,重重地摔了一个大屁墩儿。 第七百四一章 登东楼 沈润脸黑如炭。 其他几个孩子见伙伴撞了人,被撞的人又是一个华服锦带的贵人,惊得魂飞魄散,眼珠子瞪得老大,哇呀一声,作鸟兽散。 沈润见状,脸色更黑。 他绷着脸看着那个撞了他的小男孩,心想这孩子眼珠子这么大,眼神到底是有多不好,天还没黑呢就能拐着弯儿撞人。 小男孩不过五六岁,有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胖嘟嘟的,穿着厚厚的袄,戴着棉帽,脸颊冻得通红。他还保持着摔坐着的姿势,一脸惊恐地望着似乎很凶的沈润,他吓呆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扁起肉呼呼的小嘴,金豆豆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坐在地上,仰着脖子,对着天放声大哭。 沈润被吓了一跳。 小男孩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一块流。 路过的人见状,都以为是男孩冲撞了贵人被教训了,纷纷惋惜地摇头,之后绕着走开了。 晨光觉得好笑,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响亮的笑声让沈润的脸更黑。 这小子简直是哭精转世,坐在地上哭个没完,也不嫌寒冷。 沈润等了一会儿,见那孩子越哭越响亮,就是不肯停,深感无奈。他走过去,蹲下,将那个胖小子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板着脸训斥: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一边仔细检查了小男孩没有摔伤。 小男孩被他呵斥了一句,喉咙吓得一个咕噜止住了哭泣,不敢再出声,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沈润检查完了小男孩没有受伤,在他的屁股上用力地打了一下,教训道: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去,不知道爹娘会担心么,快回家!”说着松开了他。 小男孩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被松开了,如蒙大赦,转身,撒丫子往桥那头跑。都快跑到桥下了,突然停住脚步,他回头看了沈润一眼,沈润正看着他,于是他又跑回来,将一个小东西塞进沈润手里,转身,又撒丫子地跑了。 沈润微怔,低头看手心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晨光凑过去,好奇地瞧。 是一串小男孩常玩的一摔就会响的小鞭炮。 晨光不认得这东西,沈润却认得,他将小鞭炮往地上一摔,发出啪地一声巨响,把过路的人吓了一跳,也把晨光吓了一跳。 晨光瞪了他一眼。 “走吧,变风了。”沈润说,转身往回走。 晨光跟上他。 两人下了桥,往回走,穿过仍旧热闹熙攘的街市,沈润牵着晨光的手。 突然,沈润松开了晨光的手,独自向远处走去。 晨光愣了一下,见他停在一个小摊子前,就没跟过去。 不一会儿沈润回来了,他在她面前站定,摊开手心,在他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朵庶民女子常佩戴的头花。大概就是她之前说好看的那种,用粗布混合浆糊黏成的小花,做工粗糙,染色也不均匀,即使染成了喜庆的红色,还是能够看出粗布的纹路,远看还行,离近了看确实没什么好的。 晨光盯着沈润手心的小花,目光里开始流露出嫌弃。 沈润知道她嫌弃了,还不等她拒绝,他就拿起头花簪在了她的发髻里。 晨光的头发是由司七梳理的,外观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费了许多心思,这样技巧复杂的发髻上簪了一朵粗布黏成的小花,看起来就很滑稽。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噗地笑了。 晨光的小脸皱了起来,生气地看着他,她觉得他在嘲笑她。 沈润勾着嘴唇,望着她,他说:“你做不了普通的女子,天注定了你不会普通。” 晨光微挑着秀眉,她扁了一下粉嫩的嘴唇:“你还相信天啊?” 沈润笑而不答,他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当走到江舟坊标志性的拱桥前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桥对面候在马车旁的火舞和付恒,转过头,对上晨光疑惑的目光。 “我们去东楼吧。”他忽然提议。 “嗯。”晨光愣了一下,之后也没问他去东楼做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东楼是东城楼的一部分,是城楼上最高的部分,站在高处可以看清城外很远处,同样的,站在那里向内看,可以俯瞰箬安城的全景。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城中的灯火都已经点亮了,站在东楼上,远远地望去,一簇簇灯火在黑夜里犹如星河,璀璨明亮。从这些明亮的光芒里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街道此刻是多么的繁华热闹。 高处的风比平地上猛烈,晨光站在城楼上,披着的斗篷被风吹出了很大的响声。她将手肘支在墙上,懒洋洋地托着腮,陪着沈润看夜景。 沈润瞥了她一眼,她真的是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懒洋洋的。 “你从没来过东楼吧?”沈润在冬风里说。 “箬安被攻破的时候我上来过一次。”晨光语气慵懒地回答。 沈润便不说话了。 晨光想他大概是觉得她很扫兴,居然在这种时候提这个。 晨光歪过脑袋看着他。 “我从前常来这里。第一次来是很小的时候,我随母妃回外祖家探亲,外祖父喝醉了,偷偷带我出来,他说站在东楼上,可以望见整座箬安城。我外祖年轻时是武将,后来因为重伤,弃武从文了,家里人都说他性子古怪,因为他把我偷偷带走,母妃十分生气还和他吵了一架。那个时候的箬安比现在更热闹,站在这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光亮。后来长大了,我常常会来这里,这里是箬安最适宜俯瞰风景的地方,比宫里还要适宜。” “是么?”晨光夸张地点着脑袋,随口附和着。 “那个时候还年少,每一次站在这里将箬安的风景尽收眼底时,虽然不会在脸上流露出来,可是只要一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这片风景将会握在我的手里,那些壮志,只要一想起来,全身的血液就会一下子沸腾起来。” 晨光托着腮帮子看着他:“不是应该将整个龙熙国握在手里吗,握住一个箬安,这算什么?” 沈润笑:“那时候年纪小,只认得箬安。” “几岁啊?” “大概是七八岁吧。” 晨光挑了一下眉:“狐狸果然都是从小练成的。” 第七百四二章 两个人的往事 沈润将双臂交叠在砖墙上,学着她的样子,也变得慵懒起来,他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父皇从前看我总是说我心机重,小小年纪眼神不够纯净,不像太子不论喜怒都会表现在脸上。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为母妃过世一直在承禧宫里仰人鼻息所以少年老成,心机深沉,其实并不是。” 他看向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是因为母妃过世才有了争抢的心思,在母妃还没过世之前,我就暗暗地想过,我才应该是龙熙国的皇帝。” 晨光望着他。 “我也不记得那是几岁了,反正我就是看太子不顺眼,我就是想踩着他往上爬,我暗暗对自己说,我早晚有一天会踩着他取代父皇,将这龙熙国牢牢地握在手里。”他笑着说,“现在想想,一个黄口小儿成日里净想着这些,的确惹人厌烦,也难怪小的时候许多人都讨厌我。” “诶?我还以为你很受喜欢呢,我刚来箬安那年,还有好多人暗里欺负我,说我配不上你。” 沈润哈哈笑:“那个时候长大了,会伪装了嘛,小的时候心思再多也还是个小孩子,一不小心就会露出让人讨厌的一面。” 晨光笑了起来。 “我倒没觉得你小的时候讨厌,不过,那股不管野狼怎么咬都咬不死你的顽强……嗯……确实不太讨人喜欢,太倔强了!”晨光自我附和地点着脑袋,笑嘻嘻地说着,在话音落下的一息之后,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微张着嘴巴,僵住了。 她讪讪地歪过头,看了沈润一眼,沈润正凉凉地望着她。 “你果然记得。”他说。 “什么?记得什么?”晨光矢口否认,一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沙谷,野狼。”沈润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吐出两组词汇。 “什么沙谷?”晨光做着顽强的抵抗。 “你还想装傻么?”沈润不悦地望着她,说,“你一直不肯提那件事,连一点记得的样子都没有,让我想提都找不到机会,结果你什么都没忘,你记得一清二楚,却一次都没有提过。”他越往后说越气愤,就像是在谴责她忘恩负义一样,明明有救命之恩的那个人是她。 “提什么嘛!”晨光似乎放弃了抵抗,可是仍旧嘴硬不愿意说起这件事,她眼珠子乱转,不以为然。 “你是因为我才到箬安来的?”沈润问。 “啊?”晨光哭笑不得,觉得滑稽,更想笑了。 “我换种问法,听说你最初决定要和亲的那个人不是我,中途更改变成了我,是因为我们在沙谷里见过一次么?” 晨光纠结着漂亮的眉毛,无奈地望着他:“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她矢口否认。 沈润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笑,不说话。 晨光被他笔直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脊背发毛,眼珠子乱转,讪讪地问: “怎么了嘛!” 沈润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移开视线,望向远方,他轻声说: “那年我是陪太子去凤冥国求医的,太子患的病和父皇年轻时患过的病一模一样,父皇被凤冥国的巫医治愈,所以那一次父皇派人将太子送至凤冥国治病,由我随行。太子本就脾气暴躁,因为是病中,比平时更加暴虐。我因为阻拦了他要杀死随行的使臣惹怒了他,他命人重罚我,之后将我丢进途中的沙谷,因为他听说那片沙谷每到晚上就会有许多野狼出没。” 晨光没听过这些故事,她只是通过凤冥国的一些破碎的记载,知道沈润曾陪着太子去往凤冥国求医,还在经过圣子山前的沙谷时在半夜里撞见了她出去游荡。 她没有做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润笑了一下。 “第一眼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沙谷出恶鬼了,一身红裙在荒无人烟的沙谷里飘荡,所到之处野狼纷纷避让,身后烟雾缭绕,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下了地狱,我真害怕了有一会儿。”他噙着笑对她说。 晨光扁了扁嘴唇:“那是一条新裙子,只不过买大了。” 沈润笑望着她:“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晨光狐疑地问。 “在我昏死过去之前我看到了……”他望着她,微弯着唇角,却并不像是在笑。 “看到了什么?”晨光见他神神秘秘的,有些不悦,漫不经心地问。 “我看到了你在自己对自己说话。”他回答说。 晨光僵了一下,但她很快缓了过来,道:“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说话,我喜欢,这也不行?”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而是轻声漫语道: “在我受到野狼攻击重伤昏死过去的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醒来,身上的伤虽然不会痊愈,但是我明显感觉到身体轻快,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人狼搏斗,重伤垂死。我感觉到我的嘴巴里有一股很浓的血的味道,但是又不像是普通的血的腥味,有着一股浅浅的药香,微甜……” “你这大概是和狼打斗了一宿太累了伤太重了脑袋里出了毛病,幸好你现在没有事。”晨光十分替他高兴地说。 “那血的味道是怎么回事?”沈润望着她问。 晨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肯定是你在打斗中咬破了嘴唇。” “自己的血和别人灌进来的血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晨光哑然。 “我一直很奇怪,那天夜里我在沙谷中受了那么重的伤,奄奄一息,几乎快死了,第二天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因为一直想不通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甚至以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大概是我做的一场噩梦。可是后来,我终于有点明白了我为什么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能活下来……”沈润望着她,轻声说,“你喂我喝了你的血,对吧?” “我才不会做那么恶心的事!”晨光拿眼珠子望天,严肃地澄清。 “的确有点恶心。”沈润道。 晨光看了他一眼。 沈润笑出声来。 第七百四三章 倾心 沈润没有再说那天夜里,他绕开了关于那夜的话题,继续说: “在我醒来的时候,遍地野狼的尸骸,沙谷内空无一人,我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后来薛城回来找我,他不知道太子命人把我扔进了沙谷里。我从没在沙漠中行走过,那是我第一次在沙漠中行走,独自一个人,在薛城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走不动了,差一点就要被太阳晒死了。” 沈润看着她,笑说:“你很过分吧?” “哪里过分了?” “至少该把路线告诉我,我一直在迷路,差一点死在沙漠里,你也不想一想,假若我真的死在沙漠里,你的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都说了我没做那么恶心的事!” “我回到龙熙国的队伍里,太子因为我活着回来,大发雷霆,命人又一次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不喜欢我,他觉得我是表面上顺从他,实际上却是对他居心叵测,他在这上面倒是敏锐。我重伤未愈,又添了新伤,但是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在那段日子里,我的伤口愈合得非常快,虽然过了一段时间那种状况消失了,可是在那期间伤口的愈合速度实在惊人。” 晨光一言未发,她半垂着眼帘,沉默地听着他说,又像是没有在听,她究竟是不是心不在焉从她的脸上很难看出来。 “我听说在那片沙谷附近只有一座绿洲,就是湘瀛,我一直以为你是湘瀛人,进了湘瀛之后我还命人悄悄找过你,可惜没有找到。我也问过当地人那片沙谷是什么地方,可是不管我怎么描述,当地人没有一个知道那个地方,那时我还以为因为我是外乡人,我描述的不清楚。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再想起这些,忽然觉得,好像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是因为我没有描述清楚,真相应该是,即使是湘瀛本地人,也没有人知道那片沙谷究竟在何处,就仿佛那是一片禁地一样。” 晨光仍旧一言不发。 “凤冥国迫切地想与外国联姻不是从你开始的,你的父皇早年其实有这个心思,我在那个时候就见过凤冥国的公主了,虽说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凤冥国的晨光公主那个时候并不存在,凤冥国曾经的大公主是你的妹妹司雪柔。后来我听说,在司雪柔之前,凤冥国其实还有一位公主,那位公主是凤冥国皇后所出,在刚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凤冥帝因为觉得晦气,就没有将其记上宗谱。但其实这有什么好晦气的,皇族接连夭折对凤冥国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晨光不是不明白他说了这么一番话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只是,她并不想回答他,但她能够终止他说个没完没了的方法只有反问他。 沈润没有回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巫医将太子治愈后,我随太子回国,在回去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那片沙谷,可是那片沙谷已经找不到了。” 他当然找不到,那片沙谷是会移动的,几天一个变化,甚至风大时一天一个样,如果不是生活在那里的人,极容易迷路死在沙漠里。这么想着,晨光忽然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她治好了他的伤就把他扔在沙谷里,他能够活着走出去也是一个奇迹,她现在看沈润总觉得他的脸上写着大大的“奇迹”二字。 “那天夜里的事自那以后我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去的时间太久,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晚上的事是一场梦。从凤冥国回到箬安后,我开始学会收敛,不再把野心勃勃表现在脸上,人们喜欢‘温雅和善’我就给他们‘温雅和善’,人们喜欢‘出众而谦逊’,我就给他们‘出众而谦逊’。后来我长到了十九岁,我变成了受众人喜爱的容王,父皇仍旧不喜欢我,太子依然处处打压我,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伤不了我了。只是,我成为了容王,我却忘记了我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本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 晨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说了许多他自己的事,这些是他从前没有说过的,这样的交代大概是谈心了。他们之间很少谈心,一直以来他们都是相互算计来算计去,谈心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甚至谈心是最危险的,一旦被对方摸透了心思,下一步极有可能是走向灭亡。 然而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假若对立消除了的话,谈心也没有坏处,可以在言谈间将自己的心倾向对方,那样两颗心就会靠近靠近,最后靠在一块了。 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次十分新鲜的体验。 沈润在行动起来时兴致高涨,不然他也不会对她说这么多。 然而在这个时候,晨光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说完了。”他对她说。 晨光看着他,果然不出她的预料。 “我对你说了你没有出现之前的我,现在,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说说在我没有出现之前,你的事情?” 晨光笑:“这不是一场交易吧,我也没有答应要交易,你说了就要强迫我说,你这是强买强卖。” 她拒绝的态度沈润大概预料到了。 他说不上失望,但确实有些窒闷难耐:“你是想让我一无所知地站在你身边看着你么?” 晨光望了他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没有出现之前的你。” “这个太广了,不好回答。”晨光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 “在你出生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出生之后那么小时候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记得?”晨光笑着说。 “从你记事起,你在哪里?”沈润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 “你不如直接对我说你不想回答我。”沈润见她一脸又想欺骗他的表情,打断她道。 “我不想回答你。”晨光立刻坦白地回答了。 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很失望。 倾心不成,收获的反而是失望。 第七百四四章 北境之人 空气就僵在那儿了。 沈润盯着晨光看了一会儿,又一次俯在砖墙上,他将双臂交叠在粗糙的方砖上,望着远处的灯火,一言不发。 晨光立在一旁,望着他看了许久,软声说: “小润,你不要生气嘛。” “你从哪里看出我生气了?”沈润没有看她,语气生硬地道。 “你没有生气么?” “没有。” “哦。”晨光轻轻地应了一声,也跟着他望着远处发愣。 “回去吧。”沈润突然说,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晨光扁着嘴唇,盯着他往下走的背影看了片刻,跟上他,慢吞吞地下了城楼。 之前她还觉得好好的,可是突然两个人就不好了,她将这一切全部归咎为是沈润的脾气阴晴不定。 乘坐马车回宫。 路上,两个人一句话没有说,就像两尊雕像摆在车厢里。 偶尔,沈润会瞥向晨光落在外面的手,尽管她将双手藏在袖子里,可是有时候他还是能窥见她那双皙白的手,此时,薄透的皮肤下面,青色的脉络正在膨胀变宽。 他的心沉甸甸的,就像落了一块千钧巨石,这块巨石便是她。 沈润将晨光送到凤凰宫门口,也没进去。晨光觉得他好像生气了,但他说他没有。她也觉得如果他真生气了那绝对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于是她愉快地和他道了别,回寝殿去了。 她居然连让他一块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沈润站在凤凰宫外面,他想起了薛翀说他是因为迷恋她内心怠惰所以在一输后就向她认输了。他想那是不可能的,他是有多蠢才会迷恋她?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上步辇,往嘉德殿去。 她又快发作了。 而他的宫殿里,此刻还有一个危险物品。 这个危险物品是昨夜他的人在城外捕获的,说捕获,其实是对方找上门来。 这个危险物品以前并不算危险,可现在危险了。 一旦让晨光知道危险品在他的宫殿里,她还不一定会怎么想他,反正肯定不会高兴就是了,说不定会让两人之间更离心。 因此,这个危险物到他的手里成为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他至今都没想好要怎么向她交代,交代不好他们两个人肯定又完了。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顺畅一下混乱的呼吸,他觉得头痛。 嘉德殿。 每一个皇帝的寝殿里,就算没有密道,也会有一两间隐秘的石室。 沈润衣服都没有换,他在付恒的陪伴下走下石室,来到尽头的一道石门前。付恒上前,将石门打开,一声沉重的响声后,石门背后有烛光流泻出来。 石门打开之后,一个体型彪悍的男青年手立刻握上腰刀,待看清来人是沈润时才松懈下来,手臂横在胸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付礼在石室里陪着,是他将这三个人带来的。 男青年明显不是中原人,浓眉大眼,头发是深棕色的,深棕色的头发结成两条发辫吊在脑袋两边,有点像羊角,他穿着不合宜的凤冥国服饰,在中原人看来极滑稽。 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妇人坐在石室的一角,同样不是中原人的相貌却做凤冥女子的打扮,她满眼惊恐,表情忐忑。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同样浓眉大眼,小男孩不吵不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沈润。 小男孩的脖子上系着红绳。 沈润走过去,站在小男孩面前,顺着他脖子上的红绳拉出藏在衣服下的东西,一枚红色的玉璜,上面刻满了符咒。 他的手轻轻用力,红绳从小男孩的脖子上断落,红色的玉璜落入沈润手里。 他是今天在去薛府的路上听说昨天夜里有人拿了喀纳族的信物去他的别院找他,是一男一女两个喀纳族人和一个喀纳族的孩子。 喀纳族一到缺粮食的时候就会到龙熙国边境劫掠,这是历史上就有的问题。不过在沈润继位之后,沈润放弃了以前龙熙国对游牧民族的容忍,对喀纳族大动作地动了一次兵,那之后喀纳族还算老实,甚至还派了王子来箬安朝见过。来的那个是喀纳族的三王子,面前的这个孩子便是喀纳族三王子的独子。 沈润只是用了一下传说故事,他想让晨光将骁芳宫的人往北境调,方便他动兵攻打箬安,却没想到他的这则计策竟使喀纳族陷入了灾祸。 喀纳族被灭族,这是他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司八带领骁芳宫的百人密卫前往北境,逼迫喀纳族的天王交出雪猿肚子里的半月形红玉,那天王也不知道来人是谁,被这样不客气地挑衅自然生气,一打起来,喀纳族就被灭族了。 名叫“阿木尔”的武士是三王子的护卫,他将当时描述成了一场人间地狱。喀纳族无论男女老少被一伙仿佛索魂恶鬼一样的人灭杀,那伙人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见人就杀,喀纳的荒原上,那一日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 毫无准备的喀纳族在那一日只活下来三个人,天王和三王子拼尽全力将王孙殿下护送出来,因为最近的避难处是龙熙国,三王子想起了过去朝见时和沈润有些交情,大概也是想到了沈润现在正和凤冥国的凤主对立,于是嘱托阿木尔和王孙殿下的乳娘将王孙殿下送往箬安,求沈润护住王孙殿下的性命。 沈润不得不接下这块烫手山芋。 说到底,喀纳族被灭族他也有责任,雪猿肚子里掏出玉璜不是最近发生的,是早前喀纳族的三王子来朝见时当做奇闻告诉他的。那三王子肯定也不知道玉璜是什么,就当做故事讲给他听了。沈润却知道晨光正在寻找那个东西,于是在想要将骁芳宫的密卫调离晨光身边时,他突然想起来这则奇闻,便在事实的基础上编造了一个谣言。他知道在晨光听到这则谣言之后一定会派最亲近的人前去打探,只是他没想到,她派的人不是去打探,而是去灭族。 因为晨光总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沈润都快忘记了她其实是一个恶魔。 更让他不解的是,她到底为什么会对一枚半月形的玉片反应如此激烈,甚至不惜动用人手将一个民族灭族,让人听了以后觉得,她是疯了么? 第七百四五章 名分 沈润无法立刻安置北境来的这三个人,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他们,以及他该怎么对晨光交代这件事。 不交代,一旦晨光知道了,八成会以为他还在心怀不轨,两人之间又完了;可是交代,先不说到底要怎么交代才能让她相信,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她四处寻找这枚看着并不算起眼的玉片,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坐在寝殿里,望着手心里的玉片,捻起来对着烛光看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 凤凰宫。 晨光沐浴后,松开发髻坐在妆台前,让司七替她梳理头发。 嫦曦从外面进来,轻声道:“殿下,那喀纳族的小王孙似乎往箬安这边逃了,我已经命人封锁了从北境往箬安的所有道路,一旦抓住那孩子会立刻送往箬安。” “嗯。”晨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顿了顿,问,“小八往回返了么?” “正在回来的路上。”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从镜子里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 “真可惜啊,圣子山的妖怪竟然真的没有死绝。” 嫦曦报以莞尔:“不可惜,反正很快也要死了。” “你说,那几个妖怪究竟跑到哪去了?” “我正命人在各国查探,殿下放心,一定会查到的。”嫦曦用安慰的语气柔声说。 晨光想了一会儿,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晏樱那里?” “晏樱那里,没有发现异样。”嫦曦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不排除他刻意窝藏的可能。” “以前他最讨厌圣子山的妖怪了,若他现在能和那几个妖怪和平共处,也是难为他了。”晨光哼笑了一声。 嫦曦没有笑,他还在思考。 司七放下梳子,晨光从妆台前站起来,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司七和嫦曦惊了一跳。 “殿下!”司七慌忙跪下来扶住晨光的身体,满脸惊慌。 嫦曦上前一步,跪下来,语调微颤:“殿下……来人!传御医!”他对着门外高喝了一句。 这一声惹来了火舞。 晨光定了定神,立刻开口制止道:“不必传御医!” “殿下。”火舞奔过来,原本想将晨光扶起来,可晨光软绵绵地坐在地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便跪了下来。 “我没站住。”晨光笑着对嫦曦解释。 嫦曦沉着眸光望着她,然后垂下眼帘。他伸手将她的裙摆向上拉起,露出一截皮肤细薄的小腿,雪白的小腿上,紫红色的脉络膨大,布满在上面,皮肤仿佛没有一处完好,几乎全部凝成了紫红色。 腿部病变严重,难怪她站立不稳,这是她发作的前兆,她发作的前兆越来越严重了。 晨光见他掀起她的裙摆,她将裙摆扯下来盖住小腿,然后笑着对他说: “我觉得最近好多了,都不会痛了,也没有不舒服,虽然有的时候会腿软,不过比起从前越来越痛要好得多。” 膨胀的脉络不再让她疼痛,却开始让她的肌肉骨骼发麻,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但总比越来越疼痛要好,晨光是这样觉得。 嫦曦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沉默着,将晨光从地上抱起来,将她抱到床上,让她躺下。 “我让司浅来。”他对晨光说。 “不用急,还没到……”晨光含着笑说,说到一半时,自己都觉得这话怪怪的,发作的过程简直像临盆,比临盆还要麻烦,这么想着感觉有点恶心,最近的先兆期越来越长,先兆期虽然不比从前那些痛苦,但因为时间延长了,她的身体一直处在不自在里,反而更难受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歇一歇。”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嫦曦坐在床沿看了她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角,之后出去了。 晨光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因为四肢上脉络膨胀抽搐,她总有种胳膊腿一起在抽筋的感觉,有这种感觉她睡得更不踏实。 半睡半醒间有人影从眼皮上掠过,她睁开眼睛,司浅正在整理松开的幔帐,见她醒了,关切地询问: “殿下不舒服么,要不要传御医?” “不用了,御医又看不好我。”晨光从床上坐起来,拥着锦被,问,“小曦叫你来的?” “是,嫦曦说殿下不舒服。”司浅轻声回答。 “都跟他说了还早,我还叫他不要对你说。”晨光不悦地扁起嘴唇。 司浅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说了一声“殿下恕罪”,拿起她的手,将衣袖上翻,检查了她的手臂,他沉心,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将晨光的手臂又塞回到被子里。 晨光也没有说话。 她睡意全无。 已经很长时间了,她不再嗜睡,反而严重失眠,身体上的这种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的极端让她很是恼火。 “小浅你坐下。”晨光说。 司浅顺从地搬来一个坐墩坐在床边。 晨光靠在床上,笑盈盈地眨动着大眼睛:“感觉我快要变成小浅了。” 司浅明白她的意思,她睡不着,而他根本不需要睡眠。 “这可没什么好的。”他轻声道。 晨光笑了一声,顿了顿,她说:“小润好像很想知道圣子山的事。” 司浅沉默着。 “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圣子山的事呢?”晨光用不能理解的语气道。 司浅看了她一眼:“属下想,容王殿下想知道的不是圣子山的事,而是殿下的事。” “小浅你也想知道我的事吗?” “殿下的事该属下知道的属下都知道。” “说的也是。小润为什么那么想知道?” “大概是不安吧。” “诶?”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措手不及,所以就会觉得不安。”司浅道,顿了顿,又说,“信任也是建立在了解理解之上的。” 晨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这么说起来,我和小润之间真的是互不信任呢。” “殿下。”司浅轻唤了一声。 “嗯?” “殿下是想让沈润一辈子做容王么?” “不然还想做什么?” “待殿下登基之后,沈润还是容王么?” 晨光愣了一下,她看了司浅一眼。 第七百四六章 未知的危机 “现在还不是时候。”晨光说,“虽说小润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可他安静下来只是一个开始,凤冥人永远不能忘记,在这片土地上,龙熙人比凤冥、南越、北越三族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上数倍,凤冥国要想真正地将这片土地占为己有,让所有人都认为这里是凤冥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彻底稳定凤冥国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之前容王的六万人全军覆没虽然没有公开,但在箬安里几乎人尽皆知,属下认为,只要殿下再狠挫龙熙人一回,殿下成为‘陛下’就会水到渠成。”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小浅,小八在喀纳族发现了圣子山人的踪迹。” 司浅垂眸顿了片刻,轻声道:“这个我听说了。” “那几个人潜在喀纳族中已经很久了,都坐上了部落首领的位置,他们一直在喀纳族中,也许他们是被圣子山的长老会派去喀纳族的,为了雪猿的肚子。” “司八将喀纳族灭族是对的,凤玦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份危险,知情人必须全部灭口。” “事情不妙了。”晨光垂眸,默了片刻,轻声道,“小八在信上说,发现了潜伏在喀纳族中的圣子山人有与外部人秘密联络的痕迹。还有,我最近一直忙凤冥国国内的事,都快忘了苍丘国和赤阳国了,你不觉得这两个国家最近很安静么?” “自从晏樱成为苍丘国的摄政王,赤阳国新帝登基之后,这两国的确很安静。” “晏樱竟然没来找我,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殿下希望晏樱来?” “不是希望,我打败了龙熙国,他却没有出现讽刺我几句,这说明他是被什么事给缠住了,或者他现在只能呆在苍丘国国内出不来。” “殿下不觉得晏樱寻找凤玦的举动十分可疑么?” “自然可疑,我一直以为他知道凤玦的事是因为他和司彤关系密切,无意中从司彤那里窥得的,然而很显然不是,我想他在进圣子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凤玦的事。他到底是什么来历,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弄清楚。而且,他欺骗了我,他从前还告诉我他父亲是苍丘国做绸缎买卖的,十一岁的他欺骗了八岁的我,真是一个混球,我早晚会让他死在我的手上。”晨光又想起了令她生气的事,单手托着额角,不悦地道。 这种话她说过太多次了,司浅自认为很了解殿下他也不知道殿下说的这句话是真是假,毕竟从前殿下是那么依恋依赖晏樱,甚至到了一直以为两个人是共生体的地步。 “赤阳国的那个皇帝……”晨光歪着脑袋思索了良久,说。 “殿下说的是窦轩么?” “嗯,他有点古怪,命相有些古怪。” “命相?” 晨光点着头道:“我看不透他的命,一般我看人时,虽然不会看出这个人的全部,但这个人是吉是凶,是福是祸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可是窦轩,我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他的一生是福多还是祸多,结局是好是坏,我又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命替他算上一卦。” 顿了顿,她继续道: “而且那个人,让我觉得很不自在,说不出是怎么不自在,就是不自在……小浅,他让我心里发毛,不是恐惧,我还是头一次对一个我并不怎么熟悉的人产生反感的心情。除非和我有深仇大恨,否则一般我不会反感谁的,最多只是不喜欢,不想看到,但是那个窦轩,每次看见他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似乎和灵力有关。” 司浅陷入了沉默,晨光可通灵擅占卜,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一个人的灵魂力,这种不存在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灵魂力被火教的神女称为“灵力”。神女能够通过灵力的形态及旺盛程度看出这个人的吉凶。这还是殿下第一次说,她对一个普通人的灵魂力感到排斥。 司浅对这件事上了心,同时他又觉得惊讶,赤阳国的新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让殿下排斥。在他看来,那个新皇帝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小倌走了狗屎运,赤阳国有了这种皇帝离灭亡也不远了。 “窦轩的底细查不到。”晨光说。 “他的那段经历,说不普通也普通,民间好多这样的人,父母双亡,混迹市井,这样的人想要追查他们的身世不容易。无论他是否是牡丹夫人的儿子,老赤阳帝认下了他,在外人眼中他就是牡丹夫人的儿子。” 晨光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趴下来,歪在凤床上:“窦轩那个人真的很古怪……”她慢吞吞地说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司浅沉默地望着她。 她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司浅的眸光漫上了温度,他温和地望着她,探出身,给她掖好被子,他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为她值夜了,自从他成为凤冥国的王开始。这样想着,他觉得他这个玄王当得实在是太碍事了。 …… 次日清晨。 晨光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火舞将幔帐系起来,服侍晨光洗漱更衣。 晨光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撑着腮,由司七为她梳理头发。 “小浅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晨光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问。 火舞对着镜子里的她回道:“破晓时才走的。” “是么?”晨光漫不经心地说,她又打了个哈欠。 “殿下!”司十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站在晨光身旁,俯下身对着晨光耳语几句。 晨光皱了一下眉,看着她问:“你确定?” “奴婢确定,是嘉德殿的人亲眼看到的,成安亲自去石室里送饭,两个成人的分量,还有乳品,应该是给孩子的。成人的饮食全部是肉食,成块烧制,龙熙人没人这么吃东西,只有喀纳族人才是这种习惯。”司十严肃地回道。 晨光的面色冷沉下来。 “殿下……”司十蹙眉。 晨光一言未发,一直到司七将她的长发梳理好了,她站起身,说道: “去嘉德殿!” 第七百四七章 残忍 嘉德殿。 书房。 还没到早朝时间,沈润就起身已经开始处理政务了。多年来他一直勤于政务,他是无法接受晨光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怠惰行为的,可是他知道晨光不会听他劝说,以晨光的身体状态也确实不容许她勤奋,所以只好由他大包大揽,以免因为她的怠惰政务上出现大的纰漏。 沈润专心地批阅着枯燥乏味的奏章。 他仍旧没有考虑好该怎么处置石室里的那三个人。 他也不是想要以此作为筹码要挟晨光对他坦白,可他确实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将喀纳族灭族,他更想知道她四处寻找玉璜到底有什么目的。 再有,喀纳族的王孙是来投靠他的。其他两个人也就算了,那个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为了防止他长大以后报仇,斩草除根是必须的,可三王子是因为信任才将一个小孩子托付给他,而那个孩子又那么幼小,真的要为了斩草除根将一个孩子杀掉么?这又扯回到先前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让晨光将喀纳族灭族,即使喀纳族的天王不肯交出玉璜,她也不用将一整个喀纳族灭族。 付恒突然从外面进来,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 沈润正因为石室里三个喀纳人的事心烦,见他吞吞吐吐的,莫名其妙,皱起眉,没好气地道:“什么事?说!” 他这么问,一般情况下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事付恒都会说出来,可今天,付恒依旧欲言又止。 沈润越发不耐烦:“到底是什么事?” “禀、禀殿下,昨日夜里,司浅大人在凤主殿下的寝宫里过了夜,破晓时才离宫……”付恒小心翼翼地通报道。 沈润觉得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就像是后宫里闲着没事最爱嚼舌头的老婆子。 手中的朱笔停在半空,顿住了,他垂眸,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过夜就过夜,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付恒看着他。 殿下,如果殿下能将那根已经被殿下捏断掉的御笔放下,臣倒是很愿意相信殿下是完全不在意的。 “若是从前过夜也就过夜了,可现在殿下不是和凤主殿下和好了么,都已经和好了,在凤凰宫中过夜的人应该是殿下才对,怎么还是司浅大人?”付恒愤愤不平,喋喋不休,用替沈润不甘的语气没完没了地说。 沈润脸色铁青,他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霍地站起来,怒声呵斥道:“说够了没有?这种事也值得你当个正经事一样回,你是那争风吃醋的女人?” 付恒被殿下罕见的高声惊呆了,唬得甚至倒退了半步,接着赶紧低下头,讷讷不敢再言。 沈润余怒未消,他瞪着付恒坐下来。 司浅是晨光的贴身护卫,司浅又不是第一次在晨光的寝殿里过夜,单是他撞见就已经是无数次了,他想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不正当的行为……应该没有吧……话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年,真的没有越轨的行为?除非那男人是和尚,就算是和尚也不可能坐怀不乱……嗯,他自己是情况特殊,他若是用强,她一定会一巴掌拍死他,真为了这种事打起来就尴尬了,总要心甘情愿才行…… 所以,她幸过司浅没有?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幸”这个字? 又不是女人! 付恒在一旁看着殿下自己在那里思索着,随着思索,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黑,有如墨染。 他好奇,殿下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鹂云急匆匆地跑进来,慌慌张张地道: “殿下,凤主殿下来了!” 沈润正在生气,见鹂云慌慌张张的更加不悦,来就来吧,又不是没来过,也值得她这样慌乱? “殿下,不是凤主殿下一个人,凤主殿下带了人来搜嘉德殿!”鹂云见他不为所动,明白过来他是没听明白,匆忙解释道。 沈润惊诧了一瞬,心突然咯噔一声,他立刻站起身,匆匆向中庭去了。 中庭摆了一张凤椅,晨光正坐在上面,见他来了也没说话。在她的周围,十几名密卫,以及垂首屏息的宫人数人,还有上百人的禁卫正在搜查嘉德殿。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他快步走过去,站在晨光身旁,蹙着眉,轻声道: “你这是做什么?” “我这是做什么你会不知道?”晨光抬头,望向他,似笑非笑地道。 沈润的眉头蹙得更深。 不一会儿,搜查的禁卫将石室中的一男一女全部押过来,女子不会武,披头散发,被禁卫们粗鲁地擒住,只剩下了哭。男人却是会武的,奋力抵抗让他全身都是伤,他中原话不熟练,被擒获之后一直在用叽里咕噜的喀纳族语言大声叫骂。禁卫们听不懂,便充耳不闻,将两个人一前一后带到晨光面前,用力压着强迫他们跪下。 “殿下。”高池柳请示命令。 沈润心跳微乱,他看了一眼被擒住的两个喀纳族人,又看了一眼平着脸的晨光。 晨光抬手,无声地打了一个手势。 高池柳会意。 两名禁卫抽出长剑,手起剑落,将二人的脊背劈断,连惨叫声都没有,一男一女两个喀纳族人扑通倒地,气绝身亡。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 不是血腥冷酷和残忍的问题,而是血腥冷酷残忍的命令出自她,这说明了她亦是血腥冷酷残忍的。平日里绵软可人的她在披上冷血的外衣之后,强烈的反差让人很难接受。 幼童的啼哭声尖锐地响起,哭得人心都在颤。 禁卫将一个小男孩从石室里抱出来,小男孩哭得厉害,被禁卫抱在怀里,双腿乱蹬,用力挣扎,放声大哭,禁卫不得不加重力气制住他。 那禁卫将小男孩抱到晨光面前等待命令。 晨光坐在凤椅上,沉默地望着那个孩子,大约过去了小半刻钟,她似从走神中回过神来,她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还是个孩子!”沈润凝着眉道。 晨光已经对禁卫打了个手势。 禁卫领命,手放在哭闹不止的幼童的脖子上,轻轻一扭,幼童瞬间停止了哭泣,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过几年他就不是孩子了。”晨光淡声说,她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能解释清楚他们出现在嘉德殿里的原因。” 第七百四八章 吵不起来的争吵 “就是这样。”寝殿里,沈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说得很生硬。 他不愿意说明,那样就好像他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不认为他做了需要为自己解释的事。可他不得不说明,因为不说明她就会误会。无意义的自尊心让他对向她说明这件事感到憋闷,可相较之下,他更不愿意让她误解。 “是么?”晨光歪坐在罗汉床上,单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听完了他的说明,接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解释这件事耗费了沈润的精力,又让他觉得憋闷,他因为这件事一直在犹豫,他翻来覆去地思考该如何对她解释,她才不至于误解他,而在他终于向她说明了之后,她居然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长时间积累的焦躁变成了无明火一下子窜了上来,他蹙眉: “你不相信?” “这件事情与我是否相信你又没有关系,你没有立刻告诉,你差一点坏了我的事。一旦你把那个孩子放走了,我却不知道,我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四处追查他,你若隐瞒他的踪迹,天下这么大,捞他等于大海捞针。等到再过个几年,在那孩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向我复仇,即使他杀不了我,他也会像苍蝇一样到处坏我的事。” “谁说我会放他走?” “不想放了他,你养着他做什么?你刚刚还对我说‘他只是一个孩子’。” 沈润哑口无言,他别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他是个孩子,又是他父亲临终托付长途跋涉前来投奔我的,我怎么能马上就杀了他?可是我又没说不杀他,我怎么会可能不知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晨光笑出声来:“所以我说你是伪君子,已经有了杀念偏要先慈悲一段,好像慈悲这一段就能让你能获得更多的称赞一样。” 她说话刺心,沈润有点生气,他怒视她。 “不过我喜欢,我就喜欢看你表里不一拼命地表现只为了获得更多人的拥戴和赞美的样子。”晨光笑吟吟地道。 她口中的“喜欢”一点都不像是美好的意思,高高在上的语气简直就像是从高处在看哗众取宠的可怜虫一样。 沈润愤怒,可不想就着她的讽刺再说下去,再说下他们就会吵架,他不想和她吵架,于是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火舞从外面进来,看了沈润一眼,在晨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即使她不用耳语,沈润也听见了,她们说的是凤玦,火舞说全部地方都搜遍了,没有发现凤玦。 沈润想,她们口中的凤玦应该就是他手里那块半月形的红玉。 晨光点了点头,火舞便退出去。晨光望向沈润,噙着笑问: “在你手里?” 沈润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装傻问她“什么”太蠢了,她知道他听到了,说话时她也没避他,这样他还装傻反问太可笑。 晨光冲着他伸出手,雪白的小脸上看不出愤怒、气恼和不耐烦,只有浅笑吟吟,但沈润从她浅笑吟吟的脸上看出来了她此时的心情肯定是不悦的。 沈润默了片刻,从怀里取出那枚还系着红绳的玉片,放在她的手里。 晨光接过来,对着日光看了看,收起来。 “这是什么?”沈润望着她的动作,低声问。 “你不必知道。”晨光淡声回答,她站起身。 “我,不必知道?”沈润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嗤笑了一声,“所以,今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必知道,不必过问,只要听从你的命令,你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是么?” “这样不好么?”晨光看了他一眼,含着笑反问。 “你不如去养条狗!”沈润负气地说。 晨光扬眉看着他,似忍俊不禁,她哧地笑了。 “才不要!”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双手扯住他的前襟,仰面,笑吟吟地望着他,用亲昵的语气说,“我又不喜欢狗,我喜欢的是小润啊!” 他负气一说,她伶俐地接上,居然把他和狗给并列上了。他不相信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在招惹他生气。 沈润的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怒火,可是目光扫过她血脉鼓胀的双手时,他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 他冷森森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小润,我知道朝里朝外还有不少是你的人,没关系。不过,再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我真的会生气哟。”她浅浅地弯着嘴唇,放开他的衣襟,转身,慢吞吞地出去了。 沈润的脸微微变了色,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沉沉的心绪,逐渐变得深暗起来。 …… 凤凰宫。 晨光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玉璜对着太阳光,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 “殿下就这样放过他了?”嫦曦站在大殿里,用不愉快的语气问。在他看来,沈润的做法等同于背叛,殿下从来不会留叛徒,殿下对沈润的宽容是不是过头了? 晨光笑了一下:“只要他不造反,随便他做什么。” “容王就这样重要?”嫦曦不服气地问。 “当然重要。他活着,这片土地就算再乱也翻不出天去,龙熙人还能臆想着将来的继承人自我安慰;可他死了,龙熙人早晚会把我们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凤冥国对打龙熙国的这场战,凤冥国赢在时机、运气和龙熙国自身的轻敌上,一对一再重新打一次,在龙熙国有准备的情况下,凤冥国必败。” 火舞手捧着锦盒站在晨光身旁,晨光将手中的玉片放进铺着红色丝绸的盒子里。 火舞盖上盒盖,转身离开。 晨光靠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小曦,你觉得喀纳族的那几个人对外联络的对象现在正在哪一国里?” “殿下,目前还没有查到。” “假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那还好办。若是在晏樱那边,也还可以。可是,万一既不是在我这边,也不是在晏樱那里,而是归入了第三个人甚至是第四个第五个人的手里,就乱了。” 第七百四九章 心口不一 嫦曦沉默着。 他明白晨光的意思,一旦圣子山的人外流,武器人的秘密、凤玦的秘密也会跟着外流。如果外流的人在晏樱那里,事情还好控制,晏樱是圣子山出身,即使他想要将武器人和凤玦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的心里有一个度,他知道该如何掌控,不会让局面失控。 可如果这两样被外面那些贪婪的人掌握,那些人根本不懂圣子山的血腥和残忍,那些人的心里只有贪婪和欲望,一旦让那些贪婪又愚蠢的人掌握了这两样秘密,等待这片大陆的,必是失控过后的混乱。那个时候,只要是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当凶烈的结果碾来时,谁都逃脱不了。 晨光突然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她垂下头,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颤抖得厉害。肉眼可见,嫦曦眼看着一条赤红色的经脉从她的领口蔓延出,在一瞬间剧烈地膨胀起来,如树的脉络,向四处不规则地扩散,仿佛在颈窝里形成一朵恶花的形状。 咚的一声重响! 一只巨大肥硕的蝙蝠在青天白日里突然落在了窗框上。 嫦曦的心重重一沉。 这些畜生就像是随影而行的恶鬼一样,每一次都会准时到来,根本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知道时辰的。 “来人!去宣司浅大人入宫!”他高喝了一句,上前将晨光抱起来,带着她从侧边进入暗门,去了寝殿后方的地下石殿。 赶过来的司七、司十紧随其后。 小半刻钟之后,司浅入宫,直接去了石殿。 …… 嘉德殿。 在没投降的时候,沈润每天的事情除了批阅奏章就是批阅奏章。在投降了之后,需要批阅的奏章每日剧增,他想晨光大概是把她应该做的现在一股脑儿全塞给他处理了。 早上发生那样的事注定了他一天心情阴霾,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早朝莫名其妙地取消了,六部送上来的奏章本来应该先送往凤凰宫今天也没有,直接送到嘉德殿来了,而且全部是需要加急处理的。 沈润有点怒,倒不是因为他没实权没名分却还要处理繁重的政务,而是被今天早上时晨光对他的态度连带上的。 他也不是一定要逼迫她说她的秘密,他看不惯的是她不说时的那种态度,那种把他排除在外就好像他什么都不应该问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着的傲慢让他觉得气愤。 他是这么想的,不过再仔细地想想,他还是很想知道她瞒着他的事。不是想做什么,也不是因为好奇,而是,他想知道她的全部,因为是与她有关的,所以他想知道。 自相矛盾的心情堆在心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因为晨光理直气壮地隐瞒他时的傲慢态度让他生气,还是她隐瞒他这件事让他生气。 他的心里一阵沉闷,他开始为如此麻烦的自己感觉到气愤了。 没有心情去批那些废话连篇的奏章,他将朱笔丢掉。 就在这时,付恒大步走进来,他有点心神不宁。 “殿下,”付恒低声道,“凤凰宫那边好像出事了。”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先前的各种愤懑郁怒全部长着翅膀飞走了,他凝眉: “出什么事了?” “臣也不知道,今日休朝,之后凤凰宫就闭宫了,有奴才看见有许多只大蝙蝠从天上飞进凤凰宫里,不一会儿司浅大人就进宫了。” 沈润听了付恒的话就知道是晨光发作了,心里一急,差一点就站了起来,可是他余怒未消,反正司浅已经进宫了,比起他,她不是更相信司浅么。这样想着,本来要站起来的他又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 “知道了。”他沉着脸回答。 付恒愣了一下,疑惑殿下怎么不着急了。以往凤主有个头疼脑热的,殿下比自己生病了还要焦急,凤凰宫那边突然那样,他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有猜测大概是凤主身子不适。凤主身子不适,殿下不是应该立马过去探望吗?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他不敢问出来,见沈润已经低头批奏章了,他讪讪地退了出去。 沈润心神不宁,他在奏章上写了两个字,手中的笔便自己停住了。他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朱笔一扔,他站起身,向凤凰宫去了。 付恒刚从书房里出来,见殿下没一会儿也出来了,愣了一下。 …… 凤凰宫。 嫦曦、火舞、司七、司八候在石殿外。 身后,隐在宫墙上的暗门突然被推开,沈润从外面走了进来。 嫦曦眸光微沉,他上前一步,拦住了沈润的去路。 沈润本来是没有看他,想要直接进石殿去的,嫦曦将他拦住,他看了嫦曦一眼,沉声道: “让开!” 琥珀色的双眸宛如寒潭,沉寂冰冷,深处似汹涌着什么阴沉的情绪一样,眉宇间的戾气陡然深切,周身的空气都跟着凝结成冰。 他不和晨光计较是因为他知道不管是他说太多还是他态度强硬,只要不顺晨光的意,晨光都会和他吵架,吵架的后果只有两个,要么反目成仇,要么有一个人妥协。反目成仇是不可能了,妥协,妥协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晨光,既然不管吵成什么样到最后妥协的要去哄人的那个人都是他,他又何必和她争吵自己给自己找事? 可他对晨光的容忍不代表他对她身边的人有同样的容忍力。 “我都不知道容王对凤凰宫这般熟悉,居然连石殿的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嫦曦冷笑道,他在明示沈润在凤凰宫安插了人手。 “让开!”沈润不想和嫦曦耍嘴皮子,他还不配。 嫦曦冷哼了一声,沈润这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让他极反感,明明是一个败了的亡国之君。 “这里可不是容王殿下能来的地方,容王殿下请回吧。”嫦曦彬彬有礼地说,这份礼仪等同于嘲讽。 沈润面色黑沉如山雨欲来,双眸现出了锋锐凌厉,玄力一震,挟着翻江倒海的气势,向着嫦曦重重压去。 嫦曦双眸微眯,身上的气息陡然暴涨,沉厚的玄力如潮水般向沈润涌来。 第七百五十章 闯入 火舞站在一旁,没有阻拦,司七司十见她不动,也没有阻止。 这座石殿在还没有迁都之前就开始改建了,防火防水防地震,即使他们在外面斗得你死我活里面的人也听不见,对殿下绝对安全。 沈润擅闯石殿,这让嫦曦忍无可忍。 在嫦曦看来,就算到最后殿下真的选了沈润做夫婿,夫婿这东西对殿下来说不过是玩物一件,玩物就该老老实实地做个玩物,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可沈润不仅不甘心妄图越权,还处处挟制殿下,一次又一次挑战殿下的底线。 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不管殿下多喜欢他,这种人都不该留在殿下身边,嫦曦因为这件事已经和司浅争执过无数次了,司浅就是不同意,现在这人自己送上门来,擅闯石殿无论是谁都是死罪! 嫦曦先出手! 玄力浑厚强劲,威力极大,掌法却潇洒自如,轻灵飘逸。招式凶辣狠毒,攻敌要害,步姿却举重若轻,盘旋飞舞。 七式掌法看似固定,实则变化无穷,无论对方以什么样的招式攻来,均被在无形中被化解,并在化解之中,反击出更为猛烈的招数。 精妙的招式配上纯厚的玄力,压迫而来,令人难以招架。 沈润被嫦曦变幻莫测的掌势逼得退后半步,凝眉。 嫦曦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沈润眉目阴沉。 突然,嫦曦面色一变。 对面的人身上的气息再一次暴涨,似雪压冬云。 嫦曦的心重重一沉。 一直以来,他藏拙,沈润也藏拙,在不必要的情况下,谁都不会用尽全力。 在两人对战时,嫦曦知道沈润的玄力与自己不相上下,所以他使出了全力,原以为沈润亦是用了十成十的玄力,哪知道,他还是藏着的。现在,沈润挥出了全部玄力,比他更高一层,罡风狂烈,穿云裂石,连脚下的青砖都开始逐渐崩坏。 沈润拥有的玄力是与他温雅的外表截然相反的罡烈,感知到他阴云汹涌蕴含狂雷般的压迫力,嫦曦的心一直在下沉,如在坠无底洞窟。可他还是咬了牙,横掌相击,杀气比先前的一刻更加强烈。 双掌无声相对,却似天崩地坼。 嫦曦的身子剧烈一颤,勉强将上涌的血气咽下去,撤掌而上,直劈沈润面门。 沈润歪头,从容避开,化掌为拳。 罡风交错,光影飞凌,凶厉迅猛。各种华丽的花招都不需要,嫦曦动了杀念,沈润也没想留他。二人交手的招式皆阴毒无比,不死不休。 巅峰的对决,转眼睛已交锋十几招,速度之快,玄力在猛烈冲撞之后迸裂的爆发力,让围观的人们眼花缭乱。 司七和司十目不转睛地观战,只觉得受益匪浅,心底对这两个交战的人又忌惮几分。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 气团爆开。 嫦曦旋身至半空,竹青色的衣袍在阴晴不定的天空下飘扬,似怒放般绚烂,紧接着,一股凶猛的气浪直冲而上,正正击中他的胸口,强大的冲击力将他钉在了朱红的宫墙上! 嫦曦的脊背重重地撞在宫墙上,朱墙龟裂,他如突然坠落的星子,从宫墙上陡然坠落,狠狠地摔在青砖地上。 沈润眼底杀气未褪,走过去就要击出蕴满了玄力和杀意的一掌,却被一只细白如玉的手阻拦住。 沈润冷冷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火舞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 “殿下在里面,容王殿下进去吧。”火舞婉约有礼地说。 沈润盯着她看了片刻,慢慢地平复了心绪,缓缓撤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石殿。 这个女人是不输给嫦曦的高手。 一个上来不是他的对手,可在场的四个人一起上他就赢不了了。 一群怪物! 沈润冷冷地在心里想。 …… 嫦曦垂着头,坐在朱墙下,朱墙上面蜘蛛网般的破裂处时不时还会掉下碎屑。 火舞看了他一眼,能在那种重创下护住心脉,没有爆血而亡,他也是了不起。 “你知道司浅为何从不与容王正面交锋?那是因为他自知在武力上他不是容王的对手。” 嫦曦还在恼怒输给了沈润这件事,听了火舞的话又觉得司浅的心思比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狡猾多了。 一掌拍在地面上,青砖地又裂了几寸。 角落里,司十瞪大眼睛,望着沈润打开又关闭了殿门,她小声惊叹道: “容王竟这般厉害,难怪殿下没有废他的玄力!” “若他能为殿下所用,留着他自然是一个助力,若他不能为殿下所用,将来有可能成为殿下的劲敌,还是现在灭杀为好。”司七望着沈润离去的方向,沉沉地说。 司十瞟了她一眼,轻声提醒:“司七,脸!脸!”司七脸上的表情太过凶毒了。 司七回过神来,对着她温柔一笑,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吞忠实的样子。 …… 沈润推开石殿的大门,尽管他经历过了,尽管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映入眼帘的画面还是让他产生了本能的不适。 圆形的石殿,正中央是一座用玉石砌成的方形石台,白色的玉台上,血迹斑驳。 大部分蝙蝠已经散去,玉台上还留有一只贪食的蝙蝠正在吸食积在玉台上的血液。 司浅坐在玉台上,背靠着一根雕刻着凤与凰的柱子,手搂住她的腰肢。 她的身上只裹了一层软绸,软绸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因为剧痛下意识扭动和挣扎,她身上的软绸并不能好好地穿住,有许多处肌肤已经从软绸下面露出来,那些皮肤没有一处完好,血肉模糊,淌着鲜绿色的毒液,甚至有的地方伤口深至见骨。 她正在遵循嗜血的本能,嗅着气味,捉住了司浅的衣袖。 她的脸上同样伤痕累累。 司浅娴熟地勾住她的腰,抱起她,他刚刚握住她摸在他颈脉的手,石殿的大门突然开了,沈润走了进来。 司浅愣了一下,他着实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明白过来,沈润和嫦曦必是在门外交手嫦曦输了,否则以嫦曦的性子,他是不会让沈润闯进来的。 司浅的心便涌起一阵酸涩,同时他又有点想苦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不希望,可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在这一刻他就知道了,从今以后,他失去了能够触碰她肌肤的唯一机会。 第七百五一章 取代 沈润在刚进来时,目光落在司浅的手上,那一刻说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尽管他知道血伺就是这样,尽管他早就知道了在每一个血伺之夜,司浅都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占便宜的。从前没看见时他可以极力忽略,可亲眼看见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很生气。 不过下一刻气就消了。 他不应该这样说,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女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应该接受,因为人是他选的。可从旁观者的角度说,她现在的这个样子,说丑陋都不为过,丑陋到让人觉得恐怖,即使是抱着软绸下不着寸缕的她,也不会产生旖旎的念头。 像这样只裹了一张丝绸躺在男人怀里极不像话,可这不是她的错,沈润明白,于是他对司浅的反感情绪比从前更加强烈。 司浅在血伺之夜只是被当成一个储存血液的物件,类似于容器,可他却没有把自己当容器,沈润用眼睛就能看出来他心思不纯,这在他看来实在可恶。 司晨已经凭靠本能将嘴唇埋进司浅的脖颈里,她刚要张开嘴唇,一个人突然将她从司浅的怀里拽开,紧接着她嗅到了一阵更为浓厚更为诱人的香味。这阵香味过于浓烈,她身上因为血蝠的毒液紧缩起来的血脉由于这阵甜香在怦怦作响。 司浅看着沈润。 “出去。”沈润将司晨搂在怀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命令,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愤怒,有的只是冷漠和盛气凌人的轻蔑。 沈润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们身份的差别,即使亡国了,他身体里流淌着的依旧是皇族的血,而司浅,再封王拜将也只是一个仆从。 人的等级差别是从血统就开始区分的。 司浅知道,他的殿下若要成婚,对象只能是一国帝君,殿下尊贵的血统,只有皇族的血脉才能与之匹配。 他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司晨,无声地站起来,出去了。 这人比嫦曦识相。 沈润瞥了司浅一眼,收回目光,他搂着司晨坐在玉台中央,这时候他看了她一眼,之后愣了一下。 原本他想让她坐在他身上,抬眸,却见她用双手捂住脸。 那一刻,他的心狠狠地坠了一下。 他不清楚在进行血伺时她是清醒的还是神志不清的,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承受痛苦,而今天,她却在遵循着本能极度渴望鲜血的时候捂住了她伤痕累累的脸。她大概有一丝清醒,也或许这样的动作是出于本能,在他出现之后出于的本能,但这个本能的动作在她极度虚弱时需要消耗多大的心神可想而知。 沈润望着她。 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强烈的酸涩。 她的美貌是公认的,平日里的她是多么美丽,要美丽的她接受此刻这般丑陋可怕的自己,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耗费了多少勇气,筑建了多强的意志?她为这样的自己哭过么? 他从没见她哭过,好像她不会哭泣似的。可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女子,和普通的女子没有两样,出生、长大,她并没有比别人多活过,她也是一岁一岁长大的,她不可能没有过喜怒哀乐,只是那些喜怒哀乐在无人保护的年月里全部被残酷摧毁,取而代之的是不走心的笑容以及近似于麻木的冷漠。 他将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早就没了力气,他不太费力就把她掩住脸的手拉开了。 她应该是不怎么清醒的,但她知道挣扎,可她没有力气挣扎,于是她躲闪地低下头。 她今天是没来得及遮住脸,还是她发作时严重到无法遮住脸,沈润并不清楚,面对这样一张血肉模糊令人惊骇的脸,就是违心都没办法说出“好看”。 她能让司浅看她狼狈的样子,却不肯让他看,他到底该往让他高兴的方向解读,还是该往让他觉得生气的方向解读?她这究竟是在意他不想让他看见她狼狈的样子,还是她把他排除在外根本就不信任他? 他握住她满是血痕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身上甘甜的气味是此时的她无法抵抗的,他的气味让她嗜血的本能越发强烈。 在先前那一瞬短暂的、也许可以被称作“清明”的时刻过去后,她又一次陷入混沌中。 她遵循嗜血的狂性,将嘴唇慢慢地凑近,微凉的嘴唇埋进他的颈子里。 沈润有一刹的哆嗦,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尖锐的牙齿。 她尖锐的牙齿刺破他的皮肉,血管,不是特别疼痛,但是他听到了她野兽一般大口吞咽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石殿里被无限放大,异常恐怖。 沈润听到了胸腔内他响亮的心跳声。 各种不正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沈润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是对这种不正常的场景下意识的恶心感,是身体上的反应。 同时他又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他感觉他饲养了一个怪物,用他的血,而这是不正常的,是不应该发生也是不应该存在的。 吞咽声响在耳畔,他开始微微晕眩。 她的吞咽声让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此时他的想法不算太明确,但确实有那么一瞬,他担心她会停不下来。 好在,终于,她停了下来。 她像是将全部的精神力都用在了对鲜血的渴望上,此时她的精神力已经消耗殆尽,在嘴唇离开他的脖子后,她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沈润接住了她终止亢奋突然软下来的身体。 他将扔在一旁的鹤氅捞过来裹在她身上,目光在沾染了血液的毛领上瞥了一眼,他皱了一下眉。 他坐在玉台上,将她搂在怀里。 他抬起头,环顾着血腥味浓郁的石殿,此处清冷阴森,像极了真实的地狱,不似传说中显而易见的恐怖,却让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到了属于死亡的腐朽与阴寒。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唇角残留的血迹上。 他怔了一下。 想象和亲眼目睹终是不同的。 沈润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 僵硬了良久,他还是抽出了帕子,轻轻擦拭她的嘴唇。 第七百五二章 心意 沈润一夜没睡。 石殿中没有窗,只靠火把照明,刚开始他还能算清时间,可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时辰了,但是他感觉现在已经到了第二天。 这大半天加一个晚上他又一次亲眼见证了奇迹。 他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当然不可能立刻愈合像没事人似的,可是照她这样的愈合速度,要不了几天她就会恢复如初。 沈润的心沉甸甸的。 伤口能够快速愈合当然是一件好事,可这样的好事一旦被人利用,就成了牵涉各方势力的坏事。 能够承受重伤有能力迅速自我疗伤并痊愈的人,当这样的人组成一支军队,他想,没有人不想要这样的军队。 这大概就是她拼命隐瞒她身体状况的原因。 那么,从圣子山中走出来的她,那个圣子山究竟是做什么的?那个圣子山中除了她到底还有多少人?那个能够制造出强悍人体的圣子山,其中的秘术能否用在其他人身上?能否用这个秘术制造出更多强悍的人用作国家的武器? 她隐瞒究竟是想独握秘术,还是她只是单纯地排斥这则秘术? 毕竟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痛苦。 沈润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长发,心思幽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动了一下,拉回了他的思绪。沈润低下头,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她睁开了眼睛。 沈润依旧搂着她的腰,他极近地望着她,近到能够看清她脸上蝙蝠的齿痕。 她蹙着眉,似忍耐着不适,然后她抬眸望了他一眼。 仅一眼他就发现了,怀里的人依旧是司晨,她没有陷入沉睡让晨光出来。他一直以为血伺之后司晨会陷入沉睡,由在血伺的过程中攒够了力气的晨光撑住身体。 事实上的确如此,然而今天反常。 司晨自己也愣了一下,之后她的目光在沈润的脸上聚焦,她大概很恼怒,她粗暴地推开了他。 重伤之后她的力气不大,沈润被她推了一下没怎么样,她却因为回弹的力道产生了不适。 她站起来,不再看他,冷漠地转身,刚迈出一步,半边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倒。 沈润眼疾手快,从后面托住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司晨虽没有摔倒,可她无力站立,她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垂了头。 沈润原本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她软跌在地上,他没拉住,只捏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灰暗的,沈润觉得。他蹲下来扶住她的双肩,轻声问: “哪里不舒服?” 这句话只是表示关切,问话本身毫无意义,因为她肯定全身不舒服。 司晨依旧厌恶和他的身体接触,她定了定神,甩开他的手,目如寒潭。 沈润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问: “你这算是……过河拆桥?翻脸比翻书还快,你昏过去之前抱着我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司晨看了他一眼,她恢复了些气力,从地上站起来,对他略带戏弄的话语充耳不闻。 “血伺过后,你不是该陷入沉睡么?”他问。 “别说得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司晨冷漠地道,她一手抓着裹住身体的软绸披风,走下玉台,回到石殿的地面上,她走到角落里的衣架前,取下挂在上面的衣裙,背对着他,从容地套上。 她的伤口比起昨天的狰狞好很多,已经变成了粉色,正在愈合,他的目光落在她穿衣时不经意从软绸下露出来的莲足上,看了好一会儿。等她把衣服穿上正在系裙带时,他走过去,自她身后,将手按在她面前的墙壁上,把她困在他和墙壁之间。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给我知道。”他在她身后轻声开口,嗓音幽暗。 司晨系裙带的手微顿,她沉着双眸,冷声道: “让开。” “你说了我就让。” “你胆子不小。” “我胆子确实不小。” “你想让我动手杀了你?” “你现在动用不了玄力。” 司晨沉着脸,回过身,她动用不了玄力,却在他狭窄的禁锢里气势强大。 沈润望着这样的她差一点笑出来。 “让开。”她又说了一次。 他不肯退让:“你先说给我知道。” 司晨直直地盯着他,沉默地看着,眸光冷漠,静如寒井,不见半点波澜。 沈润突然苦笑了一下,他及时将她对准了他脆弱部位抬起的膝盖按下去: “好好说话,你怎么能这样?” 不能动用玄力,也没有太多的力气动手,可她阴毒的心思还是在的。 这女人真过分,她什么都不让他做,还想废了他,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女人? 司晨将他看了一会儿:“你离我这么近,你一直盯着我现在的脸看,你就不觉得恶心么?” 沈润愣了一下,她的话又让他重点看了一次她满是深粉色伤痕的脸。 “我看了一晚上看习惯了。”他说。 司晨沉默了片刻,她将他按在墙上的手推开,随手又从衣架上拿起垂着长纱的幂蓠戴在头上,她转身,往外走。 沈润担心她会因为容颜受损多想,不可能有人不在乎容貌。 他跟上去,轻声劝慰道: “看现在的样子,过几天脸上的伤就会好了,这些天你若不想出门就休朝在寝殿里静养吧。” 他破天荒同意让她休朝,虽然她以前也休过,可每一次他都很反对,他反对一国的统治者在政务上懈怠,可今天他却同意了。 司晨停住脚步,她转过头,隔着一层黑色的垂纱望着他。 “为何?”她清清冷冷地问。 “诶?”沈润没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你为何会觉得我不想出门?” “嗯……因为……”这原因还真不好说出来。 “你是觉得我现在的这张脸不适宜出门么?” “我没有这样想。”也不能说她的话不对,可里面的意思被她曲解了一些,就好像他嫌弃她似的,他并不想让她这样认为。 “我用幂蓠遮挡是因为不想惊到别人,这和害怕别人看见我的脸不是一回事。若是有人的表情不合我的心意,我就杀了他,若是有人敢在背后嚼舌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我不是靠美色生存的。”司晨对他说,“倒是你,你才应该多珍惜一下你的脸。” 第七百五三章 冷心 沈润一夜没睡。 石殿中没有窗,只靠火把照明,刚开始他还能算清时间,可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时辰了,但是他感觉现在到了第二天。 这大半天加一个晚上他又一次亲眼见证了奇迹。 他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当然不可能立刻愈合像没事人似的,可是照她这样的愈合速度,要不了几天她就会恢复如初。 沈润的心沉甸甸的。 伤口能够快速愈合当然是一件好事,可这样的好事一旦被人利用,就成了牵涉各方势力的坏事。 能够承受重伤有能力迅速自我疗伤并痊愈的人,当这样的人组成一支军队,他想,没有人不想要这样的军队。 这大概就是她拼命隐瞒她身体状况的原因。 那么,从圣子山中走出来的她,那个圣子山究竟是做什么的?那个圣子山中除了她到底还有多少人?那个能够制造出强悍人体的圣子山,其中的秘术能否用在其他人身上?能否用这个秘术制造出更多强悍的人用作国家的武器? 她隐瞒究竟是想独握秘术,还是她只是单纯地排斥这则秘术? 毕竟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痛苦。 沈润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长发,心思幽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动了一下,拉回了他的思绪。沈润低下头,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她睁开了眼睛。 沈润依旧搂着她的腰,他极近地望着她,近到能够看清她脸上蝙蝠的齿痕。 她蹙着眉,似忍耐着不适,然后她抬眸望了他一眼。 仅一眼他就发现了,怀里的人依旧是司晨,她没有陷入沉睡让晨光出来。他一直以为血伺之后司晨会陷入沉睡,由在血伺的过程中攒够了力气的晨光撑住身体。 事实上的确如此,然而今天反常。 司晨自己也愣了一下,之后她的目光在沈润的脸上聚焦,她大概很恼怒,她粗暴地推开了他。 重伤之后她的力气不大,沈润被她推了一下没怎么样,她却因为回弹的力道产生了不适。 她站起来,不再看他,冷漠地转身,刚迈出一步,半边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倒。 沈润眼疾手快,从后面托住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司晨虽没有摔倒,可她无力站立,她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垂了头。 沈润原本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她软跌在地上,他没拉住,只捏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灰暗的,沈润觉得。他蹲下来扶住她的双肩,轻声问: “哪里不舒服?” 这句话只是表示关切,问话本身毫无意义,因为她肯定全身不舒服。 司晨依旧厌恶和他的身体接触,她定了定神,甩开他的手,目如寒潭。 沈润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问: “你这算是……过河拆桥?翻脸比翻书还快,你昏过去之前抱着我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司晨看了他一眼,她恢复了些气力,从地上站起来,对他略带戏弄的话语充耳不闻。 “血伺过后,你不是该陷入沉睡么?”他问。 “别说得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司晨冷漠地道,她一手抓着裹住身体的软绸披风,走下玉台,回到石殿的地面上,她走到角落里的衣架前,取下挂在上面的衣裙,背对着他,从容地套上。 她的伤口比起昨天的狰狞好很多,已经变成了粉色,正在愈合,他的目光落在她穿衣时不经意从软绸下露出来的莲足上,看了好一会儿。等她把衣服穿上正在系裙带时,他走过去,自她身后,将手按在她面前的墙壁上,把她困在他和墙壁之间。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给我知道。”他在她身后轻声开口,嗓音幽暗。 司晨系裙带的手微顿,她沉着双眸,冷声道: “让开。” “你说了我就让。” “你胆子不小。” “我胆子确实不小。” “你想让我动手杀了你?” “你现在动用不了玄力。” 司晨沉着脸,回过身,她动用不了玄力,却在他狭窄的禁锢里气势强大。 沈润望着这样的她差一点笑出来。 “让开。”她又说了一次。 他不肯退让:“你先说给我知道。” 司晨直直地盯着他,沉默地看着,眸光冷漠,静如寒井,不见半点波澜。 沈润突然苦笑了一下,他及时将她对准了他脆弱部位抬起的膝盖按下去: “好好说话,你怎么能这样?” 不能动用玄力,也没有太多的力气动手,可她阴毒的心思还是在的。 这女人真过分,她什么都不让他做,还想废了他,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女人? 司晨将他看了一会儿:“你离我这么近,你一直盯着我现在的脸看,你就不觉得恶心么?” 沈润愣了一下,她的话又让他重点看了一次她满是深粉色伤痕的脸。 “我看了一晚上看习惯了。”他说。 司晨沉默了片刻,她将他按在墙上的手推开,随手又从衣架上拿起垂着长纱的幂蓠戴在头上,她转身,往外走。 沈润担心她会因为容颜受损多想,不可能有人不在乎容貌。 他跟上去,轻声劝慰道: “看现在的样子,过几天脸上的伤就会好了,这些天你若不想出门就休朝在寝殿里静养吧。” 他破天荒同意让她休朝,虽然她以前也休过,可每一次他都很反对,他反对一国的统治者在政务上懈怠,可今天他却同意了。 司晨停住脚步,她转过头,隔着一层黑色的垂纱望着他。 “为何?”她清清冷冷地问。 “诶?”沈润没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你为何会觉得我不想出门?” “嗯……因为……”这原因还真不好说出来。 “你是觉得我现在的这张脸不适宜出门么?” “我没有这样想。”也不能说她的话不对,可里面的意思被她曲解了一些,就好像他嫌弃她似的,他并不想让她这样认为。 “我用幂蓠遮挡是因为不想惊到别人,这和害怕别人看见我的脸不是一回事。若是有人的表情不合我的心意,我就杀了他,若是有人敢在背后嚼舌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我不是靠美色生存的。”司晨对他说,“倒是你,你才应该多珍惜一下你的脸。” 第七百五四章 想走进她的心 “在发作中需要血伺渴望鲜血的那个人是你,你是因为厌恶血的味道所以不沾荤腥,我说的可对?”沈润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昨日在石殿里,在我抱住你时你用手遮住了脸,我以为那是晨光才会做出的举动。”沈润轻声说。 司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今天真是说了不少话,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沈润沉默地望着她。 “她没有回答你的我同样不会回答,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 “好,先不说你我之间,我现在在你身边你是希望我助你成就霸业,对吧?既然我是辅助你的,你就不该对我有隐瞒,你的事情都应该让我知道。”他用诚恳的语气表情真挚地说。 司晨冷淡地望了他一会儿,清冷的嗓音似带了一点笑意。 “从石殿到这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徐徐推进,将听的人的思绪打乱,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被你牵着走,你说到这里时还真是会容易让人松懈,回答你一两句。” 沈润脸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是在从你的嘴里套话?”他很恼火,这个女人真的让他恼火。 “我是否相信你不重要,你也不是我要留下的,是她要留下你作为辅助,在我看来,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司晨红艳的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她冷淡地说。 “……你们不达成一致也可以么?”沈润强压下怒火,面无表情地对着她,问。 “可以,我和她的目的是一致的,细枝末节上的分歧可以忽略。” 沈润觉得她在谈起另外一个“她”时的样子很诡异,晨光就很少谈论司晨,每一次谈起来都会强调她们是一个人。司晨却不避讳谈起晨光,可她一直在强调她和晨光是两个人。 在沈润看来,相同的外表,虽然性子上确有不同之处,但是她们有许多地方是可以吻合的,且在她们的不同上仔细观察便能够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不说她们是一个一个出现的,就算她们两个人同时出现相互对话,在他看来那就是自言自语。 相处的时间越久,他越觉得她们是一个人,人的性格很复杂,一个人不可能只拥有单纯的一种性格,人也都是有两面性的,她只是将人的两面性表现得比别人明显,彻底分离开来的两面性格让别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一样。 可是这种看法他始终不敢正式地说出来,既然她认为她们是两个人,他的想法与她相反,一定会惹她不快。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惹她不快,他觉得不管是坚定地认为她们是两个人,还是在心里一味地认为她们两个其实是一个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这两种对待她的方式都不好。正确的做法是平静地看待她,不管是哪一个她,他都该以普通的态度去面对,不表现出差别,也不要让她感觉他看她时觉得她是奇怪的,这样对她才最好。 在知道她是两个人时,他询问过许多大夫,像她这样的病例少之又少,毕竟像她这样的人若是在普通人家里早就被当成疯子关起来了。 他不想说“疯”这个字眼,虽然那些庸医都说一个能表现出自己是两个人的女人,那就是疯了。 连资历最深的大夫都没见过她这样的病症,但是在去年,他偶遇了一个游医,从那游医口中,他听说了和她差不多的病症。 患病的是一名男子,据那游医说,那名男子的身体里有四个人,只是不像她这样互相知道身体里有几个人。 那游医说,这是离魂症,是由于在神气不宁时魂魄飞扬游离体外,邪祟侵体,陷入幻觉,让她以为自己是两个人。 沈润不是大夫,也不知道那游医说的对不对,据说那男子也没有被医治好。 他不知道司晨和晨光的共存是不是幻觉所致,但他知道,她肯定是因为外力对她精神的冲击才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他想知道的是,那必与圣子山有关的造成她变成两个人的外力是什么。 是的,他就是想揭开她的伤疤,这看上去很残忍,可是他认为,只有将她的伤疤彻底揭开,他们才能更靠近,否则他只能站在她结痂的伤口外面,永远都看不见她被陈年的伤疤一层又一层覆裹的心。 所以他才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她,不管是她还是她,他追问不停,不厌其烦,他期望着在她不耐烦时有一瞬的松懈,在那个时候他就会将阻隔在他二人之间的那道疤痕撕开。被血痂和伤疤掩埋的她的心,他想那颗心和普通人的心没有两样,都是柔软脆弱的。 司七带人在司晨的吩咐下将残席撤下去,一桌子都不用火的青菜瓜果沈润也不怎么想吃。他看着司晨在花瓣水里净了手用帕子擦干,宫人退下去,她在抬眸时,他突然问她: “你是什么时候觉察你是两个人的?” 司晨本来是要站起来的,听了他的话,她终于蹙起了眉,望着他: “你有完没完?” 她是真的不耐烦了,她从未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一直以来她都是没什么表情的。 “不想听我一直问不如你告诉我。”沈润不为所动,继续问。 他锲而不舍的样子和她执着于骗人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司晨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不记得了。”她冷漠地回答。这一次她回答了,虽然是一句完全没有用处的回答。 “因为什么变成了两个人?”他站起来,跟在她身后问。 “不记得了。”司晨坐在外殿的软榻上,他一直跟着她,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还可以这么烦人。 沈润坐在她旁边,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对她抗拒他没有一点不耐烦,他温声询问: “那你记得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司晨将手里的奏章放下,望向他,她都快被他气笑了: “你就那么希望我杀掉你?” “你杀了我吧。”沈润将前臂撑在矮桌上,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忘了,你今天动不了玄力。” 第七百五五章 雪晨的来历 “三天后我就可以了。”司晨带着怒意说。 “哦,原来血伺三天后你就会恢复玄力。”沈润似笑非笑地道。 司晨绷起了唇角,看着他。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沈润问。 司晨的心里有些恼火。 “今日休朝,但奏章还是会呈上来,你现在能不能回嘉德殿去,把积起来的奏章批一批发回六部?”她缓缓地问他,语气里含着威胁。 “你刚刚才说过,你不需要我帮你,你一个人就能做。” 司晨是真的觉得恼火了,刚刚的恼火感原来不是错觉。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冷如冰。 沈润忽然感觉到暗爽,此刻他终于理解了晨光为什么那么喜欢气他,看对方窝火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有趣。 “我是怎么样都和你没有关系吧,我的过去又不妨碍你什么,知不知道对你都没有影响。”她说。 “这话真不中听。”沈润说。 司晨看着他。 “你的话看似是站在我这边在讨论对我会否有影响,其实只是你不想说罢了,我之所以问你这些不是想查探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你却不许我了解。” “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引诱我走向你,每一次我走向你,实际上你都在后退,你和我之间的距离一直没有改变。现在我不用你引诱我自己走向你,你依旧在后退。如果你只是想维持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你可以明白地告诉我,不需再时冷时热地吊着我,你直接告诉我,我就不会再纠缠着问你这些你不想说的陈年旧事了。” “我不吊着你,你会甘心就这么呆着,而不是再密谋一场复国?”司晨翻阅着奏章凉凉地道。 沈润哑然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前面的想法是错的,你也有本事,你快把我气死了。” 司晨翻阅奏章的手微顿,抬眼望向他,她忽然笑了一下。她不常笑,笑得也不是灿烂,而是阴邪。她阴邪地弯起嘴角,那微微弯起一边的唇角闪过一抹媚态,她说: “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说说看,你喜欢的那个是我还是她?” “明明我才是被戏耍的那一个,你却还拿这个问题来压我,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么?我回答是你她不高兴,我回答是她你必会借着这个嘲讽我一番,我回答两个都喜欢你又要说我花心寡情,我若说两个都不喜欢,你是不是打算更恶劣的对待我?司雪晨,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 司晨蹙了一下眉头,冷冷地看着他:“我讨厌这个名字,更不想听到从你的嘴里叫出来。” “我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雪晨,飘雪的清晨。” 司晨的表情没有变化,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漠,可是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却让人感知到她现在是极度厌恶的。 沈润心跳微顿,他感觉到他触碰到了她身上不容许触碰的一点,只要趁她不注意时狠心撕裂,他就能够窥探到她跳动的心脏。 “不过,你不是子夜出生的么,为何会取‘晨’这个字?”他故作没有觉察她的厌恶,闲谈似的问。 司晨沉着脸,在沈润以为她会一直阴沉下去或者会在积蓄过后爆发的时候,她脸上的阴霾却渐渐散去。她是一个能够掌控情绪变化的人,虽然在沈润看来,她只是在装作不在意。 如果晨光是人身上光亮的那一面,司晨就是与之相反的黑暗一面,所以晨光给人的感觉是天真纯净,司晨则是冷漠阴暗的。 但凡是人都有两面,截然相反的两面,她和她分别担起了人的两面,可这些其实并不算是她的性格。 她的性格,不论是她还是她,都是强大且弱小的,野兽般的嗜血残忍根植在她的骨子里。可是她并非只有嗜血和残忍,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亦拥有属于人的温柔。 她居然回答了他。 “在凤冥国的传说里,有一则故事讲的是在凤冥国的土地上,某个洞穴里住着一个雪女,那一个由雪花组成会行走但不会说话的妖怪。她居住的土地上白天烈日炎炎,到了夜晚寒冷如冬,雪女白天躲藏起来,只有晚上才会出去。一日风暴,正在寻找水源的青年误闯雪女的洞穴,结识了雪女,从那以后青年常常来看望她。” “雪女很高兴,她一直是一个人,青年常常来她就不觉得寂寞了。后来青年村子里的人发现了雪女的存在,青年的村子水源正在没来由地干涸,村民们在发现雪女后,认为水源干涸是因为雪女在作祟,要杀死她。” “后来呢?”沈润听得认真,他想知道她名字的来历。 “后来青年带领村民杀了雪女。”司晨轻描淡写地说。 “啊?”沈润瞠目,“不应该是村民欲杀掉雪女,被青年阻拦,青年带着雪女逃亡,结局是两个人逃走了,或者两个人没能逃走一块殉情,最后雪女变成了雪山或绿洲?” “这是传说故事,又不是爱情故事。结局是雪女在死之前诅咒土地变成沙砾,水源变成沙土,村民世世代代都要承受子孙夭亡之苦,于是凤冥国变成沙漠,凤冥人代代短寿,凤冥人的后代多夭折。凤冥国皇室为了平息雪女的愤怒,隔一代就会用‘雪’字作为中间字。” 这是变成恐怖故事了。 沈润思考了良久,询问:“我知道凤冥国是怎么来的了,可这和你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听见你说‘雪’字突然想起来的。” 沈润:“……” 司晨讲完了继续批阅奏章。 “我没记错的话,我是在问你名字的来历?” “我出生的那个七月半,夜里飘了雪。”司晨冷淡地回答。 沈润觉得她先前说的那个故事除了没什么听头总得来说还不赖,可他真的觉得她说那个故事是多此一举。 不过还能听到她给他说故事他就该满足了。 “七月飘雪……”他说,“沙漠也会下雪么?” “我出生的那一天是凤冥国有记载以来第一次飘雪,在七月半,又是在子夜,所以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听说是母亲为了缓和这份不吉利,在雪字后面取了‘晨’,意晨光终将驱散黑暗。” 第七百五六章 难以融化的冷漠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母亲”。 她的母亲对他二人来讲都是尴尬的存在,好在沈润对他的父皇只有表面上的恭敬和孝顺,内心里却形同陌路,所以对他的父亲强抢凤冥国皇后为妃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可他不知道司晨是怎么想的,身为女孩子的她或许和他的感受不太一样。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他担心她会连带着记恨他,那样他就太倒霉了,父债子偿什么的他绝对不认可。 她在提起“母亲”二字时,沈润的心咯噔一声,同时又有点激动。他感觉他和她之间的那堵墙就快破开缺口了。尽管他又有些担心像这样子进一步会不会有不好的效果,可他还是想大胆地往前迈步,把她心上的那堵墙推掉。 “你的母亲……是凤冥国的皇后?”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望着她的眼神变得小心翼翼,他用试探的语气询问。 这是一句推进的询问,他并不是真的在确认,他只是想推动她往深处说下去。 司晨停止了手里的朱笔,抬眸,看了他一眼,仿佛就知道他要说这个,她淡淡地道了一句: “这个人没什么好提的。” 沈润语塞,他不清楚她是因为有心结不愿意提起,还是就是单纯的觉得没有什么好提的。 “你不想知道她离开凤冥国后是什么样子么?”沈润抿了一下双唇,轻声说,“幼年时我见过她……” “我不想知道。”司晨冷淡地回答。 “你可还记得倾城宫中的铁匣?”失火的倾城宫中落下的铁匣里胖胖又可爱的女婴画像,“我想,她应该是惦念你的。”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司晨的态度依旧冷淡。 她冷漠的样子让沈润的心里不太好过,她将自己包裹得太紧了,他想看到她露出人的表情。 “你的母亲是一位极温柔的女子,待人和善,不论地位高低她都以温柔相待,不像那些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人,她非常美丽……嗯,真的非常美丽……”沈润回忆着,轻声说。 他记忆有限,柳舒窈被赐死时他还年幼,他只记得那是一位异常美丽异常温柔的女人,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可众多娘娘里他对柳妃最有好感。 “我真的不想知道。”司晨又说了一遍,她散发着拒绝的气息,告诉他她不想知道。 她的拒绝让沈润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开始觉得先前他认为她的心墙破开了一道缝隙是他的幻觉,他还以为他能向着她的心更近一步。 他试图打破两人之间一直以来因为对立的立场不得不运用表面上的相契来拉近距离的相处方式。互相欺骗只适用于还是对手的时候,想要生活在一块还这样相处是行不通的。况且,她心里的秘密太多了,这些秘密不管是对他们之间还是对朝政甚至是对日后的凤冥国都有着严重的影响。 “你恨她吗?”沈润轻声问。 “我为什么要去恨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司晨淡声反问。 “你可别因为这件事记恨上我。”沈润忍不住小声咕哝,担心被迁怒的心思明显。 司晨突然觉得他有点好笑,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像给予他恩赐似的,终于愿意回答他。 “我不恨她,我那时候到龙熙国来也不是为了要复仇,就像你不是因为你母亲去世才想和你的父皇抢夺皇位一样,我来龙熙国的目的只是为了未来有一天我能够拿下龙熙国这片土地。” 再听她谈起她取得了龙熙国土地这件事,沈润虽然还觉得刺心,但已经没有扎心了,他苦笑着想,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不过,无法守护的美貌既是祸根。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的女人,不配被称为‘母亲’。”她冷情地说。 这番话在沈润听来就是怨恨。 “她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他用劝慰的语气说。 “她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但是她可以在‘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前把她不能守护的孩子杀掉。”司晨冷冷地道。 沈润的心受到冲击,重重一沉,他皱起了眉:“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会那么做,杀掉自己的亲生孩子?没有母亲会那样做的。” “无谋的爱不是爱,是无能。” 沈润望着她,他心情沉重,还有点混乱。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了悲情,虽然她一点都不悲情,可是他觉得悲情。 他无法反驳她,因为她必是有过十分的痛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要是心里还有一点温度的人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也不是在温暖的世界里长大的,在需要冷酷无情时他同样会冷酷无情,可她和他不一样,她在不需要冷酷无情的时候同样是冷酷无情的,冷情已经侵浸到她的骨子里。 “难道你会在当你觉得你保护不了孩子的时候杀掉他?”他问。 “不要把我和那种无能的女人比较。我有能力保护他,即使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会在死之前替他扫平一切障碍,只要是可能对他有威胁的人,我都会先替他杀光,哪怕那人最后未必会威胁到他。” 沈润语塞。 的确,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说的就是她能做出来的。 “就算你这样说……你现在是活着的,而且活得比许多人都要精彩,真在出生时被杀掉就没有今天的你了。还是说,你在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现在我当然不觉得后悔,人都是这样的,以成败论人生,成功的次数越多越会觉得亢奋越觉得生命精彩。可在还没有这么精彩时我每一天都在想究竟是哪个混账把我生下来的,天是瞎了眼么怎么还不让我死。” 她不是用愤恨的语气说出来的,而是很平静地说出来,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完全不像是在说她自己。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觉得心酸难过。 想起她在发作时的痛苦,沈润很能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他的“很能明白”大概还不到能够理解她的一成。 第七百五七章 归来 她浑身是刺,极度敏感,她用冷漠无情将自己牢牢地封闭起来,因为不封闭,敏感的她就会受伤。 沈润有了这样的感想。 他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握在她的手上。他用另外一只手勾住她的腰,想要将她拉进怀里。 这样的动作却在半途被她制止了。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你也一样。”她相当冷漠地对他说。 很多时候,她的直白很伤人。 他抱她的动作被迫在中途终止,他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她,有点生气,主要是对她的话有点生气: “火舞不是常常抱着你吗?” “你又不是火舞。” 好吧,是他用错了例子,毕竟火舞是女子:“司浅、嫦曦不是常常碰你?” “他们是不会碰我的。”司晨回答。 也许是他记错了,司浅、嫦曦倒是常常抱着晨光,因为晨光行走缓慢,对司晨他们好像真的没有过。 沈润依旧不能满意,他沉着脸突然说:“晏樱碰过你吧?” 司晨又一次觉得他有点滑稽:“为什么突然提起晏樱?” “你那个昆仑紫瓜似的前情郎,怎么,你喜欢他喜欢到提都不能提么?”沈润略带嘲讽地问。 司晨干脆地推开他的手,淡声道:“你真那么讨厌他,不如去苍丘国和他打一架。”她站了起来。 沈润仍坐着,盯着她说:“我才不去,你肯定在打着恶毒的算盘,让我和他斗个你死我活,谁赢了你让谁亲近,要是两个都死了,你再找下一个。” 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了,总之司晨突然觉得一阵好笑,她没有忍住,呵地笑出来。 沈润睁大了眼睛,正在他惊讶于她居然笑了心跳微乱时,却见她回头,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 “你很聪明嘛。” 沈润脸黑如炭。 她又戏耍他! 就在这时,司七快步从外边走进来,语气急促地道: “殿下,司八回来了!” 沈润眉角微扬,司八从喀纳族回来了,司八带人灭了喀纳族全族,她回来,许多谜底就要揭开了。 “让她去东配殿候着。”司晨淡声吩咐。 “是。”司七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司晨瞥了沈润一眼,没说什么,沉默地向外走去。 沈润站起来,跟上她。 司晨离开寝殿往配殿走,沈润一直在后面跟着她,走到一半时,司晨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道: “你别跟着我。” “不是司八回来了么,正好可以问一问北境的情况,还有喀纳族的情况。”沈润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司晨却不吃他这一套。 “你想问什么回头你再问,现在,别跟着我。”她仍旧是一脸冷漠,好像他们刚刚在寝殿里说了那么多全是废话,完全没有对拉近距离起到作用一样。 沈润虽然不甘心,可只能听从她停了下来,眼看着司晨向配殿去了,他一脸挫败。 东配殿。 司八站在宫殿里,风尘仆仆,她连梳洗都没有,回宫后直接到东配殿来了。 与她站在一块的还有嫦曦和司浅。 在司晨进来之前,三人正在交谈,见她进来了方才停止谈话。 顺利归来司八十分高兴,跪地郑重地行了大礼,而后亲昵地唤了声: “殿下!” “说吧。”司晨坐在凤凰椅上,淡声吩咐。 “是。”司八应了一声,讲起了这一次去北境的遭遇,“奴婢带人去了喀纳族,捉来人问起了雪猿的事情,的确是一群勇士为了讨好喀纳族的天王也是为了迎娶喀纳族的小公主全部去雪山里寻找礼物,之后其中一个勇士也是后来喀纳族的驸马爷猎到了一头雪猿,在剖开雪猿的肚子时发现了凤玦的存在。不过那不是最近的事,那已经是两三年之前了。” “本来在喀纳族雪猿才是宝贝,虽说从雪猿的肚子里发现玉片是稀罕事,可当时并没有被当回事。勇士猎得雪猿后,连同凤玦一块进献给喀纳族的天王,那块凤玦只是作为一个彩头。没想到,在场的喀纳族的大首领在看见凤玦之后十分吃惊,然后对喀纳族的天王说此物是天赐的圣物,有了它喀纳族就会受天神的庇佑,喀纳族也会因为天神的庇佑从此脱离北境恶劣的土地,在凤玦的护佑下,喀纳族人一定能够入主中原。” “喀纳族天王之下共有五个首领,这大首领是最受天王信任的,天王对大首领的话深信不疑,就命人将凤玦当做镇国之宝收起来了。奴婢听说了之后就去问喀纳族的天王他到底把凤玦藏哪了,若是那天王识时务,奴婢也不会灭掉喀纳族,可那天王不识好歹,不管奴婢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对奴婢起了歪心不说,没有得逞还恼羞成怒了,不仅辱骂奴婢还对殿下出言不逊。奴婢之前搜过喀纳族天王可能藏宝的地方,全部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奴婢一气之下就带人灭了喀纳族,谁知道那老东西狡猾,到最后也没把凤玦交出来,居然挂到他孙子的脖子上去了。” 司八愤愤地说着,顿了顿,又道: “奴婢那时不知道他们已经将凤玦送出来了,便将喀纳族的天王、王子还有五个首领全部用了重刑,用刑时才发现,喀纳族的大首领竟是圣子山长老会的人。他是没有中脚趾的,且断指处的断痕用的是花刀。” 圣子山的长老会是管理圣子山的一群人,隶属于神女之下,是管理之人,长老会之下则是从用于制造药人的灵体里选拔出来的管理众多药人的管理人。 圣子山长老共八人,但长老会的人数不定,多少全凭神女的喜好,不过通常不会太多,毕竟圣子山不是什么好地方。 司彤时期的长老会共有四十来人,清一色的男子。长老会的人拥有特殊的标志,这些人会在进入长老会时被长老下令截断中脚趾,截断脚趾使用的刀是特殊的刀,切出的刀痕和普通的刀子不一样,这个标志是只有圣子山的人才能够辨识的。 第七百五八章 腥风来袭 “喀纳族的大首领,算年岁,应该不是司彤时期派出去的,可能是司荷神女派出去的。”司八补充道。 “人带回来了?”司晨问。 司八有些惭愧,她跪下来,轻声请罪:“奴婢没用,一个不留神让他自尽了。” “你说喀纳族与外面的人有联络,可是有什么发现?” 司八皱了皱眉:“起初奴婢并没有发现,从喀纳族天王的嘴里没问出什么,喀纳族人都以为凤玦是能给喀纳族带去好运的东西。喀纳族大首领的家里人也没问出什么,他们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大首领的妻子也只是说大首领是许多年前在喀纳族遇难被救了就留在喀纳族的,至于他是个什么来历,没人知道。奴婢之所以察觉他和外部的人有联络,是因为奴婢在大首领的家中搜到了这个。” 她从怀里取出用帕子包裹的一物,呈给司晨看。 火舞接过去,将帕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用绸布包裹的小小的药盒,将药盒的锁扣勾开,打开盒盖,一股微辛的药香迎面扑来,药盒里是一丸深黑色的丸药,比普通的丸药大一些,乌溜溜泛着浅浅的光亮,一看就是用上好的药材制成的。并不像是治病用的,倒很像是补药。 司十吸了吸鼻子,她嘴快,直接低呼出来:“这是……巫医族的聚灵驻颜丹!” 司晨看着药盒里的丸药,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丢掉!”她冷声命令。 “是。”火舞应了一声,赶忙拿去丢掉。 司浅和嫦曦的眉眼均沉凝下来。 不怪殿下会厌恶,巫医族的聚灵驻颜丹是巫医族祖传的滋补圣药,不仅仅是驻颜养身,还有通畅经脉积聚灵气增长玄力的效果,一直以来都是凤冥国皇室的御贡品。可是这个所谓的御贡品主要的材料是被巫医族选中的刚刚出生灵气出众的圣童,那些婴孩刚出生便被杀死作为补药的材料,殿下对这样的事厌恶至极,所以殿下灭了巫医族。 巫医族在凤冥国是极特殊的存在,地位崇高如同凤鸣帝国时期司姓国师对凤鸣帝国皇族的存在。可巫医族不掌握实权,不参与朝政,巫医族是圣医,皇族的康健与子嗣绵延全部依靠巫医族的圣手,因此在曾经的凤冥国,巫医族被捧上神坛,成为连国师都不能与之比肩的存在。 圣子山中,神女出自凤冥国皇族,可长老会的人大多出身巫医一族。 司十便是巫医族出身,因为出生时被判断灵气出众,被送进圣子山里作为武器人培养,她是少见的知道生身父母是谁的孩子。 就连司浅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对他们来说,巫医族就像是灭不掉苍蝇。这聚灵驻颜丹明显是新做的,也就是说,巫医族还有存活者。 当年殿下灭杀巫医族时动静闹得很大,殿下就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那些观念根深蒂固认为巫医族是神仙的凤冥国人巫医族已经被从神坛上铲除,巫医族是比苍蝇更恶心的东西,从今以后,凤冥国再也不会有巫医族存在。 那时候正是殿下刚刚成为凤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凤冥国还有很多愚昧之人,殿下灭杀巫医族引来许多推崇信奉者的不满,那些人在沙漠中的凤冥国闹得很厉害。 殿下却不以为意,殿下只说了一句“凤冥国不需要没脑子的废物,愚蠢之人通通从凤冥国消失”,之后,殿下下令杀光了反对她处置巫医族的人,造成了凤冥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可因为凤冥国人口少人力弱,虽说是凤冥国的大混乱,实际上引起的波澜和之后相比算不上巨大。 那是第一次,凤冥人见识到了凤主殿下的残暴血腥,直到现在,依旧有人记得那时的血流成河,凤冥国朝臣也是从那时起才养成了不论凤主说什么都不敢反对的谨慎小心。 其实,殿下的母亲、凤冥国先皇后便是出自巫医一族,皇后柳氏是巫医族族长的长女,也就是说,被殿下灭杀的巫医族其实是殿下的外祖一族。 这也是凤冥国人更加恐惧殿下的原因。 殿下她,不仅鸩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一手灭掉了母亲的娘家。 时至今日,仍旧有许多不理解殿下的人对殿下只是表面上的恭敬,背地里却一遍一遍地说殿下是没有人伦的恶魔。近臣们对此愤怒过,可是人嘴两张皮,人心两面翻,他们也无可奈何。 殿下倒是不怎么在乎,可他们的心里一直很不舒服。 现在,灭绝已久的巫医族突然在遥远的北境出现了,令人震惊的同时,也预示着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场腥风血雨将不再是小范围的沙漠之国的内斗,恐怕其中会牵涉多个势力。 嫦曦沉默着,和司浅一样,一言未发。 到最后司晨也没有就这件事做出指示,司浅和嫦曦亦没有询问。 从东配殿出来,司浅和嫦曦并肩走在青砖路上,冬风凛凛,面如刀割,嫦曦紧了紧斗篷上的毛领,他和司浅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突然,司浅停住了脚步。 嫦曦跟着停住脚步。 二人向前方望去,前方不远处的梅林道旁是一组石桌石凳,一人身披雪狐裘,背对着他们坐在石凳上,只看背影就是芝兰玉树,气度不凡的。 在他身旁,付恒配着长剑侍立着,正斜着眼睛瞧着他二人。 嫦曦先是感觉冤家路窄,之后又觉得沈润肯定是故意等在这里的,不然谁会大冬天的坐在风口里,除非他脑子出毛病了。 嫦曦在心里嗤了一声。 司浅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迈开步子走过去,走到沈润身旁,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低声道: “容王殿下。” 嫦曦觉得他有点怂,司浅是早就被殿下封了王的,沈润虽然之前是龙熙帝,可投降之后已经被降级为容王了,他二人从身份上说其实不相上下,他根本不需要向沈润行礼。 嫦曦站着不动,看着他二人一来一往。 “司浅大人这是刚从东配殿出来么?”沈润犹坐在石凳上,皮笑肉不笑地问。 “是。”司浅垂着眼,轻声回答。 第七百五九章 抗拒 “听说司八回来了。”沈润用温和的语气说。 “是。” “北境情况如何?” 司浅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还好。” “‘还好’……司浅,这算是回答?”沈润蹙眉,虽说有些不满,可他的唇角还是挂着笑的,他已经不用敬称了,而是直呼其名“司浅”。 司浅不为所动:“恕属下直言,容王若是想问什么可以直接找殿下询问,殿下不愿意让容王知道,属下也断不会违逆殿下的意思。” 沈润心想“她要是肯告诉我,谁还会来拦着你。” 他站起身,对着司浅道: “我并不是要向你打探什么,不过,你也希望你的殿下能够平安吧,多一个人在她身边助她,保护她,帮助她达成心愿,而不是因为一无所知拖她的后腿,让她陷入危险里。”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会游说,没有用命令的语气,也没有用激将法,他没有用激烈的方式,而是直戳司浅的弱点。司浅的弱点就是他的殿下,只要对殿下有益处的事,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会去做,只要是妨碍到殿下威胁到殿下安全的,不管多凶险,他都会去铲除。 嫦曦在一旁扬眉看着,没有插嘴。 沈润望着司浅,他有信心司浅会说明,与其说司浅是司晨的侍卫,不如说司浅一直以司晨的保护者自居。沈润知道司浅是什么心思,他利用的就是司浅的心思,这个心思是司浅最大的弱点。在违逆命令和关乎司晨的安危之间,他相信以司浅的私心一定会选择后一个。 司浅望了沈润片刻,淡淡地开口,他说: “容王,我想你误会了,我之所以追随殿下多年没有二心,不是因为殿下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殿下是殿下。殿下不需要辅助和保护,殿下要的是服从,是服从之后能够完美地完成她给的命令。容王的心意我明白,但容我劝说一句,容王还是不要太把自己的能耐当回事为好,殿下惜才,却厌恶恃才傲物,不管是多珍贵的,只要把她惹烦了,她都会没有丝毫留恋地毁掉。” 司浅淡声说完,客气地施了告别礼,径自向远处去了。 嫦曦看了沈润一眼,嗤笑了一声,道:“我们殿下一掌下来,容王的丹田就要碎了。保护?我脸皮再厚都说不出这话,容王的这份勇气在下自愧不如。” 他这根本就是在嘲笑他。 嫦曦愉快地嘲讽完,愉快地离开了。 沈润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发青。司浅的话虽说无礼,可好歹还有点内容,嫦曦根本就是在嘲讽他,他现在万分后悔那天在石殿门口怎么没一掌拍死他。 付恒的脸跟着他一块发青,愤愤不平地道:“殿下,那两个人好生无礼,怎么跟他们两个才是凤主殿下的夫君,殿下是从外面来的一样?” 沈润正窝气,付恒的话落进耳朵,更是让他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恶狠狠地瞪了付恒一眼,把付恒唬了一跳,讪讪地闭嘴,不敢再说。 沈润火冒三丈起来,怎么把他说的跟从外面打上门来一直在找茬的小妾一样! …… 夜。 一声巨响! 司晨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她坐在床上,过了两息才醒过神来,她的脸色很难看,双眸转动,目光在床边聚焦,落在了站在床边手里还提着茶壶的沈润身上。 沈润被她的举动惊住了,他原本是想倒杯茶喝,谁想到她会突然惊醒,还突然坐起来,一脸恐怖地看着他。 他瞠目,错愕地望着她。 原来梦里的那声巨响是他手上茶壶嘴碰撞茶杯沿的声音。 想清楚这一点的司晨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恶梦让她浑身脱力,她汗流浃背,连额角的发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坐在床上,手肘支在腿上,用一只手支撑住额头。她深深地垂着头,就快将头低到床上去了。乌黑湿润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披了一身,盖住了她的侧脸。 沈润一惊,将茶壶和茶杯放下,坐在床沿,掏出帕子,想擦拭她的脸却够不到,只好去擦拭她因为低头露了一截在外面的后脖颈。 雪白的脖颈被汗水湿透了,在烛火的照映下亮晶晶的。 沈润一边替她擦一边蹙着眉说:“到底梦见什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司晨将脸埋在长发里,仍旧用手撑着额头,她没有说话。 沈润停止了擦拭,也是因为除了脖子他再没有地方可擦了。 他望着她湿润的脖子细长,仿佛一折就会断掉,长发凌乱,双肩瘦削,她太瘦了,瘦的就像刚出生的小鹿,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苍白过头,似乎一戳就会破掉。 不知为什么,他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她没有发抖,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脱力地静止着,可他敏感地从她的身上感知到了一阵恐惧,一阵属于她的恐惧。 沈润突然想,白天时司浅对他说的话是错的,诚然她无比强大,无坚不摧,可这不表示她就不需要帮助,不需要保护,再强大的人也需要有人支撑着她的强大。 他看着她,在看着她莫名地感觉到她的凄哀与孤凉时,他是真的很怜惜她,那种汹涌而来的怜惜是无论有多少不满和气愤都能够将其溶解掉的。 他望了她片刻,忽然伸出手,揽住她的肩,想要将她揽进怀里抱她一会儿让她的心稳定下来。 哪知这煽情的动作才做了一半便被迫停止。 觉察到他的意图,司晨在中途推阻了他。 两人僵持在半道。 沈润哑然,他呆了片刻,哭笑不得,他已经被她的倔强气笑了: “就算我抱你一下,现在没有别人,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会少一块肉,你至于这么抗拒吗?” 司晨不说话,沈润能够感觉到她抵住他的强硬力道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哭笑不得,又十分无奈。 她不愿意。 他只好放弃,松开了揽住她肩膀的手。 司晨很快回过神来,她抬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这做什么?” 第七百六十章 夜下梅林 “我来看看你。”沈润回答。 司晨看向窗外的天色:“现在是半夜。” 沈润同样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我知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想进来总能进来。”沈润含着笑说。 司晨不想和他耍嘴皮,她下了床,赤着脚踩在长毛地毯上,她走到床旁边的小茶桌前,提起茶壶,倒了半杯水沉默地喝。 沈润见她一身黑色的丝绸长裙,黑色的长裙背后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你究竟梦见了什么?”他轻声问。 司晨没有回答,喝了半盅水润喉,而后高声唤道: “来人!” 不一会儿门开了,司十从外面走进来,见沈润站在殿里,眼睛瞪得老大,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沈润都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膝盖骨磕断了。 “奴婢该死!”司十大声请罪,语气里尽是惭愧,失职可是大事。 “备水。”司晨倒没有计较,她淡声吩咐。 司十知道她是要沐浴,应了一声,下去准备了。 …… 司晨洗了一个澡回来,沈润还坐在她的寝殿里,正在翻看一本游记。 见她回来,他看了她一眼,说:“脸上的伤差不多痊愈了。” 司晨没有说话。 沈润向窗外望了望,噙着笑提议:“我们去外面走走?” “现在?” “你睡不着了吧。” “你有什么事?”司晨看着他问。 沈润微微一笑:“梅林里的花全开了。”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声命人准备貂裘,而后和沈润去了皇宫东边的梅林。 皇宫的花园里有一片很大的梅林,嫣红的花朵玲珑小巧,艳如朝霞,俏丽多姿,幽香绵绵,在寒风中怒放,花影摇曳,飒飒作响。 司晨对梅花并不感兴趣,可像沈润说的,她确实睡不着了,而且在这个时候她不想一个人待着,不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又突然不想要火舞等人的陪伴,于是她和他出来看花了。 她站在通红似火的梅树前,裹紧了貂裘,仰着头看着花枝上颤动的花蕊,一言不发。 “对了,之前我让付恒向你告假,因为他母亲的病,你可听说了?”沈润像是要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似的,说。 司晨回过神来:“听说了。” 顿了顿,她问了一句:“他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沈润蹙了一下眉,摇摇头:“不好,左不过这一两天,看现在的样子熬不到过年了。” 付夫人过去是宫中的正二品女官,后来一直在容王府做掌事嬷嬷,去年起卧病在床,近些日子越来越不好,付恒和付礼全都告假回家侍疾了。 司晨没有说话。 “再过七天就是除夕了。”沈润噙着笑问,“除夕的时候你想怎么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一块过年,可认真说起来又确实是他们第一次一块过新年。 “不是要宴群臣么?”司晨淡声问。 每一年的除夕,从早晨开始朝臣就要带着家眷陆陆续续入宫,之后宫中开一场午宴大宴群臣,等到筵席散了的时候大概也快到晚上了,各家归去该吃年夜饭吃年夜饭,该祭祖祭祖,正月初一的时候还要前往神正殿祭天。 “我是说宫宴之后。” 司晨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除夕我们在一块守岁?” “我从来不守岁……不如说,我从前是不过年的。” “我知道这样所以才这么说,就除夕一晚,你别睡了,我们守岁。” 司晨盯着他满是兴致的脸看了一会儿,声音里尽是不情愿: “到时候再说吧。” 沈润笑了笑,也没再勉强她一定要答应,他知道追得太紧她会生气,反正他到时候有法子让她乖乖地和他一块守岁。 一阵冬风吹过,落英缤纷,洋洋洒洒地飘下,落了司晨一头。 花瓣雨猝不及防,司晨不悦地沉了眉眼。 沈润失笑,将落在她头上的花瓣摘下,手刚触到她的发顶,又被她躲开了。 沈润哭笑不得,无奈地看着她:“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碰你?” “不干净。”司晨一点也不顾及对方心情地回答。 “我很干净!”沈润一脸恼火地强调,她的嘴巴这般恶毒,又如此伤人,真是不讨人喜欢。 “你的感觉和我的感觉又不是一回事,你这样说就没有必要问我了。”司晨看了他一眼,冷漠地道。 她竟然还这样理直气壮! 沈润都快被她气笑了。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司晨瞥了他一眼,问: “你为什么叹气?” 沈润抚摸着额角回答:“头疼。”她让他头疼。 “真难得。”司晨看着他说,“是因为想太多想到头疼?” 她这关切的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虽然是他擅自认为这是一句关切。 司晨一点都没有关切的意思,她只是睡不着想要和一个人出来溜达,正巧沈润在同一时间提出来了,现在她在天寒地冻里站得烦了,于是她径自转身,想要离开。 沈润本来在酝酿气氛,他想先说一些轻松的话解开沉默,之后循序渐进,慢慢地酝酿气氛,一直酝酿到可以坦诚地问了,他再开口问她。哪知道这气氛还没酝酿,她就突然做出了想要离开的举动。 沈润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他僵了一下,而后伸手去拉她。 哪知她却像一条滑腻的泥鳅,他还没有握住她的手腕,只是指尖轻轻擦过她白嫩微凉的肌肤,就被躲闪开了,攻击紧随而至,她纤细的五指捏在他的喉咙上。 沈润:“……” 和她在一块真是一件危险的事。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反击,直直地站着,忽略着脖子上那只微凉的手,他看着她说: “你的玄力恢复了?” “嗯。”司晨在漆黑的梅林里借着灯火直视他的双眸,冷淡地应了一声。 “这会儿你怎么不嫌不干净了?”他摇了摇脖子,意有所指地说,他指的是她捏在他脖子上的手。 “回去之后会好好清洗的。”她淡淡地回答。 沈润又一次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可以放手了吧?” 第七百六一章 绿潭山 司晨松了捏在他脖子上的手。 沈润先前想好了想要询问的话这会儿也不能问了,他全部咽了下去。 他看着她,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在他看来此时气氛尴尬。 但很显然司晨不这样觉得,她没有一点误伤他的愧疚,淡若止水,和之前没有两样。她在松开手之后,翩然转身,淡淡地说道: “回去吧。” “你不看花了?”沈润跟着她问。 “我又不喜欢花。” 他还以为她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也不喜欢。”司晨冷淡地回答。 沈润哑然,他又一次觉得太阳穴疼。 两个人往回走,沈润失望地想,今晚想要拉近两人之间距离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司晨沉默地往前走,就在快要走回凤凰宫时她突然停住脚步。 沈润因为她突然停住脚步愣了一下。 司晨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唤道: “来人!” 一名黑衣人无声出现,跪在司晨面前。 沈润看他的穿戴确认了此人是骁芳宫密卫。 沈润之前觉察到在他们的附近其实隐藏着人,不过那人的气息他感觉得不太清晰,他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骁芳宫的密卫果然是一群高手中的高手。 “去让火舞备马。”司晨对着那名密卫淡声吩咐。 密卫也不出声,只是将手臂斜在胸前表示领命,随后身形一闪就消失了,速度之快仿佛凭空就不见了。 沈润眉目微凝,她身边高手如云,这本身就牵涉到了一则隐秘。 他咽下想要询问她关于密卫来历的话,他问道:“备马做什么?” “我要出宫。” “去哪里?” “昌古镇。” “这么晚了你去昌古镇做什么?”沈润蹙眉,狐疑地问。 “去转转。” “半夜里?” “我睡不着,在宫里闲转没趣,不如出宫去转转。” 沈润想了想,虽然觉得她太突发奇想了,可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我没说要你一块去。”司晨冷淡的话语如一盆冷水兜头向他浇去。 “你不是在邀请我?”沈润用诧异的语气问。 “我不是。” 沈润的脸又一次黑了。 “你要一个人去?” “嗯。” “昌古镇不远也不近,天这么黑,你确定你能去?明日还要早朝。” “早朝之前能回来。”司晨说,火舞已经牵了马从远处走来。 沈润见她主意已定,无奈,只好招了一下手,一名侍从自天而降,跪在他面前。 “备马。”沈润吩咐。 侍从应了一声。 司晨从火舞手里接过缰绳,沈润却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缰绳: “你等等,我不放心你,我和一块去。” “你不放心我?”司晨因为他郑重其事的话有点想笑。 “你刚刚恢复。我和你一块去。”沈润坚持。 火舞倒是很愿意让他陪着殿下去,她觉得容王说的有道理,殿下刚刚恢复,殿下的身体状态如今已经没有规律可循,殿下不愿意她们跟着,有容王跟在身边能更安全。 司晨看着沈润,过了一会儿,轻蔑地问了一句:“你能跟得上我?” 沈润被她的傲慢气笑了,他蹙着眉,用嗤笑的语气问:“你到底是有多轻看我?我玄力的确不如你,可我若是认真跟你拼生死,结果不是两败俱伤便是同归于尽,我只是没有那么做罢了。” 她倚仗的也就是这个,她笃定了他不会真的和她斗死到底,虽然他也不知道她的那份笃定到底是哪来的。 他没有和她斗死到底可不是因为他怕死。 司晨瞥了他一眼,而后将头转一边去,好像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似的。 她真是让人生气。 沈润在心里想。 侍从很快将沈润的白马牵来,司晨见状,率先上马,纵马向宫外飞驰去。 沈润见她也不等他,完全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有点窝火,有点失望,他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守卫宫门的禁卫先得了消息,宫门一扇一扇被打开,骏马畅通无阻。 沈润很快就赶上司晨,双马并行,飞驰出皇宫。 深更半夜,早就宵禁了,漆黑一片中,马蹄踏地的声音引起许多犬吠。 守城官亦先一步接到通知,见二马奔来,直接打开城门。 司晨和沈润顺利出城,向昌古镇的方向驰骋去。 出了城多半是林间路,今日天阴,月亮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这严重影响了视线。因为四周太黑了,又是在山林里,为了安全,沈润不得不将马慢下来。他想让司晨也慢下来,司晨却不听他的,依旧纵马飞快,于是沈润就发现了,她的夜视力居然比鸮还要强悍,她就像是在黑暗里生存的,她在黑暗里的视力和她在白天时没有区别,她比马看得还要清楚。 沈润在惊叹震撼的同时,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她到底遭遇过什么,怎么她的这些与众不同的能力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残酷? 司晨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昌古镇,而是昌古镇北面的绿潭山。 绿潭山距离昌古镇很远,那是一座原始又陡峭的高山,与浮玉山一脉相连,人迹罕至,野兽极多。 两人来到绿潭山下,顺着一条明显是被人后天开凿出来的山路上山。 即使已经开凿出了山路也不适宜骑马前行,司晨便在山下弃了马,足尖跃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已经满是枯枝的山林里。 沈润也放了马,他跟在司晨身后,二人的轻功差不多,沈润没有和她并肩同行,两个人中间始终维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绿潭山这个目的地让沈润有了猜测,他猜测到了司晨大半夜到绿潭山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当司晨在半山腰停下脚步时,他看到了下方的山谷里火光通明,许许多多的力夫背着大石头在山谷里来来回回地通行,他们的目的地是绿潭山的中心地带。 周围的看守在大声催促。 深更半夜,原本寂静无人的绿潭山中却人声鼎沸。 沈润想起来了,这些人是在修筑陵墓。 绿潭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所。 他看了她一眼。 她眉目平静,她站在崖上,静静地望着山谷中的力夫。 第七百六二章 除夕 她之前告诉过他她计划在绿潭山上修建陵墓,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别有目的是骗他的,他没想到她真的派了人在此处修建陵墓。 沈润的心有一种忧闷的感觉。 在生前修建陵墓不是什么稀奇事,就算是龙熙国的皇室,虽然有陵寝,可在新帝登基之后,也会在皇家的陵寝里为自己建造陵墓,以备百年之后。 可这样做的都是健康的人,而且一般都是中年末尾就快步入老年的人才会想做这些。像她这样时好时坏一直处在崩败边缘的身体,她主动下令修建陵墓,颇有冲一冲的意味。她还这样年轻,给人的感觉,她是因为知道身体会逐渐衰败下去,所以才下令修筑陵墓的。 司晨不说话,她站在高处,安静地望着山谷里嘿呦嘿呦的力夫,力夫们抬着巨石向山里走去,远山深处隐隐传来破山的声响。 沈润陪着她站在山腰。 他心里发沉,却又不能去责备她下了修建陵墓的命令。 司晨沉默了良久,她转过头,对着他说: “我修建陵墓的事是瞒着人做的,动用的是国库的银钱,前些日子被你舅舅发现了,起初他以为是有人在绿潭山上密谋造反,后来知道是一场误会,但是我在修建陵墓的事暴露了。他联合十来个人上书,要求我停止修建陵墓,说因为是战后,现在国库空虚,外面强敌环伺,国内民心不稳,应该将银子都花在刀刃上,即使我要修建陵墓也不应该是现在,至少要等到凤冥国全都稳定了之后再修造。” “我一直压着他的奏章,可是他们几个人没完没了,奏章一本一本地往凤凰宫送,满朝皆知后,又有好几个上奏要我停止修建陵墓。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凤冥国好,可他们这个样子实在烦人。你明天去让他们闭上嘴。”司晨看着他,郑重地说,好像她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实际上,现在的凤冥国确实不适宜将国库里的钱都花在修建陵寝上,刚刚大战,之后又遭遇了天灾,不仅要进行民族融合,稳定民生,更要花大价钱重组凤冥国的军队,现在正是处处花钱的时候,她却用国库的钱做着私事。修建陵墓的花费可不是小数目,这些银子本应该投入到建设凤冥国上。 她这样做无疑是一种任性,偏她还任性得理直气壮。 “怎么这样急?”他沉吟了片刻,轻声问她,“这种,以后再修也可以,你又没老,这么急着修墓做什么?” “不算急,要好好地修,毕竟我在这里的时间可比在凤凰宫里的时间多多了。”司晨冷淡地说完,转身,向山下走去。 沈润站在崖边,望着她往山下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山谷里还在热火朝天地工作的力夫,转身,沉默地跟上她。 …… 转眼间到了新年。 这是凤冥国攻占龙熙国并定都箬安后的第一个新年。 一大早,众臣便携带盛装的家眷陆续入宫。 司晨喜欢安静,讨厌吵闹,可这是凤冥国定都后的第一个新年,意义重大,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要出席的。 宫宴设在清和宫。 不到开宴的那一刻司晨死活不肯去,沈润只好一个人先去了清和宫。 女眷们则通通交给沈卿懿带领。 清和宫是在龙熙国原宴会宫殿的基础上改建的,扩建了第二层,第二层却很狭窄,并不能作为宴会使用,谁也不知道这第二层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当然也没有人敢打探。 今天的宫宴能够顺利结束就好了,这是所有人的心里想法。 最近,凤主殿下给人的感觉很奇怪,虽然没有做什么血腥的事,可一直温软活泼又病态的凤主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冷如冰霜,众臣只觉得每一次被她的目光击中,都有一种毛骨悚然一只脚踏进地狱里去的感觉。 大臣们身穿朝服,努力在清和宫中谈笑风生,空气里却透着一阵人人自危的紧张,只有那几个资格最老的、狡猾如狐的众臣仍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这场宫宴和历年来的除夕宴会没有两样,谁也看不出他们的心中所想。 女眷们的穿戴大概是历年来最朴素的一次,往年的宫宴箬安的贵女们都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花枝招展,像一只只金凤凰,今天却个个把自己装扮成了草鸡,连稍微艳丽一点的饰品都不敢佩戴,大概是害怕凤主殿下是女人,女人都讨厌美丽的女人,万一她们打扮得太美丽惹凤主厌恶,她们就要掉脑袋了。 沈润觉得她们是想多了,嫉妒这种事是要看脸的,司晨不用嫉妒谁,倒是会有很多女人嫉妒她。 不过司晨带给人的那一份可怕的威慑力,是以仁政治天下的沈润永远都做不到的,让所有人都畏惧自己。 尽管沈润觉得其实这样并不好,让朝堂一直处在紧张的气氛里喜怒无常的君主是做不长久的,可在他的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向往。 清和宫二楼。 司晨站在一扇隐门后,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的热闹。 沈润没有落座,他站在角落里,她是站在楼上观察朝臣们的一举一动,他却是在楼下观察。他将自己从圈子里抽离,站在远处,旁观朝臣们的动作。他和她做着相同的事,他十分熟练,不像是第一次,这大概也是他的习惯。 他站在角落里,新进来的人们纷纷上前,先对他问安寒暄几句,之后才敢去别处。 沈润发现,贵女中那些他比较熟悉的姑娘,在跟着父母前来问安时,若是从前,一个个都是面露羞涩,有大胆的还会趁人不注意偷瞧他,更大胆的甚至会暗送一记秋波,而今天,所有姑娘站在他面前时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里,他只是客套地说了句“长高了”,对面站着的姑娘回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哭腔,好像和他说一句话她就会没命似的。 沈润哭笑不得。 贵女们就不用提了,看打扮举止就没什么好说的,让他狐疑的是这一次前来的公子们。贵女们个个像草鸡,公子们却既然相反,在从前,就算是再注重打扮的青年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连指甲都是精心修剪过的,一个一个,都跟花孔雀似的。 第七百六三章 宫宴 “奴婢都有点佩服容王了,一国之君,亡国之后被降为容王,又要在曾是自己的朝臣们的中间周旋,他心里就没有不自在吗?”司八站在司晨身后,抻着脖子顺着司晨的目光向下看,咕哝着说。 “当年他可是在风头最盛的时候被他的父皇狠挫,从最有可能取代太子成为新储君的皇子变成不能入朝无所事事连俸禄都没有了的可怜虫。现在他是容王,人们最多是背后议论,无人敢当面嘲弄他,可是当年,整个箬安都在嘲笑他,在他面前嘲笑他。”司晨似有如无地弯着嘴唇,漫声说。 司八看了她一眼,总感觉殿下是在从狠挫容王的自尊心里寻找乐趣。 “殿下,沐将军来了。”司七轻声提醒。 司晨放眼望去。 沐寒一身素淡的女装从入口处缓步进来。 沐寒这个人,有一点司晨很喜欢,那就是沐寒不会否定自己女性的身份。她好武、习武、想做一个将军,她知道将军是男人做的,她知道了之后却仍旧想成为一名将军,可是她并不想因此变成男人,或者懊恼自己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她希望的是以女性的身份成为一个不输给男人的将军。 她的这一点很合司晨的心意。 沐寒有天赋,沈润因为对性别的差异忽略了沐寒的天赋,没有将沐寒天赋里的威力彻底激发出来,可司晨可以,她想要将沐寒培养成为凤冥国的一员猛将。 凤冥国缺将才,龙熙人中虽然将领不少,可年长者居多,青黄不接,且因为体制腐朽,军中多腐败。 司晨极需要将才,只有尽快打造出一支武力出众的精锐军队,凤冥国才有能力和苍丘国、赤阳国抗衡。 沐寒在替沈润集结亲军逼宫失败后,她又回到了卫府,继续她之前的职务。之前她在拂晓宫被凤主狠狠地威胁警告了一顿,从那之后她一直昏昏沉沉。她每一天都在做着训练新兵的工作,可她的心里早就没有了初从军时的慷慨激昂,每一天她只是在进行她的职务,她却不会想她这么做是在保家卫国,为国效忠,本来么,她的国早就没了,她的国连她的陛下都放弃了。 “参见容王殿下。”她走到沈润面前,垂着头,循规蹈矩地请了安,公事化的冷淡。 沈润再见她时有点尴尬,是他把她拖下水的,虽说他是君她是臣,她无条件地服从是应当的,可他的放弃确实是对他们这些心存希望的人的背叛。 那之后第一次和沐寒面对面,沈润多少有点不自在。 他望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问: “你还好么?” 沐寒垂着头,沉默片刻,淡声回答:“回殿下,臣还好。” 沈润望了她一会儿,缓缓地点了一下。 沐寒没有说话。 沐寒其实并不好,陛下集齐六万亲军结果失败了的事现在满城皆知,在人们对凤主越发忌惮的同时,针对陛下的冷嘲热讽比从前更多。那些人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却敢对她这个共谋者说,这段日子她过得身心俱疲,可是她都咬着牙撑过来了。 入口处,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通报: “薛大人到!” 话音刚落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纷纷望向清和宫大门。 薛城带领众家眷前来出席宫宴。 在前两天,早朝上,容王殿下第一次早朝,在早朝上上奏凤主,要求凤主将薛家一众人等官复原职。 谁也没想到凤主居然答应了。 在这之前人们只是猜测薛家这一回不会死,毕竟凤主没有因为逼宫事件处死容王,而薛家是容王的妹妹的婆家,以凤主对这个唯一的小姑子的疼爱,凤主也不会处死薛家。 可谁也没有想到薛家居然能官复原职。 心狠手辣的凤主殿下竟然将背叛过她的薛家官复原职,这已经不止是宽厚仁慈的作风,完全不像是凤主殿下。 人们在议论纷纷的同时还生出来一点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从前在还是陛下执政时期,薛家就如同走了狗屎运,在新帝登基之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更换新主,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居然还有本事官复原职,这一家简直比打不死的蟑螂还要顽强。 沈卿懿这一次是以公主的身份先进宫的,这会儿公爹带领全家入宫,她在远处旁观的时候因为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感到一阵尴尬。 薛城纵横朝堂多年,能屈能伸,对那些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带领夫人和两个儿子径直走向沈润,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便在众人的注目下向角落里去了。 沈润望着薛城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的背影,心中涌出几分不忍。 跟在薛城身后一脸百无聊赖的薛翀突然顿住脚步,向二楼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而跟在他身旁的他的妻子叶琪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心神不宁,时不时瞥向远处,远处那个并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的是今天负责值守的御医院的青年御医霍涛。 清和宫二楼。 司晨从薛翀身上收回目光,一脸冷漠。 “走吧。”她淡声道。 火舞等人应了一声。 宫殿内谈笑声不断,正热闹的时候,太监突然嚷了一嗓子: “凤主殿下驾到!” 如寒风吹过湖面,湖水瞬间成冰。 清和宫内的谈笑声凝住了,紧接着众臣齐刷刷地跪下来,口中高呼道: “参见凤主殿下!”后面的那半句省略了,因为凤主殿下郑重其事地说她讨厌“万岁”这两个字。 司晨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身纯黑的没有半点杂色的长裙,蛾眉淡扫,唇红似火。没有多余的华丽的装饰,简单到甚至可以说是朴素,然而她一点都不朴素,美丽的脸孔就不能说是朴素,还有她身上散发着的威慑力强大到令人脊背发寒的压迫感。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纯金的凤凰椅上,清冷地眸子在人们伏跪的身形上扫了一眼,淡淡地道: “起来吧。” 众臣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深深地垂着头。 第七百六四章 凤冥人的不满 宫宴开始,十二名身段曼妙的舞姬如从幻境里走出来的,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和着动听的乐声,翩若惊鸿。 如此美妙的舞姿,在座的朝臣们却全都老老实实地观看,没有一个因为美丽的舞姬兴奋忘情的,从头到尾个个坐的端正笔直。就连跳舞的舞姬也都老老实实,妩媚的眉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仿佛是赌上生命在跳舞,无比认真。 沈润的桌子被安置在司晨旁边稍微往下一点的位置,他参加过无数场宫宴,自己也开过无数次宫宴,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别扭的一次宫宴,生硬至极。龙熙国那些狡猾如狐的老头子能这么老实,看来暴君也有暴君的好处。 御阶下,嫦曦和司浅分别坐在两侧。嫦曦懒散若无骨,歪靠在座位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在大殿中央卖力舞蹈的舞姬。他大概是全场看歌舞看得最投入的,从头到尾,始终兴致勃勃。 和他相比司浅就无聊到了极点,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放在歌舞上过,因为是过年的宫宴,他破例饮了两杯酒,剩下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宴会过了一半,舞姬们的舞跳到最卖力的时候,一直持续的紧绷气氛才渐渐松弛了些,那是因为大家发现凤主殿下今天的心情还算好,虽然面无表情,可领头的舞姬在连续出了两次错后哭得稀里哗啦地跪下来请罪时,凤主殿下不仅大方地原谅了她,还让她继续跳,并没有把那可怜的舞姬拖出去砍了,连旁观的朝臣都为凤主殿下罕见的大度感动了一把。 宫宴的气氛逐渐放松下来,气氛活络了,交谈的人也多了,起初是偷偷地说两句话,后来见凤主殿下没有怪罪,再加上之后的歌舞也确实无趣,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说话的音量也在渐渐放大。 司晨没有理睬他们,虽然她不喜欢热闹,可对别人来说今天是过年,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那就让他们热闹热闹好了。 众臣见凤主殿下今天如此宽厚,胆子越发大,接下来就开始有了喝高了悄悄离席者,司晨也没管他们。 一直在身旁伺候着的火舞突然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 “殿下,出去了。” 司晨听闻,向远处的女眷里望去。 坐在旁边同样觉得无趣的沈润听到了她们的交谈,疑惑地瞥了她们一眼,又顺着司晨的眼光望去。 司晨看的是女眷里,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就是看见薛翀的妻子叶氏悄悄离席,往外边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司晨一眼,司晨已经垂下眼。桌上的菜她并不怎么想吃,她轻声吩咐了火舞一句,火舞便命宫人将她桌上的菜端走,居然端到沈润的桌子上去了。 这动作被许多人注意。 尽管沈润知道她是因为不爱吃,可她的这个举动在外人看来有些亲昵,突如其来的亲昵感让他的心跳乱了两拍。 这一个简单的举动让宴会上的朝臣心情分成了两派:龙熙人的想像力向来丰富,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可以让他们从这个小小的动作里看见他们未来的储君,体内流着沈氏血液的储君,这位储君将来会继承凤冥国,到了那个时候,凤冥国姓沈,姓沈的帝国仍将是龙熙国。 他们丰富的想象让他们的眼睛比清和宫里的灯还要亮,原本因为阴天微暗的清和宫一下子亮了许多。 凤冥人的心里却是各种不满,正是因为龙熙人那美滋滋的幻想,他们才觉得不满,他们才坚决反对。这片天下是凤冥人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即使现在因为两族融合的需要,凤主殿下必须和昔日的龙熙帝发展出点什么,可是凤主殿下的孩子、凤冥国未来的皇储也不能是龙熙帝的骨血,否则这国家到底算是谁的? 他们打了那么多年的战争,还是因为龙熙国先侵略才打起来的,死了那么多人才成就的帝国到最后却由龙熙人的血脉继承,凤冥人的心里不平衡,他们不同意。 可凤冥人是比龙熙人更畏惧凤主的,龙熙人被凤主统治时日尚短,有许多事都没有经历过,可现在还活着的这些凤冥朝臣,他们是经历了一次次血额洗礼才活到现在的。有多少原本活在自己身边的性命被凤主消去,尽管凤主她算不上滥杀无辜,只是在处决时用的手段比别人狠戾一些,可她的狠戾已经化作威慑力填满众臣的心。凤冥人即使对龙熙帝和凤主的亲密关系不满,他们也不敢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 火舞俯下身,又一次对着司晨轻声说了一句,司晨向宫殿门口望去,今天当值的御医霍涛从外面进来,贴着墙边,无人注意。他在进来之后看了司晨一眼,正对上司晨的目光,便低下了头。 不一会儿,先前走出去的叶琪脸色苍白地回来,重新坐到座位上。她的脸色不太好,坐下来时沈卿懿大概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关切地问了一句,叶琪的目光有点慌乱,挂着勉强的笑,摇了摇头。 沈卿懿不疑有他,继续观看歌舞。 叶琪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地垂下头,作为她丈夫的薛翀坐在她前面,只顾着低头饮闷酒,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司晨收回目光,咬了一口脆脆的青瓜条。 一曲歌舞结束,间隙时,坐在前排的顾尧突然站起来,笑着说: “殿下,这些歌舞看久了也无趣,臣见殿下似没了兴致,不如为殿下表演一些更精彩的,给殿下解解闷。” 司晨愣了一下。 不说这种场合顾尧很少说话,就算是在平常的朝务上不到一定要开口时顾尧都很少开口,司晨很喜欢他的这种性子。 今天顾尧突然说话了,这让司晨有点意外。 顾尧的年纪都够当司晨的爷爷了,顾尧是昔日凤冥国的四正卿之一,也是老正卿里唯一一个肯投靠她的,其他人骨头硬,以司晨是女子又名不正言不顺为由拒绝投降,司晨也就成全了他们的硬骨头,送他们阖家上了西天。 第七百六五章 解解闷 顾尧对司晨很忠诚,虽说凤冥国的朝臣生活在蛮荒沙漠能力低下甚至不如北越人,可顾尧却是凤冥国里罕见的一位人才。他不古板,思想自由,能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可以接受,又不会轻易因为受到的冲击动摇,即使在有些方面他的确不如生活在中原的南越人或龙熙人,可他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可以让他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变得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顾尧在朝中的威望很高,可以说他是凤冥人中的领头者,在建国时期他曾辅助司晨完成过许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包括大肆清洗凤冥国朝堂,替她坐镇凤冥国让她去攻打南北越,以及本来想去讨好赤阳国,却中途变卦给了赤阳国一记重拳,这也是顾尧第一个支持她的。 在定都箬安后,顾尧率领四正卿八副卿组成了凤冥国朝堂的最高机构文星阁,并被加封为申国公,他是凤冥国中唯一的国公爷。 顾尧突然开口司晨有些意外。 “顾大人要表演什么精彩的?”司晨问,即使她并不感兴趣,可顾尧开了口,她总要给这位老臣一点面子。 顾尧笑道:“不是臣,是臣的孙儿,臣的长孙新学了一套剑法,殿下只看歌舞也无趣,不如让臣的孙儿为殿下舞一段剑给殿下解解闷。” 随着他的话从筵席上站起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一袭白衣,明眸玉面,唇红齿白。 少年是典型的凤冥人长相,凤冥人无论男女相貌出众,这样的好相貌是其他几族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在入主中原后,天生的好相貌再加上后天水土好了食物也丰富了,这一代成长起来的凤冥人比活在沙漠里时的人们要健康许多,也明朗许多。 少年正是血气方刚天真烂漫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充满了热血年轻的气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份精神力就是其他年龄段比不上的,站起来的时候仿佛在闪闪发光。 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来,声音清澈动听: “臣顾优参见凤主殿下!” 灿若朝阳的男子吸引了许多贵女的目光,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双颊飞红,芳心乱跳。 司浅和嫦曦在顾优出列时,同时停住了饮酒的动作,望过去。 沈润面色铁青。 顾尧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宫宴上,为了给凤主解闷,就派出了自己家这么个美如画的孙子,这美如画的孙子还在凤主面前一脸灿烂,灿烂得火光四射,一副仿佛要将冷若冰霜的凤主融化的样子。 龙熙人在此刻心里的唾弃出奇的一致:这老东西还要不要脸,上赶着把自己家的孙子往女人的怀里塞,嫌自己家的男丁不值钱还是怎样,居然让家里的宝贝孙子靠去伺候女人为家里换取荣耀,都不嫌丢人吗? 当然也有那反应快脑瓜灵活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心想,现如今凤冥国是女子当权,虽说女子当权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可现在的凤冥国的确是女子掌权。既然凤主殿下已经掌权了,那么她现在就和女帝没有分别,男帝在当政时需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同样是帝王,女帝自然也需要。女帝不能纳女子,女帝要纳自然是要纳男子,也就是说……这是要开始纳男妃了吗? 很别扭,听起来就很别扭,可又不能因为别扭就否定事实。 通常来说,在新帝继位时,各家各户为了权势地位都会将精心挑选出来的女儿送入后宫争夺圣宠,假如自己家的女儿能够诞下皇嗣,那更是光宗耀祖为家族增添荣誉的事。现在,当权的不是男帝,而是身为女人的凤主,既然是当权者自然要广纳后宫,而他们这些名门望族,若是想要更光辉的荣耀,他们不能送女儿,只能送儿子了。 他们一面在心里想,这样做会不会惹怒陛下,一边用眼梢横扫,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家里哪一个男丁更合适走进后宫去吹枕边风。 顾尧的举动活了在座年轻男子的心,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能少奋斗三十年谁会不愿意,更何况这凤主殿下的相貌和智慧只怕他们寻遍了天下都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妻子有哪一个会不愿意。 尽管这样做有可能会惹怒陛下……陛下已经不是陛下了。 沈润的脸绿成了青瓜。 正因为他猜到了那些虎视眈眈的青年的心中所想,他才更觉得愤怒。 他冷冷地看着司晨的脸,也不管旁人是不是误会他在嫉妒。 这是尊严的问题,他的尊严已经被她踩碎了,假若她连踩碎的自尊都不留给他的话…… 司晨盯着顾优看了好一会儿,把顾优看得将头垂得更低,浅浅地咬了一下嘴唇,心怦怦乱跳。 司晨准了他舞剑。 顾优一阵欣喜。 当宝剑出鞘时,又是另外一番风采。 顾优年纪虽轻,玄力却比同龄人浑厚,长剑起舞,不矫情,不造作,虎虎生风,处处透着年轻男子的阳刚之气。步态轻盈,却剑势凌动,他将自身的武技展现得淋漓尽致,剑影纷飞,幻化做花朵,绚丽舞动,每一次旋转又都凌厉无比,长长的白衣随着飞舞,剑人合一,雍容且华丽。 一曲舞毕,赢得满堂彩。 在场的贵女们因为那飒爽的英姿脸颊更热。 顾优笑容烂漫地跪下来,眉梢闪烁着一丝得意,他还是有点孩子气,像是在等待夸赞似的。 沈润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可比他差远了,他十六岁的时候比这小子厉害多了。 司晨盯着顾优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道: “还不错。” 顾优听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知道“还不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称赞,因为就算武力再厉害,在凤主殿下面前也只能趴着,凤主殿下才是真真正正的高手。他的这点在凤主殿下面前根本就不够看,能得到称赞他就已经很欢喜了。 第七百六六章 落败 “殿下对臣的孙儿可还满意?”顾尧笑呵呵地问。 话音刚落就接收到许多鄙夷的眼神,这老东西真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卖孙子,他也真张得开嘴,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顾尧对这些目光全收,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口是心非的人对他羡慕嫉妒恨。殿下的第一个孩儿肯定不能是龙熙人的,不管之后的几个孩子是不是,长子的身体里必须流有凤冥人的血。 现如今,顾家的地位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将自己的长孙送给殿下,他的这个长孙无论是相貌还是本事都是百里挑一的,将来肯定能生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小殿下,绝对不会辱没了殿下的血统。 司晨明白了顾尧的意思,她哭笑不得。 之前顾尧带头,领着凤冥朝臣多次逼婚,只是那个时候还是在奏章上逼一逼,她搪塞过后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今天竟然在除夕宴上公然逼婚。 她知道顾尧这是心急,不是心急自家孙子给不出去,而是心急她的年岁早就该成亲生子了,之前还可以借口说国本不稳无心婚姻,现在凤冥国吞并龙熙国成功定都箬安,危机暂时解除,可以喘口气了,逼婚自然又一次被提上日程。 除了司浅火舞几个亲近之人,谁都不知道她是不容易受孕的体质,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朝臣们担心江山后继无人也是理所当然的,特别是还有一群龙熙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为了凤冥国的未来,继承人当然是要早出生的好,且越多越好,那样就算大的废了,还有小的可以在后面顶上。 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从前司晨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想太多,直到现在她终于坐到这个位置上了,她才明白新帝登基后为什么会被催促尽快收后宫多生子嗣。的确,没有优秀继承人的国家看不到未来。 子嗣啊…… 在这件事上司晨的想法有些矛盾,她是独立的一个人,子嗣优秀是好事,但认真算起来其实和她没太大的关系,子嗣的成就并不等于她的成就,她还是要活自己的,她自己都还没活到满意,她没有多余的心去思考子嗣。她又不易受孕,就算能够孕育孩子,那孩子会不会健康都是未知的,这样的想法占了九成。但是还有一成顾虑隐藏在她的心底,那就是,如果没有子嗣,她死了以后凤冥国要交到谁的手里? 国家不是死物件,国家是活的,即使因为天下大势到最后凤冥国会死亡,也不能随着她的死亡消亡。在最初成为凤主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成为凤主只是为了攒足能够自保的权利,同时满足自己的私欲,可是作为凤主的年头越久,她越觉得,这凤冥国就像是养在身边的一样活物,既然养了,就要努力别养死。 司晨望了顾优一眼,年轻的男孩子偶尔还很纯真,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微扬的唇角出卖了他心里的期待和兴奋。 女人喜欢美貌且手握权势可以让自己荣华富贵一辈子的人,男人同样,美貌可以满足虚荣,权势可以让人过得更轻松,轻松的虚荣是愉快的,没有人会拒绝愉快。 就算是沈润都没办法拒绝这份愉快,在他失败的复国计划帮助他渡过了他心里的那道坎儿后,他现在过得无比轻松。日子和从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该自在自在,该豪华豪华,唯一的改变是他不用再承担国家的责任。他现在可以对着她侃侃而谈他那些突发奇想的变革计划,无需烦恼,无需谨慎,因为最终承担责任的人是她,不是他。 别看他时常表现得像别人欠他千百万似的,其实他心里爽快到不行。他才从龙椅上下来多久,司晨敢肯定他的体重一定上升了,因为现在的他就算再勤快也不会像当皇帝时那样身心俱疲,熬枯了筋骨。 “顾卿今年多大了?”司晨沉吟了片刻,开口,轻声问。 她和他说话了,顾优的心里一阵激动,回话时的声音微颤: “回殿下,臣到今年夏天就满十九岁了。” 比凤主年纪小。 旁观的朝臣目露鄙夷,心里更加鄙夷,虽是在鄙夷,实际上又有点懊恼自己的脑子怎么这么死板,没有抢先一步。众臣都在脑袋里思考,一旦皇宫选秀,家里的子侄兄弟到底哪一个更合适进宫,实在不行……干脆自己上吧! “十九岁。”司晨道,“可曾定亲?” 她直截了当地问,让旁观的朝臣心里直打鼓,心想凤主殿下该不会真看上这小子了吧? 龙熙人里有许多人怀着隐隐的担心偷瞟容王殿下那张明显泛绿的脸,不仅脸绿了,似乎连头顶都在飘浮着绿色。 嫦曦恢复了先前的怡然自得,美滋滋地啜着小酒,反正也没他的事,沈润越憋屈他越高兴,他就是幸灾乐祸,他也不避讳表现幸灾乐祸,他可以把幸灾乐祸放大百倍放在脸上。 “回殿下,臣尚未定亲。”顾优的心里涌起了巨浪,他欣喜地想,祖父的期望难道要实现了?之前祖父还和他说殿下未必会答应,只是让他尽力尝试一次。 顾优喜欢凤主,若要问他喜欢的理由,“美”这个理由足够了。只凭这个理由可以覆盖一切的理由,不会再有比她更美的女子,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想拥有一个美人做妻子? 垂着的眉眼都掩盖不住他内心的兴奋。 司晨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该定亲了,若是有心仪的姑娘,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吧。” 话音刚落下,清和宫内便翻起了一片无形的热浪。 被拒绝了! 众臣一边在心里暗爽,一边更热烈地盘算着该把家里的谁谁送到凤主殿下面前给殿下过一眼,顾家的这小子显然不是凤主殿下会喜欢的类型,挑一款截然相反的? 顾优的脸刷地白了! 坐在长桌后面已经恢复了从容的沈润看着他的脸,在心里哼了一声,这表情就像个落选的女人,能被女人看上才怪! 第七百六七章 支持 “殿下!”顾优心里一急,蓦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双眸对上司晨投来的清清冷冷的目光时,只觉得似有一滴冰水滴进了心脏里,冰冷感顺着血液的扩散霎时涌遍全身。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垂下头,一脸委屈。 顾尧听了司晨的话就明白长孙进宫没希望了,旁人的幸灾乐祸落在身上,他也不在意,恭恭敬敬地给司晨说了两句吉祥话,然后带着垂头丧气的孙子归座了。 这只是宫宴上一段小小的波澜,那之后照旧杯影交错,歌舞升平。 快到黄昏的时候,君臣同乐的宫宴终于结束了,众臣再一次给晨光拜了年,之后集体告退。晚上,各家各户都会准备年夜饭以及祭祖,明日一大早还要前往神正殿,去进行新年初始的祭天仪式。 待众臣退去之后,偌大的皇宫冷清下来,新年的气息也随之消散了。 当值的禁卫军仿佛不知道今天是除夕似的,和平常没有两样,依旧一脸严酷地巡逻守卫。宫人们垂着头往来穿梭,在遇见散场的朝臣们时,低着头退到一旁。 司浅和嫦曦并肩走在长巷里,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唤道: “司浅大人!” 司浅和嫦曦同时停住脚步,向后望去,顾尧从后面快步走上来。 关于今天顾尧突然推荐自己家的长孙想要给殿下做妃子的事,司浅虽然意外,但他并不像嫦曦那么反感。 顾尧这个人对殿下很忠心,他之所以将孙子推出来,也不都是出于私心,司浅知道他现在对凤冥国后继无人这件事很心急,同时也很担心沈润在宫里的身份,顾尧是绝对不希望沈润混乱凤冥国皇储的血统的。 嫦曦对顾尧逼婚的事却很反感,觉得这老家伙多管闲事,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研究几本奏章,成天盯着殿下的肚子,这根本不是在为殿下解忧,分明是在给殿下添堵,谁给殿下添堵他就讨厌谁。 顾尧走上来,却不见他的长孙,大概是受了太大的打击,先一步逃回家去了,明天之后那位顾小少爷将会成为箬安贵族圈里的笑柄,他大概要在家里躲上好一阵才能出门。 顾尧站在司浅面前,双方简单见过礼,顾尧开口,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 “看来,凤主殿下对容王是情有独钟啊!” 这话让司浅和嫦曦的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虽然一直以来他二人都是很大度的,对别人一时说错了话也不太计较,可此时他二人的心里想法出奇的一致,心想你到底从哪儿看出来殿下对容王情有独钟了? “顾大人,不是我说,你家的那个孙子在外头糊弄糊弄小姑娘还成,拿来迷惑殿下,你把殿下当什么了?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我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殿下都没正看我一眼,你家的那个小子,能比上我一指甲?”嫦曦裹着狐裘,一脸嘲讽,阴阳怪气地道。 顾尧苦笑:“顾优已经是臣家里最出色的孩子了。” 嫦曦哼了一声。 顾尧不再理他,望向司浅,含着笑道: “司浅大人,臣此举也是万不得已,臣和其他大人上了那么多奏章请奏殿下成婚,殿下都当耳旁风,现如今,龙熙那边容王在皇宫里一直不清不楚地住着,也不知道殿下对容王是怎么个意思。 依臣的想法,殿下和容王正正经经地成婚是万万不可的,殿下是凤冥人,容王是龙熙人,容王昔日是龙熙帝,假若容王最后真成了殿下的夫婿,将来诞下子嗣,小殿下的身上一半是龙熙人的血,那将来的凤冥国不就又回到龙熙人的手里了?真变成那样,我国用了那么多性命换来新凤冥国,又有什么意义?” 顾尧是真不愿意,他极少有像现在说得这么激动的时候,血统的问题大概困扰他已久,他开始心焦了。 司浅理解他的想法,但是司浅对于他的顾虑并不在意,殿下想做什么都好,殿下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殿下随心所欲,哪怕殿下的随心所欲在旁人看来是错的。 “我明白顾大人的心,顾大人也是为了凤冥国的将来着想。不过,殿下自有殿下的考量,殿下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顾大人别忘了,殿下要的可不是臣子们对凤冥国的忠心,殿下要的是诸臣对殿下的忠心。”司浅淡淡开口,漫声道。 顾尧越发想苦笑,这件事找司浅大人商量肯定会被怼回来,对于司浅大人来说,不管殿下做什么,哪怕是弑神杀佛十恶不赦,凤主殿下也是正确的。 “臣并非对殿下的决定有质疑,臣来找大人也不是想请大人去劝说殿下。臣及凤冥出身的同僚们始终认为,让容王在这宫里一人独大,于凤冥国的江山无益。 殿下看不上顾优,除了顾优不够出众入不了殿下的眼,大概也是因为殿下不喜陌生男子亲近。别的男子对殿下来说是陌生人,司浅大人对殿下却一点都不陌生。司浅大人,为了凤冥国的江山社稷,大人该在殿下的身上多用些心思,大人陪伴殿下这么多年,与殿下情谊深厚,若大人能成为殿下第一个孩子的父亲,这对凤冥国来说是极大的幸事。” 司浅愣了一下,接下来他无话可说。 顾尧果然是官场中人,这样的话都能说得条理清晰简单明了利益分明。 顾尧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凤冥出身的这一帮朝臣支持司浅。 司浅沉默着,不说话。 顾尧离去后,嫦曦一脸怒意: “这个老东西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司浅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凤冥人出身,他找的是凤冥人。” “真追究起来,你也不是纯凤冥人。”嫦曦冷哼道。 司浅不再说话,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继续向前走。 “你怎么想?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高兴?不如先给自己定一个好听的封号吧。”嫦曦用讽刺的语气说。 司浅瞥了他一眼,没有理睬,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第七百六八章 年夜 凤凰宫前前后后挂满了红灯笼,可气氛却清清冷冷,没有一点年味,如同凤主殿下带给人的感觉。 宫宴结束后,司晨回到寝宫,意外也不意外,沈润主动跟了进来。 “你不回嘉德殿么?”她问。 “除夕你要我一个人在嘉德殿里?”沈润不悦地反问。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觉得独自过年寂寞的人。” “那是以前。” 司晨看了他一眼:“是么?”她一脸的不在意,到寝殿里去了。 于是从黄昏到吃年夜饭之前,沈润一直呆在司晨的寝殿里,司晨也没有管他。 先前宫宴上的事沈润是不会生气的,他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他有理智,也有宽容大度的心……顾尧家的那个兔崽子矬成那样,她又不瞎,怎么可能会看上? 从进入寝殿坐下来开始,他在翻阅书籍的过程中,脑子里一直在乱糟糟地想着这一段,导致他把书翻了许多页,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瞥了司晨一眼,司晨睡在对面的榻上。原本他也是坐在那里的,无奈卧榻下面点了许多熏笼太热了,他坐了一会儿就被迫离开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司晨裹着狐裘卧在榻上,闭着眼睛,呼吸沉匀。他知道她没睡着,她只是在那里闭目养神。 书看不下去,他索性抬起头,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反正她闭着眼睛也看不到他。 在盯着她看时,他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他盯着她,却没有运作思考的能力,这单纯的注视让他盯着她的时间出奇的久。 “你看够了没有?”终于,裹在狐裘里面的她开口,冷声问。 她的话让他笑出声来。 “你没睡着?”他佯作惊讶地问。 “我睡没睡着你会不知道?”她狠直地戳穿了他。 他们两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可以当面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的谎话,不留颜面,不留余地,直接戳穿,因为司晨从不会觉得颜面扫地,即使她被戳穿了诡计她也能够理直气壮,不会恼羞成怒。至于沈润,沈润正在学她。 听说两个人相处久了,慢慢地就会变得相似。 沈润笑起来,放下手中书卷走过去,随手将占据了榻上最好位置的大猫扒拉下去,他坐在榻上,噙着笑对司晨说: “起来吧,快要吃饭了,我吩咐人准备了烟火,等吃完了饭,咱们两个人出去放烟火。” “今晚箬安会放烟火吧?”司晨从榻上慢吞吞地坐起来,道。每一年除夕箬安的官府都会准备放一场大型的烟火给箬安的百姓看,官民同乐。 “箬安放箬安的,咱们放咱们的,这宫里现在这样冷清,再不放一放烟火,真是一点年味都没有了。”沈润笑着说。 “怎么,你嫌人少?”司晨突然问了一句在沈润听来怪声怪气的话。 这短短的一句话触发了沈润的敏感神经,原本他想提醒她整理一下睡乱的头发,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用同样阴阳怪气的语气顶回去: “嫌人少的是你吧?” 司晨愣了一下,她刚才只是随口说一句。 “你是想往这宫里面添人,还是想怎么样?”沈润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冷冷地看着她,用咄咄逼人的口吻阴恻恻地质问。他作为成年男人的理智和宽容在她的随口一言后彻底崩坏,被自从顾优舞剑以来一直在他心里不断堆叠积压的不痛快完全冲垮。 只是这质问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司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她仿佛是嗤笑地轻嗤了一声,然后一脸清冷地站起来,走到妆台前,用篦子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 于是沈润觉得自己蠢透了。 之前他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顾优的事到底为止,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理,随她怎么处理都好,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不在乎。可他还是在忍耐了许久之后把这件事给提起来了,而且不出意料地得到了被对方当成傻子的反应,他郁闷至极。 司晨压根不打算谈论这件事,晚膳的时辰到了,火舞进来问要不要摆膳,司晨准了。 火舞带领众宫人开始在偏殿里摆年饭。 沈润还在因为怒火冲垮了理智说了不该说的话窝气。 与他沉着脸时的低气压相比,司晨就平静多了,在年菜都摆上餐桌后,她也不用人服侍,对火舞几个人道: “你们去吃饭吧,这里今晚不用你们。” 她的意思是让火舞几个人聚在一块吃年菜热闹热闹。 火舞等人明白,噙着笑齐声应了。 出了凤凰宫,见付恒和付礼正站在长廊下面候着。 付礼之前被调走了,沈润复国失败后,付礼又被调了回来,继续做沈润的心腹。 年前,付礼和付恒的母亲到底因病过世,二人现在热孝在身,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 火舞、司七等人准备回住处热闹热闹,在离开凤凰宫时,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付家兄弟面前,火舞简单地和他二人客套了两句,之后和司七、司八、司十离开了。 付礼在与火舞说话时,目光一直停在司八身上,司八却始终看着远处的雪松,没有瞧他一眼,这让他很失望。 付恒在一旁看着,见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笑着潇洒离去,他也很失望,叹了口气,走上来将手搭在付礼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 “哥,放弃吧,我替你成亲也好,你没让咱们娘抱上孙子也好,这都没什么,我能理解,咱们家老娘也理解,可人家司八姑娘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又是何苦来?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不好么?漂亮有什么用,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付礼的火气一下被挑起来,用力甩开他的手:“滚!你什么时候替我成亲了!” “你别没良心,要不是你跟娘说你不成亲,我会为了让娘安心挑姑娘定亲?娘知道你心里有人不逼你,可娘要是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司八,她一定会用鞋底子抽死你!”付恒气他忘恩负义,没好气地道。 付礼被他说的比他更生气,竖着眉怒道:“滚蛋!” 第七百六九章 接受习惯 火舞、司七、司八、司十离开凤凰宫,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她们平时服侍殿下时住在凤凰宫的后殿里,但其实她们拥有独立的住所,是在凤凰宫北边的翠微宫里。 四个人往翠微宫走,路途上,无论是宫人还是禁卫在遇见她们时都会避至道路两旁,垂首侍立。 司十嘻嘻哈哈的,拍着司八挤眉弄眼地说:“刚刚看见没有,付礼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你也真无情,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干吗要看他?”司八没好气地说。 司十噘起嘴唇:“你真不喜欢他?他可是提了几次说要娶你呢。” “那是他的想法,与我何干?” 司十见她言语冷淡,失望地扁扁嘴唇:“你最近都不玩了,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回心转意了。” “那是因为我老了。”司八轻描淡写地说。 “你可别在我面前提‘老’这个字,人家还很年轻呢。”司十一脸不满地说。 司八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司十越过中间的司七去看另一头的火舞:“火舞,你想过成亲么?” 火舞对她的问题也不惊讶,摇了摇头,淡淡地回答:“没有想过。” 司十扁着嘴巴:“有人提亲的火舞和司八都不想成亲呢。司七,你怎么想?” 她们都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她们这个年纪,普通女子孩子都有两个了,谈起男人和亲事来自然不会觉得害羞,反而被当成正经事情去谈论了。 司七听了司十的话,扑哧一笑:“我怎么能成亲!” “我说你今天没完没了的‘成亲’、‘成亲’,你是想男人了?”司八不客气地问。 “不是想男人,今天我听见许多夫人都在说期待殿下生下皇子的事,我突然想,生一个小娃娃也不是坏事。你们想,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抱着你的腿软软地叫你‘娘’,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火舞笑笑。 司八想了一会儿,嗤笑着说:“哪里美好了?再说,说这些话之前你不是应该想一下你生不生得出来么?”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我若是能生一个娃娃,还可以去给殿下的小殿下做奶娘,你们就不行了。其实火舞是我们这里最适合做奶娘的,可惜的是她不想生娃娃,那就做不了奶娘了。”司十盯着火舞那对圆滚滚的胸,一脸认真地说。 司七和司八哈哈大笑,笑得都快跌倒了。 火舞倒也不生气,她望着司十兴冲冲的模样,有点想问她,说出这种话是不是因为已经彻底放下流砂了,可是她没有问。 司十还在口沫横飞地述说着她的生娃大计,惹得司八大大地白了她一眼,说她脑子坏了。 就在这时,一直跟着司十慢步走的司七突然蹲下来,把司十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司七慢吞吞地掏出帕子,开始擦拭绣鞋。 司十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司七你在干吗?” “鞋子脏了。”司七噙着笑回答,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脚上的鞋子,擦得很慢。 三个人齐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司七才站起来,收起帕子笑道:“走吧。” 四个人重新往翠微宫的方向走。 一阵沉默后,司十突然说:“咱们几个在一块吃年夜饭,要不要叫上嫦曦和司浅大人?” “这会儿他们两个人八成去喝花酒了。”司八撇了撇嘴,说。 “嫦曦很有可能,可司浅大人是不会去的。” “有嫦曦在,他不想去也得去。”司七含着笑说。 司十想了想也对,嫦曦最爱拖人下水和他一块做坏事,邪恶是他的风格。 于是她不再坚持。 四个人回翠微宫吃年夜饭去了。 …… 凤凰宫里。 沈润沉着脸。 司晨也不管他,慢吞吞地咬着青瓜条。 即使是年夜饭,仍旧是一片生冷,五花八门的菜蔬,不过火不用油,清淡冷脆得紧。也真是难为御膳房的御厨了,为了将不能用火不能用油不能用荤的蔬菜做得精致,在切菜和摆盘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沈润不肯动筷被司晨认为是他不喜欢吃生冷的菜蔬。 直到吃到一半时,沈润才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菜叶,放进嘴里。外观再好看这东西也是生的,微甜的汁液遮盖不去生涩的口感,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喂兔子的! 可他还是吃了。 她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愿食用油荤,这在他看来很可怜,她的这个原因和她不喜欢食用荤腥是两回事,两个人不是单纯的因为喜好问题吃不到一块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吃各的会让他觉得她更可怜,好像他在嫌弃似的。接受她的习惯就是在接受她,虽然他的确不喜欢她的这个饮食习惯,可他并不觉得像这样和她一块吃是在勉强自己。 他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只兔子。 司晨看着他,到后期他吃的还挺欢的,让她微微一怔。 “你喜欢吃青瓜?”他突然问她,因为她总是在吃青瓜条。 “不是。” “你一直在吃青瓜。”沈润指出来。 司晨看了一眼手里咬了一半的青瓜条,吃饭对她来说是维持性命的一种手段,她并不觉得她特别喜欢什么,不过,青瓜条确实吃了很多。 “因为是脆的,会发出响声。”她说。 沈润从盘子里夹起一根青瓜条,咬了一口,果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嚼了几下,被牙齿咬着的青瓜一直在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沈润莫名觉得有趣,噗地笑出声来。 司晨看着他,觉得他的笑点有点奇怪。 “原来的凤冥国里应该没有青瓜吧,凤冥人以奇异的肉类为生,过去在沙漠里的时候你是吃什么的?” “草、花、叶子、果子,也有野菜,还有观音掌。” “草?”沈润愕然。 “嗯。” 原来不仅是兔子,还是羊。 “好吃么?” “还好。”司晨淡淡地回答,瞥了他一眼,突然补充问了一句,“你想尝尝看吗?” “吃青瓜吧。”沈润催促着,“不快点吃就不脆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这又不是炸物。 司晨看了他一眼,夹起一条青瓜。 第七百七十章 烟火 箬安的烟火开始了。 龙熙国的烟花技术是从赤阳国学来的,学的只是皮毛,并不怎么好看,一只大火球冲上半空,在半空中绽开,绽开的也不是规整花朵的形状。说白了,爆开的只是红色的火星子,然后像雨一样飘落,说绚烂那是因为没见过赤阳国的烟火。并且火球上升的距离很低,这样的烟花在人群密集处燃放造成危险,所以箬安的烟火衙门都是在附近的山上燃放的,避免伤人。 龙熙国的烟火论漂亮比赤阳国差远了。 凤冥国没有烟花,原先仿制过,但没仿制出来,再加上凤冥国的国库也没有那么多钱去研究玩乐的东西,就搁置了。之后凤冥国吞并了南越和北越,从前南越过年时有燃放烟花的习惯,那些烟花都是从赤阳国高价购买的,算是讨好赤阳国的一招。司晨上任后,几次和赤阳国闹僵,放烟花的这个风俗也就中断了。 严格来讲,这是凤冥国除夕时第一次燃放烟花,不止是箬安,年初时沈润下了命令福及全国,除夕当日各地都会燃放烟火,让百姓们高兴高兴,忘记之前的战争,忘记之前的各种天灾人祸。 司晨虽然觉得他太注重玩乐,但作为能够抚慰民心的一项,她也没太反对。 她想,这一场烟火放出去,不仅是龙熙人会暂时忘却烦恼高兴起来,南越人重温了由本国做出来的烟火,一定会更高兴。 箬安的烟火燃放在皇宫的北方,在北方的烟花升空绽放时,沈润命令宫里同时燃放烟花。 司晨裹着厚厚的狐裘,跟着他站在凤凰宫外面看着太监们架了许多烟火燃放,个个喜气洋洋。 沈润让她有点想笑,明明他想玩,又不想被人说他贪图玩乐一点都不稳重,所以想出来和箬安的烟花一块放掩耳盗铃。只要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烟花和烟火衙门放的烟花是两个方向,燃放的地点直指皇宫,都这么明显了,他还是坚持要掩耳盗铃,并且理直气壮地说,就算别人看出来是他们自己放烟花,可只要和烟火衙门一块放,御史台那帮碎嘴的就不会多说话,因为知道就算参他他也不会承认。 这虚伪又无赖的样子简直和刚撒过泼却非要强调自己贤良无双的恶妇有一拼。 司晨将全身都塞进厚厚的狐裘,将双手抄在狐皮暖手筒里,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沈润指挥小太监放烟火。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站在她身旁,他很高兴,大概是因为要放烟火了,兴冲冲的,像个孩子似的。 “冷吗?”他笑着问她。 司晨摇了一下头,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被冬风吹得有些红: “你喜欢烟火?” 沈润愣了一下,有种被她看穿了的感觉,被她看穿了这一点总有点尴尬,他变得讪讪的,望了一眼星罗棋布的天空: “好多年不玩的,小的时候常玩,那个时候还没有这种,都是一些爆竹,我喜欢听响声,最后一次玩大概是七八岁吧,还被爆竹炸伤了。” 司晨的反应依旧冷淡,她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撇过头去。 沈润哭笑不得。 一声破空声,从宫里点燃冲天的大火球只窜至半空便砰地一声爆开,火星盛绽,如一朵怒放的花,接着消散,并坠落。许许多多的破空声响起,更多的烟火窜上天空,砰砰爆开,火光绚丽,在漆黑的夜空上很动人。 浓重的硫磺味随之扩散开来。 司晨抄着暖手筒,沉默地望着天空。烟火燃到一半时,沈润去望她的侧脸。这场烟火本就是为了她准备的,他想让她热闹热闹。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明艳的烟火映进她的眼睛里,将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变得同样明艳。 在最后一支烟火燃尽时,他听到她说:“还是赤阳国的烟火更好看。” “你这样说也太扫兴了,龙熙国的烟火衙门做出今天这样的烟火你知道花费了多少年?”沈润不满地道。 “付出的再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是浪费。”她无情地说。 沈润便停止了用轻松的语气和她对话,他垂眸,沉默了片刻,开口,低声说: “我知道你的想法,可现在不是时候,不如说,在你我还在世的时候都不合适,冒进是危害。若是没有龙熙国和凤冥国的这一场仗,勉强可以,凤冥国和龙熙国的这一场战超出预料损失太多。” “一旦他们先出手,就算不想冒进,也要进。” 沈润蹙了一下眉:“只要你不想让他们动,有一万种法子可以让赤阳国和苍丘国相互挟制,保凤冥国的安宁,关键是你不想。” “你太想当然了,就算赤阳国不会先动,苍丘国也会动。” “是因为苍丘国有晏樱么?”沈润沉声问。 “没错。” “所以,你和晏樱到底有什么仇?”沈润盯着她的侧脸问。 “没有仇,只不过他挡了我的路,我也挡了他的路,所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司晨用冷淡的语气道。 她在说这话时一点感情都没有,沈润听着都觉得心里发寒,真的是没有感情,一点感情都没有,就像是在说陌生人一般,冷淡得紧。这样的冷淡让沈润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不管她身边围了多少男人他都不在意,最多也就是觉得那些人像苍蝇似的烦人,有时候会迁怒几句,也就完了,那是因为他知道她根本就没把那些人往心里去。 可是晏樱不一样,晏樱那个人,就算只是听见他的名字沈润都觉得不自在,因为他知道,她唯和晏樱有过一段过去。 假若那一段过去只是普通的情伤,他想通了也就接受,年少轻狂谁还没有点过去。可是那段过去最后却变成了不死不休,就是这个不死不休才让沈润感觉别扭,其中包含的感情太极端,极端到让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还有一部分被束缚在过去?极致的冷漠和无情是不是因为掩藏着的浓烈的恨意?浓烈的恨意是不是因为激烈的爱?即使晏樱不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晏樱是不是一直存在的? 第七百七一章 堵心 沈润想追问下去,可是话到嘴边上突然就化掉了,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并且,他不想问了。 “春天,”她突然说,“我感觉,春天要不平静了。” 沈润沉默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想对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不仅仅是为了争夺天下,还有她自己的意图。可他不赞成她这样做,因为现在的凤冥国没有这个能力。即使赤阳国和苍丘国早已开始衰退,合并龙熙国之后的凤冥国依旧没有能够吞并赤阳国或者苍丘国,两国同时吞下更是不可能的。赤阳国和苍丘国都是以军力的天下的,他们的军力就是对龙熙国来说也是太强了,当初沈润决定攻打苍丘国的时候,也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正和赤阳国合作,那个时候他也没想过将苍丘国全部吞下,只是想拿回历史上被苍丘国夺去的几个州。 不过,她若是想对付其中一个,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这办法就是女性统治者的优势了,她可以选择和其中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联姻,就像她当初欺骗他那样。沈润可以保证,不管是苍丘国的晏樱,还是赤阳国的窦轩,只要她主动提出,不会有人拒绝她,没有男人能拒绝她主动靠近,就算知道她是心怀叵测的毒蛇,就算这个男人本身不专注儿女情长甚至是冷血无情,有那么一瞬,也会被她身上的某处迷惑,不止是因为她的美貌,美貌的女人有很多,唯独她,权势越高的男人越容易对她产生迷恋,因为她的强大可以激起那些人的征服欲,越强权的人征服欲越强,在遇到强大而貌美的女人时,越会产生想将她降服的欲望,这欲望会在遭遇挫败时更加强烈,到最后甚至有可能失控疯狂不惜毁掉她。 她大概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毫不留情地利用了男人可悲的征服欲,并狠狠地咬上一口。他就是这么被她咬死的。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被咬死了之后,她还不还故技重施,把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 所以说,他一点都不在意司浅、嫦曦围绕在她身边,今天宫宴上顾优那小子更是没什么看头,她不会对自己咬钩的鱼下饵,她只会在对她有作用的人身上下功夫。 他现在对她的作用只剩下了替她批奏章,司晨就不要说了,就是晨光现在都很少再软乎乎地唤他“小润”,改成了每次都是“你啊你”的。 沈润很郁卒。 “过了这个冬天,凤冥国也算稳定下来了,一旦凤冥国稳定下来,三国之间就会开始联络,到了那个时候,三国会要开始了。”沉默良久,他开口,低声说。 “嗯。”司晨淡淡地应了一句。 “上一次赤阳国派人来邀你共同对抗苍丘国你拒了,那是因为你知道我在背着你筹谋吧,假如这一次赤阳帝再邀你共同对付苍丘国,你还会拒绝么?” “会。” 这回答出乎了沈润的预料,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喜欢赤阳帝那个人,他让我浑身不自在。” 这回答让沈润比之前更惊讶,在他的想法里,司晨不是一个靠感觉做事的人,她会觉得一个人让她不自在,这很不寻常。 沈润本身对窦轩的印象也不太好,他不是不自在,他是很反感。首先窦轩来历不明,就算他真的是牡丹夫人的儿子,小姨子和姐夫私通所出,骨子里就带着卑鄙。更何况窦轩一直歇息在家,却在赤阳帝在外战死后顺利登基为帝,若说这事和窦轩一点关系都没有,沈润不信。 在沈润的感觉里,窦轩就像是一条野狗披上了高贵的毛皮,这样的人很少有不阴险卑鄙的。 “如果晏樱想让你同他一块对付赤阳国呢?”沈润继续问。 “我和他是不可能为了局势联合的。” “若是他不寻求联合,寻求的是联姻呢?” 司晨微怔,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说笑话。 沈润的脸却很正经:“他是起过想和你联姻的念头的。” “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 “看来你和他私底下见过许多次。” “不算多,不过每一次他都把你和他的过去描述得无限美好。” “他的过去是活在想象中的。”司晨平着脸淡声说。 “这么了解他。”沈润直直地看着她,同样淡淡地说。 “你是因为觉得你的地位坐不稳了,所以在找茬么?”司晨直白地问。 沈润笑了一下:“既然说到地位,不如你来告诉我,我现在是个什么地位?” “给了你亲王位你还想怎么样?”司晨大概是恼了,冷冷地反问。 沈润想他和她现在很不稳定,这份不稳定源于她对他的轻视以及他自身心绪上的不稳定。他心里没底,所以他总是在混乱里挣扎的。也许对他来说放弃复国选择陪着她不是好的决定,哪怕他不能立刻复国成功,持续和她打暗战都比现在有尊严。 “今天顾尧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吧,对于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婚事、还有子嗣的事,你打算学男人选一个三宫六院出来么?”沈润看着她,他努力让自己冷静,用尽可能平静的冷沉语气问。 “我做什么你很在意?”司晨反问,不是想要逗弄他的那种反问,而是觉得不耐烦,对他的问题她很不耐烦。 沈润心里堵得慌。 “我想知道。”她的想法决定着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司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没想过。” 沈润等了半天,她就回答了一句让他很火大的话。 司晨在月光下感觉他的脸都是绿的。 她不易被察觉地蹙了一下眉。 “你想要孩子?”她用不太耐烦的口吻问了一句。 沈润微怔,接着心里多少获得了一点安慰,她这么问至少说明她还是把他当伴侣的。 “朝中凤冥出身的大臣们一直在催促你选秀成婚,他们想让你和一个凤冥男人生出一个纯凤冥血统的孩子做皇储。你是怎么想的,你要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么?” 第七百七二章 变身 “我又不是你,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贤德’的虚名,为了安抚、拉拢人心,为了提高底下人对我的忠诚度,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什么?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从来都是我下令他人去执行,做不到的,要么辞官,要么去死。” 沈润哑然。 他确实忘记了她的执政手段和他的不一样。龙熙国以忠孝治天下,百年来“忠孝”二字一直被强调。君王不勤政、不听贤、不纳谏就会被视为是对国家的不忠,不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则会被视为不孝。 忠诚和孝悌规范了许多让国家稳定,但同时也束缚了许多。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龙熙国了,这里是凤冥国,凤冥国的凤主是用通过血洗令人畏惧来执政的,野蛮的治理方式,坏处是国家会和统治者一块变野蛮,而好处,那是对统治者的好处,统治者不用受任何人的制约。 他知道了她不会受上谏的朝臣的挟制,可他还是想问一句: “就算他们逼不了你,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就算你问我我也回答不出来,我没想过。” 司晨很直率,所以说,她的直率很多时候比谎言更伤人。 她没想过,这是比她说“我不想成婚”或是“我确实想找一个凤冥出身的男人保证纯血统”更让人觉得无力的一句回答。有时候沈润想,她为什么就不能说的狠一点,干脆两个人撕破脸算了。偏偏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开始用没有结果的柔情吊着他。他才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的那个人才对。 沈润突然很想说,他和她走到今天,确实是他有很大的问题,但她也别想摘出去。如今他们两个人,他是输给了她成了她的手下败将,但她既然想留着他,是不是在偶尔,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她能稍微顾虑一下他的心情。 但是这话他没说出来,他说了之后她肯定会理直气壮地反问她一句“我为什么要顾虑你的心情”。 他还是不要自打嘴巴了。 烟火仍在燃放。 沈润和司晨并肩站着,一言不发。 终于,太监们将准备好的烟花放完了,庭院里还剩下许多过年时必备的爆竹,沈润嘉德殿的太监总管成安觉察到自家主子和凤主殿下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笑着问还放不放爆竹。 沈润已经不太有兴致了,他刚想说不放了,却听司晨先一步开口,淡声道: “既然都准备了,就放吧。” 成安欢喜地应了一声,转身吩咐小太监把爆竹都拿下来,准备燃放。 底下的太监年纪都不大,正是爱玩的时候,听说可以放爆竹,欢天喜地地将爆竹展开来挂起来,拿引柴点燃引线。 沈润瞥了司晨一眼,她望着太监们将爆竹挂起来,态度冷淡。 爆竹被点燃,开始噼里啪啦地响,过年就是讲究一个火热喜庆,将许多爆竹一块点燃,发出的响声震耳欲聋,弥漫起了大量的浓烟。 司晨没想到爆竹放起来会产生这么多浓烟,冷不防将汹涌的灰烟吸入,呛得她咳嗽起来。 沈润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转身退到门廊下面。 沈润默不作声地跟过去,她是真的被呛到了,咳得厉害,呛咳得眼泪都溢出来了。他取出干净的叠放整齐的帕子,沉默地递到她面前。 司晨看了一眼递到她面前的帕子,没有接,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黑色的鲛绡帕,擦了擦眼角。 沈润的手僵在半空,他仰头望天。 该死的洁癖之症! 这么看来,以前和他演夫妻时,让她和他共同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还真是难为她了,沈润咬着后槽牙想。 司晨突然在宫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 沈润微怔,瞥了她一眼,这一回他没有跟着她一块坐下,他又不会总是犯贱。 司晨坐在台阶上,清清冷冷地望着太监们兴冲冲地燃放爆竹。 中途时,沈润突然蹙了一下眉头,他回头看了司晨一眼。 爆竹全部燃放完毕,宫殿门前的硫磺味久久难以散去,侍立在一旁的宫人和燃放爆竹的太监喜悦犹挂在脸上,有点意犹未尽。 司晨依旧在铺了长毛毯子的地面上坐着。 成安过来报了一句拿出来的爆竹都燃放完了,言外之意库房里还有。 沈润站在司晨身旁,听了成安的话,看了司晨一眼,问: “还放么?” “还有么?”司晨没有看沈润,冷声问成安道。 成安赔着笑说:“回殿下,库里还有许多,都是往年剩下的。” 司晨就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只是点头,成安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用求问的眼神望向沈润。 “去都拿出来吧。”沈润吩咐。 成安得了命令,吩咐人去库房里取剩下的爆竹。 沈润瞥了一眼笔直地坐在台阶上一脸清冷的司晨,招手唤一个宫女来,轻声吩咐她说: “去给殿下热一碗牛乳来。”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再取些殿下爱吃的糕饼来。” 宫女领了命,匆忙下去准备。 司晨微怔,抬头看向沈润,她是不喜欢喝牛乳也不会吃甜腻腻的糕饼的。 沈润站着,低头,直直地望着她。 司晨坐在台阶上看着他。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先败下阵来的是她,她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沮丧的语气道: “这么快就发现了!” 她抬起头,再望向他时,那双原本冰冷刺骨的眸子开始回暖,温柔如水,晶亮如星。她望着他,粲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变得软糯起来。 沈润看着她。 他才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就快被她折磨疯了,或许她是正常的,可是他要疯了。 与司晨截然相反,晨光喜欢喝暖暖的牛乳搭配甜甜的糕饼,那样会让她愉快大半天。 她恢复了她惯用的坐姿,不再是笔直的,而是双手抱膝,软绵绵地缩成一团,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她笑嘻嘻地看着他。 被命令去将库房里的爆竹都取出来的太监们回来了,重新在架子上架好,用竹竿挂好,过来请示是否可以点燃。 “点吧!”晨光轻快地说,把成安吓了一跳,心想凤主殿下怎么突然兴致高涨,难道是兴趣终于被调动起来了? 第七百七三章 压倒 现在轮到沈润用清清冷冷的眼神看着她了。 他在她突然改变没多久或者其实是在她改变的一刻,他就察觉了。敏锐地察觉了是一回事,接受总需要一点时间,特别是之前他和司晨两个人气氛那样僵,她这个时候突然出来,他感觉她和司晨一样,都是在耍弄他。 这是一个看似温柔实则比司晨还要满不在乎的女人。 她看他一脸冷淡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生气似的,歪头想了一下,然后笑吟吟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袍角。她用扯住他袍角的力道作为重要的支撑,慢吞吞地站起来,似乎是在把他当成一棵树爬。最后她完全站起来,靠在他身上,用纤细的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软软糯糯地问他: “小润,你怎么了嘛?” 沈润绷着脸看着她。 司雪晨这个女人有点可恶,更可恶的是,她还变着花样地耍弄他。 之前去准备牛乳和糕饼的宫人回来了,见殿下突然和容王殿下亲昵起来,进退两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晨光本来勾着沈润的脖子,正用微凉的脸颊用力蹭沈润温暖的脖颈,像一只猫。她的癖好怪异得惊人,她喜欢温暖的体温,同时她还酷爱他身上的味道。 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嗅到了温牛乳和糕饼的香甜味道,于是她开心地放开沈润,让宫女快点把牛乳端过来。 她重新坐回到铺了软毯的台阶上,捧着玉碗,小口小口,一脸满足地喝起来。 沈润清清冷冷地看着她,把他当成物件时不时戏弄一番的她真是让人生气。 晨光品着香甜的牛乳,再舔一舔嘴唇,一脸美滋滋的表情。 她大概是饿了,一边品尝牛乳,一边拿起盘子里的芙蓉酥,大口吃,一面吃一面看太监们燃放爆竹,爆竹迸着火星子,发出噼啪的响声,卷起灰烟滚滚。 晨光很高兴,她最喜欢的就是热闹。 沈润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坐下来,坐在她坐着的长毛毯上,掏出帕子,给她擦了一下吃到嘴角上的芙蓉酥。 晨光就将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成支撑,没骨头似的靠着他,一边香甜地吃着糕饼,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庭院里的热闹。 她真是一个让人生气的女人。 沈润想。 可他总是控制不住会心软。 他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勾住她的腰,将她的身体支撑起来,这是血伺后她第一次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身体上的不适。 晨光就靠着他。 子时一过,全城都在燃放爆竹,爆竹声响亮,坐在皇宫里都听见了,在这个时候更能够感受到新年的喜庆。 宫中自然不甘示弱,爆竹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把本来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晨光给震醒了,她猛地瞠大双目,坐直身体,向左右看看,醒过神来,又一次靠回到沈润的肩膀上。 沈润哭笑不得。 “倦了吧,放完这几个就去睡吧。”他低着头看着她又闭上了眼睛,轻声劝说。 “除夕不是应该守岁么?”晨光闭着眼睛道。 “又不是一定要做,你累了就睡吧。”司晨是靠晨光的嗜睡积攒体能才做到一直强大且清醒的,因为能量都被消耗了,才显得晨光不健康,在这样的分配下,他担心晨光的身体熬不住,他希望她能多休息,特别是这是血伺过后她第一次醒过来。 晨光却只是摇头,闭着眼睛将脑袋在他的肩膀上滚来滚去,她不答应。 沈润无奈地望着她,她肆意到任性。 在箬安城的爆竹声渐渐消散后,皇宫里燃放了最后一片爆竹,之后便陷进沉静的夜晚里。 从嘈杂突然陷入平静,人一时间不太适应。 沈润低头,看了晨光一眼,她还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沈润拍了一下她的肩,轻声道: “回去睡吧。” “我没睡。”她闭着眼睛糯声说。 “那也回去吧,这会儿风凉了。”沈润劝说。 这一次晨光倒是很听话,她闭着眼睛张开手臂,是想让他抱她回去的意思,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样做是不合宜的。 沈润打横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转身,往回走。 晨光抱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沈润抱着她回到她的寝殿里,进门,转过屏风,将她放在凤床上。 她仍旧闭着眼睛。 在他把她轻轻放进软床上时,她给他的感觉就好像她对他非常放心似的,一点戒备都没有,她笃定了他不会对她做什么逾矩的举动。这份没防备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她就这么自信她能压制住他,所以说,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沈润的心里涌起了不平的情绪。 他在将她放在床上之后顺势坐在床沿上,目光冷漠地望着她昏昏欲睡的脸,解去她的狐裘,手摸上她胸前的衣带,轻轻一拉就解开了,他的手便滑进了她的外衣里。 就在这时,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晨光突然噗地笑了,一把捉住他正放在她里衣上的手,睁开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 “你做什么?” 沈润也不觉得尴尬和害臊,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也没有把手缩回来,他看着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帮你把外衣脱掉。” “不用你脱。”晨光笑着道,一边捉着他的手从她的衣襟底下拽出来,一边要坐起来脱去狐裘。 却不料,在她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在她刚刚起身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面无表情地向她压下来,她因为他压下来的力道被迫又一次躺回到床上,这一回受到的冲击有点大,后脑勺撞在枕头上,整个人都陷在了锦被里。 她愣了一下。 “你做什么?”她微微蹙起眉尖,她不悦地问他。 贴在他胸膛上是她柔软又诱人的身体,她不怎么用熏香,她软如棉的身体上自然地散发着香甜又迷人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让他的心跳得飞快,手臂上的肌肉在渐渐收紧,他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会儿,突然捏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红润的嘴唇吻下去。 第七百七四章 强硬 晨光极抗拒他亲吻她的嘴唇,他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她倒是愿意,可是嘴唇不可以,她觉得别扭。 她反抗起来,用手去遮盖嘴唇。他则很清楚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她抬起手臂去遮嘴唇的中途,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只起到妨碍作用的手提起来,拉高到她的头顶。他强硬地吻上她的嘴唇,不仅是嘴唇触到了她,情热绵绵之下,接下来是更邪恶的操作,他强行打开了她抗拒的唇齿。 晨光很生气,她没命地扑腾、挣扎,好像他这样做会把她弄死似的。从她的抗拒里甚至感觉到仿佛是她的性命受到了威胁,她就像是一只即将被水煮因此炸毛的猫,用尖锐的爪子在他的皮肤上抓出好几道血痕。 沈润倒是不在意她挠他,可她没完没了地扑腾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他腾出手捉住她抓挠他的“爪子”,拉高到她的头顶。 晨光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看似凶狠,并没有将他咬伤。 沈润更深地吻住她,手伸进她的里衣,触到了她微凉的肌肤。 他虽不会在这方面过度研究,可他的技巧并不差,然而,他触到的她的身体一点都不柔软……她没有反应。 她也是一个成年的女子了,她不讨厌他,他想她是喜欢他的,就算她总是戏弄他,可她对他的喜欢总结起来还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但是对于他的抚触,她没有一点触到情浪的女子该有的反应。 这是很怪异的一件事。 这一次是他最强横的一次,也因此,他觉察到了她的厌恶,很深的厌恶,还有一点应该可以被称作为是“惧怕”和“不安”的情绪。 不安可以理解,有一点惧怕也不不奇怪,可惧怕不是普通的惧怕,她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微弱的惧怕感居然像狭长的深渊那样阴沉,这份阴沉的惧怕感让他的心不舒服起来,还有这种极度排斥的厌恶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他短暂放开她让她可以顺畅呼吸的时候,她一爪子挠过来,正中他的面颊,沈润的左边脸上霎时被抓出四道血痕。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他眼光冷冷的。 晨光在他因为被她挠了一下坐起来的瞬间跟着坐了起来,气呼呼地瞪着他。 “你属猫的?!”沈润差一点用吼的吼出来,他沉着脸,气急败坏,恨不得揍她一顿。 “谁让你乱来?我没杀了你就该偷笑了!”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说。 她这理直气壮的腔调又在他的怒火上加了一把干柴:“是是是,你厉害,你最厉害,行了吧?” 他相当生气,她拒绝他的亲近也就算了,还下狠手挠他,挠完了一点愧疚都没有,还说这种火上浇油的话。 晨光望着他脸上的抓痕,突然凑过来,凑得极近,她将鼻尖靠近他脸上的血痕,嗅了嗅,语气里似夹了一丝痴迷,她轻声赞道: “好香!” 沈润被她气得已经糊掉了,他把手按在她的脸上,一把将她推开,他知道她这是对他血的味道起了兴趣。 晨光有些失望,她只是闻闻,并不想做什么,在非发作之夜她只会觉得他的味道很好闻,不会因为闻到好闻的气味就忍不住去咬他。被他一把推开她有点生气,噘起嘴巴,用警告的语气对他说: “你别再乱来了,若我把你咬伤了,接下来我说不定会咬死你。”嗅起来没什么,可一旦尝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有时会发生有时不会发生,她不敢保证,她可不想咬坏他。 “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没把我咬死?”沈润咬牙切齿地道。就算他知道她是在警告他他的血可能会对她有迷乱心神的作用,也许会突然激起她嗜血的狂性,这就是她在拒绝时没有狠咬他的原因,可他还是很生气。 晨光见他真生气了,觉得有点理亏,用手指头搔了搔脸颊,软声道: “小润,你别生气。”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他怎么可能不生气,他一次一次对她忍让,因为觉得她身子不好柔弱又可怜,即使他再生气他也有注意力道忍耐脾气尽管避免粗暴地对待她,担心会伤到她,可她得寸进尺,她把他对她的温柔善待当成了是软弱无能,她简直不识好歹。 她以为每一次只要她对他示弱他就会笑笑然后说“算了”吗,她根本就没在反省,她其实是在得意她手腕高端可以让他就范……若不是因为喜欢她,她以为她可以对他放肆到令人发指吗? “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他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 晨光听他这么说很生气,脸色一沉,一脚踹过去,踹在他身上: “你才有毛病!” 沈润抓住她的脚腕,暴躁地将她细长的腿向旁边拉开,整个人又一次压了上来。 晨光没有防备。 现在是比刚刚他亲吻她时更糟糕的姿势,她的身体被他打开,他紧紧地贴在她身上,温度炽热,他的身上清新微甜的橘子味比平时更加浓郁,钻进她的鼻子里,挑逗她的嗅觉。 她感觉到了他衣衫下结实的肌肉,世人都道他纤细秀雅,其实他并不瘦,他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体型纤弱,只有在贴近时才会发现,他迷惑外人眼的温润无害是骗人的,温润无害只是降低猎物防备心的一种手段。 在他身上,突然,雄性的气息浓厚,嗅觉敏锐的晨光在心里想,这样诱人的气味不知会让多少屈从于本能的女人脚软,可惜她是罕见的不会有这种本能的人,她不喜欢浓厚的气息,她只爱淡而清爽的橘子味。 “别像一只发春的公猫。”她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用恶毒的语气警告。 沈润压在她身上,他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软糯的晨光很少会用像现在这样冷如冰锐如刀的眼神,即使是在冷血无情的时候她亦是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这样冰冷的目光一直以来都是司晨的专用,当软糯的晨光眼角漫上一抹阴厉时,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媚撩人。 第七百七五章 心中的阴影 强迫很没意思,沈润也不是就想在今天对她怎么样,但是那个无形的屏障至少要打破。 “你就这么讨厌?”他松开了制住她的手,改为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问。 “讨厌。”她厌恶地回答。 “为什么?”原因,他就是想知道原因。 “讨厌还需要理由?” “需要。”沈润强硬地说,他逼迫着她一定要说出一个理由。 晨光清清冷冷地看着他,闭口不答。 沈润望着她,突然就没了兴致,他松开她,坐起来。 晨光跟着坐了起来,冷着脸,整理衣衫。 她这样冷漠仿佛他做了什么不能原谅的错事的表情令他气愤,他沉着脸,突然说: “你既不愿意我碰你,那么日后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别拦着。” 晨光瞥了他一眼:“还没到春天呢,你就这么蠢蠢欲动?” 无论是她的语气还是她的话都让他觉得恼火。 他黑着脸,看着她,咬着牙道: “别说的好像我有多好色一样,现在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非要我明白地告诉说,若你是我妻子,这些是你身为妻子应该做的,若你不承认你是我的妻,我和哪个女人在一块又与你何干?” “应该做的?”晨光蹙了一下眉尖。 “你别想反问我‘这个应该做的是谁规定的’。”沈润一句话把她的反问给堵死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妻子?”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似的,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妥协地说: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关于尽妻子责任的事。” “就这样?”沈润拧着眉,都快被她气笑了,她的搪塞都是不遮掩的,她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他。 “我都答应考虑了你还想怎样?”晨光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小润,你可不要太贪心,我若真恼了,别说妻子的责任,先说别的女人,我的东西,通常都是砸烂了再丢掉的。”她笑盈盈地对他说,笑得像一只令人发指的恶魔,沈润仿佛看到了她头顶上立起来的犄角。 “你蛮不讲理!”沈润面色铁青,怒斥道。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也不是第一天不讲理。”晨光一脸的不以为然。 她真让人生气! 沈润冷着脸瞪着她,过了片刻,他站起来,一言不发,怫然离去。 他不想和她待在一个屋子里。 晨光也不在意。 她蠕动了两下,猫似的缩成一团,靠在床上,抱紧被子。 她就是不愿意,男女之事让她厌恶,男女交缠在一块总是会让她想起在圣子山的时候,司彤和长老会的男子、和被当成补药、被当成武器培炼的少年。圣子山里男多女少,又是在地宫里无人管束,那些人做起畜生来,比配种时的骆驼还要恶心,她自幼各种看见各种不想看见,她觉得那是身为人最肮脏的一面。 她喜欢干净,厌恶肮脏。 晨光拥着被,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罕见的,她洁癖发作了,她突然高声唤道: “来人!” 值夜的宫人快步走进来,屈了屈膝。 “备水!我要沐浴!”她吩咐,语气里带了几分厉。 “是。”宫人不明白殿下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将头压得更低,应了一声,忙下去准备。 如果沈润知道他只是亲了她几下摸了她几下她就要去里里外外地洗干净,他一定会气得吐血。 …… 正月初二的时候,边境驿站送来了苍丘国的国书,如沈润预料的那样,苍丘国送来了三国会的邀请帖。 按照之前的轮序,这一次的诸国会应该在雁云国进行,可现在雁云国成了苍丘国的附属国,所以是从苍丘国送来的邀请函。 嘉德殿。 沐寒、秦朔入殿,在看到沈润面颊上的伤痕时吃了一惊,沐寒关切地问: “殿下的脸怎么伤了?” 沈润尴尬地摸了摸脸颊上的抓痕,含含糊糊地道:“猫挠的。” 沐寒愣了一下,她知道宫里面凤主养了一只大猫,可那只猫天天懒得像猪一样,除了吃就是睡,肥的流油,她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大猫为什么会突然跳起来抓伤殿下的脸,殿下到底对大猫做了什么? 心中疑惑,可是她没敢问出来。 秦朔则笑得一脸暧昧,他可不像沐寒心思单纯,傻子才相信大猫能把殿下的脸抓成那样,大猫真敢抓,早就被殿下拍死变成猫尸了,他刚才进宫的路上还看见了那只吃饱喝足的大猫正在宫里头溜达,闲着没事抓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殿下脸上的这种抓痕,一看就是被女人的指甲抓破的,殿下这是对凤主做了什么,把凤主给惹毛了? 沈润看他的笑就知道他心里没想好东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秦朔看得后背发凉,连忙笔直地站好。 沈润在他二人的脸上淡淡地扫了一眼,开口道: “苍丘国送来了请柬,三国会就要开始了,这一次的三国会我亦会前往,需要带几个人,定下了付礼跟着,你二人也跟我一块去吧。” “是。”秦朔和沐寒面色一肃,齐声应了。 这一次的三国会,苍丘国在邀请函上指名要沈润和晨光一同出席,这肯定是晏樱的意思,只是沈润不知道,晏樱此举的目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在收到这张邀请函后,晨光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晨光那边很平静,只是派人来通知他,让他和她一块去苍丘国。 …… 拂晓宫。 面前的凤案上放了一张邀请帖,晨光双手托着腮,盯着邀请帖上的黑字瞧。 司浅、嫦曦、罗宋、顾尧、郑书玉、张哲等几位近臣垂首静默,站在大殿中央。 晨光盯着邀请帖思虑了良久,开口道: “苍丘国我会和容王殿下一块走一趟,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照旧是顾尧、罗宋管理文星阁,郑书玉、张哲掌管军务,容王那边沐寒和秦朔会跟去,他们走之前会把公务都交代好。我不在的时候,大事大概不会发生,小事必有,你四人有不能做主的尽管报给司浅,司浅会留下来总理政务,若有司浅不能做主的,传书给我。” 第七百七六章 公主与下仆 顾尧将眸光在沉默的司浅身上掠过,上前一步,肃声道: “殿下,苍丘国在邀请帖上指明了要容王殿下与殿下共同前往,这一定是别有用心,不管苍丘国在打什么主意,凤冥国不理睬就是了。” “臣知道殿下带上容王殿下也有不能让容王殿下单独留在京里的考量,这一点殿下可以放心,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容王殿下是聪明人,不会在这时候自找麻烦的。殿下此次赴苍丘国,那么远的路程,还是要有真正能够护卫殿下周全的人随行才好,这样臣等留在箬安也能放心,此次行程殿下还是应该带上司浅大人。” 顾尧用着就公论公的严肃语气,然而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目的。 司浅看了他一眼。 嫦曦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司浅。 晨光没明白顾尧的真正意图,只当他是在担心她不带司浅去苍丘国会有危险。 “把容王留下来我并不担心,只是,这一次的三国会,于公于私容王还是随行更好。司浅是必须要留下来的,至于苍丘国邀请容王的目的,管它是什么,去了就知道了,顾大人不必太心急。” 顾尧心想殿下你不明白,臣心急的并不是这个,然而晨光并没有觉察他的心思。 待朝务交代完毕后,司浅、顾尧等人退出拂晓宫,嫦曦独自留了下来。 顾尧走出拂晓宫,一面同其他大臣交谈,一面扭头望向拂晓宫的宫门,在与同僚们交换意见后,他快走几步,跟上独自走在前面的司浅。 “司浅大人,真可惜呐。”他遗憾地说。 司浅因为他的语气哭笑不得:“顾大人,殿下自有殿下的考虑。” 若不是看在顾尧是凤冥国德高望重老臣的份上,司浅真的很想让他少管闲事。 顾尧很惋惜,他叹了一口气,对司浅道: “大人作为臣子对凤主殿下忠心耿耿这是好事,可下了朝,男女之间,怎么能一直像臣对君那样只顾着忠心?司浅大人还是要多对殿下用些心思。这一趟去苍丘国是多好的机会,可惜了殿下要带容王去,路途遥远,孤男寡女在路上,很难不出点什么,那容王又是满腹花花肠子的,听说他在做皇子的时候就极有女人缘。” 司浅听他一通抱怨都快笑出来了,殿下这一趟,司浅虽然不会同行,可路上有一个嫦曦在,刚刚殿下只是没有点出来。 这一次嫦曦跟着,容王就是想清静都难,更何况苍丘国那边还有一个晏樱,晏樱是典型的自己不好也不让别人好,沈润这一路会自在才怪,只希望他在对上嫦曦和晏樱时不要被玩死。 想到这里,司浅的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但是对顾尧,他还是要义正言辞的:“顾大人,就算是婚事,殿下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顾大人一心为了凤冥国,大人的忠心我可以理解,但是,若大人在殿下面前表现得太心急了,惹殿下不快,这就不好了。” 顾尧听他这么说有点不高兴,而且他不咸不淡的,顾尧恨铁不成钢: “司浅大人,臣可是一心一意为凤冥国着想,一心一意为殿下着想。殿下若是单纯留着容王安抚龙熙人臣不敢说什么,可臣活到这把年岁,有些事还是能看明白的,殿下之所以留容王在宫里,是有女儿家的心思。有这些心思不打紧,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的,年轻时喜欢几个再平常不过了,换到殿下身上也一样,谁敢反对臣先不答应。可这喜欢是一回事,皇嗣又是另外一回事,凤冥国的皇储身体里流着龙熙人的血,这算怎么回事?司浅大人也不希望将来继承凤冥国的是龙熙人的血脉吧?” 司浅没说话,从凤冥与龙熙从前对立的历史看,皇储是一半的龙熙人,这确实不太容易被接受,可是殿下的事还轮不到他来反对。假若殿下有一天真的诞下子嗣,殿下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那都是殿下的孩子,殿下打下的江山,她愿意让谁继承都可以。 顾尧的想法可以理解,不过,一旦殿下有了决定,到时候他还是无脑反对的话,司浅想,殿下会为了小殿下清理掉一切障碍,不会管那人曾经对自己有多忠心。殿下的执政手段是肆意而行,殿下收拢人心的方法原本也不是折服和感化,而是通过杀戮令人畏惧。 “大人别成天总想着朝务,现在的凤冥国头等大事其实是关乎着凤冥国未来的皇嗣之事,大人要加把劲才行。”顾尧见司浅不说话,也不好往深了说,心里想这小子有点没用,明明喜欢却试都不敢去试,是个好小伙子嘛,在女人上怎么这么没出息? 他在司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先一步离去了。 司浅往前走了两步,驻足,顾尧的话让他想苦笑。 这又不是他去加把劲就行的,说的简单,他认识她二十七年了,在她还在襁褓里时他就认识她,今年是他追随她的第十三个年头,他在她的生命里站的是什么位置,他一清二楚。 尊贵的公主是不会爱上下仆的,地狱里的魔王也不会青睐同出自地狱的恶鬼,能够匹配公主的只有王子,能够让魔王痴恋的是新鲜人类那鲜活的气息,而不是腐朽的死亡味道。 他的气味可是连自己都觉得反感的。 …… 拂晓宫。 嫦曦说起了绿潭山陵寝的进展。 晨光揉搓着脸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凤冥国的人还是太少了,即使收了龙熙国,土地大还是显得人少,打仗时又损失了那么多人口,战后生育数量还跟着连年下降,少量的人生活在辽阔的土地上,压不住这片土地的。况且外面还有苍丘国和赤阳国,慢慢积攒行不通。这一回去苍丘国开三国会,还不一定要被那两国怎么嘲笑,我都被嘲笑多少年了,从前在沙漠里时被嘲笑,进了中原也被嘲笑,现在都已经变成三国中最大了的,还是要被嘲笑。” 第七百七七章 邀请帖 晨光越说越生气,她竖起了眉毛。 “凤冥国的确需要增加人口,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嫦曦道。 晨光单手撑腮,懒洋洋地说: “这件事我想了很长时间,凤冥国一共就那些人,出生数量又不平稳,再说小孩子也不是猫,长大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我决定打开关口,吸纳别国人进来。不过嘛,别国也只有苍丘国、赤阳国和成了附属国的雁云国,这几个国家都比凤冥国强,除非他们疯了,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国家跑到凤冥国来制造人口。” “那就让他们疯。”嫦曦沉吟了片刻,笑说。 晨光抬眸,望向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嫦曦微微一笑。 晨光又更改了一个托腮的姿势,慢吞吞地说:“现在的苍丘国一定很冷……” “殿下,刚刚收到消息,年前赤阳国和苍丘国联姻,赤阳国的乐阳公主和亲苍丘国,成了苍丘国的摄政王侧妃。” 晨光微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 “侧妃?” “是,侧妃。”嫦曦含着笑回答。 晨光揉搓着下巴尖,歪头思索了片刻,粉嫩的嘴唇慢慢地弯起: “有意思,赤阳国也开始掉价了!” 若是过去的赤阳国,他们的公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侧妃的。 “还有一则奇闻。”嫦曦缓声说。 “奇闻?”晨光扬眉,望向他。 “也是从赤阳国来的消息,司雪柔暴毙,只说是患了恶性急病,人死了之后一把火烧了,死因我们的人没查清楚,骨灰坟墓都没有。” 晨光托着头,想了一会儿,问:“赤阳国没派人通报吗?” “没有。” 晨光慵懒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厉气,她冷笑了一声: “这赤阳国真不懂规矩,好歹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他国暴毙,赤阳国居然吭都不吭一声直接就把人一把火烧了,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赤阳国把凤冥国的公主害死了。哼,野狗就是野狗,一点规矩都没有!” 嫦曦微弯着唇角,没有搭腔。 晨光望向他,感兴趣地问:“那位乐阳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公主?” “听说是一位温柔贤德,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公主。”嫦曦含着笑回答。 晨光撇了一下嘴唇:“听说可做不得准,我还是‘温柔贤德,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呢。” “殿下是‘温柔贤德,智慧与美貌并重’啊。”嫦曦笑着说。 晨光很高兴,她笑了起来。 “如果真是一位好公主,那还真是便宜晏樱了。”她揉搓着下巴,笑着,眼底却闪过一抹阴毒,“不过,便宜了他我可不愉快。” “是。”嫦曦噙着笑应了一声。 …… 苍丘国。 宜城。 即使立春,宜城仍未摆脱冬天的寒冷。萧索的街道上,除了为讨生活不得不外出劳动的穷苦人就是那些匆匆而过保暖精良的马车。 被寒冷笼罩的宜城很安静,却有一处是四季都热闹的地方,那就是宜城外城的花街。 积雪堆在两旁,中间的街道却很干净,被潮湿的雪气覆盖着的青砖路上面凿刻着精美的花纹,道路两旁是装潢精致的秦楼楚馆。身穿锦袄棉裙的年轻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二楼的廊下或是正门前谄媚地笑,招揽着非富即贵的客人。 花街的开销昂贵,一般人进不来,就算进来了,一掷千金,能不能再出去都是未知的。 花楼里的姑娘们个个精致,从揽客的姑娘们身上的穿戴和微笑时的举止就能看出一家花楼的品质,以及这家花楼里花魁的质量。 花街里最著名的要数“撷春园”,撷春园在花街的尽头,别家的花楼都是在东西两旁,只有撷春园坐北朝南正对着花街充满了旖旎风情的街道。 撷春园门口的灯笼都与别家不同,是仿宫灯的设计,常年不灭,灯笼上“撷春园”三个大字赫赫醒目。 敢在花街公然挂仿宫灯一定是有朝中背景的,像这种公然违禁的事,拥有一般的朝中背景的人可不敢干,人们纷纷猜测,这家在苍丘国最具盛名的撷春园很有可能是摄政王的产业。但这也只是猜测,没人敢去向摄政王求证。 撷春园是闻名遐迩的妓馆,撷春园并非新建,这里的历史已经许多年,主人也更换了几代。 撷春园最初的花魁名叫徐清婉,传说此女文采风雅,通音律,能诗画,加之颇具大家风范,善解人意,清婉动人,引得苍丘国的名人雅士趋之若鹜,手底下带了一批江南秀色,更是使得撷春园名动苍丘国。 时至今日,撷春园的当家花魁云媚同样琴棋书画茶道花经样样精通,加之容颜妩媚比历代花魁更胜一筹,不仅苍丘国的达官贵人是其座上宾,还有不少别国人特地跑来只为了一睹芳容。 撷春园不像其他花楼,门前莺莺燕燕争相揽客,撷春园的门口无人迎接,只有红门大敞。高高的围墙后面,雅致的建筑交错,丝竹声与女子柔美的吟唱声交织,幽幽传来。 撷春园门外各式各样的豪华马车整齐地排列着,虽然都没有挂牌子,可一看样式就知道肯定是京里的达官贵人的。 撷春园中最华丽的包厢。 晏樱裹着厚厚的银狐裘,紫色的华服在狐裘下露出一道花边,他懒洋洋地歪靠在铺着厚厚熊皮的榻上,在啜饮一杯三味酒。 他怕冷,很怕冷,偏偏苍丘国是最冷的地方,让他在最冷的地方生活一冬天,他十分怨恨,他不能一个人冻着,所以他提前发了邀请帖,他想让晨光提前过来感受一下寒冷的冬天。 上当的她八成会气到想宰了他,可她的杀气会在寒冷里被冻僵。 晏樱这样想着,眼底漫上一抹笑意,他很高兴,折磨她是让他舒畅又高兴的事情。 正在往手炉里添炭的云媚不经意望见他眼底的笑意,微怔,心怦怦乱跳起来,也不知道主子因为什么事这样高兴。她将手炉盖上,用丝绸套子套好,走过去,跪下,奉给晏樱。 晏樱没看她,接过手炉搂在怀里。 跪在地上的云媚双颊飞红。 第七百七八章 逃亡的女人 突然,流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 “进来。”晏樱淡声道。 包厢的门打开,流砂先将一个低着头满身伤痕的女人推进来,女人被推进来,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云媚的眼里闪过疑惑,这女人她知道,是前几天熙春园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一批姑娘里的其中一个,天仙似的容貌连云媚都有点嫉妒。这女子性情刚烈,死活不从,云媚也不在意,初来熙春园的烈女要多少有多少,她有的是法子能让她们在一个月后乖乖就范。 正在她打算将这个女人狠狠教训一番,剔去她的硬骨头时,却碰上了前来办事的流砂。流砂一见这个女人就命令她把这个女人好生看管,别弄伤弄死了,之后没几天主子就亲自过来了,这让她十分好奇,她收来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可她不敢把她的好奇表现出来,在主子身边,好奇心过盛的人都死了。 晏樱对她挥了一下手,云媚会意,顺从地退出去,带上门。 安静的包厢里,晏樱歪在卧榻上,浅酌了一口三味酒。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瘫坐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的女人,即使一身狼狈,仍旧能从她乌油似的长发和嫩白如牛乳的肌肤看出她是真艳色。 不愧是凤冥国的女子,沙漠里的凤冥人出众的容貌简直可以被列入大陆三大传奇之一。 他轻笑了一声:“凤冥国的二公主,真是狼狈啊!”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司雪柔听了他的话,身体剧烈一震,恐慌地抬起头,在高高在上的人那张美丽无双的面庞映入眼帘时,她的心比刚刚震得更厉害。狂跳的心脏令她无法呼吸,她整个人如同触电了一般。在呆滞了许久后,她翕动着嘴唇,用微乱的语气呢哝着问: “你、你是谁?” 她没见过他。 晏樱冷笑了一下。 也难怪她不记得他,当年他只跟着司彤进过一次宫,那个时候司雪柔尚且年幼,母亲是凤冥帝最宠的妃子,司雪柔因为母亲的地位眼高于顶,她对司彤充满嫌恶,当然也不会关注司彤身边的人。她那个时候还小,故意找茬竖着眉毛骂长老会的人,即使把司彤气得脸色铁青,只要她撒撒娇,凤冥帝骂两句也就撇开了。 晏樱当年目睹,他对司雪柔跋扈骄横没太大感觉,却因此心疼上了晨光,后来每每想起晨光的身世,更觉得她可怜,一个庶出公主在宫里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一个嫡出公主却要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饱经折磨受尽羞辱。 晏樱和晨光还是有不一样的,晏樱是家族突生变故,迫不得已远走他乡,最后流落圣子山,他还是有一段美好的童年的,晏家的小公子,婢仆环绕,众星捧月。可晨光,她出身高贵,血统高贵,却从生下来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晏樱懒洋洋地看着司雪柔,这女人走了不少好运,年少时娇生惯养,虽然后来老凤冥帝死了晨光没少折磨她,可实际上那段时日并不长,她很快就被送去赤阳国了。这女人也是有本事,从老赤阳帝到已故的赤阳国皇帝再到现在的赤阳帝窦轩,八成都跟她有过关系。 女人真是只要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可以为所欲为。 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把窦轩给惹恼了,窦轩现在正满世界追杀她。 到底是晨光的妹妹,居然有本事从赤阳国逃出来,要不是流砂遇见她,过一阵熙春园只怕都不安宁了。 “你怎么把赤阳帝惹恼了?”晏樱噙着笑问。 能让窦轩满世界追杀一个女人,一定是这个女人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嗓音动听,就像窖藏了千年的美酒,诱人迷醉。 司雪柔的心狂跳到无法自已,他的问题却又让司雪柔感到恐惧,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自己,她惊慌得眼圈发红,磕磕巴巴地问: “你、是什么人?” “赤阳帝正在四处找你,若你不肯说明他为何要四处找你,我就把你交给他。” 司雪柔大骇,一边摇头,一边惊慌地哭泣,满面泪水,如梨花带雨。 “不要!不要!这位大人,求你了,不要把我交出去!大人留下我吧,只要大人把我留下,大人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发怒要杀了我,之前都好好的,我只是去给他送一碗药,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之后他突然就要杀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听他的话老老实实的,不多走一步,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争宠吃醋,他不许我做的我从来不敢做,可他为什么要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说,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心痛,后半段已经开始语无伦次,陷入了半崩溃的疯癫状态。直到她哭着哭着突然清醒过来,抬起脸,一张细白如玉的脸上满是泪水,分外娇弱可怜。 她跪着挪过来,大概是有过不好的经历让她懂得了自持,她没有立刻扑过去抱晏樱的腿,而是拉起晏樱袍摆的一角,泣声,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大人,我是丢了半条命才逃出来的!大人,我不想死,大人,求你了,我想活着!” 晏樱瞥了一眼她拉着他衣袍的手,将袍摆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冷漠地问: “你去送药,遇见了什么?” “我去送药,他不在书房里,我看到书房后面有一个小门,我以为他在门里就进去了。门后面是一条长廊,我在长廊中间遇见他正在往回走,他突然就很生气,让我滚。我是好意,他染了风寒,我只是想让他快些好起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雪柔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大概是伤心过度再加上逃亡的生活耗尽了心神,被卖到熙春园后又挨了一顿打,即使是大漠女出身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哪受过这种折磨,哭着哭着,司雪柔突然扑通一声晕了过去。 第七百七九章 被打 流砂上前一步,看了司雪柔一眼,对晏樱道: “主子,她晕过去了。” 晏樱没说话,他在神游。 流砂皱了皱眉,轻声道:“主子,这女人大概是在无意间进了赤阳帝建造的密室,只是她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么,还是说她在撒谎。” 晏樱在晕倒的司雪柔脸上瞥了一眼,沉吟片刻,淡声说: “带回去,养好了让她见见她妹妹。” “主子要留下她?” 晏樱冷笑了一声:“她亦是巫医族的血脉,虽说她母亲只是巫医族的一个奴婢。” …… 从箬安出发前往龙熙国的时候天气尚且寒冷。 晨光一边在心里诅咒选了坏日子开三国会的晏樱,一边哆哆嗦嗦地缩在火舞怀里,在外边骑马的沈润就有点悻悻的。更让他悻悻的是,这一路上嫦曦没完没了地针对他找茬,出发之前她可没告诉他嫦曦也会随行。 自从那天晚上因为一点不和谐的原因闹崩了之后,她一直没跟他说话,他也没理她,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都在出发去苍丘国的路上了。 晨光在赶路时不太讲究,可现在到底天气寒冷,不能夜宿帐篷,于是每一次队伍休整时都会进城入住。 第一次入城休息是因为遇上了大风天,风很大,队伍又长,影响了通行,在请示过晨光之后,嫦曦命令队伍向最近的三和郡出发。 傍晚时抵达三和郡,三和郡的风同样很猛,人走在街上都快被吹跑了。 三和郡没有驿馆,入住的是三和郡最大的客栈,晨光阻止了嫦曦欲命人将客栈里的人全部清出去,只是令客栈主人调房,将第三层空出来用来暂住。 客栈主人诚惶诚恐,早在晨光还没到达三和郡之前就亲自带人将第三层清理出来了,傍晚时又把大堂清了场,阖家再加上客栈的掌柜伙计一齐候在大风里,跪迎凤驾。 晨光没下凤辇,免了他们的礼,径直上到三楼。虽然客栈里还有其他住客,可是走廊上空无一人,不仔细听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那些人大概都躲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喘。 百姓们对凤主殿下的好奇心出奇的低,甚至到了听都不想听,谈论都不想谈论,只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地步。大概是担心听了不该听的,议论了不该议论的,让人知道了去,全家会被砍头。 在箬安的几个望族被抄家灭族之后,晨光在民间的威慑力已经等同于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虽然晨光觉得自己其实挺可爱的。 沈润还是不理她,自己一个人住到隔壁房间去了。晨光也不在意,晚饭她是和嫦曦一块吃的。 就寝时间嫦曦退了出去,此时的风比白天还要大,呼啸着在窗前刮过。三和郡大客栈的建筑很结实,但巨风从窗外刮过,还是把窗框带的咔啦啦作响。 晨光有点担心狂风会变成灾害,比如寒潮大风。寒潮大风很容易在冬末初春发生,原本应该开始升温的天气会因为这种灾害迅速降温,大风和冰冷的气温继续结合,会形成霜冻。不仅是强风会吹垮房屋,霜冻还会危害土地迫害春天的农耕,真这样又要没饭吃了,万一再引发暴雨或暴雪,那将是年初的头等糟心事。 晨光现在很焦虑会发生灾害,一听说哪里出现了一点有可能会发生天灾的苗头,她就头痛脚痛浑身痛,大风刮走的可不只是房屋、庄稼和人,被刮走的还有她国库里的钱。 她打开窗户,把脑袋伸到窗户外面去检测风速,以此判断之后会不会发生风灾。窗外风声呼啸,刮得她的耳朵空空作响,她觉得连自己的脑袋都在发出响声。 她闭着眼睛在风里检测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一转头,隔壁的窗户也开着,沈润站在窗户前,正用一种无法去形容的眼神望着她,他大概以为她是被寒冷折磨疯了,正在用风清醒脑子。 晨光望着他。 沈润看着她。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晨光突然把脑袋一扭,在风里抛给他一个大大的“哼”,啪地关上了窗户。 沈润:“……”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火舞去开门,门开了,不意外门外站着的人是沈润。 “你们下去吧。”沈润板着脸吩咐。 火舞回头看了晨光一眼,晨光点了一下头,火舞便带着司八、司十退了出去。 晨光正裹着锦被躺在床上翻画册,沈润冷声问: “你什么意思?” 晨光单手一挥,眼皮子都没有抬,用只会激怒他的滑稽语气故意吐字不清阴阳怪气地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这样子就好像是在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沈润愤愤地道。 晨光终于从画册里抬起头,她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 “你和我讲对错本身就是你的错。” 沈润:“……”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晨光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歪过头,大声回答他两个字: “就不!” 沈润:“……”他太阳穴下的青筋跳动得异常活跃。 突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也许是窗户没有锁紧,被外面的大风猛地冲撞开,激烈地前后摆动。 晨光和沈润同时望去,窗外狂风呼啸,漆黑一片,听不到其他声音。 沈润走过去把窗户关好锁紧,然后向晨光的床走去。 晨光见他向她走来,在还距离很远的时候,她突然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身体,用另一只手做出拒绝的姿势,大声道: “不许靠近我,你这满脑子发春的禽兽!” 沈润的脸黑了,不仅黑了,还透着青绿,他咬着牙,语气里充满了危险: “你再说一遍!” “满脑子发春的禽兽!” “再说一遍!” “满脑子发春的禽兽!” 沈润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猛地掀翻她的被,像捉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提起来,粗暴地翻过去,把她扣在自己的大腿上,对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暴打。 “沈润,你好大的胆子!”晨光惊了一跳,她没想到他竟敢这么对她,惊怒交加,尖叫道。 “我就大胆了,你能怎样?”沈润气汹汹地说着,又抽了她三下。 第七百八十章 坏心怂恿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晨光缩在床里瞪着沈润,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 沈润坐在床沿,因为终于揍了她一顿,如愿以偿,他神清气爽。 “你你你!”晨光伸出手指头指着他怒道,“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沈润一脸愉悦地看着她,完全不在意她要咬人似的凶恶表情。 晨光气鼓鼓地瞪着他:“温润如玉?淡雅如风?骗子!”她大声谴责。 沈润不屑地哼了一声:“温柔贤德?淑雅端庄?骗子!” 晨光噘着嘴唇看着他。 沈润想着两人刚刚的对话,突然笑了出来:“挺般配的!” 晨光扬眉。 “骗子配骗子,多般配!”沈润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笑说。 “你和我比差远了!”晨光一脸高傲地道。 沈润“嘁”了一声:“这是值得炫耀的事吗?” 晨光笑嘻嘻地凑过来,靠近他的脸,从下向上望着他: “还挺正义的嘛,明明是个骗子!” 沈润低着眼帘望着她,在烛光的映照下她双腮红润,水汪汪的眸子里写满了俏皮,是一种说不出的可爱。他突然俯下嘴唇,在她的眼睑上以极快的速度吻了一下。 晨光惊了一跳,还来不及躲闪,他的吻就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她愣了一下,但并不讨厌,只要不是嘴唇她就不会觉得太讨厌。她望向他琥珀色的眸子,他浅色的瞳眸在烛火的映衬下分外好看。晨光是个敏感又聪明的人,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极喜欢她的。 晨光很满意他这样喜欢她,虽然不是必须的,但有人深深地喜欢她,这是能够让她开心的事。她偎过去,勾住他的脖颈,算是抱住了他,也是想让他抱。 沈润顺手搂住了她的腰,天气寒冷,她身上很凉,凉的像冰一样,他抓起被子将她裹住,抱着她。 晨光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嗅嗅,惬意地眯起眼睛,软乎乎地说: “小润,你果然好香!” 她突然嗅他让沈润皮肤微寒,浑身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能不能别把我和蜜汁火腿同等对待?”他不满地问。 “我没有啊。”晨光笑嘻嘻地说。 沈润搂着她纤瘦的腰肢,隔着衣服他都能摸到她细弱的骨骼。 慢慢来吧,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他想。 第二日启程时嫦曦似笑非笑地问晨光:“殿下和容王和好了?” “我们没有吵架。”晨光一脸认真地说。 嫦曦笑笑。 …… 苍丘国比龙熙国更寒冷些。 在接近宜城的时候,最后一次入住驿馆,晨光命火舞翻出她为了三国会新做的衣裙。绣满了吐火凤凰兽的白色云锦长袍,由十八个龙熙国最手巧的绣娘连夜赶制,上面镶嵌了许多珍珠。头冠是她把龙熙国皇宫里的首饰头面熔了之后重新做的,造价不菲。 沈润歪在椅子上看着她,说: “平常我让你多做几套衣裳你都不愿意做,为了三国会,居然主动命人做了新衣裙。” “平常和三国会怎么能比,这可是国库富裕的象征。”晨光端着矜贵的头冠强调道。 沈润轻哼了一声:“只因为这个?” 晨光忙着查看新衣裙,没注意也就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回答说: “当然了,三国会我总不能穿旧衣服去,好像一场仗打下来我更穷了似的。” 不出意外,明日午后就会抵达宜城,输人不输阵。 “不是因为明天就要见到某个人了?”沈润拿起刚刚翻看了一半的书籍,一边翻,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他声音不大,不注意听肯定不会留意,晨光却听见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将手里的衣裙放下,凑过来,似笑非笑地说: “小润,明天下午就要到宜城了,不如你也换身衣裳,明天说不定晏樱会出现,你不好好打扮一番,你是赢不了他的。” 沈润一下子就怒了,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双眸微眯,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危险: “你说我赢不了他?就他长得像个女人,穿得像昆仑紫瓜,我赢不了他?” 昆仑紫瓜…… 晨光差点笑喷出来,她凑得更近,用怂恿的语气说: “这话有趣,你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说,等到了宜城,他若是欺负你,你就骂他比女人还不如,像一只长了毛的昆仑紫瓜。”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蹙眉看着她,问:“我怎么觉得你是希望我和他打起来?” “别怕,等你打不过的时候我会帮你的。” 沈润陷入了思索,可以说直到现在他都没能理解晨光和晏樱之间。按理说自从上一次晏樱设计囚禁了晨光,他二人闹崩了之后,晨光对晏樱有杀心是正常的。可晨光每次说起晏樱又像是闹着玩似的,让他很不明白她到底只是说说,还是真的对晏樱有杀念。 晏樱对晨光的态度也很奇怪,同是男人沈润很清楚晏樱的心是在晨光身上的,可真谋私利时,他对待她甚至比对待仇敌还要凶狠,然而过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嘻嘻的。 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同类感,这种同类感如一块石头压在沈润的心口,每一次想起来,他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怎么了?”晨光见他怔住,疑惑地问。 沈润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晨光因为室内寒冷的天气又一次打了个小哆嗦,用抱怨的语气道: “这么冷的天开三国会,晏樱绝对是疯了!” 沈润没有搭腔。 …… 次日午后,凤冥国的队伍距离宜城越来越近。 先一步去往宜城的骑兵回来通报,之后嫦曦调转马头过来,在凤辇旁轻声道: “殿下,晏樱带领苍丘国朝臣正在宜城外迎接。” “知道了。”晨光在凤辇里淡声说。 一个时辰后,宜城那伟岸的高墙遥遥地出现在凤冥国队伍的视线里。 城门大开,苍丘国的文武官身穿官服整齐地站在城门外,感受着风如刀割。队伍旁边停了一辆紫色的马车,车高马大,用了极难得的银狼皮做保暖,马车密不透风,只是看着就能想象车内的温暖。 苍丘国的官员们每偷瞥一眼,脸上的苦意更深一层。 第七百八一章 强迫让步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沈润雪白的华袍外裹了一件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白貂裘,白色的高领,贵气的玉冠,坐骑是一匹同样雪白的长毛骏马,配以俊美秀朗的容貌,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素雅无双。 晨光从早上就在心里嘲笑他,昨晚上他还说他不打扮,可见他的好胜心还是很强的。 沈润骑着马,他比晨光看得更清楚,宜城城门外一堆群哆哆嗦嗦的苍丘国官员以及一辆保暖设施良好的马车,不用猜马车里坐着的肯定是晏樱。 这人和坐在凤辇里的那位还真像,视名声若无物,怎么高兴怎么来,不像他这种受过正统帝王教育的,一味地强调君臣共心,就算不愿意也得在公开场合装出来他是可以和臣民们同甘共苦的,他是一位值得信赖值得他们效忠的贤明君王。 这些肆意妄为的人,都是面子里子全不要的。 沈润很看不惯他们这样,因为他们的做法和他自幼接受的教育相违和,却又不得不承认,也只有这样才更自由,他们做了他不敢去做的事,他只是觉得无法承担做错事的后果。 宜城的朝臣已经注意到凤冥国的队伍即将到达。 凤冥国此次出席三国会的仪仗不算朴素,但说最华丽也够不上。骑兵、步兵数量中等,且装备齐全、英姿飒爽。宫人们身着鲜艳的宫服,容颜秀丽,落落大方。凤冥国的旗帜高高地竖立着,迎风飘扬。低调却大气,安静地显示排场。 苍丘人对凤冥国的印象并不好,理由很简单,大漠出身,残暴野蛮,有一个绝世妖女正在凤冥国内牝鸡司晨,而凤冥国的男臣们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对这个妖女言听计从。 各国对凤冥国的凤主都有侮辱性的流言,说她是九尾狐、猫妖、女鬼、吸食人血的怪物、靠男人的精气活着的恶鬼,反正就是她不是人的意思。这样的谣言让晨光的名声更坏,很少有人不把她当成鬼怪看待,而这样的看待却不是真看过她可怕的行为,只是因为她是以女子的身份在统治一个国家。 苍丘国的朝臣几乎没有一个对她有好感。 晨光对此并不在意。 苍丘国的朝臣对沈润同样不待见,因为在大战初期,沈润曾和赤阳国联合派兵夹攻苍丘国。即使战事最后以龙熙国的失败告终,苍丘国人依旧将沈润视为仇敌。虽然听说龙熙帝现在已经被他的前妻赶下皇位,可这份仇恨不会改变,更何况这对夫妻凑在一块,在苍丘国人看来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沈润已经预见了苍丘人不会待见他,和晨光一样,他也不在意。 凤冥国的队伍在离宜城城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是晨光下令的。 队伍停下来,远远地停在苍丘国朝臣们的对面,也不出声音,就像是双方在对峙一样。 悬挂着白色毛皮的凤辇比雪还要白,凤辇上的人没有下车,苍丘国人连车中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人们先是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凤冥国这是什么意思,凤冥国是在等苍丘国的摄政王下车前去迎接,只要苍丘国的摄政王不下车,凤冥国的凤主坚决不先下车。 苍丘国人怒火中烧。 即使现在凤冥国已经成为三国中国土最大的国家,可在别国眼里,凤冥国依旧是靠吃沙土活着的蛮荒之国。国土变大又怎样,没有能耐守住,早晚会成为别人的。苍丘国人依旧瞧不起凤冥国,把凤冥国当土包子一样蔑视,这是大国的傲慢。 但也不能说苍丘国人这样想没有道理,打江山容易,能守住却难,这是世人公认的。在他们看来,凤冥国的凤主最有用的武器就是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和她的好运气,这使她侥幸成功,但是美丽和运气一样总会有消失的一天。 沈润在晨光下令停止前进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忍不住唇角噙笑,他留意着对面马车的动静。 其实沈润有点佩服晨光的勇气,她的勇气不一般,这并非是任性,她作风强硬,胆识过人,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她分外锋利,咄咄逼人,而她的锋利又很容易被她娇弱的外表软化。 自从凤冥国打进中原,她就一直以强硬之姿带领凤冥国,几次多国会,她用强硬替凤冥国争取了许多话语权,在这之前凤冥国是被大陆遗忘从未参加过多国会的。 其他国家的人嘴上说着凤冥国被牝鸡司晨,凤冥国的凤主靠美色夺取权力和领土,那也只是在背地里说嘴,当着她的面可没人敢这么说。在多国会上她的震慑力还是很强的。 身为女子却拥有这样的震慑力,其实很不易,看似简单沈润却知道其中必有许多艰辛。 凤冥国的队伍停在远方,双方就像静止了一样,对峙着。 沈润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下的紫色马车,他知道晨光不会退让,他在好奇晏樱会不会让步。 换作是他,最后他是会让的,之所以能够爽快地承认,是他已经对自己的凉薄不抱希望了。他可以对任何人凉薄,可对她,不管他怎么想凉他就是凉不起来,他也很无奈的。 风吹在旗帜上,旗帜被鼓起,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苍丘国人觉得自己都快要冻僵的时候,停在角落里的马车终于动了,车夫扬起马鞭催促着车马向凤冥国队伍的方向行驶来。 苍丘国朝臣见摄政王的马车动了,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跺跺快冻僵的脚跟了过去。 紫色的马车在距离凤冥国队伍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不久,车门开了,晏樱从车上下来。他穿着厚厚的银狐裘,面色依旧苍白,纤细羸弱,骨子里的妖冶风流有增无减,慵懒中略带颓靡。 他站在风里,三千青丝如瀑,不挽不束,随风飘扬,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缕缕雾状的光泽。 火舞将凤辇打开,率先下车。 这时候沈润却下了马,他走到凤辇旁,晨光正从里面钻出来。 沈润对着她伸出手。 晨光愣了一下,之后笑吟吟地把手递给他。 沈润也没用脚凳,直接揽腰把她从凤辇上抱下来。 晏樱站在近处,看着他们俩。 第七百八二章 乐阳公主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沈润陪着晨光向前走了两步,此时晏樱亦迈开脚步迎了过来。 双方站定,晏樱的目光落在沈润身上,他绝对是故意的。 “龙熙帝、啊,不,现在应该称‘容王殿下’了。”他似笑非笑地说。 沈润冷冷地看着他,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来之前他就已经预想过了,这人绝对会对他找茬。 晏樱说完前面的话,才将目光转回到晨光身上,莞尔一笑,故作礼貌地说: “凤主殿下大驾光临,苍丘国有如空谷足音,倍觉珍惜!”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摄政王客气了。” 晏樱笑笑,让开路,说了一句“请”,苍丘国一众官员虽心里不情愿,在这种场合下也只得过来见礼。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晏樱说明晚上会为凤冥国人在宫中举办洗尘宴,简单约定了时辰后,二人分别登上马车,各自离去。 今日因为凤冥人的到来宜城整座城都净了街,晏樱特地派流砂带领凤冥国人往内城的苍丘国驿馆去,晏樱没有和晨光抢个先后,而是让她先进城,并眼看着凤冥国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城门附近。 晨光坐在凤辇里,沈润和嫦曦在下面骑马,沈润听嫦曦和晏樱身边的流砂说了两句话,嫦曦一如往常没有好声气,语气里尽是讽刺,流砂却没有回嘴。沈润感觉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应该十分熟稔。 流砂在被嫦曦冷嘲热讽一番后,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沈润注意到了他的心神不宁,在他将凤冥国人送到临时下榻的驿馆时,他仿佛终于耐不住了,忍不住向远处的凤辇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这一眼被沈润捕捉,沈润的心中突然警报大作。 凤辇直接进了驿馆,流砂却在门口告辞,先一步离开了。 凤冥国人这一次入住的驿馆不是之前在宜城开会时常用的驿馆,这个驿馆在原来是给龙熙国人使用的,现在给了凤冥人倒也算顺理成章。 正房里,火舞正带着司八、司十收拾行李,沈润从外面走进来,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对抱着手炉缩在熏笼上的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晚上用我来替你守夜么?” “诶?”晨光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冷风冷夜的,万一有老鼠偷偷跑进来咬了你的脚,那就糟糕了。”沈润噙着笑道。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眉一挑,爽快地答应了:“好啊,今天晚上你就替小八在门外边为我守夜吧。” “门外边离你太远了,老鼠狡猾,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溜进来了,我还是在你的床上替你守着更好。” 晨光哧地笑了,撇了一下嘴唇:“说这种话你就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理由充足,我是要做正经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因为想到了不正经的,所以不好意思了?” 晨光哭笑不得,不再和他耍嘴皮子,漫不经心地道:“随便你,虽然我不觉得老鼠真来了你能挡得住,再说,不会来的。”她用笃定的语气道。 沈润看着她,没有搭腔。 晨光望着他仿佛是在计划着什么的眼神,觉得好笑。 …… 摄政王府。 晏樱难得回到内院,他坐在正房里,望着立在不远处温婉又有一丝腼腆的女子。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衣饰华贵,容颜美丽,一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纯真,只是站立这一个简单的举止就显示出了她身为皇族公主的高贵以及良好的教养。 此女正是赤阳国被派来和亲的乐阳公主,也是晏樱新纳的侧妃,传说中的“智慧与美貌并重,温柔贤德,烂漫纯真。” 晏樱直直地盯着她看。 他从没有这么直勾勾地注视过她,突然这样,让乐阳公主一阵不好意思,腼腆地低下头,羞怯地问: “王爷做什么这样看着妾身?” 嗓音柔美,如黄莺出谷,娓娓动听。 晏樱突然对她满意起来。 “酉时,与凤冥国的晚宴,你随我一块出席。”他说。 “诶?”乐阳公主极惊讶,忍不住抬头,诧异地望向他。自从和亲到苍丘国来,她连摄政王府都没有出过,更不要说陪伴他出席宫宴,至今她连宜城的贵妇圈子都没有接触过。 然而乐阳公主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知进退懂分寸的姑娘,她知足而乐,不会因为没人理睬心生怨怼,也不会因为无法获得关注无法过正常的婚后生活而气愤憎恨,她年纪轻,但她很平和,这反而帮了她大忙,她在摄政王府的生活算不上好,但也不糟糕。 她知道和亲公主若要求幸福那太可笑了,她是赤阳国第一个做侧妃的公主,如果这是一桩好差事,也不会轮到她,所以她安分守己,无欲无求,每天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惹事,不多嘴,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乐阳公主聪明,但她不会使用心计,也就是说她没有心机,这样单纯的性子在晏樱的世界里是根本不存在的。对她的这种性格,他不喜欢也不讨厌,说无视更准确一些。她老老实实的,他也没那个闲工夫去折磨她,她在摄政王府里,他只当养了一个宠物,按时投喂就可以了。 之前他没指望她能派上用场,不过今天晚上她就派上用场了。 “去准备吧。”他开口说。 他待她算不上温柔,只是不坏,如陌生人一样。乐阳公主对此也不做奢求,认真说起来,乐阳公主是喜欢他的,毕竟她年轻,她还是一个心怀梦幻的小姑娘,可她很聪明,她知道她若是将她的喜欢表现得太明显,会引起他的不快,她安稳的日子也会跟着遭殃,所以她努力地克制,她不敢流露出来。 “是。”乐阳公主乖巧地应了一声,下去准备了。 她是大国公主出身,即使婚后她一直窝在后院里,参加宫宴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乐阳公主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太多的憧憬,她已经是摄政王侧妃了,对于之后的进展,她平和地想,能有好的进展当然是幸运的,可没有,那也只能说是她的命。 好事是奢求不来的。 第七百八三章 耍弄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酉时整。 宫宴在延熹宫进行。 晨光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顾太后,坐在小皇帝身旁靠下边一点的位置,一身雍容,却面容僵硬,眼神空无,像一尊装扮华丽的人偶,她比上一次晨光见到她时憔悴了许多。 苍丘国的小皇帝长大了不少,坐在帝位上左右张望,也不知道晏樱是怎么教的,晨光居然从这孩子的单眼皮里看出来一点清澈良善。虽说小孩子自当清澈良善,可在晏樱身边能长出这样的孩子,绝对有问题。 晏樱带领苍丘国朝臣及其家眷坐在凤冥国座席的对面,晏樱的一桌正对着晨光这边。 晨光和沈润并肩坐在一块,晨光在晏樱身后看到了他的侧妃,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姑娘,年轻又有活力,那一身茁壮的生命力令人羡慕,他的侧妃和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里的人。 晨光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晏樱,她觉得他很可笑,还老牛吃嫩草。 晏樱尚不知道她在心里嘲笑他,端起酒杯,遥遥地对着晨光敬了一下,用慵懒的语气对着凤冥国人客套几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晨光。 乐阳公主坐在他身后,做王妃打扮,不过分华丽,但也没有刻意低调,优雅婉约,温良可人。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在听到晏樱对晨光说话时的语气她就感觉到了点什么,她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晨光,抿着嘴唇垂下头,安安静静地听着宫宴上的交谈。 晨光感觉到乐阳公主的目光,在她瞥过去时乐阳公主已经垂下了头。 在晏樱客套完毕后,舞姬登场,歌舞升平。 晨光却觉查到了一点不对劲,以往的多国会,只有在各国都到齐了之后才会召开多国会之前的晚宴,如果还有没赶到的,一般相差不了几日,晚宴会向后延期等一等。晏樱白天和她说晚上开宴,她以为是赤阳国已经来了,所以开了晚宴,可今日的宴会上不见一个赤阳国人,她觉得奇怪。望向晏樱,她狐疑地问: “今日晚宴,怎么不见赤阳国人?” 晏樱咽下半口三味酒,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我的疏忽,忘记告诉凤主了,算算时间,赤阳国人大概还要一个月才能到宜城。” 晨光微怔,狐疑地问:“还要一个月?” 三国会在即,不管路程多远都应该准时到达的,赤阳国却要迟到一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晏樱自在地微笑,回答说: “是这样的,在给凤冥国写邀请帖的时候,下面的人一时失误,错写了日期,正确的三国会日期是在下个月,然而帖子已经送出去了,想追回来也来不及。这是苍丘国的失误,写错日期的人我已经处置了,出现这样的疏忽还望凤主殿下见谅。” 他在解释的时候完全没有愧疚之情,甚至一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他说话时的语气只能算是说明,那意思,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接受也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晨光面色微沉。 沈润坐在晨光身旁默不作声地啜着茶,此时手中茶杯微顿,望向坦然自若的晏樱,他敢用脑袋发誓,晏樱是故意的。 晨光知道晏樱是故意的,这是苍丘国对凤冥国的恶意挑衅。 嫦曦冷笑了一声,放下酒杯,质问道:“摄政王这话,是想用一个‘疏忽’就将整件事轻飘飘地带过么,摄政王这是在耍弄凤冥国在耍弄我国殿下吧?” “只是疏忽了,怎么就扯上‘耍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次意外而已,玩忽职守的人也已经处置了,凤主殿下身为一国之主,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吧?”晏樱似笑非笑地望着晨光的脸,云淡风轻地询问。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她当然想计较,可是真计较起来,她也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强迫他负起连带责任不成?他就是知道她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才像现在这样不慌不忙。就算凤冥国人再生气,他们也不可能掉头回去,不管怎么样,三国会还是要开的,赌气回去了还得再来,况且这路上又要浪费一笔费用。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压下了心里的火气,她微笑着道: “疏忽是疏忽,可要我不要计较,这就太强人所难了,距离三国会还有一个月,我们凤冥人要滞留在宜城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白白地浪费掉,苍丘国的失误,这份失误难道苍丘国打算一点都不背负么?” 晏樱笑,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承诺道: “凤主放心,这一次是苍丘国的疏忽,一个月,凤主殿下和凤冥国的诸位大人在宜城产生的全部费用都由苍丘国来承担。” 他说的就是她心里想的,晨光闻言,报以皮动肉不动的一个莞尔。只有两个国家在场也是好事,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好处,假若是有第三方在场这么明着要就有点尴尬。 苍丘国大臣们的心里多少有点恼火,请帖写错这件事丢人,同时还要承担凤冥人一个月在宜城吃住游览的费用,虽然不是天塌的数字,可他们的心里就是觉得膈应。 晨光虽然脸上笑着,可笑意始终没有抵达眼底,她被晏樱给耍了,这件事令她愤怒,她好不容易才把翻腾的火气压下去。 绝对不能便宜了他! 晏樱望着她强压着怒火时的假笑,微笑时神清气爽。 沈润瞥了晨光一眼,他没有言语。 …… 宴会中途,酒至半酣,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舞姬也舞得越发卖力。 就在这时,晨光突然悄悄地站起身。 “做什么?”沈润问了她一句。 “更衣。”晨光回答,之后带着火舞、司十出去了。 沈润望着她主仆二人离去,望向附近的嫦曦,嫦曦正在和一个苍丘国人热聊。他收回目光,就在这时,苍丘国的南郡王端着酒杯从对面的座席上走过来,说是要敬酒。 沈润和南郡王还算熟悉,虽然不是友人,但有过几分交情。两人叙了几句话,饮了两杯酒,热络地交谈了片刻,当沈润的目光再一次望向对面晏樱空空如也的座席时,他的心里有一万只双峰驼呼啸而过。 第七百八四章 巫医堂 晨光是真的去更衣了,只是出来的时候碰见了等在外面的晏樱,他居然在这种地方等她,感觉有点恶心。 晨光看了他一眼,他自在浅笑,却狐裘紧裹都盖住了脖子,他跟她一样怕冷到不行。 晨光没有开口,绕开他向前走,火舞放慢步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晨光走得很慢,晏樱只一步就跟上了她。过了前边一小段羊肠小路,人工开凿出来的湖水开阔,湖水有一半结了冰,一半在静静地流淌。湖边修了一条竹子铺成的栈道,因为前两天刚飘了一场雪,栏杆上还残留着一点白雪。 晨光走上栈道,站在湖边,转过头,望向晏樱。这里很黑,没有灯光,她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 他也能。 他们曾像地鼠一样在地宫里度过了他们的童年时光。 晏樱走到她对面,没骨头似的靠在石栏上,淡蔷薇色的嘴唇勾着似笑非笑,他懒洋洋地上下打量她。 “做什么?”她冷声问。晨光是不会在他面前展现天真和温柔的,她没有这样待他的必要。 “语气真差,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一点想念我么?”晏樱故作委屈地问。 “如果‘想你去死’也算的话,我非常想念你。”晨光回答。 “我也一样。”晏樱微笑着道,他仍旧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你看什么?” “看你身上有没有沾上其他男人的颜色。”晏樱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能审时度势看准时机拿下不可能拿下的龙熙国,小猫儿,了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称赞。” “我不是在称赞你。” 晨光哼了一声。 “怎么样,沈润让你愉快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窝囊的男人,被一个女人夺去国家夺去皇权,竟然可以这么快缓过来,心安理得地扯着女人的裙角过活,靠女人养着,想一想都觉得丢人。”晏樱用着怜悯的语气,说的话却充满了讽刺,他的眼底闪过一抹恶毒。 “你也不用阴阳怪气的,至少他能明白过来他不该做我的绊脚石,他甘愿退后,你,还不如他。” 晏樱弯着的嘴唇有点撑不下去了,黑暗下眸子里掠过一抹凶厉,他冷笑了一声: “看来他是真的让你很愉快啊!” “当然,所以我说他比你强多了。”晨光用不屑的语气淡声道。 晏樱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冷声道:“你现在是打算用我和你从前的关系狠踩我对吧?” “能踩你我干吗要放着你,不愿意听就别问一些废话。”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甜美柔软又可爱,晏樱在心里想,果然女人长大了不好骗了就变得不可爱了。 “知道你不爱听这话,可沈润那个家伙,他不配你,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现在也是一知半解的,等到他全部知道了,知道是一回事,能承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早晚会离开你。” “都和你说了少说废话,我和你的关系还不到能够容忍你说废话的地步。” “你早晚会后悔的。”晏樱告诫说。 “你这个让我最后悔的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说这话?”晨光用平平的语气反问,过于平淡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落在晏樱的心里,多少让他感觉到一点狼狈。 憎恨、气愤、痛苦都不要紧,这些浓郁的情绪说明了她还在乎,他最怕的是她平如古井水的反应,那说明了往事在她的心里连涟漪都不会荡起了。 晏樱抿了一下嘴唇,将讪讪的心情压下去,他不再自讨没趣,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你收到民间关于巫医族的消息了么?” “没有。”晨光冷淡地回答。 “真的没有?”晏樱怀疑地问。 晨光笑了一声:“我可是将巫医族全族都送上了火刑架,连灰都烧没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巫医族的人存活在民间。” “巫医族男女老幼四五百口,全部被你处以火刑,你也是心狠手辣。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外祖一族,也不是全部人都参与了圣子山的武器人制造,你一出手就是灭掉全族,你就不怕灵力强大的巫医族鬼魂回来报复你?” “鬼魂?”晨光冷笑了一声,“鬼魂会比不人不鬼的怪物更可怕?” 晏樱思索了片刻,笑答:“大概不会。”顿了顿他说:“我还以为在你知道了你的生母出身巫医族后会对巫医族网开一面。” 他知道她生母的事并不奇怪,在她成为凤主之后她就改了宗谱,从寄名在妃子下面改到了凤冥国皇后的下面。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出长女,凭什么要去做一个庶出? 对外只说是先皇后病逝,大公主先天不足,自幼被神女抚养,又因为身体原因,没有上宗谱,怕折了性命。 柳舒窈在被秘密送往龙熙国的时候就在凤冥国被死亡了,时至今天,凤冥国百姓对这套说词已经深信不疑了。 “我为何要网开一面?”她不驯地问。 晏樱笑了笑,之后却敛了笑,他说:“北境喀纳族发现了凤玦,之后喀纳族就被灭族了,你干的?” “你说什么?”晨光用莫名其妙的表情反问。 晏樱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追问她的反问是真是假,看来他此次要说的重点也不是这个。他忽然低下声音,对她说: “我收到了消息,不知何时,民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巫医堂,在发现的时候,这个组织就已经很庞大的。没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突然冒出来,冒出来的时候就很大了。这些人都是由郎中开发出来的信徒,打着‘悬壶济世’的旗号,说着‘仁心仁德’、‘普济众生’,简直比菩萨还要高尚。 这个‘巫医堂’遍布三国,主要是在偏远的城镇发展,最近大概是偏远的城镇都发展完了,他们开始向繁华的大城镇进军,所以冒出来被我发现了。我派人稍稍查探了一下,‘巫医堂’的人正义得紧,干净得紧,简直比菩萨还要慈悲仁善,宽容高尚。你在凤冥国难道就没有听说么,我都有耳闻凤冥国的民间亦有‘巫医堂’。” 第七百八五章 不愿承认的妒意 晨光没听说过巫医堂,晏樱所说的巫医堂八成是在原龙熙国的地界,而她是新近才开始统治龙熙国的,她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是说他们比菩萨还要慈悲仁善,宽容高尚么,这是好事。” “好事?”晏樱嗤笑了一声,“正是因为人做不到真正的慈悲高尚,才杜撰出了一个菩萨来普度众生,怎么可能会有人像菩萨一样,像菩萨才是最大的问题。” “所以呢?”晨光漫不经心地问。 “流砂查到鹿彰岛上有巫医堂在苍丘国的总舵,你要不要去看一看?”晏樱用邀请的语气问。 “不去!”晨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你就不担心那巫医堂里藏着巫医族的余孽?名字暂且不说,这巫医堂堪比伪君子的行为做派可比巫医族还要恶心。” “假如真的是巫医族的余孽,他们要报仇早晚会找上我,既然他们会主动送上门来,我又何必费力气去寻他们;假如他们不是巫医族的余孽,与我何干?”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你自信得很,你真以为你是战无不胜的?”晏樱嘲笑了她一句。 晨光瞥了他一眼:“我是战无不胜啊。” 晏樱嗤笑:“大言不惭!” “还有别的事么,没事我就走了。” 晏樱想说一句什么,不过在看着她的脸时,他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强行咽了回去,他沉默不言。 但晨光已经看出来了他有话要说。 “什么?”她问他。 “没什么。”晏樱摇了一下头,他说,“这个巫医堂,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在龙熙国的时候对你说的,箬安有一个冒名的火教,那个火教和现在查到的这个巫医堂似乎有点联系。” 晨光皱了皱眉,但她只说了一句“是么”就不往下说了。 晏樱亦不再言语。 二人在湖畔栈道上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晨光抬头,蓦然瞥见从远方小道而来东张西望做寻人状的乐阳公主,她眉一扬,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的侧妃出来寻你了。” 晏樱回头望过去,乐阳公主正站在远处的小路前蹙着眉四下张望着寻人,略焦急的模样。 此处黑暗,跟着她的侍女只提了一盏灯笼,她们离得又远,他们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们。 晏樱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回过头,望向晨光,用愉快的语气问: “怎么,吃醋?” “如此干净可人的小姑娘,你真造孽啊。”晨光可惜地叹道,她摇了摇头。 晏樱不悦起来,冷声道:“只许你另外找个男人,还不许我纳个侧妃么?我纳个侧妃到你嘴里变成了造孽,你知道我的什么就擅自把我当成恶鬼妖兽了。” 他似乎气愤起来,虽然声调平稳,语气却比刚刚恶劣两分。他说完之后,转身,向乐阳公主的方向去了。 乐阳公主真的是来找他的,等他走近时才看清是他,欢喜的神情溢于言表。 他二人说了两句话,之后离开了,在回延熹宫之前,晏樱向晨光这边瞥了一眼,二人目光相对,依旧是沉默无声的。 晨光站在湖边,望着晏樱和乐阳公主双双离去,火舞上前来,她扶着火舞的手,慢吞吞一步一步地往延熹宫的方向走。 “去查查巫医堂。”她低声吩咐火舞。 “是。”火舞应了一声。 谁都没有发现,湖畔的梅林里,梅花簇拥的一方雅致山亭,山亭顶端,白色衣角在随风飘扬。 沈润坐在凉亭上,沉默地望着凉亭翘起来的一个角。 他仍旧不能理解晏樱和晨光的关系,仿佛不可能了,又仿佛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调侃、挑逗、交换情报,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杀戮、算计、致对方于死地。这不是男女之间应该有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十分反常,反常到沈润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该不该在意。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介入的气氛,可他们两个人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们应该是不可能了,即使心怀情愫,依旧是不可能融合在一块的。 尽管没有可能,可沈润还是觉得有点心塞,更让他觉得心塞的是,他们之间有些话他听不明白,他们只要一个字就能够理解彼此的意思,他却听不明白,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寒冷的北风迎面刮来。 巫医族、鹿彰岛…… 晨光慢吞吞地回到延熹宫时沈润还坐在椅子上喝茶,她走过去坐下来,沈润握着茶杯看了她一眼,淡声问: “怎么去这么久?” “在湖边看了一会儿。”晨光含着笑回答。 沈润瞥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在湖边看了一会儿?是看了一会儿男人吧。 宫娥上前,将凉掉的菜肴撤下去,又换了新的上来,巧的是,新端上来的菜肴里有一道蜜汁火腿。 晨光在看到蜜汁火腿时很高兴,没有多想,她拿起筷子,兴冲冲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开心地眯起眼睛。 沈润却觉得不爽。 今天的苍丘国宴会所有菜肴都是苍丘国的本地菜,蜜汁火腿可不是苍丘国的菜,他留意左右两桌,只有晨光这一桌多加了一道蜜汁火腿。 双眸微沉,他向对面的座席望去,不出意外对上了晏樱的眼神。对方见他望过来,嘴唇弯起,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沈润心里冒火,冷冷地看了晏樱一眼,移开目光,落在正大快朵颐的晨光身上,漫声问: “好吃么?” 晨光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真那么好吃?”沈润用确认的语气追问。 晨光看了他一眼,沈润是从来不吃蜜汁火腿的,他一点都不觉得好吃,对晨光喜欢蜜汁火腿喜欢到疯狂的地步他也无法理解,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想吃的意思。 她又点了一下头,问:“你想吃?” “嗯。”沈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晨光便夹起一块放到他的碗里。 沈润看了一眼碗里的蜜汁火腿,之后淡声对她说:“我的手突然有点痛。” “诶?”晨光微怔,一脸的莫名其妙。 沈润对着她微张了一下嘴唇,这时候柔和的眼角漫上了一抹可以鼓动人心的温煦,他噙着笑,轻声对她说: “喂我。” 第七百八六章 想不通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晨光愣了一下,盯着沈润看了片刻,突然发现了乐趣,没有拒绝他,夹了一块蜜汁火腿递给他。 她的顺从令沈润微讶,同时她的顺从取悦了他,他满意地张开嘴接了,而后用余光瞥了晏樱一眼。 他承认,这小动作幼稚又小家子气,可他没忍住,他也不是对什么事都能忍住,偶尔他也想放肆地幼稚,比如这次。 晏樱没理睬他,转过头去和苍丘国的大臣说话,但沈润从他一瞬的阴沉里感觉到了他的不豫,沈润越发愉快。 晨光在他的耳畔软软地问他:“好吃吗?” 沈润愣了一下,望向她笑吟吟的脸,“嗯”了一声。 其实他不爱吃蜜汁火腿,对晨光最喜欢吃蜜汁火腿他一点都不能理解,那玩意儿又甜又咸,明明有更好吃的东西。 “好吃就再多吃一块。”晨光笑盈盈地夹了一筷子蜜汁火腿,送到他嘴边。 沈润看了她一眼,勉强吃了。 晨光一连喂他四五块,她还有继续喂食的打算,沈润总觉得她是在故意使坏,躲闪着阻拦,皮笑肉不笑地说: “够了,我就是尝尝,你吃吧。” “我还以为小润爱上蜜汁火腿了呢。”晨光只好放下筷子,用遗憾的语气说。 沈润讪讪地笑了一下。 爱上才有鬼! 他匆匆喝了半盏茶,吃了太多不爱吃的东西,他喉咙发干。不是他说,她太爱吃滋味分明的东西,不是特甜就是特咸要么就是特辣,她的面相应该是喜欢清淡的类型,实际上她却很重口,半盘子蜜汁火腿差点把他齁死。 先前独自离开一直没有回来的司十手捧着一件更厚的斗篷悄无声息地走回来,原来她是去替晨光取斗篷了。 司十从侧门进来,走到晨光身后,火舞上前一步,跪在晨光身侧,将她身上的狐皮斗篷解下来。司十将新拿来的厚斗篷披在晨光身上,又接过火舞递来的旧斗篷,火舞继续跪着替晨光把斗篷系好。 晨光坐着让她系斗篷,余光却瞥向对面,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流砂同样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走进来,走到晏樱身旁,俯身对着晏樱耳语几句。 在晏樱向她投来目光的一刻,她收回目光,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冷冷地将粉嫩的嘴唇勾出来一个弧度。 晏樱看不到,坐在她身旁的沈润却看到了,他没有错过一瞬间从她眼里闪过的邪性,那时的她阴邪得紧。当软糯的晨光在偶尔表现出与她的外表截然相反的阴邪毒辣时,强烈的反差会让人心跳加速。 穿好新斗篷,晨光继续懒洋洋地歪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看着苍丘国的舞姬跳舞。 “不吃了?”沈润见她只吃光了一盘蜜汁火腿就不再动筷子,轻声询问。 路上颠簸,她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赶路的时候也确实没有太好吃的东西,她吃的很少。下午时才到宜城,她在驿馆休息了没多久又进宫来赶宫宴,他觉得她还是应该再吃点。 “没有好吃的。”晨光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肴,扁着嘴说。 她喜欢吃,但她只吃好吃的东西。虽说“好吃的东西”这种只是个人口味上的问题,可她这个人确实经常以“不好吃”为由挑食,她挑剔得紧。苍丘国的菜肴口味又淡,除了蜜汁火腿,别的她都不爱吃。 沈润在桌上扫了一眼,问她:“吃红烧鲤鱼么?” “刺太多了。” 沈润觉得她的理由好笑,倒没觉得她这是矫情,随口答了一句: “挑出来就是了。” 他用筷子从红烧鲤鱼上夹了一块厚肉,细心地挑去里面的鱼刺,放进她面前的小碗里: “吃吧。”他说着,又另夹了一块鱼肉挑刺。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仍旧是一脸无聊,她拿起筷子将鱼肉夹起来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小声对他抱怨: “不好吃!” “这里是苍丘国,你就将就一下吧。”沈润轻笑着说。 没办法,苍丘国的菜确实不怎么好吃,尤其是在吃惯了龙熙国的菜以后。 晨光勉强吃了三块鱼肉,之后她放下筷子。 “不吃了?”沈润问她。 “不吃了。”她摇了一下头。 沈润笑笑。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小苍丘帝身旁的顾太后突然开口,笑语尖锐: “自上次四国会后,许久不曾见凤主了,今日一见,凤主越发明丽动人了!” 顾太后从开宴时起,时不时就会将目光投向晨光,像刺针一样。 晨光莞尔一笑,没有做声。 她不是腼腆的人,因此,她的沉默让顾太后愤怒,在顾太后的眼里,晨光的不回应是对她的轻视,她在瞧不起她。 胸口处窝了一团火气,顾太后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还不曾恭喜凤主殿下,凤主以寡胜多,居然打败了龙熙国的百万雄师,一战名震天下!” 龙熙国并没有百万雄师。 不过晨光没有纠正她,露出客套的微笑,她淡声说:“顾太后过誉,只是运气好而已。” 顾太后的眼光在沈润身上掠过,沈润不声不响,只是沉着眼帘饮茶,看不出他是不在意,还是正在蓄怒中。 顾太后怎么也没想到晨光居然当着沈润的面将她的夸赞全收,她这样坦然地承认她将龙熙国将沈润打败了,而沈润就在她身边,她这样做难道不怕惹怒沈润造成两个人的隔阂吗? 从她的回应上看,她是不怕的。 所以,她到底凭什么? 顾太后的心头如被沸油淋过,嫉妒得发狂。 同是女人,同样是有野心的,她就能万事顺遂,把一个男人妖祸到国破家亡,那个男人还肯和她在一块温情地陪伴她。可是她,在她觉得她已经成功了,她已经握住了她想要的一切,她的人生终于冲破黑暗迎来璀璨光明时,她一下子被从高处打到谷底,再没爬起来过。 她不甘心,可是她毫无回击的能力。她现在已经被架空了,她成了一个随时可能被人从世上抹去的摆设,连她的性命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好不甘心。 为什么凤冥国的这个女人成功了,她却失败了?论美貌她不比她差,论心计她不比她浅,论魅惑的能耐她也不输给她,到底是为什么她居然输的这样凄惨? 她想不通。 第七百八七章 敌视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顾太后难掩妒意地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默不作声地啜茶。 他和晨光之间还轮不到一个男人还没死就养小白脸的苍丘国婆娘挑拨离间。 顾太后见沈润安之若素,连一点怒意都没有流露出来,气愤得抓狂,本就外形锋利的眼眸更添几分厉色,她噙着暗讽,皮笑肉不笑地问晨光: “前两年听说凤主和龙熙帝解除婚约了,现如今聚在一块,莫非是……和好了?” “谣言而已,我们一直很好呀。”晨光反驳说。 晏樱瞥了她一眼,他眼窝天生深邃,别人看不出来他的情绪变化。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酒,做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有坐在他身旁的乐阳公主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短暂的阴沉。她不禁抬眸,向对面那个温软却隐隐带着坚不可摧气势的女子望去。 凤冥国的凤主,她还在赤阳国时就耳闻过她的威名,带领蛮荒小国从沙漠里闯出来,先后吞并三个强国,而她和龙熙国皇帝之间的情事更是被世人津津乐道。当所有人都觉得在经历过分分合合最后彻底变成仇敌后,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复合了时,出人意料,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是龙熙帝退让了。 因为这份退让,龙熙帝成为了众人口中的“男人之耻”,连民间的许多男子都看不起他,在背后议论他,说他为了一个女人背弃祖国。单纯这样说他已经是客气了,更有后面带了许多难听的诅咒,说他贪生怕死、不仁不孝、背亲弃国、扯着女人的裙角苟且偷生,早晚会受天谴不得好死。 那些人说得要多难听有难听,只是不敢去正主面前说罢了。这些民间的悠悠众口,堵也堵不住,哪怕是偶然听闻,都会有一种难堪到想死的感觉。 而关于凤冥国的凤主殿下,民间的言论比在说龙熙帝时还要难听。古往今来,男尊女卑,被女人骑在头上的男人肯定不会说好话,那些侮辱性的话里甚至还有许多极下贱极下流的。 男人也就罢了,他们的敌视算是情有可原,然而对凤冥国的凤主,蔑视她的不止是男人,还有许多的女人。 在传统女人的眼里,这种不成亲不生子不相夫教子不主持中馈野心勃勃视男人如衣服的女子简直是女人中的异类,是丢女人颜面的败类,同为女人的她们为这个不同寻常的异类感觉到羞耻。她们狠狠地唾骂她,轻蔑地嘲讽她,用贬低她来显示自己才是正常的是伟大的,那个破坏了规则的人是不应该在世间存在的。 乐阳公主垂下眼帘,不出她的预料,即使是同样野心勃勃的顾太后也开始在“女人”这个身份上做文章,开始狠踩凤冥国的凤主。 “原来如此。”顾太后听了晨光的回答,点了点头,她笑着问,“这么说,凤主和龙熙帝已经成婚了?” 她刻意在“龙熙帝”三个字上咬了重音,去观察沈润的反应。 沈润没有反应。 顾太后暗暗咬牙,在心里怒骂,真是个没用的男人,难怪被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 “顾太后即使在苍丘国也应该听说过吧,十几年前我们就成亲了,后来有一次想要摆宴,但是因为太麻烦了就取消了。” 沈润微怔,瞥了她一眼。十几年前,他想起了她刚和亲到龙熙国那会儿,那一年她十六岁,他十九岁。他忽然后悔了,那个时候摆宴就好了,在最好的年纪,却没穿过婚服,然后就错过了时间,一直在错过。重新回想起来,他忽然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有点蠢。 晨光说谎不眨眼,她把当年龙熙国昭告天下解释成了要摆宴,把取消婚约说成了是取消摆宴,真相是什么随她说的算。 顾太后在心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真如凤主所说,那凤主在与龙熙国一战中花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可是亏了,靠婚事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偏要带到战场上去解决。” 两国会议前的宫宴,两国的主要官员就在宴会上沉默地听着两人火药味十足的交谈,凤冥人觉得这个苍丘国太后实在嘴碎到烦人,可他们不敢插嘴。苍丘国人一部分人觉得太后充满挑衅的话有失体统,一部分人却觉得太后挫凤主的锐气挫得好。再说摄政王没有阻拦,他们也不敢发话,只能听着。 晨光对顾盼怪里怪气的话也不恼,她微微一笑,用讽刺的语气回道: “私事是私事,战场上的事是战场上的事,不能混为一谈。不过也难怪顾太后不明白,毕竟你生活在内闱,宫外边的事不知道不懂得也怪不得你。” 她用上了“你”,而不再是尊称“顾太后”。 顾太后的火气噌地冒出来,她说到了顾盼的痛处,她是公主,可她的天下是她打来的,顾盼则出自宫闱,她的权势是男人给她的。顾盼不是不明白这个差别,正因为她明白,所以她不想听,被人点明了这个差别只会让她觉得矮人一截。 她亦是野心与智慧并存的,她虽然依靠过男人,可她也不是永远依赖着男人,她是间接杀死了她的男人才有今天这个权势的,有这份壮士断腕的阴狠难道还不够么? 这个女人令她气愤,这个女人的所有都令她气愤,镇定、从容、狠毒、冷酷、美貌、操纵男人的手段,所有所有都让她气愤。 她想狠狠地踩扁她。 “难道我说错了?”顾盼轻蔑地乜了晨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凤主和龙熙帝早已是夫妻,不管是否开战,凤冥国最终都是要交到二位的骨血手中的,还是说……”顾盼目露狐疑,微笑着问,“凤主殿下要在子嗣上另作打算?”她这就是在向人明示凤冥国的凤主不会诞龙熙人的骨血,凤冥国的凤主另有打算。 沈润蹙眉,瞥了顾盼一眼,这女人有毛病么? 顾盼见他蹙眉,以为他是被她挑拨成功了,只是还在隐忍不肯发作,心中暗喜,越发得意,在望向晨光的脸时,晨光平如止水的表情再一次让她愤怒起来,这个女人,究竟是有什么倚仗竟然这般淡定从容。顾盼脸色发青,心被妒火烧得发狂。 她冷笑了一声:“之前我还奇怪凤主成亲多年怎么会没有子嗣,原来是另有考虑……” 顿了顿,她冲着晨光抿嘴一笑,又说:“不过我也有听说是凤主身子羸弱生不出来,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第七百八八章 努力温柔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大殿内鸦雀无闻。 场面变得尴尬起来。 如果说苍丘国人将顾太后前面的那段话理解为是在挑拨凤主和龙熙帝的关系,试图让二人产生隔阂,这样做是有益苍丘国的话,那么最后的这一句无疑有失水准。 这里不是宫闱,这里是两国间的宴会,顾太后和凤主也不是后宫里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国太后和一国的凤主,用这样的话来讽刺对方实在低级,这是在丢苍丘国的脸面。 晨光没说话,她也没有表现愤怒,顾太后的话似乎只是让她觉得惊讶和可笑,她没有回应的必要,因为这问话太低劣了,不会让人觉得愤怒,只会让人产生轻蔑感。 晏樱敛起笑,忽然开口,沉声命令: “太后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了,来人,送太后回宫醒酒!” 顾盼身旁的两个宫人应了一声,上前去,就要扶顾盼起来。 顾盼不认为自己说错了话,相反,她觉得晏樱如此明显地驱赶她是因为他在偏向晨光,他因为护着晨光排斥并打击她,这让顾盼愤怒。凤目漫上了汹烈的憎恨,她借着酒意,眼圈通红地瞪着晏樱。 让她失望的是,晏樱的目光从未落在她身上过。 宫人强行将顾太后拉起来,带出去。 顾太后虽然恼怒,可是她没办法反抗。因为不想太难看,她愤愤地甩开宫人的手,最后恨恨地看了晏樱一眼,而后大步走出去。 反正这场宫宴她也只是一个摆设。 小苍丘帝见母亲径自走了,也没有回头看他,表情有些慌张,惊惧地望了晏樱一眼,却因为没有得到指示不敢擅自离开。 顾太后走后,晏樱望了晨光一眼,用听不出任何歉意的声音带着敷衍,淡笑道: “太后喝醉了,失言之处,凤主不要往心里去。” 晨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让苍丘国人越发难堪。就在这时,晨光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声重哼仿佛狠狠地扇了苍丘国人一巴掌。苍丘国人的脸上火辣辣的,更觉得颜面无存。 …… 宫宴在古怪的气氛里结束了,最后小半段两国都沉浸在尴尬里。 宴会结束后,晏樱带领苍丘国朝臣将凤冥国一行人送出延熹宫,队伍浩浩荡荡地返回凤冥国驿馆,在巍峨的宫墙下拉得老长。 凤辇中。 晨光抱着小手炉歪在长毛毯子里,司十跪坐在一旁,轻声道: “殿下,宫里都寻遍了,没有发现司雪颜的踪迹。” 晨光蹙了一下眉:“不在摄政王府,也不在皇宫里,司雪颜到底跑到哪去了?” “虽说没有找到司雪颜,不过,奴婢听太后身边的两个宫女议论,说似乎是在最近,晏樱又得了一位宠姬。” “宠姬?”晨光眉一扬,狐疑地望着她。 “是。”司十回答,顿了顿,补充说,“奴婢觉得,晏樱有‘姬’不是稀奇事,可是有‘宠’姬就很稀奇了,奴婢正想细听,可因为被流砂发现了,奴婢还没听完就不得不和流砂周旋,没能听得太仔细。” “宠姬啊。”晨光摩挲着下巴,慢吞吞地说,思索片刻,突然问,“你和流砂怎么样,他可有怀疑?” “他相信我是去替殿下取斗篷了。”司十简短地回答。 她回答的太简短了。 晨光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追问,她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凤辇一阵小小的起伏,紧接着车厢门被打开,寒气入侵,沈润带着一阵风从外面钻进来,对火舞等人道: “你们先出去。” 火舞看了他一眼,询问地望向晨光。 晨光看向沈润,狐疑地问:“让她们出去做什么,外面很冷的。” 都是从沙漠里出来的,大家都很怕冷,他生长在四季分明的地方,他是不怕冷的。 沈润见她居然因为关心几个侍女畏寒想要把他赶出去,心里又起了火气,原来他还不如几个侍女。 不过,他是有话想对她说。 “她们不出去我坐哪儿?”他看着她,有点像瞪,他用不悦的语气问。 晨光心想你好好地骑马不是很好么。 可她没有说出来,因为知道他有点矫情,真说出来他会生气的。 “你有事?”她满腹疑惑地问。 沈润十分想反问“没事我就不能进来和你坐在一起?”,可这么问会显得他太幼稚,他咬着牙回答: “有事!” 晨光只好对火舞二人说:“你们先出去吧。” 火舞和司十应了一声,恭顺地退了出去。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沈润都觉得自己是局外的,她的人只听她的指示,根本就不会把他当成主子,而他对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忍耐,他连抱怨一声都不可以,因为她是凤主。 火舞和司十先后离去,沈润猫着腰进来,坐在晨光身旁。 “你想说什么事?”晨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歪靠着车厢壁,询问。 沈润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 他是因为今天的宫宴上顾盼说了极侮辱人的话才想进来的,他应该安慰她一下,虽然她看起来并不沮丧。 顾盼那个女人说话真是恶毒,他生平第一次理解服侍他的宫女还有姐姐妹妹之间吵架为什么总爱用“撕了你的嘴”这句话,有些人的嘴巴恶毒起来确实会让人有种想去撕掉的冲动。 晨光的表现很大度,在那样的场合,在已经知道对方的言语低级的情况下,表现得大度不计较反而能将对方压到更低的等级。即使没有反驳,在旁听者的心里,对方低级而恶劣的形象已经根种,之后这个人只会被别人厌弃。 晨光用了极好的回应方式。 可这并不表示她不在意。 说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这是很恶毒的,更何况她确实难以孕育,踩人痛处在伤口上撒盐,顾盼那个女人恶毒到了极点。 他担心晨光会因此难过,虽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或许会有心结也不一定,放着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心结,她会觉得更难过吧。 他在思考了半段路之后,还是决定进来陪伴她,即使能宽一宽她的心也是好的。 第七百八九章 他的希望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沈润没立刻开口说话,他就是坐在晨光身边。 晨光见状,越发疑惑,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沈润仍旧沉默,假意的温柔他一直都会,年轻时做过不少,他曾经觉得自己很擅长给予女人温柔,可是当认真地想要给予的时候,却发现这有点困难,因为思前想后顾虑了太多,迟疑反而使他不能马上做出动作。 晨光更加疑惑,她歪着脑袋去打量他。 沈润突然握住她的手。 这动作太突然了,晨光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抽回,可是因为对他的掌心温度很熟悉,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抽出去,就被他握住了手掌。 晨光愣了一下,虽然乖乖地让他握住了,可她觉得奇怪,她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 沈润握住她的手,即使她用着手炉,白嫩的小手还是泛着寒凉。他张开手掌将她的手包住,为她焐着。 “你想说什么?”晨光以为他是真的有事情要和她说,不然他不会这么反常,她又问了他一遍。 沈润没有马上回答,他握着她的手,轻声问: “你刚才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不饿?” “才过了多久,哪就会饿。”晨光笑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是刚才在宫宴上看着苍丘国的小皇帝突然想起来的。”沈润接着她话语的尾音极快地开口说。 “想起来什么?”晨光依旧不解,她皱了皱眉。 “我和你,从和亲时算起,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如果那个时候开始,认真地在一起,十多年,孩子都已经长大过个几年也要成亲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过这些事,有关真正的婚姻,以及婚姻的产物,突然说起这个,违和感强烈,晨光觉得别扭,她用不太自在的眼神看着他,她一点都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想,原本是我的好日子我都错过了。”沈润用遗憾的语气道。 晨光心想那个时候她并不是抱着成亲的目的去的,即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和他真的成亲而后生儿育女,她和亲的目的只是为了从内部击垮龙熙国,迫使龙熙国放弃未来将要进攻凤冥国的计划,也是为了瓦解龙熙国的国力,让龙熙国衰退,以方便将来吞并龙熙国。 可是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如果是在互惠互利时期,这种话说出来完全不要紧,可现在已经不是了,她没必要去挫他的心,把他挫的太狠了又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是我认为的最聪明的女人,也是最警惕的女人,真话在你眼里都是谎话,更何况是谎话,一旦对你说谎,你一定会马上察觉。”他继续先前的话,轻轻地说。 他前后两段话的内容貌似并不搭调,好像完全没有关系。 “我不能对你说谎,我也没办法说谎骗你,我骗不了你,我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有孩子唤我一声‘父亲’,等到我老了会有孙子常来看我,每次过寿时都能热热闹闹的,家里人丁兴旺,子孙满堂,这是我希望的。”他用认真的语气对她说着他的希望。 晨光望着他,这种希望很平常,是普通人都会有的,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希望,原本他是可以娶妻纳妾的,他早晚会人口兴旺,子孙满堂。 因为她觉得他这样想是正常的,所以她并不觉得反感。 她已经知道了他是在用刚刚在宫宴上顾盼说的那番话作为引子,想要继续和她谈论子嗣的事。 她的身体对于孕育确实困难,因为都是事实,她很能接受事实,所以她不会有伤感和愤怒的情绪。她不觉得他这样的希望是过错,再说他只是希望而已。希望这种东西……也就是想一想。 “但是,”他继续说,他说的很认真,“因为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你的身体在我看来很糟糕,先不说你不能孕育子嗣,就算你可以,我也不希望你生育孩子。怀胎十月,太艰难了,会对你原本就不结实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我希望可以有孩子,但我不希望你因为生育一个孩子死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可以不要孩子。希望,本来就是轻率地想一想。” 他用了“死去”这个词,直白又残忍的一个词,反而将这番话叙述得更加直白。 晨光微讶,她很少会做出和笑容无关的表情,可是这一次她罕见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怔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是想骗倒我然后抢走我的凤冥国么?” “对!”沈润望着她的眼率直地回答,仿佛是认真的。 晨光哈哈大笑,她看着他,抱着肚子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笑得肚子很痛。 沈润平着脸看着她,听她笑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她: “冷吗?” 晨光笑容未褪,她用力甩着头,笑得还很欢实。 沈润便露出了微笑,他躺下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长毛地毯里,小小的赞叹了一声,说: “你成天哭穷,这凤辇却比谁的都讲究。” “这可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它陪我辗转了好多个国家呢。” 沈润笑笑,望了一眼,她将凤辇里的全部枕头都堆在她背后供她歪靠着,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也给我一个枕头。”他要求。 “这些枕头是我的!”晨光强调,她才不会把她的东西给他。 “小气!”她总是这样吝啬,沈润撇了撇嘴。 晨光瞥了他一眼,想了片刻,突然说: “不过腿可以借给你。” 沈润微怔,这句话简直是长久以来最反常的一句了,他惊愕到甚至抬头去看她,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说过。 晨光捧着玉杯,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在品鉴陈年的佳酿,其实她只是在喝泉水。 沈润莞尔一笑,他挪了挪身子,凑过去,抬起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 晨光没有动,她认真地品鉴山泉水。 二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沈润突然笑说:“虽然现在也不坏,可我还是觉得你待我能像在容王府的时候,那样就好了。” “希望,只是想一想罢了。”晨光品着山泉水,慢吞吞地说。 “……你胖一点吧,大腿比木头棍子还硌人。” “你可以下去。” “……算了!” 第七百九十章 一块去花街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摄政王府。 乐阳公主坐在妆台前,让侍女春桃为她卸去妆容,她怔怔地盯着镜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春桃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垂下眼帘,一面轻柔地为乐阳公主卸妆,一面低声道: “公主,今日凤冥国的那位凤主殿下,总觉得……” 乐阳公主回过神来,抿着嘴唇问:“什么?” “听府里的人说,摄政王与凤冥国的凤主……交情匪浅。” 乐阳公主听出了她在说“交情匪浅”时“交情”那两个字并不是友情的意思,乐阳公主没有说话。凤冥国的凤主殿下,美丽,却不仅有美丽,受人瞩目是理所当然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摄政王出府了?” “是,奴婢打听着,回府没一会儿摄政王就出去了。”春桃回答,她望着自家公主妆容下美丽却略显憔悴的脸,心疼,又有些心焦,“公主,恕奴婢多嘴,公主来到宜城也有不少时日了,公主和摄政王已经是夫妻,就算摄政王不肯来,公主主动前去也不算错了规矩……” “春桃,”在她话音未落时,乐阳公主已经开口,“你太多嘴了。” 春桃浑身一凛,跪下来,轻声道:“奴婢该死,公主恕罪!” “摄政王是自己出府的?” “是和晏管家一起。”春桃低声回答。 乐阳公主怔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 凤冥国驿馆。 午后。 沈润正坐在房里研究一幅苍丘国的古董画,晨光从外面走进来,跟在她身后的火舞、司八、司十怀里均抱着小山似的锦盒,个个喜气洋洋的。 “买了这么多?”沈润放下画轴,笑问,三国会还没开始,晨光呆在驿馆里闲着没事做,一大早就跑出去购物了。 晨光点着头笑,对他说: “我也给你买了,做了一套衣裳,选了料子现做的,加价赶工,刚刚才做好,你过来看看。” 沈润微怔,她竟然给他买衣服,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禁望向窗外,想看看日头是不是正在东移,准备从东方降落。 他站起身,走过去,晨光正从盒子里往外拿衣服,拿出来,抖搂开给他看。 沈润哑然。 皇室御供的是云锦,沈润从来只穿云锦的衣裳,而她买回来现做的这一套是一件彩锦冬装。 在穿着上,各国都有着严格的规定,总得来说,丝锦绸缎一般都是供给达官贵人有官家背景的,普通百姓即使再富有也不被允许穿着这些华贵的衣料。但毕竟还是有有钱人的,没有官家背景却家财万贯的有钱人,为了满足这些有钱人的虚荣心,民间有许多仿制的衣料,其中彩锦是仿制的衣料里面最为昂贵的,有人吹嘘甚至可以与云锦比肩。当然这也只是吹嘘,当成真的去宣传是会被砍头的。 彩锦是公认的仅次于绸缎的布料。 但说到底彩锦是平民百姓穿的,沈润自幼穿云锦穿惯了,晨光好不容易给他买一次衣裳,第一次,居然给他买了一套廉价的彩锦,沈润苦笑,难道他的国库被她花的已经这么穷了? 他不太满意,可他不敢从表情上流露出来,毕竟这是第一次,他若是露出不满,以后再没有这种好事不说,万一把她惹恼了,她是要生气的。 晨光将新买的衣裳塞进沈润怀里,又取了一件厚锦镶银鼠皮披风,同样塞进他怀里: “你去试试。” 沈润哑然。 这披风的做工比宫里的尚衣局差远了。 可沈润又不好拂晨光的意,只好抱着新衣服去换上了。石青色镶银边纹月高领彩锦长袍搭配黑色厚锦镶银鼠皮披风,黑色的羊皮冬靴,这身打扮虽然降低了身份不再似位高权重的贵族,可一身儒雅倜傥很像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富家公子。 晨光上前一步,将半片金色的面具扣在他脸上。 沈润终于发现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试衣服,他皱了皱眉: “把我弄成这样子你想做什么?” “今晚的玉秀坊极热闹,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晨光笑着说。 玉秀坊…… 沈润哭笑不得,又有些尴尬,他问:“你知道玉秀坊是什么地方?” “宜城的花街。今晚是熙春园清欢姑娘的折花之夜,戌时整清欢姑娘会在玉秀坊由东走到西,价高者得。熙春园的姑娘个个貌美,这一次的折花之夜玉秀坊中一定有很多人,很热闹的,你去吧,我扮成你的丫鬟。” 她兴致勃勃的样子让沈润哑然,他啼笑皆非地问:“你知道玉秀坊是什么地方,折花之夜又是做什么的,这些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花街,然后小花魁要拍卖初夜么。”晨光一脸不以为然地回答。 她还真知道。 “你要和我去花街?”沈润用确认的语气询问,他总觉得一定是自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难道你想自己去?”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人一块去游览花街?”这番问题很严肃,不能回答错误,一旦回答错误,他的处境就会变得糟糕。 “是啊。“晨光给予肯定的回答,她大概有点不耐烦,好像是在怀疑他的理解能力出现了问题。 沈润:“……” 妻子要求丈夫和她一块去花街看花魁拍卖初夜,这已经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这是世界要毁灭了。 难道这是新型的套问手段? 套问背后难道另有酷刑吗? …… 直到夜幕降临沈润也没想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在她的一番催促下,他满脸疑问地和她上了马车,向玉秀坊去。 晨光和司十穿了一身水红色的长裙,做富人家侍女的打扮,乌油油的长发梳了双鬟髻,上面绑着珍珠红色的发带,脚上一双精致的绣花鞋,薄纱覆面,沈润对晨光新鲜的打扮感觉到新奇,几次想去摸她的双鬟髻,都被她打开了。 沈润被打开了几次,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在她第一次隔着面纱用轻软的嗓音唤他“公子”时,他心肝一颤,突然有了一点小兴奋,他开始心猿意马。 第七百九一章 倚红楼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熙春园的姑娘个个都是名动宜城的艳色,熙春园小花魁的折花之夜吸引了许多达官贵人豪商富贾,或前来捧场,或只是来一睹芳容。 熙春园的花魁平常看不到,只有在折花之夜,才能够在花街的街道一睹其芳容。 今夜的花街人头攒动,马车已经挤不进去了,人们不得不将马车停在花街的牌坊外,步行进入,热闹的场面就像是节日时的庙会。 晨光还以为他们来的很早,然而到花街街口时,马车已经进不去了,只能弃车步行。 花街里自然是男人最多,但也不乏有贵族公子带领亲信丫鬟前来,一部分人戴着面具掩盖真容,这类人通常都是身份显赫之人,既可以尽情地追欢卖笑,遮盖住容貌也避免了遇见熟人尴尬,花街里的人对此见怪不怪。 沈润大概是寻欢客里最尴尬的一位,因为晨光正在他身后跟着他。 花街两旁,脂粉香浓的少女甩着帕子过来迎客,沈润一面微笑表示自己还算感兴趣,一面又不动声色地躲闪,避开少女们的投怀送抱。 路上时晨光已经对他说过了,让他去倚红楼,那个时候沈润就知道,她来花街不是过来玩的,她是因为有事情才来的。今晚是熙春园的小花魁拍卖初夜,花街里人山人海,她在今天来也不会引起注意。 沈润来到倚红楼前,倚红楼的老鸨一看穿戴就知道是有钱人,谄媚地笑,热情迎接,将沈润领到三楼一间雅致的包厢,唤来三两个身价不菲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怀抱琵琶,稍显年幼,另外一个姑娘与她年龄相仿,穿着鲜艳的彩裙,长袖如蛇。被这二人簇拥进来的那个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杏面桃腮,春媚动人。 三个人娇娇柔柔地请了安,怀抱琵琶的姑娘跪坐在包厢一角开始奏琴,身穿彩裙水袖的姑娘走到中央,和着琴音独舞,身姿绵软,如融化了的膏糖,小小年纪眉眼间已经显露出风情,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娇艳欲滴,芬芳诱人。 稍微年长一些的姑娘姿色最为美丽,她挨着沈润坐下,提起酒壶将酒盏斟了七分满,双手捧起,含着媚笑,递给沈润,娇声说: “公子请用。” 沈润接过来,没有喝,他将酒盏放下,温声笑问: “你叫芙蓉?” 他的嗓音低沉动听,虽然面具遮面,可这一身的风流气度,阅人无数的芙蓉已经知道,面前的男子必是一位出身高贵的美男子。 虽然不知道如此高贵的美男子为何没有点倚红楼的花魁,却选了她,可是毫无疑问,现在是她最幸运的时候,也许过了今晚,她就能钓得贵婿,飞黄腾达。即使不能,能与这样的美男子一度春宵,她也是不枉此生。 这般想着,芙蓉越发温柔小意,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望了沈润一眼,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柔媚地回答: “是,奴家花名‘芙蓉’。” “在倚红楼多久了?” “奴家八九岁时就被卖到倚红楼来了,如今也有七八年了。”提起自己的身世,芙蓉眸光微暗,但是她没有露出伤感,而是笑笑。 沈润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桌上的茶杯。倚红楼的茶叶再昂贵在他看来还是有点粗陋,他喝不下去,只能用手摆弄茶杯。 芙蓉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心里微慌,心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哪里得罪他了,这么想着,不由得凑得更近,伸出纤纤玉手伸向他的腿,在口中娇声唤道: “公子……” 然而手还没有落下,就听身旁的公子突然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 芙蓉感觉在他说话的那个瞬间,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瞬的凌厉,让她的指尖就像触了雷电似的,重重一震,痛得发慌。但是那阵凌厉一闪即逝,等她想去追寻时已经没有了,她不禁怀疑刚刚自己从内心底涌出来的那股恐慌到底是不是一阵错觉。 她不敢再在举止上放肆,但又想留住他,她开始心急,听他问有没有新鲜有趣的事,为了取悦她,她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将最近花街出现的她认为新鲜有趣的事都说了一遍。 可其实沈润对花街里边的事并没有兴趣,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公子因为姑娘械斗、对面花楼里的花魁做了奇怪的梦,那之后花楼里本来没有开放的梅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有南洋商人带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走街窜巷兜售,倚红楼从南洋商人手中买了一只面相凶恶的长毛猫用来镇宅,这些事在女人听来新奇又有趣,沈润听了半天没听到有趣的,他腻烦起来。 芙蓉见他目露不耐烦,越发慌张,心想可不能得罪好不容易上门的贵客,努力回忆有趣的事情,突然眼睛一亮,笑说: “还有一件事,公子听了一定觉得有趣,熙春园前几日新买了一批姑娘,其中一个姑娘花似的容貌,可惜性子太烈,被熙春园的妈妈几次狠打,她也不怕,一次又一次往外逃。有一次她居然在大白天寻到机会跑了出来,结果被熙春园里的恶犬发现了,那条狗在后面追,那姑娘在前头跑,跑着跑着,狗往前一扑一口咬住了那姑娘的裙子,公子猜怎么着,只听刺啦一声,那姑娘的裙子被咬去大半边,露出半个屁股,整条花街的人都看见了,公子说是不是很有趣?丢死人了,要是那个人是奴家,奴家一定会哭晕过去的。” “后来呢?”沈润问。 想起后来的事,芙蓉却觉得浑身发凉,眸光微暗,她小声说:“那姑娘也是真烈性,因为狗咬破了她的裙子,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突然转头,像疯了一样,活活的把那条恶犬给咬死了。” 沈润微怔,皱了皱眉: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二十几岁,好像是赤阳国那边来的,虽然年岁大了些,可真是貌美。对了,听说那姑娘还是位奇人,卖她的人说,她手心的正中间有一颗红痣,还可以为熙春园旺财呢。” 第七百九二章 线索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红痣?什么样的红痣?”沈润追问。 客人追问别的花楼里姑娘掌心红痣的形状,这有点奇怪,芙蓉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被勾起了兴趣,抿着嘴儿笑答: “公子,这又是另一件新奇事了,奴家也是听熙春园里的姐妹说的,那姑娘的掌心有一颗红痣,居然是火焰形状的,公子说新奇不新奇?当时熙春园的妈妈因为觉得稀罕认为会旺熙春园才把人留下的,没想到熙春园被搅得不得安宁,一下子成了花街里的笑料。” 沈润低眸,一声浅笑,吸引了芙蓉有些痴愣的目光。 “那姑娘现在可还在熙春园里?”他问。 “早走了,据说因为和熙春园的恶狗咬了一场,被一个路过的贵人相中,直接赎出去了。”说起结局,芙蓉一脸无趣,还有些羡慕和惆怅。 沈润微怔,问:“你可知被谁赎走了?” 芙蓉咯咯一笑:“这奴家哪会知道,左不过是哪里来的富贵人!”还是趣味奇特的贵人,她在心里补充一句。 沈润点了点头。 芙蓉见他又失了兴致,心里着急,一条大肥鱼送上门来,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溜走。纤纤柔夷斟了半盏酒,她抛过去一记媚眼,紧跟着满身喷香地偎过去,嘴里娇滴滴地说着: “公子,公子就别再让奴家说熙春园的事了,公子也疼疼奴家,喝了这杯嘛……”一双红唇含笑,她用引诱的语气娇柔妩媚地说。 圆滚滚的胸脯投怀而来,在这一刻,沈润只觉得脊背发凉,拒绝已经来不及,他本能地抬起手,在芙蓉的后脖颈上轻轻一敲! 芙蓉笑容僵在脸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睛一翻,昏倒在桌上,手中的酒杯落下,被沈润稳稳地接在手里,放下。 弄琴起舞的两个姑娘没看清,只听见了咕咚一声,望过来,见芙蓉躺在桌上,满脸疑惑。 嚓嚓! 伴随着细微的破空声,两个姑娘应声倒地,地上滚落了两颗细小的石子。 做完这一切,沈润松了一口气,回过半个身子。 晨光站在他身后,笑得异常和善。 “你怎么把人都打晕了?”她用遗憾的语气问。 沈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喜欢安静,这里太吵闹了。” 晨光扬了一下眉,笑吟吟地说: “这里吵闹?我还以为这类地方是你常来的。” “常来?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沈润皱了皱眉,刻意在“这种”二字上加了重音,露出嫌弃和厌恶的表情。 傻子都知道在这种时候一定要否认,别看她现在笑嘻嘻的,他要是稍微诚实一点让她抓住了把柄,他就别想好了,她向来心口不一,一定会利用这个一次又一次找他麻烦,她的报复心可强嘞。 晨光皮笑肉不笑,她常用这种表情,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 沈润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腰,轻轻一拉,将她拉到自己腿上,抱着她坐下,笑说: “你一直站着脚不酸么,坐一会儿吧。” 晨光的身体一向不大灵活,他的动作太突然,把她吓了一跳。 火舞瞥了沈润一眼,别过头去。 晨光坐在沈润的腿上,沈润拉着她的双手放在掌心,一边玩似的揉搓,一边轻声说: “掌心有火焰红痣的姑娘,原来你的妹妹手掌里有痣,还是火焰形的。” “不是痣,是绣的。”晨光懒洋洋地说。 “绣的?”沈润微怔。 “嗯,送她们和亲之前我让人在她们的手掌里绣的。” “诶?为什么?” “绣上花纹,她们跑了,我要找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们不跑,看见的人也只是觉得新奇,对她们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对她们来说是好事。” 沈润哑然,她在送妹妹和亲之前就已经在盘算假若她的棋子背叛她她该如何寻找要怎样处置了,不得不说,她的确心机深沉,思维缜密。 “可这样明显的记号,万一别人追杀她,岂不是同样很容易就找到她,然后杀了她?” “只要我想追查时容易追查到就好了,她把别人惹恼了别人追杀她她逃不掉是她自己蠢,与我何干?”晨光理直气壮地道。 沈润又一次哑然。 “你是怎么知道司雪柔没有暴毙的?” “窦轩的飞鱼卫拿着司雪柔的画像到处封关口,说是暗查,和明查也差不多了,只要稍微深入地打探一下就知道了。” 就算她这样说,能知道飞鱼卫的动向,她也是狠下了功夫的。 “看来你在赤阳国也安插了不少人,你可真是无孔不入啊。”沈润笑道,面对这样的她,他也只剩下笑了。 心机深沉的人会让人觉得可怕,他和她是同类人,他不觉得可怕,只是,在偶尔,她会让他有一种他不愿意去承认的挫败感。 晨光嫣然一笑:“不做足准备,我怎么敢从沙漠里出来,又怎敢先挑起战争,我若是以为凭我带着几个人就能拿下一个国家,那不是自负,那是蠢。” 沈润笑,顿了顿,他问:“我身边,现在可还有你的人?” 晨光看着他,停了一会儿,扑哧一笑,捏着他的脸颊道:“连你都归我了,这么问,你傻么?” 沈润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阵阵鼓乐。 “小花魁出来了。”晨光说着,从沈润的膝盖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果然,熙春园的小花魁正在花街上游行,小花魁身穿绣满大朵鲜花的华丽袍服,被一台漂亮的轿子抬着,稚气未褪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红色的唇脂在灯笼的映照下更显鲜红。她绷着脸,微昂着下巴,故作高傲。一名侍婢跟着行走在轿子旁。花街两侧人山人海,围观着,起哄着,许多人将丝绢做成的各色花朵抛向轿子,只因为这个时节鲜花难得。 窗下的街道上很热闹。 沈润走过去,站在晨光身旁,问: “你妹妹的事还要再追查么?照你的说法,赤阳帝不在,赤阳国的人很可能已经先一步抵达宜城了。那司雪柔,赤阳帝下令追杀她,如此大动作,必是她知道了不该她知道的事。究竟是赤阳国的人抓住了她,还是真的让人赎了去,或是被另外的人抓住了,这都不好说。” 晨光眼瞧着花魁越走越近,很快就到了自己窗下,开口,说的却不是司雪柔,而是道: “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第七百九三章 约见的人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沈润微怔:“你去哪儿?” “隔壁。”晨光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 “隔壁?”沈润越发狐疑。 晨光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我在隔壁约了端木冽,你在这里等我,若是觉得这三个不满意,你就换人,总之别露出破绽了。”她指的是被打晕了的三个姑娘。 她完全就不在意嘛。 沈润看着她从容地开门走出去,外面熙春园的小花魁游街,不管是街上还是楼里都热闹得紧,人们的注意力全在小花魁身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个穿戴普通面罩薄纱的婢女,她是算准了时候。 他还以为她今天来倚红楼是来打听司雪柔的消息的,原来她是来会雁云帝顺便打听司雪柔的事,也对,她根本不可能在她妹妹的事上下这么大的工夫,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沈润无趣地坐在椅子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告诉他,就连让他帮着打听司雪柔也是她在快到达时才告诉他的,她这到底是不信任他,还是觉得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沈润又有点闷,他回头,瞥了火舞一眼: “你不跟去?” “殿下要与云山王密谈。”云山王是雁云帝投靠苍丘国雁云国不战而降成为苍丘国附属国之后晏樱赐给端木冽的封号。 沈润没有言语。 …… 晨光来到隔壁包厢,推开门走进去,穿过珠帘,绕过屏风,端木冽正坐在窗下,单手托着头发愣。一张脸泛着酡红,满身酒气,之前他和几个苍丘国大臣一块一直在隔壁饮酒,等那些人醉了之后他才到这间包厢里来的。 华丽的黑色织锦长袍,即使国成了别人的附属国,他从雁云帝变成了苍丘国的云山王,他依旧富可敌国,雁云国的变化对他本人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雁云国之所以富庶,不是因为雁云国多么强大,而是雁云国的人精算计懂商法。换句话说,真正的财富是雁云国人,雁云国人是真正的财富制造者,就比如端木冽,杀他取财等于杀鸡取卵,留着他赚取更多的财富才是正确的收服方式,晏樱明白这一点才没有对端木冽及雁云国人动用苛刻的政策。商人重利同时识时务,因此在晏樱手下的端木冽也是安分的。 “小冽。”晨光软软地唤了一声,久别重逢她看起来很高兴。 端木冽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他并不高兴,如果可以他真想这辈子都别再看见她,可惜愿望只是愿望,她就像怨灵一样对着他纠缠不休。 端木冽没有说话。 晨光走过去,也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径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浅笑吟吟。 “怎么是你来,嫦曦呢?”端木冽语气生硬,他对她的态度很不友好,在别的男人眼里她是个貌美不可多得的女人,可在他眼里她和路边的石头没两样,他又不喜欢女人。 “和你会面这么重要的事让嫦曦来岂不是怠慢了你。”晨光温软地笑说。 端木冽冷哼了一声。 他不想让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变得太僵,可说真的他对她很不满,她把他当成工具一次又一次地算计他,暗里算计不说,她还越来越明目张胆,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友善大度地把她当成友人看待,那不是宽厚,那是愚蠢。 “在宜城可还自在?”晨光充满了善意地问。 自从雁云国并入苍丘国,被封为“云山王”的端木冽便牵至宜城居住,说是宜城更配他“云山王”的身份,其实不过是将他扣在宜城里作为人质。 端木冽本身倒也安静,苍丘国自然不会让他入朝参政,他居住在宜城,也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产业。他富有,财富可以帮助他广结善缘,生意人圆滑最懂交际,这样的性子让他在宜城如鱼得水,但是苍丘人并不完全信任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你费尽周折约我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端木冽看了她一眼,冷声反问。 晨光嫣然一笑。 “听说在雁云国主动并入苍丘国时,雁云国上下竟无一人反对,只是有人在惋惜为什么没有并入赤阳国,雁云国人如此豁达,不拘泥于国界,真是了不起呢!”她用佩服的语气说。 “讽刺的话就免了。”端木冽压着怒气,沉声道。 晨光笑笑,并没有停止,而是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雁云人,真让人意外呐,无国无家,心里只有自己的生意,只要生意能够一直经营下去,只要银钱能够一直赚下去,不管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不管做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如果能够选择,他们更希望成为能让他们多赚钱的国家的百姓。金钱感如此纯粹,是该说已经烂到了根骨里,还说该说他们的见识超出了寻常人的范围,他们很了不起呢?” 她用疑问的语气笑着说。 端木冽手里捏着茶杯,半天没有说话。 晨光的话便是雁云国的事实,他无言以对。 雁云国富庶,但是在凝聚力上绝对是一盘散沙,他们富有,每一个都很富有,他们永远都在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富有,国家的界限对他们的希望来说反而是一种累赘,一种局限。雁云国是因为人人很富有所以成为了富庶的国家,说到底,并不是雁云国让雁云国人变得富庶。雁云国土地狭窄、资源算不上丰富、所处的位置也不是优良的,人们靠经商为生,大多数都是走南闯北的游商起家,雁云国人的国家观念很单薄,以至于在雁云国无条件投降苍丘国时,竟没有遭到激烈的反对,这让身为国主的端木冽感到心寒的。 在雁云国并入苍丘国后,短短的时日,雁云国人似融入了苍丘国里,原来的那片土地上好像再也找不到雁云国的痕迹了,雁云国的土地现在就是苍丘国,雁云国人早已经成为了苍丘国的百姓。 假若端木冽只是一个靠自己的经商头脑赚钱生活的普通百姓,对于耻辱的不战而降他并不会在意,然而他是一国国君,因为他是国君,所以他很在意这份耻辱感,同时,本国百姓心中的那份冷漠圆滑让他的耻辱感更重。 第七百九四章 情报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虽说雁云人对雁云国归属苍丘国这件事表现出冷漠是意料之中的,因为雁云人原本就是谁能让他们赚更多的银钱他们就会顺从谁嘛。可是,该怎么说,即使预料到是这种结果,作为一国之君还是很耻辱,雁云人的冷漠仿佛是在告诉你,你在位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只是无用的浪费,你并没有降服他们,当你不能为他们提供利益的时候,他们果断弃你而去,在他们心里,雁云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所谓的九五之尊不过是一则笑话。” 晨光望着他,用温柔的语气轻笑着说。 端木冽不明白事到如今她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嘲讽么,她不会这么闲吧。 雁云国没有选择,雁云国夹在苍丘国、赤阳国这两个敌对又国力强悍的大国之间,国土狭窄物产单薄,要想发达只能靠脑子。 雁云国经商富国,赚尽了包括苍丘国、赤阳国在内的各国的钱财,可这样的状况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是每一位雁云国君主都心知肚明的。因为要从两方积攒财富,多年来雁云国尽可能保持中立,利用自己高超的交际技巧在两个强国中左右逢迎。 然而大战开始后,雁云国只能选择其中一国来保护自己,因为雁云国没有能力参与战争。说到底,战争靠的不是钱财,靠的是强大的军事力量,军事力量是不管雁云国多有钱都不可能拥有的。 雁云国只能投靠苍丘国求生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是保护雁云国不会被夷为平地的方法,哪怕这种方法受到了许多嘲笑。 端木冽尽管成为雁云帝的动机不纯,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雁云帝,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绝不希望雁云国绝在自己手里的,他用了最屈辱的方式保住了雁云国。然而雁云人并不理解,或者说他们懒得去理解,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冷漠,比起雁云国屈辱地成为苍丘国的附属,能够背靠大国赚取更多的金钱,这才是最让雁云人感到兴奋的,可这却让端木冽屈辱,然而他无可奈何。 “国和人真的很像呢,脾气性子各不相同,头脑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晨光单手托腮,浅笑盈盈地感叹。 端木冽终于开了口,他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一身轻松,那些人在苍丘国更好赚银子,皆大欢喜,也省了我为将来谁继位的事操心,不是很好么?”他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晨光笑了一下,微微扬眉: “真的好吗?雁云人的赚钱手段最是强悍了,以前有雁云国在,虽然人心是一团散沙,可好歹在外人眼里也是抱成团的一个国家,但现在不一样了。虽说苍丘国很欢迎雁云国并入,可那些苍丘人真的愿意被雁云人分去一杯羹么? 民族之间的矛盾我最了解了,现在的苍丘人看雁云人就像是在看一群外来到本国的流浪者,最初会觉得新奇,可是久了那就是像苍蝇一样不散又恶心。特别是雁云人赚钱的手段是苍丘人比不上的,嫉妒和不平会让苍丘人很恼火呢,一旦矛盾激化,雁云人必会遭到苍丘国排挤,到了那时,雁云人的存活生存会很艰难。” 端木冽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与我何干?” 晨光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忧虑雁云人在苍丘国的处境。” “那些人现在应是苍丘国人了,矛盾不矛盾那都是苍丘国的事。” “诶?是么?”晨光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端木冽冷冷地瞥向她。 晨光噙着笑摇头。 “你今天约我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见个面,因为觉得你不会出席三国会,我不特意看一眼这次大概就见不到了。” 端木冽并不相信她的话,他没有出声。 “我也是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晨光噙着笑继续道。 果然,她可不会闲着没事找他叙旧。 他看着她等待她说明。 “巫医堂你可听说过?”她问。 “听说过倒是听说过,这点事你自己就能查吧,为何来找我?” “因为,就算说雁云国的机密侦察手段排在第一位也不夸张,雁云国搜罗消息是最厉害的,可惜雁云人个个烂泥扶不上墙,知道的再多甚至还靠出卖机密为生,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包打听。”晨光温柔地笑着讽刺道。 “你是真心想从我这里换取消息么?”端木冽冷声问,有求于他还过来用讽刺的语气她是想要惹怒他吧。 “当然是真心想。除了巫医堂,我还想知道几件赤阳国和苍丘国的事。” “我在赤阳国埋的网子被窦轩给破了。” 晨光微怔,有些意外地扬眉,她想了想,笑说:“窦轩……有点邪门儿呢!” 端木冽高深莫测一笑:“可不只是邪门儿。” 晨光莞尔一笑:“银货两讫,过后我会让嫦曦去见你。” 端木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些事你交代嫦曦来就行了,为何要约我来亲自见我?” “都说了是想见你一面嘛,因为之后也许会见不到。”晨光用纯良的表情说。 端木冽盯着她,没有说话。 “你今晚会留宿对吧,那我就先走你了,小润还在隔壁等我。”晨光笑盈盈地说着,站起来,往外走。 “你和沈润,你是捉弄他,还是认真的?”端木冽盯着她的背影问。 “当然是认真的。”晨光回过身,回答,很不满他的怀疑。 端木冽露出不信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说:“和你生活在一个时代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这样过分的女人古今罕有。” “你才过分,信口开河。” 端木冽哼了一声,抬眸,瞥了她一眼,说: “你自己能感觉到吧,你现在可不妙,我早就劝你要好好养着你不肯,一个女人,又没人逼你称王称霸,像别人一样找个男人依靠被护着安安稳稳地静养不好么,偏要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你其实是疯子吧?” 晨光没有回答,她弯起嘴唇,嫣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第七百九五章 慈善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晨光回到隔壁包厢,推开门,幽幽的琴声传来,屋子里琴姬已经换了,换了一个琴技更为熟练的琴姬,只有琴姬一人,在远处的竹帘后面端庄地弄琴。 沈润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热闹的街道发愣,也不知道听了没有。听见门响,他回过头,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走过去,重新站在沈润身后。 沈润没有言语。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润对着奏琴的琴姬招了招手。琴姬微笑而来,沈润将两个金锭子放在桌上,带着晨光和火舞向外走去。大街上,小花魁游街的热闹气氛尚未散去,人声鼎沸。倚红楼的妈妈得了信儿,亲自过来相送,一脸谄媚地请沈润再次光临。 离开倚红楼,三人顺着拥挤的人潮走到街口,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沈润上了马车,晨光和火舞跟上去,马车立刻向前行驶,告别喧闹的花街,向寂静的林荫大路行去。 晨光除了面纱,拢了一下因为行走微乱的鬓发。 沈润看了她一眼,问:“见到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见到了。” 沈润下意识想问她“都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问不妥,他想了想,询问: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我问了他一些事,他说他过后会回复我。” 沈润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一些事,到最后却什么都没问。 二人沉默地回到凤冥国的驿馆,中间换乘了一次也没有说话。 马车进了凤冥国驿馆,在二门处下了车,两人正往里走,司十迎了上来,轻声通报道: “殿下,嫦曦大人回来了,正在书房里。” 晨光点了点头,对沈润笑道:“我去一下,你先回去吧。”还没等沈润说话,晨光就带着火舞和司十走了。 沈润独自站在花园里,花园里很黑,光线很暗,他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天黑看不太真,她的背影很快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站在原地,北风猎猎,将他衣服上的毛领吹得乱七八糟。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轻声说: “付礼,我怎么觉得我现在像个女人似的?” 一道黑影闪现,落在沈润身侧靠后的位置上,付礼哑然,殿下总是说一些他无法接口的话。 付礼选择了沉默。 沈润说完了话自己也觉得尴尬,这种尴尬让他有点狼狈,他沉着脸迈开步子,没有回房,而是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花园里一座他常用的小亭,他拾级而上,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月光倾泻而来,将凉亭内照得半明半暗。 付礼立在他面前。 “让你查的可查清了?”沈润沉声问。 付礼皱了一下眉:“殿下所说的鹿彰岛离宜城并不远,出城向西到石田港,顺流而下,半天就能到鹿彰岛。那鹿彰岛原本是个小渔村,村民靠捕鱼为生,。可是现在那里已经不是小村子了,听人说三年前鹿彰岛被一个神秘的大善人买下成为私人土地,那个大善人在鹿彰岛盖了一座很大神庙,为了做功德,岛上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无家可归的穷人听到消息蜂拥而至。后来又传出来买下鹿彰岛的大善人其实是巫医堂的一员,至于鹿彰岛是不是巫医堂在苍丘国的分舵,这个臣没有打探出来,但鹿彰岛归巫医堂所有,这倒是八成真。” “巫医堂,从前并没有听说过。”沈润想了一会儿,凝起眉,轻声说。 “时间仓促,关于巫医堂的详细来历臣正派人在调查当中,不过巫医堂的大致来历倒是查到一些。巫医堂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但组成巫医堂的人都是一些商贾,大概是因为没有朝中势力只在民间百姓中流传,所以这么久了,朝中都不太注意巫医堂的存在。 从巫医堂的所作所为看,巫医堂确实一直在行善,富贾共同筹集钱财帮助安置穷苦的百姓,在各地,还有许多名医加入其中,专门为穷人义诊,许多人都视巫医堂的人为英雄义士,因此有许多年轻人慕名加入,说是积德行善,其中也不乏有想出风头才去参加的,现在民间加入巫医堂的青年男女越来越多,但是并没有发现巫医堂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也许巫医堂真的是单纯地在积德行善也说不定。” “善人?”沈润沉默了良久,噙着笑说。 付礼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没有答言。 “组成巫医堂的那些有钱的大善人,既然有钱,肯定是有一定名望的,你可查到这些人究竟是谁?” “臣正在详查,但是,臣觉得这些人似乎不好查,臣在追查巫医堂时第一个就在追查组建巫医堂的人究竟都有谁,可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臣也曾到鹿彰岛上去过,鹿彰岛给臣的感觉很怪异,一座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的岛屿,却对外来人敌意深重。鹿彰岛看似和平,但防守似乎很严密,岛上不许外人进入。臣原本想进去,可那些人死活不肯让臣进去,都到了抄家伙的地步了,臣为了不惹怒他们,只好离开了。 听附近的人说,鹿彰岛上的人对同伴很友善,可是对外人,已经不是一个‘敌意’就能说清楚的。恕臣直言,殿下,那些人看见不是能成为他们同伴的外来人,那样子,简直比疯狗还要凶恶。虽说救济穷苦是善行,可那些穷苦人个个比疯狗还厉害,臣也不知道是该说他们真仁善还是该说他们是钱多没处花销。” 沈润想得更多,付礼的描述让他觉得怪异,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穷人凶不稀奇,穷人恶也不稀奇,穷人排外更不稀奇,可这些包括在一块同发生在鹿彰岛上,他的心里产生了一阵说不出的古怪感。 “富贾……难怪她去找了了雁云帝。”他轻轻咕哝了一句,思索良久,开口,他说,“你去查一查,赤阳国是否有人在宜城,还有凤主的大妹妹,叫司雪柔的,那女人八成也在宜城,你去查查看,明后日我亲自去鹿彰岛探一探,你替我瞒着凤主。” 第七百九六章 互抓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付礼惊了一跳:“殿下要瞒着凤主去鹿彰岛?” “嗯。反正离三国会还有大半个月,留在这里也没有正经事,我去鹿彰岛探一探,这件事不能让凤主知道,你负责瞒着凤主。” “臣怎么瞒,殿下不在凤主不可能不知道,再说殿下一个人去鹿彰岛太危险了,殿下……”付礼慌张起来。 “怎么瞒是你的事。”沈润说完,站起身,向正房的方向走去。 付礼欲哭无泪。 …… 外书房。 晨光走进书房时嫦曦已经候在里面了,嫦曦见她身穿侍女的服装,微怔,扬起微笑道: “殿下今天好兴致。” 晨光笑了一下,绕过长桌坐在椅子上,说: “我去见端木冽了,价钱也和他谈好了,回头你去见他,银货两讫。” 嫦曦微笑着道:“是。” “你去鹿彰岛了么?”晨光将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脑袋,懒洋洋地问。 嫦曦笑容微敛,他皱了皱眉:“鹿彰岛外来人是进不去的,我尝试易容前往,但是鹿彰岛那个地方没有陌生人,哪怕是易容混入,很快就会被发现,我担心打草惊蛇就先回来了。” “是么?”晨光想了一会儿,问,“可有在宜城发现赤阳国人的动向?” “宜城花街的春兰楼里,有一伙赤阳国人似乎有些可疑。” “司雪柔大概在宜城里,你去把她找出来,还有司雪颜,上一回我没顾得上她,找到了司雪颜,八成就能找到司雪柔,这里是宜城,是晏樱的地界,有本事把司雪柔收起来的,也就只有他了。” “他还真是阴魂不散!”嫦曦冷嗤了一声。 “或许我该亲自走一趟,去鹿彰岛看一看。”晨光托着腮说。 “之前晏樱约殿下同去,殿下不是拒绝了,既然殿下担心晏樱捣鬼,就没有必要亲自去,换个人前往,总是有办法的。” “我是不想和他一块去,又不是怕他捣鬼,好好的一个积德行善的地方,为什么非要取名‘巫医堂’,是巧合还是为了引我注意,巫医巫医,巫医有什么好?”晨光哼了一声。 “殿下要怎么去?” “我还没想好,你先去端木冽那里一趟,端木冽八成有法子,巫医堂的幕后之人都是不参与仕途的富贾,他是富贾中的富贾,他那里应该有许多内幕,等拿到之后我再想办法。” “殿下是要瞒着容王去么?”嫦曦问。 晨光愣了愣,又想了一想,说:“我又不是去做坏事,只有做坏事才是‘瞒’,不做坏事即使不告诉他也不算是‘瞒着’他。” “殿下要怎样对他解释?总不能说殿下凭空消失了吧?” “为什么要解释?”晨光停顿了一下,问。 嫦曦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我明日去端木冽那里。” 晨光噙着笑点点头。 嫦曦笑笑,退了出去。 …… 烛灯昏黄。 晨光沐浴过,一身水汽地回到卧室,沈润穿着雪白的里衣,正靠在床头上擦拭他的剑。 晨光愣了一下,狐疑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沈润停止擦拭长剑,看了她一眼:“我本来就应该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才不正确,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会生气。” 晨光哑然,一边在心里说“你的气性真大”,一边上了床,从他身上迈过去,睡到床里。她发现她漂亮的被子被他占用了一半,这让她有点不愉快,她把被子往自己这边用力拉拉,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沈润瞥了她一眼,将他的宝剑擦拭干净,入鞘后,悬挂起来,而后钻进被子里,他突然从后面搂住了她。 晨光本来闭着眼睛已经准备好入睡了,他突然从后面搂住她把她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诧异地叫道: “你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干。”沈润回答,他将她翻过来,让她平躺着,他的手扣住了她的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这是‘什么都不干’?”晨光怀疑地问。 “我什么都不干,我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强迫你,况且,不是你情我愿也无趣。” “那你还压着我?” 沈润笑笑,他望着她,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而后他俯下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晨光微怔。 他温软的嘴唇落上她的眼睑,浅浅的触感,如羽毛拂过。 晨光被迫合上双眸。 他吻了她的眼。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干吗?”她蹙起眉尖,别扭地问。 “我没干啊。”沈润微笑着说,温热的气息轻搔过她的睫毛,让她有些痒。她懊恼地睁开眼睛,还不待她释放出气恼的火焰,他暖呼呼的手掌放在她的双眼上,遮盖住她的眼眸。 旋即,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双唇上。 只是浅浅的一次触碰,却让晨光的身体剧烈一震。 她原以为一触之后他就会放开他,停顿片刻,他却张开唇,吻住了她的上唇。 晨光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沈润放开她,同时收回了遮盖住她双眸的手。 “你的排斥只是因为你不习惯,你看你现在都不怎么打我了。”沈润望着她,笑吟吟地说。 晨光因为他的话从呆愣中一瞬回魂,扬起巴掌扇过去,眼里火焰熊熊。 沈润轻巧地握住她的手腕,收进被子里,从她身上下来,又一次抱紧她,笑道: “好了,不闹了,睡吧。” 晨光气愤地挣扎了两下,却因为被他牢牢地抱着,挣脱不得。 “你放开!我不要你,我要小舞!” “从今天起陪床的人改成我,放心,我比火舞陪得好。”沈润笑吟吟地在她耳边说,微微孟浪的语气随着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廓,痒痒的,让她很恼火。 她从他怀里转过身,气哼哼地瞪着他,突然伸手,一把抓在他的胸上,说道: “才不要!你的胸太小了!” 沈润全身一僵,俊美白皙的脸逐渐染上墨色,但是那墨色很快消退下去,回敬般地,他直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胸,噙着笑道: “你的也不大。” 第七百九七章 鹿彰岛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北风呼啸。 房门猛地被从里面推开,沈润被从屋子里面推了出来,冬末春初气温寒冷,冷风往他单薄的里衣上一吹,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房门啪地关上,差一点撞断他的鼻梁。 “你不用这么生气吧?”沈润敲拍着门板大声道。 室内无人应答。 沈润敲了一会儿门,室外的冷空气冻得他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无奈地说: “至少你把我的衣服给我啊!” 室内仍旧无人应答。 沈润无奈。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衣服被从里面扔出来拍在他的脸上,嘭的一声,房门又被从里面关上了。 沈润抱着一堆衣服站在房间门口,哑然。 北风呼啸,宜城的早春真是寒冷! 他忽然觉察到了几束目光,循着望过去,隔壁的耳房里,火舞、司八、司十探出半个身子,正望着他,那眼神绝对是幸灾乐祸。 沈润一阵尴尬,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勾开的弧度僵硬。 他抱着衣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被赶出来了。”司十说。 “真稀奇,殿下也会做这种事啊!”司八道。 火舞沉默地缩回了脑袋。 次日沈润就不见了踪影。 司晨早起梳妆,付礼隔着竹帘子讪讪地道: “回殿下,容王殿下去尧山的天澜寺了。殿下留下话说,之前惹恼了凤主殿下,殿下的心中十分愧疚,听说天澜寺灵验,殿下一早出发,前往天澜寺,准备静心修禅,好好参悟一番。因为走的匆忙,殿下没来得及告诉凤主殿下,特命臣来向凤主殿下说明。” 司晨没有说话,她正在阅读端木冽的信。 直到付礼从正房退出去,付礼也没弄明白凤主殿下对他的这番解释到底相信了没有。 “殿下,容王殿下……去修禅静心?”司八怎么想都不能相信。 “八成是有事出去了。”司晨淡声道。 “正是呢,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事?” 司晨猜不到,不过她并不在意:“他不在更好,我今晚启程去鹿彰岛,你们留在这里,司十扮成我应付宜城这边。” “是。”司十轻声应了一句。 “殿下,鹿彰岛很危险的样子,殿下真的不带司八去么?”司八毛遂自荐道。 “我独自去。”司晨简短地回答。 …… 鹿彰岛是隆江上的一座岛屿。 夜晚,江水滔滔。 沈润破水而出,从布满了碎石的河滩上岸,湿透了的衣服被冷风一吹让他皱起了眉,不得不动用玄力将衣衫烘干。鹿彰岛上有一座很高的塔似乎是用来监视来往船只的,为了避免被发现,船在很远的地方停下,他凫水而来,也不能穿厚重的斗篷,他现在已经冷死了,还要动用玄力御寒。 他独自站在狭窄只能站下一个人的河滩上,仰头向上望去,巍峨陡峭的山壁,山顶是一座极高的瞭望塔。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面具戴在脸上,遮去容貌,顺着高高的崖壁向上攀爬。 鹿彰岛呈长条形,并不大,一侧有山,剩下的都是平地。 沈润从山崖的一侧攀登,躲避瞭望塔,在植被茂盛的山林里潜行。山不大,山中大部分地方都被开垦成了田地,还不到春耕,田地显得很荒芜。山下的平地上,是用粗糙的木材盖起来的一栋又一栋的小楼。这些小楼、山林和田地组成了一座鹿彰岛。深夜里,小楼很安静没有灯光,岛屿似乎也跟着人们陷入了沉睡。 这里没有巡逻的人,和普通的岛中村落没有两样,除了瞭望塔上有人外,沈润走这一路都没有碰到人,偶尔他能看见一两只拴起来的土狗,还有猪圈以及一些散养的鸡鸭。 这里真的和普通的村子没有两样。 沈润在村子里查探的时间越久越觉得普通,这里没有异样,他开始有点后悔大半夜的突然跑到这里来。 如果说此处有巡逻人,一个村子还需要巡逻人这的确蹊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家家户户都在安稳地熟睡,感觉他这一次是白来了。 难怪晨光没有接受晏樱的邀请,这鹿彰岛上真是无趣。 就在他在村落里徘徊的时候,突然,他敏锐地觉察到一阵强大的气息,他眉一皱,隐身在一座小楼后面,探出头去,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由东向西一道黑影忽然出现,正向北方飞纵去。 那人身轻如燕,功力深厚,原本沈润以为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村子,可现在他认为的普通村落里忽然出现一个玄力浑厚的黑衣人,这就不普通了。 眼见那人越走越远,沈润绷紧唇角,点起足尖,向前纵跃,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人身后。 感觉那人似乎也不熟悉这里,一路纵跃一路张望,接着跃上一道矮墙。沈润紧跟着跃进矮墙里,足尖落地时,却发现他一直跟踪的人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沈润微怔。 就在这时,一道强劲的掌风从侧面袭来,直击他的要害。 沈润凝眉躲开,挥臂格挡,月光下,森森的杀气蔓延开来,如穿云裂石,迅疾猛烈。对方大概也是在鹿彰岛上潜行,不想惊动岛上的人,因为心中顾忌,所以有所保留。沈润亦不想弄出动静惊醒岛上的人。 转眼间二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两掌无声一对,沈润皱了一下眉,莫名的,竟觉得有几分熟悉。还来不及思索这感觉从何而来,对方反手而上,直逼面门。罡风呼啸,光影缭乱,快至巅峰的对决,沈润一脚飞踢,雪白的衣袍在月光下飞扬而起,在与对方黑色斗篷下的紫色衣摆交错之时,沈润的眉头皱得更紧。 就在这时,身旁的木头房子里传出打哈欠的声音,有人趿拉着鞋走到窗前,正在交战的二人心中一紧,草草分开,躲避至围墙后面,然而屋子里的人只是重新关闭窗子便又去睡觉了。 沈润松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同样是站在墙下却像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着墙壁双手抱胸的那个人,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银色面具上的紫水晶变得闪闪发亮。 第七百九八章 当“白瓜”偶遇“紫瓜”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是你!”沈润凝眉。 “怎么是你?”惊讶又不悦的语气,略感觉熟悉的嗓音,那是极撩人的男声。 沈润眉目阴沉。 他不会把敌意表现在脸上,那样会让他逊一筹,但是他的心里现在充满了敌意。 昆仑紫瓜! “我约的可不是你。”“昆仑紫瓜”说。 沈润冷哼了一声。 冤家路窄! 他还以为晨光拒绝了这个人就不会来鹿彰岛了,他认为之前这个人邀晨光来鹿彰岛,并不是为了探鹿彰岛的底细,只是这个人对晨光居心不良罢了。 沈润心中的“昆仑紫瓜”、晏樱正凉凉地看着他,用皮笑肉不笑的语气说: “你来鹿彰岛,该不会……哦,我知道了,那天你偷听了我和小猫儿的谈话对吧?你是来跟踪她的?真低劣!” 低劣? 沈润怒从肝起。 这人当着他的面使用那么恶心的称呼去称呼他的妻子,还不讳言曾约过他的妻子私下见面,像这种厚颜无耻的男人就应该被浸猪笼! 沈润冷笑了一声:“那皇宫花园又不是只能站你一人,我光明正大地听,你未发现是你不够敏锐,现在倒来说我‘低劣’?一早就被抛弃了,现在却开始费尽心机死缠烂打,这样的人才低劣,不止低劣,还令人作呕!” 晏樱微弯的唇角瞬间凝固,与阴鸷一齐迸发出来的还有翻涌的玄气。 沈润目露轻蔑,沉厚的压迫力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 原本暴烈的北风紧跟着变得更加狂烈。 就在怒焰汹涌一触即发的时候,远处传来很多脚步声,二人微怔,同时收敛了气息。 不一会儿,一队七零八落的人从远处走近,大概二十来人,当先的两个步履稳健,但没有任何玄力,感觉就是普通的庄稼人。在这两个人后面,各种各样的脚步声,有男有女,和先前的两个人不同,后面的这些人从脚步声中能感觉到他们很虚弱,就像是饱受饥饿和疾病折磨那样,又轻又虚浮。 为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用抱怨的语气道:“今晚的风怎么这么大?” “可不是。” “屋舍都准备了?” “都准备了。我说,这些人都是从哪来的?” “都是从宜城周围的村子来的,那边年初就开始闹伤寒病,死了不少人,宜城朝廷因为怕离宜城近污染了宜城里的贵人,下严令扑杀伤寒病人,好多没得病只是家里有人得了病的好人都被抓去了,说是为了杜绝传染,就要把人活活烧死。他们都是从村子里逃出来躲在山里的,被咱们高员外用船接来,送到岛上来了。” “活人烧死?这些当官的真是狠毒!” “可不是,当官的不把人当人,全都当畜生,说烧死就烧死,没人性!”那人说着,又听他温和地关怀了一句,“老爷子,慢着点走,不急!” 接着,一个苍老又虚弱的声音开始含糊不清地对那人道谢,口称“大善人”。 那伙人经过沈润和晏樱站着的矮墙外面,二人听见领头的人其中一个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另外一个说: “这些人是可怜,不过,他们没病吧?鹿彰岛上这么多人,万一接个病人上来,鹿彰岛就完了。” “放心,都诊过了。”回答的人安抚道。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孩童啼哭划破天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之前回答的那个人笑着说: “瞧这小子,哭得这样响,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儿!大娘子,想来这小子是饿了,别急,马上就到了啊!” 那人的声音虽然粗声粗气,但语气柔和,听起来很友善,像个好人。 接着,又听见先前询问的青年小声问:“那大娘子是一个人来的?” “男人伤寒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儿子,也是可怜,她自己又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看身段也是个美人儿,可惜了脸蛋上一大块胎记。” 之前的青年闻言,大笑着啐了一口:“你小子,光棍打久了疯魔了吧,人家男人刚死,还有孝呢!” “你才是想歪了,我就说说!” 青年又一次笑出声。 一行人在矮墙下边路过,向山的方向走去。 沈润和晏樱对视了一眼。 宜城周围村落伤寒病的幸存者…… 刚刚那两个青年关于伤寒病的对话并没有在沈润和晏樱心里掀起波澜,如伤寒病这类传染病都是没发作之前像好人发作之后就变成传染源头了,在没有出现症状时根本无法诊断出来,为了将传染的源头彻底消灭不再传给更多的地方造成更大规模的传染,像这种严重的瘟疫到最后都会将当地的人全部扑杀,不管是好的还是已经染病的,因为无法判断看起来健康的人是不是已经被传染上了。 残忍没错,但只要是掌权者都会下达这样的命令,沈润和晏樱都是坐在权利上的,刚刚的那段对话并不会让沈润觉得晏樱的火烧令惨无人道令人发指,晏樱也不会因此对他统治下的百姓心生愧疚。 比起伤寒病,他们更疑惑鹿彰岛接收这些瘟疫区的潜逃者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因为善心大发?这样单纯的理由也太奇怪了。 二人跟在前行的队伍后面,远远地尾随着。 他们发现那些人走到山下的一排木头房子前面停下,带头的两个青年对新上岛的二十来个人叮嘱一番,而后分男女分别进到两间房子里。在经过安置的混乱之后,木头房子里很和平地熄灯,领队的两个青年也回去睡觉了。 并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 这一次,不仅晏樱眉目深沉,就连沈润亦蹙起眉,他二人没有一个是单纯美好的人,他们自然不相信会有单纯美好。有钱人买下一座岛专门收留无家可归之人不求回报,唯一能说通的只有这个有钱人的脑子坏掉了。 “这座岛的主人你可听说过?”沈润沉吟了片刻,问晏樱道。 “因为未曾听过我才来的。” “难道苍丘国在买卖土地时都不用到衙门存案?” “存案了,买下这座岛的是零城的一个富商,那富商的确姓高,然而那个富商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第七百九九章 三人行 原本沈润觉得即使是将一座岛用于个人行善,也不算奇事,但听晏樱这样说,便感到蹊跷。就算是想做好事不留姓名,也不至于冒用死人的名字积德行善,完全没有必要,除非这里面有鬼。 晏樱知道鹿彰岛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人,却没有大动干戈派人上岛,是因为他想把幕后人揪出来,晏樱大概关注鹿彰岛许久了,关注了许久却没能探到幕后之人的底细,看来这幕后之人不一般。 突然,刚刚进住新人的其中一个小木楼门开了,发出很小的“吱呀”声,一抹黑影从室内出来,在门口张望了一阵,转身,向后面的山走去。 小楼建在山脚下,月光被山上的树影遮盖住,十分黑暗,沈润夜视力不强,只是模模糊糊觉得那黑影纤瘦又矮小,像是一个女子,女子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大晚上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还不待他动作,身旁的晏樱先跟了过去。 沈润紧随其后。 二人尾随那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跟着她上了后山,向冬木密集的深山走去。 越往前走,两个人越觉得前面的女子可疑,她走得不快,但也不慢,似乎不会功夫,可胆子很大,一个女人黑灯瞎火的特地往山里走,这么大的胆子一定不是普通的女子,不普通的女子又是在鹿彰岛,自然是十分可疑的。 晏樱和沈润悄无声息地跟在形迹可疑的女子身后,山中北风亦呼啸,吹得树林沙沙作响,恍若鬼泣。在林间小路中穿梭时,本来好好地走在路上的女子突然向路旁一折,钻到浓密的灌木里去了。 晏樱和沈润微怔,眼看着那瘦削的身影大步往里走,渐渐隐匿在夜色里,二人均有一瞬觉得莫不是那女子发现他们在跟踪,所以改变了路线,可是又觉得这不可能。 他们刻意隐藏踪迹,除非那女子的武功在他们之上,否则是不可能察觉他们的,而在这个世上功力在他们之上的女子……嗯,是有一个没有错。 晏樱想的是,晨光干脆地拒绝了不肯来,沈润来了她也没有来,这说明她确实没兴趣。沈润想的则是,晨光和端木冽刚结束密会,她肯定又有重要的事要做,而这件重要的事肯定不是来鹿彰岛。 二人跟进灌木林里,一直往前走,先前的女子已经踪迹全无,他们计算着对方的步速快行,依旧没有发现那名女子的踪影,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润停住脚步,凝眉。 晏樱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下,静下心打开五感,感受到的只有山林间呼啸的北风。 沈润和晏樱的心沉了下来,鹿彰岛的谜题尚未解开,又来了一个行踪诡异的高手,这鹿彰岛越来越惊人了。 就在这时,婴儿的啼哭响彻山林,在夜晚,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润和晏樱同时循声望去,远处一棵高木上,隐隐的,人影现了出来,发出啼哭声的正是她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 沈润看不清是谁,却知道这必是刚刚那个行踪诡异的人,因为心里有危险感,他本能地弹出一颗飞蝗石,直击对方面门。然而那飞蝗石最终却隐入夜色中,无声无息,也不知道打中了没有。 沈润的心微微一沉,就在这时,蜂鸣般的破空声传来,居然是十来根绿油油的毒针刺破北风向他袭来,他匆忙跃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堪堪躲开毒针的袭击,落地之时怒从心中起。 因为他的袭击以及对方的反击,树上,女人怀中婴孩的啼哭声更加吵人,原本想再出手的沈润忽然听到树上人烦躁的轻啧舌一声,那声音落在沈润的心尖,那是他极熟悉的。 难怪那个昆仑紫瓜没有先出手,他的夜视力比他好,沈润在听到那一声啧舌时心里就后悔了。 树上的人悄无声息地落地,走过来,晏樱借着头顶零星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见伊人原本白璧无瑕的脸上此时大半边脸都是红色的胎记,极其逼真。 他突然想起先前领新人登岛的领路人小声议论的那位身段纤细的大娘子,噗地笑了,一脸轻佻道: “听闻大娘子新寡,真可怜呐!” 沈润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来,再一看司晨荆钗布衣,脸上的胎记也不知道是怎么画上去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裹得厚厚的小娃娃,讶然,又哑然。 司晨瞥了他一眼,清清冷冷地道:“这里是天澜寺?” 沈润拒绝回答,反问:“孩子哪儿来的?” “买的。” “买的?”沈润吃了一惊。 “嗯。”司晨淡淡应了一声,怀里的孩子还在啼哭,她将孩子往上抱了抱,轻拍着背无声地哄着。 也不能说这样母性特征强烈的动作被她做起来不搭调,她女性特征明显,铁血治国的手段并没有掩盖她女性的性别,不过,像这种细腻又柔情的动作出现在她的身上,是稀罕又引人注目的。 沈润望着她,突然就有了一点幻想和憧憬。 晏樱垂眸,默了片刻,勾唇,浅笑了一下,他望着司晨说:“又是买孩子又是换打扮,下了不少功夫么,你果然很在意巫医堂。” 司晨没有理睬他,轻拍怀里的小娃娃,望向沈润,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等沈润回答,晏樱抢先一步噙着笑回答:“他偷听了我和你的谈话,知道我约了你来鹿彰岛,他是来跟踪你看你有没有与我暗通款曲的。” 沈润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对着司晨否认道: “我只是听说巫医堂在鹿彰岛设了分舵,有些在意,就过来看一看。” “敢做不敢当,容王殿下真男人!”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讽刺。 沈润怒汹汹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转移了话题,隔着襁褓在小娃儿的脑袋上摸了一下,疑惑地说: “这孩子怎么哭个不停?” 晏樱在小娃娃哭得皱起来的脸蛋上看了一眼,懒洋洋地说:“八成是饿了,要喂奶才行。”说着,在司晨身上目的性极强地瞄了一眼。 第八百章 嫉妒 山林间霎时安静下来。 沈润脸黑如焦炭,还不待他发作,司晨突然将抱着的小娃娃塞进他手里,转身,对着晏樱美丽的脸一巴掌扇了过去。 晏樱似乎知道她想干什么,敏捷地躲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然而司晨另外一巴掌更快地扇过来,结结实实地落在晏樱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晏樱揉了揉脸颊,没再说话。 沈润见他好像还有点高兴似的,一阵无语,心想这人绝对是脑筋出了问题。 在司晨将小娃娃塞进沈润手里后,先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娃儿居然不哭了,司晨见状立刻说: “你抱着吧。”仿佛松了一口气。 沈润并不乐意,这又不是他亲生的,他不想浪费力气,可他又没办法拒绝,不情不愿地抱着,口中却问: “这是男孩女孩?” “男的。” “叫什么名字?” “虎头。” “真是一个有深意的名字!”晏樱突然插了一句。 “乡下孩子,不是‘虎头’就是‘铁锤’,难不成叫他‘樱花’、‘松树’?‘樱花’、‘松树’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深意。” 晏樱笑笑:“没想到买一个孩子混进来居然这么容易,早知道这样,之前我就派女人来了。” “你怎么想起来买孩子潜进来了?”沈润问晨光。 “听说鹿彰岛缺女人,对女人的底细查的不会太详细,只要是穷苦人家的女人,无依无靠的,一旦碰见,就会有人将她们带进鹿彰岛来,尤其是已婚守寡的,能生养会干活还不娇气,进岛没多久就会配给岛上的男人,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一旦生下孩子,就会被送到一处单独的地方统一教养。” 给光棍配妻子也不算稀罕事,可是后面这句总觉得透着一点诡异,一群无家可归的穷苦人自己组成了一个村落自给自足,这也就算了,生下的孩子统一教养这是怎么回事,教养的又是什么? “所以,你现在是死了男人一个人带着儿子的寡妇?”晏樱突然笑起来,愉悦地问。 “嗯。” “我什么时候死的?”沈润不悦地道。 “又没说你。”司晨瞥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的不悦。 沈润有些生气。 就在这时,怀里的虎头又一次啼哭起来,沈润吓了一跳,即使是他抱着哄也不管用。 晏樱在一旁看着,说:“这是真饿了。”这一回他没再提喂奶的事。 司晨将虎头从沈润怀里抱过来,语气清冷地说:“我要在这里几日,你们不要妨碍我。”顿了顿,她还是没能忍住,用狐疑地语气道,“你们都是来查鹿彰岛的吧,就这身打扮,能查到什么?”说罢,转身,抱着虎头下山去了。 晏樱从她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看向沈润,用嘲弄的语气道:“真可怜,她完全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亏你还将龙熙国双手奉上送给了她。” 沈润看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你才可怜,白送给她她都不稀罕,只好在这里因为嫉妒挑拨离间。”说罢,迈开步子,下山去了。 晏樱的眸光阴沉下来,变得锋利而凶狠。 …… 司晨抱着虎头下山后摸了几个小木楼,最后经人指点去了大厨房。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嗓音外泄,她装作不会说话,这一路楚楚可怜的表现激起了许多同情怜悯之心,再加上怀里小孩子的啼哭,更是让人觉得她可怜。 沈润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她,对于她晨光似的柔弱可怜已经无话可说了,不管哪一个都是天生的演戏材料,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她这个人才。 他跟着司晨来到大厨房,司晨在大厨房里得到一小碗糊糊,然后他看到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一手抱着虎头,一手拿着小木勺,舀了米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一口一口地喂给虎头吃。 沈润并不意外司晨会有这般温柔的举止,她只是不愿意多说话,这并不代表她就真的是冷漠的、是对万事都不在乎的。她杀伐果决,手腕血腥,可这与她会喂养小孩子并不冲突。 沈润喜欢这个画面,这是她不会展现在外人面前的画面,难得而珍贵的画面能够让他的心柔软起来,会让他变得更喜欢她,即使他知道,像这样的画面是不会出现在他和她的日常生活里的,可映入眼帘的温暖的画面还是带起来了他的许多幻想。 风吹来的陌生气息惊动了他,他向对面望去。厨房不大,又生着柴禾,为了散烟,厨房的窗子是开着的,司晨坐在窗子附近,对面,晏樱站在高处,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进厨房里。沈润看到他站在那里,沉默地俯视着,黑夜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沈润觉得他大概能够根据感受想象出那个表情。 她身边的众多男人里,最令沈润厌憎的不是别人,是晏樱,尽管晏樱并不常在她左右,可是,晏樱是众多男人里最沉重的一个,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最沉重的,这份沉重,因为重量的缘故令人厌憎。 …… 鹿彰岛的人需要辛勤的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能怠惰,无论男女。 鹿彰岛的男人主要负责耕种以及干一些体力活,女人则负责织布、饲养家禽还有做一些清洁工作。 鹿彰岛上的孩子有专门的人照顾。 天亮时,司晨混在新来的女人的队伍里,跟着她们去了织布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面对织布机。 鹿彰岛的人都很热情,这份热情在别处是很少见的。 平民家的女子都会织布,司晨却一窍不通,连比带划告诉负责的大娘她没用过这种织布机,大娘虽然疑惑这织布机明明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却还是热心地教授给她织布机的使用方法。 然而司晨依旧不在行。 大冷的天,教授织布的大娘额角已经沁出了汗珠。 窗外,晏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有在这上最笨手笨脚,连我都学会了。” 沈润看了他一眼,晏樱的话不顺耳让他很听不惯:“你是来查鹿彰岛的吧?” “是又怎样?” “你既是来查鹿彰岛的,倒是去查,怎么总是围着她打转?” 第八百零一章 争风 晏樱看了沈润一眼,不客气地道:“我要做什么不用你来告诉我。” 沈润也不恼。 司晨不在,他和晏樱面对面,他不用再努力塑造身为男人在自己女人眼里理智英伟的形象,他心里做了打算,要在晏樱心里多结几个疙瘩,最好把晏樱气到爆炸升天,那样他心里才畅快。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在用嘲讽的眼神好像他已经是绿毛龟了,这个时候他还能宽容豁达,那不是宽厚,那是窝囊。 “晏公子,我知道,你和晨儿是青梅竹马,后来因为一些矛盾分开了,晨儿也对我说过一些你和她的过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现在你们越行越远,再不可能有交集。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即使你再不甘心,再不情愿,她也不会再属于你。是男人就该果断放手,不要再去做无用的纠缠,死缠烂打,还要靠惹怒她收获她对你的关注,这样多难看。” 他一脸好言相劝的诚恳,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该怎么狠踩他,他知道该用哪些看似温和实则戳心的词句去踩他。他就是想狠狠地踩他,最好踩烂他,他成天像只苍蝇一样围着司晨转悠,即使不在眼皮子底下也是存在感极强的,这让沈润十分不满,他的不满积蓄已久。 不得不说,同为男人,沈润踩的位置很准,他狠狠地踩在了晏樱的易发怒处,晏樱的眸光沉了下来。 “你的人?”他冷笑了一声,“据我所知,只是你成为了她的,只要她玩腻了,就会把你像穿旧的鞋子一样丢掉,和那些看厌了被打入冷宫的妃嫔没有两样。我是真佩服你的胸襟,国被夺了,子民被杀了,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脸跟在她身边像个男宠一样靠哄她开心活命,我若是你,我早就羞愧得自尽了。” 沈润看着他,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在一瞬的暴怒退去之后,沈润突然间清醒了,他竟在这个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晨儿对我说过,你是她的拦路石,所以不是她死就是你死。这是因为你不肯退让吧?我与她相识十几载,我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不会退让的,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是她想走的路,不得到不满足她就不会停下,她不会退让,也不会为了什么人放弃。 当两个人想要的东西是同一件时,若是要好好的和她在一块,只有退让。我可以和她争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但还是活着好,毕竟她那样柔弱。大概,现在你想要的和她想要的是同一件,她不让,你也不肯让,既如此,干干脆脆做个敌人不好么?你畏惧她的冷漠总想靠惹怒她让她多注视你,你倒是满足了,可你这样是在扰乱她。明明是你选择放弃,却又不肯彻底放手,你这样太卑劣了。” 晏樱目如寒潭,沉默地看了沈润一眼,在听了他长篇大论的劝说加暗讽后,他只是轻蔑一笑: “你知道什么?你怕是连她的来历都搞不清楚,一无所知的人也想对我和她之间指手画脚么?十几载?呵!你和她的十几载连我和她的一天都敌不过。你只是一个稍微好闻一点用来饲养她的人形罐子罢了,还真当自己是特别的,就算男人都易被美色迷花眼,可像你这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可笑!” 他冷笑着说完,转身,向远处去了。 沈润望着他的背影。 沈润也有些惊讶在听过他那一番冷嘲热讽后,自己为什么会不生气,反而很平静。大概是被晨光气久了已经习惯了现在能够做到心如止水的缘故。 虽然晏樱将他讽刺了一番,可是最后的那段话沈润并不觉得晏樱是在说他,反而将那段话安在晏樱自己身上沈润觉得十分合适。那一瞬,他突然想,他不会再为他不知道的他们之间的过去感到愤怒了,因为,十几年都敌不过一天的交情到如今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他相信,司雪晨这个女人这辈子是他的了。 他又一次走到织布房的窗户下,教授织布的大娘已经走了,司晨完全没有在织布,她一直在望着远处,看起来像是在想念什么,而她旁边,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边织布一边滔滔不绝地对她讲自己的孩子,大概是以为司晨在想念孩子,所以感同身受。 沈润哑然,他看着司晨。 他大概猜到了她装成哑女是因为担心以后会因为声音暴露,可像她这样连话都不能说,就算潜入鹿彰岛了,她真的能查到有用的信息吗? …… 织布坊里每一天都有规定的织布数量,做不够就要留下来继续劳作,虽然管事的不会用严厉的强制手段,但仍会催促,用温和的方式催促。岛上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穷苦人,有地方收留自然勤劳,也不会发生不能按时交工作的情况。 然而这样的情况今天就发生了。 午休时间,司晨留在织布坊里独自织布,昨日和她一块上岛与她住一个床铺同是孩子母亲的年轻妇人陈三娘还热心地告诉她会帮她带一个馒头,司晨并没有请她帮忙带馒头。 织布坊里只有司晨一个人,她仍旧没有织布。 沈润潜了进来。 “真可怜,被留堂了。”他用调侃的语气笑吟吟地说。 “留堂?”司晨似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小孩子上学堂不好好念书就会被留堂。”沈润拉过旁边的板凳坐在司晨身旁。 司晨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面前的织布机:“刚才她们教的你学会了?” “啊?”沈润怔愣。 “我弄不来这个,你替我做吧。”司晨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是墨笔画的,用简单的线条描画出织布机的用法,她递给沈润,“快一点,等一下要交的。” 沈润盯着织布机使用书,哑然。 司晨见他迟迟不肯动作,用嫌弃的语气问:“这么简单的一张图,你不会连图都看不懂吧,你不是号称‘龙熙国第一才子’吗?” 第八百零二章 吃醋 “这和会使用织布机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笨,这图你看不懂吗,本来是你要做的,为什么要推给我做?”沈润不满地问,让他一个大男人拿织布机织布,他无法接受,男耕女织男耕女织,她也太拿他的自尊心不当回事了。 司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直地盯着他。 沈润:“……” 在二十个数抗争过后,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一边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查鹿彰岛必须要做的正经事,谁让她手笨,一边对照着说明图画生疏地摆弄着织布机。 “今早上他们把虎头带走了。”司晨坐在一旁,轻声道,“说是岛上的孩童要统一教养,父母每个月只能去探望两次,因为虎头是刚刚被抱走,他们说,为了让虎头适应没有父母在,我只能下个月去看望他。” 沈润皱了皱眉:“这么严格?就是宫里,皇子统一教养,也没有规定母亲只能一个月去探望两次。” “这岛上的夫妻,必须要严格遵守巫医堂的禁令,巫医堂规定‘不可犯淫邪之罪’,即使是夫妻也要分开居住,每月只能同房两次,并且男女不可同行,也不能私下里对话,违令者会被沉河。” 正在摆弄织布机的沈润哑然,蹙着眉想了半天,说道: “我现在更想知道这巫医堂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了,通常下这种禁令的不是这个人本身有毛病,就是只许他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说不定有成百上千个女人,能夜夜做新郎。” 司晨捧着腮,没有说话。 “你说幕后之人有没有可能是个女人?”沈润把织布机拉拽得“喀拉喀拉”响,突然道。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连夫妻都不能同房,也是奇了,这里又不是军营……”说到这里,沈润忽然皱了一下眉,“该不会鹿彰岛欲密谋要造反?” “鹿彰岛属于巫医堂,巫医堂在各国都有分舵,听说在还是七国的时候巫医堂就有了,它造谁的反,造七国的反?” 沈润想想也对,继续拉动织布机,陷入思考。 “晏樱呢?”沉默了一会儿,司晨忽然问。 沈润见她对他问起晏樱,忍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一脸不悦地回答:“不知道。” “你不看着他点,万一他心存不良被他算计了去,倒霉的可是你和我。” 沈润没有说话。 司晨瞥了他一眼,他把不悦写在了脸上,司晨没有理睬他,继续思考。 沈润把织布机拉得比刚才更响。 “晏樱说,我和你十几载也敌不过他和你的一天,你怎么想?” 司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和他坐车又坐船到鹿彰岛来,在一起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你能别在这个时候用讽刺我的语气暗示我我很愚蠢吗?”沈润语气生硬地道。 司晨看了他一眼。 “假如现在晏樱以苍丘国摄政王的身份正式向你求亲,你会答应么?”沈润垂着眸,继续问。 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发生的,简直是满足了她的两种心理,第一她可以和晏樱再续前缘,第二凤冥国和苍丘国联合对凤冥国来说十分有利,以她的野心勃勃她不会不答应,而像晏樱那种脾气引擎不停每一天都变化不停的人,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就选择那样做了。 沈润不得不想,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算什么?男宠?呸! 司晨瞥了他一眼,有点嫌弃:“别说那么恶心的事。” 沈润微怔,望向她,语气明显愉悦起来:“他向你求亲会让你觉得恶心?” “你会问这种问题也让我觉得恶心。” 有时候她在用词上极恶毒,甚至有点伤人。 但沈润习惯了,所以也说不上愤怒。他常常同用一种方法来说服自己,人无完人,她也不是完美的,尽管她貌美心狠,战斗力强,可她同样有缺点,比如恶毒,还擅长骗人。若是想长久地和她在一起生活就不能只喜欢她的优点,那些欠缺同样要接受。 沈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刚刚在和晏樱争口舌,心中尚未平静,他一时没忍住,其实他不应该问她那个问题的,无意义又低劣,连他也变得低劣起来了。 “昨晚上你真过分,针上全是淬了毒的,你是想谋杀亲夫么?”他更换了话题,用不满的语气道。 “不是致命的毒药,死不了的。”司晨淡淡地回答说。 沈润轻笑了一下:“虎头真是你买来的?” “买来的,亲生父母过不下去把他卖了。” “等鹿彰岛的事了掉之后,你要怎么处理虎头,把他带回去吗?” “找对想要孩子的夫妇送给他们就行了。” “诶?我还以为你会想留下来。”沈润愣了一下。 “为什么?”司晨莫名其妙。 “我看你昨天喂养那孩子喂得那么起劲,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 “我没有。”司晨断然否认。 沈润没再说话,继续帮司晨织布。 司晨也没有说话。 沈润是一个聪明又天赋异禀的人,短暂的午休时间,他帮助司晨织出了完全可以交差的数量。 就这样劳作了一天,司晨在下午时还是一尺布都没有织出来,不过因为午休时已经完成了很多,织布坊的管事也没有责怪她。 到了晚饭时间,全体人去膳房门外的空地排队,一人领到两个馒头和一碗系的像水似的汤,就在室外找地方食用,这是一天里短暂的可以休息、说话并能接触到织布坊意外的人的机会。 司晨装作不能说话,她一言不发地混在人群里,听着一群妇人七嘴八舌地说话。 晚间的劳作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鹿彰岛上灯油紧张,普通屋舍里根本没有灯,当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便是鹿彰岛的就寝时间,这之后整座岛屿都会陷入寂静里。 在回小木楼的路上,陈三娘对司晨说了鹿彰岛另外一则规矩,新来的人需要连续劳作五天,之后就要开始像鹿彰岛上的人一样每日上早晚课。当司晨比划着问她早晚课是什么时,陈三娘却摇头表示不知道。 第八百零三章 告诫 鹿彰岛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建在岛上的村落,司晨没有发现蹊跷之处,唯一感觉比较严格的是鹿彰岛上的各种禁令,但把这些禁令当做是村落自治时为了方便管理才定下的也不是不通。 鹿彰岛上的人和气热情,心思纯朴,不管是对谁都很友好,无论男女脸上常常带笑。 司晨觉得这个地方有哪里有些怪异,但是她没发现怪异之处,心中困惑。 日落之后鹿彰岛上的人便就寝了,鹿彰岛上的人都遵守着严格的时间规定。 司晨等着小木楼里的人都睡熟之后,悄悄地从木楼出来,向后山走去。 昨天夜里她就要去鹿彰岛的后山,因为她知道山顶上有岛主人在买下鹿彰岛之后修建的神庙,若不是半途遇见沈润和晏樱,昨夜她就上山了。 顺着昨天的路登山,还没走到半山腰,就看到沈润和晏樱站在前方的一棵松树下。 沈润站在山路中央,晏樱歪歪扭扭地靠在树干上。 司晨走过去,站在沈润面前。 沈润看着她,一言不发,他的表情有些异样,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令司晨疑惑。 晏樱终于站直了,他走过来,站在司晨面前,对她说:“你是要去神庙吧,刚刚我和他上去过了,看见了一样有意思的东西……大概你不会觉得有意思。” “什么?”司晨疑惑地问。 “上去看你就知道了。”晏樱回答。 司晨满腹疑窦,但没有追问,晏樱说完先往山上走,她也不和他争,跟在后面。 原本沈润与晏樱并肩,在行走的时候很自然地退后半步,走在司晨身旁。 “你今天有什么发现么?”司晨轻声问他,白天时他去查探村庄,大概已经暗中查遍了。 “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子,我将整个岛都走遍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若是暗藏猫腻,应该守卫森严才对,就算不是全岛都守卫森严,至少也是某个地方有守卫看守,这里没有,房子都是普通的民房,人也都是普通的村民。你去织布房那会儿,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出船去捕鱼了,村里只有妇孺。这里和普通的渔村没有两样,除了你说的这里的夫妻不能同房,孩子要单独教养,这些有点奇怪以外,山下面我真没发现异常。不过……” “不过什么?”司晨问。 沈润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反问:“当年你从龙熙国回到凤冥国以后,你为了废止火教,真的杀光了所有信奉火教的教徒?” 不等司晨回答,晏樱慢下脚步,看着司晨笑道: “何止杀光,凤冥国可是宗教和皇权并列甚至宗教高于皇权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她居然有胆子将国教废止,不仅把拒不改教的火教徒活活烧死,还下令所有百姓砸毁火神像以示脱离火教。砸毁火神像在凤冥国来说是比弑君杀父还要严重的罪行,是会被天火烧死的。‘不用等被天火烧死先被我烧死吧’,她那个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这么狠毒的女人,凤冥国人居然没有把她推翻,也是奇迹了。” 沈润只知道凤冥国原来的国教是火教,具体情况他并不了解,凤冥国一直闭塞,他也没办法了解,只是隐隐觉得他们的宗教很邪乎,就像是不开化的乡民一般因为愚昧所以邪恶。可他到底是不了解的,虽然后来他知道了在她成为凤主之后废止了火教,可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听晏樱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了凤冥国的宗教清洗大概是不亚于战争的血腥,只是因为凤冥国人少,又地处蛮荒,关起门来自洗,没有太多人注意。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中土,百姓早逃往别国了,别国早就以这个作为借口合力攻打了。 沈润看了司晨一眼。 他不是不知道她心狠手辣,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也不是不能接受她的狠辣,只是在偶尔,他觉得她清洗般的剿杀行为过于简单了,就像是兽群一样。人的世界并不是都杀掉就行了那么简单,肆意杀戮有些时候可以起到震慑作用,但大多数时候会适得其反,她认为作用快的方法他并不太认同。 “你可知道历史上的暴君最后都是什么下场?”他见晏樱噙着笑继续对司晨说,“给臣民制造恐惧,让他们的身心被恐惧支配,用恐惧使他们臣服而不是让他们心悦诚服,这样的暴君不是被推翻被自己的臣子杀死,就是被囚禁每天被折磨一直到被折磨死。” 司晨瞥了他一眼,冷嗤道: “说的就像是你不杀人一样。” “铲除异己和取人性命是两回事,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虽说铲除异己最后也是取人性命,重点在于名正言顺。名正言顺、一步一步铲除,最后取走性命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你一直是在简单粗暴地杀戮,不合你的心意、不让你高兴,你连罪名都懒得捏一个,直接就把人杀掉,就因为你这样,你留了许多原本可以避免的后患。就比如废止火教,你应该一步一步地来,让凤冥国的百姓逐渐厌恶火教,推波助澜,让民间的厌恶情绪越来越重,一直到厌恶感到巅峰时,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火教铲除了。” “顺应那些老东西的意思,在他们的操纵下重新成立长老会,叩拜火神像,一步一步来,在那些老东西的眼皮子底下加深火教和百姓之间的对立,等到十年以后民怨到达顶峰,再顺应民意将火教铲除,把本可以做很多事的十年全部用在除掉一个宗教上,只为了留一个贤名,好受到爱戴?我不稀罕。我做我想做的,谁拦着我我就把谁杀了,至于被百姓厌恶遗臭万年更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我会找一个聪明的史官撰写史书。 我看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这个摄政王到底还能做多久吧,你连皇族的血统都没有,一旦哪一天让人推翻了,你可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到了那时,不会再有哪个女人伸出大腿来让你抱了。” “就因为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原本可以彻底了结的事到了你手里一样一样地出纰漏,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还这么盛气凌人,你现在还不如小的时候。” 第八百零四章 神庙 司晨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 晏樱驻足,回头望向她。 “就算我被杀死在权座上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有时间想这些无用的,还不如想一想,我和你,先死的会是哪一个。”她冷冷地说,美丽的眸子闪烁着阴狠,带着难驯的野性,就像是在黑夜里优雅而狠戾地伸出利爪的凶兽。 她骨子里的野性有时候会在她暴躁发怒时被带出来。 沈润望了她一眼。 然后他看到晏樱盯着司晨瞧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撇过头去,静静地往前走,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沈润对自己是很自信的,即使他不悦晏樱和司晨从前的关系,可他从不认为司晨和晏樱会因为从前的关系再次走到一起。尽管他相信她不会,同时也很相信自己,可他还是很不舒服,为他们之间那份明明没有可能却紧密到连他都无法介入其中的气氛。 三人无声地向山顶走去。 空气里蔓延着一阵让人不太自在的火药气息。 登顶之后,鹿彰岛的神庙浸在眼前。 鹿彰岛的山并不大,鹿彰岛的神庙可以说是岛上最华丽的建筑,但比起别处香火旺盛的大佛寺,这间神庙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这座神庙只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大,非常大,庞大的建筑建造在山顶上,空旷而阴暗,有北方从敞开的大门外刮过,吹起的声响恍如鬼号。 正殿前是一座高高的牌坊,牌坊两旁摆放着长明灯,长明灯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眼一般。 在看清门前的牌坊样式时,司晨的心重重一沉。 神庙周围静悄悄的,因为是晚上,空无一人。 司晨迈开步子,向宽阔的神庙走去,登上门前台阶,走进冰冷的神庙里。 冰冷的空隙迎面扑来,因为大敞着庙门的缘故,室内和室外的温度差不太多,同样很寒冷。 神庙的面积很大,可以容纳上百人,不同于山下用木材建造的房屋,鹿彰岛的神庙是用巨石垒成的,棚高很高,棚顶呈圆形,一尊用石玉做成的雕像摆放在神庙的正北方向,面朝南方。石像是一种鸟,类似凤凰,却比凤凰凶猛千万倍,振翅欲飞,引颈啼鸣。那是凤冥国火教中的神鸟羽嘉兽,羽嘉兽是火的使者,被尊为圣神,相传羽嘉兽与女子交合诞下火凤,可以幻化雌雄的火凤凰创造了司姓一族,司姓一族世代供奉羽嘉兽,羽嘉兽的身上缠绕着火,那火长明不灭,异常旺盛,旺盛地燃烧着,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 神庙内黑暗,只有羽嘉兽身上的火焰在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火是很诡异的东西,带给人光和热的同时,旺盛的生命力有会让人觉得危险。 旺盛的火光将神庙的一部分照亮,火光映在司晨的脸上,在这里突然看见这尊神像,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并本能地产生了恶心感。 漆黑的瞳眸中红光骤起,淹没了跳跃的火焰,一柄软剑出现在她的手上,她忽然加快步速,向对面的神像快走去。 后进来的晏樱三步并两步追上去,一把握住她抓着剑的手,猛地将她拽回来,口中道: “你可不能现在砍,我还要顺藤摸瓜摸幕后之人,你现在打草惊蛇,人还怎么抓?” 司晨现在的心神全部被羽嘉兽身上的火焰占满了,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强烈的厌恶感驱使她向前,她冷冷地瞪着晏樱,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怨恨,她震出玄力去挣脱他的手。 晏樱不肯放开,同样输出玄力去压制她,他知道只要他放手,她就会把神庙劈掉,那之后鹿彰岛不存,他也别想顺藤摸瓜了。他之前有听说近期鹿彰岛大概会来一个大人物,他也是因为这个才亲自过来走一趟,让她现在劈了神庙,她可就坏了他的大事了。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 “你已经觉察了吧,当年出了纰漏,有人成了漏网之鱼,你若是想顺藤摸瓜抓住一条大鱼,就别再使性子了,这里不是圣子山!” 他牢牢地钳制住她的手腕,疼痛感让司晨恼怒,她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挥出玄力震开他的手,收起软剑,转身,望向被烈火缚身的羽嘉兽。 沈润站在神庙门口,离他们很远,在晏樱抓住司晨的手时,那一刻他很生气想上前去让他放手,晏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驻足,那种插不进去的气氛仿佛是在告诫他别那么没眼色。 “你可知这里的早课是什么内容?”司晨突然问晏樱。 晏樱摇头:“内容不知道,不过早课是在神庙里进行的。” 司晨盯着羽嘉兽的神像上看了片刻,沉默地转身,径自出去了。 晏樱也没有追赶。 他瞥了神像一眼,转身,神庙里只剩下他和沈润了,刚刚司晨离开时直接与沈润擦身而过,沈润没有教住他,也没有追她。 “她似乎很排斥火教。”在晏樱向门口走来时,沈润忽然开口,说。 “极厌恶。”晏樱噙着笑说。 “在很久之前晨光还曾在光明寺参拜过。” “晨光倒不是特别在意,晨光外表柔弱,内心却很强大,司晨是外表强大,心里则比晨光更敏感一些,当然了,两个人都是喜欢肆意乱来的那种。” “火教,到底是什么?还有圣子山,又是什么?”沈润看着他问。 “你去问她不是更好。”晏樱淡淡地说着,走出神庙,向山下去。 “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沈润低声说。 晏樱瞥了他一眼,嗤地笑了:“你倒是看得明白。” “她为何那样厌憎自己国家的国教?” “说是国教,其实和邪教差不多,凤冥人还在沙漠里时将火视为最高的神明,将羽嘉兽视为圣神,你看过吧,她的祭服上也绣着羽嘉兽,那东西在凤冥国是很灵的存在,当然了,在外人眼里,火教比魔教更妖邪。火教里有许多灭人欲毁人伦的东西,小猫儿她虽然是凤冥国的公主,可她厌憎那些明明罪恶却被奉为真理的东西,所以她才在刚掌权椅子还没坐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废掉了火教。” 第八百零五章 新人 沈润想更详细地追问,但是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开口。 晏樱径自离开了。 沈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事情正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 司晨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弄明白织布机这个东西,不是她看不懂说明的图画,而是实际动起手来操作她实在是不行。 织布机让她感觉烦躁,做出来的成果并不出众,织布坊的管事大娘倒是没有责怪她。这座鹿彰岛讲求的似乎是人人平等,因为平等,所以做多做少全凭自觉性,即使不够量别人也不会出言责备,照旧温情以待,大概是用这种方式让人觉得羞愧,反而会更加努力。 司晨不会觉得羞愧,她开始觉得鹿彰岛奇怪,岛上的人都在微笑,温和地微笑,可是那笑容不像是真实的,总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鹿彰岛上的人每日寅时起床上山,做一个时辰的早课,之后男人出船打鱼,女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织布裁衣照顾孩童,一部分人去喂养牲畜。等到农耕时,还会分出一部分男女专门负责耕种,每天日落时分,一天的工作结束,还要上山学习一个时辰的晚课。 在司晨来的第三天,岛上又来了一批新人,这一次来的全部是年轻人,十个左右,有男有女,年岁不大,十几岁的样子。 在司晨从织布坊回到住所时,那些人正准备住进来,其中有两个姑娘住在司晨的木楼里,吸引司晨注意的是其中一个,一身布衣仍旧掩不去风尘气,十六七岁的年纪。 “那姑娘也带了一个孩子来,是个丫头,都两岁了。”陈三娘悄声对司晨说。 陈三娘很爱和司晨说话,陈三娘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别人对她说的话自然不感兴趣,可陈三娘又愿意说,只有司晨不会打断她会好好地听着,司晨想的是她也不用回答,权当陈三娘的话是耳旁风,有时候陈三娘无意中也会说一些有用的,因为陈三娘爱打听。 其他女子里也有和司晨同一天上岛的,已经彻底感染了鹿彰岛的热情与和气,围着新来的姑娘,热积极地询问她的名字。 一个姑娘很腼腆地回答了,而那个风尘气十足的姑娘却爱答不理,一脸冷漠地坐在角落里, 鹿彰岛上的气氛是即使碰到了尖锐的冷钉子,岛上的人也不会因此生出怨气。包容的心、对同伴宽阔的胸怀,是鹿彰岛倡导的,即使受了冷眼,鹿彰岛上的人依旧温和地笑嘻嘻。 司晨觉得这群人怪异。 司晨睡觉的床铺虽然不在窗户边上,但是靠近窗户。 夜里,一颗石子轻轻地敲在窗子上,顺势滚落,发出轻响。 司晨睁开眼睛,周围皆是熟睡的呼吸声,她从床上坐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木楼,向后山走去。 沈润正在林子里等她,二人对视了一眼,向道旁隐去。不多时,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一路小跑,在先前司晨站着的地方驻足,东张西望了一阵,向更深除走去。 沈润望着飘走的素色裙角,轻声问: “她是谁啊?” “今天新来的。今天新来了十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她就是其中之一。” “才隔了几天又来一船,苍丘国到底有多少居无定所的穷人,穷人都到鹿彰岛来了?” “为何要把穷人都集中到一个岛上来,你不觉得原因蹊跷么?积德行善可以捐钱捐物,不必如此的。” “确实蹊跷。” “晏樱呢?”司晨突然问。 “下午时就不见了。” “离岛了?” “应该不会,他说过几天鹿彰岛会有巫医堂中的人来,他来就是为了等这个。” “他那个人,连一句看似无意义的话都是另有目的的,不能相信他。” 沈润望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是在何种的感情下说出这句话来的,他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我刚刚去育儿堂,看见了你带来的那个孩子。” 司晨这才想起来正在育儿堂的虎头:“育儿堂里怎么样?” “在育儿堂中照料孩童的女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选中的,你不是说这里崇尚的是‘众生平等’么,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就说分配管事的,都是里正指定的。虽说这里的里正不叫里正,直接叫名字听起来亲切,可根本就是自欺欺人,那人做的事和村子里的里正有什么两样,居然还有人欢喜在这里没有里正管束,比原来在老家时更自在。 对了,凡是孩子的母亲是不能进育儿堂的,你说过和你一块来的那个孩子母亲她想努力做活最后进育儿堂照看她的儿子吧,根本是不可能的乎,鹿彰岛上的人似乎不愿让岛上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太亲近。” 司晨沉吟着,没有言语。 “这鹿彰岛,从外观上看没有问题,可是深入其中,知道的越清楚,越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虎头还好么?”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 “我只是随口问问。” “育儿堂给养的很好,好像长胖了。” “是么?” 沈润看了她一眼,问出一直想知道的疑问:“那孩子是从哪买来的?” “父母手里。” “亲生父母?”沈润略微惊诧。 “家中贫穷喂不饱太多的孩子只能把孩子卖掉,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沈润沉默下来。 他不会以为苍丘国不会有穷人,但像苍丘国这种底子丰厚的国家都有这样穷苦的人,更不要提凤冥国那片国土是刚刚经历过战乱的。 “我已经命人在凤冥国境内暗查巫医堂了,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次查过之后,觉得巫医堂就像雨后的蜗牛一样到处都是。” 司晨点了点头,针对他说的派了人暗查巫医堂这件事。 …… 从第二天起,每一次做活时司晨都感觉,那个之前跟踪她新来的名叫“粉蝶”的姑娘总是一脸杀气地盯着自己。司晨可以确定在这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她。 在司晨上岛后的第五天,终于,他们这些新来的被允许上山参加早课。 有些意外的是,粉蝶这一批来的年轻人明明是后上岛的,按理说也应该做足了五天的工作之后再上山,可是这些人居然跟着司晨等人一块上山参加早课了。 第八百零六章 教义 还不到寅时,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管事的大娘过来催促,要求木楼里的女子迅速净身,所谓的净身就是到女营附近的小溪冲洗身体。 鹿彰岛上男女分开住,出入都有严格的限制,倒不用担心去小溪里冲洗会被偷看,可现在是早春,气温寒冷,用冷水冲洗实在是一种酷刑,然而这种净身连女子也不能例外。 似曾相识的流程,司晨心中的厌恶感不断堆叠,她烦躁起来。 鹿彰岛上的人陆续起身,冲洗干净身体后,换上做早课时的长袍,男一队女一队排成队列。 男队已经先出发上山,每隔几个人手里举着一支火把,勉强将山路照亮。女队跟在男队后边,同样每隔几个人举着一支火把。 上百名村民浩浩荡荡地登山,远远望去,随风明暗的火光让队伍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长龙。 尚未破晓的黑夜,排成长龙的人们前往山顶的神庙,庄重的气氛让新来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垂头,不敢发出声音。 鹿彰岛上的人一脸凝肃,可这样的情景在外来人的眼里却有些诡异。 然而无人敢把心中的不安、疑惑、好奇以及微微的惧怕表现出来,这看上去是很庄严的一项活动,任何不庄严的举止都是一种亵渎。鹿彰岛上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此时不再是平常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严肃得让人觉得可怕。给人的感觉,仿佛这时候出现一点疑惑的表情都是玷污了他们的庄肃,会因此被杀死似的。 宁静的氛围竟比腾腾的杀气更骇人,无形的压迫力,连大声呼吸都不敢,更听不到窃窃私语。 在谨慎和小心中登山,来到山顶时,前方,神庙的庙灯已经点亮,昏黄的灯火从神庙大殿里溢出来,无形的庄严感扑面,初见此情景的人忍不住心怦怦乱跳起来。 列队而入,男人在左,女人在右,神庙正中央羽嘉兽上的圣火似乎因为早风的缘故比起平常时更加明艳鲜盛。 分列站好后,前排的人带头,面朝火神像肃穆跪拜。后排的新人见状,有样学样,慌忙跟着跪下来,学着前排人的样子,对着火神像叩首礼拜。 在需要跪拜火神像的时候,司晨感觉自己的膝盖打不了弯了,排斥感堆叠,一股脑地涌上心口,她极是厌憎。然而身体里,一部分力量不是自己的,在那厌斥感达到顶峰时,不是她情愿的,她却对着火神像拜了下去。那一刻,仿佛重回到十四岁以前,每一天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在进行了庄严的礼拜后,第一排的人响亮地诵读了经文,后面的人也跟着大声朗诵。新来的人并不懂得经文,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来之前,每个人的手里都被发了一本封面上书写着《无名经》三个大字的经书,听到诵经声之后匆忙翻开,慌慌张张地跟着诵读起来。有些人识字有些人不识字,都跟着装模作样地朗读。 司晨跪坐在冷硬的地面上,翻开一本《无名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现在是哑女,说不出话来,她用不着诵读,当然她也不会在心中默念这个鬼东西。 神庙内,诵经声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不间断,同时没有起伏,由始至终保持着平稳的声调。诵经声环绕在耳畔,初时会觉得吵闹,可是等到跟着听读小半个时辰以后,那些诵经声仿佛钻进了脑子里,响在耳边,再散不去。 神庙外,晏樱坐在高高的牌坊上,盯着神庙里那些诵读经文的身影,淡蔷薇色的唇勾起似笑非笑。 “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沈润坐在牌坊的另一头,狐疑地蹙着眉。他知道许多经书,却从没听过神庙里的人们念的这一则。他觉得这些人很有邪教的感觉,想了想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因为不知道这些事和司晨有多大关系,他不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草率发言。 “《无名经》,凤冥国火教唯一的经文,用的是最早凤冥人的土语,凤冥人说话早就不使用了,都在经书里了。”晏樱笑晏晏地回答。 全岛的人都在神庙里虔诚地诵读经文,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坐在牌坊上。 “火教?”沈润的心咯噔一声,凝眉,表情沉肃起来,即使不了解火教他也知道火教曾是凤冥国的国教,虽然后来被司晨废除了,可火教是凤冥国的国教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这鹿彰岛上各种蹊跷,岛上又出现了凤冥国的国教,不会发生坏事还好,一旦发生坏事,司晨是绝对撇不清的,“你确定?” 晏樱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笑,像是觉得他确认的追问毫无意义,懒得回答似的。晏樱盯着烟火旺盛的神庙,笑吟吟地道: “幸亏小猫儿装成了哑女,若让她诵读《无名经》,她非把鹿彰岛拆了不可。” 沈润并不认为司晨会那样做,司晨不是暴脾气,她沉敛、冷静,因为能够冷下心来始终保持着理性,她才能做到杀伐果决。拆了一个岛什么的她不会的,然而晏樱又不像是在信口开河,也许晏樱说的是真的。那么,能够让一贯冷静的司晨突然变得暴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沈润看了晏樱一眼。 晏樱和司晨之间有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即使他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什么,可是他知道,那段共同的经历是拿什么都无法替换的。 沈润沉默了下来。 神庙内,诵经结束后劳作前的一小段时间被留出来,由鹿彰岛的陈鹏先生作为讲解人,向村民讲解《无名经》中的奥义。 陈鹏是鹿彰岛的总管事,参照普通的村落他的职务相当于里正,但因为鹿彰岛上众生平等,无上下之分,人们平日里都是直呼名字或昵称,又因为陈鹏德高望重,岛上的人都很尊敬他,即使直呼其名也是带着敬意的。据说陈鹏过去是一位教书先生。 陈鹏的讲解就和鹿彰岛上所推崇的一样,告诫人们要博爱友善,知善恶,识黑白,一心向善,不能作恶,也不能忽视这个世上的恶,否则就是在纵容罪恶,会与恶人同罪,会受到天火的惩罚。无论男女都应洁身自爱,克制人欲,静心修行,方有成就。 这番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太恰当。 第八百零七章 灌输 正午时分。 陈三娘挨着司晨坐在树墩上,嘴里啃着馒头,眼睛往远处瞄,悄悄地说道: “那个粉蝶儿今年才十七岁,听说是童乐县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她那个丫头是她和童乐县县老爷的,没想到那县老爷是出了名怕老婆的,老婆的娘家在京里也有些势力,生生地给拆开了。那家的娘子逼着楼里的妈妈把她发卖了。恐怕是因为生了个丫头,男人连孩子都不肯认,母女俩一块儿被发卖,也不知怎么就到鹿彰岛上来了。唉,也是个可怜人!” 司晨手里捏着一个馒头,眼睛在坐在远处的粉蝶脸上瞥了一眼。粉蝶一个人坐着,也不与人亲近,在看起来和谐又友好的鹿彰岛上显得有点另类。 司晨没有说话。 “若是真像今早上说的,这个世界人人向善、互敬友爱、众生平等,那就好了,惩恶扬善,天下大同……是叫‘天下大同’吧?” 司晨点了一下头。 陈三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没念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这些是真的听不懂,只不过……真变成那样就好了,世间要真成了经文里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带着一个娃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 陈三娘在丈夫没有去世之前生活还好,虽然穷苦了些,可也不至于头无遮瓦,食不果腹。地道的农家,夫妇二人说的好听点是温和善良,归到本质就是懦弱胆小,不敢惹事。在全家靠耕地过活时就受过不少欺负,更不幸的是,陈三娘的丈夫病逝了,那之后孤儿寡母自己生活,儿子太小,陈三娘又软弱,家里仅剩下的几亩薄田和一栋陋舍都被叔伯给瓜分了,母子二人被赶出村庄,陈三娘病倒在路上,走投无路时被誓要救济苍生的巫医堂给救了,病好之后直接被带到鹿彰岛来了。 在司晨看来,陈三娘的这个结果和天下变成什么样没多大关系,指望别人都仁慈善良还不如自己强硬起来,把悲惨的遭遇归咎给他人的恶毒世界的不公这是在推卸自己的毛病,然而陈三娘不这样想。 一个人突然冒出来,是管理陈三娘她们居住的女营的孟大娘,孟大娘大概听到了陈三娘的话,笑容可掬地站在陈三娘身旁,柔声细气地说: “正因为世间还不是经文里的那个样子,才更不能忽视那些污染了纯洁尘世的脏与恶,忽视那些肮脏与罪恶,假装看不见,同样是一种罪恶。人世间太脏了,所以才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去觉醒,去改变,将错的改成对的,将黑暗变成光亮,将脏污全部清除,人世间才会变得敞亮起来。只是抱怨,指望着有别人去改变没有用,人间可不会因为你的抱怨就暖和起来。” 陈三娘呆了一呆,那神情仿佛被当头棒喝,或许是因为过速的心跳,她青黄色的脸开始泛红。她站起来,用兴奋的语气高声道: “孟大娘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理儿!” 她气息微乱急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司晨坐在一旁,瞥了她一眼,抿了嘴唇。 孟大娘温和地冲陈三娘笑笑,径自离开了。 也不知道孟大娘的那句话刺激了陈三娘的哪根神经,陈三娘好像醍醐灌顶一样,人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一扫之前的灰沉沮丧。 司晨将手里的馒头递给她。 “你又不吃了?”陈三娘愣了一下,问着,手却接了过来。 司晨摇了一下头。 “大户人家的小姐胃口就是小。”陈三娘总是好司晨在一块也是因为司晨食量小,总有多余的食物分给她。陈三娘是农家女出身,吃饱才有力气干活,所以胃口大,她也是从司晨胃口小这一点推测司晨是大家小姐的。 司晨站起来,向远处走去。 “你去哪儿啊?”陈三娘嚼着馒头问。 司晨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 说实话陈三娘看不懂司晨打的手势,不过她也不怎么在乎,她和司晨总在一块只是因为想有个伙伴,不会因为不合群独来独往生活难办,而这个伙伴可以给她食物听她唠唠叨叨,这就更好了,所以她一点也不嫌弃对方是个哑巴。 …… 鹿彰岛上休息的时候很自由,除了岛中心管理人的区域不能去,山上的神庙不可以在非早课时间去以外,其他地方可以自由行走。因为岛上人多,这些地方几乎每隔一段路就能遇到岛上的人,所以才说一般的陌生人无法隐藏,因为岛上的人互相都认识,一有陌生人入侵会遭到全岛人的追捕。 司晨轻盈地穿梭在山林间,她去了山顶的神庙。 岛上的神庙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这是之前晏樱先弄清的,这段日子晏樱和沈润一直在神庙里。不过今天沈润不在,因为司晨说她突然想吃香芋,他这会儿大概离岛去陆地了。 司晨想沈润一定是知道她说想吃香芋的意思,而他一句话没有问,只说了一句“好”就离开了,这让司晨有点惊讶,因为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爱生气又小心眼的男人。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从前,他只是气急了对她吼两句,也没真做什么,反倒是她做了不少事,这么一想,他也是心胸开阔。 司晨不愿意进神庙,她站在了神庙的屋顶上。 不一会儿,熟悉的气息扑面,晏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仍旧戴着半片镶嵌了紫水晶的面具,苍紫色的衣摆飘摇。面具下,一对深邃的眉眼在笑。 “你把你的新男人支走了,是为了和我幽会吗?”他笑着问,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都很轻佻,他明知道他的轻佻有时候会激怒她,可是他不在乎,他喜欢激怒她,总比她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脸苍白地对着他好。 司晨看着他,没有说话。 “幽会也可以哟。说真的,你成亲也好没成亲也好,有男人也好没男人也好,我都不在意。”他噙着笑说,完全没有要谈正事的严肃。 “那一年在赤阳国,岛上的武器人是怎么回事?你和赤阳国,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司晨平着脸,低声问。 第八百零八章 互相伤害 晏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很无奈似的:“事到如今,你还期待着能从我口中得到你想知道的么?” 司晨直直地看着他:“我不期待,但我还是想问,也许某一次我问过之后,你会回答我。” “这不就是期待么。”晏樱轻轻地笑起来。 “这不是期待。”司晨回答他说,或许他不懂,但她知道的,期待是一种激烈的情感,而她早就不会从他身上期待什么了。 晏樱仍在笑,也许是觉得她话里的自相矛盾有些好笑。 “你总是对我说谎,却又不得不在说谎之后面对我,在谎言上叠加谎言,你不累么?”司晨清清淡淡地问。 晏樱停止了微笑,在她的话语里,“说谎”这个平淡又带着贬义的词似乎刺中了他,让他一下子就变了表情。他在盯着她看了片刻之后,似在压抑什么似的,因为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眸光忽然就凶厉起来,他用恶毒的语气说: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以为我只要说一次谎就行了,我怎么会想到你能活着从圣子山走出来。” 这无疑是相当恶毒的一句话。 司晨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平直地说:“早知道,当年我应该看着你死在圣子山里。” 同样是一句恶毒又刺心的话。 冷风咆哮,在二人中间刮过。 仿佛两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硬刺,不把对方刺个鲜血横流就不肯罢休似的。 语言是比武力更锋利的东西,特别是在知道对方最脆弱的位置的情况下,对着那一点情感狠狠地刺下去,远比挨一掌痛得多。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最初汹涌上来的怒气过去之后,他觉得像个置气的孩子净捡恶毒话说的自己幼稚得可以,他垂眸冷静了片刻,语气跟着柔和起来: “赤阳国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件事和现在的事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 “在岛上立神女像故意诱我上岛,现在又告诉我‘不用知道’?” “我虽知道你会上岛,立神女像也是我故意的,但我不曾诱你。” “因为你,赤阳国皇室也知道了武器人的存在。”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话语里的责怒突然就让晏樱气愤起来:“别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扣!很久以前赤阳国就有过武器人的传闻。你以为凤冥国从各国收集婴孩别国会一点都不知道,你把别国当傻子?他们不过是在等你们把武器人炼成罢了。你当年在圣子山里什么事都不管,你知道什么?那时的情势远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要怪就怪你父皇急功近利,妄想着要将一个寥寥几人组成的蛮荒小国变成人人皆强兵的军队打进中原成为霸主。你知道你父皇研制武器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他要将全部凤冥国人变成武器人,助他成就千秋霸业。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是不想知道。你对武器人厌恶到了极点,听都不想听,只要听到就想逃避,你现在之所以想知道了,是因为你发现武器人出现在了你认为不该出现的地方,所以你慌了。你一面使用着强大的力量,一面拒绝承认自己是武器人,你擅自认为武器人都是任人宰割的可怜虫,你不相信‘人都想要变得强大’。失败品才是可怜的,成功品不是。只要有人就会有武器,武器会随着人的智慧不断变化,人也可以成为武器,拒绝新的变化,在战场上你就是失败者。” “因为你是成功品,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司晨抬眸看向他,冷冷的,并没有多余情感,她轻声说,“因为我的失败,才有了你的成功。” 晏樱不自觉避开了她的眼,尽管她的语气里没有激烈的情绪,可他的心还是拧了一下。 他想说服她接受武器人,武器人现在已经沦为一种趋势,若他二人合力,打造出来的军团将会是坚不可摧所向披靡的。然而提到武器人,就不得不联想想起他和她的过往。司彤在炼废了司晨之后,发现了更有潜质的晏樱,于是将司晨作为尝试品极尽摧残,再将更适合更安全的方法用在晏樱身上。 晏樱成为了成功品,司晨则变成了一个最为强大的失败品。 这并不是晏樱愿意的,当年他二人在圣子山时感情还很纯粹,他自然不希望她受伤,然而他没得选。 “所以,赤阳国内也有了武器人?”司晨一针见血地问。 武器人不是普通的武器,铁器锻造失败可以回炉重造,武器人成功的极少,要想制造武器人,必须要广撒网筛选少数的可能者,单是这个过程就不可能会太光明正大。更何况那些失败的人,自身痛苦不说,流落民间被豪强争夺或是祸害一方也是有可能的。 “他们做不出来。” 也就是正在制造的意思。 司晨沉默不语。 “我之所以把你唤到鹿彰岛上来,是想让你看一看这鹿彰岛与火教是否有关联,火教的事你比我清楚。如果真的是火教的教徒暗中操纵,以火教徒的虔诚度,在这岛上至少能看到真实的火教的影子。”晏樱说。 司晨仍旧不语。 “我看你之前一直忙着和龙熙国的事,外面的事也没时间留意,若这个巫医堂真的与火教有关……”晏樱笑了一笑,“巫医堂与赤阳国国内往来通信频繁,几乎可以断定暗中操纵的人就在赤阳国里,只可惜我的人在往更深处查探的过程中被断了线索。” 顿了顿,他继续说: “我最初开始留意巫医堂也是偶然,巫医堂最早出现在龙熙国,小到不是常在民间行走的都没听说过。那个时候的巫医堂不叫巫医堂,只要成为教徒就可以定期领取钱粮,我是因为他们拜火神像才注意到他们的。当时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还对你提过一次,可惜你那时候正忙着算计我和沈润,根本就没听进去。后来大概是因为没钱了,支撑不下去了,教就散了,我也就没再留意,直到故去的赤阳帝新登基的那一年,当时还是‘炎神教’的巫医堂似得到了重金资助,遍地开花,拉了许多人入教。到了大战期间,食不果腹,药价飞涨,那时的炎神教摇身一变成为巫医堂,打着医堂的名义免费医治四处救济,信徒数量与日俱增,等到战事结束后,巫医堂规模庞大到就快无法控制了。” 第八百零九章 虚幻的纯情 “如果只是在赤阳国国内,随他做什么与我无关,可现在这个巫医堂已经跑到苍丘国来了。况且突然改了‘巫医堂’这个名字,这分明是在向屠灭了巫医一族的你挑衅,再加上巫医堂日日膜拜火神像,这幕后之人若是叛教之后心怀不甘之人也就算了,假若是当年你没屠干净的漏网之鱼,这就难办了,能活下来的都是知道的多还会逃跑的。” 司晨看了他一眼。 她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三国会时特地赶在赤阳国使团到达之前把她诱出来,先是说了巫医堂和武器人的事,明里暗里将这两件事的矛头全部指向赤阳国,他是为了让她对赤阳国立起防备之心,避免之后凤冥国和赤阳国亲近。 他故意什么都不说,只等着她在见到山顶神庙后憋着一股火气来质问他,他知道主动说出来她不会信他,所以他等着她来问,然后捡他想说的告诉她。 现如今,大战刚歇,三国鼎立,正是因为三国鼎立,互相都不信任,每一个国家都会担心另外两国会联手攻打自己,所以需要离间和制造隔阂,只有继续让三国互不信任,三国鼎立的局势才能够稳定地维持下去。 晏樱的话不一定是假的,他担心巫医堂的幕后有圣子山的人也是真的,但他的话里必有渲染和隐瞒的部分,他告诉她这些的目的也不纯粹。 他怕她一怒之下不管不顾选择和窦轩合作,联手灭掉苍丘国,所以他用了她最忌讳的两件事离间了她和赤阳国,就是为了断掉凤冥国有可能会和赤阳国联手。 短期内,晏樱因为个人原因不想再开战,司晨看透了这一点,同时她也知道,等到晏樱想开战的时候再开战,那必是时机成熟了,等到那个时候,她就输了。 在这件事上,晏樱过于警惕了,司晨并不想与任何人合作,因为就军事实力来讲,凤冥国和赤阳国比依旧处于弱势,真开战处于弱势的凤冥国一定会被赤阳国强迫成为先锋军被肆意消耗战力,等到一场仗打完,被消耗掉大部分战力的凤冥国只会成为送上门的盘中餐。司晨不会傻到就因为憎恨他要报复他,就不管不顾冒失起来,他高估了她心中的那份情愫,那份情愫早就失去了激烈,自重逢之后便基本上再没沸腾过。 刚刚他看似不经意间向她递来了一根花枝,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在离间赤阳国和凤冥国之后,他希望她能够摒弃前嫌,双方放下仇恨结为联盟,不管怎么说,比起和一个一直摸不清底细行为举止怪异的男人联合,还不如选择知根知底的前情郎合作更可靠。 晏樱希望她能够看清局势答应下来。 司晨不会答应,从他走出圣子山的一刻,就注定了他们是对头,今生他们是敌人,这是不管局势如何变化都不会改变的。 今日他们可以在此地轻声细语甚至是互相怨怪,可等到有朝一日上了战场,结局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没有什么舍得或舍不得,这是不肯退让的两个人自己选择的路。 晏樱在明知道结局的情况下仍在期待着那一丁点毫无意义的、虚幻的美丽纯情,这让司晨好气又好笑,那种与现在的他完全不相符的孩子气,偶尔会激起司晨想要将其戳烂的欲望,同时她又觉得有点可悲,可这个“可悲”完全扣在他身上又并不恰当。 她想知道的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回答她的对她并非没有意义,却严重偏离正题,也许是她的问法不对,可他不会听不明白,他就是不想回答她。 她是跟着他一块长大的,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 或许,就算知道了她也无力改变什么。 …… 明月如镜,在湖面投下粼粼波光。 司晨坐在山崖旁的树上,慢吞吞地吃着香芋酥。她并不怎么想吃,可这是沈润出去了一天替她带回来了,不吃两口总有点过意不去,庆幸的是沈润拿回来的是一包烹调好的香芋酥,而不是两块从土里挖出来的生芋头。 “甜么?”沈润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含着笑问。 司晨摇了一下头。 “我之前尝过了,因为不甜我才买的,也没让人加糖。”司晨讨厌吃甜的东西。 司晨没有说话。 沈润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司晨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想问他离开之后她和晏樱说了什么,但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很能掌握他们之间的距离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强烈的自尊心。 他坐在一旁沉默着。 司晨忽然将手里的香芋酥塞给他。 沈润一愣:“不吃了?” “你吃吧。” 沈润笑着将香芋酥揣起来:“我给你留着,下次吃。” “你觉得,接下来的仗还能打起来么?”司晨问他。 沈润微愕,自从凤冥国攻占了龙熙国,她很少再和他商讨政事,就是为了让他明白他的位置,她交给他的全都是冗长又意义不大的朝务,像这样犀利的问题她还是头一次问他。 惊讶一闪而过,他想了想,回答说: “窦轩战时匆匆登基,不说别国,就是赤阳国国内亦是一片哗然,派系间争斗不休,他能将国内稳定到战后已是不易,除非与他国结盟,否则独立开战是不可能的,赤阳国国内也不会赞同,因为赤阳国攻打苍丘国一战是以赤阳国失败告终的。苍丘国晏樱一家独大,挟天子令诸侯,他若主战朝堂上大概无人反对,但他这个人在民间的口碑不怎么样,打仗必会劳民伤财,激起民愤,战中容易后院起火,得不偿失。” “所以,你觉得打不起来?” “开战之前要先准备充足的粮草,苍丘国和赤阳国的那场仗可比你我激烈多了,除非准备充足,否则先挑起战事的可能不大。”顿了顿,他笑了一笑,说,“不过等他们准备充足了,你就危险了。现在不比从前,不会再有人把仗打赢了归为是你侥幸,我成了前车之鉴,更不会再有人轻视你,轻视你作为敌人的战争,你的美人计也不会再起作用,世事如此,有江山才有美人,没了江山,那美人还不一定是谁的。” 第八百十章 有趣吗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他这话微酸,还带着不平之意。 司晨望了他一眼:“你觉得你的失败是因为你被我的美色迷惑了?” 这是一句打破和平的问话,因为尖锐,所以显得不是很动听。 沈润也不是已经面对坦然地能够他的失败了,他只是接受了现实,无奈,又看起来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除了接受,他没有其他办法,因为没有办法,每次像被踩到痛脚似的暴跳如雷又太难看,所以他选择了平静。 听了她的话,他垂眸笑了一下,这笑容当然不会是愉快。 他笑得自嘲。 “这也是原因,虽然不是全部原因……”顿了顿,他撇开眼,低声说了一句,“再说,你确实貌美。” 他抬眼,目光在她的脸上不经意掠过,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竟意外发现她一贯清冷苍白的面庞微微松动,不再似往日的拒人千里。 司晨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大概觉得他看不出来她的变化。 沈润望了她一会儿,觉得极新鲜:“原来你也喜欢听好听的话。” “我不觉得你的话有多好听。”司晨淡声道。 沈润突然靠近,微低头直视她的脸,轻笑着问:“若我每天在你耳边说你‘美丽’说一百遍,你会不会对我放下一些防备?” 司晨没有躲,望着他的脸,淡淡地说: “我本就貌美,你的话算不上奉承,也不动听,所以,不会。” 沈润愣了,旋即大笑起来,因为没想到她会回这么一句,一时忘了场合,真的就大笑起来了。刚笑出声便被司晨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司晨皱眉,低声微怒: “会被发现的!”是谴责他愚蠢的语气。 冰冷的掌心触在他的唇上,若是其他人的手沈润会立刻暴跳如雷,别人的手可不干净。然而在她的手捂住他嘴唇的一刻,他的心在一瞬间提起,仿佛有一个缩小的小人儿在他的心上兴奋地转圈圈儿。 司晨喜洁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不喜欢被除火舞等以外的人触碰,过去被他碰一下就要洗刷百遍,沈润只见过一次就有了恐惧很怕她会刷掉一层皮,虽然后来好些了,可也只是把他当仆人看待,仍旧抗拒和他太亲近。现在,尽管是下意识的举动,正因为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才觉得欣喜,这似乎说明她已经不那么排斥他了。 当然他不敢提醒她,万一她害羞呢……嗯,她不会害羞,她会恼怒,然后重新和他拉开距离。 沈润聪明地闭口不言,用沉默表示歉意以及他知道了不会再笑了。 司晨这才放开手,还很嫌弃地在他的衣服上蹭了两下,不过她没有恼怒,这是因为沈润聪明地没有问她。 他转过头,再次靠近她,琥珀色的瞳仁浅淡,那里映入了月光。他望着她,噙着笑:“好,你的确貌美,这是事实,不动听,那我对你说些别的动听的话吧……” 司晨仍旧是一脸冷淡地看着他。 “我不想听。”她拒绝。 “我都想好了!”动听的话卡在喉间,沈润有点恼怒。 “忘了吧。”司晨淡声说,仰面躺在野草丛里,她有些疲倦。 野草在冷风的吹拂下刚冒出一个尖儿,正脆弱着,被她压坏,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活着。 沈润歪过头去看她,不悦地说:“你这女人霸道又不解风情!” “我不需要风情,你也省些力气吧。”司晨合上眼睛。 沈润望着她沉静时的面容,她闭着眼睛,他在最初望见时,第一感觉不是她睡着了,而是她死了,因为他没能立刻感觉到她的气息。 那种一瞬间觉得她死后迷人美丽又妖异的感觉对他的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本来想反唇相讥的话咽了回去,他的语气莫名地柔和下来: “那你想要什么?” 司晨冰冷的气息微滞。 他见她没有反应,伸手去拂她前额上的发。 她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手便停住了。 “以前我要的是谁都不能杀死我,谁都不能操控我。” 他没想到她真的回答了他,微怔之后,细品起她的回答,她这话听起来简单,真正付诸现实却很难。尘世间是有规则的,明面上的规则以及隐藏的规则,大部分人为了生存奔忙如蝼蚁,即使是手握重权的达官贵人,也不敢说自己绝对不会被杀死,也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不会被操纵。 要想达成她话里那样,只有往上爬,尽力往上爬,爬到尽可能高的位置。坐着的位置越高,被他人杀死被他人操控的可能越小,特别是像她这样的怀璧者。努力往上爬没什么不对,她只是爬上了被世人认为女人不可能爬到的高度把人吓坏了。 他注意到她说“以前”。 “那么现在呢?” 司晨似想到了什么,朱红的嘴唇微弯,仿佛在笑:“想杀死我的人更多了,比起我什么都没做的时候,更多了。” 沈润微怔,扑哧笑了,笑得悦然,净如水,不带杂质。 “你现在知道了,那椅子实际上是靶子,想把你射成蜂窝的人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顿了顿,他问她: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做凤主么?” “想。”她说。 “做凤主有趣?” “有趣。” “即使要你直面各种凶险?”他望着她的眼,说,“乱世和太平盛世是不一样的,世间太平,只要够聪明椅子就能坐稳,也不容易送命,可是在乱世,即使聪明,一个大意便会送命。现在是乱世。” 司晨看着他,清清冷冷地道: “我不相信人。” 好像是不相干的一言一句,沈润却懂了,她不相信人,她会自己挣她的命,信任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别人的手里,她不会那样做,所以她不信任何人,任何人里自然也包含他。 因为他同样称孤道寡过,所以他立刻就懂了,虽然懂了,可从夫和妻的角度,他无法因为明白便释然。 他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坐正了身体,背对着她。 司晨看着他的背,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开口,问:“做皇帝有趣么?” 第八百十一章 登岛之人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起初他以为她是自己有这个念头所以问他,可片刻之后他又觉得她是单纯地在问他。 “我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做皇帝的。皇宫就像是兽场,皇子众多是因为弱肉强食,在失败的全部被淘汰之后,留下来一个最强的才有资格继承帝国。父亲看儿子拼杀就像是在看斗兽,偶尔会因为还是人所以不忍,可为了国运不得不让他们拼杀,当那些被圈在笼子里的‘野兽’威胁到他的帝位时,他又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杀掉。说到底,人都是为了自己活命,皇子为了活命必须要拼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继承帝业。” “像你这样一身温润风雅的人,不适合说这么野蛮的话,不匹配。” 沈润笑起来,望向她问:“这是夸奖?” 司晨没有说话。 停了片刻,沈润继续说: “不过,南面称王也不算无趣,因为,我也不想把自己的性命放进别人手里。” “不是为了建太平盛世,青史留名?” 沈润哧地笑了:“你总这样说我,在你的心里我是圣人?” 司晨坐起来,看着他说:“我还挺喜欢看你里外不一两面三刀伪君子的模样。” 沈润的脸色不太好看:“你这是骂我吧?” 司晨摇了一下头,一双大大的眼睛清冷冷地盯着他:“如玉君子的面具撕下来之后,咬牙切齿的模样很有趣呢。” 不知为何,沈润居然从她冰冷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点潜伏着的雀跃,仿佛很兴奋似的。莫名的,沈润想起来皇宫后院闲极无聊时捕鼠玩乐的大猫,张牙舞爪那不是在恐吓,而是很开心,玩乐得很开心。 沈润从她的脸上收回目光,投到远处的水面上去。 “只要你不挡我的路,我不会杀你。”他听到她在后面对他说,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至少现在我还没想杀你。” “你自己的话你都不能确定吗?”沈润无奈地问。 “人是会变的,我又不知道以后是怎么想的,前后不一是说谎。” “那你就说谎!” “你喜欢听谎话?” “我想听悦耳的话!” “我不会说悦耳的话。” “我……”沈润差一点就要冒火了,看了她一眼,竟哑口无言,“罢了!”他负气说。 果然,不管是清冷淡漠的她还是甜软俏皮的她都有本事让他七窍生烟! 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有船来了。”司晨淡声道。 沈润微怔,向水面望去,果然看到一盏渔灯自远方而来,正向岸边靠拢,这一次船不是从正面来的,是从沈润他们登岸的方向,本以为也是偷渡,却没想到岸上有一群黑影迎接,看来是岛上的人,且是岛内部的人。 司晨无声地站起来,往山下走。 沈润跟着站起来。 她视他如无的态度着实傲慢,他很不悦……不悦得久了他也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他跟着她下山。 迎接那艘普通客船的是鹿彰岛上的总管事陈鹏,陈鹏身边还有一个司晨从没见过的人,从那人的穿戴以及陈鹏谄媚的态度来看,那个穿着富贵的肥胖男人应该就是鹿彰岛的岛主人。 陈鹏的模样极是谄媚。 司晨心想,鹿彰岛上不是一直在强调“众生平等”么,果然“平等”这个词就是骗人的。 从船上下来一群人,行走时的队伍整齐,两排蒙着面的黑衣人簇拥着中间一个黑衣黑纱的人,那人身材高瘦。这群黑衣人都是看不见长相的。 “中间的人……”司晨忽然轻声开口。 沈润望向她。 司晨却沉默起来,等到那些人走过去之后,她才继续说: “是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包裹得那么严密又是在晚上,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骨架就知道了。” 骨架…… 事情真的如司晨说的那样,来了十多个黑衣人,领头的黑衣人的确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相貌妖娆的姑娘,唇边一颗冶媚的黑痣,模样俏丽,坐在鹿彰岛中心最大的房舍里,脱去外面的黑衣,底下是一身黑色的绸裙,那裙衫极妖艳,玉肌半露,曼妙起伏的身段十分诱人。 看来这鹿彰岛上的“色即是空”也是骗人的。 岛主人称呼该女子为“大人”,谈的话听起来定是另有隐情,但是没头没尾。 女子先是一边啜茶,一边说:“上边的大人要做件事,让你挑的人你挑好了么?” 没说是哪个大人也没说是什么事,但必是之前交代过的。 岛主人看了陈鹏一眼,陈鹏弯着腰谄媚地回答: “回大人,人已经挑好了,一共有十几个,只等着给大人过目。” 黑衣女子眼皮子没抬,也没再说这件事,继续嘱咐岛主人道: “这两天宜城不太平,岛上陆续会有人来,本大人也会在这里,你交代底下的人,准备着接货,这笔货可矜贵着,有一点闪失,你可担不起。” 岛主人不是新手,听她这么说应该就是明白了,也不多问,见黑衣女子不再交代别的,说了一句“大人远道辛苦,已经准备好香汤华舍”,一叠声地吩咐人服侍黑衣女子去休息。 简短的对话就结束了。 岛上又一次安静下来,就像刚刚的大动静没存在过 司晨把刚才的那段对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仍没想明白。 “难道,这里是水匪窝?” 她想了半天却得出来这么个结论,面无表情地糊涂着的模样竟让沈润看出来一点呆傻可爱,他忍俊不禁,噗地笑了: “水匪窝还用学‘众生平等’,没完没了地强调‘男女授受不亲’?” 司晨感觉他是在嘲笑她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 漆黑不见五指的山顶。 晏樱靠在神庙前的牌坊上,大氅下,紫色的衣摆随风飘扬。 一只黑鹰飞过来,在他招手时凶猛地俯冲,稳稳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从黑鹰的脚环上取下一封纸卷,展开来,也不用灯,借着月光看了片刻,突然皱了皱眉,不悦地啧了一声。 第八百十二章 告发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鹿彰岛上近日来不太平。 连续几天,每一天都有十来个黑衣人登岛,岛上的人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没地方去问,闭着嘴都有一些不安。 中间陈三娘和几个人被单独叫走过一次,是被陈鹏叫走的,司晨猜测,这些应该就是陈鹏推荐黑衣女子说想让其先过目的人。 陈三娘很快就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 陈三娘看起来有些忐忑,织布的时候是、午饭的时候也是,一直探头探脑的,好像在寻找什么,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和司晨在一块。 司晨一脸安然,见她这样也没有凑过去。 因为岛上的黑衣人增多,沈润已经无处藏身,让人接应先一步去水上候着了,他倒不担心司晨独自呆在鹿彰岛上,没有犹豫就走了。 至于晏樱,司晨几天没见到他,沈润亦说没见过,八成是离岛了。 司晨也不在意,他们又不是结伴而来的合作者,三国会没开,就算晏樱不在她的监视里,他也不敢耍花招把她怎么样。 晚上,司晨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后半夜时睡在她旁边的陈三娘突然戳了她两下。 司晨睁开眼睛,回身看了她一眼。 一片漆黑里陈三娘也看不清,只是握起她的手拉她起床。 司晨顺着她的意思被她拉出屋舍,去了外面的茅房前。她以为陈三娘是拉她出来上茅房的,陈三娘却没进去,两个人站在茅房前边的空地上,陈三娘左右张望确认旁边没人,才拉着司晨的手,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 “你今天让人告发了!白天时陈鹏把我和那几个人叫走,去见了一个穿得可气派的女人,刚站下还没说话,那个叫粉蝶儿的就跟那个女人说,说和她一个屋子里的,说的就是你,说你常常夜里出去,她跟着你也不知道你去哪了,还说你是奸细。我不知道奸细是什么,总觉得他们脸色不好,我这心里就怕啊,怕他们把你抓去,我壮着胆子说粉蝶儿姑娘肯定是睡迷了,你最多起两次夜去上茅房,很快就回来了,我睡在你边上我能不知道么,肯定是她记错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下司晨的脸色,发现对方的脸比青石板还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更是发慌: “你晚上真出去了,你干什么去了?” 司晨眨了一下眼睛,对着她做出抱娃娃的手势,又随意比划了两下,简单易懂,陈三娘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皱了皱眉,有些生气,有些不忍,又有点感同身受: “你去看虎头了?” 顿了顿,她叹了一口气:“你真大胆,他们都说了娃儿会好好教养,当娘的不能总去看……我也想我家宝儿了,我这心里……宝儿还从没离开我这么长时间……” 她陷入伤感里,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拉着司晨的手说: “妹妹,你下回别去,我不是不知道你挂着你们家虎头,可他们不让,要是被发现了,他们不高兴了,不就把你赶出去了!你们孤儿寡母的,被赶出去你们上哪儿去啊!” 司晨听着,点了一下头。 陈三娘见她这么听话,满意了,重新露出笑容,忽然说:“反正也来了,你在这儿等我!”说着松开她的手,快步跑进旁边的茅房里关上门。 司晨走远些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在水缸前浸湿了开始擦手。 就在这时,远处隐有脚步声传来,大概十来个人。司晨跃至一棵树上,追着火光望去,下边隔了一道土坡的小路上,陈鹏正带领十来个村民行走,中间有两人手持火把,一行人匆匆往村外走,方向是渡口。 司晨站得高,下面的土路离山坡上也不算远,她清楚地看到行走中的村民全都换了衣裳,都是黑色的斗篷,用兜帽盖住头。从身形看,有八男两女。两个女人手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孩子,低着头跟在最后。因为同住一间屋子,司晨认出了走在最后的是粉蝶儿,她怀里抱着的应该是她家的丫头。 冷风里有小孩子的哭声飘来,夜间奔波,小孩子一定是会哭闹的,司晨看到陈鹏一改往日的温和,走到队伍后面对着两个母亲呵斥一番,像是嫌孩子吵闹。 粉蝶儿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孩子都有两三岁了,二人被呵斥,开始烦躁地哄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夜里颠簸难受根本就不听母亲的,哭得更大声,粉蝶儿一气之下把女儿扔在地上自己走了。她家的小丫头还走得跌跌撞撞的,被母亲一扔摔在地上吓蒙了,赶紧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迈着两条小腿在后边追她娘,一边追一边哭嚎。 陈鹏见哭声更大,已经快把全村人惊动了,气急败坏地训斥了粉蝶儿一番,粉蝶儿这才把小姑娘抱起来,却是一脸杀气腾腾。 粉蝶儿这个人自打来到岛上就杀气腾腾的,莫名其妙地杀气腾腾,也不知道她想杀谁。 那些人向渡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身后,茅房的门开了,陈三娘一边系腰带一边奇怪地问:“我怎么觉着听见小孩哭了?” 司晨摇了一下头,指了指茅房,又指了指回去的路。 陈三娘愣了一下,觉得她的意思是让自己先回去她要上茅房,犹豫着道: “我等你吧。” 司晨一直在摇头。 陈三娘以为是因为时间太长了所以让她先回去,想了想,反正这岛上也没有危险,都是自己人,司晨如此坚持,她便答应了,和司晨招呼一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司晨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向渡口行去。 这几天鹿彰岛上气氛诡异,岛上的死气也越来越浓郁,仿佛死掉了正在腐烂一般。散发的气味并非是烂肉的味道,而是比烂肉更让人恶心的味道。这些气味令司晨厌恶到骨子里,激起了她心底的烦躁,她越来越觉得不快。 岛上每一天都有不明来历的黑衣人登岛,好像要发生大战似的,可这些黑衣人在光明正大地登岛之后,却在岛上消失了。全都消失了这一点更是让人心慌,甚至有传闻说这些人不是人而是鬼魂,因为只有鬼魂才会消失不见。 司晨却知道,这些人不是消失了,而是潜伏下来了,虽不见踪影,可那股讨厌的尸体气味越来越浓。 这些人…… 事态的脱控以及背后那些摸不清的隐秘让司晨躁怒。 第八百十三章 两口棺材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渡口停了一艘小船,司晨那日见过的黑衣女子与岛主人正在岸边。 陈鹏指挥十来个身穿黑衣的村民分次上小船,不远处的水面上,一艘悬挂着灯笼的大船正等在那里。 只有村民上船,陈鹏、黑衣女子以及岛主都没动。等到十来个村民都离开鹿彰岛,两艘稍大一些的船分先后划过来,每艘船上都是一口阴森森的棺材。打头的一艘,一名衣衫富贵的年轻男子站在船头,模样气度皆出众,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人。 司晨伏在浅滩的巨石后面,远远望去,她觉得黑衣女子在见到渡水而来的男子时隐隐的变得雀跃起来。 不久年轻男子登岸,黑衣女子快走几步迎上去,深深地万福,娇声道: “见过叶大人!” “紫嫣姑娘。”年轻男子笑了一下,登岸之后司晨才看到此人戴了半片面具,看不见长相。 原来那女子叫“紫嫣”。 称名不道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双方亲近到已经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可看起来二人的关系并不亲近,可以说是生疏,女子唤男方“叶大人”,男方看起来和她也不是平起平坐,而是更高一级,两人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那就是另外一种可能了,这个名叫“紫嫣”的是一个丫鬟,服侍人的丫鬟。叶大人唤她“紫嫣姑娘”,则说明这个姑娘不是一般的丫鬟,应该是服侍叶大人上级的丫鬟。 果不其然,二人在客套两句之后,紫嫣姑娘忽然害羞起来,扭扭捏捏地问: “叶大人,主人可是在途中了?” 叶大人噙着笑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紫嫣大概是知道自己僭越了,有些惶恐,有些黯然,讪讪地垂下了头。 看来是个没什么前途的丫鬟,司晨在心里想。 “货在这里面。”叶大人指了指被手下抬上岸的两口棺材,对紫嫣说,“我有要事在身,这就交给姑娘了,做得好主人会很高兴。” “大人放心,紫嫣定不会让主人失望的。”紫嫣心花灿烂地保证道。 叶大人笑笑,也不多停留,又乘船离开了。 紫嫣站在岸上目送他,一直到大船开走了才回过神来,表情霎时变得冷锐,低声吩咐手下人道:“抬走!” 手下人立刻抬起两口棺材向鹿彰岛深处走去。 把深更半夜不辞辛苦送上岛的两口棺材说是“货”,司晨当然不会以为他们是倒卖棺材的,棺材里到底是什么,她的心中泛起了狐疑。 鹿彰岛上并没有能够真正藏东西的地方,这个岛就是一座村子,经过司晨这么多天的观察,这里的一切都是在明面上的,因为人多,居住很紧张,除了柴房、谷仓、菜窖,就是各人居住的地方。 开春时山上开始伐木开地建造房屋,大概是给新来的人准备的,刚盖好一半。 紫嫣来到岛上后也不是被安排在专属的房屋里,鹿彰岛没那么讲究,也没那么周全。 紫嫣正居住在刚盖好的木房子里,只不过周围警戒了人手,又不许村民们接近,才显得好像很气派似的。其实她住的房子和普通村民住的房子没两样,就是里面用的是她自带的细软。 两口棺材被暂时安放在紫嫣居住的房屋旁边的空房里,由几个黑衣人把守着。 司晨知道了棺材的存放处,因为担心陈三娘知道她在外头露马脚,也不想打草惊蛇,便离开了山腰,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到了住处,陈三娘果然没睡还在等她,见她终于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低声埋怨起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该不会又去看虎头了吧?” 司晨看了她一眼,微垂下头。 陈三娘见状以为她默认了,又急又气:“你怎么,我说你你怎么就不听呢,万一被他们发现了……” 司晨见她一下子拔高了声音,慌忙拉住她做出“嘘”的手势,又央求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陈三娘也知道不能声张,话一出口后悔又后怕,向四周看了看,好在没惊动人,见司晨半低着头又觉得可怜,拉她坐下,苦口婆心地劝了句:“可别再去了,睡吧,还要早起呢。” 司晨点了一下头。 陈三娘就不说了。 一夜无话。 司晨原本想找机会去山腰上探一探两口棺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可始终找不到机会。白天她要在织布坊织布,她都快要把织布机给拆碎了。 白天是不可能单独行动的,白天岛上的人都是各司其职,任何人都不许离岗,一旦离开马上就会让人知道,到时候会被全岛人追捕。 司晨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宵小,大白天潜藏在岛上,被正在开地的人发现,一番敲锣打鼓的呐喊,全岛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抄家伙去追,抓了一上午终于抓住了,据说是一个来踩点的水贼,现在已经被送去官府了。 除非是打算屠岛不怕被人发现,否则大白天是不可能在岛上随意行走的。 晚上倒是有出去的机会,可这两天陈三娘看她看得紧。陈三娘也是为了她好,怕她孤儿寡母的被赶出去饿死在外头。 有陈三娘看着,司晨更不能任意行动,这些天沈润也没有什么信息传过来给她,晏樱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成天坐在织布坊里听着织布机不停地发出磨牙似的吱嘎声,很想一把火把织布坊给烧了。 到了允许探望孩子的时候,司晨和陈三娘排队去看孩子,两人的孩子还小,还在养育室里,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在学堂念书了。 司晨抱着虎头坐在养育室里,隐隐可以听到学堂里传来稚气的诵读声,那些孩子读的不是常用的启蒙书籍,也不是《四贤集》、《千字文》,而是在诵读经文。经文里的意思司晨听着时感觉极怪异,大意是天地即将毁灭,人会在诸神的愤怒中灭亡,只有虔诚地信奉火神的人才能够拥有最纯净的灵魂,只有拥有最纯净灵魂的人才能够净化肮脏的世间,只有净化掉了尘世间的肮脏,才能够平息神明的愤怒,才能够避免天地毁灭,人灭亡。 这和上早课时灌输的东西差不多。 这绝不是该给小孩子讲说的东西。 第八百十四章 失蹄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说来也是幸运,探望日过后,司晨和陈三娘突然被调离织布坊,前往半山腰临时搭起来的小厨房去给工人做饭。 半山腰正在盖房子,陈鹏觉得让人每日往山上送饭麻烦,就临时搭了个棚子,叫两个女人去山上充当厨娘,每日给盖房子的男人做饭吃。 司晨也不知道陈鹏要叫两个人为什么会叫她们两个,一方面,那两口棺材就停在半山腰上的房舍里,离得近,去查探的机会也多,可一方面她又觉得麻烦……她讨厌厨房。 好在只有她和陈三娘两个人。 陈三娘因为比司晨大两岁,对她很照顾。司晨做活在她看来笨手笨脚的,虽然背景是一个夫家贫寒的寡妇,可在陈三娘的心里,她已经自动把司晨归为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嫁入穷人家却死了丈夫命运多舛的女子,她看司晨的眼神常常带着可怜,这八成是陈三娘爱听人说故事幻想过头的缘故。 厨房事有陈三娘,陈三娘只是让司晨打打水洗洗菜择择菜送送饭,这些司晨还是能做的。 晚上时两人就睡在棚子附近刚盖好的木头房子里。 在厨房工作的第三天晚上,夜半时分,卧在铺上的司晨突然睁开眼睛,她听到门外一阵奔跑声,以及有人在小声说“快追,往那边去了”。 司晨听了一会儿,猜测是有外人擅闯鹿彰岛,被紫嫣手底下的那些黑衣人给发现了。 一般来说,有外人闯岛鹿彰,岛上的人会全部起来追捕闹出很大的动静,可这一次没有。司晨就在半山腰上,听外面的动静,追捕的人似乎只是后来岛的黑衣人,并没有惊动岛上的村民。 这么说,来人应该是冲着黑衣人或者说应该是冲着紫嫣来的。 也就是说,人都去追闯入者了,紫嫣的屋子那边戒备很有可能会变得松懈,连紫嫣那边的屋子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放棺材的房间。 司晨扭头看了一眼呼噜震天响的陈三娘,一个人给几十个男人做饭,虽说是大锅菜,可也不容易,陈三娘累坏了。 外面的动静朝西边去了。 司晨起床,套上外衣,走到门口时手摸上头发,将发上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取了下来。 …… 果然如司晨预料的那样,存放棺材的屋子周围以前都是有人来回巡逻的,今天人都去追闯岛的人了,门口只剩下两个黑衣人看守着。 两颗小石子弹了出去,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门口的黑衣人一声闷哼,扑通倒在地上。 司晨从暗处走出去,来到房门前,房门紧闭却没有上锁。司晨见状越发狐疑,推开房门站在门口,从背后照进来月光,正照在摆放在房间中央的两口棺材上。不大的屋子,新建成的房屋还泛着一股新鲜的木头味道,升起一缕光雾,阴冷而潮湿。 司晨走过去,先是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嗅到死人的气息。她屈起手指在棺材盖上敲了敲,发出了很清脆的响声,里面像是空的。 司晨觉得疑惑,双手放在棺材盖上,用力将棺材盖抬起。还不待她向里面望去,怪异的滋滋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一股微甜的浓烟从棺材里扑出,呈团状,扑在司晨的脸上。那烟雾来得太快,司晨的双手还抬着棺材盖,根本来不及躲开,被药烟扑了满脸,她一下子就陷进了浓烟里…… 当司晨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双手双脚全部被钉在墙里的铁镣扣着,她被挂在一间石牢里。双脚勉强能够踩在地上,站立的大部分力量全是靠被挂住的手腕支撑,铁镣勒着双腕,已经勒出了红痕。她扯动了一下双手,铁镣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四根铁镣分外结实,每一条都有婴儿手臂那么粗。 司晨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石牢,无门无窗,地上铺着细条砖,潮湿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面的气味司晨分外熟悉,她在地下生活过许多年,地下的气味类似,她能够确定这间石牢建在地下。 沈润和晏樱在她每天被织布机折磨的时候已经搜遍了鹿彰岛,白天,在鹿彰岛进行有条不紊的劳作时,他们查遍了整座岛屿。 鹿彰岛能查的地方十分有限,除了山顶神庙就是山下的村庄,村庄中大部分都是村民居住的房舍,一群一穷二白的流民连油水都刮不出来,更不可能有什么可疑之处,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搜到。村庄中心的管理区最可疑,然而沈润和晏樱将那块豆腐大点的地方连续搜了好几天,搜了一遍又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山顶的神庙,沈润说他和晏樱已经敲遍了每一块地砖,每一块地砖都很正常。 那两个人,按理说是不应该有疏漏的,当他们那么说的时候,司晨也觉得鹿彰岛上应该是搜不出来什么了。 所以,这座地下石牢到底是哪来的? 正在她满腹狐疑的时候,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从牢门外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叫,紧接着是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高声叫嚷: “梅儿……梅儿……来人啊!快来人啊!来人!救命!” 司晨微怔,紧接着心想,原来这里不止一间地牢,也不是她一个人被关在这儿,这里居然还有别的女人被关着。 另一边的那个女人虽然是在哭着叫嚷着,可声音居然一点都不显吵闹刺耳,她声线柔软动听,哭嚷起来反而是一种楚楚可怜,虽然用声音识人不准确,可这声音很自然地就让人联想起一个天香国色的美人儿。 女子哭着叫喊,嗓音哑得厉害,听这声音应该不是第一天被关起来的。 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来人的脚步声停在司晨牢房的不远处,司晨听着揣度着,觉得哭喊的女子应该就被关在她这间的斜对面。 来人不耐烦地怒斥威胁道:“叫什么叫?再叫老子把你的脖子拧断喽!” “你救救她!救救梅儿!她病得厉害,再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男人哼了一声,顿了片刻,不以为然地道:“死不了!” “会的会的!梅儿她是世家小姐,娇生惯养,身子娇弱,她经不起这么折腾,她病成这样,再不给她唤大夫,她会死的!”女子又急又气,哽咽着大声说。 第八百十五章 熟人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接着,门外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女子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女子惊惶绝望到了极点,忽然,如同崩溃了一般,女子大声吼叫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叫道: “你们还不快去唤大夫!你们好大的胆子,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苍丘国,是宜城附近,敢害我二人的性命,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她是谁吗,她是英武王最疼爱的外甥女,她是苍丘国的清平县主!我的夫君是苍丘国摄政王,我的兄长是赤阳国皇帝!你们胆大包天把我们从莲华寺掳来我可以不与你们计较,但我和梅儿若是死在这儿,你们这些恶徒就等着被我的夫君和我的兄长踏破老巢,碎尸万段吧!” 她吞下泣音,咬着牙用尽全力威胁着说,柔软的嗓音里带着霸气和狠意,到底是一国公主,就算让人绑架了在关键时刻也不失皇家风范。 司晨万没料到对面关着的人居然是晏樱的那个侧妃,以及英武王的外甥女清平县主郑梅。 这两人司晨都认得,她在宫宴上见过她们。 晏樱的侧妃她印象不深,只模糊觉得是个漂亮柔婉的女人,通过以前的调查她知道乐阳公主在赤阳国时并不怎么受宠,不然也不会在赤阳国掉价之后过来做和亲的第一人。 和亲的女人只是工具,两国好的时候是维系和平的纽带,等到两国不好了,先死的就是这个纽带。司晨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做晏樱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还带着异国背景,这位侧妃不过是两国博弈中一粒不起眼的灰尘罢了。 乐阳公主很坚强,突然被绑架到这种地方来,即使惧怕到了极点,仍旧很冷静,还很善良地想要保护清平县主。在宫宴的时候,司晨偶然瞥见时,就觉得这俩人很要好。 然而乐阳公主的做法是错误的,她们两个女人是什么身份,这些人能顺利地将她们从莲华寺掳来,说明是有预谋的,他们就是冲着她们的身份来的,若真害怕晏樱或者英武王,那些人也不会掳走她们。乐阳公主的叫嚷完全没有意义,她的叫嚷除了激怒对方就是泄露自己心底的恐惧。 比起乐阳公主,司晨更在意的清平县主郑梅,因为郑梅是英武王的外甥女。 在郑梅很小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母亲跟着殉情,之后英武王便将年幼的郑梅接到英武王府抚养,因为是在英武王夫妇的膝下长大的,虽然是外甥女,可感情上和亲生女儿一样。传说英武王为女儿择婿的标准极高,以至于清平县主都十七岁了还没能找到合适的婆家嫁出去。 英武王骁勇善战,是苍丘国有名的武将,此人耿直,忠诚,苍丘国的老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很重用他,即使他有的时候因为耿直出言不逊也被原谅了,因为此人的确领兵能力出众。 现如今,苍丘国是晏樱挟持少帝手握政权,晏樱那个人虽然手毒心狠,可在政事上他很清醒,他知道该拉拢有能力的人为己所用。大概是英武王也不讨厌晏樱,二人就这样一直合作着。晏樱虽然不会完全信任英武王,可对英武王比在先帝时期还要重用,英武王现在在苍丘国的地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司晨和英武王妃一直有联系,联系不多,但始终没有断过。是从那一年诸国会晨光先去拜访英武王妃开办的育婴堂之后又替英武王妃制药送药给英武王治疗旧疾开始的,从那之后,每隔一年晨光都会派人来给英武王妃送药,虽然再没见过面,可这段情谊是持续着的。她不介意让人知道,也没有藏着掖着,英武王妃亦是大大方方的。二人保持着淡如水的私交,这段私交没有因为国家不同而带来波澜。 司晨想起了山上的两口棺材以及紫嫣嘴里提到的“货”,心想所谓的“货”该不会就是乐阳公主和郑梅吧,两个人正好两口棺材。 可巫医堂的人抓郑梅和乐阳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晏樱和巫医堂有什么恩怨情仇?巫医堂抓了晏樱的侧妃与晏樱积极查探巫医堂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关联?晏樱在叫她来一块查探鹿彰岛时他的侧妃居然被掳到鹿彰岛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晏樱有什么目的?晏樱可是几天前就不见了踪影。 司晨心里迷糊,因为事情太出乎意料。 不过,郑梅这个姑娘她有大用处。 眸光微闪,她动了动手腕,锁住手腕的铁镣发出“哗啦”声。 门外安静下来,也不知道看守的人用了什么方法让乐阳公主停止了叫嚷。 这巫医堂确实熊心豹子胆,若晏樱的侧妃是普通的世家小姐,巫医堂的举动虽是大胆但还不至于大到上天。可晏樱的侧妃不仅是侧妃,她还是赤阳国的公主,再怎么说赤阳国也是要面子的,巫医堂一次掳人就得罪了两国,巫医堂的幕后之人到底是傻大胆还是真的胆子大到升天,司晨想不出来。 又一阵脚步声,一人在前,后面跟着四个人,脚步轻的几乎听不见,仿佛是离地飘着走。为首之人是女子。 这些人都是难得的高手。 巫医堂、赤阳国、苍丘国,“妖邪”遍布,之后会越来越多。晏樱她是知道的,还好说,可赤阳国、巫医堂,这两个不在她预料内的地方渐渐生出“妖邪”,掌权人不觉恐惧反而助长,失控的感觉令司晨烦躁。 她又想起了前日晏樱在怒时指责她的那番话。 确实,她是在圣子山长大的不错,可她在圣子山只是地位特殊的一个失败品,她并不参与圣子山的管理,她也不在圣子山的核心,再加上她那时尚年幼,有许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准确的说,大部分被下令了封口的隐秘她都不知道。没人告诉她,她也没办法去打听,她也没打听过,那时候的她就是一直等着待身体超过极限后爆体而亡之后埋骨深坑,她就可以解脱了。 晏樱比她知道的多得多,晏樱虽不在长老会,可他深得司彤喜爱,喜欢到甚至可以为了他处死长老会的长老。 第八百十六章 迷雾重重 ,最快更新荣凰最新章节! 晏樱在幼年时就显现了“不凡”的才华,比如功于心计、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残忍毒辣,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临危不乱坐指江山的气势。他善言,能忍,可以在将长老会的人恭维得天花乱坠后,再设计让那人死得很惨。他妖异、冶媚,看似软弱可欺,实则满腹阴毒,即使是现在八面玲珑的嫦曦在那时都比不过他,他的残忍冷酷尽数掩藏在他的美丽里。 对于凭靠本能活在圣子山里的司晨来说,晏樱是智慧的象征,那些被世人唾弃的恶质曾让幼小的司晨产生过崇拜,晏樱的以恶制恶更是让她心潮澎湃。可以说,是晏樱为禁锢在黑暗中的司晨打开了一扇门……直到他恶毒地欺骗了她。 晏樱曾进入圣子山的核心,所以只要有机会,司晨就会不停地追问他,因为他知道的内情比她多。 可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管她怎么问他什么都不肯说,用无聊话敷衍她的神情和从前一模一样。小时候她会以为他是想保护她,可现在她已经明白了,他是在把她当傻瓜。 她已经成年,他的欺骗带给她的伤口早就结疤,释怀不可能,可说因为从前的背叛她现在还恨得要死,没有了。年幼时再凶猛也是脆弱的,一个冲击就能将她打垮,可现在,这一路走来,她经历了太多,看透了太多,时光遥远的那一点恩怨情仇早就不会让她动容了。 她对晏樱的杀念来自他给她的那份不确定感,晏樱是一个她握不住掌控不了的男人,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种威胁,她会除掉一切可能威胁到她的东西。所以,等到可以的那一天,她一定会杀了他,就如同如果可以,晏樱也不会留她,尽管现在每一次见面时他都甜言蜜语好像对她有多留恋似的。 司晨想起来,晏樱原本就毒辣,大概是在他还是晏家小公子时受的教育就是要心狠手辣,可司晨的那份毒辣,不是杀戮的手段而是心里的那份毒辣,她的这份毒辣启蒙却是来自于他。 牢门响动,锁头被打开,铁门推开之后,两个黑衣人先走进来,让开路,一身黑色绸裙的紫嫣从外面进来,坐在黑衣人立刻摆好的一把扶手椅上。 大概是司晨醒来的太快,紫嫣的眼里明显掠过惊讶,在坐下之后,她上下打量司晨。 司晨亦打量她,遗憾的是,紫嫣身上很平常,没有能够说明她身份的饰物。 紫嫣对她的打量很不满,嫌弃地啐了一口:“呸!哪里来的丑八怪,污人眼睛!” 司晨脸上的一大块胎记是司十替她染上去的,没有药水洗不掉,现在的这个模样确实算不上好看,可紫嫣嘴里的“丑八怪”惹恼了她。 紫嫣没发现司晨被惹恼了,司晨没有表情,又有一大块胎记遮着脸,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你是哪一方派来的?”紫嫣细眉倒竖,厉声喝问。 司晨看着她,不答。 紫嫣从手下人手里接过一条帕子,给司晨看,冷冷地说:“这条帕子是你的吧?是在你住的屋子后边的茅房旁边捡到的,这样的帕子可不是你一个穷寡妇能有的!” 司晨望着她手里的帕子,上品天蚕丝,绣了一圈金线花边。 司晨不说话,她是哑巴,哑巴怎么能开口说话。 紫嫣说帕子是捡到的,又知道这帕子是她的,那就不可能是捡到的,若不是有人就跟在她后边,怎么可能会三更半夜在茅房旁边捡帕子。 紫嫣见她不出声,大怒,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锐声喝道:“贱人!还不肯说么,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再不说姑奶奶就要动刑了!” 司晨一言不发。 这女人的审人方式真弱,难怪只能当丫鬟。在发现之前的迷烟里掺了可以消解玄力的毒物时,她还以为她有点手段,即使是对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角色也能这样机警。 司晨的眼里掠过一抹轻蔑。 这抹轻蔑彻底激怒了紫嫣:“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上刑!” 她手下的一个黑衣人应了一声,提起一根满是倒刺的鞭子,鞭子上的倒刺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慑人的光芒。 黑衣人来到司晨面前,卷起袖子,司晨看他在这时候还是蒙着面的,心中有些烦躁。 这些人太狡猾了,看不到他们的长相,也无法从他们的穿戴上辨别身份,明明不是单纯的组织,整个鹿彰岛上却搜不出一点有用的线索,司晨只能够从他们的身上嗅到是同类又令她倍感厌恶的气味。更令她厌恶的是,这些人居然一脸自在,仿佛能够拥有一身连自己都抑制不住随时都会因此送命的力量是一件光荣又骄傲的事。她有点吃惊,因为素来冷漠的她在这个时候竟突然感觉到一点气愤。 她觉得恶心。 黑衣人举起长鞭。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慌慌张张大声叫嚷: “紫嫣姑娘,不好了,英武王带领许多官兵闯岛,后面还跟着……还跟着……”那人磕磕巴巴,十分恐慌的样子。 紫嫣亦是吃了一惊,霍地站起来,尖声问:“跟着什么?” “是、是苍丘国的摄政王!” 紫嫣的脸色有一瞬的苍白,身子抖了一抖:“怎么会?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不可能的!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她翻动着红唇,喃喃自语。 她和来报信的黑衣人的慌张惧怕被司晨收入眼底,敢绑架晏樱的侧妃,在绑架之前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说正主儿来了之后依旧本能地恐慌,晏樱对他们做过什么? 换句话说,他们应该是认识晏樱的。 司晨陷入了思考。 “是不是你把他们引来的?你是摄政王府的人?”紫嫣忽然瞪过来怒声质问,凶恶的语气,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司晨顿了一下,立刻用力摇头,这一次头摇得很用力。 怎么能把她和那个混蛋扯在一块! 再说那人是自己来的,关她什么事! 也不知道紫嫣信了没有,她竭力抑制住恐慌,咬牙想了片刻,大声道:“带上那两个人,赶快撤!” 第八百十七章 玩闹 “姑娘,那她……”紫嫣一慌,她手底下的黑衣人也跟着慌了,提着鞭子的黑衣人指着司晨连忙问。 紫嫣瞪向司晨,眼里露出狠戾,口内道:“带上她太累赘,把她锁在这儿,管她是哪来的,外边的人找不到这里,她锁在这儿也活不了多久!” 很快,紫嫣带领黑衣人疯狂撤退,牢门落锁,留下司晨一个人被拷着吊在石墙上,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彻底消失,周围安静得仿佛掉落一根针都能够听到声音。 司晨没有动,垂着双眸,她仍在思考。 外面的长廊里突然有轻微的响声传来,轻得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石牢门外。 一阵仿佛什么都不存在的安静之后,砰的一声巨响,坚硬的铁门因为受到外面的巨力断裂,轰然倒塌,倒在了石牢内,重重地落在地上,溅起了雾霾一样的烟尘,把司晨呛得差一点咳嗽起来。 她目露不悦。 沈润雪白的袍子亦沾上了积年的尘土,这是不在计划范围内的,他原本想威风凛凛地将沉重的铁门踹开,门是踹开了,可他被意外飞扬起来的灰尘扑了满头满脸。他一脸嫌恶,慌忙用手将飞过来的灰尘挥散,他的左手里捏着一只灰皮老鼠。 “太慢了。”司晨不悦地看着他,冷声说。 沈润一边挥散烟尘,一边走进来,提起手里的灰皮老鼠辩解: “是司七养的这东西太不中用。”登岛之后他就跟着司七饲养的用来追踪的老鼠,这小家伙的鼻子的确灵敏,可胆小的厉害,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怕得要命,他又不是这小东西的饲主,一路找过来历尽了千辛万苦。 “不是你不中用么?”司晨冷飕飕地道。 不中听的话虽在沈润的预料之内,可听在耳里他还是觉得不太爽快,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一刻未停赶过来救你,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司晨清清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在面无表情地嘲笑他。 沈润看着她被拴在石墙上,一副即将被上刑的狼狈样子,笑的很开。他将手里的灰皮老鼠粗暴地塞进竹笼子,揣好,走过去,站在司晨面前,眼里带笑,遗憾地叹道: “英勇强大的凤主殿下居然着了几个宵小的道儿,变得如此狼狈,真是可怜! 他语气里的心疼和惋惜夸张到了极点,让人火大。 司晨看着他。 因为她是被垂着挂着的,沈润微弯下腰身才能看到她的脸,他笑吟吟地问: “想我把你放下来吗?” “你要怎样?”司晨清清冷冷地盯着他。 沈润的笑容里充满了灿烂的恶趣味,他用戏弄的语气说: “你说句好听的我就把你放下来。” 司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润笑吟吟的,也不躲闪。 司晨动了一下手腕,锁住手腕的铁镣发出尖锐的哗啦声。 沈润唇角的笑意更深。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住了,只听砰砰两声巨响,锁住司晨手脚的铁镣同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断,连连接处的石砖都因为这股强大的力量落下许多块,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尘土飞溅,又扑了沈润一脸。 沈润愕然,无语。 司晨迈开冷傲的步伐,往外走。 沈润跟在她身后,瘪起嘴,小声咕哝:“我还以为你中招了!”他有些遗憾,原本他还有点期待她能露出柔弱的一面。 他不是很了解,因为她未提前向他说明,可看现在的情形,她是故意以己为铒无疑了。 司晨不理睬他。 走出石牢,她发现外边是一条走廊,走廊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头,右边被墙壁堵死,左边则是一架通往地面的石楼梯,沈润就是从那条石梯上下来的。 这里虽是地下牢房,可地牢并不大,牢房只有四间。囚禁司晨的这间和对面的另外一间牢房都是用铁门封闭的,而隔壁的另外两间牢房却是用铁栅栏围成,从外面就能将牢房内看得一清二楚。 沈润没能得见他预想中的发展,有些失望,跟在司晨身旁没精打采地道: “嫦曦带人来,说前些日子英武王府的清平县主和摄政王侧妃去莲华寺上香时被人绑架了。最开始不知道同行的还有摄政王妃,以为被绑架的只有清平县主。清平县主被绑的第二日英武王收到绑匪的勒索书信和清平县主戴着指环的一根手指,英武王妃当场就晕了过去。绑匪在信上要求英武王立刻杀掉苍丘国的左丞相邱文,没说为什么要杀邱文,只有这一个要求,杀掉邱文,将邱文的人头挂在城楼上,三日后绑匪自会将清平县主送回。” “送信的人计划周密,英武王甚至连来人的影子都没看到。没人知道绑匪是什么来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英武王杀邱文。传言中有说是因为邱文制造了迁西徐家的文字狱,遗属前来报复了,也有说是因为灾害时邱家人趁火打劫遭报应了,猜什么的都有,风言风语一团乱。” “英武王把邱文杀了吗?”司晨没在已经空了的牢房里看出值得注意的地方,一面问,一面往石梯处走。 “英武王很清醒,没有。” “真可惜。”原本可以挑乱苍丘国朝堂的。 她冷情又凌厉,连话都是带着尖锐棱角的,沈润因为她不避讳表现出来的幸灾乐祸笑出声来,顿了顿,继续说: “英武王接到书信后不久,摄政王府的人突然去了,说已经知道了清平县主的下落,还说摄政王侧妃正和清平县主在一块。然后刚刚,江面上全是官船,英武王带兵先上了岛,听说后边还有晏樱。嫦曦带着你的人绕路从人少的地方上岛包抄,这会儿正在外边抓黑衣人,他说现在不抓紧了抓,回头向晏樱要人来审晏樱九成不会给。” “摄政王府,消息很灵通嘛。”从石梯下来左边是一个不大的审讯处,火把还没来得及熄灭,正熊熊燃烧着。说话间司晨将目光落在石梯右边半隐在黑暗里的石墙上。 “这里。”沈润指在她目光落下的地方,说,“有些可疑。” 的确可疑,这处可疑只有极细致的人才能察觉,毕竟左边的审讯处很能吸引人注意。这片砖墙藏在黑暗里,前方便是地牢,将所有因素综合到一块,这片墙就变成了一处完全不起眼的区域。 第八百十八章 怪书 因为是在地下,潮湿又阴冷,陈旧的砖墙上面布满了青苔和霉斑。司晨目光落下的这块地方,墙缝里虽然也有青苔和霉斑,可比其他地方明显少了许多。也就是说,这面墙很有可能不是和阴冷潮湿的土地直接接触的主墙壁,而是一面隔断墙,墙壁后面还有空间。 司晨在墙壁上摩挲着,寻找机括。 沈润却伸手把她往后一拉,凝气于掌,重重地拍在潮湿的砖墙上。 并没有发出巨响,然而片刻之后,斑驳的石墙突然响起一声轻响,紧接着中心区域龟裂,长长的裂缝向四周蔓延,不一会儿,整片石墙在寸寸龟裂后彻底倒塌,塌在地上,飞起尘土,变成了一堆石块。 沈润在望向司晨时,眼神有些得意,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高兴,好像很期待她能表扬他一句。 司晨却领会不到他的高兴,向破碎的石墙后面望去,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是一桌一椅和一只简易的书架,书架上面摆了许多书,书桌上是笔墨纸砚,这里是一间小书房。 墙后面居然只是一间普通的书房,沈润有些意外,他将手里的火把放在墙壁的架子上,书房被照亮。 二人在这间书房里寻找线索。 沈润先是检查了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也不算昂贵,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在他的想法里,若要说这间书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八成不是在书桌上,而是在垒成墙壁的那些砖块里。他走过去,在砖块上敲敲打打,每一寸,连地面都不曾放过。 司晨却在看放在书架上的书。 书架是普通的五层书架,上面密集地垒着各种书籍,书房的主人看书很杂,游记、话本、诗集、文集应有尽有,薄厚不一,堆满了书架。从书籍的摆放方式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书房的主人是一个读书人,绝对不是伪装的。 司晨拿起两本书,翻看了几页,没有什么发现,她有些泄气。就在这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书架的最底层,一本蓝色封皮的厚书不知怎么的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弯下腰身,将那本蓝色的厚书从书架上抽出来,书籍封面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让她的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似被震住了。 《墨石记》三个字在一瞬跃入眼帘,这三个字勾起了她清晰的记忆。 她将《墨石记》翻开来,前半本是话本,后半本却全部是字,整整齐齐的单字,每一页的顶端和右侧纵向各有一行奇怪的字符,谁也不认得的字符。 这本《墨石记》她记忆深刻,那一年凤冥国川州的月华郡被打着复兴南越国旗号造反的叛军占领,她带人破了月华郡之后,曾在月华郡中找到一本尚来不及破坏的《墨石记》,在那之后,她始终没有查清楚这本《墨石记》的真正来历,再然后她处死了司玉瑾。 毫无疑问,司玉瑾背叛了她,可她也知道,背叛了她的司玉瑾背后必定有一个推手。在司玉瑾死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她一直不知道这个推手是谁,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 而今,她居然在同样是不知道来历的巫医堂名下的鹿彰岛上发现了这本曾经被祸乱凤冥国的南越会使用的《墨石记》。 烦躁开始沸腾,到达了顶端,司晨的脑子一团乱。司玉瑾、南越会、巫医堂、鹿彰岛、无论是哪一个都牵涉甚广,因为太广了,一股脑地塞进她的脑子里,她完全抓不到重点,这种瞬间强烈的无措感和掌控无力的不足感让她焦躁到了极点。 “怎么了?”沈润见她突然不动了神色有异,走过来,疑惑地问。 司晨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查了这么多天也没发现鹿彰岛上有密道,那么,这里是哪里?” 她问起这个,沈润的心里跟着窝火起来,同时有点憋屈。 “谁会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我和晏樱就差把鹿彰岛掘地三尺了!”他抱怨了句,接着说,“刚刚司七的这只老鼠带我上了山顶神庙,却因为神庙里有火光不肯再走,我虽断定你必是在神庙里,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结果,入口竟然在火神像下面。之前我在神庙中连搜几天,每块砖都敲遍了,就是没想起来把神像上面的火灭掉。” “你灭了火神像上的火?”司晨蹙了一下眉,望向他,沉声问。 沈润为她比平常越发凌厉的眼神惊了一跳,猛然想起她的国家火教是国教,虽然火教被她灭教了,可到底曾是她的宗教,难道说这里边有什么忌讳? 他小心地反问:“不能灭么?不灭我怎么进来?你总不能让我把一个燃着火的神像推走吧?” 司晨的眸光里是令人吃惊的阴厉,憎怒在体内积蓄膨胀,就快要爆开了。 沈润从未见她这样过,因为太吃惊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触碰她,只怕他一碰她会将她的情绪推到另外一个极端上。 这世上对火教熟悉的只有两类人,信奉火教的人必是火教徒,为什么要说火教徒还分成两类人,这是有原因的。 教徒分两种,一种非常虔诚,一种则是依靠宗教操控别人为自己谋取利益。曾经的凤冥国是依靠国教治政的国家,那部分非常虔诚的教徒指的是凤冥国的百姓,在皇权与国家教育的双重压力下,从小在火教的教义中成长起来的凤冥国百姓会不问缘由对火神虔诚到死。而那部分依靠宗教牟利的人,除了凤冥国皇室,便是圣子山。 圣子山是距离火神最近的神仆,神仆的身份令所有虔诚信奉火神的人羡慕,然而所谓的“神仆”,只不过是一群打着“神谕”的幌子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的卑鄙之徒。 火神像上的神火是火神灵识的象征,真正的信徒,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熄灭神像上的神火,即使是迫不得已也不行,他们畏惧神明降罪。 而鹿彰岛上的这个地道,却是必须熄灭神火才能开启的。 强烈的憎怒情绪在司晨的头脑中炸开,她猛地将手里的《墨石记》摔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把沈润惊了一跳。 他错愕地望着她。 他从未见过司晨表现出愤怒,不管是她行为残忍也好、杀伐果决也好,她都不会投入自己的情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情绪上的波动,竟如此激烈。 司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思忖了片刻,她问他:“你是自己找到入口进来的?” “是。” “你进来时碰见人了吗?” “没有。” 第八百十九章 不被满足的需要感 司晨掉头就走。 沈润疑惑万分。 “怎么……”他跟在她身后狐疑地问。 “他们从另一个地方逃走了。”司晨一面说,一面寻找狭小的石牢里可能的出口。 她之前只以为这座石牢是建在地下,却不想居然是在山里的,她分辨不出这里距离山脚到底有多远,但照从上面下来的沈润的说法,这里不是山脚。紫嫣等人是从地牢里逃走的,逃走时却没有遇到从入口处下来的沈润,起初在她的想法里,她以为沈润是因为发现了紫嫣等落荒而逃时留下的入口,她自认为是这样,之后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等到她从沈润的嘴里得知他是自己发现的入口,这就是说,这间不大的石牢里,出口不止一个。 沈润在微怔之后帮助她一块寻找机括。 他聪敏,能够从她的一句话里得到许多信息,他一边仔细寻找,一边问: “清平县主和晏樱的侧妃之前是关在这儿的?” 司晨没有回答。 “你们见面了?” “我听见的。”司晨用手指敲击砖墙,认真地倾听墙后面是否会返回声响。 “你要救晏樱的侧妃?”沈润想不问来着,可是忍了一会儿,实在是憋不住好奇,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谈起晏樱的侧妃,他轻声问道。 司晨的回答很干脆:“我要救清平县主。” 这回答出乎沈润的意料,这比她说她想救乐阳公主更让他觉得吃惊: “你不认得清平县主吧?”花心思去救不相干的人,凤主殿下是这么善良热心的人吗? “我认识英武王妃。” 沈润不知道她和英武王妃有多熟,他不知道,所以他想应该不会很熟,营救只是认识的人的外甥女,凤主殿下是这么善良热心的人吗? “你的目的?”沈润干脆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没有。” “我不信。” “不一定每一次撒网都能捞到鱼。” 这句比喻在沈润听来很形象,他噗地笑了,接着她的话说道:“可是只因为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捞到鱼就不认真撒网,那样也算不上是真正的捕鱼人,对吧?” “我不捕鱼。”司晨所问非所答。 整座石牢都搜遍了,一无所获,沈润先一步踏进之前囚禁司晨的牢房对面的牢房里。 “是是,你只捕人,对吧?” 司晨瞥了他一眼,没有理睬。 “你不觉得晏樱的侧妃在他查探鹿彰岛时突然被绑架,有些蹊跷么?” “哪里?”司晨淡声问。 沈润皱了皱眉:“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这话是认真地斟词酌句过,因为过于认真地斟酌词句,所以说了一句面目全非的话。他不想让司晨认为他是因为嫉妒故意找机会说晏樱坏话,可是他的确很想说他的坏话,不过,他也是真心觉得今天这件事晏樱很可疑。 司晨倒是没有觉得他是在说晏樱的坏话,她淡淡地道:“你是觉得事情蹊跷很像是晏樱故意做给我看的,可你又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才觉得哪里不对,是吧?” 沈润没有说话。 她一针见血清晰明了地将他的心中所想说穿,这不仅是因为她聪明敏锐,沈润心想,她能这么快地领会并接受他的意思,没有茫然,也没有任何抵触和反感的情绪,这说明她和他的怀疑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不管她和晏樱说过什么,不管他们从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管最近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被人看出来他们有点亲近,在司晨的心里,她始终对晏樱保留着怀疑,她就没有信过他。 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沈润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司晨她很适合做一个统治者,统治者之所以称孤道寡就是因为他们谁都不相信,付出信任只是他们拉拢信徒的一种手段,即使看上去十分信任的对象在他们的心里也始终都有保留。能够真正地做到冷酷无情,这对于一个手握江山的帝王来说其实很重要,然而这样的性子对于她周围的人来说却不怎么舒适。 他不知道司晨和晏樱两个人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可他总觉得他后期对她做的事大概跟晏樱做的事半斤八两。晏樱和司晨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做铺垫司晨仍旧对晏樱心怀杀意,而沈润和她,虽说也拥有许多年堆积的情意,然而那些情意大部分都是由谎言构筑的,远没有青梅竹马的感情深厚坚固。有坚固的情意做后盾晏樱都差点死在司晨手里,联想到自己,沈润越想越觉得自己凉凉的。 这个女人,她的心到底在哪儿? 他一边将手指伸进石缝里,一边在心里想着。手指按下机括,脚下的石砖裂开一个开口,好巧不巧,那开口就在司晨的脚底下。他手指按在机括上,脚下的开口裂开,司晨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顺着裂开的开口掉了下去。 沈润惊了一跳,魂差点飞了,慌忙伸手去拉她。 晏樱想拉司晨来鹿彰岛、意外发现的火教余孽、晏樱的侧妃被鹿彰岛的人绑架、晏樱亲自带兵来抓,这些背后的意义不明的事压在他的心里,他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偶然想轻松一下,却想到了司晨和晏樱的过去,对比了之后整个人更郁闷,总觉得凉凉的。在这时候他又把司晨给扔进陷阱里去了,他可以预见待会儿司晨会用怎样冰冷的眼神瞪他,这个预见让他更凉了。 司晨没让沈润抓。 这段陷阱并不长,轻盈落地之后,司晨向前方望去,这里是一个山洞,洞口处是悬崖,悬崖边上杂草丛里挂了几根碗口粗的藤蔓,从微乱的痕迹看出已经被用过了。 沈润就落在司晨身旁,司晨却没有看他,径自走到山崖边,利用藤蔓顺着山体向下滑。 她一专注起来就会视他如无,她有她自己的步调,不用别人跟随,所以也不会等待别人跟上她,这说明她不需要,她的性情也注定了她不会因为温柔就假装表现出她需要。 她过于独立,有时候会让沈润觉得心里发空,可若是让他正视心里的这份空虚,他又会觉得自己矫情,他会为自己的这份矫情感到难堪。又不是后宫里那些贪恋帝王爱的女人,他是男人,即使他觉得她并不需要他,没关系,反正也是凑合着过。 他在心里想。 他不承认他在想起这些时感到躁郁。 第八百二十章 咫尺天涯 下到后半段,山体几乎是笔直的。 藤蔓的末端停在了距离山脚浅滩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司晨和沈润悄无声息地落地,掩身在凌乱的野草杂树里。 山下,一片浅滩直通江面,小船都已经被拉出来了,可是紫嫣等人没能走成,因为他们被晏樱带人给拦住了。 月光在江面投下的粼粼波光将尖锐的石子铺成的浅滩照亮,此刻,浅滩上面站着对峙的全部是高手,无论是紫嫣这一方的黑衣人,还是晏樱带着的皮肉僵直立在那里仿佛石头人一般死气沉沉充满了煞气的手下,清一色的高手。 紫嫣一方也就罢了,晏樱带着的那批人沈润可不认为他们来自苍丘国军队,如果苍丘国真有这样的军队,早在龙熙国被司晨灭掉之前他的龙熙国就已经被邻国的苍丘国给灭了。 这么多高手,密密麻麻铺在浅滩上,让本就不宽阔的浅滩看起来越发狭窄,玄气翻涌,勃发的戾气和煞气让人头皮发麻。 最近的大陆仿佛发生了日月颠倒、江水倒流,若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高阶高手,仿佛物美价廉的大萝卜,只要种进土里就会长出来一样。 世道变了,沈润心想,是因为他拒绝了用人为手段将人变成强悍的武器所以他被快速向前发展的世界给淘汰了么? 不震撼是假的,能靠人为之力制造出这么多高手说他不眼馋也是假的,每一个坐在高位上的人都希望创造出最强悍的军队为自己所用,用来实现自己的野心,如果强悍的军队可以用人为的手法简单地制造出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是每次一想到身边的人,他又觉得那种逆天而为的东西就应该全部消失。 山脚下的浅滩上正在上演夫妻别离后重逢。 乐阳公主已经表现得很坚强了,可到底是金枝玉叶,没受过皮肉苦,在看见晏樱的一刻,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就算晏樱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她的心中也是她的依靠,紫嫣的手就捏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手上的力道却异常强大,随时都可以捏断她的脖子。她用求救的眼神眼汪汪地望着晏樱,带着哭腔唤了声: “王爷……” 能在这里见到他她满心欢喜,她希望他能救她,可是当她发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在过她的身上时,她的心里一片凄凉。 紫嫣没想到会在隐秘撤退的过程中和晏樱撞个正着,晏樱手下这些完全不输给她的部下甚至更胜一筹的人并不会让她吃惊,她只是觉得恐慌,搞砸了的感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更何况还有对方带给她的威压,强大的威压,她心跳如擂鼓,完全喘不上气。 对方的人彻底封锁了浅滩,他们无路可逃。 她带着人倒退两步,捏着乐阳公主脖子的手更用力,她对着晏樱扯出一个媚笑: “摄政王大人,小女子真的不是有意绑架令夫人的,小女子原本只想捉清平县主,谁知尊夫人跟着追了过来,小女子为了不惊动他人,只好将尊夫人一块带来。小女子发誓从未敢薄待尊夫人,一直都好好地伺候着。摄政王大人,看在夫人的面上,就饶过小女子这一次的大不敬吧?” 她嘴里说着求饶的话,捏着乐阳公主喉咙的手却越来越紧。 乐阳公主痛苦不堪,泪眼婆娑,不由得对着晏樱央求一句: “王爷,救救妾身……” 掩在暗处的沈润望向司晨,轻声道:“那乐阳公主也是可怜,哭成那样了,她的丈夫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站在下面,她哭成那样,你会看?”司晨一脸的漫不经心,语气很淡。 “她又不是我夫人,我若是看她,你不会生气么?”沈润笑嘻嘻地说,顿了顿,靠近她,讨好似的补充了句,“若是你被人抓住,我一定会先救你!” “就算我被人抓了,我也不会求你救我。”司晨冷淡地说。 沈润因为她的冷淡有点泄气,用抱怨的口吻道:“你不要这么无情嘛,我又不是外人,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救你的。” “期待着被拯救的人是内心软弱的人,内心软弱做不成事,我不软弱,所以我不需要。” 沈润在黑暗里望着她,她的双眼被月亮照得亮亮的,却触不到一点温度,如冰封了千年的寒潭,冷到了骨子里。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知道你不软弱,可我还是会去救你,我希望哪怕只有一次,你能依靠我。”她的冰冷几乎冻伤他的心,他的心跟着她冷酷的话语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用充满了怜爱的口吻轻轻地说。 司晨瞥了他一眼,她永远那样冷漠,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山。 “那你继续希望。”司晨说,顿了顿,平声吩咐了句,“等一会儿他们打起来,你找准时机把清平县主抢过来,我要让英武王府在众目之下承我的情。”说罢,转身往远处走。 “你去哪?” “洗脸。”她要把脸上的药水洗掉,药水虽然无害,可黏在脸上这么多天她越来越觉得不舒服,现在终于可以洗掉了。 “你肯定他们会打起来?你觉得晏樱不会放那些人走把他的侧妃换回来?”沈润抢着问了一句。 “不会。”司晨头也不回地往刚才路过的山溪走。 “你为何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也曾对你无情?所以,你认为我和他是一样的?”沈润盯着她的背影问,这是一句很犯忌的话,可因为刚刚她对他半玩笑似的情话认真地拒绝,那份冷漠让他的心翻江倒海。他燥闷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问了,就像是要将她包裹柔软的硬壳刺开一般的锋利。 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破开她冷酷的无力感让他焦虑,烦躁,在刚刚的那一刻,他有点忍不住了。 司晨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她没有表情,他的话都没有在她的脸上激起波澜,更何况是心。 “你和他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比你多了一点执拗,你比他少了一点幸运罢了。不过,他的不幸很快就要开始了。”她说,黑暗中,在说到“不幸”这两个字时,她似笑了一声,笑声很短,很轻,一瞬便过,仿佛是听者的错觉,“记得把清平县主救下来,救下来之后不必理会其他,立刻撤走。” 她说完便走了。 沈润的心窒得厉害,不仅是因为她把他当成部下肆意命令让他气闷,无论他们彼此挨得多近,都如同相隔千里那般遥远,他们一直卡在同一个位置上,始终没有办法进一步。 第八百二一章 围攻 浅滩上,晏樱一袭紫衣,妖邪冷媚。锋利的棱角和深邃的眼眸虽没有让他变得锐利,然而却阴沉,即使那两片淡蔷薇色的嘴唇是笑着的,他却阴沉,沉如墨染。三千青丝顺滑如瀑,水墨画一般,随风飘扬。他一脸的漫不经心,唇角噙笑,并不是威震天下的王者气势,他很柔和,偏偏这份柔和落在别人身上,却变成了强大的威压。 乐阳公主,他名义上的妻子,死或不死对他来说意义不大,那么今天就算她死在这儿对他也没有影响。 比起救人,他更想擒住这些试图逃跑的人,前边正在打斗的那些只是拖延时间的喽啰,现在正准备逃跑的这些人才是巫医堂的核心人物。 “杀。”他弯着嘴唇,轻快地命令了一句。 手下人一涌而上! 紫嫣咬紧了牙,想要活着走出鹿彰岛,她今天必须杀了他,就算侥幸逃出鹿彰岛,不杀了他将功折罪,回到主人那里她也活不成。一双妩媚的眸子露出凶狠,她将手里的乐阳公主扔给身旁的部下,狠瞪着晏樱,尖声命令道: “杀了他!” 说罢,率先向晏樱的方向快速冲去。 沈润隐在暗处,对这个结果说不上惊讶,他刚才只是借题发挥,事实上就算晏樱没有因为乐阳公主被逼就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紫嫣带着七八个人在战斗开始时冲破人群围攻晏樱,这些人明显知道晏樱身手不凡,他们不敢轻敌,所以一上来就出了大量的人手合力围攻,准备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晏樱也的确身手不凡,被人包了一圈还能从容不迫自在应对,一举手一投足流露出来的从容倜傥让人看了心烦,沈润讨厌他这种在凶险紧迫的场合下还不肯露出狼狈的男人。 浅滩上乒乒乓乓正在混战,打得极其激烈,凶猛的玄力如吐着火的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碰撞。强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碎石,打在人身上,因为余力未消,一穿就是一个血洞。下面的人却没有一个惨叫,不知道是他们训练有素还是身体的痛觉降低,无论男女,即使已是重伤却仍不见他们吭一声,依旧有力气爬起来继续投入战斗里。 沈润在远处看着,总觉得这场面诡异得让人心惊肉跳,他好像不是在看一群高手打斗,就算是高手打斗也会疼痛,也会停歇,可这些人不死不停,疼痛也不吭声。像这般宏大的激斗是很有实感的,然而今天的场面却因为那些异样感,在旁观者看来,就像是虽然可以看见实际上却是一群无形的恶鬼在互相撕咬一样。 沈润看得浑身不自在,蹙起了眉,想着刚刚司晨的吩咐,不再去看他不愿看的激斗,目光落在队伍末尾掩在暗处的两个黑衣人身上。 人都去打架了,在场的全部是高手,却没有人发现还有一个人隐在暗处,生死关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上,后方松懈,挟持人质的人亦疏于防备,想要得手很容易。 沈润悄无声息地溜到山脚,从巨石后面一跃而起,两个挟持人质的黑衣人立刻觉察到来自背后的强大力量,也不敢怠慢,丢掉手里的人质四拳对抗。 沈润跃至半空时毫不停留,挥手一掌,用了十成力道,接掌的那人没料到这劲力竟如此凶猛,脏腑几乎在瞬间被他强悍的力道震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已然倒飞出去,脊背撞在远处的山石上,口中狂喷鲜血,又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沈润飞起一脚,正中另外一人的下巴,那人在瞬间横飞出去,紧接着,黑暗中便传来乐阳公主恐惧到了极点的尖叫声。 虽说在这个时间尖叫是人之常情,可到底有点碍事。沈润把清平县主从地上捡起来,不想乐阳公主和清平县主是摔在一块的,他一抬眼就看见乐阳公主那张充满恐惧的脸,手里的动作比脑子快了一瞬,他将乐阳公主捡起来,一手提着一个,在河滩上飞纵,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清平县主病到昏迷,看来很严重。乐阳公主,他随手捡起来,也不知道司晨有没有用。 乐阳公主的尖叫声虽然被淹没在厮杀里,却传进了晏樱的耳朵里,抬眸时,晏樱刚好看到沈润拎着乐阳公主离开,黑夜中他那一身雪白的袍子落在晏樱眼里,异常刺眼。 晏樱心中不悦,啧了一声。 沈润不会平白无故去救清平县主和乐阳公主,必是司晨指使的,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他被她截胡了。 司晨早就洗完了脸,她站在高处一块凸起的山石上,俯瞰着,见沈润拎着清平县主和乐阳公主跑远了,回眸望向因为窝气下手越发毒辣的晏樱,眼底红光一闪而过。 紫嫣这个女人是黑衣人里武力最强的一个,武力强悍忍耐力极强的人最不好惹,一旦咬过来就像疯狗一样即使鲜血淋漓也不肯松口。 跟着她的人一个又一个死在晏樱手下,这男人的心狠手辣即使是她亦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尽管感觉不到疼痛,可脊背摩擦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所产生的灼热感以及流下来的粘稠血液她是知道的,再不想办法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她望着慢步走来的男人,眼神中略带恐惧。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她恐慌地在碎石滩上磨蹭,紧紧地咬着牙,突然,她把手伸进在打斗中撕裂的衣襟,扯开了里面那件黑底红花的兜肚,一对高耸如玉山的胸脯跳了出来,颤巍巍如同两只跳兔。 那双雪脯白皙丰满,生得极漂亮。 大胆、火辣又香艳的举动令晏樱不由得停住脚步。 紫嫣妩媚一笑,紧接着阴毒漫上眼底,手中一把白色的粉末对准晏樱的脸撒过去,过程顺利得让她心中狂喜。 却听唰地一声轻响,一柄描画着桃花的折扇展开,在遮挡住她掷来的药粉的同时,晏樱手腕翻转,随手一扇,本扑过来的粉末立刻调转方向,竟转而向着紫嫣的脸扑来! 紫嫣心中大骇,但她是个机灵的,立刻闭气,并趁着烟雾缭绕视线不清时飞快地向江水里逃去。 她手下的两个黑衣人在晏樱挥扇格挡的空当自晏樱身后袭来,紧接着又有两个人上前,再一次将他团围住。 第八百二二章 暴虐 紫嫣拼尽全力向江水里逃去,这么黑的天,搜索困难,只要她潜进水里,她就能逃出去了。这样想着,她拼了命地狂奔,人已经迈进冰冷的江水里,狂喜激得她的脏飞快乱跳,就在这时,一物如蛇从后面攀上她的腰肢,将她牢牢系住,紧接着,有人在后面用力一拉,她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紫嫣大骇,低头看时,不知何时一条韧性极强的白色丝绫已经缠在腰间,就是这条丝绫拉住了她,在她还来不及反抗时,人被向后拉倒,在石子尖锐的河滩上被拉出老远。 紫嫣惶恐又诧异,在被拖行时匆忙将双手插进河滩里,扣住地面,也不在乎那些尖锐的石子割伤她的手指。她将双手插进碎石里,死死地抠住,才勉强让被拖行的自己停下来,随后,她在河滩上以一个刁钻的姿势打了半个滚儿,挣脱开缠住自己的白丝绫,同时一跃而起,迅速摆出迎战的姿势。 可她仍未来得及看清她对手的形貌,一阵烈风,威力远及数丈,她毫无招架之力,中了数掌,招招是重伤,却刻意避开了她的命门。 最后一掌之后,紫嫣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去,半身浸在江水里。她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粉碎的骨骼支撑不住,又一次摔进水里。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撑开已经麻木的双眸,只能够模模糊糊地看到站在远处的那人红如血的双眸在月光下亮得阴森,形同恶鬼。 那人真美,美得倾国倾城,可是这个时候那人的美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美貌无法掩盖她的可怕之处,太可怕,就像是遍体红鳞凶恶狰狞的厉鬼。 凤冥国的凤主,她果然是…… 人为制造出的高阶高手们,他们的身体对于强大力量的感知异常敏感,封锁在半空中正胶着着的无形气团被突然加入的强悍力量破开,戒备感霎时漫上心头,正在打斗的人们在干净利落地解决掉身旁的对手后,一齐向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见一人站在江水前,一双血瞳泛着妖异的幽光,她的身上肆虐着暴戾的杀气令所有的黑衣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危险。 几乎是同一时间,紫嫣带领的黑衣人全部撇下对手,举起武器,一拥而上! 数道寒光阴森的金属丝从司晨的袖子里射出,黑色的金属丝灌注劲力,映入月光,泛着阴厉的光泽,如地狱之物。 灌注了强大玄力的黑色金属似毒蛇一般缠上黑衣人的身体,气浪一震,击碎了人体,血液喷涌,残肢断臂飞上天空,再凌乱落下,鲜血漫天,散发出浓重的腥臭气味,飘在半空,令人作呕。 虐杀,残忍的虐杀令人发指,即使是作为武器的人亦心中发寒。此女携杀意而来,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单纯的杀意,因为厌恶而产生的杀意,这种因为厌恶而产生的杀意是不杀光难以平复的。 黑衣人们怀着对高阶者本能的排斥和抵抗之心,再加上对方的杀气腾腾更加重了他们的毁灭之心,紫嫣手下的黑衣人们集体暴怒,毫无章法地围攻,遵循本能地围攻,誓要将对方灭掉。 大部分人都去围攻司晨,晏樱在捏死了最后一个围攻他的黑衣人后,跳出战圈,远远地观望着。 战圈内,罡风阵阵,天上的气浪比刚刚更上了一个浓度,狂风发作,飞沙走石,血流成河。 他站在一块石头上,无意识地轻摇动折扇,远处的那一双血瞳令他移不开眼。 这场面他是见过的,许多年前,在圣子山的最后一夜,也是这样哀嚎不断,血流漂杵。能让武器人哀嚎一片是最厉害的本事,那一夜的圣子山,少女鲜红的长裙浴血,她站在血河里,脚下横尸遍地。她无情而残忍,杀人不眨眼,妖异的红瞳满是冷漠,没有任何动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样。那一夜虽是他怂恿了她,可真正见识到她的可怕后,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充满了危险的怪兽,惶乱压在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他就觉得她是一个威胁。 现在,这个威胁终于长大了,长成了比那个懵懂的少女还要妖异的女子。 今天这些黑衣人远不如曾经圣子山里的那些人,单方面的虐杀是毋庸置疑的。这些人甚至算不上高手,即使信心满满地冲上去,倒地还有力气再爬起来,可没有一个能接上超过十招,即使蓄力拼上全部掌力,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被吸走后受到数倍的反击。 那个女人,她是名副其实的怪物,她的部下个个血腥残忍,杀戮如麻,可其实她才是最狠毒的那一个,不然那些人也不会成为她的部下。特别是在面对她打从心底里厌恶的这些玩意儿时,厌恶感将她的虐杀加重数倍。 真气在半空中扩散,动荡的气浪汇成实质一圈一圈地扫射开来,冲破围攻,飞起碎石,震得整个鹿彰岛都在颤抖。 气流猛烈,将她乌黑的长发吹起,随风飘扬。在妖邪的月光里,她身上泛着的红光越发晶莹,衣袂缥缈,隐隐似有光泽流动。粘稠的血液在她眼前狂喷,却没有溅半滴在她的身上。雪白的肌肤被她潋滟的冶媚衬托得勾魂摄魄,在这样残忍的画面里,竟也是芳华绽开,玉姿妖异,绯丽动人。 流砂冲过来,促声道:“主子,她把咱们的人也杀了!” 晏樱从回忆与现实的交叉口回过神来,淡声吩咐道:“让他们撤。” “那主子呢?” 晏樱不答,也不移动,只是轻轻地挥了一下手。 紫嫣手底下的黑衣人论数量没有晏樱的人多,再不撤,马上就要被那个女疯子给杀光了,他费尽心血做出来的人不马上走只怕全部有去无回。 流砂不用他说也明白现在的情势,大公主从前在圣子山时就是个一不高兴便暴虐的女疯子,就算她厌憎她的姓氏,可不能否认她的血管里流着的确实是司家人的血,祖传的嗜杀。 一声怪异的响哨,晏樱的人趁着司晨屠杀跟随紫嫣的黑衣人时疯狂撤退。 司晨正在被紫嫣手下的黑衣人围攻,尚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撤退的人。 几个跑得慢的没能幸免,在最后一具尸体凸着眼珠零散落地之后,手挽的丝线已经被染成血红色,血水在黑色的金属丝上流动,聚成血滴,一滴一滴地流在地上,湿红了河滩。 第八百二三章 恶一双 河滩上只剩下两个活人,一个是站在河滩上的司晨,一个是站在远处岩石上的晏樱。 暗处里还有一个人,无人知晓的一位,沈润站在距离山脚不远被树木遮住的断崖上,沉默地望着浅滩上的尸山血海,以及直立在水畔的司晨。 他在拎着清平县主和乐阳公主离开后突然听到河滩上的巨响,心中狐疑,刚好经过一处断崖,就把二人扔下走过来看。乐阳公主获救之后心中害怕,恨不得一直贴在他身上,见他离开,下意识跟着他一块走到断崖前,向下望去,之后因为河滩上的残忍景象连尖叫都来不及喊出来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于是只剩下沈润一个人站在崖边,他望着站在血泊里的司晨,心情复杂,有点喘不过气。 浅滩上。 在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之后,空气异常安静,唯有江水的潮汐声层层递进,清澈而祥和。仿佛刚刚的杀戮只是一场残忍的梦,梦过之后,世界又是纯净无垢的,如果可以忽略一河滩尸体的话。 司晨笔直地站在碎石滩上,像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杀戮过后,她了无生气。 沉默了片刻,晏樱从岩石上下来,向前迈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司晨背后的水中,一具“尸体”跃起,冲撞而来,手中的匕首直刺向司晨的脊背要害,匕首的利刃在月光下寒芒毕露。 是紫嫣! 司晨没杀她,因为要留一个活口。紫嫣泡在水里,终于攒够了最后的一点气力,在河滩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对方背对她之后,她知道机会来了,立刻跃起,匕首直刺对方要害,谁让她大意将后背对准她! 紫嫣心中止不住地快意。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晏樱停下脚步。 紫嫣的唇角兴奋地勾起。 就在她手中的匕首即将刺中司晨的脊背时,那原本静止的人突然身形一闪,快如鬼魅。紫嫣手中的匕首刺了一个空,司晨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弯折,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地折断了她的半个膀子。紫嫣的痛觉已经打开,她咬紧了嘴唇,本妖丽的脸蛋痛苦地拧作一团。 司晨一手捏着她的脖子,竟将紫嫣整个人提起来。 紫嫣双手握住她的手,奋力呼吸,模糊中她看到了她的双瞳,通红如血,泛着诡异的幽光,在黑夜里犹如恶鬼。紧接着她将她重重地摔出去,摔在地上,如摔死一只小鸡仔般轻松。 在整个人陷入黑暗的同时,噬骨的恐惧涌遍全身,紫嫣想,那才是真正的怪物,是该被合力抹杀的怪物,那样的怪物存活在世间,将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浅滩寂静,连潮汐声都听不到了。 晏樱在远处站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缓步走来。 “真不像样啊。”他在血淋淋的尸体上瞥了一眼,噙着笑对她说,“下手这样狠,仿佛泄愤似的,明明是同类,你这么做只是同类相残罢了。” 司晨沉默着,没有挪动,也没有看他。她半垂着头,鲜红的瞳眸被掩下,也不知道消失了没有。 晏樱望着她微垂的眼帘,继续说: “这种人在你的手下也有吧,当年降了你的那些人,那些人和他们没有两样,你既然厌恶他们的气味厌恶他们的血液为何不都杀了,却要区别对待?因为那些人降了你这些人却是你的敌人,我说的可对?” 他轻笑了一声,说: “你也不过是在拿这样的人谋取私利,投降你的你留下,和你对立的你杀掉,你嘴里说着‘武器人’不该存在于世间,自己却养着一批人,又不许别人跟着养。你自己就是武器人,也没见你因为厌恶自我了断。你自身充满了私欲,却要装作正义来干涉我,你不觉得这样虚伪么?” 司晨不动,也不答。 “你是故意把他支走的吧,因为不想他看见你虐杀的样子。”晏樱弯着嘴唇,似笑非笑地说,人已站在她面前,他望着她眼里逐渐褪去的红光,柔声道,“的确,外面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接受像你这样残忍的女人,你这样的女人即使披上了温柔可爱的外衣,一旦原形毕露,只会让人感到恐惧和恶心。” 司晨站在血泊里,僵直地站着,沉默不言。 晏樱知道她是动不了了,因为玄力用过了头。 他再近一步,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缓缓向后滑,抚上她的脖颈,并顺势将她拉近。他俯下头,靠近她,用冰冷的气息说了绮丽的话语: “他不是我,你最残忍的一面我见过,你最难看的样子我见过,只有在面对我时,你才是本来的样子。” 他轻声说着,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极好闻的味道,在他跳动着的青色血管下,令人血脉贲张。 他刻意将柔软的皮肤靠近她的嘴唇。 “想要么?”他搂住她的后脑,在她的耳畔轻声开口,蛊惑似的问。 她收起染血的丝线,诱人的味道熏人欲醉,她如着了魔一般,伸出手,抚上他的颈侧,感受着皮肤下的脉动,用指腹缓缓地摩挲着。 她本能地踮起脚,将嘴唇埋进他的颈窝里。 晏樱搂着她,淡蔷薇色的嘴唇勾起,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眸中幽光一闪,他悄无声息地抬起手,对准她的头颅,凝气于掌。 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腹部命门上。 晏樱浑身一僵,片刻之后,劲力散去,他的手照旧落在她的发顶,温柔地摩挲了两下。 “一身死人的味道。”她在他怀里终于开了口,用厌恶的语气冷冷地说。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晏樱不满地道。 司晨推开他,倒退了一步,沉声说:“来人!” 两道黑影蓦地出现在不远处,是火舞和司十。 晏樱唇角的笑意未褪,深邃的眉眼却变得阴沉,目光从火舞身上移开,他再次望向司晨,对方弯着嘴角,俏皮一笑,已经不是司晨了,而是晨光。 晨光歪着脑袋,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他,一脸调皮,她快活地勾着唇角,软糯糯地唤道: “小樱……” “叫‘晏樱哥哥’。”晏樱纠正,“小樱”这个称呼实在是太恶心了,他希望她改回从前的称呼。 晨光用力摇了一下脑袋:“小樱……” 晏樱一脸不爽。 “同类相残呐,我又不是第一天做,这原本就是为了能在心情不好时变畅快些,你我手上沾了多少同类的血,怎么你说我的时候就像你没做过似的,我可从没签过不杀同类的保证,我这人就算签了保证不乐意我也不会履行的。我没有不许养武器人,我是厌恶制造武器人,你造一个我杀一个,你造两个我杀一双,我就是要让你生气。还有,你现在的气味已经不好闻了呢,比起你,我更喜欢小润的味道。” 第八百二四章 浮于表面的欢快 晏樱沉默着。 他还以为她被玄力反噬不能动弹了。 晨光向司十打了个手势,司十会意,将已经昏死过去的紫嫣从地上捡起来。 火舞走上前,将披风披在晨光身上,系好绳结。 晨光歪着脑袋问晏樱:“你今晚回去么?” 晏樱看了她一眼,回答:“不一定。” 晨光点了一下头,手捂住嘴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累了?”晏樱弯着唇角,柔和地问。 晨光点了一下头。 “去休息吧。”晏樱温和地说,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顿了顿,他噙着笑,补充问了一句,“我抱你回去?” 晨光愣了一下,接着扑哧一笑,用认真的表情对他说:“小润会生气的。” 晏樱的表情阴沉下来。 他觉得她是故意激怒他。 火舞弯腰将晨光抱起来,晨光乖乖地靠在火舞身上,火舞抱着晨光向鹿彰岛正面走去,去和嫦曦汇合。 司十如拎小鸡仔一般拎着奄奄一息的紫嫣跟在后面。 晨光再没回头去看晏樱,她靠在火舞身上,困倦地打着哈欠。 主仆三人很快就离开了,只剩下晏樱立在江水旁,脚下伴着许多尸体。 紫嫣是司晨捉住的,他又不能厚着脸皮上去把人抢回来审问,更何况他这时候已经有点忘了最初的目的是想抓紫嫣回去审问,他的心郁滞成团,突然就没了精神,觉得什么都无趣,他甚至懒怠动弹。 …… “小曦呢?”晨光问火舞。 “在前面和苍丘国的兵抢人。”火舞轻声回答。 “把这个女人交给小曦审问,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她的上家给我审出来。清平县主在小润那儿,一会儿小十亲自把人给英武王送去。” “是。”司十应下。 “对了,山上的神庙里有鹿彰岛密室的入口,让小八带人去搜,凡是搜到的都给我抬下来。另外鹿彰岛上的那些流民,晏樱肯定不会好处置他们,叫小曦听着点消息,伺机把人带凤冥国去。” “殿下,他们是巫医堂的人,可不敢保证他们的底子清白。” “我倒是很希望巫医堂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鬼,那样就省得我花心思去找他们了。”晨光懒洋洋地说,顿了顿,又道,“对了,叫小曦把我儿子给我抱过来。” 火舞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殿下说的“儿子”是殿下为了潜入鹿彰岛买的那个孩子。 “是。”她应了一声。 晨光又一次打了个哈欠,将头靠在火舞身上,半闭着眼睛,困倦地咕哝: “这次闹过头了……” 火舞垂眸去看她,晨光已经睡着了。火舞停下脚步,司十将晨光身上的披风拉得严实一些,这才重新捡起先前被她扔在地上的紫嫣,主仆三人向黑夜里走去。 …… 一灯如豆。 蹙着眉的时候,一只暖呼呼的手落在她的额头,缓缓地摩挲着她。 晨光自梦中苏醒,从被子里坐起来,揉着眼睛。 “梦见什么了?”温煦的嗓音轻声询问。 晨光循声望去,沈润正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她摇了一下头才打量小憩的房间,是鹿彰岛上最好的一间房子,已经被火舞收拾过了,屋子里还点着温暖的熏笼。虽然现在是春天,可对晨光来说还是有点寒冷,暖和的屋子让噩梦初醒的她倍感惬意。 “我睡了多久?”她问。 “天亮了。”沈润回答。 晨光微怔,下意识向窗子望去,窗外天已经亮了。她盯着窗子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时沉默下来。 她的睡眠居然变得这样短。 “你最近睡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沈润看着她的脸说。 晨光没有做声。 “饿不饿?”沈润问。 晨光点了一下头,想了一下,又摇了头。 沈润哧地笑了,转头对着外面唤道: “来人!” 房门开后,火舞带领司八司十从外面走进来,服侍晨光洗漱更衣。 晨光从床上跳下来,简单地梳洗过,站在地上让火舞帮她穿好衣裳。穿衣服时她瞥见了墙角摆放的摇篮,高兴起来,衣服穿好后立刻凑过去看,虎头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 晨光看着软绵绵的小家伙睡得粉扑扑的,越发高兴,伸出手指头去戳虎头暖呼呼的小脸蛋。 沈润见状提醒她道:“他睡着了,你别闹他,闹醒了会哭的……” 他话说到一半时,晨光已经把虎头从摇篮里抱出来,搂在怀里鼓弄。小孩子睡得正香突然被闹醒,皱起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声刺耳,把沈润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晨光一脸高兴地抱着虎头,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跟你说闹醒了他会哭么,他睡得好好的你干吗把他抱起来?” “我想让他起来玩嘛。”晨光用双手撑着虎头的胳膊底下,看着他大哭的样子,笑嘻嘻地说。 “他是孩子又不是玩具,你把他闹醒了,他又开始哭了,看你怎么哄他!” “哄什么,小孩子多哭哭对身体好,你看他哭得多响亮,一定会健健康康地长成大人的。”晨光笑盈盈地望着虎头皱成一团的哭脸,高兴地说。 沈润望着她,他感觉她有点喜欢这个孩子,想了想,他问:“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孩子,带回凤冥国么?” “等到离开鹿彰岛,给他找一户生活无忧想要小孩的人家收养。”晨光望着虎头的哭脸笑说。 沈润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她会一时兴起说要收养这个孩子,然后带回去当玩具,幸好她还没有昏了头,知道小孩子是人不是猫狗,不是一时兴起就能随便收留养育的。 她抱着虎头开心地逗弄,她好像很喜欢看孩子响亮地啼哭。 沈润望着她欢悦的神情,突然想,她看起来这么喜欢虎头,这能说明她其实很喜欢小孩么? 虎头哭累了,终于停止了啼哭,扁着小肉嘴,委屈巴巴地看着晨光,委屈的表情好像是在谴责晨光的过分胡闹。 晨光玩够了,笑嘻嘻地把虎头放回摇篮里,看着虎头吃手指头。她不让虎头吃手指头,拿开他的大拇指,虎头又一次将拇指塞进嘴里吮吸,晨光不让再次拿开,虎头不乐意,又把大拇指伸进嘴里。一来二去,虎头因为晨光总不让他吃手指头很生气,小嘴一扁,又要开始啼哭。 沈润眼疾手快,一把将晨光拉走:“你让他安静一会儿吧,他是孩子,不是玩具,你快过来好好吃饭!” 第八百二五章 沈润与晏樱 “他又没睡,我逗逗他嘛!”晨光不悦地噘起嘴唇。 “他睡了,是你把他闹醒了,你别再闹腾他了,当心他哭出病来。”沈润双手握着晨光的肩膀,将她抓到饭桌前,按着她坐下。 “小孩子才不会哭病,多哭哭才健康!” “胡说八道,你又不是大夫!” “你才胡说八道,你也不是大夫!”晨光理直气壮地反驳他。 沈润一夜没睡,大清早又被她的吵闹和孩子的哭声双重夹击,头疼得厉害,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火舞早上煮了粥,司十刚摆上餐桌,他也不用司十将鱼肉粥盛出来,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放在晨光面前: “你乖一点,快吃饭,昨天折腾了那么长时间你都不饿么?” 晨光看着放在面前的肉粥,凑近碗沿,吸了吸鼻子,嫌弃又哀怨地道: “我不爱吃鱼肉粥!” “殿下,鹿彰岛是小岛,岛上最好的就是鱼肉了,这些鱼都是现捞上来的,奴婢提前煮过,没有腥气,殿下将就着用些,等离岛后奴婢再给殿下做好吃的。”火舞柔声劝说。 晨光沮丧地扁着嘴唇,却还是乖乖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鱼肉粥。 沈润望着她眼底浓浓的青色,她看起来精神,实际上她的气色很差,原本她的体力可以靠睡眠修复,可是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居然越来越短,沈润这样想着,心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你也不想吃鱼肉粥么?”晨光抬眼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 沈润回过神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昨晚没睡么?” “昨晚我和司八去了山顶神庙,将里面的东西都搜出来了。” 晨光刚睡醒脑袋发空,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山顶神庙的事是她吩咐的,点了一下头,仿佛对此没什么兴趣似的,没有追问,她慢吞吞地喝粥。 “大概过一会儿嫦曦就要来了。”沈润说,“那个叫紫嫣的女人,什么都没审出来,不是没审出来,而是她也不知道她的上家是谁……” “你等我吃完了再说。”晨光轻声打断他,半垂着眼帘,像噎了一下似的。 沈润微怔,停顿了片刻,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晨光问:“苍丘国的人走了么?” “今早晏樱走了,岛上留下英武王善后。” 晨光点了一下头:“他的侧妃,给他送回去了?” “昨夜乐阳公主一醒来,我就派人将她送回去了。” 晨光点点头,没再问别的。 沈润垂下眼帘。 他倒也不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她突然问他晏樱和乐阳公主的事,让他又想起了昨天夜里,付礼护送乐阳公主回去后告诉他摄政王不在临时住所,反正人已经送回去了,沈润也没有多问。巫医堂的黑衣人有嫦曦在审,其他的地方之前都搜遍了,什么可疑的都没有,沈润记挂着山顶密室,那时候司八已经带人去了,他想了想决定亲自去一趟,便穿了外衣独自往后山去。 不过他没能立刻上山,因为半路上他遇见了晏樱。 山脚下有一座木头和茅草盖成的凉亭,盖的粗糙又简陋,沈润在那里偶遇了晏樱,晏樱坐在亭子里,靠在一把摇椅上,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自酿的三味酒。 双方在山脚相遇,都有些惊讶,晏樱在惊讶过后眼里露出玩味,沈润的惊讶背后则是浓浓的尴尬,特别是他在河滩见过了晏樱和司晨的相拥相杀后,这时候偶遇晏樱,他感到无比尴尬。 “容王殿下。”晏樱裹着薄披风,懒洋洋地窝在摇椅里,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 现在这个时节已经不冷了,他却和晨光一样还要穿一件披风来御寒。 沈润没有立刻离开,离开得太突兀,就好像他惧怕他怕得要逃跑似的。 “晏王爷。”他回了一句。 晏樱轻快地笑了一声,问:“她睡了?” 沈润眸光微沉,对方询问他他的妻子是否已经睡下了,这样的询问孟浪又无礼。 “晏王爷,我听晨儿说过,你和她过去算是青梅竹马,可晨儿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对别人的妻子还请晏王爷自重,别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 晏樱看着沈润,扑哧笑了。 “你的妻子?”他用嘲弄的语气问,“你们成过亲了,还是你们睡过了?” 一语戳中沈润的痛处,沈润恼羞成怒,双拳在袍袖下逐渐捏紧,却又不愿意掉头离开好像败给他了似的,他冷笑了一声,怒道: “晏王爷还想我把闺房之事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不成?” “只要你有的说,我乐意听。”晏樱懒洋洋地笑道。 “无耻!”沈润沉着脸怒斥。 晏樱哼笑了声,慢吞吞地晃动着摇椅,轻蔑地望着他: “容王殿下,自你丢了江山后,你是打算将余生全部用在争夺女人的爱上么?” 沈润沉眸看他,冷笑着回道:“你是不用再争夺了,因为就算你丢了江山,她也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 晏樱对他的讽刺不以为意,轻笑了一声,说:“有了江山还愁会没有美人?重权在握,再硬气的美人,早晚也会回心转意,主动投怀。” “别自欺欺人了,她要的是江山,和她争抢就是她的敌人,她是不会给敌人情爱的,你把她和那种满脑子情爱受挫了就会哭着寻找靠山依偎的女人相提并论,你是在羞辱她。你以为你贬低她,看轻她,她就会被你迷惑,受你左右,顺从你的心愿变得软弱么?若你真这么想,我看你并不了解她,其实你们只是认得,并不熟悉吧?” 晏樱敛了笑,他望着沈润,先前还潋滟的双眸阴沉下来,沉如化不开的浓墨。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可低气压已经扩散开来,将周围的空气凝固住。他将手里的酒盅放在桌上,用力有些重,他冷声说: “我十岁初见她,十七岁离开她,我和她朝夕相处整七年,我看着她长大,我陪她一块痛苦,这七年是就算你用七十年也无法替代的,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你是最没有资格与我争的一个,你以为你在她身边你就是了解她了么,别说笑话了,你只是她心血来潮抢来的一个玩具,玩腻了她就会把你丢掉。” 第八百二六章 针尖麦芒 “再无法替代,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你心里明白你和她再无可能,所以才死抓着过去不放,如此自欺欺人,真是可悲。”沈润不屑地说。 晏樱平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冷笑了一声。他靠在摇椅上前后摇动,慢条斯理地说: “你和她在一起的年头也不短了,她的事你知道的还没有司浅多吧,你的位置在哪里你真的明白么?” “她的事她想告诉我我会听,她不想告诉我我便不问,她不告诉我必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强迫她。” “是不会,还是不敢?”晏樱皮笑肉不笑地弯着嘴角,犀利地问。 沈润不恼,反而笑出声来,琥珀色的双眸微眯,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嘲弄道: “你也不用拿这话来激我,我知道你敢,你敢和她为敌,你敢和她作对,你敢算计她,你还敢下手杀她,你有这个胆子,所以就算你现在跪下来求她呆在你身边,她也不会再看你一眼。只要她是我的,我可以说我‘不敢’。” “她值得?”晏樱问,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他的声音都平静得没有一点波动,看不出也听不出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司雪晨,司雪晨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你说她值不值得?”沈润淡声反问。 晏樱捏着酒盅,沉默片刻,低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帘,轻轻地咕哝了句: “值得,当然值得……” 他将酒盅里的三味酒一口饮尽。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地落入沈润的耳朵里,在刚刚的恼怒平复之后,现在,他的心变得有点不是滋味。如果晏樱对晨光只剩下敌对还好,可这个人分明是在竭力掩藏那份破绽百出的情愫。沈润有一种自己的心爱之物被坏人觊觎的感觉,同时他又有想窥探晏樱和晨光过去的欲望。 明明不想知道,却又非常想知道,这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他总是控制不住拿自己和晏樱去比较,拿他和晨光的感情去与晨光和晏樱曾经的感情相比。 明明他不应该做这种幼稚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可他就是忍不住。 窒闷感在胸口翻涌,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晏樱掩在暗处的脸,那张脸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让人品出了一丝凄凉。 “你真的下得了手杀掉她么?”沈润问。 晏樱微怔,停顿了片刻,笑了一声,笑得有些用力。他啜着三味酒,用轻浅的语气回答: “只要有机会,当然可以。” “真的?”沈润确认地问了一遍。 “刚刚在河滩上,你看到了吧?”晏樱却没再回答,靠在靠背上,懒洋洋地问。 沈润没有回答,眸光深沉地望着他。 晏樱笑了一声,他说:“你看着她也有十年了,你觉得她近来身体如何?” “她在好转。”沈润沉着脸回答,晏樱的问题让他下意识戒备。 晏樱却因为他的回答哈哈笑起来:“你真这么想?你真的有好好看过她么?” 沈润闭口不言,他望着他,心中警惕。 “她的身子,快撑不住了。”晏樱噙着浅笑,淡淡地说。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尽管他知道晏樱这个人不可信,可当晏樱这样对他说时,仿佛死神的宣判,沈润的心凉了大半。他虽然对晏樱表里不一的情感很不屑,可他明白晏樱曾参与过晨光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那段时光,晏樱对那段时光十分了解,这一点是他比不上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冰冷的感觉让他愤怒,沈润用质问的语气道。 晏樱唇角的笑意未褪,他和气地望着愤怒中的沈润,温声说: “你也不要自欺欺人了,她从这么小就被当成怪物饲养。”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大小,说道: “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罐子,被人灌进去她那时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力量,她虽然侥幸活下来,可她的身体已经坏了。就算她长大了可以通过自己去修复被毁坏的身体,可侵入根骨的陈年旧疾即使她去修复也无法复原,如同漏水的瓷罐,破口处补得再好,也不如健全的。且人的身体都是越用越陈旧,健康人如此,更何况是她那样不健康的身子,只会随着时间流逝的越来越衰弱,到最后衰弱而死。” 沈润的心因为晏樱的话狂跳不止,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思绪乱作一团,甚至都忘记了该如何呼吸,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 “像她那样弱的身体,如果放任她一点一点地衰弱,她会非常痛苦,痛苦不堪,她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何必再让她经历一次生命力逐渐熄灭的痛苦,不如现在死去,也省得她难过。”晏樱用轻飘飘的语气说。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沈润,他几乎用吼的怒吼出来: “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她的生死?你是她什么人?你以为你是谁?” 晏樱淡淡地看着他:“所以,你愿意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衰弱,在衰弱的过程中受尽折磨,奄奄一息许久后,再毫无希望地死去?” “她不会死的!”沈润用警告的语气冷声强调。 “都说了不要自欺欺人。”晏樱像是在嘲笑他的幼稚一般,说,斟了一杯酒,漫声道,“除非找到凤鸣帝国的宝库,还有一丝希望,可那传说中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嗤笑了一声,满足地饮下一盅酒,说。 沈润微怔,蹙眉:“凤鸣帝国的宝库?”这东西他从没听说。 “你不知道?”晏樱愣了一下,仿佛很不可思议,“不应该啊,你以前是龙熙帝,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带着狐疑思考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啊,是了,你不是奉旨继位的,你是弑父篡位,也可能是祖上有人逼宫篡位,所以没流传下来。” 沈润沉着脸看着他,他的用词不当令沈润很是气愤,还有他那一副他什么都懂别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是她一直在找的东西。”晏樱慢吞吞地说,唇角噙着笑,仿佛因为只有自己知道有些得意,酒气翻涌,他似微醺。 第八百二七章 延命的玩意儿 “百年前的凤鸣帝国是现在的任何一国都及不上的最强帝国,可惜的是凤鸣帝国崇玄学信宗教,那时凤鸣帝国中的宗教可谓是百花齐放,到最后也因为这些宗教发生内战,分崩离析。传说凤鸣帝国的皇室凤氏一族在建国初期与在统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司姓国师共同建造了一座宝库,宝库中尽是稀罕的玩意儿。 “在凤鸣帝国因宗教分裂导致崩塌后,沈家的先祖伺机作乱夺得主要政权,其他贵族亦瓜分国土自立为王,那时候你沈家风头正盛,为了逼问传说中宝库的位置几次进攻环境复杂的沙漠,损失惨重,甚至流失了政权也不在乎。到最后司家终于撑不下去了,被迫交出凤太子,在那之后,凤冥国将凤鸣帝国宝库的传说传了下去,传说中,宝库的钥匙在龙熙国。” 沈润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因为从没听说过,感觉晏樱像在讲故事似的。他想起来这些年来他一直隐约觉得晨光在寻找什么,还有那时候晨光突然前往龙熙国,虽然她说是因为要防备龙熙国未来进攻凤冥国所以想先下手为强,可结合当时的环境看,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都有点突兀,将晏樱的解说融进当时的环境好像会更合理一些。 “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沈润淡声问,感情不行于色,外人看不出来他此时在想什么。 “不是说了,我是和她一块长大的,她知道的我自然知道。” “你是说,她是在寻找凤鸣帝国的宝库,且不是因为宝库里面的财富,而是宝库中有能够保护她性命的东西?”沈润心绪纷乱,思索了片刻,总结地问。 晏樱点了一下头:“她是这么说的,那里面也许有能延命的,毕竟是她的老祖宗建起来的。” 沈润凝眉:“那里面真的有能延命的东西?” “大概有吧,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肯定是有八成把握的。她是司家的大公主,这些事她比我清楚,虽然我想象不出来能延命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晏樱觉得好笑地笑了一声,斟了一盅酒,啜了一口。 沈润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什么。 晏樱瞥了他一眼,弯着唇角,轻声说:“那样的东西真的有吗?”停了一会儿,他浅笑着说,“其实她才是最表里不一的那个,嘴上说着早已看透生死死活完全不在意,实际上却在暗地里拼命寻找延命的手段,真是个爱骗人的女人。” 沈润的心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拧了一把,很是酸涩。当她一脸不在意,仿佛在说这么痛苦即使立刻死去也没关系的时候,其实,她是想活着的,她想活下去…… 沈润深深地呼吸,才将郁滞在胸口处那股沉闷呼出去,他看了晏樱一眼,沉声问: “你在寻找和她相同的东西吧?” 晏樱面色未变,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将杯中酒饮尽,之后便拎起酒壶酒盅笑吟吟地离开了。 沈润没有追上去再问。 沈润并不完全相信晏樱的话,但也没有不信,假如真的有可以帮助晨光排遣痛苦延续生命能够让她恢复健康的东西,再好不过。虽然他亦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这么神奇可以治愈她,但有了这个希望还是让他觉得雀跃。 在早饭时的餐桌上,他几次偷偷地看她,他想问她,却问不出来。 首先晏樱不一定说的是真话,也许是圈套,冒然问了,说不定会被晨光嘲笑;其次,晨光从未对他说过凤鸣帝国宝库的事,万一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却问了,必会引起她的不快,不想被人知道的事让人给问出来的确会很不愉快。 他想既然晏樱说这则传说龙熙国也有份参与,他应该先从内部好好调查一番再做打算。 “你干吗总是偷瞄我?”晨光捧着饭碗疑惑地问。 沈润因为她突然开口惊了一跳,急忙回答:“没什么。” “我才不信!”晨光是个敏感的姑娘,明显感觉到他对她有所隐瞒,把粥碗放在桌上,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她敏锐的让人觉得可怕。 “都说了没什么。”沈润用敷衍的语气道,顿了顿,见她还在执着地盯着他瞧,只好说,“我在想,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你多吃点东西吧。” 晨光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腰身,又用双手捏了捏:“没有瘦啊,还和之前一样嘛。” “就是瘦了,快点吃,多吃点。”沈润说着,端起她还剩了半碗的粥碗,又给她填满,还特地多添了几块鱼肉,“你不能再挑食了,多吃点对身体好。” 晨光见他一块一块地把鱼肉添进她的碗里,脸都快绿了。 …… 早饭后,嫦曦过来见晨光,沈润见晨光什么都没说,也就没有回避。嫦曦瞥了沈润一眼,亦没说什么,将昨晚审问的结果一一报给晨光。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审出来?”晨光托着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跟着紫嫣一块上岛的那些人全部是紫嫣的手下,从不允许越级联络。而紫嫣,她的上级是叶大人,她也只知道那个人叫‘叶大人’,至于什么来历什么姓名她一概不知。紫嫣是被这个叶大人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紫嫣说,她口中的‘主人’是叶大人的上级,至于这个‘主人’是不是巫医堂的主人她也不敢保证。她亦没有见过这个‘主人’的相貌,因为每一次这个主人都是戴着面具的,并且从来不说话,只能看出来这个主人是一个男人,且据她感觉年纪很轻。” 这个就算紫嫣不说晨光也知道,紫嫣提起“主人”就是一脸春心泛滥的表情,她肯定不会对一个女人或者一个老头子春心泛滥。 “这次乐阳公主和清平县主也不是紫嫣绑的,是叶大人绑了之后送给她看守的,英武王府的信也不是她送的,换句话说,她除了知道乐阳公主二人的身份以外,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任务只是看守。” 第八百二八章 目的 晨光有些失望。 嫦曦的审讯手段最厉害,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数不胜数,由他审讯的人没有一个不招供的。被嫦曦审讯,最后得出这个结果,看来那个紫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巫医堂的结构网如此缜密,每个人只对自己的上级负责,再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自己的上级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作为下属并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就能为了一个人卖命,这巫医堂的管理能耐也是一流的。 她单手撑着腮,表情恹恹的。 嫦曦见她神情沮丧,想了想,说道: “殿下别急,人还活着,我叫下边的人再审着,殿下放心,人到了我手里,我不让她死她就死不了,也许过一会儿她又招出点别的什么也说不定。” 晨光抿着嘴唇,虽然小曦这么说了,可一个晚上就审出这么个结果,看来结果也就是这样了,后续能审出别的的可能不大。 就在这时,司八从外面进来,通报道: “殿下,英武王求见。” 晨光也不意外,思索了片刻,对坐在身旁的沈润说:“你去见他,我随后就来。” 沈润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下头,站起来出去了。 嫦曦依旧站在正房里。 晨光歪着脑袋沉默,一直到沈润走远了,她才看向嫦曦,轻声问: “紫嫣那个女人,还有你抓住的那些穿黑衣裳的人,他们的身你验过了吧?” “验过了。”嫦曦的表情凝肃起来,亦低声回答。 “是晏樱的人么?”晨光快声问。 嫦曦蹙了一下眉:“不像。” 晨光瘪了嘴唇,仿佛有些失望,还有一点烦躁,她不太高兴地道: “是吗?” “殿下昨夜也试过他们了,他们离圣子山的人差远了,就算晏樱再蠢笨,也不至于做出那样的粗劣品。殿下和我只是知道武器人的存在,可武器人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单凭经验只能一知半解,晏樱却不一样,他跟着司彤,是明确知道制法的。” 晨光没有搭腔,歪着脑袋烦恼,嫦曦的话让她心里躁得慌。 “小八。”她冲着门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司八听到召唤立刻走进来:“殿下?” “昨晚上你从神庙下到地牢里,可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东西?” “除了殿下之前说的那本奇怪的《墨石记》,没有其他可疑,信函、字条,凡是写字的东西都没有,那里面清理得十分干净。嫦曦大人也审过陈鹏了,陈鹏说,那间密室不是他的,他根本不知道神庙底下还有一间密室。奴婢猜测,那间密室很有可能是岛主人的,可岛主人不在岛上,陈鹏在鹿彰岛上这么长时间也只见过岛主人两次。司十已经根据陈鹏的描述将岛主人画成画像交给各地的探子,只是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苍丘国人,若不是苍丘国人,就更不好寻找了。” 晨光转动着脑袋思考了良久,却一点可用的都没想出来,她有些生气,重重地哼了一声。 “对了殿下,”司八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昨天夜里,二十二在半山腰向下看时,偶然看到容王和晏樱在山脚下的亭子里说话。” 晨光一愣:“什么时候?” “说是容王去山上之前。” “说了什么?” “殿下,容王和晏樱在一块,有哪一个能偷听,还没听就先被发现了。”司八说,顿了顿,咧开嘴笑道,“依奴婢看着,这两个人在一块,一定是在为殿下争风吃醋。” 嫦曦瞥了一眼司八兴冲冲的脸,她高兴过头了。 “他们打起来了?”晨光问。 “那倒没有。”司八说,“场面看着还算和平。” “唔……”晨光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问,“他们在一块多久?” “挺久的,说了有一段时间的话。” “是么?”晨光的语气淡淡的,过了一会儿,她撇了撇嘴唇,“晏樱那混蛋八成是在说我坏话,说不定还咒我早死,他一天不说我坏话就浑身不舒坦!” 她又坐了一会儿,而后慢吞吞地站起身,向外面去了。 前厅。 侍女换了第二杯茶。 沈润坐在主座上陪着坐在客座的英武王喝茶,二人并不熟,也没什么话可说,沈润只是问了问清平县主的身体,英武王回答说早上清平县主已经乘船被送回英武王府了,客套地多谢沈润挂念,又把昨晚上的感激之词重新说了一遍。 沈润笑笑,二人沉默下来,继续喝茶。 昨晚上他是打着司晨的名义让人将清平县主送回的,英武王以为是司晨救了自己女儿,虽然今天客气地对他道了谢,可英武王真正想感谢的人其实是司晨。 沈润倒不在意。 昨晚司晨让他去救清平县主,他就明白了司晨想干什么,虽然沈润不明白司晨为什么想要和苍丘国的英武王拉近关系,因为就目前的情势,司晨她没必要去拉拢一个苍丘国人,不管是将来在战场上让英武王因为人情手下留情,还是用这个人情将英武王收为己用,都是不现实的,可她选择救清平县主的最终目的确实就是想亲近英武王府,让英武王记她一个人情。 沈润垂着眼帘,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茶盏,他想了许久,仍未想明白司晨这么做的目的,以她的功于心计,她的目的肯定不会肤浅,那么,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一抹白裙从外面飘进来,晨光浅笑吟吟地看向英武王,英武王立刻站起身,抱拳施了一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多谢凤主殿下,凤主殿下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英武王府永生难忘,若不是凤主殿下慨然相救,小女昨夜就命丧黄泉了。凤主殿下的恩德老夫铭记于心,日后若有能为殿下效力的,凤主殿下尽管开口,只要不涉及家国律法人伦道德,老夫定当报答。” 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家国律法人伦道德,八个字就将许多可能给堵死了,一般的小事晨光自己就能解决,也用不着他。 不过做好事是不求回报的,晨光对英武王正气浩然的一番话也不恼,笑盈盈地道: “英武王不必客气,昨晚岛中混乱,我的人也是在寻我的途中碰巧遇见了。” 第八百二九章 船上 她先坐下,又招手请英武王坐下,用关切的语气继续笑说:“听说清平县主伤得很重,县主今日可回府了,身子怎么样?” 提起清平县主的伤,英武王又是气愤又是难过,以及对女儿的伤势浓浓的担忧。 其实清平县主的伤算不上严重,在晨光的脑袋里,那点伤就是普通的外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对一个贵族小姐来说,清平县主所受的伤是致命的。她被砍掉了一根手指,手指被砍掉不可能再接上,清平县主贵族女子出身,连外伤带惊吓,手指被砍掉后一直高烧不退。 按理说,这样的伤虽然听起来残忍,可并不致命,只要精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如初。令人难过的是后续问题,清平县主未婚,在对女子的外貌尤其严苛的贵族圈里,肢体残缺的女子是嫁不出去的,哪怕是她的肢体残缺根本不妨碍她的日常生活。 以前英武王眼光挑剔,哪个男人来做女婿都看不上,一直把女儿留在闺阁里,现在好了,手指断了一根,即使这之后上赶着找女婿,除非找一个背景完全不匹配的倒插门,否则,稍微显赫一点的贵族男子都不会娶少了一根手指的姑娘。 不管是把女儿嫁给平民,还是未来清平县主嫁不出去,这对清平县主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本来是受害人的她可以预见的,将来在苍丘国的贵族圈里会成为一个笑柄。 英武王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心疼痛哭时的模样,就止不住想要唉声叹气。 “今早梅儿随摄政王回宜城去了,虽然早上苏醒过,可梅儿现在的身子骨,待回到宜城后还是得安心静养一阵。” “说的也是,县主身子娇弱,哪受过这样的罪,还是要多多静养,以免落下病根。等回到宜城,若我得空,也去府上看看县主吧。” “让殿下费心了。”英武王感激地笑说。 晨光笑了笑。 双方又闲谈了片刻,英武王就是来道谢的,除了清平县主的身体,其他的都没往深处去说,坐一坐便起身告辞了。 英武王走后,晨光站起身往外走,沈润瞥了她一眼,站起来跟上她: “你拉拢英武王,是想做什么?” 晨光看了他一眼,一脸严肃地道:“什么叫‘拉拢’?我做好事救了他女儿,他过来感谢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和他客气两句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什么要用‘拉拢’这个词,好像我是有目的的一样!” 沈润忽略掉她没有意义的驳斥,继续说: “在三国会时,你如此明显地结交苍丘国的朝臣,真的好么?” “你干吗要说‘结交’?救人的人与被救人的父亲之间友好地谈话,怎么就成‘结交’了?” 她这是完全不想回答他的意思,一如往常地兜圈子,圈子都快兜回凤冥国了。 反正她不想回答,沈润索性沉默起来。 晨光瞥了他一眼,顿了顿,笑眯眯地问:“听说你昨晚上在山脚碰见晏樱了?” 沈润微怔,望向她,而后移开目光,淡声反问:“你听谁说的?” “我的人说的。” 沈润一脸淡漠,对她追问的态度没有做过多的反应:“啊,碰见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晨光问。 沈润默了片刻,淡声回答:“没说什么,他讲了讲你从前的事,我不知道真假,也没仔细听。” 晨光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 “是么?”她淡淡地应了一句,听不出来她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总之之后她再没问别的。 沈润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是想问她的,可像问她“你是不是在寻找凤鸣帝国的宝库,凤鸣帝国的宝库里真的有能延续你生命的东西吗”这种问话他总觉得问不出口,既然钥匙的传说发源于龙熙国,他决定先在国内查一查线索。 “你在想什么?”晨光盯着他的侧脸狐疑地问。 沈润想得过于入神,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但不将内心活动表现在脸上是他的天赋之一,他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答她说: “我在想,在鹿彰岛上停留了这么多天,你也该回宜城去了吧?差不多赤阳国的人也要到了。”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一下头,道: “晚上走。” 沈润见她不再追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鹿彰岛在经历了一场混乱之后暂时被苍丘国的士兵接管,当晚晨光和英武王的船同时起航,向宜城的方向行去。英武王手底下的兵护送在晨光船只的前后左右,虽然晨光乘坐的是苍丘国的船,英武王此举也是好意护送,可被前后左右地夹着,晨光总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好像她是做了坏事的恶行犯一样,这让她很不愉快。 关闭舱室里的窗扇,晨光踢掉鞋子重新躺回到床上,盯着床帐上绣的蚂蚱发怔。 门开了,晨光以为是火舞,却又觉得气息不对,向门口望去,沈润从外面走进来,虽然衣服好好地穿着,可是一身水汽,明显是洗过澡的。 “做什么?”晨光戒备地问。 真是让人生气的询问! 沈润瞥了她一眼,冷着脸说:“能做什么?”动手脱去外衣,放在一旁。 晨光怒瞪着他:“在我还没有想好之前我才不要和你睡一张床!” 沈润心想自己真是倒八辈子霉了才遇见她,妻妾环绕儿孙满堂全没了不说,跟她在一块他还要守空床当和尚! 他走过去,手指头戳上她的额头将她往里一推:“你胡思乱想也要先看我有没有心情!”她的身体越来越不稳定,昨晚晏樱的那一番话更是让沈润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亲自过来看着她他总觉得不放心。 他硬是将她挤到床里,拉过被子躺在床上。 晨光坐在床里瞪他:“你出去啦!你在这里小舞就没地方去了!” 沈润火冒三丈,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既然那么喜欢火舞,喜欢到夜夜同床的地步,你怎么不去嫁给她,巴巴的过来招惹我做什么?” 第八百三十章 乐阳求见 晨光鼓起嘴,双手叉腰,不满地道:“不许你说小舞的坏话!” “谁说她坏话了!每次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就给我扯其他!”沈润愤愤地说着,背对她躺下。 晨光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又怎么了嘛!”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背。沈润不动,她又戳了一下。沈润还是不动,于是晨光加上力气重重地戳了他一下,刚想收回手,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他回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他。 晨光弯着嘴唇笑,软绵绵地唤了声:“小润……” 黏糊糊的一声轻唤再一次让沈润失了脾气,他想他这辈子是栽在她身上了,伸出胳膊将她搂过来躺下,在她身上安抚似的轻拍了拍,语气略粗暴地道: “快睡觉!” 晨光也不在意,瞥了他一眼,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只要她安静下来,她就是一只纯洁美好的小花精。 沈润搂着她,望着帐顶的蚂蚱出神,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她呼吸减弱,他回过神,望向她的脸,她已经睡着了。 沈润凝着她的侧脸,忧心忡忡,他忽然半抬起身子,将嘴唇深深地印在她的额头上。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和在意健康,他渴望她能够健康起来,一直以来,身体会变成怎样他并不是很在意,在他的观念里,生老病死虽是人之常情,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应该是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 他想,一定要想法子让她健康起来,她还那样年轻,虽弱小,却足够顽强。 他握紧了她的手。 想一块看暮年时的夕阳啊…… 平安无事地回到宜城的第四天,在收到消息赤阳国人即将抵达宜城之前,晨光去了一趟英武王府,说是去看望还在病榻上的清平县主。 沈润自从回到宜城一直没有出门,终日在凤冥国驿馆里,看看书,发发呆,无人打扰,也没有人催促他,慢吞吞的生活似乎比从前做龙熙帝时更惬意。 晨光去了英武王府后,沈润坐在院子里,如往常一样盯着手里的书卷发愣。 宜城正式进入春暖期,院子里开了许多花,他本来想拉晨光赏花来着,晨光却说要去英武王府,沈润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聒噪的她走掉之后他能安静一会儿,可是她去了太久,安静得过了头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放下手中书卷,他想做些有意思的事情,正想起身亲自动手泡一杯茶,付礼急匆匆地走过来,通报道: “殿下,摄政王府的乐阳公主求见。” 出乎意料的来客,沈润一愣:“赤阳国的乐阳公主?” “是。” “没告诉她凤主殿下不在去英武王府了么?” “门上的人说了,乐阳公主说,既然凤主殿下不在,她求见殿下,她备了厚礼,是来谢那日在鹿彰岛时殿下对她的救命之恩的。” 沈润越发吃惊,颦眉,先不说那天晚上乐阳公主居然没被司晨吓破胆,还敢登门求见,单说她要见自己,就算是想要感谢救命之恩,她是女人,还是晏樱的女人,公然上门要见一个男人,又是有妇之夫,这太不合规矩了。想要感谢派人送礼来感谢就行了,男女有别,也不会有人挑剔她失礼数,她根本没必要亲自前来。 沈润越想越觉得不妥当,对付礼说:“就说我出门了不在驿馆,送的礼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就收下。” “是。”付礼应了一声,他也觉得晏樱府上的侧妃跑来求见自家主子,就算有救命之恩,可男女相见怎么说都是不妥当的,万一传出去还不一定被传出什么样的闲话。 付礼转身去了。 沈润收拾收拾书本回屋去了。 …… 凤冥国驿馆外。 一辆没有挂名牌的大马车停在斜对面的街角。 窗帘的一角被悄悄掀开,面罩薄纱的美丽女子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如水的妙目,向对面的凤冥国驿馆张望。 坐在乐阳公主身旁的春桃仿佛在做坏事似的,如坐针毡,焦虑了一会儿,小心地劝说道: “公主,这样不妥吧,那容王殿下是男子,是凤冥国凤主的丈夫,公主是女子,也是摄政王的侧妃,公主与容王相见,这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还不一定怎么说呢,这要是被摄政王知道了,摄政王他……” 一想到摄政王府惩治下人的手段春桃就不寒而栗,春桃自从到了摄政王府,身为侧妃大丫鬟的她见识过很多,她知道自家主子柔弱,因为怕主子会害怕,她一直都是尽可能隐瞒的,她没想到这一回主子铁了心一意孤行,不管她怎么劝都没用,假如今天凤主在驿馆里,那还好说,可凤主不在驿馆,这种情况下要是真见了容王,传出闲话来,摄政王还不得先宰了她! 春桃越想越恐惧,急得几乎哭出声来。她提起摄政王,本来是想让公主有点顾忌打消这个出格的念头,没想到在听到她提起“王爷”时,公主居然一脸冷漠。 “我又不是明着出来的,他都几天没回府了,他不会知道的。容王殿下救了我的性命,我却连‘谢’都不说一句,我成什么人了?我不能忘恩负义!”乐阳公主带着薄怒,冷声道。 春桃见她生气了,闭起嘴唇,不敢再劝。 乐阳公主在短暂的不悦后,又高兴起来,她偷偷地望着驿馆大门外一身戎装佩着剑正在来回行走巡查的人,怀着好奇和狐疑,说: “春桃,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女子?” 春桃愣了一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好像是女子……”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笑说:“殿下,奴婢听说龙熙国、原来的龙熙国现在的凤冥国有一位女将军,好像姓沐,对了,那个人应该就是沐将军!” “女将军啊……”乐阳公主小声说,“这凤冥国真奇怪,先是凤主是女人,后来又有了女将军,难道凤冥国的女人都做着男人的事?那凤冥国谁做针黹纺绩呢?” 第八百三一章 鼓动的心 春桃也不知道答案,想了一想,笑说:“说不定在凤冥国是男人做这些呢。” 乐阳公主噗地笑了,在她的脑袋上戳了一下:“胡说!男人哪做得来那些事!” 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怪怪的,不由得说:“凤冥国真奇怪,希望苍丘国和赤阳国不要变成那样,男人的事就该男人做,女人的事就该女人做,男女颠倒,阴阳错混乱,天下可就不太平了。” 春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公主说的是。” 就在这时,先前被她们指指点点的女将军在受到从驿馆里出来的人的指示后向她们的马车走来,乐阳公主见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心跳如擂鼓,又匆忙屏息,生怕让人听见。 沐寒走到马车下面,低声开口: “乐阳公主,实在不巧,容王殿下在公主来之前就出门了,现在不在驿馆里。” 意料之外的答复,坐在马车里的乐阳公主心重重一沉,神情微乱。 沐寒知道沈润在驿馆里,对沈润的答复她也不觉得意外,男女有别,本来就是乐阳公主的请求太奇怪,她对这个奇怪的公主莫名不喜,传完话之后就要转身离开。 乐阳公主的心焦急起来,心里着急,手先一步掀开窗帘,轻声唤道: “将军……” 沐寒回过头。 乐阳公主正要说话,就在这时,一顶华丽的八人大轿顺着横街抬至凤冥国驿馆前,守在大门外的士兵远远地看见,匆忙打开正门。 乐阳公主见这架势便知道是凤冥国的凤主回来了,匆忙对沐寒说: “将军,那是凤主殿下的轿子吧?请将军代为通传一声,说乐阳求见凤主殿下。” 沐寒不太乐意,可又不能拒绝,看了乐阳公主一眼,冷着脸掉头,向抬进门的轿子追去。 “公主,那女人好生无礼!”春桃深觉沐寒傲慢,狠狠地剜了沐寒一眼,气愤地对乐阳公主说。 乐阳公主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沐寒追上已经进门的轿子,对晨光说了乐阳公主求见。 晨光从轿窗里探出头来,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向后瞥了一眼: “求见我?” “之前和她说了凤主不在府里,乐阳公主又说想见容王殿下当面道谢,容王殿下说男女有别,命臣推脱,就说殿下出门了不在驿馆,结果乐阳公主刚刚看到凤主回来又重新说要求见凤主。”沐寒的语气虽如往常一样冷漠,可晨光却从她的话里听到了浓浓的不满。 晨光没有对乐阳公主想要求见沈润的事做出反应,她想了想,说: “那就请她进来,先去正厅吧,我换件衣裳就来。” 沐寒应下了。 …… 乐阳公主如愿以偿坐在了凤冥国的驿馆里,在雅致的偏厅,她望着侍女提茶壶向茶杯里斟茶。 凤冥国的驿馆虽然是苍丘国的建筑,可是凤冥国人入住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驿馆里处处是异国的气息,凤冥国人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男俊女美,就连婢女的相貌都是百里挑一的。 乐阳公主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茶,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 突然,有人从屏风后面绕过来,惊了她一跳,心咯噔一声,乐阳公主几乎是用跳的跳了起来。 晨光一身家常白裙,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缀饰,浅笑吟吟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娇俏的样子和那晚的血腥残忍判若两人,如果不是那一晚,乐阳公主真的会以为眼前的人是一位娇滴滴天真活泼的小仙女。 乐阳公主对凤冥国的凤主是本能的恐惧,甚至手指头都开始发抖,她不得不捏紧了帕子藏起手以免被对方看出来,那一晚浴血嗜杀的女人成了她心中无法抹去的梦魇,她甚至还因为有她的恶梦连病了几天。 “我这还是第一次和乐阳公主单独见面呢。”晨光笑盈盈地说,将乐阳公主从恐惧中惊醒。 乐阳公主勉强一笑,颤巍巍地施了一礼。 晨光弯了嘴唇,没有回礼。 乐阳公主的心里越发难受,虽然晨光公主也是公主,可人家的那个公主和她这个公主是不一样的,对方没有因为她是赤阳国的公主就礼数周全地对待她,这说明凤主殿下根本不把赤阳国放在眼里,也对,早在很久之前凤冥国和赤阳国就不对付了。 乐阳公主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酸楚冒着泡泡在胸腔里翻滚,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嫉妒,总之晨光公主让她很难受。仿佛所有的好运都被凤冥国的大公主给占了,这位原本出身蛮荒国度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小公主不仅收获了龙熙帝作为夫君,同时她还是自己的丈夫、苍丘国摄政王珍藏在心底的那个女人。 一想到这里乐阳公主就窒闷得厉害,她强颜欢笑,再次施了一礼,软声说: “乐阳多谢凤主殿下在鹿彰岛时对乐阳的救命之恩。” 晨光微微一笑:“乐阳公主客气了,我也是碰巧遇上,再说,准确的说救你的人也不是我。” 听她间接提起沈润,乐阳公主的表情掠过一丝不自然,她垂下眼帘,温婉地笑道: “容王殿下的大恩乐阳亦不敢忘怀。” 晨光噙着笑看着她,这姑娘,大概是想起那天晚上沈润像拎烧鸡似的拎她,所以连耳珠都红了,通红的耳珠子挂着一对碧玉坠子,煞是好看。 晨光和乐阳公主没有太多能聊的,她感觉乐阳公主有点怕她,一直在强撑着,她问了几句苍丘国和赤阳国的事,这位公主除了后宫和内院别的一概不知,晨光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知道了乐阳公主爱好女红,是一位女红高手。 乐阳公主送了许多谢礼,晨光推辞了一下,见她坚持也就收下了。 乐阳公主没有太多的话能和晨光说,两人客套了一会儿,乐阳公主就起身告辞了。 晨光命司八送她。 乐阳公主又对晨光客气了两句,跟着司八离开正厅。 司八在前面领路,乐阳公主扶着春桃的手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心中总有点小失望。 却不料,在走了一段路之后,正前方,秀逸温雅的身影由远及近,乐阳公主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心脏差一点跳出喉咙。 第八百三二章 “吃醋” 沈润不知道晨光正在见乐阳公主,他只是听人说晨光回来了,之后又去了正厅,他就跟了过来,原本是想将乐阳公主求见的事讲给她听,却不料居然在半路上遇见了他想说的正主儿。 乐阳公主偶遇沈润,慌忙地停住脚步,半垂下眼帘,待他走近之后,软声说: “容王殿下,之前在鹿彰岛上的救命之恩乐阳无以为报,请受乐阳一拜!”说罢,对着沈润盈盈一礼。 沈润看着她,也没去扶她,淡淡地道:“乐阳公主客气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恰巧而已,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认真说起来,他对乐阳公主的营救行动的确是碰巧,碰巧乐阳公主就在清平县主身旁,碰巧的是沈润的手比脑袋快一步,擅自捡起了乐阳。如果当时乐阳公主离得远一些,他真的不会上赶着去救,所以他也不想让对方记挂着恩情。原本就是他随手一做,对方真放在心上反而沉重。 “好生送乐阳公主出去。”沈润对乐阳公主说完就对司八嘱咐了一句,接着客气地冲乐阳公主颔首告别,动身离开了。 容王殿下冷淡、礼貌又疏离,仿佛是云端之人,即使刚刚那样近距离地接触,乐阳公主却觉得仿佛是假象,没有任何实感。 “乐阳公主,这边请。”司八的脸上挂着假笑,开口说道。 乐阳公主回过神来,不知怎么的,脸刷地就红了,觉得尴尬得厉害,冲着司八腼腆地笑笑,扶着春桃的手向驿馆大门走去。 …… 沈润来到正厅时晨光正坐在里面喝暖呼呼的甜汤,他闻到了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晨光却喝得津津有味,一脸的高兴。 “你去了英武王府,怎么样?”沈润坐在她身旁,笑着问。 “英武王府倒是没怎么样,清平县主却很严重,短短三日间跳了两次井,英武王妃都快哭断气了。”晨光咕嘟嘟地喝着甜汤,笑嘻嘻地说。 缺了一根手指,虽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可本质上也是残废了,日后少不了各种流言蜚语嘲笑讽刺,清平县主之前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突然遭此横祸,也难怪会想不开。 沈润眉一扬,感叹道:“也真是难为她,以后还不一定会被怎样嘲笑,突然遭此横祸,真是倒霉。” “倒霉是肯定的,但也用不着寻死嘛,缺了根手指头就寻死觅活的跳井,这要是缺颗心少个肺,还不得跳八百回怒河!”晨光不以为然地道。 沈润扑哧笑了:“你这是坏心眼,人家都伤心成那样了,你还在这里说俏皮话,过分!” 晨光噘起嘴唇:“都怪她不停地要跳井,英武王和英武王妃全去劝她了,我也只能跟着去看她跳井,结果直到回来,我一点有用的都没说成,白去了一趟,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睡到日上三竿,难得我今天早起。”她不满地抱怨说。 沈润笑了笑,接过侍女送上来的茶喝了一口,问:“你见乐阳公主了?” “嗯,她刚走,你从外面来,应该碰见她了吧?” “碰见了。她来找你做什么?” 晨光歪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虽说是来找我的,可她坐在这里和我说话时,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来找我的,倒像是勉为其难坐在这里和我说两句话,人虽在这里,说着说着话魂儿就飞了。” 沈润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的,可他一时间没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再说她本来就是劲头上来了就会莫名其妙地阴阳怪气: “乐阳公主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谢谢救命之恩,虽然人不是我救的,不过我也受了,接下来就是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听不懂,她居然给我说了半刻钟该怎么描花样。” 沈润扑哧一声笑了:“描花样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她应该先给你讲讲该怎么穿针。” 晨光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听说在我没回来的时候,乐阳公主要见的人是你?” “是有这回事,这乐阳公主也是大国公主出身,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男女有别,她居然不知道避嫌,登门来,指名说要见我。” 晨光圆溜溜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两转,笑说: “也不能怪她不顾礼数登门拜访,毕竟在那么凶险的情况下晏樱却只顾着抓人不管她的死活,就算是再明事理懂得忍耐的女子心里也凉透了,这时候突然有人把她救了,大悲之后大喜,就算是只熊救了她,她也会把对方当成英雄看待,更何况那个人是你。你现在虽然不如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可还是有几分看头的,‘英雄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心思单纯的姑娘最喜欢这些了。” 沈润额角的青筋狂跳:“我现在不如十七八岁风华正茂?你还真敢说!就算我真的老了,那也是你害的,就因为你,我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还有‘熊’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你夫君,你居然把我和‘熊’相提并论!” 晨光笑嘻嘻的,顿了顿,懒洋洋地道:“你可要防着点乐阳公主,年轻又心思单纯的姑娘,一旦有了执念就会飞蛾扑火,她扑火无所谓,凤冥国这边被火烧身就糟糕了。赤阳国的公主,苍丘国的侧妃,凤冥国可不能和她扯上关系。” 她说的义正言辞,条理有序,沈润听在耳里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舒服: “你说了这么多,还不如说你‘吃醋’了,简单易懂又有效。” 晨光哧地笑了:“我怎么可能会‘吃醋’?就算我照你说的那么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沈润问。 “我倾国美貌天下无双,有哪个女人值得我对她吃醋,一听就是假话嘛!”晨光笑嘻嘻地说。 沈润被她的傲慢得意狠狠地噎了一下,望着她不可一世的样子,哑然。 是该说她太过自信呢,还是该说她没心没肺? 第八百三三章 夏神节 深夜。 摄政王府。 晏樱坐在书房里,查看新收到的密信。 “主子。”晏忠弓着腰身,悄悄地走进来,轻声唤了一句。 “说。”晏樱知道他进来找自己必是有事,目光依旧在密信上,淡淡地吩咐。 “主子,”晏忠的声音越发低沉,低沉的语气里蓄着浓浓的不满,像是迫不及待要告状,可又不敢太肆意,他压着脾气愤慨地说,“主子,今天下午探子来报,说咱们府上的侧妃、乐阳公主乔装打扮,背着府里的人私自出门,去的是凤冥国的驿馆,并且、并且……” 晏忠一边说着,一边去想今天下午时探子回报给他的那些话,他越想越生气,连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奴才是真没想到,再怎么说乐阳公主也是大国公主出身,居然如此不知廉耻,擅自登别国驿馆不说,她居然还、她居然还指明了要见凤冥国的容王!” 晏樱愣了一下,抬眼去看晏忠愤慨的表情,出乎晏忠的意料,晏樱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晏樱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心思微闪时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顿了顿,淡蔷薇色的嘴唇勾起,他轻蔑一笑,低声道: “呵,女人……” 晏忠也不知道自家主子说这话到底是不是在愤怒,不管主子是愤怒还是满不在乎,毫无疑问,对晏樱最忠心的晏忠是愤怒的,在他的想法里,乐阳公主有这样不守妇道的行为就是背叛,在他们这边叛徒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晏忠想让晏樱尽快处置了乐阳公主,这样的女人已经不配留在自己的主子身边了,亏他过去还觉得,乐阳公主是大国公主,虽然存在感低了一些,性子弱了一些,可毕竟出身高贵,也还算贤惠,勉强配得起自家的主子。主子到了这个年岁还没有子女,晏忠心里着急,哪怕主子身边的女人不是晏忠最满意的一个,可只要人选不是凤冥国的公主,只要该女子出身性子都能匹配得上,晏忠勉强可以接受。他希望主子能快些为晏家开枝散叶,因此,在乐阳公主进入王府后,晏忠一直暗中照顾着她,只希望她能尽快为晏家诞下子嗣。 然而外族人就是外族人。 晏忠怒不可遏。 “主子,像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根本不配留在主子身边,主子还是尽早把她处置了!”他义愤填膺地提议。 晏樱却不在意,乐阳公主对他毫无用处,之前纳了她也只是起到一个缓和的作用,在停战之后,乐阳公主那点微不足道的作用就消失了。现在,不管乐阳公主干吗他都不在乎,只要别妨碍他的事,他没有心情去管一个毫不相干完全没有用处的女人。不如说,毫不起眼的乐阳公主如果能为他起到一点作用,他反而会觉得高兴。 “主子……”晏忠见晏樱表情淡淡的,完全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不平地唤了声。 晏樱不耐烦地打断她:“让她去把凤冥国搅乱了不是一件好事吗,你只要让人盯着她就够了。” 这是阻止晏忠再说下去的意思,晏忠愤愤不平地闭了嘴,虽然心中不甘,可他也不敢违逆了晏樱。但不违逆并不代表他会就此妥协,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主子好,他是看着主子出生看着主子长大的,然而随着主子长大,原本亲密的主仆二人居然越来越远,这让晏忠觉得悲哀,主子怎么就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呢。 这样想着,他观察了一下晏樱的脸色,见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他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再对主子进行一次目前最迫切的谈话。 “主子,外族女人到底不可靠,还是本族的女子聪慧又贤惠,知进退,能生养,依奴才说,主子不如把林姑娘召回来,主子这边也好多一个帮手……”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晏樱已沉声开了口: “晏忠,退下吧。” 虽然连眼眸都没有抬一下,巨大的威压却自天而降。 晏忠无奈,遵命退了出去。 晏樱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地提一句“能生养”,这三个字让他莫名的觉得不愉快。 就在这时,流砂从外面匆匆进来,促声道: “主子,赤阳国那边出事了!” 晏樱眸光微闪。 …… 赤阳国使团迟迟未到,三国会也没法召开,在赤阳国人到来之前,宜城一年一次的夏神节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说是夏神节,其实是借着纪念夏神的由头,白天里三五成群呼朋结伴踏青游玩,到了晚上庙会小吃应有尽有。 苍丘国富庶,百姓们会吃会玩,每一年的夏神节都很热闹。 晨光本以为夏神节的时候三国会已经开了她就没办法去玩了,可赤阳国人没来,她就兴高采烈地计划起夏神节的游玩活动来。 沈润答应了会陪她出去踏青。 夏神节的时候阳光充足,但又不会太热,微风和煦,鸟语花香,晨光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兴奋,她喜欢晒太阳,但她只喜欢温暖柔媚的太阳,她讨厌烈日,讨厌沙漠里会把活物晒成干尸的酷日,她喜欢暖洋洋,而夏神节正是暖洋洋的好日子。 夏神节当天,晨光难得早起,虽然是被沈润掀被子叫起来的。 时间尚早,大街上却已经人山人海,大家都是往城外去的,去城外的山上河边赏花踏青,马车在拥挤的人群里行进艰难,晨光等了半天不见马车向前行进,有点烦了,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又掀起窗帘,向车外看。 这一看却愣了一下,正想仔细看,沈润却拿开她的手把窗帘放下来,他不许她掀车窗帘子往窗外探头,那个样子很没教养。 晨光被他打断了,不悦地挣脱开,又一次掀起车窗帘子,这一次看到的只有密密麻麻的行人在说说笑笑地往前挤。 沈润只当她是坐久了心里烦了,安慰她说:“别着急,等过了前边这条街,人分散了,路就好走了。” 晨光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两眼正视前方,她托着头,手指头慢吞吞地摩挲着下巴。 第八百三四章 踏青(一) 晨光的踏青和别人的踏青不一样,她的踏青就只是选一处安静又能够看到热闹的地方,坐在树荫下,沐浴着透过树荫投下来的阳光。 她在大树下的石头上懒洋洋地坐着,双眼微眯,像一只正惬意的猫。 这一次出行两个人是微服出行,只带了付礼和火舞,马车出了城之后找了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火舞在石头上垫了厚厚的棉垫,晨光就一直坐着。 石头只有一块,只够她一个人坐着,沈润自然是捞不着的,好在旁边草地柔软,他在草地上坐下来,突然觉得这不像是他应有的举止,不禁再次感叹,自从和她在一块,他真是越来越随便了,随便到有种错觉,仿佛变成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转变。 “你真不去走走?”他问晨光。 晨光叼着一根甜草,慢吞吞地摇头。 “你这算哪门子的踏青?” 晨光看了他一眼,跺了跺脚,对他说:“踏。”又指了指地上的青草,“青。” 沈润不再说话,因为知道多说无益,他将目光落在远处游玩的人群上。 他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是一个山坡,山坡下面是一大片绿地,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河。绿地是最适宜游玩的地方,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远远的,有些地方正被厚厚的绸缎围着,围挡后面必是某几个贵族正在赏花饮宴,还有一些穿衣色彩朴素衣料却十分考究的学生,正坐在那条歪扭的小河边玩曲水流觞。极雅的活动,年轻的男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要声音稍微低沉一点,就足够吸引大把的少女驻足围观,再加上出口成章,显得是那么的满腹经纶,踏青的人年轻的女子居多,很多人都是被拘了一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哪见过这种架势,脸通红,就差尖叫起来了。 晨光想,她们之所以这么容易就兴奋,其实是因为她们压根就没听懂那些青年在说什么,只要说的长说的快说的让旁人听不懂,她们就觉得是最好的,晨光一句话没听懂,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青年们知道旁边有少女围观,吟诗作对更起劲了,本来是一场风雅的活动,举行到一半时,却成了孔雀求偶的画面。 晨光在面纱之下对着那帮人的活力四射撇了撇嘴唇,不管是哪国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热情洋溢,又心思单纯,一眼就能看透。 沈润很喜欢风雅的活动,看得出神,他年轻的时候也爱这种高雅的游戏,之所以说“年轻的时候”,是因为他已经望见了“三”的头,他就快到而立之年了。 岁月真的是禁不起蹉跎的。 晨光从他的侧脸上收回目光。 “那边真热闹啊!”在听到一首妙诗后,心跟着那些抚掌赞叹的人一块高兴起来,沈润忍不住感叹了句,“没想到苍丘国也有这样妙才!” 和苍丘国不太一样,原来的龙熙国重文,沈润虽然在武力上很强,可基本上可以说他是走“文”的,这走向和龙熙国的传统环境有关,不然沈润也不会当了那么多年的憋屈王爷。 “没用的,苍丘国重武轻文,晏樱本人也重武轻文,光文采出众没有用,他都这个年纪了,玄力才刚上一层。”这个等级的武力在文臣里都有点废。 虽说武力的强弱不会影响做文官,可苍丘国的文武之争很厉害,武官瞧不起文官是传统,只有这点武力,将来就算做了文官,也会被武官肆意欺压,甚至被逼退,这是苍丘国朝堂上的现象,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年就能改变的。 沈润听她这么说,也想起了苍丘国的朝堂现状。 “重武轻文啊……”他说,他的想法有些矛盾,因为他本身偏文,但在这个动荡不稳的时代,确实武更重要,“也是,这个时候,说到最后还是要靠武臣……”他的语气里略有惋惜。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那么喜欢看,你过去看吧。” 沈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让他过去看那些人作诗对谈,笑着说: “我就看看。” 晨光见他如此说,没再说别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由远及近一阵稚嫩的哭声,沈润和晨光俱是一愣,循声望去,一个穿着华丽袍子的小男孩自东向西快步奔跑,一边奔跑一边抹眼泪,跑到沈润和晨光坐着的树下的正前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一张望不要紧,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母亲”。 这一看就知道是个走丢了的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看穿着必是出身贵族。 小男孩站在草地里慌张地哭泣,哭得像一只迷了路的小绵羊,晨光听他哭的“咩咩”的,这哭声都把她给逗笑了。 沈润大概比晨光有点良心,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大人来,说道:“这是走丢了吧,付礼,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付礼应下,走过去,蹲下来问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大概是害怕,话也不敢说,只知道哭,缩成一团哭泣,晨光看着,又觉得像一只团成团的小穿山甲,她再次笑出声来。 付礼问了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出来,有点急躁,只好将小男孩抱起来,带回来给沈润看。 小男孩被抱起来,更害怕了,站在沈润面前用袖子抹泪,口中不停地哭着“母亲”。 沈润见他身上的穿戴价格不菲,猜测必是哪一家的小少爷,便吩咐付礼道:“你去附近看看,看谁家的孩子走失了,让他家大人过来领。” 接着拉起小男孩的手臂,温和地笑说: “好了,别哭了,一会儿你的母亲就来接你了,你先在这儿乖乖地坐一会儿,不哭了啊!” 然而小男孩才四五岁,根本不会关注沈润是温和还是不温和,对他来说陌生人都是一样的让他恐惧,他只想要他娘。他抬起泪眼看了沈润一眼,哭得更大声。 沈润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温柔一点,孩子就不会哭了,然而事情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没了主意,又有点窘迫,不由得将目光瞥向晨光。 第八百三五章 踏青(二) 沈润这是下意识的,因为一般小孩子都比较能接受女子,女子天生具有母性,虽然从晨光身上找不到半点母性。 晨光觉得小孩哭哭啼啼的样子很好笑,原本还想再看一会儿,沈润却将求救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让她十分愉快。她立刻凑近了些,盯着泪眼婆娑的小男孩,发现这孩子的睫毛又长又浓密,像小骆驼似的。晨光也不会哄小孩子,眼见小男孩越哭越大声,突然灵机一动,眼睛亮闪闪的,对沈润说: “他是男孩子吧?” “嗯。”这不是明摆着么。 “那这一招肯定管用!”晨光信心满满地说,对着哭泣中的小男孩道,“喂,小子!”在泪汪汪的小男孩抬眸望过来时,她迅速扯掉面纱,而后嫣然一笑。 场面在一瞬间静止,连温暖的微风都停住了,沈润愣了。 下一刻,只听哇地一声,小男孩哭得更大声,这一回不低着头哭了,改成仰着脸放声大哭。 “哈哈哈哈!”沈润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之前他没明白,过了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她以为对方是个男孩子,所以会在看清她的绝色美貌之后停止哭泣,“哈哈哈哈!”他没敢去看晨光铁青的脸,放声大笑,还拍了一下大腿,他这辈子都没笑这么大声过,他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就差打滚了,他笑得肚子疼。 晨光咬着牙瞪着他,见他还在笑,半抬起身子,在他的身上狠拍了两下。 沈润笑得更欢,小男孩哭得更惨。 “成儿!”一声焦急带着哭腔的呼唤,一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妇人扶着丫鬟的手小跑而来,满脸焦色。 “母亲!”先前还在哭的小男孩立刻停止哭泣,狂奔过去。 母子二人抱在一块。 沈润早在孩子的母亲奔来之前就停止了狂笑,然而刚才的事情实在是太滑稽了,他没能立刻忍住,面上笑意未褪。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缕视线。 沈润是个很敏锐的人,即使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够感觉到,狐疑地望过来,碰撞了视线的人让他愣了一下。 居然是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在对上他的目光之后飞快地垂下眼帘,将头压得很低。 沈润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很别扭。 在女人上沈润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理性,他知道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只要他想,会有更多的女人喜欢他,容貌是最主要的原因,曾经的身份地位和容貌所占的份数相同。其次,他知道这些女人爱听什么。当然了,晨光不爱听,但晨光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只能另当别论。 许多女人会喜欢上他,可那只是喜欢,充其量是深两度的好感,更不可能是爱,她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幻想去喜欢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幻象背后的那个他,她们也理解不了,所以一旦幻想破灭,喜欢就停止了。有时候为了某些目的,他不得不努力去编织这个幻象,将这个幻象编得牢固一些,不至于轻易破灭掉,可在那个时候,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幻象。 晨光是第一个将他横着剖开的人,剖开的手段极其残忍,甚至他都无法把自己重新缝补上,就那样将一切袒露在她的目光下。 然而,因为她的残忍,他终于做回了自己,虽然他并不喜欢这样。做自己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在这个尔虞我诈只为强权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等于是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摊开在阳光下,假若一直这样,一旦哪一天遭遇到袭击,那袭击就是致命的,他不会将自己置入危险里。 可那也算不上坏事,如果是只在她面前的话。 沈润不是一个会将“美女环绕”当做荣耀的男人,对女色虽然算不上厌恶但也谈不上喜欢,女人远没有权利对他的吸引力大,况且他是一个将“雅”当做信条的人,放任本能追逐美色如同饿鬼,在他看来这样的行为形同乱食,他反感吃相贪婪又难看的人。当他对一个女人上了心,原因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这个女人对他有用,一种是他疯了。 对现在的沈润来说,这世上能对他有用的女人只剩下了一个,坐在他身旁刚做过搞笑举动的女人,他的命脉握在她的手里。 沈润一腔旖旎地想到这里时,突然悲哀了起来,接着陷入哀怨,也就把刚刚乐阳公主饱含了各种感情的那一眼给忘到了脑后。 今天是夏神节,贵族夫人们设宴,在对面的山坡上,几个亲近的贵族女眷围了围挡,带领一群仆从赏花玩乐。有几个女眷带了自家的孩子来,其中一个孩子、就是刚刚的小男孩在被婢女带着游玩的过程中走失,家人找了一大圈没有找到,心急如焚,却没想到小男孩大概是迷路了,居然自己跑了一个坡跑到这里来了。 小男孩的母亲并没有认出沈润,拉着小男孩过来向沈润和晨光道谢。 都是女子,沈润也不好开口,晨光回复了几句。小男孩的母亲正想告辞,却不料,一直跟在后边的乐阳公主上前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一个招呼: “凤主殿下,容王殿下,在这里碰见,可真巧呢。” 晨光笑盈盈的,没有说话。 乐阳公主的话令在场的人大惊,惊到失色,之前虽然有过宫宴,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的,更何况就算是参加过宫宴的人也没有人敢肆意张望,无人认出来也是正常,却不想乐阳公主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谋权篡位弑父杀兄统领一国形同女帝的凤主殿下,以及被妻子夺权沦为阶下囚后来又成为靠妻子吃饭传说中无能又可悲的男人龙熙帝! 苍丘国的贵妇人们先是屏息垂眸退后一些,之后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现在不赶快看看以后就没机会了。 乐阳公主打了招呼之后,含着笑继续说道:“凤主殿下,这么巧遇见,也是有缘,我在那一边的山坡上设了赏花宴,凤主殿下若是不嫌弃,一块赏花如何?” 第八百三六章 花神游行 “不必了。”晨光浅笑吟吟的,拒绝了。 乐阳公主面色微僵,不过她的尴尬很快缓和过来,噙着笑说: “看来是我打扰凤主殿下了。” 晨光笑而不语。 乐阳公主没想到她真的一点脸面都不给,自讨了个没趣,本被压下去的尴尬又一次涌了上来,她双颊涨红。 前来打扰的人很快就离开了,晨光盯着乐阳公主的背影,一脸无趣。 沈润也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冒然的问她,如果她生气了,倒霉的是自己,如果她没有生气,尴尬的是自己,索性没再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对晨光说: “回去吗?回城里去,到全味斋吃你爱吃的蜜汁火腿,然后就在全味斋等着晚上的花神会吧。现在这个时辰,等回到城里也是下午了,再吃过饭,街上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你不喜欢拥挤,想看花神会,还是留在全味斋的包厢里等着吧。” 晨光歪头想了一想,点了点脑袋。 沈润站起身,顺便伸手将她拉起来,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所谓的花神会指的是等到黄昏时分,太阳即将落山之时,会在澜山寺周围的街道上进行花轿表演。装点的华丽又靓丽的露顶大花轿,由十几个年轻的汉子抬着,绕着固定的街道来回行走,抬着的花轿又大又漂亮。花轿上面会有各色的美人儿打扮成花神的样子翩翩起舞,每个“花神”自带两名乐姬。这个传统活动在苍丘国东部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了,每一年的花神会都好看又热闹。因为是当地特色的传统活动,每年的这个活动也会吸引很多外地人,甚至是外国人专程过来看热闹。 模仿花神的美人从半年前就开始报名,经过漫长的选拔淘汰筛查之后,最终确定了人选,竞争十分激烈,最后表演出来的节目自然也是最好看的。 晨光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花神会的热闹和好看,可惜一直不得空前来,就算是为了公事偶尔到过宜城,可不是错过了就是还没有开始,始终没有一次能遇上。 这一回终于让她给遇上了,晨光兴奋又期待,她想好好地感受一下充满了异国情调的传统民间活动。 从郊外踏青回来快到城里时确实过了午,等到进外城去了全味斋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全味斋虽然不在澜山寺附近,可花神会的表演队伍会在表演中途经过全味斋的楼下。因为视角很好,下午时到了全味斋无论是包厢还是散座基本上都已经客满了,还好沈润提前让人在全味斋预定了一间观看角度极佳的包间,二人进门之后便被伙计领到三楼,坐在了窗边的圆桌前。 沈润点菜的工夫,晨光将双臂交叠在窗户上,探着脑袋向窗外瞧。 花神会是很隆重也是娱乐性很强的一种活动,即使现在花神会还没有开始,时间尚早可能准备工作都还没有做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道边上已经开始有人陆续前来占位置了,占据一个观看角度最佳的位置,一边翘首等待,一边说笑,还没开始表演的大街上此时已经十分热闹。 晨光虽然不喜欢拥挤,可她喜欢看热闹,这么多人,许多人的味道汇集在一起,在充斥着人味和太阳余热的街道上,许许多多生动又雀跃的气息交织在一块,那是活着的气味,连气味都是有生命的,让她的心没来由的觉得欢喜。 “你吃饭吧,别看了。”沈润说,伙计都已经把菜端进来了,她却还探着脑袋往外面看,一脸兴冲冲的样子。沈润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也不能理解活着的气味究竟是哪种气味,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欢喜,他看了她一眼,劝说了一句。 晨光回过神来,依旧很高兴,没有因为他打断她看热闹而生气,她欢欢喜喜地拿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放进嘴里,满足地吃起来。 她常常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喜气洋洋的,沈润很爱看她喜气洋洋的模样,虽然偶尔会让人想笑,可是不得不承认,当她变得喜气洋洋时,她的身上终于多了一丝人气儿,仿佛被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般,变得更加生动,灵动。 沈润笑了笑,开始给她夹青菜:“你不要总吃蜜汁火腿,那是用盐腌过的,对身子不好,你多吃一点青菜吧。” 晨光因为马上要开始花神会了,破天荒没有不高兴他说她偏食不许她吃蜜汁火腿,反而愉快地将他夹来的青菜吃掉。 竟然这么高兴,沈润在心里说,不由得失笑,他有种想要捏一把她的脸蛋的冲动。 晨光的食量并不大,又没有长性,吃了一会儿就不吃了,扒着窗户往楼下看,发现楼下的人比刚刚多了许多,街道两旁乌压压一大片,最前头由宜城的官兵合力连接成人墙把守着,将拥挤的人群硬是隔出来一条干净的街道,之后会有花神轿子在这条路上通过。 人群如海浪一样拥挤,但因为最前头有官兵,人多也确实有点危险,虽然拥挤的有,可拥挤的幅度并不是很大,当真如同浅滩上前后起伏的浪花一样。 生意人精明,已经有小商贩背着箱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售卖各种口味的干果、蜜饯还有大碗茶。 晨光抻长了脖子,盯着街道两旁的看客们买了小果子吃的正香,突然转过头对沈润说: “我也想吃那个果子!” 沈润微怔,放下筷子,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过去。 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不干净的。”他劝说。 “我要吃!”晨光强硬地道。 沈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吩咐付礼道:“你去买一个。” 售卖那个果子的小贩早就钻到别处去了,付礼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人,买了一块糕回来交给晨光,晨光欢喜地接过去,美滋滋地看了看,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她的情绪立刻像跳崖似的低落起来。 沈润失笑。 晨光单手撑腮,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糖糕,没了之前的兴致勃勃。她盯着窗外楼下的人群,突然,她“啊呀”了一声。 第八百三七章 恐怖事件 沈润微怔,狐疑地问:“怎么了?” 晨光扒着窗户向底下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同样用狐疑的语气说: “看见了眼熟的人……大概是我看错了?”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满腹疑惑。 沈润笑道:“今天的宜城里怎么会有你眼熟的人,难道是在下边看热闹的?不会吧。”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眼熟,是谁来着?”晨光先是一叠声地否认,接着绞尽脑汁去想,可还是没想起来刚刚看到的眼熟的女人是谁。 “你看错了吧?” “看错了么?” “再吃一点。”沈润见她终于不扒窗户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不吃了。”晨光摇着脑袋说。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花神表演便开始了,但因为是从澜山寺出发按照固定的路线行走,并不能马上看到花神们的精彩表演。起初晨光兴致勃勃,可在等待了半个时辰之后,她不耐烦起来,又过了两刻钟,她单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怎么还没有来?”她一脸哀怨地问沈润道。 “快了吧。”沈润说,他对花神表演没有兴趣,也不喜欢热闹,所以不像晨光那样兴奋。 晨光感觉他的回答敷衍又漫不经心,盯着他的脸,噘起嘴唇: “你不喜欢看花神吗?” “没有,还好。” “不喜欢看你就直说。”晨光托着脑袋,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严厉地道。 不耐烦到想靠拌嘴取乐么? 沈润心想。 “好吧,我不喜欢看。”既然你那么想听实话的话。 “不喜欢看你就一个人回去好了。”晨光立着美丽的眉毛,很凶地对他说。 沈润失笑,一脸无奈地问:“你又在生什么气?” 晨光仍是一脸很凶的样子:“我等得腻烦了!” “那就回去。”沈润高兴地说。 “不要!”晨光不悦地道。 “那就继续等着。” “都说了我腻烦了!” 沈润越发无奈,她凶巴巴的小花猫样让他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激烈的鼓乐声自远方传来,听声音就知道是花神游行的队伍正在由远及近,不止是全味斋里,连在楼下街道两旁等待的人也沸腾起来,激动兴奋直冲上云顶。 晨光立刻高兴起来,霍地站起身,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抻长了脖子向远处瞧。 沈润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从十六岁到现在,不管多大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过……就她而言,比起血腥暴戾又强横,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更好些。 沈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心些,别掉下去了。”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扶住她的腰身。 晨光偏过脑袋,特地给他让出一点位置,让他一块看。 沈润搂着她的腰,和她一块向楼下的街道望去。 鼓乐大概响了小半刻钟,花神和神轿才终于出现。年轻健壮的汉子们肌肉虬结,高高地抬着被称为“神轿”实则是可以移动的舞台,装扮美丽的少女们罩着面纱在神轿上合着乐曲翩翩起舞。每一台神轿上面的音乐各不相同,舞姬们的舞姿或舒缓或激烈亦是不同的,就连每一顶神轿都是花了大心思装饰点缀,没有重复。 不论是跳舞的舞姬还是奏乐的乐姬全部出自宜城乐坊,就连抬轿的轿夫都是每年参加花神游行的经验者,这样的组合表演出来的节目很是好看。跳舞的舞姬们个个妙龄少女,花枝招展,妩媚娇柔,使劲浑身解数争奇斗艳,只等着今日一舞过后扬名。 晨光看得正开心,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孩童,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冲出人群,跑到被宜城的官兵戒严的街道上。 那是一个小丫头,走路还不太稳,跌跌撞撞地闯出来,又矮又小,粉嫩粉嫩的,头发还不怎么长,扎着两根短短的辫子,绑着红头绳,又软又可爱。小丫头含着手指,一脸茫然地望着周围,目露胆怯,过了一会儿,似因为害怕,通红的小嘴已经扁起,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正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一片哗然,抬轿的轿夫被忽然冲出来的小孩吓了一跳,好在及时刹住了没有撞上去。可本来正大步往前走又戛然止步,轿夫们的步调一下子全乱了套,肩上抬着的神轿左右摇摆,倒霉的舞姬因为巨大的力量被从神轿上甩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乐姬亦不能幸免。虽然往后的神轿及时停住了,可至少前三顶神轿,神轿上的舞姬乐姬全飞了出去,尤其是打头的舞姬伤得不轻。 正当人们带着吃惊,愤怒究竟是哪一家的父母如此粗心,扰了花神会不说,还让孩子置身在危险里时,一个身材瘦小荆钗布裙的妇人冲出来,那妇人就站在前排,她一下子冲到正在表演的街道上。 本来花神会进行时官兵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表演的街道的,可因为刚刚那个小姑娘闯入的太突然,官兵们也吓了一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紧跟着小姑娘的母亲也冲了进去,人们在惊吓过后莫名的又心里一喜,大概是因为小姑娘平安无事,母女团聚了。 “诶?”晨光只觉得那个抱着小女孩的妇人有些眼熟,她刚要说话。 砰的一声巨响! 炸断的不仅有晨光还未出口的话,同时火光四射,残肢乱飞。 紧接着,尖叫声犹如浇在热铁上的沸水,刺耳又恐怖。 人群四处逃窜,火光引燃了神轿、游人以及街道两旁的木制建筑,整条街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那爆炸的火药出自突然闯进封锁区的少妇,少妇抱着女童毫不迟疑地点燃了火药。 其实火药的威力并不大,只是将母女二人当场炸死,如果不是花神会,这类弱性的火药对周围的伤害不大。然而今天是花神会,游人密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声响让人恐惧,同时火星引燃了神轿和一两个人,火的燃烧加剧了恐惧感,恐惧一下子让现场失控,因为毫无章法的逃窜导致的碰撞、踩踏以及这些冲撞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引火上身,造成了更多的火患,很快,街道变成火海,美丽的花神变成焦尸,人们尖叫着,哭嚎着。 原本绮丽的街道,此刻仿佛人间炼狱。 晨光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年轻的妇人她认得,是那一夜被送出鹿彰岛的粉蝶。而那个被她抱起来的小姑娘,也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 第八百三八章 仿效 街道两旁的木制建筑被火点燃冒出滚滚浓烟,街中的神轿亦是伐木制成的。轿夫扔掉轿子仓皇逃窜,却因为人群密集逃跑的人太多根本找不到出口。舞姬乐姬们从轿子上摔落下来又被奔逃的人踩伤甚至是踩死,尸体被引燃,将那些受伤不能动的人活活烧死。街道变为火海,乐事变成惨事,火太大,人太多,更没办法第一时间组织灭火,幸存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越烧越旺。 哭嚎尖叫声不断,火舞探出头向下看了片刻,转身对晨光说: “殿下,火烧上来了。” 全味斋离起火点很近,又是城中数一数二漂亮又华丽的全木建筑,烧得快也不奇怪。 晨光直勾勾地望着楼底下的混乱,慢吞吞地说:“就算躲得开这火,也躲不过下边的人,现在下去会被踩成饼的。”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吧。”沈润无奈地道。 晨光一脸平和地望向他:“我哪里像是在说笑?” “总之先避一避吧,就算还没烧到三楼,一会儿浓烟上来了,你这身子也受不住。” “浓烟已经上来了。”晨光说。 沈润没有搭腔,手勾住她的腰,顺着窗户向上攀,一跃登上屋顶。付礼和火舞紧随其后。 晨光拉着沈润的手臂站在屋顶上,风和着火的夜晚十分喧嚣,她向远处眺望,看到灭火的人已经集结好了,就在街口,可因为在逃跑中幸存下来的人全部集中在街口挤来挤去,救火队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只能在街口干着急帮助官兵疏散人群。 晨光收回目光又看脚下,一片凄惨的街道上许多的焦尸,她已经分不清粉蝶母女的尸体到底是哪一具了,因为被烧焦的尸体里也有小孩子,小小的身子被烧了一半,还剩下一半,烧掉的是前半段,所以只能从虎头鞋上判断那应该是个小小子。 原来我不是一个疯子,她漠然地在心中想,我可做不出来把自己炸死就为了放一场火烧死一些人,还让外人根本看不明白到底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那丫头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么,晨光在心里狐疑地想。 也许是的。 总有人以为那块“肉”是从自己的肚子里出来的,想怎么处置都行,再塞回去也行。 原来我不是一个疯子,晨光想,和真疯了的人相比,我是正常的。 “殿下。”火舞突然轻声开口,示意她向对面看。 晨光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方向望去,对面一座二层茶楼,包厢的窗子开着,三两个女子从窗内探出头,满脸恐慌。几个女子均是珠光宝气、华裙罗衫,有一个已经尖叫起来了,最先探出头来的人她认得,白天时还看到过,正是乐阳公主。 晨光扁了扁嘴唇,这乐阳公主自从鹿彰岛回来简直像着了魔,完全变了一个人。听说她从前温柔又贤良,嫁来宜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摄政王府禁止她出门她就真的不出门,结果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往外跑。白天时跟着这几个女子在一块的还有两个夫人,很显然,有家有口的夫人们不敢太晚回去,只剩下这几个敢不回家的又跑到茶楼来看花神表演。 看来那一次晏樱没救她彻底把她给惹恼了,小绵羊即将蜕变成母老虎,照这样下去,对丈夫堆叠不满又无处发泄的乐阳公主很快就会因为肆意玩乐抚平不了她心中的怨恨继而铤而走险,比如找一个听话又温顺的男子,给晏樱戴一顶大大的绿帽。 也许某一天,晏樱那里会突然蹦出来一个便宜儿子对着他叫“父亲”。 晨光想象着那个画面,笑出声来。 明明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却莫名觉得高兴。 沈润以为她是因为街上着火了高兴,瞥了她一眼,心想她是不是疯魔了。 对面,乐阳公主恐慌又焦虑,茶楼只有两层,一层完全陷入火海,看样子很快就要烧上来了。春桃在旁边急得两眼含泪。 跟着她的两个姑娘都是宜城的贵族千金,虽说带了随扈,可随扈一直候在楼下,大火中混乱,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而她自己,她的陪嫁护卫在她成婚后没多久就被打发走了,她也不知去向,晏樱甚至连一个理由都没给她。 这一次她也不是光明正大出来的,趁着晏樱不在,她只带了几个平日时笼络的老仆,借口去探望清平县主,才让晏忠放她出来。 晏樱想将英武王收为己用,可英武王始终和晏樱隔着一道心墙,晏忠知道晏樱的心思,那个老家伙最敢自作主张,听说她想助力,又被她吹捧一番,自然不会反对她去看望清平县主。 她去看了清平县主,之后就来参加许久之前便应承下的踏青。 晏樱那一次在鹿彰岛的见死不救彻底冷了她的心,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思考要怎样才能保自己在宜城、在这场只有交易的和亲里活下去,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凤冥国的晨光公主,在很久之前她就听说过晨光公主的诸多传闻。 晨光公主当年亦是和亲公主,从蛮荒小国嫁入繁荣又排外的龙熙国,那时的晨光公主处境还不如她,毕竟她是大国出身,而那人说是公主,其实也就是一个部族头子的女儿。 可晨光公主却从地位卑微的和亲公主成为了现如今可以一手遮天的凤冥国凤主。 她努力回忆着传闻中晨光公主揽权的过程,第一步就是迅速融入箬安的贵族圈,成为人人称赞人人都想要邀请其成为座上宾的女人。 她很明白晨光公主这样做的意义,一是当众多邀请上门后,即使丈夫再不愿意,也做不到全部拒绝,早晚他会同意她进入社交圈,即使是勉强同意,那也是同意。等到真正进入贵族圈,增加的是人脉,得到的是自由,信息将不再闭塞,一旦遇到什么事也有能商量打听的人,不像她之前每天在内院里度日如年,仿佛就是在等待死去一般。 再有,如果第一条做得好,当她在宜城的贵族圈里如鱼得水时,接下来自然而然她就会成为丈夫的膀臂。他们的关系原本就是合作关系,如今她已经不渴望夫妻间的情爱了,她只要活得好一些,很显然,比起毫无用处,能够成为不可或缺的有用者,这会让她活得更好。 为了这个,她今日出来参加赏花宴,为此她花重金笼络了府中老仆,她想先实践第一步,积攒自己的人脉,积攒更有重量的邀请,她希望不久的将来她可以像苍丘国的贵妇人们每年收到许多邀请,然后独自出门赴宴,周旋其中,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 没想到第一次实践就出了意外。 跟着她的老仆还不如人家的随扈,出了这么大的事八成是跑了,在摄政王府下人的眼里,她根本算不上正经主子,他们也不会对她忠心。 乐阳公主几乎绝望了,眼圈通红,滚滚的浓烟冲上来,呛出她的眼泪。她仰起头,想让泪水自动散去,泪眼婆娑中,蓦地,她看到了对面的屋顶上那一抹即使是在浓烟和大火中依旧纤尘不染的身影。 第八百三九章 失望 沈润不小心和乐阳公主对上了视线,他正在看晨光到底在看什么看了这么长时间。 乐阳公主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坚定起来,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她在春桃激烈的阻拦下提起裙摆踩到窗台上。 二层楼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很高了,燃烧的灰烟从下面往上扑,迷了她的眼。她的腿有些发软,她再次望向沈润,这一回她越发坚定,她鼓足了勇气,闭上眼睛从二楼跳下去。 她就不信他会见死不救,哪怕他还没对她生出什么心思,可是面对像她这样貌美多娇的弱女子,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男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是举手之劳,他一定会施救的。 她笃定了这一点。 风声、浓烟、火的味道逆冲向她苍白的脸,在她跃下来之后没多久,一只强有力的手轻勾住她的腰带,紧接着将她一甩,那力道算不上温柔甚至还有点粗暴,但是她并不在意,反而心中狂喜。双足落地之后她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骨头缝都疼,她匆忙睁开眼,然而撞进视野里的人却让她愣住了。 屋顶上。 晨光没忍住,大笑出声。 沈润惊了一跳,立刻蹙眉,低声责备:“你怎么能在这时候笑?他们会以为你幸灾乐祸!” 晨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难道还要我假模假式地哭出来么?火又不是我放的,死的又不是我的人,他们苍丘国着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不能笑?” “你既不想现在开战,就不要在苍丘国国内激起他们的百姓对你不必要的怨恨,这对你又没好处,三国会中你还是该谨言慎行。” “我笑两声他们就怨恨我了,那他们以后还不得恨得想把我大卸八块?”晨光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 沈润无奈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无论是在国政上还是在外交上他都慎之又慎,事前考虑颇多,尽量谨言慎行,不给自己留祸患。晨光却与他完全相反,随性而为的嚣张在他看来有时候会为她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似乎是在说她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街道上,乐阳公主脸刷白。 流砂正在接还在楼上的其他两位贵族小姐跳楼,根本没空理会她。 她一脸哀怨地望向站在楼顶上的沈润,对方正在和他的妻子说话,根本没看她,她狼狈地咬住了嘴唇。 远方,一匹骏马踏火而来,停在全味斋楼下,马上的人紫衣鲜媚,却冷漠得仿佛连火光都不敢欺身。 那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如果这个人是她真正的夫君,她此生无憾了,哪怕百年之后睡在棺材里都是笑着的,可那个人连余光都没有瞥向她,驻马之后便仰起头望着被灰烟环绕的屋顶。 她的心冰凉冰凉的。 随着晏樱的到来,救火队也进来了,分两队向着街道的中心,飞快地浇水灭火。好在宜城的救火措施还算不错,在主要街道上都有蓄水的水缸,不用临时去井里打水。 地上因为救火变得湿漉漉的,能疏散的人早跑到街口被疏散了,葬身火海的也不需要疏散,救火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火势控制住,然而整整两条街的建筑全部被毁掉了。 晨光在救火队进来救火时从屋顶上被沈润抱下来,双足落地,站在大街中央。她先看了一会儿救火队灭火,又望向在身旁来来去去的抬尸人,之后她看向坐在马上的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说: “宜城建立百载也没有过这么大的火,摄政王才当政几年,火就烧起来了,这真不是一个好兆头,依我看,摄政王还是该引以为戒,多做些好事,比如鸠占鹊巢之类的能不干还是不要干,免得天降罪罚,降到你身上是无所谓了,若是连累宜城甚至是整个苍丘国的百姓一块陪葬,那些无辜的人岂不可怜?” 她并没有刻意的大声宣告,但她的声音清脆洪亮,救火的人听见了,路旁侥幸生还的伤者听见了,抬尸的人听见了,救人的大夫也听见了,以及跟着晏樱一块赶来的几个近臣也听见了。 苍丘国的左丞相邱文明显是摄政王府一派的人,见晨光字字暗讽这一次的大火是因为晏樱挟天子令诸侯太丧德,顿时大怒,竖眉怒斥道: “凤主不要信口雌黄!这大火分明是暴民所为,与摄政王无关!” 晨光瞥了他一眼,望着晏樱的脸,嗤笑:“有摄政王在,怎么可能会没有暴民?” “这是我国的内政,与凤主无关,凤主这么急着为这场大火找理由,难不成这场大火和凤主有什么关联?臣刚刚在过来时正看到凤主对着大火微笑,莫非……”邱文欲言又止,话语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晨光笑眯眯地说:“你都说了,这是你国的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的事我笑一笑还要受你的管束么?左丞大人因为英武王的慈悲脑袋才能好好地长在脖子上,我还以为左丞大人最近会很慌张呢,没想到还是这么神气。” 一语戳了邱文的痛处,邱文因为前些日子英武王府的无妄之灾受到牵连,最近一直在被各种议论,丢尽了颜面,现在被凤冥国的凤主又给扯出来,他的脸刷地黑了,大怒。 “邱大人,够了。”晏樱沉声制止,望向晨光得意洋洋的笑脸,这个女人说话拐着弯地设圈套,一不留神就被套进去了,小的时候她可没这么坏心,她到底是怎么长成这一副歪歪扭扭的心肠,他噙着笑,温声对晨光说,“让凤主殿下受惊了,此地火势虽已被控制,可还是很危险,凤主殿下还是尽快回驿馆去,稍后我会遣御医去给殿下看一看,开两副安神的汤药。” 晨光看着他,笑盈盈地道:“御医就免了,安神的汤药还是留给你的侧妃吧,窦侧妃这一次受了许多惊吓,得多喝几副安神汤。” 晏樱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晨光扶着火舞的手,经过救火的人群,向街口走去。 晏樱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坐在湿地上的乐阳公主,眸光沉冷。 乐阳公主在对上他的目光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晨光在与全味斋相邻的一座香膏铺子门前停下,抬眸,望向香膏铺子对面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酒馆一楼被烧毁,二楼却是完好的,二楼窗扇紧闭,一片漆黑,晨光盯着中间的窗扇,似看住了。 “怎么了?”沈润狐疑地问。 晨光回过神,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 对面,紧闭的窗扇后,一片漆黑中,指节修长的手将一只精巧的酒盅送到唇边浅酌了一口,少顷,那人似微扬起了嘴角。 第八百四十章 重复事件 “王爷,那凤冥国的凤主也太嚣张了!”邱文气愤难平,恨恨地从晨光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对晏樱说道。 晏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邱文只好垂头,闭上嘴巴。 晏樱知他心中不平,尤其当着众人的面还是被凤冥国人提起来前些日子英武王为了女儿差一点要取他首级的事,正因为那一次邱文是无妄之灾,所以邱文才心生怨愤,又被晨光这么一说,保不齐日后会对英武王各种不满,不满堆叠再生怨恨,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文臣武将闹不和,双方又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一旦杠上必生混乱。 晏樱心中不悦,晨光这逮住一个机会就笑嘻嘻挑拨离间的性子只怕到死也改不了了。 他将目光望向已经扶着春桃的手站起来的乐阳公主,本来他对乐阳公主没什么感想,今天他却有点生气,因为这个女人不仅给他丢了人,还是在晨光的面前丢了人,双重的耻辱令他恼怒。 不能在晨光面前为他挣得颜面,反而让他颜面尽失的女人,真是没用! 他冷声吩咐道:“来人,送侧妃回府。” 毫无感情的声音,乐阳公主止不住打了个冷战。 乐阳公主走后,晏樱望着救火的水汇聚成溪河的地面,角落里尚有还未清理走的焦尸,脚步声嘈杂,叫嚷声纷乱,这件意外的恐怖事件亦在他的预料之外,这种脱离了掌握的事态让他的心里很不自在。 深邃的眸色阴鸷下来。 …… 晨光被沈润牵着手走到街口,华丽的凤辇正在街口停着,嫦曦带领几个人站在凤辇前迎接,见她出来立刻跪下,口中道: “让殿下受惊了,臣等罪该万死。” 嫦曦是很少在她面前自称“臣”的。 晨光想了一想,微笑起来:“先回去吧。”说罢扶着火舞的手登上凤辇。 付礼去牵了沈润的马来。 沈润骑马在晨光的凤辇旁。 这架凤辇是晨光私有的,除非她特别高兴,否则沈润上不去,她就是这么强横又任性。开始时沈润总觉得她是把他当成外人,心中不悦,后来在得知就算是嫦曦也没办法长时间赖在凤辇上时他的心才稍稍平衡了些,知道那只是她的习惯,或者说是喜好,尽管沈润对她那个被八个人抬着躺在巨XIONG侍女怀里独自思考的喜好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嫦曦走在晨光的凤辇旁。 “殿下。”他轻唤了一声。 “嗯?”晨光窝在火舞的怀里昏昏欲睡,白天一直在玩,晚上又发生了乱七八糟的事,她现在有点累。 “国内出了点事,司浅来信了。”嫦曦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他会直接对她说出来的。 晨光微怔,从火舞怀里睁开眼睛,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问: “什么时候?” “今日上午时送到的,事情则发生在殿下刚刚离开凤冥国的时候。” “别告诉我箬安也发生了大火,也是一对母女自己把自己炸死借此引燃大火。” “不是,箬安没有发生火灾。” “哦。那是什么事?” “有一伙人绑了郑将军家的小郑姑娘,要求郑将军手刃顾大人,并将首级献上,才肯将小郑姑娘归还。” 似曾相识的要挟,就发生在几日前的宜城,只不过对象换了,这边的结果是被晨光撞见了所以没有得逞,可凤冥国那边,从嫦曦的欲言又止里晨光听出了事态的不妙。 “然后呢?” “郑将军不肯,先是与司浅联合搜城,后来又向西边追踪寻找,最后找是找到了,可小郑姑娘没了。几个绑了小郑姑娘的绑匪在被围捕的过程中相继自杀,小郑姑娘则被砍下头颅,身体不知去向。郑将军找到女儿的时候只看到了小郑姑娘的头,痛不欲生,一下子就垮了,现在正告病。司浅没找到那根藤自然也没办法摸瓜,虽然在信上说是正在查探可疑之处,可除非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否则不了了之的可能最大。” 晨光心微沉。 小郑姑娘是郑书玉最小的女儿,因为郑家的女儿太多了,郑书玉懒得再取名字,就给这最小的女儿取名叫“郑郑”,人称“小郑姑娘”。虽然名字取得很随便,可郑书玉其实很疼爱这个孩子。 小郑姑娘今年刚七岁,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人小鬼大又会说话,晨光见过她几次,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惨死在绑匪手里,身为父亲的郑书玉肯定会崩溃的。 晨光抿了一下嘴唇。 “孩子是怎么丢的?” “说是随母亲去庙里上香,郑夫人去听禅,小郑姑娘在禅房里歇午,奶娘本来一直陪着,中间闹肚子就去了茅房,从茅房回来,小郑姑娘就不见了。人还没找回来之前那奶娘便畏罪自尽了,郑夫人因为是自己丢了孩子,已经上吊好几回了。” 晨光没有说话。 嫦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殿下,郑将军家的这件事太过突然,许多人还不能马上明白过来这里边的可怕之处,可若这样的事再发生两次,结果就难说了。谁也不知道歹人会选择哪一家作案,百密终有一疏,且如果是将对象定为小孩子,孩童顽皮,更容易得手。起初孩子的父母还没有意识到歹人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时,必会对歹人心生愤慨,肯定也会有那有骨气的说,‘宁可死了儿子,也不做不忠不义的事’,可等到他们多看几次,当他们知道歹人不是在吓唬他们,自己的亲生子真的会因为他们的不听从死相凄惨时,也许他们就照做了。” 真变成那样,凤冥国就大乱了。 晨光窝在火舞怀里,隔着帘子听着嫦曦的话,目光飘渺,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 司浅书信上的内容和嫦曦说的基本相同,除了郑家的事情,还提了几句最近凤冥国的朝堂,以及司浅暗查的结果。 晨光歪在床上,将信件阅读完毕,交给火舞拿去焚了。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的侍女唤了一声:“容王殿下!” 是沈润来了。 第八百四一章 无法串联的片段 沈润进门时看到晨光正坐在床上拥着被发呆。 他走过去,也不用人服侍,自己解了衣裳挂起来,迅速上了床,极自然地将她拥进怀里。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绝不给她开口拒绝的时间,他在培养二人之间的亲密度,通过让她习惯来减少她对他亲昵动作的排斥,如果不积极地将她毫无道理的排斥打破,他感觉他这辈子都没有希望了。虽然他对男女之事说不上爱好,可是他很正常,和她在一起又不是为了念经坐禅,总逼着他清心寡欲她也太过分了。 “想什么呢?”他将她圈在怀里,随口问道。 “没想什么。”晨光虽然喜欢被抚触,可她只喜欢被摸摸脑袋、亲亲额头、偶然抱一抱她,像这样穿着单薄搂在一块感觉就像全身贴在一起似的,皮肤的温度过热,她并不喜欢。 她蹙起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他却已经能够很习惯很熟练地化解她的反抗,继续搂着她。 “小润……” “嗯?” “放开我。” “不要。” “贴这么近你就不觉得难受么?” “我觉得刚刚好。”沈润微笑着回答。 “可我觉得不好。” “习惯了就好了。” 晨光扭过头去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因为他的固执。 沈润将她的脑袋扳过去,让她向前看,说:“明天赤阳国的人就进城了。” 晨光也没问他是哪来的消息,他手底下自然有一批人,只要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不理会,也从来不去问他。 “这时候进城啊。”她说,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宜城刚发生一场火灾,赤阳国这时候进城,还不一定会说什么。”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年是窦轩第一次带赤阳国参加三国会。” “嗯。” “窦轩以前可不怎么起眼,虽说在赤阳国的皇子里还算风光,可实际上他一直给人做跑腿的来着,他能成为赤阳帝真稀奇。先不说他到底是不是牡丹夫人的亲生儿子,他以前在龙熙国可是做过一阵子的娈宠。” “娈宠?”沈润愣了一下。 “那一年箬安新开了秀色苑,窦轩曾被秀色苑的主人收留在秀色苑待过一段日子。” “秀色苑?” “我一直搞不清楚窦轩的来历,还有他到底是怎么从箬安到圣城的,还被赤阳国的皇帝给认下了,他若是早知道他是赤阳帝和牡丹夫人的儿子,他为什么不直接去圣城认亲,偏要折到箬安来?如果说他是被人拐来的,更不可能,他会武,足以自保,再怎么样也不会被强迫卖到秀色苑去。就连秀色苑的主人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说是路上捡的,看着可怜就留下了。你想,他母亲肯定是死了的,如果他母亲临死前告诉了他的身世并让他去寻亲,他一定会立刻去往圣城,断不会跑到箬安来;如果他母亲没有告诉他,那到底是谁告诉他他是牡丹夫人的儿子?捡他的人可是说在捡到他时他自己说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又突然记得?怪事!” “秀色苑案的主谋在你手里?”沈润说起这个有点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当年为找这个人我花费了多少力气?” “不知道。”晨光懒洋洋地摇了一下脑袋。 “我差点把整个箬安城翻过来!” “唔……” “人呢?” “瀚京的旧皇宫里。” “你留他做什么?” “在做太监总管。” “什么?”沈润吃了一惊。 “他不是太监,只是他在总管太监,管的还不错。”晨光慢吞吞地说,接着改变了话题,“之前我还让人在窦轩身上割了几刀,可是后来他每一次见我,从来不提,也没有露出愤恨的表情,你说他会不会心里记恨着伺机报复我?” “也可能你那几刀不仅割了他的肉,还把他的心也割下来了。”沈润哼笑了一声,没有男人不爱美人,越是爱权势有野心的男人越爱驯“烈马”,她两样全占了,能勾人不奇怪。 晨光没有搭腔。 “秀色苑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晨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年父皇还活着,父皇听说了新开张的秀色苑突然大发雷霆,怒得连朝臣看了都觉得古怪。” “我问了,秀色苑的主人也回答我了,可是……他说的我没太听明白。” 沈润哑然,她没太听懂的事情,那是个什么事? 晨光歪着脑袋将记忆串联起来回想,也不是说她不懂,而是她总觉得事情的发展缺了相当关键的一大块,她不知道这个关键,所以即使将整件事都联系起来,还是觉得很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 沈润见状,知她确实有没想明白的地方,也没再问她。 “今天在全味斋门前的那对母女,你认得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在鹿彰岛上见过,后上岛的,听说原来是花楼里的,因为给当地的县令私生了一个姑娘,被县令夫人连人带姑娘一并发卖了,之后流落鹿彰岛,在紫嫣来到鹿彰岛后,她和孩子在一天晚上突然被送走,不知去向。对了,那天晚上离岛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几个……该不会都是为了做这个吧?” 沈润皱了皱眉:“这究竟是谁指使的?这么疯狂!” “谁指使的都好,有听从指使豁出命去的人,这才是该吃惊的地方,抱着亲生女儿一块死,就算是疯子也未必做得出来。” “箬安发生了同样的事,看来是同一批人所为。” “苍丘国和凤冥国都发生过了,也不知道赤阳国国内如何?” “我听说的是,不是圣城,而是营城,下元节时有人在城中自焚,引爆了储存爆竹的火药库,引发大火,因为是上元节,也死了不少人。自焚的人是营城本地人,曾和营城的官府有过一段纠纷,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今天发生的事有关,到底是有人指使,还是只是私人报复。”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前一阵子,那时候我以为是私人报复,可看了今天,又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八百四二章 无用的挣扎 晨光靠在沈润身上,没有说话。 沈润看不出来她是不是还在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烦恼,但她的心情不太愉快,这他能感觉出来。 “睡吧。”他轻拍了拍她,低声劝说,“这种事多想无益,早晚你会知道的。” 晨光还是没说话,也没有要躺下来的意思。 沈润觉得奇怪,狐疑地问:“你在想什么?” 晨光一动不动地窝在他身上,沉默了一会儿,声如蚊呐: “小润……” “嗯?” “我不太好……”她说,有气无力,软塌塌的声音如从天边飘过来似的,沈润怀抱着她,却觉得她的声音很不真实。 他的心咯噔一声。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他并没有反应过来“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不妙,转念之后他就明白了,沉下眸光,将她的手从被子底下拉出来,撸起雪白的阔袖。 她喜欢宽袖的衣裳,即使是入睡时穿的衣裳也不例外,她似乎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雪白柔嫩的小手,此刻,透薄的肌肤下粗壮的青筋不似女子,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狰狞遍布,仿佛在弹跳般,甚至能够听到急速流动的血液在怦怦作响。那些脉络在不断地鼓动,顺着她纤细的胳膊一路向上,蔓延,躲藏进衣服里。 沈润握着她的手,说不上恐惧,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按理说他应该很习惯,可是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也不是不能面对,但眼看着,他总有点不太能接受,同时对于不能接受的自己他又很唾弃。 他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开始的么?” 这个问题很重要,对她的身体来说。以往在发作之前她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先兆期,最初的几年她是在月圆之夜发作,后来不知为什么规律被打乱,可即使被打断了规律,在发作之前她还是有先兆的,区别只在于先兆期的长短。可是今天,他完全没有觉察到她发作的先兆,假如是突然开始发作的,这又是另一种全新的发作形式,并且,感觉上,这种无预兆的发作形式并不比从前有预兆时要好。 他不想说“恶化”,他现在对这个词厌恶到了极点,莫名的,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在鹿彰岛上晏樱以炫耀自己万事皆知的口吻对他说的那番恶毒的话。 他的心沉进了谷底。 晨光的身体开始发颤,和先前一样被他抱在怀里,可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沈润不知道她在发作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会告诉他,他也不可能抓着她追问。他曾悄悄地询问过她身边的人,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会这样发作的人只有她一个。据说,晨光是没有痛觉的,可沈润却觉得她在发作时一定非常疼痛,他莫名地觉得她发作时的感觉是疼痛,如果不是疼痛,她不会变成这样,无助、弱小又可怜。 他仍旧以先前的姿势坐在床上,胸膛贴着她的脊背,这个时候他感觉她特别的消瘦,他就像是搂着一副骨架,她的骨架冰冷、干硬、脆弱、毫无生命力。 他试图给予她一点抚慰,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胳膊。 他感觉到她在竭力忍耐着,每一次她都会竭力忍耐,尽管到最后她还是要向她血腥的渴望妥协,可每一次开始的时候她都会用力忍耐。 她不想输,然而失败的结局是注定的。 “不舒服就别忍了。”他轻声对她说。 他心里极不适,他不愿意用自己的血去饲养一只“怪物”,不说他自身的高傲不容许他这样做,单说这行为本身就是荒诞且怪异的,不合常理,不符合逻辑,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仿佛是一则不好笑的笑话。可对象是她,由不得他内心的不容许和不舒服。他说着与自己的思想相悖的话,可这话又是他的心里话。 她的手突然抓上他的胳膊,很突然,冰冷从她的指缝间侵入他的衣袖,让他感觉到一丝寒冷。她没有力气,没有力气的手抓上他的手臂,感觉却异常强烈。沈润低头望去,只觉得她苍白的手像爪。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后的皮肤上,光线很暗,但他依稀能够感觉到那些鼓胀的脉络已经涌上来了,他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迟迟不肯转过头。 停顿了一息,他忽然抬起手对着远处的灯烛挥出一掌,闪烁的烛火应声熄灭,室内陷入黑暗。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还是有意识的。 “……很痛么?”黑暗中,他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 沈润开始时以为她是不愿意回答,可是她半天没有声音,除了身体因为血液的涌动在自行颤抖外,她没有任何动作。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沈润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失去了意识,他觉得不安,刚想开口问她。 “小润,别问我……”她在黑暗里轻声说,轻得如果不仔细去听根本听不到,气息因为颤抖显得很混乱。 沈润的心滞了一下。 她转过头,颤得厉害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她的指尖冰冷尖细,落在他的脖子上,他努力忍耐才没有下意识打寒噤,可他紧绷的肌肤还是颤了一下。 “真、”她说了一个促音,音阶末尾迟钝地带上了一点笑意,有嘲弄的味道。冰冷的指尖磨蹭着他健康跳动的血管,她想说“真恶心”,却只说了一个字。即使是在半清醒半疯狂的状态,她依旧拥有起自我保护作用的自尊心,她的自尊心让她无法说出后面那两个字,只能以浅笑遮掩。 “这样子、到底算什么?”他听到她在黑暗里轻叹了一声,虽含着笑,可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将她的气息并声音扭曲,似风过幽笛,如同鬼泣。 沈润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他颤了一下才有这样的感叹,他有点愧疚,同时心中还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感。 她最终还是咬了他,在挣扎了许久之后。 她的那句“到底算什么”替换了她那令常人深感恐怖的吞咽声,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第八百四三章 喜忧参半的日常 每一次血伺过后总会有一段气氛尴尬的时期,这份尴尬产生在晨光和沈润之间。 如果为她血伺的是别人,沈润想,第二天的气氛应该不会这样生硬到令人尴尬。 她心里想什么大抵上他是知道的,她认为她嗜血的行为怪异,当然,这行为的确怪异,毋庸置疑。当她将这份怪异的行为在她的同类面前表现出来时,因为他们是同类,从小一块长大,彼此都看到过对方最不堪的一面,他们能够互相理解,所以她不需要担心会被他们看到她的怪异。可他是外人,不是他想太多,是事实就是如此,对她来说,他就是外人,她不愿将她想掩藏起来的怪异行为展现在他的面前,并非是担心让他看到她的怪异之后他会产生排斥的想法,而是她的高傲不允许,她不允许自己有悖常理的不体面被外人看见。 可是她控制不住。 虽然不愿意做,可是她必须要去做,因此,在勉强逼迫自己做完之后,她总有点不自在,这份不自在甚至造成了她不愿意面对他,大概是在面对他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被戳破的自尊心。 忘记了是在第几次之后,沈润渐渐地了解到她的心思,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一次血伺后他都是将她独自安置在房间里,自己离开,第二天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相处,以免她在血夜之后醒来时看见他心里的别扭再加深许多层,然后大概能有一个月明明没有吵架却别别扭扭的,好像他们之间出现了天大的隔阂。 除了这样做沈润暂时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被晨光当做“外人”时,沈润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在他的心里,不知从何时起,他亦开始将她和司浅、嫦曦等人划为一类,而将自己排除在外。事实就是如此,他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而他们不是常人,从身体上来说就是这样的。 可他又非常不情愿被排除在外,因为被排除在外意味着他永远不能走进她的内心深处,他可以知悉的只有浮于表面的、她并不在意被知道的信息,那些机要的、秘密的、只有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才可以知道的事情,她永远都不可能让他知道。 不是最亲近的,也不是最信任的,那他在她身边,他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呢? 从威风凛凛的龙熙帝到暴名远扬的凤冥国凤主的丈夫,最开始他是不甘心的,可现在他已经不太在意了,只做她的丈夫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他的这个丈夫做的就像是一则笑话。 …… 沈润从一大早就很想叹气。 在被犬齿狠狠地咬了之后,第二天他特地换上了高领的衣服,将狰狞的咬痕遮盖住。 以前不管是做皇子的时候还是做皇帝的时候,流一滴血满朝上下都恐慌得不得了,说什么龙血精贵,好像流了一滴血就可能会死掉一样,他昨晚上可是流了不知道多少血了,今早看镜子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他昨晚过得过于激烈,另一种意义上的激烈,以至于回去之后本应该休息,却因为她的事即使困倦得不行仍旧无法入睡,脸色过于糟糕,把刚刚起早过来的秦朔吓了一大跳。 站在晨光的院门前,他住了脚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来给他开院门的是司八,司八平常嘻嘻哈哈的,可每次晨光发作之后的早晨她都严肃得像火舞似的。 “容王万安。”司八亦是一脸倦色。 “殿下起了么?”沈润问,他现在已经不会在称谓上不平了,凤冥国朝里朝外唤他容王“殿下”只是一种客气,实际上凤冥国只有一位“殿下”,那便是凤主殿下。当然了,沈润有预感,凤冥国这位唯一的“殿下”很快就要升级了。 “已经起了,正在梳妆,容王进来吧。” 司八并不喜欢沈润,她不满意他来做她家主子的丈夫,司八不像火舞和司七从不把喜恶表现在脸上,她对沈润的排斥沈润自己都能感觉到,可每一次在血伺过后司八都对沈润特别的客气,让沈润觉得好笑。 晨光的左右有许多忠仆,她不缺少忠心,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她拥有的太多,缺的太少,这样他就更加没有立足之地了。 晨光正坐在镜子前面梳妆,火舞将她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复杂的发式,从小宫女手捧的托盘里拿起发钗流苏轻柔地插进发髻里。 沈润从门外进来时正发怔的晨光从镜子里看见了他,他的气色不太好,虽然他很强健又玄力浑厚能够很快复原,可她还是看出来他面色苍白,有些伤了元气,这都是因为昨晚被她给咬了。 她掏出来难得的一点怜悯之心将她高傲的自尊压了下去,他比从前瘦了不少,瘦瘦的,又苍白苍白的,看起来有点可怜。 “你要去哪儿?”沈润蹙了一下眉,看着镜子里的她,她很少上妆,因为嫌铅粉腻在脸上不舒服,她也不需要靠脂粉妆点,可今天脸上的妆却上了全套,一扫发作后第二日的虚弱萎靡,香浓的脂粉鲜丽了线条,比平时多了几分冶艳。 晨光挥了挥手,侍女们退了出去。 晨光转过身子看向沈润:“怎么这么早过来?” “不早了。”沈润望着她唇上大红色的口脂,他极喜欢艳丽的红色,可惜她很少用,直到现在也不愿意穿一次红,“你要去哪儿?”他又问了一遍。 晨光摇了一下头,自妆台前站起来:“哪里也不去。” “是么?”他没再问别的,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拉,另一只手极自然地勾住她的腰身,盯着她脸上的胭脂瞧。 “怎么?”晨光狐疑地问。 “好看。”他盯着她瞧,笑着说。 晨光被他说的笑了,眸光在他雪白的高领上掠过,猫似的在他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别把粉蹭过来。”他笑说。 她就贴过去把刚傅上的脂粉全部蹭到他的脸上。 第八百四四章 邀请入宫 沈润笑着把她满是脂粉的脸推开。 晨光继续往上蹭。 沈润笑出了声,不再推拒,勾着她的腰身,干脆俯下头去,亲吻她的额头,又细吻了她的脸颊。晨光也没有躲。沈润见状,心中欢喜,顺势去吻她红艳的嘴唇,这一次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沈润无奈,同时心中难免挫败,感觉自己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努力完全没有意义。在他看来,像晨光这样不拒绝亲近但却拒绝更近一步亲近的行为已经算是怪癖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名正言顺,她也不讨厌他的亲近,他无法理解她的拒绝。若说从前是因为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现在已经不小了,单说身体也早就熟透了,她却一点改变都没有,这让他心焦又忧虑。 不单是她,她身边和她一样的几个侍女到现在不曾婚嫁,火舞拒了秦朔的求婚之后也不见她交往其他男子,甚至连一点期待婚嫁的意思都没有。而男人里,虽听说嫦曦姬妾成群,可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一个子嗣。司浅更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就连晏樱,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女人,现在又已经有了侧妃,也没听说他有一儿半女。这群从圣子山里出来的男男女女,都是说不出的奇怪,仿佛没有人的七情六欲似的。 可沈润不敢问,每当他想问圣子山的时候,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本来想的好好的这一次一定要追问下去,可话题刚开了一个头,在看见她的脸色之后,他就自动把话题带过去了。她不愿意提及,而他,并非不敢,他是不想惹她不快。所以他只能把全部的狐疑和好奇都压进心里,哪怕他想知道,哪怕他知道能解他忧虑的答案就在圣子山这个话题里,可他问不出口。 “你在想什么?”在被她推开之后他的眼光忽明忽暗,明显是在走神,晨光盯着他的脸,问。 沈润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把我的妆蹭花了。”她怨怪。 “是你自己蹭过来的。”沈润哭笑不得。 “你吃过早饭了么?”晨光改变了话题,走到镜子前整理鬓发,随口问道。 “嗯。”沈润应了句,没有反问,血伺后的第二天她是不会吃东西的。他也没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看,虽然她现在是背对着他的。她很敏感,尤其是近几天,一丁点的事说不定就会让她大发脾气。不是做过血伺后就没事了,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好好的。在经过那样残酷的夜晚之后,她的身体不可能马上复原,她一定很不舒服,沈润心想。 昨晚,那些奇怪的蝙蝠没有出现。 打破惯例的异样就像是一根刺卡在他的心里,他的心七上八下的,却又不能问。他猜测她是不是因为血蝠没有出现今早才罕见地上了妆,然而两者听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将这两件事作为关联联想起来其实很好笑,可沈润就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因果关系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她扭过头来问。 看吧,她变得很敏感,他努力掩饰什么惹眼的都没做她就问出来了,她的这份敏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你要出去么?”沈润用自然的语气问,将她的询问推开了。 “嗯。”这一次她回答了。 “去哪儿?” “顾盼派人来请我入宫。” “顾盼?”沈润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是苍丘国的太后,自从苍丘国被晏樱握了大权,连苍丘国的小皇帝都快让人忘到脑后了,苍丘国人也只记得本国的摄政王,很少有人再去想他们还有一个正在慢慢长大的皇帝,更不要说小皇帝的亲娘。顾家倒台后,顾太后在朝中孤立无援,比小皇帝的存在更弱,沈润犹记得之前晨光还送了顾太后两个男宠,也不知道那两个男宠还活着没有,“怎么是她?她请你做什么?现在苍丘国的皇宫里已经不是她做主了吧?” “皇宫不是她做主,后宫却是她做主,晏樱又不住在皇宫里,只说不许她出来,可没说不让她把人偷偷带进去。她在后宫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做妃子的时候名声极好,可想而知后宫里有多少是她的人。晏樱没管过后宫,根本不知道后宫里的厉害,八成还很瞧不起,所以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去防备,要钻这个空子太容易了。” “就算有这个空子可以钻,就算顾太后能在苍丘国的后宫里只手遮天,那又怎样?出了后宫她又能做什么?还能置晏樱于死地不成?” “你说,顾家都倒了,晏樱的位置也坐稳了,他为什么不杀掉顾盼?” “他喜欢有胆量谋杀亲夫的半老徐娘?”沈润认真猜测。 晨光瞥了他一眼。 沈润投降地举了举手,正色问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我等会儿进宫。” “顾盼有这个价值?” “价值由结果决定,结果由过程决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时候一只蚂蚁可以改变结局。” “去见顾盼有必要打扮得这么浓丽么?” “有。” “两个时辰后赤阳国的人入城。” “我知道。” “你们故意选在今天赤阳国人要入城的时候?” “不是我选的是她选的。” “虽说东道是苍丘国,凤冥国不用出城去迎,可赤阳帝进城后三国会有一次简短的会面,到时候你能回来么?” “我不去。” “你不去,难道你让我去?” “你也不用去。” “那谁去出席?” “谁都不去,三国会面不必出席,之后给赤阳国举办的宫宴也不用出席,等到三国会正式开始时再去,有人来请也不必找借口,直说我‘不出席’便是。” 沈润皱了皱眉:“你不愿意去,这倒没什么,避免在三国会开始前给人可乘之机制造出凤冥国与某一国更亲近的假象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这是正确的。可没必要太强硬。你若觉得苍丘国和赤阳国因为之前有过一仗就不可能再联合起来了,那你就错了,利益在前,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苍丘国和赤阳国,可这一次的三国会你还是忍一忍吧,苍丘国和赤阳国对凤冥国向来颇有微词,现在的凤冥国还不能成为公敌。” 第八百四五章 密会 在国内,沈润并不反对晨光的强势,毕竟关起门来强硬心狠能给她带去许多好处。可出了凤冥国,在其他国家面前,两面三刀也好,口是心非也好,都可以,只要保持温和的态度便好,唯有将傲慢和嚣张表现在脸上,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凤冥国还没有那样的资本,若是表现出超越了本领的强硬,那就等于是自己把自己挂在靶子上。 沈润秉承着龙熙国皇室谨慎的处事风格,在政事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在他看来,晨光的肆意轻狂是在给凤冥国徒添祸端,有些时候她的胆量过大,甚至给人有勇无谋的感觉,她的做法与他的截然相反,他因此感到不习惯,并持反对的态度。 晨光看了他一眼,歪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去就是不去,就说我不去。”说罢,人已经出去了。 沈润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个人真任性! …… 乘坐小轿往宫里去的时候街上正准备戒严,听说是赤阳国的人就快到城门口了。晨光乘坐的小轿子在被驱赶的人潮里行走,走得不徐不疾。轿子是普通的小轿,这一次也不是直接去皇宫,而是走西郊的园子,从园子里走水路到皇宫北角的仙泉山庄。那地方本是先帝闲着没事时带领受宠爱的妃嫔避暑游乐的地方,可以算作是皇宫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独立的一座皇家园林。顾盼还是贵妃的时候常随老苍丘帝去那儿,老苍丘帝还曾为她在仙泉山庄盖了一座小楼,名叫“盼春楼”,顾盼之前派人传话说,会在盼春楼上等她。 城里因为要迎接赤阳国的人驱赶行人和商贩时闹得乱哄哄的,晨光坐在轿子里,心想,也不知道待会儿晏樱会不会亲自去迎接赤阳帝。 她很想知道他会不会亲自去迎,去或者不去说明了苍丘国对赤阳国的态度。她现在对这两国之间的走向很在意,因为,在赤阳国和苍丘国开战以前,晏樱就和赤阳国有着某种她猜不到的联系,并且他和现在的赤阳国皇帝似乎也有着不浅的往来。这个往来可能不是两国之间而是私底下的,每当她想起许多年前晏樱故意引她去看一整座岛上的失败品时发生的那些事,她就有这种感觉,晏樱和窦轩,在窦轩还是凌王的时候,他们就有私交了。 并非忌惮他们有私交,权力场上,交情这种东西可以随着利益之争任意增减,哪怕是嘴上说着“过命之交”,回过头就有可能刀剑相向。只要涉及到争抢权势利益,翻脸比翻书还快是常有的事。同样的,翻脸之后立马握手言和也是很平常的事。都是玩弄权术的人,与权力相比,脸面不值得一提。 晨光不担心他们有私交,她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种私交,以及晏樱闭口不谈的那几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西郊的园子原是亲王的别苑,亲王被处死之后别苑空了出来,平常鲜少有人来。守园子的人显然得了顾盼的吩咐,把晨光的小轿放了进去,船只备在人工湖里,逆流而上,过了两个关口进入仙泉山庄,小船又在湖中足足前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处隐蔽的码头停下。 码头建在湖心的人工岛上,岛不大,岛上的花枝异常茂盛,一名容颜俊秀的青衣男子带领两名宫女站在码头上迎接,是当初晨光送给顾盼的两名男宠之一的君陌。 晨光下船,看了君陌一眼。 君陌含笑上前,老练地行了一个宫礼,说道:“请凤主殿下安。凤主殿下,太后娘娘已经等候殿下多时了,就在前面的盼春楼里。” 晨光笑笑,向前走去,在经过他身旁时又瞥了他一眼,问: “你是被夙玉抢了风头?失宠了?” 君陌顿了一下,只是半低着头笑,没有回答。 晨光嫌弃地撇了撇嘴:“亏你比他年轻好几岁,真是没用!” 君陌苦笑,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说:“凤主殿下,这边请。”做领路状。 晨光哼了一声。 许久之后再重逢,第一句话就是一句结结实实的嘲讽,君陌心里苦。从他进苍丘国后宫那天开始,顾太后就不怎么喜欢他。在他看来,顾太后只是因为夺权失败在拿养男宠这事来修补自己早就不存在了的权威,凤主殿下给她送男宠也是拿住了她心里消不去的那份不甘和耻辱感。顾太后不是痴迷男色的女人,所以不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为什么独宠夙玉,原因很简单,就连一无所知的他在进宫之后不到一个月也弄清了,夙玉他某些地方的确有点像顾太后心里的那位大人,虽然像得很假,但对顾太后来说,大概聊胜于无吧。 君陌说,这半年顾太后的身子不怎么好,身子不好的时候总来盼春楼疗养。 晨光还没见到人也不好说对方的身子到底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但是来盼春楼,这一点很有意思。这座盼春楼是顾盼的丈夫送给她的,而她的丈夫八成是被她给弄死的,她在夺权失败后又回到了死去的丈夫送给她的盼春楼里,是怀念起了过去盛宠时的时光么? 晨光弯了一下嘴唇。 还没走近就听见从盼春楼里传来幽幽的笛声,和着哀婉动听的唱曲儿,唱词是一段戏词,顾盼喜欢听戏的爱好还是没有改变,即使没有戏班子了,也爱听那些柔腔百转的戏词。 顺着楼梯来到二楼,天已经很暖和了,顾盼却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窝在一张贵妃椅里,面容憔悴,即使再好的脂粉涂在脸上也不起作用,仍旧显得很僵涩。在晨光走上楼梯时,她冷漠地看了晨光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站起来,明明是她派人去请晨光的。 远处,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娥正在唱曲,唱的是地方戏。夙玉坐在角落里,一根竹笛,宛转悠扬,穿的却是一袭紫衣。 晨光瞥了他一眼,努力忍住笑,火舞解去她的斗篷挽在臂里,晨光也不往前走,就在靠椅上坐了,扭着脖子饶有兴致地望着楼下的风景。 第八百四六章 求助 顾盼瞥了她一眼,晨光的明艳光鲜让她皱眉,同时对对方的无礼行为心生怨愤,那无礼是对她露骨的轻蔑,晨光甚至连表面上的尊敬都不愿意给她。对比上了妆依旧难掩憔悴的她,晨光的明丽过于刺眼,难免让她烧起妒恨之火,在心中道,世人都说这个女人短命,没想到不仅不短命,反而活得风生水起,难怪会有那句古话“祸害活千年”! 顾盼挥了一下手,笛声停止,唱曲声跟着停止,周围的宫人无声地屈了屈膝,退出盼春楼,只剩下夙玉和君陌两个人。 “你们也下去吧。”顾盼淡声命令。 夙玉和君陌轻声应了一句“是”,退了出去。 “许久不见,凤主依旧神采飞扬啊!”顾盼噙着笑,嗓音略尖,她面色憔悴,连笑容都是干巴巴的。她很不喜欢晨光的脸,从晨光这一次来到宜城,顾盼就很不喜欢。原因很简单,顾盼自己也知道原因,因为她失败了,而晨光却顺风顺水拿下了龙熙国和龙熙帝,这不是嫉妒,顾盼认为,她只是厌憎晨光的好运气罢了。 “太后的气色大不如前了,可是身子有哪里不爽利?”晨光用关切的语气笑着问。 这不是关切,这是赤裸裸的嘲讽,而且相当之无礼。正常情况下,两名女子相见,就算对方的气色再差,第一句也不该如此直接的点明,想表示关心可以用更委婉的说法,而不是像她这样上来就问“你气色大不如前”,言外之意,“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顾盼原本就介意现在的气色,她极力掩藏不想让旁人知道她过得不好,可晨光一点没有眼色地问出来了。晨光不可能是没有眼色的人,她用关切的询问来刺她,只能说明她内心的恶毒。 没有人不在意容貌,尤其顾盼还是一个美人儿,晨光的话让她怒火中烧,对比晨光的一身光鲜亮丽,连妆容都干涩的顾盼感觉十分难堪,同时对晨光的心情是越发的怨愤。她的靓丽太刺眼,顾盼现在甚至有一种想要撕碎她脸皮的冲动。 她勉强笑了一笑:“从去年冬天我这身子就时好时坏的,只是受了风寒,却一直没能痊愈,反反复复,到了现在。”说着,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晨光莞尔一笑。 顾盼没有病,晨光对于病人是很敏感的,因为她时常生病,她知道病人是什么样子,她知道顾盼没有病。顾盼只是心里不爽快,各种燥闷不甘郁积在心里,发泄不出去又无法自我排遣,造成了她现在这样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情上都很萎靡。萎靡的时间久了,有可能会慢慢消逝,也有可能会突然爆发。 顾盼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像是将不适感压了下去,放下茶杯后,她笑了一笑,对晨光说: “今日我突然派人去请凤主来,凤主一定觉得奇怪吧?” “听说是太后得了极珍贵的茶。” “凤主不是不喝茶么,也对茶有兴趣?”顾盼抿着唇笑问。 晨光笑而不答。 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是聪明人,也不用拐弯抹角,直入主题是最恰当的。顾盼知道晨光今天如此爽快地过来见自己,说明了第一晨光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第二,至少晨光的想法和她的目的差不多,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哪怕过程中可能会分歧,但目标一致,一切就都好说。 “凤主对战后的苍丘国怎么看?”顾盼淡声询问。 “我好久没来苍丘国了,战时和苍丘国也没有太多的交集,太后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盼对晨光兜圈子的行为很不满意,她想切入主题,她以为晨光也是这么想的,可当她试图切入主题时,却发现晨光和她想的不一样,这让她有些恼怒,同时亦感觉焦躁。她将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焦躁感勉强压了下去,尖锐地说: “既然凤主如此说,我不问这个了,我再问一句,凤主对晏樱怎么看?” 晨光停顿了有两息的工夫,莞尔一笑:“晏王爷是苍丘国人,我一个外人,又是在三国会期间,实在不好评价什么。若非要我说上一句,我也只能说一说我听说的,据说晏王爷自从掌管了苍丘国的朝政,苍丘国的朝堂上比从前干净了许多,不过苍丘国和邻国交恶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苍丘国和赤阳国硬碰硬的一仗,这在贵国先帝在位时根本无法想象,异姓之人再怎样能干对在帝国与皇权的维护上终究还是差了一些,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宗打下来的江山。苍丘帝还年轻,等到亲政时怕是要很辛苦了。”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能不能活到亲政的那一年都是未知数。 顾盼闻言,一脸凄哀: “我快三十岁才有的皇儿,先帝在世时对皇儿百般疼爱,手把手地教导,只为了将来皇儿继位时能成为一位明君,却不想皇儿是继位了,辅政的人却篡取大权,不仅做了摄政王把持朝政,还将我娘家等一干反对他的人全部消杀。皇儿尚且年幼,根本无力反抗,我一介女流,无权无势,连娘家都没有了,更不可能和他对抗。我母子二人现在被变相囚禁在宫中,骨肉分离,任人宰割,说不定哪一日连性命都没有了!”她悲伤地说着,用帕子掩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好不可怜。 “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太后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了。我虽不太了解苍丘国朝堂上的现状,可我知道,苍丘帝虽然年幼,却聪慧过人,等到苍丘帝慢慢长大了,苍丘国一定会一点一点地好转,太后不必忧虑,只等着享福就好了。”晨光含着笑,假意安慰道。 顾盼帕子底下的面容扭曲起来,她终于认识到她是无法引晨光主动提出合作的,晨光明知道她的意思却不肯顺水推舟,因为不喜欢被动。 顾盼也不喜欢被动。 这个凤冥国的蛮女果然可恶! 顾盼放下帕子,帕子底下一脸哀容,她主动握住晨光的手,泣声道: “我是拿凤主当做知己,对凤主说句实话,按现在的情形,皇儿能否平安长大我都不敢保证,更不要说‘享福’了。” 第八百四七章 关于晏樱的传说 晨光瞥了一眼顾盼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微笑着道: “太后娘娘,好好的,何出此言呢?” “凤主有所不知。先前有一句话凤主真是说对了,不是自己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不管怎么挥霍都不心疼,异姓之人就是异姓之人,更何况,晏樱他不只是异姓之人,他还是异族之人。” “异族之人?”晨光微怔。 顾盼点了一下头,沉重地闭了闭眼睛,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晏家是异族之人,这是只有少数苍丘国人才知道的秘密。” 晨光蹙了一下眉,低声笑道:“太后这话我听不太懂,晏王爷不是苍丘国人么?晏王爷的祖辈一直生活在苍丘国,晏家的祖上还是苍丘国的重臣,就算晏王爷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生活在苍丘国里,可他的祖籍是苍丘国,他怎么会是异族人?” 顾盼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凤主可曾听说过在晏樱少年时晏家是因为何事惹怒先帝的?” “这我还真没听说,我只听说晏家因为惹怒了皇帝被满门抄斩,如此看来,一定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罪了。” 顾盼也不管她是真没听过还是假装没听说过,接着她的话说道: “是重罪没有错,晏家犯的罪是不可饶恕之罪,晏家叛国。” 晨光吃了一惊,重复道:“叛国?” 顾盼点了点头:“那一次大概是苍丘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叛国案了,以往满门抄斩的案子,凡是年幼的孩童都能留住性命,可晏家一案,满门抄斩,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处死了。晏家被灭族,晏樱能活下来,也是倾尽了全族之力才保下他。能惹先帝如此震怒甚至连幼童都不能放过的大案,那是先帝登基之后的头一遭。凤主就不觉得奇怪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先帝如此震怒,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圣宠正隆的晏家突然陨落,惨遭灭族?” 晨光并不觉得奇怪,她反而不明白顾盼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叛国之罪本来就该合族全灭以儆效尤,同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即使襁褓中的稚童年幼,可既然冠了姓氏,就要承担家族姓氏带来的责任,没有什么“无辜”或“不无辜”。君要臣死臣就得死,不想被动的死就做君不做臣,做不成君只能做臣就要看明白自己的命是被人捏在手里的,顾盼却在极力渲染想让晨光觉得奇怪,从而升起浓浓的好奇之心。 晨光没搭腔让顾盼有点失望,她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 “如果只是利益驱使私通敌国,晏家的案子算不上特殊,如果是利用手中的权利招兵买马意图篡位,这件案子也说不上特别。对于晏家来说,招兵买马是不可能的,因为晏家虽然祖上是武将,可到了晏樱祖父这一代,晏家人手里没有兵权,且晏家是公认的清廉,就算暗地里想要招兵买马也没有这个财力。” 说到这里,顾盼故意停顿了一下,想诱起晨光的好奇之心。 晨光果然问了:“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晏家当年既没有招兵买马也没有私通敌国,莫非是先帝误会了晏家?” 顾盼没想到她竟然得出这么个结论,眼底掠过一抹嫌弃和鄙夷,心想她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聪明么? “不是误会也不是冤假错案,晏家没有私通敌国,也的确没有明显的招兵买马的痕迹,但是晏家有一批私军在民间化整为零为晏家效力,先帝查不出这批私军的来历,因此认定晏家是异族之人,是潜伏在苍丘国的细作。但因为晏家在苍丘国也是百年的士族了,晏家的母国究竟是哪一国不得而知,先帝因此暴怒,将晏氏一族尽数屠灭,即使是血缘最远的旁系也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私军啊…… 晨光沉默起来。 顾盼见她沉默了,顿了顿,继续说:“晏樱他当年有父亲有兄长,凤主可知道晏家那么多人,为什么他的祖父却倾尽全力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不是他的兄长?” “因为他那个时候年幼,逃跑的路上不会太惹眼?” 顾盼摇了一下头:“晏樱虽然有兄长,他的兄长亦才华出众,可是自晏樱出生后,晏樱的祖父很明显的开始将晏樱当做晏家的家主培养,始终没有动摇过。” 无论是皇家还是士族,都会有一个掌事者,皇家里的那个人自然是继承大统的皇帝,士族里代表家族掌管一族权威的人便是一族家主。不管是皇家还是士族,对于嫡长都很看重,首先嫡长,次之或嫡或长,除非嫡长子特别不成器,否则不会有人家将家主之责扔给小儿子。晏樱在晏家是幼子,和长兄相差许多岁,而且晏樱说过他的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晏樱的祖父如果真的是把晏樱当做家主培养,这样的行为的确有点奇怪。 “听说在晏樱出生的时候,明明是黑夜,却满室生光,不亚白昼,次日一个道人循天象而来,预言此子‘至贵之相,非人臣之气’,日后定能成为天下之霸主。晏大人信以为真,从此对晏樱百般宠爱。” 她说的神乎其神,晨光心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和晏樱差不多大,晏樱出生的时候她又不在产房里,况且如果真是至尊九五的吉兆,以晏家人当时的身份,就算是杀几个人灭口也得把这件事压下去,又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不过她没问顾盼是怎么知道的,反正问了总会有类似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之类的回答。 “是这样么……”她慢吞吞地开口,仿佛心不在焉。 “凤主,晏樱的手里确有一批潜藏在民间的私军,我是见识过的。”顾盼语气凝重地说。 晨光微微蹙眉,眸光闪烁。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距离晏家被灭族的时间太久远,许多细枝末节都已经无法追查了,可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当年先帝并没有冤枉晏家,晏家确有一批来历不明的私军,他们并非苍丘国人,确切的说不全部是苍丘国人,这些人受晏家人统领,至于这些私军是哪来的,组在一块的目的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第八百四八章 顾盼的意图 “太后娘娘为何会与我说这些,不管贵国的摄政王如何,这都是苍丘国的家务事,我是凤冥国人,太后娘娘忽然与我谈起贵国的内政……”晨光面露为难,苍丘国国内发生的事是苍丘国自己的事,别国没有权利干涉,更何况目前凤冥国自顾不暇,也没有资格去插手别国的内政。 “若是这件事只与苍丘国有关,我当然不会对凤主谈起。这件事不止关系到苍丘国的江山社稷,只怕对凤冥国也有很大的影响。”顾盼的语气略显严厉。 晨光皱了一下眉:“太后娘娘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听说前几日凤主在鹿彰岛上救了英武王府的清平县主?” “是,碰巧而已。” “既然凤主救下了清平县主,也就是说,凤主亲身经历了那桩案件。” “只是偶然遇到了。”晨光立刻辩解。 “之后的花神会,一对母女炸死在宜城的大街上,听说凤主当时也在场。” “宜城的花神会我慕名已久,终于赶上了,本想好好见识一下,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真是遗憾。宜城城内,天子脚下,居然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案件,不知宜城的官府是否查清了案情。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当时的画面也是惨烈。”晨光一脸悲悯地说。 顾盼对于她的悲悯报以带着感激的微笑,对她口中的“无辜之人”却多少有点轻蔑,就在前不久,由她发动的战争里还有数不尽的无辜之人丧生,凭她也好意思说“无辜之人”,好像她有多慈悲似的,虚伪到令人发指! “那件案子已经查到了一点线索。”顾盼说。 “哦?” “在城内实施爆炸的母女,生前曾被收容在鹿彰岛,是‘巫医堂’中的一员。‘巫医堂’这个名字,凤主可曾听说过?”顾盼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晨光一眼。 也不怪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在得知鹿彰岛上的事时,才第一次听说‘巫医堂’,不过‘巫医’我是知道的,曾是我国的国医,因为这个,第一次听说‘巫医堂’时我还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巫医堂’的幕后之人可曾听说过凤冥国的巫医,如果是知道的,就算不是故意的,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恶意挑衅呢。”晨光噙着笑道。 “凤冥国的巫医曾闻名七国,就连龙熙国、啊不是,是凤主夫君的父亲和兄长都曾在多年前慕名前去求医,知道凤冥国有‘巫医’还用了‘巫医堂’这个名字的幕后之人怎么可能是无意的,不管凤主是怎么想,在我看来,此人就是恶意制造灾祸,再将灾祸栽赃到凤主的头上,污蔑凤主,意图破坏凤主的好名声。” 晨光没有说话,她神色凝重,似听进去了。 “凤主有没有想过,这巫医堂的幕后之人是谁?”顾盼见状,压低了声音追问。 “太后娘娘认为这幕后之人会是谁?”晨光沉默了一阵,反问。顾盼那么追问她,说明顾盼已经有了答案。 顾盼看着她微笑:“凤主何必问,凤主的心中已有了答案,不是么?” 晨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后娘娘的意思,莫不是在说巫医堂的幕后之人是晏樱?” 顾盼在听到她终于将称呼从“贵国摄政王”、“晏王爷”改成了直呼其名的“晏樱”后,棱角鲜明的眼眸里掠过一抹暗芒。 “凤主不相信么?” “也不是不相信,只是,没有证据的事不好乱说。” 顾盼默了一下,神色郑重地道: “我今日请凤主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那一日的爆炸案。从先帝驾崩樱王辅政,再到樱王篡权改称‘摄政王’,以及挑起苍丘国与赤阳国的战争,皇儿年幼,又无权无势,我母子二人孤儿寡母只有忍气吞声,我身为太后,皇儿的母亲,能为皇儿争的我会去争,争不过我也没有办法,但这都是皇家的内部事,我不会让旁人知道。可现在不一样了,晏樱他为了某些目的,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凤主,不然他不会用‘巫医堂’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因为凤主,那是我猜错了,凤主不要见怪。” “我是苍丘国的太后,是苍丘国皇帝的母亲,同时我也是土生土长的苍丘国人,朝堂上再怎么复杂,宫中的种种再怎么混乱,那都是政事上的。晏樱他虽把持朝政,可在对苍丘国的治理上还算严明公正,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他居然拿普通的苍丘国人作为工具,利用他们的愚昧、肤浅、无知,让他们用鲜血和性命去替他达成目的,我不能忍。那些都是我苍丘国的子民,却被人煽动在苍丘国做下那样的恶行,伤害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恶行在我国的国土上发生却无动于衷。” 晨光没有立刻开口,过了一会儿,她浅勾着嘴唇问: “太后娘娘对我说这些,要我做什么?”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凤主做什么,我只是想让凤主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一天的灾祸是人为的灾祸,人为的灾祸既可以发生在苍丘国,也可以发生在其他的任何地方,包括凤冥国。幕后之人一天没有达成目的,惨案会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三国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苍丘国这边,晏樱会代替皇帝列席三国会,到时候还请凤主多加小心。” 顾盼说,顿了顿,又苦笑着补充了句: “我说这些不是关心或是在向凤主示好,我只希望三国会能够平安结束,不要再发生和那天相同的事。听说那天凤主也在时我的心都提起来了,知道凤主平安无事才松了一口气,若三国会期间再出现恶性案件,牵连到使团中的无辜之人,我苍丘国可担不起。” 晨光半垂着眼帘,默了片刻,含着笑温声说:“我知道了,太后娘娘请安心。” 顾盼微微一笑。 宫女奉上新茶。 “这便是我对凤主说的茶,西域圣山上出产的圣茶,产量少,又不好运输,因此十分珍贵。凤主尝尝看。”顾盼做了个“请”的手势,笑说。 第八百四九章 真假难辨 晨光到最后也没有喝顾盼十分珍贵的圣茶,离开盼春楼,顺原路返回,软轿又一次被抬到小船上。 顾盼没有起身相送,坐在盼春楼里望着晨光的小轿子远去,直到那顶轿子看不见了,她才将手里的茶盅放下。没有去看颤得厉害的指尖,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张开双眸时,眼里已没有了刚刚灼人的亮芒。 “太后娘娘,”掌事宫女秋夕面露忧虑,轻声道,“凤冥国的凤主真的会相信娘娘的话,狠下心来除掉摄政王吗?” 顾盼冷笑了一声:“她当然会,她原本就对晏樱怨恨得紧,现在晏樱又成了她谋权路上最大的威胁,新仇添旧恨,她那样的性子,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 “可是不是说凤冥国的凤主与摄政王是青梅竹马,过去曾有过一段情么,就算嘴上说着恨不得将那人置于死地,可真是到了生死关头,女人家还是会心软的。” 即使知道太后不愿听摄政王曾经的情事,可本着忠心,秋夕还是大着胆子说出来了。这是她真心的提醒,她总觉得太后试图用威胁论挑动凤主和摄政王的仇恨这个方法不太可靠,万一两个人打着打着没有打成你死我活反而和好了,到时候下场悲惨的是自己家的太后。 “心软?”顾盼嗤笑,略干燥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你当她是谁,满心满眼权势的女人,会对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权势的男人心软?她可是把曾倾慕于她的龙熙帝逼到国破家亡,再当成玩物一样软禁。追逐权势的人哪会有心,没有心又何来心软?只要有了权势,连天下都能握在手里,天下都有了,还会没有男人?这世上,只有权利才是最可靠的,比什么都要可靠。”她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尖锐。 秋夕望着她的侧影,眼底的担忧更甚。 小轿上船时晨光也没有从轿子里出来。 火舞立在轿子旁边,轻声说:“殿下,顾太后态度变了好多,之前还对殿下出言不逊,这才过了多久。且她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晨光低低的笑了一声:“顾太后也不是一点本事没有,没点她本事能顺利地帮晏樱解决了苍丘帝,之后还风风光光的当上太后?没点本事,她敢把晏樱当小狗儿养?她野心大着呢,如果不是那只小狗儿其实是只狼狗,在她没防备时反咬了她一口,她现在说不定已经垂帘听政了。可惜的是她大太意,正顺利时被花言巧语冲昏了头,结果一坠谷底,再也爬不上来了。她不是认命之人,就算爬不上来,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摔死在谷里。” “晏樱的那些话,她说的……是真的么?”火舞严肃地咕哝着。 “也许真也许假,我不认为晏樱会被她握住底细,即使有疏漏,泄露的事情被她掌握了,也不会是太重要的事。而且突然把我找来煽动一番,也不像是她会做的,她应该想不到挑动别国搅浑一池水,之后再伺机谋利,这法子对她来说太复杂……”晨光沉默了一阵,微笑起来,揉搓着脸颊,道,“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呢?” “会不会,这其实是串通一气,晏樱想要在背后算计殿下什么,故意让顾太后说了那样一番话。” 晨光笑了一声,尚未开口,忽然,有琴声从岸上隐约传来,清幽和婉。 “小舞。”停顿了一下,晨光轻轻唤道。 “是。”火舞低声应了,很快,小船改变航向,循着琴声向草木葱茏的河岸靠拢。 晨光在一片茂盛的花林登岸,在被花林完全掩盖的羊肠小径上走了不到十步,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凉亭,亭中一人正在抚琴。 晨光对琴棋书画这类高雅的事物从来就兴趣不大,也不觉得夙玉弹琴多么好听,她没有停顿,径直登上凉亭。 原本流畅的琴声戛然而止,夙玉从琴后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见过凤主殿下。” 晨光住了脚步,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做得很好。”她称赞道。 夙玉的面上掠过一抹不自然,她没有明说,但他大概知道她指的是他收到指示一直在顾盼身旁用各种方法将顾盼对晏樱的情丝折断,一次又一次地挑拨诱导,终于让顾盼对晏樱彻底死心。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奇怪,即使明知道会受伤,还是忍不住要去飞蛾扑火,如果不是他从旁人为地加重情伤,彻底碎了顾盼的心,顾盼也不会这么快就死心,接着立刻狠下心来。如果不是狠了心,她也不会选择秘密会见凤主。 “顾太后突然请殿下来小人并不知情,之前小人也没有发现顾太后有这个意思,今日事出突然,小人没来得及提前向殿下禀报。”夙玉用因为失职感觉到愧疚和惶恐的语气轻声说。 火舞将一只锦垫放在美人靠前,晨光坐在上面,不以为意地道:“这种小事,不报也没什么。” 夙玉一时分不清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偷偷地望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这之前宫里可曾发生什么事?” 夙玉凝眉回忆了片刻,轻声答道:“顾太后每日在宫中,也没什么事,若一定要说,上元节时是太后的生辰,那晚只有太后一个人,连小皇帝都没有来祝贺,太后曾派人去请摄政王,摄政王没有来,之后听说当晚摄政王新收了两名能歌善舞的胡姬。本来这是常有的事,可那一天太后突然大发脾气,将宫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足足哭了一夜,虽然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似的……小人不知道今日之事和那晚是否有关联。” 晨光懒洋洋地歪在美人靠上,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不是顾盼的事。 “我见过你的陛下了。”她说。 夙玉微怔,紧接着心脏重重一沉,他震惊,同时又觉得没什么好震惊的,如果不是知道了他的底细,她怎么可能会把他养在凤冥国后宫里那么多年,又将他派到苍丘国继续做细作。 他为曾以为她是因为玩乐之心发作才收下他的自己感到羞愧,他苦笑起来。 第八百五十章 招拢 “你对雁云人怎么看?”晨光开口,漫不经心地问。 夙玉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是雁云人的,是因为他在被强行带到凤冥国皇宫之后和雁云国有过的那两次联系么?那两次联系之后,他平安无事,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暴露在她的眼里,而她居然不动声色养了他这么多年么? 将他送给顾盼,让他利用他和晏樱稍微的肖似混乱顾盼的心,让顾盼对晏樱彻底决裂,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任务,因为虽然他进了苍丘国的皇宫,可并没有人联系他让他打探苍丘国的情报,时间久了就连他也以为自己的作用只是那微不足道的男色。可现在,她突然挑明他的来历,这就说明了,她只是顺便利用他的男色,她对他其实另有所图。 一想到这么多年她不动声色就让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活着,她什么都知道,却一直不点破,这个时候,他不再觉得她倾城貌美撩动人心,他只觉得他面对的是一只善于玩弄猎物的凶兽,他不寒而栗,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好说么?”晨光又一次开口,似笑非笑地问。 不是不好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晨光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嘲弄: “雁云人真古怪,不战而降,成了战胜国手里的一等奴,居然一点感慨都没有,高高兴兴就接受了。就算是当年的北越国,那样贫瘠,在被凤冥国吞并后还知道闹一闹,你们竟连北越国那群猴子都不如。” 夙玉面红耳赤,他是雁云人,就算再怎么淡漠,听到这番话也觉得刺心。但她说的是真实的雁云人现状,他没办法反驳。一盘散沙的雁云人,就算是陛下都无法将他们捏合到一块,更何况是他这样的无名小卒, “夙玉。”晨光唤道。 “是。”夙玉垂着头应了。 “因为你们陛下好男风,你才去秀色苑潜伏么?”细作横行的年代,秦楼楚馆确实是潜伏的场所,可通常潜伏在那种地方的都是女子,男子则为馆舍的经营者,直接派出男色大概只有端木冽才能做出来。 夙玉没有回答。 当年他潜伏在秀色苑的目的他绝对不能说出来,当年陛下和凤主虽是合作关系,可陛下对凤主并不信任,同时陛下对凤主执意和亲龙熙国心存疑虑,他被派往箬安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近距离监视凤主,二是找机会查清楚凤主和亲龙熙国的目的。 至于为什么派他,是因为陛下认为同性相斥,女人在凤主面前很容易暴露,凤主又绝不会喜欢压迫感太强的男子,所以他作为琴师进入秀色苑,本是想以温驯的男子形象接近她,可惜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被她在查别的事情时给意外戳破了。 他也是倒霉。 晨光见他不肯说,大概就猜到了他是端木冽派去查她的,从知道他是雁云人的一刻她就有这个怀疑,现在得到证实了。对这件事她并不在意,雁云国也有她的人,这只是常规手段。 “为何会做细作?”她问。 夙玉依旧选择沉默。 为什么做细作,当然是因为无权无势无机会甚至无天赋,雁云国虽然号称“人人皆富贾”,实际上是商人占了大多数,雁云国国内亦有穷人。可因为富人多,根本就没有人去关心穷人的死活,甚至还认为这些穷人是没本事是活该,心安理得地将他们当成奴隶看待。雁云国穷人少,这少部分的穷人,他们活得比任何一个国家的穷人都要凄惨,被压迫得已经麻木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雁云国对苍丘国不战投降时无人反抗,掌握权势的人认为拥有更强大的国家作为靠山对自己的生意更有利,无权无势只能听命的人则早就麻木了,反正不管跟着谁,生活都是一样的。 “罢了。”晨光盯着他看了一阵,挥了挥手,笑说,“我不问你雁云国了,我只问你,你是打算一辈子像现在这样,漫无目标,浑浑噩噩,唯一能推着你前进的只有时光,虽活着,却像死了?” 夙玉知道她是想笼络他,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雁云国又笼络他,很明显,她想让他参与雁云国的事,也就是说,她让他靠男色挑拨顾太后对摄政王的痴心只是附送,她真正的目的其实与雁云国有关。 夙玉并不想与她为伍,像他这样渺小的人物,只是工具,随时会被强权者宰割,不是所有男人都野心勃勃,梦想着为王为霸,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并不像凤主说的浑浑噩噩,他对雁云国和苍丘国之间也不感兴趣,他一个被迫的细作更不想报效祖国,他只想安度。他现在过的很好,苍丘国的后宫他呆的很自在,顾盼是一个好哄的女人,只要顾盼舒坦,他就舒坦,哪怕顾盼不是真心喜欢他,巧了,他也不是真心的。 他不能被面前的这个女人卷入,一旦卷入了她的野心,他就完了。 他知道他有把柄在她手里,他是雁云国人,被苍丘国知道,不管是他还是雁云国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当初她将他安插进苍丘国大概也有这个目的,就算他和雁云国早断了联系,可他的身份到底是雁云国人,这件事会像沉寂的火山,只要她挑动,便会爆发。 可是他不在乎,雁云国作为附属国是否会因为细作的事承受苍丘国的怒火与他无关,比起被卷入她的野心里生不如死死不能死,他还不如现在死来的舒服。 “殿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垂着眸,轻声说,“夙玉这样很好。” 这是委婉的拒绝,然而拒绝就是拒绝,在拒绝她时,他的心里直打鼓。 晨光并没有发怒,她盯着他看了一阵,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站起来,望着他: “回去。”她淡声说。 火舞上前来扶住她的手。 晨光转身,径自去了。 夙玉没有往前送,他站在凉亭里望着她的背影,待一阵风吹过,他才觉察到衣衫已经被背后的汗水湿透了。 他十分不安。 连女人都来抢夺天下,这片土地真的已经崩坏了。 第八百五一章 请见 按原路返回的时候净街结束了,赤阳国的人已经进城,晨光在路上逛了逛才吩咐人回去凤冥国的驿馆,从后门进去时,司八出来迎接,隔着轿子轻声对她道: “殿下刚走没多久,晏樱派了流砂来,说请殿下出席今晚为赤阳国人举办的宴会,容王按照殿下说的,以殿下身体不适为由给拒了。” 晨光“嗯”了一声,轿子进了晨光居住的院落,房间里有声音,沈润从她走后就一直在她的屋子里,他明明有自己的住所。 司八在她下轿时留意到她的脸色变化,小声对她说: “殿下走后,容王一直在殿下的房里,奴婢也没法说什么。” 晨光没言语,进入室内先去东边的房间换下衣服,穿上柔软宽松的家常衣裙,还没换完沈润就进来了,站在屏风外面道: “你回来了。” “我在换衣!”晨光说。 “我看见了。”沈润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晨光扁了扁嘴唇,待火舞替她系好腰带,她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沈润已经坐下了,坐在窗下的榻上,一脸很想在她的闺房里和她长谈的意思。 “饿不饿?”他先问道,她出去的时候是早晨,现在已经是午后了。 “不饿。”晨光坐在他对面摇了一下头,接过司八捧来的瓷盅,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盅泉水,而后懒洋洋地靠在火舞的怀里。 沈润坐在对面,看着她没骨头似的样子,他很不喜欢这样,两个人相处时常常要带上一个火舞,就算火舞不声不响不动,可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常让他觉得碍眼,想说点亲近的话都说不出来。 本来他还想说点柔软的话,在看见她偎进火舞怀里时又咽了回去,他用说公事时的冷淡口吻问: “和顾太后见面了?” “嗯。” “顾太后见你是为何事?” 晨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说答案的时候却很轻描淡写:“她恨死了晏樱,想让我替她弄死他,她好将被架空的权利夺回来。” 沈润眉微挑,这答案虽不意外却过于天真了:“现在苍丘国的朝堂上掌重权的全是晏樱的人,就算晏樱死,也会是他的人来接替,怎么也轮不到一个连娘家都没有的失势妇人。” “说的是呢,垂帘听政要是那么容易,皇帝的娘都去垂帘听政了。” “许是她看你做的容易,想学你。”沈润望着她微笑。 “不一样的。”晨光摇了摇头,说,他的话像是想引她高兴说出些从前发生在凤冥国的他不知道的事情,而她没兴趣去讲那些往事。 凡事都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当年的凤冥国和苍丘国可不一样,当年的凤冥国,真正的军队在圣子山,而圣子山的军队全在她的手里。苍丘国却不同,顾盼手里没有军队,她儿子还能坐在皇位上也是因为晏樱握住了大部分兵权,才没被某些蠢蠢欲动的人给推翻。没了晏樱她什么都不是,可惜她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一点。她以为她作为枕边人鸩杀了苍丘帝她的功劳最大晏樱就该受她驱使,她想的太简单了。 晏樱之所以没有称帝,是因为他不想让苍丘国乱,剑拔弩张的时候,国内乱一点就会给敌国可乘之机,晏樱重实权不要虚名,所以他没有自己称帝。不过,明明杀母留子小皇帝更好摆布,晏樱却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呢? 沈润见她没继续往下说,有些失望,她的防线始终在,即使面对他时也不曾有半刻的放松。 “你打算怎么回她?”他淡声问。 “嗯?” “顾太后想借你的手除掉晏樱,你怎么想?” “我是那么好借的?”晨光懒洋洋地说。 沈润笑了一下。 他其实想知道她真的有除掉晏樱的决心么,毕竟之前她留下了自己。可她不说,他也不想问,问了在她面前他就更没脸面了,问了又好像他笃定了她会赢到最后一样。 当然,心底里他是希望她赢的,他相信也会助她赢到最后,如果她不能赢到最后,败给她的自己也太没面子了。 他看了晨光一眼,此时,他心中认为能够赢到最后的人正在扬着脖子兴冲冲地问站在旁边的司八: “晚上吃什么?” “殿下想吃什么?” “羊肉锅。” 司八愣了一下:“殿下不是一直嫌羊肉腥膻么?” “听说宜城的羊肉不腥的,我想吃一次。”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司八笑着说,出去了。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血伺过后这么快就能沾荤腥,和平常不大一样。 不过,有想吃的总是好事。 “先前苍丘国的人来了,请你去出席今晚上的宫宴,我照你的话拒了。”他说。 “嗯。”晨光大概正想着羊肉锅,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三天后三国会正式召开,你打算带谁去?”正式会议,有人数限制的,不可能带了多少人都去参加。 “你、小曦、沐寒、秦朔,还有小舞、小八和小十。” 侍女并不能算在内:“人太少了吧?” “又不是去打仗,人多有什么用?” “阵势。”沈润说了两个字的提醒。 在这种会议上,各国都会争相带出本国最出色的能人才子。一争高下并非是出风头,人才也是国力的一部分,并且很多时候很多话是不能由上位者说的,需要喉舌,这个喉舌自然越机灵越好,再机灵的人也有失误,人带的多了,智囊越多,失误的机会也就越少。 “用不着。”晨光三个字就否定了他的提议。 她总是不按常识去做。 沈润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司八快步走进来,通报道: “殿下,赤阳帝登门请见。” 晨光和沈润俱是一愣。 “谁?”晨光有点惊讶。 “赤阳帝。” “亲自来的?” “亲自来的,穿着便服,只带了一个太监两个侍卫。沐将军没让进来,赤阳国的人差点在门口闹起来,赤阳帝倒是好脾气,允了人通报,还拿了信物。”司八说着,提起手里一枚蔷薇纹麒麟佩给她看,玉佩用的是上品昆仑玉。 晨光盯着看了一会儿,困惑地说:“就算给我看信物,我又不认得这东西……” 沈润无奈地道:“赤阳国国花蔷薇,赤阳国国纹麒麟,只有赤阳帝才能用这两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赤阳国,这种事怎么着也该记一记吧。” 晨光不以为然。 第八百五二章 揣测 “赤阳帝怎么这个时候来?”沈润皱了皱眉。 晨光也不太确定,她刚刚去见了顾盼回来,窦轩忽然登门拜访,怎么说都让她不太自在。 沈润看着晨光。 晨光觉察到他的目光,疑惑地问:“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沈润撇开眼,用敷衍的语气回答。 “你说说看。” “没什么。”沈润依旧不肯答,他刚刚在看着她时有一瞬的晃神,窦轩在三国会之前着便服登门拜访晨光这件事让他心里不太爽快,他看着她那张脸蛋,不得不承认,她貌美,对男人来说,貌美的女人单是美貌这一项就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想到这里时,他心中不悦,可是现在并不是不悦的场合,国事的话题还是很严肃的,他将不悦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许是来挑拨凤冥国和苍丘国的。”晨光单手撑着腮,慢吞吞地说,“赤阳帝好像并不相信凤冥国和苍丘国会敌对到底。” 沈润看了她一眼。 是了,赤阳帝也知道她和苍丘国的摄政王是青梅竹马有过一段情的关系,这还要归功于她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四处宣扬她和晏樱的关系,那时候她完全将她和晏樱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噱头,制造出凤冥国和苍丘国敌我不明的暧昧假象,晏樱完全成了她的棋子。 不过,关于晨光对晏樱的态度,别说是赤阳帝,就连沈润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晨光口口声声地说她和晏樱是敌对关系,可在沈润看来,依旧暧昧不清,这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做到爱憎分明,她的态度总是忽远忽近的含糊。而且,大概赤阳帝和他想的是一样的,那就是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情人总是难以释怀,虽然总是听她说要“杀了他杀了他”,可感觉她并不能做到,若要问为什么,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女人的感情丰富。 没有错,很神奇的一点,连沈润亦觉得惊奇,她都已经走到今天了,她都已经坐到了一国实际统治者的位置,可在外人的眼里、心里,她的性别特征明确,她并没有因为强权铁血抹杀她性别的特质,她依旧是一个女人,给人的这种印象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这其实是一种可怕的现象,因为她的这个性别很容易会让人给她更大的包容度,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是她表里不一,矫揉造作,朝令夕改,甚至是任性耍赖,一般人也就是深深地叹一口气,却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对,旁人对她不会像对待一般男性统治者那样苛刻,这样会更便于她完成自己的目的,同时她也能更容易掩藏自己的本质。 她是故意的,故意给人制造这种印象。 所以,当所有人都将她“可爱花”的特征看在眼里时,狂蜂浪蝶就会蜂拥而至。 沈润不知道窦轩是不是其中的一只狂蜂,为什么会在刚抵达宜城就便装前来,可说是公事公办没掺杂一点私心,他不信,窦轩看她的眼神他是见过的,她的貌美是一种公害。 “你在想什么?”晨光见他兀自陷入沉思,狐疑地问。 沈润摇了一下头:“没什么。”顿了顿,又说,“也许没有目的,就是来看你的。” “看我做什么?”晨光撇着嘴唇。 沈润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明知故问还有点得意的样子,没好气地说:“看你多好看!” 晨光笑出声来,双手托腮,笑嘻嘻地问他:“我好看?” 她果然在得意,沈润越发没好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晨光笑盈盈地道:“我这么好看,当初你怎么不把龙熙国拱手让给我,还发兵过来打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提起了沈润最不想听的,沈润有些恼火,不悦地看着她。 “意思就是美貌并没有实际作用,美貌并不能阻止敌国攻打凤冥国,如果凭借美貌我就能阻止战争,我现在已经是象征和平的神女了,就不会和你在这里说一堆无趣的话题?” 说“无趣”是什么意思?真让人不愉快! “我身体不适,你出去见他,看他来干什么?若是来探病的也就算了,假如是来挑拨离间,希望凤冥国和苍丘国决裂,你可以告诉他,凤冥国和苍丘国从来就没有站在一个阵营里过,也就不存在‘决裂’这一说。” “这样坚决的否定,只会让人更怀疑吧?”沈润语气生硬地道。 晨光微微一笑。 所以,她是故意的。 沈润瞅了她一眼,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晨光笑嘻嘻地跳起来,凑到他面前,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赤阳帝出身市井,又狡猾如豺,万一对你说些不好听的,你不用忍耐,尽管骂回去。” 沈润瞥了她一眼,没搭腔。 晨光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想他一朵优雅而高贵的雪山白莲,怎么可能会和一头市井豺狼一般见识,那是自降身价。 “你快把我的前襟扯坏了。”他拉开她的手说,她看似在替他整理衣衫,实际上就是在乱扯。 晨光笑盈盈地收回手。 沈润转身去了。 沈润走后,晨光又歪进火舞怀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笑道: “那赤阳帝真不简单呐,我查了他一遍又一遍,依旧没能查出他的来历,甚至连他的生母到底是不是牡丹夫人这点小事我都不知道。” “殿下认为,赤阳帝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许是为花神会的那场大火,以及‘龙熙帝真的甘心缩在一个女人的裙子底下吗?’”晨光目视前方,似笑非笑。 “赤阳帝的消息真灵通啊。”火舞指的是花神会的大火。 “说的是呢。”晨光笑吟吟地道。 火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说:“每一次赤阳帝看殿下时的眼神,奴婢都觉得……” 她欲言又止。 晨光浅笑着道:“即使手握重权亦有乏味的时候,抢最不容易得手的美人拿来做消遣,这是野心家的乐趣。乐趣嘛,就是乐趣。” 第八百五三章 来意 沈润去了会客厅。 他故意慢腾腾的,因为不想等人,直到侍从将窦轩主仆四人领进来,他在屏风后面看了一阵,才迈出去,皮笑肉不笑地和窦轩见面。 两名护卫在门外边守着,窦轩只带了一个小太监进来,他穿着便服,那身便服用了上好的云锦,上面织满了金色的蔷薇图纹,硕大的扳指,名贵的宝玉,金履玉带,终于当上了赤阳帝,恨不得把所有值钱的显眼的穿戴都套在身上。 窦轩同样皮笑肉不笑。 双方客气了几句,入座之后,宫女奉上茶来,彼此假模假式的谦让一番,窦轩才入了正题: “听闻凤主殿下身体不适,我从赤阳国带来了一些御药,挑了几件我自觉得用得上的,请凤主一试,凤主这身子从许多年前就时好时坏的,可得好好保重呐!”说着,命跟来的小太监奉上药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沈润皮笑肉不笑地在一摞药材上瞥了一眼,窦轩这话听起来可不怎么顺耳,什么叫“从许多年前就时好时坏,可得好好保重”,在念出“时好时坏”这四个字时的语气,就好像是在暗示晨光身体虚弱是在撒谎一样。 “多谢赤阳帝记挂。”沈润淡而有礼地回了句,表情上无懈可击。 窦轩看了他一眼,噙着笑问道:“凤主殿下玉体可好?” 他在话题展开时这么问,自然不是想同一句敷衍式的回答,他想听更深入的,更详细的。如果两边是相同性别,他这么问也算是客套的关心,可晨光是女子,他这么直白又要求详细地问出来,就十分无礼了。 沈润心中不悦,更让他不悦的是,窦轩他不会不知道这样问是失礼的,窦轩只是在拿市井出身作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去进行他的失礼言行。 “听说赤阳帝今日刚进城,一路风尘仆仆辛苦,该好好休息才是。” 婉转的逐客令,再婉转,逐客令还是逐客令。 窦轩笑,装听不懂,端起茶杯缓缓地啜了一口茶,又慢悠悠地将茶杯放下,赞了一句“好茶”,说: “都道容王殿下是最懂茶的,果然如此,容王殿下这儿的茶淡而不薄,醇而不腻,真是好茶!” 沈润什么都没说,茶虽是从凤冥国带来的,可不是他的,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好茶分给别人。当然,他也知道窦轩只是随口称赞一句,是为了衔接之后的话,所以并不把窦轩的称赞放在心上。 “容王殿下可曾听说过‘巫医堂’?”终于,窦轩开了口,问出自他来到驿馆以后第一句让沈润变得严肃的话题。 沈润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巫医堂’?‘巫医’?听着有些耳熟。” 他在“巫医堂”之后加了一句“巫医”,龙熙国因为和凤冥国比邻,知道巫医并不稀罕,巫医又曾是凤冥国的国医,以沈润和晨光公主的关系,他觉得“巫医”耳熟很正常。 可窦轩问的是“巫医堂”。 话就被他这样岔过去了。 窦轩看了他一眼,大概也不在意沈润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只说自己想说的: “巫医堂近来在赤阳国活动猖獗,一连发生好几起以自杀作为手段的蓄意杀害事件,连续几次在大型庙会和游乐会上人为制造灾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包括我国的一位千金小姐,被一伙自称是巫医堂的人掳去,奸淫之后残忍杀害,后又将尸身破坏的七零八落送回到女子父母亲那里,女子的父母亲悲伤过度,病重,没几日竟相继离世。我刚到宜城时,听说宜城内竟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有人掳了英武王府的清平县主,又残忍地将清平县主的手指割掉。我以为巫医堂是赤阳国独有的,没想到竟蔓延到苍丘国来了。” 沈润的表情严肃适中,他没有说话。窦轩说“没想到苍丘国也有巫医堂”,可连苍丘国这边都知道巫医堂是从赤阳国蔓延过去的,赤阳国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凤冥国境内,容王殿下可有发现巫医堂的痕迹?” “暂未发现。”沈润回复简短,也没有急着去为凤冥国辩解在两国的国土上都出现过的“巫医堂”用了“巫医”二字,而巫医从前是凤冥国的国医。 窦轩看了他一眼。 二人沉默了片刻,窦轩起身告辞:“既然凤主殿下玉体不适,我就不多打扰了。” 沈润跟着站起来,也不挽留,淡声道:“赤阳帝慢走。付礼,送客。”他吩咐了一句,看窦轩往外走,也不多留,转身绕过屏风,去里院了。 “赤阳帝请。”付礼恭谨有礼地说。 窦轩面目和善。 迈出会客厅以后,在无人觉察时,他的面色阴沉下来。 沈润回到晨光的房间,晨光不在,等了一会儿之后晨光才懒洋洋地回来了。 “你去旁听了?”沈润自己斟了半盏茶,问。 晨光没有回答,在软榻上坐下来。 “他说的你都听见了?” 晨光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听见了。” “你怎么想?” “赤阳国也闹了巫医堂,这巫医堂还真不怕成为三国的公敌啊。” 沈润思索了片刻,笑道:“幕后之人,真是胆大包天。” 晨光歪在引枕上,没有说话。 …… 据说当晚的宴会上,赤阳国和苍丘国的气氛和谐,赤阳国又给苍丘国送来了十二个美女。这里赤阳国指的是窦轩,苍丘国自然指的是晏樱,赤阳国地大物博美女也不少,听说个个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晏樱自然是全部笑纳了。 宫宴在欢声笑语中度过。 三日后,三国会正式开启。 晨光慢条斯理地起床,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再慢条斯理地更换过出席三国会时要穿的大礼服,一路慢条斯理下来,饶是沈润忍耐力强,也差一点就忍不住了。 好在晨光卡着时辰出来,登上凤辇,向苍丘国的皇宫进发。 随行的只有秦朔、沐寒以及晨光的侍从们,虽不是寥寥数人,但和他国的仪仗比起来,还是寒酸得彻底。 沈润在上马时向后看了一眼,一脸无奈。也不是他讲究排场,他只是觉得该有的规矩不应该废除,一切从简可不适用在这种场合。 晨光大概觉得无所谓,反正她的凤辇很舒服。 第八百五四章 过分的亲昵 三国会在苍丘国的紫华宫中进行。 紫华宫历史悠久,建筑恢弘,占地广阔,是在苍丘国最辉煌的时期修建的,老苍丘帝在世的时候,因为觉得偌大的宫殿开着没什么大作用,只会耗费人力和财力,节俭地将紫华宫给关闭了,如今紫华宫重开,让来参加三国会的人们体会到了苍丘国皇宫的宏伟。 这大概正是特地开启紫华宫的目的。 晨光透过凤辇白纱帘的缝隙,望着雄伟的紫华宫。与龙熙国的典雅精致处处扑来文华的气息不同,苍丘国人粗犷狂野,就连皇宫都是厚重的,巨大的宫砖形成了一种压迫,压得在墙下经过的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非要逼得人承认自己的渺小才肯罢休。 在紫华宫正门下轿,被正等候在正门下方的苍丘国礼仪官迎接。 苍丘国的礼仪官唐翰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对待凤冥国人的态度疏离有礼,虽然对晨光只带了寥寥数人感到惊讶,却还是尽职尽责地说了一番事先背诵好的客套话,并将晨光一行人往紫华宫里让。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车马声,悬挂着蔷薇麒麟旗帜的豪华马车驶来。车身后跟着百十铁骑,骏马威风,骑手彪悍。 待宝马香车停顿之后,一人缓步走下车辕,雪白的脸,精致的眉眼,这位赤阳帝是极艳丽的男生女相,而且他不老,十几岁时他就是这个皮相,现在快三十岁了,还是这副皮相。更难以言说的是他身上的气韵,大概是从前见他在秀色苑呆过,晨光总觉得窦轩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风尘气,同时风尘气里还杂糅着同样存在感极强的匪气,两种气质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说不出的不伦不类,总之他就是没有皇族的贵气,没有贵气的皇帝穿上赤阳帝的帝袍,扑面而来的居然是一阵黑沉沉的阴煞之气,这个阴煞像在对抗他长相的唇红齿白似的,让人看了极不舒服。 晨光站在紫华宫门前的御阶上,望着缓步走来的窦轩。她从窦轩的面相上看不出吉凶,这是最让她不喜的地方。 “久未见面,凤主殿下华彩依旧。”窦轩似不在意自己站在台阶下面她在台阶上面,温和地笑说。 晨光却知道他很在意,不止在意,恐怕还很不爽,他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赤阳帝的帝椅上,别人对他一个微小的疏忽他都会觉得别人是在轻视他,更何况她是故意的。 “久,也算不上太久。”晨光浅笑盈盈地说,“不过,赤阳国的变化我真的是跟不上了。”她说着,似别有深意地瞥了窦轩一眼,虽在笑,却像是轻蔑地撇了唇角。 她转身,大摇大摆地走进紫华宫。 连站在她身旁的沈润都感觉出来了她浓烈的敌意。 三国会还没开始,凤冥国就和赤阳国杠上了。 沈润微蹙了一下眉,转身,跟上晨光。 窦轩犹自在笑,直到凤冥国的人转身进了紫华宫,他的微笑才慢慢地阴沉下来。 “陛下,凤冥国这个女人也太目中无人了!谁给她的胆子,她以为她拿下了龙熙国领土扩张了就能对赤阳国摆架子?就她手里的那点土地,赤阳国若想吞下,眨眼就能平了她!她能守得住吗?”一旁的崔子平气愤地道。 窦轩没有说话,他沉着脸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迎接他的礼仪官站不住了,赔着笑脸,战战兢兢地再次请他进去时,他才平复了情绪,步入紫华宫。 三国会,正面和东西两侧设了座席,苍丘国作为主办国自然坐正面,赤阳国在右,凤冥国在左。 苍丘国准备的座席数量是一样的,谁料凤冥国只带了寥寥数人,剩下的全是宫女侍卫,连主位后面的第一排席都没坐满,这凋零之感连不是凤冥国人的人都想为凤冥国尴尬,更让人别扭的是,在赤阳国人走进紫华宫时,居然看到凤冥国的凤主旁若无人地依偎在容王怀里。 沈润同样尴尬。 别说是在三国会上搂女人,就算是在国内的公开场合,他也不会和女人做出这种亲昵的举动,太伤风化,不合规矩。他也不知道晨光为什么会突然靠过来,他刚坐下她就靠过来了。他很不喜欢当众这么做,这种亲昵的动作应该在家里关起门来进行。他自然明白她突然这么做必有她的理由,所以才说她狡猾得讨厌,她在家里就不这样。以前他还对她有用时,她还会时不时地主动亲近,自从她拿下龙熙国,她越来越不肯主动亲近他了,好像腻烦了似的。 沈润越想越生气,同时被众人瞩目的亲昵动作又让他觉得难为情,他搂着她时一脸冷漠。 赤阳国人老脸通红,撇开目光再偷瞧一眼再尴尬地撇开眼。对他们来说,这画面过于刺激了。明明更刺激的画面他们都见过,可当主角换成女人时,他们却觉得是一种不得了的刺激,一边在心里痛骂“蛮女下贱”一边又忍不住偷看,在看到一脸冷漠的龙熙帝和一脸愉悦的凤主时,二人情绪的鲜明对比让他们不由得在心中恍然,原来凤冥国的凤主喜欢这种调调,喜欢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 与赤阳国人相比,凤冥国这边的人要淡定得多,除了秦朔和沐寒还不习惯,深深地垂着头装作不在现场,其他人一脸平静,坐在晨光身后的嫦曦还殷切地询问: “殿下要不要吃桃仁酥?” 晨光惬意地点了一下头。 嫦曦捏起一枚桃仁酥,殷勤地送到晨光嘴边,晨光咬了一口,香香的,甜甜的,她满意地眯起了双眸。嫦曦含着笑,用柔软的指腹擦拭了一下她的嘴唇,又将她剩下的半块放进自己的嘴里。 那画面在旁人看来颇为霏糜。 赤阳国人看得脸红心跳,浮想联翩。 窦轩就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两男一女,不动声色。 沈润面色微沉,冷冷地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却不觉,对嫦曦暧昧的举止未加以训斥,反而寻求抚慰似的突然半转过身,笑嘻嘻地往沈润怀里扑,伸出双臂去勾他的脖子,娇嗔地道: “小润,好无趣呐,你笑一笑嘛!” 回应她的是一片冷漠,沈润一把推开了她。 第八百五五章 暗波涌起 被粗暴地推开,肉眼可见的,晨光漂亮的脸蛋上漫上一抹暴怒,但顿了一下,她忍了下来,像负气似的,她扭过头,声音拔高了一些,唤道: “小曦!” “是。”嫦曦应了一声,眉眼带笑,瞥了沈润一眼,坐到晨光身旁,很自然地将晨光揽过去,晨光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沈润的脸色越发难看,却什么也没说,像是隐忍不发。 对面的赤阳国人一面继续在心里骂“蛮女下贱”,一面不由得对沈润产生了同情怜悯,以及一丝丝幸灾乐祸。同情怜悯是基于同性的兔死狐悲,而幸灾乐祸,自然是嫉妒之心、仇恨之情的衍生品。 果然如此,就说亡国之君怎么可能会过的舒坦,女人手里有了强权,同样会变成一只怪物,甚至是比男人更疯狂的怪物,在一个怪物的手底下苟且偷生,人生也只剩下了苟且。 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人依旧对晨光满眼鄙夷,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一个女人,在一众男人面前做着似将男人当成玩物一般不体面又卑劣的举动,她这样很让人反感,带给旁人的感觉除了堕落就只有堕落。 窦轩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不会因为对面的亲昵行为感到难为情,他依旧不动声色。 主办国的人终于出现,晏樱一袭华艳的紫衣,带领一众人高马大的苍丘国将领。 主办国的人姗姗来迟令赤阳国人很是不满。 沈润往苍丘国的队伍里瞥了一眼,这一次出席三国会的苍丘国人看穿着没有文臣全是武将。琥珀色的双眸里掠过一道暗色,他顺便用脚推开了晨光一直踩在他脚面上的脚丫子。 晏樱在进门时瞥了晨光一眼,不怪他瞥过来,她太显眼了,正窝在嫦曦怀里惬意地玩手指头,昏君的派头十足。 晨光看他的时候,二人正好对视了一眼,接着就听到赤阳国的人群里有人冷哼了一声: “苍丘国好大的架子,三国会这样的场合也能全体迟到!” “哪里迟了,时辰刚刚好,是贵国早到了。”温润的嗓音从苍丘国的人群里传来,说话的是苍丘国一个年轻的武将,穿着武官的官服,却长得细皮嫩肉,留着整齐油亮的短髯。 “那是征远将军谢文城,林阳侯谢广宇的干儿子,去年刚当上征远将军,至于来历,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嫦曦圈着晨光的身子,手却并没有放在她的身上,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听他的口音,不像是纯正的苍丘国人呢。”晨光小声咕哝着。 “殿下好耳力。”嫦曦笑着跟她咬耳朵,“不管他怎样矫正,都改不了他通县的口音。” “通县?”听起来有些耳熟。 “是从前南越国的一个小县城,现在已经没有了,那里的人口音很重,后天不管怎么改都很难改过来。”嫦曦笑嘻嘻地说。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有打小生活在一个地方,才会烙下那个地方的口音改不过来。” 嫦曦笑了笑。 “苍丘国的朝堂上多了许多陌生人呢。”又过了一会儿,晨光轻声咕哝。 “殿下好眼力,从那个谢文城开始,苍丘国的朝堂上近来开始频繁更换新人,现在大概已经换了三成了。虽然对外宣称都是出身大士族,来自各家的旁支,还有出五代的远亲,还有干的、连了宗的,可把这些人叫成是士族出身,太过牵强了。” 晨光没有做声,盯着晏樱的侧影看了一会儿,从嫦曦的怀里直起身子,接着又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懒洋洋地用手托住头。 嫦曦有些失望。 先前谴责苍丘国的赤阳国人似被压下了气焰,没有做声。 苍丘国人跟着晏樱陆续落座。 三国会正式开始。 晨光在另外两国的席位上扫了一眼,先开口,说出的话很突然,她问晏樱: “怎么不见雁云国的人?” 这话问的奇怪,因为世人皆知早在开战之前雁云国就已经举国投降苍丘国了,她忽然这样问,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还有人在心里嘲笑她是不是身旁美男陪伴安逸久了让她的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晏樱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看了晨光一眼,微笑着回答: “凤主忘了吧,这世上已经没有雁云国了。” “就算雁云国举国投降苍丘国,那是出于战争考虑,雁云国军力不足,投降是没办法的事。可现在已经不是战时了,非战时,雁云国人十分重要。不夸张的说,大陆上一大半的商业命脉都掌握在雁云人的手里,雁云人掌管的这些商业又与三国的国运息息相关,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重要的雁云人理应当出席,摄政王加以阻止,难道说雁云人的事,摄政王可以全权做主么?” 她说话时甜软绵腻,娓娓动听,如同正在吟唱的黄鹂鸟,可她说话时的语气带着完全不掩盖的挑衅,令人生厌。 “并非是我阻止,而是雁云人已经融入苍丘国成为苍丘国人,苍丘国人的事我自然可以做主。” “摄政王可以做主雁云人?”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问。 “可以。”晏樱没有任何遮掩地回答。 晨光笑了一下。 晏樱见她不再说话,对于她到底想做什么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次的三国会是战后的首次,和平之后的第一次会议,最迫切需要执行的自然是各国都打开战时紧闭的贸易关口,让国与国之间的商业流动起来,避免国内因为资源不足发生毁灭式的耗尽,同时通关税也是一笔重要的财政来源。 赤阳国和苍丘国就打开关口这件事上意见一致,赤阳国和苍丘国原本就有不少贸易往来。 不过凤冥国却不一样,凤冥国早在吞并南越国之后就断了和赤阳国的生意改为和龙熙国通商。龙熙国自给自足,贸易上并不是太发达。龙熙国离商业发达的赤阳国比较遥远,对雁云国也并不羡慕,龙熙国文人多,有点瞧不起铜臭的雁云国,除了和邻国苍丘国之间少量的贸易外,龙熙国的商业基本上都发展在国内。后来龙熙国和苍丘国大战,零星的那点贸易也被沈润给中断了。 第八百五六章 锁国 赤阳国和苍丘国对重启贸易是很积极的,第一,两国都是大国,一直以来在对外商贸上就很成熟,对外商贸的收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战初歇,就算底子没被挖空也伤了元气,两国现在急需补充国库;第二,也只有通商自由了,边关松懈了,对外的情报工作才能更好做,正因为刚发生过大战,大陆被重新清洗了一遍,情报才更显得至关重要。 两国看似和谐和平,一派轻松融洽,实则各怀鬼胎。在你来我往的会议上,晏樱和窦轩笑得一个比一个虚假,恭维奉承之词层层递进,听的人心情舒畅,旁听的人却内心复杂。晨光单手撑着腮,盯着他二人,都快吐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滑稽,明明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却还是要去做,却还是要开心地笑纳。 赤阳国和苍丘国和颜悦色地达成了协定,原本战前签署的国间贸易同盟也没有解除,这一次只是开个头重新启动而已。 赤阳国和苍丘国双方重启了贸易同盟,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凤冥国这一方的意见,好像两国笃定了凤冥国一定会参与不会拒绝一样。 议到最后,还是晏樱出于对参与国的客气,在望向晨光时笑问: “依凤主看,这续盟的契约是今日就签订好,还是改日进行?” “依我看,今日就很好。”晨光还没说话,窦轩先开了口,说这话时同样望着晨光,似在征求意见,实则他已经决定了。 晨光瞥了他一眼,将漂亮的双眸弯成了月牙,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个笑得都要灿烂虚假,她软声软气地说: “既然提到国间贸易同盟,我就直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凤冥国自今日起退出同盟,不再接受外来游商,待我回国之后,会下令驱逐在我国境内经商的非凤冥人,还请两国做好准备,准备接收自己国的百姓。当然了,在这条令下达之后,以前龙熙国和苍丘国之间的铜矿交易也随之作废,我国不会再和异国通商。” 她口中的铜矿交易当年还是由她促成的,为了让苍丘国承认她占领南越之后的新政权,她促成了苍丘国出口铜矿石到龙熙国和雁云国的贸易,打破了赤阳国在铜矿产业上的垄断,让苍丘国一跃成为铜出口大国,苍丘国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虽说苍丘国的出口也使龙熙国和雁云国摆脱了对赤阳国的依赖,可那个时候赤阳国尚强大,摆脱依赖对两国的好处并不大,当时她确实利用了沈润对她的那点柔情,沈润直到现在想起那件事,还想骂自己简直“鬼迷心窍”。 晨光意欲退出让苍丘国和赤阳国哗然,窦轩和晏樱脸色微变,新崛起的凤冥国未来或许会成为最赚钱的地方,因为地大。凤冥国现在是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且凤冥国虾米吃大鱼之后各方面都不成熟,漏洞百出,对其他两国而言,凤冥国就差在脑门上贴一个“地大人傻钱多”了。 对苍丘国和赤阳国来说,现在凤冥国的这个状态就相当于是一个流落民间穿着乞丐服还痴呆的地主儿子。 凤冥国痴呆,可凤冥国的凤主不痴呆,在最初的诧然退去之后,晏樱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她。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战后闭关,在拿下南越国之后她就算是闭关了,只是那时候她拿下南越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毕竟那时候各国都忙着蠢蠢欲动,南越国也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附属国,且在那个时候她还和龙熙国有些来往。可就在大家都忙着自个儿,无暇理睬她的时候,她一鼓作气,用惊人的胆量吞下了龙熙国。 现在可不能再放着她不管了,晏樱只是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赤阳国和苍丘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强硬地拒绝。 这个女人,每一次当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她时,她总是推翻他的自信,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吃惊,这滋味真的令他很不愉快。 窦轩没有晏樱那么多想法,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也想到了她大概是不想暴露凤冥国国内的漏洞,不想让人钻了空子,索性闭关。原本他还想一旦闭关,单凭她,凤冥国的商业还不得一团糟。即使各国都不同程度的抑制商贾,可商人缴重税,商税对国库来说是一笔极大的收入,没了商贾,没了发达的贸易,这个国家,至少和别的国家相比,会更落后,更贫穷。 然而在目光扫过歪在晨光身旁的嫦曦时,他的心微微一沉。他怎么就忘了晨光身边还有一个商术天才,这个完全继承了欧阳家血脉的人,就算是在商才济济的雁云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个人曾用短短两年便将从前靠纳贡生存商业完全停滞的南北越整治成了自供自销买卖繁荣游商遍地的土地。和对商贾采取防备反感态度的统治者不同,晨光对商人不讨厌并愿意扶持,也是她为欧阳继的才干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再加上过去龙熙国抑制商人抑制得厉害,原本就不怎么重视商贸,她欲闭关对凤冥国影响不大,怕是也不会引起国内的反对。 可她的拒绝对苍丘国和赤阳国来说却影响很大,他们还想在凤冥国身上捞一笔。 窦轩沉了脸色,冷声质问道:“凤主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晨光细长的手指头往晏樱身上一指,继续用双手托着腮,一脸无奈地道,“刚才他说雁云人已经没有了,不存在了,收纳了雁云人又抹消了雁云人的苍丘国还不如战前,凤冥国不想和这样的苍丘国通贸。至于赤阳国嘛,”她将目光放在窦轩的脸上,忽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道,“赤阳国已经不是纯的赤阳国了……” “纯”这个字不知为何让窦轩从心底里反感,他皮笑肉不笑: “续盟之事事关重大,且赤阳国和苍丘国都已点头同意,凤主在这个时候做出相反的决定,就这么想与众不同么?” 第八百五七章 退会 窦轩的话音很平静,可就算再不聪明的人,也能从他话语的字里行间里听出威胁和警告的意味。他在告诉她,她把他给惹怒了,惹怒了赤阳帝的后果她凤冥国承担不起,她应该乖乖地把刚冒出来的刺尖儿收回去,不要再得寸进尺。说难听点,别给脸不要脸。 晨光似笑非笑,顿了片刻,她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窦轩的脸,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凤冥国决定切断与贵国的所有往来,同时驱逐在凤冥国土地上的赤阳国人。啊,我差点忘了,凤冥国原本和赤阳国就没什么往来。那么……” 她将脸转向坐在主位上的晏樱,皮笑肉不笑地说:“本宫的意思,摄政王可清楚了?” 晏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表情。 她极少自称“本宫”,这两个字一出来,越发显得她话语嚣张。 苍丘国和赤阳国人心生怒气,不止是因为她拒绝打开关口,她这强横的态度让两国的人很是不满,才刚拿下龙熙国,根基尚未稳定她就敢如此嚣张,待她真正消化了龙熙国之后,她还不得上天了! 这个女人,留不得。 然而暂时动不了她,能动早就动了,还会容她嚣张到现在。 晏樱在暗杀晨光上颇有心得,自然不会像赤阳国人那般,被晨光突然表现出来的盛气凌人气昏了头,他对晨光有些了解,神色未有改变,他弯起淡蔷薇色的唇,态度温和: “凤主何必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三国会原本就是为三国间可以和平地交谈、相互协作举行的,假如有令凤主不满之事,凤主不妨说出来,苍丘国和凤冥国比邻而居,只有开诚布公,日后才好和平共处。” 他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温煦劝解,似在缓和她和窦轩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幼年时便口蜜腹剑,当面含笑背后捅刀,做了几年的摄政王爷,他越发进益了。战事刚停就开始说“和平共处”,其实谁都知道,现在只是暂休,形势驱使,“战”是不会到这里就结束的。 “我只是觉得自雁云人加入苍丘国后,苍丘国就快完了,凤冥国对我来说如此宝贵,我自不希望凤冥国被拖下水。”晨光笑眯眯地回答他说。 她的直言不讳让苍丘国人勃然大怒,谢文城站起来,用力过猛,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噪音,他冲着晨光吹胡子瞪眼,厉声怒道: “凤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诅咒苍丘国?” 她的话对苍丘国来说就是一种诅咒,特别是她曾以占卜灵验闻名,类似预言的话落在苍丘国人的耳朵里,苍丘国觉得极膈应,气得牙根痒痒。 面对一国魁梧壮汉的愤怒,晨光仍是一脸云淡风轻,手一挥,用嘲弄的语气说: “是苍丘国自身刚愎自用,怎么是我诅咒你们?你们真以为你们镇得住雁云国人?” 她用尖细的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冷嗤了一声:“雁云人的财富合起来可以买下你们一整个苍丘国,早晚,这些雁云人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占领苍丘国,相信自己能够驱使他们的苍丘国也太天真了,你们天真不要紧,可别连累了我。” “你胡言乱语!”谢文城气急败坏,她这话要是传出去,说不定会让雁云人心生不安造成动荡,特别是她还在赤阳国人面前说这些,谁知道赤阳国人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也不敢保证凤冥国没这个心思。 “凤主殿下,这挑拨太拙劣了。”晏樱倒是没有生气,依旧保持着上国的优雅风度,似笑非笑地说。 “我并没有挑拨的意思,只是你问我了,我便回答了,至于今后苍丘国会发生什么事,我拭目以待。”“拭目以待”这个词用的极气人,仿佛幸灾乐祸。 “凤主打算固执到底么?”晏樱终于敛了笑,深邃的双眸里射出一道寒光,他用冷厉的口吻慑人地问。 晨光淡淡一笑:“不止退出商贸同盟,假若诸君看我不顺眼,我和凤冥国也可以退出三国会。本来这会也没什么意思,原来七国的时候除了强国炫耀,就是强国联手欺压弱国,现在七国只剩下三国,就更无趣了。” 谁也没想到毫无预兆的,今天凤冥国来参加三国会居然是为了退会,一旦凤冥国退会,只剩下另外两国,这类会就无再开的必要了。 有一句话她说对了,这种会开始的初衷就是为了在还没有资本发动大战时,强国联手压榨弱国,为自己谋取利益。 假如凤冥国退会,苍丘国和赤阳国去压榨谁?不压榨,三国会的意义何在? 三国都清楚,之所以在战后和平地举行三国会,就是因为目前仗打不了了,只能开始短暂的共存。 赤阳国和苍丘国在战事时是敌对的,相互欺压得已经差不多了,就因为没能明确地争个高下,战争才不咸不淡地结束,在这样的情况下,战后的两国肯定不会再轻易发生摩擦,于是不约而同的,赤阳国和苍丘国将目光全部放在凤冥国身上。巧的是,凤冥国刚吃力地吞下龙熙国,龙熙国还卡在它的喉咙里,这对赤阳国和苍丘国来说就是一头吃太饱已经跑不动了的肥羊,他们怎可能轻易放过她。 一直以来,赤阳国和苍丘国在这类会议上都掌握着高话语权,即使现在统治者变了,两国的地位没变,晨光突然的反抗是对他们国格的羞辱,这份羞辱更是两国人不能忍的。 她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润用余光瞥了晨光一眼。 难怪她没多带人,她在三国会一开始就嚣张叫板赤阳国和苍丘国,若带了龙熙国那些年老求稳的大儒来,肯定会被她气得吓得背过气去。面对两国豪强的虎视眈眈,她孤零零地坐在这儿,看似软绵懒惰,气势上却不输给对面的人半点,连沈润都开始有点佩服她了。 沈润选择沉默,在三国会上她是凤冥国的统治者,且此刻探讨的对象是她的“凤冥国”,她不会希望他插嘴,他也不需要对她的决定插上一手。 第八百五八章 宣战 “正因为曾经七国,到如今只剩下了三国,凤主才该考虑清楚之后再开口。”晏樱望着她,表情是似笑非笑,他慢条斯理地说。 晨光看着他,停顿片刻,弯了一下红润的嘴唇,嫣然一笑,她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嫦曦等紧随其后,站起来跟着她。 晏樱和窦轩同时面色一沉。 窦轩向身后使了个眼色,铁甲兵数人立刻赶到门口,拦住了晨光的去路。 “凤主殿下,虽说现如今七国只剩下三国皆是因你而起,可这片土地上还不是你凤冥国一家独大。”窦轩的唇角挂着笑,那笑意却并未浸入眼底,他沉着眼角的线条,阴声说。 晨光回过头来,神色温柔,嗓音细软:“在七国变为三国的这些年里,赤阳国两次易主,苍丘国干脆改了姓氏,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故,就如同……十年前的赤阳帝还是一位娇美艳丽的少年,可是现在……” 她俏皮一笑,对着窦轩说:“照一照吧。” 话音落下,不同的方向传来几声闷笑,赤阳国人自是不敢笑的,苍丘国更换了新鲜血液后似乎比从前活跃了许多,笑声就是从他们那边传来的。便是连晏樱都没能忍住,虽然他没笑出声,可他带头了,于是苍丘国那边笑得更欢。 凤冥国这边,嫦曦笑出声来。沈润觉得现在的场合不适合笑,他别过头去。 论嘴皮子她从来不会输,可她的话不光是将恶毒的俏皮发挥到极致,她是针对前面窦轩的话给了赤阳国一记警告。 七国变成三国的这些年,窦轩是在父兄驾崩之后才登基的,不管他用了什么手段,他称帝时间尚短,且蛰伏了多年。晏樱亦然,晏樱做摄政王的时日不长,夺权的手段亦不光彩。不管是窦轩还是晏樱,即使他们顺利掌权,明眼人都知道,苍丘国和赤阳国在这些变故里开始衰退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国都无法再恢复成先帝在位时的繁盛。这不一定是因为两国中的内斗,这是盛极必衰的自然结果,当然,这也是两国最不愿接受的。 赤阳国和苍丘国已经不是当年能在七国中称王称霸的时代了,凤冥国也不会像在七国时那样诚惶诚恐,为了活命予取予求。 赤阳国经历了两个帝君,苍丘国异姓成为摄政王,窦轩和晏樱这些年的确没少折腾,可论起真正掌权的年头,他们还真没有晨光的时间长,论资排辈,这两个人可以算是新手,晨光却是老手。 晨光在警告里把窦轩个人讽了一把,她不喜欢窦轩的面相,所以她用了“娇美艳丽”,这不是形容男人的词语,这四个字对男人来说是羞辱。她变着法儿地说窦轩老,让他去照镜子,这话是隐喻,隐喻赤阳国衰了,完了,已经衰败了的赤阳国应该去照照镜子认清自己,别再抓着那点早已经消失的国威在凤冥国面前专横霸道。可字面上,她绝对是在针对窦轩,她也绝对有这个意思。 然而窦轩不能因为这句话就跟她大动肝火,即使她话里另有含义,可发火只能针对字面意思,如果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老”就暴跳如雷,反而显得女人气,特别是她说他长相“娇美艳丽”像个女人后,当场发怒的行为太低级,好像在应和她的话似的。 所以,纵使窦轩被气出了内伤,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他面色阴沉。 “这个婊子,早晚我要敲碎她的牙把她变成哑巴!”他在心里狠狠地道。 晨光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也不在意,收回目光,望向拦住她去路的几个铁甲兵,一脸烦恼的样子。 紧接着—— 轰! 强悍到骇人的玄气汇聚而成的威压从她身上骤然而出! 犹如巨山压顶! 晨光的气势完全变了,先前还软糯糯娇滴滴像一只纯真可爱的兔子,这会儿庞大的玄力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汹涌地压了出去,在场的人包括后方的贵族们只觉得头顶上一座无法避闪的高山压下来,面色苍白,甚至有的人血气翻涌,几乎昏厥。 这大概是几十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天,苍丘国和赤阳国的贵族们亲眼看见,之后将会变成一则震惊天下的奇闻,然后就算之后变成奇闻被描述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再现今日的震撼感。 传闻中体弱多病仿佛随时都要死掉的凤冥国凤主居然是世间罕见的高手。 有多强? 不知道。 低阶武者是辨不出比自己等级高的高手的,在座的都是血统纯正的贵族,贵族们都是高手,比贵族们更高的高手,这强弱的差距在玄力释放的一刻就已经一览无余。 便是沈润和晏樱也是急忙调动玄力来抵挡,晏樱蹙起了眉,这些年来,晨光极少会在众人面前显露强悍的武力,她一直在扮演着一只收起爪子并不抗拒被饲养被赏玩的猫咪,这导致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被如云的高手维护着的病秧子。现在,三国会上,她不再掩藏自己的真实力量,她的行为可以被解读为她乐于让人知道她的真实力量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她宣战了,向这个世界,正面地宣战了。 贴身保护窦轩的禁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在强大的威压下只觉得血脉喷涌,双腿发软,即使迅速调动玄力来阻挡,却毫无用处,握着武器的手颤抖得厉害,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淌下来,流到铠甲上。终于,几个人再也站不住了,手里的武器脱手落地,膝盖发软成泥使他们不得不跪下来,跪在晨光面前。 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甚至无法看清她眼里的红色。 红光退散。 庞大的威压戛然而止。 室内仿佛雪霁后的清朗宁静,明明已经是春天了。 紫华宫鸦雀无声。 晨光绕过跪着的人群,走掉了。 嫦曦、火舞紧随其后。 沈润往后瞥了一眼,不出意料,紫华宫里的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成一片。 他的目光在窦轩脸上一闪而过,眸色微深,转身,他离开了紫华宫。 第八百五九章 求助 在凤冥国人全部退席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紫华宫中的气氛才平静下来。 窦轩和晏樱对视了一眼。 晏樱笑了一下:“依赤阳帝看,这三国会是继续开,还是赤阳帝带人打道回府,三国会就此结束?” 窦轩瞧他一脸事不关己,心中窝火。 在此类会议上,赤阳国和苍丘国作为强国大国,在弱国身上牟利是惯例,就算掌权者换了人,这份惯例不能丢,也不会丢,这是地位尊贵的国家应该拥有的权利。 可惜的是,现在已经不是七国时期。 在雁云国并入苍丘国后,赤阳国能够谋取利益的的地方只剩下了凤冥国。先前苍丘国拿了雁云国让赤阳国很不快,原本在三国会上,赤阳国打定主意,要从凤冥国身上狠狠刮一笔,以弥补雁云国让人拿去的损失。苍丘国之前的那段开场白证明了他们也有这个心思,于是三国会的第一天,议题原本是虎狼争羊,双方都要争取到更多。虎狼争羊时自然不会在意羊的意见,也不会听羊的意见。没想到“羊”不高兴,“羊”咬了他们一口,然后走掉了。 这是始料未及的,谁也没想到她真敢做,她真有这个胆子,她还真敢冒这个风险,在根基未稳龙熙国尚卡在喉咙还没咽下去的时候公然和赤阳国、苍丘国叫板,她也不怕把人惹怒了被两国合力围攻。 事实证明她真不怕。 这个贱人! 窦轩看了晏樱一眼,没搭他的话茬,继凤冥国人退席之后,赤阳国同样退席三国会。 晏樱也不在意。 赤阳国人走后,晏樱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没有马上离开。 流砂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主子,凤主殿下她这是……” 晏樱弯了眉眼,笑了一声: “机灵鬼,第一次三国会,原本赤阳国和苍丘国都想压一压她的锐气,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别因为侥幸拿下龙熙国就得意忘形,就算今时不同往日,赤阳国和苍丘国也不是她的凤冥国可比的,结果这下马威她先做了,还成功了……呵,至少把赤阳帝震住了。”说最后一句时他带了点讽刺。 流砂愣了愣:“赤阳帝……震住了么?” “野狗就是野狗,披上帝袍也改不了那身小家子气。”晏樱懒洋洋地笑说。 “主子,凤主是真的要退出三国会?”流砂忧心忡忡。 “虚张声势罢了,她那是威胁旁人别小瞧了她,真想退会她来都不用来。” “据探子回报,赤阳帝刚抵达宜城就便装去了凤冥国驿馆。” 晏樱哼笑了一声。 “两面三刀的女人,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 …… 凤冥国驿馆。 沈润坐在桌前打棋谱,从三国会上回来他一直没有说话。 晨光窝在他对面吃点心,从三国会上回来她饿了。 房间里只有棋子落棋盘声和吃点心的声音。 晨光突然对着沈润掷出一块蝴蝶酥。 沈润没有抬头,抬手抓住之后才自棋盘上移开目光,望了她一眼:“做什么?” “你一句话不说好无趣。” “你想听我说什么?”沈润依旧眉眼冷淡。 “我今天同时惹了赤阳国和苍丘国,万一他们合起伙来打我怎么办?” “你不就是笃定了他们两国不会合起伙来打你,今天在三国会上才敢那么嚣张么?” “才不是!我只是……如果不强横一点,他们一定会无休无止地让我签毫无道理的条约,到时候名义上的通贸实际上成了岁贡,凤冥国自己还有那么多窟窿,一旦开了头,恐怕等不到下次大战我就先被挖空到亡国了。” 沈润还在解他的上古棋局,听了她的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 她说的也不算错,贸易通商指的是强国对强国,强国对弱国的贸易各种不平等实际上就是纳岁贡,从前龙熙国在大陆上排第三也是被赤阳国各种搜刮,和苍丘国各种明争暗夺,对凤冥国和北越国那样的小国亦是各种欺压,这不能叫做欺软怕硬,这只是弱肉强食罢了。 战后,赤阳国已经衰退到和苍丘国在同一条线上,从对方身上讨不到好处,自然就把目光落在了唯一的次等国凤冥国身上。实际上他们看中的也不是贫乏的凤冥国,而是吞下龙熙国的凤冥国,也就是说,他们看中的实际上是龙熙国的国库。 龙熙国当年排名第三,自然是富有的,即使刚过一场大战被掏了不少,可底子仍在。 沈润一想到这些就不太高兴,所以他不想说话。 他知道晨光今天在会上肯定不是即兴发挥,她从来不会即兴发挥,即使看上去像,那也是经过她思虑的,她就像是一只八脚螅,随时就能编出一张网。 现在,这张网大概又要落到他的头上了,因为他感受到了她亮晶晶的目光。 即使他不想理她,他还是抬了头,沉着眸光,他生硬地问: “你想做什么?”他直觉定不是好事。 晨光望着他,嫣然一笑: “我的目的达成了,现在该你了。” 沈润冷漠地看着她。 晨光与他隔了一张桌子,她笑嘻嘻地爬过去,爬上桌子,弄乱了他摆好的棋盘,跳到他怀里,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没好事,沈润心想。 “是好事。”晨光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里话,加重了语气说。 沈润哼了一声。 好事才怪! 晨光笑盈盈地凑到他的耳边,轻声对他耳语一番。 沈润越听脸色越阴沉,直到最后他白皙的脸变成了天边黑压压的乌云。 她离开他的耳边,却仍坐在他的怀里,小小的一团。 沈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他用确认的语气问:“我们是夫妻么?” “是啊。”晨光坦率地点了头。 沈润蹙起了眉:“妻子对丈夫提出这种要求,闻所未闻。” “这是为了凤冥国。” “为了凤冥国你就把我当成一个物件儿使唤?”沈润冷冷地说。 晨光不在乎他的怒气,双手捧起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道:“小润,你上学那会儿,你的帝师难道没教过你,帝王就是用来守护江山的一个物件儿?” 她的胡言又把他给惹恼了。她若是好好地向他求助,他也不会不答应,他最讨厌的就是她的这种玩闹似的态度,弱化一切只突出她自己,就好像别人全是傻瓜一样。 第八百六十章 野心 沈润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 “那已经不是我的了,是你的。”他说。 晨光看了他片刻,用略意外的口吻笑吟吟地道:“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说这样的话。” “你喜欢听这种话,不是么?” “我是不会对‘话’产生好感的。” 沈润看着她,他忽然伸出手,放在她的后脑上,她原本坐在他怀里,他突然伸手搂住她,让二人的距离更近,好像很亲密似的。 “晨光,我不是为了做你的工具才放弃与你相争的。”他说,顿了一下,他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即使我不放弃与你争夺我也争不过你,随你怎么想,但是,我不是为了任你利用才留在你身边的。你从我手里夺取了龙熙国,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你妄想着把我变成像你身边的司浅和嫦曦一样,成为你任你差遣随你使唤连一个‘不’字都不能说的奴仆,你别打错了主意,不要以为我不会离开你。” 他近距离地凝着她的眼,声音低沉,语气认真。 晨光安静地听着他说,也没有反驳,她似笑非笑地迎接他的目光,她望着他,直到他说完了,她轻笑出声,没有远离,反而顺着他手掌扣在她后脑的力道将额头抵在他的前额上,嗓音似绵软的糖浆,低暗的气音却仿佛用低沉的吟唱夺人性命的海妖。 “小润,”她弯着嘴唇,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说啊,说你不要我了。” 她的语气是得意的挑衅。 一团怒火在胸腔内燃烧。 他沉着脸看着她,她的洋洋自得让他愤怒,语气里多了切齿:“你以为我不会离开你?” “你不会的,十年前的你会,现在的你不会了。”她笃定地道。 沈润的怒火因为她的话飙到了最高点:“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十几年,从没有人让我这么费心思,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她离开他怀里,不讳言道。 沈润被她的傲慢气笑了:“我该对此感到荣幸?” 晨光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你问我想要什么?”她问的可笑。 “你不会以为我来到宜城真的是为了来参加三国会的吧?” “你不是,我已经知道了。” 晨光望着他,顿了片刻,道: “小润,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你谨慎,保守,不愿冒风险,做一件事之前总是要前后思量考虑很久,即使是你在做龙熙帝的时候,你也从没想过开一场血战,一战到最后,哪怕你对凤冥国开战了,你想的也只是吞并凤冥国提高龙熙国的战力,不让龙熙国处于被动,然后休养生息,专注国内。” “在战事上能将被苍丘国夺去的土地拿回来是你在位时的最大期待,只要收回失地,文政武政上的功绩就都齐全了,这样你就可以成为龙熙国史上的明君,被子孙爱戴,受后人敬仰。至于那分久必合的大事,你只想做一个铺垫,为你的后代铺路。你认为现在不是成熟的时机,你致力于一直将战事拖着,拖到等到龙熙国成熟了,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应对大战了。但那个时候不是你的时代,是你后代的时代。” “你这是、在讽刺我?” “不,你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三思后行,避免了一招错满盘皆输,只要龙熙国不卷入大战,未来龙熙国会被你养成盛世。” 沈润沉默地看着她。 “我打乱了你的所有计划。” “晨光,他们把你当成疯子,从你设计打垮北越国吞并南越国开始,世人就觉得你疯了,之后你拿雁云国挑起赤阳国和苍丘国的战事,趁机攻打龙熙国,我佩服你的魄力和你的心狠,凤冥国因这一战损失惨重,可是你完全不在乎。但是你该停止了,再继续下去,龙熙国早晚会死在你的手里,这片大陆会因为战乱变为不毛之地。已经足够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你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也不会有人再能威胁到你,你可以维持住三国鼎立的局面,专心将凤冥国治理成为强国。就让它一直繁荣下去,顺其自然,不好么?难道一定要独占着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土地才能显出你的伟大?” “首先,我是一个疯子;其次,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是在乎名声的皇帝才会在乎的,我不在乎。你不想争天下,可是我想,别问我为什么想,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理由也是一个又一个,甚至一天一变都是可能的。我要这天下属于我,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改变这个念头,你怎么想,你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不重要,哪怕你心里是反对我的,你也要顺从我的意思为我达成目的,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但我要你照我说的去做。” 沈润蹙着眉看着她:“我反对你欲继续开战,太快了,你有能力稳住苍丘国和赤阳国,只要你安静下来,苍丘国和赤阳国也会安定下来,他们并不想开战。” “攻其不备我才能赢,等到他们一切准备齐全,我就输了。” “不会的,只要你专注安养国内,我会助你,十年,十年后凤冥国会成为三国中最强的国家,不是土地大小,而是国力。” 晨光看着他笑起来:“说了这么多,你只是不愿意我把龙熙国人全部拉去打仗。” “那些是我的百姓!” “已经不是了。” “你要用人命去实现你的野心?” “每一寸土地都是靠人命积累的。” “但是你可以选择。我不是在与你说‘仁慈’和‘善良’,权势里没有‘仁善’,如果必须牺牲人命,我不反对,但你的做法是急进,是鲁莽,根本不需要那样的牺牲,你可以选择不去做,那样不会危害到你什么,只是时间的长短,你何不稳妥一些,让自己的胜算更大。” 晨光笑了一声:“小润,我不是你,我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继承、传承与我无关,我死了凤冥国会变成怎样我不在乎,我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做我想做的,哪怕我会死在这个过程里。” 第八百六一章 被冷却的情感 沈润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话让他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良久,他轻声道: “你定要、这样急进?我知道你厌烦等待,不喜欢忍耐,可是现在不适宜,你为何不能接受‘不适宜’这个事实,让自己平静下来,充足地准备一下,明明那样会使你的胜算更大,你想赢,你冒风险不是为了输,对吧?” “‘不适宜’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只有出了结果,才知道是否‘适宜’。同样,输赢也不是你说了算,做过才知道。如果我将心思全部放在计算胜算的可能上,我现在还在沙漠里。” 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否认她说的是对的,然而他还是不赞同,她太心急了,心急往往得不到好结果。现在的形势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之前的几场大战她本身来说也是迫不得已,她的确是想挑起战争,可从那个时候她的状况来看,她只能依靠发动战争来寻求自保,那个时候的她稳不住和平的局面。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完全有能力维持住三国鼎立的局面,她要开战纯粹是因为她的野心,不是因为被逼到绝境里。 “我很不喜欢你说那样的话。”他说。 “哪样?” “什么叫……‘哪怕死在过程里’?”他蹙起了眉,低道。 晨光静望了他片刻:“我希望我能赢到最后,同时我也做好了输掉的准备。” 沈润笑出声来,看着她,略带讽刺:“什么样的准备?” 晨光没有回答。什么样的准备?她和他都明白这准备是什么,他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也不必带着抵抗回答出来,反而会引他讽刺。 沈润看着她,停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下头,站起身,双手捏住她瘦削的肩,似冷笑了一声,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 “我懂了,你是觉得像你这么病病殃殃地活着太无趣,你在给自己找乐子,乐子越刺激越好,赌上了性命才更有趣,是吧?” 晨光一时没能开口,大概是他问的太直白,她允许自己直白地说,却不喜欢别人如此直白地评论她。 沈润抿了一下嘴唇。 她感觉到他捏住她肩膀的力道微微重了。 她的目光从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上掠过,望向他的眼眸,从他的眼里,她并没有看出什么内容。 “真的不在乎?”他问。 “什么?”她不喜欢话题的走向,太……严肃了,让她不适,她只喜欢和他吵吵闹闹地玩耍,她不喜欢他们之间一本正经。 他看到她似蹙了一下眉,不太愿意似的。 “即使死也不在乎?” 晨光对“死”这个字并不排斥,但她不喜欢,这一次她真的蹙了一下眉,仿佛是觉得他有点好笑一般笑了半下,她没去看他,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不。” “活着不好么?在我的身边,好好活着。”他知道她不愿意听,可他还是说了,他望着她光明正大地躲闪他,轻声说。 晨光抿着唇望向他,从她的眼里看不到深刻的内容,只有好笑: “这是什么问题?” 沈润凝着她的双眸,默了片刻,低声道:“现在的你就像是在追赶什么,迫切地追赶着。” 晨光的笑容戛然而止,就像忽然静止了,而后她推开他的手,微弯唇角,看似在笑,其实不是,她只是在维持她的柔和。 “小润,你想的太多了。” “是我想太多么?”他原想说这样一句,她抗拒的态度却让他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又来了,她这种拒绝交谈下去欲自行终止的态度。 “因为我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你不肯让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也不想听我说,明明我就在你身边,可我还不如一个陌生人,至少陌生人不用像我一样,对你的心思止不住地猜测……” “你可以不用猜。” “什么?” 他忽然充满怒意的眼神让她停顿了一下,她移开目光,过了片刻,再次望向他时,她笑意柔和。 “小润,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期待着某一天我会突然改变想法,回家去做一个贤妻?我不会的。即使我最后失败了,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我早就没有那样的期待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你可以不来依靠我,你想让我退出,好,我退,可是我不想听到那样的句子,‘你不需要知道’以及‘命是我的,与你无关’,我退守在你身边不是为了听这样的话,我希望我和你之间是无法替代的,我不是你的仆从。” 晨光收起甜软的微笑,望着他,嗓音清澈,没有一点杂质,净得仿佛是透明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吗?” 沈润看着她。 “因为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会将自己的心愿和用来消遣的感情分得很开,你不会感情用事,一旦确定了要做的事,只要想做,你会用尽一切手段去达成它。曾经你的企图心很重,所以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很冷静,即使我将你逼退,你也不会与我同归于尽。你不会盲目顺从我,亦不会过度干扰我,成为我的阻碍。” 沈润望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他觉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琥珀色的双眸似一池冬日里带有些许温度的清水,本就是难以察觉的温暖,那温度在一点一点地冷却,冷却至冰点。 “我想错了么?”晨光问。 “不,你没有错,我的确可以做到。”他说,嗓音清冷,他看着她,浅淡的瞳眸漫上了深邃的暗色,他微重语气,笑了一声,“看来不是你疯了,是我疯了。” 他冷淡地说完,转身出去了。 晨光也没有阻止,她站在内室,听到了屋外门帘剧烈晃动的声音。 她在地上站了一会儿。 嫦曦从外面进来,笑问:“容王怎么匆匆出去了?有什么急事么?” “他对我让他做的事很不满意,生气出去了。”晨光淡淡地说,转身坐回到榻上,瞥了一眼先前被她弄乱的棋盘,将两颗棋子丢进棋盒里,后来发现棋子太多,就撇开了,不再去理。 嫦曦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微微一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殿下让他做什么事把他气走了?” 第八百六二章 暗战开始 晨光俏皮一笑:“是他擅长的。” 嫦曦含笑想了片刻,点了下头。 晨光慵懒地歪靠着软枕,过了一会儿,笑说: “小润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那么想的,他会一直活在虚假里,畅意地活在虚假里。因为能够供他惬意的虚假被破坏掉了,他才会想起一些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事。”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嫦曦笑着道。 晨光望向他,笑吟吟地沉默了一阵,道:“男人也会渴望爱吗?” 嫦曦眸光微闪:“殿下,我想这是身为‘人’的需求,与男女无关。” 晨光眉一扬:“所以,我不是人?” 嫦曦微笑:“殿下,只有缺乏才会去渴求,殿下并不缺乏,因为嫦曦深爱着殿下。” 他不是用轻浮的口吻,虽然他在笑,但是说的很真实,也很平静,他用的是在平述事实时的口吻。 晨光平常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她早就习惯了他对她说此类话。 嫦曦笑笑,继续说: “不过,容王情况特殊,他需求的不是女子的爱,他需求的是殿下。” 晨光的表情略显烦躁:“我以为做过皇帝的人不会有这种念头。” 嫦曦忍俊不禁:“殿下,皇帝也是人。” “嗯。”晨光点了一下头,“他是人,我是怪物。” “殿下。”嫦曦噙着笑,轻唤了一声。 晨光单手托腮,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以后用到他的地方多着呢,他却一天比一天爱生气。” 嫦曦笑笑:“容王与我不同,殿下不骗一骗他,他会撂挑子不干。” “我才没有骗他,只是,我想要的是一段清净的关系,他却总想用一些不清净的来缠住我,我不喜欢有人总想着用自己来左右我。” 嫦曦微笑,没有说话。 火舞端着一盅蜂蜜炖雪梨走进来,奉给晨光,说道:“殿下,容王往城外去了。” 晨光闻言,弯了一下唇角:“还是挺听话的嘛。” 她舀了一勺蜂蜜雪梨送进嘴里,吃起来。 火舞望了她片刻,轻声问: “殿下,味道不够么?” 晨光摇了一下头,将炖盅放下,笑道:“小曦。” “是。” “第二段要开始了。” “是。”嫦曦微笑望着她。 “比起苍丘国,我更讨厌赤阳国,但晏樱知道我太多的事,继续放纵他,于我不利。” “接下来,殿下是打算专心对付晏樱么?” “赤阳国那边自然也不能放松警惕,可晏樱,他知道的太多了。最让我讨厌的是,他知道我的太多,我却发现我对他知之甚少,好像过去的那些年白过了。” 嫦曦没有立刻开口,他思索了一下,用探问的语气道:“殿下欲如何处置晏樱?” 晨光瞥了他一眼,嫣然一笑:“你也怀疑我不会杀了他?” “我从不怀疑殿下,但殿下与晏樱之间,我不懂。” 晨光浅浅地笑,淡淡地说:“你不懂,大概我和他也不懂。”话语的尾音极轻,仿佛不存在,融化进空气里。 嫦曦望着她,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微垂下眼帘。 “小曦。”晨光说。 “是。” “要想打垮苍丘国,必须要先将苍丘国掏空了,才能正式开战。不止是将苍丘国掏空,还要将凤冥国国内补足,这一切,苍丘国中的雁云人至关重要。” “殿下的意思是……” “之前我一直没有想到好方法,后来见过了巫医堂,我突然想起来了。”晨光说,顿了顿,续道,“窦轩刚到宜城就过来见我,我想他很有可能是想对我说巫医堂的事,我猜他的目的是想将巫医堂的起源引到苍丘国身上或龙熙国身上,他没想到我让沈润去见他,所以没有说。巫医堂这件事是很好的离间手段,推到晏樱或者沈润身上也容易信服,他知道我和晏樱小时候在一块,凤冥国的巫医晏樱肯定是知道的。巫医堂追根溯源,最早是在龙熙国,龙熙国和凤冥国原是邻国,对巫医也有些了解,这事扣到他二人头上没有违和。” “殿下认为,巫医堂的幕后主使不会是晏樱也不会是容王?” “没有彻查清楚我无法下结论,只是,幕后主使是谁都不打紧,我现在要用。” 嫦曦感兴趣地望着她。 晨光甜软一笑,唇角弯曲的弧度却给人一抹阴森。 她不是小猫,她是凶兽,她玩弄权术,心狠手辣,她没有仁慈之心,自然不会同情怜悯,她相信“想得到满意的结果必须有所牺牲”,在她的心中没有“无辜”这样的词汇。 嫦曦听完她的话,仅是笑了一下。 “你是雁云人,这件事本不该由你来做,名声不好,若雁云国还在,这件事罪当灭族,不过,正因为你是雁云人,你知道雁云人的那一套,才更好办事。”晨光说。 “是,我知道了。”嫦曦爽快地答应了。 晨光看着他:“你可以拒绝。” “我说过了,无论殿下吩咐什么我都会去完成,哪怕是弑君灭祖,与天地为敌。” “与天地为敌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我想,这件事之后,很快小冽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接待他吧。” “是。”嫦曦含着笑答应了。 “去吧。”晨光说。 嫦曦站起身,退了出去。 晨光重新靠回到火舞怀里,懒洋洋地伸展开腰肢。 “国内情况如何?”过了一会儿,她问。 “一切都在照殿下的计划进行。”火舞轻声回答。 晨光莞尔一笑。 …… 摄政王府。 外书房。 晏樱手里正在整理着近几日堆压的奏章:“消息可真?” “真真确确,容王因为和凤主吵了一架,已经在撷春园里住了两天。”流砂回答。 晏樱并不意外,也不当一回事,他新翻开一册,淡笑着问:“叫姑娘了么?” “叫了一次云姑娘。” “睡了?” “这倒没有。” 晏樱蔑笑了一声。 “主子,你说这事凤主知晓么?” “沈润不在驿馆,她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就糟了,以凤主的脾气,还不得烧了撷春园,活劈了云姑娘?”流砂充满了担心。 晏樱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当她是什么人?内院里的蠢妇?” 第八百六三章 虚实朦胧 流砂想想也对,顿了顿,继续通报道: “昨天下午府里收到拜贴,明日赤阳国的含章公主会过来,说是邀请侧妃出门游玩,叙一下姐妹之情。” 晏樱沉吟片刻,嗤笑了一声。 流砂见状,担忧地问:“主子,要不然拒了含章公主的请约?” “为何要拒?让她去。”晏樱漫不经心地说。 “是。”流砂猜不透主子的心思,满腹忧虑地应了一声。 “命人继续盯着撷春园,看他们又耍什么花样。”晏樱接着吩咐。 流砂愣了一下:“主子认为,那是凤主和容王做的一场戏?” 晏樱抬起眼,瞥了他一下,没有回答。 流砂因为这一眼浑身一颤,立刻说:“属下这就去吩咐。”转身,飞快出去了。 晏樱整理奏章的手微顿,他思索了片刻,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夜。 凤冥国驿馆。 守兵环伺的正院,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灯光昏黄。 火舞带着两个侍女正坐在院子里,火舞打络子,两个小宫女则在旁边小声说笑。 突然,一抹人影似从天而降,落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下。 两个小宫女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尖叫出声,但因为火舞没有动,二人勉强将就快出口的尖叫咽了回去,一脸惊恐地望着那一抹即使是在月光下依旧显得流光溢彩的紫色身影,苍紫的华袍上面暗色的银线在细小的光芒里依旧是那么的华丽媚艳,灿然夺目。 火舞望过去,晏樱同时望过来,二人目光相碰,火舞平静地低下头,继续打络子。 晏樱收回目光,有些不快。原计划的一场偷袭,结果却是人家早就料到了,正在等着他,这样子可就少了许多偷袭时的趣味和惊喜。 他感到扫兴,慢步到紧闭的房门前,抬手,轻轻叩响。 室内无人回应。 他也不退缩,叩门只是礼节性的,礼节性过后,他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温暖,燃着清淡的桂花熏香,对旁人来说这样的温度有些热,可对他来说刚刚好,他喜欢温暖,讨厌寒冷,她亦然。 在将门扇关闭之后,他向室内望去,一道珠帘后面,晨光穿了一件交领宽袖素白无杂色的云锦长袍,衣袍宽大,套在她瘦削的身子上,就像是会随时飘起来消失不见一般。乌油似的长发不挽不束,就那么长长地披在身上,她的头发又长又厚,随意地披着,盖住了半边身子,越发衬得一张俏脸苍白。 晏樱挑起珠帘,走进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晨光仍是懒洋洋地窝在软枕堆里,平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回看着他。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晏樱先开了口,他噙着笑,眼神略显漫不经心: “在想什么?”他淡声问她。 晨光单手捧腮,直直地望着他,少顷,唇含浅笑,轻声反问: “那一年在圣子山,你说你要带我走,若真成功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晏樱愣住了。 她问话轻盈,还含着笑意,听起来似很平常的一句闲谈,对他来说却不是。这句问话的杀力很大,在他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杀过来,一刀斩在他的胸口上,把他原本的胸有成竹彻底打乱成渣,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噗地笑出声来,不自禁避开她的注视,半垂下双眼: “你真了不得,这一下,把我想说的全都打乱了。” 晨光斜倚着软枕,皮笑肉不笑地望他: “你没想过吧?” 晏樱止住笑声,微弯起唇角,他看着她停了片刻,坦白、诚实地回答: “没有想过。” “我也没有呢。” 晨光软软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我最近总是能想起来从前的事,不是刻意去想,却总是能想起来。” 晏樱不动声色,眼光没有波动,却是在观察,他观察了她良久,才淡淡地回应了句: “是么?” “嗯。”晨光用力点了一下头,笑着说,“听说人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会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哪怕是早就不记得的在那个时候也能回想起来,你信么?” 晏樱微弯起嘴唇,缓缓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就快结束了?” 晨光对他仿佛带有诅咒的直白并不恼怒,她笑而不答。 晏樱没得到回应,有种自讨没趣的感觉,半垂下眼,默了片刻,笑说: “你的身子越来越差,却还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折腾个没完,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天下对你就那么有吸引力么?你甚至连继承人都不会有,费尽心思打下的江山在你死后还是别人的,你这样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这话有些刻薄,晨光却一反常态,没有恼怒,她笑吟吟反问: “你又是为了什么?一统天下成就霸业对你来说比我更有趣么?” 她轻而淡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却是带着强悍杀力的,如一双有力的手捏扁他的胸腔,将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挤碎出去,他呼吸一窒,被迫笑出声来,蹙起双眉,不思议地望着她: “今天是怎么了?” 晨光莞尔一笑,哪怕是刚说过暧昧不明的一句,她的微笑依旧坦坦荡荡,她说: “就因为病病殃殃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安安静静地等死,那样子还不如一条癞皮狗。” 晏樱抿了一下嘴唇。 对她的话,他只感觉无话可说。 晨光笑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她打开桌上的香炉盖子,添了一块香饼,复又将炉盖盖上。 “我不想死。”在描金的炉盖敲击纯金的香炉发出一声轻响时,她突然呢喃了句,声音很轻,大半被杂音掩盖,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清楚地知道她阴险狡诈,他也清楚地知道玩弄感情是她最擅长的手段,可他信了,大概是,他了解她,在某些地方他是真的了解她。 香饼燃烧,焚出袅袅青烟,泛着淡淡的桂花香。 晨光又一次陷进软枕堆里,弱如无骨,即使被灯光映照,瘦窄的脸依旧苍白如纸,看上去是那样的虚弱无力。 晏樱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从来就没有胖过,即使是幼年时应该胖胖软软的时候,她的手永远像细长的骨骼外包裹了一层皙白的皮肤。 定格了一瞬,他又飞快地将目光移开,这时他听她问道: “巫医堂的事,你可查出来了?” 第八百六四章 故技无耻 “还没有。” “是么?” “你很在意这件事?”晏樱噙着笑问。 “能蛊惑人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献出去作为杀人的武器,你说,能这样蛊惑人的人不是很可怕么?” 晏樱笑:“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晨光的双眸闪烁了一下,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也曾是被主动送出去的一件“武器”,他的话让她语塞,她眼帘浅垂,微弯着嘴唇。 “我不喜欢看到那样的事,我很想知道幕后的主使者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想知道。”晏樱淡声说。 “不是你做的么?”晨光接着他话语的尾音忽然问,她静静地凝着他,眸光和婉,似笑非笑。 晏樱没有因为她的话产生波动,没有被无端怀疑的愤怒,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他也没有觉得荒唐可笑,他淡声反问了句: “你说呢?” 晨光笑笑,没有说话。 晏樱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停了片刻,他笑着对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民间突然出现像巫医堂这样影响力巨大的组织,且一直悄无声息突然间就出现了,很奇怪,对吧?从无到有需要过程,巫医堂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在发展的过程中不可能不被朝廷注意,如果朝廷注意到了,就不会任由其发展壮大……” “你是说,巫医堂有朝廷背景?” 晏樱微微一笑。 “哪一国的朝廷?” 晏樱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巫医堂不是苍丘国地产的,他们突然出现在苍丘国里,现在我要连根拔了他们。你若想追查,可以去查一查巫医堂的起源地。” 晨光细细地思索他说的这番话,忽然笑了:“我记得鹿彰岛的时候你曾对我说,你说早期巫医堂还不叫巫医堂的时候他们曾出现在箬安。” 晏樱愣了一下,弯着嘴唇在笑:“我有这么说过?”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在离间我和小润?” “我只是说有朝廷背景,可没有说有皇家背景,你的话分明是你自己不信任他。”晏樱用遗憾的语气说。 “小润不会做那种事的。” “你真的以为你了解他么?”晏樱的微笑里含了一丝嘲讽。 “我了解。”晨光轻而笃定地说。 “你这样肯定才更让人担心,就是因为你这样,才容易上当受骗,自以为了解对方,其实是在自欺欺人。”他意有所指地说,他是微笑着的,温煦的微笑,说出的警告却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刺人。 晨光当然知道他暗指的是什么,他用当年他们之间来映射现在,阴毒又残酷。 她敛起唇角,冷淡地望了他一会儿,接着露出一个浅笑。她没有开口,对于他的话不给予任何回应。 “把一匹阴险的饿狼养在身旁,自信满满以为能将狼调教成叭儿狗,狼就是狼,不会变成狗的,小心一个不留神被反咬一口,失权又失身,丢命又丢人。” “你深更半夜来,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晨光没有接他前面的话,淡声问。 晏樱经她提醒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我来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将凤冥国摘出去,你想制造苍丘国和赤阳国之间的对立,凤冥国好能获得喘息的时间,偏安一隅,暗自蓄力,你休想。”他在“休想”二字上加了重音,一字一顿,唇含浅笑看似温和尔雅,实际上警告的意味深重。 晨光也不否认,弯着眼梢歪在软枕堆里,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能怎样?” 晏樱接下了她的挑衅,温雅中略带慵懒,修长苍白的手指托在颊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一旦我发现你再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我会立刻派大军压境,让你凤冥国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这句话不是威胁,他是认真的,虽然含笑,可他不是随口说说,他真的能做出来。 凤冥国打不过苍丘国,特别是现在小孩穿大人衣服如同一副空骨架的凤冥国。 晨光轻笑出声,他的话并没有让她产生惊惶不安的情绪,她依旧是懒洋洋地歪在软枕堆里,舒舒服服地歪着,笑够了之后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他的脸上,她脆声道: “你知道么?能身为女子也是一种幸运。” 晏樱没听明白她话里的含义,蹙了一下眉,他狐疑地看着她。 “当年我从龙熙国回到凤冥国,那时候凤冥国的朝堂本就混乱,再加上对外开战,根本就是千疮百孔,补都补不过来。之前我将龙熙国搅得一团乱,沈润恨我恨得要死,那个时候他有许多次机会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出兵攻打凤冥国,如果他那个时候出兵,我是招架不住的,可你知道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兵么?” 晏樱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总觉得她又想耍什么花样,他没有开口,只是微挑了一下眉作为回应,示意她说下去。 晨光粲然一笑,笑得天真,无邪:“因为我让人向他透露了一件事,我让他知道了如果他敢动我,我就带着凤冥国投向你,所以他一直哄着我,直到最后才动手,可惜错过了良机。” 晏樱薄唇微抿,好笑地蹙起了眉心,他说:“所以,你利用了我和你的过去?” “你我之间原本就是靠‘利用’连接的。”晨光不以为然地道。 “你是在威胁我?”晏樱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深邃的双眸里簇起了只有他二人才能看懂的怒火。 “这怎么能是威胁?”晨光笑得又甜又软。 “你想故技重施?你以为这种旧把戏它会奏效?”晏樱嗤笑道,他的神情充满了讽刺,像是在嘲笑她的头脑简单。 晨光不急也不恼,笑吟吟道:“这不是把戏,这是随时都可以发生的现实,只要我愿意,它就会发生。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拒绝我,因为就算他们不喜欢我,白送上门的凤冥国没有人不想要,现在的凤冥国比起战前价值上升数倍,更何况,我还挺美的,不是么?” 晏樱再也没有了笑意,他冷冷地看着她烂漫的笑颜。 “不知羞耻。”他说。 第八百六五章 玩弄 晨光因为他的话笑得越发粲然,她露出纯真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的无辜: “你生气了?” 晏樱望着她,目光沉冷:“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晨光对他这句话的回应是天真地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她嫣然一笑: “看来,你也不曾真正了解过我。”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让他想起了幼年时的她偶尔会露出狡黠。 “你还在恨我。”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晨光淡淡一笑,她懒洋洋地对着他摇了一下头,轻轻叩响了桌沿: “坐在这个位置上,‘恨’这种东西会变得下等,我不恨你。” 晏樱眉尖微蹙,他直直地望了她一会儿,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无奈: “真的是权欲熏心了。” “不好么?”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猫儿。”他用遗憾的神情望着她,说。 “那是当然,我从来就不是你的猫。”她笑着回应,她笑得无懈可击,没有半点破绽。 晏樱沉着脸看着她,他没有说话,晨光知道,那是因为他无言以对。 晨光对着他的脸再次笑出声来:“你还从没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呢。” “你在报复我么?”她的话让他忍不住问,他声线沉冷。 晨光却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欢悦地笑起来,她抬眸望进他的双眼,唇含轻蔑: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会恋着你这么多年?” 晏樱眸光阴沉,他凝了她一会儿,忽然低声问: “你爱他么?” “什么?” “沈润,你爱他么?” 晨光望着他的脸,他是认真在问,他的疑问让她呵笑了一声,紧接着,她用不悦的语气反问:“你是在轻视我?” “轻视?” “你要与我谈论国事,谈着谈着却将重点放在了儿女私情上,你不是在轻视我?” 晏樱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他望着她,她虽然在笑,眼底却冷得像冰,他想这大概是二人自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现在的她,过去他一直将她和圣子山时的她重叠,他从没有仔细去看过全新的她,他拒绝这个全新的,可是现在他被迫看到了她,这样的她让他抿紧了唇。 “是我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至少不该像现在这样,除了权欲只有权欲。”他的眼里写满了惋惜。 “你怎么就不想这样子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毕竟我挺有天分,不是么?”晨光笑盈盈地说。 “你真的喜欢争夺权利么?” “你不喜欢?”晨光的唇角挂着轻蔑的浅笑,用嘲弄的语气反问。 她的嘲弄让他呼吸一窒,他不禁从她轻蔑的笑容里移开目光,过了片刻,他看着她,轻声说:“我没的选。” 晨光冷漠地望着他的脸:“可我看你很愉快。” “我不愉快。”他淡声说。 晨光微挑了一下眉,停顿片刻,笑道:“可是你不能将不愉快的理由说给我知道,对吗?” 晏樱沉默地看着她。 晨光早就知道了他的回答,也不追问,她冷淡地勾着嘴角。 “晨儿,趁现在还有退路,退出吧,继续下去你就再没有退出的机会了。” “你知道的吧,在圣子山的时候,我一心想死,却从没有想过自戕,我当时想的是在争斗失败后被对手杀死,却从没想过自己杀死自己,想都没有想过,我以为总有一天会有人将我杀死,结束掉我这不寻常的一生,可惜到现在那个人也没有出现,谁都杀不掉我。”她用笑吟吟的语气说。 晏樱望着她,这并不好笑,他没有一丝笑意,从进门开始她就在带动他的情绪,高明的是他明知道她在带动他的情绪,可是他无力抵抗,情不自禁的他被她带动起来,被她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她已经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屋子太热了。 晨光单手托腮,双眸剔透清亮,看上去是那样的纯白,纯真。 “晏樱哥哥。”她歪头,脆生生地唤了句。 这称呼是久违了的。 晏樱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本事你杀掉我。”她说着挑衅,却不是用挑衅的语气,她的笑纯澈无垢。 晏樱更觉得喘不过气来,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掩在暗处的手在袍袖下缓缓握紧。他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沉声道: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退出吧,去过普通女子该有的生活,后半生尝试一下去享受平静和美,不好么?” “说得好像我很羡慕普通女子似的,你怎么不去做一个普通的男子,我不信这么多年你真的没得选,偶尔想轻松,大半的时间却还是享受着追逐权利,对吧?何必这样虚伪。你从未期待过平静和美的生活,其实我也一样,那年你执意要带我离开,我有的只是混沌,根本就没有想过同你两个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晏樱感受不到她微笑的温度,他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她。 晨光站起身,她走到他面前,停顿了片刻,忽然抬起手。他怔了一下,目光随着她的手落在自己的前襟上,她细长苍白的手指在他前襟的银色暗纹上轻捻了一下,只是触碰了他的衣衫,连肌肤都没有触到,他却感觉到了一阵让他窒息的颤栗。 “试着杀掉我吧。”她噙着笑对他说,“杀掉我你就没事了。” 晏樱不自禁将目光从她的笑颜上移开,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没再看她,转身往外走,在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背对着她,忽然轻淡地说了一句: “你变得很会玩弄人心了啊。” 晨光望着他的背影,弯着眉眼,灿笑。 晏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来时他心情轻松,然而他此行的目的只做了一半他就离开了。 他连门都没有给她关。 晨光窝回到软榻上,抱起一只软枕,手臂的力道逐渐收紧,她默了片刻,粲然一笑。 笑得阴邪,笑得狡诈。 第八百六六章 奇事 不一会儿,嫦曦从外面进来,见门没关,笑着道:“晏樱走了?” 晨光坐在软枕里,惬意地点了一下头。 “真没有规矩,连门都不关。”嫦曦一边说一边关上门,穿过珠帘,来到晨光面前。 晨光抱着枕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殿下开心么?”嫦曦笑问。 晨光因为他的询问扬了眉,接着微点了点头,笑颜娇俏。 “那就好。”嫦曦含着笑说,却迟迟不肯坐下。 “你坐吧。” 嫦曦在晨光对面的椅子上望了一眼,嫌恶道:“他坐过的地方我才不坐。” 晨光觉得好笑:“你还是这般讨厌他。” “我是讨厌他,明明他从前跟在殿下身边像条狗一样,现在却来说我们像狗,他也不想想他从前的模样,他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殿下,他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晨光笑笑,拍了一下身旁的座位,嫦曦在上面落座。 “殿下让我放的消息我放出去了。” 晨光点了点头。 “相信很快就会有回应。” “沈润那边怎么样了?” “他察觉了我们的人在监视他,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晨光思索了片刻,粲笑道:“小润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遇上我。” “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晨光笑,顿了顿问:“小浅有来信么?” “暂时没有。” 晨光又点了一下头:“看紧了窦轩那边。” “听说含章公主要去拜访乐阳公主。” “含章公主?” “就是总跟在窦轩身边一身阴气的含章公主。” “啊,就是那个骂我老的小贱人!”晨光想起来了,阴恻恻地道,“早晚我会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十几岁了不起吗?” 嫦曦笑。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太要紧,但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我们的人在盯着秦朔和沐寒时,发现秦朔总在纠缠火舞。” 晨光愣了一下:“他还没有死心么?” “没有。” “火舞的确美艳,不过秦朔这么执着,也是一个勇夫。” “要是死缠烂打有用,这世上就没有‘求而不得’了。” “沐寒呢?” “和平常一样,没有变化,不当值的时候就呆在屋子里,也不出门,无趣到让人都快忘了她是一个女人,难怪她都到了这个年纪还嫁不出去。” 晨光点了点头。 “殿下为何这般偏爱沐寒,沐寒那女人脾气又臭又硬,对殿下百般无礼,她还在暗地里恋着容王,殿下为什么还要把她放在身边?” “一个在普通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女子想的不是婚嫁,想的是要成为一名将军,并且她成功了,虽不怎么受重用,可是她成功上了战场,你不觉得这很难得么?” 嫦曦想了想,摇头:“不觉得。” “很难得的。凤冥国缺少将军,龙熙人里武将也是青黄不接,沐寒手里有沐家军,只要她想通了,她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将军。” “沐业死在殿下手里,外面的人讲的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们和圣子山里的人不一样,即使今天相互残杀明天也有可能成为自己人,我不认为她会真心臣服殿下。” “如果她连战争时期和和平时期都分不清楚,她也不配做一个将军,我要的是这个过程,只要她跨过了这个过程,她就会为我所用,毕竟,如果她真那么不甘心,她早就自杀或是杀掉我了。她沐家是真的忠君爱国,只要沈润在一天,她就会守着沈润一天,我现在只要让她把心从沈润身上抽出来放到我身上就好了。” 嫦曦对她的这个想法没有做评价,他笑了笑,说:“我照殿下的吩咐查了一下苍丘国朝堂上新入朝的官员,目前只查到两个,还没有全部查完,但单是这两个人就已经很奇怪了。” “哪里奇怪?” “一个出身南越,一个出身雁云,都不是苍丘国人。” 晨光愣住了,她罕见地拧起了眉。 …… 赤阳国驿馆。 阴气沉沉的正厅,戴着面罩的铁甲武士煞气腾腾地守在大厅两侧。 端正地坐在金椅上的窦轩身穿云锦袍服,贵气的暗红色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含章公主斜坐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她刚刚沐浴过,散发着馨香的水汽,华丽的裙装没有穿得太整齐,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她没有穿里衣,稍稍弯下身子就会露出一痕雪白的肌肤,她的锁骨生得极漂亮,白如脂玉,嫩滑仿佛牛乳。 她没有穿鞋子,染着通红凤仙花的小脚一只随意地垂着,惬意地摇晃,另外一只则踩在窦轩的腿上。 窦轩也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大厅中央罩着面罩的黑衣人身上。 听完黑衣人的汇报,窦轩尚未说话,含章公主先咯咯地笑起来: “你是说容王和凤冥国的那个老女人大吵了一架,容王甩了她去撷春园寻花问柳了?” “容王住在撷春园已经几天了,凤主那边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是否知情。”黑衣人说。 窦轩沉默了一会儿,笑出声来。 含章公主回过头,一边用脚趾头蹭着他的腿,一边欢愉地笑: “皇兄,这可是奇闻!” “哪里奇了?她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容王从前是做什么的,怎可能会容她水性杨花。” 含章公主撇了撇嘴:“那个老女人自以为美貌,以为谁都会恋上她那张脸蛋,四处撩拨,她也不照照镜子,她都多老了,真是恶心!” 窦轩没有理会她的话,沉吟片刻,问黑衣人道:“有司雪柔的下落么?” “回陛下,还没有发现司雪柔的踪迹。” 含章公主见窦轩不看她,脚趾头上加了力道,在窦轩望向她时,她露出嗔怒的表情: “皇兄这么关心司雪柔?还没吃够那个残花败柳的亏么?” 窦轩没有露出怒意,却一把将她拍开,他望向站在右侧最前排一名全身包裹着黑色的男人,噙着笑问: “国师大人怎么看?” “陛下指的是哪件事?”黑衣男人的喉咙如被划花过一样,嗓音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让听的人心里很不舒服。 含章公主每次听他说话都会起鸡皮疙瘩,她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瞪了他一眼。 第八百六七章 坏透了 “气数。”窦轩摩挲着腕骨,慢条斯理地道,“凤冥国凤主的气数。” “陛下,请陛下尽管放心,凤冥国的那个女人气数很快就要尽了。”赤阳国的国师同样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回答了他,国师的声音是一种说不出的苍老沙哑,就像砂砾磨过锈铁,让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窦轩对他的嗓音习惯了,仅是微微一笑,他抬眼瞥了国师一眼: “我可以相信么,龙大人?” “当然,陛下。”龙大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依你看,苍丘国和凤冥国是否会有联结的可能?” “依老夫看来,这份可能不大,他二人之间的仇恨本就无法化解,晏樱又几次三番派人谋害她,那女人是一只凶兽,本就无情又残忍,晏樱不肯善待她,她对待晏樱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她是个极记仇的,越表现的漫不经心,实则她心里的仇恨越大,有这份仇恨在,他们就不可能联手。” “仇恨啊……”窦轩微笑,顿了一下,他说,“不过,在我看来,那女人最是能屈能伸,她本身性子强横,却能在时机不允许她露出锋芒之前藏起利爪獠牙,甚至不惜出卖美色,当年她为了凤冥国还主动去和亲讨好沈润,这样的女人,她未必做不出来抛下多年前的幼稚仇恨委身晏樱与他联手对抗赤阳国,虽然在那之后,她会掉头咬死晏樱。这个女人,简直就像故事里的美人蛇一样。” 龙大人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他穿的斗篷很大,斗篷上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皇兄,”坐在桌上的含章公主换了一个坐姿,再次拿脚尖挠了窦轩的腿,不悦地道,“你在提到那个女人时用的可是欣赏的语气,别忘了,她是赤阳国的敌人。” “她是赤阳国的敌人,我也的确欣赏她,美人蛇我见多了,可像她这样能把身边的一切无论是敌人、自己人甚至是她本人都利用到极致的,她是第一个,我喜欢心狠的女人,虽然我厌恶她那套矫揉造作,明明是条蛇,偏要装兔子,看了让人恶心。” 含章公主分不清他的话是赞赏还是嘲讽,也就说不出嫉妒的话。 龙大人忽然抬起头来,从硕大的斗篷底下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他用沙哑的嗓子冷声警告道: “陛下,龙熙帝便是前车之鉴,既然陛下知道凤冥国的凤主是一条美人蛇,陛下万不能被她迷惑。” 窦轩笑了一声,目露不屑:“她若是毫不掩饰她的狂妄,反而可爱些,可惜她不是,让人生厌。” 含章公主听了,心中莫名畅快,也不顾场合,笑出声来,搭在窦轩大腿上的脚加重力道,脚趾头隔着云锦挠了挠。 “龙大人有告诫我的工夫,不如多派人去查一查司雪柔的下落,司雪柔的事早已交给你,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再不加紧处理,一旦那贱人落入他人手里,我与国师可是一条船上的,这船要是沉了,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陛下……”龙大人本想针对这件事说些什么,却见窦轩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礼毕告退。 龙大人告退后,窦轩将手勾在含章公主的细腰上,眼睛盯着一处出了一回神,忽然开口问含章公主道: “你去见乐阳,可确定了?” 含章公主听他提起这件事就觉得好笑,掩唇笑出声来,弯着的眉眼露出轻蔑,她撇着嘴道: “皇兄,你不知道那时候多可笑,桐妃养出的小贱人和她娘一样骨子里就是狐媚下贱,我去的时候刚一提起容王,那小贱人的脸就红了,她都已经是侧妃了,还这么没有矜持,别人只是提一提她就破绽百出,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一脸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模样惹父皇怜爱,其实骨子里下贱透了。” 窦轩漫不经心地勾着她的腰思考,听了她的话,笑了一笑: “容王最会的就是伪装,和他女人一样笑里藏刀,不怪女人喜欢他,他表面上的样子温润文雅一团正派,女人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危险,自然乐于接近他,其实骨子里坏透了。” “坏透了啊。”含章公主欢快的笑,“照皇兄这么说,喜欢他的女人都是看不透他的傻子,那凤冥国的凤主也是傻子喽。” “你怎么就不认为她是因为看透了他,想要驯服一匹烈马。” 含章公主皱皱鼻子:“只有男人才会这么想吧,想要骑烈马。”说后半句时,她咬住下唇,露出艳笑。 窦轩瞥了她一眼,噙着笑在她的腰肉上捏了一把:“就因为你这么想,你才变不成她。” 含章公主目露不悦,用力扭了一下腰身:“她的气数已经尽了,我比她年轻,我还有许多年可活。” 窦轩笑:“她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独立掌握一国了,你却还在耍嘴皮子。” 含章公主恼怒起来:“皇兄!” 窦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说道:“凤冥国人不急着走,看来他们在三国会上也就是过过嘴瘾,一时半会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哼,女人掌权,凤冥国也是一身女气,这段日子你去帮乐阳一把,让她遂了心愿。” 含章公主蹙起眉:“皇兄,你是要我去帮那个贱人勾引容王?” “多有趣,她现在是晏樱的侧室,晏樱曾和凤主有一段情,凤主现在的男人是容王,假如乐阳成功了,这就是一个圈,多精彩啊!”窦轩一脸兴致地说。 含章公主想了想,也觉得很精彩,可她不太愿意,因为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皇兄,你只是因为觉得有趣么?” 窦轩看了她一眼,笑:“含章,别把你的脑袋当成摆件,偶尔动一动,对你更有益。”他说完,大步出去了。 含章公主因为他的话有点生气,皱着脸望着他出去,接着扯碎了自己裙裳上的流苏。 第八百六八章 该拉开的距离 撷春园。 前些日子被斥巨资包下的三楼。 雕梁画栋的包厢。 身穿水蓝色长裙的美丽女子坐在角落抚琴,数名姿容妖冶的舞姬在半月形的包厢中央随着清雅的曲子翩翩起舞。 因为天气热的缘故,轩窗大敞,沈润半靠在弧形的长栏,静静地望着在他眼前扭动着腰肢的美人儿,一脸冷漠。 坐在他左右的是一对年方二八的少女,一人黄衫,秀丽清纯,一人粉裙,艳如桃李。艳如桃李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壶,倒了半盏清冽的美酒在沈润手中的酒盏,又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才敢将酒壶放下,直到沈润在出了一回神之后回过神来饮了半口仙人酿,一直谨慎观察他脸色的两名少女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卖笑虽是她们的生意,可她们也是人,对客人亦有或倾心或厌烦的情绪,眼前的这位客人无疑是会让撷春园的姑娘们见之倾心的男人,不仅是因为这位客人相貌俊美,苍丘国最具盛名的花楼,不乏容颜出众的客人,但这位客人举止儒雅谈吐斯文,和那些空有相貌的衣冠禽兽完全不同,即使是面对妓子他依旧教养良好,举手投足里尽是贵族风范。 然而,这位客人过于冷漠了,好像对她们完全没有兴趣,可是没有兴趣他为什么要到花楼来? 他在撷春园居住数日,每天换姑娘,却只是听曲欣赏歌舞。 经过这几天,楼里的姑娘们已经知道了他不喜欢裸露的妖艳,即使是相貌最妖冶的姑娘在被他点中之后也会自觉换上最保守的衣裙想讨他喜欢,就在今天,连花魁姐姐都出动了,花魁姐姐的媚眼都快飞瞎了,可是这位客人,他真的是来听曲的。 撷春园不是乐坊,纯听曲来这里有点奇怪,不过能有这样斯文有礼的客人光顾是极美妙的事情,青儿双颊飞红,再次提起酒壶,殷勤地为客人的酒盏续酒。 沈润坐在敞开的窗前,靠着扶栏,窗外的微风渡进来一丝清凉,他望着包厢内的舞姬,实际上对方在跳什么他一点都没看进去。 青儿倒了酒之后,他慢慢地啜了一口,辛辣入喉,升起一股燥热,让他心里的烦躁情绪更盛。 他已经许多年没喝酒了,自从登基为帝他就没喝过,从帝位上下去他更是不怎么喝,偶尔兴头上来时一想到晨光说她不喜欢酒的味道酒气也许会让她感觉不舒服,那念头就作罢了。 上一次畅饮还是皇子时期。 花楼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这里的作用不是玩乐,这里是交换情报、结党营私、蓄谋拉拢的最佳场所。在还是皇子的时候,一直维持着温润儒雅假象的容王殿下背地里邪恶阴险的勾当没少做,花楼这种地方他也没少来,他对这样的地方并不陌生,他能玩得很好,可当晨光对他说“这是你擅长的”时,他十分恼火,她的话就像是在把他当成一个物件儿,而不是她的男人。 前些天不算争吵的争吵之后他一直深陷烦躁里,连他自己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到了容易焦躁的年纪,听说人到了一定年纪不由自主就会变成这样。 这样的感想更让他窝火。 表面看起来,他和晨光没有矛盾,晨光不是真的有了别的男人,她没有对他不忠,可一段仅是没有不忠的关系,这段关系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当事人刻意忽略装看不见罢了。 他烦透了每一次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他只是想要一个回应,而不是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软得无力。这要求并不难满足,可是她不肯。当他足够了解她以后,他发现她就连在对待男女关系上也是十足的帝王派头,只当成娱乐,不会全心投入,对她来说权利的吸引力才是最大的。 沈润说不清在想明白这一点时他心里的感受,这没什么不对,曾经他也一样,她若真的想一争天下,她确实不能将感情看得太重,那会影响判断。 明白是一回事,可真正落在自己身上,他依旧烦躁无比,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居然真的为了这样的事感到焦躁,他又不是后宫里那些争宠女人,成天介怀像个娘们儿,他厌透了这样的自己,可是他控制不住。 他将杯里的酒饮尽。 他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心,他的心该离开她一段时间。 一阵诡异的气息自窗外飘来,沈润在感知到以后,放下酒杯,慢慢地回过头,向楼下的花园望去。 片刻后,面如美玉的黑衣男子搂着一名裙裳冶艳的姑娘从树林里走出来,身后跟了四名护卫。在从树林里走出来的一刻,黑衣男子恰好抬起头来,和沈润的目光相碰,双方俱是一愣。 楼下的黑衣男子是窦轩。 二人对视片刻,窦轩微微一笑,搂着姑娘离开了。 沈润收回目光,双眸微闪。 不一会儿,窦轩顺着敞开的包厢门进来,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笑道: “沈公子,在这儿遇见,真是巧!” 沈润没有起身,仍坐在窗前,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走进来的这位不速之客: “窦公子,真巧!” 他的举止在窦轩看来极是无礼,窦轩现在是赤阳帝,而他沈润,说的好听点是凤冥国的容王,往难听了说他就是一个靠女人吃软饭的亡国奴,他以为他还是龙熙帝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窦轩在心中冷笑。 沈润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薄怒和嘲讽,心里闪过不屑却没有表现出来。 窦轩很快将不悦收起,在包厢中的美人儿身上环视一圈,笑道:“沈公子好雅兴,这么多美人儿,艳福不浅呐!” “窦公子也坐下来喝两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窦轩在斜对角一张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撷春园的姑娘们皆是聪灵的,知道这是贵客,立刻有人凑过去斟酒作陪。 酒过三杯,窦轩噙着笑道: “沈兄这般豪兴,尊夫人知道么?” “夫人?”沈润嗤地笑了,“我至今未成婚,哪来的夫人?” 窦轩眉微扬,思索片刻,点头笑道:“仔细想来,沈兄确未正式成婚,不过,夫人是有的,这里这么多美人儿,就不怕夫人吃醋么?” 第八百六九章 好戏 沈润微醺,窦轩的话让他越发不爽快,哼笑了一声:“你是说那个女人?我跟她早就没了婚约,她算哪门子的夫人?在她身边的,连我都不知道她有多少个男人,我与她不过是各取所需,她乐她的,我乐我的。” 窦轩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见他面色微红,似染了酒意,可色彩很淡,在灯下看不太清楚,窦轩的双眸变幻了两下,微笑着道: “夫人才貌出众,别说是在女子里,就是和男人比较也是个中翘楚,如此特别的女子难免与众不同些,这也是沈兄的福气。” “与众不同?”沈润捏着酒杯,直直地盯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写着醉意,他嗤笑了一声,“你直说她‘水性杨花’就好了。” 窦轩笑而不语。 他自然不会当面说人家的妻子水性杨花,可他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沈润见他不否认,冷笑起来,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屈起,向窦轩的心口一指:“怎么,你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窦轩急忙否认,含着笑说:“沈兄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觊觎人妻呢?” 沈润乜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唇角弯着轻蔑,他一字一顿对窦轩说: “一个女人,不管她多貌美,不管她多么能干,只要沾了‘水性’二字,她就是一个贱人!” 他说罢,伸开手臂将坐在身旁奉酒的青儿搂过来,手在青儿细腻的下颏上摩挲着,一气将杯里的酒水饮尽。 青儿受宠若惊,双颊飞红,急忙顺着他的力道往他怀里钻。 窦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的耳朵根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两名面色苍白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从外面走进来,立在门口,少顷,一个裹着黑色长斗篷面罩薄纱的女子从门外慢步而来。 窦轩在看见那如霜雪般的人儿时不自觉站起身。 包厢中的歌姬舞姬被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惊扰,歌舞全部暂停。从外面进来的人面向阴冷,让她们很不安,一个个目露惶恐。两名男子引一名年轻的女子走进来,那女子一看就是主子,女子光顾花楼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来捉奸的。 花楼里的女人一般不会和客人的妻室起冲突,包厢内的所有女子在司晨进入的一刻集体垂头屏息靠近墙角,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青儿也想躲,可是沈润攥着她不让她躲,青儿眼看着司晨冷着脸走过来,尽管这位夫人蒙着面,可那一身寒气不是想忽略就能忽略的,扑面而来的冰冷气质让她直起鸡皮疙瘩,她很想躲得远远的,可客人就是不放手,她急得脸通红,就快哭出来了。 沈润也没站起来,他歪在长椅上,一手勾着青儿的肩,醉意里带着慵懒,他望着司晨的脸,嘲讽道:“殿下好兴致,都玩到这里来了,还是……这里又有哪位公子迷了你的眼?” “沈润,你看清楚这是哪里,这里是宜城,不是箬安,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司晨冰冷的双眸里含着隐怒。 沈润面对她的指责一脸不屑,扔下酒杯,站起身,捏起她的下巴,俯下头靠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嘲弄道: “你也知道这里是宜城不是箬安,出了凤冥国你仍旧不知收敛,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只要是相貌清俊的,你来者不拒,像你这样的女人,真的烂透了!” 司晨面色一沉,扬起手,对着他的脸扇过去。 沈润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司晨双眸微眯,轻蔑地看着他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是一国之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手握江山难道还要哄你高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沈润暴怒,连颈侧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恨恨地看着她,眼里尽是仇怒,随后他用力甩开她的手,气汹汹地出去了。 司晨不为所动,冷如冰霜,沉声吩咐手下的护卫道:“跟上他,务必把他带回去。” “是。”两名护卫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窦轩坐在虎皮椅子上,不声不响,一脸兴味地旁观了一场好戏。 司晨收回目光,在窦轩的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 令人战栗的阴寒却让窦轩愉快地笑起来。 “夫人。”他愉悦地唤了声。 司晨没有理睬,在冷漠地看过他一眼之后,她转身,径自离开了。 窦轩望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更浓。 撷春园外灯笼通红的街道。 徐清婉亲自相送,一直将沈润送出撷春园大门。 因为有点醉,沈润走路时不太稳,徐清婉急忙扶住他。沈润挂着淡漠的笑,在她的颊上捏一把的同时,顺手将两锭金子塞进她的胸口。 徐清婉媚然一笑。 沈润不用她再送,径自向着花街出口踉踉跄跄走去。 徐清婉一直目送他离开花街才从衣服里掏出金锭子,瞥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她转身,进去了。 沈润踉跄着出了花街,转弯后,进了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他直起腰身,恢复了常态,侧过头嗅到了浓郁的脂粉味,他嫌恶地皱起眉,加快步伐的同时打了个响哨,很快,一匹白马奔驰而来,停在他面前。 沈润上了马,纵马向宜城的方向奔去。 …… 回程时,晨光坐在马车里,收到了沈润在撷春园的花费清单。 她的脸都绿了,沉默了半晌,问正在打络子的火舞: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曾经是皇帝的人改变一下奢侈的习惯学会节俭呢?” 火舞为难地想了一会儿:“依奴婢看,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与其命令他改变习惯,不如让他加倍赚回来。” 晨光“嗯”了一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原来窦轩喜欢这个调调。”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难怪他平常看着我时总是用讨厌到恨不得掐死我的眼神。” 火舞微怔,疑惑地望向她。 晨光粲然一笑:“他喜欢能抽他耳光的。” 火舞想笑但没笑出来,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 晨光笑得越发欢快。 第八百七十章 失败 夜阑幽静。 沈润坐在灯下安静地读着一本游记。 晨光沐浴归来,瞥了他一眼,走到里间去取了一件薄衫,一边系衣带,一边对着他的脸上说: “也不用包下一整层楼嘛。” 沈润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翻动书页的同时漫不经心地道: “包下一整层楼才是我和你分崩时我的做派。” 晨光扁了扁嘴唇,没有再针对这件事继续说下去。 沈润坐在窗下,脊背挺直,仿佛全身心都在手里的游记上一般专注,晨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弯起嘴角笑,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半趴在他的背上。 沈润的脊背微微一僵,接下来他的心里产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烦闷,他动了动身子,可因为动作的幅度很小,并没有把她挣开。 晨光仍旧趴在他的背上,她对他举止亲昵,说的话却不是二人独处时的私房蜜语,她带着心愿达成的满意,笑嘻嘻地对他说: “我想要不了多久,窦轩就会以你为中心在凤冥国国内扶植出一支与我对抗的势力,明面上的起义党,暗地里由他来掌控。” 沈润蹙了一下眉,语气生硬地问:“你就这么自信?” 晨光用力点了一下头:“当然,这是不开战又能摧毁凤冥国的最好方法。” “你能肯定他会和你想的一样?” “只要他有意摧毁凤冥国,他会这么想的,更何况他今天也找上了你,不是么?” “你怎么知道找上我的人是他不是晏樱?” “晏樱不相信和他敌对过的人,他从来不会花力气去拉拢敌人入伙,他只会选择杀光。你等着看,以前苍丘国朝中那些先是反对他后来又迫于他的威压开始臣服他的人会一个一个地消失掉。” 沈润哼了一声:“你可真了解他!” 晨光点了点头,说:“他的做事方法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毕竟她是看着他在圣子山里活下来的,从圣子山里活下去的人对争夺和保命都有自己的一套。 她在沈润的肩膀上摇晃捏揉了两下,美滋滋的,笑说: “等到窦轩相信你会帮他摧毁凤冥国,他会付出大量的钱财和人力助你在凤冥国培植自己的势力,到了那个时候,凤冥国不仅可以明目张胆地发展军力,同时还会获得大笔钱财,这件事对凤冥国非常重要。” “你肯定窦轩会相信你故意给他的错误指引?”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晨光笑眯眯地说。 她越是这么说,沈润就越觉得闷得慌。她把他当成工具往外一推他认了,她让他为了她的政权她的野心暗地里寻找赤阳国合作他也顺从她了,在这之后他想他至少能听到她对他说些悦耳的话,亲密一些,体贴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公事命令,完全把他当成了办事工具。 曾经的龙熙国国土现在已经归属凤冥国,政权是她的,土地是她的,就算他不想和她合谋诓窦轩也没什么不对,坦白说,他是为了她才去做这件费力又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情。在凤冥国国内培植一批表面上反对凤冥国实际上却是对凤冥国加倍效忠的势力,这件事不仅费神,弄不好还会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拿着外国给予的钱财在本国培养与朝廷对抗的军队,这是非常危险的,甚至有可能引狼入室。她说的简单,她要从中得到巨大的好处这个想法单纯到可笑,真正做起来,他这个角色的处境和立场将会十分艰难,她把难的都甩给他,她从中获益,他却连一句顺心的话都听不到。 不是她不想说,让人怦动的悦耳之言她从前说过不少,尤其是在做容王妃的时候,她为了麻痹他使尽浑身解数。她不是没有这个能耐,只是现在她不想了,也就是说,对她而言,他已经没用了,她认为他再不会脱离她的掌控,所以她连一句哄他的话都懒得再和他说。 沈润想,不管是在她的心里还是在他自己的心里,他都是失败的。 晨光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的下巴尖尖的,硌得他很不舒服。她把手伸过来搔他的下巴,也不是在搔他的下巴,她只是在摸他的胡茬,觉得扎扎的很有意思。 沈润拽下她的手。她在思考,一边思考,一边又忍不住去摸。沈润再一次拽下她的手,晨光无意识又摸了上去。 沈润怒了,一把拍开她的手。 晨光“啊呀”一声小叫,不悦地道:“你干吗?” 沈润回过身,看着她说:“你让我按你说的做,可以,但是你要想好了,我们从此为敌,哪怕这是给人制造的假象,可为了让人相信,必须要让假的变成真的,变成真的的假的那其实就是真的。” 晨光很灵敏地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笑说:“没错,就是这样。” “有些时候我必须要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是我让你做的,我不会不高兴的。”晨光很通情达理地说。 沈润对着她的脸,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包括赤阳国那边很有可能会送一些女人过来,我必须得养着。” 晨光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养着就养着,你以前在后宫里不是养了很多么。” 她的话再一次让他恼火。 他沉着脸,淡声说:“这种情况和以前是不同的,你也说了,以前那是我的后宫,后宫是我可以控制的,但假如我和赤阳国合作,有很长一段时期我是处在劣势,赤阳国压我一头,为了不让势力在被培植起来之后被赤阳国抢占,我在保住统领地位的同时还必须打消赤阳国那边对我的怀疑让他们留着我继续任用我,为此,这当中很有可能会发生混合血统的事情。” 他说的算委婉了。 “你是说,和一个被送来的赤阳国的女人生一个混有赤阳国血统的孩子,用这种结合来取得更多的信任?”晨光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 “你怎么想?”沈润淡声问她。 第八百七一章 趣味论 沈润看着晨光露出了烦恼的表情。 他的心里有一丝快意,因为她烦恼了,她的烦恼让他一直窒闷的心感到了一点舒畅。 他也不想让自己有这种小心思,在他看来,这种无法光明袒露的心思是拙劣的、是可笑的,可是他忍不住,他想看到她烦恼,看到她为了他烦恼,哪怕是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哪怕这手段是羞耻的,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的,可在看到她因为嫉妒感到烦恼时,他还是忍不住高兴。 他希望她嫉妒,同时他又不想被看穿希望,因为被看穿会让他更加狼狈。 晨光摸着下巴,似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看着他笑了起来,眼光里略带不可思议: “拼头脑手段的较量,方法多的是,就比如你为了顺利脱身必须得死一次,那也不用真的去死,对吧?” 她的话让他想起她当年的诈死,心里又涌起一股躁郁。 晨光笑吟吟地说:“所以,你问我怎么看一定不是在问我对可能会出现的美人贿赂怎么看,你该不会是想问我对你睡别的女人怎么看?” 沈润的心重重地落入谷底。 他们已不是青葱年少时,对男女之事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彼此纠缠这么多年,即使把一些露骨之事掏出来说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可这一次不同,因为这一次是带了那么点目的的,被直接戳穿气氛就变得乏味了。在双方心照不宣或一方懵懂无知下发生的反应才有趣,真正摊开来讲,反而是对沈润自尊心的一次重挫。话头是他提起来的,他暗揣心思一本严肃地对她说正事,实际上却是想要激怒她,努力掩藏的目的被她一语揭穿,他就变得幼稚可笑了。 有那么一瞬,沈润无比狼狈。 晨光却认真地思考起来,她的脸上依旧是为难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还没发生的事我怎么知道我会怎么想,只有发生了我才知道。” 他还以为她会说“随便你,我才不在乎。” 但她的答案并不能使他满意,他不想要她回答他,他只是想看她的反应,哪怕是一丝,一丝丝的嫉妒他能从她的眼里看出来,他也就明白了她多少还是在乎他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者因为她必须时刻保持冷静所以她不想表露出来。 可是她没有。 他完全不懂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于是他更加难堪,只是他面无表情,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二人对视着,彼此的眼里没有内容,场面一时有些冷。 过了一会儿,沈润啪地将手中的书合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晨光没有问他去哪,他生气了,即使她问了,她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她干脆闭了嘴,不去做无用的事情。 坐在院子里打络子的火舞见沈润黑着脸出来,气汹汹地走了,心里有些讶然。她整理了一下竹篮,站起身,走进屋子,见晨光正站在地上发愣,她略担心,轻声唤道: “殿下……” 晨光回过神来,扁起嘴对她说: “睡觉!” “是。”火舞愣了一下,应了一声。 晨光喜欢火舞的身体,因为很软,不止是一双大胸,火舞本身就丰腴白嫩,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她偎在火舞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发怔。 “殿下睡不着么?”火舞轻声问。 晨光漫不经心地摇了一下头,顿了顿:“秦朔还在纠缠你?” 火舞默了片刻,轻声道:“奴婢已经在尽量避开秦大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 要评价一个人很难,火舞想了一会儿,回答:“是个好人。” “虽是好人,可并不想嫁给他?” “奴婢没有成亲育子的打算。” 晨光眼帘微垂:“是呢,咱们这样的身体……还是小八想的开。” “她不是想的开,她是不在意。” “被开膛破肚差一点死无全尸,不在意也是当然的。” 火舞轻拍着她的肩。 “小润好像很希望看到我嫉妒。” 火舞愣了一下。 “他到底想干吗?”晨光困惑地说。 火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大概……嫉妒是说明心里面很在乎。” “是么?” “奴婢也是听说的。” 晨光无法理解。 “难道殿下不想看容王因为殿下和别的男子太亲近而吃醋?” “很讨厌的,会妨碍我的大计!” “那如果容王亲近其他女子呢,殿下会怎么想?” “又要耍弄人了。” “所以,殿下认为就算容王亲近了其他女子,也是因为另有所图?” “嗯。”晨光点了点头。 “那么容王对殿下呢,殿下也认为他是别有图谋?” “当初他与我和亲是因为他夺权失利迫不得已,又不想违背他父皇,只好答应。在我离开龙熙国之后重逢时,他那么生气,却压住脾气和我来往,为的是想从我手里窃取凤冥国。后来他发现他的愿望落空,于是出兵攻打凤冥国。再后来凤冥国灭了龙熙国,他之所以会选择活着是因为他想报复我。之后他发现报复不成,他没去死是因为死不值得,活着总会有转机,殉国愚蠢,苟且偷生卧薪尝胆才是他的做法。” “殿下就没有想过也许不止是殿下说的这些,这其中还有‘情’字在?” “有啊,可那又不会改变决定好的方向。我喜欢他头脑冷静,心思坚定,不被七情驱使,不受六欲迷惑,能屈能伸,冷心冷情,他可以抛开个人情感个人喜好坚定地去做他要做的事,这一点会为我带来很多益处。” “殿下,假如某一天容王在外面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殿下要怎么处置他?”殿下完全抛开了重点,火舞直入红心,问道。 晨光愣了一下:“他问了相同的问题诶!” “殿下会生气么?”火舞轻声追问。 晨光歪头,困惑地想了半天,咕哝着说:“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我没想过他会那么做。” “殿下,容王他是人,是一个男人,男人有女人不是很平常么?” “他是人没有错,可人分很多种,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渴望追寻沉溺男女之情,他水火不侵的心曾让我觉得有趣,假如他真的沉沦一个女人……那就太无趣了。”晨光的表情有些嫌弃。 火舞看了她一眼:“假如……让他沉沦的那个女人是殿下呢?” 第八百七二章 让人意外的反对声 “那真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呢。”晨光一脸天真地说。 “殿下高兴么?” “嗯。”晨光点了点头,笑道,“被人喜欢总是件好事,虽然我没有期待。” 火舞柔和地望着她。 晨光抻了个腰,打着哈欠换了一个更为散漫的姿势,懒洋洋地说: “还是睡吧,明天还有正事要做呢。”说着闭上眼睛,往火舞的怀里靠了靠。 火舞沉默地望着她,过了许久,一直到她呼吸沉匀已经睡熟了,她才伸出手,在她柔软顺滑的长发上轻轻地摸了摸。 不管过了多久,殿下都还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又任性。 …… 宜城的璧庭湖是少见的在人造城中成为名景的天然湖泊,璧庭湖位于宜城西北,两岸遍植柳树,风光秀丽,泛舟湖上可以远望滟岚山美景。而最让璧庭湖出名的是璧庭湖畔的武陵楼,武陵楼为凤鸣帝国时期修建,是赫赫有名的古楼,相传为凤鸣帝国的武陵王建造,明三暗五,琉璃碧瓦,典雅辉煌。 现在的武陵楼已经变成了茶费昂贵的茶楼,尽管茶费昂贵,可因为是古楼,还是吸引了很多文人墨客前来参观赏玩,留下不少惊世墨宝,造成了武陵楼的茶费更加昂贵。 被武陵楼带动,璧庭湖两岸接二连三修建起各种特色的茶楼酒楼。现如今,璧庭湖以及由茶楼酒楼组成的街道已经成为宜城一景,也是宜城本地人游玩的好去处,常年有文人在璧庭湖两岸斗诗弄文,做着高雅的娱乐。 窦轩对武陵楼早有耳闻,向往已久,因为三国会暂停,他正好有空,便趁着没事时带了几个近臣微服来到武陵楼。正赶上武陵楼中在举行文会,好多年轻人在武陵楼里高谈阔论,其中不乏才思敏奇者。这些年轻人不全是宜城人,也不都是苍丘国人,这里是在文人间流传的一项游乐,温暖的时节,武陵楼中不乏外国者。 窦轩身穿一件黑色素面蜀锦长袍,腰束暗色卷云纹革带,做富家公子打扮,他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 能到武陵楼里来的人都是富贵人,且年轻,正是一腔热血无处释放闲得发慌的时候,文章斗着斗着就到了政事上,宜城正在三国会中,最有话题最吸引人的自然是三国会,而三国会里最有话题的不用想就知道是凤冥国的凤主,单单是男性统治者里只有她一枝独秀是个女人就够有话题谈的,武陵楼里又都是才子,对坐拥权利的女人心里是本能的抵触和排斥,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言语攻击。 许多人对凤主不满,因为听说她在三国会中以强硬的姿态提前退席导致三国会中止,只要不是凤冥国人都对她这样的行为愤怒,因为自己的国家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把三国会当成游乐会看待,说退就退,她这是根本没把苍丘国放在眼里!” “这么嚣张的女人,苍丘国还要留她到何时?我就奇怪了,赤阳国和苍丘国怎会容她如此放肆,明明发一兵灭了她就完了!还有那龙熙帝,是不是疯了,居然纡尊以容王的身份在那个女人身边俯首称臣,不是应该国之大恨不共戴天么?” 身旁的人露出暧昧的笑容:“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女人是天下第一美人,而且是那种能把男人迷得忘了魂的,想必功夫了得,可不能小看。” “天下第一美人不是那个……谁……原来龙熙国后宫里的一个妃子么?” “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了,现在不是赤阳国的含章公主么?” “不对,不应该是咱们的齐大小姐么?”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评的。这么说起来,天下美人榜许久没有出了,自从开战以后。” “不是在说凤冥国的凤主么,怎么又扯到美人榜了?” “凤冥国凤主,唉,真不知道摄政王怎么想的,竟留着这样一个祸害,听说她在国内养了许多男色,为了豢养男色又是苛税又是暴政,把劝谏的大臣全宰了。她从以前就暴虐,当年打下南越国后在南越国大肆屠杀百姓,居然无人敢管。我苍丘国堂堂大国,怎能容这种女人祸害天下,发兵攻打又不是难事。” “你小心些,现在城中就有凤冥国人,你说的痛快,万一传到凤冥国凤主的耳朵里,她把你抓去养起来当男色怎么办?” “呸!都怕那个女人,我才不怕,她还能把手伸到苍丘国来?她若是对付上我,那正好,苍丘国还有理由了!你不知道,我听父亲说,摄政王在三国会上提出让凤冥国打开关口通贸,那凤冥国凤主嚣张的很,把咱们苍丘国看得像贼一样,不止一口回绝了,还诅咒苍丘国有了雁云人后不止苍丘国会垮掉,就连雁云人也会受带累走向灭亡,胡言乱语,令人生怒!” “哼,雁云人算个什么东西,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国君战也不战带头投降,若是我还不如死了!这群雁云人就是臭虫,是渣滓,都该去死!”一个黑皮青年忽然开口,不屑地说。 他的话得到了许多赞同。 “雁云人唯利是图是本性,不然怎么会那么富有却守不住自己的国家?” “富有?哼!一群满身铜臭的贼,令人不齿!” “那些雁云人,简直就是比凤冥人还要恶心的蛆虫。” “可不是,自从他们并入苍丘国就没有好事,苍丘国就不应该收容他们,败坏苍丘国的风气,这才多久,仿佛连苍丘国都唯利是图起来了。” 青年的话引来许多附和。 窦轩坐在角落里喝着茶听着,起初还因为这些青年评论凤主的言论发笑,及至听到他们评论雁云人的话,窦轩有点惊讶,没想到宜城的青年是这么想雁云人的,因为在他看来雁云人的财富对国家是助力,苍丘国不战却收到了一个大便宜,让人生妒,这么好的事在苍丘国民间却是反对的声音,他很不解。 握住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皱了皱眉。 第八百七三章 投其所好 就在这时,武陵楼突然出现骚动,因为是斗文会,武陵楼一楼满是年轻人,骚动是门口传来的,原本高谈阔论的青年声音明显低了下来,窃窃私语却清晰地开始在武陵楼内蹦跳: “女人……” “是女的!” “居然有女人来武陵楼!” 窦轩愣了一下,顺着声音回过头去,见武陵楼门前,一名身穿黑色交领斜襟蜀纱仙凤裙的女子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裙没有一点花饰,清净又冷冽。乌黑的长发挽着如意高髻,发髻上只别了一支盘花嵌银的金簪,除此之外别无饰物。薄纱掩面,掩住了倾世的容貌,却掩不去一身风华。 素雅孤傲的人儿,如疏梅之映淡月,看似高贵圣洁,实际上,是真真正正冷到了骨子里。 她带了三名侍女,三名侍女同样轻纱遮面,却依旧可以分辨出个个是美人。 窦轩心情不错,这样的她看起来顺眼多了,比那个故作天真矫情又卑鄙的小婊子好看得多。 武陵楼是茶楼没错,可因为文人云集,这里默认了是男子的场所,从未有女子踏入,就算有不知情的姑娘前来,还没进门也被一楼的人群给吓走了,这是第一个在看见满堂都是男子之后还敢往里走的姑娘。 武陵楼并没有不接待女客的规定,茶楼伙计愣了一下之后眼见该女子穿着富贵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也不敢怠慢,赔着笑迎上前: “这位姑娘,楼上有雅致的茶间,姑娘楼上请?” 司晨没有说话,只是微点了一下头。 茶楼伙计赶紧在前面带路,顺便开道,原本发愣的才子们见状,自动让开一条路,一直到司晨带着三个侍女上楼去了,楼下的大堂突然开始了一阵比先前更大的震动,仿佛才醒过神来。 “那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没见过!” “美人儿啊!” “罩着面你也知道?” “只要眼不瞎罩着面也能看出来是美人儿!” “宜城什么时候有这位佳人?” “还是个冷美人!” 一阵好奇惊叹过后,忽然,一人开口,说:“该不会是凤冥人吧,听说凤冥女子各个美貌,不是普通的美貌,是貌若天仙。” 在一阵吃惊的沉默过后,有人嘲笑道:“想什么呢?凤冥女子为何要到武陵楼来,你看她带了三个侍女,分明是哪一家的大小姐,凤冥的大小姐还能巴巴的跑到宜城武陵楼来?” “该不会……凤冥国凤主?” 这句话一响起,整个武陵楼都陷入了诡异又可怕的安静中。 过了一会儿,有人大笑出声:“你糊涂了吧?凤冥国凤主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若真是凤冥国凤主,就凭刚才他们几个说的话,还不得血洗武陵楼?再说了,凤冥凤主是妇人家,刚才那个明明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 窦轩差点笑出声来。 只还不是半老徐娘罢了。 反驳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该女子是凤主的谣言被打破,一楼大堂又热闹起来,先前斗文论政的青年们文不斗了政事也不论了,纷纷猜测起刚刚那个小姑娘究竟是哪一家的闺秀。 窦轩见他们没正经事,也就失了兴致,向楼梯瞥了一眼,想了想,起身上楼去了。 武陵楼从外面看是三层,实际上内部是五层,二三楼是安静雅致的茶间,四五楼则是酒楼。随扈向伙计问了司晨是在三楼的雅间里,窦轩上了三楼。 虽然在三国会上闹僵了,可现在是私下里,不是三国会,这一点为政者分得很清。在会上闹崩了并不代表私下里也要互不往来,从此为仇,天下一日未合就不会有永久的敌人,当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三楼茶间。 火舞等人侍立在一旁。 司晨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一壶紫笋茶。她不喝茶,并且闻味道这壶不是真正的紫笋茶,沈润喝的那种才是正宗的紫笋茶,武陵楼的茶是骗人的。她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湖景。 不久,茶间的门被敲响。 司晨回过头,看了司十一眼。 司十会意,走到门口,开了茶间的门,门外的人让她吃了一惊,“赤阳”二字脱口而出,又忙将后面的称呼咽了回去。她惊诧地捂住嘴唇,望着窦轩,之后又回头,一脸无措地唤道: “殿下……” 窦轩笑笑,不等司十说完,自顾自走进来。他还算规矩,只带了一名随扈,其他人都留在门外,进门时正对上司晨那双冷漠如雪的眸子。 “虽说武陵楼不是没有女子进入,可至少也会换身男装糊弄一下,夫人倒好,就这么进来了,也不怕楼下的那些人猜中夫人的身份。” 司晨在室内没罩面纱,苍白的脸孔直视时越发得清冷,她淡漠地问: “赤阳帝有事?” 窦轩不在意她的冷漠,不如说他喜欢这种冷漠,他在桌前坐下,噙着笑道: “夫人不想知道楼下的人对夫人忽然闯入是怎样的议论?他们都在猜测,夫人究竟是宜城里哪一家的‘小姑娘’?” 他在“小姑娘”三个字加了重音,强调似的。 司晨依旧面无表情,窦轩却感觉到了她的薄怒。 “赤阳帝什么意思?” 窦轩笑得愉快:“今日我与夫人皆是微服,对我夫人可以改换一个称呼。” “窦公子有事?”称呼是换了,逐客的意味依旧明显。 窦轩没有恼意,他含着笑道:“夫人看起来心情不好,莫不是还在怒尊夫夜宿撷春园的事?容王殿下毕竟曾是龙熙帝,身份尊贵,偶尔肆意些,夫人也该放宽心,方能和乐。” 司晨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窦轩微笑道:“夫人是想把在三国会的敌意放到私下里来么?” 司晨终于开了口,她冷淡地反驳道: “我对赤阳国并没有敌意,如果拒绝赤阳国和苍丘国对凤冥国的欺压就要被称为是有‘敌意’,不讲道理的是赤阳国和苍丘国,既然都不讲道理了,又何必再继续做虚伪的表面文章,撕破脸拼生死吧,凤冥国不畏惧。” 她冷漠的语气里暗藏一丝狠意,听起来很够劲。 窦轩笑,他平静地改了称呼: “凤主误会了,我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其实就当年的开战我也是反对的,无奈那个时候我说服不了皇兄,皇兄为了颜面执意攻打苍丘国,最后驾崩在战场上,连带着赤阳国也伤了不少元气,凤主说赤阳国和苍丘国的意思就好像两国是盟国似的,凤主误会了,赤阳国和苍丘国从未有过盟约。” 第八百七四章 突袭 “我还记得我曾遣人前往箬安想要与凤主共谋计策,是凤主拒绝了我。”窦轩指的是战事停止后那一次不愉快的使者拜访。 “我不想参与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的仇怨。”司晨明确地道。 窦轩微微一笑:“凤主这样的人,难得这般天真,看来凤主还是要我再说一次,三国鼎立,无一国可以置身事外,三国和平共处的局面永远不会存在,要么做乖乖合作的那一个,要么,只能如凤主所说,成为被排挤被欺压的那个。” 他对着她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他噙着笑道: “其实我本人不喜欢苍丘国。虽说打苍丘国不是我的意思,是皇兄的意思,苍丘国方面也明确表示过既然战事停止,战后两国就不该再计较战场上的仇怨,和平共存是最好的,可对于晏樱那个人我很难信任。我可以不管苍丘国曾和赤阳国开过战,但是晏樱,他的这个摄政王说白了就是窃国,品行是大问题,我赤阳国臣民对他很是反感,再说他是摄政王并非苍丘国国君,苍丘国随时可能发生动乱,我不喜欢苍丘国的现状。” “比起苍丘国,比起晏樱,我更信任凤主,这也是为什么战事刚停止我便遣人前往凤冥国。我这么说凤主大概不爱听,可事实就是,我赤阳国做了这么多年的霸主,若不是因为看中凤主,我是不会选择贫穷匮乏尚未合稳的凤冥国的。凤主征战的年头不短了,凤主成为凤主的时间比我做王的时间还要长,凤主上过战场,这是我最佩服的,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本人对凤主很欣赏,我希望和凤主站在同一阵线上,奈何我将我心照明月,凤主却无动于衷。” 司晨看着他。 他说的好听,实际上却是赤阳国和苍丘国原本就进入了不可调和,只因为两国差不多,无法速战速决,只能维持拖拖拉拉假装友好的局面。窦轩这是在威胁她站位,他想利用她占上风,也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对苍丘国发动全面进攻。 赤阳国不畏惧凤冥国,即使她征战多年从无败绩,赤阳国和苍丘国都不畏她,为什么?这就好比白手起家的财富永远超越不了百年望族的财富积累。她凤冥国的厉害可以被承认,但只是厉害,她的厉害在赤阳国眼里依旧是蜉蝣撼大树,她只配当辅助的角色。如果辅助得好,侥幸可以保全自身,如果辅助得不好,两霸相争过后,狡兔死走狗烹。 可如果她不肯当这个走狗,拉拢不来干看着更碍眼,两国必会先处置了她。 但拒绝还是需要的,别人刚投来花枝就上赶着贴上去,除了令人生疑不符合作风,还会被人轻看。既然要合作,就不能给对方强国领弱国可以肆意欺凌的印象,先强硬压制再逐渐软和平衡了强弱,将平等的姿态塞进对方的脑袋里,这才是正确的合作方式。 赤阳国和苍丘国在三国会上默契地选择了联合欺压,若她想反抗,她就必须找个队站,这个找,指的是她主动求饶;而若她不反抗,他们没有损失,还能获利。苍丘国和赤阳国都打着好算盘,只是没想到她会强硬地退会。 因为她退会了,苍丘国和赤阳国才放下身段,主动找过来。 司晨淡看了窦轩一会儿,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再次望向他时,冷声道: “赤阳帝,你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一个每年给你上贡的附属国?” 窦轩见她松了口,微笑起来:“当然。” “合作应建在互信上。” “这是自然。” “可以你和晏樱过去的交情,让我很难不去怀疑你们会在背后戏耍我。” “过去的交情……”窦轩愣了一下,在心思微沉的同时笑出声来,他不承认她的话,觉得她的话是搪塞的玩笑,“我不明白你……” 他话还没说完,司晨已经站起来,黑色的长裙遮住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形成阴影,在窦轩的身上投映下来。 她突然的强硬让窦轩眉心微蹙,他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望着她,表情恢复了之前的严肃沉敛,从他冷静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内容。 “当年你是怎么到圣城,晏樱他又是怎么当上摄政王的,晏樱和赤阳国之间……”司晨声线幽冷,语气平淡坦直没有一丝起伏,她平铺直述地说着让人吃惊的内容,她站着,他坐着,她个头不高,但在望着他时,她仿佛是在俯视,强横倨傲,盛气凌人,“若陛下愿意拿出诚意,我也不是不识好歹,可若是傲慢地想要把我当成傻瓜戏耍,别打错主意。我凤冥国以一国之力的确难抵赤阳国和苍丘国,我耗费多年当然不希望凤冥国毁在我的手里,可若敌方欺人太甚,我无畏无惧。” 她冷声说完,面容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如冰,微颔首以示礼仪,随后她高昂修长的脖颈,冷漠地离开了茶间。 火舞等人跟着离去。 窦轩坐在茶座上,她离开时他没有回头去望她,他意外,又不意外,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握起,他垂着眼帘,静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逐渐拔高,开始尖锐。他笑了一会儿,手罩住雪白的面容,藏在指缝间的眼神变得狰狞,他阴厉地道: “居然来诈我,晨光公主,了不起,这么了不起的女人,不毁掉太可惜!” 他开怀大笑,笑得畅意。 …… 回程的马车上,司八斟了一杯清泉水,奉给晨光: “奴婢没看出来他是不是和晏樱有联系。” “能被你看出来,他那个赤阳帝也就不用当了。” “殿下看出来了么?” “我不是想从他被突袭之后的反应上看出什么,我只是想听他说什么,或者,去查些什么。” “他不知道殿下知道的内情究竟有多少,若他当真想拉拢殿下,心虚时总会半真半假说上几句,假若与他无关,听了殿下的话,他一定会去查晏樱,无形中殿下还得了一个助力,殿下,奴婢说的可对?”司八得意地问。 司晨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第八百七五章 方法 “殿下很重视赤阳帝呢。”火舞轻声道。 “殿下之前明明还骂他是杂种狗来着。”司八抿着嘴笑说。 司晨放了茶杯,淡声道:“想当年多少人野心勃勃欲争夺天下,又有多少怀着野心不敢外露的人,如今七国剩下三国,坐在高位的只剩下三个,窦轩能活到现在靠的可不只是运气。” “赤阳帝身上的气息,真让人不自在!”坐在远处一直沉默的司十忽然开口,仿佛是身体不适,她很不愉快,伴随着这句话,她打了个突儿。 司晨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这一次马车没有绕城大半圈才归去,从武陵楼出来,马车走大街直接回到凤冥国驿馆,来到房间,正在换衣服的时候,小宫女突然进来,隔着屏风道: “殿下,嫦曦公子求见。” 司晨微怔。 …… 摄政王府。 淡淡的沉檀香充斥在花厅,细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照成了白雾。 晏樱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没骨头似的,他的右手捏着一只青瓷酒盅,小指微微抬起,仿佛漫不经心。午后的阳光斜入花格窗,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苍白的容颜变得很不真实。 探子打扮的人站在大厅中央,一面回话,一面偷眼去瞧座上晏樱的表情。 晏樱没什么表情,他在专心品一杯三味酒。 流砂立在右侧角落,听了探子的汇报,也在小心观察晏樱的反应。 晏忠站在大厅中央,他没有去看晏樱的脸,探子的话已经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等探子说完,他就火冒三丈地道: “主子,那个小妖女现在要联合赤阳国一块对抗主子,她先是以美色勾引龙熙帝窃得龙熙国,现在又故技重施,想要用美色引诱赤阳帝上钩,这样无情又下贱的女人到底哪里好,值得主子心心念念想着她?不是老奴说话难听,像这种下贱蹄子,连给主子暖床都不配,她……” “晏忠。”晏樱将酒盅放下,提起酒壶,又倒了一杯,他很冷静,没有因为晏忠侮辱的话发怒,仿佛因为听过太多已经麻木了,室内的空气因为他的麻木似被急速压缩急速压缩,压成了扁扁的一片,仿佛置身在空气稀薄的峰顶,连肺也变成了扁扁的一片,隐隐作痛时,呼吸窒得厉害,身体冷得厉害,“以后这话你别再对我说,你去找凤主,对着她说,看她会不会拧下你的脑袋。”深邃的双眸一厉,他用警告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晏忠,“她是因为我才没有杀你,她的耐性有限,我的耐性也有限,我不会一直保你。” 晏樱的警告对晏忠来说只是反抗时的任性,他并不把晏樱的话放在心里,晏樱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豁出命去才保住晏樱的性命。主仆二人共生死这么多年,从无到有,晏忠没有自己的家庭,他全身心都在晏樱身上,他的身份虽是仆人,可内心里他一直当晏樱是自己的孩子,他盼望他好,晏樱迷恋小妖女这件事是他心里唯一的刺,而无法拔掉这根刺的无力感更是让他暴跳如雷。 “主子,老奴不怕死,如果老奴的死可以让主子断了对那个小妖女的念想,老奴愿意马上去死!老奴不是针对小妖女,若是从前,老奴是感激她的,感激她对主子的照应,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现在的她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水性杨花,这样的女人,她配不上主子,这样的女人,主子绝对不能接近她,她会让主子万劫不复!” 老生常谈令晏樱厌烦。 “你退下吧。”他托着微醉的头,淡声说。 “主子!” “退下!” 晏忠无奈,闭上嘴,不甘地退了出去。 晏樱浅酌了一口三味酒。 先前报信的探子还没有出去,定了定神,再次开口,说: “王爷,还有一事,葵州年初暴雪再加上春汛时又暴雨,大灾过后损失惨重,虽说王爷早已下令,葵州也在恢复当中,可最近葵州突然出了一件奇事,几个渔民在退水后的葵河底打捞上来一个石像,石像半人半妖,身穿雁云人服饰,石像的背后刻着‘苍丘必亡’四个字。之后葵州就开始流传雁云人是妖孽,雁云人诅咒苍丘国亡国,又有传说是因为雁云人的诅咒葵州才接连发生雪灾水灾。葵州船运发达,不止当地商人众多,每天经过葵州的船商也有不少,那些雁云商人被流言殃及,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当地人心惶惶,雁云人也被吓得纷纷举家逃离。王爷应该很快就会收到从葵州那边送来的奏本。” 晏樱捏着酒杯,捏着酒杯的手逐渐收紧,苍白薄透的肌肤下,青筋暴起。他沉默着,正当人们以为他无动于衷时,他却突然将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飞溅,有几点溅在探子身旁的一双青靴上。 青靴的主人与流砂纷纷跪下,请主子息怒。 晏樱在砸了一个酒盅之后,复又懒懒地靠回到椅子里,他的脸上没有怒意,仿佛只是失手砸碎了一个杯子。 青靴的主人,一个身材矮小做书生打扮的青年轻声开口,说道: “主子,只是一个石像,普通百姓受一个石像的煽动去杀雁云人,这不太可能,况且雁云人富有,几乎每一家都有护院,能杀雁云人必是团伙作案,团伙作案,背后必有人指使。” 晏樱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那你倒说说,指使的人是谁?” “以凤冥国凤主在三国会上挑拨苍丘人和雁云人的话和她一贯的作风看,指使的人很可能是她。” “目标太过明显,也很有可能不是她。” “不管是不是她,主子,这个女人不能留。” “说的轻巧,派谁去杀了她?”晏樱嗤笑道,从开始到现在,杀手派了多少,每一次都是立着出去,只剩颗脑袋被送回来。 “主子,恕属下直言,以前的做法太老套,又不讲究方法,按主子的说法,凤主是无敌的,一般方法杀不了她,她又深知我们与她敌对,从一开始她就满是戒备,连接近她都很难,更别提除掉她。”陆良的脸上挂着笑容,慢条斯理地说。 晏樱的心微顿,深邃的双眸眯起: “你想说什么?” 第八百七六章 无稽之谈 “硬碰硬多次无一次成功,这说明以敌对的身份正面交锋行不通,既然行不通,何不尝试更改一种方法。赤阳帝之所以想要拉拢凤主是因为他想与主子对抗,而凤冥国的凤主,她之所以亲近赤阳帝,不是因为多喜欢他,而是她对主子有戒心,她始终防备着主子,所以在苍丘国和赤阳国之间她宁愿选择赤阳国。这两人之间的利益关系随时都可以切断,以凤主的为人也不会正直地遵守契约,只要给她一个好的理由,她随时可以撇开赤阳帝,甚至是背叛他,反咬一口。”陆良含着笑,在“好的理由”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晏樱歪靠在椅子上,右手纤白的手指缓慢地转动着酒盅,他漫不经心地道: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一个‘好的理由’。” “那赤阳帝手握重权,又相貌清俊,的确讨女人喜欢,可是至少有一样,他永远及不上主子。” 晏樱的眼光很冷。 陆良没注意到他的冷漠,因为晏樱一贯如此,他噙着自信的笑,继续说道: “主子和凤主有过一段情,主子是凤主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对女人来说极特殊,不管之后再有多少,不管那些个如何优秀,都无法抹去这份特殊。只要她是一个女人,她就不会例外,她对主子余情未了。只要主子肯利用这份余情,伺机软化她的心,让现在慢慢地覆盖掉过去,她的心就会一点一点向主子靠拢。等到她重新变成主子的女人,到了那个时候,主子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晏樱觉得可笑,他甚至觉得耐下性子听完他的这番无稽之谈完全是浪费时间,他看着自信满满的陆良,皮笑肉不笑:“听说你女人不少,对女人,你倒是很了解嘛。” 陆良在他不带笑意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不快,他以为晏樱是拉不下脸,觉得为达成目的去哄一个女人太低级,他心急起来,促声劝说道: “主子,现在可不是计较手段是不是光明的时候,无论如何,必须要把凤主拉拢来,让她放松警惕,再伺机除掉她,这个女人不除,未来她会成为主子大业中最大的绊脚石。” 这一点还用他来说? 晏樱哼笑了一声,他不耐烦又有点鄙视:“你知道龙熙国是怎么亡国的么?” 陆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扯上龙熙国,怔了一下。 晏樱单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冷笑道: “龙熙国之所以亡国,就因为龙熙帝和你想的一样,以为把人弄到手就可以随他处置,结果却是他被人玩弄在股掌里。” 陆良愣了愣,辩驳道:“这不一样,从一开始龙熙帝就是凤主的猎物,但主子不同,主子和凤主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这份情谊是永远也消不去的,若主子一直抱着不可能的心态,主子永远都软化不了她,凤主她是凤主没有错,可主子不要忘了,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只要触到了她的心,再凶狠的女人也会软下来。” “刻骨铭心”四个字让晏樱枯冷的心少见的燃起了怒火,以前他的确觉得那是“刻骨铭心”,可现在“刻骨铭心”都成笑话了。陆良口中新颖的法子,这法子比派人暗杀更加老套,如果晨光真是那种再凶狠也会软下来的女人,他早就成功了,还用他来告诉他,他还用派人去暗杀她? 陆良这个蠢货! “陆良。”他淡淡开口。 “是。”陆良心中一喜,以为他回心转意了。 “去把往河中放石像的人找出来,找不出来,你就摘了自己的脑袋吧。” “主子……” “滚!” 陆良见晏樱不肯听他的建议,心急又无奈,一脸挫败,灰溜溜地出去了。 晏樱歪在靠椅上,面目阴沉,他心里闷着一股火,躁得烦,他端起高几上的酒杯。流砂见他面色不虞,匆忙上前,提起酒壶,斟了八分满。 晏樱一口饮下去,神情越发冷沉。 流砂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晏樱沉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将酒盅放下,冷声开口: “你觉得,她对我有‘余情’么?” 流砂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否定的,可晏樱的脸色让他说不出来,默了片刻,他轻声道: “人心变化莫测,今天是这样,明天或许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陆良虽然说了不少浑话,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属下可以肯定,那句‘主子不同’是正确的,不是第一个男人、第一个女人的原因,而是在圣子山的时候,凤主她不管是心还是命都在主子的身上。” 晏樱没有说话。 流砂是对的,他们是不同的,这无关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或者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是那个时候他们每一天都在经历生死,她是他活下去的支撑,或许他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这比那肤浅的“第一个”要深刻得多,沉重得多。只不过后来他丢下她逃掉了,然后他拥有了活着的新理由,而她,也找到了能支撑她活下去的新乐趣。 晏樱仰起头,苍白的手指缓慢地转动着空了的酒杯。 他的胸口窒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用讽刺的语气对流砂说: “如此想来,她比我狠多了。” 流砂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樱端起酒盅,仰颈,一饮而尽,随着烈酒浸透舌尖,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嘲弄的一个短笑。 他怎么就喝不醉呢? …… 晏忠被斥退,心里烦乱。 他感觉晏樱越来越不听话了,他倒不是一定要晏樱听他的话,晏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适当的肆意比温和的听从更能树立威信,可晏樱他太肆意了,晏忠在旁边看着心惊肉跳,他想做的全是他们的大忌,晏忠努力阻止他向大忌前进,以免最后获得的不是威信,而是众叛亲离。 晏忠在距离前方凉亭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凉亭前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因为屡立战功被从边关调到宜城,从普通的将领一跃成为苍丘国大将的亭远侯赵胜,一个是远征将军谢文城。 谢文城笑眯眯的,从站位看他是陪着赵胜站在那里,而赵胜,方方正正的脸上不怒而威的气势完全是冲着晏忠来的。 晏忠看着赵胜对自己的脸色,心里憋得慌。 赵胜就是在这里堵他。 晏忠烦躁地皱了皱眉,他又不能掉头走掉,往前凑了两步,这时候赵胜看见他,已经虎虎生风地快走过来。 第八百七七章 臣 “晏管家。”赵胜唤了声。 晏忠客客气气行了一礼:“请将军安。” 赵胜年过四旬,因为常年在边关镇守,脸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是黄黑色的,豹头环眼,凶猛健硕。 他不等晏忠行完礼,劈头盖脸就道: “晏管家,我敬你是主子身边的老人儿,这些话我原不该对你说,可到了今日,不止是你手里的,就连主子手里的,那已经不是你们一个两个人的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有老大人在天上保佑,主子失而复得,那是你我的造化,那几年主子在外受了多少苦,管家吃了多少苦头,我们这些人心里有数,可是,一样归一样,主子最近的那些个作为让底下的人越来越失望。” “别的我不说,过去就过去了,可有一件小事已经有不少人来跟我提起,那我就不得不说一句,众人里只有晏管家日夜跟随主子服侍,有些事管家也该劝着些。男女之情这种小事本不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插口,可凤冥国那个女人,绝不能让她在主子身边。晏管家,别忘了我们的身份,这世上任何女人都可以,只有凤冥国的女人不行,凤冥人就是一群该被灭种的龌龊小人,他们都该死。主子年轻,从前跟个小姑娘日日夜夜亲亲密密就忘了自己是谁,可您老别把这个也忘了,不然老大人的在天之灵又该不能安息了。” 赵胜自认为他说的很客气,可晏忠听在耳朵里完全没有感觉他客气,反而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指责他时就跟损孙子似的。 晏忠的心里憋着一股火,他又不是没劝过,主子那边不听他的,下边的人又找上来对他抱怨连篇,他里外不是人,两处不得好。 可他也知道,赵胜说的是对的,不管过去凤冥国的小姑娘和主子多要好,凤冥国的女人,认真了绝对不行。 “将军误会了,主子有他自己的考量。将军也知道,主子他不管是行事还是作风都与老大人、大人、大公子不同,主子有他自己的做事方式和想法,他的想法不是你我能揣测的。主子年轻,某些人不愿臣服是有的,但在质疑主子之前,将军还是该好好想一想,将军到底是因为谁的恩典才能从严酷的边关回归故土,衣锦还乡。” “管家误会了,我不敢质疑主子,也知道我是受主子的恩典才能还乡,我对主子的忠心天地可鉴,我若是对主子有二心,我也不会在这里等管家,对管家说这样一番话。我只是想提醒管家,好好劝一劝主子,走到今天谁都不易,请主子好好珍惜,别凉了众人的心。”赵胜一脸坦荡,不卑不亢,说完之后抱拳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谢文城全程旁观,在向晏忠告辞后,跟着赵胜离开了。 晏忠见他们来去匆匆,心里的不安感比之前更深重,他拧紧了眉。 “晏老怎么在这儿?”陆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晏忠回过神,忙唤了声:“陆大人。” 陆良的年纪比晏樱还小一岁,尊着辈分一直称晏忠为“晏老”。 “陆大人与主子商谈完了?” “商谈完了。”陆良笑着答,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赶出来的。 晏忠的眸光闪了一下,用试探的语气问:“凤冥国那边,主子可有对大人说些什么?” “没有。”陆良摇头,他知道这些老家伙和一群爱跟风的厌憎凤冥人,更厌憎凤冥国凤主,要是被他们知道他向主子那样建议,这群人会手撕了他。 晏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凤冥国驿馆。 司晨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嫦曦将他要说的话讲完,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表情上的变化,耐心地听他说完之后,她沉默了一阵,淡淡地问: “是必须的么?必须要说服沈润,动用他在苍丘国的势力?” “是。”嫦曦回答,“我们的人在苍丘国时日尚短,渗透不深,打探些情报尚可,可要挑起乱子能力不足,势力也不够大,煽动不起来。沈润则不同,龙熙国和苍丘国是邻国,多少代的世敌,龙熙国在苍丘国内的暗探数量庞大,扎根很深,只要说服他动用这些势力,殿下的计划基本就成了。” 司晨垂眸沉思了良久,轻摇了一下头:“以他的为人,他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嫦曦微笑道:“龙熙帝八成不会同意,所以,殿下要哄他同意。” 司晨看了他一眼。 嫦曦弯着眉眼说:“只要殿下肯花心思哄他,他什么都会为殿下做,男人头脑发热时比女人更疯狂,别说是为了女人做与自己的规则不符的事,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毁天灭地。” “只怕天地还没灭掉,自身就先毁灭了。” “那样殿下就可以坐着获益了,不是好事么。”嫦曦笑吟吟地道。 司晨没有理会他玩笑似的话,思索片刻,淡道:“我知道了,我会想法子,你去吧。” “是。”嫦曦眼帘微垂,轻应了句,抬眸时,她依旧在沉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顺着长廊走出正院大门,他停住脚步站在门前,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转过身,手无意识抚上右手拇指的翡翠扳指,转动着。他凝着远处安静的正房,不发一语。 “嫦曦大人,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司八活泼的声音惊扰了他。 嫦曦回过头,见她抱了一捧已经超过了她下巴的锦盒,笑问: “哟,买了这么多东西?” “不是买的,是英武王妃送的,叫奴婢拿回来送给殿下。”司八笑嘻嘻地说,顿了顿,好奇地问,“大人刚才呆站在这儿,到底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嫦曦漫不经心地道,向后,瞥了正房一眼,淡淡说,“只是在想,我还真是一个善妒的男人。” “嗳?”司八一头雾水,她没听明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嫦曦却又恢复了往常的轻浮模样,向她身后扬起下巴,笑说:“有人找你。”说罢,绕开她走了。 司八愣了一下,顺着嫦曦指点的方向回过身去,远处的墙根下,她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付礼。 司八敛起笑容。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她和火舞到底是犯了哪路神仙,居然被两个“影子妖怪”给缠上了,怎么甩都甩不掉。 第八百七八章 雨至人至 大雨夜袭宜城。 夜空如裂开无数道口子,雨声轰隆,变成瀑布朝地面倾泻而来,飞起厚雾浓烟。湿冷的夜仿佛浸透了墨汁,黑沉得可怕。狂风卷着大雨用力拍打门窗,呼啸声恍若鬼泣。 烛火摇曳。 司晨坐在桌前,手撑住额角,闭目,安静地思考着。忽然,窗外北风大作,猛地将紧闭的窗扇推开,发出巨大的声响,紧接着,白森森的闪电在天空炸开,照亮半边,惨白一片。 司晨睁开眼睛,望向敞开的窗户,大雨潲进室内,地面积了一片雨水。接着,熟悉的气息开始在室内蔓延蠢动,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向着那熟悉的气息望去。 远处的坐榻上,一人软塌塌地歪靠在上面,苍紫的华袍被雨水湿透,他坐在坐榻时身上的水滴了一榻一地。他的头发也湿透了,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不停地往下滴水。他的脸罕见的发红,呼吸促乱,酒气浓郁,那味道就像是正发酵的苹果酒,还不是成品,对司晨来说很刺鼻。 她罕见地皱起了眉。 晏樱大概是醉了,他像一滩软泥,骨头已经支撑不起他,他歪斜在坐榻上,头颅勉强向上扬起,扬起的弧度看起来极是疲惫。灯光下,连喉结周围都透着酡红色,他用一只手粗暴地扯开前襟的衣扣,把紧束的领口放开,好能更好的呼吸。敞开的衣领下,半掩的里衣同样湿透了,湿哒哒地贴在比里衣更苍白的皮肤上。 司晨微怔。 但她并不意外,晏樱不是一个会让她意外的人,因为在她心里,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问: “你醉了?” 晏樱循着她的声音歪过头,醉眼朦胧地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似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摇了一下头,否认: “没有!” “走错了路?” “不是。”晏樱在喝醉之后的肢体动作明显多了起来,他又摇了一下头,那双深邃的眼在眯起来时会显得异常柔和,他弯着嘴唇,微笑,“我刚在院中喝酒时突然想到你,突然就很想见你,因为很想很想,我就来了。”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认真。 司晨没有表情,话这种东西她一般只是听听,然后选取有用的部分过后再去详细思考,晏樱的话在她的标准里属于没用的部分,她自然不会做出反应。 “有事?”她问。 晏樱处在醉酒中,以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扭曲姿势歪在坐榻上,他眯着双眼,望着她的脸,她冰冷的声音钻进他的耳里,是形成汉字的“无情”。 “有事。”他用类似于反抗的语气快声回答。 “何事?” “你是怎么做到对我无动于衷的?重逢那年,你的反应明明那样激烈。”他的目光是沾了酒意的迷离,说话时的咬字却比平时更加清晰。 司晨冷漠地望着他:“我对你激烈了,你就愉快么?” 晏樱看着她,他竟点了一下头。 “我为何要让你愉快?” “所以,你是为了让我不愉快故作冷漠么?”他质问她的语气比耍赖的稚童还要霸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又何必做无意义的曲解,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晏樱倚在坐榻的小几旁,手撑住软绵绵总想往下垂的头,他乜着双眼,一对漂亮到可以勾魂的瞳眸在烛火的映照下似变成了五色琉璃。他用琉璃色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笑出声来: “这真是最高的报复!” “你认为我现在的作为是在报复你?我的时间有限,只用在报复你身上,太浪费了。” 晏樱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顿了片刻,他忽然轻唤道: “小猫儿……”亲昵的细语,仿佛将时间退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他还不是现在的他。 司晨沉默地望着他。 晏樱他想说什么,想说的话似乎已经到嘴边了,这时候他却低了一下头,接着,他像往常一样空洞地笑起来,微笑里毫无内容: “没什么。” “你算出你的命数了么?”过了一会儿,他噙着笑,轻声问她。 司晨没有回答,不如说她根本不想回答。 她不回答他他也不失望,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可曾替我卜过命卦?” “没有。” 晏樱微扬了眉,接着毫无意义地点了一下头。 “你不是没有见过占卜阵,竟能这么平静地提起,好像很简单似的。” 晏樱望着她微笑:“只是靠人祭开天眼而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从尸山里爬出来的你、屠了巫医一族的你,也想说一句‘真残忍’么?”顿了顿,他说道,“若不是当年你急于泄愤,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只凭一股狠劲屠杀巫医族,今天也就不会有‘巫医堂’出现了。” “你怎么能确定巫医堂的人就一定是巫医族人?” “直觉。不信我们打赌?” “不必了。” “害怕输么?”他笑吟吟地问。 “只是不想。” “真任性!” 司晨没有言语。 晏樱垂了眸,沉默片刻,再启口时望向她,似笑非笑地说: “你见过窦轩了?” “酒醒了?”司晨冷漠地反问。 “你若愿意继续与我谈情,我可以再醉一会儿。”晏樱笑吟吟地说。 “不愿意。” 直白的话让晏樱弯着的嘴角微僵,他笑着说:“你这般冷硬,很伤人的!” “从你还好好地活着来看,也没那么伤人。” 晏樱大笑,手往心脏处一按,认真地对她说:“我这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司晨一脸冷漠。 晏樱讨了个没趣,敛起笑容,顿了片刻,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查窦轩的来历……” 他起了个头,然后去观察她的反应,她没有多余的反应,好像不感兴趣似的。 可她应该很感兴趣才对。 “窦轩在成为凌王之前的底子抹得极干净,至今都无法准确地查证他在成为凌王之前来自哪里,不过,也不是一点蛛丝马迹没有,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种种迹象表明,窦轩他很可能来自烈焰城。” 第八百七九章 不后悔 司晨沉默地看着他,表情没有变化,看不出来她对他说的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你可还记得我们在烈焰城时你被一个蒙面人打入陷阱,直到最后烈焰城消失也没有发现那个蒙面人的踪迹,也就是说,烈焰城虽消失了,可烈焰城里的人不一定都降了你。” “你明知道当年烈焰城的人现在是我凤冥国的主力军队,你在挑拨么?” “我能挑拨你?从来不都是你擅长挑拨么?这件事是我提醒你,小猫儿,烈焰城想要寻找的东西亦是你想要寻找的。”他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原以为司晨会震惊或目露深沉,司晨却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你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 “你不惊讶,我还以为你知道了。” “我不惊讶是因为没有听懂你话里‘我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都这么多年了,你何必再掩饰,我知道你要找什么,我只能说,各凭本事,谁先拿到谁赢。” 司晨没有言语。 “三日后,我在宫中办一场宫宴,赤阳国的人会出席,你会来吧?”他提出邀请。 这是给前些日子强硬到不可一世的她一个台阶下。 “我考虑一下。”司晨对他的邀请反应不大,模棱两可地回答。 她给了回应,他没有因为她敷衍的回答再跟她继续纠缠这件事,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又扯了扯紧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衫,对她说: “给我倒杯茶。” “没有。” “水也行。” “没有。” “那我就走不成了,只能留下来过夜了。”晏樱用手托着脑袋,眼梢带笑看了她一眼,见她冷着脸,干脆闭起眼睛,做出一副不适难忍的模样,“真没想到,罗浮春的后劲竟这么大!”他像在对她说日常抱怨似的,语气里是能打动人心的亲近。 “醉了?”司晨淡声问。 晏樱睁开一只眼,醉意朦胧地望着她。 “看来今晚可以变成你的忌日了。”司晨说。 晏樱的酒就醒了。 “有趣么?我知道你不会真喝醉了跑到这儿来,你也知道我知道。”她冷冷地道。 “看破不说破,说破了就没趣了。”晏樱看着她的脸说。 “我不觉得这样有趣。”司晨冷漠地道。 晏樱眯着双眸望了她一会儿,接着眸色恢复了清明,他沉默起来,沉默了有一阵,再开口时,说的却是: “我醉了。” 司晨无法理解,以为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我今天听人说,女人都忘不掉她的第一个男人,是真的么?”他问,声音低软虚浮,带着醉意上涌时特有的含糊不清,在问这一句时他咬字微乱,似颤了一下。 “假的。” “可有让你刻骨铭心之人?” “没有。” 接下来,室内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北风哭嚎,狂雨大作,更多的雨水顺着先前被吹开的窗户潲进来,打湿了地面。 二人冷漠地对视了一会儿,晏樱站起身,走到窗前,将大敞的窗扇关闭,传入耳中的风雨声立刻减弱,他是背对着她的,这个时候她听他突然说: “有人说,人无情,便不会被左右,无情之人若一直专注胜败,就一定能赢到最后。” 司晨沉默地望着他的背。 “在‘情’字上,看来我不如你。”大雨打在窗上,发出空洞的嘭嘭声,他对着雷声轰隆的雨夜轻声咕哝,他的声音却被窗外的雷声覆盖了。 一片雷声过后,夜晚短暂的安宁下来。 “我明日会命人送邀请帖,你别把人拒在门外。”他背对着她说,之后径自向门口走去。 “晏樱。”在他走到门口时,一直沉默地望着他的司晨突然开口,唤了他。 晏樱停止脚步。 “若我不是凤主,你现在一定很自在吧,无人阻绊,不用烦恼,只要一心一意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好,每一天都是意气风发的。”她面无表情,但语气里带了那么一点讥讽时的愉悦,让听的人很不舒服。 晏樱的表情微微波动,似被她噎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一定要这样讽刺我么?” “这怎么会是讽刺?若我不是以凤主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你哪还会记得曾经是谁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明明占尽便宜的人是你,在你心里,你却好像一直在指责是我无情无义。” “我没有指责你。”他敛了笑,立即反驳。 “那最好。”司晨淡淡地看着他,淡淡地说。 晏樱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垂下眼帘,沉默了一阵,之后再看向她时,他像是要反抗她压他一头的气势,又像是要撕破她冷漠的平静,总之他的语气非常坚定: “我不后悔,再有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司晨没有因为他的话愤怒,她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淡淡地说:“你不必后悔,我也没有后悔,再有一次我还是会做你的刀,但仅限于那个时候,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可以被看作是“表白心迹”的话,亦可以被看作是“一刀两断从此陌路”的话。 “所以,都过去了么?”他望着她问。 “早就过去了。”她回答。 她的回应过于平静了,他还以为在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会暴跳如雷,毕竟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然而她没有愤怒,她很安静,她的安静让他心中发冷,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类似于恐惧的东西。 他将目光游移到别处,停了一会儿,他说: “那么……” 司晨看着他。 “没什么。”他说不出口,他没再与她对视,而是转身,开门出去了。 外面暴雨瓢泼,随着开门轰鸣声变大,门关之后风雨声又小了下来。 司晨依旧坐在桌前,姿势和先前一样没有改变,过了片刻,她忽然蹙了眉,快速站起身,走到后面的窗户,打开窗扇。大雨和着风斜飞进来,混乱了她的视线,片刻之后她才透过漆黑的雨夜看清楚远处的月亮门里有一道一闪即逝的白色身影。 ……去说服沈润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 “啧!”司晨很不愉快。 第八百八十章 恶劣的早晨 大雨瓢泼。 沈润的衣服湿透了,把付礼都惊住了:“殿下怎么不打伞就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也打不住伞。”沈润接过侍人取来的手巾,冷淡地道,擦着头发。 “至少穿件蓑衣嘛。”付礼唤人去准备热水沐浴。 沈润没有言语。 在擦头发时,他偏过头,不经意瞥到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面无表情。他很惊讶,在看到那样的画面、听到那些话之后他居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心情和表情一样,如墨汁稀释成白水般的淡漠,沉得宁静,翻不起一丝波澜。 他为这样的心情感到吃惊,可若认真问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司晨和晏樱的事,真是一桩难题,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来。 过去是无论被多少崭新的堆叠都无法抹消的,尤其是那些已经刻下烙印的过去。 沈润曾惊讶过司晨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那就是在她气怒或厌烦到极点时她会不自觉的啧舌。司晨是不喜欢将情绪外露的类型,当这个小习惯被沈润发现后,他在惊讶不符合她性情的同时又有些许欣喜,他发现了她情绪外泄时独特的信号,他甚至有种独占了她秘密的窃喜,直到一次偶然在国间会议中他看见了同样烦躁到极点的晏樱,那一声不自禁的啧舌落入他的耳里,给了他一记重击,那个自然到只要不深入关注任谁都不会发现的小习惯,司晨和晏樱,竟如出一辙。 晨光不管坐在哪里都是懒洋洋歪着的,起初沈润以为她是因为身体弱易疲倦,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见过了嫦曦,他发现嫦曦和晨光懒洋洋的坐姿相似,那时候他心中极反感,总觉得嫦曦是刻意贴近,及至他见过了在非正式场合上出现的晏樱,那松懈慵懒的举止和晨光一模一样。 这大概是连他们本人都没有发觉的,因为彼此熟悉,已经看惯了。他想如果晨光意识到的话,一定会马上更改过来,不会给外人留下话柄,她之所以没有改变,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那不是模仿,而是时间久了亲密惯了潜移默化的相似。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在做推动,才会让一个人的举止无意识地相似另外一个人? 沈润感觉他插不进去,尽管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他,尽管可以随时对她做出亲密举动的人是他,可一旦那个男人出现,就算他们现在是对立的,是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的,他依旧插不进去,就像个局外人,连三人关系都算不上,他只感觉他是被隔在圈子外面的那一个。 仿佛脖子以下都浸在冰冷的江水里,江汐起伏,从四面八方挤压他,他仰起头,感觉到了呼吸困难。 这是嫉妒么? 不,这不是嫉妒,他是一个男人,他的性情宽容淡然,他不会因为女人夜会宿敌说两句话就嫉妒,就暴跳如雷,就想去质问她,他只是……时间仿佛停住了,脚步也卡住了,不管他多想向前迈一步,这一步始终迈不出去,就像有一堵高高的墙阻住了他,他想跨过去,却跨不过去,其中的艰难让他不得不怀疑,他真的想跨过去么? “殿下?”付礼见他一直盯着镜子似乎怔住了,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安起来,轻声唤了句。 沈润回过神,他的脸色依旧难看,说话时的神情却和往常没有两样: “备水,我要沐浴。” 付礼:“……”水已经备下了。 …… 晨光熹微。 沈润翻了个身。 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恼人恶梦。 半睡半醒时心情烦躁,他蹙起了眉,这时候却感觉有冰凉的指尖点在他的眉头上。他的眉皱得更紧,缓缓睁开眼睛时,晨光的脸放大在他眼前。她皙白甜软,活泼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困惑,是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大清早看到这样的脸很能给人的心以慰藉,可今天的沈润感觉不到慰藉,他怔了一下,在眨了眨眼睛确认这不是幻觉之后,他的心情无法言说的恶劣起来,比恶梦初醒时还要恶劣。 晨光趴在床沿,双手托腮,像一朵明媚的小花,她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比雨后的清晨还要明朗。 她对着他,用困惑的表情软声问:“小润,你是做了恶梦么,眉皱得好厉害。” 沈润盯着她看了片刻,闭上眼睛,转过身。 不是他小人之心,以她的性子,没要紧事她是不会这么早起床更不可能这么早跑来找她,大清早谄媚得如此甜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没好事。 晨光见他不理她,也不失落,直接上了手,用力推他的背,高声道:“小润,醒醒,已经早上啦!” 恶梦刚醒就被摇得七荤八素,脾气再好心情也会差到极点,更何况沈润本身的脾气算不上好。 从前他会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被人横眉冷对还有勇气嬉皮笑脸地贴上来,一般女子被冷漠对待就算不会哭至少也会低落,反省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别说哭和反省了,就连低落都不会有。直到和她在一起久了,他才发现,他以为她厚脸皮的想法是错误的,她不是厚脸皮,她是随心所欲,也就是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你不高兴,哪怕你暴跳如雷,只要我高兴就好。 这样的性情真是恶劣! “小润小润!”晨光一边推他,一边甜甜地唤他,可已经看透了她本性的沈润一点都不觉得她可爱,她就是一只恶魔。 “小润!”她见他不理睬,干脆整个人扑上来,砸在他身上。 她不重,但她不看气氛就是不肯让他独处的霸道行为让他恼火,这一下他连想装睡都不行了。 他睁开眼,冷漠地望过去,她趴在他身上,弯着眉眼,笑眯眯的,像个无邪的小孩子。 可是她一点也不天真,微笑是她的伪装,是与她本人合为一体的伪装。 第八百八一章 被咬了 “小润,起来嘛!”她揪着被子摇晃他。 沈润平躺在床上,她跪坐一旁,一条腿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压在他的大腿上,隔着被子很硌得慌。 沈润现在也没心思猜测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只知道,她现在所有的亲昵都是因为她对他有所图。 他想要拆穿她,拆穿她虚假。 要么冷情到底别来招他,要招他就算是装也该尽职点把深情装出来,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半吊子糊弄他,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相信,仿佛在她面前他就是个傻瓜。 “你不觉得你很狡猾么?”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冷冷地问。 “嗳?”晨光歪了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只要换一个人出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我必须接受,若我不接受,就是我不能接受全部的你,就成了我的不对,你真狡猾。” “小润,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晨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迷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生病了?” 沈润没有拍开,但是他推开了晨光的手,这对他和她之间来说已经算是粗暴了。他随即坐起来,晨光被迫让到一旁。他唤了一声“来人”,成安带着几个内侍进来,见晨光坐在床上也不惊讶,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四个内侍上前来伺候沈润洗漱更衣。 从前沈润身边是有宫女的,后来晨光占了龙熙国皇宫,虽然没说什么,可沈润为了打消她的怀疑,自己将宫女遣散了,如今他身边服侍的人只有一群太监。一想到这里他就有气,他想自己根本是多此一举,对她来说别说他身边围着一群宫女,就是他真去睡了别的女人她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他对她来说不过如此。 晨光靠床边坐着,看着内侍服侍他更衣,他背对着她,态度冷漠,好像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冷冷的,大概是觉得人在生气时暴跳如雷的样子很不雅,他常用冷漠来替代暴跳如雷,所以每一次他冷漠对她,她就知道他生气了,这时候她就会有种想撕破他的冷漠看他暴跳如雷的念头。 “小润,苍丘国那边送了请柬来,说是要办一次宫宴。”晨光笑盈盈开口,对他说。 正在穿衣的沈润停了一会儿,才冷漠地回复道: “是么?” 他不想让自己的怒气被看出来,所以回复了她,可因为他还是有怒意和抗拒的,他敷衍的回复带了那么一丁点不情愿。 小润很有意思呢。 晨光笑眯眯地“嗯”了一声:“这两天宜城开始变奇怪了,以前苍丘人对雁云人的不喜欢都是放在心里的,可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苍丘人对雁云人的不喜欢突然爆发出来了,到处都在数落雁云人贪婪,压也压不住,这可不好,任其发展下去,会造成两族人对立的。” 沈润没有说话。 晨光见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感兴趣的气息,歪了头,笑盈盈地问: “小润,你好像心情不好,是做了奇怪的梦么?” 她问他让他的心情更不好,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有。”简短的两个字。 侍人拿了革带,跪下来给沈润系上。 晨光站起身,负着手踮着脚尖凑过去,将下巴靠在沈润的背上,亲昵地磨蹭: “小润,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沈润没有动,直到侍人将革带系好,他转过身,看向笑靥如花的晨光。 晨光的眼睛亮闪闪的,闪烁着晶灵的光芒,她对他笑得烂漫。 他想,没有人不会沉溺在她的笑颜里,她的笑颜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即使知道她心如蛇蝎,可对上这样的笑容,很轻易就会忘记她的邪恶和狡诈。这也是她的目的,当猎物在她的天真面前卸下防备时,她就会将猎物一口吞掉。 他已经看清她了,荒谬的是,他依旧离她不了。 他冷漠地望着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捏起她的下巴。力道有些重,让她皱起了眉。她突然流露出的不悦让他躁郁的心产生了一丝快意,他更高地捏起她的脸,望着她逐渐不快的表情变化。 “晨光,我顺着你,只是因为我不想勉强你。” 晨光怔了一下,望进他的眼,他看她的眼神很怪,琥珀色的眸子冷淡如水,如水的眸光下却似藏了一道漩涡,仿佛要将人卷进去似的,深邃幽暗中,蠢蠢欲动的侵略性让人心惊。 他捏她很不舒服,她放弃了与他对视,蹙着眉用力摇晃脑袋,想让他放手。谁料到他加重力道更高地抬起她的下巴,接着突然强硬地吻了下来。 太突然了。 晨光惊住了。 过去在不愉快时他也强吻过她,可后来大概是知道她不喜欢,他就不再那样做了,时隔许久,没想到发生得如此突然。 屋子里的内侍也惊呆了,个个面红耳赤,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落才好,纷纷低下头,努力装作不存在。 晨光不悦地挣扎起来。 沈润用力咬在了她的嘴唇上。 接着他推开她。 晨光抬眸望进他的眼,冰冷的眸光,深处汹涌着巨浪仿佛要将她吞掉一般,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他从未对她用过这样的眼神,尽管她知道温雅只是他的表象,可印象中,他几乎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阴暗的一面。 他在她微愕的注视下冷漠地转身,走掉了。 室内只剩下晨光和一屋子眼珠子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内侍。 晨光摸了摸嘴唇,虽然他负气咬了她一口,可还是有分寸的,没有伤她。 她摩挲着嘴唇,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嘴唇贴嘴唇什么的,她居然没有以前那么反感了。 她面露不虞,这可不是好事,她喜欢小润,喜欢逗他玩,可一旦他对她的影响力能够左右她的喜恶和判断,她就等于是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了,她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能将对自身的控制权交到别人手里,哪怕那个人是他,哪怕……也许他对她并没有恶意。 她不接受有人能影响她。 一屋子的内侍全在偷瞧,这让她越发不快: “都下去吧。” 成安赶紧带人下去。 晨光突然又道:“等等,你去看看你家殿下去哪了,我还有事要和他说。” 成安赶紧答应,去了又回,对晨光道:“回凤主殿下,容王殿下去遛马了。” “遛马?” “是。” “去哪儿遛马?”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晨光板起脸。 第八百八二章 青团 刚下过雨,城郊遍地湿泞,并不适合闲逛,沈润之所以出来遛马,只是因为不想对着晨光,他怕他再呆下去,两个人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争执。 付礼陪他一块出来,主仆二人牵着马走在荒郊野外,风中泛着潮湿泥土的腥气,沈润沉着脸,一言不发。 付礼担心,想让他高兴起来,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听说前边有个青云观,观里的签很灵,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沈润没有回答,他一身阴沉,完全没有想去的意思。荒郊野外,地上的泥土湿漉漉的,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让他厌烦透了,他的心情比刚出来那会儿还要恶劣。 付礼见他的脸色比刚刚更黑沉,讪讪地闭了嘴。 两刻钟后。 山岚深浓的山顶,古木参天,松柏森森,气魄恢弘的青云观庄严肃穆。 殿前。 沈润死死地盯着签文上的“大凶”二字,似要将薄薄的一张签文烧出一个洞来。 付礼哑然,殿下很少有手气这么差的时候,是他的错,他不该提议到这儿来。 沈润沉着脸将签文揉成一团,掉头走了。 付礼急忙跟上他。 沈润没能抽到吉利的签文,更没有了在道观里闲逛的兴致,冷着一张脸,大步往外走。 在路过北楼时,突然,一股甜腻的香味飘过来,钻进他的鼻子里。因为那味道过于绵柔甜腻,竟将沈润吸引住了,他停下脚步,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北楼旁边的一间小舍,有道士正在窗子里售卖蒸制的点心,窗户外边排了一排人,大部分是覆着面纱的小姑娘,一个个因为窗子里售卖的点心兴奋欢喜。 “那边卖的是什么,怎么甜味这么浓?”沈润好奇地问。 付礼就去拉了一个路过的道士打听,回来后对沈润说:“那是青云观用自种的竹子做成的青团子,里边还掺了艾草,红豆甜莲子做馅,是青云寺的名产。” “青团子?”沈润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难怪之前付礼说青云观时他会觉得熟悉,原来之前晨光曾和他提过想来,但因为三国会晨光一直没抽出空,并且她也不太喜欢寺庙道观这种地方,毕竟她不是信徒,晨光之所以对青云观感兴趣也并非是对青云观本身有兴趣,她只是想吃青云观的名产青团子。 沈润忆起她在和他说青团子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非常喜欢吃甜食,她非常想吃青团子…… 他管她想不想吃!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起她,他不就是因为觉得她太烦了才出来的吗? 沈润对自己不受控制的大脑感到生气,脸色比刚刚更加阴黑,沉冷的程度是连从小跟他一块长大的付礼都会吓一跳的程度。 沈润转身,往外走。 之前他问付礼还以为他是想买点青团子回去,哪知道居然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今天殿下的黑气忒浓了些,所经之处连明媚的风都阴沉起来了,还有那些双颊绯红偷瞧过来的小姑娘也都被吓得花容失色。 难道……是和凤主殿下吵架了么? 很有可能。 和凤主殿下吵架殿下是绝对赢不了的,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也难怪殿下从一大早开始就心情恶劣。 付礼是个表情不多但内心丰富的人,都要出观了他还在那里胡乱思想,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沈润突然停住脚步。付礼愣了一下,及时刹住脚。 沈润默了片刻,转身,脸色比刚刚更加阴沉。 沈润往回走。 付礼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只好跟着他往回走。 二人顺原路回去,又一次来到售卖青团子的小屋前,沈润盯着排成队伍的人群看了一会儿,突然对付礼说: “你去买几个。” 付礼愣了一下,答应着往排队处去,心想殿下既不吃甜食也不会吃外食,为什么突然想要青团子? 一边想着一边去排队,大男人排在一群小姑娘里被小姑娘当贼防着这感觉有点尴尬,好不容易熬到买了一包青团子回来,付礼很难为情。 沈润依旧冷冷的,见青团子买回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往山门走。 付礼看着他的背影,这时候忽然明白过来这青团子肯定不是殿下自己吃的,凤主那么爱吃甜食,这肯定是买回去给凤主吃的。 殿下啊,他从来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走到山门时,付礼心思微闪,忽然开口: “殿下!” 沈润看了他一眼。 付礼装出着急的样子,他那张表情缺乏的脸想装着急很困难,看起来怪怪的: “殿下,属下想……想去趟茅房。” 这是从没有过的失职。 沈润平着一张脸,看了他一眼,也没说别的: “去吧。” 付礼松了一口气,转身赶紧走。 沈润在山门口等他,等了好一会儿付礼才回来,认真告了罪,沈润却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极腻的甜味。 付礼被他看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润转身,下了山门,付礼去门外的拴马石上领了马回来,因为殿下什么都没说,他只当殿下没有察觉,一颗心悄悄地放下。 沈润在牵了马之后,忽然开口,淡声问: “你对司八还没死心?” 付礼的一颗心噌地窜上来,差一点跳出嘴巴:“殿、殿下……” “若是别家姑娘,我倒是能给你做主,你却偏偏看上她的人。再说,司八的名声不太好。” 付礼不知道该说什么,殿下说到“名声”二字时他心里很不舒服,可又不能反驳,他憋了半天,憋得脸都涨红了,才磕磕巴巴地说道:“不是司八姑娘……司八姑娘她拒了属下……” “都被拒了你还不死心么?” “不是不死心,只是……”只是什么付礼说不出来,他本就嘴笨,再说对那个姑娘,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润没兴趣知道“只是”什么,也没兴趣再听付礼说下去,付礼的私事他不想干涉,他只是觉得男人上赶着去讨好的样子挺可笑的……他自己也挺可笑的。 青团子甜味浓郁,沈润被腻得胃很不舒服,他的心情糟糕透顶。 就在这时,忽听前方传来一声颤得极厉害的娇斥:“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 “管你是谁?美人儿,过来吧!”粗声粗气的孟浪之语。 接着,一声属于女子的恐惧至极的尖叫声响起。 一辆华丽的马车被七八个黑衣人围着,地上死了两个侍卫,只剩下一个侍女搂着一名衣饰明华的少妇。那少妇年纪尚轻,花容月貌,曲线玲珑,阳光照在她发间的水玉流苏上,闪烁着耀目的光芒,更衬得她肤白如玉,眉眼如画,一袭浅绣金线的白裙,优雅婉约。 那少妇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拽着手腕,先前尖叫的侍女用力搂着少妇不盈一握的腰肢,拼命阻拦。少妇惊吓过度,眼泪扑簌簌往下落,那神情是说不出的弱小、可怜。 第八百八三章 不爽 眼前的画面让沈润想起了一些不太愿意想起的事,他遇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并且心甘情愿地上了钩,那个时候的他野心勃勃,壮志满满。 回忆起从前的事加重了他的疲倦感。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本来应该在摄政王府的乐阳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会在大白天梨花带雨的被几个不明来历的匪徒挟持,他连猜测都懒得猜,他也不想插手。不想插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因为大清早和晨光闹别扭现在的心情很不快,不管看见什么事他都觉得厌烦。怜香惜玉?无意义的怜香惜玉他从来没有,心情差的时候他连装都懒得装;为了正义?他根本就不是正义之人,正直正义只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自己为自己覆上的假象。 他其实坏得很。 沈润突然有点怀念自己坏得很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被晨光的一言一行牵动,至少那个时候他不用满脑子去想一个女人,现在这样软弱敏感又矫情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厌烦。 马车在远处,大路的正前方,那些人还没有注意到他,沈润正在自我厌弃中,更不想理睬,直接转身,走进道旁的长草树丛里。 付礼愣了一下,没有多言,紧跟着他往树丛里走。 付礼并不知道沈润心里的厌怒情绪,他只是觉得蹊跷,乐阳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大白天被几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挟持。不过不管因为什么,这是牵涉到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内部事,贸然出手,万一后边牵扯出一些不可预料的麻烦,反而会出大事情。 再说,今天的场景让他感觉到一丝熟悉,仔细想过之后恍然大悟,许多年前,殿下和白姑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这样的场景,那之后殿下送白姑娘回府,白府上下皆知,谣言四起,从此殿下和白姑娘就扯上了难以脱离的关系。不过那个时候殿下对白府有所求,也算是顺水推舟。可今天这事万一后边扯上关系,赤阳国那边、苍丘国摄政王那边、凤主殿下那边,殿下还是别惹这个麻烦好。 “美人儿,还跑!”一声粗犷的大喝伴着大笑。 沈润感觉到有人向自己背后扑来,他皱了一下眉,侧身闪开,扑过来的人差一点摔倒,幸好动作敏捷,堪堪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女人跑得真快。 沈润心想。 他转身,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泪水苍白如纸的脸,美人儿的嘴唇惊惧地哆嗦着,扯住他衣角的手也是哆嗦的,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就像受惊的兔子终于找到了饲主似的。她眼神惊恐,嘴唇一直在颤抖,沈润好不容易才看出来她颤抖的嘴唇其实是在无声地哀求他,她在说: “救我……” 她已经怕得说不出话了。 沈润的表情没有波动,他冷淡地看着她。这时,后面的黑衣人已经追过来了,沈润心想,大白天,穿黑衣的意义何在,是嫌不够显眼么? 他的心思转了两圈。 他一身白衣,在外人眼里书卷气十足,好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地只有他和付礼两个人,对方七八个,呼啦啦围上来,连着他这一方在外人看来都变得弱势可怜了。 为首的男人完全没把他们主仆二人放在眼里,见乐阳公主拽着沈润的衣角,高声喝道: “小子,老子劝你莫管闲事!” 沈润不想管闲事,是闲事她自己找上门了。 沈润冰冷的神色在匪徒看来太过嚣张,被一群恶人围着还敢趾高气昂,让人不自觉起了火气: “小白脸,说你呢,快滚,在这里充什么好汉,就你这副身板还想英雄救美,小心老子连你一块宰了……” 乐阳公主突然一声尖叫。 因为她看到刚才还一脸凶相的汉子脸上的凶相还没有散去,圆滚滚的头颅便滚落在地,黑红的血喷涌,溅在她的裙子上。手中的衣角已经不见了,那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冰冷的软剑,剑刃上居然不染丝血。他站在黑衣人中央,眉眼半藏在阴翳里,云白的衣摆似凝了霜雪,连风都拂不起来。刺骨的寒意从头缝窜进心里,乐阳公主冷得直打颤,这一位并不是传闻中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或许,他是不输给那人同样残酷恐怖的修罗刹神。 阵阵罡风已经让习武之人感觉到危险,可他们退无可退,被惹怒的高手是不可能容他们全身而退的,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一拥而上,怪只怪自己看走了眼。 这男人的杀法并不像他面上的温吞,同样的,身姿的优雅并不代表他出手不狠辣,但是他不会让自己沾染上鲜血,因为他讨厌血腥。 优美的身法和内心的狠辣相比较。 伪君子! 黑衣人们在头颅落地之前在心里骂道。 沈润很不爽,昨天晚上他不爽,今天早上他不爽,本来以为出来能散散心情,结果平白被几个不明来历的糙汉羞辱,他更不爽了。 没留下一个活口,留下也没用处。 他将软剑丢给付礼,他从来不会自己处理刚杀过人的武器,虽然那上面并没有染上血腥。 他转身,冷漠地望着瘫坐在地满面泪水已经吓软了的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充满泪水的眼眸里尽是恐惧,但在恐惧的最深处,他捕捉到了两束兴奋的光芒。 乐阳公主很兴奋没有错,虽然他不是她初时想象的那样温雅,完全温雅的男人没有意思,外表温文内里不驯的男人才让人兴奋。 “付礼,送乐阳公主回府。”沈润冷淡地说完,牵着马向密林深处走去。 付礼应了一声。 乐阳公主没有道谢,因为她还在恐惧中。 沈润的心情依旧很差,回城之后一个人在街上逛到下午,实在无地方可去才回了驿馆。驿馆和往常一样安静,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走产生波澜,虽然没人知道他刚刚那是出走。 不想问晨光在不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懒洋洋地窝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仰头望天,他觉得他现在跟一条被盐腌过被太阳暴晒过的咸鱼干没有两样。 他发了一回呆,随手拿起一旁的书卷,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干脆盖在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脸上的书拿开,司八捧着冠袍带履笑嘻嘻地走进来: “这是殿下吩咐准备的,请容王三日后穿上这些去参加宫宴。” 沈润哼了一声,冷笑道:“她什么时候操心起我的穿戴了?” 司八听出他话里的不满,只是笑,也不接茬,转身要走。 “你们殿下呢?”沈润突然问。 “殿下出门了。”司八含笑回答。 沈润没再说话,待司八退下,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冠履,别过头,又一次将书盖在脸上。 第八百八四章 清醒 晨光从付礼那里听说沈润买了青团子,也不管清晨时沈润的情绪是否异样,兴冲冲地闯进沈润的住处,并吃掉了他买回来一直搁在桌上的青团。 沈润恼怒付礼多嘴,又不能叫晨光不要吃,那样太幼稚了,他只好装看不见,任晨光在那里开开心心地吃。他坐在一旁,冷漠地翻阅着还没读完的史籍。 晨光坐在桌边,专心地将青团子吃完,洗过手后,才将视线重新投在沈润身上。 “小润……”她软软地唤,比青团子的味道更加甜腻。 沈润不说话,他对她无视他专注吃青团子的行为感到不快,但作为人对一包青团子愤怒,这种事太可笑也太荒谬了,荒谬的愤怒感让他心烦。 隔着一卷书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晨光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躁闷。 晨光微微扬眉。 沈润的脸在书卷后面,他没有看她。 “小润,你在因为什么事心烦么?”晨光困惑地问。 沈润神情冷漠,没有开口。 “你不说我是不会知道你为什么心烦的。” 沈润一方面觉得“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你这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里”,一方面又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矫情到可笑令人厌恶,自相矛盾的情绪让他更加烦躁,他冷冷地道: “吃完了么?吃完了就回去吧。” 他的语气里有许多不耐烦,对内心纤细的人来讲,这样的语气是很伤人的。 晨光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耐烦,虽然他在她面前永远没办法保持冷静,但不耐还是头一回,她愣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唇,她说: “你想吵架吗?” 沈润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他抬头,冷冷地看向她。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小半刻钟。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心理准备做得太过充分的两个人忽然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吵不起来。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晨光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泉水,顺便移开目光:“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气什么。”其实她是知道的,可如果她说她知道事情就复杂了,她只能装傻,在她看来,沈润对她和晏樱的事感到不快好没有道理,她和晏樱可是不死不休的。 她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语气又撩起了沈润的火气:“你不知道?” 晨光单手托腮,看着他:“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她笃定他不会跟她提起晏樱,因为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强到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别扭固执。 沈润沉着脸望着她,他果然没有提起,而是冷漠地站起身,欲离开。 “你别走,我有正事要和你谈。”晨光知道现在的情绪不是谈正事的好时机,可她没得选,因为事情很急。 沈润迈出去的脚步收回来,转头,冷漠地看着她:“你现在只有在有事时才会想要和我谈吧?” “你这是睁眼说瞎话,我和你明明是闲事谈的最多,再说,一旦我没有正事和你谈了,觉得不快的反而是你吧。” 一针见血,完全不想使用感性的锋利。 她说的没错,等到她没有正事和他谈的时候,他就没有用处了,没有用处会让他更加难堪,这是事实,可她说得太直白,仿佛在刺他似的。 沈润面色青白,眸光冰冷,开口时有些咬牙切齿:“晨光,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永远任你摆布不会离开?” “只要你还喜欢女人,你就不会。”晨光捧着腮,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她不是在炫耀地自信着。 沈润被她的傲慢气笑了:“你还真敢说!” “为什么不敢?往无情里说,虽然我抢了你的龙熙国,可在这世上能给你带来最大利益的女人就是我,你没道理不选我;从感情上说,我是你喜欢的,你更没道理不选我。况且,现在不是你选了我,而是我选了你,我不愿意,你离不开的。” 强横、野蛮、霸道! 她的性子恶劣到令人发指! 沈润被她的狂妄气得脑袋里一片空白,恨恨地道:“你不是我喜欢的!” 晨光没有因为他的话恼怒,她单手托腮,笑眯眯地对他说:“小润,别自欺欺人了,认命吧。” 一股气烟噌地窜起盘绕在头顶,他努力过了,可面对这样的她他真的做不到自己希望的从容淡漠恍若谪仙,假如哪一天真成仙了也是因为被她气到升天。 “司雪晨,你可真傲慢!”他连名带姓,咬着牙说。 “我讨厌这个名字。”晨光嫌恶地道。 “你说你能带给我最大利益?”沈润嘲讽地说,“你就这么肯定你能赢到最后?” “我没说我一定能赢到最后,我只是说在我活着的时候你在我身边会得到从其他女人那里不可能得到的益处,至于我死了以后,你想做什么我可管不着了。” 沈润微怔。 他的气忽然消了,因为她用天真的语气说了冷漠到让人的心开始用力扭曲的话语。 她甜美、娇软、活泼,一颦一笑纯真得无邪,可其实她清醒得无情,冷静得恐怖,就像是灵魂在躯壳之上向下俯瞰,仿佛游戏般,带着轻佻与嘲弄。 他沉凝着眸光,望着她。 晨光想大概在他吼出她全名的时候他的气就消得差不多了,被惹怒暴跳如雷可比闷在心里生气舒爽得多。 “我们还是先说说苍丘国的事吧,乱局只会越来越乱,不先想法子安稳下来,即使哪一天你从我这里拿回了你的,单是稳定乱局就会让你手忙脚乱,还不如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先解决掉。” 沈润看着她,他在想她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如此平静地说出关于“死”的话题,她口中的“死”并不是玩笑,以她的身体状况这个字甚至可以说是诅咒,她应该很敏感才对,她却能如此坦然,仿佛不在乎似的。 他看不懂她,心脏似拧成一团,他很不舒服。 “你在苍丘国的暗桩,我要用一下。”晨光也不遮掩,直白地对他说。 沈润愣了一下,没料到她是想动用他的人,也没想到她会提起他放在龙熙国外的人,不过仔细想一想,凭她的聪慧她能知道他还在苍丘国里有一批人也不奇怪,连这都猜不着她也做不了凤主。 沈润有些疲惫,和她争吵耗神,争吵进行到一半被强行顶回去比单纯的争吵还要耗神,他失了与她继续争执的心情,她是有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他说不过她的,现在他也不想再说了。 “你要做什么?”他蹙着眉问。 第八百八五章 诡计 “我在苍丘国不是没有人,可毕竟之前隔着龙熙国,能扎进来的人太少了,渗透的时间也短,晏樱掌权后更是狠狠地清理了我的人。若我自己可以,我是不会请你帮忙的,可做这件事我力不从心,只好找你商量了。”晨光笑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番带了诱导的开篇。 她先说请他“帮忙”,之后又温柔地说了一句找他“商量”,说得好像他对她有多重要似的。沈润不吃这套,他早看透她了,他对她的妥协也从来都不是因为她虚假的谄媚和讨好。 他重新坐下来,不耐地问:“究竟是什么事?” “我想请你的人带上几个苍丘国人去杀掉几个雁云人。”晨光笑盈盈地说,杀几个人在她的嘴里仿佛今晚请宴要杀几只鸡似的。 沈润愣了一下,老实说,派杀手去暗杀几个人不是值得吃惊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只是她突然请他派人去杀雁云人,这要求太简单太莫名其妙,他不得不多想。深思片刻,他的心微微一沉,联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苍丘国发生的三两件引发骚动的小事,他蹙了眉,再度望向她时眸光森沉: “杀谁?” “麟城百里家,秀城南宫家,灭门,全族。”她微笑着说出令人胆寒的话语。 沈润双眸微眯,他对她天真地说出血腥的话已经没有惊讶了:“不是这么简单的吧?”他淡声问。 “小润,你这么容易就猜出我的想法,是因为你和我一样么?” “我和你不一样。”沈润冷漠地否定。 晨光嫣然一笑。 “百里家和南宫家在雁云人里虽不如欧阳家富庶,可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贾,在雁云商人间的声望仅次于欧阳家,若论人品比欧阳家不是好了一点半点,在雁云人中很受尊重。”沈润面无表情地说。 “是呢,唯利是图的人里也有品格高尚的人。” “所以,你想要将这两个品格高尚的宗族灭门?” “品格高尚与我想灭掉他们又不冲突,我尊敬他们的好人品,可我必须灭掉他们,真遗憾呐。”晨光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可她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可惜。 “葵河的石像可是你搞的鬼?葵州几桩雁云人被杀的命案也是你从背后怂恿的?” “啊呀,宜城都还没收到奏本你就知道了,小润,你藏起来的比我想象的要深呢。”晨光笑眼弯弯地望着他。 沈润不为她的话所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苍丘国的天灾过后,先制造一波小的骚乱,让两族潜藏的矛盾热起来,接着在雁云人里最有名望的两个家族中制造惨案嫁祸给苍丘人,借此事继续煽动苍丘人和雁云人的内斗,一直到任谁都无法阻止,从此苍丘国大乱?” 晨光笑而不答。 “有我漏掉的么,你的诡计?”沈润沉着双眸,冷声问。 “有点,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你大概说对了。这桩灭门案的关键不是灭门,灭门很容易,不容易的是之后的煽动,我的人在苍丘国扎根深的都被晏樱除掉了,没被除掉的又做不到,只好请你帮忙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卑鄙么,为了你的野心牺牲两个无辜的宗族,还是颇有成就、品格优良的大族?”沈润缓声问。 晨光单手托着腮:“你只是想拿这个刺我吧,明明自己做时更过分,对我却用责怪的语气,好像我就应该仁爱苍生一样,我又不是苍生的娘。别说他们不是凤冥国人,就算他们是,身为臣民,为了殿下的天下牺牲性命不是理应当的么?” “亏你说的理直气壮,《君臣论》要我为你读一遍么?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就因为你杀心重恶名远扬,所以过了这么久龙熙国的朝臣仍没有真心臣服你。你该爱惜羽毛,重视一下名声,否则就算最后你侥幸得了天下,也不会安宁。” “小润,你教我为君之道完全没有说服力。” 沈润气噎,沉着脸看着她,是啊,他是亡国之君,教人为君之道太可笑了! 晨光知道他生气了,笑嘻嘻说: “好吧,我不是说心慈手软不对,你也不算心慈手软,只是当年龙熙国几大家错综复杂,你必须谨慎,避免牵一发动全身。可我不是你,凤冥国不是龙熙国,你的那一套对我不合适。你可以与我的想法相反,但你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让我变成你想的那样。小润,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不讨厌,但听不听决定在我,你不要试图干涉我。”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你既然聪明,你应该想过我不同意的理由是什么。” “说真的,不止是现在,就算再过许多年,我手里的凤冥国依旧没有绝对的实力可以做到碾压苍丘国,无法正面对战,敌强我弱下只有三种办法;一,假意投靠,伺机出击;二,制造内乱,造成内耗;三,替他拉出一个敌人,将他的战力消掉。” “这几招你还真是屡试屡验。”沈润冷声说,他顿了一下,道,“你应该很清楚,雁云人和苍丘人的矛盾不会像凤冥人与南越人那样,只要管制一下就会逐渐消减。凤冥人和南越人都少,即使发生冲突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动乱,苍丘人、雁云人可不少,且苍丘人骨子里好战,天生武强,对钻营巧利的商贾本就不喜欢,雁云人心机重腹中花肠多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一旦苍丘人和雁云人的矛盾被激化,就算是你也难控制,到最后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针对雁云人的屠杀,那可不是曾经凤冥人和南越人间的矛盾可以比的。我不拒绝战争,但我反感这种屠杀,你要为了你的野心制造一场屠杀么?” “其实我不在乎。不过,雁云人不会死光的。” 沈润因为她的话狐疑了片刻,心忽然沉了一下,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他说: “我记得,原本你和雁云国是盟国吧,之后雁云帝突然带着雁云国投靠苍丘国……” 他望向她,眼里尽是恍然后的吃惊,他禁不住冷笑了一声,俊美的脸覆上一抹不可思议: “那时我还在想,你垂涎雁云国那么久,可惜没有能吃下雁云国的实力,放雁云国投靠苍丘国实在可惜,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原来你从未放弃,你在这儿等着它。先投下一个饵料,再拉出一个敌人,接着制造内乱,造成内耗,等到诱饵慌不择路时,再由你来‘好心’接纳,想来,接着你还要去逼雁云帝接受你的好意……这是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么?” 晨光只是笑,没有回答。 沈润望着她,神色冷凝。 她果然可怕! 第八百八六章 浪费的怜爱 流动在室内的空气因为沉重的话题好似凝固了。 沈润半天没有说话。 晨光也不催促,她单手托着腮,懒洋洋地看着他。 “我为何要替你背上杀戮的罪名?”沈润终于开了口,他冷漠地道。 这句问话从语气上讲算不上询问,他对她毫不遮掩的恶意要求感到愤怒和不平。 在这样的气氛里,晨光很自觉,没有用俏皮话去回答他增加他的怒气。她的手在光滑的桌面上蹭了两下,笑说: “因为就算你对苍丘国没有敌意,可苍丘国对你有敌意,晏樱他若是珍爱和平,他就不会去做摄政王了,硬碰硬我们是没有胜算的。若不想法子在正式开战前削弱他,一旦他主动开战,不管是你的国土还是我的国土都会变成他的。我倒是不打紧,我想想法子就能活命,可他不会留下你,你知道他很讨厌你。” 她并不是说刻薄之语,却比杀伤力最强的刻薄之语还要刺心让人愤怒,沈润因为她的话一团怒气瞬间窝在心口,他甚至被她气笑了: “你就这么想惹怒我?” “别说的好像我在和你闹着玩嘛,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在对你说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沈润冷笑了一声:“就算苍丘国开战,晏樱他也奈何不了我。” 晨光眸光微闪。 他并不自大,看来,他说的是事实。他之所以输给她最大的原因是他轻敌,他犯过一次错不会再犯第二次,更何况若对手是男人,他更不可能去犯那么低级的错误。 “你在外面的人手不少么。”晨光浅笑吟吟。 沈润没有接她的试探之语,他沉着眼眸,冰冷的神情毫无波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就算到最后箬安被攻破了,你也可以随时抽身,留我自己一个人在皇城里?”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那里是你的皇城,你一个人守着不是应该的么?”沈润带着对抗,用嘲弄的语气冷笑着说,“还是说,你想以我做盾,利用我来稳固你的王国?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我在你身边的?若你是这个想头,你不会如愿。” “我这么说你大概又要恼了,”晨光懒洋洋地道,“小润,别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沈润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面色阴沉。 如她所说,他果然恼了。 “司雪晨,你真是没有心肝!”他怒极,看着她,一字一顿,咬着牙道。 “你气你的,骂我做什么?”晨光漫不经心地说。 沈润霍地站起来,转身要走,再继续坐下去他怕两个人会打起来。自从和她在一块,熊熊的怒火都快将他下辈子的寿数烧光了,他感觉他早晚有一天会让她气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晨光并没有被他的怒气感染,她依旧懒洋洋地托着腮,对着他的背似笑非笑地说。 沈润冷冷地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你在想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求人要用恰当的方法,要温柔一点,可爱一点,越是重要的请求越要有长长的铺垫,这样的才能显示出重视和重要。像我这样直截了当毫无铺垫地对你提起,根本就是不重视你,就像我完全没把你放在眼里似的,以为只要提起你就会答应,好像你是我的应声木偶,对吧?”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 她把这些根本不必剖析的事情如此直白地解说出来,狼狈感令人冒火,怒火堆叠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她果然不是个蠢的,她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做,也就是说,她毫不在意他的想法,对他,她只是想肆意操控,她不把他当做伴侣看待,甚至连亲近的仆从都不是,他只是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小润,至少对你,别让我太费气力,可好?”她弯着嘴唇,望着他,幽幽地说。 沈润冲向狂怒的心在她话音落下后戛然停止,他愣了一下,抬起淡如琥珀的眸子,望着她。 “喜、怒、忧、惧、爱、憎、悲,谓之七情,狂喜、盛怒、忧郁、惊惧、痴爱、憎恨、悲痛,这些你在我身上是看不到的,即使有一些你希望看到,可是我不会有,因为我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撑起那些无用的感情,我要把我的力气都用在活着这件事上,我倒是不怕死,但能活着还是要尽量活着的。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安宁的栖身之所么?” 沈润双眸微眯,他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就因为你总是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可怜的话,我才会说你狡猾。你对我没有信任,你对我也没有多深的感情,我恰好合你的意,你只是想利用我。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却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揣测,你的假话里到底有哪一句是真的。” “你为何会觉得我的话可怜?我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在哀诉什么,你也不是那种听一句哀言就会动恻隐之心的人,不是么?”晨光歪着头,软绵绵地问。 沈润看着她。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喜欢,因为喜欢,即使面对他人时心如钢铁,只要她露出一点凄哀,他的心就会跟着她的凄哀一块隐隐抽痛,那不是因为被哀语感染产生了伤感,那只是单纯的、自作多情的心疼。 他知道这是因为喜欢,她也知道,可他说不出这份“喜欢”,说出来就像自己输了似的,而她也不像是迫切需要这份“喜欢”,摊开来在明面上只会被她践踏,也许还会让她产生厌倦。 “真是够了!”他仰起头,带着倦意,叹了句,而后冷漠地转身,往外走。 “雁云人的事希望你快做决定,后面若你不想和我谈,可以吩咐付礼或秦朔去与嫦曦商谈,撇开你我之间,此事对于你亦是百利无一害。”晨光对着他的背影,淡道。 沈润没有回答,脚步也没有停顿,他冷漠地离开了。 晨光收回目光,她仍旧单手托着腮,软绵绵懒洋洋的,烛光下,她盯着自己白皙的手掌看了一会儿,方才放下。 “进来。”她浅声道。 司八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纸包。 晨光吸了吸鼻子:“青团?” “殿下吃吧。”司八将纸包放在桌上展开,果然是一包青团子,和早前晨光吃掉的那包一模一样。 “哪来的?”晨光笑问。 “付礼陪容王外出散心时陪着容王一块在观里买了青团。”司八说的轻描淡写。 晨光抿着嘴儿笑:“这不是买给我,是买给你的吧?” “殿下吃么?要不奴婢收起来,殿下留着明日吃?”司八没有回答,笑着问。 “明天就不好吃了。”晨光没再问,笑嘻嘻地拿起青团子咬了一口。 “殿下。”司八凑到晨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晨光咬着青团,噙着笑听着,唇角弯着的弧度越来越深,等到司八说完,她已经笑出声来。 司八一脸气愤:“好歹是个金枝玉叶,怎么这般不要脸?” “利字当前,脸算什么?搏前程就要算计,哪有什么都不做好前程自己入怀的?不过,手法太低劣,还是被白婉凝用烂了的。” 第八百八七章 纵容? “一个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的傀儡也有胆子出来作耗!”司八轻蔑地撇了嘴唇。 “正因为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她才想保全自身,赤阳国和苍丘国越来越紧张,一旦开战,晏樱必会拿她祭旗,她若想保全性命,只能另寻靠山。看她的作为应该是自己设下的圈套,只不知道她背后是否真的无人指使,还是说那指使之人只是给她指了一条路,这样就算她做坏了,后果也由她自己承担。” 司八想了一会儿,冷着脸道:“殿下,干脆,奴婢去杀了她!” “杀她干吗?” “万一哪一天容王上钩了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殿下不是常说,哪怕是最小的角色,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以免埋下祸根。” “我说的是‘角色’,灰尘算不得‘角色’。” “她是算不得角色,这事的变数也不在她,奴婢担心的是容王那边……” “你太小瞧他了,你都能看出来这圈套手段拙劣,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么?” “就算他看出来了,保不准他不会因为跟殿下生气一气之下自己上了钩。容王这些天一个人时阴沉得很,跟着他的人日夜心惊胆战,比平常小心百倍,不是奴婢说他坏话,殿下,他在独处时和他在殿下面前时完全是两个样子,奴婢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很可能会从殿下身边逃开,近来,奴婢总觉得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殿下在暗中派人监视他。” “从你的人第一天监视他起他就知道了。”晨光不以为然地笑道。 司八吃了一惊:“既然他都知道,监视的意义何在?” “监视本身也不是为了监视。”晨光笑说。 司八一脸不解,就在这时,忽听窗户外面宫人报道:“殿下,嫦曦大人来了!” 一语未了,嫦曦已经从外面进来,晨光便对司八笑说:“你先去吧,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做多余的。” 司八应下,退了出去。 嫦曦上前来,迈过门槛进入内室,在晨光旁边坐下,端起宫人送进来的茶喝了一口,笑吟吟问: “殿下,可说通了?” “说不准,没说答应,也没有坚决地说不行。”晨光噙着笑答,捧起杯子,慢吞吞地饮了一口甘甜的泉水。 嫦曦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他微微一笑。 “你猜对了,他在国境外还真有不少人。” “这不是我猜的,而是本就如此,殿下也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嫦曦噙着笑望着晨光,“殿下对容王的纵容超出我的想象。” 晨光笑出声来,脆如银铃:“你认为我是在纵容他?” “殿下若真想挫他的傲骨,会一鼓作气让他再站不起来,殿下却没有,殿下每一次都给他留有喘息的时间,一而再,再而三,让他以为他还有反击的机会,所以他才会对殿下指手画脚,而不是无条件顺从。” “不是挫,是断,他身上也不是普通的傲骨,是龙骨,断龙骨不能一口气折断,要慢慢的、一根一根地折断,人在缓慢步入绝望时会下意识抱紧一缕被误认为是光明的鬼火,可一下子被推入绝望里,则会丧失求生意志,会死的。” “殿下不是鬼火。”嫦曦含着笑说。 “小曦,那是你的执念。” 嫦曦没有再对她的话进行反驳,他半垂了眼帘,轻声笑问: “殿下觉得容王有趣么?” 晨光微怔,想了想,点了一下头:“有趣。” 嫦曦莞尔一笑。 “我很想知道,他口中那份对我的深情,还能支撑他容忍我多久。”晨光单手托腮,手指头戳着茶桌上的瓷杯,笑盈盈地说。 “若他忍不了,他不配在殿下身边,他会成为殿下的拦路石,那样我会替殿下杀了他。”嫦曦用不带有一点阴狠的笑颜说出了一句阴鸷狠毒的话。 晨光对他从心底里溢出来的阴狠笑而不言,翻开桌上的纸包,拿出一枚青团: “对了,这是小八给我的,你吃么?里面的豆馅儿虽甜却不腻。” 她都递过来了,嫦曦看了一眼,凑过去就在她手里咬住青团子,顺手接了过来: “雁云人的事容王没说答应,我这边要怎么办?” “之前怎么办接着办,他应或不应这两天就能知道,到时再看。” “若他应了,殿下不如趁机摸清他在境外有多少人。” “不必。他有自己的人手做起事来方便,若他用这些人来对付我,我也自有法子,这个你不用太在意,雁云人那边才是关键。” “是。” “盯紧了窦轩。” “是。”嫦曦应下,顿了顿道,“箬安刚来了消息,薛城的病快不行了,左不过这两个月,等殿下回京,大概薛城已经殁了。薛二少夫人自打有了身孕,在薛家很得关心,大概因为这个,薛翀近来也安稳了不少,司浅说箬安那边一切按殿下的计划进行,请殿下放心。” “箬安有小浅我是放心的,只是,欧阳清是你带来的人,是你的堂兄,本该由你处置。” “欧阳家都是殿下的,欧阳清由殿下处置理所当然,以往我领的人我来处理只是怕殿下因为琐事心烦,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若落在我手里,我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殿下心慈,这一回倒是便宜了他。” “用他牵出一片还是值得的。”晨光笑说。 嫦曦望着她侧脸上的狡黠,她的心机、她的心狠在他的眼里永远是孩子般的狡黠,他微笑起来。 …… 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武陵楼。 窦轩从雅间里出来,径自下楼,本来唇角勾着浅笑,在下到一楼时却变成了阴厉。 二楼散座,扶栏边一名袖口绣了金线云纹的蓝衣男子向下俯瞰,将刚刚的一幕收入眼里,漾开了一抹笑意,少顷,他对着身边的随扈颔首,随扈会意,转身去了,不久之后回来,身后跟了一名挺拔如松的护卫,正是沈润旁边的付礼。 尽管雁云帝现在已经变成了云山王,付礼依旧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敬地道: “云山王,容王有请。” 端木冽欣然起身,跟着付礼向楼上的雅间走去。 第八百八八章 药 沈润在雅间喝着紫笋茶的工夫端木冽进来了。 端木冽衣饰华丽,全身上下都是大写的“有钱”,即使依附于苍丘国,雁云国人的秉性不改,这份属于雁云人的、该死的华丽的秉性曾经不知道刺过多少人的眼。雁云国曾是大陆上最富有的国家,雁云国人是大陆上最聪明、最会赚钱的人,讽刺的是,这一最富有、最聪明的国度最后却极耻辱地陨落了。 论处境,端木冽和沈润差不多,沈润也不知道在敌人的手掌里苟且偷生和在女人的眼皮子底下尴尬地活着到底哪一个更耻辱,但他知道端木冽比他脸皮厚。 “容王殿下。”端木冽也不见礼,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沈润坐在茶桌前,表情淡淡的。 和窦轩是约定在前,端木冽却是不请自来,沈润不清楚端木冽是知道他和窦轩约在武陵楼后找过来,还是真那么巧只是偶然碰见,按理说他和窦轩是密会,端木冽不应该会偶然发现他的行踪,假如原因是前者,端木冽明目张胆地找上来,那就是别有用心了。如果是别有用心,对方究竟想做什么沈润还不清楚,但目的必与雁云国有关。 “云山王,真巧。” “小王现在闲散人一个,每日的乐趣也就是在城里逛逛,偶然来武陵楼喝茶,听这里的茶客说有一外来的白衣公子气度不凡,我一猜便知是容王,难得偶遇,就过来见一见,容王不忙吧?” “不忙。云山王请坐。”沈润皮笑肉不笑地说,端木冽这个人他说不上喜欢也不算讨厌,他和端木冽交集不多,只听说这是一个喜欢男人、行事古怪却富可敌国的男人,那令人发指地灭了己族满门的行为曾让许多表面的斯文人嗤之以鼻,凡是反对他私事的朝臣都被他处死了,在晨光之前他的暴政震惊七国,他手里的惊世财富则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有传闻这人喜男色厌恶女子,真不知道他和晨光是怎么搭上的。 端木冽坐下来,展开折扇在身前轻摇: “之前听说了凤主殿下身体抱恙,近来可好些?” 沈润听说过端木冽曾给晨光看过病情,闻言,笑意疏淡地回答:“还好。” 端木冽微勾着唇角:“凤主孱弱,用那副瘦小的身体强撑了这么多年,也是难为她了……” 沈润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想了想,含着笑道:“听闻云山王精通医术,依云山王看,凤主的病情到底如何?” 端木冽笑意微深:“容王是希望凤主痊愈呢,还是希望凤主无法痊愈?” “云山王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希望凤主痊愈。”沈润皱了皱眉。 “这样……容王怕是要失望了。” 沈润微怔,原只是微蹙眉听了这话眉皱得很深:“近来凤主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也很少再发病……” “我这比喻或许不妥,不过,就比如一根蜡烛一直在燃烧,就算偶然烧得明亮些,以前燃尽的部分也不可能再平白长出来,这个道理容王明白吧?” 沈润看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时微垂了双眸。他不太相信端木冽说的,因为他感觉比起从前晨光的身体好太多了。可内心深处他还是有不安的,毕竟她那用常理根本就说不通的病症埋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地爆发,如同凶狠的恶魔一样。 “若凤主无法痊愈,容王会高兴吧?”端木冽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噙着笑说。 沈润愣了一下,望向他时眼里多了敌意:“云山王,晨儿是我的妻。”他强调道。 端木冽扑哧笑出声来,像嘲弄似的,他说:“若凤主不是凤主,容王会接受一个残忍卑劣的背叛者做妻子么?容王殿下,你现在也看透她了吧,你的妻子她连人都算不上,她只是一头该死的凶畜,把生死性命当成游戏,把戏耍众生看做乐趣,卑鄙残酷,令人发指。” 沈润沉着脸看着他,顿了片刻,轻轻一笑:“说她是凶畜却拿她毫无办法,看来,败给她的人连凶畜都不如。” “容王殿下的胸襟真宽广呐!”面对讽刺端木冽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望了沈润一眼,眼里含着笑意,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过,殿下的‘煎熬’就快到头了……” “什么?” “我刚刚说过,凤主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她瘦弱的身体会一寸一寸地坏掉,直到整个人从里到外崩坏,这个过程会很快。等到凤主亡故,被她夺去的就会重新回到容王手里,其中还包括本属于凤主的凤冥国……”端木冽伸出两根指头,笑道,“容王隐忍几日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两国收入囊中,真是好运气!” 沈润沉默地看着端木冽,他什么也不想说,对方的话完全没有用他开口的价值。 “不幸的是,我能想到的事,凤主也会想到,以凤主的性子,怎可能会把自己打下的天下交到别人手里。”顿了一下,他笑望着沈润,眼里闪烁着精锐的光芒,如簇了两团鬼火,“司雪晨是一个疯子,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变成疯子,疯子在濒死的时候会比疯子更加疯狂,感受到性命正在从指间一点一点流走的她比起从前日渐乖戾,容王信否,接下来为了排除异己她会越发残暴,任谁都阻止不了,直到死前,她会成为一个令天下人憎恨、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的女魔头,而容王则会成为魔头入魔后刀下的第一只亡魂。” 沈润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淡漠地放下,望向端木冽,微笑着道:“这第一人怎么想也轮不到我,想来云山王更有可能,云山王可比我富有多了。” 端木冽用玩味的眼光望着他:“容王莫不是对将自己赶下皇座的女人动了真情?” 沈润的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云山王……” 端木冽呵呵笑,一面笑,一面在口内道:“容王殿下勿怒,是我失礼了。”他将手伸进袖子,从里面取出数只金纸叠成的药包放在桌上。 沈润看了一眼,冷声问:“这是什么?” “凤主是百年难见的绝色美人,如此珍贵的美人像现在这样容王就不觉得可惜么?与其看着她在疯狂中惨死,不如让她缓慢地、安静地、美丽地死去。这些药,每次只需一点,慢慢地,她会安静下来,虽无法救命,却可以续命,她的身体之所以加速恶化过度劳神亦是主因,她早该安静下来了,做个乖巧温柔的小美人儿不是更好么?” 沈润从他的脸上移开目光,瞥向桌上的药包。 端木冽微微一笑。 “王爷,时辰到了,该回府了。”忽然,云山王府的随扈隔着门板在门外道。 端木冽听了,便站起身,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客气有礼地对沈润道: “容王殿下,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开,没再看沈润,也没再看桌上的药包一眼。 第八百八九章 攀附 马车行驶在街路上。 车厢内,沈润望着放在掌中的金色药包。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他对药物一窍不通,关于这药的解释端木冽说得不明不白,他也没太听懂。但毋庸置疑,这些药物肯定不是好东西,他不会傻到以为端木冽是因为同情晨光,所以私底下开了一些能够缓释她病情的药物,热心地交给他,让他带回去供她服用。 大概现在各国都想要看一场他和晨光内斗的好戏,这目的并不难猜,旁观者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他和晨光从立场上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敌人,在外人眼里,国仇家恨下,就算明知内斗会损害国力,身负国仇的他也不会因为损害国力就轻易将这份仇恨抹掉,外人也就没有必要将想坐山观虎斗的心情掩藏起来,甚至以为这份心情可以造出一种气氛,加快恶化二人本就不睦的关系。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复仇,就连晨光本人也是带着玩味的心情在看。 旁人他可以不理会,唯有当事人之一的玩味令他恼火。 为什么总会明白她的想法呢?如果不明白,他不至于时常因为她烦躁。她从不在意被他知道内心所想,甚至乐意袒露,这份完全不需要的率直让他窝火,他想他还不如不知道。 戏弄他对她来说就这么有趣么? 手掌握起,他将药包捏紧。 她只是想用折磨他取乐罢了。 忽然,正在前行的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打断沈润的思绪。 “什么事?”他开口问。 “殿下,前面的路被人拦住了。”付礼隔着车门用疑惑的语气回答。 不是紧张的口吻,说明不是凶险的意外,沈润愣了一下。付礼紧接着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些无奈: “殿下,乐阳公主身边的侍女过来了。” 沈润在微讶过后哭笑不得。 乐阳公主身边的侍女是个大胆的,从堵在前方的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到马车前,一脸公主侍女的骄傲,颇有抬高身价的意思,也不理睬付礼,开口,朗声道: “奴婢给容王殿下请安。容王殿下,我家夫人等候殿下多时了,请殿下登车叙话,或者,若殿下允许,我家夫人也可下车拜见殿下。” 付礼忍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一个默默无闻的公主,带来的侍女眉飞色舞的竟比凤主殿下的大宫女还要张狂,这尊贵也抬得太过头了。 “回你家夫人,男女有别,这不妥当,我还有要事,请夫人让路。”沈润淡声说,用不失礼却冷淡的语气。 冷漠的态度让侍女为难,付礼从那侍女的眼中看出了惊慌,对方大概没想到会被如此强硬地拒绝。 侍女犹豫了片刻,转身回了马车,不一会儿,将一名衣饰素净面罩薄纱的美人儿扶了下来。 果然不肯就这样放弃。 乐阳公主盈盈纤腰,袅娜而来,在马车前站定,虽隔着面纱却能够感觉到她的紧张和羞涩,幽婉悦耳的嗓音因为不安微微地颤抖着: “容王殿下,妾、妾身不是想惹殿下生气,妾身候在这里只是想向殿下道谢,谢殿下之前对妾身的救命之恩。” 如同受了委屈一般,她颤抖的声音里漫上了哭腔,听上去比之前战战兢兢时更加可怜。 沈润坐在车厢里,表情淡淡的。他不打算探出头去看车外的人一眼,他清楚得很,乐阳公主的主动亲近是抱着想要依附他的打算,可他并不想要一个毫无用处只想依附他生存的人,若他还是龙熙帝,这种女人会成为乏味生活里的一点乐子,可是现在,这种人只会变成麻烦,他不需要一个麻烦。 “乐阳公主怎么会知道候在这里就能等到我?”他直截了当地问,毫无感情的声线,不带一点温度,他不会将温度浪费在一个没用的人身上。 大概是被强硬的气势震住了,乐阳公主呼吸微促,瑟缩了一下。她感到了对方的怀疑,又是焦急又是委屈,在沈润的质问下,她慌得哭了出来,一面用帕子拭泪,一面哽咽着解释: “是含章说殿下今日要和皇兄在武陵楼见面,妾身不知真假,一早候在武陵楼附近,原没有抱希望,却不想殿下真的在武陵楼。妾身看到殿下从武陵楼里出来,便赶在回驿馆的路上等候殿下……妾身只是想向殿下道谢,上一次殿下在城外救了妾身的性命,妾身当时因为恐惧连道谢都忘记了,回府后妾身又受到摄政王的惩罚一直无法出府,今日妾身也是因为含章才能出门的。容王殿下不要误会妾身,妾身只是想道一声‘谢’,谢殿下对妾身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殿下偶然路过对妾身施以援手,妾身现在已是刀下冤魂了……” 她一边说一边抽泣,桃腮杏面,浅淡春山,细腰娇软,微微发颤,如同海棠带雨的美貌,即使隔着一道车门,凄楚柔弱的软语传入耳中,亦足以勾起听者心中的爱怜。 为什么女人哭起来会这么相似呢?戚软的语气,哀婉的嗓音,能够清晰地表现出自己很柔弱的泣诉……都是练习过的么? 沈润心不在焉地想。 为什么女人会以为只要她们表现出柔弱,男人就会对她们产生怜惜之情呢? 说到哭泣,晨光她是那样擅于软弱的女人,却从来都没有看到她哭过,女人都练习过的伎俩,她没有练习过么?有点想看她哭泣,如果哪一天她软弱地哭了起来,他会怎么做呢……笑好了,因为那种画面想一想就觉得有趣。 他莫名笑了出来,却因为回忆起她之前对他的不冷不热又有点生气,他的脸再次沉冷起来。 乐阳公主哭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反应,好像车里没人似的,这不在她的预料中,她有些慌乱,又有些恼怒。拿帕子将眼泪擦干,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闭紧的车门,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 “容王殿下……”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一点意外,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我这边还有要事,请夫人让路吧。” 冷淡的话语将乐阳公主因为他突然开口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啪地摔在地上,有一瞬乐阳公主甚至觉得呼吸不畅。 “是、是……”她捏紧了帕子,磕磕巴巴地回答,她本不想顺从,她还想再说两句,她想和他面谈,可对方流露出的拒绝清晰地表示若她再说下去他就怒了。 她不想惹怒他。 路让了出来,沈润的马车得以离开深窄的长街。 乐阳公主退到一旁,眼看着马车毫无不舍地向前驶去,本以为他会有兴趣听她说为什么回府后她会被惩罚。 “公主……”看不出可能性的侍女无措地望向她。 乐阳公主攥紧了帕子,脸色难看极了。 论容貌,她和凤冥国凤主平分秋色,虽然她没有那个女人那样的权势,可她比她年轻,比她温柔,比她温顺,男人没道理不喜欢她,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第八百九十章 警告 池塘岸畔,柳树低垂,婀娜多娇,随风舞动。 端木冽走近柳树林时,远远地看见晨光正趴在池塘边的石桌上,和媚的阳光透过树缝照在她身上,她死气沉沉,一声不响。 端木冽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死了么?”他问。 片刻之后,俯趴着的人自手臂间咯咯地笑起来,如同银铃: “还没有。”她抬头,顺手理了一下鬓发,一张瘦窄的脸白如雪纸。 端木冽在她的脸上扫了一眼,轻哼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怎么这么胆大,竟派人去请我?” 晨光一脸懒洋洋的模样,她用双手托住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见过小润了?” 端木冽明显是因为她的话怔了一下,眼神有一瞬的变换,顿了一下之后,他不再掩饰,哈哈大笑起来,望向她时,双眸中蓄上了不遮掩的厉气: “看来我身边的虫子还是没有清理干净啊!” 晨光欢悦的笑,带着自得,用愉快的语气道:“毕竟那是我最擅长的嘛!” 端木冽再笑不出来了,他阴沉起面容,冷冷地看着她,带着憎意和噬骨的怒意。 当年他不应该因为恨头脑发热与她合作,现在想来一个从未出过大漠的丫头片子敢千里迢迢派人去往雁云国说服他并辅助他登上帝位,即使那个时候彼此还不知根底也应该敏锐地预料到,单是那份胆大就是不可小觑的危险。 然而时间无法倒流,一着棋错,与虎谋皮就停不下来了,他被她一步一步地逼进绝境里,连翻盘的筹码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只有与之暗中抗衡,避免被她彻底吞掉,为了这点目的,他只能顺着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肆意利用他的百姓,逆她的心思只会招来她疯狂的报复,她是个疯子,谁让他没有强悍到可以抵抗侵略的军队。 “后悔了?”晨光自己动手,斟了半盏清泉水,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 端木冽瞥了她一眼,神情冷漠,这个女人的出现已经让他对女人的态度由“厌”变成了“憎”。 “没有我你是不可能报仇的。” “是么?”端木冽冷哼了一声。 “是啊。”晨光点了一下头,笑道,“是我把小曦借给你,你才能弑君杀父,报了仇,又做了几年雁云帝。” “就算当时我是借了欧阳家的力,那是因为嫦曦。”端木冽很鄙视她那将功劳全揽硬是要他承她的情的厚脸皮,事实上雁云国的事是他和嫦曦做的,嫦曦给予他支持,逼宫杀帝也是他浴血为之,她什么都没干,这么多年却一直拿当年的事要挟他回报她,简直无耻。 “小曦是我的。”晨光得意地强调。 端木冽气噎,狠狠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你拿你那张脸蛋钓着他让他求之不得,任你差遣,如此拙劣肤浅的花样,也能让你这么得意?” “美人计是极厉害的一计,不然也不会列位三十六策之一,只有输家才会认为肤浅。” “所以你承认了你只是在玩弄他?” 晨光抿嘴儿笑:“我是在告诉你有空闲拿‘玩弄’做文章总想着离间之计,不如好好思考一下你们雁云人今后的活路,再不考虑,小心不久之后雁云人全死光了。” 她的不讳言直刺在端木冽近几日越发敏感的神经上,她的话仿佛就是承认了他因为最近雁云人和苍丘人的矛盾猜测出的结论,让他的恐怒在瞬间飙升至最高。 “司雪晨!”他咬牙切齿,“你果然是在算计雁云人!” “你错了,我是在算计苍丘人,雁云人只是捎带上的。”晨光笑吟吟地望着他,“你放心,太平后雁云国自治,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兑现,只要你安分一点,别总想着阳奉阴违反抗我。”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我当初的约定是我带领雁云国投降苍丘国作为内应,待战事起与你里应外合!” “很显然你并不相信我的话,否则你也不会生出想要真正投靠苍丘国的心思,一边要把小曦收为己用,一边又在暗地里将各种消息透露给小润,挑唆小润反抗我。”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端木冽脸色发白,眉头蹙紧:“你……” “小冽你为何要对我用我最擅长的呢,莫非是想与我一较高下?”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让你产生了这些猜测,投降苍丘国只是权宜之计,是你和我的约定,我不可能会有要投靠苍丘国的想法,我是雁云人,苍丘国是敌国。我今日的确偶遇容王,可那只是巧合。说我透露各种消息给他更是无稽之谈,你和他是夫妻,挑拨夫妻对立再愚蠢不过,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蠢事?” “鹿彰岛的事小润为何会那么快得到消息我就不说了,你在第一次三国会不欢而散后密会晏樱我也不说了,你暗地里约见赤阳帝我更不在乎,可你在知道小润在背后查我和晏樱的事后伪造了一篇假故事给他,好像我和晏樱从前多情深意浓一样,他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你恶心到我了。你们雁云国皇室有钱又有闲,自古来把自己当成包打听专在搜集情报上下功夫,搜情报卖情报。我说过我不坏你生意,可你把手伸到我的沙漠里去,看来你是想我砸你的招牌。我佩服你在我来宜城之前就把人放到驿馆里来的心思,也欣赏你手下人的能干,可弄出来好像‘捉奸’的把戏太拙劣了,让我很不愉快。你我之间只是弱国间的互惠互利,你不是我的人,我不干涉你,但你也该自重,我最后说一次,不该你查的尽快收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煽动沈润查我。雁云人聪慧,财运极好,雁云人本身是最好的敛财工具,聪明人都不会掠财后灭族,这也是你们的倚仗,可我不在乎,惹我不快,我会屠了你雁云一族!” 端木冽唇色泛白。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是真的能做出来,她是个疯子,屠杀是她擅长之一。 他触了她的底线,这底线也不全是他在知道了沈润派人查探她和晏樱的过去后主动塞了消息给沈润,也不是他密会晏樱欲倒戈,约见赤阳帝想要把水搅浑了想要推动将她变为众矢之的,她是知道了他查了最不该查的那则,生了怒意。 第八百九一章 痴症 端木冽沉着脸离开柳园,跟着侍女沿湖岸走了一段路,抬眼时看到前方的水亭里站着一个人,竹青色的锦绣华袍,长身玉立,正是嫦曦。 端木冽刚被晨光连讥讽加威胁过,心情差到极点,只觉得灰头土脸的,在这个时候看见光鲜亮丽的嫦曦,这人是他不得不向那个妖女低头的罪魁祸首,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觉得堵得慌,躁得冒火。 他径直上了水亭,嫦曦正在喂食水里的红鲤鱼,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一脸从容。他的从容让端木冽更觉恼怒,冷笑了一声,道: “公子竟还有心情喂鱼!” “殿下喜欢这鱼,说红彤彤的好看,特地命人多喂喂。”嫦曦噙着笑说,手不停,向水中抛洒鱼食,引更多的鲤鱼过来觅食。 “殿下、殿下,你眼里就只有你的‘殿下’吗?你不要忘了你是雁云人,你在雁云国出生长大,雁云国才是你的国家,对凤冥国来说你永远都是外族人!”嫦曦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端木冽气愤,这人就像被下降头着了魔一样,他对晨光的痴迷程度令端木冽难以理解,他甚至还帮着那个妖女来对抗自己的母国。 嫦曦背对着他喂鱼,听他气急败坏的质问仍旧是一脸漫不经心: “云山王说错了,我是殿下的人。” 端木冽又气又恨,嫦曦理直气壮的反驳让他很想劈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的脑袋里到底都是些什么,这人简直鬼迷心窍! “你别傻了,不管你为她做什么,她只会看做是理所当然,不管你为她付出多少,哪怕你为她付了命,她都不会动容。她出身皇家,最看重等级身份,这也是为什么沈润完全不及你她却选了沈润,沈润同样出身皇族,是龙熙帝,与她更匹配,而你,你再为她她也只把你看做是仆从。”顿了顿,他冷笑了声,补充一句,“除非你去和她抢天下,否则她永远不会正眼看你。” “你又错了,”嫦曦将鱼食放下,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过身来,噙着笑道,“天下从不在我的眼里,我所为她做的一切是我自愿为她,她不需要动容,也不必承情回报,我只是想看她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 端木冽无法理解,他甚至觉得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这番荒谬话语的人十分可笑: “我不明白,就算你再喜欢她,你也不必这样卑微,你是欧阳家的家主,欧阳家曾经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差一点连皇室都沦为欧阳家的傀儡,这样的家族不是她给你的是你自己夺回来的,以你的才干你的谋略,只要你再多一点野心,你就能做这乱世的枭雄,而不是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你是觉得她心机深沉智勇无双难以战胜吗,你错了,她是因为有你和司浅才有今天,因为你二人被她的美色迷惑,鬼迷心窍甘愿俯首称臣,她才会如此张狂,一旦离了你二人,她就只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凭你的才干,手握重权坐拥美人不好么,为何非要将美人推上高位,让自己像个男宠一样?” “才干?”嫦曦因为他真诚的恭维忍不住笑起来。 “你有谋世之才,欧阳继,你不该如此。”端木冽认真地劝告。 嫦曦微微一笑:“就算我和司浅是真有才干,你不觉得能够肆意差遣我们的人才是最了不得的那一个么?” 端木冽语塞,对方的话是将他的话彻底反过来看了,却又不能说他说的不对。 “那女人是一个疯子,就算你再喜爱她……你喜爱她什么?情爱会蒙蔽双眼,这不稀奇,可像你这样只是喜欢却不肯想办法将其据为己有的人,我不明白你的想法,你并非懦夫,为何只是眼巴巴地看却不肯动手?” “你不必明白,我和殿下之间无需外人明白,外人也明白不了。我是殿下的人,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便会替她屠尽雁云人。”嫦曦微笑着,说出令人胆寒的话语。 “欧阳继……”这是一个叛徒,不会有君主喜欢叛徒,而最让端木冽无法接受的是嫦曦背叛雁云国既不为权也不为财,他只是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属于他的女人,他的痴让端木冽气愤。 “作为雁云帝,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雁云人的命运,别再做一些与你无关的事。殿下吩咐你做的不仅是为了凤冥国,也是为了你的雁云国。待将来苍丘国灭,雁云国会脱离统治恢复政权。百年内,凤冥国不会动你的雁云国。” 端木冽因为他肯定的语气冷笑了一声:“这又不是你能做主的,那个女人毫无诚信可言!” “殿下对雁云国没有兴趣,当年殿下最先选择和雁云国合作,不仅是因为我,也是雁云国是唯一一个无法脱离她掌控的国家。被夹在苍丘国和赤阳国中间,雁云国逃不过灭国的命运,殿下肯帮你复国,你该心存感激。” 端木冽被他的这一番言辞气得头昏脑涨,这交谈继续不下去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干脆问:“她打算怎么报复我?” “殿下不会单纯地去报复。”嫦曦说。 端木冽蹙眉看着他。 “你还是早点死心多做些对雁云国有用的筹划吧,殿下是在布好了棋局后才从沙漠里出来的,在那之前世人都不记得还有一个凤冥国。她是这世上最聪明最强大的人,你们谁也赢不了她,你们是认真地在争抢,而她只是在玩乐,她可以坦然地接受玩输了死去的结局,你们却都想活。” 端木冽在听他说“最聪明最强大”时鸡皮疙瘩都蹦出来了,此人的痴症已经病入膏肓。不过不得不承认嫦曦的后半段话是对的,他亦感觉到,争权夺势对于那个女人来说是一种玩乐,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殿下有事情交代你。”突兀地转变了话题,嫦曦说。 端木冽愣了一下,蹙眉:“她刚刚怎么没有说?” “殿下要我来交代你。”嫦曦淡声回答。 端木冽的眉头皱得更紧,落入蛛网被紧紧覆裹随时有可能会变为盘中餐的混乱感突然上涌,在一瞬强烈非常。 第八百九二章 慧极伤身 夜深人静。 沈润坐在灯下,纤细的指尖摩挲着一只纸包,准确的说这是一枚药包,以药方子包裹,里面是一副配好的药。 诚意满满,不仅送了药,还将药方子一并赠送,沈润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大夫看过,都说这是一副难得又珍贵的养身药方。 然而沈润并不相信端木冽的好心,像这种入口的东西还是该慎之又慎,尤其晨光身体特殊,就算这真是保养身体的补药,也有万一吃坏的可能。更何况假如端木冽是想对晨光示好,完全不用借他的手,端木冽满可以自己送给晨光表示殷勤,所以端木冽送药的意思很值得深究…… 或许是想借此隐晦地告诉他晨光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也或许,沈润想可能是自己多心的,但他还是感觉到端木冽可能是在暗示他晨光的身体正在走下坡路,身体状况难免会影响内心,使本就不可控的人越发失控,在一个人开始走向衰颓时,最难防范的便是身边的亲近之人暗中动手脚。 想到这里沈润哼笑了一声,再次将视线落回到手中的药方子时眼里充满了玩味,端木冽算是晨光的盟友,可这个盟友对她已经恨之入骨,他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仍在晨光的手掌里蹦跶,还是已经从晨光的手心里蹦跶出来了。 就在这时,付礼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一脸严肃地道: “殿下,院外的鱼池边贴了一封给殿下的书信,尚不知是何人放置的。” 沈润微蹙了一下眉,将付礼递过来的信件接在手里。 已经第三回了,自从来到宜城驿馆,他偶尔会接到不明来历的书信,这些信件会出现在院落周围,书信中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他想知道的事,字迹陌生,语气陌生,这让他明白了宜城的驿馆中必有暗桩,但因为晨光那边没有动静,他也不便大张旗鼓去查,而且书信的内容可以说给他解了不少疑惑,他并不排斥,只是对书信的来历他很怀疑。有时候他觉得可能是晏樱,因为书信上写的内容读起来很真,且这里是宜城的驿馆,正是晏樱的地盘,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假设这些信是晏樱派人送给他的,晏樱的目的又是什么,让他和晨光决裂么?以晏樱的立场和为人,使用这种方法让他和晨光决裂,这招数太劣质太粗糙,和晏樱那个人很不搭。 可如果不是晏樱,这信又是谁给他的呢? 怀着狐疑,他将那封看起来极普通的书信拆开。 付礼站在一旁看着他,殿下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身上的气息明显又沉了几度,虽然自从来了宜城殿下的心情就一直没好过。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将阅后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付礼急忙拿来火盆,沈润将燃烧起来的信纸扔进火盆里,直直地望着火盆里的火光,一言未发。 不久,成安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凤主殿下那边来人了,说请殿下不要忘了明日的宫宴。” 沈润没有言语。 成安等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沈润想起了明日的宫宴。 前些日子晨光在三国会上蛮横任性了一回,在其他两国刚引出话头还没来得及盘剥凤冥国时会议就被强行中断了,这段时间晏樱和窦轩几次跟她接触,估计也是放弃了。国与国之间和人与人一样欺软怕硬,只要被抓住一点弱处,“强盗”就会抢上来威逼恐吓、敲诈勒索,若此次晨光被两个强国的气势镇住选择谨慎示弱,赤阳国和苍丘国绝对会得寸进尺,他们大概是没料到晨光会有胆子在凤冥国还没稳住龙熙国国政的情况下公然反抗两国,不过有时候胆量确实能决定一切,至少能说明她疯了,晏樱和窦轩都是熟虑过后才会做出决定的人,换言之是擅长布棋的类型,这类人最对付不了的就是那种什么都没有就敢跟你干的疯子,晨光的角色转换看似突兀,实际上时机刚好。 明日的宫宴是一次缓和,当然,其中仍旧危机四伏,若错了棋步,还是有可能会输。 这时沈润不由得又想起端木冽说的思虑过重必伤身,宁静安稳方能保命,这是实话,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她自己也明白,可她是不会照做的。 沈润叹了一口气。 …… 晨光懒洋洋地歪在卧榻上,之前还苍白的脸红润异常,她挺着脖子看过了明日要穿的礼服,方才松了脖子歪下脑袋,晕沉沉地闭上眼睛。 嫦曦坐在她身旁,将她的袖子推上去,以食指和中指指腹在她的前臂上从肘关节推拿至掌根,即使力道不重,却仍旧在她细薄透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指痕。 “我记得端木冽从前跟我说过,”晨光闭着眼睛嘟囔,“发热就是把病发出来了,病发出来是好事,总比憋在身子里强,等病都发出来了就好了。” 嫦曦望了她一眼,笑笑,笑得有点勉强,他没有说话。 火舞从外面走进来,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一碗浓苦的汤药,她将汤药端到晨光身旁,柔声道: “殿下,药煎好了,殿下喝药吧。” 晨光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药碗,从前她极讨厌喝药,幼时被强灌了太多灵药,她闻见药味就恶心,后来有一阵她忽然不排斥喝药了,可是现在,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恶心感再次涌上来,她嫌恶地皱起眉,冲着火舞挥了挥手。 “殿下,明日就是宫宴,殿下服了药才能赶快好啊。”火舞劝说。 晨光挥了挥手。 嫦曦看了她一眼,先将药碗端起来,舀起一勺吹了吹,才将药匙送到晨光面前。 晨光闭着眼,眉头皱得更紧:“小曦,拿开!” “要不,遣人去把容王叫来,由容王来喂药殿下就不会这么讨厌了吧?”嫦曦似笑非笑地道。 “谁来都一样。”晨光闭着眼睛说,伸手将他的胳膊推开,默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嫦曦道,“我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明天的。” 嫦曦愣了一下。 第八百九三章 病了 巳时。 赴宴的马车准时启程,向苍丘国皇宫进发。 沈润独坐一隅,晨光则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她窝在火舞怀中,横卧车内,宽大的雪白色裙摆平铺,天已经热起来了,她的人却在车厢四角点炉取暖,让封闭的车厢温度直线飙升,堪比盛夏,沈润热得心烦,用余光瞥她,见今日的她妆容比起平常时浓艳许多,双颊的红润完全靠胭脂晕染,细看时,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着惨青色。 他的心微沉,却没开口询问她是否不适。 就在这时,嫦曦的声音自车外响起:“殿下。” 晨光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呼吸促了两下。 门边的司八见她睁开眼睛,立刻打开车门,嫦曦登上行驶中的马车,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拆开来递给晨光。 只有事情重大时司浅才会用信封规规矩矩地送一封信来,晨光在火舞怀里慢吞吞地调整了一下靠姿,接过书信阅读,读过最后一张,罕见地沉默起来,她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转手递给沈润。 沈润未料到她会将密函给他看,以他二人现在的关系,他说不出“她没有提防他”这样的话。他接过,读了一遍,很吃惊,亦沉默起来。 晨光见他读完了,从他手里抽回信纸,递给嫦曦。 信上的内容可以说是令人震惊,凤冥国在短短一个月内竟有三地接连发生暴徒当街持刀杀人事件,暴徒非作奸犯科者,都是底子清白的中青年,砍杀的也不是仇人,就只是在人群密集的街道上突然乱砍,不分对象。因为是人多的地方,谁都没防备,凶手有备而来,死伤许多。三件案子有一个共同点,凶手在行凶之后官差赶到之前全部自尽了。 案情恶劣,凶手是凤冥国本国人,又查不到复杂的背景,司浅说,他觉得这些人应该是有组织的,最近一阵凤冥国内突然出现一股来历不明的民间势力,隐藏极深,至于是否是所谓的“巫医堂”所为,并没有确定的信息,至今凤冥国内尚未有“巫医堂”这个组织,但也不排除“巫医堂”改头换面在凤冥国内作恶的可能。 凤冥国民间有不少反对晨光的势力,她是靠侵占别国扩大领土,靠不停杀戮来稳固统治的,就算她也做过不少惠利平民的事,可那些抹不去她天下皆知的暴虐,就算惠民政策是她下达的是她拟定的,人们最后感激的也只会是那些素来名声正直的执行者。被人厌恶受人憎恨是理所当然的,晨光不在乎,自然也不会去和臣子们争功劳抢名声。对于反对势力,她一直是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基本上反对她的那几波人她心里都有数,可这次冒出来的这群人就像是从地底下突然跳上地面,反对她的人自诩正义人士是不会对平民进行无差别屠杀的,这些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她不知道,这件事不在她的掌握中。 “殿下,虽说目前没有在国内发现‘巫医堂’的踪迹,但这种不分对象当街屠杀平民的行为和在苍丘国、赤阳国发生过的差不多,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巫医堂’所为了,一方面能绑架朝臣之女意图干预朝政,一方面又唆使百姓狂杀百姓,这‘巫医堂’的幕后之人恐怕来头不小。”嫦曦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凝重。 “在三国都做下了这种案子,分明是在告诉人们他们不属于任何一国,恨我的,南越、北越、雁云、龙熙、赤阳、苍丘……”晨光数着手指头,“烈焰城也是我灭的,估计也不会太喜欢我,恨赤阳国和苍丘国的,七国时可没有哪一国喜欢这两个爱凌弱的国家。” “但也不能排除自己人恨自己人,这么看来哪一国都有可能,可不好清查。”查不好还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晨光软下腰脊靠回到火舞身上,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合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嫦曦见状,退了出去。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他能感觉到她今天的状态有点不对,却不知她是真的不适还是有什么企图。在她身边越久他就越难相信她的行为是没有目的的,犹豫了一会儿,他向着她的额头伸出手,在即将触上时,晨光突然出手挡住他的手,并迅速坐起,紧接着她用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润惊了一跳,用复杂又有些无措的眼神望着她。她这样,他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又要耍什么花样,拿自己的病体去算计她绝对做得出来,可下一刻他又觉得难受起来,不管她是不是在耍花招,她的身体一向不好,就算她头脑再狡诈,她的身体病着是事实,这不是骗人的。 火舞等人显然很有经验,倒水的倒水,拍抚的拍抚,过了一会儿,晨光渐渐平静下来,脸色比之前越发苍白,似连颊上的脂粉都褪了颜色。 沈润将手放在她的额头,心里咯噔一声,不是想象中的发热,竟冷如冰,冰冷的温度让他觉得恐怖,在触碰上的瞬间冷得他差一点立刻收回手。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凉?”他不禁询问,语气有些慌乱,又去摸她的脸颊颈窝,不知为何,那冰凉的触感竟让他想起从水里钓起来已经死去了的鱼。 晨光摇了摇脑袋,接过火舞递来的热水饮了两口才回答:“受了凉,不打紧。” 沈润不信她的回答,对外面吩咐:“付礼,传御医!” 晨光窝在火舞怀里大笑起来:“御医能诊出什么!” 沈润不答。 在队伍行进时召见御医,此举引起了些骚动,虽然队伍继续前行着,可这样的举动落入有心人眼中,不知又要被怎样揣测。沈润却顾不得想这些,她的体温太不正常,若她高热他还不至于这么慌张,毕竟那还算正常,她比死尸还要冰冷的体温让他感到了一丝惊慌。 御医果然什么都诊不出来,晨光的身体不是正常人的身体,连御医也不知道这种不正常的体温是因为什么,可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能给沈润掉书袋,将“气滞血瘀”用各种方法解说了一遍,把晨光都说乐了,沈润的脸沉得厉害。 最后还是晨光将人遣走了。 “不然,今天还是休息吧?”沈润思索了片刻,提议。 晨光摇头:“只是身上有些凉,不冷,不要紧。” 今天休息确实不算是好主意。 沈润将晨光从火舞身上提过来,圈在怀里,用一条厚斗篷将她裹住,想让她暖和一点。 晨光不意外他的动作,虽然他的怀抱不如火舞柔软舒适,可她没有抱怨,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冰凉的唇微微勾起。 第八百九四章 挑事 午宴。 炎热的天气里人们早就穿起了薄裳,晨光却在薄衫外裹了一件冬天才会穿的大氅,当她出现在延熹宫时,引来全场人惊异的目光。晨光也不在意,扶着火舞的手一步一蹭来到凤冥国的座席前坐下。 凤冥国人是最后来的,人到齐后宫宴正式开始。本是一次不需要的宴会,却因为三国会第一天会议刚谈就崩了不得不多开一回,虽说是一场意在缓和气氛的宴会,可因为各国心思不同,场面一度因为不自然变得无趣。 令人意外的是,身为云山王的端木冽今日竟然出席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苍丘人和雁云人关系紧张的缘故,端木冽的席位仅次于晏樱。 赤阳人的座席在凤冥人对面,含章公主一身鲜丽,眼光始终在晨光身上,她忽然开口,噙着笑对前方的窦轩说: “皇兄,那凤主好像病了。” 窦轩当然看出来晨光病着,她每一天都病着,只是为何今天会病得这样明显,究竟是另有图谋,还是身体真的恶化到已经掩饰不住了? 晏樱也是这样想,凡是跟她交过手的人无不这样想,因为凤主太诡计多端了,她的诡计多端又常常表现在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上,所以这一次哪怕她只是很少见的在公开场合多穿了件衣服,就引起了诸多怀疑。也许她是真的身体不适,可万一不是真的呢,她又想做什么? 赤阳、苍丘两国随宴的朝臣心思则直白更多,有人甚至将欢喜快意表现在脸上,晨光极少会将真实的病态表现在公开场合,如今的模样终于让人们记起她传说中的体弱多病,传闻凤冥国凤主病入膏肓随时会死掉,可传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死,让人们不由得对曾经的那些传言产生了怀疑,现在,难道她快不行了么?假如真的快不行了,那可真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观察晨光的人越来越多,大殿中央舞姬们拼命摆动腰肢也极难得到一瞥,可晨光只是坐在那里,除了什么也不吃,穿得比平时厚些,观察她的人并没有再发现其他异样,盯得久了开始有人觉得失望,这凤主大概就是偶感风寒体弱怕冷胃口不佳吧,离死还差的远呢,也是,祸害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指望着祸害能自然灭绝的他们真是蠢透了。 晏樱这会儿却不这样想了,正因为晨光在公开场合衣着反常气色反常却没有其他异样,才让他更怀疑她是不是在忍耐什么,他知她忍耐力强,能忍却又有一些忍不得的时候才是她走向衰颓的征兆。 嫦曦用自带的小铜炉温了一点山泉水递给晨光润喉,晨光将水盅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的喝。 “啪!”酒杯摔碎在地的声音。 舞姬们惊了一跳,三两个迟疑了一下舞蹈便乱了。 早有宫人过去将碎瓷片捡起来,被吸引了目光的人们发现杯子是赤阳国那边含章公主掉的,含章公主扭着蛇一样的细腰坐在座位上,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引起了骚乱的窘迫,她用一双妩媚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晨光。 含章越长越妖娆,身上带着一股子深山老林里靠食人为生的媚妖的邪气,并且这股子邪气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她站起来,离了座位,来到晨光桌前,美艳的眉眼笑得十分轻佻: “歌舞无趣,凤主也觉得闷吧,不如本宫与凤主解解闷可好?” 晨光微微一笑:“含章公主想要怎么解闷?” “听闻凤主武艺高强,含章在此请凤主指教一二,若含章赢了,凤主便答应含章一件事,若凤主赢了,含章随凤主处置,如何?” “公主说笑了,我一个弱女子,又自幼多病,哪里能指教公主呢?”晨光软软地推辞。 这话都快把人听吐了,去你的弱女子! 含章公主倒不在意晨光的拒绝,笑道:“既然凤主身体不适,不如我派出一人,凤主派出一人,若我的人赢了,凤主答应含章一件事,若凤主的人赢了,含章答应凤主一件事,可好?” “不是随我处置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含章公主不答反问:“这游戏比看歌舞有趣多了,不是吗?” 晨光无所谓她的出尔反尔,噙着笑答应了。 含章公主便转头望向正席:“摄政王可要派人参加?” 晏樱回得客气:“难得公主有此兴致,不知公主想要派何人参赛?” 含章公主高傲地扬起脖子:“宋修!”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赤阳国的队伍末尾走出来,此人二十来岁,肤色黝黑,容貌普通,穿着禁卫副统领的制服,先是向窦轩行了礼,又向含章公主抱拳,之后才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正席上的晏樱施了一礼,他没有理会晨光。 见状,嫦曦眸光微沉,只怕此刻那个静立在大殿中心周身罡气环绕的年轻人在他的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晏樱笑笑,此时,苍丘人里同样有一年轻人主动站起来对晏樱道:“王爷,臣自请出战!”说话的是苍丘国的新晋红人征远将军谢文城。 晏樱默许。 不久谢文城提着一柄宝刀下场来,宋修见状抽出腰上的长剑。 二人客套了几句,大殿中间便织起了一场刀光剑影。 双方年纪相当,武技不相上下,就连身材都差不太多,两道身影极快地接近,银影青光在半空中交汇,重重相击,激起了气浪。浑厚的玄气将两人包裹,尽管双方都在宫宴上刻意控制了,可战况仍十分激烈,旁观的人甚至感觉到脚下的青砖仿佛在微微颤动。谢文城反应敏捷,招式犀利,似乎对战经验也十分丰富,每当宋修想要破开胶着的局势时都会被谢文城无形化解,几个来回依旧不相上下。 就在这时,宋修体内的玄力骤然暴涨,手中的长剑亦被这股突然暴涨的玄力震得嗡嗡作响。着实令人惊骇,看似普通的宋修居然是许多人到死都无法触及的玄力三层武神级别,而他还如此年轻,以他这个年纪有这等功力,说他是天才也不为过,赤阳国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天才? 第八百九五章 比试 兵刃相接时,谢文城的虎口处被源源传来的雄劲玄力震得发麻,他皱起了眉。 嫦曦在晨光耳边悄声道:“宋修是一年前进入赤阳国禁卫队的,三个月前刚升为黑军副统领,他是圣城宋家的旁系庶子,一直不怎么起眼。” 赤阳国的禁卫军分为三支,黑军是窦轩的贴身护卫队,说是他的私军也不为过。 晨光点了点头。 “殿下要派谁上场嘛!”从战斗开始就一直在跺脚越跺越欢快的司八忽然开口。 晨光看了她一眼,笑笑。 谢文城亦是个不服输的,宋修的玄力即使震得他血气在胸口处翻涌,仍能抵抗,凭借精湛的刀术他试图扭转乾坤。宋修虽玄力比他高,但显然后劲不足,且力量不太稳定,忽强忽弱,就在二人再一次陷入僵持时,突然,属于女子的馨香带着凌厉扑来,桃粉色的宫娥裙装都未更换,俏丽的女子如一团熊熊烈火向两人袭来。 谢文城和宋修大吃一惊,迅速收手,挥起武器同时攻向偷袭的人,却只觉得从未感受过的雄厚玄力压着阴厉的罡风迅猛扑来,刀光剑刃眨眼间就被躲去,谢文城在用余光瞥见一只秀气的小手将宋修拍飞后,只觉得凛冽之气迫近胸口要害,下意识横刀格挡在胸前,然后一只穿着桃粉色绣鞋的小脚便踹在横在胸前的刀柄上,与那只漂亮的小脚极不相符的强大力道他招架不住,连人带刀飞了出去,背重重撞在大殿的柱子上,喷出一口血。 全场惊愕! 苍丘国的征远将军居然被凤冥国一个小小的宫娥打败,还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连人带刀飞了出去! 不涉及生死的比试,没什么让不让的,这个俏丽的小宫女能不损毫发地将谢将军打飞出去震出内伤,必是一个有真本事的。 凤冥国的宫女都这么厉害吗? 不明真相的人心里开始发凉。 晏樱眸色微沉,比试的结果不意外,圣子山里的女人能活到现在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对手,只是他没想到,本是顺应含章公主的一场游戏,却意外地令之前总是放肆叫嚣的某些人开始重新审视凤冥国了。 被一掌拍一边去的宋修也惊住了,提着剑望着得意洋洋的司八发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司八站在大殿中央,整理了一下宫裙,然后笑嘻嘻地冲着宋修勾勾手指。 这明摆着是挑衅,宋修知道此女便是凤冥国派出来的人,他不明白凤冥国为什么会派出一个宫女,难道是国内没人了。他没打算手下留情,可也没有被她的挑衅手法激怒,因为,不得不承认凤冥国的女子很美,美丽的女子即使做出放肆挑衅的举动,被挑衅的人也怒不起来。 宋修挽了个剑花,毫不留情地攻了上去,攻上去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亮出武器,愣了一下,想自己这样会不会胜之不武。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两招之后他便发现她的玄力在他之上,连出招速度都比他快一倍,她不像宫女不像女人,甚至不像一个普通武者,她干净利落的招式无门无派,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见不得光的职业,没有花哨,招招要害,直取人命。 她没有杀他的意思,于是在如虹的剑光被她躲去之后,她手速极快,一击在他握剑的手腕上,宋修手臂一麻,松开的长剑便落进她的手里。翻飞的剑影晃花了宋修的眼,虽说不是生死战,可受点小伤在所难免,宋修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疼痛的到来,谁知紧随而来的不是疼痛和鲜血,几声清脆的衣衫撕裂声,宋修只觉得身上几处同时凉飕飕的,女子们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宋修慌张地向身上看去,这女人竟然把他的外衣挑破许多处,大红色的齐膝纱裤从破了的长袍里露出来,几乎全露出来了。 抬头对上司八哈哈大笑的脸,司八正指着他大笑道:“你居然穿红的!红的!” 宋修又羞又恼,手忙脚乱去遮挡身体,脸涨红,最后实在是待不住,转身一溜烟跑了。 司八还在大笑。 赤阳国比苍丘国输得更尴尬,不仅输给了一个女人,还被挑破了衣服当众羞辱。 司八扔下宋修的剑走回来,退至晨光身后,晨光笑吟吟地望向含章公主: “你输了。” 含章公主的脸色很难看,但她到底还有点傲骨,咬着牙强笑着称赞:“凤主身边的姑娘们果然都是人中龙凤,含章佩服!” “看来公主要答应我一件事了呢。” 含章公主心里一紧,直觉必是个屈辱的要求,可事情是她先挑起来的,大庭广众之下容不得她耍赖,唯一能做的只有大方的接受,还能用愿赌服输的态度捞回点尊严。 “凤主请说。”她假笑着,努力维持着公主的傲气。 “太突然,一时我还真想不出来。”晨光单手托腮懒洋洋地咕哝。 含章公主心中一喜,刚想说“想不出来就留到下次再说吧”,却见晨光望过来,对着她嫣然一笑,这一笑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悉数钻进含章公主的骨头缝里,她慌乱中想要开口,晨光却先一步启口,语气慵懒,嗓音软得如甜糯的糕: “不如做个简单的,请含章公主原地转三圈,学三声狗叫。” 含章公主的脸刷地绿了! 太过儿戏,太过游戏,却比被砍上十刀二十刀更加屈辱,让一国公主在国宴上当众学狗叫,受羞辱的不仅是公主,更是赤阳国。 可赤阳国人又无法因此发作,游戏是他们的公主提的,最后也没让他们割地签条约,只是让他们的公主转三圈学狗叫,虽说是羞辱,可不涉及性命,也没有对赤阳国造成实际性的伤害,怪只怪他们瞎了眼,没看出来才带了这么点人来的凤冥国居然连宫女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含章公主本来是想占凤主点便宜,没想到最后受尽羞辱的是她本人。 “愿赌服输,难道含章公主不愿意么?”晨光笑吟吟地望着僵直地站着犹豫不决的含章公主,软声问。 含章公主在她温柔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眼神里激烈地打了一个冷战,如此柔弱、如此甜软的美人,她却从她的眼神笑容里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寒意从脊背中央扩散开来,迅速涌遍全身,含章公主喉咙发紧,她被温柔地盯着,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种错觉,她的喉咙已被悄无声息地扼住,再呆下去她就要窒息而死了。 第八百九六章 再次挑事 最终,含章公主忍着屈辱原地转三圈“汪汪汪”学了三声狗叫。 凤冥国人爆笑,难得看赤阳国吃瘪,苍丘国的人也抿着嘴笑得厉害,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赤阳国人的脸色,黑得难看,还带着怒意,看来今后宋修在赤阳国不会再受到重用了。 执行了屈辱的赌约后,含章公主更坚强了,咬紧牙根对着晨光假笑: “凤主可满意?” 晨光笑盈盈的眸光在瞬间染上了温度,虚假的温度,似是比刚刚更怜爱她了。 “真可爱。”晨光说,“我最喜欢你这样年轻又貌美的小姑娘,就算学狗叫,也是惹人怜爱的。” 含章公主因为她温柔的语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竖起了警惕,她为什么要特意强调“年轻”二字,该不会是嫉妒自己年轻貌美想要将自己美丽的脸皮据为己有吧,这样想着,越发觉得晨光甜美的笑容毛骨悚然。 就在二人“脉脉温情”正交谈的时候,忽然,苍丘国的座席中晏樱身后的位置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嗓音: “虽说凤主殿下身边高手如云,可战场上还是以兵法定乾坤的,个人的武艺再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凤主觉得妾身说的可对?” 开口的竟然是坐在不起眼角落里的乐阳公主,但见她一身华服,美姿端容,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充满了尖锐和争议,她的话引来了一些人的怒视与一些人的赞同。 乐阳公主近来不太安分,总想要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这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但毕竟她是贵族,既是摄政王侧妃又是赤阳国的公主,她的身份曾让她爱出风头的行为看起来无可厚非,可现在她突然在宫宴上说出这样一番话,不解其意的人以为她是在无脑挑衅凤冥国,又急又气,敏锐的人却从她的话联想到刚刚的惨败从中思索出一点她是要给苍丘国解围的意味。 之前的那场比试对于乐阳公主来说是两倍的尴尬,她嫁入的苍丘国惨败,她的母国败得更惨,虽不和可到底是她妹妹的人当众转三圈学狗叫,苍丘国贵族们向她投来的目光让她羞得差一点钻桌子底下去。她想逆转这份羞辱,于是她开了口,她的心思很简单,聪明的她只要能巧妙地化解先前的羞辱,不仅能在众人面前露一脸,还能给凤冥国一记痛击,给凤主一记痛击。 乐阳公主的突然介入让晨光有些意外,她望过去,懒洋洋地问:“乐阳公主的意思是……” 乐阳公主见她有被自己的言语推动的迹象,心中一喜,急忙站起身,高昂起漂亮的下巴,灿丽如华: “单打独斗无趣,妾身曾听闻过去在如今日这样的宴会上,国间都会以精湛的兵法论胜负来给宴会増彩,妾身想,既是三国会期间,不如也来一场兵法上的比试给宴会助兴,凤主以为如何?” 乐阳公主的提议引来了大臣们的附和,原因无他,只因为刚才输得太惨,两国都想把场子找回来,乐阳公主的提议合情合理,且只要凤主答应,他们就赢定了,为什么他们赢定了,因为凤冥国这次来的全是文臣没有武将,乐阳公主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也是看准了凤冥国没带武将。 乐阳公主兴奋又有些不安地望着晨光,期待着她答应,又怕她不答应。 晨光看出了她眼里浓浓的期待,慢吞吞一笑:“可以啊,不过,若乐阳公主输了,也学含章公主原地转三圈狗叫三声么?” 乐阳公主有准备她会这么说,咬咬牙,握住了长袖下的拳头: “好!可若结果是凤主输了,请君入瓮!” 晨光心想她还真爱现,挑战时还不忘卖弄一句成语:“好啊。” 乐阳公主满意地坐下来,这时候她心里直打鼓,自作主张后她有点不敢面对晏樱,可一想到自己要改变,便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晏樱,幸好他还是如往常般冷漠,看也没看她一眼,并没有其他的表情。 乐阳公主不知道自己这空落落的心情算怎么回事。 “王爷,”她软声询问,“我们派哪一位将军出战?”她用上了“我们”。 晏樱没有开口,亭远侯赵胜之子,征南将军赵晋起身抱拳,朗声道: “王爷,臣请战!” 晏樱默许。 赤阳国方见征南将军出战,大将军陈鹏之子陈炎便起身请命,这两个人曾在苍丘国与赤阳国的战场上交手,当时陈炎败退。 曾经的敌人相见,复仇之魂开始熊熊燃烧。 如乐阳公主所说,从前七国会时,兵法比试曾被当做是宴会时的助兴节目,凡举办过七国会的国家都用具齐全,有缩小的模拟战场盘供比试双方进行不流血无人命的交战厮杀。纯粹的兵法较量,这曾是七国会中最受欢迎的节目,也是军事强国展现自己军事力量的手段。 凤冥国其实是带了武将的,虽然那人行事低调,虽然那人穿了女装。 “沐寒。”晨光唤了一声。 只有自己一个人算武将,沐寒在晨光答应乐阳公主时就猜到了她会派自己,令她不解的是,凤主就这么相信自己么?她一介女流,因为执着扎根在军营里,受尽了周围人的白眼、嘲讽和不信,这些她都能忍,之后她上了战场,结果她输了,父亲也死在了战场上,她的敌人、她的杀父仇人接收了她,她支持她成为女将,不管她被多少人嘲弄,凤主殿下始终相信她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将领。她知道就连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曾任用过她的容王殿下都不相信她,可她的仇人却相信,她给她机会,栽培她,派人协助她,她不明白凤主殿下为什么会相信她,她对她的期待已经让沐寒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她僵硬地看了晨光一眼。 “去玩玩。”晨光轻描淡写地说。 沐寒犹豫了一瞬,她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向晨光行了一个军礼,一言不发地向大殿中央走去,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让凤主殿下输在今天原地转三圈学狗叫。 第八百九七章 女将 又来了一个女人! 人们很怀疑凤冥国是不是没人了,因为走出来的这名女子实在普通,不年轻却还梳着未嫁女的发髻,也就是说她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嫁出去,长得也不好看,五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过了黄金年华的她现在连清秀都算不上,她不喜鲜丽,不喜奢华,只穿着色彩浅淡的宫宴礼服,看不出官职,开始时人们还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女眷。 沐寒在军界毫无名气,尽管她自幼生活在军营里,参加过多场战事,可她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底下,她的父亲默许了她的选择,却又担心刀剑无眼的世界会伤了她,所以他给女儿创造了一个既能让她实现理想又不会伤害她的环境,沐家军,只要沐家军在,沐寒既可以在父亲的监护下完成她的理想,又不会受伤。 这是父亲对女儿的保护,沐寒虽不情愿,她感觉她在父亲的庇护下一辈子都不能出头,可是她接受了,她的父亲对女儿已经足够尊重,不能再要求更多。 任谁都不会认为沐寒是一个将才,将门之后人们在相见时都会习惯性地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公子年轻有为,待他日必青出于蓝”,类似的话多半是出于巴结父辈时的一句客套,然而这么多年,沐寒连这样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得到过,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一个被父亲宠坏肆意妄为给父亲增添烦恼给家族平添耻辱的不孝女,只因为她想领军卫国她就成了受尽非议的不孝女。 现在她的父亲死了,她所在的军队败了,过了最佳婚嫁年龄的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嫁了,她虽仍在沐家军里,可真正的统帅不是她,她败得一塌涂地,恐怕以前讽刺她的人现在连嘲笑都不愿再嘲笑她。 她纯粹是凭借一股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懂的执着才能继续死皮赖脸地呆在军营里,所以她不明白晨光为什么会盯上她,时不时给她一两个奇怪的任务,在她以为她会任用她时她却没有,她只是把她放在身边,想起来就逗弄一回,沐寒不觉得无趣的自己会是她喜欢戏耍的那一类人,当时间层层堆叠在战败带给她的刻骨铭心的伤痕上之后,她开始对晨光感到迷惑。 司八至少有美貌在前,沐寒的普通让人很难相信她会是一个人才,眼高于顶尤其自己还长得清俊些的男子对不是美女的女子总有点刻薄,赵晋上下打量了沐寒一番,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凤冥国是没人了吗,就算没有武将,来个正儿八经的文臣也好,凤主殿下确定要派这位‘大嫂’出战吗?” 羞辱的意味明显。 沐寒无动于衷,拼搏于男人世界里的她从长成少女开始就一直沐浴在男性的恶意里,比这恶毒的更有,她早就习惯了。 晨光亦无动于衷,她压根没搭理赵晋,没骨头似的偎靠在沈润身上,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赵晋讨了个没趣,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比试的顺序是抽签决定的,两人一战,在模拟的战场上进行,双方各有一名主将,四名副将,一千名士兵,摆阵攻守,谁的城池先被攻下算谁赢,这种模拟战有点像下棋,但规则模式基本和实战一样,待两方决出胜负后,胜利的一方会迎来第三方的挑战,再决胜负。 沐寒上场后基本被无视了,陈炎和赵晋作为曾经的对手摩拳擦掌都想着能在第一轮时一较高下,谁也没想到第一轮比试却被沐寒和赵晋给抽中了,三方都感到意外,赵晋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陈炎倒是没说什么,失望地退到一旁。 沐寒早已练就了面对各种鄙视照样淡定自若的本事,她端立着,虽是一身宽大的宫裙,此刻从站姿上倒是能看出点出身军旅的味道,她对赵晋打了个手势,说了一个“请”,声音不动听,甚至有些沙哑。 赵晋不太耐烦,他没把沐寒放在眼里,女人的话他还是喜欢貌美温驯的。双方在模拟场上排兵布阵,赵晋很明显是那种擅长发起急攻的将领,手底下的兵勇迅速变化,千名士兵大摆鱼鳞阵,向前推进。 单论军事不论武器,苍丘国是可以超越赤阳国的存在,苍丘人善打仗,名将辈出,别说凤冥国比不过,就连曾经的龙熙国也比不过。虽然龙熙国亦有几员猛将,可那些人早已年老,稍微几个有潜质的也在曾经的几场内外战役中折损,年轻一辈资质平庸,难堪大任,凤冥人更不用说,沙漠里来的,就算再有实战经验,理论兵法欠缺在真正的军队面前也是个输,现如今凤冥国国内在将领这一块青黄不接,想抬举都找不出几个人来,这也是为什么赵晋一听说比兵法就再没把凤冥国放进眼里,在他的想法里,凤冥国的男人都不行,更别说一个名不经传的女人了,这女人读没读过兵书他都很怀疑。 沐寒观看场中变化,也不思索,两侧分出两股军队向赵晋军队的两翼袭去,鱼鳞阵不罕见,这阵法的弱点是在两翼和尾部的防守。 赵晋在心里哼了一声,原来是个懂阵法的女人,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阵法骤然变换,两侧散开,阵前阵后分别向两侧呈包围之势,将袭击的队伍围歼在其中,剩余士兵同时变换阵形,左右张开向沐寒手里的主力部队扑去,他得意地瞥了沐寒一眼。 沐寒没有表情,她本就是个面目僵硬的女子,赵晋自认为“精彩”的进攻阵型没有激起她的任何感叹和恐惧,她很平静。 沐寒既不是擅长进攻的类型也不是擅长防守的类型,她习惯的是看实际环境因地制宜。她大概缺乏一点自信,但不算自卑,从少女时觉得每一个人都比她优秀再到成年时开始认为她也并非那么差可是她不能看轻任何一人,她经历了这样的心理变化,她变得谨慎,沉着,仔细。 她不是所向披靡的名将,所以她不会轻视任何一场战争,也不会看低任何一个对手,无论年长者还是年轻人,敌人就是敌人,每一场她都会尽全力而为,胜不骄傲,败了也不会怨气连天,同时作为一名将领,她坚定着要为她的军队她的国家负责,死伤不可避免,但避免多余的死伤是她的责任。 第八百九八章 一将扬名 眼看胜负在即,赵晋眼里的轻蔑更浓,似乎鼻尖都在得意地向上翘。 在场的人有八成都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一场宫宴,出席的人大部分是贵族和女眷,像这种实战模拟的兵法只有武将和学习过兵法的人才能看懂其中乾坤,剩下的人也就是凑个热闹,比起比试的过程,他们更关心比试的结果,不管是乐阳公主学狗叫还是凤主学狗叫,只要不是他们学狗叫他们就有兴趣看。 赵晋的得意落在苍丘国人眼里,虽然不太明白,但那稳操胜券的神态让苍丘国人定了心之后又升起了得意和期待,刚刚的比武让苍丘国输了面子,他们现在特别想看高傲不可一世的凤主原地转三圈学狗叫。这里面最期待的人莫过于乐阳公主,她忍不住向晨光瞥了一眼,晨光慵懒地靠在沈润身上,沈润顺从地任由她靠着,这画面落进眼里,让乐阳公主恨得咬了嘴唇,她现在更想看晨光转三圈学狗叫了。 一直在模拟战场旁抱胸观战的陈炎突然“咦”了一声,这一声许多人没听见,离得近的赵晋倒是听见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再看向手底下时,沐寒一方突然变阵。 赵晋一愣,见她主动增兵两翼破阵,认为她是在做垂死挣扎,心中好笑,也不理会她的挣扎,兵力聚集形成箭形,一鼓作气直攻沐寒兵阵里守备薄弱的中心地带,她自己露出了破绽,忙着抢救两翼却忘了中央的防守。 大军畅通无阻,就在他的兵勇顺利攻入只等着尽情剿杀之时,突然,沐寒手里的阵型又动了,两侧的兵士开始迅速向中间移动,竟呈合围之势将赵晋的主攻军队包围在其中。 赵晋的心咯噔一下,脸色发白,鼻尖霎时沁出了汗珠。 在赵晋的大军被沐寒变阵包围之时,一直在旁边观战的陈炎没忍住笑出声来,忙用手捂住,赵晋青白交错的脸着实滑稽。 陈炎抬眼望向沐寒,她仍是最初的表情,不骄不躁,无怒无喜,她的面无表情并不是他们最初认为的无知无畏,无知无畏的是他们。 他仔细观察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她其实挺清秀的,只是不爱打扮。 攻守奇袭,进退诱敌,无形的风雾、走石、飞沙,似有黑云隐隐形成于上空,两阵之间竟然真如两兵交战一般惨烈焦灼。赵晋的脊背开始冒汗,不知不觉间背上的衣料已经湿透,直到沐寒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小旗插在属于他的城墙上,赵晋原本涨红的脸在霎时褪尽了血色。 全场安静,针落可闻。 陈炎突然轻轻拍掌,折服地望着沐寒,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敬意:“姑娘兵法甚妙,在下佩服!” 沐寒从没被除了父亲的人以外的高阶将官夸赞过,陈炎的话让她无措,不知该说什么。他唤她“姑娘”,可她觉得他比她年幼。 她的僵硬看进陈炎眼里突然觉得有点可爱:“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沐寒。” 陈炎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姑娘莫不是沐业沐老将军的独女?听说沐老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可惜在下无缘面见,今日见沐姑娘,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沐寒终于听到了这一句,虽然有点迟,可到底还是听到了。 苍丘国又输了。 赵晋脸色苍白地走到晏樱面前,扑通跪下,像一根被霜打了的青瓜。 咕咚一声闷响,后方乐阳公主翻了椅子,整个人软坐在地上,侍女慌忙去扶,人还没扶起来周边的目光却被吸引来了,乐阳公主双颊涨红,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晏樱怒火中烧,沉着脸,连话都懒得说,赌就赌了,愿赌服输,输就输了,输也要输得漂亮,可这两个人,赌了又输了输得这还么难看,蠢又没用。 第二场比试是沐寒和陈炎。 从战场上能看出将领的人品,就像下棋时由棋品看人品一样,陈炎此人稳扎稳打,不求速效,步步为营,耐心多,计谋深,却品行端正,可以说是一位君子了,哪怕是沐寒在速攻之后将旗帜插在他的城墙上,他也没有一点落败后的狂怒,只是略遗憾地说: “姑娘好手段,在下输了。” 沐寒没有客套地回一句“承让”,他没有让她,她也没有让他,是她赢了。她沉默敛目,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回到晨光面前,跪下来。 沈润看着她,他没想到她竟是个将才,过去她一直生活在她父亲的保护里,人们的眼里只有她父亲,没有她。当然,他并不会因此就觉得他错过了一个良才,曾经他任用她只是为了拿她拉拢她的父亲,男性统治者手底下出现一名女将只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即使她是一个人才,可任用她弊大于利,也许只有在晨光的统治下她这样的人才能崭露头角。 晨光睁开眼睛,望了一眼跪在面前的沐寒,轻笑了一下,脆声问:“好玩吗?” 平淡如常甚至是有点荒谬的一句,却突然将沐寒的内心点燃,一腔激动上涌,她蓦地抬起头,入目的是晨光那张美丽无瑕的脸。 “沐寒幸不辱命!”她不自禁回了句,声气里有着细微的波动。 她不擅长做出表情,可在此刻她的眼睛里闪烁起了胜利后的高兴。 晨光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沈润从沐寒脸上收回目光,瞥了晨光一眼,又一条鱼被钩住了,他在心里想。 “凤主身边的女子果然了得,不仅有高手,还有良将。”晏樱开了口,他含着笑,仿佛输的不是他苍丘国,“沐姑娘连赢了两场怎能连一点彩头都没有。”说着,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赏赐全部奖赏给沐寒。 都是些绸缎、首饰、金玉器,另一边窦轩也不小气,连司八也一块奖赏了许多东西。 沐寒看向晨光,见晨光点头应允,才将赏赐接下谢了恩。 “乐阳公主,你输了,该履行承诺了。”晨光浅笑晏晏地将目光投向坐在正席的乐阳公主。 自从赵晋输了,乐阳公主就蜷缩在座席上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此刻突然被点名,浑身一僵,手里的帕子捏紧,腾地站起身时她脸色惨白。 第八百九九章 砍吧 那等屈辱之事乐阳公主是绝对不会照做的,一旦她做了她在苍丘国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同时心肠百转,突然,她灵机一动,手抚上早已渗出汗珠的额角,一副惊吓过度羸弱难胜的模样,瘦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摇了两下,眼看着便要晕倒过去。 “你若晕过去,杀了你哦。” 噙笑的软语响起,似就响起在乐阳公主的耳边,恍若地狱恶鬼的低语,明明是那么轻柔,明明离她那样遥远,却似一记炸雷在她的耳畔炸开,险些炸飞她的三魂七魄。摇晃的身体似被定住了,全身的汗毛倒竖起来,她循声惊恐望去,那是一个无论谁看都是温婉无害的可人儿,笑容甜美,弱不禁风,眸光澄澈,天真的像个稚童,可是当她的双眸望进她的眼里时,她却知道,一切都是假象,那是一个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残忍残酷的妖兽。 乐阳公主深陷在她清澄无害的双瞳里,心跳仿佛停止了。 “公主似乎忘记我是谁了呢,和我玩,就要玩得起。”她听到她柔声说。 她是那样的温柔,乐阳公主却觉得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阴森的杀气排山倒海般地涌来,将她包围,挤压,她就快被这股杀气碾死挤爆了,她甚至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如果今天她不能履行赌约,这只披着仙女皮的恶魔一定会弄死她。 她忘记了她是谁?她是谁?是了,她是天下闻名的女暴君,屠宰杀戮是她取乐的手段,只要她愿意,她想杀就杀。 “汪!汪!汪!”满头大汗的乐阳公主原地转三圈学了三声狗叫。 差一点将她压死的杀气骤然消失。 晨光粲然一笑,接着十分遗憾地道:“还是含章公主可爱些。” 血气上涌堵在心口,乐阳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白一翻,这一回她真的晕了过去。 晏樱颜面尽失,苍丘国同样觉得没脸,乐阳公主是赤阳国的公主,赤阳国也觉得面上无光,在乐阳公主被抬下去之后,场面就有些尴尬。正在这时,一个欢天喜地的小太监匆匆走来,跪在晏樱面前朗声道: “摄政王大喜,就在刚刚御花园里开了一朵七色牡丹王!” 晏樱一愣。 “七色牡丹王?”从宫宴开始便没怎么说话的端木冽此时开了口,用惊奇口吻问,“何为‘七色牡丹王’?” “禀云山王,这朵牡丹共有七种颜色,又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朵,奴才们也觉得惊奇,心里想着此花必是牡丹王,牡丹王开在苍丘国的御花园里,必是天佑苍丘国!”那太监伶牙俐齿,三两句就把花园里开了一朵牡丹花这事归为了天降吉兆给苍丘国。 在三国会上主办国突然来了一个天降吉兆,敏锐的人从里面嗅出了点文章,许多人不信,认为这是苍丘国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不在少数,同时也有不少人对此表现出惊讶和好奇。 “七色牡丹王,竟有如此玄妙的事,说的我倒想看看了,凤主殿下呢?”窦轩笑问晨光。 晨光兴趣缺缺,但见他兴致勃勃,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于是众人决定中断宴会集体前往御花园,去欣赏新开的牡丹花王。 延熹宫离御花园不远,晏樱和窦轩皆同意步行前往,路上谈笑风生,唯有晨光不愿意走路,坐着宫里面的小轿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 沈润步行陪在她身旁,突发事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皱了皱眉: “这世上有七色牡丹么?”这事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曾经发生过。 “你把一朵牡丹剪下来,用七种颜料染色,再缝在花枝上。”晨光坐在小轿里,摇晃着脑袋,含糊咕哝。 沈润信以为真:“还能这样?” “我瞎编的。” 沈润瞅了轿厢一眼。 晨光笑出声。 来到御花园后,轿夫停轿,晨光扶着火舞的手下了轿,前方牡丹花丛前已经聚满了人,她是最后一个到的,见她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晨光畅通无阻地走到最前面,最前面只有晏樱、端木冽、窦轩、含章公主近距离地站在牡丹树前,这株牡丹底下一圈稀稀落落开了六七朵普通的白牡丹,枝顶则是一朵两个拳头大小的七色牡丹正在怒放,层叠的蕊瓣上竟集齐了粉、红、黄、白、绿、紫、蓝七色,香气袭人,引来彩蝶,雍容华贵,艳冠群芳。 苍丘国朝臣在一旁大肆吹捧,一致把园里开了牡丹花吹成了亘古未有的大吉兆,暗示苍丘国从此国运昌隆,锐不可当,赤阳国的大臣们则是满脸的怀疑和鄙视,暗讽苍丘国是自卖自夸的骗子。 晨光站在七彩牡丹前盯着瞧了一会儿,左歪了一下头,右歪了一下头。 “凤主殿下怎么看?”她站在他身旁,晏樱心头一跳,含着笑问。 晨光从牡丹花上收回目光,看着他,仿佛没听见苍丘人和赤阳人的唇枪舌剑,拿出预知者的姿态,一本正经地道: “逆天而生,必是妖孽,砍了吧!” 花园里瞬间安静了。 因为人们想起来她貌似很神,毕竟她是靠“擅占卜,能预言”出道的。 亭远侯赵胜大怒,虎目圆睁,高声道:“凤主休要胡言,花王临世是上天给我苍丘国的吉兆!” “我只是建议砍掉,你们不怕妖孽,尽可以留着。”晨光笑晏晏地说。 赵胜气急败坏,才要再说,就在这时,突然瞳孔微缩,甫一抬头,晴朗的天空下,热闹的御花园里,竟然从四面八方同时飞出蒙面人,手持刀剑,在所有人还沉浸在七色牡丹王的绝美时陡然落入人群,居然有数十人之多。 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人们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怔愣当场,脑子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谁也没想到皇宫里又是在三国宴会上竟然会出现行刺,做梦都没想过的惊人场面,直到明晃晃的刀剑横砍过来,胆小的官吏、恐惧的女眷们才想起来惊声叫唤,四处逃窜。 第九百章 柔弱的她 “来人啊,救命啊!” “快保护陛下!” “大胆,尔等贼人究竟是何人,竟敢在三国会上行凶,你们......”正直之士还未说完就已人头落地,鲜血喷了身旁的贵妇一裙子,那贵妇当场倒地,吓死过去。 早在刺客刚出现时禁卫和武臣就已围拢过来分别将晏樱和窦轩护在中央,两方各据一地。沈润则反应更快一步,早在第一个刺客刚出现时就迅速勾住晨光的腰,飞快将她带到安全地带,嫦曦、火舞、司八紧随其后,沐寒带领禁卫军将整个凤冥国使团包围护在圈内,他们使臣少护卫少,自顾不暇,远远地呆在一处,对于中心地带出现的杀戮爱莫能助。 苍丘人和赤阳人对此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没工夫谴责凤冥人的自私自利,刺客出奇的多,且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刺客并非乌合之众,这些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平均玄力三级,一般的御林军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御花园里很快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容不得他们再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纷纷运足玄力不留余地地击杀刺客保命,很快,保护晏樱和窦轩的人开始自顾不暇,晏樱和窦轩不得不亲自下场杀敌。 晏樱的武功自不必说,仿佛摘花般拧断对手脖子的狠辣手段,凡近他身的杀手皆碎颈断首而亡,收割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如画的深邃眼眸微眯,他在想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里,三国会的宴会上出现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刺客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原因只有一个,有内应。 内应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他不相信目的是同时击杀三国首脑,没有一个领头人敢有这样的自信。 晏樱的心思翻滚了几圈儿,随着断肢鲜血喷溅,他眼中异彩大作,竟渐渐生出了一丝妖异的邪气,淡蔷薇色的唇薄抿,他一掌震碎了杀手的颅骨。 窦轩的武功不坏但也说不上好,又要护着在杀手面前显得三脚猫的含章公主,在打斗中受了几处伤,眸中不由得寒意大盛,在面对眼光木然完全没有退意的杀手时他又是愤怒又是烦躁,余光瞥见晏樱杀戮时的残酷手段,面色更沉。 后面的杀手掠过杀圈直扑向晨光这边来,这些人是事先计划好的,一队人杀窦轩,一队人杀晏樱,一队人杀晨光。 沈润皱了皱眉,他亦疑惑这些杀手的来历,整件事串起来怎么想怎么诡异。 就在这时,一直乖顺地偎依在他怀里的晨光握在他手臂上的手忽然收紧捏住了他。 沈润一愣,这次的刺杀虽然形势严峻,可他并不担心,晨光暴起来比他厉害,可这会儿晨光的动作却让他心里一慌,他记起她从早上就开始不舒服,于是低下头轻声问她: “怎么了?不舒服么?” 晨光只是捏了他一下就松开了力道,她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身体,微勾着嘴角摇了一下头。 沈润却不能放心。 “保护殿下!”不知后方谁声嘶力竭地嘶吼了一声。 沈润回过头,原来又一拨刺客竟从后方偷袭而来,一前一后两拨刺客呈合围之势将晨光等人包进一个圈里,准备一举屠杀。本来是想躲避危险,没想到现在却面临着双倍危险,血淋淋的杀意充斥在瑰丽的庭园里,遮天蔽日,刀剑的哐啷声不绝于耳,利刃刺透皮肉的声音,绝望的叫喊声,许多凤冥国禁卫难抵这群高手,极快地被收割了性命。 眨眼间便折损了数十人,嫦曦面沉如水,茶色眼眸里蓄满了凌厉,青花长鞭祭出,在其中灌注了浑厚的玄力,如一条暴走的青龙,狠狠地击在冲来的杀手身上,斜斜一划,只听嘭的一声,尸身上下分离,落在地上,滚出几米。 奋力杀敌的秦朔刚好在边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凤主殿下身边的人果然都是杀招残忍的狠角色,他文臣出身,自保尚可,杀人就不行了,眼看着杀手解决掉一层又一层,正一步一步向内圈逼近,他节节败退心里着急,在被三人合力围攻时寡不敌众,身上被划出好几道口子,幸好都不是要害,他握紧了剑,眼底掠过一抹凝重。 剑光忽忽闪过,秦朔堪堪躲开,转身时不得不用剑鞘格挡身后人的偷袭,却再防不住之前的杀手的新一轮进攻。他心一凉,正在哀叹“我命休矣”的时候,数道森然的银光迎面而来,对他擦耳而过,一根根细线像长了眼睛般缠住他身后的杀手,在一片令人肉疼的切割声之后,腥风血雨,碎块模糊,鲜红的液体潺潺汇聚成小河流过他的脚下。 明明是如明月一般美好的女子,却比杀手更像杀手。 鞋底粘粘的感觉让秦朔差一点吐了,然而在抬头望见火舞那一张比明月还要美丽的脸时,连她捏着尚滴着血银线的指尖都变得迷人起来。 她救了他,他真感动。 她还是一如往常的好看。 在这么危急的场合,他居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火舞只是恰好对准了方向顺手为之,杀手太多,她不得不出手。 沈润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一剑刺穿杀手的喉咙,出手快、狠、准,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手握着晨光的腰,一手持剑快速逼退接二连三涌上来的刺客,杀手有意引开晨光身边的人,嫦曦、火舞、司八都被数不清的杀手缠住了,这一回要杀晨光的人可真是下了血本。沈润带领晨光避开袭击,他有些奇怪都这样了她为什么还不出手,他猜测过会不会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可他没有问,既然她不出手,他便护着她吧,以前想护着她都没有机会。 他尽可能动作轻柔地护着她躲避,担心激烈会加重她的不适感。 护卫死得太多,几乎全灭,在破开禁卫的防护圈后,更多的杀手向晨光这边涌来,合力围攻沈润。沈润皱眉,将晨光更深地纳进怀里,右手毫不留情地挥杀,招招要害,蓄着杀气,直取人性命。 晨光缩在沈润怀里,她手软脚软,几次动作激烈的躲闪,她连路都有点走不动了,到最后几乎是沈润半提着她,她完全成了一个累赘。杀手越聚越多,一半人阻挡沈润,一半人刺杀她,沈润一个人没问题,可带着她顾虑太多反而束手束脚。 在三个人与沈润缠斗之际,第四个杀手看准时机,灼灼剑光直刺向沈润和晨光中间,剑光闪花了晨光的眼,她本能地感到危险,使尽全身力气将沈润推开,堪堪躲过了夺命剑,然而两个人却就此分开了,更多的人涌上来很快将沈润包围,晨光独自站在一角,在她的面前,站了两个蒙面杀手。 第九百零一章 走火入魔? 杀手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凤冥国的凤主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且诡计多端,最擅长装弱美人,因此在晨光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树下,惨白着小脸,眼里写满了“我弱小我可怜”时,两个杀手反而踌躇不前。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眼看晨光的脸色越来越白,又觉得从她身上实在看不出来到底哪里危险,两名杀手对视了一眼,今天这个凤主是必须要杀的,不管她是柔弱还是危险,早杀晚杀都一样,二人同时泄出阴狠的杀气,正欲联手击杀晨光,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面前的晨光突然噗地喷出一口血,鲜血如注,紧接着整个人如断了翅的蝴蝶跌落在地,生死不明。 两个杀手被喷了一脸血都呆住了,下意识停手,玄力回流差点把自己撞出内伤。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人就倒了,还喷了这么多血,这是......这是陷害!这是栽赃!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一道凛冽的剑气在背后断去了二人的头颅,沈润跨前一步蹲下来一把抱起晨光,见她呈昏死之态,面如金纸,唇上裙上尽是血迹,口中还有鲜血在不断往外涌,他的脸跟着惨白一片。他肝胆俱裂,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也不敢用力摇晃她的身体,颤着音高声唤: “晨儿!晨儿!” 晨光毫无知觉。 数名先前围攻沈润却被破开围阵的杀手见此情形认为机会来了,迫不及待地冲过来,再度合围攻击沈润。 沈润的心思全在昏死的晨光身上,杀手的攻击令他烦躁,无法排遣掉的烦躁化为浓浓的杀意,在他惯常温雅的双眸里染满了戾气和嗜血,右手一挥,软剑画了一个弧度,玄力暴涨,只听砰砰几声,身前的杀手竟同时被灌注的剑气拦腰斩断,身首异处。 全场震惊,随之而来的是大骇。 凤冥国的容王殿下、昔日的龙熙帝竟是一名玄力五级的高手! 真正的高手! 九成人倾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手! 这一刻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他们过去以为的靠吃软饭屈辱地活着的**之君。 一批高品阶禁卫赶到才终于将刺杀平息下来,生擒了一人,余者皆服毒自尽,整座御花园已经被血染透了。 打斗甫一停歇,早就注意到晨光这边情况的晏樱和窦轩跨过尸体疾步而来,晨光穿着雪白的衣裙,刺目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裙衫,妖丽,冶艳,令人心惊胆寒。 “来人,传御医!”晏樱眼望着容颜一片惨色的晨光,凝眉,沉声吩咐近侍。 沈润却先一步将晨光横抱起来,抬起头望向晏樱时,琥珀色的眸里尽是惶怒积聚后的森然: “皇宫里竟能出现这么多杀手,摄政王,凤主若是有半点差池,希望你和你的苍丘国能够承受得起凤冥国的怒火。” 说罢,抱着晨光离开苍丘国皇宫。 凤冥国使团紧随其后,人人脸上皆是凛寒的怒意。 窦轩见凤冥国人不领他特地赶来看望的情,有点没趣,含章公主过来拽他过去包扎,他看了晏樱一眼,便去了。 晏樱望着沈润抱走了晨光,淡蔷薇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查!看是哪一个把人放进来的!”他冷声下了命令,从面上看不出他此刻是喜是怒,但却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在流动,花园里无风,一袭冷魅的紫衣却在微微拂动,明明是人声喧闹的场合,远远望去,他却如同站在一叶孤舟上,周围雾霭缭绕,遗世,孤立。 凤冥国驿馆。 御医进进出出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润怒极,龙熙国的御医废物也就算了,从什么时候起凤冥国的巫医也变得这么愚蠢,随团的巫医居然告诉他凤主殿下这是离魂了,需要跳个大神,沈润气得差一点砍了他。 驿馆内人仰马翻,晨光始终没有醒来。 沈润坐在床边,晨光染血的衣裙已经换下,她卧在锦被之中,眉眼平和,就像睡着了,可沈润却会在偶尔漏掉她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太微弱了。 沈润觉得连自己骨头缝里都是冰凉的,仿佛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被人抽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根本平静不下来,心乱作一团,连想要好好思考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御医们在外间的讨论声让他觉得嘈杂,尽管那些人已经努力压低了声音,沈润皱了皱眉,在火舞端着银盆走进来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声对火舞吩咐道: “派秦朔去请云山王来!” 火舞愣了一下,应了一声,放下盆出去了。 端木冽过了很久才来,他在刚刚的那场刺杀中也受了伤,正在府里躺着,被叫过来时他没有推辞,跟着秦朔过来,坐在床边眯着眼睛给晨光诊了一回脉。 沈润站在一旁看着他,见他不紧不慢的,心里着急,皱了一下眉,冷声问: “怎么样?” 端木冽没有马上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掏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慢条斯理地道: “大概是她强行运气导致玄力逆行,走火入魔了。” “大概?” 端木冽抬头看他,笑道:“她的身体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看出个大概来已经不错了。” 他说的是事实,沈润不安地追问:“可有危险?” “不好说,看她自己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看明白点的,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沈润觉得窝火: “现在要做什么?” 端木冽笑了一声:“能做什么?”他看向卧在床上仿佛死了的晨光,眼底划过一抹阴郁,“这么一个怪物,死活只能看她自己了。” 沈润的面色阴沉下来:“云山王,注意你的言辞!” 端木冽哈哈大笑,站起来,对他说道: “你别妄想着替她理顺经脉,你们不同源,她死得更快。我开服药,若是她醒来,想给她喝就给她喝,若醒不过来就算了。” 顿了一下,他噙着笑容续道:“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了,容王最好先做个准备。”说罢便要离去。 听完他的一番诊治,沈润在经历过呼吸停滞片刻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在端木冽踏出门槛前,他忽然转过身,语气平静地问: “我有些好奇,云山王的医术究竟师承何处?” 端木冽一只脚已迈出门槛,一只脚因为他的提问停了下来,静默片刻,回头望了一眼睡着的晨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凤冥国的一位巫医。”他头也不回地回答,出去了。 沈润望着他的背影,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过一抹幽光。 第九百零二章 不曾停止的杀意 摄政王府。 “放人进宫的是龙武卫中一员副统将名叫徐放,宫宴那日正是徐放当值,案发前他将刺客分几拨安**他手下当日巡逻的龙武卫里。”流砂轻声禀告道,“徐放在行刺之前便告了病假,去向不明。” “暂时不必声张,暗中查清徐放的下落,看他和什么人接触。龙武卫,一个小小的副统将不会做得这般妥帖,定是有其他人协助,一并查明,待事后,灭九族。”晏樱语气平静地说,他歪靠在一张软榻上,刚刚沐浴过,丝缎般的长发还沾着水汽,不挽不束,服帖地披散着,宽大的紫色绸袍松松地套在瘦削的身体上,露出颈下苍白的皮肤,隐隐透着血管的浅青色。他手里拿着一本奏章,一手托着额角,却没有看那奏章,深邃的眼眸盯着一处,嘴里虽说着话,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流砂回了一句“是”,继续说:“那朵七色的***在打斗中被刺客砍掉,已经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报喜的太监,是延熹宫的一个掌事太监,听说御花园里开了一朵奇花,想着这是让苍丘国长脸的好机会,苍丘国在比试中输了两场,他就大着胆子把***的事报出来了,属下查过他确实没什么可疑的背景,也动了刑,没有发现,如今人已杖毙。” 晏樱没说什么。 流砂揣测着他的心思,停顿了一下,续道:“云山王去了凤冥国驿馆,据说凤主殿下吐血是因为强行运气,导致玄力逆行,如今尚未醒来。云山王说了一句话,他说‘鼎盛时期已经过去,容王最好先做个准备’,这话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可是在说凤主殿下快不行了?” 晏樱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静,过了一会儿,他冷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流砂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应了一句“是”,转身要走时却又想起来一件事,转回来小声说:“还有一件事,主子,乐阳公主闹腾得厉害,说再不解除她的禁足她就去死。” 这话居然把晏樱给听笑了:“那就让她去死,反正活着也是浪费。” “是。” 流砂退出去之后,晏樱合上手里的奏章,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扇,窗外繁花似锦,芬芳馥郁,莺啼燕舞,双飞比翼,无一处不在诉说这世间的美好。 ...... 赤阳国驿馆。 “据云山王说,凤主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此言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在说凤主已经开始衰弱了。”一名覆面的黑袍人站在花园的凉亭里,对站在桌前悠然作画的窦轩轻声禀告。 歪靠在栏杆上正在喂池中红鲤鱼的含章公主闻言,转过头,喜上眉梢: “你是说,司雪晨就快死了?” “据云山王说是这样的。” “那个云山王说的准吗,他不是雁云国的国王么,国王兼职做大夫?”含章公主怀疑地问。 “听说云山王曾被雁云国皇室流放过,在成为雁云帝之前他曾以医术闻名。” 含章公主挑了一下眉,将信将疑,却没打算再问,黑袍人带来了好消息,她现在极快乐,站起身,跳着愉快的小步子来到窦轩桌前,笑问: “皇兄到底在画什么?” 窦轩含笑不答,在她过来时他就搁了笔,含章公主笑吟吟地向画纸上望去,却在瞬间阴沉下脸,漂亮的眸子漫上了掩饰不住的妒意和怒意: “皇兄为何要画她?” 画纸上的女人可以直接用两句四字词形容,倾国倾城,美丽无双,这八个字毫不为过,连夸赞都不算,只是在陈述事实。 窦轩不在意她的怒气,噙着笑望着画纸上的美人儿,用遗憾的语气叹说: “可惜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凤主殿下,竟要不久于人世了!” 含章公主一脸不屑:“有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一个擅弄权势的女人,谁不会啊!” 窦轩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一个覆面的黑袍人从亭外匆匆走上来,呈给窦轩一封书信,恭敬地道: “陛下,是从宫里来的。” 窦轩拆开书信,将空白的信纸在火上烤过,上面便出现了一篇娟秀的小字,读过之后,他笑了笑,将信纸丢到一旁的香鼎里焚烧。 ...... 夜晚的天空,虽星罗棋布,却还是被那银盘似的月亮夺去了光辉。 寂静的室内点着熏笼,温暖如夏。 一道苍紫色的身影形同鬼魅出现在纱帘之外,似迟疑了一下,接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挑起朦胧的纱帘,人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走进来。 晨光依旧睡在床上,无声无息。 晏樱走近,在床边坐下来,望着她枯瘦惨白却丝毫不减损美丽的脸,望了一会儿,手抚上她的面颊,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冰冷触碰着冰冷,她的体温冰冷,他的手同样冰冷,那令人颤栗的冰冷就仿佛是一具死尸在触碰一具死尸。 她没有动,他触碰她,她却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 他冷冷地望着沉睡中的她,冰冷的手背擦过她的脸颊,向下,落在了她纤细得仿佛一拧就会折断的脖子上,指尖在缓慢地磨蹭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捏住,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稍微用力一点,今天便是她的死期。 这是杀掉她的好机会,他曾经无数次派人暗杀她,从一开始他等待着她被杀掉,再到后来他知道他杀不了她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派出杀手,每当看到被送回来的杀手头颅时,他亦不觉得生气。 他想杀掉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她是他今生最大的阻碍,不杀掉她,死的就是他。 他冷静地望着她,她面色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如同两片蜡纸。 天知道他费了多少工夫才在今晚调开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捏住她脖子的手缓缓收紧。 就在这时,一直陷入昏睡中的晨光睁开眼睛,晏樱惊了一跳,手下意识松开,晨光却突然坐起来,捂住胸口再次吐了一地鲜血,有几点染红了锦被! 第九百零三章 自相矛盾 晏樱很明显感觉到晨光的气脉乱了,那些气流如同被激怒的毒蜂,暴戾地在她的经脉中乱窜,卷起一阵阵气浪,仿佛要将她爆开似的。她蹙着眉,苍白的手无力地按着胸口,她单薄的脊背和她纤细的脖颈落进他眼里,她孱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股突然暴走肆虐的玄气,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事发太突然了,他还没动手她自己先出了岔子,她弯着身体,面色惨白胜雪,骨瘦如柴的肩颤抖得厉害,身上地上全是刺目的鲜血。 就连晏樱自己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发展,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大概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身体就先动了,冰凉的手贴在她的背上,一股浑厚的玄力输出,迅速流入她的七经八脉,将那股乱窜的厉气压制下来。 当暴虐的气流终于被抚平沉寂下来时,他猛然回过神,心脏打了一个激灵,骤然撤回手,她的身体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在了他身上,撞他满怀。 当那枯瘦的身体入怀时,他僵硬起来,可是他无法放开,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抱过她了,大概半辈子了,她的气息一如当年,这熟悉的气息勾起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许多往事,就像磁块吸引了铁石一样,她的气息牢牢地吸住了他,他无力抵抗。 环在她身侧的双臂逐渐收紧,她体温冰冷,他亦是。他不知道她是醒着的还是又陷入了昏迷,他从背后环抱住她,头脑一片空白,此刻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室内又一次恢复了先时的静谧,只有一地慢慢变干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的那场惨烈。 卧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卷进一股劲风,晏樱蓦地回神,将晨光放下,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沈润只是出去了解一下杀手的事回来就看到宫女侍卫躺了满院子,心急如焚地闯进来,屋子里却意外的安静,里间的窗户开着,晨光卧在床上,一地血渍,她睁开了眼睛。 在看到地上的鲜血时沈润肝胆俱裂,在望见终于苏醒了的晨光时他又是一阵狂喜,大悲大喜起伏太大,让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全身的肌肉都软了下来,他顾不得去猜测刚刚在屋子里的还有谁,匆匆走到床边,手抚上晨光的脸,急促地问: “你觉得怎么样?” 晨光呆怔了片刻,眼珠子才开始转动,望了他一眼,淡声回答:“没事。” 表情和语气过于冷淡,但面容是孱弱的,沈润手一僵,一时分不清现在的她是哪一个她。 晨光歇了一口气,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沈润急忙稳住她的身体,将她扶起来坐下,再在她的背后塞了一个软枕,又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一边取出帕子给她擦,一边唤人打水进来,又吩咐人去找不见了的火舞和司八。 小宫女打了水进来,沈润亲自动手浸湿帕子给晨光擦拭了手和脸,宫女们服侍晨光更换了衣服,撤换了被子,打扫干净地面,这时出去找了一圈的宫人回来报: “火舞、司八几位姑娘都出去了。” 沈润皱了皱眉。 里间宫女们鱼贯而出,沈润重新回到内室,晨光懒洋洋地趴在被子里,昏昏欲睡。 沈润坐到床边:“可有哪里不舒服?” 晨光摇了摇头,慢吞吞地回答:“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润沉默了,想问的很多,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更不知道该怎么问。 “刚刚是谁在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他问。 “谁?”晨光平静地反问。 沈润就不说话了,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出鬼没地离开,那人是谁他大概也猜到了。 “火舞和司八她们都出去了。”他不知道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同时出去,按理说不应该,也许是一场高难度的调虎离山,他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诉她。 晨光想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沈润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再要告诉她的了,手抚过她的脸,没有之前那么凉了,他稍稍放心,温声问:“吃点东西吗?” 晨光摇摇脑袋。 沈润也不强迫:“那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 晨光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闭上了眼睛。 再度醒来时隔着纱帘她隐隐看到嫦曦和沈润正在低语,屋子里烛灯已灭,已经是白天了,火舞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喜出望外,罕见地欢叫了声: “殿下!” 沈润和嫦曦听见声音立刻掀帘进来,见她醒了,同时松了一口气。 晨光在火舞的搀扶下坐起来,看起来还算精神,沈润直接坐在床上,摸摸她的脸,有些温度了,他稍稍放心,软声问:“想吃什么?” 晨光摇了一下头,望向嫦曦:“什么事?” “赤阳国那边要求召开三国会,赤阳国主动,怕是要质问宫宴上的事,苍丘国方这两天跟没事人似的,连句交代都没有。”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晨光点点头,对沈润说:“既如此,你代我出席,也不必太生气,且听听他们两国是怎么说的,若是有人问我,就说我醒了,但不太好。” 原也是说如果晨光没有醒来就由沈润代替她去,沈润答应了,又说:“你吃点东西吧,躺了这两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身子受不住。”她太瘦了,他希望她能快点胖些强壮起来,否则再有一次,他想都不敢想。 “想吃时我就吃了,我没什么力气,想吃甜的,你回来时买些果然居的糖糕来。” 沈润听说她有想吃的,心中一喜,立刻说:“你想吃我现在去给你买。”说着就站起来出去了。 他大概是高兴过头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掉了,她又没说现在想吃,晨光眨动了一下睫毛。 司八端进来在外面一直温着的参汤,嫦曦抢先一步上前,接过来,他单膝跪在床前,垂着双眸,平着脸面,舀起一勺参汤,吹凉之后,送到晨光嘴边。 晨光歪头看着他,他双眼发红,一看便知是熬了好几个晚上,茶色的瞳仁好似两颗浸在冷泉里的琉璃珠子。 她张开嘴,喝了一口。 第九百零四章 猜测 喝了半碗参汤后,晨光摇摇头不喝了,嫦曦把小瓷碗递给司八,拿过帕子擦了擦晨光的嘴唇。 晨光见他一言不发像在怨怪似的,想了想,歪头笑了一声:“游戏而已。”她气力很弱。 嫦曦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睛比刚刚更红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双手握住,他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了他的掌心那难以自抑的颤抖。 她望着他,望了一会儿,笑起来,笑得有些无奈。 ...... 沈润买了糖糕来,晨光勉强吃了一个,她胃口不佳。他时间匆忙,马上就到要出门的时间了,晨光催促他去,沈润看着她吃下一块糕又喝了两口糖水才去换了衣服带领凤冥人离开驿馆,前往紫华宫。 这一次嫦曦没有参加,待沈润带领使团的人走后,他一个人离开了驿馆。 日落时分沈润回来了,赤阳国要求召开三国会的目的和之前猜测的一样,就是让晏樱针对宫宴上的刺杀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就算说法暂时还拿不出来,至少把线索摊开来给大家参考,然而苍丘国方面却没有给出任何说法,连个线索都不肯出,甚至晏樱都没有出席,晏樱称病,鬼才相信他病了。 于是紫华宫里一整个下午都乌烟瘴气,吵吵嚷嚷,赤阳国的大臣和苍丘国的大臣从争论到口角,从口角到拳脚,紫华宫的屋顶差点被他们掀起来。 沈润说这些的时候正在喂晨光喝养气补血的粥,晨光不太爱吃,嘴张得也慢,吃了小半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沈润听她突然叹气,有些担心,不敢再强喂她,令人服侍她漱了口,扶她躺下。 晨光缩在床上,她从昏迷中苏醒已久,已经变得很精神了,一双大眼睛盯着床顶转来转去。 沈润吩咐完宫人,回头看见她乱转的眼珠子,轻敲了她的额头:“别想了,刚醒来就要费神,你身子那样弱哪里能吃得消!” 晨光看了他一眼:“连想都不能想了,那不就是死了。” “胡说!”她刺激到了他脆弱的神经,他生气了,眸子冷得如梅上的落雪。 晨光被他呵斥了一句,也不在意,又从床上爬起来,沈润见状,没好气地问: “你又想做什么?” “我躺得厌了,要坐一会儿。”晨光靠在床上,扭动了半天方才坐稳当,看着他责怪的脸,笑吟吟地说,“你若再不对我温柔些,等我死了,你后悔也是白后悔了,那时候你岂不是要恨死你自己?” “你......”沈润被她气着了,她又说这样的话,在经历了这一场可怕的风波后,他更无法将她的话当做说笑,她每说一次,他的心就绞得厉害。 晨光被他黑沉的脸逗得咯咯笑,接着敛起笑容靠回到床上,板着脸问了正事: “你说这一次杀手是谁派的?” 沈润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歇歇?” “这样就歇了,一歇歇死了呢?”晨光撇撇嘴。 沈润直直地望着她,踟蹰片刻,他轻声问:“若是我说有我在不会让你死,你怎么想?” 晨光不意外他这话,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的情绪,她仅是微微一笑:“只是不死又有什么趣味?” 沈润哑口无言。 如果你能给我的只是不死,那样又有什么乐趣?他想她是这个意思。她这样说,他也就说不出来他能带给她更多这样的话了,她不会信,这种话说出口只会引来嘲笑。 “杀手能那般顺利潜入皇宫,宫中必有内应。”晨光蜷着身体懒洋洋地歪在软枕上,思索着。 沈润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也认为是晏樱自编自演的一出戏?”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了:“今天在紫华宫有人这样认为了,是么?” 赤阳国正是拿住这一点惹怒了苍丘国人,两方才骂起来的,沈润想起下午时的乱战就觉得头疼。 “你怎么想?”晨光问。 “我倒觉得不像他,若真是他,目的必是杀你、杀窦轩或者同时杀你二人,以他对你的了解,他应该知道那样是杀不了你的,若是他要杀窦轩,更不会在你面前,除非他提前知晓你会发生意外,你这一次的意外是因为他吗?” 晨光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他。”沈润的语气淡淡的,“能够一次集齐那么多高手,同时还有本事送人潜进皇宫,天下间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晏樱还没有完全控制住苍丘国的皇宫和朝堂,不排除他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如果是这样,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除了你便是窦轩,或者端木冽也有可能,如果这三人都不是,那么极有可能这世上还存在着一个可以比肩一国统治者你我却不知道的人。” “统治者么?南北越皇室已经被我全灭了,不可能再跳出来,龙熙国和雁云国的皇帝倒是还在。”晨光笑晏晏的。 沈润蹙了一下眉:“你在怀疑我?” “你没理由啊,你若要杀我只需在水里下点毒就好了,若是杀晏樱和窦轩更不必要,那是我的事情。” 沈润本来以为她怀疑他有点生气,听了她的解说惊讶过后只觉得哭笑不得,手指在她的眉心戳了一下: “小声些,万一隔墙有耳,明天你要杀赤阳帝和苍丘国摄政王的事就传出去了!” “你当他们就没有这个念头?”晨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唇。 沈润突然想起来昨夜那个没抓住的人,眸光微沉,没有言语。 “你觉得会是窦轩么?”晨光把可疑的对象挨个怀疑了一遍。 沈润皱了皱眉:“不太像他的作风,窦轩行事谨慎,在别国派杀手刺杀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犹豫了一会儿,问,“端木冽此人,你怎么看?” 晨光沉默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沈润不解她这又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诡异,极快的回答了句“他倒是很有钱”,然后迅速躺下,说道,“我累了,要睡了!”裹紧了被子。 沈润觉得她有点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不禁目露疑惑。 第九百零五章 八卦 沈润又一次歇在了晨光屋里,晨光昏迷时他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晨光醒来后他就分了她的半张床,他不放心想看着她,到头来受罪的是他,她的睡姿一如往常的差,差到他天天晚上做噩梦不是被狗熊压死就是被马蹄子踹死。 晨光醒来后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神采奕奕了,沈润觉得她刚下床,坚决不许她出门,晨光也不在意,只在驿馆里溜溜达达。 凤冥国驿馆在晨光昏迷后加强了防护,沐寒将巡逻队的人数增加了一倍,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在驿馆里巡逻,沐寒亲自带队,已经好几天没有歇眼了,饶是如此,那天夜里仍旧出了岔子,弄得沐寒十分惭愧,心里很过不去。 晨光正在花园里溜达时正好碰见沐寒身着软甲带队巡逻,不得不说,晨光能够平安苏醒过来让沐寒如释重负,长松了一口气。尽管沐寒不喜欢她,甚至有点憎恨她,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发现她居然做不到眼看着她死去无动于衷,她觉得她这样想简直对不起沐家的列祖列宗,她很矛盾,因此在每一次看见晨光时她都一脸沉闷,虽然对于晨光能够醒来她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见到晨光时,沐寒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带领巡逻小队给晨光请了安。 晨光正在看院子里的水池,对她着笑了一笑。 沐寒行过礼后,带领巡逻小队站起来继续巡逻,从晨光等人身旁路过,向前方的长廊走去,走到一半时,她又觉得这样走了不妥,犹豫了一下,退回来,也不看晨光的脸,语气生硬地道:“殿下病体初愈,还是不要在风里站着的好。”说罢抱拳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晨光愣了一下。 眨眼的工夫巡逻队已经走了,司八撇了撇嘴,道:“这沐将军近来越发古怪了!” “殿下昏迷的时候沐将军也很担心,私底下过来问了奴婢好几回。”火舞替晨光理顺了被风吹乱的长发。 司八便垂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哀怨地说:“殿下,下次别玩这么险的了,奴婢心里受不住!” 晨光微微一笑。 “现在三国上层都在传,说殿下......”火舞欲言又止,就算是传言她也不想说,一群人都在暗中期待着殿下殒命,每次想起这些来她就想要发怒,恨不得割掉他们的脑袋。 晨光知道她要说什么,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殿下,那一晚......”火舞想说那一晚宫女侍卫躺了一院子的事,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她们几个人顺着对方的意思被调虎离山,可没想到接下来却变得那样危险,此时想来仍心有余悸。 晨光不打算谈那晚的事,望着风在清澈的水池里荡起漂亮的波纹,她只是笑。 她的背上至今还残留着那一片冰冷刺骨。 司八见她不说话,就想让她听点有趣的,忽然兴奋起来,八卦兮兮地道:“对了,说到沐将军,殿下,近来总有一个人跑来找沐将军,殿下猜是谁?” 晨光来了兴致:“是谁?” “赤阳国的陈小将军陈炎。” “咦?” ...... 换岗时沐寒才能歇上一会儿,整个驿馆的布防都是由她负责,所以她歇息时都不进自己的房间,只在大门旁边的一间耳房里,她还没走到耳房前守门的士兵就迎了过来,挤眉弄眼地道: “沐将军,陈炎将军又来了!”重点咬在了“又”字上。 沐寒皱了皱眉,先是冷冷地看了士兵一眼,等他把眉飞色舞的表情给憋回去,才沉着脸走进耳房。 陈炎穿着便服,正坐在耳房里喝茶,见她进门,含笑站起来施了一礼:“沐将军!” 沐寒实在不懂,这人自从三天前来拜访她之后一天来一趟,她以为他有什么事,可问他时他却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为什么还要来,她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毕竟他是赤阳国人,赤阳国人诡计多端,像她这种头脑不灵光的很容易上当。 “陈将军连来了三天,到底有什么事?”沐寒直截了当地问。 她刚进来就问他,还问得这么直白,陈炎有些尴尬,憨憨地挠了挠头,讪笑着:“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来干吗?这不是耍人玩吗? 沐寒怒了,这个外国小子,难道她看起来像是没脾气好欺负的吗? 陈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把她惹生气了,有些无措,急忙补救道:“不是没什么事......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沐寒抱胸,冷眼看着他,心想他好歹是一个将官,怎么扭扭捏捏跟个娘们儿似的。 “沐将军,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喝茶?”陈炎突然大声说。 沐寒还在看他的忸怩,他忽然这么大声,把她吓了一跳,愣住了。 陈炎在说完后,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瞪着她,等待她答复。 沐寒再迟钝她也快三十岁了,又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属于女性的敏锐她还是有的,在呆愣之后,她变得尴尬、无措,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想岔了,她不年轻,也不漂亮,这么想着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咬字也变得磕磕巴巴: “陈、陈将军找我可是有公事?” “不是公事,是私事!”陈炎十分勇气地大声说完,突然觉得一阵不好意思,耳根子发热,声气弱下来,也变得磕磕巴巴,“今日果然居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若是沐将军喜欢......” 他在抬头去看她的眼时,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沐寒全身一僵,她感觉到有一股她从未体会过的诡异气息开始在室内蔓延。 她竟觉得脸发烫。 少女时她曾爱慕沈润,原因无他,沈润待人温厚,不会瞧不起她。那时她处境尴尬,比她地位高的男人不会恋慕她这种女人,比她地位低的男人攀不上她的家世用不着巴结她自然更不会吝惜冷嘲热讽,年轻的男人们还没有养成风度,那时候的她是男女共同的攻击对象,只有沈润对她好,温和地待她,他曾多次化解她尴尬的处境。 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这样的男子怎可能不心动,尽管她知道他是因为她的父亲,尽管她知道他并未把她当女人看待,可他对她好,所以她喜欢他,他是她心中的明月,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当然,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她只是喜欢想,她甚至可以为了她的妄想豁出性命,但她从未真的想过把妄想变为现实,妄想是只属于自己的乐趣,成真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从未妄想过他,但事情好像成真了。 这对她来说很冲击。 第九百零六章 可疑的村落 晨光在沈润出门时出门了,等沈润回来后一天都没找到她,黄昏时分,士兵突然来报赤阳帝来访,人在门外的马车上,沈润略一思索,带付礼出了门,果然看见驿馆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他走到马车前,一个太监请他上车去,沈润便上了马车。 窦轩正坐在马车里喝茶,他今天穿了一件墨色玉锦长袍,腰束藏蓝色宝相纹玉带,一头浓密的黑发冠着金冠,越发显得仙姿玉色,唇红齿白。见沈润一个人来了,他含着笑问: “凤主殿下不在么?” “她出门了。” “真可惜,本来还想着请凤主殿下去看一出好戏。” “好戏?” 窦轩放下茶杯,勾了一抹笑,很兴奋似的:“上次刺客的事,晏樱已经查到了线索却瞒着你我二国,他今日就带人去剿对方老巢,容王若没要紧事不如随我一块去看个热闹?” 沈润也没问他怎么知道晏樱今天要带人去剿杀手的老巢,噙着笑答:“既如此,就去看看吧。” 窦轩敲了敲车厢壁,咚咚两下之后,车轮滚动,向城门驶去。 “能出门看来凤主已经大好了。”窦轩取了一柄折扇,展开,慢慢地摇着,折扇上是凤鸣帝国时期大画师崔熙的《花竹禽鸟图》,价值连城。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任谁也说不准到底会怎样。” “最近关于凤主的传言越传越热闹,有人说她走火入魔功力尽失,若凤主的功力真不在了,倒是一件好事,失去功力的凤主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容王便可以得偿所愿了。”窦轩摇晃着折扇笑出一抹深意。 沈润微微一笑,从他的笑容里读不出内容:“功力不在是好事,可赤阳帝不要忘了,她既能成为凤主便不是普通女子,功力不在头脑仍在,更不要说她的身子本就说不准,若对她太大意,反过来很可能会落进她的陷阱里。” “确实如此,即使功力丧失,她的心狠手毒仍在,这份心狠手毒至今无人可比。人皆道女子重情,可在我看来,她算是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了。女人还是蠢笨些的可爱,虽说有时傻得难忍,可至少不会在你背后捅刀子。” 沈润知他这是在拿话嘲讽他,心中冷冽,面上却浅笑如风。 “说到女子,我手下人近来在宜城周围搜罗了不少美女,其中有几个虽比不上凤主,却也是难寻的,送容王两个,只不让凤主发现就是了,容王觉得如何?” “赤阳帝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美色误事。”沈润婉拒了。 窦轩扑哧一声笑了,摇晃着折扇,眼角毫不隐晦地写上了嘲弄和滑稽:“容王太小心了,天下的女子里只有一个凤主殿下。” 沈润笑笑,不再和他谈论女人,二人出了城,换车改马,窦轩在城外集齐了一百名禁卫,沈润对此只是扫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一队人向西南方的山中进发,此时身后的城门楼已经开始鸣钟,城门准备关闭了。 天渐渐暗下来,队伍在山林里穿行,直到第一颗星子开始闪烁的时候,他们看到前方冒出了大片浓烟,又行了两刻钟,那片浓烟渐渐消散。 山谷里是一座村庄,很普通的村庄,可此时普通的村庄已经变得不普通,大部分房屋都被火烧成焦炭,尸体遍地都是,晏樱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苍紫色的衣袍随风飘扬,一百名杀气腾腾的铁甲卫皆罩着铁面罩,正威风凛凛地簇拥他。他神情漠然地望着已经变成残垣断壁的村落,直到后方马蹄声响起,他蹙了一下眉,窦轩和沈润的到来令他有些意外,亦十分不喜。 窦轩看了看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村落,笑得愉悦,调侃似的说道:“摄政王下手真快啊,我还特地带了人来打算帮摄政王一把。” 晏樱眉目漠然:“赤阳帝的消息真灵通。” “那一日我就说过了,若苍丘国查不出来,我赤阳国可以帮忙,没想到还是摄政王先了一步。” 晏樱不言。 就在这时,一队一百人的凤冥国禁卫出现在村口,由付礼带领,原来之前付礼是去点兵了。 晏樱和窦轩见状,眼眸不由得眯了一下,凤冥国在晨光掌权的情况下沈润的手下竟能调出凤冥国的兵,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个吃软饭的看了一眼,晏樱别过头去,窦轩的笑意更浓。 面对死尸遍地的画面,窦轩笑得愉悦:“这些都是什么人?” 晏樱没有回答。 流砂看了窦轩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之前接到探子报信,这里半年前有一群外来人买下了整座村庄,买下村子的人和之前的刺客是同党。” 他回的轻描淡写,一句“外来人”就想把刺客的事和苍丘国撇清,窦轩很不满意。窦轩身旁的统将感觉到了陛下的不满意,怒声指责: “哪里的外来人买下村落?村子里的人和刺客又是怎么个同党?苍丘国不解释明白如何令人信服?一句简单的‘外来人’就想把苍丘国撇清,没那么容易!” 流砂比他更不忿,冷笑了一声,目露阴邪:“没那么容易?你待怎样?” 那统将被他阴冷的目光沾上,只觉得后脖颈仿佛缠上来一条湿冷的毒蛇,身子一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话都忘了说。 流砂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铁甲兵踏过尸体走来,对着晏樱行了一个军礼: “报!在村中的祠堂里发现了地道!” 众人为之一振,他们还真怕晏樱把人全杀了把线索给掐断了,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又有什么目的。 乱尸一地还有不少房子被烧塌了,实在不宜骑马进入,众人下马步行走进村落。 据流砂说,村子不是他们烧的,是村里的人发现有官兵来围剿知道事情败露了自己先烧的,人也不全是他们杀的,有不少人是自杀,虽说经调查这座村庄里的人和之前的杀手有很大的关联,可单从这座村子看,里面的人应该不全是杀手,因为男女老少都有。 在往祠堂行走的途中,沈润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确实像流砂说的,男女老少都有,官府本来就对村子管理得比较松散,若是这些人组成一个村子平时只是普通过活,只要再在文书上做点工夫,就算有人来调查,也不会发现什么异样。 第九百零七章 可恶的驯养 就在这时,一个苍丘国士兵从后边跑上来,慌慌张张,像后面有鬼追他似的: “报!凤冥国的凤主、凤主殿下来了!”他声音尖锐,惊得磕磕巴巴。 众人一怔,在回过身时已经隐隐听到银铃的沙铃声,不久,一架白色的凤辇出现在视野里,由八个看不出玄力的俊美青年抬着,华丽的辇轿,檀木宝珠,雪白的纱帘,不染纤尘,与刚刚经历过杀戮的现场极不搭调,甚至十分刺目。 一袭竹青色华服的嫦曦走在凤辇一侧,另外一侧则跟了两名身着浅粉色宫裙挽珍珠红披帛的女侍,凤辇后方只有十来人,说是护卫队还不如说是仪仗队。 眼见那顶雪白的凤辇踏着残垣从容而来,窦轩的手灵巧地翻转着已经合起来的折扇: “凤主殿下的消息也很灵通嘛!” 沈润快几步迎上去,来到凤辇旁轻声道:“你怎么来了?晚间风凉,你还没好利索,该多歇歇才是。” 轿中人懒洋洋回答:“我来凑个热闹。” 晏樱站在远处,望着四周遮垂着白纱的辇轿,山风吹起雪白的纱帘,轿檐下垂着的风铃沙铃沙铃,他没有往前去。 沈润跟晨光说了两句话后,一行人继续向村中的祠堂进发,晨光的凤辇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祠堂很快就到了,一座普通的祠堂,从外观上看和其他村子的祠堂没什么两样。 凤辇轻轻落地,火舞先下轿,伸手将晨光扶了出来,白衣白裙,外面裹了一件银色的夹棉披风,周围火把闪耀,将她瘦窄的小脸衬得越发苍白,好在嘴唇还是红色的,她慢吞吞地蹭到祠堂前,站在人群中央,歪着脑袋盯着祠堂上的匾额瞧。 沈润余光瞥见晏樱隔着一个窦轩一直盯着晨光看,心中不悦,正想说话,窦轩先笑吟吟地表达了关心之情: “凤主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头:“好些了。” 就在这时,突听有人大喝:“什么人?!” 这一声惊动了全体护卫,迅速戒备起来,只见火把通明中,一个赤阳国士兵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从祠堂围墙后面的暗影里抓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男孩子,不到十岁,满脸鼻涕眼泪糊成一片,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在被抓出来的时候哇地一声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用脏兮兮的手不住地抹泪,一边大哭着在嘴里喊“娘”。 都以为是刺客,谁也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抓住小孩的赤阳国士兵先前也只是看到了一个黑影,等到把小孩抓在手里,他也愣住了。 但凡还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对小孩子太粗暴,赤阳国士兵在发现自己居然粗暴地抓了一个小孩之后,有点愧疚,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些力道。 哪知道他这力道一松,小孩子居然挣脱开了,孩子是在祠堂围墙后面被捉住的,被抓时离晏樱、窦轩他们这一排人最近,孩子和幼兽在寻求庇护的时候本能地会寻找女性,一排人里只有晨光一个女子,小孩子在挣脱了抓住他的侍卫后,径直跑到晨光面前,嫦曦本来想拦他,但见他还算知事知道在距离晨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没有脏兮兮地扑上来,便收了手。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明白点事了,那孩子在晨光面前似卸下了防备,哭得比刚刚更加委屈无助: “姐姐!我娘!我要我娘!我娘!” 哭得凄惨,哭得可怜,让听的人心里酸酸的,有些不忍。 晨光望着他。 突然,月光映出一道冰冷的寒光掠过人眼,哭泣中的孩童从袖子里抽出一柄短刀,狠狠地向晨光的腹部刺去! 众人大惊失色。 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是杀手,谁都没有去防备一个哭得那般可怜口中不断念着“娘亲”的孩童,男孩子距离晨光只有小半步的距离,离得太近,发生得也太突然,旁边的人连想出手拯救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带着狠意将匕首刺向晨光。 然而,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凤主并没有被匕首刺中倒地身亡,惊慌错愕之后,人们将目光向下,却见孩童握着匕首的手在凤主的披风下面已经被牢牢地扣住,无法再近一寸。 孩童在手腕被扣住的一刻全身褪尽了温度,他惊恐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晨光的脸,她竟防住了他。 晨光看着他尚稚嫩的脸,微微一笑,笑得怜惜。 只差了一步,刺杀失败,先前抓住孩子的赤阳国士兵在他抽出匕首时已经赶了过来,一把将孩子提起来,折掉了他手里的匕首。匕首哐啷落地,被提在半空中的孩子却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反而变得视死如归。 晨光亦很平静,没有因为差点被一个小孩杀掉就震惊或是愤怒,她望着那个孩子,温声问: “你和我有仇?” 孩童笑得轻蔑,啐了一口:“呸!祸世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话时的神气不像一个孩子。 黑色的血从孩童的嘴角流了下来,在人们的震惊里,那孩子居然服毒自尽了。 这是一名死士。 抓住孩童的赤阳国士兵因为惊愕松了手,孩童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晨光向前走了一步,蹲下来,望了望那孩子,也不在意那副剧毒后的恐怖样子,伸手抹下他的眼帘。 “让你成为死士,你娘真该死。”她低声说,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手,丢掉,走进祠堂里。 余下的人跟着进去,在路过孩童的尸体时均若有所思。 窦轩走到晨光身旁,转动着指尖上的折扇,笑吟吟道:“凤主可真是四处结仇啊,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想杀你!” 沈润心中生了怒意,那孩子刚刚明明说了“祸世妖女人人得而诛之”,摆明了不是寻仇的,经过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场,在人们对少年杀手不知是该气愤还是该同情的时候,窦轩却把罪过扯到了晨光身上去,与寻衅无异。 沈润刚要说话,晨光看了窦轩一眼,声气沉了下来:“就算当真有仇,可以成年后寻仇,养幼童成为死士的人该死,让子女成为死士的父母也该死。” 第九百零八章 石壁 窦轩不以为然的笑:“也许他父母早亡,他是为报父母之仇自愿成为死士的。” 晨光语气更冷:“死了就可以不用负责了么,那死还真轻松啊,无法保证自己死后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的父母不配为父母,放任心智尚幼稚的孩童被仇恨污染的父母不配为父母,生而不养,生而不育,为何要生?” 窦轩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引来她这么大的反应,从不发怒的她竟被这点小事给激怒了,她冷冰冰的样子震住了他,他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晏樱见状,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她是从刚才的那个孩子看到了她自己,她的父亲……一言难尽,她的母亲……更没什么好说的,柔弱女子,连自己的骨肉都护不住。 晨光并不爱孩子,她是坏的,她也曾做过屠灭全族斩草除根的恶事,甚至对此还能振振有词,即使身在襁褓也是家族中的一员,享受了家族的荣耀就要承下家族的重量,死在敌人手里只能怪你们家技不如人。 落在她手里的孩子,要么随家族殒灭,要么随家族流放,父母皆被处死但罪不致全家的或被亲眷收养或进孤儿堂,但她无法容忍把还活着的孩子圈禁起来,让他们在地狱里染满鲜血和仇恨,变成他人手中的工具。她恨这种事,所以她灭掉了江湖中众多杀手组织及那些以驯养死士为生的古老家族,在这方面她执拗得可怕。 晏樱、嫦曦他们也是从圣子山出来的,对这类事虽说不上喜欢,但并没有那么排斥,死士和杀手本来就是自幼培养的,只要有用,生前好好养着死后好好抚恤就是了,人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死生有命,投胎看运气,可是偏偏她就不允许,她的固执招来了许多厌憎,结了不少仇恨,至今还有被她灭了的杀手盟和死士家族跑来找她报仇。 晏樱想,或许那是因为,他们是流落到圣子山的,就算有被卖掉的,孩子的父母并不知道孩子会被卖到哪里去,只有她,她是被她的亲生父亲送进圣子山的,她的亲生父亲明知道那地方是什么样的地狱。 说话间已经走进祠堂,祠堂里面供奉着牌位,绕到牌位后方,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已经打开,一道石阶直通地下。 苍丘国的士兵守在洞口前,看见晏樱等人进来忙行了礼,站在洞口前,隐隐能看到里面有火把的光亮,已经有士兵先下去探路了,狭窄的洞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地道是苍丘国人发现的,又是在苍丘国境内,晏樱带人先下去了,窦轩想着发挥一点风度,便对晨光说:“凤主先请。” “赤阳帝先请。”晨光不喜欢有陌生人走在她身后。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窦轩笑道:“那我与凤主一块请,我让凤主走在我身后,地底凉,我替凤主挡一挡。” 他轻佻的殷勤让周围人不同程度的皱眉。 “不必了。”晨光果断拒绝。 窦轩也不恼,带领几个亲卫顺着石阶走下去,之后沈润先下去,在前面拉着晨光,嫦曦、火舞等人殿后。 下到地下仍是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小走道,沈润走在前面,拉着晨光的手,走道里又冷又潮,晨光不自禁拢紧披风,好在走道不长,走一会儿就到头了。 走道的尽头是一块还算宽敞的空地,一道铁门立在终点,晏樱和两名将领站在铁门底下,看着先前下来的士兵忙活着开锁,窦轩一方则立在角落里看他们忙活。 沈润拉着晨光走下来后先将晨光拉到一角,替她拢紧披风,手抚上她的脸颊摸了摸温度,轻声问:“冷吗?” 此举引来许多侧目。 晨光摇了摇头,看向铁门,苍丘国的士兵正在锁眼前忙活,拿的却不是钥匙,她愣了一下,问晏樱:“钥匙呢?”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和他说话,晏樱顿了一下,没看她,淡声回答:“没有钥匙。” 来围剿谁会主动给你钥匙。 晨光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站在一旁等人开锁,可等了半天锁也没打开,上边士兵已经把村子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来报告说没发现钥匙,甚至把所有的尸体都摸了一遍也没找到钥匙,这让面前的铁门看起来更加神秘。 晨光不耐烦,又有点冷,蹭到铁门前用手指头敲了两下,金属的声音,是铁的。 晏樱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若觉得冷就上去等。” 他的话引来一片侧目。 晨光没有理会,四下观察了一阵,又去摸门框的边缘,之后转头转脑了好一会儿,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头顶。地下室的照明靠的是带进来的火把,火把照不到顶端,那里基本上漆黑一片。晨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看,沈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什么都看不清,就在这时,晨光突然“啊”了一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却见她往头顶上一指。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指什么,因为根本看不到,却见火舞突然凌空跃起,顺着晨光的手指方向一跃至顶端,只听咔啦啦几声,铁门向左滑动,露出一间黑漆漆的密室。 原来这扇铁门不是靠钥匙打开的,钥匙孔只是一个装饰,或者说是一个障眼法。 窦轩双眸微眯:“凤主好眼力,火舞姑娘也是!” 晏樱没说什么,火舞他们几个自幼生活在地下,暗视力极好,别人看不见的他们却能看见。 密室打开后,士兵拿着火把先走进去,发现里面两排油灯还存着油便点燃了,室内一下子明亮起来,石室不大,站在门口就能把整间屋子看全,石室里也没有多余的摆设,左右两排油灯前面一溜摆了两排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石室很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是正对着门的是一块石壁,石壁上刻着一副巨大的壁画,当石室被点亮时,石壁上的壁画便映入眼帘。 壁画上画了一只巨大的凤凰,虽是凤凰,却比印象里的凤凰凶猛千万倍,凤身火红,呈振翅欲飞、引颈啼鸣之态。在火凤的身上叠印着墨黑色的古体字,不是一个字,应该是两个字,层叠着印在火凤身上。虽只有两个字,却不知是因为古体还是书写方式的问题,印在火凤的身上显得密密麻麻的,远远望去,似一个个阴邪的毒咒牢牢地将火凤束住,不允它飞翔。 第九百零九章 邪门的发现 众人心惊于突然出现的神秘文字,又莫名觉得被符咒般的文字压住的红凤看起来有些眼熟,迟疑了一阵,窦轩嘴快先开口道: “这不是凤冥国徽纹上的那只凤么?” 熟悉徽纹的人都想到了,只有他嘴快说出来了,沈润忧虑地望了晨光一眼,虽然图纹不完全一样,但他也觉得上面的那只凤和凤冥国徽纹上面的那只凤相同,这不是好事情。 晨光却平着脸,她慢慢地走到石壁下方,仰起头,去看那幅神秘的壁画,嫦曦在她身旁用火把给她照亮。 跟进来的将领耐不住了,凤冥国的徽纹是昭告过天下的,但凡有点文化的都知道,这只凤的确是凤冥国徽纹上的那只凤,这不就是在说当日行刺的杀手和凤冥国的凤主有关么。 赤阳国的统将高声喝道:“凤主殿下,这个你要怎么解释?难道当日宫宴上行刺的刺客是你派出去的?难怪你在宫宴上无故晕倒,原来如此,凤主好大的野心和胆量,竟敢同时挑战赤阳、苍丘二国,你……哎呦!” 他一声痛呼,后面的话被迫吞了回去,原来是司八出现在他面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还不解气,手叉腰竖着柳眉道: “你算什么东西,你们陛下都还没开口,你是什么身份就敢对着我们殿下叫嚣?我们殿下身子才好一点,你若是把她嚷嚷病了,我就把你剁成丸子丢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那统将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她站在他面前,从那天宫宴上他就知道了他打不过她,只得忍下痛,恶狠狠地瞪着司八,敢怒不敢言。 晏樱开了口,语气淡得不带一丝内容:“凤主殿下可有要说的?” “要说的?”晨光从石壁上收回手,蹭掉手指上的灰尘,转过身来,眉目平静,“要说的就是,你们都瞎么,看不到这只凤身上压了两个字?” “莫非凤主认得这两个字?”窦轩笑吟吟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轻佻风流的做派一如往常,没有流露出怀疑或愤怒的神态,好像很相信她似的。 “凤,鸣。”晨光一字一字地说。 苍丘国将领听得云里雾里:“‘凤冥’不就是凤冥国的‘凤冥’么?” “是凤鸣帝国的凤鸣。”晨光转过身,望着石壁,“这是凤鸣帝国的徽纹,这只凤是司家的圣兽,百年前凤氏为了将司家人收为己用,制了符咒困住了司家的圣兽,甚至把文字制成符咒刻进徽纹里,从此司家的每一代人都要为凤氏皇族占吉凶卜国运。” 凤鸣帝国。 这四个字的出现就像是在古坟里突然看见了诈尸一样,人们震惊,惶恐,并毛骨悚然。 那可是百年前的帝国,离他们太遥远了,传说中的凤鸣帝国曾独霸天下,强不可摧,皇族之人每一个都是玄力深厚的高手,可同时凤鸣帝国信占卜,极度推崇邪教一般的国教,又让人觉得强大的凤鸣帝国神得邪门。 无论是最早的凤鸣帝国,还是后期的北凤鸣国,都是因为笃信火教才被推翻的。凤鸣帝国被灭后,各国都狠狠地打压了宗教,从此中原大陆上不再有极端信仰,于是在如今神棍几乎被灭绝了的大陆上,人们自然把那个曾极端推崇宗教的强大国家看作是历史上的一个污点,因为不认同,所以后世对凤鸣帝国很少谈及。 “你说是就是,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你想怎么说都行了!”赤阳国的统将不相信她的解说,愤怒地道。 晨光笑了一声,无所谓地道:“信不信随你,不过……” “不过?”窦轩眉一扬。 “不管是有人打着凤鸣帝国的幌子,还是凤鸣帝国的后裔当真还在世上,你们都要小心了,因为对百年前的凤鸣帝国来说,大家都是乱臣贼子。” 赤阳国、龙熙国、苍丘国三国都是因为造了凤鸣帝国的反才取得政权的,凤冥国的司家更是因为把凤太子奉给了龙熙国换取平安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叛徒。 “关于凤鸣帝国的记载很少,我记得大部分都在凤冥国里。”晏樱说,他说这话也不知道是准备根据史料积极寻找线索,还是在暗示凤鸣帝国的史料全在凤冥国,晨光比其他人更容易制造一个凤鸣帝国的假象。 晨光警惕起来,这话如果再往深说下去他甚至可以立刻将她和她的使团困在宜城不让她离开,直到事情查清楚为止,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若理由充分,他完全可以那样做,虽说她不怕他困住她,可事情真往那个方向发展她就被动了。 今天这件事出乎她的预料,她万没料到只是追查一件诡异的刺杀事件居然引出了更为诡异的凤鸣帝国,事情脱离了掌控,刚看见那幅壁画时连她都有点措手不及,他还想把祸水往她身上引,这让她很不快。 你本不仁我更不义。 晨光微微一笑:“你在大漠里住了那么多年,凤冥国有什么你最清楚。”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 虽然不少人都知道苍丘国的摄政王和凤冥国的凤主在过去有一点男女间的关系,但多半是听说来的八卦,真实性有待商榷,且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说法不一,甚至还有小道消息传过摄政王潜在龙熙国当国师的时候曾和还是容王妃的凤主有一腿,给容王戴了绿帽。当然这些都做不得准,人们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私底下传传,谁都没把这些传言太当真,现在凤主自己说出来了,而且说的不是凤冥国,是大漠,也就是说凤冥国还在大漠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这也就是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消息太过劲爆,炸得人半天没回过神来。 再有,摄政王小时候为什么会住在凤冥国? 人们在心里各种猜测。 晏樱望着晨光。 晨光挑着一边的秀眉,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若是敢踢她下水,她就会拉着他一块往水里跳,就算在大漠时其实他并没有看过凤鸣帝国的史料,可因为他和晨光的韵事在晨光要利用时曾大肆宣传过,那时候他没有及时阻止,使得许多人都相信他们有一腿,这增加了晨光说辞的可信度。 晏樱莞尔一笑:“源头已经找到了,其他的话还是出去说吧,请赤阳帝和凤主殿下到我府上去,我们再做商议。” 第九百十章 三方密谈 三国的军士皆用一种诡异的眼光来回打量晨光、晏樱、沈润三人,连窦轩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来看去,一脸兴味。 沈润脸发黑,他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每次在别人的想法里他都是最尴尬的那一个。 晏樱提议,晨光、窦轩同意,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悻悻地从石室离开。如果单是凤主被扣了锅,他们出来以后还能大肆宣传一番,可现在苍丘国的摄政王也被扣了一口锅,事情就复杂了,因此出来的每一个人都闭口不言。 石室被晏樱下令封闭,派兵把守,只有这间石室是最大的线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回程的路上窦轩和晏樱并马走在前头,晨光的凤辇行在后面,沈润骑马在晨光旁边,不愿理会窦轩嘲弄的眼神,也不想看晏樱狐狸似的脸,他虽然猜到了晨光和晏樱必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可真听她说心里头还是很不自在。 窦轩一直抻着脖子往后面看,看了一会儿,扭过头来,用调侃的语气对着沉着脸的晏樱道: “摄政王与凤主殿下真是交情匪浅呐!” 晏樱不答。 “凤主小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也似现在这般心狠手毒?”窦轩完全不看他的脸色,笑晏晏地问。 晏樱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赤阳帝还是收一收好奇,带毒的花朵可不是谁都能摘的。”说罢,扬鞭催马,先一步向宜城飞驰去。 窦轩望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说的像你摘了似的。”他知他素来看不起他,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凤辇内,晨光虽然歪着,可前方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火舞安静地当她的靠枕,心里却不平静,仿佛长了草似的,坐立不安。 “殿下……”终于,她似忍不住心中慌乱,轻声开口。 晨光微抬了一下手,阻止她继续,双眸闭着,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一行人前后脚到了摄政王府,这是一次私密的会谈,晏樱将地点选在府内一座隐蔽的厅室,他先一步回了府,命流砂在门外接着,把人迎进府去。 士兵是进不了城的,在城外时窦轩和晨光就把人散了,窦轩只带了三个太监和五十名亲卫进城,来到摄政王府门口把亲卫留在门外,只带了服侍的太监和黑军统领跟他一块进了门。 晨光也把护卫留在了门外,只带火舞等入府,嫦曦留在府外。 沈润命付礼候在外面,跟着晨光进了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极大,晨光不愿走路,乘辇轿入门,但见府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奢靡的程度不比皇宫差。来到厅室中,厅室的四角皆立着白玉柱子,地面亦是玉色方砖砌成,方砖上雕琢着兰花,兰花上贴着金箔。桌椅均是紫檀木制成,上面刻着精致的花纹。室内泛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是兰花的味道。一张紫檀木美人榻就横放在镂空雕花的窗下,上面铺着花纹繁复的紫色水云绸。 窦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晨光却喜欢那美人榻,这张美人榻和她的榻样式差不多,她是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于是直接歪到美人榻上去。 沈润坐在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摄政王府的侍女鱼贯而入,奉上茶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茶是御供的香林茶。 沈润和窦轩谁都没有喝。 晨光更是不喝茶。 不一会儿晏樱进来了,他换了常服,见晨光懒洋洋地歪在他常用的榻上,眸光微闪,却没说什么,在椅子上坐下。 火舞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药和碗都是自带的,晨光吃药的时间到了又回不去,她在厨房借火煮热一碗药引,将白玉碗放在桌上,取出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放在药碗里,药丸在瞬间化开,变成了一碗黑漆漆黏糊糊的药水,火舞用玉匙搅匀了,将玉碗端到晨光面前。 这一次晨光很听话地接过去,没有抱怨,袍袖一掩,扬起脖子一口气喝下去,喝完之后她的脸色明显比先前白了几分。 火舞捧着空碗退了出去,晨光掩住嘴唇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像是要理顺呼吸般微叹了口气。 窦轩望着晨光苍白瘦窄的小脸,笑道:“凤主的身子该多找几位名医瞧瞧,虽说庸医颇多,但也不必讳疾忌医,那一日凤主晕倒我好意派御医上门,结果门都没进去就被嫦曦公子给撵回来了。” 晨光微微一笑:“我的身子看几个御医都一样,又有哪一个御医敢告诉我我还能活几天。” “话不是这样说,这天下不知姓名的能人异士多得很,万一哪一天碰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医者凤主痊愈了呢,赤阳国倒是有几个有名的医士,凤主若是需要,我可以介绍几个给凤主见见。” “碎过的瓶子镶得再好也是碎过的,世间万物皆有命数,命数尽,自然死,顺其自然便好。”晨光淡淡地道。 “凤主还信命数?我以为凤主是最擅逆命而为的。” 晨光笑了:“这世上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强盛过后必会衰败,从兴起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未来的某一天会灭亡,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会如此,就比如我凤冥国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一个新的王朝取代,只不过不是现在。” 这女人真有意思,窦轩想,如此自由洒脱,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般超凡脱俗,只不知她是真的看透了还是嘴上说说。不过以她的地位能说出这些话来就已经十分有趣了,道理谁都明白,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是否能真的潇洒地放弃执拗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垂死时帝王拼命寻找术士企图让自己长生不老的事例不在少数,没有哪一个帝王不希望自己的王朝能够长盛不衰,她却不在乎,在她的说法里,国是肯定会灭的,只要现在不灭就好了。 “就比如凤鸣帝国最后亡国了么?”晏樱突然介入谈话,幽声道了一句。 晨光看了他一眼:“凤鸣帝国存在了几百年,这还不够,不亡国还想活多久?” 晏樱不言。 “今日之事,要么是凤鸣帝国的后裔所为,要么是有人打着凤鸣帝国的旗号招摇撞骗。”晨光说。 第九百十一章 达成一致 “依凤主看哪一种更有可能?”窦轩噙着笑,一脸谦逊地询问。 “我觉得凤鸣帝国后裔所为不太可能,因为凤太子是没有后代的,他本人也死在了龙熙国的皇宫里,这件事在龙熙国也不是秘密。”晨光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沈润。 沈润点了点头:“凤太子本人确实是死在皇宫里的,这件事宫中亦有记载。” 窦轩挑了一下眉:“所以此事应该是有人借着凤鸣帝国的幌子想要生事了?” “这个理由确实比凤氏后裔尚在世上的理由更有可能。”晏樱沉吟了片刻,说。 “不管是不是有人打着凤鸣帝国的幌子,人出现在苍丘国里本就够邪门儿了,还是敌明我暗,对方是个什么来头到底有多少人手也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窦轩的手指尖在茶碗边缘一遍一遍地转着圈圈儿,含着笑,用并不烦恼的表情说着烦恼。 “至少知道他们手里高手如云。”晨光道。 “真的是呢,这世上竟有这么多高手,还有一伙人掌握了这么多高手,这事也很邪门儿。”窦轩摩挲着下巴,慢悠悠地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道:“如今之计只有关闭关口,暗中搜查可疑之人。” 窦轩睨了她一眼,又一次笑出了深意:“此举倒是合了凤主的心意。” 她之前就想封闭关口,可他们不同意,现在她更有借口了。 晨光也不在意他的猜忌:“赤阳帝不要忘了,现在不光是凤鸣帝国的事,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巫医堂’,也不知‘巫医堂’与凤鸣帝国是否有关联,倘若有关联,这股势力可大得很。如果只是普通的招摇撞骗,根本不会打凤鸣帝国的旗号,他们敢打着凤鸣帝国的旗号,就说明了最终他们想要复兴凤鸣帝国,若是不趁现在尽快把根源掐断,他们必会在各国之中做祸。 “摄政王就不说了,赤阳帝才登基多久,敢保证赤阳国上下都臣服么,到时候他们煽动百姓,民间百姓本就对现在的局势不满,那时你再被迫做一点坏事,凤鸣帝国就会变成他们走向光明的希望,真变成那样,你的帝位还能坐稳么?就算赤阳帝不担心,我可不愿,我的凤冥国既不会让给一群拿人命当武器的疯子,也不会交给一个表面上想翻旧账其实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的伪君子。” 窦轩笑,并不表态,而是望向晏樱:“摄政王怎么看?” 晏樱沉吟了片刻:“也好,对方在暗,底细还没摸清,也不宜动作太大打草惊蛇,先暂时封闭关口,三国暗中自查,凤主在三国会第一天要求闭关的事各国人都已知晓,此时就算真的封闭关口,也不会引来太大的猜疑。” 窦轩赞同地笑了一笑:“甚好。” 晨光看了晏樱一眼,又看了窦轩一眼,抿嘴笑道:“这一回可以好好整肃一下国内了。” 窦轩和晏樱同时看她。 他们疑她暗中动手脚,她笑他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整肃朝堂清除反对势力。 三人各怀心思,但这一次的商谈结果却达成了一致,三国闭关自查,也就是说国间暂时和平了。 窦轩笑吟吟道:“没想到三国竟同仇敌忾了!” 离开摄政王府时已是深夜,晨光乘凤辇回到驿馆,她没有梳洗,直接歪进卧榻里,嫦曦则坐到了卧榻对面的椅子上。 “龙武卫副统领徐放把人放进宫的,在宫宴之前徐放便告病不见了,之后晏樱的人暗中寻到他,发现他竟藏在城外的山村里,再追查村子,有惊人的发现,村子被人花了大手笔买下,村子里的人全部是外来人冒名顶替的,至于原来的村民都已经带着银子去往苍丘国各地了。” “徐放是什么人?” “就是一个普通的副统领,行伍出身,从无名小卒升到副统领的位置,没什么背景,从他事后藏在山村里看,他也应该是那个组织的一员。” 晨光用手撑着额角,沉吟着。 嫦曦见她一脸沉郁,轻声唤:“殿下……”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却说不上来哪里蹊跷。” 嫦曦沉默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殿下,那日进宫刺杀的杀手,我从他们身上闻到了一股死气……” 晨光抬眼望他,停顿了一下,道:“封闭关口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这件事定下来之后,也该启程回去了。”关于封闭关口的事,她总觉得晏樱和窦轩今天答应得有些容易,是因为在担心可疑势力随意进出国门会动摇他们的政权么? 她突然问:“那朵牡丹花是怎么回事?” “说是自然开出来的牡丹花,不过我曾听说过,把白色的花朵泡在蓝色的水里养就可能变成蓝色,也许这个也差不多,白牡丹树根本就不可能开出七色牡丹花。” 晨光突然用屈起的指节轻扣桌面,一下又一下。 “延熹宫报喜的那个太监,什么来历?” “延熹宫的一个掌事太监,一直在延熹宫当差,也没什么可疑的。” 晨光沉默着,突然,屈着的指节用力,“咚”地一声敲在了桌面上,她的唇角扬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快回去了,回去之前,进宫向太后娘娘道个别吧。”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与之前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话。 嫦曦愣了一下,旋即应下:“我明日便向宫中送拜贴。” 晨光回过神来:“小润有点难办,他不同意我用他的人。” “在这件事上他与殿下意见不合,自然不愿意殿下用他的人。” “我本来还想着把事情推到雁云人身上让小润就范,结果出了这么一个岔子。” “殿下,真的是凤鸣帝国的人么?”嫦曦的神色凝重起来。 晨光眉一扬:“这也说不准,凤家那么多人,就算嫡系全被灭了,也许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里也有姓凤的,从前不是也有个什么人说自己是谁谁的第几十代孙,拉上一伙人煽动百姓复辟王朝,其实那人就是一卖鞋的。” 嫦曦被逗笑了。 “是不是又怎样,左不过是与我作对的,既然是对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就这么简单。”晨光很不以为然。 嫦曦噙着笑望着她。 他的殿下永远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惊慌,胸怀城府,野心勃勃,在他的心中,她是天生的王。 第九百十二章 怀疑 次日晨光进了宫。 顾盼在红雀殿见了她。 顾盼身着华服,坐在椅子上,仪态端庄。 “凤主今日居然有空闲进宫来见我。” “我想之后几日恐怕不得闲,就提前来见太后,向太后道个别,如无意外,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国了。” 顾盼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搁下茶杯,殷切地问:“听说三国会还未开,凤主急着回国可是国内有事?” “现在也不是开三国会的时候,”晨光轻描淡写地说,“单是昨晚上的那一场就够让人焦心的了。”她停顿了一下,顾盼正端起茶杯喝茶,默不作声,也没有追问她昨晚的“那一场”是“哪一场”,晨光含着笑继续道,“再说国内也出了百姓受害的案子,凶犯突然就在路上发起狂来,我得回去瞧瞧。” 顾盼又一次放下茶杯,语气凝重:“这确实不是小事,连凤冥国也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案件,凤主该好好查一查。” “之前御花园里开了一朵七色牡丹花,太后娘娘可也见着了?” 顾盼皱了一下眉,仿佛不喜:“总觉得不像好兆头似的,那天有人来报过我,我没去,再说那朵花刚开凤主就遇险了,这么看也不是好花。” “是不是好花不知道,不过那花着实漂亮,对了,现在那朵花可还开着?” “凤主不知道,那朵花在行刺那天被刺客砍掉了。” 晨光点了点头,笑说:“前些日子太后与我的谈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虽能力有限无法做什么,可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我亦有一事,若太后不嫌无趣,可以说给太后听听。” 顾盼眸光微震,含着笑道:“凤主请讲。” “太后可曾听说过三国中间有一片不属于任何一国的沙漠?” “听说过。”顾盼虽是闺中女子没出过远门,但读书时也学过版图,大概知道各国的位置和特点。 “我曾发现有陌生人频繁出入那片沙漠,探子回来报说虽人数不多,但看起来很像军队,可一直没查清楚来历,我就有点狐疑了,中原的军队不擅长走沙漠,这些人究竟是哪来的,进出沙漠的目的又是什么,我本来想要详查,可后来因为国内事情多太乱了就搁下了。” 顾盼微笑,她既然能对自己说这些话,就说明她对那些人的来历已有猜测。 “凤主什么时候启程?” “还没定,不过应该快了。” “也不知三国会还有没有下一次,我能和凤主见面的场合也只有在三国会了。”顾盼勾着似有若无的笑,语气颇有深意。 “待苍丘帝亲政,太后娘娘作为苍丘帝的母亲,无上尊荣,想要见我还不容易。”晨光微笑着说。 顾盼回以一笑。 因为快要离开了,晨光在红雀殿坐了大半天,顾盼也没嫌弃她待太久,反而和她有说有笑了大半天,直到晨光主动起身告辞,才客套地挽留了一番,见挽留不住,便命大宫女送客至红雀殿外。 晨光乘坐宫里面的小轿来到内宫正门,马车停在宫门外,晨光等人登上马车,马车向皇宫大门驶去。 晨光靠在火舞怀里静静地出神,不一会儿,一个人从外面悄无声息地闪进来,司八迅速稳住身形,道: “殿下。” “嗯?” “据红雀殿的宫女说,顾太后见不到苍丘的小皇帝,整天也没什么事,不是逛逛花园,就是听听琴曲,没什么异常。男人方面,很宠夙玉,对君陌淡淡的,但偶尔也会去君陌那里一趟。不过有一件事有点奇怪,顾太后身边新来了一个宫女,顾太后对这个宫女的态度很奇怪,不是掌事宫女,也不受重用,顾太后却对她很纵容,那宫女刚来的时候,曾经被老人儿狠狠地修理过一阵,之后带头的人就跳井死了,一个宫女告到顾太后那儿,说死的宫女不是跳井死的,是被这个新来的宫女扔到井里的,这事最初闹得很大,可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新来的宫女没受处罚,上告的宫女则得了疯病死了,那之后红雀殿的宫女对这个新来的怒意极大,却不敢惹她。有人曾见过这个宫女与君陌单独在一起,两人说话时显得很亲近,红雀殿的宫女怀疑他们有私情,可无人敢言。” 晨光沉默着,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一直前进的马车突然停住了,马车外传来车夫的提醒声: “殿下。” 司八伸出头去往外看,又缩了回来,对晨光道:“殿下,是晏樱。” 晨光并不意外,她光明正大地进宫,晏樱不知道才奇怪。 她没去看,也没下车。 过了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车厢下隔着车窗低声响起:“跟我去个地方,我有话和你谈。” 片刻的沉默过后。 “你去,我跟着。”她淡淡回复。 二人未再多言一句,晏樱的马车在前,晨光的马车安静地跟在后面,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城,最后停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浅滩。 晏樱先下车,对着正在下车的晨光伸出手,晨光没有理会,扶着火舞的手下了马车。 晏樱也不在意,收回手,先一步往河边走,此处是璧庭湖的支脉,对岸是青翠的山林,河滩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里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姹紫嫣红,别致可爱。 晏樱站在河边,一袭紫衣微漾在风中,在明媚的阳光下鲜艳迫人,上面的银色丝线如同河面上泛着的粼粼水光,瑰丽,耀眼。 晨光没有跟过去,火舞在树荫下铺了锦褥,她坐下来,用一个引枕懒洋洋地歪靠着。 晏樱走回来,站在她身旁。 面前是一条清澈的河水。 两人一站一坐。 过了一会儿,晏樱开口,低声问:“你进宫做什么?” 晨光懒洋洋地笑:“不过是去会一会你的小情人,紧张什么?” 晏樱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是我的情人。” “你找我什么事?” “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昨晚不是说过了。” “凤鸣帝国的徽纹只有凤冥国的皇族才会知道,这是宫中禁史。” “你既知道这是宫中禁史,说明你也知道。” “若是我做的,我又何需带人去围剿。” 晨光托着腮,歪头望他,似笑非笑:“只是一个凤鸣帝国的徽纹,你为何这样紧张?” “我这是紧张吗?”晏樱冷笑了一声,对着她沉下脸,“是你做的?” 第九百十三章 真真假假 晨光没有立刻回答,她托着脸,仰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何不杀顾盼?” 她把话题引开了。 “你想说什么?” “只留着小皇帝就好了,为什么连皇帝的娘一块留着,还在皇宫里好吃好喝的供着?” “太小的孩子没了娘不好活命,杀了比留着更麻烦。” 晨光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却没说什么,她收回视线,淡淡地道: “不是我做的,不过我有点猜测了,只是没有证据。” 晏樱看了她一眼,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你说说看。” “那么多杀手埋伏在宫里,未避免被人发现,必不会四处乱走,选在御花园里动手,说明他们之前一直埋伏在御花园周围,这样的话,那朵牡丹花就可疑了。牡丹花可疑,报喜的太监就可疑了,哪有太监不懂得少言保身的道理,敢在三国宫宴那样的场合突然说话。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又很可疑的话,那么指使他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时常能和宫里的太监接触到的人,现在的苍丘国皇宫里,能时常接触到太监还能指使得动太监的人一共才有几个。” 晏樱若有所思。 “据说她身边有一个奇怪的宫女。”晨光眺望着对岸的青山。 晏樱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坐在河边,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中间隔了距离,不近,亦不远,就那么沉默地坐着。 一直坐到黄昏时分,一句话都不曾交谈,远处的山峦披上了霞光,落日在天空中留下一片刺目的血红色,含着水汽的微风从对岸吹来,直入心怀,带来一丝悦人的凉爽,四周花草随风摇曳,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头顶有翠绿的叶片被风吹落下来,落在了二人中间。 “想起大漠里的日落,那时的风真的很冷。”晏樱说,他的声音很轻,也没有看她,只是静望着对面的山峦上已经开始坠落的红日,他不像是在对她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晨光没有开口。 有那么一瞬她亦想起了那时候曾与他并肩等待夕阳坠落,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画面便消失了,头脑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白。 “你要提防窦轩,他是被苍丘国送进赤阳国皇宫的,那时赤阳帝被牡丹夫人的梦魇住病入膏肓,赤阳国皇后急于找人医治,窦轩的身上刚好有和牡丹夫人一样的胎记,苍丘国本就想在赤阳国皇室安插人手,于是顺水推舟,先找术士替病中的赤阳帝占卜,说会有他的子嗣过来为他化解灾厄,之后将窦轩送了过去。窦轩曾暗中协助苍丘国做过许多事,原本坐到凌王的位置应该是他的极限了,没想到赤阳帝的一场仗却让他走到了今天,他应该是烈焰城的人,你不可小瞧了他。”晏樱说完,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晨光仍旧坐在树荫里,没有因为吃惊扯住他追问,也没有慌乱烦恼不知所措,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垂眸,思索着。 当年赤阳帝认回牡丹夫人之子的消息爆出来时,她就曾怀疑过,一个庶民被一国皇帝认亲哪有那么容易,也太随便太轻易太胡来了,可如果是有一个背景深厚的靠山提供协助,那就很容易了。 她一直有察觉窦轩和晏樱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她想起许多年前在赤阳国境内时,晏樱曾将她引到岛上,那时的所见所闻。还有窦轩,那个披着儒雅的外皮实际上却如野狗一般狠辣难缠的男人。 她觉得晏樱是在把窦轩往凤鸣帝国的那件事上带,但他说的也未必全是假的。 “殿下。”嫦曦翩然而至,青色锦袍被渡水而来的风漾起,风华清靡。 他递给晨光两篇书信。 晨光也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儿,接过信阅读起来。 嫦曦站在她身边,背靠着树干,览着此地山明水秀,心中不屑,嗤笑了一声: “他还真会找地方!” 晨光只是笑。 嫦曦望了她一眼:“殿下,他这是想和你旧情复燃么?” 晨光微微一笑:“他是希望我对他旧情复燃,至于他自己嘛,成大事者不能被牵绊,好的时候怎么样都好,真需要舍的时候,纵心里不想舍也还是要舍的。”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骂晏樱是嫦曦的乐趣之一。 晨光噗地笑了,对嫦曦的辱骂乐不可支,她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舍弃”这件事感到愤怒和憎恨了,她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走到今天的她亦能够舍弃。 她将书信读完,唇角的笑容更深:“富贵之家,果然没几个是干净的,只看想不想详查。” 嫦曦笑意轻浅:“殿下,不是没几个干净的,是没有干净的,小富尚可,若要大富,不黑心不同流合污是不可能的。” “不过敢把手伸到我凤冥国地界上,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殿下,我觉得容王不一定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主意决定帮助殿下,他不同意只是他不赞成殿下对雁云人的处理方式,他担心殿下掌握不住,事态失控,雁云人会遭到单方面不公正的屠杀。” “你担心么?” “我相信殿下,只能说他不了解殿下。” 晨光轻轻一叹:“若在太平时期,他会治理出一个盛世,可惜现在并不太平。” “容王并不认为现在不太平,说到底,他也低估了晏樱,他以为晏樱这辈子就停在了挟天子令诸侯上。” 晨光莞尔一笑。 “殿下,还要做么?” “做,当然要做,反正就这么回程了也无趣,路上找点乐子。”晨光浅笑盈盈,顿了顿,问,“对了,司雪柔找到了吗?” “没有,宜城及周围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皇宫和摄政王府也查过几次了。” “凤玦呢?” “也没有。” 晨光有些失望:“夙玉态度消极,他本身对雁云人没有好感,现在端木冽失了王权,他就更没什么忠心可言了,他又不怕死,顾盼养出了他一身懒骨头,他不想干了,我听说他以前有一个弟弟,去找找他弟弟,我还要用他呢。” “是。”嫦曦应了一声。 第九百十四章 有钱人 接下来的三天,开始了例行的三国会,关于之后的封闭关口,三国首脑早已经决定了,三国会也不过是佯作讨论,走一下过程。这过程走得十分顺利,无论是赤阳国人还是苍丘国人竟没有一个持反对意见,看来是事先通过气了。 后面便是关于国事的一些琐碎的协定,基本都是按照从前的规则进行,没有太大的变化。 赤阳国使团先离开,临行前,窦轩着便服来凤冥国驿馆,与晨光辞行。 “下一次见凤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笑得一脸温煦。 “会有机会的。”晨光含着笑,客套的回应一句。 “这是我送给凤主殿下的。”他从随侍手里取过一个镂空雕花的金盒子,亲自递给晨光。 晨光微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在他面前把盒子打开,两排龙眼大的丸药,白胜雪,泛着柔和的光泽,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赤阳国皇室千金不换的秘药,名为雪华丸,可平血复脉,滋补元气,以凤主的身体服用此药再合适不过,另奉送一名医士,此药是由他配制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一番心,凤主尽管收下,想试就试试看,不想试,人和药都已经不是我的了,凤主尽管随意。”窦轩笑得温和,一双上挑的眉眼如春日里绽放的桃花。 一个、两个表面上都是温雅无害的正人君子。 晨光看了一眼他介绍的医士,长满胡须的老人,又小又瘦,沉默寡言。 这个人不是医士,而是丹士,也就是炼丹药的。 窦轩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好像晨光有多防备他多想与他划清距离似的,她现在并不想和任何一方划清距离,水清则无鱼,三国的水必须要搅浑了,搅得越浑浊越好,能把人的眼给搅迷了最好。 “赤阳帝既这样说,这心意我便领了,多谢你费心想着。” “我与凤主之间何须言谢。”窦轩眼含浅笑,细长的眼尾盛着仿佛能把人融化的柔情。 晨光微微一笑。 玩弄权术的人心都黑,当面柔情蜜意背后使绊子捅刀。 当然了,她也一样。 窦轩心满意足地走了。 登上回程的马车,他端坐着,对着空气噙着笑低声问: “找到司雪柔了么?” “回陛下,没有司雪柔的踪迹。”空气里一个声音回答。 窦轩唇畔的笑容便浅了几分,眼里闪过一道寒意。 …… 麟城,长芦街。 夏雨刚歇,青石板路尚且湿滑,柔丽的阳光温和地投洒下来,买卖人陆续营业,街道又恢复了热闹。 路边一座三层茶楼里,隐蔽的包厢。 晨光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单手托腮,雪白的面纱遮住她的半边脸,她身穿一件珍珠色织花锦长裙,手挽米白色刺绣镶边芙蓉花披帛,发梳飞云髻,簪了一根玲珑点翠小猫戏绣球金簪,做富家女子打扮,琼姿花貌,清丽独绝。 沈润坐在她对面,白色的交织绫锦衣,亦是富贵公子的打扮。茶楼里的茶不合他的口味,点了却没有喝,他瞥了一眼她发髻上的金簪,那是他送给她的,她极少佩戴,因为看过的次数太少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弄丢了,原来她还留着。 出了宜城,她便和使团的队伍分开了,起初他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但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是去闲逛,及至来到麟城,他便了然了,他没有忘记她曾请他帮忙,帮她杀麟城百里家。 带他来是想继续说服他么? 其实百里家、南宫家是死是活跟他没有关系,他并不在乎,他只是不想她再发起战争,他知道她接下来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削弱苍丘国的实力,便于她发动对苍丘国的战争,可再发动战争,国本必会垮掉,他不想她为了一己私欲将国家拖下水,之后饿殍遍地,满目疮痍。 然而她不听他的,虽然她没有说过,但他隐隐明白,除非她死,否则不到一统大陆时她绝不会罢休。 她已经干了不止一次蚂蚁吞象的事,羸弱的她,野心大得可怕。 “你在等什么?”她一直在看着窗外,沈润问她。 晨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回答:“我没等什么啊,我在瞧热闹。” 沈润第一个反应是不信的,晨光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我在瞧热闹。” 沈润就想她或许真是在瞧热闹,是自己多心了,可他为什么会多心呢? “想看热闹不如去外面看。”他提议,她以前最喜热闹,出了门就爱上街,有什么庙会游园会不让她去她还生气。 这一回晨光却似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看看就好了,我不想在人群里走来走去。” 沈润愣了一下,一点古怪感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骚动起来。 沈润微怔,向窗外望去,只见原本井然有序的长芦街突然就乱了起来,人群由南向北如海浪般涌了过来,有人在人群里一边奔跑一边大喊,人人脸上俱是喜色: “来了!来了!百里家的老太君带众位夫人小姐去庙里进香了!” 晨光和沈润听得糊里糊涂的,进香就进香呗,一家子女眷一块去进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人又是喊叫又是跑跳的,难道是百里家的夫人小姐特别美,不多看一眼会懊悔终生? 过了好一会儿,一条长长的队伍才出现在长芦街上,前面一乘八人大轿,里面坐着的人应该就是百里家的老太君了。后面五辆华盖朱轮车,看马车上的装饰应该是家里的夫人小姐,再往后还有好几辆大车,虽然装饰不比前面的豪车,但也比一般富庶人家的马车气派,看车辆的大小里头坐着的应该是家里的丫鬟仆妇。 黑压压的一串马车把整条街都给占上了,这还不算,车队两旁由两排精壮利落的家丁护着,这些家丁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一只涂金描银的盒子,手在盒子里抓上一把,带着自得的笑,向道路两旁的百姓抛洒。已等候在两旁的百姓仿佛早有准备,一窝蜂地奔上去拥挤哄抢,甚至是互相拳打脚踢。 那抛洒之物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柔丽的阳光下泛起了灿烂的光芒。 竟是一粒粒金锞子! 第九百十五章 行善是乐 晨光惊呆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豪气的人家,打赏时赏赐丰厚一点并不奇怪,可这不是打赏,这是当街撒钱,不,是当街撒金子,这得是多富有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就连她有一个凤冥国她都干不出来,此时她的心里翻腾起了浓浓的嫉妒。 沈润亦很惊讶,当街撒钱并不奇怪,以前在龙熙国,也会有一些士族大户在出门进香的时候当街撒一些钱财,给贫苦的百姓、乞讨的乞丐或者是一些小孩子点打赏,这也算是做善事,可那时候撒的是一枚一枚的铜板,只是一点彩头,像今天这样当众洒金子的他也是头一回见到。 雁云人果然有钱,他在心里想。 “呸!拿苍丘人当傻子戏耍!卑鄙!”就在这时,一声唾骂从旁边的包厢里传来,晨光没有看到人,应该是隔壁的包厢也开了窗户,也有人在往外看,她听到了那声怒意。 听到这句话,她从满眼的金子里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这百里家的夫人小姐一点不像闺阁中的女孩那般矜持规矩,在下人撒钱时,全都掀开车帘子伸出头来,抿着嘴往外瞧,在看到围观的路人因为一两粒金锞子争执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时便哈哈大笑,要是那架打得有意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笑出来了。 夫人小姐们都是如此,更不要说马车里几个尚未成年的男童,看人打得头破血流,便大笑着高喊“打!打得好小爷重重有赏!”,之后果然抛出来一把银锭子,把路边的人脑袋都砸出大包了路人也不在意,比刚才抢得更凶。 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这完全就是撒钱取乐。 车队所到之处多打架,在经过之后斗殴的人还没有停止。 当地的官府居然也不来管。 晨光哭笑不得。 然而看似受害的百姓对此却并不愤怒,想想也是,有那么多钱可以抢,只要不是特别富有一点都不把那些钱放在眼里的人,都会去抢,就算受伤了,抢钱有风险,钱到手了大不了去医馆包扎嘛。她注意到也有人不去争抢,反而对大街上发生的事怒目而视,这些都是有骨气的人,可普通过日子的人要骨气有什么用,有饭吃有富足的日子过才是正经,在向往富足面前,骨气一文不值。 随着车队逐渐远去,长芦街渐渐安静下来,抢钱的人群也跟着散去,大概是常有的事,从开始到结束人们都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晨光看了沈润一眼,大概他的认知也受到了挑战,他很无语。 司八、司十开开心心地走进来,一脸雀跃地道:“主子,奴婢们也抢到了,是真的金子!真金的!” 她俩一人捧了一把金锞子,沈润瞥了一眼,觉得她们俩丢人,堂堂凤凰宫的大宫女,就这么穷吗,连金锞子都去抢! 晨光倒不在意,能抢是本事,她取了一粒金锞子,仔细看了看,还真的是纯金的,不是金包银。 百里家的富有让她牙疼。 不过富有归富有,首先一般的有钱人都是财不外露的,其次当街这么干确实有拿苍丘人取乐的嫌疑,百里家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憎恨苍丘国把他们的雁云国吞并了,难道他们其实很爱国吗? 嫦曦从楼下匆匆上来,刚进门就听晨光问他:“这百里家在雁云国时也是这么个行事?” 嫦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当街撒钱的行为,笑道:“不光是在雁云国,只要他们家人出门,都这样,‘行善是乐’是他们家的祖训。” 行善是乐,行善是一种乐趣,用了字面上的意思,原来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取乐。 “行善也就算了,他们家的夫人小姐一上街脑袋全伸出来了,就像看笑话似的,做的也太明显了,就不怕被讨厌么?” “雁云人相信没有人会讨厌钱。”嫦曦笑说,“主子,雁云人从小学的是行商贩货,他们的规矩也都是围绕行商贩货来的,他们和其他国家的人不一样,赚钱的能力才是衡量他们才能的标准,在雁云国,钱既是权利,只要有钱,就没有人会讨厌他们,至少是不敢讨厌。” 晨光想,这么听起来,雁云国也是个可怕的地方。 “自从雁云国并入苍丘国后,雁云国的贵族虽也被封了官职,但都是闲散官职,不像以前在雁云国时能够参与议政,这大概也是出于想打压他们的目的,以前三大家族在雁云国可是只手遮天,权利大得很。不过,现在的百里家倒还不至于对苍丘国不满,苍丘国给出了不少优渥的条件,他们比在雁云国赚得更多。主子也看到了,这麟城一看就比别的地方富庶,必是百里家从上到下花钱改造过的,他们肯自己出钱,当地官员哪会有不满意的,只怕现在已经是一根绳上的了。” 晨光用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对嫦曦说:“去找个人跟隔壁的人套套近乎。” 嫦曦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应道:“是。”转身出去了。 “回去吧。”晨光说着,站起来往楼下走,走出茶楼时正好看到街角一个年轻媳妇正在数落鼻青脸肿的丈夫,大概意思是嫌他抢的太少,娃下半年的束脩又没着落了。 晨光哑然失笑。 晨光一个下午都躺在客栈里,哪怕外面风和日丽,柳绿花红。 沈润坐在窗边,望着楼下的街道,此处安静,街道也安静,一个时辰过去了,只有三个人路过,他扭头看了一眼晨光,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可呼吸并不像是睡着了。 “睡了?”他轻声问了句。 “没有。”她闭着眼睛回答。 “出去走走?”他提议。 “不想出去。”她犹豫都没有,干脆地拒绝了。 “你以前最爱热闹,每到一个地方,不出去走一走你就难受。” 晨光闭着眼睛,浅浅一笑:“我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对什么都会好奇。” 沈润望着她,轻叹了口气。 晨光笑意扩大,闭着眼睛说:“你若是觉得闷,自己出去逛逛。” “我不闷。”沈润再次望向窗外。 “那你弹个曲给我听。” 沈润愣了一下,哭笑不得:“我拿什么给你弹曲?” “小舞,让人弄把琴来。”晨光吩咐始终立在一旁充当背景的火舞。 火舞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第九百十六章 看戏 沈润见火舞当真去了,目光转向晨光,有些不悦:“你把我当什么?乐师?琴奴?” 晨光睁开眼睛,转过脸望向他,笑得高傲:“弹得好有赏!” 这话把沈润给逗乐了,眉一扬:“你能赏我什么?” 晨光只是笑。 她的人本事大,不一会儿就弄来一把崭新的琴,火舞抱进来递给沈润。 “都说你琴弹的好,我却只听过一次。”晨光伏趴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沈润早就忘了她听他弹琴是哪一次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碰过琴弦,这东西对夺权没太大用处,参与夺权后他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去练习,手已经生了。 将琴放好,他坐下来,调整了琴弦,手一拨,拨出一串清澈如泉的旋律,还好手上的记忆仍在。 他轻轻弹拨,他的琴曲和他给人的表象一样温煦清雅,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仿佛一尊无瑕的透明的琉璃,干净,温柔,美好。 一曲奏罢,他住了手。 晨光噗地笑了,闭着眼睛说道:“骗子。” 一道黑影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他已来至床前,居高临下地看她:“骗子说骗子。” 晨光睁开眼帘,似笑非笑。 沈润一手撑在床头,身子随着他的动作低了下来,成为阴影将她罩住,他含着笑问:“你准备赏我什么?” “多少年没弹了,手生成这样也好意思讨赏?” 沈润也不恼她嫌弃的语气,微微一笑,他突然俯下头,唇在她微干的嘴唇上极快地啄了一下,在她还未来得及发怒时又迅速离开,笑意愈深:“谢凤主殿下赏。” 晨光果然怒了,抚着嘴唇坐起来,很凶地瞪着他,满脸写着“我发怒了”。 沈润并不在意,轻飘飘地说了句:“手确实生,好多年不弹琴了,我再给你弹一曲。”也不等她说话,坐在琴前,径自弹奏起来。 晨光蜷着腿坐在床上,单手托着腮,看着他。 一弹就弹到黄昏时分,晨光没说不想听,沈润就当是练琴了,直到一直在旁边当背景的火舞轻声提醒晚饭时间到了问他们还吃不吃饭了沈润才停下来,尽管火舞的表情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他还是看出来火舞已经听烦了,估计耳朵被磨出茧子了,这是一个一点音乐鉴赏能力都没有的侍女。 晚饭在房间里简单吃过,饭后沈润极力劝晨光出去走走再回来继续躺着,避免积食。晨光犹豫了半天,勉强同意了,在外面罩了一件带兜帽的披纱,把一头长发盖住,又戴了面纱,这才跟着沈润出了客栈,去街上玩耍。 麟城的集市在北角,属于中层地带,楼房鳞次栉比,高阁飞檐画壁,酒肆茶楼,各类商铺应有尽有,这里贩卖了来自各地的商品,甚至还有赤阳国的织物和凤冥国的兽皮,货品齐全,琳琅满目。 街上的人不算多,且大多都聚集在岔口的小吃街上,各种零食挑儿摆了一地,老板们殷勤含笑,吆喝不停,客人们来来往往,笑语不断。 若是往常,一上街晨光肯定会往小吃摊上挤,哪怕她吃过饭了她也有另外一个肚子装零食,然而今天她却兴趣缺缺,尽管她并没有吃多少晚饭。 她一直在卖杂货的地方转悠,只是看,也不买,沈润见状,忽然拉起她,将她拉到一个卖甜糕的摊子前,让老板给蒸了甜糕穿在竹签子上,再撒上一层糖,付了钱,接过来塞进晨光手里。 晨光一愣,举着一串甜糕行走:“你从前不是不愿意让我吃街上的东西吗?” 沈润没有说话,从前他是不愿意,因为觉得外面卖的吃食不干净,可一向爱吃的她主动戒了零食让他的心里觉得不安,所以她还是吃吧,她不吃他总有点不安心。 晨光吃了,甜糕软糯,就是加糖太少,这不是甜糕,这就是一块糕。 一家戏院门口聚满了人,沈润让付礼去打听,回来说是麟城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准备在麟城连唱三天,今天是第一场,一刻钟后就开戏。 沈润听完,问晨光道:“想看吗?” 晨光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沈润命付礼去戏楼里订个雅间,他和晨光又在街上逛了半刻多钟,估摸着戏快开始了,方回到戏楼。 一楼大堂已经聚满了人,伙计提着茶水壶挨个桌转悠,人声鼎沸,十分热闹。与一楼相比,二楼就安静雅致多了,沈润拉着晨光的手,被二楼的伙计殷勤地让进雅间,沈润不喝这里的茶,因为晨光喜欢吃甜的,便要了一碗甜羹,并几样点心。 楼下的戏台子开始唱,名角登场引来一大片叫好声,那名角是男扮女角,长得好,嗓子也好,唱到精彩处台下都叫疯了。 晨光只顾吃点心,她就是来听个热闹,无论是扮女相的男人还是痴男怨女的故事她都不感兴趣。 点心吃到一半的时候,却觉察到一道刺人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顺着那道视线望去,斜对角的包厢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摇晃着一把十分大的折扇,见她望过来了,挤眉弄眼地对她笑。 晨光莫名其妙。 她是不认识他的,对角的那个包间她来的时候瞄过一眼,里边是一个看到名角就疯狂的富家小姐,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不过很显然,他和之前的那位富家小姐是认识的,也许是一家子。 晨光看向那位穿着华丽的小姐,楼下正在上演死别的剧目,那小姐入戏颇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坐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却没在看戏,他一直在对晨光挤眉弄眼。 晨光哑然,心想这小子眼神够好的,距离这么远还隔着一道面纱,他竟能看出自己的风华绝代,她移开视线,继续吃糕。 沈润亦觉察到了那道视线,在望过去时眸光一沉,啪地把纱帘落下来,隔绝了那道不知死活的视线,那道纱帘虽然透薄,可落下之后也只能朦朦胧胧地看戏了。 好在晨光并不怎么在意戏目,也没有阻止,接着吃糕。 第九百十七章 踢铁板了 一场戏谢幕,叫好声不断,名角亦在台上等赏,银子铜板满天飞,噼里啪啦地落在戏台上。名角心花弄放,笑得比刚刚更灿烂,就在这时,两个俏丽的丫鬟一人捧着一个盒子挤到戏台下边,一边高声喊“这是南宫大小姐赏给周公子的”,一边把盒子往台上一抖,两大盒金锞子哗啦啦飞上舞台,铺了一地。 人群在惊叹之后,情绪比之先前越发高涨,即使晨光看不到名角的眼神,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激动。 白天刚走一个百里家,这会儿又来了一位南宫大小姐,这两家一年到底要制多少筐金锞子才够? 她认出了撒金锞子的丫鬟之前就站在那位哭得稀里哗啦的富家小姐身后,看来那一位就是南宫小姐了,那么她身边的那一位呢,南宫家的公子? 百里家、南宫家,雁云国三大家族之二,这两家果然富有! 晨光开始觉得牙根发痒,羡慕又嫉妒。 “走吧。”沈润的关注点却在斜对面那个登徒子隔着一道帘子都能眼神乱飞,这让他很不悦。 晨光没兴趣再看别人花钱找乐子,吃下最后一口糕,悻悻地离开戏楼。 戏虽然散场了,可名角没下台谁都不愿意走,晨光和沈润第一个出了戏楼,外面游玩的人没有刚才多了,风也有点凉,沈润给晨光拉了拉披风: “起风了,回去吧。” 晨光点了一下脑袋,被他拉着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就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俩,沈润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晨光却在微怔过后,唇角绽开一抹笑,拉着沈润不走大路,反而向偏僻的小路走去。 沈润以为她是想教训人,就任由她拉着往阴暗处走。 两人钻进河边的小树林里,天色已暗,像这样隐蔽的小树林基本上不会有人来,两人刚进去没多久,几个身形彪悍的家丁便从前方钻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晨光回过头,南宫家的骚包公子带着另外几个彪形大汉堵在后路,手里的扇子摇啊摇: “小娘子,又见面了,咱们真是有缘呐!”他露出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 晨光觉得好笑,这世上敢拦她占便宜的可不多,这公子长相凑合,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公子想做什么?”她似笑非笑,甜糯的嗓音出口,南宫家的三公子瞬间融化了半边。 沈润生气,两人牵着手,他在她的手上重重一握。 和这种登徒子有什么好说的,捏死得了! 南宫三公子见晨光也不害怕,以为她是一个风流老手,毕竟他是亲眼看见她把沈润往小树林拉,天这么暗,把男人往树林里拉的女人能是什么正经人,于是笑得越发放肆,干脆直入主题,说起了荤话: “小娘子,就他那样的身板哪能满足你,不如换本公子上场,本公子可是秀城南宫家的三公子,小娘子你跟了我,不但能保你日日荣华富贵,还能保你夜夜欲、仙、欲、死……” 最后一字还没说完,只觉得一道强劲的气流直冲而来,他避无可避,狠狠地撞在他的心窝上之后,他噗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又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众家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骇之后,望向沈润时,见他衣袂无风自动,浓烈的杀气已经满溢出,这才意识到此人是一位高手,三公子这一回是踢到铁板上了。 如果说先前沈润想弄死南宫三公子只是想想,在他说完那些荤话之后,他便决定要弄死他了,他比想象中的还要生气,那厮竟敢这般亵渎她,简直找死! 在晨光因为南宫三公子的下流话以及那之后沈润的反应觉得好笑时,接到命令现身的付礼已经抽出长剑一剑一个解决了十来个家丁,从这些人的熟练程度来看,干强抢民女的勾当肯定不止一次了。 一切做完后,付礼走过去,把撞在树上已经半死过去的南宫三公子提起来,问沈润: “主子,这人怎么处置?” “杀。”沈润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起伏,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死物。 晨光心想明明他自己就心狠手辣平常却总是嫌她杀孽太多,双重标准得很,之前她让他帮忙灭南宫家他不肯,这会儿却眼都不眨一下就说要杀,她认为他一定是在生气南宫三公子说他是“那样的身板”,那一句极嘲讽,惹怒了他。 “等等,”她笑嘻嘻出言阻止,“我拿他还有用。” 沈润微怔,看了她一眼,晨光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沈润听罢眉头微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哭笑不得,他有点无语,同时又有些心惊,她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谋算,连这种突发事件都能够让她快速地编进算计里,从这方面来讲,她真的很可怕。 次日清晨,正打算出门劳作的人在麟城最热闹的七角街上发现了南宫家的三公子被人扒光绑在大街正中央,在他的旁边用墨黑的大字写着,雁云狗强抢民女作恶多端,苍丘侠为民除害屠尽雁云。 西南三城,南宫三公子花名在外,强抢民女确实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因为南宫家有钱,朝廷又因为合并了雁云国,对雁云商人很是抚恤,当地官员与之沆瀣一气,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现在出了这种事,虽然欢喜不敢露在脸上,可心里总有那么点快意。 虽说如今已是一国人,可雁云人的待遇明显比苍丘人好,雁云人本身又比苍丘人富有,这种差距让苍丘人很难从心底里接受,所以哪怕只是发生了一丁点的矛盾,他们就会下意识认为,果然还是苍丘人是苍丘人雁云人是雁云人,非我族人必起坏心。 虽然南宫三公子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南宫家人救走,可因为没穿衣服在外边呆了一宿,又是重伤又是惊吓的,一回家就在鬼门关徘徊。 南宫家大怒,勒令麟城官府彻查,因为地上书写的是“苍丘侠”,官府根据线索大量排查苍丘人,折腾的百姓怨声载道,想着南宫家强抢民女你们不管,有人惩奸除恶你们倒是想起来自己是官府了,因此对官府越发不满,对南宫家乃至雁云人更加怨恨。 第九百十八章 一队囚车 付礼在向沈润报告后续情况的时候,忍不住瞟了晨光一眼,晨光正趴在桌上玩一只冒然闯进屋子里的螳螂,玩得起劲。 这女子忒毒,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想。 沈润听过报告后,也瞥向晨光,此刻他的心情和付礼是一样的,此女不止忒毒,还刁钻,她真的是不放弃一点能煽风点火的机会,煽风点火仿佛是她的天职,这份心计令人发指。 晨光还在玩螳螂,玩得不亦乐乎。 付礼退出去之后,嫦曦走进来,对着晨光报告道:“殿下,之前殿下命我派人套近乎的那个人是麟城一个反百里家反雁云人的团伙中的一员,据他们说,类似的团伙麟城、秀城等几个雁云人大族所在的城池都有,这些团伙的成员基本都是平民百姓,干什么的都有,今晚麟城的这伙人打算绑了百里家的姑娘,向百里家索要赎金。” 晨光哧地笑了:“都是团伙了,就干绑架人家姑娘的勾当?没出息!” 嫦曦亦是笑:“一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就这还是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报复手段。” 晨光哼了一声,将螳螂抓起来,让螳螂的镰刀足敲击自己的手指:“让人帮他们一把,把赎金提高,事后不止要全城知道,几大族所在的城池都要人尽皆知。” “是。”嫦曦应下来,接着道,“从凤冥来的那批人就快到麟城了,大概明日午时能到大树岭。” 晨光点了一下头,嫦曦便退了出去。 沈润狐疑地问:“什么凤冥来的那批人?” 晨光一下一下地点着螳螂的三角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人跑到我的地界上去做坏事,我打算弄死他。”手一松,螳螂跑掉了。 跑到这儿来收拾干坏事的人,看来干坏事的不是百里家就是南宫家。 沈润向窗外望去,室外风清日丽,一片和平,看来这片和平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 次日清晨晨光退房,在午时前来到城外大树岭。漫山遍野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如云絮一般,道路旁有一个兼做饭食的茶棚,正值饭点,又是最热的时候,茶棚里生意还不错,吃面的吃茶的一波又一波,往来不绝。 沈润和晨光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付礼、火舞、司十坐在另外一桌,叫了几个菜,沈润和晨光没有吃,都是他们在吃。 沈润依旧是一袭白色锦袍,晨光还是那一身白如雪的织锦长裙,罩着面纱,几个人在外人看来都以为是一对大户人家的兄妹带着婢仆出远门,为什么是兄妹不是夫妻,那是因为晨光没有梳妇人发髻。 茶摊都是招待来往客人的,做的东西并不好吃,晨光不吃饭,吃着启程前司十买来的橘子蜜饯,吃了半天,见沈润一动也不动老僧入定似的,就把油纸包往他面前递了递,沈润摇了摇头,晨光收回来,想了一下,取了一颗蜜饯递到他嘴边,沈润看了她一眼,勉为其难张嘴接了。 就在这时,大车轮子的咕噜声由远及近,众人望去,曲折的山路上,居然由南向北行来十多辆囚车,车上是木头做的囚笼,每一个囚笼里居然挤了二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中青年,也有十几岁的少年,这么多人被关在囚笼里,挤得满满当当,没挤死人都算是奇迹。大概是经历过长途跋涉,人人脸上尽是呆滞迷惘,麻木不仁,仿佛是一具具能呼吸的尸体。 看似是囚车,可是押着这些囚车的人并不是官差,而是一群身穿统一制服配着武器的家丁。 领着囚车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着佛青色长袍,腰系墨色蝠纹锦带,五官端正,富贵气派,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茶棚老板显然认得这位公子,离老远就迎过去,弯了弯腰,赔着笑脸:“南宫公子可有一阵没来了,小的正惦念呢!” 又是一位南宫公子。 南宫公子并不开口,随从急匆匆地吩咐茶摊老板:“老规矩,快着点,公子急着赶路!” “是!是!”茶摊老板一叠声地答应着,吩咐伙计蒸馒头煮面,又拿起手巾在长凳上擦了又擦,请南宫公子坐下。 茶摊的客人似乎很熟悉南宫公子和他的这些囚车,对突然出现这么多囚车并不惊慌,但也知道南宫家是不好惹的,在南宫家的人甫一出现时,人们结账的结账,赶路的赶路,很快就走光了,这倒给南宫家的家丁腾出了位置,座位空出来后,南宫家的家丁们一拥而上,迅速占领各桌长凳,等待开饭。 没跑的只剩下晨光这桌人,南宫申瞥过来,见几个人穿着富贵,男俊女美,沈润更是绝色之姿,带着一身高不可攀的贵气,一看便出身不凡,就没有打扰,还客气地对着沈润点了一下头,这才坐下匆匆吃饭。 这一位南宫公子看起来比之前的那位强不少,至少是个会做事的人。 大概是饭菜的香味吸引了囚车里饥肠辘辘的人,囚车里的人蠕动起来,蓬头垢面的一群人在狭窄的囚车里像极了蛹。 “水!水!给我水!”虚弱的青年张合着布满血口子的嘴唇,虚弱地说。 “我饿!我饿!”少年们的精神稍微好一些,在闻到饭菜的香气之后居然大哭起来,抓着囚笼上的圆木,伸出一只脏兮兮的胳膊,高声叫喊。 离得最近的一个家丁立刻站起身,抽出腰间挂着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也就十二三岁的男孩伸出来的胳膊上,怒骂:“嚷什么嚷,找死呢!” 男孩被抽了一鞭子,干瘦的胳膊上立刻裂出一道血口子,他大哭起来,又被连抽了好几下。 吃饭的人们却不在意,匆匆吃过饭后,南宫申命人结了帐,再次上马,数不清的家丁押着十几辆囚车浩浩荡荡地向北去了。 沈润眉目微沉。 茶摊终于安静下来,老板带着伙计收拾桌子,晨光忽然开口,好奇地问: “老板,那些是什么人啊,官差也不像,可不是官差,又哪来的那么多囚车?” 第九百十九章 假扮兄妹 若是换个男的问老板都不会回答,他见晨光是个姑娘,虽覆着面纱,但隐隐也能看出绝色,又穿着富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只当她是好奇,也不愿得罪,摆了摆手,含糊说道: “姑娘也别问了,那是秀城南宫家三房的四公子,囚车上的人是南宫家买来做活儿的,我也就知道这么多。” 说着怕她再问,收拾起碗赶紧走了。 从麟城往北走是往边境去的道路,一路上再无大的城池,有的只是一个个民风质朴的镇子或村落。 连续四天晚上,南宫申发现每次投宿都会遇到之前在茶摊上碰见的那几个人,这让他觉得有点可疑,毕竟连续四天一直碰面,是个人都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跟踪自己,可若说是跟踪,又有哪一个会大张旗鼓地跟踪,不仅穿着富贵,还携着女眷和婢仆,还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于是南宫申想他们大概跟自己是同路。 可是这一路往北边去并没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这家人究竟要去哪里,径直往边陲去是去干什么,南宫申觉得自己不弄明白心里的疙瘩怎么都解不开,但他又不敢太冒失。 南宫家虽说是雁云国的大族,可苍丘国同样士族如云,且他们来到苍丘国的土地上虽比起从前生意更好做,但在朝堂这一块他们明显落了下乘,几大家族的敕封全都是有名无实,苍丘国根本就不打算让他们进入权利的中心,他担心一个不留神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于是在第五天晚上,在沈润和晨光坐在桌边等待上菜的时候,已经吃上了的南宫申见他们下了楼,想了想,站起身走过来,对着沈润拱手一礼: “这位公子,在下南宫申,来自秀城南宫家,排行第四。” 这是想让沈润自报名号的意思。 沈润和晨光站起来,沈润客气地回了一礼:“我姓郑,家住丰城,南宫公子有礼。”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谦称,语气淡淡的,并不失礼,但却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在听到秀城南宫家时反应也不大。 丰城郑家,南宫申是生意人,对名流富贾王孙贵族了若指掌,丰城郑家是苍丘国本土商族,亦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家族不仅商业兴旺,与苍丘国朝堂上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富贵之气是装不出来的,南宫申看着眼前的人,一下子就认定了这二人是丰城郑家的公子小姐,登时热情起来。 “原来是郑公子,失敬失敬。”他含着笑说,眼光瞥向乖巧地立在沈润身旁的晨光,即使面纱遮面,阅人无数的南宫申也能立刻判定这必是一位绝色倾城的大美人,“这位是……” 沈润刚想回答说这是我未婚妻,晨光却先一步开口,嗓音甜糯: “我是妹妹,这是我哥哥。”说着,手轻拉了拉沈润的衣袖。 单是那只嫩白的小手就足够撩人了,更不要说娇甜的嗓音。 南宫申骨头一软。 沈润的脸刷地绿了,冷冷地看向晨光,晨光亦回望他,甜甜一笑,轻唤: “哥哥。” 这个女人! 南宫申立刻新开了一桌,热情地邀请沈润和晨光吃饭,生意人能发财最重要的就是人脉,富贾贵族不管结交多少都不嫌多,对此一掷千金更是常态。 晨光欣然接受。 沈润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南宫申感觉到沈润的不悦,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总看晨光,谁家的哥哥都不愿意有男人总盯着自己的妹妹瞧,他也不觉得奇怪,只定了定神,对晨光以礼相待。 小地方的客栈里没什么好菜,掌柜的命厨房尽力拾掇了一桌子菜,南宫申热情地邀请沈润二人入座。 “两位一直往北,这是打算去哪里?”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奉家父之命,准备往赤阳国去,谈一桩买卖。” 一直往北走到头再往西拐确实是苍丘国与赤阳国的边境。 南宫申当然不会追问对方是去做什么买卖,这么秘密的事问了只会惹恼对方。 “我要去丹城看望表姑母!”晨光回答,语调天真,在见南宫申望过来时,仿佛又有些后悔自己出口太快,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这姑娘……真可爱。 南宫申在心里想,原来哥哥是去赤阳国做买卖,顺便带妹妹去探亲。 “南宫公子,南宫公子也要去赤阳国吗?我看到南宫公子带了那么多大车那么多人,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被装起来?”晨光歪着头,好奇地问。 她的好奇引来了沈润的斥责:“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没规矩!” 晨光便委屈起来,蝶翅般的睫羽沮丧地垂了下来。 南宫申见状连忙打圆场:“不妨事,不瞒郑姑娘说,我是要带那些人去北山林场,那些人是买来去林场里做工的。”他对此并不讳言。 “去做工为什么要关在大车里,还有人看守,他们不愿意去做工么?” 南宫申微微一笑:“他们都是囚犯,都是犯了重罪的,官府将他们卖给我们,不派人看守,万一人跑了,我们就损失了。” 沈润是第一次听说囚犯也可以买卖。 晨光歪头想了一下,望向南宫申时,单纯的大眼睛里闪烁起了浓浓的兴趣:“林场是什么样的地方?很大吗?” 沈润心想她扮演蠢笨无知的富家千金演得还真像,想当年他就是被她这一脸天真无邪给骗了,往事不堪回首。 南宫申因为晨光无邪的小眼神心口发软:“大,很大,北山林场的大小在三国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每年出产的木材至少占总量的四成。” “原来是做木材的地方啊,那里有很多大树么?” “当然。” “有很多小鸟么?” 南宫申被她逗笑了:“当然有。” 晨光两眼放光,立刻扯住沈润的袖子:“哥哥,我还没看过林场呢,我要看林场!” “别闹!” “我要看嘛!我要看嘛!”晨光双足乱跺。 “不行!”沈润牙都酸了。 “你不依我,等回家我就告诉父亲,叫他打你!” “你……” “郑公子,若郑公子时间不紧张,可以随我一道去北山,让令妹看一看北山林场。”南宫申含着笑说。 “南宫公子你人真好!”晨光冲着他嫣然一笑。 南宫申感觉自己的心口被撞了一下。 沈润的面皮有些僵:“让南宫公子见笑,她被家里惯坏了。” “无妨,女孩家难得出一次远门,觉得好奇在所难免。”南宫申眼角带着笑意,看了晨光一眼。 第九百二十章 灰色的勾当 小镇的夜晚平静祥和,天地间融入一片墨色,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客栈门前的红灯笼随着风来回摇晃。 沈润站在窗边,镇子里的客栈规模不大,连个院子也没有,南宫申带来的囚车就停在楼后面。虽是晚上,囚车里的人并不放出来,仍是挤在狭窄的囚笼里,有人受不住,开始哼哼呀呀,一个人难过出声,其他人也跟着哼哼起来,惹得看守烦躁,用鞭子在囚笼上挨个抽过: “嚷什么嚷,再嚷直接打死!” 沈润皱眉,不说这囚人像是囚猪,据南宫申讲,囚笼里的人全是重犯,可这些囚车里还有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明显没有家人,这么大点的孩子能犯什么重罪,不管是哪一国的律法都不会把这么点的孩子单独流放在外。 “这些是苍丘国人?”他肯定晨光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盯上南宫申。 “凤冥国人。”晨光靠在床上,轻描淡写地答。 沈润回头望她:“从凤冥国拐来的?”他说了“拐”,不是“买”,她的话已经让他确定了南宫家在干非法买人的勾当。 晨光看了他一眼:“南宫家和百里家是靠林场起家的,他们两家在木材市场上的生意超过七成,林场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来源,林场又需要大量的劳力,他们就在各地打着购买罪犯的幌子,跟当地的官府帮会勾结,拐骗、低价收买,再将这些人控制起来,当做劳力送进林场,一直劳作,到死也别想逃出去。” “他既这么容易答应你去参观,看来是不怕被人知道。”南宫家和百里家的名声一向很好,看来这名声都是拿钱买出来的。 “官府都会来分一杯羹,被知道又能怎样,他也说了那是花钱买来的罪犯,是合理的,这种事只要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普通百姓谁会去管,当真落在自己身上时,想喊冤也逃不掉。” 这类事件都是处在灰暗的地带,哪里都有,所谓民不举官不究,更别说官府还等着在里头牟利。如晨光说的,不发生在自家,谁也不会去多管闲事,真发生在自家,家里人都不一定知道被拐去了哪里,而像楼下的这些当事者,想跑都跑不了。 不过,虽说官商勾结,可纵容这样的事发生终究不利于国家的稳定。 “晏樱不知道吗?” 晨光哧地笑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知道,只要有利可图,他就会给这些人方便,反正被送进林场的人也逃不出来,一群比奴隶都不如的贱民,还能跑出来推翻他不成。” 她说的狠辣,却也是事实,统治者在很多时候会为了自身的利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这样的事只要没有被势均力敌的对手干涉,也翻不起什么浪去。 可惜的是,这事让她给知道了。 “你要救他们?”沈润不是喜欢怜悯的人,他自幼浸淫在权利里,心比谁都黑,对于可怜的画面他最多也就是皱一下眉,而晨光,她大概眉都不会皱。 “为何要我来救,那么多人,能自救不是更好么?”晨光望着他,浅笑吟吟。 沈润对她想做的事猜出了八成,叹了口气:“你既事先掌握了消息,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你是想让我亲眼看看,然后借给你人手?” “你会因为这种事借给我人手吗?”晨光似笑非笑。 沈润没有回答。 晨光笑道:“我是真的想去林场看看,我还从没去过林场呢,再说我也想知道,北山林场究竟用什么样的手段,居然能把那么多人困在里边。”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手段。 沈润向窗外望了一眼,楼下,哼哼呀呀的声音已经被鞭子打断,只剩下卡在喉咙里的闷哼,呜呜咽咽,就像乱坟岗上的鬼泣。 “你该出去了,都这么晚了你还呆在我的屋子里,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兄妹之间有什么,对吧,哥、哥?”她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上挑了音调,含着浅笑。 沈润望了她一眼,那软糯糯的一声“哥哥”在他的心口处搔了一下,让他生了异动,他走过来,弯下身子,用拇指捏起她的下巴,勾唇一笑: “我们之间难道没什么吗,妹、妹?” 晨光一脚踩在他的脚上:“一身酒味,讨厌,离我远点!” 刚刚在饭桌上南宫申拉着沈润喝了几杯,而她不喜欢酒味。 沈润笑着松开了她。 “还不走?”她嗔他。 “我走之后,你若是敢让南宫申进门,我立刻把你卷起来带回国。” “就只把我卷起来,不把他杀了?”晨光的手肘支在床柱上,手托着脸,邪气地看着他。 沈润没有回答,他走了,打算回房去把酒气洗去,免得她嫌弃。 沈润走后,晨光依旧靠在床柱上,没一会儿,房间的门还真的就被敲响了,火舞去开门,来人果然是南宫申,礼貌地询问晨光有没有休息,火舞客气地回答小姐已经睡了,南宫申有些失望,但还是很知趣地告辞了。 晨光笑了一笑。 第二天,沈润和晨光便与南宫申同行,此时距离北山林场只剩下一天的路程,路上南宫申对晨光颇为照顾,各种殷勤,导致沈润的脸一次比一次绿。 在对着沈润时,南宫申看似在交谈,实则是暗地里盘问,他顺水推舟邀请他们同行果然也有想摸清他们底细的目的。 然而资料事先就已经准备好了,不管南宫申怎么盘问,都没有发现破绽,加上沈润不管是对商业还是对政事都颇有见解,在南宫申看来想法独到,于是对沈润和晨光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 沈润见时机成熟,似有如无地露出来一点日后想要在生意上合作的意思,南宫申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见他主动提出来,更是欢喜,于是两方的相处更加融洽。 北山林场建在鹿宗山上,横跨三座城池,中间更是城镇乡村无数,这一大片林场属于南宫家和百里家共有。鹿宗山上树木参天,绵延起伏,放眼望去,尽是翠绿色,如南宫申所说,由这里产出的木材占整片大陆木材总产量的四成之多。 第九百二一章 林场 北山林场的进出口守卫森严,设有拦截岗,看守拦截岗的是一支小队,非正规军队,组成小队的人更像是一群待遇稍微好一些的工人,每一个人都手持武器,也不是正规的武器,多半锈迹斑斑,磨损严重,晨光想这些人应该不是防外面的人,毕竟他们做的事表面上是合理的,这些看守大概是为了防止山上的人逃跑。 沈润的马车跟在南宫申的马后面,顺着山路往上走,山里静悄悄的,除了遮云蔽日的林木、偶尔展翅的飞鸟,再无别物,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偶尔会从林间深处传来伐木的吱嘎声,南宫申带来的囚车早在进山时就与他们分开向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山中建有山庄,满山的青翠掩映着山庄内的亭台楼阁,面积不大,却十分奢华。 一名身着鸦青色华服的男子出来迎接南宫申,见到沈润和晨光有些意外: “这二位是?” “这二位是丰城郑家的公子和小姐,他二位本来要去赤阳国探亲,我们路上结识,一见如故,郑姑娘说没看过林场想来见识一下,我就邀请他们过来做客。郑公子,这位是百里松,在百里家排行第七。” 百里松眼光一闪,丰城郑家他自是识得的,见南宫申态度熟稔,不疑有他,与沈润见了礼,又对着晨光做了一个揖。晨光盈盈回了一个礼,百里松见她一身富家女儿的娇态,面纱之下必是绝美的容貌,感觉到她的笑意,不觉心口一麻,态度越发温和。 沈润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态度变化,在心里哼了一声,若对着的不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他绝不会这么快放松警惕,又望向笑靥如花的晨光,忍不住暗中唾弃一句“骗子”。 百里松和南宫申热情地将沈润和晨光往里让,先命婢仆将二人送进一处雅致的院落,简单梳洗过后,在正厅开宴。 开宴前南宫申就和百里松通过气,百里松对沈润二人消去了怀疑,酒席上,通过与沈润的交谈,也觉得此人学养深厚,高不可攀,气质和学识是骗不了人的,百里松深信不疑。 饭桌上,晨光说她想去看怎么伐木,木头是怎么做出来的。 闺阁女儿没见过原木也没看过伐木因此感到好奇,这很平常,南宫申一口答应,饭后和百里松一块带着沈润和晨光去了林场。 难怪来时没看到人影,原来偌大的林场被分成了若干区域,一片区域由一队人看守,每片区域的四周都被高高的木墙拦截,防守严密,如天罗地网,只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工人们从被分进自己的区域后便不许再出来,这辈子就只能在固定的区域里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 南宫申见晨光走路慢吞吞的,更相信她是个不常出门的娇小姐,也不带她走远,就去了离山庄最近的第十区。 刚过哨岗就遇见一支巡逻小队,见到南宫申和百里松,那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晨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问:“南宫公子,这些人是士兵么?” 南宫申连忙笑道:“郑姑娘说笑了,这些人也是买来的,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巡逻,防止有犯人逃跑。”他赶紧解释,他可担不起养私兵的罪名。 晨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生长出参天林木的黑色土地潮湿又肥沃,上面铺满了枯枝落叶,一层又一层,这样的泥土踩起来十分有弹性。 走了一段路,远远的,听到拉大锯锯木头的声音,还有杂乱的吆喝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走近后,便看见在高入云天的密林里,一小队工人正在汗流浃背地劳作,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粗布短褐,赤着脚,脚踩在泥地里,上面尽是老茧。每个人的头上都罩着一个用锁头锁着的木头笼子,这些笼子让外人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和表情。即使四肢已经疲惫发软,他们仍旧一言不发地劳动着,看起来不像活人,而是一具具只会做那几样动作的尸体。 离晨光等最近的几个人正在将木头切割,有几个人在搬运,远处,还有两人一组正在拉锯伐木。 每个小队都有一个监工,工人们只要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就会吃上两鞭子,监工骂得大声,工人们也只是缩缩脖子,不敢还口。 南宫申就让晨光远远的看,不让她靠近,说是那边正伐木,离太近危险,再说那些人不干净怕熏着她。 “他们的脸上为什么要戴着笼子?”晨光疑惑地问。 “那样便于管理。”南宫申不能告诉她把脸套住是摧毁其意志使他们放弃反抗的一种手段,毕竟女儿家心软。 “他们好可怜啊。”晨光的小嘴抿出了怜悯。 “郑姑娘,他们是囚犯。”南宫申含笑强调。 是不是囚犯他心里清楚,即使是囚犯,也没有说就可以随便把人关起来让人不分昼夜劳作致死的道理,这已经不是劳作,是虐待,是折磨,惩治罪犯是国法的事是她的事,不是他北山林场的事,还有那些把罪犯卖给北山林场的混账官,卖人的钱上报了吗?钱呢?中饱私囊了吧! 说白了,官府靠卖人挣钱,北山林场则用低价收购奴隶一样的劳动力,只需要花一笔小钱,就能将一个青壮年免费用一辈子,这笔买卖对两方来说都是划算的。 猜测想象是一回事,真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沈润虽没什么怜悯之心,可他并不想看到他的国民被人像奴隶一样使唤,琥珀色的眸子微沉。 就在这时,新一批头戴木笼的工人被两个管事的拿鞭子赶着,往这边走来。 “郑姑娘,伐木也看过了,可要回去?”南宫申见晨光不说话,以为她厌烦了,含着笑询问。 晨光点点头。 几个人转身,刚要往回走,突然,新来的那队人里一个年轻的男子向前扑了一下,跌在晨光眼前。晨光吓得一声小叫,南宫申眼疾手快,上前一脚将男子踹翻,满脸怒容地瞪了管事的一眼。管事的惊出一身冷汗,举起鞭子狠抽那名男子,把男子抽得满地打滚。 第九百二二章 意外发现 “郑姑娘,没事吧?”南宫申也不阻止管事的,转头,对着晨光温声询问。 晨光似惊魂未定,怯怯地摇了一下头,望向满地打滚的男子,眼里露出了不忍:“南宫公子,算了吧,他好可怜。” 南宫申知她心软,用眼神制止了管事,对晨光笑说:“郑姑娘,这里脏,又都是粗人,我带你去别处看看吧。” 晨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南宫申便带着他们在林场转了一圈,又带他们去了林场里加工木料的地方。南宫申和百里松都是满口的生意经,他们之所以这么积极地让沈润二人参观林场,是因为丰城郑家是做建筑发家的,郑家是苍丘国最大的建筑商,至少有一半的房屋是郑家建造,豪门大户均以请郑家盖宅院为荣,而盖宅子,自然需要大量的木料,很显然,南宫申希望能成为郑家的供料商,打败苍丘国本土的林场。 沈润演技精湛,区区商人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拿出在朝堂上唬大臣的手段,模棱两可却给人无限期待的答案把南宫申和百里松诓得一愣一愣的,晚上更是在酒桌上喝翻了两个人,把晨光都给惊住了。 入夜,月似银盘,星光稀疏,整个大地似乎都沉睡过去,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伐木的声音、木材滚动的声音、搬运的声音、吆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过了午夜,林场里的劳作仍未停止。 晨光靠在床边,看着桌上跳跃的红烛。 轻叩门声响起,火舞走过去开门,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头上还套着一个带锁的木笼,他隔着一道帘子跪下来,低声道: “奴才来迟,望殿下恕罪。”正是白天倒在晨光脚下的那名年轻人。 晨光也不意外:“你是司浅的人?” “是,奴才张西,是司浅大人手底下的。”张西的语气里带着恭敬,回禀。 “你说说。”晨光轻声道。 “是,之前风灾过后常有流民失踪的案件,司浅大人命奴才等暗中调查,经过调查,奴才发现有一伙人在诱拐流民,有时候一只馒头就把人给勾了去,之后那伙人把流民囚禁起来暗中送往国外,奴才刚查到这些,就接到司浅大人的命令,大人命奴才带人混入被诱拐的流民中,说是等到了苍丘国会有殿下的指示。” 晨光很满意他的干脆利落:“在林场干了一天,可有了解?” “北山林场守卫森严,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这里的工人每天只能睡一个时辰,吃食只保证不会饿死的量,生病了也没有大夫,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埋了。这里的管理也很严格,每个区分四个大队,四个大队再分成若干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两名管事,工人要互相监督,一旦小队中有人逃跑,全队连罚,如果发现哪一个人逃跑向管事的告发,逃跑的人会受惩罚,告发的人则会得到奖励。” 这是防止工人抱团反抗林场的手段,要反抗,单凭一己之力肯定不行,必须要团结一致,林场里的工人全都是饥肠辘辘,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人,告发一个人,哪怕是得半个馒头都会乐上半天,而这种告发,晨光想大概连核实都不会去核实,直接处罚,其中的阴暗可想而知,在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敌人的情况下,团结是不存在的。 当然了,这种状况也仅仅是在知道了不可能逃跑的情况下,如果在绝望中投下一粒希望的火苗,再扇点风那么一吹,晨光想,北山林场被烧成灰都是可能的。 不过,以北山林场的管理制度,这火确实不太好扇。 “北山林场一共分五十个区。”晨光知道他被关在第十区,短时间内很难弄清这里有几个区,直接把从南宫申那里知道的告诉他了。 “是。” “跟你进来的一共几个?” “共有十人,除了有两人被分到十二区,其他的都在不同区里。” “想法子煽动他们造反,我会派人助你,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动手,之后出了林场,把能用的人都聚集起来,外面会有人接应。” “是。” “去吧。” “奴才告退。” 张西退下之后,晨光靠在床上养神,就在这时,只听远处的山谷里“轰隆”一声如同炸雷,震耳欲聋,把她吓了一跳。 晨光站起身去拉开窗子,外面并没有下雨,所以不是雷声,那一声巨响也不像是打雷的声音,这巨响并不陌生,有点耳熟,晨光突然想起来,这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去了沈润的屋子。 沈润还没睡,正坐在灯前看书,晨光推门进去:“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沈润似正等着她来找他,见她进来,放下书说道:“是火药,在山南。” “去看看。” 晨光说的“去看看”可不是两个人一起去,而是他带她去。 沈润施展轻功抱着她穿梭在密林里:“你不能自己走?”他很想知道她究竟恢复了功力没有。 “抱我走你不愿意?”晨光缩在他怀里,把眉毛一扬。 沈润便不说话了。 他功力极高,轻功更是极快,一路飞纵,穿梭在山林间,竟不沾片叶。在路中又一声爆破声响起,二人循着声响径直向南,接着隐约感觉到前方密林里传来异动,沈润抱着晨光隐在一棵树上,不一会儿,一个巡逻小队从树底下经过,借着月光,他们看到那支小队向南方的密林深处走去,这些巡逻的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北山林场的制服,他们穿着软甲,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北山林场的工人,这是一支军队。 在北山林场的深处居然藏有一支军队,这是晨光和沈润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沈润眸光微深,待巡逻的队伍过去之后,他抱着晨光在林间穿行,跟在巡逻队后面走了一段路之后,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宽阔大路横在森林深处,在路对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军营。 为什么林场背后会有一座军营,白天时南宫申和百里松都没有提过,也就是说这个兵营的存在是一个秘密,北山林场不仅仅是搜罗廉价的奴隶过来劳作,同时北山林场还在为一座军营打掩护,人们只知道鹿宗山上有北山林场,却不知北山林场的背后还驻扎着一支军队。 第九百二三章 猫叫 晨光掌管凤冥国,对别国的军事能了解的都了解过,这地方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刚刚听到了爆炸声,如果不是她之前听过爆炸声,明天去问人很有可能会被一句是“晴天雷”给糊弄过去。 又一声爆破声响起,地点似乎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近,因为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树木摇晃了几下。 这时候忽听值守的小兵抱怨说:“今天又要炸几个时辰,耳朵都快聋了!” “少废话!就你话多!”队长没好气地训斥。 沈润从二人的对话里大概猜到了这里应该是苍丘国研制火药的地方,苍丘国和赤阳国都已经将武器的研制重心放在了火器的研发上,凤冥国却才刚刚起步,境内硫磺储量也不足,这一点对凤冥国来说十分不利,假如最终开战赤阳国和苍丘国打算打火器战争,凤冥国总不能拿从敌国买来的已经被淘汰了的火器去跟人家硬碰吧。 晨光拍了拍沈润的胳膊。 沈润抱着她悄无声息地避开哨岗和巡逻,循着声音潜入军营,进去之后,他更加确定了这座军营不是用来驻防的,是用来研制火器的。军营的防守比正常的军营松散许多,里边的兵也不是正规军队的兵,倒像是负责工事的,深夜时分,小兵还在来来回回忙碌不停,推着木轮车,车上堆满了气味刺鼻的黄色固体。 “这里有硫磺矿。”晨光在沈润耳边轻声说。 沈润“嗯”了一声,顺着小兵来往的方向寻去,果然在鹿宗山深处寻到了一大一小两座硫磺矿。 难闻的气味熏得晨光差一点晕过去,忙用双手捂住鼻子,沈润见状便带她离开,重新去寻找爆炸声的来源,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便往山顶去,最终停在了一处峭壁。 他抱着晨光站在一棵歪脖树上,向下望去,终于发现了在半山腰有一大片被砍伐出来的空地,空地上摆了四个投石机,有人将火药点燃放在投石机上,投石机启动,向对面一抛,投石机上的火药重重撞在对面的山壁上,三个哑了火,一个炸了,将石壁炸开一个洞。 成果不怎么样,可前景不容小觑。 空气里充斥着硫磺味,久久散不去。 晨光一脸嫌恶:“我讨厌那玩意儿,有那么多硫磺还不如多做几挂爆竹更有趣。” “你讨厌,可是别人不讨厌。”沈润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讨厌用火器,对火器的研究也是持消极的态度,凤冥国研制火器的人因为凤主不冷不热的态度以为自己是最不受宠的衙门。火器问世是武器制造史上最惊人的一次发明,她对此却很排斥,不太想用。 “回去吧。”晨光说,即使知道北山林场背后有一处火器制造的场所,现在也不能做什么,她准备回去睡觉了。 沈润没说什么,两人回到北山林场,沈润将晨光送进房间,转身正要离开,晨光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 沈润回过头来,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居然让他心里一动。 “把你的人借我。”她捉着他的袖口对他说。 如果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或者是一种想讨论公事的态度,沈润还会想一想,可她偏偏用的是夫妻夜语时仿佛有点撒娇耍无赖的语气,沈润就把公事公办抛到了脑后。 她坐在床上,白衣白裙,小小的一团。 这两天她扮天真成瘾,举手投足尽是娇憨,让他想起她十几岁的时候,纯澈无邪,虽然那段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可当她做出一脸娇俏时,他还是抵抗不住。 手抚上她的面颊,他走近一步。 他手型纤长,可到底是习武之人,虽时常修理,茧的痕迹仍在,抚在她的颊上略显粗粝。 这一回晨光居然没有反抗,她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你答应了?” 她的配合让沈润觉得好笑,手摩挲了她的脖子,又在她的下巴上搔了两下:“你学声猫叫给我听听。” “……”晨光生气地打开他的手。 “你既不给好脸色,也不给能让我心动的条件,我为什么要帮你?”沈润的语气里尽是不满,“别说是为了国与民,现在国是你的,民也是你的。” 晨光气鼓鼓地看着他。 沈润双手抱胸,挑眉望着她,今晚他起了玩心,不打算再顺着她,谁让她居然捉住了他的衣袖,莫名的在他的心口搔弄了一下。 晨光瞪着他。 他并不妥协,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大有她要是不接受耍弄他就撂挑子不干的意思。 这一回晨光很需要帮忙,只有他插手帮忙,事情才能更快更圆满的解决,她需要快,也需要圆满。她也知道,并不是说她不愿意做他就真的不管了,他只是在跟她闹着玩,不过放过这次机会,之后想要说服他出手又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想到这里,晨光瞪着他的眼神更生气了。 沈润也不在意,仿佛她越生气他越高兴,她生气时的表情在他看来很是娇俏。 晨光鼓起腮。 “喵!”她叫了一声。 沈润哈哈大笑。 晨光很担心他会把不相干的人招来,于是踹了他一脚。 沈润虽然提出了无礼要求,可是他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照做了。 “满意了?”晨光一脸不悦。 沈润还在笑,他从没这么笑过。 “说好了,把人借我。” 沈润仍旧在笑:“我只是说让你学声猫叫,可没说你学了我就会答应你的要求。” 卑鄙!无耻! 晨光气极,抓起软枕拍了他两下。 沈润也不在意,夺过她手里的枕头丢在一旁,又一次捏起她的下巴,眼尾含笑:“乖,再叫一声!” “你再惹火我我就挠你。”晨光瞪着他警告。 沈润笑得更厉害,他在她头上温柔地摸了两下,好像在摸一只猫,随后他抱着她翻身上榻,从背后牢牢地将她圈在怀里: “好了,快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下午还要往回赶路。” 晨光背对着他,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你睡这里,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兄妹之间有什么。” “你叫声‘哥哥’听听。”他将脸靠在她的脊背上闷笑。 晨光终于黑了脸:“你再惹火我我真的会挠你!” 第九百二四章 上钩 次日,沈润告知了南宫申今日二人要启程离开,临行前,百里松突然派人来将沈润请了去,晨光坐在房间里发呆时,又有人来,说是南宫公子有请。 晨光欣然前往,跟着来请人的家丁去了山庄的后花园,一片绯丽的花林,嫣红似霞,热烈如火,南宫申身穿一件崭新的花软缎锦衣,正等在那里,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面色一喜。 “郑姑娘。”他快走几步迎上前。 “南宫公子。”晨光温驯地行了福礼。 南宫申看了火舞一眼,主仆二人皆面罩薄纱,那面纱下必是艳色无疑了,他的眸光在火舞的身段上极快的一闪,堆起温雅的笑容,对晨光道: “今年的花开得好,我就想请姑娘一道观赏。” 晨光微笑,跟着他往花林深处走。 火舞自觉放慢脚步,跟在后头。 这举动在南宫申看来是一个暗示性很强的信号,他心中一喜,瞄着她面纱下的侧颜,只觉得面纱下的容颜极美。隔着一道纱实在看不过瘾,可是又不能唐突地请佳人摘下面纱,那样太不礼貌,有失君子风度,他一边闲谈,一边逐渐向晨光靠近,见她没有拒绝,心里有了谱,感觉到气氛正好,时机成熟,他忽然轻声开口,问: “恕在下唐突,郑姑娘年芳几何?” 晨光停下了脚步。 南宫申以为她生气了,跟着停下脚步,解释道:“我只是好奇,是我唐突了,姑娘勿怪!” 却见她一脸的忸怩,绞着帕子,眼神乱飘:“再过几月就满十六了。”她小声回答,厚颜无耻,这要是被沈润听见,又该冷嗤了。 南宫申听了她的回答,更觉得有门路,笑眯眯地问:“那……可曾婚配?” 但见她把手里的帕子绞得更紧,低垂着脑袋,不用看也知道必是脸红了:“不、不曾……” 南宫申的心已经喜得螺旋上天,猛地上前一步,想要去抓她的手,晨光立刻后退一步,南宫申知道吓着她了,双手举起,只是笑。 “郑妹妹,”他改了称呼,眉眼带喜,“改日我可否去府上拜访?”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想和丰城郑家联姻,如果今日她不是假扮丰城郑家的大小姐,或许看见了美貌他也会生出一些心思,但不会这般克制,他待她的态度是待一位富家小姐的态度。 晨光把头埋得更低,她心里已经笑爆了,南宫申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答,狐疑起来,心想难道他心里想的和她想的不一样? “妹妹可是不愿意?”他讪讪地问。 “我要等过了年后才能从姑母家回家。”她从齿缝间极快地挤出一句。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南宫申喜出望外,连连说:“好,好,那我年后再携重礼去府上拜见妹妹的双亲。”能和郑家联姻是再好不过的事,不仅他有面子,强强联合,南宫家也会觉得光彩,更不要说未来的妻子还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这个娇滴滴的美人还有两个同样绝美的丫鬟,尤其是那个叫小舞的,那身段,没有男人能抵得住。 晨光对他的心思猜中了九成,这种男人也算单纯,眼睛一扫就能看出个大概,但见他喜滋滋地解下腰间的玉佩,递过来: “这是我家祖传的玉佩,送给妹妹,妹妹可别忘了我。” 晨光乖巧地接了,南宫申本来想去摸她的手,她却接的太快,他没摸着,有些遗憾,就在这时,一个冷得能拧出冰渣子的声音自身后轻飘飘地响起: “妹妹在这里做什么?” 晨光垂着脑袋憋笑。 百里松和沈润自远处走来,百里松在沈润身后对着南宫申挤挤眼睛,那意思是他没把人拖住。先前在得知沈润和晨光今天就要离开后,南宫申就请百里松把沈润拖住,让他和晨光单独待一会儿。百里松虽然没拖太长时间,可南宫申目的已经达到,也不觉得气恼,对着沈润的冷脸反而是笑,撞见自家妹妹与男子独处哪个做兄长的都不会愉悦,他也不在意,反正他事情办成了。 “还不快去准备准备,马上就要启程赶路了。”沈润冷着脸训斥晨光。 晨光乖巧地应了一声,却在转身往回走之前用眼角偷瞟了南宫申一眼,这一眼让南宫申心花怒放,努力克制地冲她笑笑,可爱的姑娘立刻面露羞涩,羞答答地走了。 南宫申的笑意更深。 沈润的脸色更冷。 回到居住的小院,晨光掏出南宫申送给她的玉佩在太阳光底下瞧,不愧是雁云三大家族,玉佩的用料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玲珑无瑕,莹润光泽。 正看着,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美玉,握在掌心中,片刻之后再张开,好好的一块美玉已经化为一把粉末随风飘散了。 晨光哑然,望向沈润的冰块脸:“这是人家的祖传玉佩。” “反正他也传不下去了。”沈润的语气冷冷的。 “为这种小事也值得浪费功力?”晨光不以为然,对那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他也至于生气,真闲呐! “为那种不入流的角色也值得卖弄色相?” “顶多是‘耍弄’,怎么叫‘卖弄’,我还需要‘卖弄’么?再说,我是为了防止他突然跑去丰城穿帮了才和他约定时间的。” 沈润冷哼了一声。 晨光瞅了他一眼,伸手去扯他的脸皮:“小气鬼!” 沈润拍开她的手:“你说我‘小气’,若我去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你又作何感想?” “你以前一后宫的女人,我又说什么了?” 沈润被气了个倒仰:“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我,所以不管我有几个女人你都不会动气。” 晨光哑然。 他是在拐着弯儿地说他在乎她?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放弃我这么优秀又美丽的女人去看上外面的庸脂俗粉。”晨光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沈润快要被气爆了。 她那谜一样的自信时常令他七窍生烟。 这个女人! 第九百二五章 针对 回程时沈润的脸色依旧不好看,南宫申只以为他是在气自己和晨光越了礼数,心虚之下也不好说什么,双方道了别,南宫申将二人送下鹿宗山,站在官道上目送他们远去。 晨光突然将头探出车窗,对着他摇摇手,仿佛不舍似的。 南宫申心花怒放,更是坚定了年后就去丰城提亲的心意。 晨光刚摇了一下手就被身边的沈润一把扯进马车里,跌在他身上,对上他铁青的脸,他的眼里写满了她拿他当空气的愤怒。 “晚上吃什么?”她用鸡毛蒜皮的事转移他的怒气。 沈润看着她,俯下头来,隔着面纱吻在了她的嘴唇上。 …… 马车改道往凤冥国的边关去,并在边关与凤冥国的使团汇合,半日后回到凤冥国。 回到凤冥国的领土,晨光依旧选择先走一步,脱离了使团,自行出发。 在上一次离开凤冥国后,凤冥国东部地区发生了严重的风灾,时至今天,灾后的重建已基本完成,百姓也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晨光先行一步的目的主要是想看一看风灾之后人们过得怎么样,见生活差不多恢复了秩序,各官府在执行箬安的命令上也没出太大的岔子,对此她还算满意,在东部转了一圈后,离开,加快行程,终于在夏末回到了箬安。 也没有等使团队伍来再组织百姓夹道欢迎,她不耐烦这个,马车驶进内城,来到皇宫前,丢给侍卫一块牌子直接进了宫门。守门的士兵虽然惊讶,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类按理说算闯宫的事殿下经常干,也只有殿下这么干,于是很快收起了惊讶,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行礼,那时马车已经进了宫门往凤凰宫去了。 司七早已收到消息,带领宫人准备好香汤,晨光回到凤凰宫,立刻沐浴更衣,然后接过宫人抱来的大猫,大猫又胖了许多,她都快抱不动了。 晨光心中欢喜,摸着大猫的头,来到正殿,一人立在大殿中央,一袭墨色锦服,上面绣着深一色的花纹,眉如剑,目如星,容貌俊美,棱角分明,似一柄随时都会出鞘的宝剑,锋利,冷沉,寒气森森。 正是司浅。 晨光笑得欢悦:“小浅。” 司浅跪下来,轻唤了一声:“殿下。” 晨光在凤榻上坐下,将大猫搂进怀里,噙着笑望着他:“起来吧。” 司浅站起身,他在面无表情地高兴着。 “你派的人我见到了,小曦还在苍丘国内,我想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动静的。” “是。”司浅应了一声,极快地在晨光身上扫了一眼,“殿下身子可好?” 她去了那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身体,却只能在朝中处理政务,无法脱身。 “好。”晨光回答时有些心虚,幸好小曦没有把她在宜城胡闹的那些事让他知道。 她坐了一会儿,觉得不爽快,干脆把鞋子蹬掉,缩上凤榻,堆坐在软垫堆里。 是平常的殿下,这一团太熟悉了,司浅心中好笑,眸光也跟着柔和下来。 “薛城死了吗?”晨光一点没有尊重老人家的意识。 “还没有,有好几次快不行了,最后又挺了过来。” “老头子命硬,不过也算好事。”晨光搂紧了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大猫,“薛翀怎么回事?” “薛翀在陪夫人回娘家的时候路遇一书生在京兆府外告状,说大台府从知府到知县贪赃枉法,官官相护,不仅克扣赈灾银两,还把许多流民关起来卖给人口贩子牟利。京兆府尹大概不想管麻烦事,命人将书生驱赶,正驱赶的时候,恰好薛翀路过,把人给留下了,之后把状纸递到属下这里。属下派人去查,确实属实,不仅是大台府,还有和源府、豫成府的官员均不同程度克扣了赈灾款,如今三个府的长官已被处斩,其余人亦抄家流放,属下还查到这三个府背后的利益链直指户部尚书张劭,张劭已被下狱,等着殿下回来处置。关于人口买卖的事,属下想就是殿下在苍丘国时查的那件事。” “那件事我知道了,张劭啊……”晨光笑了一声,“我本来想给小润点面子,偏他的人不争气。” “属下觉得也不是坏事,殿下正好可以趁此挫一挫龙熙人的锐气。” 晨光微微一笑:“等使团回到箬安,通知各部官员,拂晓宫集合,把那个上告的书生也带来。” “是。”司浅应了一声,顿了顿,蹙起剑眉,“殿下,属下听说在苍丘国境内发现了刻有凤鸣帝国徽纹的壁画。” “嗯。”晨光不太愿意提这事,“虽然还不是太了解,不过我的直觉这事多半是有人在搞鬼。” “殿下心中可有可疑的人选?” 晨光没有说话,摸着大猫的脑袋出了一回神,最后只是笑了一下:“给我盯着苍丘国那边,看晏樱杀了顾盼没有。” 司浅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可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沈润从外面进来,他已更换了常服,惯穿的白色织锦华袍,腰束玉带,长发用一只玉冠束了起来,如往常一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在看到凤凰宫里的司浅时,他的眼眸有一瞬的阴沉,但这阴沉仅是一瞬,旋即他笑如春风,径直走到晨光的凤榻前,也不理会司浅施了一礼,他坐到晨光身旁,揽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搂过来,顺手摸了摸她怀里的大猫,关心地问: “饿不饿?才回来就谈政事,你这小脑袋也不歇一歇。”说着,在她头上温柔地敲了一记。 晨光:“……” 沈润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司浅,似笑非笑:“司浅大人,三国会期间辛苦你了,我刚去文星阁看了一下,司浅大人将政务处理得很好。” 在沈润和晨光离开凤冥国期间,朝务基本上是由司浅处理的,很多不能拖延的奏章都是经文星阁送到拂晓宫由司浅代批,之后再发往各地,这些从前是沈润的工作,虽然他不爱干,可工作被司浅抢了他觉得很不快,属于晨光的拂晓宫被司浅用了他更觉得不快。 第九百二六章 处罚 司浅不想让沈润不快才用了晨光的拂晓宫而不是沈润专用的朝阳宫。 见沈润的笑容里带着敌意,司浅不想跟他说话,便对晨光道: “殿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告退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 司浅没有看沈润,得到晨光的首肯后,他退出凤凰宫。 沈润黑沉着眼眸,直到把他看出去了,才回头对晨光说:“他早就封王了,又能处理政务,怎么还自称‘属下’,好歹也得说声‘臣’吧?” 他私心不想听司浅在晨光面前自称“属下”,这个词就像是他是归晨光所有的,令沈润觉得不快。 晨光觉得沈润对司浅的态度十分好笑,可是她不敢笑,毕竟他恼起来是件麻烦事。 两人谁也没提户部尚书张劭的事,张劭是沈润的人,而这一次晨光必定会处置张劭,不管是谁提气氛都会变得微妙,没必要因为一个污吏把气氛搞糟。 …… 在凤冥国使团回到箬安的第二天,各部官员集齐在拂晓宫。 拂晓宫是凤主殿下批阅奏章和见外臣的地方,凤冥国的最高指令基本上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因为凤主殿下不爱上朝,也极少像今天这样大数量地召见他们,连官员们自己都忘了上一次早朝是什么时候。 不过,虽然不早朝,政务的处理效率却很高,原因是文星阁的建立,几个老臣带领一批文臣在文星阁将奏章分门别类,再分轻重缓急处理,需要上报的再上报到拂晓宫,这样的处理模式下,即使凤主殿下许久不在箬安他们也不会着急。 众臣都知道,凤主殿下今日勤奋了一回肯召集他们来为的就是让他们亲眼看着她处理张劭,贪腐案早就沸沸扬扬,张劭下狱的事件热度都快退了,至于凤主殿下会怎么处置张劭,任谁都心里有数。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 同是龙熙人却犯了案,龙熙出身的朝臣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恨铁不成钢,又无话可说。 沈润站在第一排,没有看跪在大殿中间的张劭,亦没有说话,他表情冷漠。 受到凤主殿下的召见,张劭在狱里已经梳洗过,换下了囚服,此刻跪在大殿上,头垂得低低的。 跪在他旁边的是进京上告的那名书生,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很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跪在拂晓宫里,虽垂着头,却将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 拂晓宫里极安静,落针可闻。 晨光坐在御案后面,穿了一件白色绣折枝花纹银边阔袖长袍,下面是曳地的珍珠色滚银边散花裙,手挽浅白色烟纱,柔顺的长发挽了云髻,簪着白玉菱花双合长步摇,周围又缀了几朵珠翠,凝脂般的细腕上戴了一对赤金翡翠镯子,瑰姿艳逸,灼灼其华。 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她却用一只手托着腮,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盯着跪着的张劭,一言不发。 她的眼光没带威胁也没有恐吓,看得久了,张劭却只觉得如芒刺在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他似的,让他汗如雨下,嘴唇发白,几乎快要跪不住了。 “张劭,”晨光开口,她的声音又软又懒,单听这声音是没有半点威压的,可话由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威压,“你可知罪?” 她终于说话了。 张劭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深深地磕下头去:“老臣知罪。”他心里清楚得很,证据确凿,证据又是凤主殿下的心腹司浅大人查的,他今天若是在大殿内辩白喊冤,他的九族就完了,他不敢惹怒她。 “你好大的胆子,这才几年,你就敢贪污钱款。克扣赈灾银两?是了,受灾的不是你和你的家人,房子塌的不是你和你的家人,吃不上饭的不是你和你的家人,快病死的也不是你和你的家人,自己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为何要管他人死活?” 他能不顾脸面去做,可当众被一针见血的指出来,装清廉惯了的伪君子还是会觉得尴尬刺耳:“老臣知罪。” 晨光看着他,她想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愧疚,他之所以说“知罪”也仅仅是因为他被抓住了,如果没被抓住,他现在还不知道有多逍遥。贪污公款缺德,贪污赈灾款那是缺了大德,她忽然想起来北山林场,当时看着北山林场那些人她心里觉得惨,可一想到有张劭这样的人,就想真该把这样的人送到北山林场去好好受受罪,才能感同身受有些人活着并不容易。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虽然不能把他扔去北山林场,她手一拍,笑道: “我想到了,死太容易了,也太无趣了,将张府抄家,家产全部充公,张大人及其家眷送去北越开荒,吩咐开荒地的管事人,不许给这一家足够的吃食,不许给他们住处,病了也不许给医药,并告知所有的开荒人及当地百姓,这一家人是因为贪污赈灾款受刑的犯人,张家三代不许离开北越,我想张大人一家会在北越生活得十分‘精彩’。” 她笑得极温和,温和的笑语却令人心惊胆寒。 这处罚比抄家灭族还惨,抄家灭族只是一瞬,送去北越开荒,缺衣少食不给医药,相信张大人很快就会明白没有住房、没有食物、没有医药、眼看着亲人重病死在自己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拜他所赐,这滋味东部的灾民已经尝过了,现在该他本人了。 更何况,贪污的犯人失去了权利,在蛮荒之地会受到当地百姓怎样的欺凌。 真的比死还惨。 清官们觉得十分解气。 可这处罚是不符合律法的。 户部侍郎想出列提醒一句,却不太敢,正在犹豫,见晨光的目光骤然落在他身上,惊得他一个激灵,只听御案后面的人儿笑吟吟地说: “有哪位大人想出来说我这个处罚不符合律法吗?” 户部侍郎立刻稳住脚步,眼观鼻鼻观心做入定之态,开玩笑,这时候他敢出去,他绝对会被她拍成一本律法。 “欧阳毅上殿。”晨光淡声吩咐。 太监立刻扯开嗓子高喊:“宣欧阳毅上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身着官服的欧阳毅走进大殿,从容不迫地来到御案前,跪下来行了臣礼: “臣欧阳毅拜见殿下!” 第九百二七章 新的任命 定国后,晨光在户部给欧阳毅找了个位置,当了一个闲散小官。 在看到欧阳毅出场时,人们的眼光变了,品出了几分深意。 “欧阳毅领户部尚书之职,即日起上任。” 短短的一句任命在众臣心中掀起了波浪。 谁都知道欧阳毅是欧阳家的人,也就是嫦曦大人的人,嫦曦大人是谁,那是凤主殿下的人,他们就说一向谨慎的户部尚书怎么就会被抓住,现在一看,答案不言而喻了。 “臣领命。”欧阳毅也不意外,笑容满面地伏身拜下去。 “薛翀。”晨光唤了一声。 站在人堆里的薛翀有些意外她竟会叫到自己,在薛翎的眼色里出列,撩袍跪了下来。 他在和晨光彻底闹僵后一直赋闲在家,每日过得如行尸走肉,了无生气。他依旧不喜欢晨光,依旧憎恨凤冥人占领了龙熙国朝堂,可是他无力改变。他知道父兄在担心他,即使父亲重病在床都还在忧虑他的未来,薛翀不想这样,可他就是无法接受那个妖女的统治,他一方面不想让家人失望,一方面又厌恶现在的朝堂,如今的处境让每每回想起少时抱负的他十分恶心,他极痛苦。 这一次的事是意外,他遇到了,他还是有正义感的,他厌恶污吏,怜悯灾民,所以他拿着证据找到了司浅,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凤冥国,他是为了龙熙国的百姓。 “将户部侍郎革去官职,今日起由薛翀接任户部侍郎。”晨光淡声下令。 户部侍郎惊呆了,他刚刚连脚都没挪动,他冤枉啊,在被摘去乌纱之时大叫道: “殿下,殿下臣冤枉啊,臣没有贪污赈灾银子,臣一直知法守法对殿下忠心耿耿,臣冤枉!” 晨光冷嗤了一声:“张劭是你的上级又是你的恩师,他贪墨的事你会不知道,没治你知情不报之罪你就该感恩戴德,还敢喊冤!” 户部侍郎立刻闭了嘴,在被侍卫拖出去的时候也不大叫了,在凤主那里,革职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他今天很走运,遇到凤主殿下心情好,革职就革职吧,总比命没了强。 户部侍郎被拖走后,晨光沉默地望着薛翀。 薛翀垂着头,沉默了片刻后,他俯下身去:“臣领命。”虽然他不明白这个妖女为什么会让他官居要职,可是他不想让父亲和兄长再担心了。 薛翎松了一口气,弟弟终于有了着落,父亲也可以安心了,想必凤主殿下是体恤父亲病重,父亲对容王殿下一直忠心耿耿,凤主殿下看在容王殿下的面子上给了弟弟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想到这里,不由得对晨光生出几分感激。 沈润也想到了这一点,心底柔软了些,只希望这一次薛翀能够把握住机会,有一番作为。 晨光很满意薛翀接受了官职,她还担心他不肯接,那她就白费心思了。 微微一笑,她淡淡地唤了声:“京兆尹。” 京兆尹抖着胖胖的身子出列,他先前就一直在出汗,汗出的太多,这会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泡发了的馒头,他哆哆嗦嗦地跪下来。 晨光温和地望着他,十分理解:“京兆尹不好当吧?” 短短的一句笑语,却让京兆尹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他扑通伏下身子,高声道:“臣知罪!臣知罪了!凤主殿下开恩啊!” 晨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是,京兆尹听起来威风,可在这箬安城里,十个至少有六个比你官大,一旦得罪了权贵,这京兆尹就更不好干了。不过,京兆尹这个官设在箬安城,作用不就是得罪权贵的么,那么害怕得罪权贵,还做什么京兆尹,去地方啊,去开荒啊,拿小皮鞭抽流放的犯人既能过当官的瘾又不会得罪权贵,比当京兆尹自在多了,我说的可对?” 京兆尹欲哭无泪,他现在不知道答什么才是对的,只能不停地叩头:“凤主殿下饶命!凤主殿下饶命!臣知罪了!知罪了!” 晨光重重地哼了一声。 京兆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住了。 过了一会儿,晨光懒洋洋地开口,警告:“再有下次,你就去开荒吧。” 京兆尹蒙大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四肢已经僵得不会动了:“谢凤主殿下开恩,臣铭记于心!”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回到站位上。 大殿上只剩下上告的书生还在跪着,他从进来就开始跪着,一直跪到现在,只怕双腿早就麻了,可是他没有露出一点不适的表情,依旧跪得笔直。 晨光仿佛是终于想起了他,懒洋洋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书生答得斯文有礼:“草民樊胜。” 晨光听出了他声音里细微的抖动,仔细看他的双肩,亦在紧张地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有着一种文人的傲骨。 “抬起头来。” 樊胜微愕,他抬起头来,却不敢用眼睛直视她,眼始终是垂着的。 晨光看他相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有那么一点清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从大台府只身来到箬安,状告三府官吏,你不怕死吗?” “草民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失去性命的准备,风灾过后,三府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衣无食,病了伤了也没有医药,在平时根本不会致命的伤病因为一拖再拖,最后只剩了死,死的人不能一一埋葬,只好在城外挖大坑。饿殍遍地,到处是孩童的哭声,到了冬天,人只能活活冻死。再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赈灾的钱粮,却被当地的官吏贪去,所剩无几,他们为了粮食足称,竟然在粮食里掺入碎石细沙给灾民食用,有小孩子因为食用掺了砂石的粥,被割伤了肠胃,就那么死了。草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草民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为三府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你可有亲人死在风灾里?” 樊胜不太明白她这么问的目的:“回殿下,草民自幼丧父,父亲生前是大台府下艾县的一个小官,草民的母亲在三年前去世,草民并没有其他亲人。” 第九百二八章 环环相扣 “你是教书的?”晨光问。 “回殿下,风灾之前草民曾在大台府的一家学馆教书,风灾后学馆关闭,草民就不能教书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无家也无业?” 樊胜愣了愣,她这话不太好听,让他有点尴尬,但她说的是事实,他讪讪地回答:“是。” “既如此,你去京兆府学习吧,冯大人给他安排一个职务,找点事让他做。”晨光轻描淡写地下了一个在众臣看来是重大事件的命令,连樊胜本人都愣住了,“就这样,散了吧。”她说完,站起身,走了。 人们很想说她这条命令不符合规矩不符合律法也不符合官员任命条例,可没人敢说,晨光走后,人们再看向樊胜时眼光变了又变,这小子看来要飞黄腾达了,真是走了狗屎运! …… 月末,薛翎和薛翀的父亲薛城去世。 消息传到宫里时已是黄昏。 沈润正在朝阳宫里批奏章,晨光则歪在一边的软榻上看画册。 薛城是沈润挚友的父亲,又是扶持他登上帝位的人,还是他妹妹的公公,薛城对他忠心耿耿,沈润得到消息,搁下笔想去吊唁。 晨光点了点头:“你去吧,我等出殡时再去。” 沈润知道她讨厌薛翀,更别说薛家还为了他反过她,因为他的缘故,她一直对薛家很宽容,现在听她说愿意去参加薛城的葬礼,心中一柔,走过去,搂过晨光的后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记,方才出门。 沈润刚走没多久,司浅来了,禀报道:“殿下,嫦曦送来消息,北山林场发生暴动,工人们杀了管事,逃出鹿宗山,并放火烧了后山的硫磺矿,之后南宫家和百里家将人当成奴隶送去北山林场做苦力的事情暴露,这件事迅速在苍丘国国内扩散,如今已人尽皆知,十天前,南宫家和百里家被灭族了。” 晨光惬意地歪在软枕堆里,闻言,唇角勾起:“让人再给流言加把火,现在差不多小曦的人该准备接手南宫家和百里家的生意了,南宫家和百里家被灭族,晏樱不可能不动作,他肯定也想把两家的买卖和财产收在手下,让小曦不要和他硬抢,能抢多少抢多少。” “是。另外赤阳国方面传来消息,十天前赤阳帝突然昭告天下,说有一伙贼人打着凤鸣帝国的幌子招摇撞骗,愚弄百姓,还试图成立邪教对抗朝廷,贿赂官员,经查有朝中官员牵涉其中,赤阳帝以此为理由清理了一批朝中官吏以及民间一直反对他的几个门派。” 晨光呵笑了一声:“真是找了个好理由。” 顿了一下,她噙着笑问:“晏樱杀了顾盼没有?” 司浅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弄愣了,想了一下,回答:“苍丘国的太后还是活着的。” 晨光嗤了一声。 “殿下?”司浅不解其意。 晨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诡异:“我在走之前给他留了一个杀掉顾盼的好理由,以他的性子,只要有一点可疑就不会放过,他放过了顾盼,我想他一定是被顾盼拿住了什么。” 司浅皱了一下眉:“殿下是说……” 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事情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司浅望着她越来越瘦的小脸,内心隐忧,沉默了片刻,说:“殿下,容王去了薛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殿下先用膳吧。” 晨光并不饿,她摇了摇头。 “殿下有什么想吃的?” 晨光并没有什么想吃的,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殿下想不想吃葵花丸子,殿下之前挺爱吃这道菜的。”司浅却在吃的话题上说个没完。 晨光觉得好笑:“你是怎么了,一直问我吃的?” 因为,殿下太瘦了,以前的殿下很喜欢吃,每一天都想品尝新鲜的吃食,尤爱荤菜,可是现在,不再执着于荤食也就算了,若是食欲再减退,司浅每一次看到她那张瘦削苍白的小脸,就觉得心里绞着。 他一直不说话让晨光正视起他来,默了片刻,她笑了一笑:“好吧,先吃饭,就葵花丸子吧。” 司浅在这一刻紧绷着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晨光有一些无奈。 …… 晨光出席了薛城的葬礼,虽然只露了一面,却给了朝中大臣一个信号,薛家不会因为老家主的去世衰落,凤主殿下还是薛家的靠山。 沈润一直在前院,晨光在露了一面之后便歇到了薛家内院,由沈卿懿陪着。 薛翎的长子薛梵作为长孙自然要跟着父亲在前院,沈卿懿陪晨光坐在花园里,女儿薛瑶正是爱跑动的年纪,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把丫鬟婆子闹了个人仰马翻,不一会儿又兴冲冲地跑回来,蹦跳着嚷: “舅母!舅母!”想要用喊叫吸引晨光。 “瑶儿,女孩家大喊大叫成什么样子,没规矩!”沈卿懿皱着眉训斥。 薛瑶扁扁嘴巴,并不怎么服气。 晨光笑眯眯地看着她:“瑶儿想做什么?” 薛瑶高兴起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递给她一朵小野花。 沈卿懿哭笑不得。 晨光却很高兴,将小花接过来,又去抱薛瑶,抱了一下没抱动,还是沈卿懿把薛瑶抱起来放在晨光怀里。 “瑶儿长大了。”晨光笑说,之前才那么一点,一晃就这么大了。 “小孩子长得快,以前那么听话,现在只知道疯玩疯跑。” “小孩子活泼些是好事。”晨光笑着说,突然想起来,“对了,你那弟妹几个月了,怎么没见她?” “算日子快生了吧,说是身子不好,从有孕开始基本就是在屋里躺着,与家里人也不怎么来往。”沈卿懿皱了皱眉。 “你们妯娌不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的,她不爱出门,我也见不着她几面,就是见着了,爱答不理的,多说两句话也是勉强。” 坐在晨光膝头的薛瑶耐不住静挣扎着跳下地,又跑了,这时候沈卿懿凑近,小声说: “嫂嫂,之前父亲还好着的时候,阿翀就提出过想分家单过,当时被父亲和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现在父亲一走,阿翀又有了官职,我想他还会提要分出去单过。” 第九百二九章 好绿啊 “你是想他搬出去单过,还是不愿意他搬出去单过?”晨光笑问。 沈卿懿皱了一下眉头:“他搬不搬出去我都可以,可是他坚持,若母亲不愿意,到时候又是一场吵闹。阿翀年纪也不小了,眼看着就当父亲了,近几年脾气越来越古怪,阴晴不定,就前一阵还是整天酩酊大醉的吵闹,虽然弟妹有孕后好些了,可我一想起来从前的事就头疼。父亲在的时候还能管束他,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肯定不行,夫君只是他的兄长,话也不能往太深处说,他媳妇的性子也越发像他,这两口子时常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我想着他要是真的很想搬出去单过,不如成全了他,不过怎么着也得等到弟妹诞下孩子之后再说。” 晨光笑了笑:“这倒也容易,从前户部侍郎的府邸如今已经空下来了,本来以为他愿意继续住家里,若他真想搬出去,我让你哥哥和他们兄弟俩说一声,等孩子满月,就搬去户部侍郎府吧。” 沈卿懿心中欢喜,拉起晨光的手唤了一句“嫂嫂”,看来她是真的想让薛翀夫妻搬走,连沈卿懿这么好脾气的人都遭不住了,薛翀在家里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晨光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更衣,沈卿懿想唤侍女带她去,晨光说不用自己认得路,让她看好薛瑶别又跑没影了,沈卿懿想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就点点头,看着她去了。 晨光慢悠悠地在花园里逛荡,对着司八笑吟吟地说:“走,去看看二少夫人做什么呢。” 司八就露出贼兮兮的笑容,主仆三人去了薛二少夫人叶琪现如今居住的小院。 叶琪自从有孕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薛夫人对小儿子的第一个孩子很重视,怕薛翀扰了她,就将她安置在一座安静的院落,派人精心服侍着,每天都会请御医来为她诊脉安胎。叶琪不爱与人交往,身子重又有诸多不适,自从搬进小院里,基本上不出门,薛夫人也体恤她,晨昏定省全都免了。 因为不喜欢吵闹,她的院子里很安静,此刻更是连一个下人也没有。 火舞抱起晨光跃至正房屋顶,司八抿着嘴,刚把屋顶的瓦片掀开,就听见屋里面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响起: “霍哥哥,我这心里难过得紧,眼看着这孩子就快出生了,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了……” “不会的!不会的!琪妹妹,你放宽了心,日子我都帮你算过了,你尽管放心,他绝对不会知道,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透过屋顶,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床边,搂着叶琪的肩膀,一边柔声安慰她,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拭眼泪,语气里满是心疼。 晨光认得这名男子,说起来这人还是她介绍的,叶琪幼年的玩伴,俗称的青梅竹马,此人是御医院的御医,名为霍涛,据说从前霍涛还向叶家提过亲,不过叶家实在看不上一个收入微薄没有前途的御医,就给拒了,那之后叶琪嫁给了薛翀,上一次晨光来薛家时正好遇到叶琪昏倒,就命人把正当值的霍涛给叫来了。 她保证她当时这么做时绝对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真的。 叶琪挺着肚子本就难过,再加上哭泣,更是快喘不过气来,她抓着霍涛的手,紧咬着嘴唇:“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他那时候每天看着那个女人的画像喝得酩酊大醉,我就是劝了一句他就打骂我,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个孩子他是……他是,霍哥哥,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琪妹妹你信我,绝对不会的!”霍涛柔声劝说,见她恐惧得把嘴唇都咬破了,便凑上去舔上面的血。 接下来的画面晨光不想看了。 从叶琪的院子里离开,晨光一直在心里咕哝:“好绿啊好绿啊!” 她很高兴。 虽然今天是薛老大人的葬礼,她这么高兴是不对的。 …… 伴随着秋风萧瑟而来的是苍丘国内不太平的局势,先是北山林场爆出在私下里做黑暗的人口买卖,将无辜之人拐骗囚困使之成为奴隶,再送到林场去终日做苦力,残酷丧德,令人发指。北山林场发生的暴动太大,连后山的硫磺矿都炸了,再加上幸存者跳出来在各地现身说法,让百姓们想不信都不行。随后是百里家和南宫家两大豪族被灭,现场留下的线索也不隐晦,直指此案的动机是雁云商人太丧德,苍丘侠士为民除害。 百姓们对侠义之事本就津津乐道,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恶事出现令雁云人的名声坏到了极点,本就是以武力治国满脑子全是不服就打的苍丘国百姓自然对雁云人越发不满。 豪族灭门事件后,当地官府隐隐感到此事不对劲,仿佛幕后有一只推手在推动,可是他们无能为力,因为百姓们反雁云商人的情绪已经冲向了高峰。 随后又是有雁云商人被强盗杀死,横尸街头,是哪个强盗杀死的还不确定,苍丘人就已经开始大声叫好。 苍丘人的敌视引起了雁云人的不满,雁云商会出面要求官府立刻抓捕凶手,却招来苍丘人的冷嘲热讽,双方甚至公然动起了手。 苍丘人与雁云人的矛盾再度被激化。 当消息传入宜城时,双方已呈对立之势。 与此同时,苍丘国内,一支新兴起的雁云商族在南宫、百里两家被灭族后极快地出手,迅速而低调地接收了两族的大部分生意,后知后觉的苍丘国朝廷只来得及将剩下的买卖和两族的财产收入,充进苍丘国国库。 云山王府。 端木冽掀翻了桌子,怒极:“司雪晨,你无耻!” 他的心在流血,那些是他的子民,就算他对雁云国皇室存有诸多不满,就算他不会有继承人,但他从没有想过眼看着雁云人在他的时代被灭族。 雁云人和苍丘人的矛盾到底还是被她挑起来了,雁云人接二连三被杀,今后这样的事情会更多。雁云人人少,在别国的国土上,寡不敌众;雁云人富有,现在名声又坏到了极点,更不招人待见;雁云人不团结,照现在的发展情势,再恶劣下去,就算雁云人再聪明再富有都没有用。若苍丘人的怒火燃烧到了最高点,极端情况下,粗暴又头脑简单的苍丘人极可能会发起一场灭族,真到了那时,不管雁云人多聪明多有钱都招架不住。 第九百三十章 幕后黑手 黄昏,夕阳如血。 晨光站在花园里看大猫正在捕猎一只野鼠,它越来越笨拙,大概是吃现成的吃习惯了,捕猎时并不怎么上心。 司浅从远处走来,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唤了一声“殿下”。 晨光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坐在旁边铺了软垫的石墩上。 “苍丘国亦以朝中有大臣牵涉凤鸣帝国行骗事件为由处置了一批人,接着苍丘国公开了新令,今后将试行以国考选拔官吏。” “国考?” “是,苍丘国打算放弃由地方官员推荐学子的制度,实行国考,只要国考中,便可入朝为官。” “晏樱倒是敢冒险。” 这应该是第一个敢在贵即是权的国家里实行国考的国家,其他国包括凤冥国虽然也有考试选拔的制度,但并非全国推行,主要还是靠官员推荐。尤其越是重要的官职,推荐制度里的水也就越深,说白了这是权贵们在保障自己的利益。 这是历史的弊端,由战争打下来的政权,自然是玄力等级越高,开国后身份越尊贵,即使权贵们私下里内斗,在针对庶民时也会联结起来,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现在,贵族与平民间的那堵墙越来越高,权贵们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也不会允许庶民踏入朝堂,即使民间不乏才学之人。 晨光对于国考选拔并不热衷,比起平民,她倾向于贵族,她相信百年世家的底蕴与豪门士族的教养,当然这里边肯定也有很多不是东西的,但这并不等于都不是东西,只要想找,名门望族里可用之人有的是,她没必要费心力去大海里捞针。 而晏樱颁布这则试行令,也不是他多看得起平民,只是因为他把苍丘国贵族差不多都得罪透了,朝堂中需要大量的新鲜血液,他从贵族里找不出人来,不得已只能将目光转向贵族的对立面。 平民入朝堂必会针对贵族,贵族们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已经感觉到了有新风迎面吹来,只是这新风之后究竟是一场灾难还是一场前景光明的变革,她也说不准。 “苍丘国内议论纷纷,读书人当然很愿意,因为推荐制度,出身平民的人即使苦读多年,最后也不过是去当个教书先生,或者是芝麻大小的官,想往上走基本无望,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他们往上流走,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反之权贵诸多不满,可权贵几乎被晏樱处理的差不多了,即使不满,也做不了什么。” “雁云人呢?” “雁云人亦可以参加国考,听说雁云人对这条试行令很支持。” 先把反对者清除,再推行新令,彻底将朝堂大换血,很有顺序。 晨光没有言语。 司浅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根据殿下之前的命令,属下先派人盯紧了苍丘国和赤阳国的边关,之后又派了一批人乔装成军队进入沙漠,不出殿下所料,果然有发现,赤阳国派人跟着我们的人进了沙漠,我们的人已经把人甩开,在沙漠里处置掉了。” 晨光托着腮,勾起一抹浅笑。 她就觉得顾盼有可疑,所以在离开宜城之前下了个套儿,谎称三国之间的那块沙漠里有军队出入,并暗示那支军队极有可能是晏樱的。顾盼与晏樱对立,为了掌握晏樱的弱点,必会派人详查,可她一个深宫妇人,想查边关的事哪有可能,晨光想知道的是她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本来也就是随便撒一个网,有没有结果都无所谓,没想到还真有鱼儿钻网。 窦轩在查晏樱。 顾盼背后的那个人是窦轩。 对此晨光并不意外,她把夙玉和君陌送进苍丘国后宫是因为很好玩吗?没错,是很好玩,因为她知道夙玉是端木冽的人,而君陌,她不知道他是谁的人,但在很多年前,曾有一阵,他与赤阳国境内联络频繁,后来却没有了,她很疑惑,在计划把夙玉送进端木冽所在的苍丘国时,她突然想到了君陌,她突发奇想换个局面或许能得到点什么。 她得到了。 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事,现在变得更好玩了,因为,她没有忘记,在很久以前,君陌和窦轩曾是同伴。 晏樱说窦轩有可能来自烈焰城,可她问过烈焰城的人,他们并不认识窦轩,君陌亦无人知晓。 烈焰城那座沙漠之城,她虽然用武力拿下,可说实话她并不十分了解,也没有从事后的开掘中发现什么线索。烈焰城存在了上百年,据说在凤冥国逃亡到大漠时,烈焰城就已经存在了,即使是烈焰城里的人也不怎么了解烈焰城的历史,那个地方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老粗,有吃有喝有玩乐就够了,哪有功夫去了解一座城的历史,更别说烈焰城曾经历过几次大规模内斗,堪称血洗,断层严重,去问烈焰城的城主烈焰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城主都能回答得一知半解。 既然顾盼是窦轩的人,那么宫宴上的那场刺杀,还有之后山村里凤鸣帝国的壁画…… 目的是什么呢?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事后他达成了什么有用的目的,值得他大费周章,这一点令她生疑,那如果刺杀是窦轩计划的,凤鸣帝国的壁画另有其人呢? 晨光想不明白。 晏樱和窦轩,这两人都在掩藏什么,这两人都很难缠,这让她感到极不愉快。 “云山王想在边境面见殿下。”司浅接着说。 晨光笑了一声:“这才刚刚开始就顶不住了。” “殿下可要见面?” “再过一阵,等他急到不行的时候会过来见我的,还要我去边关,他不知道我身体孱弱禁不起颠簸么。” 司浅自动忽略了她得意洋洋的语气,应了一句:“是。” 就在这时,沈润从对面的花丛后面绕过来,冠带未换,显然是才从外边回来就直接过来了。 晨光对着司浅点了一下头,司浅退下,在经过沈润身旁时行了一礼。沈润瞅了他一眼,待他走开,才来到晨光面前,也不坐她对面的石墩,直接靠在桌子上,去摸晨光的耳坠子。 晨光拍开他的手:“结束了?”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事,我就提前回来了。”今天薛家摆了满月酒,薛翀的儿子薛茁满月了,因为还在孝期,请的人不多,就请了几个亲近的,沈润受邀前去观礼。 第九百三一章 来客 “小孩子长得可好?”晨光还没看过那孩子。 “可壮实了,就是爱哭,一直哭。”沈润又去摸她的耳坠子。 “薛夫人可高兴?”晨光推开他的手。 “还好,总之是勉强同意阿翀搬出去住了。”沈润道,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我和阿翀说过了,他答应我进了户部之后会好好做,不会辜负你看在薛家上的一片心意。” 晨光笑笑,没说什么。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沈润笑道:“你没去瑶儿还有些失望,那丫头最喜欢你,还以为今天能见到你。” 晨光笑了笑。 “小孩子长得可真快,之前才那么大点,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满地跑了,再过个几年,及笄礼,之后再定下一门亲,然后就该出阁了。” “你想的也太远了,少说也要十几年,哪那么快就出阁。”晨光觉得好笑。 “说起来好像年头挺长,其实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想你我初识时我还未满十九,现在呢,今天在薛府的后花园,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浑小子,居然叫我‘伯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有家教,真想看看他父母长什么样子!” 晨光哈哈大笑。 “笑什么?”沈润不悦地瞅了她一眼。 晨光笑着摇了摇头。 “阿翎今天跟我说,薛家的女儿没几个嫁得好的,也不知怎么姑爷里尽是混账行子,他打算现在开始为瑶儿物色一个好女婿,从小培养,省得将来瑶儿吃亏。” “他也太急了,瑶儿才几岁,再说了,薛家的姑爷哪尽是混账行子了,分明是他自己看不上人家。” “不是吃喝玩乐就是游手好闲,这样还不混账,我是阿翎我也不放心。” 晨光不以为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什么都想插手,这样养出来的子女将来不是个纨绔就是个受气包。” 沈润目视远方,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晨光直觉他肯定在想古怪的事。 沈润想了半天,说道:“我觉得张将军家的那个小孙子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刻苦读书,长大了肯定有出息,还有罗大人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长得真好,唇红齿白却不女气,还有郑将军家的小侄儿,那孩子……诶,你别走啊!” 晨光早就站起来往回走了。 沈润跟在她后面,还想给他说谁家的小子优秀,晨光瞅了他一眼: “你既然都喜欢,不如自己养个女儿,以后给你的女儿留着。” “我用不着,还是给别人家的姑娘留着吧。”他想如果他说“我倒是想,可没人给生”,那么接下来的一句必会是“那你去找个人给你生”,他并不想让谈话往那个方向进展,他想他大概已经放弃了孩子的问题。 晨光瞅了他一眼,安静了一会儿,说:“我觉得顾将军家的老三不错……” “不行不行,”沈润一个劲儿地摇头,“那小子太鬼了,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主意,长大了还了得!”他扯住了晨光的手。 晨光笑,没有挣脱开,任他拉着,两人往凤凰宫去。 …… 苍丘国境内,苍丘人与雁云人的矛盾越来越深,苍丘人自发抵制雁云人的买卖,甚至无故打砸雁云人的商铺,朝廷不得不依靠颁布法令来制止这样的暴行,可效果并不理想,法令并不能阻止仇恨的种子在思想激进的人的心里发芽,尤其是在法令颁布后,一部分人更加激进,已经开始出现针对雁云人的杀戮,这令雁云人不知所措。莫名其妙的,生意减少,甚至被人人喊打,雁云人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与此同时,借着封闭关口的理由,凤冥国针对本国商人颁布了法令,出台了一系列优惠商人的政策,大力促进本国的商贸发展。 入夜,幽蓝的天幕,星辰闪烁。 晨光坐在拂晓宫,握着一本奏章,心不在焉。 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御阶下,恍若鬼魅。 晨光也不意外,她用手托住腮,浅笑吟吟。 来人摘下风帽面巾,恨恨地瞪着她,她面对他时的平静令他心中更恨: “司雪晨,你不得好死!”他厉声咒道。 “我的死法并不影响现在你被我捏在手里,你又何必说话这般难听。”晨光笑吟吟地说。 端木冽森森地望着她,眼底黑不见亮,他恨不得用眼光凌迟了她。 晨光也不在意,她勾唇微笑,懒洋洋地问:“苍丘国一切可好?” “好不好你会不知道?” “那就别兜圈子,你知道我要什么。” “是你灭了百里家和南宫家?” “是又怎样?”她连否认都不屑,她高傲而轻蔑,他从一开始就不曾逃离她的手心,他是被她拿捏着的,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没有资格质问。 “果然暴君,心狠手毒!” “难道亡国之后连记忆也会丧失么?在我之前,靠‘暴君’之名扬天下的人可是你。” 端木冽沉着脸看着她。 “你就是把我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骂上一年我也不会恼,所以,别白费力气,你既在意雁云人在意到肯冒险跑来箬安,不如想想法子,再拖延下去雁云人就要被杀干净了。” 端木冽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泄去心中的恨怒,骂她,她不痛不痒;杀了她,这世上想杀她的人多了,还没哪一个成功的;算计她,论算计她天下第一,他若能算计过她,他也不会亡国。强烈的无力感上涌,让他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 端木冽僵直地站着,许久,他仰头,闭了闭眼睛。 “你要我怎么做?”他终于还是软弱了下来。 “小曦还在苍丘国境内,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助你,到时候我会偷偷放开雁云国与凤冥国之间的边关,你可以说服你们雁云国的商人以难民的身份进入凤冥国,反正大部分雁云人都还居住在原来属于雁云国的土地上,你带人去一趟,也不麻烦,相信以现在的情形,他们会很愿意。” 战后雁云国的土地并入了苍丘国,大部分雁云商人仍居住在原处,只有端木冽和几个重臣作为人质进了宜城。当时的想法是,雁云人是商人,把他们打乱了居住会影响他们创利,且雁云人不战而降的性子本身也翻不出浪去,只要把端木冽及雁云国的贵族放在宜城就没有问题了。 第九百三二章 可怕的女人 “时机成熟?”端木冽阴沉着脸。 “时候到了会告诉你,宜城那边你从前派的夙玉亦会助你,你要做的就是去劝服你的百姓接受成为难民同意移居凤冥国,我知道这不容易,那么多人,也不是劝一劝就能听的,还有一旦走漏消息,我也会让雁云人一个不剩……” “我知道了!”他打断了她的笑语晏晏,用着愉悦的语气说着将一族屠灭这样可怕的话,这个女人,他曾无数次想反抗她,可他无能为力,她对他就像是张开了一张网,不管他怎么钻,都挣脱不去。 “放心,我不会食言,到最后我会将属于你们雁云国的国土还给你们,让你们自治,我只对雁云人的钱感兴趣,对人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不会和你抢百姓的。”晨光一副懒散的样子,没有一点应该有的严肃。 端木冽一身冷厉,杀气慑人,然而这些对晨光并不起作用。 “要留下来吃早饭吗?”她含着笑问。 端木冽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重新戴上风帽和面巾,离开拂晓宫,又一次潜进夜色里。 是的,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了这么几句话,这太可笑,又极是愤恨无奈,这是被套住的愤恨与无奈,他就像是一只木偶,被她操纵在手里,她放任他,就在他以为他侥幸脱离了掌控时,她绳线一收,将残酷摆在他的眼前。他知道她要的是他千里而来的态度,他约她在边关,她不肯,非要他亲自前来,一旦他亲自前来,就说明了形势糟糕透顶,他走投无路,已经急得耐不住了。 他知道她的心思,却也只能表现出急躁,因为苍丘国的形势确实令他心急如焚,她只是晃了晃手指,都不需亲自出马,苍丘人就会顺从她的意图将雁云人逼至绝境。 她所使用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招数,但是她占据了先机,她总是能抢占先机,在别人还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时,在外界还是一片和平时,她已经先一步撒网,于是所有人就都被她套住了。 他从来不否认,她很可怕。 有小太监走进拂晓宫,垂着头道:“禀殿下,尊胜法师来送丹药了。” 晨光敛下眉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白须白发骨瘦枯干的老头儿从殿外走进来,踏着仙风道骨的步伐,来至御阶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只朱木匣子。 此人正是三国会后窦轩送给她的那名丹士。 火舞走过去将匣子接过来,打开,放在晨光面前,两排通红如血的丸药在烛火下泛着隐隐的光泽。 晨光盯着看了一会儿,怀疑地问尊胜法师:“这东西真的可以续命?” “殿下,此丹名为回天丹,有补虚驻颜,延缓衰老的作用,对殿下的纯阴体质同样适用,长期服用,会有长生不老的效果。”尊胜法师并不是在吹嘘,他平着脸面,显得很一本正经,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 晨光把匣子里的丹药瞅了一会儿,对尊胜法师说:“你吃一颗给我看看。” 尊胜法师愣了一下。 火舞取了一粒回天丹走下御阶递给尊胜法师。 尊胜法师也不犹豫,态度恭谨地接了,放进嘴里,晨光看着他的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殿下放心,这回天丹的秘方在赤阳国已存在百年,贫道自己也在服用,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贫道是绝对不会进献给殿下的。” 晨光犹豫了半天,才从匣子里取出一颗丸药,盯着看了一会儿,放进嘴里嚼,登时有一股清香直冲咽喉,她愉悦起来,嚼了半天,咽下去,对尊胜法师说: “下次多加点糖。” 尊胜法师呆了一呆,哭笑不得,明白她是想要甜一点的丹药,也不敢说不行,只好应下。 “下去吧。”晨光摆了摆手。 尊胜法师行了一个礼,拖着他长长的道袍退了下去。 晨光望着桌上红通通的丹药,用手撑住了脸。 嘉德殿。 沈润站在窗前,这时觉察到背后有脚步声,他回过身,一名身穿宫女服装的女子从远处走了来,这女子也就十六七岁,双眉弯弯,鼻尖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身形纤瘦,脖子修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沈润眉微蹙,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走进来的这名女子竟与少女时期的晨光有三分相像,这种相像让他的心里有点不自在。 少女盈盈一笑,跪下来行了大礼:“奴婢崔蕊,奉陛下之命前来服侍殿下。” 这是新进宫的宫女,最近宫里才放出一批宫女,又送进来一波新人,晨光对宫中事务并不太在意,一切都是由掌管内廷的事务府在打理。 沈润负着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来吧。” “谢殿下。”崔蕊站起身,腰线婀娜,盈盈一笑,尽是风情。 这身风情让沈润不得不怀疑她的来历:“你是……他的女人?” “奴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服侍殿下的,殿下喜欢奴婢怎么服侍奴婢就怎么服侍,殿下不必怀疑,奴婢是清白的。”她如有所指地说出了“清白”二字,弯唇微笑,双唇上口脂殷红。 沈润沉默了片刻,淡声说:“既能派你来想必你是个聪明的,记住了,别让她看见你,平时把你的这张脸遮一遮,若是被她撞见看你不顺眼处置了你,我可不会救你。” “奴婢明白。” “下去吧。” “是。”崔蕊含着笑退了下去。 崔蕊退下去时,付礼刚好走进来,两人错身而过,付礼在看清崔蕊的脸后呆了一呆,待崔蕊走后,他站在沈润面前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想说什么?”沈润见他一脸呆相,气不太顺。 “刚才那个……她……她……”付礼想说就刚才那个宫女的长相,让凤主碰见还不得给凌迟了,可见沈润脸色不好,没敢往下说。 “这么晚,何事?”沈润懒得跟他谈论新来的宫女,语气生硬。 付礼感觉到了他的不爽,立刻严肃起来,回禀道:“殿下,皇陵那边差不多准备好了,只等着殿下去一趟。” 沈润皱了皱眉:“知道了。” “还有,听说……”付礼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 “听说凤主殿下召见了赤阳帝送来的那个尊胜法师,已经开始服用尊胜法师炼制的丹药了。” 第九百三三章 寻求庇护 “什么?” “殿下,按理说应该不会,凤主一直不待见赤阳帝,对他各种防备,怎么可能会服用赤阳帝送来的人炼制的丹药,可这是凤凰宫的太监亲口说的,属下也去看过了,最近尊胜法师的确频繁出入凤凰宫,凤主甚至在宫中给他辟出一座宫殿专门为她炼丹,这……” 沈润凝起了眉。 这就是窦轩的目的吗? 如果是平常,晨光不会,可如果她的身体真的已经衰败到不可逆,病急乱投医么?即使心存怀疑,可想要长久地活下去,只能铤而走险,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历朝历代,很多例子,那些垂暮之年的皇帝,他们真的不知道丹药的害处么,不乏有人死在丹药上,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是知道的,可求生的欲望让他们装作不知道,他的父皇,苍丘国的先帝,甚至是赤阳国的先皇帝,他们在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衰败时都开始服用丹药,他们明知道丹药的害处,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这便是人性的弱点。 晨光也会有这样的弱点吗? 他一直相信她没有,可听了付礼的说法,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 为了安定雁云人惶惶不安的情绪,苍丘国朝廷颁布了一系列惠利雁云人的政策,同时加重处理苍丘人无故敌视欺压雁云人的事件,杀害雁云人亦会被判处死刑。这本来是很平等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故欺负人也要受到惩罚,可苍丘人要的并不是平等,他们要的是压雁云人几头,朝廷的法令成为了另一种煽动,法令让苍丘人将对两族人之间的不满加倍算在了雁云人头上,于是雁云人比之前更惨。 凤冥国也经历过好几次民族融合,先是南北越融入凤冥国,那时虽然也发生了点矛盾,可三族都是穷鬼,穷鬼们觉得还是吃饭比较重要,到最后都去忙着糊口了,那一次雷声大雨点小。之后是凤冥与龙熙,凤冥虽是战胜国,可来自蛮荒之地,龙熙虽高高在上,但它是战败国,从这方面来讲,两方还算平等,且晨光留下了他们的皇帝,至今还放在身边,在这种情势下,镇压才不会引起反抗。 凤冥国的民族融合是因为外在因素有利所以成功了,可苍丘国初次就试了一个麻烦百出的雁云国,雁云人富有且自大,不战而降并没有抹去他们骨子里的富有自大,苍丘人同样自大,又多数比雁云人穷,不平等造成了诸多矛盾,这导致他们注定了融合不了,再加上晏樱监国名不正言不顺,民间不喜他的人本来就多,有机会兴风作浪还不急着去插上一脚。 “已经有一些雁云商人聚在边境请求避难了。”司浅在汇报时晨光正在吃饭,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司浅见状,眼底划过一抹忧虑。 “命人仔细排查后送入安置区。”晨光净了手,用帕子慢吞吞地擦拭。 “是。”司浅应了一句,顿了顿,问道,“殿下,明天有想吃的么?” 晨光哭笑不得:“小浅,你为什么最近见我总问我‘想吃什么’,我才刚吃完。” 司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想让她多吃点,沉默不语。 晨光笑了笑。 司浅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劝她多吃点,心想这时候要是嫦曦在就好了,嫦曦比他会说话,更能劝说殿下,他退出拂晓宫,心里想着明天出去找找有什么殿下没吃过又爱吃的东西。 没想到在拂晓宫外碰见了沈润,司浅有点不自在,沉默地行了一礼,刚想走。 “司浅大人可听说了凤主殿下近来在服食丹药?”沈润停住脚步,问道。 “不曾。”虽然司浅面无表情,可沈润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这话容王是从何处听来的?简直荒谬。” 沈润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脸色阴沉,他的态度令他恼火,可是,连他也不知道晨光留尊胜法师在宫中炼丹么?不应该啊。 付礼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这种火药味极浓的时候他可不能出声。 沈润进了拂晓宫,晨光正在不情不愿地批奏章,见他进来愣了一下: “怎么这时候来了?” 沈润站在御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听说潼阳府出了两桩当街杀人的案子,我觉得蹊跷,可能和‘巫医堂’有关,这事我亲自走一趟,过两天回来。” “嗯。”晨光点了一下头。 “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晨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吃的。” 沈润将奏章放回到摞成摞的奏章山上,看了她一眼:“你最近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 “我听说你把赤阳国的那个什么尊胜法师放到宫里来了。” “哦,我想看他怎么炼丹,他炼的丹药五颜六色的,很有意思。” “你不会是想服食丹药吧?” 晨光愣了一下,摇着脑袋笑道:“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好玩,我才不会吃那东西。” 她始终矢口否认。 沈润将双手按在桌上,看着她,肃声警告道:“丹药都是骗人的把戏,就算短时感觉有效,也只是一时觉得舒坦,长久服用等同于自己给自己下毒,不许吃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晨光哭笑不得:“谁说我吃了,你从哪听来的胡说八道!” “没吃就好,你肯多吃点饭比什么都强。” “都说了我没吃!” 沈润见她语气笃定,没再说别的。 苍丘国内的局势越来越不乐观,许多离边境近的雁云国商人开始关闭在苍丘国的生意,拖家带口逃亡边关,并以难民的身份顺利进入了凤冥国。 得知消息的苍丘人认为这是己方的胜利,一片欢腾之后,对雁云人的迫害更是变本加厉,甚至有那暴民组成了一支支民兵队,打着清除雁云人的旗号在乡镇里为非作歹,浑水摸鱼。 苍丘国朝廷眼见事态严重,居然由两族矛盾事件上升到了出现乱匪,于是发兵镇压。虽说发兵镇压事出有因亦誓在必行,可某些思想激进的苍丘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看不到乱匪的恶行,反而觉得朝廷和富有的雁云人是一伙的,朝廷和雁云人合伙欺压他们这些苍丘国的穷人,于是不满的情绪更多。 雁云人一下子被夹在了苍丘国朝廷和苍丘国的贫民中间,里外不是人,莫名其妙,更不知所措,加上生意做不下去了他们根本干不了别的,在听说有人成功进入了凤冥国后,走投无路的雁云商人不禁心思活络起来,居然组成了一支支商帮,冒险前往凤冥国寻求庇护。 第九百三四章 不安分 嘉德殿。 沈润坐在灯下,手握一本奏章,正沉思着这几日在文星阁里悬而未决的政事。 一股淡却勾人的香气扑来,一双青葱玉手将一碗莲子羹轻放在桌上。 起初沈润没有在意,直到过了一会儿,有娇软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殿下,这是奴婢亲手熬的莲子羹,放凉了就不好了,请殿下趁热喝吧。” 沈润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普通的宫女,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崔蕊那张妖娆的脸孔。她穿着鲜艳的衣裙,妆容精心描画过,如他之前的吩咐她用妆容掩去了与晨光的相似,却在原来相似的轮廓上加上了妩媚的色彩。烛光下,乌黑浓密的长发隐隐泛着光泽,柔媚的水目含情脉脉,微张的嘴唇艳红欲滴,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味道,那是擅弄风情的女子最爱的调香。 他之前告诉过她不用过来伺候,找个角落自己呆着就好了,偏她不甘寂寞,总想往前凑,他一阵头疼。这种女子他见多了,她的意图他再清楚不过,对异性本能的敏感那是天生的,这份敏感无论男女都有,面对这样的女人,男人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心里面清楚了之后,是选择心里清楚表面亦清楚还是选择心里清楚表面装糊涂,纯凭喜好。 关于是否接受引诱这种事,沈润的功利性很强,原本他做人的功利性就很强,他会看做或不做这两个选择哪一个对他更有利。 很显然,面前的这个女人不能带给他任何利益,且自从认识晨光,莫名其妙的,他开始觉得女人这种生物很烦人,他在面对着这一种在他看来很是奇异的生物时,总是会感觉到一阵筋疲力尽。 他想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的无动于衷让崔蕊有些恼,有一种女人喜欢从男人痴迷的眼神里寻找快意,男人的无动于衷则让她恼火,接下来她会越挫越勇。崔蕊便是这样的人,在觉察到沈润的排斥后,还不等他说话,崔蕊已快一步端起莲子羹,殷勤地道: “殿下请用,凉了就不好喝了。”一边说一边将瓷碗往前递,却在递的时候手一抖,一碗莲子羹就洒在了沈润的衣服上。 崔蕊啊呀一声小叫,口中说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扑通跪在沈润脚前,从怀里抽出帕子去给沈润擦衣服,手还没碰到他的衣服,沈润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面色阴沉下来。 他的衣料不禁染,他的衣服废了。 怒意暴涨。 崔蕊却没读出他的心意,见他冷着脸,以为他是在忍耐,高举起胳膊,袖子下滑,露出他握着的一小节皓腕,她故作委屈地扁起嘴唇,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娇嗔: “殿下,你弄疼奴婢了……” 晨光刚迈过门槛,一个人形物体飞了过来咚地摔在她的脚前,她微愕,望着那个摔成大马趴的宫女,眨巴了两下眼睛,再向远处看去,沈润正盯着衣袍上的污渍,他气得不轻。 趴在地上的宫女呆了一呆才缓过神,抬头,看清楚站在面前的人,慌忙爬起来,跪着,深深地垂下脑袋: “奴婢叩见凤主殿下!” 晨光在她抬头时就发现了这是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小美人儿。 晨光觉得好笑,也没理睬崔蕊,绕过她,来到沈润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沈润莫名尴尬,衣服脏了又觉得狼狈,火气更大,狠狠地剐了崔蕊一眼: “新来的宫女笨手笨脚,拿个羹也能打翻!” 晨光抿着嘴儿笑,往他衣服上的污渍瞄了一眼,打翻一碗羹能打翻到那儿去,也是够巧的。 沈润气呼呼地换衣服去了。 晨光坐在沈润先前坐的椅子上,也没有理会差点摔瘸的小宫女灰溜溜地逃走了,拿起桌上的奏章翻阅。 沈润换了衣服回来,脸色依旧不好看。 晨光莫名想笑,她别过脸,用手捂着嘴唇。 沈润恨恨地看了她一眼,面沉如水。 就是这一眼也不知是刺激到了晨光的哪根神经,她噗地笑出声来。 沈润一掌拍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 晨光的笑就憋了回去,轻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我要去一趟边关,我不在的时候你把该批的奏章都批了。” 沈润皱了皱眉:“你去边关做什么?” “宜城传来消息,云山王暴毙,然后苍丘国不许雁云人越境,派了兵在边界看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行。” 这件事沈润已经听说了,关于云山王暴毙的事,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即便如此,你去做什么,只是封了边关,又不是打仗。” “晏樱怕我贿赂驻守边关的苍丘国边军将,特地从宜城派了人,这一回专程来守边境不让雁云人越境的是英武王,我要去会会他。” 晨光和英武王府关系奇妙,从前晨光和英武王妃算是忘年之交,再加上时常给英武王府送点治英武王伤病病根的药,两人的关系一度很要好,后来苍丘国和凤冥国关系紧张,虽说两方渐渐疏远,但交情仍在,后来晨光还在鹿彰岛上救了清平县主,英武王对晨光很是感激,尽管现在国间不睦,可晨光和英武王却不算敌人。 沈润想问她去会英武王做什么,想了想却没有问:“你去吧,多带些人。” 晨光点了一下脑袋。 自从雁云国并入苍丘国的土地,原来的雁云国与凤冥国边关一直很安静,连驻守的士兵都很少,只因为战后此处的过境通道已经被废除了。直到现在,一直安静的边关又重新热闹起来,因为凤冥国单方面打开了边关,允许携带一定资产的雁云人以难民的身份入境。 起初,苍丘国驻防的士兵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对雁云商人没有好感,也不会去想雁云商人的流失会对苍丘国产生怎样的影响,只要交上一笔过路费肥了兵营里的将兵,他们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黑暗交易也不知道进行了多久,眼看着原本贫瘠不受重视的边境人肥马壮起来,直到英武王带队前来拦截雁云商人,当地的驻防才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不敢说自己收了多少钱放走了多少雁云人拖家带口的过境,总之很多就是了。 第九百三五章 边境 现今,两队人马分别驻扎在本国的边境上,遥遥相望,一批没来得及过境的雁云商人连人带车被英武王扣在了军营里头,苦不堪言。 与英武王的老眉紧锁相比,晨光在凤冥国这边的军队里却过得相当惬意,夜夜吃烤肉。 直到接了一封飞鹰传书,她嚼着烤肉对火舞说:“今晚去瞧瞧英武王。” “是。”火舞应了一声。 入夜,兵营里灯火通明。 与对面双眼可见、双耳可闻的吃喝玩乐相比,苍丘国这边的军营要严肃得多,只是人人心里都在怀疑,他们真的要为了一群雁云商人和凤冥国打仗吗? 只会打仗的士兵自然不会去想国内的经济问题,苍丘国尚武,他们不怕打仗,可是为了一群雁云人和凤冥人动兵,他们总觉得犯不上,个个心里都在嘀咕,尤其是在听到对面凤冥国的军营里喝酒烤肉弹琴唱歌玩得不亦乐乎,他们却在这里故作紧张地守卫巡逻,有时候觉得自己傻透了,毕竟不是两国宣战后准备开战不是么。 同样觉得烦恼的还有英武王。 英武王只是奉命来拦截雁云商人不许他们越境,来之前并没有人告诉他要和凤冥国开战,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他很烦恼这场仗该怎么打,最好的情形是可以不动手就化解,如果化解不了,大动干戈不行,小打小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从舆论上说,苍丘人迫害雁云人导致雁云人逃离家园,这方面本身就是他们理亏,如果太强横,也许会适得其反,更不好收场。 想到这里,他郁闷地叹了口气。 “英武王很烦恼嘛。”软糯的笑语自帐外响起,帐帘被掀开,一名女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白衣白裙,国色天香。 看见她,英武王的头更疼了。 “凤主殿下。”他站起来,皱了眉,想问她怎么会旁若无人地潜进来,可是想起三国会期间她和她的侍女们的那些作为,她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也不奇怪。 晨光坐在一张熊皮垫子上。 “凤主殿下深夜前来,有何指教?”英武王也说不好她主动来了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坐下来,心里盘算着有没有机会将这场纷争化于无形。 “指教不敢当,英武王何必这般谨慎,我们又没有开打,现在还不是敌人,何必将气氛变僵?这一次的事完全是因为雁云人,不是我的凤冥国和你们的苍丘国结下了不能解的仇恨,所以,我希望和平解决。我与英武王也算是有交情,两国现在也没到势不两立的地步,非要动手,对谁都没有好处。” 听她这么说,英武王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 “凤主殿下,恕我直言,雁云国在投降苍丘国后,雁云国就变成了苍丘国的一部分,不管凤主听到雁云人和苍丘人在国内发生了怎样的矛盾,那都是我苍丘国国内的事,轮不到别国来干涉。雁云人现在是我苍丘国的百姓,我国的百姓我国自会处理,若今日我国去插手凤冥国的内政,想必凤主殿下也不会高兴,同理,还请凤主殿下不要再理这件事了。” “英武王说的是,原本这件事轮不到我来干涉,只是,雁云人和苍丘人的矛盾英武王真的了解吗?现在两族人之间的冲突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苍丘国越是颁布法令压制苍丘人,越是惠利雁云人,这份矛盾越会被激化。明明是苍丘人无理在先,雁云人受到迫害,可苍丘人不这样认为,苍丘人骨子里的自大,是不管你们怎样惩治都惩治不住的。有多少苍丘人心里想着抢占雁云人的钱财再奴役雁云人,苍丘人不能平等地看待雁云人,最后只会导致雁云人在苍丘国被灭族。英武王,我的人里有一些雁云人,所以我不会眼看着一个民族在苍丘国的土地上被灭族。” 英武王笑了一下:“如殿下所说,你我之间也算有点交情,殿下的心里在打着怎样的算盘殿下自己最清楚,你无非也是看上了雁云人的财富,这一回虽说是因为苍丘人盲目且自大恶化了两族之间的矛盾,可开头时殿下什么都没做,我是不信的,摄政王也不信。” “英武王真的打算把这些好不容易才逃出地狱的雁云人带回去,让他们被愤怒的苍丘人虐杀么?” “凤主殿下放心,我国亦十分重视雁云人,殿下所说的事不会发生。” 晨光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问:“英武王可以用性命担保?” 英武王微怔,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她这个态度难道她是被自己说服了:“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晨光又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请英武王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火舞掀开帐子,晨光走了出去。 迎面,一个黑面短髯的中年人快步走来,本是想去军帐中议事,却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从军帐内走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在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那名女子的面容时,大叫起来: “凤冥国凤主!” 此话一出,现场便混乱了,小兵们在望过来时,手里的兵器噼里啪啦落地,还有那巡逻的士兵迎头撞上,也不知是被惊的还是被吓的。 他们不说,晨光权当他们是被自己的美貌惊艳了,火舞将晨光抱起来,身形一闪,主仆二人便消失不见了。 钟孙荣惊得心脏差一点跳出来,慌忙奔进大帐里:“将军!将军!凤冥国凤主!” 英武王正坐着喝茶。 钟孙荣见他如此淡定,闭上了张大的嘴巴。 英武王轻叹了口气:“希望她是真的被说服了!” 钟孙荣听见他的感叹,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凤冥国与雁云国相接的地带,山势险要,草木葱茏。 夜晚的深山,凉风习习,篝火冉冉。 嫦曦在重新盘查了一遍跟行的车队后,坐在火堆边,捡起一根树枝拨弄。 在他身旁,一人龙姿凤表,器宇轩昂,竟是传闻中已经暴毙了的云山王。 在嫦曦坐下来之后,先前一直陪在端木冽身边的一个唇红齿白的花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起来,退了下去。 第九百三六章 险恶的心计 嫦曦奉命护送雁云商帮过境,这是他们选定的最后一批人,也是最重量级的一批,这一批是雁云人里最有钱的,所以由他亲自护送。 日子选的好,不冷不热,窝在深山里也像是在出游。环境不算恶劣,且雁云商人大部分都是游商出身,虽富贵,但没有不能吃苦的,跟着嫦曦穿山过林也不抱怨。 对他们更有利的是,此处曾是雁云国的国土,在外人看来的险峻山峰,在雁云人眼里却极是普通,他们了解地形地势,他们的祖辈在外出经商时几乎都踏过这片山脉,关于此地,他们比苍丘国人了解更多。 一只信鹰俯冲下来,嫦曦伸出手,信鹰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在读过鹰脚上的信后,唇角勾起,将信鹰放飞。 他唇畔的温柔让端木冽看了恼火。 觉察到他的愤怒,嫦曦笑道:“事情都在按照你的计划发展,这样还不满意么?” 端木冽冷笑了一声。 按照他的计划发展?是他们的计划吧。利用苍丘人与雁云人的矛盾,将他逼入绝境,逼他不得不出手与她合作,说服雁云人同意撤离家乡,包括在夙玉和嫦曦的辅助下假死。没错,当大部分雁云人逃离苍丘国时,晏樱不会留他,可他们协助他假死并不是因为这个,并不是认为他是他们的盟友,那个妖女,她只是想用他,她想利用他曾经的雁云帝身份,让他在她的国土上带领雁云人创造财富,丰厚她的国库。 “你试图反抗殿下,还想要拉拢容王跟你一块反抗,那么多次殿下都没有处罚你,你也该认命了,就那么不愿意承认殿下比你强么?” “我承认,我承认她比我强,天地不仁,阴盛阳衰,我有什么好不承认的?”端木冽冷笑了一声。 “你放心,殿下说到做到,她是不会食言的。再说你与她的合作本就是她助你登基复仇,作为回报你与雁云国为她所用,中间的那一块只是变故,现在你也该兑现你曾经的诺言了。” 只是变故? 端木冽心中冷嗤,在苍丘国和赤阳国开战时,晨光一句轻描淡写的“我没法子,我现在没有能力左右雁云国的存亡,不如你降了苍丘国,苍丘国强大,苍丘国皇族又人丁稀少,也不像赤阳国那样自大排外,由苍丘国做靠山在现在再好不过”,之后她亦对他承诺这只是缓兵之计,将来她会按照承诺对雁云国负责。那时候他完全没把她的后半句承诺放在心上,他早就知道,一旦开战,雁云国必须在苍丘国和赤阳国里挑一个靠山,对比强盛的赤阳国,他亦看中了苍丘国,苍丘国想要与赤阳国竞争,雁云国会成为助力,这会是所谓的“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 然而结果却和当初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去她的“我现在没有能力左右雁云国的存亡”,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放纵雁云国并入苍丘国,让雁云国的商人渗透进苍丘国的商业,再挑起矛盾,一是挫了雁云人的傲骨,在经历过苍丘人的欺辱后,进入凤冥国土地的雁云人有了前车之鉴,绝对会夹起尾巴做人;二是弄乱了苍丘国民间,因为两族矛盾,苍丘人对苍丘国朝廷现在诸多不满;三是连带着影响了苍丘国的商业,本来雄心勃勃开铺子的雁云人在逃走之前大量关闭生意,对苍丘国商业的影响虽然因为时间短够不上致命,但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 她一箭三雕,将无数人玩弄在掌心,心思险恶,令人发指。 …… 苍丘国的驻军营在半夜时分突然遭遇了一场骑兵偷袭,这些骑兵的重点并不在杀戮,而是放火,他们在因为两方军队迟迟没有动作因此放松了警惕的苍丘国军营里到处放火,很快,整座军营烧了起来。 骑兵队放完火就跑,苍丘国的士兵们目瞪口呆,眼看着军营着起来,身边又没有可用的能灭火,英武王只得弃营撤退,却在撤退的时候被从山上冲下来的一小队兵冲散。没有准备的队伍乱成一团,而扣在他们手里的雁云商帮仿佛早有准备,雁云人富有,由众多家丁组成的护卫队在看见队伍大乱后,立刻护送着主人,跟从山上冲下来的小队一起,将雁云商帮送进山里。 英武王带人想追,却被冲破边境的凤冥国军队拦截,英武王心里一凉,想这难道是开战的节奏,然而双方并没打多一会儿,凤冥国军队就全体撤退,还很“贴心”地替他们关好了国门。 英武王哑然,派人进山去找逃跑的雁云商帮,结局已经预料到了,雁云人对这片崇山峻岭比他们这些外来的熟悉多了,踪影全无,英武王猜测,他们应该是成功越境了。 也就是说凤冥国军队的突袭和拦截都是在给雁云商帮争取时间,让他们入境。 英武王哭笑不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事,一般来说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打,凤冥国敢打进来,他们就要打回去。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英武王没有权利做出攻打凤冥国的决定,这不是小事,一旦攻打凤冥国边境,这也就意味着苍丘国和凤冥国开战了,赤阳国在一天,就不是凤冥国和苍丘国能撕破脸开战的时候。 若凤冥国亦是将军驻守,凤冥国的军队也不敢打苍丘国边关,可是他们的凤主在,所以他们动手了。 英武王却不是最高权力者,他做不了这个决定,只能老老实实地修书宜城,请晏樱下令。 晏樱虽然差点砸烂摄政王府,还是派人来命英武王班师回朝,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晨光知道,所以胆大包天偷袭了苍丘国边关,袭完就跑。 军队回京后,钟孙荣曾秘见晏樱,将战前凤冥国凤主曾出现在英武王大帐里的事告诉给了晏樱。他没有明指晏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晏樱并没有因此以通敌罪处置英武王,因为他觉得,晨光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敌军大营,玩的就是离间计,在这方面她很擅长。 第九百三七章 妖孽 雁云商人入境后,晨光并没有将人打散,而是分两批集中安置,一批安置在北越与南越的交界处,一批安置在大台府周围,这两处地方都是凤冥国商贸刚刚兴起的地方。 因为是刚刚兴起,发展好了将来必会成为贸易中心,晨光需要有力的力量在这两个地方大力推动,雁云人是非常好的人选。 雁云人的经商头脑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不管环境多么恶劣,他们都能赚到钱,把他们放在商业相对不是很发达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把这个地方变得发达。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听到这两个安置地点,端木冽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端木冽没有跟着晨光,他也不想呆在她边上,一刻都不想,他会带领雁云商人前往北越,去将那里的商贸繁荣起来。 “放心,我会兑现承诺的。”晨光笑说。 回应她的是端木冽冷冷地剜了她一眼。 …… 凤冥国皇宫。 嘉德殿。 堆积如山的奏章让沈润头疼,边关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太阳穴乱跳,晨光竟然冒险攻打了苍丘国的边关,好在对方没有还手。 她成功地接手了雁云商人,这一招用的太危险,她总是做危险的事。 接下来还有雁云人的安置问题,这些人不是短暂的停留,必须要让雁云人尽快融入凤冥国,不能允许他们再出现在苍丘国中出现的乱局。如今凤冥国已经有了南越、北越、凤冥、龙熙、雁云五族人,明日的文星阁关于颁布雁云人的安置法例肯定又要争论一通。 他心烦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还不回来! 沐浴后,更换了寝衣,他疲倦地来到床前,突然,他觉察到了异样,眸色阴沉下来,伸手去将被子掀开,一个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映入眼帘,乌黑的长发如云,凌乱地披散在床上,衬得一张娇颜冶艳妩媚。她只穿了一件纱衣,纱衣底下什么都没有穿,雪白的肌肤在朱红的纱衣下绮丽得炫目,让人难以挪开眼。 “殿下!”女子见他掀开了被子,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如一只匍匐的母豹,美丽,狂野。 沈润觉得自己快被她闪瞎了,随之而来的一腔怒火在咆哮,在连续批了十二个时辰的奏章之后,他只想歇一会儿。 “殿下!”崔蕊见他居然不为自己所动,更加卖力地蠕动,红唇微张,咬住指尖,向他抛去一记媚眼。 沈润恼火起来,他最讨厌这种不识好歹的女人,明明警告过她,她还没事找事,这要是让晨光知道了,也许她不会打死这个女人,但她会不讲理地打死他。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生气了。 崔蕊还在不识趣地卖力引诱,鼓动着,像一只红色的蛹。 沈润一阵心烦,这阵心烦让他的眼底泄出了杀意,他突然出手,毫不怜惜地捏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提了起来。 他眼里的厌恶终于让崔蕊明白了他是真的在拒绝,而不是欲擒故纵,她的妩媚勾出的不是蓬勃的欲望,居然是蓬勃的杀气,她被他掐得脸色发青,眼底发红,她有一些恐惧,更多的则是不甘心: “殿下,奴婢的身子是干净的!” 她促着呼吸强调,她以为他是嫌她脏,她不相信会有男人拒绝主动送上门的黄花姑娘,尤其他和凤主之间并不怎么和谐。 “别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主子就不杀你,你最好安分守己,若再有下一次,你再敢耍花样,我不会遣你回去,我会在宫里直接处置了你,听懂了吗?”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慑人的冰冷,如刀刃般锋利,他沉声警告。 崔蕊已经无法呼吸,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她心底生寒,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全部凝固住了,她青着脸拼命点头。 沈润手一甩。 崔蕊摔了出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拢紧无法蔽体的纱衣,一溜烟地跑了。 沈润死盯着沾满了脂粉的床铺,更是心烦,崔蕊的行为虽是自愿的,可若背后无人指使,她不会这般卖力。 死小白脸!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愤愤地睡到凤凰宫去了。 躺在凤凰宫的床上,枕着晨光的软枕,盖着晨光的被子,他却睡意全无,都怪那个贱人,他又要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子太厚,他热得难耐,心里十分烦躁,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快要烧干了。他在翻腾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掀开被子,郁闷地坐了起来。 突然的动作把刚进门的晨光吓了一跳。 “你干吗呢?”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半夜的,他在生什么气? 沈润也愣了,不知是他心里太烦还是她太悄无声息,他居然没发现她进门: “你回来了?” “嗯。”晨光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烦闷感在她话音落下时居然奇迹般地退了下去,沈润看见她的脸,心里忽然有点高兴,他朝她勾了勾手指。 晨光莫名其妙,歪了歪头。 沈润对着她勾了勾手。 晨光迷惑不解地走过去,刚走到床边,沈润一把勾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她背对他坐在他身上,他将头埋进她的秀发。 晨光一脸疑惑:“做什么?” 沈润没有回答,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用力,晨光被他扳过脸,看向他,只见他将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似有一种想要覆上去的冲动。 晨光微怔,在发现他的意图后,她果断推开他的脸,她依旧不喜欢这个操作。 对于她的拒绝,沈润说不上失望,他已经习惯了,压下心底的蠢蠢欲动,他抱着她躺下来,这会儿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淡声说: “睡吧。” 晨光不知该说什么,眼珠子咕噜了两下。 …… 赤阳国皇宫。 窦轩哈哈大笑:“妙啊!妙!这一招真是妙极了!居然用这样难缠的手段收下雁云人,不愧是凤主殿下!” “陛下,这一回苍丘国和凤冥国的梁子是结下了。”黑袍黑面罩的龙大人难掩心中欢喜,尖声道。 窦轩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森然:“这样的女人,死了真是可惜了!” 龙大人从他的笑语里听出来一点异样,皱了皱眉,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切不可心软,那女子是妖女,陛下断不可对妖女动心!” “动心?”窦轩嗤笑了一声,转过身,轻佻地扬眉,“龙大人不懂,这天下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让高贵无敌的凤主殿下跪下来哀求,这个女人,狡猾多端,心狠手辣,这世上也就她配做我的对手,可惜了,便宜了沈润,啊,若是在她死后能成为我的掌中物,亦算是妙事一件呐!”他大笑起来。 龙大人皱了皱眉,陛下都这么说了,他也说不了别的,只希望陛下能记住他的初衷,别被美色乱了心神才好。 从昔日的龙熙帝到苍丘国摄政王,现如今陛下的兴趣也被挑起来了,果然当年的占卜是正确的,那个贱人就是祸乱天下的妖孽! 第九百三八章 官场秘事 雁云人生活在凤冥国的日子很平静,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波澜,凤冥国已有四个民族,大家都习惯了,对于新加入的这一族也不觉得惊讶,双方相安无事,雁云人的铺子在当地官府的扶持下又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然而近来朝堂上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薛翀这样感觉,这感觉并非是他神经过敏,而是他发现,凤冥国的官员里雁云人明显增多,单单是他户部就涌进来不少雁云出身的小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并觉得怪异时,他去查看了户籍登记,官员的户籍亦由户部统计,之后再帖一份送去吏部存档,他这里有凤冥国官员的户籍资料,他心细去查,果然发现了奇怪之处,地方上的雁云籍官员亦多了起来,甚至比箬安城里更多,隐隐有成倍上涨的趋势。 他从中品出来一点意思,却不敢确定,之后他发现户部的账簿亦有问题,这让他心里发慌。 休沐日,他请了两名同僚,户司的郎中姜宝宏和金部的郎中季东池来家里做客,三个人年纪差不多,又同是龙熙人出身,从薛翀进入户部开始三人的关系就很好,常在一起吃酒闲聊。 酒过三巡,薛翀问道: “你们发现没有,近来雁云人的官儿多了起来,就连咱们户部也新进来了好几个雁云人。” 姜宝宏喝得正酣,他专管户籍赋役登记事宜,其他事一概不管,最是贪杯,薛翀的话没太听明白,正在倒酒的他手一挥,粗着嗓子道:“这有什么,尚书大人就是雁云人,现在雁云人全跑凤冥国来了,不多几个雁云人当官才奇怪!” 季东池却听明白了薛翀是觉得此事中有蹊跷,他微微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凤冥国定都箬安后,朝廷中人手明显不够用,虽说几个要职上都有了人选,可不少位置还是空着的,而雁云人,他们有钱呐。” 薛翀的心咯噔一声,季东池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差没直说朝中官员空缺,雁云人手握财富,两方交换,互惠互利。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他皱了眉。 “呵,大人,这事在户部和吏部早就不是秘密了,不少人都知道,不少人都在干。”季东池掌管金部,消息灵通,他看了一眼已经醉倒趴在桌上的姜宝宏,小声对薛翀说,“大人想,现在这世道,有钱人哪一个不想当官,尤其是雁云人,在苍丘国受尽了苍丘人的迫害,更明白了有钱没用,有权才是真的,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手捧大把钱财往官场里挤。户部和吏部是最缺钱的两个部,从定都之后就没摆脱过亏损,凤主又挥霍无度,今儿这要钱明儿那要钱,可哪来那么多钱?百姓才刚刚脱离饥饿,指望他们的赋税,就是把人杀了他们也拿不出来。” 他的意思是说户部和吏部联合起来,用空缺的官职换取钱财填补亏空,可薛翀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现在的吏部和户部只是不像从前动不动就哭穷了,按季东池的说法,官位换来的钱财是用来丰富银库的,可现在的银库并不富裕,只能说是没有亏损了,那么,中间的那一大笔钱去哪了? 听季东池的意思,两部中有不少人知道这事,也有不少人在干这事,他们干这事会是为了国库?骗鬼呢!这行为说白了就是买官卖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干这事,说没从里边捞到好处他才不信,而且雁云人的富有天下皆知,这笔好处恐怕不是小数目。 “你也干了?”薛翀微笑着问。 季东池借着酒意哧哧地笑起来:“大人,你我同为龙熙出身,大人又向来待我不薄,我跟大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凤主对咱们龙熙出身的官员怎样,大人也看在眼里了,想必心中有数。我是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们这些龙熙出身的官员会死在凤主的屠刀底下。凤主现在肯任用龙熙出身的官员,那是怕人反她,她想稳住龙熙人的心,等到龙熙人的心定了,稳了,不会再反她了,她一定会把朝堂再洗一次,最终受重用的还是凤冥人。龙熙和凤冥这一仗过后,龙熙倒退了多少步?国库入不敷出这可是龙熙国从来没有过的事。大人,我们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忠心耿耿忠的是谁?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连陛下都成了凤主的玩物。” 他的话说到了薛翀的心坎子里,反而没办法因为他说了大不敬的话和他犯了国法的行为发怒。 是啊,凤冥国的朝堂,早晚会归凤冥人所有,而他们这些做过两国臣子的人,他们忠的是谁呢?他也说不清,反正他不是忠凤主的。 季东池喝迷了,举着酒杯眯着眼睛笑:“大人,别小看了两部尚书,别看他们什么都不管似的,他们可精着呢,大人别忘了,他们是雁云人,雁云人在钱上,啧啧!” 薛翀明白他的意思,两部里出这种事,两部尚书没参与,谁信啊! 当薛翀确认了他之前的猜想,他的心里并不像上一次在京兆府外遇见樊胜时那般愤怒。上一次是百姓受害,他自然气愤,可这一次是买官卖官,各取所需,愿打愿挨,这群人搅乱了凤冥国的朝堂秩序,添堵的是凤冥国的凤主,与他关系不大,他反而觉得好笑,甚至是想看热闹。 月中,朝堂又发生了一次变动,原因是吏部尚书公孙琦突然染病,需要静养,在公孙琦休病假期间,由吏部侍郎卫立本兼任吏部尚书之职,直到公孙琦的病痊愈。 薛翀对卫立本还算熟悉,卫立本亦是龙熙国官员出身,算是他父亲薛城的半个学生,凤主定都箬安后,朝堂改革,在父亲薛城任了吏部尚书后,他的学生卫立本被委任为吏部侍郎,父亲生病公孙琦还没上任的那段时间,也是由卫立本兼任吏部尚书的。 在卫立本兼任吏部尚书的第七天,此人突然登门拜访了薛翀,与他同来的还有金部郎中季东池。 第九百三九章 惊人的操作 季东池和卫立本是同乡,他们两个当年是一块进京的,卫立本虽然是薛城的学生,逢年过节会来薛府拜见,不过薛翀和他的交情并不深,顶多算是点头之交。 这样的两个人突然来拜访他,让薛翀有些奇怪,尤其是在从季东池那里知道了户部和吏部的隐秘事之后,他有点不自在,又莫名的觉得有些兴奋,大概是因为他窥探见了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灰暗隐秘。 请人入室,双方见了礼,上茶,说些闲话,茶过两盏之后,卫立本终于说明了来意: “有件事想请薛老弟帮忙。” 薛翀微怔,瞥了一眼仿佛很自信的季东池,问:“卫兄想让我帮什么忙?” 卫立本也不隐晦,直截了当地道: “这事原不想麻烦老弟,可愚兄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恰好东池在场,向我推荐了薛老弟。两部的那点事想必老弟也察觉了,如今公孙大人回家养病,没了公孙大人的关系,欧阳大人要价太狠,愚兄就想从户部找个人出来帮忙。当然,好处少不了,老弟放心,不出一年,必能让你的财富在这箬安城数一数二。” 薛翀想他大概是在说买官卖官的事,可又听不明白他这话是怎么个意思,而且他这么直白,就像户部的所有人都跟他这个贪官同流合污了似的。 不过,从现实来看,确实如此。 在季东池跟他说过之后,薛翀也去调查了,户部、吏部的高职官员确实同流合污,在雁云人还没进来前他们就干这个勾当,那时候的目标是龙熙人和新富的凤冥人,现在雁云人进来,雁云人就是金矿,他们更不能放过,之前唯一不知道这事的可能就是他这个新来的。 “我不明白卫兄的意思。”薛翀皱了皱眉。 卫立本和季东池相视一笑,季东池便对他解释起来,他的这番解释震撼了薛翀对箬安城贪官污吏的认知。 吏部主管官员任命,从箬安到地方所有官吏的任调都经他们的手,有人想买官,通过各种关系把钱递到箬安来,可这里是箬安,凤主对贪墨的处罚很严酷,对官员的监察更是严格,谁家前一天盖了密室第二天凤主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还会去参观一圈。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把钱留下,一旦被发现,诛灭九族五马分尸跑不了。但人对财富的渴望是无止境的,严酷的刑罚并不能阻止他们贪墨,所以收到的这笔钱怎么办,就成了一个待解决的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人是吏部尚书公孙琦,之前他跟张劭联手,现在欧阳毅继任了户部尚书,同是雁云人,两人更是一拍即合。 户部掌管财政,每年都会往地方拨款,吏部的赃款就存在户部的库房里,跟着户部的每一次财务往来,流入地方。这笔赃款会在地方买宅买地买铺子各种经营,以财生财,户部参与的人会因此得到好处,同时户部亦参与其中,户部的人通过给想要买官的商人介绍门路也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两部互惠互利,互帮互助,互相包庇,肥了钱袋子,又很安全。 卫立本这次之所以找上薛翀,是因为欧阳毅要好处太狠,他的意思是,原本欧阳毅就是后来的,和他合作纯粹是看公孙琦的面子,他们以前合作的对象是张劭,如今公孙琦不在了,他们没必要再去管那个唯利是图的雁云人,不如他们这些龙熙人合作起来,将欧阳毅排挤出去,他们独吞利益。 薛翀听过之后都呆住了,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官场,同时又觉得好笑,在司雪晨的血腥统治下,这些人居然还能如此贪婪,居然能想出这么惊人的法子贪婪,看来司雪晨也不过如此。 他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直接拒绝,户部和吏部的水深得让他小心翼翼,在他知道许多人同流合污了之后,他不想被“围攻”,他说他想考虑一下。 卫立本倒是大度,接受了他的回答,答应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晚上季东池又来了一回劝了他一阵,并给他分析了利弊。 无非是告发不告发的问题,季东池说的是对的,一旦他决定告发,户、吏两部被断了财路的疯狗们会咬死他,到时候屎盆子扣到他头上,谁也救不了他。他是龙熙国的官员,龙熙国的官员又何必去管凤冥国贪官污吏的破事,看看热闹,捞点钱花就完了。 薛翀对“捞点钱花”不是很热衷,可“看看热闹”他心里还真有点想,只是现在不能只看热闹了,有人逼他同流合污。去告发疯狗们会咬死他,如果不去告发也不肯同流合污,疯狗们就会留着他吗? 他想不会的,脏的人只有把干净的人蹭脏了才会安心。 就在他还在考虑的时候,又有人登门拜访,是他的小舅子叶麟,叶麟还带来了一个衣着华丽满身金饰的男人。 “草民东方时,拜见侍郎大人。”男人行了一礼,单眼皮子里尽是精明,一看便是个走南闯北阅历无数的人。 薛翀听了他的姓氏就确定了他是雁云的商人,眼皮子一跳。 叶麟匆匆灌了半碗茶,笑说:“姐夫,东方兄是我媳妇表妹的夫婿,最近刚来箬安,想在箬安找个差事做做,来请姐夫给他指条路。” 东方时立刻将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木盒捧起来,走到薛翀面前,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边的高几上,笑道: “这是草民的一点心意,请侍郎大人笑纳!” 薛翀其实不应该打开,这时他心里也在警告自己不许开,可是他有点好奇,他想知道这些贿赂的商人到底是用什么来俘获朝中的贪官污吏的。垂着眼皮在盒子上看了一会儿,他慢慢地伸出手,将盒子打开。 盒子分两层,一条红绳接在中间的隔板上,绳一拉就能掀起第一层看到第二层。 两层,三排,满满的一盒子金锭子,十足的真金,盒子刚一打开,满室生光。 薛家是士族,薛翀好歹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金子,龙熙国金量储备不足,产金很少,一个小小的雁云国商人居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金锭,难怪天下人说雁云人富可敌国。 他们真是富! 传说是一回事,一盒金子在手里亲眼看着又是另外一回事,薛翀对雁云人财富的惊叹甚至差一点让他说粗话。 要问薛翀初次接受贿赂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会回答说,紧张,慌乱,有点恐惧,手指在发抖,连血管里的血液都有点颤抖,不过随后而来的,是兴奋,是从未有过的、任何事都不会带给他这种体验的兴奋。 第九百四十章 炼成 拂晓宫。 御史台副手章译战战兢兢地立在御阶下,大气不敢喘。 晨光坐在御案后头,噙着笑将手里的奏章看完了,往桌子上一扔: “这东西本来应该在文星阁里过一遍,再送到拂晓宫来,章大人既不去文星阁也不来拂晓宫,直接往朝阳宫里送,这是怎么个意思?秦大人又是什么意思?” 她口中的秦大人即御史台御史中丞秦显,此人是秦朔的父亲,亦是章译的上级。 章译满头是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无话可说。 晨光哼笑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章译垂着头,闭了闭眼,咬牙伏拜下去:“臣知罪!” “你知罪?不是秦显让你送的?” “这……这……”章译语塞,撒谎也不是,不撒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晨光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奏章我收了,你回去告诉秦大人,奏章已送入朝阳宫,容王殿下的命令,此事容王殿下会处理,秦大人不必再过问,只管装不知道。” 章译头皮发麻,他不明白凤主殿下为什么会这般吩咐他,他只觉得面前是一个带着漩涡的陷阱,他虽不明白,可他能感觉到那是一个陷阱,陷阱摆在他的眼前,他明知道,他也不想跳,可是不跳不行,这让他恐慌又绝望: “殿下,那薛大人他……”他不知该怎么说,可他总得说点什么,这个陷阱他一点也不想跳。 “闭嘴,出去,要是让我听到一点风声,章大人,你是知道我的。” 章译打了个激灵,这一刻把什么都给忘了,嘴里不停地说:“是,臣遵旨!遵旨!” 章译退出去之后,晨光望向桌面上的奏章,唇角微勾。 苍丘国。 摄政王府。 流砂将一只紫檀木匣子呈给晏樱,打开,匣中的红色绸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暗红色的玉片,半月形的玉片,上面雕刻着的是被火焰缠住的红色凤凰,这枚玉片年头久远,泛着老旧的陈腐气息。 晏樱伸出苍白的手,捻起匣子里的玉片,蔷薇色的嘴唇勾起一抹冷笑:“何处找到的?” “地宫的圣坛底下。” 晏樱的眸色冷沉下来:“那个贱人,果然在撒谎!” “主子,四片凤玦,主子已有两片,剩下的两片大概在凤主手里。” 提到晨光,晏樱沉默了下来,他将凤玦放回紫檀木匣子,似乎对这东西并不怎么热心。 “顾太后,主子要怎么处置?”流砂问。 “她倒是找了个好靠山。”晏樱冷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杀”,流砂便明白了是留着有用的意思。 就在这时,门外,侍卫的通报声响起:“王爷,柳将军来了。” “进来。” 话音落下,一个身穿黑衣容貌秀美的青年从外面走进来,抱拳行了一礼: “主子,司雪柔炼成了,主子可要看看?” 晏樱这时方才心情愉悦了些。 冰冷的地宫。 武姓皇族的长眠之所。 棺椁陪葬早已清空,偌大的地下宫殿如今已变成一座训练场。 昔日的陵墓,寒气森森,泛着一股终年散不去的腐尸味道。 晏樱不喜欢寒冷,他裹着斗篷,顺着长长的石阶走下地宫,一个纤瘦娇柔的女子看见他下来,眼睛一亮,小步迎上来,无声地行了一礼,这是一个如花朵一般美丽的女子,可惜唯唯诺诺的性格污了她本身的名贵。 此人是晨光的妹妹司雪颜。 晏樱没有理睬她,径直来到一扇石门前,柳梁俊上前一步,扳动机括打开石门。 石门缓缓向两侧拉开,露出室内一片血腥,冰冷的石室,残肢断臂一地,血流成河,因为尸身的不完整性,已经分不清死在这间石室里的到底是几个人,只觉得尸堆成山,本就有一股尸腐气味的空气被刺鼻的血腥填满,令人作呕。 司雪颜是真的吐了,她快步跑到一旁捂住胸口干呕起来,即使训练了许久,即使她算是训练成了,可她还是不习惯这股血腥。 晏樱的眼里划过一抹鄙夷,宫女生的就是没用。他的目光落在石室内的石墩上,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坐在上面,用一把剑撑着快要倒下去的身体。她已经被血染透了,头发乱蓬蓬的,上面还滴着血珠。听到声音,她迟疑了一下,才抬起头,面如满月,唇如樱桃,眉目细长,眼尾上翘,那是一张妩媚丰美的脸,却因为血渍凝结在上面,显得恐怖骇人,在她漆黑无光的眼底,隐隐泛着一点赤红色。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晏樱,就像一具已经失去了魂魄的尸体。 晏樱很满意:“果然还得是巫医族的血脉!” 司雪柔眼底的红光颤了两颤,她终于回过神来,在门外的晏樱落入她的眼中时,红光里漫上来一点喜色。她拄着长剑,颤抖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在刚抬起身时脑袋一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也不怎么中用。 圣女的后代和圣女侍婢的后代还是有区别的。 晏樱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 凤冥国。 嘉德殿。 “赤阳国两个火炮房突然炸了,殃及周围不少百姓,死伤许多。”秦朔对着沈润报说,“五道府附近突然兴起一伙山贼,先是把周围的几个山头合并了,后来又开始煽动百姓,如今成立了一伙起义军,领头的说自己才是牡丹夫人的亲生子,说现在的赤阳帝是个假冒货,如今赤阳帝已出兵围剿,只是五道府那边全是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估计得打上一阵。” 沈润正提着水壶浇花,他最近开始养花了,打算修身养性,对赤阳国发生的事他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在意。 “表哥,连‘假冒货’这个词都用上了,如此胆大包天,怕是背后有人撑腰。” 沈润笑了一声,放下水壶:“你以为窦轩得罪的人少?”顿了顿,他问,“那个尊胜法师,可查明来历了?” “还没有,赤阳国那边风声一直很紧,赤阳帝看似漫不关心,实则自他登基以后,赤阳国的防范比从前更严,我们在赤阳国折了不少人手。” 第九百四一章 除夕宴 沈润沉默了一阵,却没再说赤阳国,而是更换了话题: “对了,凤主要我跟你说,别再给火舞送东西了。” 秦朔被他点出来,有些尴尬,又很沮丧,垂着脑袋嘟囔:“我不就是给她送点东西么,又没亲自送,只是托人送,没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算骚扰她,又不指望她回送我,反正她现在也没有意中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不就好了,何必要凤主殿下替她拒绝。” 沈润感觉到了他的伤心,哭笑不得,他的这个表弟都这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你说你是何苦,就算你缠着她,不会动心就是不会动心,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她是不会嫁你的。” 秦朔越发沮丧,嘟着嘴咕哝:“不嫁就不嫁,我又没说娶她,我就是想对她好,只要她一天没嫁人我就一直对她好。” “万一她嫁人了呢?” “她若肯嫁,那人必是她的意中人,我祝福她。” “万一她一辈子不嫁呢?” “那我陪她,她不嫁,我也不娶。” 沈润哑然。 他一直觉得秦朔吊儿郎当、爱吃爱玩也没个正经事很轻浮,秦朔看上火舞他以为那是因为火舞很漂亮,他自己说的“她长得真好看”,可今天听了他的话,沈润好笑,又有点无语,敢情是他低估了他的深情。 “你知道你父母找过我多少次要我为你赐婚吧,你也知道戴尚书的长女戴雅艺心仪你,一直为你守着,二十多了还没嫁出去,你母亲喜欢戴姑娘,一直希望戴姑娘能过门。” “她乐意不嫁我又能说什么,也不是我让她不嫁,我娶媳妇又不是母亲娶媳妇,她喜欢让她自己娶去!” 沈润哭笑不得,秦朔的执拗让他想叹气:“你是我表弟我才对你说这些话,别在没心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秦朔皱了皱眉,很不服气:“表哥,你自己还不是等了凤主许多年,还有付礼这小子,全箬安都知道他心仪司八姑娘,司八姑娘却把他当狗呼来喝去,他不也挺乐的!” 站在一旁当背景的付礼做不出表情地怒了,他怎么就是狗了?他怎么就是狗了?传播流言的人这么扭曲事实还要不要脸了? “我知道,我知道肯定又是母亲来烦你了,让你劝我,我也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不是小孩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 沈润叹了口气:“你既知道,我就不说了,不过我告诉你,姨母已经知道了你心仪的姑娘是火舞。”姨母是个刻薄性子,当时差点在他面前骂出“小蹄子”三个字。 秦朔听了,越发沮丧,以母亲的性子,家里又要鸡飞狗跳了。 …… 凤凰宫。 偏殿。 火舞的房间。 司七、司八、司十站成一排,看着房间的地面堆满了各种礼品,以及桌子、柜子、隔扇摆的全是秦朔大人送来的礼物。 “火舞,我看你打几个货架子吧,把这些东西全摆上,够开两个杂货铺的。”司八双手抱胸笑嘻嘻说。 火舞望着乱七八糟的地面,到底还是没忍住轻叹了口气。 “这秦大人也够痴情的,都拒了他多少次了,天天送花,隔三差五送礼物,逢年过节礼物加倍。”司七快要笑死了。 “我说火舞,难得碰着个痴人,干脆从了他吧。”司八笑道。 “我已经对殿下说了,殿下说会叫容王告诉秦大人,不要再送东西了。” “咦?真可惜,秦大人长得好性子好,还会玩,就算不成亲,在一起玩玩不好么?”司八口中的“玩”很有深意。 司十鄙视了她一眼:“真恶心!” “恶心?男女之爱,人之大欲。你也不想一想,像我们几个,不可能成婚也不可能有孩子,如果连做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那我们活着来世间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多找几个俊美男子玩一玩乐一乐,难道死了以后去和尸蛆玩乐?” 司十拼命扭动肩膀仿佛要把想象中的尸蛆扭掉似的:“真恶心!” 司八哼了一声,手搭在火舞的肩膀,望着她的胸脯:“火舞,就算你不玩,将来该扁也会扁该皱也会皱该烂还是会烂,及时行乐,你是个尤物,就这么烂了太可惜了。” 司十再也受不了了,高声嚎叫:“司八今天太恶心了,你们都吃过饭了,我还没吃呢!” 火舞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 除夕。 沈润要求晨光按规定大宴群臣。 晨光并不想去,天气寒冷,她最近又喜欢上了安静,对喧闹的场合感到腻烦,她想让沈润自己去。沈润不答应,说一年一次,这是和朝臣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她身为凤主必须要出席宫宴。 晨光被他唠叨烦了,只好套上大礼服去了。 她一脸无趣地堆在椅子里。 沈润看不下去,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低声道:“大过年的,高兴点!” “大过年的,就不能让我歇歇?”晨光不满地说。 “奏章可是我在批。” 晨光就不说话了,捏起一块核桃仁用力咬下去。 沈润被她不情愿的样子逗笑了,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肉:“多吃点,你怎么就是不胖呢!” 晨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肉吃了。 “真乖,再吃一块。”沈润又给她夹了一块。 晨光心想为什么最近大家都这么关心她的饮食问题,就不能让她随意一点不想吃的时候不吃。 她夹起肉,还是吃了,她要是不肯吃他会失望然后生闷气,就因为这点小事。 她连吃了两块,沈润很高兴。 就在这时,一个清丽的女子嗓音在下方响起:“凤主殿下,臣女想要献舞一曲,祝愿我凤冥国国泰民安,世代强盛。” 晨光愣了一下,循声望去,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鹅蛋脸,柳叶眉,天生的风流身段儿,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女子的教养。 “谁啊?”她悄声问沈润。 沈润的表情奇怪起来,瞥了秦朔一眼,秦朔的眼珠子一直黏在火舞身上,对现场发生的事充耳不闻,让他很想敲他的脑袋瓜子:“戴康的长女戴雅艺。” 晨光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想了一会儿,恍然:“啊!戴雅艺!”那个为了秦朔二十多了还没嫁出去的姑娘。 第九百四二章 闹剧 沈润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她也知道戴雅艺其人,毕竟她很喜欢听这些无聊事。 晨光重新打量起戴雅艺,挺漂亮的一个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裙子,那身段、双肩、细臂,一看就是自幼学跳舞的。 “既然戴姑娘自荐,准了。” 戴雅艺见晨光认出了她,很是欢喜,娇滴滴地谢了恩。 此时宴会过半,戴尚书都有点喝迷了,正在跟同僚胡侃,没想到他的女儿突然冲出去献舞,马上就醒了酒,即使凤主殿下没怪罪,他也已经冷汗涔涔了,这小姑奶奶是给他没事找事啊! 晨光对歌舞不感兴趣,觉得一直在转圈儿很腻烦,沈润也不感兴趣,他看多了已经麻木了,他开始给晨光夹菜,夹了一碗。 晨光一边慢吞吞地吃菜,一边去瞥坐在远处的秦朔,他那眼神让晨光忽然有种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贴火舞身上省得他太费力的冲动: “你没跟他说让他死心吗,小舞的房间都快成杂货铺子了。” “我说了,他说,火舞一天没嫁人,他就一直送,他也不娶。”沈润也很无奈。 晨光哑然。 “秦朔哪里不好吗?”沈润忍不住替秦朔问了一句。 “不是他不好……”晨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这事很麻烦……再说了,就秦夫人那个暴烈的性子,傻子才想要那种婆婆。” 这个沈润不否认,如火舞这般不会受三从四德束缚的姑娘,对上秦夫人那个性子,很可能会发生流血事件。 男女之事,认真起来,的确很麻烦。 掌声四起,两人说话间戴雅艺已经跳完了,平息了一下心跳,她伏身跪地,朗声道: “臣女以这支江山锦绣,恭祝凤主殿下洪福齐天万世永昌,恭祝我凤冥国五谷丰登国富民强。” 晨光笑,戴雅艺跳的时候她根本就没看,不过祝福话说得倒很吉利,她装模作样地称赞道: “戴姑娘跳得不错,说的也很好,戴尚书教女有方,赏戴姑娘一对玉如意吧。” 戴尚书急忙出列,跟着女儿一块谢了恩,松了口气,幸好凤主没有怪罪女儿的鲁莽。 哪知戴雅艺在接过一对玉如意后,又跪了下来,扬起娇美的笑容:“臣女有一个请求,望凤主殿下恩准。” 晨光看着她突然红起来的双颊,愣了一下,总觉得她的请求不是好事,就连沈润也预感到了一阵不妙。 可是晨光又不能说“我不听你回去吧”,万一人家只是想提一个娱乐气氛的小请求,不让她说出来,岂不显得自己小气: “什么请求?” 戴雅艺用余光瞥了秦朔一眼,脸更红,伏拜下去:“臣女想请求殿下为臣女和秦朔大人赐婚。” 秦朔“噗”地喷了一口酒,气得秦显想捶他,又狠狠地看了戴雅艺一眼,这是求赐婚的场合吗? 秦朔喷了酒,戴尚书却想喷血,丢人啊,丢人丢到家了,他的女儿在除夕宫宴上一点没有女儿家的矜持公然向男人求婚,他的老脸没了! 晨光还没碰过这种事,居然有人请她赐婚,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一名身穿诰命服饰的夫人离席,在戴雅艺身旁跪了下来: “戴姑娘温柔娴淑兰心蕙质,能娶到这样的姑娘是犬儿的福气,是臣妇的福气,是秦家的福气,臣妇恳请凤主殿下赐婚!” 出来的人是秦朔的母亲秦夫人。 这一回轮到秦显想吐血了。 就说戴雅艺怎么突然这么大胆子敢在宫宴上请求赐婚,原来是有人给她撑腰。 戴尚书瞅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戴夫人,戴夫人没有一点气愤,甚至是很满意,明显是这对手帕交事前串通过了。 他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 秦朔生怕这桩婚事成了,匆忙离席,来到大殿中央跪下,也不讳言:“殿下,臣已有了心仪之人,臣不能成婚。” 戴雅艺的眼圈立刻红了。 现场画面极为精彩,贵女们不敢笑出声憋得快爆了,明天的箬安又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笑谈。 秦朔连委婉的拒绝都不肯,秦夫人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不孝子!你还敢说心仪之人?我告诉你,就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娶一个不明来历的小浪蹄子!” “母亲!”秦朔又急又气。 沈润哑然无语。 晨光很生气,秦朔的心仪之人是火舞,秦夫人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谁,小浪蹄子? “秦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晨光冷冷地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 沈润知她生气了,立刻给秦显使眼色,秦显慌忙跑出来,跪下: “殿下息怒,夫人关心犬子的婚事,犬子不肯成婚始终是夫人的心病,夫人也是对犬子气急了,口不择言,还望殿下恕罪!” 晨光没有理睬他:“秦夫人该解释一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的确气急了,她怎么能允许她的宝贝儿子娶一个伺候人的宫女,想她秦家世代望族,声名显赫,女方却是一个终日服侍人的,又长得那般狐媚,不仅来历不明,伺候凤主的女人一定和凤主一样阴毒,她绝对不允许秦家进一个阴毒又狐媚的女人做她的儿媳妇。 说实话,她亦很厌憎凤主,她看着沈润长大,她那尊贵无比的外甥现在居然成为了一个女人的掌中物,她从心底里无法接受。 在怒意的驱使下,她什么都不怕,她冷笑着说:“凤主殿下,犬儿无知,被一个狐媚子迷昏了头,是犬儿的错,秦家再怎么说也是书香世家,只会迎娶出身良好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为妇,那些不明来历仗着美色诱骗好儿郎的妖精臣妇断不许她进门!”她说着,狠狠地剜了火舞一眼。 火舞一脸淡然,仿佛与她无关。 司八却很想下去抽那个老妖婆,被司七给拽住了。 晨光看着秦夫人,自然也把她剜了火舞一眼看在眼里,怒极反笑: “出身良好?教养良好?看秦夫人的样子,秦家选妇的标准并不像秦夫人说的。仗着美色?只有丑女人才会嘲讽美人儿是仗着美色,因为没有,所以嫉妒,若是给丑女人一张漂亮的脸蛋,还不一定得意成什么样子,会以数不清拜倒在裙下的人为荣吧?!” “你……”秦夫人气得七窍生烟,被秦显一把拉住。 第九百四三章 给脸不要脸 “秦朔。”晨光唤了一声。 “臣在。” “允你婚姻自己做主,只要你不愿意,就不必成婚。”晨光带着报复意味把秦夫人的妄想给堵死了。 秦朔大喜:“谢殿下!” 晨光看了一眼脸色灰白的戴雅艺,声线冷漠:“戴姑娘,强扭的瓜不甜,放弃吧。” 戴雅艺哇地一声哭了,飞快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戴夫人也顾不得礼仪,急忙去追。 戴尚书又是生气又是着急,跪在御阶下,老脸发青,说不出话来。 晨光倒是有点同情他,有这种女儿确实心塞:“戴大人,为了一个男人不顾礼仪不顾脸面明知是坑还往里跳,这样的女子光有漂亮有什么用,你教女儿都不教她聪明点吗?” 戴尚书羞怒交加,伏下身去:“臣知罪!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女儿!”他恨恨地瞪了秦夫人一眼,都是这个老妖婆子教唆的! 秦夫人被晨光的那句“允你婚姻自己做主”给炸蒙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瞪向晨光,尖声道:“凤主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允许婚姻自主的,这是不孝!” 晨光笑得高兴:“令郎为了婚姻自主愿做不孝之人。” 秦夫人气得几欲吐血,她的额角怦怦乱跳,什么都不顾了,瞪向晨光身旁的火舞,大声道: “火舞姑娘要什么男人没有非要缠着我儿,我儿愚笨,配不上八面玲珑的火舞姑娘,还请火舞姑娘体谅体谅我这个老婆子,放过我儿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秦朔的意中人是火舞姑娘。 她之前只是暗骂,没人知道她骂的是谁,因为她是暗骂,晨光便也只是讽刺,她不想把火舞牵扯进来,可现在秦夫人自己说出来了,也就是说她先前骂的那个“来历不明的浪蹄子”、“仗着美色诱骗的狐媚子”是火舞。 火舞是无妄之灾,她根本就没缠过秦朔。 秦显拽了秦夫人一把,怒急攻心,甚至想抽她一嘴巴。 “母亲!”秦朔快气疯了。 晨光勃然大怒,拍桌子腾地站起来。 大殿内的气温跌至冰点。 众臣及家眷大气不敢喘。 火舞姑娘可是凤主殿下的心腹,秦夫人这是吃了豹子胆了。 晨光双眸凝冰,平常她再生气也是笑着的,第一次明媚的她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第一次娇弱的她杀意森森,煞气腾腾。 她冷冷地看着秦夫人。 “秦夫人殿内失仪,除去诰命,秦大人治家无方,停职反省,秦朔罚俸半年。” 没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秦显和秦朔刚想谢恩,秦夫人却已经气昏了头,不管她说什么凤主都给她顶回来,她儿子的婚事明明是她的家事,凤主妄图插手还往死里气她损她,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凤主这是什么处置?我儿的婚事是我秦家家事,凤主为了我家的家事处置忠心耿耿的重臣,王法何在?天理何存?” “秦显革职!秦朔罚俸一年!”晨光冷冷地说。 “你……”秦夫人指着晨光,气得嘴唇哆嗦,“你竟敢这样对我,我可是容王殿下的姨母,是你的长辈!” 这回轮到沈润想吐血了。 晨光冷笑了一声:“别说你只是姨母,就是他亲生母亲在这里,也不敢对我放肆,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敬你是长辈,可你给脸不要脸。” “你……我……”秦夫人脸色苍白发青,气的全身发抖。 秦显因为秦夫人是容王殿下的姨母,一直对她礼让三分,可她越说越过分,凤主殿下又那样说了,眼看秦夫人还想锐叫,他再也忍不住,给了秦夫人一记耳光,强硬地压着她跪下,垂着头道: “臣之妇愚笨无知,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又转向火舞的方向,抱手施了一礼: “臣之妇听信谣言,生了误会,误解了火舞姑娘,臣在这里替她给火舞姑娘赔罪,火舞姑娘勿怪。” 他倒是个聪明的,知道用向火舞赔罪来平息晨光的怒火。 晨光冷冷一笑:“既是谣言,若我明日听到箬安里还有这种谣言,我会让在座的诸位再见一次地狱。” 此话一出,众臣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女眷们或许只是听说,众臣却是亲眼见识过的,无论是凤冥人、北越人、南越人还是龙熙人,凤主第一天攻占朝堂时的血洗,他们这些幸存者都用自己的眼睛经历过了。 人们在心里大骂秦夫人没事找事,大过年的把好好的凤主给惹毛了,凤主殿下的人也是你能骂的,这得是多无知,仗着自己是容王殿下的姨母,以为自己多大脸面,凤主殿下身边的姑娘肯下嫁给你儿子那是你祖宗十八辈的福气,别说下嫁了,就是要你儿子过去当个舔鞋的,你也得欢欢喜喜地把你儿子送过去。 秦显在告了罪后也没脸再呆下去,以老迈不适为由全家退席,不敢再让凤主看着不痛快。 本就无聊的宫宴此时更是失了气氛,众臣呆坐着,大气不敢喘。 沈润很想劝解,可是以他的立场,他担心会火上浇油,他可不认为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会高过火舞。 沈润看向司浅,司浅一脸冷漠,事不关己,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欠收拾。 沈润望向嫦曦,嫦曦浅笑吟吟,兴味盎然,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热闹。 这时,火舞从宫娥手里接过一碗甜羹,无声地走到御桌前,跪下来,将托盘举过头顶。 晨光看了她片刻,沉默地伸出手,将甜羹接过来。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歌舞终于可以继续了。 两支舞过后,晨光正在因为先前的怒火感觉到疲倦的时候,一个抱着琴的少女突然走到大殿中央,行了一个大礼: “臣女徐秀曼自请为殿下奏琴一曲,恭贺新年。” 徐秀曼是兵部尚书徐川最小的女儿,也是徐茂德的幼妹,此女是最新一届的“箬安城第一才女”兼“第一美人”,在贵族圈里很出名,据说琴棋诗画无一不通,且最擅长琴技,堪称一绝。 通常“第一才女”、“第一美人”就是个噱头,说不定是拿钱买的,不过徐秀曼长得确实漂亮,十六岁的少女,乌油似的长发梳着仙云髻,全套的珍珠首饰出自名家,鹅黄色葫芦双喜绸裙价值不菲,白如玉,朗如风,端庄秀美,见之忘俗。 第九百四四章 徐秀曼 好不容易凤主的怒火平息了,这会儿居然又冒出来一个不怕死的献艺者,难道又是一个想求赐婚的? 想到这里,众臣都想伸长了胳膊把那个看不懂气氛的丫头给拖出去,不是说“箬安第一才女”吗,脑子呢,没看凤主殿下脸色不好吗,这会子跑出来出风头,她不要命他们还要呢! 徐川惊得脸都绿了。 徐茂德的后槽牙开始疼。 面对各种异样的目光,徐秀曼从容不迫,她浅笑着等待晨光应允,举止恭谨。 晨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丝毫怯意,淡道:“准。” 徐秀曼谢了恩,坐在大殿中央,琴已经调过了,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含着浅笑,雪白的手一拨,琴声悠扬,时而潺潺如流泉,时而湍急如飞瀑,时而明媚温柔鸟语花香,如春,时而炽烈如火生机盎然,是夏,时而落叶缤纷萧瑟冷然,似秋,时而北风呼号大雪纷飞,是冬。 突然曲风一转,琴弦锵鸣,令人为之一振。刚如穿云裂石,疾若狂风骤雨,千军万马,昏天地暗,金鼓连天,尸身遍野,铁骑踏破山河,战火燃尽林谷。胜利之后,壮志已酬,万丈豪情,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白骨成堆上,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让人唏嘘,同时那份壮怀激烈又令人心神驰往。 曲终,余音绕梁。 她琴技确实好,至少晨光从她的琴声里听出了感慨,也听出了她的豪情万丈。 徐秀曼赢得了满堂彩。 这表演可比之前戴雅艺的表演精彩多了。 晨光的心情好了点,微微一笑:“不错,徐姑娘想要什么奖赏?”她已经不想先赏赐了,免得她赏完对方又要别的,她可是在戴雅艺身上失了一对玉如意。 晨光的问话让众臣屏息,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是赐婚,千万别是赐婚。 徐秀曼放下琴,走过来跪下,从容不迫地回答:“臣女想请求殿下允许臣女入朝为官。”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 人们呆了一呆,差点笑出声来,心想她一个女的不请求赐婚居然请求入朝为官,真是千古奇闻,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刚想嘲笑,猛然回过神凤座上的那位也是个女的,赶紧把笑憋回去,装出严肃的模样。 晨光亦很意外,这是沐寒之后第二个想要为官的女子,是第一个向她自荐入朝为官的女子,她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是满脑子婚嫁的。徐秀曼很漂亮,不说人人想娶,大部分男人想娶还是有的,这样一个美人儿居然想要成为官吏,瞥了一眼差点昏过去的徐川,她噙着笑问: “你想要入朝为官?” “是,臣女想。”徐秀曼答得坚定。 “你认为你有资格入朝为官?” “回殿下,臣女认为臣女有资格,不是臣女自夸,诸位大人为官之前该读的书臣女都读过,臣女虽然没有为官的经历,可若论策问,臣女自认为不比任何一人差。” 小女子好大的口气! 凤主没说话,众臣也不敢明着怼她,只好将眼神“嚯嚯”戳向徐川,那意思,你是怎么教女儿的? 徐川脸色铁青:“逆女!口出狂言,无法无天,还不退下!” 徐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过去。 徐秀曼不为所动,对着晨光行了一礼:“殿下可以考较臣女,看臣女有没有资格。” 她信心满满。 晨光很久没碰过这么有意思的姑娘了:“治国之道,一炷香时间,字数不论,你来写。” 众人愕然。 且不说治国之道这么大的题目让一个小姑娘来写,才一炷香时间,就是让他们来写,也很为难,虽说字数不论,可写的不深刻,就是写出来了也没什么看头。 难道是凤主殿下有意为难? 说起来,这个自信到自大的小姑娘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徐川见凤主殿下允了女儿的无理要求,好像没有生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女儿的鲁莽越发恼火。 徐夫人的一张脸是惨白的。 徐秀曼对晨光看似刁难的要求并不慌乱,从容应下,有太监搬来桌椅,准备了纸笔。徐秀曼端庄地坐在桌前,提起笔,就在大殿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书写起“治国之道”来。 晨光看着她,这份淡定自若的气度比有些听见她说话就两腿打颤的官员强多了。 线香点起。 人们望着徐秀曼,不自觉屏住呼吸,大殿内针落可闻。 徐川也说不准自己是希望女儿出彩还是盼着女儿出丑,女儿自幼聪慧,爱好读书,她爱看他就让她看,她喜欢学习他就请名师教导,在他心里他觉得就算是女孩子多读书多学道理当个有见解的人也是好事,他给了女儿太多自由,结果女儿就成这样了,她才几岁,她真的以为她能写出“治国之道”吗? 徐川头痛欲裂,他很想回到过去抽自己几嘴巴,他就不该让她读书! 一炷香时间到。 徐秀曼从容搁笔,站起来,将写满了墨字的试卷交给一个小太监。小太监递给御阶下的宫娥,宫娥又呈给火舞,火舞将试卷奉给晨光。 徐秀曼的字是与她的容貌截然相反的张扬洒脱。 晨光唇角微弯,阅毕试卷,不动声色,她将试卷递给身旁的沈润,望向徐秀曼时,见她并不紧张,含笑从容,说实话,她怎么可能不紧张,从容是因为定力,年纪轻轻能有这份定力,前途不可限量。 沈润亦不动声色地将试卷读完了。 “好有言之君,则下必有尽言之臣”、“严章法以辨优劣,免杂租以重邦本,谨名爵以简任吏,明冤狱以行钦恤”……十六岁的少女,没有接受过男子以仕途为目标的正统培养,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很难得了。 “给各位大人也看看。”晨光吩咐。 成安把沈润手里的试卷接过去,给下面的各个重臣传阅。 确实难得。 众臣再看向时徐秀曼时眼光变了,有人一边阅读试卷一边点头。 徐秀曼的表情算不上得意,她只是对自己很有自信,对自己写出来的策论很满意,她弯着嘴唇,对各种称赞和质疑当然也有贬损,她始终含笑以待,宠辱不惊。 第九百四五章 第一步 试卷还在传阅。 晨光望向徐秀曼,噙着笑道:“你可有想过,你入朝为官后会发生什么?” “臣女会成为凤冥国历史上第一个女文官。” 晨光笑了,她摇了摇头: “你是才女也是美人,你若一直是才女一直是美人,人们会爱慕你,会喜欢你,可一旦你入朝为官,你不再是才女,也不再是美人,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异类,是威胁,甚至是对手,你打破了界限,毁坏了规矩,人们会厌你,恨你,你会受尽冷眼,受尽歧视,受尽欺辱,你的才能或许会让你站稳脚跟,但更有可能的是你还未站稳就已经被踩下去,那个时候,也许你再也爬不起来。” 徐秀曼垂眸,抿了一下嘴唇,再抬眼时她微笑起来:“殿下,只有嫁娶才论男女,其他时候能者居之,若有人把我视为威胁,是我有威胁人的能力,若有人把我踩在脚下,是我才疏学浅。我会再爬起来的。” “官场中的女子不适合婚嫁,你可能会孤身一辈子。”虽不是一定如此,可大部分男人只想要贤妻良母,一个满脑子政事比自己还忙的女子做不了妻子。 “婚姻非臣女所愿,臣女从三岁读书,虽身为女子去不了学馆,可也是排除了许多困难苦读了十三年,臣女从书中知事明理,学会了思想,只望能以己身所学所思报效国家。” 晨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不为所动,神情坚定,淡声道: “明日去兵部报道,徐大人来安排,先从杂事做起吧。” 徐川也看过了卷子,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凤主殿下没有动怒让他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对女儿浓浓的担心,现实会比凤主殿下的话残酷千倍万倍,在男人堆里跟男人抢饭碗的女人,不会有人善待她,一旦进了衙门,她便不再是众星捧月的佳人,她只是一个来抢饭碗的,复杂阴暗的官场,终日浸淫权术的男人,他们会往死里整她。 好在凤主殿下在一开始将女儿交给了他,开头是最难的,殿下明白,所以有希望他能在最开始保驾护航的意思,他对这一点十分感激。 徐秀曼并没有因为“从杂事做起”感到失望,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的未来是荆棘编织的精彩。 她是凤冥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文官,与另一位手握重兵的女将并称“凤冥二姝”,她们很喜欢这个称呼,姝,美丽的女子,她们是女子,也是重臣。 徐川带着徐秀曼叩头谢恩后退回座席。 宫宴上又一次热闹起来,因为明日的兵部将会迎来史上第一位女官,有讥笑的、有议论的、有不赞同的,当然也有惊叹佩服的,不过比起最后一种反应,前三种反应占大多数,大多数人依旧不能够接受女性为官。虽然凤冥国的统治者是一个女人,可多数时候,没人把她当女人,知道她是女子,可在与她谈论政事、受她斥责、被她处置时,不会有人把她当成女人看待,凤主是凤主,和普通女人还是有区别的。 沐寒却很高兴,多少年了,终于有了一个跟她一样的女子,从徐秀曼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少女时期的自己,充满了憧憬,雄心勃勃。她想她该尽力帮她一把,这条路会有多艰难她最清楚,好在这条路她先走过了。 地面上爆竹喧嚣,天空中亦燃放起了烟火,五光十色,璀璨炫目,照亮了箬安城上空。 凤主殿下率领众臣在广场上观赏烟火。 沐寒不爱凑热闹,没有往前去,她站在最后面吹风。浅酌了几杯,双颊泛红,再被风一吹,晕陶陶的,空中的烟火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她的手突然伸进袖子里,摸出一根八宝玛瑙兰花发钗,这是从赤阳国寄来的。 她望着那根发钗,发钗送来时正好是她要参加除夕宴的时候,她很犹豫要不要戴,因为一直犹豫,时间到了也没有想出决定,她干脆揣来了。她想她不如现在戴上吧,手动了动,良久,却又落了下来,她将发钗重新揣回袖子里。 赤阳国将军和凤冥国将领,别闹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去。 “簪子不错!”称赞声从身后传来。 沐寒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薛翀站在她身后正睨着她。 沐寒下意识把袖子拽了拽:“你躲我身后做什么?” “我哪躲了?”薛翀从后面走出来,站在她身旁,他微醺,脚步虚浮。 沐寒和薛翀从小认识,小时候薛翀没少欺负她,她也没少揍他,长大后因为男女之别两人疏了远些,不过到底算朋友,上一回薛翀儿子的满月宴沐寒也参加了:“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夫人儿子呢?” “夫人身子不好在家躺着,儿子夫人说太小了不让带出来。”薛翀答得心不在焉,他望着空中绚丽的烟火,感叹,“又是一年了!” 他的感叹也引起了沐寒的一些感慨:“是啊!这日子真是一眨眼的事!” “大过年的,秦家也是倒霉!”薛翀还在恼刚刚宫宴上发生的事。 “秦夫人太不会看场合了,何必呢,惹得谁都不痛快。”沐寒倒是觉得秦家一点也不无辜,谁都知道凤主殿下的人动不得,秦夫人敢拔老虎须子,以凤主殿下的性子,还有命就不错了。再说大殿上坏人家姑娘的名声,太恶毒了,幸好火舞不是普通的姑娘,这要是普通的姑娘被毁了名节,还不得去撞墙。 薛翀将眼光落在队伍最前方站在沈润身旁的晨光身上,哼了一声:“凤冥的女人,都是妖精!” 沐寒以为他是在骂火舞“妖精”,“女人”那两个字更是让她听的很不自在: “这是什么话?是秦朔自己一天到晚五迷三道的,关人家火舞姑娘什么事,没骂他‘登徒子’就不错了,大庭广众下被败坏了名节,倒霉的是火舞姑娘!” “你最近怎么总爱替她们说话,你从前不是最恨她们,你忘了是谁抢了你的男人,是谁害死了你的父亲,是谁强占了龙熙国,当初她在你身上试遍了各种酷刑,你现在反倒向着她!” 沐寒有些生气,一码是一码,他说这话跟胡搅蛮缠有什么区别: “这和向着谁有关系么?本就是秦朔不对,火舞姑娘是无辜的。再有,我男人是谁就被抢了?龙熙国又是怎么败的?强者为尊有什么可说的?那些酷刑我不恨她,我都造反了,难道我还要怨怪凤主殿下没来抚慰我?别说笑了好不好?” 第九百四六章 毫不留情 薛翀看了沐寒一眼,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这笑声让沐寒极不舒服,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骂她是凤主身边的走狗,她皱了皱眉:“阿翀,凤主殿下不计前嫌重用了你,你也该放下过去了,你现在有了夫人有了儿子,官居要职,别再胡思乱想,往后为了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不计前嫌?”薛翀冷笑了一声。 他没再往下面说,沐寒却觉得很不妙,眉皱得更紧:“我不明白,龙熙国和凤冥国的事连容王殿下都放下了,你为何这般愤愤不平?” “我没有愤愤不平,成王败寇,输了我认,我只是觉得你们冷心又冷血,容王我不说他,你是上了战场的,那一场仗死了多少龙熙国人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能装作忘记,我却忘不了。” 他谴责的话语落在沐寒的心口,让她燃起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怒火,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了一声: “先帝驾崩龙熙国大乱时死了多少人你可看见?苍丘国攻打龙熙国边境时死了多少人你可看见?凤冥国和龙熙国的战争,凤冥国死了多少人你可看见?当年龙熙国欲进攻凤冥国,如果攻打成功,凤冥国又要死多少人?有战就有死,不是不希望有伤亡就会没有伤亡,这世间从来不缺少战争,就算没有凤主,战争也不会消失。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上一次我输了,下一次我不会再输,我会尽力减少伤亡,这是现在的我仅能做的。薛翀,别人说什么都好,只有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因为你不是为了龙熙国憎恨凤主,你薛家的人都活着,你拥立的容王殿下也活着,凤主什么恶事都没对薛家做,还给了你们高官厚禄,你之所以憎恨她,不是为了龙熙国,你是为了白婉凝。” 薛翀的瞳仁骤然一缩,全身微颤。 沐寒冷笑:“别再说你忘不了有多少人死去,第一仗你打成什么样子?你不记得在你的指挥下死了多少人,却为了一个女人记恨这么多年,那个女人还是一个不屑你的,你说的冠冕堂皇,真让我恶心!”她转身走了,不想再跟他说话。 薛翀的身体颤得厉害,沐寒毫不留情的话如刀子,将他割成一块一块,她将他最不想被翻出来的部分翻出来,摊开在他眼前。 双手逐渐握紧,他恨得说不出话来。 又一朵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一个正当值的士兵突然跑进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司浅身旁,对着他低声说了几句,司浅立刻走到晨光身边,轻声道: “殿下,流砂带着苍丘国的使团来了,正在城外候着。” 晨光都有点困了,听了司浅的话扁了扁嘴:“这么晚才来,还以为他们今天不能到了。” 之前接到苍丘国递来的国书,说会在除夕派使团来给她送年礼,这件事不同寻常很邪门儿,晨光虽然应了,心里却在怀疑晏樱又在打什么主意,结果使团入境得晚走得也慢,都过年了还没到箬安,晨光还以为他们得过完年才能到达,没想到这时候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趁着今晚的宫宴,明天也不用另外开宴了。” 一旁的沈润听得哭笑不得。 众人又欣赏了一阵烟火,等通报说苍丘国使团进宫了才重新回到宫殿里坐下。 晨光坐在凤座上,不一会儿,听到门口的太监尖着嗓子通报: “苍丘国使团到!” 带头的是流砂,晨光至今不知道他在苍丘国是个什么官儿,他大概没有官职,却是个谁都不敢得罪的存在。 流砂在晨光的打量里含着笑道:“苍丘国摄政王特命人备下年礼,恭祝凤主殿下国色永驻,岁岁安康。” 这吉利话听得人真不自在。 “送的什么?”晨光托着腮,懒洋洋地问。 流砂笑着将礼单递给礼仪官,礼仪官捧着礼单高声念了起来。 起初人们还没觉得有什么,饶有兴致地听着,可听时间长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到后来终于明白了是哪块不对劲,礼单上的东西几乎全是女子用的东西,什么“羊脂玉如意”、“西海夜明珠”、“红珊瑚臂钏”、“绿宝石项链”、“绫罗绸缎”、“珠翠步摇”、“金银耳饰”、“环佩瑶琴”,这不是苍丘国送凤冥国的年礼,这是苍丘国的摄政王送给凤冥国凤主殿下的贺礼。 又有人去看沈润的头顶。 沈润脸色发绿。 长长的礼单念完之后,流砂笑着说: “除了年礼,年前我在境内发现一人,摄政王说此人是凤冥人,苍丘国不便收留,命我将人带来,交还给凤主殿下。” 他对晨光自称“我”,引起了许多愤慨。 晨光不动声色,淡声问:“什么人?” 苍丘国使团的人立刻分开在两侧,队伍末尾,一个戴着兜帽的黑衣女子走上前,摘去兜帽,露出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她扑通跪下来,双肩颤抖,梨花带雨,对着晨光高声叫道: “姐姐救我!” 面如满月,眉眼细长,肌骨莹润,容貌丰美。 晨光双眸眯起,粲然一笑:“原来是二妹妹。” 她欢悦的笑语让司雪柔不自禁打了个冷战,泪水更凶。 有一些人认得司雪柔,更多人不认得,但晨光的那句“二妹妹”已经点明了她的身份,凤冥国的二公主,曾代表凤冥国和亲赤阳国,嫁给了赤阳国的老皇帝,后来赤阳国乱七八糟的,二公主怎么样了他们也不清楚,不过……不是说二公主在赤阳国暴毙了么,怎么又会在苍丘国,又被苍丘国摄政王给送回来了? 晨光没有理会司雪柔的哭天抹泪,似笑非笑地望向流砂: “人是给我的,还是暂时收留在我这里?” “凤主殿下的妹妹,自然由凤主殿下来处置。”他用了“处置”这个词,令人浮想联翩。 晨光点了一下头:“年礼也送了,你们何时启程?” 直白的逐客令。 流砂也不恼,笑答:“我等休整一日后便启程回国。” 他回答的也是爽快,晨光笑了一下: “司浅,送苍丘国的各位大人去驿馆,好好招待,司八带二公主下去梳洗一下。” 被点了名字的二人齐声应下。 从头至尾,她对司雪柔的突然出现没有一丝惊讶。 招待使团的工作居然没有交给礼部尚书,而是交给了手握兵权的司浅大人,看来凤冥国和苍丘国关系确实恶劣,而且凤主殿下没有打算要缓和的意思。 流砂也不在意,带着人跟司浅去了。 第九百四七章 盘问 司八走到司雪柔身旁,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公主请。” 司雪柔有点怕司八,抬头,求助地望向晨光,见晨光眸光冷漠,又抖了一下,怯怯地站起来,跟着司八走了。 晨光目送她离去,转望向议论纷纷的朝臣,唇角扬起,淡淡地说:“继续吧。” 之前还对宫宴兴趣缺缺,这会子居然要求让宴会继续,人们不解,本以为苍丘国使团来了,他们还要好好接待斗智斗勇一番,结果人刚来没一会儿就被赶走了,苍丘国使团对此居然毫不在意。还有那个被留下的二公主,嫁去赤阳国却从苍丘国回来的二公主,众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新一轮的歌舞开始了。 沈润向晨光靠近,皱了一下眉头:“司雪柔……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吧,肯定是被晏樱捡着了。” “捡着了倒没什么,可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给你送回来?” 晨光摸着尖瘦的下巴:“也许是来勾引你的?” 沈润的表情扭曲起来。 晨光扑哧一笑。 沈润的表情越发扭曲:“我没在和你说笑!” “我也没有说笑,你忘了,你去大漠的时候她挺喜欢你的,恨不得代我去和亲。” “她只是想从大漠里出来,就算不是我是只蛤蟆去她也会喜欢。 晨光噗地笑了,说:“这事你不用管,我来。” 沈润心想你“来”什么,问道:“你要把她留下?” “不要。” “你要再把她送回去?” “我要先弄明白晏樱送她来干吗,再考虑考虑她是否还有别的用处。” 她还真是直白,若没有别的用处,恐怕就要把人给处置了。 沈润不再说话,她说了不用他管。 苍丘国使团来了之后,本来一脸困倦的凤主殿下突然精神起来,导致除夕的宫宴到半夜里才结束,这回轮到众臣困得不行了。 宴会结束后,晨光也不急着见司雪柔,先回凤凰宫睡大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又梳妆吃饭处理政务,等全都折腾完已经快黄昏了。 司七进来道:“殿下,司浅派人来说流砂带苍丘国的人准备要回国,他会把人送出箬安。” 晨光点了点头,流沙说话算话,居然真这么快就走了:“我那二妹妹做什么呢?” “司八看着呢。”提起这个司七就想笑,“昨晚上她一遍一遍问司八殿下怎么还不来,司八说宴会还没完呢,她就哭,然后又问殿下怎么还不来宴会还没完吗,司八说殿下睡下了,她又哭,都哭了一夜了,不吃也不喝,刚才又问,司八说殿下用膳呢,她又开始哭,从昨晚上到现在都哭了七八茬了,以前没发现她这么能哭,跟四公主学的?” 火舞将一根鎏金月季花钗插进晨光的长发里:“突然跑回来,肯定没好事。”除了殿下,所有凤冥国皇族她们都憎之入骨。 晨光照了照镜子,站起身,笑道:“走,瞧瞧她去!” 也不带仪仗,火舞和司七跟着晨光来到临时安置司雪柔的宫殿,才走近,果然听到里边有哭声,跨过门槛,只见司雪柔已经换了新的衣裙,正伏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司八在一旁嗑着瓜子看着她。 见晨光进来,司八跳起来行了一礼。 听到动静,司雪柔终于抬起头,原本细长的眼肿成了两只桃子,眼泪糊了半脸,盖去了美貌,脏兮兮的,惨不忍睹,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下,大哭道: “姐姐救我!” 这话她已经说过两次了。 晨光不紧不慢地歪在软榻上,也没叫她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救你?” “只有姐姐能救我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姐姐,都是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姐姐,他要杀了我!”司雪柔抖得厉害,满脸恐惧,大哭令她语无伦次。 晨光扬眉:“他?” 听到这个“他”,司雪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个冷战甚至让她的哭泣中止,她抬起头,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地说: “是窦轩!姐姐,我撞见窦轩在吸食人血!他把两个宫女按在床上,生生地把她们吸干了,那两个宫女到死还在挣扎,太可怕了!姐姐,好可怕,满地是血!是血!” 火舞和司七变了脸色,就连司八也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变得凝肃起来。 晨光不动声色,仅是微蹙了下眉:“你没看错?他为何要吸食宫女的血?他疯了?” 司雪柔见她不信,加重了语气,疾声道:“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没有看错,当时他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好吓人!姐姐,他疯了!疯了!” “你是因为这件事被他追杀了?” “是,我在撞见这件事后,终日惶恐,后来我想我不能再在赤阳国呆下去了,我虽没被他抓住,可不敢保证日后见他时不漏破绽,还有万一他哪一天狂性大发咬死我……我很害怕,就趁着晚上藏在泔水车里逃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我刚逃出宫,他就派人追杀我。我一路逃,在出了圣城时,偶遇一伙人贩子,那伙人将我打晕,后来我听他们说要拐人去苍丘国,我就没有逃走,跟着他们去了苍丘国,之后在麟城逃掉了。没想到坏人太多,一个面善的婆婆把我骗了,她将我卖掉,买我的人又把我带到宜城,卖进花楼里,我在花楼逃跑时遇见了流砂大人,流砂大人带我去见了摄政王。” 晨光静静地听着,没有明确表态,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来她是相信了还是没有信,直到司雪柔说完,停顿了一下,她淡声问: “你是什么时候被带去见摄政王的?” “大概三国会之后。” “你将这些话告诉了摄政王,然后他答应送你回国么?” “我没有说这些,我只对摄政王说我去给窦轩送药时发现了他书房里有一个暗门,我什么都没看见时就被窦轩给发现了,他要杀我,我就逃了。” “他相信你的话?”晨光含着笑问。 司雪柔在她的笑容里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什么,她笑得越灿烂,越让她毛骨悚然。司雪柔看不懂她的笑容,心里揣度着,细声细气地回答: “他什么都没说,我说完他就一直沉默,之后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回国,我说我想,他就派人送我回来了。” 第九百四八章 道不同 “你为何不对他说实话?” “我不认得他,万一他杀我灭口……” “你在赤阳国时,还发现了什么可疑的?” “赤阳国的皇宫里很可怕,到处是蒙着面的黑衣人,不明来历,也看不见长相,自从窦轩登基后,宫里全都是黑衣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前没有这些人,无论是先帝还是之前的陛下在位时都没有,这些人是窦轩登基以后才出现的。还有一个龙大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人见过他的长相,他是赤阳国的国师,他的声音很可怕,他杀人不眨眼。” 国师? 赤阳国对外可没说有国师。 龙大人? “还有含章,含章也很奇怪,从前她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小丫头,可自从窦轩登基,她的功力越来越高,人也越来越阴邪,她以虐杀女子为乐,宫女和不受宠的宫妃全是她的虐杀对象,她是一个疯子!对了,含章,我觉得她和窦轩很……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像是兄妹!” 晨光也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像兄妹:“赤阳帝认祖归宗时说他的生母是牡丹夫人,你认为呢?” “开始时我也这样以为,可后来……”司雪柔仿佛想起了什么。 “后来?”晨光扬眉。 司雪柔抬起头,望着她:“我记得有一次先帝曾在酒后大喊宫中有妖孽、骗子,他说他后悔,他不该引狼入室,他英明了一辈子,到老居然相信了一个恶毒的畜生,那一次他哭了,在那之后没多久先帝就驾崩了。” 晨光沉吟了片刻,笑问:“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 司雪柔凝眉思索了半天,摇了摇头:“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诉姐姐了,别的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晨光微微一笑。 “姐姐,我要怎么办?在这个世上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姐姐,要是被窦轩知道了我还活着,他会杀了我的!”司雪柔恐惧地说着,双手捂住脸,身体颤抖不停,她难过地哭了起来。 晨光看着她,等看够了,才淡声开口:“手伸出来。” 司雪柔愣了一下,放下手,伸过来,不是手背向上,而是掌心向上。 她倒是乖觉。 晨光唇角的笑意更深,瞥了一眼她掌心的花朵绣纹,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你先住下,慢慢想,想到了再告诉我。” 司雪柔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她是允许她留下的意思,大喜过望,高声道: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晨光含着浅笑,出去了。 凤冥国二公主归国的消息传遍宫廷,起初宫女太监还担心新回来的公主不好相处,时间久了却发现二公主为人和善,也不会苛待下人,渐渐的,大家都放了心,没多久,司雪柔便在宫中赞誉不断。 不过关于司雪柔的事在前朝却反应平平,众臣对新回来的二公主都不熟悉,也没人敢跟凤主殿下拉家常说“殿下你妹妹回来了,你们姐妹二人相处得可好”,没人这么闲,晨光也没有昭告天下,因此,也只有后宫里知道司雪柔,就是贵女圈因为司雪柔从没露过脸在议论三天之后也退了热度,无人再提。 入夜。 一抹黑影平沙落雁落在了宫殿的屋瓦之上,悄无声息,如同鬼魅,旁若无人地前行着。 突然,数只飞镖从身后袭来,在星空下泛着幽绿的光芒,似一张网要将他罩住。他心里一惊,一跃而起,机敏地躲开朝他飞来的暗器,凝聚玄力,挥掌向暗器的来源,却扑了一个空,正要回头时,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贴在了他的咽喉处,冰冷刺骨。 流砂身体一僵,他没有挣扎,也没有马上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终于平静了心态,他才双手举起,含着笑说:“我错了!我投降!” 脖子上的长匕首撤了。 流砂回过头,入目的是司十那张苹果似的脸。 流砂笑,解释道:“我不是来干坏事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司十似笑非笑:“信口开河的能耐越来越强,果然是和晏樱呆久了。” 流砂唇边的笑意浅了几分,她在嘲弄他,即使他觉得自己不会在意,可事实上,他并不怎么愉快:“你如何知道我会来?” “殿下命我拦截你。” 又是殿下,流砂有些挫败,他笑了一声:“殿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司十淡淡的笑:“你跟错了主子。” 流砂的双眸阴沉下来,他望着她,嘴角如有如无地勾着:“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是啊。”司十弯着唇角,“到了那时,你我也该做个了断了。” 流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阿十……”他很少这样唤她,她记不得是几次了,应该能用十根指头数清。 她蹙了一下眉尖,仿佛想起了一件她记不起来的事,想了一会儿,她突然笑问:“你原来是几号来着?” 流砂呼吸一滞,望着她,无言。 流砂是他的名字,但在圣子山他不是这个名字,圣子山的人没有名字,只有排号,一旦前面的排号死去,后面的就会往上递补。他们一般也不怎么会叫对方的名字,想要和谁交谈都是对着对方的脸,或者叫“喂”、“哎”。在离开圣子山时,她正好升上“十”,她喜欢这个数字,很吉利,虽然她们偶尔会开玩笑说她们的名字随便全是因为殿下懒得取名,但认真说起来,她很喜欢“十”这个字。在这个名字之后她曾有过许多期待,当然,这些期待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回想起来觉得很蠢。 “你……还恨我?”他不知该有什么样的语气,因而显得有些僵硬。 司十看着他,嘴角只有笑:“我只是吃惊你竟和我选了不同的路。” 流砂望着她的眼,他认真地说:“我以为在我选择了之后,你会和过去一样跟上我。” 先前司十只是习惯性的勾唇浅笑,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她却笑出声来: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你认真地给了我回答。” 过去她大概能明白他的想法,可他本人对于这件事一直打哈哈,任凭她猜测,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回答了她。 她的笑声让流砂很不自在,呼吸微乱:“是我的错,再见你时太晚了,我应该早些去接你。” “我在走出圣子山时便选择了殿下,不管早晚都不会变的。”司十笑,“看来我们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九百四九章 发现 流砂无话可说。 他垂了眼,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没太大的起伏,毕竟许多年过去了,但在平静的最下层,还是会有一丝酸涩波动。 司十望了他一会儿,淡声道:“你走吧。” 流砂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觉得自己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他望了她一眼,沉默地转身,走了。 “五哥哥。”身后,她突然唤他,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圣子山地宫,漆黑冰冷里,一个骷髅一样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揪住他的衣角,一遍一遍小声地唤着他最讨厌的数字,即使他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下一刻她仍会拉住他的衣角,只因为他打走了跟她抢饼子的坏孩子。 流砂顿住双足。 司十望着他的背影,含着笑,轻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下一次,我不会放你离开。” 流砂的心震了一下,回过头,望向她。 月光穿过云缝洒下来,如银,将她照亮了半边,她忽地嫣然一笑,如一朵在深夜里绽放的昙花。 旋即她收起笑容,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 沐寒终于在丑时赶到平山县外的树林,她勒住马,在树林里转了几圈,黑夜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裹紧了斗篷,天寒地冻的,她开始怀疑午后接到的那封请求见面的书信真的是陈炎寄给她的吗。当时她没想太多,只当他是偷偷潜进来找她,现在仔细想想,边关封闭,检查的那么严格,他怎么可能会跑来找她。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暗骂自己蠢笨,简直是昏了头了,她烦躁地将头上的花钗拔去,揣进怀里,四下张望。 怕倒是不怕,一般人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奇怪究竟是谁借着陈炎的名义约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有一匹马,沐寒一愣,立刻催马钻进树林里躲避,不久,一匹快马出现在官道上,向前飞奔了一段,在沐寒前方的位置停下来,开始原地转圈,马上的人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 沐寒愕然,该不会是这个人约自己吧? 只见那人在前方转了几圈,又往回来,他越往前走沐寒越觉得眼熟,等到那人的脸进入月光里,她愣了一下:“阿翀?” “谁?”薛翀冲着树林大喝一声。 沐寒在喊出来之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幸好来的不是别人,她驱马走了出来。 薛翀看见是她也愣住了:“沐寒?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的惊讶让沐寒明白了他不是约她的人,她自然不会回答有男人约她,而她因为昏了头上了当,灵机一动,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收到匿名信,说今晚有一伙盗匪在此地运送赃物,也不知真假,我过来看看。” “你也收到了?”薛翀吃惊地问。 沐寒哑然,她只是随口一说,难道真有一伙盗匪在今晚运送赃物? 说话间,远处传来吱吱嘎嘎的大车声,二人对视了一眼,立刻收声将马赶进树林里,然后潜在树上向官道上观望。 过了一会儿,一队人马姗姗而来,几十辆大车,上面载满了货物,都是用麻布袋装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领头的一个人骑着大马,穿着便服,两人不认识,货车的两旁跟着两排押运的人,都是穿着百姓的衣服。 这队人虽是平民打扮,可怎么看都不像是盗匪,因为很规矩的感觉,队伍也很整齐。 沐寒和薛翀目送着车队远去,两人沉默,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你觉得他们像盗匪吗?”薛翀忽然问。 “比起盗匪,更像军队。”沐寒成天和军队打交道,那些人的给她感觉太熟悉了。 薛翀也这么认为。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上前方的队伍,远远地跟着。 一个时辰后,那队人马上了一座山。 薛翀和沐寒站在山下,薛翀望着巍峨的山脉,一阵狐疑: “这里,不是天龙山吗?” 这里的确是天龙山,天龙山曾是龙熙国的禁地,因为:“皇陵。”这里是沈氏皇陵的所在地。 现在提到皇陵,大家想到的都是昌古镇以北的绿潭山,那里是凤冥国的皇陵,凤主殿下未来的埋身之所,目前还在修建中,因为绿潭山皇陵太出名,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曾经的龙熙国皇寝,就在眼前的这座天龙山里。 薛翀冷笑:“真是邪门儿了!” 两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因为当初他们反凤主的时候就是在这座皇陵里秘密进行的,现在有一队看着像军队的人马进了天龙山,让他们不想乱想都不行。 对于天龙山,薛翀和沐寒可以说是轻车熟路。由于笃定了天龙山上除了皇陵别无他处,他们也没跟着那队人,而是抄近路去了皇陵。皇陵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还是那么几个人在看守,并没有增加守卫。 二人绕到后方,寻到一处暗门,果然先前遇见的那队人马在卸车卸货。两个人更加确定了先前的猜测,皇陵里有一伙人,在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该不会是在做他们当初做过的事吧? 沐寒心里一紧。 薛翀却莫名活跃起来,他向她打了个手势,两人在那伙人卸完货离开后,顺利地通过暗门进入皇陵。他俩人当年是造反的骨干,对皇陵里的各种机关十分熟悉。 本应该暗不见光的地宫里是令人眼熟的灯火通明,万名士兵正在操练,沐寒隐在暗处,在看到这些士兵时,心沉到了谷底。 士兵她不全认得,但也认出了几人,还有带头的将领,吕长,龙熙人,是刚刚崭露头角未来不可限量的新将,年前刚被提拔为左骁卫郎将。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居然有赤阳国人,她在三国会上见过的,赤阳国的少将军周善。 她的心里冰凉一片。 眼尾不经意瞥向远处的长廊,有两个人经过,她的心咯噔一声,视线定格在那一闪即逝的白色袍角上,她呆了一呆,什么都顾不得了,向着那个方向飞窜去! 薛翀没来得及拉住她。 沐寒想她不会认错的,她看到了沈润,以及陈炎。 她的心已经不会跳了,她不知所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殿下难道还没有死心吗?为什么殿下会和赤阳国人在沈氏皇陵里?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将她带到暗影里的同时捂住她的嘴。 与此同时,一支巡逻小队从二人刚刚走过的小路上经过。 待那些人走过之后,沐寒望向薛翀,凝重使她的脸看起来很僵硬: “你看到了吧?” 薛翀没有回答,只是说:“先出去!” 第九百五十章 杀念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离开皇陵,一路无言。 待到走出天龙山,沐寒惊魂未定,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心尖仍在打颤: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殿下还没有死心吗?”她在看见沈润时第一个反应是他疯了。 薛翀的眼里却闪烁起了无法言说的兴奋,甚至唇角都勾起了笑,他沁着头说:“殿下有殿下的打算,既然没告诉你,你就装不知道。”他亦在心里狐疑这么大的事殿下为什么不叫上他,难道是不信任他? 是了,时机还没成熟,不能走漏消息,上一次就是因为太急进结果疏忽了走漏了消息导致一败涂地,他们得吸取教训,谨慎行事。 沐寒觉察到了他的兴奋,心里更是不安:“你觉得,殿下是想再试一次?” 薛翀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什么叫‘试’?陛下是为了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他唤了“陛下”,他想,陛下终于还是如他的心愿有所作为了,屯兵需要大量的钱财来支撑,幸好他有了一个敛财的好法子,那可比做什么都更能敛财,他要为陛下出一份力。 沐寒看着他闪烁的眼神,越发忧闷,她在心里想,他还真如她想的那样一直都没有放弃。 “刚刚在皇陵里,我看到了赤阳国人。”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是和赤阳国合作了,赤阳帝一直想除掉凤主。”薛翀的语气里尽是快意。 沐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薛翀突然停住脚步,拦在她面前,眸光转冷,沉声问:“你不会去向那个妖女告密吧?” 沐寒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杀意。 “我是不会害陛下的。”她强作镇定,淡声回答,真动起手,两人实力相当,他杀不了她,最多两败俱伤,只是她觉得心里发凉。 薛翀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回吧。”他也不想和她打起来,他不一定打得过她,上一次的失败让他学会了没胜算时更该谨慎行事。 沐寒没有再和他讨论两人先前收的那封匿名信到底是哪来的,估计他的痴呆脑袋早就兴奋得把这茬给忘了。 她看见了陈炎,那封信真的是陈炎给她的吗,她无从知晓,在那晚之后陈炎也没来找过她,沐寒想,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半年,沐寒遭到了从频繁到零散的各种刺杀,使得她出门时不得不带上护卫队。 她在心里把薛翀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 小雪花飘飘悠悠从夜空中坠落,如芦花,似柳絮,带来一阵凛寒的风,打着旋儿从窗外刮过。 晨光紧贴在床里,裹紧了棉被:“还没停吗?” “没有。”沈润不冷,胳膊就在被子外边,仰面卧着,闭着眼睛回答。 晨光不高兴地翻了个身:“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下雪?” “说不定是最后一场了。” 晨光噘起嘴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润知她讨厌寒冷,闭着眼睛,唇角却勾了起来:“进来吗?” 晨光不悦地瞪着他的侧颜,见他的嘴角大弧度上扬,更生气了。都怪他大冬天也要睡在这里,害她不能叫小舞来陪她,她好怀念软绵绵的小舞。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让她郁闷,忍不住伸手去扯他的脸皮。 沈润却抓住了她的手,睁开眼睛,含着笑将她往怀里一扯,同时掀开被子,将她拉到自己的被子里。 确实比她的被窝暖和。 “你身上硬邦邦的,一点都不柔软!”被他搂进怀里,她还在抱怨。 “你就别在这种没用的事上抱怨了。”沈润拉高被子盖住她的后背,她身上真凉,龙熙国的冬天没那么冷,她又抱着汤婆子,身上却冷得像冰。 “什么叫‘没用的事’?”本来就是他硬得硌人。 “至少我比火舞暖和。” 倒也是。 “你要是能像小舞一样软软的就好了。”晨光遗憾地道。 “你自己都没长她那么软,还来要求我?” 晨光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但总觉得他是在嘲讽她,睁开眼睛,刚要怼回去,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火舞的声音: “殿下,雨荷宫进了刺客,二公主受了惊吓,刺客被抓后服毒了。” 晨光和沈润没有马上动弹,过了一会儿,晨光从被窝里钻出来,怒了一句: “讨厌!” 沈润笑了,他跟着她坐起来,火舞和司七进来伺候晨光更衣,沈润下了床,拿过一旁的衣袍穿上。 晨光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去了。” 沈润微怔。 “你去了她会看上你。”晨光认真地说。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沈润听了这话心里有点高兴,就没说什么,外袍一脱扔回去,重新钻进被子里。 晨光穿了衣服,又裹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才冒雪出门,坐着小轿去了雨荷宫。 火舞打着伞走在轿子旁,轻声禀报道:“刺客来了之后,暗卫都没有动,没想到最后她自己逃出来了,只受了点皮肉伤,然后就惊动了禁卫军。” 晨光微微一笑。 “已经详查过那名刺客,虽说之前宫中有人把二公主在这里的消息发往赤阳国,可这个刺客身上没有能证明他是来自赤阳国的东西。” 刺客嘛,肯定不会有,哪有刺客自带标识的。 “无妨,刺客是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能逃出来。”晨光含着笑说。 “是。”火舞应了一声。 来到雨荷宫时,小雪终于停了,风却比之前更大,卷起地面薄薄的积雪,仿佛又下了一场雪。 刺客的尸体已被清走,地上还有大量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禁卫军聚集在雨荷宫前,见晨光到,跪了一片。 宫中在守卫森严的情况下出了刺客,高池柳上前一步,跪地请罪。 晨光倒没有生气:“能看出来那人是哪来的吗?” 高池柳惭愧地答:“他的脸已经看不出容貌了,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辨识身份的东西。” “武功高吗?” “非常高,比一般的职业杀手还要高上两级,只他一个人,禁卫军却死伤了二十几个。” “这么差,回去多练练吧。”虽不能全怪他们,可这种战绩也是丢人。 高池柳被她刺得脸涨红,垂着头应道:“是!” “行了,都散了。”晨光懒洋洋地道了句,小轿抬上雨荷宫的台阶,停在殿门前,晨光还没下轿就听见了司雪柔的哭声。 第九百五一章 奸细 司雪柔穿着寝衣,头发乱蓬蓬的一团,身上许多处刀伤,染红了白色的衣料。她正光着脚坐在椅子上抽泣,听见有人进来,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见是晨光,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到晨光面前,扑通跪下,抓住晨光的裙角,放声大哭: “姐姐,怎么办?他知道我在这儿了!他要杀了我!姐姐,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晨光没能躲开她的手,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火舞弯下身,将司雪柔的手拉开,顺手把她往旁边一推: “二公主别怕,刺客已经死了。” 司雪柔的目光划过火舞,顿了一下,又将目光放回到晨光脸上,她眼神恐惧,抖如筛糠: “姐姐,他会再派人来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也不一定是赤阳帝派来的。”晨光慢条斯理地劝她,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刺客身上什么标识都没有,现在还不能确定刺客是被谁派来的。” 司雪柔还跪着,见晨光坐下,她跟着转了一个方向,面向晨光: “可只有他有理由杀我,其他人没有理由啊!” 晨光也没叫她起来,任由她跪着:“这可难说了,你从苍丘国来,也许是苍丘国派人刺杀你想要嫁祸给赤阳国,让凤冥国因为你对赤阳国开战。” 司雪柔没想到她会这么解读,呆住了,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还含着泪珠,她张了张嘴,晨光走偏的猜测让她不知该反驳什么。 晨光温柔的笑,宽慰道:“放心,好歹是在宫里,不会有事的,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不管杀手是谁派来的,都不要紧。” 她的安慰一点也没能安慰到司雪柔。 “好了,不早了,你先歇吧,别的事以后再说。”晨光柔和地安慰了句,扶着火舞的手站起来,出去了。 司雪柔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怔怔地望着她离去,想要说点什么反驳她,让她别往偏的方向乱猜,嘴唇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说服她,她一句说服的话都想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她走远了。 晨光似背后长了眼睛,察觉到她的纠结,嘴角浅浅地勾起。 两日后。 拂晓宫。 晨光正一手捂着嘴巴打哈欠,一手提着朱笔批奏章,司八笑嘻嘻地走进来,手里头捏着一个纸卷: “殿下,在春藻宫后头的穿山廊放的鸟儿,接信的是外城的一个铺子,那个铺子已经搜过了,是苍丘国的人。”说着,将手里沾着血迹的纸卷递给晨光。 晨光将纸卷打开,纸卷上,司雪柔写的内容大概的意思是赤阳国派人来刺杀她,晨光却什么都不管,她感觉不太对劲,好像晨光并没有完全信任她,她问收信的人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信的内容晨光并不意外,她挑起秀眉,弯了弯嘴角:“一个时辰后,带她到凤凰宫来。” “是。”司八笑着应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 司雪柔跟着司八来到凤凰宫。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传言中凤主殿下的寝宫,她从雨荷宫的宫女口中听说过这里,据说这座宫殿是整个皇宫里守卫最森严的场所,可以说凤凰宫的守卫比整座宫城都要严格,一般的宫人不允许进出,凡是未经允许闯宫者,不分是谁不论缘由一律处死。 在凤凰宫中她并没有看到守卫,太监宫女井然有序地往来工作,看起来和别的宫殿没有区别,司雪柔却从头顶感受到了一阵沉重的威压,巍峨的宫墙,华丽的宫殿,肉眼可见的人很少,可是暗处,她想这座宫殿的暗处一定隐藏了许多人,许多的高手,那些威压连接成一堵厚重的墙、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从顶端罩下来,牢牢地将凤凰宫笼罩住,就连明媚的天空都变得阴暗起来,明明是温暖的蓝色,在从这座宫殿里看去时,带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冰冷。 司雪柔的心开始打鼓。 她一直以为她不怕司雪晨,她那个传闻中嗜血暴虐的大姐,她拥有一个嗜杀成性的父亲和一个手段残忍的母妃,她被这样的父母生下来,又在这样的父母身旁长大,她想血腥残暴的人算什么,她身边全是这种人,她见多了早就麻木了。可其实她还是有点怕她姐姐,她的姐姐不仅继承了父亲的嗜杀成性,母妃的残忍手段在姐姐那里更是一碟小菜,最最可怕的是,父亲的嗜杀是出于狂性,而姐姐的嗜杀,那是一种冷静的残忍。 从前在大漠时,她一直觉得父亲是最可怕的,她每天小心侍奉,不敢说错一句走错一步,生怕父亲狂性上来弄死她,那时候的她疯狂地想要逃出大漠,直到姐姐回来了,渐渐的,她才发现,会发狂的疯子不可怕,谈笑间就能制造血洗的疯子才可怕,在姐姐弑父之后,她就成为了比她的父皇还要疯狂的疯子。 暴君,凤冥国仿佛是受过诅咒,代代皆暴君,在外人听来,这就像是一则笑话,可发生在司雪柔身上,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司八姑娘,姐姐突然唤我,姑娘可知是为了何事?”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对于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宫女,高贵的公主殿下心里十分排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二公主怎么这么问?殿下关心二公主,想和二公主话话家常。”司八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公主大概是活在宫里的公主里边最聪明的一个,表面贤德温婉,实则最爱耍手腕,是属于她算计你还能让你感谢她的类型。殿下刚回宫时,她被降了排位,为了稳固实际大公主的地位,她没少出暗招,引殿下陪她玩了好一阵,若殿下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早就被她踩死了,现在她竟还能一脸无辜的跑来玩姐妹情深,果然像殿下说的,脸皮厚是种能耐。 司八的似笑非笑令司雪柔着恼,却不敢说什么,不着痕迹地张望了一圈,她跟着司八走进正殿。 她刚一走进正殿,身后的殿门就关上了,她向后望了一眼,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晨光斜倚在贵妃榻上,正含笑望着她。 “姐姐。”司雪柔软声唤了句,不露声色,悄悄地把正殿打量了一遍,这里只有火舞和司八两个宫人,她放心了些。 第九百五二章 姐妹 “二妹妹,坐吧。”晨光微笑着,仿佛是一个温柔的好姐姐。 她的温柔让司雪柔面部僵硬,她僵硬地笑了一下,侧着身子坐在离晨光不远的一把椅子上。 接下来大殿内是仿佛空气凝滞了的沉默。 她二人在血缘上是姐妹,实际却并不亲厚,甚至都没有几次交集,除了晨光初回宫那会儿几次交锋时司雪柔主动过来装好人,之后她对晨光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姐妹”只是名义上的,晨光把她嫁给一个快死了的老头子这件事是她一辈子的恨。 而在晨光眼里,这就是一个过路的丫头片子,她最大的功用也只有嫁给一个快死了的老头子。 晨光不说话,司雪柔的心里越发不安,犹豫了下,她含着笑说了一句关心: “今天冷,姐姐该多穿件衣服才好。” 晨光弯着嘴角,对她的关心反应平淡,话家常似的问:“二妹妹今年几岁了?” 她突然这么问,司雪柔不解其意,也不敢随便回答,讪讪地笑道: “姐姐忘了,我比姐姐小一岁。” 晨光点了点头,含笑:“也不小了,按我凤冥国人的寿数,够了。” 司雪柔的心咯噔一声,寒意自脚底上涌,她打了个冷战,连发根都竖起来了,她霍地站起来:“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晨光微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在和妹妹说凤冥人的寿数啊,凤冥国还在大漠那会儿,百姓们最多也就到妹妹这个岁数,有多少人还活不到妹妹这个年纪呢……虽然现在活的长了,这两年居然还出了高寿者,这在从前那会儿想都不敢想。” 司雪柔越发摸不着头脑,见她面含浅笑,并没有露出杀意,讪讪地坐下来,赔着笑说: “这都是姐姐的功绩,姐姐将凤冥国百姓带出大漠,使得凤冥人不用再经历天地恶劣、忍饥挨饿,姐姐挽救了凤冥国,也免去了凤冥人被灭族的命运。” “妹妹真这么想?” “当然,姐姐是凤冥人的英雄!” “即使我屠杀了将近一半的凤冥人?” 司雪柔知道她说的是她屠灭了巫医一族这件事,巫医一族是司雪柔的外祖一族,她的母妃因为娘家被屠灭,先疯了后又死了,一想起这件事司雪柔就心脏乱跳,她咬了咬牙,含着笑道: “姐姐,巫医一族罪有应得!” 晨光扑哧一笑:“即使我铲除了国教?” “火教是邪教,姐姐铲除火教,救的是凤冥人。”司雪柔咬着牙回答。 晨光哈哈大笑:“妹妹,你为了活命真的是什么都能说出口。” 她的嘲讽令司雪柔心神大乱,脑子嗡的一声,变得空白发灰,她下意识站起身,手抓着扶手,干笑着道: “姐姐,妹妹的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并没有撒谎,巫医一族以婴孩入药制作滋补的贡品,火教用活人献祭占卜吉凶,如此恶毒,令人发指,姐姐铲除他们是对的!”她用义愤填膺的语气斥责。 晨光依旧在笑:“那些滋补的贡品每次进贡时妹妹都是一粒不落,这会儿倒觉得‘令人发指’了?” “那是……姐姐,那时妹妹年幼不懂事,母妃让吃什么就吃什么,妹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司雪柔以为晨光是在谴责她,急忙辩解。 晨光并不是在谴责她,只是觉得她前后矛盾的慌张样子很好笑: “妹妹可知道你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她说了“你的”,用的是温柔得令人发毛的语调。 司雪柔的心颤了一颤,强笑着回答:“父皇本就身子不好,又……是父皇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晨光微微一笑:“妹妹可知皇兄们是怎么死的?” “不、不是生病么?司家的男丁里没几个人能活得长久……” “二妹妹,你错了,父皇是我杀的,皇兄也是我杀的,我灭了巫医一族,屠尽了火教的信徒,才能够顺利迁都。” 即使这一切司雪柔都知晓,可是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就像有重锤在敲击她的心脏,心跳声怦怦怦地回荡在她的脑海,让她头脑发蒙,呼吸不畅。她抓着扶手的指尖发白,脸色发白,嘴唇亦发白。她直直地看着晨光,颤声问: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晨光笑晏晏道:“姐姐我对你说这些,只是因为好奇,好奇你明知道这些事为何还敢跑回来,我既能弑父杀兄,有何理由就会留下碍眼的你?” “咕咚”一声,司雪柔倒退时撞翻了椅子,她回头望了一眼翻倒在地的椅子,又看向浅笑盈盈的晨光,脸白得如一张纸。额角沁出了汗珠,她捂住胸口,像是在压住狂跳的心脏,她重重跪下来,磕青了膝盖: “姐姐,我是你的妹妹,我最听你的话了,不管姐姐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晨光挑眉:“做什么都行?” 司雪柔以为她答应了,原来她刚刚吓唬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句,忙用力点头:“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晨光单手撑腮,轻快地笑道:“既如此,自裁吧。” 司雪柔没想到她接下来会是这么一句,瞠圆了眼睛,忍不住问:“姐姐,为什么?我可是你的亲妹妹!” 晨光望着她惊愕的、迫切等待着答案的脸,含着笑回答:“我从未把你看作是妹妹,我讨厌你。” 没有哪一句会比这句简单明了的回答更具杀伤力,一瞬间,司雪柔甚至红了眼眶,虽然她也不喜欢她,可她在这种环境下、这种气氛里直白地答了这么残忍的一句,极刺她的心,让她难以忍受。 她跪着不动,嘴唇颤抖。 晨光是真的不耐烦了,淡声吩咐:“小八,送二公主一程。” 司八早就准备好了,应了一句“是”,凝气于掌,向着司雪柔的后心毫不留情地挥去! 这一掌倘若击中,司雪柔必死无疑。 阔袖下的手捏紧,就在司八即将一掌击中司雪柔时,司雪柔突然转身,挥出一掌生生接下来,司八只觉得一阵阴邪的力量回击而来,猜测得到证实,她哼笑了一声。 数道锐气迫人的银线缠绕而来,司雪柔心里一惊,她已经感觉到了她未必是司八的对手,再加上一个火舞,她没有胜算,尽全力护住心脉,在勉强撤掌时喷出一口血,她在地上翻滚了半圈躲开火舞的袭击,跃起来的同时直接撞碎了窗棂,窜出凤凰宫。 司八紧随其后。 晨光的面色阴沉下来,对着火舞扬了一下下巴,火舞会意,跟着司八追了出去。 晨光坐在凤榻上,手指头扣着扶手。 大殿里只有她。 她怒极。 她想,晏樱真是个混蛋,她要弄死他! 就在这时,一个蒙面人顺着破碎的窗子跃了进来,手里的长剑直冲向晨光的眉心! 第九百五三章 套中套 正殿里只有晨光一个人。 大殿外因为司雪柔的逃跑乱作一团。 这个刺客明显是趁乱跑进来的,凤凰宫守卫森严,对方能顺利潜进来,并一直在外边等待时机,八成是跟着司雪柔一块进来的。 晨光坐在凤榻上,眼看着锋利的长剑刺向自己的眉心,她无处躲避,亦无法挪动,唯能做的只有向后靠了靠,直到那把长剑越来越近,反射的太阳光几乎亮瞎她的眼。 就在这时,尖厉的破空声响起,门边的花瓶挟着罡风而来,重重地击在刺客的后背上,让刺客的手一抖,手里的剑尖一歪,擦着晨光的耳边刺了个空,削掉了她几缕发,花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瓷片,花瓶里的水也流了出来。 刺杀行动被打断,刺客明显惊慌起来,回过头,后赶来的沈润已经抽出软剑,带着杀意刺来。 刺客见行动失败,也不恋战,身体一转,躲开沈润的同时,顺着进来的窗户飞窜出去,逃走了。 “付礼!”沈润心挂着晨光,也没工夫去追,厉声吩咐付礼。 付礼接到命令,提剑追了出去。 沈润三步并两步来到晨光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 晨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她这在沈润看来很是呆滞的模样落进他的眼里,让他心里发慌,他不知道她是满不在乎还是她被吓傻了,眼尾瞥见她肩头上被削掉的发,又是气愤又是后怕。 “来人!传御医!”他高声道,望向晨光时,声音又低柔了下来,“你没事吧,可伤到哪儿了? 晨光摇了摇头,她在他问完之后就摇头了,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受到惊吓就呆住了。 沈润抿了一下嘴唇,他蹙眉看着她,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出的惶乱与不安。 自从三国会回来,一直不见她动武,起初他还在说服自己一般没有她能动武的场合,可是刚才殿内只有她一个人,剑尖都快刺中她的眉心了,她居然一动也不动。 难道,她是真的已经不能动武了吗?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里一团乱。 司雪柔逃掉了,跟着后逃出去的刺客一块被人给救走了。 御医过来给晨光看过,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血亏,也不敢给开药,写了一大堆食补的方子,御医院的这帮人现在都快成药膳师了。 …… 苍丘国。 摄政王府。 酒香缭绕。 晏樱歪在榻上,披着大氅,身上盖着雪狐皮,冬季,室内点了许多熏笼,温暖如夏,他的一只手里拈着一盅三味酒,另外一只手撑住头颅,隔着一道纱帘,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司雪柔和司雪颜,对于二人的失败,他没什么怒气,反应冷淡。 司雪颜战战兢兢地道:“奴、奴婢差一点就成功了,谁知容王突然闯进来,奴婢怕被捉住连累到王爷,就逃走了。” 她的胆小令司雪柔鄙夷,在司雪颜话音落下时,司雪柔抢先一步开口,语气里尽是欣喜和快意: “王爷,按照雪颜的说法,那个贱……” “贱”字刚露出一个音,还不待司雪柔吞回去,一道厉气掴在她的脸上,脸颊立刻红肿起来,唇角绽裂,鲜血流了下来。 司雪柔抹了一下唇角,心中委屈,对晨光更是憎恨,脸上却不敢露出来,暗骂自己嘴快太得意忘形,她垂着头,讪讪地道: “王爷,照这么看来,大姐姐是真的功力全失了,不然她不可能一动不动,眼看着雪颜的剑刺过来,也不躲闪。” 晏樱没有说话。 “王爷,凤凰宫内高手如云,虽然奴婢没看见人,却能感觉到凤凰宫之中潜伏了许多高手。”司雪柔因为自己的发现有些得意,急于展示地说。 能被你感觉到,那可算不上高手。 真是个蠢货! 晏樱把司雪柔派到晨光那里,无非是因为在外人的印象里司雪柔不会武,威胁力小,又是晨光的妹妹,晨光即使心存疑惑,也会为了弄清楚司雪柔的目的把人留在身边。 没想到才几天就被心思缜密的晨光给试出来了。 现在的晨光一定在想要宰了他。 这个蠢货还不知道他在箬安的据点被端了,据点被端,说明晨光知道司雪柔是他派的,接下来她给了他一出真假难辨,司雪柔姐妹的这番查探,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凤凰宫并没有很多高手,和她一块出圣子山的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晨光则功力尽失,司雪柔看到的是真的,而她故意让司雪柔看到这些,就是让他心生疑惑,疑惑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露出破绽,一定是她在装假诱他动手,这样想,他就不能贸然动手了;二是司雪柔看到的的确是晨光制造的假象,她在装弱,引他动手。 若他选择动她,可能他就上了她的当,可是他不动手,万一她是真的不行了,那他岂不是失去了机会。 她真是会算计,她要让他赌。 “王爷。”司雪柔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下去。”晏樱一阵不耐烦,揣测晨光的心思太费脑子,他头疼。 司雪柔听他语气不佳,也不敢再惹他,跟着司雪颜退了下去。 晏樱横卧在榻上,望着手里的瓷盅,过了一会儿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先苦,后烈,再回甜,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手臂遮住双眼,遮去了光亮,他带着醉意呢喃着唤了一声:“小猫儿。”接着,他在一片黑暗里哧哧地笑起来,仿佛在嘲讽似的。 …… 赤阳国皇宫。 窦轩收到了从凤冥国传来的消息,凤冥国的二公主是苍丘国派去的细作,并已经逃回苍丘国。 窦轩怒极,拍烂了一张桌子: “晏樱,你竟敢在背后阴我!好,咱们走着瞧!”他冷笑着,猩红的眼里尽是杀意。 当真以为他不知道五道府那边的乱子是谁煽动谁扶持的,一帮只会劫道的山匪现在都变成一支起义军了,接下来又是苍丘国相继停止了木材、马匹、牛羊的出口,导致赤阳国物价开始上涨。凤冥国闭关停止贸易无所谓,只要凤主没把盐矿卡住,她也不敢卡住盐矿,至于别的是否出口并不妨碍赤阳国,他以为凤冥国的决定不会影响赤阳国和苍丘国之间的硬货贸易,直到苍丘国突然单方面停止出口。 他本来还打算维持几年两国间表面上的联盟,既然对方这么急着撕破脸,他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他们走着看,看最后凤冥国到底会落入谁手,凤冥国的凤主到底会成为谁的女人! 第九百五四章 春暖 春暖花开。 又到了箬安人最爱的踏青时节。 山野间泛着碧色,柳条抽出了新芽,天地一扫先前的冷酷,变得活泼起来。 沈润一定要拉着晨光出去踏青。 箬安最好的踏青地点自然是城外的浮玉山,一到这个时节,出了城门,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富家千金,还有一群手拿折扇三五成群的文人才子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斗诗弄文,以及举家出行的,夫妻二人领着好几个孩子出来看花看草。 大家都窝了一冬天,好不容易天气暖和了,自然都跑出来游玩了。 有心思出来玩,说明大家都吃饱喝足有心情了,至少箬安的百姓今年过得很有闲情,晨光想。 她罩着面纱,被沈润牵着手,慢吞吞地走在花林里。 浮玉山周围有好几处花林,花团锦簇,芬芳馥郁,姹紫嫣红,最好看的几处花林早早的就被人瓜分掉了,各种围挡帐篷把花林分成一块一块的,都是提前来占的位置,里边大多是世家千金,一群小姑娘在里边银铃似的笑闹。 沈润从来没操心过赏花的事,一般没人请他他也不会跑出宫赏花,见花林里的好地方都被人占了,想着原来还得提前占地方,有些遗憾: “早知道还得占位置,让人提前来布置就好了。” 晨光倒觉得无所谓:“占位置看花,那还不如回去在御花园里坐着。走一走吧。” 沈润想想也对,难得她想走一走,本来他提议赏花时她还各种不愿意,现在她配合起来了,让他很高兴。握紧了她的手,他配合着她的龟速在花林里慢行。 走了一会儿,晨光拉着沈润的手停在一棵桃树下,仰头望着桃枝上浅粉色的小花,一簇簇,一团团,活泼喜人。 沈润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也跟着仰头看了,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去望晨光的侧脸,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厌,不管看了多少年,在他看来,这张脸都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脸。 他望着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突然,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小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本来是往前跑的,却蓦地停在晨光的另一侧,歪着脑袋盯着晨光瞧。 沈润愣了一下。 晨光站在桃树下并没在看什么,她只是走累了想歇一会儿,小孩子跑过来她自然也发现了,望过去,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瞧,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她这么一笑,小孩子乌黑的眼珠子立刻就亮了,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指着晨光大声喊: “爹!爹!那个姨姨真美!” 他跑到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身旁,抱住了汉子的腿。 孩子的爹抓着自家小子的脑袋,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见桃花树下站了两个贵人,又是慌张又是尴尬,一把捂住还在嚷嚷的儿子,一边点头哈腰地道歉,一边抱起自家儿子赶紧跑。 沈润哭笑不得。 晨光心想,你都说“真美”了,至少也该叫声“姐姐”,而不是“姨姨”。 “这小子,真皮!”沈润笑着说。 晨光笑了笑,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累不累?”沈润问。 晨光摇了摇头,看各色围挡把桃花林圈得一块一块的,数量多得数不过来,不禁笑道: “这么多人,估计是箬安城里的小姑娘们全出来了。” “这时候花开的正好,全都来了,等过几日快谢了,人就少了。” 说话间,又路过一块被圈起来的赏花地,一股浓香的烤肉味道飘出来,吸引晨光停下脚步: “烤肉啊,他们还真会玩!” 沈润听她这么说,又开始后悔没有派人来提前布置:“你想吃?我命人去准备,一会儿就好了。” 晨光扯住他的手,笑着摇头:“我就是说说,咱们两个人出来,准备什么,要准备回去不是更好。” 沈润把这句话解读为她觉得两个人出来比一大堆人吃烤肉更有趣,吃烤肉回宫去就能吃,比起这个,她更想和他一块游玩。 他笑了起来。 就在晨光话音落下时,隔着围挡,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惊讶从里边响起: “殿下?” 晨光一愣:“是谁?” 里边的女子一声欢叫:“真的是殿下!”之后有两个人从围挡后面跑了出来。 衣衫鲜丽的徐秀曼手里拉着同样裙衫靓丽的沐寒,看见晨光,徐秀曼的眼睛都亮了,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凤主殿下安,容王万福。” 沐寒没想到会遇见晨光二人,愣了愣,跟着行了一礼。 沈润看向徐秀曼的眼神有点古怪,这个姑娘居然能凭声音听出是晨光,这能耐真邪门儿。 “是徐姑娘啊。”晨光嘴角含笑,又望向沐寒,见她今天罕见的衣裙鲜艳还化了淡妆,十分意外,“沐将军今天这么艳丽!” 沐寒从来没穿过浅颜色的衣服,也没怎么化过妆,听了晨光的话,尴尬又无措,有点想找条地缝钻进来去。 徐秀曼拽着沐寒的手,笑得得意:“这裙子是臣女选的,臣女觉得很配沐姐姐,殿下觉得呢?”她刚被从兵部调去刑部打杂,仍没有正式官职,父亲说凤主殿下大概是想让她在六部轮着打杂一圈,这对她是历练,她也认为是历练,因此很感激,她现在和同为女性官员的沐寒很要好。 晨光看着沐寒,笑道:“早该改改颜色了,鲜艳些才好看,这一身显得气色好。” 徐秀曼受了夸赞,十分开心:“我就说吧,沐姐姐穿这身好看,殿下都说好看呢!” 沐寒看了晨光一眼,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垂下眼,僵硬地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 徐茂德闻声赶来,见果然是晨光和沈润,慌忙跪下来,行了臣礼。 “你哥哥也来了?”晨光笑道。 贵女们因为规矩也是为了安全一般不自己出门,出门游玩时都是由兄长陪同的,徐秀曼笑说: “臣女约了几个好友来赏花烤肉,肉已经烤上了,是哥哥跟人刚从山里打来的山鸡和兔子,还有新鲜的鹿肉和羊肉,殿下要不进来坐坐,用些烤肉?” 她大概是刚才隔着围挡听见了晨光想吃烤肉。 第九百五五章 亲昵 徐秀曼的话音尚未落下,秦朔从围挡的入口处探出半个身子: “表哥?” 在看见晨光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凑过来行了臣礼。 秦显仍在革职中,至今没有复用,秦夫人因为分别和丈夫、儿子大吵了一架,正在装病中,秦朔虽然还能每日在文星阁里工作,可因为被罚了俸禄,日子很惨,更惨的是,经过上次的事之后,火舞已经不理他了,司七、司八、司十也不理他了,以前碰面时好歹还能说句话,司八姑娘还很乐意帮他传个话送个礼什么的,现在连眼神接触都没有了,不管他道歉多少次都没有用。 徐茂德和秦朔一出来,围挡里头的公子小姐全出来了,跟着跪了一地。 晨光不想惊动游人,就进了围挡里,沈润记着她想吃烤肉,觉得进去坐一坐也好。 围挡里大概二十来个人,男客们都是在桃花树下铺了羊皮席地而坐,女孩们就矜持许多,摆了一张大团圆桌,规矩地坐着。 来的人基本上都是沾亲带故,有晨光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晨光没往中间挤,在边上的一棵桃树下坐了,徐秀曼和徐茂德殷勤地呈上来各种吃食,今天的赏花会一看就是徐家主办的,徐茂德更是亲自上阵,割了一块新鲜的鹿肉,拿去给晨光烤。 秦朔端来各色点心,又抱过来一坛酒,献宝似的对沈润道: “刚出窖的仙池酒,我带来的,表哥尝尝?” 火舞没来他有点失望,想跟沈润亲近亲近,顺便讨好讨好晨光,免得火舞更不理他。 沈润摆了摆手,晨光不喜欢酒味。 晨光看了他一眼:“你想喝就喝。”她虽不喜欢酒味,但还不至于连他想喝酒的念头都剥夺了。 “我不喝。”沈润笑说。 晨光对忙前忙后殷勤服侍的徐秀曼道:“你去玩你的,我就是路过坐一会儿,你们不用招呼我。” 沈润见状,亦对徐秀曼说:“徐姑娘不用忙了,我们就是进来坐坐,你去吧。” 徐秀曼听他二人这么说,知道他们是想独处,也不便打扰,先告了罪,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晨光看了一眼抱着酒坛擅自坐下来的秦朔,秦朔笑容一僵,他本来还想讨好讨好,沈润瞥了他一眼,秦朔再次僵了一下,讪讪地站起来,溜走了。 徐茂德把烤好的肉奉上,见他俩没有想找他谈论政事的意思,知趣地走开了。 姑娘们先前在玩击鼓传花,晨光和沈润来了,她们本来不好意思再玩,可见他二人坐在一边并不关注她们这里,又有徐秀曼催她们继续玩,扭捏了一会儿之后,击鼓传花又热闹地玩了起来。 徐茂德他们这些男子都是陪着几个女孩来的,对小孩子游戏自然没有兴趣,坐在树下品酒论文章,先前他们一直谈论政事来着,晨光一到场谁还敢谈论政事,都扯到史书古籍上去了。 晨光坐在树下,抬头,见枝头上桃花夭夭,有一根花枝沉甸甸地垂下来,垂得极底,伸手就能够到,她伸手去抓那根花枝,将花枝拉低下来。 沈润以为她是想要那枝桃花,抬手将花枝折断,递到她手里。 晨光本来只想看看,没想到他把花折下来了。她将桃枝捏在手里,只是轻微抖动,便落了几片桃瓣。看向不远处正在玩击鼓传花的姑娘,许多人都拿着桃枝,用来传递的花朵也是一根桃枝,她又一次抬头望向头顶的桃树,待到花朵落尽之后,来年又会抽出新的枝芽,开出新的花朵,那时又会是一片新的桃林。 沈润将烤好的鹿肉用锋利的小刀切成适口大小,递过来。 晨光接了筷子,慢慢地吃了两块,又还给沈润。 沈润微怔:“不吃了?” 晨光摇了摇头:“你吃了吧。” 肉是徐茂德烤的,沈润心想徐茂德烤的是有多难吃,拿起筷子尝了一块,就是普通的烤肉,香料都是厨子配好的,徐茂德火候掌握得还不错,沈润想晨光大概是不喜欢吃徐茂德烤的: “你嫌他烤的不好吃,我去给你烤一块?” 他烤出来的估计还不如徐茂德烤的。 晨光笑着摇头,晃着手里头的花枝,望着不远处火堆上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边站了一个厨娘,正拿着大木勺在锅里头翻搅,好像在熬一锅汤,她猫似的吸了吸鼻子: “那是鱼汤吗?” “好像是,你想喝?” 晨光点了一下头,沈润便站起身,厨娘见沈润走过来,惊得差点软了脚,听说是要鱼汤,立刻手忙脚乱地舀了一碗,就要送过来,沈润没用她送,自己端了回来,对晨光笑道: “刚钓上来的鱼,闻着还挺鲜的,那厨娘的手艺比徐茂德好。” 这句话让徐茂德听见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惹得秦朔等人发笑,正在玩闹的姑娘们也笑成一团。 晨光想接过汤碗,沈润说了一句“烫手”,坐到她身旁,舀了一勺鱼汤,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吹凉了,递到晨光嘴边。 晨光习惯了,也没觉得尴尬,张嘴喝了一口。 “是不是比徐茂德手艺好?” 晨光笑而不答,喝了小半碗,摇头表示不喝了,沈润就用她的勺子将剩下的半碗鱼汤喝掉。 这一举动把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姑娘们看得脸颊发热。 一个穿着琵琶襟双福裙的姑娘摸了摸红扑扑的脸蛋,眼里满是羡慕,小声笑道:“容王殿下待凤主殿下真好!” “是呢,我也觉得容王殿下待凤主殿下真好!”她身旁挽着天香绢的小姑娘附和着笑说。 “听说容王殿下曾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呢!” “容王殿下现在也很英俊。”发梳半翻髻的姑娘小声道,脸泛红,眼角不停地往沈润的方向瞟。 “凤主殿下真美!”双福裙姑娘轻声感叹。 “这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天香绢小姑娘笑嘻嘻地说,她年纪小,也不觉得说这类词会不好意思。 徐秀曼本是笑着听着,她们却越说越多,到后边她就有点不爱听。在她看来,凤主殿下若不是凤主殿下,今日这般和谐的画面就不会出现,龙熙帝不会带女人出宫赏花,就算真的兴致上来想带女人出宫赏花,带的也不会是一个女人。 她打断了她们满是粉红气息的热烈讨论:“卫妹妹怎么还没来?” 她的话终于让贵女们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来。 第九百五六章 贵女 晨光听见了双福裙姑娘说的那句“曾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话,扑哧笑了,看向沈润: “曾经的第一美男子!” 沈润的脸就黑了,他早过了争这些虚名的年纪,可说真的,现在的那个“第一美男子”,不是他贬低对方,就是单论长相,那小子给他提鞋都不配!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晨光看着他发黑的脸,笑得开怀。 沈润瞪了她一眼,屈起指尖,轻弹了她的额头。 晨光看着笑得嘻嘻哈哈的年轻姑娘们:“这些小姑娘,真是无忧无虑!” “十五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晨光扬起头看他,笑问:“你十五六岁时做什么呢?” 沈润低下脸来瞧她,也不用回忆,含着笑回答:“争储。” 晨光咯咯笑。 “你十五岁做什么呢?”沈润用手理顺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温声笑着。 晨光被他的手抚摸,顺着他的力道仰起了脖子,双眸在阳光下猫似的眯起,摇晃着手里头的桃花枝:“十五岁啊,我想想,大概正忙着整治朝堂吧……” 她所谓的“整治”就是把不听她话的人拉到一块干掉。 沈润心知肚明,笑着,顺手拂去落在她头上的桃花:“然后你十六岁时就成了我的王妃。” 晨光点着脑袋,笑说:“十六岁时我跟着你来了箬安。” 沈润摩挲着她的发,称赞:“那时候你真是个可人儿!” 晨光扬眉,他这话的意思是她现在不是可人儿了。 似看出了她的不满,沈润捏着她的脸,莞尔:“你现在也是个可人儿。” 晨光噗地笑了。 他又一次摘去她发上的落花,突然说: “我后悔了。” “嗯?”晨光微怔,不解地望着他。 “那个时候,应该举行婚礼的。” 晨光有些惊讶,他竟会有这个想法,当年的和亲,在和亲之前二人就知道那不过是一场冲缓局势的戏,他们的身份和立场注定了他们是敌对的,那个时候的他们不可能成为真的夫妻。他不可能娶一个外族女子为王妃,她亦是带着目的去的,因此她那时对刚进了容王府就被锁进后院并不感到惊讶,没有婚礼才是正确的。 他看出了她的惊讶,他为自己的小心思好笑,也有点难堪,当然这点难堪不至于让他生怒,他只是有些感慨,一直以来她的心思都不在情爱上,过去如此,未来亦然。 她是天生的帝王资质。 而他,身为帝王必须要具备并要引以为傲的“冷酷”和“无情”早就退化了。 “我想看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他凝着她乌黑的眼里倒映着一对小小的自己,轻声说。 晨光望着他,她想笑,他的这个念头真的很好笑,因为和他本身太不符合了,可是她又觉得有点笑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衣饰华丽的小姑娘从外面进来,徐秀曼等人站起身,热情地迎接,她们唤刚进来的小姑娘“卫妹妹”。 女孩子们拉着手互相见过礼,徐秀曼领着小姑娘过来拜见晨光。 小姑娘也就十三四岁,鹅蛋脸,容貌俏丽,落落大方地跪下来,行了大礼: “臣女卫絮拜见凤主殿下!拜见容王殿下!” “你姓卫?” “是,臣女的父亲是吏部侍郎。” “哦,原来是卫大人的女儿。”晨光盯着她一身金光闪闪,豆绿色撒花软缎斜领通袖长裙,用的居然是贡缎,缎子里织了金色的暗纹,刺绣镶边亦用了金线,极是华美,一根鎏金绿宝石花钗便已价值不菲,更不要说满头的珠花个个做工精细,小小的年纪竟然戴了一对古玉镯子。 沈润也觉得她这一身太招摇了,一个吏部侍郎的女儿,居然穿得这样华丽,她父亲的俸禄够供养她这么昂贵的穿戴么?还有这身贡缎,还真不记得了是不是赏赐过卫立本贡缎。 卫絮还小,并不觉得这身穿戴有什么不妥,母亲把她往华丽了打扮,让她来争口气,她自然愿意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一番。 “你们去吧,不必拘礼,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晨光含笑对徐秀曼说。 徐秀曼笑着应了,把卫絮拉走了。 晨光从卫絮身上收回目光,抬头望向沈润似凝住了的脸,笑道: “卫大人可真富,他家姑娘这一身得花不少银子!” “你可赏过他家贡缎?” “没有。” 沈润也没有。 凤冥国能赏赐给官员御供品的只有他们两人。 卫家肯定没想到卫絮出来赏个花居然会碰到晨光和沈润在场。 一般小姑娘们比比穿戴不会有人在意,这会儿,沈润却在意上了。 因为,国库很穷啊,居然还敢有官员炫富。 晨光望了他一眼,唇角微勾。 姑娘们又玩了一会儿,卫絮说她带了好多纸鸢来,想要放纸鸢。本来放纸鸢就是踏青游玩中的一项,她一提,有好几个姑娘也跟着说自己带了纸鸢,命丫鬟把自带的纸鸢都拿来,堆了一地,姑娘们七嘴八舌地挑选起心仪的纸鸢。 卫絮看了晨光一眼,突然抱着一个大雁纸鸢跑过来,行了一礼,兴冲冲地问: “凤主殿下,放纸鸢好不好?” 她来问晨光,把旁观的人看出了一头汗。 这小姑娘真单纯,而且不怕她,晨光含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大雁纸鸢,居然是大带小连了一串的,十分有趣,她有些遗憾:“你们玩吧,那个线我扯不动。” 卫絮不明白她为什么扯不动,还想说,却被徐秀曼拽了一把,姑娘们又都过来向晨光告了罪,才抱着纸鸢跑出去放。 徐茂德等几个年长的懒得跟着,由着爱玩的青年们陪着徐秀曼等人出去放纸鸢了。 沈润见晨光有点无聊,心想她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肯定不会像这些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玩乐,她总是满腹心计,无一刻放松,虽不能说可怜,但总有些遗憾。 “放纸鸢么?”他笑着问她。 “都说了我扯不动线。” “我帮你放。” 晨光瞅了他一眼:“你想放?” “就当是我想放,我们放纸鸢吧?” “那你不早说,好看的纸鸢都被那帮小姑娘给挑走了。” “一群小丫头懂得什么是好看,我给你挑个好的!”沈润笑说,站起身,把晨光拉起来,两人去纸鸢堆里挑纸鸢。 第九百五七章 一对白头翁 贵女们带来的纸鸢全都是箬安的名师傅制造的,骨架轻盈,纸面饱满。 沈润挑了半天,最后捡起来压在最底下的一只纸鸢,纸鸢的图案是一丛色彩鲜艳的月季花上面落了两只白头翁。 晨光看中了一只大孔雀,想要拿去放,沈润却将她的大孔雀夺走放下,一手提着白头翁纸鸢,一手拉起她往外走。 “孔雀不比这只好看!”晨光很怀疑他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这个好。”沈润道。 晨光想大孔雀比那两只小鸟好看多了,不过是他想放纸鸢,图案自然由他来选,她就没有坚持要放孔雀。 沈润拉着晨光的手,没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爬上了一个安静人少的山坡,从山坡上隐约能看到被水雾笼罩的云龙湖一角。 “我好像看到天然居了。”晨光有了发现,笑说。 沈润笑:“下午我们去天然居。” 一阵劲风吹来,正是放纸鸢的好时机,沈润将白头翁放飞,名家制造,很容易飞起来,一眨眼的工夫,纸鸢便被强风托起,飞上天空。 晨光握着线轴,白头翁突然飞起来,她手里的细线一下子就绷紧了,纸鸢飞起带来的力道很大,仿佛在拉她似的,她只觉得脚下一轻,差点被带飞起来。 晨光吓了一跳。 沈润急忙从背后抱住她,帮她握住手里的线轴:“还真有人能被风吹起来!” 她太瘦了。 晨光撇嘴,她又不想被吹起来。 眼看着白头翁越飞越高,线也越放越多,渐渐的,纸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湛蓝的天空里翱翔。 “飞得好高啊!”晨光被阳光晃花了眼,眯起双眸,笑盈盈地道。 白头翁飞稳了,沈润也不再放线,只帮她拉着线轴,他在背后环着她,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弄得她发痒,咯咯地笑起来。 纸鸢飞起来之后就没什么乐趣了,晨光靠在他身上,歪着脑袋,看着天空中那个飞得一晃一晃的小黑点。 “画上面那两个小鸟到底是什么鸟,是麻雀吗?”她觉得无聊,就问他。 “那是白头翁。” “白头翁和牡丹花?” “是月季花。”沈润无奈地道。 “画工真差,我还以为是牡丹花。” 也只有她会把那么明显的月季花看成是牡丹花。 沈润也没拆穿她,笑说:“白头翁和月季花合在一块被称为‘长春白头’。” “长春白头?”晨光微怔。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什么意思?” “常春永在,同偕白首。”他在她耳畔低声回答。 温热的气息令她脊背一僵,手一滑,落了线轴。 沈润接住了她掉落的线轴,稳住了正在飞翔的白头翁。 晨光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软塌塌地笑着,说:“小润,你是长寿之相。” “真的?” “真的,我替你卜过了。” 大多数时候她都像个神棍,沈润并不太信她卜过了:“我能活到几岁?” “反正会活到耄耋白发,儿孙满堂。” “那岂不成了一个老头子。” “嗯。”晨光大大的笑着,他变成老头子一定很好玩。 “笑什么?”沈润扯她的脸,“那个时候你也是小老太婆了。” 晨光笑:“才不会,我会花颜永驻!” “你会变成老太婆!” “我不会!” 沈润在她耳边笑着唤:“老婆子!” 晨光被唤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去打他,沈润躲的时候手里的线轴就掉了,天上飞得正稳的白头翁纸鸢晃了两晃,又被风一吹,倒头栽下来,也不知道掉哪去了。 晨光捏着拳头去打沈润,他笑着躲闪,一把握住她的双腕,又蓦地搂住她的细腰,抱着将她举了起来。 晨光双脚离地,没忍住,哈哈笑,笑够了才发现纸鸢不见了:“啊呀,白头翁掉了!” 沈润含着笑,轻轻地说:“无妨,只要在一块,掉了就掉了。” 晨光望着他琥珀色的双眸背着光,如清澈的潭水,深不见底,认真望时,幽亮的潭水深处仿佛有两团能把人牢牢吸住的漩涡似的。 她怔住了。 她想,他说的是画上的那一对白头翁。 白头翁不见了,还是要找回来的,两人估摸着方向,钻进一个小树林里,找来找去,终于在池塘边的一棵树上发现了挂在枝头的白头翁。 晨光很高兴,抓着沈润的摇晃:“在那里!在那里!” 沈润却望着碧波荡漾的池塘发怔。 这里离云龙湖很近,这处池塘大概是云龙湖的分流死角,池塘边花红柳绿,一阵风吹过,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盘旋落下,如一场花雨。 “你看什么呢?”晨光疑惑地问。 沈润笑出了声,转头,望向她,和煦的眸子似明秀的湖水,泛着点点光亮,却遮不去深深的幽暗,他弯着嘴唇,轻声问: “那一年,你在这里抱住我说‘遇见你我很高兴呢’,你是认真的么?” 晨光呆住了,环顾四周,回忆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他出言提醒,她已经忘了这里曾是她在离开龙熙国前跟他一块堆雪人的地方。 十几年了,她几乎忘了她说过什么,只记得她和他堆过雪人。 他问她的那句话她也早就忘了她当时是在什么心境下说的。 不过……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弯起美丽的眉眼,对他笑说:“遇见你,我很高兴呢。” 沈润望着她的笑眼,突然放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他的举动太突然,他抱得太紧了,她差一点就不能呼吸了。 …… 树林外就有去天然居的码头,沈润捡回了白头翁,压根就没有回去还给徐秀曼的打算,自己收了,牵着晨光的手乘船前往天然居。 还是原来的包厢。 泛着湿润香气的紫笋茶,以及,十分熟悉的蜜汁火腿。 曾经她最喜欢吃这道菜,蜜汁火腿几乎承包了她的整个少女时期。 可是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怎么吃了。 这算不上喜新厌旧,人总会在某一个时间段突然失去曾经的喜欢,没有缘由的失去,甚至本人都未察觉,直到许多年后重新回忆起,才发现,啊,原来那个时候我是喜欢过的。 如今,剩下的,只有印象深刻的回忆。 人生不过就是一盘蜜汁火腿。 晨光吃掉了一盘子,心满意足。 不过,味觉似乎变了,她记得她曾痴迷这道菜,现在却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痴迷。 毕竟,她早就不是十六岁了。 第九百五八章 东窗事发 晚间回宫,晨光去暖泉沐浴,沈润拿着白头翁坐在灯下翻看,忽然成安来寻他,说是御史台副手章译已经在朝阳宫等了他好几个时辰了。 沈润愣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章译还在等他,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嘱咐成安把白头翁收好,他去了朝阳宫。 章译正在空荡荡的朝阳宫里发怔,听说沈润回来了,连忙提起小心,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将怀里抱着的几本奏章呈给沈润。 沈润见他也不说什么事,只是递奏章,皱了皱眉,接过来挨个翻看。 从惊讶到愕然再到雷霆之怒。 章译早有心理准备,把头压得低低的。 直到沈润气极,将一堆奏章摔在地上,斥道:“混账!” 章译立刻跪下来:“容王殿下息怒。” 沈润沉着脸坐下来,冷冷地盯着章译:“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回容王殿下,证据确凿,是真的。”章译低着脑袋,轻声回答。 吏部侍郎卫立本联合户部侍郎薛翀靠卖官大肆敛财,还不到一年,据说薛翀的财富就已经足够买下一座箬安城,还有卫立本,更是财可敌国。真看不出来,平日里生活朴素的卫立本居然这么有钱,难怪他的女儿绫罗绸缎,单是一根簪子就价值连城。 至于那些行贿买官的,更是遍布了大半个凤冥国朝堂。 这是凤冥国历史上最大的贪腐案件,龙熙国存在了百年,都不曾发生过这么严重的买官卖官事件。 最初的苗头是从被流放北越的张劭身上查出来的,可这件事的线索随着张劭死在北越断了,几个月前,御史台的人好不容易追查到卫立本那里,抓住了他的把柄,又顺藤摸瓜,摸出了上任还不到一年就敢疯狂敛财的薛翀。 沈润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对章译说:“这件事御史台不必再问,我自有打算。” 章译张了张嘴,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字:“是。” “凤主那边……”沈润语气沉冷。 不说卫立本,至少薛翀是薛家的人,是容王的人,即使在御史台的奏本上薛翀犯了大案,容王也不会冒然处置,至少他会先派可信之人查证,至于查证过后是舍是保,全看容王殿下的意思,章译也猜不准。 容王提起凤主殿下是让他别在凤主面前走露风声的意思。 他是龙熙的朝臣。 他曾是容王的臣。 “臣明白。”章译回答。 章译离开后,沈润立刻命人唤来秦朔,将奏本丢给他。 秦朔深夜进宫,本来还想跟沈润讨论讨论火舞,刚进门就被扔了一堆奏章,他狐疑地抓起来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失声尖叫道: “不可能吧,那小子哪有这么大胆子!” “你去查,好好地查,一件不落地给我查出来!”沈润压抑着怒气,冷声命令。 “是!”秦朔的表情亦严肃起来。 月至中天。 户部侍郎府。 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一个人急匆匆地从车里下来,用力拍门,门房开了门,还没来得及问来者何人,那人就匆匆忙忙地闯进府内。 外院书房。 薛翀提着一只镂空雕花的金酒壶,喝得微醺,他歪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平铺在桌面上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仙子之姿,引人倾慕。 就在这时,管家火烧屁股地跑进来,磕磕绊绊地道:“大人!大人,季大人来了,突然闯进来,说是出大事了!” 薛翀一愣,在他说出那句“出大事”之后,心往下滑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站起身,又忙着将画轴卷起来收进匣子里,刚把匣子盖好,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季东池已经走进来。 季东池还穿着官服,一身衣服皱皱巴巴的,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额头上暴着青筋,看起来又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皱着眉,仿佛要哭了似的,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顶着额头,高声道: “出事了!大人,这回可真出事了!” 印象里季东池向来是果断贪婪沉稳镇定的,如今却成了这副形象,薛翀呆了一呆,只觉得大事不妙,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会意,立刻出去关上门,亲自在门外守着,不让外人接近。 薛翀给季东池倒了一盏温茶,他俩人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他对季东池信赖又很关照,季东池当然也将敛财的能耐回报给了他。他将茶盏塞进季东池手里,和气地安慰道: “季兄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 季东池的表情真的是快哭了,他垂着袖子,一脸颓丧,看了薛翀一眼,端起手里的茶,勉强喝了半碗,搁下,对着薛翀道: “大人,御史江和泰、闽华、程亮、盛弘渺联名上书拂晓宫,弹劾大人与卫大人买官卖官,收受贿赂!” 薛翀的心重重一沉,只觉得耳根子后头发凉。 他做这些事时知道是罪名,可他从这些事里得到了喜悦和快意,就把“罪名”给抛到脑后了,然而这时候被季东池一字一字地点明出来,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一点“贪赃枉法”后的羞耻,同时这些罪名意味着什么后果他再清楚不过。 自凤主上任以来,贪腐是重罪里的重罪,像他这么严重的罪行,必是要诛灭九族的。更要紧的是薛家的名声,薛家在世家里头一直是清贵,父亲、祖父、曾祖,代代都是以“清廉”自傲的重臣,如果贪腐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薛家几代的清誉就被他给毁了,到了那个时候,只怕父亲都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算账。 一瞬间,薛翀的脑子里头闪过许多念头,这些念头一闪即逝,却让他的两腿开始发软。之前喝得半醉,此时更觉晕眩,他扶住桌角才勉强站住,脸色发白。 做的时候很快意,他也想过后果,可想后果时仅仅是想了片刻便抛开了,这会子突然就让他承担后果,他有些无力,全身发虚,仿佛坠入了梦境。 “大人,这回完了!一旦奏章送进拂晓宫,凤主殿下必会诛灭九族!凤主殿下,就算是那担了虚名的她都会处置,更何况这回大人确实干了!就是连下官也要不得好死了,可怜了我儿还未出世,我那祖母眼瞅着就要到八十大寿了!”季东池说着说着,用袍袖掩面,竟哭了起来。 薛翀被他哭得心里更是混乱,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坐下,用混乱的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问: “卫大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大人,这是证据确凿的事,恐怕卫大人这会儿正收拾细软准备逃呢!”季东池哭丧着一张脸,胡子茬都冒出来了,与他平日里文雅稳重的形象判若两个。 第九百五九章 愚蠢的雏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贪腐在凤冥国可不是一般的重罪,逃能逃到哪去? 薛翀皱了皱眉,御史台那帮人全是软硬不吃的货,尤其是章译以下那些年轻的御史们,大概是凤主专门找来的“茅坑里的石头”,那帮人除了凤主不敢管,连容王都能给参上好几本,如今发现贪腐大案,那帮人就是嗅到了血味的水蛭,咬一口都算轻的。 “你刚刚说他们参了我和卫大人,那欧阳毅和公孙琦呢?” 欧阳毅是户部尚书,是他的上级,公孙琦是吏部尚书,为什么御史台会无视这两个主犯,反而盯着他们这些小兵? 季东池对于他的问话显然很哭笑不得,皱着一张脸,用无奈的语气道: “大人,你怎么也不想一想御史台掌握了证据究竟是怎么掌握到的,欧阳尚书啊,大人,你和卫大人孤立欧阳尚书自己吃独食,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是表面上不敢和大人们争,实际上他捞不着好处他干脆砸了碗!我就说雁云人都不是好东西!他来户部时间不长,他要砸碗肯定是把自己摘出去的!至于公孙大人,我是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抱病?这帮鬼狐狸的雁云人!他一定是发现了有人查,装病脱身,把罪全推给了卫大人,卫大人还兴高采烈以为机会来了高兴得不得了呢!” 薛翀胸口一窒,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发麻的两脚比先前更软了。 他本以为他已经见识到了官场的黑暗,实际上官场上的那些暗黑的弯弯道道他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原本他就不擅长勾心斗角,年少时他梦在沙场,可事与愿违,他因为樊胜事件被凤主扣了文职。也不是不适应,他一直以为他干得很好,而且越干越顺手,甚至他一度以为在名利场上驰骋才是他的天职和归宿,这时候他发现他错了,他太高看自己了,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他在那些老油子面前连只雏鸟都不算! “你是说,弹劾的奏章已经送到拂晓宫去了?”他沉声问。 “哎哟我的大人,你刚才没听见下官说么,奏章已经送去拂晓宫了!” 薛翀没再说话。 季东池软在椅子里,也没再说话。 逃是逃不掉了,拖家带口,往哪里逃,况且以凤主的性子,真敢逃,抓回来只怕全家都得死状凄惨。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伏法,再争取减罪,希望凤主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的家人,虽然这希望很渺茫。 薛翀的脸沉着,开始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死也要拉上垫背的,要他伏法,欧阳毅和公孙琦一个都别想跑。 两人就坐在薛翀的书房里,从黑夜一直等到破晓,等得两眼猩红,胡子拉碴,脸色惨白,几乎都要昏过去了。 然而没人来抓他们。 门窗紧闭的书房因为凝滞了一夜的空气腐败,开始发臭。 两人呆呆地坐在椅子里,思考了一夜,如今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当第一声晨鸟的鸣啼响起时,突然,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两人的心咯噔一声,不约而同地动了身子,却因为僵硬了一晚只激起了酸痛。 进来的不是禁卫军,而是薛府的管家,两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惊慌和愤怒。 薛府的管家顶着两位大人的盛怒,硬着头皮道:“大人,御史台的章大人派手下人来向季大人回话。” 季东池呆了一呆,一直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喉咙干了一夜让他声音沙哑,仿佛能挤出血来:“快!快请人进来!” 薛翀也呆住了,本以为是抓捕的人来了,御史台的章大人?为什么章大人会派人来? 管家被蓬头垢面尖叫着的季东池吓了一跳,也忘了问薛翀的意见,慌忙去把门外的人请进来,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先见了礼,还不等季东池问话,先开口说: “卑职是来替章大人带话的,关于二位大人的奏章已被容王殿下截下,未到拂晓宫中。今后的事,还请两位大人快做打算。季大人,章大人说虽是远亲,但也念着甥舅一场,往后的事,请季大人好自为之。” 青年人说完,便离开了。 薛翀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季东池是章译的远房外甥,难怪他的消息那么灵通。 季东池听明白了章译的意思,虽然凤主还未知晓,可日后的事会怎么样谁都不敢说,章译看在甥舅的份上过来提个醒,往后的事章译是不会再管的。 危机暂时解除。 两人仿佛死去的心都活跃起来,一身轻松,但是想到接下来的事,又是愁云密布。 季东池惴惴不安,望向薛翀:“大人,虽说容王殿下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把奏章截下了,可容王殿下能容得下这件事么?再有谁也不敢保证消息会不会走漏,御史台那帮混账会不会再出幺蛾子,万一过几日凤主殿下又知道了,容王殿下会出手保住大人么?” 他问得薛翀心脏发沉。 先不说在只有沈润知道的情况下,沈润会不会看在童年玩伴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一旦过后凤主知道了,九成沈润不会保他而与晨光为敌,因为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薛翀心里明白。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不会因为沈润没有保他怨怒,他希望陛下能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除掉凤主,他不希望陛下因为他发生纰漏。 可是他也不会在还没发生那种情况前就认输。 他要扭转局面。 仿佛是因为闷了一晚上的心脏又活跃地跳动起来了,他的头脑开始变得疯狂。 他两眼血红,眼白上遍布着红血丝,莫名的,他嗅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这股气味令他的神经突然振奋起来,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开始显出阴狠的神情。 拳头重重地捏了起来。 “大人?”季东池因为他突然凶狠起来的脸吓了一跳,惊诧地唤了声。 薛翀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先回吧,这件事我再想想办法。” 季东池想问他打算怎么办,可他可怕的表情吓着了他,他不敢再问,点了点头,揣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步履蹒跚地走了。 第九百六十章 恶起 晨光清晨起来梳妆。 沈润见她衣服穿了全套首饰也戴了全套,知道她是要出门,疑惑地问: “今天要去哪儿?” “卿懿要我跟她去福云寺看花。” “这时候看花?”花都快落了吧。 “其实是去吃斋菜,她都跟我说好几次了,她弟妹也去,说是要给孩子求个平安锁,再给大师瞧一瞧,那孩子近来多病多灾的,拉肚子才好,又说撞客了,夜夜哭个不停。” 就在这时,成安弓着腰从外边快步进来,先是看了晨光一眼,又对沈润道: “秦大人来了,在朝阳宫候着。” 沈润点了点头,站起身,对晨光说:“你多带些人,早些回来。” 晨光点了一下头。 沈润便出去了。 晨光从镜子里看着他出去,弯了弯唇角。 …… 朝阳宫。 秦朔低着脑袋等待着沈润查阅搜集来的罪证。 他亦是不敢相信的。 薛翀简直是疯魔了! 他恨不得立刻去找到他踹他两脚打他一顿,那小子怎么会变成这种鬼样子,年幼时最最厌恶的事他居然做了,他成为了他曾经最为厌恶的那类人。 连他都恨得牙根痒痒,更不要说一直把薛翀当弟弟看的殿下。 果不其然,殿下把证据给摔了: “叫薛翎来!” 两刻钟后,薛翎匆匆而来,见沈润气得脸色发青,愣了一下,捡起来摔在他身上的一叠纸,一张一张地看,越看脸色越白,越看胸口处的起伏越厉害。待读完最后一张后,他浑身发抖,脸已经青白泛紫,咬着牙,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一向沉默稳重的他这一回差点被气出了眼泪: “混账!真是混账!” 他又是愤恨又是伤心,他亦想不通,受尽疼爱的弟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平常只是觉得弟弟娇惯了一点,任性了一点,老幺受宠有这样的性格在所难免,可在大是大非上,他一直都是很清楚很明白的。然而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干出了这种事,他毁了他自己,也毁了薛家的清誉。薛翎怒极,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那个小子宰了,敲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润现在的心情和薛翎差不多,同时在他心中泛滥起来的不止是薛翎的那种兄长对弟弟恨铁不成钢的怨怒,他有上位者之心,而为君者,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中饱私囊的臣子,即使他把薛翀当弟弟,可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不可能会保他的。 …… 福云寺。 凤主驾临,福云寺今日闭门谢客。 叶琪走在前面,让被丫鬟抱着的薛茁看花。 刚去求了平安锁,挂在脖子上之后薛茁的精神好一点了,可福云寺的大和尚云游去了还没回来,今日没办法帮薛茁看诊,叶琪有些失望,只好说下次再来。 沈卿懿拉着晨光的手走在后面,她越来越不喜欢叶琪,觉得叶琪性格阴沉还不懂规矩十分古怪,就像这会儿她居然把凤主殿下丢在后头自己在前面走,一句话都不说,眼神也呆呆的,恍恍惚惚,好像傻了似的,让沈卿懿有点生气。 今天的约定可是因为她一直求沈卿懿,沈卿懿才勉为其难把晨光约出来的。 不过沈卿懿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女子,轻声说: “嫂嫂别生她的气,她是被茁儿累的,本来就呆呆的,现在越发头脑不清了,听说茁儿病了几个月,后又撞客了,夜夜不得安宁,请了好几个法师做法都不管用,她心急,一直哭着求我,求我约嫂嫂一块来,想让嫂嫂的王气帮茁儿镇一镇,她也是心疼孩子,谁知道那大和尚居然不在……唉!” 她是想替叶琪解释,好歹那个人是她弟妹,可解释来解释去怎么说都觉得有点冒犯晨光,不由得哑了口。 叶琪的那点小心思其实她明白,传闻中凤主殿下擅灵术,叶琪是不是来见大和尚的不好说,但她肯定有想求凤主殿下帮他儿子驱邪的念头。沈卿懿是心疼孩子,好心把人约出来了,至于凤主殿下会不会答应,就看当娘的叶琪要怎么说,谁知人她约出来了,叶琪那边却一直傻呆呆地在前面看花,连话都不过来说。 沈卿懿气得快吐血了。 晨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接她的话,而是笑问:“你出门,瑶儿没吵着要跟你来?” “我让她在家好好念书,成天就知道玩,夫君还总是惯着她,这样子能有什么出息?女孩家虽然将来不可能像嫂嫂这样出色,可至少也该学学道理,有点自己的主意。” 晨光含着笑,抬眼向叶琪望去,叶琪正在给薛茁摘花,手抬起来,袖子落下去一截,白皙的手臂上赫然两道青紫的伤痕,她眼神一慌,急忙垂下手臂掩饰住。 晨光弯着嘴角,双眸微眯。 在福云寺里走了一会儿,晨光觉得累了,眼瞅着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热,沈卿懿提议回禅房去休息。 禅房早就收拾出来了,奶娘抱着薛茁去午睡,沈卿懿、叶琪、晨光一直坐在禅房里闲聊,直到傍晚时分,沈卿懿饿了,命寺里准备斋菜,三个人开始吃饭。 正吃着,忽然有小沙弥端进来一个白瓷酒壶,笑着说: “知道贵人不饮酒,这一壶是寺内自酿的酸梅汤,和别处的不一样,贵人尝个新鲜。” 沈卿懿笑道:“嫂嫂,这福云寺的酸梅汤确实与别处不同,好喝得很。” 晨光笑笑。 叶琪将酸梅汤接过来,亲手给晨光倒了,又给沈卿懿斟了一杯,最后才斟了自己的那杯。 沈卿懿见叶琪只知道倒酸梅汤却不说话,心里着急,嫌叶琪嘴笨,便端起瓷杯,对着晨光笑道:“嫂嫂,我以酸梅汤代酒,敬你一杯。” 晨光含笑和她碰了一下。 沈卿懿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晨光亦喝下了酸梅汤。 叶琪见她们两人都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学着沈卿懿把一杯酸梅汤喝了。 就在这时,雪白的窗纸突然破了一个洞,一根细细的竹管吹进来一片烟雾。 沈卿懿和叶琪二人没有发现,只是觉得两眼一黑,便倒在了桌子上。 晨光趴在桌子上,盯着那根细细的竹管慢慢地撤出去,她闻到了一股子桐油味。 第九百六一章 悲惨的逃亡 午后,朝阳宫下令,禁卫军查抄了户部侍郎府和吏部侍郎府,查获了大量的账册以及各种奢华的用具,同时户部的银库被封。 卫立本全家下狱。 薛翀却不在府中,也不在衙门里。 户部说薛翀今日没有去衙门办公,侍郎府的人则说大人一早陪夫人去福云寺了。 沈润听说了之后,只觉得奇怪,晨光陪沈卿懿去福云寺,随行的还有叶琪,叶琪只是随行,又怎么会有丈夫陪同这种说法。不说三个女人出门游玩其中一个带着丈夫太奇怪,论叶琪的性格也不会那样做,再说以薛翀对晨光的讨厌程度,这种私底下的见面,若是平常他是不可能会参加的。 想到这里,沈润的心莫名一紧,拧起了眉,问了司八,得知晨光今天出门只带了火舞一人,更觉得不安心,立刻出发,带人前往城外的福云寺。 福云寺今日闭门谢客。 好不容易把山门敲开,沈润带人刚进去,就看见有小沙弥一边跑一边喊: “走水啦!走水啦!禅房走水啦!” 沈润大惊。 领客进门的和尚瞬间软了脚,凤主殿下还在寺中,禅房走水,他们福云寺怕是要到头了。 禅房是木头做的,一室起火一排被烧,晨光爱好清静,在她休息时禅房周围根本没有人,没有人自然不可能第一时间灭火。 火光冲天,室内浓烟滚滚。 突然,紧闭的房门被踹开,隔着一道凶猛的火墙,火舞大声唤道: “殿下!” 趴在桌上的晨光直起身子,从她踹门的力道就知道,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火舞披着浸湿的斗篷冲进来,先把晨光抱出去,又把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的沈卿懿和叶琪拎了出去。 晨光坐在台阶上。 火起后她第一时间用湿帕子捂住口鼻,没有吸入多少烟尘。 沈卿懿和叶琪却吸进去了不少,虽然不会致命,过后怕是要卧床好一阵。 幸好沈卿懿没把孩子带来。 估计沈润和薛翎杀人的心都有了。 火舞把沈卿懿和叶琪放在地上,用湿帕子给晨光擦脸上的烟尘: “容王带人来了。” “孩子呢?” “我叫那些丫鬟和婆子赶紧把孩子抱走,薛少夫人身边的丫鬟烧伤了,不过不重,没有大碍。” 晨光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一歪,靠进火舞怀里,闭上眼睛。 紧接着,沈润从天而降,他的头发有些乱,因为过于紧张,连呼吸都促乱起来,看见昏倒在火舞怀里的晨光,睚眦欲裂,冲过来从火舞怀里抱走晨光,轻拍她的脸: “晨儿!晨儿!” 火舞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又去看昏躺在地上的沈卿懿,抿了抿嘴唇。 沈润立刻将昏迷中的晨光带回宫,全体御医过来会诊过,均说没有大碍,只是吸了些烟雾才导致昏迷,等把烟尘排出去就好了。 不久,付礼过来报说,早在进入福云寺发现起火时,奉命封寺的士兵里便有人发现了薛翀的踪迹,薛翀看到官兵立刻逃走,抓捕中士兵受了伤,薛翀逃掉了。 另外根据火场的残留痕迹判断,禅房外被人浇了桐油,火灾是人为造成的。 夫人孩子在大火中,薛翀却只顾着逃跑,侍郎府是他离府以后才查抄的,他远在城外根本不可能那么快知道,他不会是因为抄家逃跑。 说火不是薛翀放的,傻子都不信。 晨光昏睡了一夜,沈润剐了薛翀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消息传入朝堂,群臣哗然。 沈卿懿回府的当天就醒了,想要来看晨光,被薛翎阻拦了。薛翎十分后怕,幸好瑶儿没有跟去,他的弟弟居然放火想要烧死他的妻子,薛翎现在快要气疯了。 最惨的是叶琪,户部侍郎府被抄,她无处可去,被大伯子收留了,这位差点被丈夫放火烧死的妻子如今成为了贵妇圈里同情和嘲笑的对象,恐怕未来一年她都没脸出门了。 薛夫人听说了自己家里发生的人伦惨案,儿子想要弑君不说,放火的时候居然还企图烧死自己的嫂子和媳妇,薛夫人被气得一病不起,这一病,怕是很快就要跟着薛老大人去了。 朝廷下了通缉令,全国通缉薛翀。 户部和吏部的这桩买官卖官案牵涉甚广,账册全在凤主手里,不止是收钱的人,那些拿钱买官的人,已经不是单纯的行贿这么简单了,购买官职,被凤主殿下知道了还不得整死他们,可他们又不敢辞官,这时候辞官等同于认罪。 凤冥国的朝堂从上到下,人人自危,凤主殿下一直没有发话,导致朝堂上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 …… 薛翀在福云寺被官兵追捕时就知道箬安他是回不去了,他想逃到别的城镇,却发现到处在发通缉令,没办法,他只能偷了农家的衣服换上,潜伏在山村里。到后来山村也开始被官兵搜查,为了躲避搜查,他只能逃进深山里,过起了打猎为生,睡山洞喝泉水的日子。再到后来,山里也被官兵频频光顾,他不能生火,怕会暴露踪迹,茹毛饮血的生活随之而来。 官兵们隔一天搜一次山,虽然他藏得很隐秘,没有被发现,可是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让他越来越憔悴。 他昼伏夜出,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因为村中会有猎户上山,他不能在猎物充足的地方躲藏,而他躲藏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猎物供他猎食。他没有箭,打猎只靠一把长刀,若要往深处走去猎杀猛兽,不便利不说,遇到成群的野兽亦很危险。他又不认识野菜野果,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丛蘑菇,还是有毒的,足足泻了三天,身体一下子就空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锦衣玉食,就是在战场上那会儿也是有随扈侍候的,他有些受不了这种环境恶劣、东躲西藏、寝食难安的日子,可他也不能回去伏法,从知道凤主殿下还活着开始,他就知道他回去一定活不了。 如果他能在沈润知道前杀掉晨光,他可以说他是为了陛下的大业,一旦凤主死亡,接掌凤冥国的必是容王殿下,在这种情况下好歹还有一个权力的驱使,他赌陛下会为了家国大业放弃儿女私情。 可凤主没死。 不管沈润是出于对晨光的感情还是出于不想跟晨光撕破脸,他都不会留下薛翀。 那场火是一个赌,他没赌好,输了。 第九百六二章 蠢材 官兵的搜山越来越严格,每天白天都来搜,导致薛翀白天不敢出去,只能窝在地洞里,到了夜里官兵们都回去了才能出来透一口气。 他不能用火把,晚间更不容易捕食猎物,又因为晒不到太阳,导致他皮肤苍白。拉肚子虽然止住了,可残留的病菌仍在,隔三差五饿肚子,吃的大部分都是生食,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渐渐的,连捕猎都提不起精神。 开始时,他还能趁夜在小溪擦洗身体,后来也没有心情了,胡子乱蓬蓬的,身上也臭烘烘的,白天不敢睡,晚上睡不着,眼睛里的红血丝越聚越多,两个月后,强大的心理压力和生存压力几乎将他压垮。他情绪崩溃,这时候的他任谁看见都不敢再把他与薛府那个受尽宠爱的小少爷挂钩。 薛翀开始哭,从偶尔情绪崩溃的哭泣发展成为夜夜痛哭。 他缩坐在一棵树下,草丛里虫鸣声刺耳,杂乱的胡子上还沾着猎物的血迹,他满嘴的血腥味,分不清是食物的血腥味还是裂开的溃疡。 他背靠着树干,在黑夜里,捂着脸,痛哭起来。 “哈哈……”银铃似的笑声,在一阵风之后回荡在山谷里,“哈哈哈哈……”女子清脆开怀的笑声,若是白日里,极为悦耳,可现在是在深更半夜空荡荡的山林里,那一声声的笑在枝叶的沙沙作响中如同鬼泣。 薛翀脊背一凉,毛骨悚然,只觉得连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霍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长刀,厉声道:“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哈哈哈哈,薛大人,才两个月不见,怎么就变成野人了?”嘲弄的轻笑如千万根针刺进薛翀的心脉里。 薛翀循声望去,对面一棵高大的古树上,手臂粗的树干似坐了一个人,他的心开始狂跳,不受控制,越跳越快,风吹散了朦胧的云,月光清澈地洒下来,将那人照亮。 雪白的宫裙,瑰丽的凤饰,国色天香。 她坐在树上,双脚顽皮地一晃一晃,她弯着眉眼,笑眯眯地望着狼狈不堪的薛翀。 在她的左右,站了两名身穿浅粉色宫服挽朱红色披帛的宫女。 “是你!”薛翀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恨,很恨,恨不得她死,这股汹涌的浓烈的恨意让虚弱的他头脑发晕,他只能向前迈出一步,勃发的怒意让他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突然想起来既然她来了,是不是官兵也到了,慌张地四下张望,周围却只有长草飘逸,树影婆娑。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来的只有她他就得救了,她可是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存在,她笑得越纯真无邪,他就越觉得她邪恶似妖魔。 他握紧了长刀,戒备地瞪着她:“你想怎么样?” 他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她的突然出现,她的从容温暖,都让他觉得恐惧。 晨光弯着嘴角,望着他,又突然哀婉起来,深表遗憾地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薛老夫人到最后也没能等到小儿子赶回来送终!” 薛翀的脑子嗡的一声,就像他在一口钟里,钟被敲响,让他的脑子也跟着震颤嗡鸣,他感觉到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似乎都裂开了,哆嗦着布满了血口子的嘴唇,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说什么?” “咦?薛大人不知道吗,你的母亲、薛老夫人在一个时辰前过世了,虽然是被气病了,可到底还是母亲,临终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我还以为薛大人你知道,只是为了自己逃命不便回家奔丧,毕竟你心硬,连自己的嫂嫂和自己的妻儿都能放火烧死。说到你的嫂嫂,你知道你哥哥在知道了福云寺的那场火是你放的时,他是什么表情吗?他说他要杀了你啊。他那么疼你,从小把你当宝贝似的疼着,薛大人,听说了这么疼爱你的哥哥要杀了你,你是什么心情?” 母亲死了!母亲居然死了!母亲是被自己气死了! 薛翀很伤心,他真的伤心,母亲是那样疼爱他,他却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甚至不知道母亲病了。母亲是被他气病才去世的,他全身的每一寸血管都僵了,膝盖因为受不住僵直的身体降下的沉重,直挺挺地一弯,他扑通跪在地上,捂住了脸。 他想哭,悲痛令他想哭,可是他流不出眼泪,身体里早就没有多余的水分为他提供眼泪,他弯曲了身子,头磕在泛着草腥的土地上,突然放声嚎叫起来。 晨光唇角含笑,宽容地看着他在疯狂地发泄情绪,眼里的温和令人发毛。 待到薛翀终于将情绪发泄出去,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整个人发软,头晕恶心,耳鸣得厉害。可是他没有忘记晨光,那个妖女还在,他用手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额头还粘着杂草和泥土,他恶狠狠地瞪着晨光,手举着长刀厉声道: “妖女,今日就算我死,也要你同归于尽!” 晨光呵地笑了:“凭你?” 毫不掩饰的轻蔑,薛翀恨得咬住了嘴唇。 “薛大人,看来你是真蠢呢,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排着号等着要与我同归于尽,而你,连边角都沾不上,你太高看自己了,要我说,你可是连边角的灰尘都不算呢。” 轻蔑、鄙视、嘲讽,如同一根根利箭穿进心里,薛翀只觉得万箭穿心。他恨,他愤怒,他想反驳,他想用杀了她来证明自己的出色,可是他挪不动步子,这两个月他的身体已经被逃亡掏空了,甚至握着长刀的手都因为无力在微微颤抖。 他咬着牙瞪着她。 晨光微微一笑:“不过也正是因为你的愚蠢,才成为了我手里的一把好刀,关于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值得夸奖。” 薛翀浑身一震,两眼猩红,仿佛能喷出血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刀?什么做的不错?你在说什么?” 晨光因为他的颤不成音哈哈笑:“我就说你蠢,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明白,你的家产、卫立本的家产、吏部和户部参与的人的家产都将充入国库,还有那些买官的,人数那么多,也不能全杀了,法不责众嘛,凡是买官者,既然有钱,按等级交罚款赎罪好了。” 第九百六三章 凤主的复仇 薛翀呆了一呆,他怒急攻心,真的喷出一口血来。捂住疼痛欲裂的胸口,他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神恐怖地瞪向晨光: “原来这一切是你的计划,你为了填补国库空虚,你明知道,却纵容公孙琦与卫立本勾结,联合张劭买官卖官,让他们替你大肆敛财。不,你不是纵容,你先用我父亲稳住吏部,再将公孙琦安插进去,帮你寻找潜藏的贪官污吏,供你任用,等到公孙琦在吏部扎下根基,他便代替了我父亲,公孙琦是你的人,所以才会中途抱病,所以你才会放过他! 在你处置了张劭之后,又把欧阳毅放进户部,我就说欧阳毅是你的人为什么进了户部之后却和公孙琦狼狈为奸,是我太天真,你们是合起伙来要我圈进去,把我圈进去之后,欧阳毅就可以脱身了。你就像是在蓄养猪羊,等到猪羊肥了之后,你再杀了他们,充足了你自己的口袋,贪官污吏也能名正言顺地铲除掉,我说的可对?” 晨光笑了一声,大悲过后他居然脑子变聪明了。 “这里面还有谁是你的人?”薛翀厉声问。 “还用问?季东池啊。”晨光微笑着回答。 薛翀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刚从悬崖上跳下去,一直在下坠下坠,怎么都触不到底,死不了,还要受冷风摧残,还要压抑心中的恐惧,这样的感觉令他疲惫不堪。他两脚打颤,手里的长刀变成拐杖拄在地上。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再望向她时,他沉声质问: “你这般算计我,就不怕陛下知晓吗?” 晨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口中的“陛下”是谁,这句“陛下”让她联想起一些事,扑哧笑了:“我可没逼着你做贪官污吏,你在去天龙山之前就开始在敛财了,你也别说你这么疯狂地敛财是为了你的陛下,承认吧,你只是因为贪婪而已。” 天龙山…… 薛翀赤红的双眼骤然一缩,吼叫声尖厉:“是沐寒向你告的状?” 晨光弯着嘴角,望着他,仿佛在看智障,笑得惋惜: “真蠢。” 她已经说了好几次他“蠢”,他睚眦欲裂,大吼道:“你也不用太得意,早晚有一天,陛下会除掉你,龙熙国是陛下的!” 晨光叹气,心想,真蠢,都这时候了还给沈润添罪名,也怪沈润他娘不给他生个聪明的弟弟,以至于他非要把这么蠢的货色当弟弟。 “于私你差点烧死他妹妹,于公你身为臣子买官卖官,犯的是君王最不能忍的贪腐案,你觉得你做了这些事,沈润还会放过你么?” 薛翀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他无言以对,放火烧沈卿懿和叶琪非他所愿,只是他都等了快一天了,晨光就是不肯把沈卿懿和叶琪放出门,他等不到她独处,又不能失去机会,火舞在进寺之前不知何故离开了,他担心火舞回来更不好对付,只好放火。反正只要人死了,神不知鬼不觉,妻子还可以再娶。 “你连自己的妻子都要烧死,真让我吃惊,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原来你是知道的。” 薛翀听她仿佛话里有话,皱了皱眉:“知道什么?” “咦?你不是因为知道了叶琪背着你和御医院的霍涛私通,儿子不是你的,你才放火要把她烧死的吗?” 薛翀的脑袋再度嗡鸣,晨光的话就像是一棍子重重地砸在他的顶门上,他头晕目眩,身体僵硬发抖:“你说什么?” 晨光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认真地替叶琪辩解:“可这也不能怪叶琪,是你太过分了,满脑子想着白婉凝,酗酒、不理她也就算了,居然还动手打她,是个女人都会去别处寻找安慰的。霍涛和她是青梅竹马,对她又温柔体贴,有你这样的丈夫,他们两个在一块不奇怪。叶琪太可怜了,所以我决定等你死了之后,让叶琪改嫁给霍涛,至于茁儿,你母亲没了,有亲娘在又不能给大伯和大伯母养着,就跟母亲去他生父那里吧,反正又不是你的种。” “噗!”薛翀再度喷出一口血。 “说到白婉凝,抄家的人在你的书房里搜出了许多张她的画像,现在全国人都知道了你一直暗恋着龙熙帝曾经的白贵妃,白姑娘死了那么多年,本来挺清白的名声,就这么被污了。小润很生气的,就算他没用过,那也是他的女人,你一个做臣子的恋着皇帝的女人,这算怎么回事?” 薛翀蜷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说起白姑娘,我虽不喜欢她,可她在死的时候,我很佩服她呢,当年我对她说,要么她死要么沈润死,我让她选择一个,如果她杀了沈润她就能活,结果她毫不犹豫地抹脖子自尽了,她比你刚烈得多,有骨气得多,在最后她死得干净利落,你配不上她。” 薛翀哇地呕出一大片鲜血,他满头是汗,脸色惨青,他抬起几乎要凹进眼窝里去的眼睛,看着她,咬着牙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晨光微微一笑。 火舞突然伏在晨光耳旁,轻声说了几句,晨光轻快地对呈半死状态的薛翀道: “你哥哥带人来搜山了,被自己的亲哥哥抓捕到案,会是什么感觉呢?” 薛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跪在地上,双臂抱紧死死地顶着胸口,他瞪着眼睛看着她,眼前忽明忽暗。 “听说薛家祖训,凡作奸犯科者被视为家族耻辱,死后不允许进宗祠,也不允许入祖坟,看来薛大人你死后要变成孤魂野鬼了。至于死法嘛,刑部已经定下了,弑君、贪腐、卖官,应判凌迟。”晨光笑盈盈地对他说。 薛翀瞪着她,胸前促乱地起伏着,他用力呼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干哑的嗓子就像是砂砾磨过铁板: “你是在替司九报仇,对不对?” 他的脑筋有一瞬的清明,她已经除掉他了,已成定局的事,她根本不需要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对着他浪费口舌,除非是她与他有个人恩怨,让她想折磨他,而她与他的私人恩怨只有他杀了司九。 第九百六四章 可怕 都过了几年了,她从未因为司九的死表现出愤怒或者是怨恨,反倒是他因为白婉凝被逼死一直对她横眉冷对,他以为她不在意手下的死亡,或者她为了沈润不想去追究,毕竟只是死了一个手下,像她那样残忍的女子,不会有什么感觉。 她一直没有杀他,反而三番两次因为沈润的关系宽恕他,他以为那件发生在战场中的惨案早就过去了。 原来并没有过去,是他太傻了。 仔细想来,他是被她放进户部的,他被卷进卖官的案子也是由她操纵的,母亲死了,妻子私通,儿子不是他的,兄长恨他,他全心扶持的容王殿下也对他失望透顶,他爱的女人在去世多年后被毁去了名节,这么多事砸在他的头上,他的责任他认,可是真的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吗?他不相信。 过去她虽然几次宽恕他,可每一次他被宽恕,他对她的恨就越深一层,现在想来她就是故意让他恨她,他越是憎恨她,她越能靠这些憎恨圈住他,她越能让他的结局凄惨。 从司九死亡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向他编织了一张网,她不是不杀他,她是不会让他轻易死去,她要狠狠地折磨他,她让他妻离子散,家庭破裂,名声狼藉,再悲惨地死去,死了之后成为孤魂野鬼,估计还会被当做大贪官写进史书里,供万世唾骂。 这就是她的目的。 难怪他觉得白日里士兵搜山虽然频繁,却不怎么仔细,后面甚至直接忽略了他的藏身地,只是让他没法从地洞里出去。 她用了两个月时间让他彻底崩溃,再用真相将他狠狠一击。 她真可怕,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可怕之处,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怕她,她真正可怕的不是她的屠杀手段,而是她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摧毁一个人,从身到心,全面摧毁。 就如陛下,他居然还巴望着陛下能够复国,想什么呢,陛下虽然还活着,虽然在她身边活得愉快,可是她早就把他毁了,她用一次次的重挫、宽恕和怀柔,已经将陛下的帝王之心彻底摧毁,现在的陛下就是她手中的玩物,陛下未来的福与祸全看凤主对他是否慈悲。 她说的没错,他真蠢。 晨光听了他的话,嗤笑了一声,淡淡地道:“小九是为国捐躯,你算什么,你不配提她。” 火舞将晨光抱起来,主仆三人身形一闪,消失在月色里。 薛翀莫名想笑,他大笑出声,咳出一口血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可他真的太想笑了,胸口疼得厉害,他翻过身,仰面大笑起来,他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地上的自己就像是一只翻了壳的乌龟。 …… 凤冥国史上最严重的贪腐案震惊全国。 不过,因为这一次涉案人数众多,凤主殿下似乎开了恩典。 主犯原吏部侍郎卫立本被判车裂,家产充公,家族成员三代不得为官。原户部侍郎薛翀因为弑君被判处凌迟,家产亦归于国库。主要的从犯,查抄家产,或流放或下狱或贬官。至于花钱买官的人,除了少数凤主殿下看不顺眼的,大部分都交了罚款。因为官府中缺人,晨光亲自过了一遍履历,其实在这之前她就心中有数了,出色的人罚款过后继续留用,至于蠢材,修理了一顿都让他们滚蛋了。 吏部尚书公孙琦病愈复职,与户部尚书欧阳毅一起,因为犯了失察之罪,被降级为侍郎,但由于人手紧缺,尚书之职没有合适的人选填补,到最后还是由他二人统领两部。 有小道消息说,国库因为这桩惊天大案一下子就充裕了,当然,都说了是小道消息,谁也不敢随便乱传,也就是酒后议论两句便打住了。 因为丈夫带来的流言蜚语,叶琪受尽羞辱,娘家亦牵连其中被抄家,父亲流放,母亲病死,她带着薛茁跟着父亲去了西部,想着好歹能照顾一眼。不久,霍涛从御医院辞职,去了同一个地方开堂坐诊。一年后两人成亲,考虑到孩子的影响问题,薛茁改为母姓,更名为叶茁。 薛翎收到消息有点不自在,但毕竟自己的弟弟是个混账,又身背重案,身败名裂不说,还被族谱除了名,他一个当大伯的更没资格要求弟妹守着,强迫抚养人家孩子让人家母子分离也不厚道,在派人去探查了一回发现母子俩过得还不错之后,便不再打扰。 薛茁不是薛翀亲生的这件事除了他的父母和晨光,谁都不知道,长大后的叶茁也只以为自己是霍涛的儿子,因随了母姓才叫叶茁,他始终生活在凤冥国西部,成为了一名悬壶济世的医者,并遵守对母亲的承诺,终身未踏入箬安。 薛城一脉只剩下薛翎,薛翎因为受薛翀案件的牵连,被降职地方。 晨光对沈润说,本来她可以网开一面,但薛翀做的太过分了,纵火案知道的人太多,若是不处置薛翎,对别的家眷不公平不说,也显得她太偏袒薛家了。 沈润明白,贪污案就不说了,单是薛翀放火这一项,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晨光的意思是先把薛翎调去地方,等过一阵再找机会调回来。 沈润答应了,为她做的很是感激。 薛翎亦很感激,凤主殿下没把他们薛家全灭了已经够仁慈了,在阿翀做过那些事之后,他都觉得没脸面对她。 薛翎去了地方,本来沈卿懿是不用去的,沈卿懿却一定要带孩子跟着去,沈润劝不过,只得答应了。 薛翀在被凌迟之后,按照薛家祖训,被从族谱上除名,牌位也进不了宗祠,甚至连祖坟都进不了。可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即使再混蛋,也是有血缘关系也是从小疼爱过的,薛翎虽然嘴里把薛翀骂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敢违背家训让他进祖坟,可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一日他找到他时他满身是血昏死在山中的惨状,他在外乡给薛翀找了一处风水宝地安葬,但没有立碑。 晨光知道这件事,也没管,人都死了,葬不葬是生者的心意,活着的时候看他受尽凄惨才是有意思的事。 第九百六五章 前奏 薛翀的案子轰动后,在朝中的龙熙人看来,龙熙出身的官员被牵连的最多,而接手这些人官职的,全是凤冥出身和雁云出身的人。 龙熙人感觉有点被针对了。 紧接着,凤主殿下又颁布一条新令,大批戍守要塞的龙熙将领被调职,新换上来的将领全部是凤冥人出身。 一时间朝堂中议论纷纷。 龙熙人开始想,凤主殿下是不是因为薛翀案件牵涉的龙熙人太多,开始准备将凤冥出身的人抬高一等。 有几个近臣去沈润那里探口风,却什么都没探出来。 …… 银色的月亮点缀深蓝色的天空,夜的香气弥漫,编织成一张柔和的网,将万物笼罩在里面。 晨光披着斗篷,站在二楼平台上,望着凤凰宫的守卫围追堵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直到那名黑衣人被团团包围,服毒自尽。 她裹紧了披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仰望星罗棋布的天空,忽而轻声问: “这是第几个了?” “第二十个了。”火舞低声回答。 晨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还真是不消停。” 从那日流砂带领使团来给她送年礼开始,一直到现在,晏樱已经断断续续派了二十个人来,这些人在凤冥国的皇宫里到处翻腾,不是来行刺的,而是来找东西的。可就算不是来行刺的,像这样大半夜里没完没了地抓刺客,他不烦,她已经烦了。 火舞眼看着那名黑衣人服毒自尽,轻声问: “殿下,还是照之前那样处置吗?” 晨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火舞便对着身后的司十点了一下头,司十会意,下楼去,命凤凰宫的守卫将蒙面人的头割下来,放进盒子里,给晏樱送回去。 司七从外边走进来,匆匆来到晨光身边,说道:“殿下,嫦曦大人派人传来消息,苍丘国的顾太后病逝了。” 晨光也不意外,微一挑眉,而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闯宫者已死,她没兴趣再站在风里,转身,一边往室内走,一边轻声说: “宣顾尧进宫。” “是。” 两刻钟后,顾尧进宫,在拂晓宫呆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顾尧离开后,火舞进门道: “殿下,尊胜法师来送药了。” 晨光垂着眼,盯着桌面上的奏章,火舞等了一会儿,才听她淡声道: “让他进来。” 火舞应了一句“是”。 不久,白发白须的尊胜法师拖着他松松垮垮的道袍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托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子,来到御阶下,先行了一礼,才将手中的木头匣子奉上。 火舞将木头匣子接过来,走上台阶,放到晨光面前的桌案上,把匣子打开,两排通红如血的丹药在灯光下泛着幽亮。 晨光看了一眼,眉微蹙,对尊胜法师说:“为何我服用了这回天丹之后,心口周围总是凉飕飕的?”她比划了一下心脏部位。 尊胜法师面带笑容,解答道: “殿下属阴寒体质,回天丹帮助殿下驱除了身体里的大部分寒气,殿下才会有感觉体内的某一个部位特别凉。若不是驱寒成功,殿下是感觉不到的。殿下觉得某一处特别寒凉,正说明了回天丹对殿下很有功效。只要殿下坚持服用,将体内的寒气全部驱散,殿下的身体便会日暖回春。殿下也觉得自从服了回天丹后,殿下的精神比起从前好了很多,不是么?”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一直服下去我便能有孩子吗?” “当然,因为体寒才难以受孕,只要殿下坚持服用回天丹,令身体回暖,殿下很快就会有孕的。”尊胜法师信心满满地回答。 晨光盯着朱红的回天丹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司十快步走来,轻声道: “殿下,容王来了,奴婢说殿下正在商谈事情,请他在殿外候一会儿。” 晨光微怔,看了尊胜法师一眼,冲着火舞扬了一下下巴,火舞和尊胜法师会意,火舞领着尊胜法师从后门走了。 司十将桌面上的回天丹收起来,这才去开门,沈润进来,他在拂晓宫外没见有人出来,进门之后发现殿内也没有人,愣了一下,疑惑地问: “你刚才在见谁?” 晨光没有回答,她反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听说凤凰宫又进了刺客,你还召了顾尧进宫,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沈润想起了之前传到嘉德殿的消息,说凤主召见了尊胜法师,不过晨光没有回答,他就没有追问。 “没什么事,只是我刚才看着那刺客,突然想起来顾尧上的奏章我忘了批。” 她说的是真是假无从知晓,但她都回答了,他也无法再问下去:“刺客还是苍丘国派来的?”都来了快二十回了吧,连他都烦了。 “是。”晨光点了一下头。 关于这件事,沈润完全想不明白,晏樱一边怀揣着对晨光的不轨之心,一边频频地往晨光这边派杀手,数量之多次数之频繁简直就像是因为他来不了,所以派杀手来,方便加深她的记忆,免得她把他给忘了。难道派杀手行刺是他独特的求爱手段?如果真是这样,沈润觉得,这厮的脑袋绝对有问题。 晨光的反应更奇特,每次晏樱派杀手来,她都先把人弄死,割了脑袋装盒子里再给晏樱送回去,她就从来没有生气过。按常理来说,如果一个人一直派杀手来行刺自己,就算没到不共戴天的程度,心里也会恼火憎恨吧,可是她从来没有,她平静得就像一汪水似的。 她和晏樱之间,他是真的搞不懂。 晨光盯着他的脸在灯下变幻来变幻去,疑惑地问:“你想什么呢?” 沈润回过神来:“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晨光“嗯”了一声。 …… 最最炎热的时候。 凤主殿下突然下令,明日大朝。 多久没有过大朝了,此令一出,群臣哗然,各种疑惑凤主殿下怎么突然想通了,居然要上朝了? 收到消息时沈润正在浇花,他皱了一下眉:“明日早朝?” “是,凤主殿下下令,明日辰时,晨光宫上早朝。”成安回答。 那个经过各种翻新花了大价钱的“晨光宫”除了最开始定都箬安的时候用过几次,后面基本上就没用过,过了这么久,一向懒散群臣都习惯了的凤主殿下竟突然要求早朝,的确是件奇事。 第九百六六章 奏请 次日。 早朝一般来说在天刚破晓时就该开始了,对比从前的惯例,辰时太晚,可凤主殿下主动提出上早朝,这稀罕度堪比天上下红雨,让习惯了凤主懒散的朝臣们惊诧、疑惑,又有点慌张,突然发生出人意料的事,会慌张是肯定的。 沈润一如往常穿了一件白色的袍衫,名不正言不顺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听着后头大臣们议论纷纷。他注意到以顾尧为首真正忠心凤主的朝臣们全都一脸平静,没有跟其他的大臣一块猜测凤主殿下突然早朝的原因,也拒绝猜测。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晨光深夜召见顾尧,直觉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想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 就在这时,太监尖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凤主殿下到!” 大殿内,嗡嗡的议论声骤然消失,仿佛训练有素般,众臣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晨光和沈润一样,亦很没有场合感地穿了常服,步速如龟,懒洋洋的似没有睡醒,她坐在凤座上,在群臣的官帽上扫了一圈,被目光扫到的人全都把脑袋低了又低。 最近没什么值得讨论再讨论的政事需要在晨光宫里争辩,大臣们没事找事地上了两本,晨光不咸不淡地评了两句,之后大殿内一片安静,众臣只等着退朝。 就在这时,申国公顾尧突然出列,上前一步: “老臣有事起奏。” “顾大人请说。”晨光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淡淡地应了一句。 “如今凤冥国内四方安平,百姓在凤主殿下的治理下亦能安居乐业,老臣以为,为了凤冥国的江山基业考虑,国不可无君,凤主殿下该尽早登基,以安社稷,以慰民心!” 顾尧的声音铿锵有力,那之后的大殿里比先前等待退朝时还要安静。 原来如此,难怪突然宣布今天要早朝。 原来是凤主殿下想要登基为帝。 沉寂了一息之后,南平伯罗宋亦出列,高声道:“臣恳求殿下为凤冥国的基业考虑,择吉日登基,以安社稷,以慰民心!” 顾尧和罗宋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会意,亦跟着跪下来,齐声道: “臣等恳求殿下择吉日登基,以安社稷,以慰民心!” 只剩下沈润。 说吃惊倒也不吃惊,虽然不吃惊,可心脏还是在身体里头怦怦怦地跳动,跳得生硬,令他忍不住蹙了一下眉。 从头到尾,晨光都没有与他对视。 这一回她连推辞都没有,登基大典计划在夏末进行。 没有人反对。 有那思想保守的朝臣最多也就是纠结一下凤冥国即将出现一位女帝,纠结了一下也就丢开了,毕竟凤主殿下治理凤冥国已久,他们接受治理已久,早就习惯了。登基大典只是个仪式,即使没有这个仪式,凤主殿下也是凤冥国的最高统治者。 民间对此亦没有太大的异动,这一切都是因为凤主殿下治国已久,人们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惊疑的,毕竟在凤主殿下的治理下,凤冥国没出现太严重的动乱,百姓的日子也逐渐趋于稳定,听说了要举行登基大典,至多是在心里感叹一句“果然如此”就抛开了。 比起登基大典这件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的街道更能让百姓们觉得有乐趣。 沈润的心里有点不自在。 不是不自在晨光要登基,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比他预料的还晚了许多,他曾以为她会在吞并龙熙国后便登基为帝。他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做,却选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也不觉得愤怒,他只是在想,她居然没有提前和他提一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虽说国事她不可能事事和他说,即使不说也没什么,他也还不至于厚着脸皮认为她凡事都应该先来询问过他的意见再做决定,可这么大的事,又事关她自己,怎么说她也该先和他通个气。 可是她没有。 在这件事上,她将二人再次分隔开,距离很大地分隔开。 …… 后宫因为筹备登基大典的事亦很热闹,晨光入主之后,皇宫里基本上没什么热闹事,仿佛一潭死水,让人觉得无趣,现在终于出了一件大喜事,年轻的太监宫女们个个喜笑开颜,释放了活泼的天性。 日光如火。 沈润沉着脸在炎热的御花园里散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两个正打扫的小宫女欢快的闲谈: “凤主殿下终于要登基了。” “听说赤阳国和苍丘国亦会派人前来祝贺呢。” “凤主殿下真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子!”其中一个小宫女一脸崇拜地说,如果在昔日,不懂得安分守家的女子是有失女德的,连同性亦会对其唾弃,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宫女开始往对凤主的崇拜上发展,世风渐变。 “徐大人已经入朝为官,沐将军也开始带兵了,不知道朝里的女官会不会越来越多,我也想去为国效力呢!”有这样想法的小姑娘开始不占少数。 “阿琳你认识字,一定可以的。”顿了顿,小宫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好奇地问,“可是凤主殿下登基之后就是女皇帝了,那那个时候容王殿下又是什么,皇后么?” “皇后都是女子,哪有男人做皇后的?” “可从前的皇帝也都是男人啊,现在凤主殿下成了女皇帝,那容王殿下不就是男皇后了?阿琳你说,如果真变成这样,那宫里是不是还得要男贵妃、男妃、男嫔什么的?” “你是说司浅大人和嫦曦大人?” “我觉得嫦曦大人待人宽厚又大度,更有风范。” “我觉得司浅大人……” 陪着沈润来散心的成安眼见殿下虽然没有喝止的意思,可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聊得正起劲的小宫女惊了一跳,循声望去,终于看清楚花丛后面的沈润,登时面如土色,扑通跪下来,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沈润心想,这宫里头的人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事务府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这么多嘴多舌的都招进来了!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处置两个宫女,掉头,阴沉沉地走了。 免得让人以为他刻薄又小气,没有风范! 第九百六七章 迎接 沈润来到拂晓宫。 几个大臣正从里面出来,见到他纷纷行礼,他突然感到了些不自在,他想起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坐在大殿里边的那一个。 众臣告退,沈润走进拂晓宫。 晨光单手托着腮,正在看一本奏章,扁着嘴,仿佛很烦恼的样子。 见他进来,她抬起眼,微微怔愣的神情落入他的眼里,让他停顿了一下脚步,然后他回头,把本来开着的殿门关上了。 晨光知道他有话想说,放下奏章。 沈润走过去,站在御阶下,看着坐在上方的她。 晨光望着他,见他半天不说话,歪了一下脑袋:“怎么了?” “登基大典的事,你至少该先告诉我一声。”他说。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她对他说: “一个仪式而已,你可以不用参加。”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他微愕。 他突然想,如果这是刚吞并龙熙国时的她,她是不会这么说的,她多半会强迫他参加,让他亲眼看着她在他的国土上登基为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显然是他自作多情了,这念头就仿佛是他在自作多情地帮助她说服自己。 晨光望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沉吟了片刻:“其实现在不算好时机,不过,以后也没什么好时机,早办晚办都一样,不如趁现在还有点空闲。”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他弯着嘴唇点了点头:“也是,早晚都要办,时机也没什么要紧的。”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嘉德殿,坐在廊下,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这时候他的脑子竟然是一片空白的。一直到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瑰丽的光线照在他的眼睛上,晃得他回过神来。望向天空中的落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走进寝殿,在宫人们错愕的目光里,翻箱倒柜,将许多年都没有翻看过的箱子翻了出来,箱子的最底下装着一只朱红色的木匣,他把木匣取出来打开,明黄的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鲜艳明丽的红宝石,这枚宝石至纯明艳,鲜红如血,在夕阳的照射下形成星光,熠熠生辉,如同少女血红的瞳仁。 他将红宝石放在掌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 …… 赤阳国。 窦轩收到了凤冥国女帝登基大典的邀请函,说是邀请函,其实也算不上邀请,信函上写的内容大概就是凤冥国的凤主准备登基为帝了,通知他一声,至于赤阳国用不用派人道贺,全凭他的心情,最好别来。 窦轩弯着嘴角,与这封邀请函几乎是同一时间送来的还有尊胜法师的密信,信上说,凤主殿下为了续命和绵延子嗣已经沉迷进丹药里了。 窦轩冷笑了一下,病入膏肓的人想续命,无法生育的女人想要孩子,人之常情,即使是凤主殿下也不能免了这个俗套。 真没趣! 他放下书信,就在这时,一个罩着面的黑衣人快步走进来,沉声道: “陛下,连山关军报,凤冥国境内突然出现大量身穿百姓服装的军人,这些人驻扎在连山关附近,不知意图。” 窦轩微怔,凝眉。 穿着百姓服装还能被认出是军人,那就是压根没想遮掩,只是不打算光明正大罢了,凤冥国突然在赤阳国的边境增兵,他为什么没有收到消息?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想放弃与晏樱敌对先和他打一场?她为什么要放弃与她宿仇多年的晏樱,选择先与他为敌?他一直温柔地待她,反而是晏樱隔三差五就派人去暗杀她,不是吗?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她会先和晏樱一决生死,之后才是他们的战场,他乐意观战,甚至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可是她,她突然做出选择,出乎了他的意料,她不去攻打晏樱的苍丘国,却要与温柔待她的他为敌。 窦轩的心里冒出来一团火。 是因为她舍不得晏樱么? 女人就是女人,即使是凤主殿下,也还是和普通女人一样,感情用事,受男人驱使,嘴里边说一套,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套。 真没趣! 狭长的眉眼里蓄上了阴厉,在他的身上泛起了一丝杀意。 “陛下,凤主的登基大典是否要派人前去观礼?”内侍轻声问了一句,这一次凤主的决定太急,时间紧迫,需要尽快安排。 窦轩冷笑了一声:“这一回寡人亲自去。” …… 在苍丘国的观礼团即将进入箬安地界时,晏樱收到了凤冥国似乎屯兵连山关的消息,他亦很意外,而后,在得知赤阳帝亲自来道贺的消息后,他收起了惊讶,只是微蹙了一下眉。 沈润没想到晏樱和窦轩居然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观礼,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该亲自来的。 两国的最高统治者亲自前来,礼部的人去迎接显然不够格,司浅和嫦曦又不见了踪影,无奈,沈润亲自去迎。 时值夏末,又是午时,烈日炎炎,只是坐着就能汗流浃背。 沈润不想晒着日头干等着,他一直坐在城楼里纳凉,直到有人报两国使团已经到城门下边了,才从城门楼里出来,整理了一下衣冠,一脸冷漠地前去迎接。 苍丘国的使团队伍把赤阳国的使团给压后边了,沈润走出城门时,晏樱已经下了马车,一袭苍紫色的华袍,上面的银线织花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苍白的肤色,即使阳光明媚也照不出一点血色,如画的容貌,即使他在动,却不像是动态的。他的鼻子长得十分精致,鼻梁高挺,鼻型漂亮,翘挺的鼻尖上一点烟灰痣,勾出了仿佛融于骨血里的冷魅风流,眼深如井,嘴唇饱满,黑发如瀑,贵不可言,仿佛是雪做的肌肤冰做的骨,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他的周身仍泛着一股淡淡的寒气,稍一靠近便觉冰冷。 他虽然略显阴柔,但却是十分美丽的男子长相,沈润每一次看见他美丽的脸,就会心生厌恶。 “摄政王亲自前来,真让人意外。”沈润不咸不淡地说。 晏樱客套地弯了一下冷淡的嘴角:“怎不见凤主?”他不太想搭理他。 沈润微笑:“凤主国事繁忙,没有空闲来迎接摄政王。” 略带讽刺的语气。 言外之意,你以为你是谁,值得她亲自来迎接你? 第九百六八章 礼物 晏樱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一直觉得沈润这人道貌岸然,两面三刀,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成天装出一副温润如玉儒雅如松的模样,其实最是卑鄙无耻不要脸的。 他极厌恶他。 苍白色的脸阴沉下来。 二人视线相交,一温一冷,却仿佛在空气中撞出了一片火星子。 礼部尚书在后头拼命用手帕子擦汗,本来天就够热的,这样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热的天,摄政王和容王殿下还能这么热闹,真让人佩服!”一声散漫的笑语介入。 两人向后望过去,窦轩摇晃着折扇走过来,身后一名美貌的侍女帮他撑着伞遮住阳光。 如果说晏樱还算是男子长相的美丽,窦轩则是不折不扣的男生女相,他很美,美得如果不注意都看不出来他是个男人,骨骼纤细,眉眼狭长,面似桃花,唇红齿白,他穿着华丽的黑袍,却没有贵气,而是带着一股子妖异,如赤月般的妖异。 “赤阳帝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沈润淡淡地寒暄了句。 “有劳容王殿下亲迎。”窦轩唇畔含笑,摇晃着折扇,并没有因为先前被苍丘国的使团压了一头心情不好。 箬安的驿馆正在翻修,住不了人,皇宫里特地辟出两处安静的宫苑,供两国的使团居住。 沈润在门口把人接了一下之后就回嘉德殿去了,晏樱和窦轩住进皇宫里让他觉得不悦,的确,驿馆正在翻修,不住皇宫里确实没地方住,真正让他不悦的是,窦轩和晏樱这一回就不应该来,可是这两个人却全都来了。 他回到嘉德殿,去浇那两盆他新养的花,付礼突然进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在赤阳帝和摄政王进城的那会儿,凤主殿下召见了司浅大人和嫦曦大人。” 沈润蹙了一下眉:“两个一块见的?” “是,两个一块见的,呆了大概半个时辰。” 沈润的面色有一瞬的严肃。 晨光鲜少会同时召见司浅和嫦曦两名心腹,一般都是偶尔见其中一个,在他的印象里,同时并单独召见两个人这是第一次。 他不认为特地在这个时间段同时传召两个人为的是登基大典的事。 会是什么事呢? 就在这时,崔蕊从后面走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含着笑,唤了一声“容王殿下”。 沈润看了她一眼。 …… 空气里充斥着闷热的湿气,草丛里的夏虫都不叫了,忽而,又热又沉的风慢吞吞地扬起,一场大雨似乎即将来临。 拂晓宫。 晨光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奏章。 突然,宫殿外发生一阵骚动,不久,守着宫门的小太监进来通报道: “殿下,苍丘国摄政王求见。” 晨光也不意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片刻之后,晏樱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袭冷而鲜丽的紫衣,清霜风华。 他站在御阶下,抬头望了她好一会儿,微扬起了唇角: “明日便是陛下了。” 晨光盯着他瞧,她的神情很淡,淡的如一潭深水似的,泛不起一点波澜。 晏樱在她冷淡的眼眸里寻不到一丝起伏,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殿外刮过一阵狂风,接着远处滚来了两声闷雷,霹雳的闪电过后,大雨瓢泼。 晏樱被雨声吸引,回头去看窗外的电闪雷鸣,晨光也望过去,即使关着门窗,也能透过窗纱隐隐看到外面蓝森森的闪电炸亮了半片天空。 殿外风雨大作。 殿内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晏樱回过头来,望着她。 晨光便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冷淡,她一言不发。 晏樱笑了一下:“不问我为何而来?” 晨光便顺着他的意思问他:“你为何而来?” “只是想来好好看看你,明日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他淡声回答。 他的回答勾出了晨光的笑意,她望着他幽淡如雪的双眸:“你的自相矛盾太多了。” 晏樱笑了笑,并不否认,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想要解释一句,可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完全没有作用的解释毫无意义。 他将负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手里是一只方形的黑色木盒,看花色样式已有许多年头了。他走上前,将木盒放到晨光的桌上,又退了下去。 晨光在木盒上瞥了一眼,望向他:“这是什么?” “明日是你的登基大典,相识一场,我总要送你些东西。”他唇畔含笑,轻声回答。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将方形木盒打开,红色的绒布上是一对年头久远的翡翠镯子,不是时新的首饰,却极是华丽贵气,翠色纯正,分布均匀,质地细腻,色泽鲜艳,现如今出产的翡翠纯度一年不如一年,像这样的翡翠在世面上可是千金都买不到的极品,更别说镯子的做工之精致,比现在最有名的工匠的手艺还要精湛。 晨光将镯子拿在手里,入手生凉,平滑剔透,她用指腹摩挲着,淡声道: “到现在还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是没什么用,不过,在一起的那些年我从没送过你什么,明天那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想我都该送你一样礼物的。” 他的话让晨光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弯起唇角:“也不是什么都没送过。” “那条红裙么?那个不算。”晏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不太想提这个。 “说到那条红裙,你失约没来的那天晚上,我在野狼谷里遇见的人居然是沈润。” 晏樱愣了一下,回想起来,道:“那个时候你说你救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是他?” “是他。” 晏樱失笑:“是巧合,还是命?” 晨光想了想,笑答:“是命吧。” 晏樱弯着淡色的唇角:“看来那晚我该赴约的。”应该让沈润死在野狼谷里。 晨光也不恼,直视着他因藏了太多的东西而变得深邃的双眸,笑道:“现在想想,当年若是跟你走了,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有趣。”并不是觉得还好他一个人走了,或者多亏了他逼她留下来,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单纯的觉得做个一国之主可比做一个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多了。 晏樱莞尔一笑:“你高兴就好。” “你还真能厚着脸皮说这句话。”晨光微笑,讽刺的一句,却用了平淡的语气。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没办法往能让你高兴的方向做。” “所以,你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出来让你自己的心里好过?” “嗯。”他点了一下头。 晨光笑出声来:“可我为什么要让你的心里好过?” 晏樱没有回答,他淡淡一笑:“雨越下越大,看来我该离开了。” 晨光望着他,没有说话。 晏樱便离开了。 殿门打开,外面大雨如注,响亮的雨声传入室内,须臾,殿门关闭,隔开了室外的瓢泼大雨,连同雨声一并隔开。 殿内恢复了宁静。 独属于他的淡而冷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烛台上的红烛“噼啪”了一声。 晨光将手里的镯子放回到盒子里,关上了盒盖,没再看一眼。 晏樱走出拂晓宫。 流砂撑着伞从雨里快步走来,先将伞撑在他的头顶,而后轻声道: “主子,有线索了。” 第九百六九章 登基(一) 安置赤阳国使团的地方是玉明殿及周围的一处。 夜色深沉,大雨放肆倾泻。 沈润站在玉明殿里,隔着窗户,望着外面的雨,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过一会儿会不会停歇,会不会影响明日的登基大典。 窦轩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前喝茶,玉明殿的大门没有关,没有了大门的隔挡,室外的电闪雷鸣能很清晰地感觉到,雨水飞溅,有不少已经溅在了朱红的门槛上,窦轩也不在意,神情悠闲地喝着茶。 少顷,蒙着面的黑衣人进来,在窦轩身旁轻声说了几句。 窦轩扑哧一笑,待黑衣人退下之后,他轻蔑地睨着沈润的侧影,说道: “凤主殿下在拂晓宫单独见了晏樱。” 沈润微怔,但也仅仅是一怔,他波澜不惊地看了窦轩一眼:“你这么关心拂晓宫里的事,怎么,你也想去看看?” “我倒还真想去问问她,为何会在连山关屯兵。” “她布棋向来都是布三步走一步,即使她在连山关屯兵,也未必会马上动手,你不必担心。”沈润用冰冷的语气劝解。 “她几乎撤换了全部龙熙出身的将领,可是她在疑你?” “她向来多疑,也从来没有完全的信任过我,即使我日夜在她身边,她对我的信任还不如随便一个外来的。” “你打算和她像这样僵持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摸清她的全部底细,我输过两次,可不想再输第三次。”沈润望着窗外的大雨,淡声说。 窦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似在嘲笑他的胆小:“你可别忘了,是谁在背后帮你扶植势力,我可没有容王你那么多的耐心。” 沈润冷笑了一声,回过头来,讥讽地看着他: “说‘扶植’,赤阳帝未免太自大了,你我的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你不把钱押在我身上,万一她与晏樱摒弃前嫌联合起来,就算你能拼得过其中一个,两个一起来,你能行吗?到时候你的结局恐怕和我一样,不,你恐怕还不如我,她可看不上你。” 他的最后一句让窦轩生怒,眼底划过一抹戾气,但他到底是个不会把愤怒表现在脸上的人,轻浮之气漫上脸庞,他摇晃着折扇,浅笑吟吟: “若凤冥国与苍丘国当真联合起来,说不定凤主会怀念起旧情,到了那个时候,皇夫是谁还不一定,容王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他在“皇夫”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沈润面沉如水:“赤阳帝叫我来,是要与我谈解决办法,还是要和我说废话?” 窦轩见他怒了,心中得意,但也见好就收,合上折扇,他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若说之前窦轩出资扶持沈润是玩乐的兴致,尚存试探之心,可自从三国会后晨光与晏樱联络频繁,再加上这一回连山关突然增兵,他不得不开始严肃以对。 以前他都是放手让沈润去做,除了获取情报之外,其他的他并不怎么干涉,可是照现在的情形看,他必须要催他动手了。 …… 大雨很快就停歇了,并未影响次日的阳光明媚。 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传统的祭天仪式省了,凤冥人的祭天和龙熙人的祭天根本不是一回事,凤主殿下坚决不做,祭拜列祖列宗也省了,因为凤主殿下认为她没有列祖列宗。 吉时。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从皇宫大门外鱼贯而入,汇聚在晨光宫正殿前,依次按照官阶高低站好。 晨光宫左右两侧搭了高台,分别是苍丘国使团和赤阳国使团的座席。 晏樱位居东方,坐在装饰着兰花花纹的高背椅子上,手里捏了一个酒盅,单手撑着额角,沉默地望着晨光宫外的朝臣。 另一边,窦轩正在跟凤冥国的小宫女逗趣,一边花言巧语地调笑,一边将眼光瞥向晨光宫的门前广场,又望了苍丘国那边,唇角微微勾起。 一条红毯铺在广场中央,从城门始,一直延展到晨光宫外最上面的一级御阶上。 晨光宫的殿门外,白色的玉石垒成长阶,正上方摆着一张纯金手工制作的御座,御座上雕刻着一只振翅高飞引颈啼鸣的凤凰。 凤凰浴火虽是凤冥国的徽纹,晨光本人却很喜欢这只鸟,今日的这只鸟不再如往昔浴火生存,受尽折磨,火焰已经不见了,它可以自由自在,想飞就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凤凰的周围,雕刻着的是红色的花朵,花瓣如针,嫣红如血,冶艳妩媚,风情娇娆。这是唯一能在大漠中生存并怒放的花朵,冥界之花三生花,晨光喜欢这种花,虽然它明明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却无法在温暖的龙熙土地上怒放,可晨光还是很喜欢,并且难忘。 三生花伴随了她的整个童年时光。 金色的御座上还雕刻有山河湖海,风云日月,就仿佛将天地间的所有景色都刻在了这把椅子上,拥有了这把椅子,便拥有了天地,拥有了世间。 钟乐奏响。 群臣垂眸屏息。 今日是登基大典,来朝拜的大臣比平日来上朝的大臣多出了许多,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把整个广场都占满了。这么多人聚集在宫殿外,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人们等待了许久。 终于,红毯延伸的方向出现了人影。 司浅和嫦曦作为前引官,在前方引领,分别走在红毯两侧。 司浅按照规制穿上了亲王礼服,玄色的华裳,以深一色的黑线绣了云纹,墨色的长发用金冠束起,饰虎纹革带,佩斩月长剑,容颜俊美,身躯伟岸,冷气森森,寒气迫人,如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宝剑,令人不敢直视。 晨光登基为帝这件事让他很高兴,但他并没有嫦曦那般兴奋,对他而言,不管是殿下还是陛下,都是他的主人,他活着,他对她惟命是从不反驳一句,他死了,他亦会护卫在她周围,不让任何阴邪接近她。 如他所想,嫦曦的确很兴奋。 他等待这一天等待了许多年,无论是他被迫离开她回到欧阳家日夜挣扎在血腥里,还是早年他带着对她的想念去各地闯荡,他都是为了这一天,他要亲眼看着他的陛下登上帝位,受百官朝拜,被万民敬仰,那个曾在圣子山的地狱里浴血而活的少女,她早晚会成为这天下之主。 他的陛下,永不会败。 第九百七十章 登基(二) 早年嫦曦需要在各国游走,晨光一直没有敕封他,到后来嫦曦回来了,他自己又不要,到现在他都是没有任何官职的,然而这并不能让人小瞧了他,凤冥国的嫦曦大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他穿着竹青色的宽袖华服,仿佛将世间的奢靡集于一身的华丽,腰束碧色仙花纹犀带,其上挂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他在大漠里呆久了,最讨厌束缚,今日却极难得的用了华秀的玉冠束发,奢丽的袍服随风翻滚,他眉眼含笑,姿态从容。 在二人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仪仗,仪仗中央簇拥着的是一架由八个人抬着的御舆。 御舆的左右各随了两名身着浅粉色长裙手挽朱红色披帛的宫女,长裙是纯色的,没有任何花纹,披帛也是纯色的,没有任何花饰,却用了最最昂贵的华锦,这是多少世家小姐都没有的佳品。之前四个人得了华锦谁都没有用,为了今天,她们特地做了新的衣裙,因为是十分重要的场合,又梳了手法复杂的飞天髻,发髻上金钗银饰,遍点珠翠,四个人以此来表达内心的欢喜。 司八半夜里就把几个人叫起来了,今日的妆容必须精细,所以足足描画了两个时辰,改了又改,晨光知道后笑岔了气。 额间点着色彩鲜丽的花钿,腰上系着绣金缎面的宫绦,皆是美丽的女子,肤如凝脂,皎若夏花,不管平时里多么活泼,在今天也都是端丽秀雅,光彩照人。 说实话,她们几个人并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当年她们或随嫦曦或随司浅降了殿下,之后努力学习成为一名称职的侍女。她们都是从记事开始便生存在暗不见天日的圣子山里,不像司浅或嫦曦受过培养脑袋聪明人又能干,虽说在殿下的命令下,她们也做过一些好像挺聪明的事,也曾努力学着殿下变得聪明,但那都是因为跟在殿下身边。因为跟在殿下身边,她们看起来好像变聪明了,其实本质上,她们还是圣子山里那些只有身体长大了的“武器”。 她们会听从殿下的命令,可以很好地执行殿下的命令,可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生存。她们从走出圣子山的那一刻,或者是从亲眼见证了殿下屠灭整个圣子山时起,她们的心就一直依附在殿下身上,从没有离开过。殿下也知道她们喜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所以她尽力为她们撑起了一片净土,让她们可以在这片净土里尽情笑闹。 对于她们而言,殿下永远是她们心目中最最高贵的殿下,为了殿下,她们什么都可以去做,甚至可以豁出命去,如今,高贵的殿下终于成为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如果小九还在,小九一定会和她们一样,兴奋,欢喜。 四个人端丽地随在御舆两侧,御舆在万人的瞩目下,终于走到尽头,停在了晨光宫的御阶下。 火舞上前一步,掀起白色的纱帘,不久,从御舆里伸出来一只手,放在火舞的手上,细长的柔荑,指如春葱,莹亮白皙。 美丽的女子从御舆里走了下来,雪白的宫裙从表面上看没有半缕花纹,却因为在最上乘的云锦里织入了大量的金线和孔雀羽毛,当明媚的阳光投射而来照彻晨光宫上空时,那身长裙便会流光溢彩,清辉三千,耀如春华。 她的衣着样式并非是传统的衮服样式,那是一身独属于女子的裙服,不带有任何的男性色彩。只属于女子的高傲、美丽与华贵尽显其上,长裾拖地,似凤尾盘延,广袖堂皇,如百合轻曳。乌黑的长发高高地挽起,挽成了凤髻,饰以金翠凤凰,冠纯金手工雕琢的凤凰冠。 凤凰冠是以凤凰展翅为样式,金丝堆累,呈镂空状,口衔珠串,点贴翠羽,百颗宝石,千颗珍珠,凤凰冠的流苏亦是以金珠串成,珠光与宝气交相辉映,雍容华贵,惊艳绝丽,无以伦比。 苍白而瘦窄的脸经过精心描画,越显绝色,宽大华丽的礼服之下,是纤长的细臂,单薄的双肩。线条优美的脖颈,一盈可握的腰肢,尖尖的下颌,鲜艳的红唇,晨露般剔透的瞳眼,新月般迷人的双眉,面赛百花,桃羞李让,她就仿佛是那九天之上的仙子,似随时会乘风而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能鼓动人心。琼姿花貌,自成风华,天香国色,倾城倾国。 东方的座席上。 晏樱捏着酒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颜,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连心跳也停止了,可事实上他还活着,他还能看着她,他还能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御阶,最终坐在那把浸满了权谋染满了鲜血的宝座上。 她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其实内心深处他是高兴的,他承认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是这世上最能令他吃惊也是最能让他难忘的女子,虽然在这之后他们便会正面为敌,不死不休,可在这一刻,在她成为帝王的一刻,作为一个男人在看着他认为的那个了不起的女人时,他是欢悦的。 只是,欢悦过后,尽是他奋力想要撑住的苦涩。 世人皆知凤冥国凤主乃是绝色,可惜因为她统治的手腕太血腥,没人敢正眼看她,时间长了,虽然人们知道她是真的貌美,可因为无暇欣赏,被惊艳的次数越来越少。 然而今天,来朝拜的人太多,其中不乏新来的、好奇心强的,这机会千载难逢,藏在人群里,不少人都有想偷偷抬头一睹凤颜的念头。 凤主下舆时,钟乐停止,于是许多人都偷眼向前方望去,这一望,紧接着,错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虽只有一瞬,但因为人数众多,现场一度有些混乱。前排的重臣在瞬间黑了脸,后方的官吏则是垂头的垂头,羞愧的羞愧,还有许多人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晨光觉察了下面的异样,没太在意,正要迈开步子走上白色玉石砌成的长阶,就在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望向东侧门。 沈润从东侧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成安手里捧着一只朱漆木盒子。 第九百七一章 登基(三) 沈润穿了一袭白色的云锦华袍,单调的白色,上面亦是无一片花纹一点缀饰,衣衫的料子和她用的是一样的,样式却比她低调了许多,整个人皎洁如不染纤尘,简单的色彩穿在他的身上,却偏偏有一种无光自华的感觉。 他逆光而来,面如雪盈,优雅如画,让晨光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虽然看似温文儒雅,柔和谦逊,实际上他的内心却仿佛山巅上不可攀附的冰雪,很难真正靠近。似是将现实的秀逸与虚渺的疏冷同时集于一身,伪装的久了,连他自己都有点疑惑了。他曾无情、寡欲、阴险、残忍,他的心里曾满满地装载过权势、利益和野心,然而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眉眼生得十分漂亮,琥珀色的眼瞳若一潭泉水,雾意缭绕,常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真实心情。他身姿笔挺,独自成画,衣袂质地轻软,在风起风落间,仙姿玉逸。 他缓缓地来到晨光面前。 众臣惊愕,谁都没想到容王竟会出席今天这样的场合。 晨光想歪头,刚歪过去,头上的凤凰冠太重,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脖子。 沈润见状,微勾起嘴唇。 晨光望着他。 他会出现在这儿她很意外。 其实那天她说的是真的,她没打算让他参加,也没想让他参加。 让昔日的国君亲眼看着占领自己国土的新帝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国土上登基为帝,统治万民,这行为是羞辱,不管她与他私底下是什么关系,真这么做了,那她就是在羞辱他。 所以她知道今天出现在这里他是放弃了什么,他放弃了自尊,属于他自身的自尊,以及身为帝王的尊严。 谁都有自尊,就算是普通的人也有自尊,无论是谁放弃了尊严,都不会活得愉快,更何况是他,他出身皇族,本就尊贵,又做了一段年头的一国之君,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碎了他的自尊,折了他的傲骨,这样做不是杀他,而是在凌迟他。 所以他会来让她很意外。 他竟把自己凌迟了。 在他曾经的百官面前,在外国的使团面前,登基大典不是以往的宴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的出席要受多少嘲笑,过后又要被怎样编排。 晨光在望着他缓缓而来时,忽然,她平稳的心跳掉了一拍。 关于今天,沈润也有犹豫过,不过犹豫的时间并不长。他只是觉得他错过了今天会可惜,也许日后还会后悔,他亦想亲眼看着她登上御座,受百官伏拜,他想亲耳听到她初次被称“陛下”,受万民嵩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西方座席。 窦轩手里搓弄着一条珠串,盯着御阶下的一幕,眯起双眸,冷笑出声。 男人做成他那样真是丢人! 沈润站在晨光面前。 晨光因为衣服和头冠太沉重了,挺着脖子,一脸端庄地望着他。 沈润失笑,回头。 成安将手上的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金嵌红宝石花胜。 沈润将他曾经收藏的那枚红宝石命人打造成了一只花胜,凤凰衔珠的样式,镂空累丝的工艺,纯金的凤鸟口中衔着一颗红宝石,那颗宝石是最上等的成色,至纯至艳,鲜红如血,凤鸟的翅膀上缀着翡翠和珍珠,两侧有金珠成串垂下,形成流苏,华贵无双,价值连城。 他将匣子里的花胜取出来,手持凤鸟翅膀的两端,亲手将其插进晨光的发髻里,并让前端的红宝石垂下来,垂在她的前额。 晨光先是微怔,在他为她佩戴上花胜时,她没有动,那一刻他遮住了她的视野,她只能看到他雪白的衣衫。他修长的手拂过她的额间,将垂在额前的流苏整理了一下,然后他望向她的眼。她看到了他眼底的笑意,对着她时,大部分时候她都能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 他唇角微弯,弧度就像月牙一样,晨光似被他的微笑逗引了一下,心底深处某一根弦似轻轻一跳。 这一刻,她仿佛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勾起嘴唇,嫣然一笑,转身,她一步一步走上长阶。 孤身一个人,周围有清风吹过来,头顶,似乎阳光独照着她,照得她有点热。金冠很重,衣裙亦很重,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腰板,抬高了脖子。 她望着高处的御座,花费重金打造的,打造了许多年,纯粹是按照她的兴趣打造。 她喜欢这把椅子,但她并不痴迷。 没有什么能让她痴迷,她走到那把椅子前,宽大的裙摆在地面画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她坐在了椅子上面,放眼望去,整片广场尽收眼底,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穿朝服的大臣。 听说会“一览众山小”,还会“高处不胜寒”,可是她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她的心出奇的平静,也不曾感受到独自一人的寂寞,她望着众臣在她坐下去的那一刻立刻跪地伏拜,高声嵩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晨光在心里想,“吾皇”这个词放在她身上了,真有意思。 这么多人竟能同时齐刷刷地跪拜下去而不发出一点声音,真有意思。 她笑了出来。 流盼一笑,天地失色,万花羞落。 御阶下,沈润仰头,望着她,看出了她的欢乐,失笑。 远处。 晏樱见状,亦弯了一下唇角,他的预料是正确的,即使是在她自己的登基大典上,她也不可能端庄,“端庄”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下辈子估计也不会。 窦轩懒洋洋地靠在高背椅子上,手拨着串珠,漫不经心地盯着晨光瞧,美人果然还是应该配华服,这一身可比她平常不施粉黛的样子好看多了。 晨光高坐在御座上,有浮云从太阳底下悄无声息地飘过,阳光在被遮挡了一瞬之后,沿着正中央那一道中轴线,穿过伏地的群臣,又一次落回到她的身上,暖洋洋的,鲜丽的红唇扬起,她含了笑意。 七月二十日,手握凤冥国政权整十年的凤主殿下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两国的见证下于晨光宫登基为帝,年号“圣昌”,时二十八岁,史称“圣武大帝”。 第九百七二章 突生变故 登基大典过后,晏樱带着苍丘国的使团先一步离开,没再和晨光多说一句,本来这一回他也不该亲自来。 回程的路上,气温依旧炎热。 晏樱坐在马车里,将流砂递来的木盒子打开,两片半月形的古玉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流动着悠远的光泽。 他淡声问:“从何处找到的?” “凤凰宫下建了一座地宫。” “折损了几人?” “全军覆没。”流砂低声回答。 晏樱没再开口,他静静地凝着盒子里的古玉,似在发怔。 流砂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问: “主子,什么时候出发?” “先回宜城布置一下,再出发,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晏樱仿佛才回过神来,语气平淡地答了一句,他日趋疲惫,尤其是他已过而立之年,早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关于年龄上的心理认知常会影响到他的身体状态,他渐感颓靡,总觉得没什么意思。 流砂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口内回答: “是。” …… 凤冥国。 嘉德殿。 一封卷轴摊放在沈润面前的桌子上,卷轴上面贴着的白帛用墨笔书写了一条条详尽而傲慢的条约,割让条约,驻军条约,单方面贸易条约。 沈润面无表情地读完,沉坐了许久,他打开手边的盒子,从里面取出金色的玉玺,玉玺上雕刻着独属于龙熙国的龙腾徽纹。 他拿起玉玺,盖在了白帛的空白处,玺印的上方已经印了一道朱红的方形玺印,那是赤阳国的图纹。 在盖过玉玺之后,他将玉玺又收回盒子里,重新卷起卷轴,交给候在一旁的付礼:“给他送去。” 付礼应下,拿着卷轴正要往外走,就在这时,成安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煞白着一张脸,与付礼擦身而过时混乱的脚步不稳,差一点把门撞歪: “殿下,殿下,不好了!” 沈润皱眉,不悦地问:“什么不好了?” “是陛下!陛下突然晕过去了!” 沈润微怔,呼吸一窒,他霍地站了起来。 凤凰宫。 沈润进门时,晨光已经昏在床上,面如金纸,人事不知。司十跪在地上,哭到手软,火舞、司七、司八围在周围,亦手足无措。沈润没想到突然之间竟这么严重,大惊失色,快步走过去,轻拍了晨光两下。晨光没有苏醒,他顿时慌了起来,厉声质问火舞: “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突然昏过去?” 火舞犹豫了一下,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盒通红如血的丸药: “陛下服食了一粒之后就晕过去了。” 沈润大概猜到了这些丸药是什么,勃然大怒:“是谁让她服食这种东西的?” “是尊胜法师。”火舞小声回答。 “那还不把人抓来!” “已经派人去召了。” 沈润的心里翻江倒海,晨光苍白的脸令他怒不可遏,他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问火舞: “你不是最衷心她的,为何她服食这种东西你不拦着她?” “奴婢听命于陛下,陛下的决定奴婢是不能制止的。”火舞垂着脑袋回答。 沈润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沮丧,仿佛泫然欲泣,他怎么就忘了,这是个愚忠的! 他被气得太阳穴怦怦乱跳,胸口处需要剧烈地起伏,才能够喘出一口气来。他不安地走动了几步,又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去摸晨光的脸,冰凉冰凉的,他的心也跟着变得冰凉冰凉的。 嫦曦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急促地问:“怎么回事?陛下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 司八见他进来,立刻皱着一张快要哭了的脸迎了上去:“嫦曦大人,陛下服食了那个什么尊胜法师制的丹药,突然就晕过去了!” 沈润见司八找上了嫦曦,脸色冷暗下来。 嫦曦快步走到床边,见晨光平卧在床上,呼吸细弱,伸手要去摸她的脸,沈润眸光一沉,阻住了他的手。 嫦曦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容王殿下这时候还有心情争风吃醋?” 沈润被他的话刺了一下,脸色比先前越发难看。 尊胜法师被禁卫军押解而来,见到殿内的情景,也吃了一惊,预感到脑袋要掉了,他吓得浑身发抖。 沈润也没工夫和他说别的,只让他快给晨光看看是怎么回事,那丹药毕竟是经由他的手炼制的。 哪知道尊胜法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哆哆嗦嗦地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症状应该不是吃他的丹药吃出来的。 沈润见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敢狡辩,大怒,命人将尊胜法师下了死牢。 正在这时,晨光却醒了,在尊胜法师被下了死牢之后,她幽幽转醒,虽然羸弱,但她确实睁开了眼睛。 沈润先是怔愣,继而大喜,连忙握住她的手。 晨光的眼珠子在他的脸上缓慢地转了一圈,最终却定在了嫦曦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她没能发出声音。 嫦曦会意,推开沈润,俯下身将耳朵靠在晨光的嘴唇边。 沈润见状,心里的怒意更盛,却没有时间去指责嫦曦的放肆。他看到晨光的嘴唇在嫦曦的耳边动了动,他没能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嫦曦却应了一声。 晨光合上双眸,似又一次昏睡过去。 沈润心里一惊,才要说话,却见嫦曦将晨光从床上抱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沈润又惊又怒,惊的是嫦曦突然的举动,怒的是嫦曦目中无人,他站起身拦住嫦曦的去路,沉眉冷问: “你要做什么?” “陛下需要闭关,陛下有旨,在陛下闭关期间,由容王监国。”嫦曦急匆匆地说完,绕开瞠目的沈润,走了。 沈润因为他的话先是愣了一下,之后脚步本能地迈开想要跟上去,却被走在最后的火舞给拦了下来: “容王还是留下吧,陛下没有命令,想必是陛下不希望你跟去。” 她的话让沈润停住了脚步。 如果晨光的意思真的是不希望他去的话,也许他应该尊重她的决定,不尊重她的决定,过后她恼了,两人又会陷入僵局,可是他又很担心她的身体,他想跟去。 就在他纠结的工夫,火舞等人已经走远不见了,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又被她排除在外了! …… 归去的马车上。 窦轩展开卷轴,望着上面的玺印,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听说凤主登基的那一天,民间有人打着‘巫医堂’的旗号欲在箬安中作乱,结果被凤主早先一步埋伏的人一网打尽,全杀光了?”他漫声问。 “是。”单膝跪在车厢里的蒙面人低声回答。 “没审就全部杀光了?” “是。”说起这个,蒙面人亦觉得疑惑,“审都没审,那名叫‘沐寒’的女将带人直接捣了‘巫医堂’在箬安的总舵,凡是总舵里的人全杀了。” 窦轩笑了一声:“够干脆!够狠辣!”他笑得愉悦。 就在这时,车队后方有快马奔来,不久,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车厢在外面响起: “陛下,凤冥国女帝在服食了尊胜法师的丹药后突然昏迷,如今正在闭关中,生死未卜,尊胜法师被容王下狱,现如今凤冥国已由容王监国。” 窦轩有些意外,因为速度有点快,但也不太意外,毕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手里的卷轴卷起来,含着笑道:“让苍丘国那边的人盯紧了晏樱,他近期必有动作。” “是。” 第九百七三章 荒原上的石阵 凤冥帝在登基之后没两天居然不明原因地陷入昏迷,随后闭关,生死未卜,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众臣议论纷纷,近臣们都在想,陛下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更多的大臣则是讨论,如今殿下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陛下,陛下作为一国之主却没有子嗣,一旦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何人来继承,偌大的凤冥国又要怎么办。 好在陛下在闭关之前下旨容王监国,这条旨令让他们的心多少宽慰了些。 只是时间越来越久,久到人们都开始怀疑陛下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驾崩了,虽说朝政在容王的监理下还算顺利,可是新君生死未卜,国便前途不明,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几乎全都在背地里议论。 后宫开始传出流言,据说就是连容王殿下自从陛下闭关后都没有见过面,听闻陛下正在凤凰宫的地下宫殿里闭关,由嫦曦大人陪同,司八姑娘和司十姑娘一直守在殿外,谁都不让进,连容王殿下想要进去都不许,气得容王殿下暴走,却没法和两位姑娘动手。 之后又有前朝传言,说当初被凤主殿下调职由凤冥出身的人接替的那些将领似乎在容王殿下掌权之后又被调了回来,引起了许多凤冥将领的不满,尤其是以司浅大人为首的那一批人对此诸多怨怼,但因为容王殿下手握兵符,各将只是敢怒,却不敢言。 司浅大人似乎和容王殿下不和起来,虽然这俩人作为陛下身边常受瞩目的男人一直就不怎么和睦,可现在似乎公然不和了,引人担忧。 民间有人正在暗地里大量收购粮食,导致米价涨了许多,却怎么也查不出来此人是谁。 凤冥国平静的表面下翻涌着许多道暗流,令人迷惑。 ...... 大漠之中没有四季,只有白日里严烈如火,黑夜里滴水成冰。 一队身披银色铠甲的骑兵在大漠之中腾起尘烟,在经过了一片莽莽戈壁之后,换马改为骆驼,前往沙漠的更深处,经过郁葱幽暗的绿洲,越过瘴气缭绕的荒原,在穿过了一片充满诡异气息的沼泽之后,最终停在了黄沙漫天的莽原。 这片莽原在**的沼泽地后面,沼泽区域诡异,各种剧毒的爬行动物就仿佛是天然的守卫者,单是那片沼泽,若是不熟悉路线的人经过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更不要说一路走来,天气恶劣,时有流沙,丛林和峡谷走迷了就得永远地呆在里面,死了不是喂了毒兽就是变成干尸。 地点选在这里,真是用心良苦。 晏樱之所以能顺利到达,全是因为他有地图,全是因为他的家族曾几次探路。 这是晏家第一次顺利抵达终点。 所有人都很激动。 晏樱骑在骆驼上,苍紫色的袍衫鲜丽冷冽,他戴着大大的斗笠,斗笠的四周垂着长长的纱,用来遮挡炽烈的阳光,以及令人呼吸不畅的沙尘。 平坦空旷的荒原上除了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伫立有四根半丈左右的古老石柱以外,别无其他,那四根石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霜摧残,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主子,就是这里了!”骑着骆驼走在晏樱身旁的晏忠眼里闪烁着兴奋,他难掩内心的激动之情,不由得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太爷,他又是心酸,又觉得安慰,两眼通红,几乎要溢出泪花。 晏樱亦回想起了去世已久的祖父和父亲,心里发紧,他甚至有点不愿去回想曾经的那段惨烈,他沉声吩咐道: “挖!” 流砂得令,立刻命令跟来的士兵抄起家伙在四根石柱的中心地带挖掘。 这一挖就是一夜一天。 夜里,晏樱坐在沙子上望着满天繁星,沙漠里虽然环境恶劣,但这里的星空却比任何一处都要漂亮。掘土的声音环绕在耳边,略显嘈杂,他什么都没有想,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头脑空白了一会儿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和晨光并肩看星星的日子,那段日子明明是他生命里最难熬的,那段日子是他的地狱、他的噩梦,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与现在相比,那个时候的他才是活着的。 晏忠给他披了件衣服,晏忠高兴,他高兴得抹了好几次眼泪,他欣慰对晏樱说:“主子这般能干,老爷和老太爷的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晏樱想祖父和父亲确实可以安息了,因为他们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他终于就快完成了,只是完成之后呢,他想,不过如此了。 他的嘴唇微弯,算是一个笑。 晏忠以为他是在开心,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其实晏樱只不过是觉得有点可笑罢了。 次日,月圆之夜,他想要的东西终于现出了真身,在那片黄土之下,出现了圆形的石阵,石阵上雕刻着一只凤凰,那凤凰被熊熊的火焰压制,虽挣扎着振翅欲飞,却无论怎么样都飞不起来,即使只是雕刻的石画,可因为雕刻得**如生,甚至能让人感同身受它的痛苦与焦灼。 银色的月光照在那只凤凰上,夹着细沙的风吹起,在那一瞬间,人们仿佛听到了凤凰凄厉的哀鸣声。 跟随而来的士兵因为这凄厉的嚎叫身上有点发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晏樱却很平静,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凤凰,久久没有言语。 一旁的晏忠等不及了,轻声提醒:“主子,快开始吧!” 晏樱回过神来,淡声道:“开始吧。” 流砂得令,命人将队伍最后面用麻绳绑成一串的囚徒提到前面,经过长途跋涉,这些人有的已经昏死过去,即使有还睁着眼睛的也已经混沌迷茫,精神错乱。 身披铠甲的士兵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用刀划开囚徒的脖子,鲜血四溅,紧接着,还在喷溅着鲜血的囚徒被丢到石壁上,人越丢越多,流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尸体成山,下方亦是血流成河,血河染透了石壁,染红了凤凰,渐渐的,圆形的石壁开始下沉,四方的石柱开始缓缓上升。 人们惊异,狂喜。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另一队人马的异动,引起了晏樱的警惕。 放血的士兵还在加紧放血,伺喂血阵,借着幽暗的月光,渐渐的,晏樱看清了从对面走来的同样是一支身披软甲的队伍,为首一名男子头戴黑色幂蓠,骑在一匹骆驼上,如闲庭信步般,从容悠然。 那人缓慢走近,来到四方石柱环围的圆圈里,无视抽出长刀的军队,含着笑道: “我来的还真是时候。” 来人竟是窦轩! 第九百七四章 哪都有她 晏樱的脸色阴沉下去,望着窦轩时,眸中只有一片冷寂。 窦轩望着血流成河的石壁以及缓缓上升的石柱,弯着唇角,仿佛撞破了他人最隐秘的秘密般,他笑得畅意: “凤鸣帝国的徽纹,传闻中凤临大帝的埋身之所,能如此熟悉这条路线,莫非,摄政王你才是凤氏一族的后裔?” 晏樱没有回答,他眉目平静,除去眼底多了几道阴沉诡厉的色纹,他与之前别无二样,无怒无喜,仅是冷冷地弯了一下唇角: “竟能从沼泽里活着出来,是我小瞧你了。” 窦轩阴肆一笑,笑出了毒辣与乖戾:“晏樱大人过奖,寡人的运气一向很好,倒是晏樱大人你,看来运气就要用尽了。”他在登基前一直称晏樱为“大人”。 淡蔷薇色的嘴唇勾着轻蔑,晏樱在不请自来的队伍里扫了一圈,冷笑:“就凭你这几个人?”对方不熟悉路线,中途又被他摆了几道,折损了不少,论人数,是苍丘国这边更多。 “这些人足够了。”窦轩微弯着的唇角忽然一凛,双眸迸射出沙狼般阴森狠毒的寒光。 “你既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我便成全了你,送你一程。”晏樱冷冷一笑,淡色的嘴唇更绯丽几分。 话音才落,苍丘国的军队纷纷亮出武器,做备战之态。 赤阳国军队亦不甘示弱,拔刀应敌。 两军交战,光影翻飞,尸山血海。 说是交战,两方加在一起不过两百来人,中间并不涉及阵型变化武器交换,比起作战,更像是单纯的杀戮。 双方势均力敌,这一次跟着来的都是精锐,一来一往,皆像猎食的野兽,只要咬住了就绝对不会松口。 尸体越来越多,汇聚成河的血流也越来越多,来不及上祭台的囚徒们被捆绑在一旁看着满地的血腥,瑟瑟发抖,到最后甚至恐惧得嚎叫,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们,他们不可避免地被战事波及,被踩踏被误杀,更多的血存聚下来,随着地面的浮沙流向中央的石阵。 石阵还在下沉,并且越沉越快,四周的石柱正在上升,石柱上的雕刻在缓慢上升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是火焰,各种形态的火焰被雕刻在石柱上,在月光下仿佛在跳跃,就像是真实的一样。 战斗的双方战力不相上下,折损的数量也差不多,但因为窦轩手下成功抵达的人少,几个回合之后,大量的士兵血淋淋地倒下,如成片被收割的麦子一般。 眼看着属于赤阳国的人越来越少,窦轩的面色一片阴沉,阴毒的眸子里闪着寒森森的光芒。 他一直骑在骆驼上,此时突然跃起,身形如鬼魅,箭矢一般向晏樱冲去! 晏樱安稳地坐在骆驼上,冷冷地看着窦轩袭来一掌,掌风呼啸。他身形一闪,犹如落花浮萍般,窦轩只觉得眼前一花,晏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中一凛,凝眉静气,耳根子微动,撤掌再向身后拍出,这一掌明明可以击中,可是下一刻,那出现在他身后的身影又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真正的如同鬼魅。 窦轩心中怒意堆叠,他之前遍访名家,潜心修炼,学**身法是以“轻、快、飘”如鬼影著称的,竟还是不如他。 对方可见不可触,飘忽的身影仿佛在嘲弄他。 窦轩的双眼逐渐赤红,神情狂厉。 他听到晏樱在他耳边冷笑了一声,窦轩勃然大怒,循声击去,晏樱这一回没有避闪,迎身而上,一手扣住窦轩的手臂,干净利落地一折,顺着一股寸劲,“咔擦”一声,狠厉地折断了窦轩的手臂。 窦轩也不在意,仿佛就是用这一招来拖延时间,在晏樱折断他手臂的同时,掌心蓄满了玄力,对着晏樱的面门劈出一掌,他却没想到晏樱能够躲开,并在下一刻接了他一掌。 掌风相撞,爆开一股激烈的气浪,卷起飞沙走石无数。 人们惊呆了,因为一直以来赤阳帝都是以三脚猫功夫走天下的,谁都没想到他竟也是一名高阶武者。 窦轩被一股气浪冲撞,向后摔去,在半空中翻滚了一下才堪堪落地,顿觉血气翻涌,喉头腥甜,在看清晏樱竟施施然从天而降,毫发无伤,如谪仙临世时,胸口处的血气翻滚得更厉害,他勉力压制,却没压制住,半天之后喷出一口血。 “陛下!”近卫纷纷掠过来,惊叫一声,护在他左右。 赤阳国的军人因陛下受伤分了心,不少人在分神之时被杀掉。 晏樱望着窦轩唇角的鲜血,冷笑了一声,才要开口,就在这时,远处,不知是哪一方竟突然朝他们射出一阵箭雨,不分是哪一国,两国人无差别射杀,仿佛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那些泛着绿色的幽光明显是淬了毒的长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箭法精准,凡是中箭的人,惨叫过后,一命呜呼。 晏樱和窦轩都因为这意外惊愣了一下,他们同时想到了一句话“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渔人”,现在,居然来了一个真的“渔人”。 荒原空旷,如果不是因为两方开战场面混乱,埋伏的人肯定进不了射程,恐怕对方就是等着他们在黑暗里开战,好坐收渔利。 卑鄙!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吃惊,忽然,数道银线向晏樱袭来,精准地袭向人体最脆弱的关节处,寒光烈烈,杀气森森,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窦轩及时躲开,见对方没有纠缠他,微微放松,这时候,来者是谁他基本上已经猜到了,他颦眉,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震惊与愤怒,而是有点想笑。 真是阴魂不散! 晏樱眉一皱,凌空跃起,那些银线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追随他而来。他亦猜到了来人是谁,宽袖一拂,挥开银线的同时,顺着来源,向黑暗中的始作俑者抓去,却不料那人身影一闪,挥出狠戾的一掌,不留半点情面,欲直取他性命一般的毒辣。 晏樱身形一转,堪堪躲避,迎掌而上。 他现在无奈、恼火、又有点哭笑不得,他很想说,怎么哪都有她? 她的兴趣是坐山观虎斗,她的擅长是黄雀在后,论起卑鄙来,天下第一她当之无愧。 他明明在这之前各种防范她。 真是见了鬼了! 第九百七五章 你不信他 双方掌心相对,但是这一回很默契地,谁都没使用全力,只停顿了片刻,便撤掌,同时后退两步。 晏樱落在沙地上,衣袍飘扬,他望向远处的人,内心复杂。 第一掌她是真想杀他,可没有成功之后,第二掌只不过是给双方一个撤回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若是与他两败俱伤,得利的是藏在夜影里的窦轩。 她真是永远清醒,永远冷静。 身穿白袍的美丽女子穿过夜色,漫步到战圈中央,乌黑的长发结成发辫用厚厚的绸巾包裹,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妙目,大漠的夜晚冷风呼啸,月光将冰肌玉骨的人儿衬得越发完美无瑕,轻盈的衣袂随风舞动,如一朵绽放在黑暗里的莲花,纯美,漂亮。 先前的两军交战,再加上后面又被一队埋伏的弓箭手趁其不备灭了大半,晏樱和窦轩剩余的人手都不多,那些士兵见突然有外敌,也不再厮杀,全部围护在晏樱和窦轩的周围,戒备地瞪着来人。 来人与为首的女子打扮相同,都是白色的长袍,缠头面纱,比他们罩着幂蓠自由多了。 还不到二十个人,不成队伍,难怪这一路上两方人马居然谁都没有发现他们。 窦轩借着月光望着她的脸,咬着牙笑了出来:“看来凤主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他仍称她为“凤主”,他极喜欢这个称呼。 “多谢赤阳帝挂念。”晨光微微一笑。 她的微笑让窦轩肚子里的火气更盛,他越是想怒骂,脸上的笑容越灿烂: “我听说,之前凤主因为服食丹药过量突然昏迷了?” 晏樱微怔,这个他没听说,他在收到消息之前就已经启程了。 晨光看了窦轩一眼,含着笑说:“只是昏了,又不是死了,醒来之后出来走走。” 去你的出来走走,出来走走你会走到沙漠里来,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 晨光望着他漫上了阴翳的桃花眼,扑哧笑了:“你真以为那点丹药能吃死我?” 窦轩的心咯噔一声,开始下沉,她用一句话在他毫无防备之时将他彻底拆穿,同时在这一瞬间他亦完全明白了: “你是做给我看的?”不在意能否长命,也不在意能否拥有子嗣,甚至不能长命也许只是她制造给看客的假象。 “我瞧你那样热心,就陪你玩玩嘛。”晨光笑盈盈地说。 窦轩的脸彻底阴沉下去,落败后的愤怒感、被耍弄的耻辱感,令他很想撕开她成竹于胸时的甜美笑颜: “你这个时候竟敢擅自离国,你可有想过后果?你可知道,沈润在凤冥国中已经将戍守要塞的将领全部更换为原来的龙熙人,凤冥人对此十分不满,已经形成一派,沈润却一点没有要解决这些矛盾的意思,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凤冥国国内就会出现内乱,你不在国内,一旦内战打起来,由沈润带领的龙熙人,和群龙无首的凤冥人,你认为哪一方会获胜?” 晨光不以为然,微微一笑:“他能赢是他的本事。” 没有任何慌乱,连强撑着的镇定都不是,胜券在握的神情落入窦轩眼底,他的心沉得厉害。 晏樱大概听明白了,望着她的脸,低声问: “你在试探他,试探他会不会在对他绝对有利的情况下背叛你?” 晨光笑而不答。 晏樱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唇角微弯,如有如无地微笑着,这一丝笑容在月光里显得很淡,更有些僵硬:“你不信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晨光莞然:“争权夺利时,父子相杀,夫妻反目,骨肉相残,皆是常态,这话不是你说的?” 以前他说时她不明白,总觉得他净说一些她听不懂的事,很无聊,现在,她明白了。 晏樱在暗影里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了顿,他问: “如果这一次他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晨光淡淡地回答:“事不过三。”言外之意,他已经背叛了她两次,若再有第三次,她不会再留他。 “你在给他机会反你?”窦轩问。 晨光轻浅一笑。 窦轩已经明白了,也就是说,事实上,他和沈润合作的全过程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他气怒,恼恨,又对她产生了一点哭笑不得的佩服,所以她突然在连山关增兵,为的就是让他警惕,让他开始认真审视局面,并尽快动作,只要他不想正面开战,他就必须把赌注压在沈润和晨光的内战上,随着凤冥国中凤冥将领与龙熙将领的矛盾越来越深,内战即将爆发,连他都相信了这些假象,在出圣城之前,他已经下令,一旦发生内战,赤阳国将会给沈润一方全部的支持。 如果这一战沈润必输,那么他支付的军费亦会被她套取,她放纵沈润,肯定也是在打这个主意。 这个女人,真是狡猾透了! 因为过于愤怒,窦轩甚至觉得他的断臂开始发痛。 沈润那个蠢材,连这些都不知道,难怪他**了! 如今的局面是三方对立。 三方的人数差不太多,赤阳国和苍丘国一方是因为先前的争斗,凤冥国一方则是因为本来带来的人就少。 若要打破僵局,必要某两方联手,窦轩和晏樱是不可能联手的,但他更不能让晨光和晏樱联手,一旦这两个人联手,他就完了。虽然他算计晨光许多次,不过他脸皮够厚,只听他笑吟吟问: “凤主可知摄政王的真实身份?” 晨光眼望着沉默的晏樱,淡声问:“什么身份?” “摄政王居然是凤鸣帝国凤氏皇族的后裔。”窦轩嗤笑着说。 晨光沉默地望着晏樱,晏樱也沉默地望着她,双方都没有多余的表情。 窦轩见晨光居然不觉惊讶,蹙眉:“莫非,凤主知道此事?” “不知道。”晨光回答,望向他,“苍丘国村子里的壁画是你画的?那个孩子也是你的人?” 窦轩微怔,用无辜的表情否认:“再怎么想都不会是我吧,既然摄政王是凤氏后裔,能画出凤鸣帝国徽纹的只能是他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凤临的陵墓?” 窦轩扑哧笑了:“凤主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全天下只有你和摄政王知道吧,据我所知,赤阳国、苍丘国、龙熙国的皇室中都有类似的故事流传,只不过因为时间已久,又甚为隐秘,即便是皇族中人,也只有少数知情者。我与凤主出身皇族,知道这件事不奇怪,摄政王非皇族,却手握谁都没有的地图,如此看来,他自是出自凤氏一脉。” 第九百七六章 掉河里了 窦轩的说辞理据充分。 晏樱一言不发,没承认,也没否认。 就在这时,突然,人群里不知是谁惊惶地叫了一声: “啊!月、月亮......” 众人一愣,抬头向天空中望去,却惊异地发现,悬挂在天上的那轮硕大的满月,竟突然如被鲜血渗透了一般,银白渐变,血色晕染,从浅红、红色再到深红色,最后居然彻底变成了暗红色,暗红色的月亮上似乎还能看到隐隐的沟壑。 谁都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一幕,乍然失神,目瞪口呆。 晨光望着血色的月亮,低喃了一句:“血月一出,必有灾祸。” 人们本来就够惊慌的,这句话由她来说,恐吓的效果加倍,底下的士兵全都慌乱起来。 就在这时,一旁的窦轩突然跃起,趁人不备,先是一掌拍向离他最近的石柱,再飞纵向另外一根石柱,同样一掌劈断。 他这个人坏得很,发现在他拆穿了晏樱的身份后晨光还是没有要和晏樱打起来的意思,预感到情况对他不利,便发起狠来,秉着“我得不着你们也别想好过”的精神,干脆把石阵给破坏了。 晏樱面色一厉,阻止他时,两根看似坚硬无比的石柱已经应声而碎,只来得及阻止他破坏第三根石柱的动作,他直接一掌将窦轩拍进了正中央尸堆如山的石阵里。 就在石柱断裂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阵响亮的轰隆声,在窦轩摔进石阵里,赤阳国人赶着去救时,本来下沉的石阵开始急速下坠,在下坠的过程中突然断裂,四分五裂之时,整个天地就像是被什么干扰了似的,天摇地动,人站都站不稳。 向天空中望去,极为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天空中血红色的月亮仿佛在向人飞来,极快地飞过来,那轮月亮越飞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红,上面坑坑洼洼的纹路放大在人们眼前,就像是鬼怪的笑脸。 谁都没见过这么奇异的天相,只觉得恐怖无比,士兵们开始混乱,就在这时,石阵的四周,脚下的土地,竟然也跟着开裂,另外两根完好的石柱突然拦腰折断,大地就像是张开了一道血红的巨口,吞噬万物,人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血月一出,必有灾祸。 晨光在脚下落空之时,觉得似乎有人拉了她一下,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很邪门儿,因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拉她的人手一滑没拉住她,她便直线下坠,落得太快,连是谁拉了她一把她都没来得及看清。 强烈的失重感,耳边狂风呼啸,以及有一股上百年没有开启过的地下宫殿特有的腐朽与腥气交织的浓重臭味。 上面还在有人下落,差点砸到她,晨光心里恼火,既恼火窦轩劈了石柱,又恼火今天的***。 噗通! 她落进了水里。 她越发火大,湿透了,又很冷,虽然没闻到臭味,但这水肯定不干净。 噗通噗通!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 紧接着,她听到恐惧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落水时她还在想,就算是内陆国家不擅长凫水,但也不至于掉进水里就凄厉地嚎叫吧,很快,她就明白了那些人不是因为凫水在嚎叫,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接着,这个尝到了血腥开始疯狂的东西继续撕咬她,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成群地啃咬,咬得她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浮在水面上,皱着眉,手伸到水底下去抓,抓住那只尖牙已经嵌进她肉里的生物,将它从自己的肉上拔下来,拿到眼前看。 一条拳头大小极丑陋的鱼被她捏在手里,眼睛是歪的,正张着大嘴吓唬她,在鱼的嘴里,两排尖牙比野兽的尖牙还要锋利,里出外进,沾着血光,泛着腥臭之气。 晨光最讨厌这个东西。 这种鱼似乎专门生活在大漠的地下河里,以食肉为生,不止吃动物,也吃人,活的死的新鲜的腐烂的,是肉就吃,牙口好,胃口也好。别看它小,这种鱼是群体生活的,只要一个尝到血腥味,整个鱼群便会一拥而上,眨眼间活生生的人就会被啃成一副骨架。 这种鱼曾被用作圣子山的刑罚之一。 晨光是容易流血的体质,血又好喝,很召食肉鱼,照这么啃她比别人更容易变成骸骨。 捏死手里的鱼的同时,眸中漫上红光,她一掌拍在水里,激起汹涌的水浪,也波及了身边的一**人,不久,大量的食肉鱼从水中浮上来,翻了肚,漂在水面上。 晨光觉得恶心,一想到这些鱼泡着水自己也泡着水,更恶心。 “陛下!”火舞和司七听到响动匆匆游过来,将她护在中间,火舞将晨光抱进怀里。 这一回只有她们两个人跟来,嫦曦和司浅一个在要塞,一个在朝中,司八和司十则守在皇宫里。 司七拨开水中的阻碍,不止要拍翻水里的鱼,还要拍翻不会游泳又对黑暗恐慌的人,那些在水里扑腾的人既看不见,又在被不知名的生物撕咬,心中恐惧,感觉有人经过也不管是谁就上来抓,这些拼死挣扎的人十分危险,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按到水里去当救命的工具。 水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浓重的血腥味引来更多的鱼群,这种鱼的繁殖能力极强,且鱼卵的耐恶劣性也强,成活率高,又生性好斗,在食物匮乏时它们甚至可以用吞食同类生存下去。 水面上除了鱼的尸体,还有人的尸体,没被啃干净的人的尸体,漂浮在黑油油的河水里。 一路游动,不可避免被咬了许多处,好在三人的夜视力很强,能在伸手不见五指里辨别方向。 司七很快发现了河岸,这条河并没有多宽,只要会游泳完全能游到岸上,可因为这里面太黑,一掉下来就落水,再加上水里有食肉鱼,被突然的恐惧攥紧的人们根本来不及去寻找河岸,就死在了水里。 司七如一条鱼极快地游到岸边,上了岸,把晨光从水里捞出来,紧接着火舞跃上河岸。 三个人站在岸边,衣裙都湿透了,挂在身上沉甸甸的。 晨光一阵厌恶,扯掉变沉重的缠头和面纱,墨眸中漫上红光,一股浑厚的玄气爆发,衣裙鼓涨,瞬间,她将衣裙蒸干,水汽逐渐消散在腥臭的空气里。 再望向漆黑的河水,各种哀嚎声逐渐消散,落水的人还没上岸的这会儿应该都已经死了,晨光环视了一圈,这是一条圆形的地下河,面积不大,周围是棱角凸起的石壁,石壁与地下河中间的河岸是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东西两个方向,石壁下方是空的,有大量的水流经过,河水自东向西,在眼前流过一段之后,又钻到地下去了。 这么小的地方应该装不下太多的人,从尸体的数量看,晨光觉得,或许有的人落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不全在这条河里。 第九百七七章 又掉下去了 今天极不顺利。 晨光也猜不准石阵突然坍塌究竟是因为血月的缘故,还是单纯地因为窦轩劈碎了两根石柱。 前后两个方向,皆是蜿蜒扭曲的羊肠小径,黑漆漆的,就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 她和司七、火舞三个人站在岸边擦了半天,才把血流不止的伤口擦干净,衣服虽然干了,可蒸干后的白裙布满了可怖的血点子。 头顶上方,古怪凹凸着的石头不断地有水滴滴下来,滴到三人的头上,河里的鱼就像是知道岸上还有活人似的,竟能高高地跃起,噼里扑通,仿佛被下了油锅般焦灼。其中一条离岸边最近的鱼居然在跃起时猛地冲向晨光,张开大嘴似要咬来,被晨光一巴掌扇回了水里。 “走吧。”她说,转身向前方走去。 火舞和司七跟上她。 河岸通进一条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的通道,通道的内部四通八达,各种岔路,纵横交错,差点让人以为踏进了地鼠的洞穴。 晨光在地下生活了十四年,能够凭靠空气的细微波动和混合在空气里的气味来辨别方向,比如前方是死路和前方有宽阔的出口,气流的流动速度与气味是有细微差别的。 饶是晨光具备了这种能力,可因为这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腐朽阴森的气息,严重干扰了她的嗅觉,走错了几次,直到最后一次,她们才终于在通道的尽头发现了微弱的光线。 循着光线走过去,很快,一道天然形成的拱形洞口映入眼帘,洞口外的画面令人震撼。 三人越过洞口,进入了一座空旷的地下石廊,石廊极大,宽可以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排通行,从地面到顶端有两丈多高,顶端和左右两边的石壁显然是经过人工打磨的,平滑光亮,上面雕满了各种植物、人物、祥云和瑞兽。人物形态各异,穿着打扮很有在大漠里时巫医族人的风范,但却比巫医族人华丽气派得多,那些瑞兽更是千种千类,无一雷同。 广阔的石廊,左右的石壁上,高高地悬挂着罩着各色漂亮灯罩的长明灯。 石廊华丽,但却阴冷,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祸福难料,生死难卜,仿佛有一道道阴风在中央穿行,撞到石画凹凸的棱角时,便会响起一声凄厉的细叫。 晨光皱眉,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突然,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惊了三人一跳,循着声音向另一侧望去,在她们出来的洞口旁边,另外还有一个相同的洞口,一队人正从洞口里走出来。 为首的人紫色的袍衫被食肉鱼咬得破破烂烂,却没什么明显的伤痕,发带不见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服帖地披在身上,将一张苍白色的脸衬得越发绯丽,清华胜雪,冷魅撩人。 晨光心想,那一河的食肉鱼怎么没把他咬死。 跟着晏樱的几个侍卫全都破破烂烂的,武器丢了,身上也伤了,尤其是流砂,听司十说,流砂虽然曾经被扔进养鱼池之后活着出来了,可那之后他极怕食肉鱼,或许是因为恐惧,他现在十分狼狈,连耳朵都被咬掉了一角,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外衣不知道丢哪去了,头发乱七八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从他们走出来的方向看,他们应该是上了地下河另外一边的河岸,由那条河岸走过来的。 在晨光看向晏樱的同时,晏樱也看向了她,双方一言不发,倒是晏樱那边的人在晏忠的授意下戒备起来,虽然没有武器了,但也十分尽责地以身体为盾,护卫在晏樱左右。 晨光在晏忠的脸上轻蔑地瞥了一眼,扭头,向前走去。 她极厌恶这个老家伙,这个老家伙一直把她看成是祸害他家少主子的妖孽,呸! 晏樱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向着晨光的方向迈开步子。 晏忠觉得不妥,一把拉住他:“主子,老奴觉得这灯火通明的,前方必有危险,还是顺原路返回,另外再找出路。” 晏樱知道他是因为晨光的出现昏了头了,原路返回哪有什么出路,出路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他皱了一下眉,不想说话,直接推开晏忠,向着晨光的方向走去。 晏忠见劝不住,一张老脸皱了起来,眼见侍卫都随着晏樱走了,他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心中暗骂晨光“祸水”,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晨光走在最前面,火舞护在她身旁,司七护在她身后,极戒备晏樱会从后面偷袭。 晏樱哭笑不得。 他距离三步远跟在她们后面,晏忠都一把年纪了偏偏要护在他身边,剩下的五六个侍卫断后。 阴森森的前路忽明忽暗,只有不甚亮的长明灯照着地面,潮湿、腐败的气味在石廊中游荡,他们走了许久都看不到尽头。 晨光忽然停下脚步,她大概是走烦了,去看墙上的壁画,她一直都不太关心这些壁画,现在看时,才发现这些壁画不是随便画的,是有内容的。 画上讲述的是世间万物皆由火而生,火是神明的化身,火神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创造了万兽,火,即是无限光明,若是有人不信奉火神,亵渎火神,便会下地狱受尽酷刑。 火凤是神明的使者,火凤浴火而生,为人类带去光亮,火凤是神明的一部分,火凤代替火神监督并审判信徒,行善者善报,行恶者恶报,恶者将会被女鬼引入地狱,永受沉沦之苦。 壁画上画了许多恶者在地狱里受刑的画面,削足、油锅、血池、石压应有尽有,在阴森森的长廊里,看得人脊背发凉。 这壁画上说,不信奉神明者和恶行者都会被下地狱受尽酷刑,晨光想,那她这个灭了火教又做了许多坏事的,得下几次地狱,受多少遍酷刑? 晏樱站在她身旁,和她一块将壁画看完了,突然对着她的侧脸笑道: “看来你要下地狱了。” 晨光心想,刚才那一河食肉鱼怎么没咬死他? 她不想跟他说话,转身,向前走去。 晏樱跟上了她。 晨光才走出两步,突然,只觉得脚下一空,原本坚实的砖地居然在瞬间张开了一个大洞,她没有防备,径直坠落,跟在她身后的晏樱第一步恰好走到洞口之上,眨眼间便跟着她一块掉了下去。 “陛下!”火舞和司七高声喊。 先前张开的洞口又在瞬间合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晏忠愕然,慌乱地抬起脚,在他的脚下,被他踩下去的一块长砖正在缓慢上升,恢复了原样。 第九百七八章 被困的两人 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座密闭的石室,三步见方的地方,狭窄逼仄,空气稀薄。 若晨光自己掉下来,她还不至于感觉焦躁,偏她不是一个人掉下来的。 她一点都不想和他单独呆在这么狭小的密室里。 晏樱降落之后就站在角落里,不说话,不动,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着急还是另有诡计。 晨光权当他死了,在石室里走了一圈,又在石壁上敲了半天,什么发现都没有,无论是机关还是排气孔都没看到。 她心里一沉,在这么封闭的地方,时间久了说不定会憋死,就算没被憋死,困死了也是够倒霉的,尤其是跟这个人困死在一间房里,她绝对不要。 她压根就没报希望在火舞和司七身上,不说她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单说凤临大帝的陵墓,连路线图都没人知道,她也是监视了晏樱的动向跟着他来的,这样的陵墓,没有地图极难辨别方向,更不要说这里面一定会有死亡机关,想找到她没那么容易。就算火舞和司七再强悍,只怕找到她时她也已经一命呜呼了。 她在墙上摸了半天,连棚顶都一寸一寸摸过了,什么都没有。 晏樱干脆坐了下来,靠在角落里看着她摸。 晨光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觉得他现在一定是把上蹿下跳的她当猴子看,心里恼火,可是她不想和他说话。 她专心寻找出口,把每一块石砖都仔细地摸了一遍,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 终于,她耐不住心里的焦躁,若问她这股子焦躁是从何处来,当然是因为与他共处一室。 眸中漫上猩红色,她凝气于掌,重重地拍在石壁上,只听嘭的一声,石壁凹下去,呈网状碎裂开,掉了一地碎石。然而只碎了不算厚的一层,裂开的石壁后面还是厚重的石壁。 门口的柱子明明一掌就拍碎了,这么一个小破屋子墙壁居然如此坚硬,连她都拍不开。 晨光怒从心中起,接连拍了剩余的三面石墙,以及地面和顶棚,结果还是一样的。 石室在抖了三抖之后,噼里啪啦落下来许多尘土和碎石,落了晏樱一头一脸。 晏樱甩了甩脑袋,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去擦脸上的灰尘,在终于恢复了静谧的石室里,他开了口,嗓音柔和,仿佛带着无限的包容力似的: “你歇歇吧,万一墙没砸坏砸出机关来,这么窄的地方,你不是自寻死路?” 他的话就像是在晨光的怒火上浇了一碗热油,她怒极,眸光一厉,数道银线自指尖射出,恍若染了火的流星,直向他的脖子缠去,准备削掉他美丽的脑袋。 晏樱却从容地躲开了,他向侧方跃开一步,看着那些银线撞在石壁上,把石壁割出了深深的口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确定要在这里与我同归于尽?我是很愿意,可是你,你真的想好了要与我死则同穴么?” 晨光沉着脸收回银线,她当然不愿意:“你既有路线图,这陵墓里的机关和出口想必你亦知晓,你把出口找出来!” “我若是知道,我还会从上面掉下来?” “既然这陵墓有地图,就说明陵墓的主人允许后人进入陵墓,既然允许后人进入,怎么可能会没有机关和出口的地图?” “我的公主陛下,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晏樱用无奈的语气说,“也许从大门进来就没有机关了。” 晨光想起被窦轩拍碎的石柱子,在心中暗骂窦轩是个王八蛋。 晏樱重新坐下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休息一会儿吧,这么窄的地方,你上蹿下跳的,很快就会觉得窒息。” 晨光站了一会儿,坐了下来,没坐他身边,坐在了他对面的墙下,离他远远的。 晏樱也不在意,他靠在石壁上,似颓然地仰着头,一言不发。 寂静黑暗的石室里,仅剩下只有双方才能听到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晏樱先开口,轻声问: “你今天的身体不太对劲?” 她不会在满月发作倒没什么,她从许久之前就打破了规律,可是她在动用武力时居然没有完全变成司晨,她有时候像晨光,有时候又会像司晨,连他都有点分辨不清,这让他很惊异。 当然了,以现在的状况,她是不会回答他的。 等待了一会儿,她果然没有回答。 “那两片凤玦,你是故意让给我的?”他想了想,接着问。 还是一片沉静...... 静到就在晏樱以为她不会回答他时,她突然开了口: “你派人频繁地来我的凤凰宫里找东西,不就是要告诉我,你就差我手里的两片了么,那我给你之后跟着你来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除了四片凤玦的线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四片凤玦要怎么用,而他突然大动作派人来搜宫,这根本就是在明示她,只要有了她这两块,他就可以启程了。 她甚至在想,他就是要她跟来的。 晏樱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派人大肆搜索凤凰宫是不是有想让她跟着他来的意思,不过从表面的行为看,他这样的做法确实包含了这层意思,毕竟她那样聪明,那么明显的举动,她一猜就猜到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有点难以启齿,可是他很想知道。 他没说知道什么,但两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他指的是她并不惊讶他是凤氏后裔的事。 又一片沉默...... “我猜过,在知道你的手底下各国人都有时,我就猜测过。”晨光淡淡地说,顿了顿,她笑了一声,她嘲笑了一声,“只是我不相信这个猜测,我倒宁愿你是因为野心,不甘人后,或者你是为了你的家族要向苍丘国皇室报仇。” 晏樱笑出了声:“因为你觉得很蠢,是吧?” 复兴曾经的帝国,在她的想法里,极为愚蠢。 “真蠢。”晨光直言不讳地说。 晏樱笑,他点了点头:“是很蠢,可是从我的曾祖开始,晏家三代人的心血,那些旧臣门客,同样是三代人的心血,我不能因为我自己觉得很蠢就全部毁掉,晏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能只为我自己。”他嗓音浅淡,虽然含着笑意,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忧郁。 晨光没有家族观念,可她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即使晏樱不姓凤,晏家亦是豪族,出身豪族的人从一出生就要背负整个家族的荣辱,她赞不赞同是一回事,事实是确实存在。 她不想跟他谈论“她对于他”和“他的家族对于他”这类问题。 “凤太子没有子嗣。”她更想知道当年曾发生过什么。 第九百七九章 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一) 晏樱轻轻地叹了口气,仰起头,望着由砖石垒砌,砌得十分整齐的石顶: “百年前,凤鸣帝国的政权彻底崩塌,皇帝驾崩,群雄混战,当时贵族之一的沈家和司家的其中一脉护送皇帝的幼弟逃出都城,以‘凤’之姓招兵买马,打着复国的旗号,在曾经龙熙国的土地上建立了北凤鸣国。可惜北凤鸣国只存在了一代,沈家谋反,北凤鸣国被推翻,沈岸自立为帝,改国号‘龙熙’。北凤鸣国的国师带领被追杀的太子仓皇出逃,逃亡大漠,寻到了百年前司家的起源之地,并在漠阳关雾障后面寻一处广阔的湿地,筑了瀛城,拥立凤太子为新帝,建立了新的凤鸣国。” 晨光微怔,她以为凤太子一直是太子,没想到凤太子竟在瀛城称过帝。 “不想沈岸知道了凤临大帝陵墓之事,对凤太子穷追不舍,再好的地势也比不过沈家的兵强马壮,司家为了自保,只好把人交了出去。那个时候,凤太子身边有个左侍法名叫晏楠,晏楠的表妹与凤太子互生情愫,在凤太子被捉去时,那名女子已怀有身孕。凤太子知道自己可能会一去不归,便将凤鸣帝国的玉玺交给那名女子,玉玺里是凤临大帝陵墓的地图。女子在这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嫁给晏楠为妾,诞下的孩子便是我的曾祖父。本来晏家应该生活在大漠,可因为晏楠激烈反对交出凤太子,与司家人生了嫌隙,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晏氏一族被杀,晏楠用仅存的一小波势力护送妾室和孩子逃出大漠,辗转多地,最后定居苍丘国。” 晏家,凤冥国贵族的晏姓,没有这个姓氏,恐怕在当时被合族屠杀了。 “我的曾祖父与祖父从庶民起,用了许多军功才换来了晏家的贵族地位,又多方寻找凤家的残余势力,组在一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复兴凤鸣帝国。却不想在曾祖父去世后没多久,晏家私下里的动作被政敌抓住了把柄,苍丘帝早认为晏家功高盖主,以谋反为罪名,晏家再遭灭族。那时候全家保我一人,祖父一把火烧了晏府,一个家仆的孩子替我死了,饶是如此,还是没能瞒过,各地都去不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遭到追杀,晏忠无奈,只好带我逃亡大漠,寻找曾祖父出生的瀛城,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凤冥国并非民风质朴的大漠之国,司彤看中了我,强行把我带去圣子山。” 晨光沉默,他进圣子山之后的事她大概都知道,关于他说的这些,她实在不知道她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是该沉颜冷对,还是该嗤之以鼻,或者表示一下小小的同情,她不知道,她做不出表情来: “你在去圣子山前就知道这些事么?” “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家里因为谋反被灭族,父亲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至于我出生时天降异象,所以全家保了我,以及凤鸣帝国的事,还有凤鸣帝国的玉玺,都是后来晏忠告诉我的。玉玺最初也是由晏忠收着,逃亡的时候,他为我吃尽苦头,受了很多次伤,以至于到后来几乎功力全废,在晏家时,他曾是最出色的护卫。”晏樱知道晨光极讨厌晏忠,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晨光垂眸:“你知道了以后,又从司彤口中得知了大国师司仲的棺木就在圣子山的禁地里,你便利用我进入禁地,从司仲的棺木里盗走了凤玦?”她冷冷地问。 “那片凤玦本就是凤家的东西。”他理直气壮地说,顿了顿,声音转轻,低声道:“那个时候,没有你,我一个人进不了禁地。”他想说不是“利用”,他只是想让她帮忙,但这种不明真相的帮忙似乎就是利用,他无话可说。 在两人擅闯禁地后,长老会彻查犯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鼓动她跟他一块出逃。 “凤玦的作用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问。 “开启地宫的钥匙。”晏樱没有隐瞒她,直言不讳地答,“传说凤临大帝择风水宝地修建陵墓,守护灵脉,以保子孙昌盛,在驾崩之时,携凤鸣帝国几乎一半的宝物作为陪葬长眠大漠。为防止凤鸣帝国突遭变故,他将陵墓的地图以及开启地宫的四片凤玦藏进玉玺里,代代相传,只有帝王知晓,直到最后一代时,皇帝驾崩之前将传国玺交到了弟弟手里。北凤鸣建国后,北凤鸣帝想到再强盛的帝国也会崩塌,认为放在一起太不安全,便将凤玦和地图分开,地图仍放在原来凤鸣帝国的玉玺里,四片凤玦,一片放在了北凤鸣帝国的玉玺里,一片放在他认为是与他共存亡的国师手里,他大概到死都没想到他最信任的国师竟会背叛他的儿子。另外两片我不知道藏在哪儿,总之是在凤太子逃亡大漠的路上丢失了。凤太子在被交出去之前告诉晏家女子,剩下的两片凤玦,一片在司仲手里,一片他放在北凤鸣帝国的玉玺里,他会交到龙熙帝手中,看能否用它保命,如果不能,后人只需去龙熙国寻找。” “所以你去了龙熙国?” “我需要一个能召集祖父的旧部又能落脚的地方,那个时候苍丘帝还没驾崩,我担心会被认出来,晏家已灭,庶民翻身不易,后来我发现,在七个国家里,也许是因为沈家曾和司家共同辅佐的缘故,龙熙国皇室对于玄术灵术比别处更相信,尤其是沈润的父亲,他很信占卜灵力这些东西,于是我利用在圣子山中所学,取得了他的信任,成为了龙熙国的国师。” 司彤是圣子山神女,晏樱与司彤亲近,恐怕司彤对他是倾囊传授的。不像晨光自己,确实,她是有灵力的,虽然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她拥有的是血脉里流传下来的灵力,可关于占卜占星术和奇门遁甲之术,真正说到学习,那是在她走出圣子山以后。 她那扬名的占卜术多数是靠高深的武力和在圣子山时学会的模仿坑蒙拐骗,神女主要靠推算来占卜,运用自己的灵力占卜俗称的“开天眼”,那是一种极血腥又折损寿命的仪式,神女们很少会用,许多人只会在新上任时才使用一次,而她因为不是出生时被选中,自然没人教她推算,她就是连会写字还是晏樱教给她的。 虽然利用灵力做过两次血祭占卜,可因为十分厌恶,大半的时间她都是在糊弄人,好在当时凤冥国的人受国教影响十分愚昧,再加上司彤死去时没有指定新的神女,人们自然会把从圣子山活着出来的皇族公主视若神明,她靠这些才把人唬住。 因为把凤冥人唬住了,她的名气才远扬国外。 第九百八十章 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二) 晏樱突然笑了:“曾经,龙熙帝命我替龙熙国占卜,他说凤冥帝有意以公主和亲,让我占卜哪一位公主能强盛龙熙国的国运,当时占卜的结果是凤冥国的大公主,但在那之后很久,都没再听说和亲的事。之后有一天,龙熙帝拿着凤冥国大公主的八字和太子的八字要我占卜是否相合,结果是相合的,却不料过了没多久,龙熙帝又要我占卜凤冥国大公主和容王的八字。当时的那个八字不是你的,是司雪柔的,本来龙熙国要的人是司雪柔,来和亲的却是你。而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龙熙帝却说,你灵力出众,有能力昌盛龙熙国的国运。” 晨光不知道这些,不过这事说来也巧,或许是老凤冥帝察觉了龙熙帝对凤冥国有侵略之心,曾想要用司雪柔和亲以保凤冥国太平,龙熙帝对此不置可否,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后来龙熙国旧事重提,那个时候困住了凤冥帝的晨光已经成为凤冥国名正言顺的大公主,龙熙帝指名要大公主去龙熙国给太子做侧妃,要是司雪柔肯定是愿意的,晨光这个大公主却很不乐意做妾,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龙熙帝给了她沈润,她想想也好,除了沈润是一颗好棋,他还是皇子中唯一一个后院里没有女人的,这也是优点,能省去许多麻烦。 “我不知他是哪来的自信,因为若是用你的八字来推算,你会令龙熙国走向毁灭。”晏樱说。 晨光笑了一声。 “你之所以亲自来,是因为我在箬安么?”顿了一下,他笑问,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晨光扑哧笑了,冷声反问:“你问这个问题是想听到什么回答?” 冷硬的反问将他心里的火苗浇灭,确实,这是一道没什么用处的问题。 “你是如何知道凤玦的?”他淡淡地问。 晨光笑了一声,似是嘲讽:“你只知司仲的手里握有凤玦,却不知他棺椁下面的夹层放着关于此地的手记。他之所以没有自己称帝,而是将凤冥国交给了他的儿子,是因为他的后半生一直在寻找凤临大帝的陵墓,据他推测,陵墓就在大漠里。” “是我疏忽了。”晏樱浅声道。 “窦轩、是怎么回事?” 晏樱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 “之前赤阳帝发现了我在南越的人,他答应要扶持我在苍丘国站稳脚跟,条件是我在苍丘国为他所用。我不愿受人掣肘,等到我在宜城攒了一定的势力后,便想在赤阳帝身边安插一个人手,那时候赤阳帝受牡丹夫人的梦境所困,窦轩刚好有和牡丹夫人一样的胎记,我便利用各方关系借苍丘帝的手将窦轩送去圣城,本是想日后用作牵制赤阳国的工具,不曾想工具的运气太好,竟失了控制。” 晨光嗤笑:“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感觉如何?” 晏樱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活着出去。” “你和赤阳帝的交换是什么?” “什么?”晏樱微怔。 “他助你在宜城站住脚,你给他的交换是什么?” 晏樱沉默,不言。 晨光冷笑:“他并不知道你是凤鸣帝国的后裔,否则他一定会灭了你的势力,他是发现了你的人在****人,产生了兴趣,以做法为交换,让你回到苍丘国站稳脚根,我说的可对?” 晏樱笑:“你既知道,又何必问?” “当年在赤阳国,你把我引到岛上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提醒你,赤阳国对武器人亦很感兴趣,我虽然一直让赤阳帝以为武器人都是不好控制的失败品,可赤阳帝依旧很热衷,我担心有一天赤阳国会改良出可以随心控制的武器人,毕竟赤阳国是最擅长****的。” “你真可恶,让我恶心。”晨光盯着他的脸,平声说。 晏樱笑了一下,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说,也不觉得气愤: “小猫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该放弃你的执拗了。你对武器人的厌恶只是因为你自身是失败品,若你是成功的,你亦会为自身的强大感到骄傲。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少渴望强大的人,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变得强大,如此,我将这些人变得强大有什么不可以?你厌恶武器人,你觉得人不应该作为武器,可人就是武器,战场上那些士兵以命相搏时他们不是武器又是什么?赤阳国发明了火器,代替了刀剑长矛,武器可以往更强大的变化发展,人为什么不可以?” 顿了顿,他继续道: “现如今,灵气稀薄,高手除了在皇室就是在贵族,人们对此并不奇怪。也许再过个千年,灵气消失,甚至连皇室都不再有玄力浑厚的高手,到了那时,那个时代的人也不会对此感到奇怪。这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成为了常态罢了。当武器人成为军队里的常态时,便不会有人再对此惊讶。千年以前,人们因为灵气充沛,玄力高深,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个时候的人个个是怪物,那个时候的人看现在的人必会认为人人是愚才,我不过是将现在的愚才拨回到千年前人的状态,有何不可?” “你确定他们是自愿的?”晨光觉得他的说法很可笑。 晏樱呵地笑了:“就算不全部自愿又如何?奉命上战场的士兵又有几个是真正愿意的,人在高位,便可为所欲为。” “先不谈失败成功与否,只说武器人玄力浑厚,坚不可摧,这些人一旦成群,上位者感受到威胁,必会用尽各种残酷的手段控制他们,比圣子山有过之无不及。这不是成功了或者失败了的问题,这些人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到最后都会因为自身的威胁力沦为掌权者豢养的恶兽,他们不会被当成人看的。” 晏樱微微一笑:“这世上多的是豢养的奴隶,就算是豢养恶兽,又如何?小猫儿,记得我从前对你说的么,不想做兽,便成为人。” 晨光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人是说不通的,因为想法完全相反,他们都曾是兽,也都想做人,只不过晏樱选择的是成为一个可以控制兽的人,晨光则想做一个与曾经残忍地控制自己的人完全相反的人。 他们都相信弱肉强食,只是晏樱能够接受自己曾经为兽,晨光却到现在都接受不了。 他之所以以奴隶对比,无非是想说这类事件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而她偏执于此事,并不是为了武器人着想,只是因为她幼年时的阴影罢了。 第九百八一章 来了 晨光不想再谈这个,没有用处,她默了半晌,问:“窦轩可知道武器人的事?” “早期赤阳帝极信任他,派他负责武器人事宜,不过他虽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如何他并不知晓。” 晏樱若要自己独握武器人,自然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当初让晨光发现赤阳国的武器人,他大概也有想多一只手帮他消灭障碍的意思,因为他不能明着和赤阳帝对抗,所以需要另外一只手,而他知道晨光是多么厌憎武器人。 “赤阳帝并不知道凤鸣帝国的事,窦轩为何会知道这里的墓葬?” 晏樱皱了一下眉,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了一会儿,说: “最早是顾家将他送给我的,那个时候我见他底子干净,人也聪明,最重要的是,他的胎记和牡丹夫人的很像,我便借苍丘帝的手将他送到赤阳帝身边,原是想用他来麻痹赤阳帝。他倒是很有用,赤阳帝确实被他麻痹了。赤阳国太子根基稳固,诸皇子又背景深厚,我想着他即便受宠也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论权势怎么也轮不到他,却没想到他能耐不小。我再去查看他的底细,发现太干净了。之后顾家被抄,我意外发现顾家竟有一只烈焰城的城主令,那个时候我改变方向,以窦轩是牡丹夫人的亲生子为猜想去调查,当年牡丹夫人失踪之后,城外一户农家曾救过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本想将妇人送回圣城,却不料夜里,那名妇人突然被一伙强匪劫走,农家人见强匪凶悍,自然不敢声张。当年赤阳帝全国寻找牡丹夫人,甚至派人去各国寻找,如此大的动作居然一无所获,也许是因为牡丹夫人被带到了烈焰城。当然,这全是我猜的,没有直接证据。不过牡丹夫人的姐姐,听说是因为某一次梦到了已故的妹妹,突然就疯癫了,之后便死了。” “你的意思,窦轩是被烈焰城派出来寻找凤玦的?” “只是推测,算时间,他应该是上一任城主派出来的,新城主是杀了上一任城主之后才成为城主的,新城主上任之后血洗旧部,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烈焰城中无人认识他。另外还有一件事,那个叫君陌的受尽酷刑到死也不肯吐口,这可不像是一个男宠能做出来的。” 晨光瞅了他一眼:“你知道了?”他竟知道君陌是窦轩的人了。 晏樱哼笑了一声:“你居然把别人安插给你的细作送到我身边来。” “顾盼是怎么死的?” 晏樱不太愿意提这个:“顾家倒台后,我本是想除掉她,她似乎发现了我在找什么,说她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哪。我虽觉得她可能是为了保命在撒谎,但因为在顾家搜到了城主令,想对她用刑她又寻死觅活地拿命来威胁我,我不想错失线索,只好一直留着她。” 所以死了是因为苍丘国的凤玦在别处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 “陵寝的祭台底下。” “你之前都没搜过陵寝?” “不是苍丘帝的陵寝,是上上代的献帝为宠妃专门修建的陵寝。” 晨光想起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位有名的献帝,因为宠爱妃子,不顾规矩在宠妃死后单独修建了一座妃陵,还想死了后一块埋进去,结果不仅没埋进去,还被皇后和太子给弄死了。 “在龙熙国时,你是怎么知道凤玦在龙熙国的玉玺里的?”晏樱问,那个时候他一直在龙熙国的皇宫中寻找北凤鸣国的玉玺。 晨光不想回答关于母亲的事,他和她在这里详谈前尘过往,并不代表他们是一问一答的等量交换,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她,他当年为什么会跑掉,以及窦轩那个杂种藏得太深身份不明,还是他们两个人知根知底,所以他们应该先联合起来把那个杂种干掉。 她干脆站起身,敲敲打打继续寻找出口。 晏樱在黑暗里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说:“别找了,我们就死在这儿吧。” 晨光敲打的手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死在一起。” 晏樱笑出声来。 她继续敲敲打打。 晏樱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存在感极强烈,刺得晨光十分烦躁,她又一次凝气于掌,拍在石壁上,轰隆隆之后,石壁又掉了几片碎渣。 晨光懊丧又气恼,晏樱觉得好笑,过了好一会儿,正待他打算开口劝慰时,突然,先前被晨光拍中的石壁开始剧烈地震动,发出“咔隆隆”的声音,石壁缓缓向上,最下面现出缝隙,从缝隙外透进来点点微光。 晨光惊了一跳,倒退半步面露戒备,待石壁完全打开后,一个人背着光站在石壁外。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晃花了晨光的眼,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那人猛地搂进怀里。 晨光愕然,刚要把人拍开,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令她惊诧。她呆了一呆,用力把人推开,一抹白影终于清晰地跃入视野,那人虽然衣衫破了几处,却并不显凌乱,在诸人皆狼狈里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纤尘不染的上仙模样。 “你怎么会在这儿?”晨光惊到变色。 沈润刚要回答,又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只见那人一面整理衣衫,一面似笑非笑: “容王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块?”他怒问晨光。 “你怎么会来?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在国内打内战。 “我跟你来的。”沈润简短地回答,不善地看了晏樱一眼,拉起晨光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箬安我安排好了,你想要的只会多不会少。” 箬安内,内战肯定是要打的,至于真打还是假打,全看沈润的做法,既然他来了大漠,两军就是合演一场戏,恰好窦轩不在国内,这一回可以诓来很多军费和军备。 只是小曦一定很生气,他想跟着来的,可因为要防备内战,只能留在要塞监视战况,要是知道沈润来了他却没法来,一定会被气爆。 第九百八二章 三人同行 两人被困变成了三人同行。 沈润简单地说了他在外边拉晨光没拉住,掉下水之后就找不到她了,付礼也不见了踪影,他一路寻找她,这里却像迷宫似的,完全没有线索不说,反而触碰了几个机关。后来他似乎听到她拍击石壁的声音,循声找来,却再也没有声音发出,他转悠了好半天,在路过石门时,突然听到里面发出拍碎石壁的声音,他在外边寻了半天居然找到了机括,就把她放出来了。 他说他没碰到火舞他们。 晨光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他是怎么跟着她来的,如此灵敏地跟上她跑到这儿来,是不是他也知道凤临大帝陵墓的事,毕竟他出自龙熙国皇室。 可因为晏樱在场,她没办法开口。 她坚决不肯走在前面让晏樱走在自己背后,她磨磨蹭蹭的,晏樱也不在意,他亦不肯走在前面,绕到晨光的另一侧,和沈润一左一右把晨光夹在中间。 沈润恼火。 晨光亦恼火。 晏樱却笑盈盈的,好像很高兴似的。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隔着晨光冷冷地看了晏樱一眼: “真没想到,摄政王竟是凤鸣帝国的后裔,听晨儿说,凤氏皇族曾强迫司姓一族为国师,利用灵力替凤鸣帝国兴旺国运。”言外之意,凤家与司家的关系本身就是恨到不共戴天的。 “容王的功力果然了得,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能发现你。”晏樱笑吟吟地说,“可惜了,小猫儿说,若你在箬安反了,她就砍掉你的脑袋。” 真可惜,他的脑袋居然留住了。 沈润阴冷地睨了晏樱一眼,唇含冷笑,晏樱似笑非笑,两人视线相交,就在晨光的眼皮子底下噼里啪啦地冒火星子。 晨光火冒三丈,她现在极是烦躁,因为和晏樱呆在密室里太久了烦躁,因为沈润计划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烦躁,时间过去太久她说不定会困死在这里还找不到凤临大帝的棺椁亦让她烦躁,她停下脚步,沉了脸,冷冷地道: “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反正你们两家是世仇。” 毕竟,沈润的祖宗曾杀掉了晏樱的高祖父。 沈润和晏樱见她脸色很不好看,便闭了嘴。沈润看了晨光一会儿,狐疑地说: “晨儿,你今天的身体......似乎不太对?” 她动用玄力时应该完全变成司晨才对,可现在她到底是哪一个,他居然有点分辨不清了。 晨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沈润感觉她现在很烦躁,他还是别说话的好。 他们走在一条长长的石廊里,许久都没有看见尽头。这条石廊比起上一层挑高的长廊显得正常许多,普通的棚高,普通的宽窄,左右两边依旧是罩着各种美丽灯罩的长明灯。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不再是一望无际,而是一道深灰色的石门立在长廊的正中央,石门的两侧还立着两只用玉雕成的上古瑞兽。 玉用的是极品青白玉,瑞兽个头很大,晨光想要去摸一摸,却被沈润阻拦了: “别乱摸。” 晨光心想,这么好的玉石居然就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真是太浪费了,富有的大帝和穷酸的皇帝果然不同,她的墓葬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 晏樱去看那道石门,用手敲了敲,没发现异常。 谁都不知道这扇石门后面是什么,会不会有机关,路上沈润已经告诉晨光他来的路上碰见的机关,两道墙壁突然向他夹过来差点把他夹扁,还有地面塌陷差点掉进无底洞什么的,他说的轻描淡写,其中的凶险却可想而知,要不是他身手好又聪明,他怕是还没找到她就已经去见阎王了。 “进去么?”晏樱问了晨光一句。 都走了这么远了,自然是要进去的,顺原路返回不现实,再说就算顺着原路返回去也未必会比前进更安全。 她点了一下头。 沈润轻声问她:“可带武器了?” 晨光又点了一下头。 晏樱已经将石门推开了半圈,石门又重又厚,若不是他玄力深厚,根本就推不开。 一间无半点光亮的密室映入眼帘,石门是以半圈开合的方式,推开之后,石门呈侧立之势,左右两边各留出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入口。石廊里的长明灯并不能照亮密室,一片漆黑的密室,要想彻底看清楚只能进去。 晏樱第一个进去,沈润将晨光拉到身后,二人依次走进去。 不料,晨光前脚刚迈进去—— 轰! 身后的石门在急速转动了半圈之后突然关闭! 晨光转身去推那石门,石门却再也推不开,回头向漆黑的石室望去,惊讶地发现,十丈见方的石室里竟然挂满了条状的绸子,从顶端开始,长短不一,有的垂到半截,有的一直垂到地面,还有的长长地拖在地上。 晏樱和沈润亦感到惊讶,晏樱绕着石室行走,想要寻找能够继续前行的线索,沈润因为石室太黑,他看不见,差一点被绸子绊倒,被晨光拽了一把,他定了定神,惊诧地站在一条绸子前,疑惑地拿起来翻看,想要弄清楚这些绸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晨光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拉起一条绸子,经年的灰尘味道钻进鼻子里,差点让她打喷嚏,她急忙丢下。 就在这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突然! 咔擦咔擦! 三面墙壁打开了无数道长方形的机关。 咔啦咔啦! 内部机关转动的声音。 咻!咻!咻! 数不清的铁箭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铺天盖地,如狂风骤雨。 此时三个人正分散各处。 心脏陡然一沉,沈润和晏樱同时抽出腰间的软剑,飞快舞动着,将铁箭打落。 晨光蹙眉,那些铁箭在射出来之时,带出来无数道风,风扬起了悬挂在石室内的长绸,长绸因为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突然舞动起来,在铁箭如雨中居然舞出了一种婆娑婀娜的美感。 这修建陵墓的人...... 密室里没有发现可逃生的出口,也没有关闭箭雨的机关,也就是说,要么一直格挡直到箭矢用完,这些机关不可能永无止境地射下去,要么,他们人先被万箭射穿。 情况对于他们很不利,这里面太黑了,沈润完全看不见,只能听风声辨别。晏樱勉强看得见,但这么多箭,如同暴雨,就是在正常的光线下都会迷得人头昏眼花,更不要说是在这乌漆麻黑的情况下。 前后左右尽是长绸在舞动,这些长绸在舞动之时严重干扰了人的听觉和判断力,有的铁箭是擦着绸子射过来,有些则是从短绸的下方而来,还有些则是干脆穿透长长的绸子直射而来,复杂交错,令人凌乱。 第九百八三章 计上心来 起初出箭的速度还算正常,却不料到中段时,居然越来越快。 饶是晏樱和沈润的武力再强悍,也架不住这么多机关同时射箭,还是在有诸多干扰的情况下。 沈润有些焦虑,因为晨光不在他身边,他想挪动,可他发现他已经被箭矢包围困在了原地,此时若冒然向前挪动,必会打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平衡感,也容易打破其他人刚建好的稳定,与其陷入新的危险,还不如呆在原地等待铁箭射完更妥当。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就算是铁人也会感觉到全身酸痛难忍。 万箭齐发之时,三人都觉得满屋子的绸子十分碍事。 晏樱尝试过在挥剑打开箭矢的同时去割断眼前碍事的长绸,可是箭雨太急,机关可不会等到人把绸子砍断了之后再放箭,尝试过两次之后,发现根本行不通,只得放弃。 沈润也想过将面前这些碍事的绸子清理掉,可是他没在地下生活过,他根本就看不见,再加上长绸飞舞产生的风声更是影响到了他的听觉,现在的他做不到一心两用,只专注地挥开短箭这一件事就用尽了他的全部精神力。 晨光站在一角,通体漆黑的乌霜软剑在与短箭相撞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响声很刺耳。这些短箭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在与其他金属相撞时,发出的响声比平常高亢,石室大,隐有回音,非常干扰人的听觉,这时候若是有流箭从长绸后面射出来,极难察觉。 精神力高度集中已经让她头疼,这些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射完,有低矮的机关口专射人脚,墙壁开启了许多道机关,长绸摇曳看不清机关不说,也不是全部的机关口都在射箭,而是轮番更换着的,毫无规律可言,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又会从哪些机关里射出箭来。 她眉头一皱,在余光瞥见晏樱正斩长绸时,突然计上心来,忽地凌空跃起,飞快地舞动着乌霜剑,剑身密不透风如一张大网,将自己牢牢地罩在中央,光影幻化成一只强大的厚盾,与此同时,一条雪白的长绫自袖子里射出,钻出剑网,如蛇一样将数道长绸缠绕一团,在落地之时,用力一拽,只听刺啦啦几声,长绸从上方断裂,飘飘扬扬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晨光对此很满意,又一次跃起,如法炮制。 沈润听出了她的声音,只一瞬便明白了她的目的,竟顺着她长绫带来的风声冒险而来,骤然靠上她的背,以剑守护,让她可以专心地拆拽长绸。 他的突然到来让晨光微怔,有了他的掩护,事情比之前简单许多,晨光运用长绫扯掉石室内的大半长绸,墙壁上的机关终于暴露在眼前。 沈润替她抵挡着潮水一般涌来的箭矢,没有了长绸的阻碍,短箭的方向比先前好辨别太多。 晨光有沈润在,也不再专注抵挡箭矢的事,五指张开,柳叶薄刀扇形排开在手中,她不管有用没用,将薄刀挨个掷向机关,几声金属摩擦声过后,确实有几道机关被薄刀卡住,再也没办法射出箭来。 有了成功的,晨光继续往机关口里扔,凡是能扔的都扔进去了,在破坏了近一半的机关之后,她终于停止,此时箭矢比刚刚少了许多。 长绸被清除之后,不再有视线障碍,晏樱亦用暗器废掉了几个机关。 锵! 沈润在拨去最后一只铁箭后。 石室内恢复了安静。 终于结束了! 机关不再吐露短箭,剩下的没被破坏的机关里,短箭应该已经用完了。 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晨光堆坐在墙根下喘气。 晏樱和沈润虽还是站着的,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他们在黑暗里调整着呼吸。 室内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晨光喘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些,对沈润道: “门能打开么?” 沈润去推来时的石门,还是打不开。 晨光歪着头想了想:“看看顶上和地面有没有机关。” 沈润和晏樱一个去搜查地面,一个去寻找棚顶,终于,晏樱在乌漆墨黑的棚顶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机括,轻轻一拧,西角顶端的一片砖石缓缓拉开,露出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洞口,有昏黄的光线从洞口外照进来。 “我先上去?”晏樱问了晨光一句,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她肯定会让他先上去探路。 果不其然,晨光“嗯”了一声。 晏樱便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双手勾住洞口两端的石壁之后,跳了出去。 “你先上去,再拉我上去。”晨光将长绫的一端递给沈润,说。 洞口很小,他没法带着她一块上去,沈润应了一声,拽着长绫的一头,纵身跃出石洞,将晨光拉了上来。 晨光双脚刚一落地,只听下方黑暗的密室里,在一阵诡异的震动之后,叮叮几声锐响,晨光先前射进机关里破坏机关的小刀似乎被弹了出来,在一片轰隆隆的响声过后,机关重新启动,竟开启了新一轮的狂烈箭雨。 这机关还真是强悍。 晨光缩回脑袋,环顾四周,沈润和晏樱亦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和下面走过的石廊没什么两样,要不是他们上来了一层,他们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在确定了周围还算安全后,晨光转身,沈润正要跟她说话,却见她突然转身,走到一盏明亮的长明灯底下,坐了下来。 他微怔,顺着她坐下去时的动作向下望去,惊愕地发现她的侧腹竟插了一支铁箭。 他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晨光当然知道自己受伤了,在第一次扯那些长绸时,一根流箭射中了她,此刻她正想找个明亮的地方处理一下,沈润却扑了过来,一副想碰不敢碰的样子。 要是在外边,沈润早就高喊“传御医”了,可这里没有御医,他也没有金创药。若是旁人,他肯定睬都不睬,觉得把箭***再包一包就没问题了,像刚才在底下流箭射进中他时他也是拔了就完事了,可落在她身上,他却不这样想,他现在的脑袋是空白的,一个劲儿在想怎么办怎么办,却连一个正经的主意都想不出来。 晨光觉得他僵直地盯着她伤口的样子有点傻气,也不理睬,手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柄匕首,晏樱已经凑过来,他比沈润淡定多了,问道: “要我帮你拔吗?” “用不着。”晨光冷硬地拒绝。 晏樱笑了一声。 第九百八四章 又一间密室 晨光将铁箭周围的衣服口子撕大一点,刚举起匕首,就被沈润抓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 “***。”晨光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地回答。 确实,她做的没什么不对,是得***,现在这种情况,等着去看御医还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总不能一直带着箭走路,可是、可是她是个柔弱的女人,怎么能和皮糙肉厚的男人相提并论,她的身体本就弱,万一伤口没处理好发生危险怎么办?特别是她理直气壮的眼神,仿佛在觉得他小题大做似的,很刺他的心。 她已经开始用小刀割开短箭周围的皮肉,面色如常,也不见她喊疼或是忍痛,如此野蛮草率地处置伤口,仿佛习以为常,他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晨光确实习以为常,在割松了周围的皮肉之后,她将手放在箭杆上。 沈润见状,匆忙说:“我帮你拔!” “不用。”她自己的身体,她更好掌握力道,让别人来,白浪费她的血,“你躲开些,别喷你身上。” 沈润不动,也不说话,执着地守在她身旁,晨光瞥了他一眼,有点惊疑,他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 手握箭杆,向上一提,只听噗地一声,血流如注,果然喷了沈润一身,脏了他雪白的衣裳。 沈润在听到“噗”的一声时,只觉得全身的肉都疼得发颤,神经僵硬,连血管里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掉了。 他看她血流成河,肝胆俱裂,一面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捂她的伤口,一面转头问站在一旁云淡风轻的晏樱: “你可有金创药?” 他的金创药在掉进河里时不见了,他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晏樱身上。 晏樱觉得他惊慌的样子很可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她用不着金创药。” “你说什么?”沈润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和他打一架。 “你都认识她多少年了,目前为止,她的身体是这天下间最强悍的。”晏樱不屑他的大惊小怪,望向晨光,晨光正在擦拭血流不止的伤口,擦了片刻,血没止住,她没了耐心干脆任其往外流。 晏樱那种仿佛对她了如指掌的淡定令沈润愤怒,他当然知晓真相里的晨光是强悍的,可是晏樱完全不知怜惜仿佛是他在大惊小怪的态度让他恼火,她再强悍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人,她不必要每时每刻都表现出坚不可摧,她可以随时软弱喊疼,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难理解的么? 晏樱没再理会沈润,他反而觉得沈润把晨光这样的女人当成普通女子看待想要施以怜惜是一种狂妄和自大,晨光的伤口血流成河,他噙着笑道: “真浪费!要我帮你舔干净么?” 晨光横了他一眼,就差直接说“滚”了。 晏樱笑了笑,压根就没在意沈润瞪他的眼神。 晨光是血流得快止得也快的特殊体质,汹涌的鲜血逐渐止住,她从怀里摸出一卷细布将伤口用力扎紧缠好,重新站起身,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开口道: “走吧。” 晏樱先一步向前走去。 沈润从晨光站起来就一直扶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背你。” 晨光瞅了他一眼,果断拒绝:“不用。” “可是......” “我们又不是在郊游。”晨光说。 话是这样没错...... 已经走了几步的晏樱停住脚步,嗤笑了一声,觉得对方像个娘们儿似的婆婆妈妈的,他回过头来,鄙夷地瞥了沈润一眼,对晨光道: “他好在哪?” 沈润怒火中烧,才要开口。 晨光觉得晏樱这个问题无聊又无趣:“哪都不错。”这漫不经心的回答纯粹是不想让沈润再和晏樱纠缠。 沈润听了,却瞬间阴沉转晴。 晏樱倒也不在意,虽然在那一刻他的眸光微微暗沉,但紧接着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转身,往前走。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轻声问:“痛吗?痛就告诉我,我背你。” 晨光摇了摇头:“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沈润依旧不放心,可也知道自己再说她该烦了,小心地托着她,一面留意着她的脸色变化,一面向前行。 晏樱走在前面,即使不回头,后方在做什么他多少能知道,脸色越来越沉。 伪君子,伪装的温柔体贴做给谁看?! 长廊的尽头依旧是一扇深灰色的大门,大门的左右两边是相同的玉雕瑞兽,如果不是明确地知道上来了一层,还以为又回到了原点。 晨光皱眉。 她一点也不想进去。 然而他们上来的入口,另外一个方向是死路,也就是说,要想前进只有这一条路。 晏樱将石门推开,还是半开方式的石门,待走进去之后,身后的石门关闭,漆黑的密室,外观与之前的密室相同,内部却完全不一样。 棚高足有十丈,地面却是三四步见方的大小,十分狭窄,整间石室就像是一个立起来的长方形盒子。 石室的顶棚,四角均镶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黑暗里泛着绿油油的光,像鬼眼从高处窥探人世。 腐朽苍凉的阴森之气从每一块砖石的缝隙里泛出,这座坟墓是凤鸣帝国开国皇帝的陵墓,凤鸣帝国灭国都有百年了,此地距今至少有七八百年,七八百年的变迁,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简直就是鬼屋嘛。”晨光盯着那四颗夜明珠瞧,什么颜色不好,居然是绿色的,在漆黑一片的石室里,根本什么都照不亮,却是亮着的,看得人十分不自在。 晏樱正在寻找出口,既然这些密室里都有机关,当年制造陵墓的人肯定会先测试过这些机关再进行使用,既然预先测试过,修建陵墓的人就一定会给自己留一个出口。就算那人不是用自己而是用奴隶之类的人做测试,那也应该有尸体留下来,既然没有,必然会有一个出口。 沈润亦在寻找出口,听了晨光的嘟囔觉得好笑:“陵墓不就是鬼屋么?” “我觉得那只夜明珠在盯着我。”晨光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说。 沈润和晏樱听她这么说,同时停下脚步,向上望去,虽然并不害怕,可是听她神经兮兮地这么一说,还是感到了一阵发毛。 “你是不是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沈润说。 她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又强撑着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 第九百八五章 合作 “不是,那四颗珠子在转。”晨光突然发现了,说。 沈润微怔,又向上望去。 棚顶太高,显得珠子很小,室内漆黑,珠子是绿色的,自身散发的光亮连自己的底座都照不清,如果不是晨光盯着看的时间太久,根本就发现不到那四颗夜明珠正在缓慢地顺时针旋转着。 “还真是在转。”晏樱扬眉。 就在这时—— 四面的石壁上,在距离顶棚约一尺的位置,突然打开了长方形的开口。 同一时间—— 哗啦! 巨大的水流从开口内涌出,开始往密闭的石室里灌入。 开口距离地面过高,汹涌的水流涌出来之时形同瀑布,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老高,那些水花落地之后飞溅起来,居然直接把晨光从头浇到了脚。 冰冷的水疯狂泄出,只眨眼间便已经没过人的脚踝。 地下河的水,寒凉刺骨。 四面石壁光滑,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想要爬上墙壁躲避根本行不通。 隆隆的水流声震耳欲聋,仿佛死亡的声音无限扩大,冲击着人的心。 突然,无数的食肉鱼跟着水流一块,从开口中顺流直下,落进已经变成水潭的石室里,开始欢快地扑腾。 晨光又被这又腥又臭的东西给咬了。 才几个呼吸的工夫,河水就已经漫上了她的膝盖,食肉鱼隔着裙子在水底下疯狂地撕咬她的小腿肉。 石室太小了,她要真是一掌拍下去,不仅鱼会死,连她自己也会受掌力反噬。 想要拍死这群鱼,不是在河里行不通。 她火冒三丈。 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把她从水里提起来,向上一举,她坐到了沈润的肩膀上。 晨光愣了一下。 有两条鱼还在顽固地咬着她的裤腿,被她拽下来,捏死,扔掉,向上望去。 水已经没过了沈润的大腿。 再这样下去,不是被水淹死,也会被鱼咬死。 她盯着旋转中的夜明珠瞧。 这东西在缓慢地、有规律地、顺时针转动着,下方水里混着鱼一片恐怖,上方却慢条斯理,从容宁静,晨光越看越觉得那像是一只只从地狱的缝隙里俯瞰并为一切血腥感到欢愉的鬼怪的眼睛。 她推了沈润一下:“等下你用力把我往上抛。” 沈润微怔,他现在被水里的食肉鱼咬得乱七八糟的,十分恼火,听了她的话,他虽没明白,倒是答应了。 晨光便望向站在墙根一言不发地盯着二人像是等着人咽气他好收割灵魂的死神似的晏樱,道:“一会儿他把我扔上去,你再往上推我一把。” 顶棚太高了,不合作谁也上不去。 晏樱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晨光不再理他,对沈润道:“你把我往上扔。” 沈润这时候终于会意她是要上去,此时河水已经漫上了他的腰,他突然破水而出,如一条敏捷的飞鱼般,在凌空的同时用尽全力将晨光往上一抛,紧接着,晏樱跃起,直接踹了沈润一脚,以这一脚作为着力点,二次凌空腾跃,并在晨光的腰上用力一推,晨光被推上了顶端,四根银线从指间射出,精准地勾上了镶嵌着夜明珠的底座,她挂在了上面。 沈润被晏樱的一脚踹出了内伤,落地之时差点翻进水里,勉强稳住身体,堪堪地站稳脚跟,他冷冷地瞪向怡然自得立在水里好像鱼咬的不是他的晏樱。 这笔仇记下了,他绝对加倍奉还! 晨光挂在夜明珠的底座上之后,开始仔细触摸,终于在上面摸到了一个凸起的金属扣,向下一按,正顺时针转动的夜明珠戛然而止,紧接着,开始逆时针方向缓慢转动,不久,其中一个开口慢慢地闭合。 才关闭了一个。 晨光在心里低咒了一声,又用银线缠上了另外一只夜明珠的底座,荡过去,幸好两边的距离并不太远。 等她如法炮制,将剩下的三只夜明珠依次关闭之后,四方的机关缓缓关闭,地面的正中央打开一个开口,水混着鱼奔腾而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石室里,水位开始下降。 直到水逐渐排空,地面显露出来,残余的水迹上还扑腾着几条丑陋的食肉鱼,地面中央,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方形出口不停地向下渗水。 晨光见状,收了指间的细线,凌空跃下,正欲在半空中翻个跟头落地,一人却突然斜着跃起,在半空中猛地捞住她的腰身,将她接住,稳稳落地。 沈润的脸黑得发绿。 晨光冷冷地瞪了晏樱一眼:“放开我。” 晏樱笑着松了手。 晨光落了地,走到沈润身旁,问:“伤得厉害吗?”泡在冰凉的河水里短时间内倒是没什么,可是短时间内食肉鱼却厉害得很,也不知道把他咬成什么样。 “不妨事。”沈润笑着说,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鱼,小腿以下伤得厉害,水涨时上边也被咬了几处,不过她中了一箭都忽略了,这点皮肉伤,他装作若无其事。 晏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在讽刺他的装腔作势,对晨光道: “你不问问我么?” 晨光没有理睬,顺着出口钻了下去。 出口距离下方的地面不算太高,晨光跃下去,双足落地,环顾四周,此处不再像上方是宽敞明亮的石廊,而是一处低矮阴森的通道,稍微高一点的人需要弯下腰才不至于触碰到顶。说是通道,从刚才的泄水来看,说是泄水道也不为过,根本就不像是给人走的地方。 通道潮湿阴冷,混合着腐烂的气味,头顶的石头凹凸不平,脚下亦是坑坑洼洼,因为刚泄过水,地面的坑洼里有些还积着水,没被冲走的食肉鱼在水洼里蹦跳扑腾。 她站在下边等了半天,上面的两个人也没下来,她狐疑起来。 此时,上面的石室里已经打起来了。 原因是在晨光钻下去之后,晏樱想跟着,在他背后的沈润突然踢了他一脚,为的是报刚刚趁乱晏樱踢了他一脚的仇。 于是晏樱也不下去了,直接跃上来,两个人在石室里打了起来。 晨光探出脑袋的时候,上边正打得昏天暗地,风起云涌,晨光心想这两个人也不看看场合,又不是出来游玩的。 “你们就不怕这个口儿关上么?”她不悦地问。 沈润和晏樱同时停了手,本来也没打算在她面前打。 晨光缩回脑袋,下去了。 不一会儿,沈润和晏樱相继跃了下来。 第九百八六章 大王血蝠 三个人顺着长长的泄水道向前走,泄水道高低起伏,连绵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通道里又湿又冷,鞋子都已经湿透了,不知过了多久,通道分开了两条岔路,一条岔路向下,尚残留着水迹,另外一条岔路是斜坡向上,地面是干燥的。 向下的大概就是泄水的通道。 三人选了斜坡,向上通行,道路越行越窄,越行越阴森,到最后,一道狭窄的洞口映入眼帘,洞口很低,要猫着腰才能勉强通过。 沈润和晏樱刚打过架,谁也不肯走在前头,只在入口处站着互相瞪视,晨光等得不耐烦了,她不想介入其中,干脆自己进去了。 沈润和晏樱见状,又想跟上,两人同时往前走,一下子挤到了洞口,于是新一轮的对峙又开始了。 最后,到底是沈润先进去了。 晏樱因为对方使诈,袖子划破了一道口子,没抢上,心里窝了一团火,想再踹沈润一脚。 沈润钻进入口时晨光已经不见了,他急忙往前赶,好在山洞里的通道并不长,没一会儿就看见晨光站在通道的尽头,正踮着脚,扒着一个比她下巴高一点的洞口往外看。 他走过去,顺手勾住晨光的腰,刚想说话,晨光却缩回脑袋,转身往回走。 沈润微愕。 晨光往回走时,正好碰上了已经走过来的晏樱,晏樱见她往回返,愣了一下,疑惑地问: “怎么?” “往回走。”晨光蹙着眉,冷声说,面色阴沉。 “外边有什么?”晏樱却不肯,自顾自往里走,窄道只能走一个人,他一直往前走,晨光被他堵着出不去只能后退。 “我劝你还是别看的好。”晨光冷声道。 在晨光侧身离开时,已经把出口让了出来,沈润听晨光如此说,向洞口外望去,这一望脸色骤然一变,原来出口外面是一个极大的洞窟,洞窟里面,距离地面两丈多高的顶端,倒吊着无数个忽明忽暗的猩红光点,明明灭灭,好似鬼火,密密麻麻,在一片恍若浓墨的漆黑里,诡异,森然。 沈润认得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有时候他会在凤凰宫看见,是晨光的那些个蝙蝠,又大又恶心还爱吸血的蝙蝠。 “这是......你的蝙蝠?”他讶然,又反感地询问。 “我哪有这么多蝙蝠。”若她的蝙蝠可以算作一窝,这山洞里的蝙蝠足足有十窝之多。 晏樱向洞外看了一眼,微怔,旋即笑道:“大王血蝠啊,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灭种只剩下你手里的那几只了。” “大王血蝠全身剧毒,被抓被咬都会一命呜呼,这些不是我养的,我可保证不了它们不会咬人,所以,回去吧。”晨光转身往回走。 晏樱没提反对意见,一言不发地跟着她。 沈润狐疑地跟上去。 她说这种大王血蝠全身剧毒,被抓被咬都会让人毙命,这个她在过去可从没有说过,过去她只是叫他千万不要靠近它们,他对这种吸食她血的恶心动物很厌恶,自然不会靠近,平时也从不曾近距离地观察过,可如她所说,大王血蝠带有巨毒,那么她血伺之前任由大王血蝠吸食血液又是怎么回事? 顺原路返回,走了向下的那条通道,结果通道的下方居然只是一个积满了水的大坑,四周天然的石壁陡峭,根本就没有出口。 晨光站在大坑边上,神情转冷。 晏樱立在她身旁,笑吟吟道:“看来只能走蝙蝠窟了。” 他的笑意令晨光生怒,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啊,先扔你出去喂蝙蝠。” 晏樱不以为然地道:“扔我出去倒是没什么,只是若我一个喂不饱蝙蝠,那些蝙蝠在碰见你后便会一拥而上,毕竟那些大王血蝠最喜欢你的血,那么多只涌过来,足够把你吸干了。” 晨光面沉如水。 沈润见晏樱有恐吓晨光的意思,大怒,将晨光拉到身后,冷声质问他: “你什么意思?” 晏樱对于他维护的行为冷笑了一声,不屑地道: “你知道什么又在这里充英雄?” 沈润眸凝冷沉,嗤笑道:“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肆意挑衅心爱的女子只为让她关注到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儿,幼稚!” 晏樱被他一针见血地拆穿,狼狈难堪,幸好黑暗中看不到他苍白的脸陡然漫上了涨红,他勃然大怒,阔袖一甩,凛冽的劲气笔直地袭向沈润。 沈润越发觉得他幼稚,冷笑了一声,松开晨光的手,正面迎上。 两个人又打了起来。 晨光哑然。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地面晃动了一下,她惊了一跳,然而摇晃的感觉却在下一瞬消失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万分狐疑。 晏樱的背撞断了从顶端延伸下来的石柱子,沈润也没好过,直接冲进了积水的大坑里,要不是他伶俐,一把抓住大坑的边沿,人已经掉进去了。 地面再次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晨光心想莫不是晏樱把石洞给撞塌了,好在在晏樱落地之后地面就停止了晃动。 她皱了皱眉:“你们感觉到地刚才晃了一下吗?” 晏樱正坐在地上,以为她是在讽刺自己把石柱撞断了,脸刷地黑了。 沈润刚从大坑里跳出来,闻言,一脸怔然。 看来是自己的错觉,晨光心想,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沈润和晏樱互相冷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跟着晨光往回走。 打架只是泄愤,他们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但谁都没有使用全力,毕竟都知道在现在这种地方必须攒足了气力,前方有什么谁都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出去也没有人知道。 复又返回到蝙蝠窟。 晨光站在洞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对沈润道: “大王血蝠的爪子和牙齿都带有剧毒,只是被抓伤就会毙命,你不要出去。”说着,便要往外走。 沈润一把拉住她。 他知道她是要独自去对付一洞血蝠,他也知道她饲养过大王血蝠,那东西并没有使她毙命,可是他不想让她去,就算这些蝙蝠是大王血蝠,谁知道和她养的是不是同一类,万一出现个什么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第九百八七章 天下第一的恶兽 晨光推开沈润的手,语气严肃地道:“大王血蝠对我不起作用,抓伤咬伤最多是皮肉伤,不会毒死我,可若是你出去,沾上便会毙命,你就在这里呆着吧。”说完,人已经顺着洞口爬了出去。 沈润心里一紧,下意识想跟上,被后面的晏樱一把拽了回来。 “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晏樱不悦地问,对方逞英雄的行为让他恼火,好像是在骂毫不作为的他不是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出去送死。 事实上沈润就是这么想的:“你让一个女人出去对付那些毒物,自己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 晏樱冷笑了一声:“她是女人,她是一个比这天下的男人都要厉害的女人。”他强迫沈润向洞口外望去,沉冷的声线里含着戾气,“你少去给她添乱,好好看着吧,这可是天下第一的恶兽。” “恶兽”两个字落入心坎,让沈润极是不自在,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晏樱说的肯定不是蝙蝠,他说的是晨光,他竟将她等同于兽类,这太恶毒了。 洞窟里,晨光提着乌霜剑走向血蝠群。 随着她的走近,原本安稳地栖息在洞顶的血蝠变得躁动不安,有些开始激烈地扑腾着翅膀,口内发出尖厉细长的鸣叫,尖锐的鸣叫声极具穿透力,回荡在石洞里,直逼人的耳膜,让人头脑发昏。 晨光的双眸漫上了血红色,泛着点点幽光,与倒挂着的蝙蝠血红色的眼交相辉映。她的唇角抿出了慑人的残忍,如一只孑然傲立的厉兽,挟着一身嗜血的杀意,缓步走到距离血蝠群栖居的石梁约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大王血蝠的嗅觉比普通蝙蝠的嗅觉灵敏数倍,晨光因为身体里流动的特殊的鲜血而散发出来的味道对于它们来说极具诱惑力,即使感觉到对方是一个难缠的“恶兽”,可因为食物的味道太过有吸引力,大王血蝠们还是忍不住骚动起来,一边发出尖细的低吼一边激烈地扑扇着翅膀,做出欲进攻的姿势。 开始有耐不住躁动的血蝠迫不及待地从高处飞下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扇翅声,巨大的身形,硕大的翅膀,黑色的影子展开在黑暗的洞窟里,犹如滚滚的洪水般,铺天盖地,层层翻涌,散发着腐烂腥臭的气味。 晨光并不惧怕这些东西,但她不能让它们一拥而上将她围住,这些蝙蝠的体型太大,一旦将她围住,合力撕咬,她一个不大的人儿,没一会儿就会被它们给咬死吸干。 这些大王血蝠不是人工饲养的,兽性残忍,而且生活在陵墓的底下,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人的血腥了,只要没被杀死,逮住了猎物它们就不会松口,因此,晨光要做的不是刺伤它们,而是将它们一击毙命。 足尖一跃,软剑刺挑,剑尖准确无误地穿透大王血蝠硕大的头颅,再抽出来,巨大的血蝠连尖鸣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有大量浓稠的血液喷在地上,随后庞大的身体咚地摔落,居然溅起了一片灰尘。 属于同伴的血腥味刺激了大量的大王血蝠,一时间,尖厉之声大作,猩红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幽光,因为同伴被杀死,大王血蝠们口中哀鸣不断,却又因为即将到口的美味食物兴奋不已。 一只蝙蝠被杀死引来了更多的蝙蝠飞过来,呼啸盘旋在上空,有犹豫的,亦有一鼓作气俯冲直下的。 晨光眼底有红光波动而过,她紧盯着那些两眼猩红长着利爪露出尖牙的怪兽,待有俯冲下来的,软剑挥舞,一剑一只,均是精准无误地刺穿了血蝠的脑袋,一击毙命。 绝了生气的血蝠尸体落了满地,血蝠比普通的鸟兽大,被一剑劈开的碎尸纷纷从半空中坠落,猩浓粘稠的血液积在地上,很快汇聚成为溪流,洞中阴风冷厉,将血溪里的腥臊味冲起,迅速弥漫在整个山洞,令人作呕。 沈润强忍着恶心,在远处注视着晨光,见她有条不紊,稍稍安心。此时的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既然她胸有成竹,他能做的,也只有候在远处,不给她添乱,并随时准备上前。 血蝠一拨接一拨,密密麻麻,如同黑云。 在一排排本安静栖息着的蝙蝠疯狂地飞过来又被杀掉之后,在洞窟的最里面,一个体型是蝙蝠群里最大的蝙蝠跃入晨光的眼帘,那只蝙蝠比普通的蝙蝠大上两圈,之前本是用一双猩红的眼珠子静静地盯着这边的战况,好像它真的能看见似的,这会儿,它终于意识到在它身前作为它的防护盾的同伴们已经全都一去不复返了,它忽然愤怒起来,收着的蝙蝠翅膀猛地张开,竟如鹞鹰一般,它凶猛地飞了过来,狰狞地咆哮了一声,露出尖厉的巨齿。 沈润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蝙蝠,这只蝙蝠不止比普通的大王血蝠大,若说是因为首领的缘故,这只蝙蝠首领甚至比同种类晨光饲养的血蝠首领还要巨大数倍,让他忍不住凝眉。 “这些真的是天然生成的,不是人为饲养出来的?”之前的森蚺也是,还有这个东西,大的让人头皮发麻,虽然不知道人为要怎么样才会饲养出这么大的蝙蝠,可若说是野生的,他也是走南闯北过的,这么大的蝙蝠他听都没听说过。 晏樱哼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没见识:“此地是巫医族的发源地,若不是有这些异兽,巫医族也不可能成为巫医族。” 沈润心里一动,突然问:“巫医族不是凤冥国的医者么?为何每次提起巫医总要说一个‘族’字,在凤冥国里,医者莫非是一支民族?” 晏樱越发觉得他没见识,嘲讽道:“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连‘巫医族’是什么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如果不表现出一无所知,根本就问不出答案,有许多事情他不能直接去问晨光,因为晨光的心里有许多禁忌,他并不想去犯这些禁忌,所以在和她谈起凤冥的历史以及司家的旧事时,他总是有所保留,看她的脸色变化,从不曾刨根问底,在惹恼过她之后,他不想再去惹她不愉快。 之前他也曾探问过其他人,然而火舞等侍女是一问三不知,司浅问了一天也问不出一个字,嫦曦他压根就找不着人。 现在,晏樱的傲慢倒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让他通过他去了解一下凤冥的过去,那也是晨光的过去。 第九百八八章 神秘的部族 晏樱对沈润的“不知道”三个字表现出了极大的轻蔑。 沈润想,这个人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失难复得”所以迫切地想要从他对晨光的挫败感里寻找出一点安慰,这种心态就好像是在说她身边有几个男人都好,只要她不是全心以待,他就是赢的那一个。 自欺欺人到了这种地步,同为男人,沈润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同情他。 他看了晏樱一眼:“我确实不知巫医族是什么,可你就知道了?就算你是凤鸣帝国的后裔,巫医族可是凤冥国的,与你们凤鸣帝国完全没有关系。” 晏樱嗤笑了一声,不管沈润是不是在用激将法激他,他都不在意,巫医族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并不是什么隐秘,和晨光也没多大的关系,他只是想在嘲笑他上不遗余力,所以他在叙述时用了仿佛他是无所不知的语气: “传说千年以前这片土地还不全是沙漠,那个时候,在这片土地上有许多个古老的部族,其中一个部族神秘又诡异,传说他们的族人天生灵力出众,既能占星卜卦,又能起死回生,他们崇拜火,日夜不停地祭拜火神,甚至有人说他们可以令尸体死着行走,让活人生着死去。他们不争抢,但是没有哪一个部族能打败他们,直到后来有一天,大陆混战,群雄并起,一直隐居的部族因为这场混战突然分裂成为两派,一派是以占星卜卦为代表的司家一派,一派则是以起死人肉白骨为代表的柳门一派。司家出山,追随凤临大帝争夺皇权,并最终一统天下。建国后,凤临大帝拜司家人为国师,并以司家所信奉的火教作为国教。柳家虽因为能力出众亦成为望族,但与开过功勋的司家相比,终究是差了一截。两族都信奉火教,到后来凤鸣帝国的火教分裂成为许多个教派,但最大的两派还是以司家和柳家为首的两派。之后凤鸣帝国亡国,司家一派依旧独占鳌头,柳门一派则逐渐没落,两派人仍是火教的忠实信徒,到最后柳门不得不依附司家一派生存,为了与对方区分开,柳门的人开始自称‘巫医一族’,到后来凤冥国建国,司家掌了皇权,巫医一族则成为了守护神权的存在。” 沈润在听到“柳”这个字时,心里一动,他问晏樱:“你可听说过晨儿的母亲?” 晏樱没有回答,沈润说“不知道”时他还能愉快地交谈,一旦得知沈润知道了一些不该是他知道的,他就觉得恼火。 沈润虽没得到答案,心里却已经明了,巫医一族的柳家是晨光母亲的娘家,也就是说,晨光真的灭了她的外祖一族。在沈润不多的印象里,晨光的生母是一个极温柔和善的女子,一般来说,因为血缘的关系,子女会对母亲的家族有很深的亲近感,这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让一个女孩子灭了她母亲的部族。 他望向晨光。 洞窟里,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哨,幸存下来的蝙蝠们仿佛是听到了蝙蝠首领的指令一般,全部张大了翅膀,成群结队地飞过来,黑色的翅膀带着腥风抽打,张牙舞爪地展开了攻击。 这些大王血蝠的爪子极其锋利,只要稍微擦上一点,便会掉一层皮肉。 终于是最后一拨了,在侧过脸却被利爪刮伤了雪白的脖子之后,晨光皱了皱眉,刹那间暴涨了玄气,剑势汹汹,将一窝蜂涌上来的血蝠群如网罗一般于瞬间包裹,凌厉的剑气似狂风骤雨,一片血光漫天之后,蝙蝠的碎尸从半空中凌乱地落下,浇了晨光满身血腥,如山一般在她的四周堆了满地。 最后一声惨叫过后,洞窟内终于恢复了安静,让人胃里翻江倒海的血腥臭味仍充斥在其中,久久不能散去。 味道太难闻,熏得晨光眼睛疼,她顾不得擦拭身上的血液,掉头就往另一边的出口走。 出口外面还是一条高低起伏的甬道,幸运的是,一路经过都没有再遇到血蝠出现,这一条路比之前行走过的甬路要宽阔许多,却也更长,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还是没能走到尽头。 晨光停下脚步。 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沈润和晏樱亦跟着停了下来。 “累了?”沈润问,一片漆黑里他实在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感觉去摸晨光的脸,取出帕子擦拭她额角的细汗。 “这路不对,和上面的石廊完全不一样。”晨光说。 “肯定不一样,从上面掉下来时我们就进了排水道,说不定这里是陵墓的最底层。”晏樱寻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沈润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对晨光道:“不如先休息一下,你刚杀了那么多蝙蝠,又走了这么远,一定累了。” 晨光皱了一下眉:“我想洗头发。”不是她矫情,刚刚杀蝙蝠时蝙蝠的血浇了她一头,又脏又臭又黏,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就算不能洗澡,至少把头发洗洗干净,她自己都快吐了,亏他还敢离她这么近,难道他鼻子坏掉了? 沈润有些为难,这种地方不好找水,万一找不好,找到一水的食肉鱼可就糟糕了。 “那找找水吧。”他说。 晨光应了,两人一块往前走。 被丢下的晏樱眸光微沉,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跟在后面。 三个人在甬路里行走,却不料这一条路居然越走越开阔,到后来居然分开了三条岔路。 晨光也不思索,干脆地选择了左边的岔路,沈润没有反对,两个人正要往里走,一直沉默的晏樱忽然开了口,问晨光道: “你还洗澡么?” 晨光回过头来看他。 晏樱往右边的岔路一指,淡淡地说:“那里边有水声。” 沈润警惕起来。 晨光在看了晏樱一眼之后,转身,进了右边的岔路。 沈润微愕,她居然一点都不怀疑吗? 然而晏樱并没有撒谎,在右边的岔路里走了一段之后,一个宽阔的山洞映入眼帘,左侧的石壁上,有三两道潺潺的流水从石缝里渗出来,水流不大,但因为经年流淌的缘故,居然在水流的下方天然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水潭,水潭里积满了清澈的地下水。 第九百八九章 心疼是廉价的 地下水潭寒凉刺骨,不过总比没有的好,晨光在确定了水里没有食肉鱼后,穿着衣服下了水,清洗了头发,又开始揉搓身上的衣服,想要洗掉难闻的血腥味。 远处,一块巨石后面,沈润和晏樱坐在地上等待她梳洗完毕。 巨石高大,但算不上宽,勉强能遮住两人,沈润和晏樱挨着坐在石头后面,也不敢乱动,万一被当成偷窥人洗澡的登徒子就不好了。 寂静的山洞里,偶尔会响起撩水声。 沈润突然开了口,低声问道:“此处与烈焰城旧址相距不远,都在一条直线上,上一次晨儿前往烈焰城时你亦出现在那里,可是因为你不想让她发现此地?” 晏樱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沈润也不在意,他望着他,用确认的语气询问:“你确定,你真的要与她为敌么?” 晏樱对他锲而不舍的追问十分反感,冷笑了一声:“我与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干涉。” “我并非想要干涉,我只是想确认,倘若两国走到了最后,真需要你动手杀了她,你下得了手么?” 晏樱皱了一下眉,觉得他的这个问题十分可笑:“你何不去问她,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否亲手杀掉我。”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非要把对方往死路上逼,抛开个人恩怨,苍丘国和凤冥国还不到必须要开战的时候,不是么?” 晏樱看着他,嗤笑:“你说这些,是担心凤冥国战败,想要我顾念旧情保她的性命?” 沈润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只是好奇,真到了需要不死不休的时候,你确定你能下得了手?” “龙熙国战败的时候,你就没有对她动过杀心?” “动过,动过许多次,但真到了最后,我下不了手。以往你虽派过许多杀手刺杀她,可每一次都是小打小闹,所以我才要问你,真到了你死我活的那一天,你真的能对她动手么?” “当然可以。”晏樱冷漠地弯着嘴角,“我可不是你这种没用的懦夫。” 沈润也不恼,笑了一声,很平常的笑声,听的人却听出了一丝嘲讽:“你爱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晏樱的面色陡然一沉。 “想坐高位的男人爱上这样的女人是最致命的。”沈润淡淡地说,“但是,她那样的女人确实吸引人,我虽喜欢她伪装时的温柔体贴,可强大自负又嚣张的她才是最耀眼的,她独一无二,即使你找上千年万年,你也找不出一个人能替代她。” 晏樱绷着唇角不言,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带着讽刺:“若真有那一天,我可以留她在身边,但是要用你的命来换,如何?” 沈润笑道:“你果然还是想将她占为己有。” 晏樱深邃如井的眸子沉得更厉害。 “听说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也算是青梅竹马,我虽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想必她幼年时过得十分痛苦,你既是和她一块长大,必然知晓许多她的旧事,我只是觉得奇怪,她那样痛苦,你看在眼里,你对她就没有过一丝的心疼么?”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他笑了:“若你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你就会明白,心疼怜惜在她那里是最廉价最无用的,她不需要这个,那对她就像是一种……”他有点说不出来这个词,想了良久,勉强想到了两个,“该说是轻视,还是亵渎……” “她是女人,是女人都希望有人怜惜。”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别拿你脂粉堆里的那一套往她身上放。”晏樱不屑地道。 “过去发生过什么?” “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晏樱冷漠地撂下一句,他站起来,往水潭走去。 沈润没来得及阻拦,只好站起身,跟着他过去。 晨光正泡在水里,晏樱突然走过来让她恼火,缩进水里只露出一颗头,她怒道: “谁让你过来的?” 晏樱不以为然,口气也很不好,嗤笑了一声:“你的什么我没看过,以前你洗澡时不管有人没人脱了衣裳就往水里钻,像只猴子一样,‘男女有别’四个字还是我告诉你的。” 晨光恼羞成怒,扬了一把水泼向他。 晏樱躲开,那一捧水尽数泼在了沈润身上。 沈润有点恼火。 晏樱神情冷漠,用不耐的语气对晨光道:“你洗完了没有,洗完了就出来!” 晨光冷着脸从水里出来,裙衫鼓起,长发无风自动,很快将身上的水汽蒸干了,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发簪盘头发。 这边的山洞往前被许多碎石堵死了,需顺原路返回在另外的两条岔路上做选择。 晏樱走在前面,晨光因为在盘头发,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她的手指不怎么灵巧,她的头发是火舞挽的,使用的发簪又短又滑,并不怎么趁手,她盘了半天都没盘上,又没留神,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她有点生气,不想弄了,可是头发太长在这种地方又十分累赘,于是她气愤地站住脚,开始专心盘头发。 沈润见状,停下脚步,模糊看见她正在生气地挽发,走过来绕到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发簪帮她挽发。 他倒是懂得一点技巧,但多年没做过,手早就生了,这地方又黑,她的头发也是黑的,他几乎看不见,这种高难度的挑战有点难为他了。 他手滑了几次也没弄上,明明挽好了,总会落下来。 站在远处一直看着二人的晏樱越来越不耐烦,突然大步走来,夺过沈润手里发簪的同时将对方推一边去,站在晨光身后,抓起她的长发三下五除二挽了一个堕马髻,用发簪固定。 终于可以启程了,他径自往前走,他也想忘掉这种没用的技能,无奈他用她的头发练了整七年,早已经熟进了骨子里。 晨光摸了摸头发,好歹束住了。 沈润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气、别气”,就是盘个头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回去好好练练一定比他灵活,拉起晨光的手,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第九百九十章 蛇与骸骨 依旧是选择左边的岔路,道路不算宽但也不窄,顶部有天然的石柱凸起,垂直下来,上面滴着冰凉的水滴,地面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很难行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有灯光出现,三个人的心开始往上提。虽然有灯光出现是好事,但在这种地方,灯光并不代表安全,也许灯光后面会有更大的危险降临。 三人暗自戒备,小心地往前走。 不久,一扇巨大的石门映入眼帘,石门的左右两旁燃着昏黄的长明灯。 这扇石门意外的建造得很精致,上面精雕细琢了美丽藤蔓的花纹,在石门的正上方,凸出来一块用红玉雕成的长蛇,长蛇吐着信子,眼睛似乎是用祖母绿镶嵌的,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幽绿的光芒,正是这一抹光亮让那条红蛇看起来栩栩如生。 晏樱在石门上敲了敲,没有发现异常,他尝试动手去推石门,没有推开。 晨光紧盯着石门正上方存在感极强的玉蛇:“那个……是红蛇么?” 晏樱微怔,向上望去,盯着玉蛇默了一会儿,回答:“是红蛇。” “为何这扇门上面挂了一条红蛇?” “也许是想告诉你门后边有一条红蛇。” 晨光扭头就走。 晏樱跟上了她。 沈润不明所以,愣了一下,见他二人已经掉头走开,匆忙跟上。他没听说过红蛇这种生物,听字面的意思应该是一种红色的蛇,根据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这种红蛇似乎很危险。 小半天过后。 晨光憋了一肚子的火重新回到了石门前。 原因无他,中间的岔路是条死路,害她白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 晏樱和沈润倒是没她那么生气,他们更担心的是石门后面未知的危险。 三个人立在石门前。 晏樱看了晨光一眼,问:“进去么?” 晨光平着脸道:“你先进。” “想让我死你就亲自动手。”晏樱看着她的侧脸说。 晨光笑了一声,扭过头来看他:“我怎么就没想到,刚才应该让蝙蝠咬你一口。” “我死了你怎么开启地宫?”晏樱微弯唇角,似笑非笑。 晨光笑道:“你都死了,我还开什么地宫?” 晏樱的笑意深了一些:“我死了宝藏就不要了,看来我对你挺重要的么。” “皮这么厚,真有蛇也咬不死你。”晨光凉凉地说。 “红蛇见血毙命,死状凄惨,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漂亮的死法。” 晨光嗤了一声,不再理他,望向大门上的玉蛇。 沈润虽然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了红蛇的恐怖,但总觉得躲在女人后面太不像话,晨光和晏樱对话时无半点陌生的氛围更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轻握了晨光的手,低声道: “还是我来吧。” 晏樱闻言,嗤笑了一声,极鄙视他逞英雄的行为。 晨光将欲上前的沈润拉了回来:“红蛇虽然不大,但是群居,且带有剧毒,被咬上一口,谁也救不了你。” “可是你……” “我只是觉得那东西很恶心,我不怕。”晨光淡声道。 沈润被她胸有成竹的语气说的一时没了主意。 晏樱见状,更加轻蔑。 晨光叮嘱:“你跟紧了我,不要乱走,也不要说话。” 沈润一方面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跟在女人后边实在丢人,一方面又不想逆她的意给她添乱子,有种自己无用武之地的沮丧感。 与他相比,晏樱淡定许多,在这间诡异又危险的陵墓里,他对晨光比他强这件事接受得很自然,毕竟,在他的心里,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凶兽。 晨光一跃而起,将大门上方的蛇头向下一拧,待落地时,石门已经向上方缓缓开启。 一阵浓烈的腥风自门底下窜出来,带来一股极难闻的怪味,这股怪味让晏樱在心里确定无疑门后面必是红蛇的巢穴。 三个人站在石门前,各自戒备,当大门上升到一半时,门后边,一个黑影突然掉落,啪地掉在地上,散了架的同时,扬起了许多灰尘,把三人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居然是一副人的骸骨。 沈润被突然出现的骸骨惊了一跳,他本来以为最先出来的会是蛇,没想到居然是一副骨架,正疑惑这里面怎么会有人骨,石门已经上升到了可以进出的高度。 与门外漆黑的走道不同,石门里燃着长明灯,长明灯将石门内的景象照亮。 门前居然堆满了骸骨,几乎堆成了一座山,从骸骨的姿势来看,这些人应该是想要推开石门逃走,然而石门推不开,他们逃不掉,于是就那样死去了。 三两条红蛇突然从骸骨山后面游上来,其中一条从一只头骨的眼眶里蜿蜒钻出,高高地挺起三角形的脑袋,威胁地吐着赤红的信子。 沈润第一次看见这么红的蛇,红蛇的外形和普通的蛇类没太大区别,都是又长又细,有着毒蛇常见的三角脑袋,带着鳞片,唯一稀奇的是它们的皮肤,红得剔透,红得晶莹,如红色的水晶一般仿佛是半透明的,半透明的身体上布满了粘液,在行走时留下一道水痕,被光线照射,泛着如水波粼粼的光芒。 晨光望着在骸骨山上游弋的毒蛇,突然,有红光缓缓漫上眼瞳,逐渐凝结,黑色的瞳仁开始转换为血红色,泛起慑人的光亮。 骸骨山上的红蛇颤动起来,仿佛感觉到了危险,蛇信子的收吐更加频繁,骇人的咝咝声逐渐响亮,呈现出即将攻击的姿态,然而下一刻,三条蛇却没有攻击上来,在向前挺起做了一个假动作之后,居然集体掉头,飞快地游走了。 沈润微怔。 骸骨堆在门口,堵住了进路,根本没办法前行,晨光一脚踹过去,骸骨山骤然崩塌,骨头架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块是哪块,有许多摔成碎末。 晨光也不在意,迈不过去干脆踩了过去。 踩死人骨架沈润总觉得不自在,尽量避开,紧跟着她进去。 石门再向前几步便是一个很大的下行斜坡,斜坡的下方,密密麻麻地栖息着无数的红蛇。 红蛇的身子底下是一地的尸骸,白花花的一片,与这些相比,门口的数量根本不算什么,这里的骸骨已经成为了一座高山。 高山上盘满了红蛇,红色的毒蛇群居在这里,顶端天然形成的石柱上亦缠绕盘卧了许多。这些毒蛇虽然没有巨蟒那般骇人的体型,但又长又细,许许多多堆叠交缠在一起,蠕动着,扭曲着,让人看了就觉得恶心。绿油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冒着诡异的光,似乎察觉到有入侵者,长长的信子吐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咝咝声。 第九百九一章 踩雷 就算是不怕蛇的人在看见这么多蛇缠在一起时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润一阵恶心。 晏樱虽然见过毒蛇谷,可这么多赤红的毒蛇纠纠缠缠在一块,都快堆成了一座山,他看在眼里,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地冒出来。 晨光向蛇群走去。 蛇群骚动起来,长长地吐着信子,摇摆着三角形的头颅,发出威吓的咝咝声。 晨光慢慢地走过去,在蛇群之中通行,戒备着的蛇群却没有一拥而上,它们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她经过时,一面发出恫吓的声响,一面迅速向后游动倒退。盘在路中间的毒蛇亦纷纷掉头,向两旁散去,正中央被让开了一条路,那些蛇在逃到安全地带后,又转过来,绿油油的眼睛锁紧了晨光,摇摆着脑袋,发出警告的声响。 沈润走在晨光身后,望着她纤瘦的背影,蛇群的仓皇避让突然让他想起了那年月夜下,荒漠里,那个红裙如火眼瞳如血的少女在灭杀狼群时似兽王般的野烈和强大,那时的她狠狠地震了他的心。 他似乎又品到了那年的血腥。 不同的是,他已归她所有。 红蛇虽然剧毒,却是一种胆小的蛇类,眼神也不好,晨光只是路过没有打扰,它们在戒备地盯着他们经过之后,也不去追,双方相安无事。 晨光现在无比庆幸之前洗去了蝙蝠血,若是没有清洗,这些红蛇一定会涌上来咬她,毕竟双方是天敌。 经过巢穴之后,前方的红蛇逐渐减少,人的骸骨却越来越多,在走了两炷香之后,果不其然,骸骨最多的地方,一扇石门映入眼帘。 晨光踢掉了骸骨山,这一回很轻易地就推开了石门,石门的后面,同样是一幅恐怖的景象,三个巨大的土坑,坑里面堆满了人的骸骨。 浓烈的腐臭味呛得三个人差一点背过气去。 晨光将石门合闭,以免有红蛇溜出来咬人,关闭石门后,她望向石门外的大坑。 沈润和晏樱虽然都是身居高位杀人不眨眼的一类,却也被眼前的三大坑尸骸惊住了,尤其是最末的那一个大坑,坑里面堆满了又细又小的骸骨,这些骸骨一看就不属于成人。 “这是……”沈润蹙眉。 “陪葬坑。”晨光走到他身旁,回答。 凤鸣帝国之后各国都陆续废除了殉葬制度,他们这代人关于殉葬只在史书上看过,亲眼看见这是第一次。 “那门后边的那些又算什么?”刚看见蛇盘着骸骨的时候沈润就想到了殉葬,他以为那个是殉葬,可眼前这些整齐的大坑,如果这些人才是殉葬的,那刚刚那些个又算什么? “那些是人祭。” “人祭?” “人祭是祭祀的一种,陪葬陪的是墓主。” “让蛇把人吃了的祭祀?”沈润觉得可笑又荒谬。 “红蛇在火教里是灵兽,以灵兽镇守墓穴,再将人作为祭品献祭给灵兽。” 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邪门歪道让沈润觉得恶心,他皱眉,狐疑地问: “照你这么说,那些蛇和陵墓的年头差不多,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怎么知道?不过红蛇是可以靠吞食同类生存的,一窝能生许多蛋,也许是生了吃吃了生。” 沈润真的被恶心到了。 晨光看着他皱起来的表情,笑出了声,其实她是瞎猜的。 晏樱望着她眼里的笑意,眸光微沉。 沈润突然问:“为什么那些蛇会怕你?” 晨光的唇在他话语出口时有一瞬的僵硬,停顿了一下,她淡声道: “有陪葬坑出现就说明距离地宫不远了。”转身向前走去。 晏樱扯了一下唇角,看了沈润一眼,跟着晨光往前走,沈润精准无误地踩进了禁区这件事让他本沉闷的心情愉快了些。 沈润也知道自己踩进了禁区,可是他想知道。面对晨光转身而去,他倒是不觉得尴尬或是生气,他闭了嘴唇,没再追问,却望了晏樱一眼。 经过三个陪葬坑,走过一个拱形的石洞口,又是三个陪葬坑,陪葬坑里同样堆满了尸骸,两个成人的陪葬坑,一个孩童的陪葬坑,之后又是一个拱形的洞口,穿过拱形的石洞口,还是三个陪葬坑,陪葬坑里堆着如山的尸骸。 沈润蹙眉:“这是用了多少人陪葬?” “陪葬的人数彰显生前的地位,以凤临大帝的地位,少说也得万人,这些陪葬坑里的多半是奴隶,后边说不定还有妃子什么的。”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瞥了晏樱一眼,“以前说起凤鸣帝国的时候我就说过,姓凤的不是好东西,我还真说对了。” 晏樱假装没听见。 “摄政王死了以后可别忘了在墓里多挖几个坑,把你的那些个祸害天地的手下全带上,别留在人间祸害别人。” 晏樱看了她一眼:“你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凤鸣帝国的殉葬制度是遵从火教的教条,火教是从你祖宗那儿来的,你怎么不在你的墓里多挖几个坑,把你的那些祸害手下全带上?” 晨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这已经是第三个陪葬的区域了,道路的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石门,沈润在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去推那扇石门,然而用尽了力气,石门却纹丝不动,他皱了一下眉: “这门推不开。” “能推开殉葬的人不就跑了。”晨光眼盯着晏樱,淡声说,说不上来是因为一路上遇到的危险太多,还是肚子饿了,也或者是伤口黏糊糊的,还有他让她很不爽,她现在突然有点想干掉他。 晏樱望见了她眼底红光闪烁,忽明忽暗,知道她这是烦躁到了极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伸进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包黑乎乎的肉干,用了三层的油纸包裹,虽然之前掉进过河里,可因为包得严实,还能吃: “你饿了吧?” 晨光盯着他手里的肉干,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把夺过来,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前坐下,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晏樱松了一口气。 她从以前就这样,每一次在暗不见天日里战斗时,时间一长,她就会特别容易肚子饿,肚子一饿她就异常烦躁,接下来便要毁天灭地了,这个时候的她相当危险。 沈润不知道晨光在黑暗里是这种状态,但他能感觉到晨光的烦躁,听晏樱一说才知道她是饿了。她平常时不这样,他猜测大概是因为地底太黑让她太厌恶的缘故。虽然她不说,但从进来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她对黑暗的地下极排斥,晨光是喜欢阳光灿烂的。 第九百九二章 胆小鬼 晨光对着三坑骸骨,坐在一块石头上啃肉干,沈润虽然觉得在这种环境下吃东西有点怪,可比起她就快要发火了,还是让她填饱肚子平静一下更好。 在晨光吃东西的时候,沈润和晏樱去寻找别的出口,两个人上上下下在陪葬的墓室里寻找,找了良久,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沈润少了耐心,又有心事,他拿余光瞥向坐在远处正专注吃肉干的晨光,收回目光后,望了一眼身旁的晏樱,突然压低了声音,问: “为什么红蛇会那样怕她?” 正在专心寻找出口的晏樱闻言,呵地笑了:“毕竟是吞噬过蛇王的女人,我不是说了,她可是天下第一的恶……” 那个“兽”字还没出口,破空声响起,有一硬物挟劲风而来,直击他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晏樱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将偷袭的“暗器”夹住,定睛一看,居然是咬了一口的肉干。他笑了笑,也不在意,将肉干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离了沈润,继续寻找出口。 “吞噬”二字令沈润心惊,他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晨光吃了半包肉干,烦躁感平息了许多,将肉干包好,不客气地揣进怀里,自己收了起来。 晏樱落在她身旁,说:“没有别的出口。” 晨光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并不怎么着急,沈润也不着急。沈润是跟着她来的,不着急也就算了,晏樱的不紧不慢她却不懂。她很着急,陵墓里进来的不止他们两帮人,她担心会被不知踪影的窦轩抢先一步,虽然她想要的东西也许并不是他们想要的,可她还是想第一个进入地宫。 她走到石门前,用力去推,确实推不开,用尽气力一掌击打在石门上,石门纹丝不动,这一回连渣子都没掉下来。 很显然,门是特制的。 这样的门也不会有机括,因为,殉葬坑里安装机括不是等着殉葬的人逃走么,如果她没猜错,这扇大门应该是从外面打开的。 问题是,谁会来给他们开门?就算有人有这个心思,错综复杂的陵墓,怎么能恰好走到这扇大门外? 难道要等待奇迹出现么? 显然,等待奇迹出现是一件很扯的事,若老实地呆在这里等待奇迹,估计她也要成为陪葬的一部分了。 她去寻找其他出口。 一无所获。 晏樱已经坐下了。 沈润陪着晨光将墓穴重新搜寻了一遍,同样一无所获。 自他们从泄水道下来开始,一路走来,这扇大门是唯一的出口,别无二路。 晨光在地面站了一会儿,向背靠着石头坐在地上的晏樱看了一眼,他正从腰间解下锡制酒壶,打开盖子,倒进拴在酒壶上的一只小锡盅里,惬意地浅酌起来。 “你不急么?”她沉着脸,语气生硬地问,她总是看不得他惬意。 晏樱淡蔷薇色的唇沾了酒,竟显得活跃起来,他莞然一笑:“急那扇门也打不开,不如休息一下,喝一杯,也许就有主意了。” 酒鬼! 晨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沈润坐在她身旁,一时无言。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晨光突然头一歪,闭着眼睛靠在了沈润身上。 沈润知道她累了,学着以往火舞的样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圈进怀里。 晨光躺在他的怀里,比靠着石头舒适,没一会儿,居然沉匀了呼吸,睡着了。 三大坑的尸骨就眼前,晨光正熟睡,晏樱在小酌,寂静的墓穴里,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沈润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晨光乌黑的发,良久,他抬眼,望向越喝脸越白的晏樱,忽然问: “你刚刚说的‘吞噬’是怎么回事?” 晏樱轻笑了一声,斟了一盅三味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淡道: “你可知巫医族是如何养毒物的?” “如何养?” “将剧毒的毒物放到一个罐子里,以灵血为引,令其躁动,嗜杀,相互吞噬,四十九日之后,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个,会被巫医族人取出,饲养起来。” 沈润的心脏怦怦跳动,头颅仿佛也跟着怦怦地跳动起来,混乱的快跳令他不安:“这与你之前说的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晏樱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似笑非笑,“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润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那一刻,仿佛血液在逆流,指尖因为缺乏血液的流动,变得僵白颤抖起来,他整个人都是冷的,似乎有什么压住了胸口,他觉得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 “不仅如此,”晏樱眼望向面前的殉葬坑,里边尸骨堆叠,难以想象当年殉葬时会是怎样一副惨烈的场景,他张合着嘴唇,轻声喃道,“她是灵体争夺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也是在那时她成了失败品。”他不像是在和沈润说,语声轻慢,仿佛是在自语,他的眼始终直视着殉葬坑里的尸骸,将酒盅缓缓地放上嘴唇,他一饮而尽,长而卷的眼帘遮住了他波动的眼神,“不过正因为她,灵体争夺战被废止,倒是因此活了一批人。” 沈润似乎明白了,又有许多不明白,他一知半解,然而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追问下去,不能再知道更多。继续刨根问底,他的心境会变,一旦他的眼里流露出哪怕是一丝的不忍,敏锐的她也会察觉,那个时候,连带着她的心境也会变。 恍惚间,他仿佛明白了晨光为什么会选择他,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人世间的人,他能在这人世间给她的心一方净土,她在看着他时不会想起许多,不会想起太多时她就会觉得平静、宁和,她会单纯的喜怒哀乐,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晏樱靠在石头上,单手撑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了?” 沈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问了。” “为何?”他不想问晏樱倒是想说了,他想问时他不爱回答,他现在不想问,晏樱却起了回答的兴致,“她的过去我全都知道,你若想听,我可以尽数告诉你。”他两指捏着酒杯,弯着唇角,笑得邪魅,如一只诱人堕入地狱的恶魔。 “我不想听。”沈润淡淡地道,眸光柔和地望着怀里的晨光,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过去怎样都无所谓,只愿她日后笑颜常开。” 晏樱盯着他低下去的侧颜,冷嗤了一声,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胆小鬼!” 他叱骂了一句。 沈润也不在意。 就当他是胆小鬼好了。 第九百九三章 重逢 晨光突然惊醒,从沈润的怀里跳起来,把昏昏欲睡的沈润吓了一跳: “怎么了?” 晏樱单手托腮,懒洋洋地靠在石头上,还在喝酒,见她突然跳起来,也愣了一下。 晨光站在地上,仰起头,去看墓穴的顶棚,普通的高度,并没有刻意挑高。她盯着棚顶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跃而起,浑厚的玄力凝于双掌,重重地拍向头顶的土岩! 石门是特殊制成的,她拍不开,总不能连普通的土岩棚顶也是特制的吧,如果只是普通的岩石层,她应该可以破开,大不了多试几次,就算可能会有坍塌的危险,也总比被困在这里强,她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不出她所料,头顶的只是普通的岩石层,被掌力击中后,应声龟裂,大块碎石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晨光急忙避闪,还是被浇了一头土灰,之前的冷水澡白洗了。 岩石层凹进去一大块。 晨光再次跃起,又拍了一掌,头顶的岩石层再次碎了一大块渣。 晏樱懒洋洋地歪在石头上,看着她,眉微扬。 沈润倒是站起来了,可她一个人干得起劲儿,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叫住她说他可以帮忙。 一连拍过三掌,晨光已经是满头的碎石沙土,她却极执着,双眼泛起红光,最后一击,只听轰的一声,掌心突然感觉到一片轻快,她提起一口气,在半空中向上跃起,居然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晏樱枕着胳膊歪在石头上,见顶棚碎石沙土掉落塌了半片,而她已经顺势窜了上去,他轻佻地打了个口哨,笑道: “真野!” 沈润躲闪及时才没被掉落的石头砸中。 她到底还是把顶棚给弄塌了,好在不是大面积垮塌,只塌了一块。 “陛下!”上方传来一声欣喜若狂的惊呼。 在晨光灰头土脸落地的时候,前方,两个人一前一后惊叫起来。 晨光微怔,循声望去,居然是火舞和司七。 本来火舞和司七是在这一层经过,刚走过时突然听到后面传来轰响,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匆忙回头时,居然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陛下从天而降。 两个人扑过来,抱住晨光,喜极而泣。 其实晨光不是从天而降,她是从地底下钻上来的。 她在火舞和司七身上安慰地拍了拍,向两人身后望去,与她们同行的只剩下了流砂和晏忠,流砂受了伤,断掉的胳膊挂在脖子上,俊秀的脸也花了。晏忠亦没好到哪去,虽然都是皮肉伤没有致命的,但他也一把年纪了,血淋淋的一身看起来很是惨烈。 晏忠在看见晨光时,喜出望外,冲上来就想问晨光他家主子在哪里,不料一个人从破开的洞口跃了上来,定睛一看,居然是沈润。沈润的出现把晏忠吓了一跳,立刻戒备起来,这时候晏樱却不紧不慢地顺着洞口跳了上来。 晏忠看见毫发无损的晏樱,老泪纵横,跪下来磕着头一遍一遍地请罪。 这厢火舞掏出帕子,一边给晨光擦拭头脸上的灰,一边柔声轻问: “陛下可有受伤?” “没有。”晨光瞒了她。 司七惊诧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沈润:“容王怎么会在这里?” 沈润没有回答,看到司七和火舞他终于想起了付礼:“你们可有遇见付礼?” 想也知道没有,要是遇见了就一块走了。 火舞和司七摇了摇头。 两人告诉晨光,在她和晏樱掉下去之后,晏忠就大叫大跳要去寻找,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机关,晏樱的人全折在了机关里头,流砂拼死护着晏忠,晏忠才能活下来,流砂的断臂也是为了救晏忠弄断的。 那一头,晏樱安慰了泪流个没完的晏忠,晏忠将他上下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总算放了心,开始讲述他们这一路的遭遇,包括人是怎么折的,流砂是怎么伤的。 流砂吊着一只胳膊在旁边听着,实在没有脸告诉晏樱,这一路上,比起险恶的机关,更险恶的是火舞和司七这两个女人,她们俩合起伙来打他,时不时就阴他一把,还倒打一耙,他能活着见到主子绝对是因为他命大。 简短的叙话之后,再次启程。 晏忠对晨光本就不待见,对沈润更是心存顾忌,悄声询问晏樱: “主子,非要跟他们一块走么,万一他们两个人合起伙来使阴招……” “一块走吧。”晏樱打断了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以晏忠对晨光的偏见,就算解释了也没用。先不说一路上各种险恶的机关多几个人更好废除,还有窦轩和他的人尚不知道死活,他和晨光一块,至少在这座陵墓里,彼此是一个助力,至于使阴招什么的,他们虽然没有针对这方面进行过交谈,但在他们的默契里,这件事已经沉默地达成了共识。 双方启程。 晏忠心里戒备,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晨光。 晨光懒得理睬他,和沈润走在前面,依旧是他二人跟晏樱并行,火舞、司七、流砂、晏忠跟在后面,两两互相警惕。 与在下面时的三人同行不同,人数增加之后,之前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仿佛一下子被打破,突然就变得不自然起来。 比他们更不自然的是火舞、流砂几人,他们都是知晓前情的人,凤主陛下和她的新人、旧人并肩同行,如此平静和谐的三人行,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尤其是晏忠更是一肚子的火,他觉得这种三人行是对他家主子的羞辱,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晨光的后背。 晏忠终于把晨光瞪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她恼火起来,冷冷地对晏樱道: “你去告诉那个老东西,别再瞪着我,不然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晏樱深感无奈,他不想去警告晏忠,就是警告了也没用,人一上了年纪总是执拗得可怕,威吓没用,他又不能真的把晏忠处置了,晏忠和晨光互相敌视,晏樱亦十分头疼,叹了口气: “你别理他不就好了,他都一把年纪了,你干吗和他一般见识?” “你也知道他一把年纪,为什么要把拖后腿的带来?”晨光被瞪得怒气冲冲。 晏樱很想说那是因为如果从正门进来他们是不会触发机关的,可很显然晨光不会把这种解释听进去,他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第九百九四章 铠甲人 石廊越走越宽,越走越阔,在穿过一个挑高的圆形大厅后,往后的长廊,顶棚全部是挑高的,左右两边的石壁上描绘着精美的壁画,顶棚同样雕梁画栋,地面的青砖凿着金色的兰花,场景一下子变得华丽起来。 众人心知,装潢越华丽,地宫也就越接近。 有一扇大门立在石廊尽头。 门并非是之前的石门铁门,居然是木门,木门两扇,高高地立在那里,门板上涂着朱漆,纯金的门钉,两个巨大的兽头门环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泛着金光,奢华无比,带着属于帝王的狂傲之气,大门的两旁蹲着两只玉雕的狮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流砂先一步上前,晏忠不中用,晏樱身边只有他一个可用的。他走到大门前,刚想用力去推,哪知道手指头刚碰上门板,大门居然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众人心里一惊。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人们戒备起来。 流砂先一步走进去,火舞和司七紧跟着进去,沈润拉着晨光的手,与晏樱一块,随后走进去,晏忠殿后。 晏忠刚一进去,身后的大门骤然合闭,门扇相碰发出的响声让人的心跟着一沉。 已经经历过机关,虽然不会惊讶,但警惕本能地涌了上来,晏忠转身去推闭合的大门,果不其然,先前轻易能推开的大门合上之后就再也打不开了。 晨光牵着沈润的手,站在大门前环顾四周。 一座极华丽的宫殿,与之前经历过的狭窄石室和潮湿通道仿佛不是出自一个地方,这座大殿的装潢极是富美,朱漆木柱贴着纯金的凤凰,地面的琉璃砖亦是以金箔贴花,墙壁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壁画,尽管因为年头久远已经褪了颜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奢华。 宫殿的大门正对着的位置同样是一扇紧闭的大门,两扇门之间是一条可供双人并行的走道,走道两旁,全部是披着银色的铠甲,戴着银色的头盔,手持武器的兵佣。 一般来说,陪葬的兵俑都是陶俑或者木俑,这些兵俑却不是,与其说是兵俑,不如说这是一支铠甲人组成的军队,这些铠甲人从头到脚都被铠甲包裹,完全看不到铠甲下面到底是用什么支撑的。 长明灯光线昏黄,照在这些铠甲人身上,这些铠甲人的大小宽窄和真人差不多,由于太过形象,有那么一瞬,晨光甚至觉得这些陪葬的兵佣就是活人。如果不是他们始终一动不动,这就是一支煞气腾腾的军队,铠甲人手里的武器,都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居然仍是锋利无比的。 “陛下,这些铠甲怎么看着这么古怪?”司七觉得周围凉飕飕的,缩了缩脖子,凑到晨光耳边悄声说。 晨光亦觉得十分古怪,她甚至有点不敢说话,总觉得一说话这些玩意儿就会回过头来看她似的,她打了个激灵,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头发差一点竖起来,走这一路她都没怕过,可是眼前的诡异让她觉得心里发毛,她下意识握紧了沈润的手。 沈润微怔,望向她,见她缩成了一团站着,忍不住弯了唇角,难得看到她贴近女子的一面。 晏樱也觉得有些古怪,眸色凝沉,先一步迈开步子,往对面的那扇门走。 晨光拉着沈润的手紧跟上他。 然而才走了两步,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诡异又恐怖的一幕出现了,左右两旁,一排四只,密密麻麻向前延伸而去的铠甲人军队在他们迈开脚步行走时,突然在同一时间转动了脑袋,向中央的走道望来。 走道狭窄,距离列队的铠甲人很近,晨光眼看着身旁的铠甲人猛然转动头颅,隔着冰冷的铁面具看向她,面无表情,阴气森森。 她本就因为大殿内诡异的气氛神经紧绷,眼前又出现了如此玄幻而可怕的一幕,饶是她的胆子再大,也惊了一跳,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回流,她差一点尖叫出声。 司七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忍住没有叫喊出来。 铠甲人同时举起武器,杀气腾腾地向晨光等人进攻来! 惊吓过后混乱地进入战斗状态,几个人都有点蒙乱。 “这是什么东西?”晨光一跃而起,避开向自己劈来的大刀,大刀砍在地上,将地面砍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好大的力气!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支撑着这些铠甲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就算这些铠甲看着极像人,可这座坟墓已经七八百年了,哪有人能活七八百年? 晏樱抽出软剑,沉眸,避开铠甲人的长刀,挽了个剑花,挟雄浩玄力,一剑将铠甲人刺穿。他感觉到他把对方刺穿了,然而刺穿后发生的事情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是没有血! 其次,铠甲人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是死亡前生命的流逝,铠甲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他的对手杀死,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围绕着这个目的进行,即使被一剑刺穿,他仍挥舞着武器向前。 晏樱的心重重一沉。 他将刺穿铠甲人身体的软剑抽了出来。 剑上有一些东西,不是血,而是一种泛着腐臭的气味形容不太出来的粘性液体。 软剑抽回之后,铠甲人没有了阻碍,再次举起大刀劈砍下来,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肚子上被刺穿了一个大洞。 其他人在与铠甲人对战时也发现了这样的异常,皆惊诧万分。 一个铠甲人如此不算什么,大殿里上百个刀剑不怕的铠甲人围攻上来,几个人还没弄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被攻击得落花流水。 晨光一条长绸吊在梁柱上,沉着脸俯瞰下方几人对上百的混战,先不管这些铠甲人是什么东西,她惊诧地发现这些铠甲人只要不断他们的四肢,哪怕是刺穿了他们的心脏,他们也能向前冲。 这些东西……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有时会挂在嘴边但是她并不太想提起的词。 她抿紧了红唇,冰冷的银线自指尖射出,缠上一名铠甲人的脖子,用力一震,圆滚滚的头盔和脖子上的铠甲分离,滚落在地。 这时候的铠甲人终于停止了动作,身子一歪,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如同被断了首死去的人。 第九百九五章 行走的尸体 铠甲人的战斗技巧算不上精湛,完全是凭着一股不倒下就绝不放弃的精神,只要头没断,就是往前冲,只要对手是个活物,他们就会无差别地上去劈砍。 这些铠甲人的身体异常坚实,无惧损伤,无惧死亡,在被刺中身体时毫无反应,哪怕是断了手脚,他们照样能用躯体发起攻击,除非砍断他们的头颅,他们才会彻底停止。 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的人们开始疯狂收割铠甲人的头颅,当战斗停止时,华丽的宫殿,地面上到处是戴着头盔的头颅和横七竖八的铠甲躯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常难闻的腐臭味道,熏得人几乎窒息。 晨光望着手指间的银色长线,上面沾有泛着幽绿的粘性液体,似血液,但不是血液,散发着腐烂恶心的气味,让她忍不住蹙眉。 几个人都没有从这些诡异的铠甲人身上回过神来,人们望着凌乱的碎尸发怔,半天都没有开口,直到晨光先回过神来,她说: “小七,小舞,去把他们的铠甲脱下来。” “是。”司七和火舞应了一声,上去脱铠甲人从头武装到脚的铠甲。 当冰冷的铠甲脱掉之后,属于人体的躯干部位暴露在外,躯干上还穿着衣物,因为年代久远衣物已经褪了颜色,紧巴巴地裹在枯瘦的身体上。 衣物和皮肉因为一种不知名的液体似乎已经融为一体,类似油一样的东西,又不是油,光滑粘稠,不知是因为时间太久还是本身自带的缘故,气味恶臭,粘性很强。由于衣物和皮肤粘得太紧,已经无法去探查衣物下面的皮肉状况,但是可以确定一点,这具躯干是属于人的,也就是说,刚刚攻击他们的这些铠甲人不是兵佣,而是人。 然而人不可能活上几百年,上百年的人早就不是活人了,那是死人。 人,死人,会动的死人…… 沈润蹙眉,突然想起来先前晏樱曾经对他讲过的巫医族,传说中可以令尸体死着行走的神秘部族。 哐啷! 脱掉头颅上头盔的司七强忍住才没尖叫出来,手中的头盔被她扔出老远,她迅速后退,心脏怦怦乱跳,好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人们被她突然的大动作惊了一跳,循声望去,冷不防望见滚在地上正面朝上的头颅,均不同程度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算是人的头颅吗? 该怎样形容这颗头颅? 所有的皮肉都已经萎缩凹陷下去,头发只剩了几根贴在头顶上,像极了枯萎的杂草,两腮下陷,只剩下干裂褶皱的一层皮,眼睛已经陷进了眼眶里,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子就像是两个失去了水分和弹性的石球,没有一点光亮,小小的两颗,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到,猛一对视,还以为这双眼睛只剩下了两个周围干皮褶皱的窟窿,也难怪司七会把脑袋扔掉,平常她是不怕这些的,可这个东西,比普通的头颅要恐怖上千倍万倍。 铠甲下面的,严格说起来是一具干尸,奇异的是,这是一具会动的干尸。 “行走的尸体……”晨光轻喃了一句,晏樱都知道的事情她自然也听说过,只是她一直把这样的故事当成传说来听。凤冥国时期的巫医族,在她看来,除了用所谓的“神灵”糊弄百姓,就是用所谓的“灵药”残害幼童,靠灵药和女人讨好皇室贵族,用神灵和天罚哄骗君臣百姓,争权夺利,无恶不作,说是巫医,族内真正研究医术的几乎没有,邪门歪道倒是一堆,巫医族不死,凤冥国难宁。 她从不后悔灭杀巫医一族,只是她没想到,传说中的故事,居然在这座陵墓里被她亲眼见到了。 晏樱忽然笑起来:“还真有这种东西!” 晨光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地面。 凤临大帝时期居然就已经有被用作武器的人了,不过,这些武器人严格来讲应该不能算是人,他们没有生命,没有意识,只知道一味地进攻,必须要头颅落地才能停止,傀儡一样,受到操控,也只有躯体结实、进攻凶猛、不会犹豫这类优点了。 话虽如此,不过,若真将这些铠甲人用在战场上,以行走的尸体对抗普通的士兵,结果应该会是压倒性的胜利。 晨光甚至猜测,凤临大帝最终夺得天下,是不是用了铠甲人作为武器。 她蹲下来,去看干硬凹陷的头颅,头颅上亦包裹着一层油状的东西,散发着恶臭的味道,油状物的里层已经凝固,有点像蜡,这种物质看起来并不像是人的身体里自带的,应该是后天涂抹上去的,或许是为了防止皮肉腐烂。 晏樱突然转身,向另外一道大门走去。 晨光沉着脸,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亦向大门走去。 “一直往前走,应该就是地宫了。”晏樱弯着嘴角,说。 这些铠甲人就是寝陵的护卫队,护卫队守护地宫,遇见了护卫队,也就是说再往前走就是地宫的位置。 晨光突然转过头来问他:“这些东西你没听说过?” “没有。”晏樱回答,唇角弯起的弧度深了一些,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补充了一句,“我是真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东西。” 晨光冷冷地看着他,她知道他又起了念头,用存有个人意识的活人当武器,和将死了的完全没有自己意识的尸体做成武器,哪一个听起来还算仁慈,不会被骂太丧德? “你说门后面会不会还是这些东西?”晏樱见她冷冷地盯着自己,有点不自在,问了一句废话,似是想要打破僵着的气氛。 晨光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也没有回话,她将手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大门便打开了。 大门内,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华丽宫殿,一模一样的一排四个无限向前延伸的铠甲人,稍有不同的是,这座宫殿不止对面一扇大门,房间右侧的墙壁上,还有一扇花纹相同材质相同大小相同的门。 在入口处的门板闭合的一刻,晨光嗅到了一股似有如无的香味。 这股香味在她进入第一间宫殿时便闻到了,当时没有在意,以为是错觉,这一次她留了心,当香气散出来时,她第一时间感觉到了,随后,宫殿内的铠甲人同时动了起来。 第九百九六章 怎么还没死 无休止的杀戮,无休止的宫殿,从第二座宫殿以后,接下来的大殿不再设有门扇,只由绘着壁画的长廊连接,一条一条的长廊连接着一座一座的宫殿,长廊、宫殿的装饰完全相同,人们仿佛陷进了一座迷宫。 七个人从最初的行走,再到后来一路狂奔,从最初打斗时的有条不紊,再到后来被群攻时的手忙脚乱,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算他们的武力再强悍,有这么多除了掉脑袋任何伤势都不会使他们毙命的怪物一拥而上,时间久了也容易招架不住。 可即使他们选择不战而逃,也没有用处,只要铠甲人的头不断,就会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追杀着活人,只要发现有人行动,他们就会像嗅了血的蚊子一样追上来,不管追多远,他们都不会疲累,也不需要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前路越来越阴冷,景象越来越单调,所经之处,宫殿的装潢陈设一模一样,奔跑的时间久了,完全认不出他们这是跑到哪儿了。 身后,永不停歇的追杀,并且铠甲人的数量越聚越多。 他们连想要歇一口气都不能。 频繁纷乱的追杀让身为人的他们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他们不是那些干尸,只要不断脑袋就能继续往死里干,他们是人,会流血,血流得多了离死也就差不多了。他们的身体不能跟铠甲人比,人和行尸区别大了,再经历几场战斗,受伤的次数一旦持续上升,早晚有一回,他们会被这些不停追逐不停杀戮的干尸军队杀死。 晨光现在很恼火,她分辨不清此刻逃跑的路线先前是不是走过,她感觉走过,又好像没有,这困惑令她生怒。周围的环境全都一个样,他们一直跑一直跑,以她的感觉,跑了这么久,不管是多大的地方也该跑到头了,然而一间又一间的宫殿,没完没了,让人心烦。 晏忠年迈,又没有功力,如今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即使有流砂和晏樱护着,还是受了重伤,流砂将他背在身上向前奔逃时,他深感自己是个累赘,哭着对晏樱说: “主子,把老奴放下吧,再这样下去,老奴只会拖累主子,老奴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够了,主子已过而立,老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即使下去见了老爷和老太爷,老奴也能挺起胸膛说老奴没有负了他二位的嘱托……” 晨光觉得这老家伙一边哭一边喊烦人得不得了,在将几个率先追上来的铠甲人砍掉头颅之后,正想开口叫他别嚎了,突然,前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在晨光等人身后追逐的大部队蜂拥而至,又一次将他们包围。 追逐的铠甲人太多,近身战已经用不上银线,晨光手持软剑,在砍杀铠甲人的同时,留意起了前方突然出现的脚步声。 不久,一抹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在那人的身后,大批的铠甲兵举着武器追赶。被追赶的人明显负了伤,被众多的追兵追赶,寡不敌众,在躲避长刀之时受伤的腿一软,一下子摔在了墙角,再来不及躲闪,后面追上来的铠甲人站在他面前,冷酷地举起了长刀。 “付礼!”沈润惊呼了一声。 摔在墙角的付礼闻声望来,大喜之后又因为冲着他头顶砍来来不及躲开的长刀悲凉,就在这时,数道银线闪电一般缠上铠甲人的脖子,带来一阵惊人的气浪,只听轰的一声,数只头盔连带着头颅从躯干上掉落。 付礼心中一紧,在铠甲人轰然倒下时,又松了一口气,慌乱地爬起来,直奔到晨光身旁,死里逃生,异常激动: “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就你一个人?”晨光尽量从容地收割着头颅,抽空问他。 付礼一时无言,他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告诉她,他从河里出来没找到沈润,他一路寻找,找来找去就迷了路,后来在迷宫的入口居然碰到了窦轩带领赤阳国那一伙人,窦轩那伙人没有掉进河里,他们掉到了别的地方。窦轩没有杀他,双方说是结伴同行,实际上付礼就是被人给俘虏了,窦轩用他当做诱饵,让他将迷宫里的铠甲人诱走,其他人好趁机寻找地宫。 付礼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敌众我寡,他不得不遵从,因此受了许多伤。迷宫里到处是铠甲人,他一个人做诱饵不够用,赤阳国那边也损失了不少人。后来有人在打斗中撞开了一个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密室,之后每当寡不敌众无法前进时,他们就会躲进密室里,铠甲人看不到走动的活人,自然会离开去别处寻找。 可是因为迷宫里的铠甲人太多了,每当他们出来的时候,跑了没多远就会把许多铠甲人吸引过来,受到吸引的铠甲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只能再一次跑回去躲避,一来一回,没完没了。 这一次已经是付礼第二十次出来做诱饵了,根据他描述的时间,在晨光几个人落进陷阱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这座迷宫里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没能走出去。 “那间密室离这里多远?”晨光问。 “没多远,就在前面。”付礼一边护卫着晨光,帮助她清除从侧方涌过来的铠甲人,一边回答。 “带路。” “是。” 付礼在前方领路,晨光等人一边跟铠甲人厮杀,一边跟着付礼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又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传来,这一回是许多人。 在长廊的转角处,他们遇到了同样在与一群铠甲人厮杀的人,当先一人脸上乌云阴霾,凡他经过之处,必是尸骨堆叠,残骸乱飞,残忍的手段令人发指,但见他一声狞笑,一脚踩在倒地的铠甲人的脑袋上,直接将那颗脑袋踩扁,心狠手辣,让人毛骨悚然。 晨光望见了他血红的眸子里泛着浓浓的嗜杀之气,仿佛是因为一地的人肉残骸,他此时兴奋异常,抬头时,他亦望见了晨光,愣了一下之后,鲜红的唇勾起,他绽开了一抹阴邪冷恶却极是艳丽的笑意。 晨光不悦。 他怎么还没有死? “陛下,就在前面那间大殿里!”付礼难得大声地说道,他口中的大殿指的是窦轩等人身后长廊尽头的那间宫殿。 窦轩听了付礼的话,唇角的笑意莫名的更深了些。 晨光没有理睬他,眼看着冲他们拢来的铠甲人越来越多,她无心恋战,以最快的速度破开前方战圈。 付礼因为晨光给他劈出一道缝隙,一路狂奔在前方领路,晨光紧跟着他,突然,一人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旁,含着笑意: “看到凤主陛下还活着,我心甚慰!” “赤阳帝竟还活着,真让人失望!”晨光冷冷地说。 窦轩也没因为这话生气,反而笑出声来。 第九百九七章 罐子里的不明物体 说话间进入了前方的大殿,这里的装潢摆设和之前的宫殿别无二样,付礼先一步冲到一堵墙前,推开墙上的暗门,如果不是之前有人无意间撞开了这扇门,单凭肉眼根本没办法发现。 晨光进入密室之后,窦轩紧跟着窜了进来,其实晨光很想把他踹出去,可真那样做了,两方打起来势必会堵住入口,后面的人就进不来了,于情势不利,她只得放弃了心中所想。 后面的人陆续奔进来,赤阳国的铁面人一刀砍掉扑上来的铠甲人的头颅,趁其他铠甲人还没有追过来,猛地关上暗门,背靠在暗门上,整个人都软了,手扶住墙壁才撑住没有溜坐下去。 密室算不上宽敞,也就外边宫殿四分之一的大小,在进来了这么多人之后显得有点狭窄。 密室里点着长明灯,三面墙壁开凿出了高高的置物柜,柜子里面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密室的正中央,一张极普通的石床,唯一不普通的大概就是石床上平卧着一具骸骨,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完好无损地躺在石床上,看身量,这应该是一名成年的男子。 晨光盯着石床上的骨架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查看置物柜里的瓶罐。 其他人就没她这么淡定了,晏樱、窦轩因为陵墓的事结了大仇,沈润之前把窦轩骗得团团转,这会儿窦轩看见他自然不会有好脸色。晏樱手底下只剩下一个重伤了的晏忠和重伤了正在硬挺着的流砂,沈润手下则是被窦轩折腾了个半死的付礼,怎么看都是窦轩的人多,窦轩的手底下还剩十来个铁面人,从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判断,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窦轩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是因为晨光的存在,他至今不了解晨光的真正实力,万一她能一挑十,再加上一个沈润,更不要说她还有两个深不可测的侍女,比较之下,他毫无胜算。他也想过,他先不动沈润,他先动晏樱,但是晏樱和晨光一路而来,他不确定他动了晏樱,她会否无动于衷,一旦她打算插手,晏樱、沈润和她加在一块,他反而要担心他是否会命丧于此,因此,他没有轻举妄动。 沈润和晏樱都知道他此刻忌惮着晨光,除去晨光和她的人,这里面能打的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人本就不睦,窦轩看样子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加上那些个武艺高强的手下,外面还有一大群钢筋铁骨的铠甲人,若晨光不在这里,劣势在他们这方。 晏樱一言不发,往晨光处靠得更近一些,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不比沈润,沈润已经明着是晨光的人了,他却不是,如果这时候他不注意把晨光给惹恼了,她绝对会眼看着窦轩干掉他。窦轩这条野狗真是命大,掉进机关重重的陵寝里,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活下来这么多手下,真是走了狗屎运! 晨光、火舞、司七凑在一块,查看着墙上的瓶瓶罐罐。 沈润、晏樱、窦轩各自占领了一个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遗留下来的罐子不多,松散地摆在柜子里,大部分是空的,只有几个密封了的罐子比较有重量。 火舞和司七将那些罐子搬下来,罐子没地方放,晨光把目光落在石床上,在重新检查了没有发现骸骨有什么异常后,阔袖一挥,一道劲气冲向骸骨,将骸骨冲下石床,原本整齐的骸骨在半空中散开,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堆成一堆,激起了地面的灰尘。 人们急忙挥手将飞起来的灰尘拍掉,正常人都对她的行为感到愕然,因为,在普通人的观念里死者为大,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无情地对待他人的骸骨,她粗暴的行为在常人看来有些阴邪。 火舞和司七却不在意,将被密封了的罐子一一摆在石床上,共有七个。 窦轩见晨光想打开,笑着劝说: “凤主陛下,我劝你还是别太好奇,几百年前的东西,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万一冒出来一个怪物咬你一口,你这张美丽的脸蛋岂不是要可惜了!” 后半句话说得有点轻佻,引来沈润和晏樱冰冷的注视。 晨光抬头看了窦轩一眼:“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窦轩见她听进去了,笑得得意,却见她指向他手底下的一个铁面人,命令: “你,过来打开!” 被点了名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他不是凤冥国人,应该不用听从凤冥女帝的命令吧? 窦轩对晨光指使自己手下的行为倒不在意,这个时候他愿意发挥礼让女性的贵族品格,他对被点到的手下说: “还不去!为凤主陛下效力是你的荣幸!” 铁面人没有因为被自家主子卖了感到愤怒,相反,在窦轩说完之后,他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句“是”,向石床走来,这让晨光多看了窦轩一眼。从一介庶民被人抬成了一个闲散王爷,最终却坐上了一国之帝的位置,运气肯定是有的,可光靠运气,那是不可能的,晨光虽然很不喜欢他,却承认此人有些能耐。 窦轩因为她的突然注视愣了一下,莞然一笑,心中猜测她这一眼的目的。 晨光收回目光。 密封的罐子密封得很紧,铁面人用了蛮力才将罐子打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即使铁面人戴了面罩,也被熏了个倒仰。 他皱着眉,将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透明的油状流体夹裹着一个粉中带绿的东西从罐子里滑落出来,落在石床上。滑落出来的东西和罐体差不多大小,看起来十分柔软,似两个半球组成的形状,上面布满了褶皱,那些褶皱像极了核桃。在从罐子里倒出来时,这东西还是浅色的,却不想在滑落的瞬间,竟和外裹着的油状物一样,迅速变黑,变干,肉眼可见地萎缩,最终成了黑乎乎的一块,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围观的人又是惊奇又是狐疑。 铁面人见晨光没有发话,将剩下的罐子一一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挨个倒了出来。 所有的罐子都是这种东西。 沈润将从浅色变为黑色的不明物体看了好半天,疑惑地道: “这是什么东西?” 窦轩扑哧笑了,用嘲笑他没见识的语气回答:“那是脑花。” “脑花?”沈润知道脑花必和脑袋有关,可他没想明白脑花究竟是哪个部位。 “头骨里的东西。”晨光轻声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沈润疑惑地问。 晨光不答,她见过,她知道,不过她不会叫这东西做“脑花”,窦轩之所以管这东西叫“脑花”,九成是因为他在民间久了,民间用猪脑花做菜很盛行,他必是吃过这道菜,可是这个,这不是猪脑花,这是人的。 第九百九八章 漏网之人 晨光将罐子盖起来,挥了一下手,火舞和司七会意,把罐子抱起来,重新放回到原处。 有时候,用理智去想,巫医族的邪术并非是单纯的邪术,如果他们不把那些邪术用在靠残害同类来成就自己上,也许有些邪术会转变成为值得继承下去的好东西。可是巫医族**一个人想要转变,他们只会用这些邪术来残害幼小、勾心斗角、为自己谋取更多的权势,将阴邪的宗族发扬光大,晨光没耐心去等待他们转变,她对他们的行事作为是出自生理的厌恶,即使她明白巫医族中其实有一些可以用在正道上的东西,她还是无差别地将巫医族灭了族,一样不想留。 “凤主陛下可是发现了什么?”窦轩似笑非笑地望着晨光沉默的脸。 晨光看了他一眼:“罐子里有股药味,在这样的地方建有密室,外面的那些人八成是在这间密室里被做成的。” “巫医族在凤鸣帝国时期曾是一方望族,传说巫医族人可以让尸体如活人一样行走,外面的那些个,想来是巫医族人的杰作了。” 晨光嗤地笑了:“哪有什么尸体能行走,尸体怎么可能会走?外面的那些人,多半是在活着的时候把身体毒死大半,只留能够支配行动的部分,九成死了还有一成活着,算不上尸体。” “凤主陛下如此了解,莫非是懂得巫医族的秘技?” “秘技?这也算秘技?虽然是我猜的,可做出这种东西的人,都是不得好死的。幸好这东西没传承下来。百*前,凤鸣帝国还没彻底灭亡时,巫医族就先被当时揭竿而起的暴民给屠了,可惜那一次没屠干净,百*后,巫医族总算灭了族,要不是当时灭得仓促,真应该一个个把他们拿出来,先千刀*剐,再五马分尸!”晨光冷笑着说。 窦轩微怔,不明白她的语气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带着怒意,有点阴邪,虽在努力克制,但似乎濒临失控,这很不像她。 只听晨光继续道:“没见过巫医族的人因为那些传言总以为巫医族有多神秘,其实亲眼见过就知道了,那就是一群地鼠。凤冥国从来就**多推崇巫医族,以前凤冥国在沙漠里时,环境再恶劣,都城好歹建在绿洲之上,巫医族却因为是被流放的一族,为躲避沙暴终*生活在地下,过得就像地底下的老鼠一样。千人不到的部族,也不知哪来的自信,非要恢复当*一国豪族时的风光,为了这个目的,做尽断子绝孙的事,祸害平头百姓不说,连自己的儿女也能拿出来用。巫医族人出生就泡在毒物里,三岁小孩已经开始食人了,这样的宗族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偏他们以‘神使’自居,吹嘘自己有神光护佑,坚不可摧,可被屠的时候也没坚不可摧,一刀下去照样毙命。巫医族族长平常时一副神圣不可冒犯的模样,被杀时像只老鼠在地洞里钻来钻去,最后被两面包抄堵在洞口时,哭得那叫一个惨,拼命地求我留他一命。我记得我当时下了剐刑,还特地吩咐先从不会致命的地方割,我以为他炼了那么多*的药滋补了那么多*会有多结实,结果一天都没捱过去就死了,真没用!” 随着她的话越说越多,窦轩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起初他没明白她突然说这些的目的,直到她口中“真没用”三个字轻慢地落下之时,身旁突然响起了一声金属碰撞声,是他的铁面人中有人动作时震动了身上的软甲。 他的心重重一沉,向那人望去。 一股劲浪自晨光的指尖射出,擦着窦轩的耳朵向发出声响的人的脸上袭去! 窦轩的心咯噔一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铁面人在因为那股劲气向后倒退的同时,脸上的铁面具四分五裂。他急忙捂住脸,感觉到有许多血流了下来,怔愕之后,下意识向晨光怒视去。 晨光冷笑了一声。 那是一个中*人,一个仍能看出*轻时俊美轮廓的中*男人。 在场的人都因为晨光突然的动作愣住了。 窦轩的心脏在高高地提起来之后,又淡定地落了回去,以不解的语气询问: “凤主陛下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在这儿和我动手?” 晨光瞥了他一眼,笑得轻蔑:“赤阳帝何必装糊涂,你又撇不清。” “我不懂凤主的意思。”窦轩的脸色不太好看。 晨光不再理会他,望向那个满脸鲜血狰狞可怖的中*人,笑吟吟道: “我可是一直在国都等着少族长前来报仇,你倒好,龟缩在圣城给赤阳国人当奴才,一当十几*,也对,做奴才比做族长适合你。” 柳兴贤睚眦欲裂,双拳握紧:“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晨光向面色沉郁的窦轩望了一眼:“在上面时,不就是你告诉他把石柱打坏的么,凤鸣帝国的石阵,也就司家和柳家的人敢掺上一脚还有人相信。” 窦轩和柳兴贤同时一震,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怀疑他了。 “妖女!”柳兴贤怒瞪着自己的杀父仇人,一双眼赤红,几乎滴出血来。 “都过了十几*了,说起当*事少族长还能这般激动,真是一点长进也**,你父割花了过路人的脸,拿那人的命换了你一命,真是白费心思了。”晨光嘲弄地摇了摇头。 “妖女,你屠灭母族,弑君杀父,你不得好死!” “这几*你是在龙泰手下么?”晨光在他的厉声吼叫里慢吞吞地插了一句。 柳兴贤的吼叫声一顿,眼神闪了一下,他怒视向晨光,硬声道:“龙泰是谁?我不认识!” 晨光笑了一声,也不在意:“罢了,漏网之鱼,漏出去是你们的本事,抓回来再捏死是我的本事。” 柳兴贤从她的语气里读出了她对他们的轻蔑,眉毛一根根地竖起来,额角暴起了一道道青筋,他脸色涨红,继而发青,脖子上的筋脉仿佛要爆开了似的: “妖女!妖孽!神女的占卜果然应验了!恶灵降世,天下大乱!” 第九百九九章 张狂 沈润皱眉,从他们的谈话里他只知道窦轩的一个手下曾是晨光灭掉的巫医族里的一尾漏网之鱼,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条“鱼”口中的“妖女”、“恶灵”等词汇,他听着只觉得异常刺耳,十分不快。 窦轩没想到戴着铁面具的人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被拆穿,出乎意料的发展,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事实上,他连晨光会出现在大漠都没有料到,脱离掌控的事态让他的心里泛起一股烦躁。 这种情况晏樱自是不会参与,他立在一旁,作壁上观。 晨光看着柳兴贤狰狞扭曲的脸,他说了刺心的、带有羞辱和诅咒意味的话,若早个十年,年少气盛时她还会愤怒一会儿,可到了这个年头,她完全没了感觉,甚至有点想笑: “说的好像没有我这天下就会一直太平似的,这种蠢话亏你说得出口。”她弯着嘴角,语气轻蔑,带着鄙夷。 “七国时本来一片和平,是你,是你挑起了七国争斗,趁机坐收渔利!凤冥、南越、北越、龙熙、雁云皆因你而灭亡,现如今大陆上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所有的繁荣都被你给毁了!你是这片大陆的罪人,你是祸世的祸水,你就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的恶灵!”柳兴贤的嘴唇发白,唇上的胡子一颤一颤的,他恨恨地瞪着晨光,瞪大的双眼因为内心的激动愤怒爬上了许多红血丝,一条深深的皱纹顺着嘴唇向气势汹汹往前突出的下巴延伸去。 沈润怒火中烧,不管这个人和晨光是什么关系,说她“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此恶毒,让他有种想一掌拍死他的冲动,可他不能代替晨光去处置,强行克制让他越发不痛快,他忍不住去看晨光,他有些担心,担心她会把恶毒的辱骂放在心上。 晨光却是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罪人?祸水?你可知亡国的为何会亡国?巫医族又为何会被我屠灭?那是因为,你们打打不过我,聪明又没有我聪明。手下败将,输了就该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输了,而不是靠骂人来挽回自尊。只要我够本事,别说灭几个国家,就是我把整个大陆屠到只剩下我一个人,你除了临死前骂我几句,又能做什么?活了一把年纪,却像条狗一样乱吠,我都替你脸热。” “你……”柳兴贤双眼瞪得像铜铃,脸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跳,他被她的话噎得居然一句驳斥也说不出来。 “噗!”在这种时候,笑出声实在不合时宜,但她不可一世的傲慢落入窦轩的眼里,他没能忍住。不知为何,她的狂妄嚣张居然让他很受用。 从小到大,她的这种桀骜不驯始终没有变过,晏樱懒洋洋地靠在墙角,望着她张狂的侧脸,淡蔷薇色的唇勾起。 沈润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回他觉得是她说话恶毒了,他把她的话往自己的身上套,总觉得自己被踩了一脚,虽然他也知道她说的其实是实话。 “少族长可还有遗言要交代?”晨光凉凉地问了一句。 “你……你……”柳兴贤感觉到她的杀意,愤恨、不甘和恐慌一齐涌上心头,让他有一瞬的绝望,他瞪着眼睛,用微颤的语气高声叫道,“你不能杀我!我现在是赤阳国人!陛下!”他求助地望向窦轩,期望窦轩能够出手保他一命。 晨光随他一块望向窦轩,皮笑肉不笑:“赤阳帝打算插手我处置族人么?” 窦轩看着柳兴贤惶恐的神情,又望了晨光一眼,他自然不愿损兵折将,可在这里激怒她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的后果很有可能是他亡在这里。他强压着一股火,思虑再三后,他对着晨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温声笑道: “这奴才我还没到圣城时他就已经在圣城了,我实在不知他是凤主陛下的族人,既然是凤冥国的私事,我也不便干涉。” 他话一出口,柳兴贤就知道今天自己完了,赤阳帝这是为了不得罪凤冥帝要把自己给舍出去,他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心脏怦怦乱跳,绝望上涌,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望向晨光,眼光散乱,发白的嘴唇轻动,低声道: “你……我……我可是你的舅父……”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虽然多少听说过巫医族是晨光的母族,可巫医族的少族长居然是晨光的舅父,这件事让人有些意外。 晨光对死前攀亲的行为嗤之以鼻,嘴角弯起,微微一笑:“你真该看一看巫医族是怎么被我灭掉的……” 柳兴贤的心冰凉一片,他是病急乱投医,他也知道这时候攀亲毫无作用,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他,这个女人,心狠手辣,都已经做过弑父灭母族的恶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从未善待过她的舅父手下留情,濒临死亡的惶恐填满内心,使他不顾一切起来,他赤红着眼睛,突然冲着窦轩大声吼叫: “窦轩,你以为你是因为谁才有今天的,是我把你……” 他话还没说完,喉咙便被卡住,窦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折,咔擦一声,柳兴贤的脖子被折断。 窦轩将被折断了脖子的尸体丢在地上,掏出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指,而后抬头,噙着笑望向晨光。 他与晨光距离撕破脸只剩下一张窗纸的距离,他背后的许多事只差摆在台面上让她直视了,他们两个人会不会因此翻脸只看他们想不想,窦轩笃定了在这间陵墓里晨光不会想,因为,光凭她和她的两个男人,他们是走不出这座迷宫的,若是能走出去早就走出去了,要想顺利抵达地宫,必须三方合作才行。 而他这一方,他的确还需要晏樱帮助他开启地宫。 关于柳兴贤还没控诉完就被窦轩给卡住话头杀死了这件事,晨光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愤怒或是可惜,柳兴贤的死她亦是无动于衷,跳上石床,懒散地坐着,她笑吟吟看向窦轩,歪了歪头: “赤阳帝来自烈焰城么?” 沈润和晏樱哑然,头一次见到想要查证居然是选择亲自去问当事人的,真是简单又粗暴。 窦轩愣了一下,他也没想到她居然会选择直接问他,眸光微闪,他用疑惑的语气反问: “凤主陛下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晨光也不在意他的搪塞,用带了一点单纯无邪的口吻,继续问: “牡丹夫人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么?” 窦轩眉尖微蹙,眸中掠过一抹阴霾,他弯着嘴角,淡声回答: “当然是。” “那年在烈焰城的城主府,把我逼入陷阱里的黑衣人是你么?”晨光突然问。 窦轩愣了一下。 沈润和晏樱同时愣住了,一齐望向窦轩,如果她不提起那个黑衣人,毫无线索,又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快把那个人给忘了。 晏樱眸色微沉。 窦轩微微一笑:“凤主陛下这话我是真的不懂。” 第一千章 敲诈 晨光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她微微一笑:“依你看,外面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该怎么处置?” 她的语气娇软起来,听在窦轩耳中,让他很不自在,他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话题更换得太快,让他产生了狐疑。 “这座地宫不知有什么东西干扰,我带进来的司南不起作用,所经之处装饰陈设又一模一样,很难辨别方向,如今也只能是走出去慢慢地寻找出口了。” 环境险恶,可不是应该“慢慢”的时候,外面有那么多不砍脑袋就打不死的铠甲人,他们三方加起来才这么一点人,出去了,时间久了,还不够给那些铠甲人塞牙缝的。然而这里面是迷宫,毫无规律可寻,除了出去寻找出口也没有别的办法。 窦轩的意思是一边找出口一边沿途处理掉遇到的铠甲人,也就是合力灭杀铠甲人,可是铠甲人数量太多,未经过的地方更不知还藏了多少,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完全灭杀这是个未知数,况且他们三方的组合属于敌对联手,本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晨光扬眉:“如此看来,赤阳帝是要与我合作了?” 窦轩蹙了一下眉头,他感觉她这话里有想占上风的意思:“我手下可有十二个人。”言外之意,他们人多,晨光这边的人数还不到他的一半,就算三方合作,她也没有权利对他说上句。 “你这十二个人都死光了你也到不了地宫。” 恶毒的话引来十二个铁面人的怒视,晨光却不在意,浅笑吟吟地望着窦轩。 窦轩唇角虽然勾着,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你欲如何?” “我可以保你顺利走出迷宫。” “你凭什么保我?我又为什么要信你?”窦轩冷笑着问,嘲弄着她的异想天开。 “凭什么?凭我比你强啊。”晨光用纯真的语气回答。 窦轩完全收起了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她狂傲的回答对于身为男人的他来说,可是一点也不可爱。 晨光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她的表情依旧是十分的单纯可爱,她笑盈盈地续道: “至于你为什么要信我,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现在就带着你的人走出去,我等着看你能走出多远。” 窦轩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眸光森冷,散发着拂不去的死气,墨黑的瞳仁背后隐隐泛着一点赤红色,忽然之间,煞气腾然! 晨光不为所动,淡定地接受了他突如其来的杀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浅浅地勾着唇角,手向身后的火舞伸去。 火舞立刻从腰间解下贴身系着的一只小竹筒,打开,从竹筒里取出来一封羊皮小卷,恭敬地递给晨光。 众人微怔。 晨光将羊皮小卷接过来,挂着懒洋洋的笑,从容地递给窦轩,也不介意被许多人注视。 晏樱知道她这是要和窦轩做交易,眉目阴沉起来。 窦轩也知道她递来的是提出的交易,既吃惊,又好笑于她的准备周全,他很恼火,但现在的形势确实是有她作为助力更稳妥,毕竟除了许多的铠甲人他还要防着晏樱。 这一趟他走得亦十分不顺,本来计划能在石阵前解决掉晏樱,夺了凤玦进入地宫取得宝藏,结果却是被她搅了局,而现在,这个搅了他的胜利局的罪魁祸首居然还腆着脸对他提条件。 他很想知道她提了什么样的条件,于是他冷着脸将羊皮小卷展开。 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条件,如果她在这里提出割让城池什么的,两方一定会翻脸,她似乎很懂得拿捏那个最接近极限的分寸,既能让对方火冒三丈,又不会真的踩上对方的底线。 这是他可以接受但却不是很情愿的条件,他望向晨光的脸,冷笑了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诓到手那些还不满足,现在是直接要敲诈勒索了?” 晨光嫣然一笑:“怎么能叫勒索呢,这是花钱买命,公平得很,你的命难道还不值这个价钱?” 这时候沈润和晏樱才明白她是向窦轩要钱……的确是敲诈勒索,她也的确钻钱眼儿里去了,在这里公开要钱,对于一国皇帝来说实在是有点……换他们绝对做不出来,怎么着也得让赤阳国割几座城池,或者干脆就不提条件直接合作,再或者各走各走的,只是要钱手段水平有点低,也失了帝王风范。 不过,这做法倒是十分符合她的作风。 至于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人们的心里多少都已经有了猜测。 晏樱低着脸庞,一言不发。 晨光笑望着窦轩:“你放心,我虽然总是说话不算话,但这一次我会信守约定,保你顺利走出迷宫。只是保你走出迷宫,这样你也不用怀疑我会骗你。当然,你可以不签,不过,那样我就没办法保证我会不会手一滑误伤到你,毕竟我的脾气不太稳定,万一突然不高兴起来……唉,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她自怜地叹了一口气。 晏樱和沈润望着她,哭笑不得,还真是唱作俱佳,完全不在乎脸面的威胁,与她为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的确很气人,可以理解窦轩此时应该已经被她给气爆了。 窦轩怒火中烧,尤其是她的那一声哀叹,叹得他额角青筋乱跳,差一点就粗暴地骂起来“你这个死女人”,好在克己的教养让他把即将出口的粗话咽了回去: “你有备而来,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出现在这里?” 他咬着牙,他真是低估了她,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他要小心地防备她防备她,可到最后还是低估了她,钻进了她精心设下的圈套。 “也不算确定,我只是习惯准备周全罢了。”晨光笑盈盈地说。 的确很周全…… 窦轩沉着脸,冷冷地盯着她,她不为所动,浅笑着与他对视,直到他终于认清了他冷酷的神情对她毫无作用,他将羊皮小卷摊在手下的背上,脱下左手中指上一枚雕刻着蔷薇图纹的硕大的金戒指,打开上面的盖子,那是一枚私章。 他将私章印在羊皮小卷上,卷好,递还给她。 第一千零一章 放血 晨光将羊皮小卷接回来,交给身后的火舞,火舞接过去重新放进小竹筒里,并用随身携带的蜡封好,又一次贴身系在腰间。 准备得还真齐全! 窦轩、沈润、晏樱看着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只觉得很无语。 晨光转身,看了一眼坐在墙根一脸萎靡的晏忠,对晏樱说: “他若是不能走了,不如就把他放在这儿吧。” 她说得冷酷无情。 晏忠知道自己拖后腿了,他也不介意被放在这里自生自灭,可这话主子说行,从她这个妖女口中说出来绝对不行,本颓丧的脸立刻精神起来,他怒瞪向晨光。 晏樱知道晨光讨厌晏忠,但她冰冷的话他听了还是觉得有点刺耳,微蹙了一下眉,他淡声对她说: “无妨,带上他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他的意思是晏忠这一边由他全权负责,不用她操心。 晨光瞅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就在晏樱以为她会转身离去时,晨光却走到一旁的药柜前,取了一只粗陶碗,先吹去灰尘,又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而后放在石床上。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在手腕上一划,瞬间,大量的鲜血流了出来,流在粗陶碗里,一股细微的、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清淡香气在密室内扩散。 众人惊了一跳。 那股似有如无的香味传入窦轩的嗅觉里,瞳仁骤然一缩,他迅速后退,仿佛极排斥她血的味道。 晨光把余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唇角如有如无地弯起,无声地冷笑了下。待血流了小半碗后,她抬起手腕,伸出舌尖,猫似的在伤口上用力地一舔,那动作看在旁人眼里极是妖异。 火舞早已准备好了干净的帕子,将晨光的手腕包扎住,浅粉色的帕子在瞬间被染成了令人心惊的血红色,但是过了一会儿,汹涌的血流居然慢慢地止住了。 晨光将粗陶碗端起来递给晏樱,下巴往晏忠身上一扬,也不正眼看他,冷冷地对晏樱道: “给他喝下去!” 凤冥国圣灵的鲜血,那是千金都换不来的圣品,若不是她在半途成为凤冥国凤主,若不是她在消息还没有走露到各国皆知之前她就手握了凤冥国的大权,她必会成为那些疯狂地追求延年益寿的帝王们豢养的人形滋补品。老凤冥帝是野蛮,可外面的人也不见得就文明,尤其是那些盲目追求延寿的疯子,可以说,如果她没有成为凤冥国的凤主陛下,她现在就和圈里的猪羊没有两样。 晏樱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因此,她突然这样做让他很意外。 晨光继续对他说:“若这个老东西再骂我是妖女、祸水,我就捏死他!” 晏樱无言,有点想笑,终是没笑出来,他知道她这是推给他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无非是想让他将两人决裂的时间点推后,也是因为她当着他的面跟窦轩签了契约,她在避免引起他的不满。 她总是能在最佳的时间点用出人意料的方式操纵他人的心。 就比如此时他明知道她只是给他一个人情,可是她冷酷摧残自己的举动,还有在她要他放弃他却不肯放弃的时间点后,即使他明知道这只是她送给他的人情,他的内心还是忍不住欢腾雀跃了下……因为她是为了他。 即使他唾弃自己的愚蠢,可他的心不由他。 他沉默地将碗接过来,递给流砂,让流砂去喂晏忠。 窦轩冷着脸在远处旁观,这个女人,真是祸水! 沈润立在灯影里,收敛着存在感。 晏忠不解为什么会端来半碗血,狐疑地看了晏樱一眼,但主子是不会害他的,他带着信任将喂到嘴边的半碗血吞了进去。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腥味,反倒是留下了满口说不出来的应该说是药味还可以说是香味,很淡,不好喝,但也不难喝。 休息了一会儿,晏忠觉得自己的力气回来了,内伤也没有那么疼了,流砂搀扶着他站起来,他跺了跺脚,感觉行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心中大喜。 晏樱看了晨光一眼,淡声吩咐:“还不谢凤主陛下救命之恩。” 晏忠虽然心里不情愿,他对晨光这个妖女没有好感,可是她的确救了他的性命,先不说她血液的特殊之处,单说帝王之血何其珍贵,她却给了他这个奴才,厌恶归厌恶,该有的礼仪他还是有的,于是他跪下来,不甘不愿行了大礼: “谢凤主陛下救命之恩!” 晨光瞅着他秃了半块的发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一扭,向墙门走去。 先前窦轩捏死了柳兴贤之后因为血的味道倒退到角落,柳兴贤的尸首没人收拾,就横在门前,晨光看都没看,直接踩了过去。 沈润望在眼里,心想,虽然刚才柳兴贤骂她时她利落地反击没有泄露出丝毫的软弱,可看她充满了冷酷的动作,她这得是有多憎恨呐。 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从暗影里走出来,他无声地跟在晨光身后。 窦轩带领人紧随其后。 晏樱走在最后,在路过柳兴贤的尸首时,他眼皮也没抬,直接将尸体踢一边去。 出了密室,外面的大殿里站满了铠甲人,这些铠甲人看不到闯入者,在停止追逐之后,他们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一群木桩。 晨光先走出来时他们也没有马上动作,而是在呆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始缓慢地转过来,这些人的反应有些迟钝,直到晨光走出一段距离,才举起手中的武器向晨光砍来。 晨光动如脱兔,快步上前,如明月驱赶乌云,雪白的长裙在铠甲人之中快速旋转,突如其来的刹那芳华,煞是撩人。 她快得似只能看得见残影,灵巧移步,如一束望得见却抓不住的光,游走在铠甲人之间,形似鬼魅。她神出鬼没在铠甲人身后,一手按住铠甲人的脖子,一手扳过铠甲人的头颅,只听咔擦一声,她狠辣地扭掉了铠甲人的脑袋! 花朵般的美人儿,残酷的手法却似在雪白的花瓣上泼满了鲜血,变得诡艳恐怖起来。 第一千零二章 狗鼻子 沈润本跟随在晨光身边,她却在眨眼间消失了踪影,紧接着便是滚落一地的头颅,有黏糊糊的液体从头颅和躯干断裂的地方流出来,流了一地,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这招式怎么那么像司九?”他因为难闻的气味皱了皱眉,望着她收割头颅时利落的动作,狐疑地咕哝了句。 “我们几人的招式陛下都擅长,且比我们更擅长。”火舞手中的银线飞舞,如刃如织,仿佛张开了一张死亡的密网,切割着扑杀上来的铠甲人,残骸断肢乱飞,大殿内的臭味更重了。 沈润尽量离她远一些,以免那些臭烘烘还泛着绿色的粘性血液溅到他身上,他抽出腰间藏着的软剑,剑花似巨浪汹涌,让接二连三冲上来的铠甲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晏樱因为流砂要保护晏忠完全没办法来分担,于是他放弃了用剑,身形移转,一掌击出数十道残影,直接将铠甲人的骨骼震碎,铠甲人的身体没有了骨骼的支撑,轰然倒塌,再也无法站起来,不亚于晨光的破坏力和高效性让人侧目。 窦轩眸中猩红大作,狭长而妖异的墨眸眯起,仿佛恶魔临世,挥杀如麻,残骸如雨,手法是和晨光一样的狠辣。 他手下的十二个铁面人亦不是吃素的,合力围剿。 经过三方通力合作,百名铠甲人很快被他们解决掉,终于让那些过了几百年还没有死透的人彻底死透了。 晨光想,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让沈润在墙上留下记号,方便万一又走回来时能够马上发现。 做完这一切,趁其他的铠甲人还没有赶来,他们匆忙离开藏身的大殿,顺着长廊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窦轩给他们指出了一条可以继续前进的路,那是窦轩等人先前没有走过的路,窦轩他们先前走过的路到最后又都绕回来了。 一行人在长廊和宫殿中穿梭,遇到铠甲人就杀,经过陌生的长廊和宫殿时则留下记号。 然而,铠甲人的确杀了不少,走的路线却完全不对。 第三次在经过了长途跋涉最后却又绕回到原地时,人们的额头上都已经沁出了汗珠。 他们感觉他们已经把所有的路线试遍了,可还是不对,连续的挫败摧毁了他们的耐心,接二连三的混战开始让他们感觉到疲惫。 在停下来重新计划路线时,晏樱、沈润、窦轩站在长廊上研究到底该怎么走,三人空前的和谐,因为不合力走出去,他们都得死在这儿。 晨光独自一人,懒洋洋地靠在墙根,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之前晏樱给她的那包肉干,大大咧咧地吃起来,司七和火舞跟着她一块吃。 咀嚼声很快引来了其他人的侧目,一地的尸体,铠甲人身体里的粘液流了一地,臭气熏天,这么恶心的环境她们居然还能吃得下去。 窦轩看了晨光一眼,忽然说:“凤主陛下既然懂得占卜之术,想必也精通阵法,依你看这路该怎么走?” 晨光咬着肉干:“这里是迷宫,又不是迷阵,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走?” “你不是会占卜么,不如你来占卜一下接下来该怎么走?”窦轩耐着性子道。 晨光呵地笑了,用鄙夷的语气说:“糊弄愚民的玩意儿,你也相信?” 窦轩的火气腾地冒了起来! 众人哑然,不管她的占卜手段是真骗人的还是她故意这么说,她都够气人的。 “陛下,那些人又没有眼睛,到底为什么会一直追着活人跑?”司七吃着肉干,疑惑地问。 “不知道。”晨光回答,她慢吞吞地嚼着干巴巴的肉干,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欲言又止,“不过,这里面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你留心闻一闻,这股味道我从刚进来时就闻到了,一直都有。” 司七微怔,用力吸了吸鼻子,摇头:“奴婢没有闻到。” “奴婢也没有闻到。”火舞努力嗅了一会儿,说。 晨光微怔:“是么?”她摸了摸鼻子,难道只有她自己闻到了? 其他人听了晨光的话也都吸了吸鼻子,然而谁都没有闻到。 沈润蹙了一下眉,狐疑地说:“难道是因为这股香味驱动了这里面的人?” “这个难说,不过……”晏樱望了晨光一眼,“她的嗅觉确实比普通人灵敏,你在地底下埋一只烤兔子不管埋得多深她都能闻到,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 晨光一块肉干砸过去! 晏樱准确无误地接住,吃了,他没想去和她抢吃的,不过他确实有点饿了。 沈润想起来晨光的鼻子确实很奇怪,她过去总说他是橘子味的。 “假如说真的是香味驱动了这里面的人发起攻击,那为什么当看不到人时他们会停下来?”沈润接住晨光扔过来的一块肉干,引来晏樱的侧目,沈润知道她这么做八成是因为晏樱接了她丢的肉干,若不然在吃食问题上她压根就不会想起他。 用餐环境恶劣,他不太想吃,可刚才晏樱接住晨光丢来的肉干时确实他的心里有点气,他暂时将喜洁的性子丢一边去,把手里的肉干扔进嘴里,囫囵吃掉了。 “假设他们的鼻子是好的,那么生人的气味很容易就闻出来了。”晨光大胆猜测,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同样都是会走动的,你们就没有发现么他们是不会攻击同类的。” “如此说来,也许把身上的气味遮盖掉,那些尸体就能停止攻击了?”窦轩望着晨光,道。 晨光歪了一下头,她并不确定,自然不想乱说。 窦轩想到的事大家自然都想到了,人们将目光落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铠甲人的尸体上,穿上他们的铠甲是最简单的做法。 火舞轻声对晨光道:“陛下,如果这些人真的能够嗅到生人的气味并发动攻击,那么这里面为什么还会有陛下闻到的香味?” “香味有很多用法……”晨光仰着脑袋,思索着,慢吞吞地说,“不过,如果这股香味真的是和这些人的鼻子有关系,也许是用来催发功能的。”她嘴里胡乱猜着,顺从火舞的动作将死人铠甲套在身上。 第一千零三章 奇巧机关 铠甲和头盔中弥漫着一股腐尸的气味,特别是在将头盔前面的盖子闭合之后,那股恶臭更浓,视线穿过眼前网状的通气口,虽然勉强能看到前路,却不十分清楚,这要是眼神不好的估计走第一步就得摔跤。 沈润和晏樱对于穿上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是一百个不愿意,望着晨光已经穿戴好,正从网状通气口里往外瞧,一副好奇乐呵的模样,二人犹豫了一下,勉强将铠甲披上。 刚穿戴好,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又一队铠甲人手持长刀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即使是干尸,也是健硕魁梧,力壮如牛的。 人们穿戴起了铠甲人的铠甲,装作是同伴,这个时候自然不敢乱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如果走来的铠甲人不对他们发起攻击,就证明这方法是有效的。 七八个铠甲人已经走近。 人们眼看着那些干尸木然地走过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铠甲人目不旁视,径直从静止的人们身旁穿过,仿佛没有发现他们是闯入者。 看来这方法是有效的。 人们心中大喜。 就在这时,快走过去的铠甲人突然顿住脚步,猛地回过身,举起手里的大刀就向几个人砍来! 这可真是大喜之后又大悲,希望过后又失望。 窦轩忍不住低咒了一声,在躲开直劈面门的长刀之后,愤怒的一掌拍在铠甲人的头顶,直接连人带铠甲拍碎在地。 又是一场打斗,已经记不住这是第几次了,他们的战斗力全在这座破迷宫里被消耗掉了,只要是活人不管功力有多高到最后都会疲惫,若这场一直消耗战力的持久战再打下去,他们的结局估计就是死在这里了。 在解决掉八个铠甲人之后,晨光拽开身上的铠甲,扔到地上。 其他几个人也将身上的铠甲拽下来,丢掉。 “看来外来人的气味是掩盖不住的。”晏樱眉轻蹙,淡淡说了句,他有些失望。 “我好像闻到那股香味了。”窦轩突然道。 晨光思索了片刻,说:“这股味道好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浓一点。” “这气味确实有些古怪。”晏樱看了晨光一眼,“用盔甲来遮盖身上的味道这一招行不通,不过,若这座迷宫真的与这股香味有关,还是应该找到香味的来源,不如一边寻找出口一边由你来寻找香气的来源,我们这些人掩护你,也许找到香气的来源之后,就能知道这座迷宫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摄政王说的不错,这香气古怪,也许是迷宫出口的线索,就算与线索无关,如果是能控制这些死人的,破坏了,我们也能省些力气。”窦轩随声附和,与他一齐望向晨光。 晨光靠着墙根,皮笑肉不笑:“你们这是把我当狗用么?”靠鼻子闻味道找路线,这和小狗有什么区别? 晏樱微微一笑:“怎么会,你比狗厉害多了,狗可没有你可爱。”似清水洗涤过的嗓音,却带着浓浓的调戏之意。 沈润和窦轩同时向他望去,这时候他还有心情说孟浪话。沈润怒火中烧,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女人,他是不是应该揍他? 晨光的脸刷地黑了,沉着脸盯着晏樱。 晏樱淡然自若,浅笑盈盈。 晨光冷哼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 众人跟上她。 晨光循着那股逐渐变淡再过了一会儿之后又会突然浓郁起来的香味寻找来源,一路上又是数不清的铠甲人,明明已经杀过那么多了,又冒出来一群数不尽的,也不知道这座迷宫里到底有多少个铠甲人,干杀杀不完。 晏樱遵守了承诺,和其他人一起掩护她,让她可以专心寻找香气的来源。 寻找的时间久了,晨光突然发现,每当香气变浓时,自行行动的铠甲人便会增多,当香气变淡,越来越淡,仿佛就快要消失的时候,大部分铠甲人都会停止下来,只有在生人靠近时才会反应过来进行攻击。这股香气究竟是催动铠甲人主动进攻的催动剂,还是他们力量的源泉,晨光说不清楚,但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似有如无的味道可以影响铠甲人的行动力。 几百年前的奇技,因为未曾流传下来,在现在的人看来极是神奇。 晨光越来越觉得这股味道在上方更厚重一些,向下则逐渐稀薄,来源极有可能是头顶天棚。在左右都在砍杀铠甲人时,她突然停住脚步向上望去,正常的棚高,雪白的顶石上以栩栩如生的浮刻作为装饰,云海、苍山应有尽有,无一不生动多姿,浮刻上亦有许多外形凶猛的灵兽,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一种龙头狼身凤爪的怪兽,那怪兽面目狰狞,踏在云海之上,似正向下俯瞰,毛鬃飘扬,威风凛凛。 晨光仔细看了一会儿,骤然发现,那怪兽凶猛的头部居然比其他部位更凸出来一些,呈现一个圆形。 她愣了愣。 一把长刀疾刺兜面而近,接着剑光闪过,在她身旁的沈润用软剑将长刀一拨,反手在铠甲人的脖子上一割,圆滚的头颅落地,噗地喷出一股泛着绿色的粘稠脓液,软下去的躯干跌在地上,了无生机。 晨光没有空闲去理会他,足尖一点,她一跃而起,向着棚顶龙头怪兽的头颅伸出手去。在触摸的一瞬间,她敏锐地感觉到圆形的凸起部分已经与上方的墙体分裂,中间存在着一点空隙。她将圆形的凸起部分向上按去,凸起的机关没有反应。她被迫降落,一脚踩在其中一个铠甲人的脑袋上,再次向上跃起,这一回是抓住机关逆时针旋转。 与墙壁分开的机关居然向上合拢,成功地关闭了! 晨光心中一喜。 然而在继续前进的过程中,她却发现她嗅到的那股香气并没有如愿消散,和之前没有两样。晨光疑惑起来,循着那股味道继续向前寻找,又发现了一个兽头上的机关。在连续关闭了几个机关之后,她有了发现,虽然不是每一个兽头上都有机关,但是迷宫里的香气机关全部在同样的兽头上。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铠甲人的攻击力并没有减少,其他人需要掩护她,不能分心,一路走去,还是由她自行寻找机关。 她专盯着头顶的兽头瞧,陆续将机关关闭。 第一千零四章 袭击 当晨光循着气味将机关关闭了一圈之后,他们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地,那间隐藏着密室的大殿。先前的机关全部在连通大殿的长廊上,只有这间大殿棚顶的中央居然暗藏着机关。 晨光跃起来将机关关闭,沈润软剑斜削,将追过来的最后一名铠甲人的头颅削掉,晨光落地,就在这时,突然,大殿内传出巨大的“轰隆”声,那一声响起时地震山摇,把众人惊了一跳,沈润下意识搂住晨光的腰肢。 正在人们惊疑不定四处查找声音的来源时,突然,华丽的宫殿转动起来,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四周的墙壁真的转动起来了。紧接着顶棚和地面也跟着旋转起来,窦轩手下的铁面人有几个脚下的功夫弱,再加上没有防备,在地面转动起来的瞬间重心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因为地面不停旋转,半天没爬起来。 虽然旋转的速度并没有高速那么夸张,但不得不说,转动的速度其实也不慢,转的时间久了,人们只觉得头晕眼花,都快被这不停歇的旋转给弄吐了。 也不知转动了多久,终于,宫殿旋转的速度开始变慢,到最后逐渐停止,背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眼花缭乱满脑子星星的晨光这时候虽然想吐,可五感还是很灵敏的,她率先循声向后望去,这一望微愕,啊呀一声轻呼。 旋转终于止住了,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定神的同时听到了晨光的轻呼,怔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向后望去,亦十分惊讶。 原来在旋转停止之后,身后本来是墙壁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扇大门,朱红的门扇,纯金的门钉,鲜艳得刺眼。 晨光也不知道在关闭了机关之后迷宫里的铠甲人现在是在动还是全部静止了,总之现在是没有铠甲人再出现,而墙壁上出现了一扇大门,也许这就是出口。 她不得不惊叹,假如关闭了一圈的机关其实是开启迷宫出口的机关的话,几百年前的机关也太厉害了,至少在她的印象里,这是现在的人做不到的。 她先一步走过去,在人们都还在因为先前的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时,火舞和司七稍迟一步跟了上去。 司七往前走了一步,去开大门,哪知道手刚触碰到门板,居然发生了和先前进来时同样的一幕,没有用力大门就自己开了,因为年头久远,大门的开启并不是那么灵活,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嘎”声。 众人也不管大门外面是什么,总算发现了出口,匆忙走出去。 果然,大门的开启是有时限的,最后一个人前脚刚奔出大殿,本来打开的大门骤然关闭,再也进不去。 晨光向闭合的大门望去,从里面看是朱红色的大门在这一面看居然变成了深黑色,深黑色的大门上用金粉描绘了一幅凶恶的图画,正是迷宫内机关上的灵兽,龙头、狼身、蛇尾、凤爪,脖颈处生着长长的毛鬃,踏在云海之上,做狰狞之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乍一看见,甚至让人有点害怕。 再向前方望去,迷宫的大门外是一间和门内的宫殿一般大小的宫殿,与之前的一片雪白完全相反,这里面,地面和天棚都是用浅黑色的巨石砌成的,巨石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四面的墙壁亦是浅黑色的,迷宫大门正对面的墙壁上同样是一扇黑色的大门。 恐怖的是,无论是棚顶、地面、墙壁还是对面的那扇大门,上面都用深一色的黑色描绘着飘飘忽忽杂乱交织的鬼魂。各种形态的鬼魂,虽然没有画地狱绘画中常见的油锅、铡刀等刑具,却将恐惧到狰狞的鬼魂放大到数倍,这些鬼魂仿佛正遭受着各种恐怖的折磨,许多都已经扭曲变形,且许许多多,交织堆叠在一起。空洞的双眼,空洞地张大的嘴巴,在深黑色的宫殿里,于一片沉寂之中。对面的大门上,两侧悬挂有昏黄的长明灯,站在这里的时间久了,受四周鬼画的影响,仿佛能听到鬼魂绝望的哀鸣啼哭声,耳根子周围似有缕缕阴风吹过,竟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毛骨悚然。 人们还没有从迷宫旋转的头昏眼花里逃出来,紧接着又陷进了阴森森的鬼殿,不适感加深。 在迷宫里,窦轩手下的铁面人折了三人,现在只剩下了九个。 三方在走出迷宫时就已经分开,各据一地,谁都没有再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皆在凝神静气。 先前在迷宫里,人们都消耗了大量的气力,那时候是因为命悬一线才尚可支持,如今前一关的危险已过,众人都不急着赶路。尽管此地环境恐怖,但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在这里休息一下恢复力气是最好不过的。 当然,关于休息这件事,谁都没有先开口要求,只是默契地同时停下来了,因为谁都不想把自己刚刚消耗了太多玄力这件事公之于众。 晨光站在一边,刚刚的迷宫转得她想吐,此地阴嗖嗖的环境让她想吐的感觉更重,眼前冒出来的星星越来越多,她开始一颗接一颗地数。 窦轩站在后面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迷宫里折了三个人,他的心情不太好,刚刚迷宫旋转得太久亦让他脸色发白,狭长的眸子幽深似枯井,泛着凛人的阴色,他在走出迷宫之后就安静在站在一旁独自调息。 鬼殿内安静。 所有人都在调息。 就在这时,兀自调息的窦轩突然抬眼,冰冷的眸子射向斜前方的晨光,一缕猩红色爬蔓上来,他突然动了,那动作极快,形同鬼魅,错身上前,狠戾的一掌直击向晨光的后背! 他出手太快了,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出现在晨光身后。 众人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沈润甚至连“小心”二字都没机会说出口,掌风就已经欺近晨光,令她的衣衫抖动起来。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还没有从旋转中恢复过来的身体只觉得如坠深渊,血液倒流之感强烈,让他又是一阵晕眩。 第一千零五章 水晶宫 窦轩的掌心甚至能感觉到晨光身上光滑的衣料触感,无限的接近令他心中狂喜,然而也仅此为止了,下一刻,她竟然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转身,滑如泥鳅,从他的掌心滑了出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抓她的衣角。 但见她纤瘦的身体轻盈地旋转了半圈,雪白的长裙仿佛白莲般绽放,绸袖一甩,一股强劲的气息缠来,悍然的气势令窦轩一惊。 是他自己先偷袭靠近,她似比他的身法更快一步,此刻他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眸中凝起狠戾,果断挥掌迎上,二人掌心相对时,却不料实际的劲力竟比先前感受到的掌风还要强上数倍,不仅如此,窦轩甚至感觉到她的掌心似乎在一瞬间张开了一股漩涡,开始疯狂地吞噬他的玄力。 窦轩的心重重一沉,惊恐万分,此时也顾不得和她较量,只想要撤掌,她却像真蛸的触手一样牢牢地吸住他。他挣脱不开,无奈,他加大劲力,强行撤开,如此却遭到了反噬,胸口处被返回来的劲力重重一击,他憋屈地喷出一口血。 “你……”他的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晨光的唇角勾起懒洋洋的笑意,虽然他主动撤掌又被反噬的力量所伤,她却没打算放过他,凌步欺上,补了一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胸口。 窦轩躲闪不及,又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慢一步回过神的沈润在晨光第一掌落下时就已上前,在晨光击出第二掌之后,他紧跟着挥出一掌。晨光只有了四成力,她并没打算在这里把窦轩给弄死,把窦轩给弄死了,于现在的形势不利。沈润却不知道她的想法,窦轩敢偷袭晨光让他动了肝火,他用了十成的力道,直接将窦轩拍在对面的墙壁上挂起来。石墙遭受重创,呈蛛网状龟裂,窦轩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又是受了十足力道的一掌,直接去了大半条命,在喷出一口黑血之后,从墙壁上滑下来,摔在地上。 “陛下!”手底下的铁面人大惊失色,纷纷奔过去,护在窦轩左右。 晨光没想到沈润居然出手了,还几乎把窦轩给打死,望着窦轩垂着头堆坐在墙根的惨状,没忍住,噗地笑了,引来铁面人的怒视,尽管他们戴着铁面具,可冰冷的杀意极浓,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出来。 晏樱站在一旁旁观,没有介入其中。 沈润怒意未消,冷冷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窦轩。 其实晨光没想让沈润出手,以他们两个人来说,合力出手等于是欺负人,若不是晨光先前只用了四成力,窦轩的体质又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这会儿他已经上西天了。 她走了几步,站在窦轩的正前方,唇角弯起,笑得娇懒:“我说过了,我比你强,你是打不过我的。” 狂傲的话却能把人给气吐血。 窦轩低着头,努力调息,好一会儿才将一口淤血吐出去。他抬起头,望向她,墨黑的眸子里依旧闪烁着未褪去的猩红,他笑了,笑得冷冽: “凤主陛下果然是这世上顶尖的高手!” 他还真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极短的工夫,在挨了两掌之后,他竟还能站起来,虽然软得像一滩泥,可他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晨光对于他的赞叹并不买账,但也没打算处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还没到地宫呢,赤阳帝先消停些吧。” 窦轩面沉如水,形势所迫,他没再说什么。 沈润明白了晨光的意思,她是在等着,等着晏樱跟窦轩对上,她一贯不喜亲自动手,坐山观虎斗才是她的擅长,于是他也就歇了弄死窦轩的心思。 窦轩确实消停了,他不想消停都不行,他已受了严重的内伤,可以自己行走都要归功于他异于常人的体质。 在迷宫内的合作仿佛不曾发生过,又一次恢复了三方对立。 在简短地休整了片刻之后,重新出发,晏樱一方在前,晨光不肯走在窦轩一伙人后面,于是窦轩带人先行,晨光等断后,窦轩对这样的安排也没说什么。 晏樱亲自打开了对面的那扇大门。 门开后,依次走进去。 这一次居然是一片琉璃世界。 如同水晶洞一般。 偌大的宫殿,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皆是一片琉璃剔透的白色,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材质,像是水晶,实际上又不是,即使有着水晶的晶莹剔透感,石材的表面却仿佛是镜面的,能够清晰地倒映出人的影子。 水晶宫殿内,地面上长满了各种晶体,呈长条状,有着许多个不规则的棱角,就像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严丝合缝,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寻找到连接点,茁长向上,如同一棵棵长笋,剔透晶莹,与地面的石材一样,都是能照出人来的光滑平整。 顶棚上同样长出来许多长笋状的晶体,几乎布满了整个棚顶,不同于地面的晶体,顶棚上面的晶体是向下长出来的,错落地生长着,在一个角度形成了许多张镜面,走在地面时只要一抬头,就能从无数的晶体上、无数的镜面上以及顶棚中晶体和晶体之间的空隙里看到自己数不清的影子。 这些棱角尖锐的晶体比人高出许多,地面上的晶体和顶棚上长出的晶体交错连接,空隙极少,仿佛是一堵堵凌乱的墙,将偌大的宫殿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区域。 之前的宫殿都是阴暗昏黄的,乍一走进来,白光扑面,人们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冰雪琉璃的世界,心中欢喜,却不想在定下心神之后,竟从上下四周的镜面上看到了许多只自己交叠错落的影子,影子的数量过多,让人忽然就觉得心里发毛,甚至有点恶心。 这里的气温比别处冰冷许多,如果先前是春秋时的不热不冷,那么这里就是寒冬时的温度,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冷寒气竟然直直地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激起了皮肤上一层鸡皮疙瘩。 这间宫殿虽然刚一进来时觉得很漂亮,可是很快他们就感觉到了不适,这种不适感不亚于之前的任何一处,尽管他们还没有发觉这里面除了低温和镜子多以外还有其他异状。 他们进来了,可是威胁生命的危险并没有出现。 就在人们狐疑之际,忽然,地面上的晶体动了! 第一千零六章 心魔 晶体转动得十分突然,且迅速,一组杂乱交错的水晶柱从侧方转动而来,沈润和晨光本在一块,二人因为水晶柱突然转过来,惊了一跳,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待沈润回过神来,四周已经被水晶柱严严实实地堵住,形成高墙,上下左右前后皆是镜面,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都能映出他的影子,映照出许多个他。晨光不见了踪影,他倒是不太担心她,可眼前的状况着实诡异,这么多个影子,这么多个的他,凌凌乱乱,让他看得很不自在。 一股冰冷的风,或者说那不是风其实是气浪,冰冷刺骨的气浪不知从何处吹进来,吹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让他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极是厌恶,眉头皱紧。 就在这时,忽然,镜面上属于他的影子开始飞快闪动,仿佛出现了故障似的,在镜面上飞快地闪掠,那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道道残影。奇怪的是沈润自身并没有移动,镜面上映照出来的本是他的影子,人没有动,影子却擅自动了起来,这样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让人心里发凉。 快速闪动化作残影的人像突然如流泻而下的瀑布一般,汇聚在他面前的一条水晶柱上。他的眸光跟着影像飞速转动,无论是上下还是左右,只要是他能看到的属于他的影像都在急速地向他面前的水晶柱飞来,一层一层,层层重叠,到最后骤然停止。仿佛所有的喧闹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四周是说不出的安静诡谲,水晶柱上的影子消失了,仿佛从内部泛起来一层云烟,水晶柱不再剔透明亮,雾化了似的,变得朦胧起来。 沈润惊诧万分。 突然,混沌的水晶柱上映出了他的影子,映出了他木然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凝神望去,映照出的他却只出现了一瞬,便如被吸进了漩涡里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冰冷的水晶柱上模糊地出现了一道纤细的人影。 沈润微怔,觑眼望去,他觉得那抹身影莫名地熟悉,直到那抹模糊的身影逐渐放大逐渐清晰,他的心重重地一沉。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乌黑如云的长发梳着高高的发髻,上面簪着华丽却冰冷的金翠,她穿着色彩艳丽的盘金宫装,坐在窗下,窗外大雨瓢泼,她哀婉地望着。 她极美,可是她在流泪。 在她的身旁,一个幼小的孩童坐在地毯上,手里抓着一只布老虎,却没有玩耍。他呆呆地仰着头,望着他的母亲,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流泪,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母亲的泪水让他很难过,难过得连玩耍都不想了。 这时候,美丽的女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回过头来,望向地面上的孩子。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容,她妩媚的眼里突然迸射出来的亮光让地上的孩子有些恐慌,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美丽的女子扑着跪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幼小的身体,疯了一般又是笑又是叫,她的泪水流得很凶,让她的大笑看上去有些狰狞,她大声说: “阿润,你父皇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被母亲抓住的孩童那个时候太小了,只觉得她的力气很大,抓得他很痛,可是他不敢动,他怕母亲会不高兴。 母亲猛地将他抱起来,疯了似的往外跑,他有些惊慌,他望着地面上被他遗落的布老虎,伸出手想去抓,却是徒劳的。 母亲将他放在大雨里,一瞬间他就被淋透了,他觉得很冷,是冷进骨头里的那种冷,只两息的工夫他就开始牙齿上下打颤。 雨很大,他几乎看不清母亲的脸,他只是觉得她也被淋透了,可是她却十分高兴,高兴得连美丽的脸似乎都狞恶起来,她高声叫嚷着,不停地重复着: “阿润,你父皇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她笑啊叫啊,突然搂过他湿漉漉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亲吻他,在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他是站在冰冷的雨里,他本来想嗫嚅着说“母妃,孩儿冷”,可是因为母亲的亲吻,他用力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父皇真的来了,而他则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高热难退的滋味。 在他第一次明白了“生病”的含义的同时,他也明白了,只要他生病,他的父皇就会赶过来看他。 生病了很不舒服,可他的心里是高兴的,母亲不再哭泣,她的脸上多了笑容,这让她看起来极美。他很欢喜,为了能让母亲多些笑意,他甚至愿意在冬天时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然而父皇终于还是不来了。 尚怀着身孕的年轻女子歇斯底里起来,她将高烧在床的孩子从被子底下揪出来,一边用力掐打他,一边哭喊: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陛下才不来的!你真没用!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高烧中本昏沉的孩童被她疯狂的行为吓得傻住了,呆呆地望着身体上青紫的掐痕,很痛,他很想哭,可是张了张嘴,他一声也哭不出来。 父皇再也没有来过,孩童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去上学时他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让外人看到他的伤痕。 后来,他的妹妹出生了,且没有在宫里激起任何波澜。 之后,他的母亲死了。 在他上学回来的某一天死了,他甚至连母亲的尸体都没来得及仔细看过,他们说母亲是因为生了妹妹后虚弱难调死去的,但他想母亲不是病死的。 直到后来他长大成人,渐渐明白了虐待子女的女人不能留,特别是想要对婴儿下手的女人,可是他并不恨这个女人,其实他不恨她,即使她利用了他来夺宠。 母亲死后,他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华丽的女人面前,父皇让他唤这个女人“母妃”。 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从此看不得他有一点好,不管得到什么赏赐,哪怕只是一枚不起眼的香袋他也要抢走再毁掉,在学里被先生称赞后他会撕了他的书本,只要被哪一个弟弟亲近了一点,稍后这个弟弟就会遭到大皇兄的暴打,从此再没有人敢亲近他,奴才们在授意下给予他的屈辱数不胜数,饥饿时常有,背地里的虐打更是常态。 少年时大皇兄曾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我厌恶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稚嫩的少年无能为力,唯有隐忍,父皇宠爱那个不是他母亲的母妃,父皇偏爱着无能又暴躁的长子,而他,大概是因为自幼总是生病的缘故,父皇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骗子,父皇讨厌他。 那个时候,少年就像是一副只会行走的躯壳,没有魂魄,没有前路,没有未来,浑浑又噩噩,懦弱地龟缩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要干什么。 直到那一日,从他寄人篱下起就一直服侍他,从不会捧高踩低,始终对他温柔以待的宫女突然衣衫不整吊死在房间的房梁上,他惊呆了,他望着她悬挂的尸体,想起了她曾用眷恋的语气对他讲起她的家乡,还有那个她再也见不到的情郎,她只比他年长几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他疯了一样冲进太子殿,几乎将太子打死。 这场暴力事件的最终结果是他被打了二十板子禁足一年,太子则受到了口头的训诫。 在解除禁足的那一天,仿佛浓墨晕染脏了白袍,他变成了外表人畜无害内心阴鸷狠毒的人,他要权利,他只要权利,只要能够得到权利,他什么都可以去做…… 第一千零七章 恶魔 沈润站在水晶柱前,身体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然,他晃了一下神,如大梦初醒一般,他想起来他还得去找晨光。 也就是晃了一下神的工夫,乱了心绪,再定神时却发现面前的水晶柱又恢复了先前的剔透,无数镜面照出了无数张他的脸,杂乱叠加,看得人眼花。 沈润皱了一下眉。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仿佛能映照出人的内心,竟能将人掩藏在深处的记忆重现在眼前。 远处传来极是撕心裂肺的嚎叫,他惊了一跳,陌生的男声,也不知道是谁的,这里面看上去没什么危险,实际上凶险重重。 他越发担心晨光,唇冰冷地抿起,他袍袖一挥,只闻“砰!砰!”两声,水晶柱体炸裂,裂作千百细碎的光,耀人眼目。 面前的一组水晶柱轰然倒塌,碎片堆了一地,在晶体碎片飞溅如雨时,他透过那些密集的碎片,望见了不远处赫然出现的紫色身影。 晏樱望了过来。 当飞起的碎片落定之后,沈润发现晏樱独自被困在他的隔壁。 晏樱的脸色不太好看,他面前的水晶柱已经呈网状龟裂,可以判定他动了手,不知道他在水晶柱上都看到了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敌意蔓延开来。 过了一会儿,晏樱先开口,他沉着脸,冷冷地问: “小猫儿没跟你在一块儿?” “没有,我正在找她。” 晏樱冷哼了一声:“你离她那么近都没护住她,真是没用。” 沈润火冒三丈,真想上去揍他。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极是凄厉的哭嚎声,二人向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严肃起来。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润蹙眉,忍不住问。 晏樱不太想理睬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幻阵。” “幻阵?”字面上的意思大概是会让人出现幻觉的一种阵法,沈润的眉皱得更紧,“会有什么危险?” 晏樱看了他一眼:“一旦迷了心神陷进幻觉里,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死在里面也是可能的。” “死在里面?”死在幻觉里?怎么死的? 晏樱仿佛看出了他的迷惑,似嘲笑智障般,冷笑了一声:“活在幻觉里也是活着,总有一天要死的,况且幻觉也分很多种,恐怖的、悲伤的、愤怒的,致幻到了极致,吓死、气死、心碎而死,不都是死?” 他嘲讽的语气真让人生气。 沈润的脸阴沉下来。 不过还是寻找晨光更要紧。 …… 窦轩被困在水晶墙里,眉目阴沉。 眼前发生的事超出了他的常识,让他十分不安,与他困在一块的几个手下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一动不动,甚至还有一个人恐惧地嚎叫了一声之后吐血而亡,仿佛疯魔了一般。他没有从他们面前的水晶上看到任何东西,他们却像魔怔了似的,对着水晶柱做出各种夸张到可怕的表情,无论他多用力去踢打呼唤他们,他们都清醒不过来。 他受了重伤,终于没有了力气,靠着水晶柱溜坐下去,望着丑态百出的手下,眉头紧锁。 水晶阵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不知是不是因为重伤的缘故,他开始觉得冷,头脑也有一瞬的恍惚。他强迫自己清醒,闭了闭眼,他转过头,望向他靠着的那根水晶柱,这个时候他惊诧地发现本剔透晶亮的水晶柱内部似突然晕染上了一层尘雾,变得晦暗朦胧起来,紧接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上面。 他诧然,心里的不安感更加强烈,直到那团模糊的影子逐渐放大变得清晰,他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霍地站起身,却因为胸口的疼痛没能站稳,又一次摔坐回水晶柱前。 画面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背对着一扇破旧的门蹲在积满尘土的走廊上,这孩子十分幼小,也就两三岁的样子,他垂着头,脏兮兮的手里抓着几粒碎石子,似在玩耍。在他面前的走廊上、远处的楼梯上和一楼的大堂里,到处是粗鲁野蛮的男人和衣着暴露的女人,背后的门里,不堪入耳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又懂得很多,他感觉到一阵恶心。 偶尔有人经过,会将他拉起来,从上到下摸索一遍,只因他男生女相粉团似的漂亮,到最后摸他的人又会因为失望而愤怒,将他推到一边再啐一口,愤怒他不是女童。 身后的房门开了,幼童习惯性地闪一边去,几个粗野的男人走出来,他顺着微敞的门板向内望去,令人恶心的臭味飘了出来,破板床上,年轻的女子如一只破布娃娃侧卧在上面奄奄一息,她的身体雪白而美丽,可是她的脸上却生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肉瘤,肉瘤长在眼睛上,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也让她失去了美貌,她形容恐怖。 幼童尚年幼,正是依恋母亲的时候,在这种年纪他本应该怀着恐惧怯懦地蹭进去,给予母亲安慰,或者由母亲来安慰他,可是他没有,从有了对母亲的感觉开始,他的所有感觉只有恶心。 年轻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坏母亲,她很温柔,从不会打骂孩子,她深爱着她的儿子,可是她的儿子不爱她,母亲是这个孩子所有噩梦所有痛苦所有憎恨的来源。 幼童一天一天长大,成为了少年的他雌雄莫辩。 终于有一天,一个不在意他是少年不是少女的男人出现了,他将他按在充满了腐臭气味的床板上,那一刻,少年感受到了恐惧。在此之前他从未感受过恐惧,他甚至一度以为他的心脏异于常人,恐惧如在血液里攀爬的蚂蚁一样,许许多多,流动聚集,恐惧令他战栗,然而在激烈的战栗时,他却感受到了一种邪恶的、刺激的、畅意的兴奋感,他竟有点喜欢这种恐惧。 少年在挣扎时,用力转过身,一刀捅进了男人的肚子,接着他骑在已倒地的男人身上,一刀,两刀,血液喷溅,喷了他一脸。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莫名地想笑,他大笑起来,抬眼时,他望见了门缝里母亲恐惧的眼神。 她异样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什么邪恶的东西。 这座沙城里,死人是常态,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少年游荡街头,打架、杀人、抢掠,无恶不作。 在流浪中,他开始向往内城,然而身份卑贱的他却进不了内城。 直到那一日,他错手杀了刚从内城出来的城主姘头的弟弟,他被打成重伤捆进内城,少年却一点也不惊恐,他甚至雀跃起来,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他不理会众人的嘲笑,疯狂地向城主自荐。 城主终于不耐烦了,他说: “奶水都没断的黄口小儿,你可知道老子这里是什么地方?老子只收最狠最恶的人物!想跟着老子混?好啊,回去把你娘宰了,老子就信你是个人物儿!” 这句话未必是认真的。 少年回到了红房子,他从出生开始居住的地方。他见到了久违的母亲,母亲苍老了许多,眼睛上的肉瘤更大了。 少年一刀捅进了母亲的心脏,母亲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她仿佛终于明白了,她生下了一个恶魔…… 窦轩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水晶柱,血气倒涌,他噗地喷出一口血,溅在了晶莹的碎片上。 第一千零八章 幻境 一阵轰破声乍然响起,引起了沈润和晏樱的注意,水晶墙轰塌,尘雾翻腾,废墟杂乱之中,二人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窦轩。 窦轩亦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一个紫衣尊贵,一个白衣清雅,同样是皇族出身…… 他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尽管身负重伤,他还是笔直地站了起来。 晏樱和沈润在过来前已经找到了火舞、司七、流砂和晏忠,前三个人出身圣子山心智强大,自己动手轰了幻阵,唯有晏忠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说对不起老爷和老太爷,不过因为他执念不深,当年的事也确实和他没多大关系,反倒是他被晏家拖累弄到一身功力全废,晏樱很快就把晏忠给唤醒了。 他们一路寻找晨光,却在半途碰到了窦轩。 三方相见,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晏樱遇见过窦轩的两个手下,全死了,这里面又死了两个,还有三个正沉浸在幻境里跟疯了似的,还剩了两个不知所踪。 情况十分糟糕。 就在这时,突然,众人只觉得周围气氛有异,原本剔透的水晶内部仿佛泛起了云雾,冉冉升起。一时之间,水晶殿内居然雾障大作,雪白如烟的迷雾扑面而来,沈润脸色一变,当即后退一步,眨眼之间,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坠雾谷,除了一片白色的烟雾,什么都看不到。 沈润蹙眉,不敢随便走动,凝下心神细细去感觉周围是否有其他人,感觉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越发觉得诡异,刚刚明明所有人都在身边,怎么会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还有晏樱说这里是一种幻阵,那么眼前的情景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是虚幻的,为什么手触到的冰冷雾气会那样真实,如果是虚幻的,是不是说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会对人本身产生任何伤害。 他越想越迷糊,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没有感觉到有人气,无奈,只得迈开步子向未知的方向行进,哪知道才走了一步,眼尾突然扫到从身后掠来的一抹刺花人眼的光亮,他内心警觉,偏头向旁边闪过,却不料竟有一物从浓雾里钻出,利刃斜刺而来,沈润蹙眉,敏锐地躲闪开,在空中旋了半圈之后落地,放眼望去,这一望,把他惊了一跳。 对面的居然是两个白花花的骷髅,骷髅的手里拿着亮光闪闪的骨剑,明明是一把骨剑,骨剑的前端却异常锋利,泛着寒冷的血腥之气。 在一片浓雾里突然钻出来两个偷袭者,偷袭者居然还是两只骷髅,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骷髅的眼睛和嘴巴都是窟窿,本来是没有表情的,可手里拿着剑的会动的骷髅,沈润居然能从他们那两个空洞的窟窿里看出来一点笑意,这让他越发觉得邪门。 如果这里只是幻境,这些骷髅应该是虚幻的,如果一切只是幻影,那么被这些骷髅砍上一刀,他的身体会受到伤害吗? 沈润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在这个时候思考这种问题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他正思考的时候,雪白的浓雾里,居然陆续走出来十来个白花花的骷髅,那些骷髅不徐不疾,不紧不慢,好像胜券在握似的,将他牢牢地包围住。 沈润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群骷髅围攻,而且,被幻想里的骷髅围攻身体上居然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他想真是见了鬼了! 被打散的骷髅居然还能按原样合上,沈润想骂人,在奋力诛杀骷髅的空当,他忍不住担心起来,这么久都没找到晨光,这间宫殿虽大却不是没有尽头的,晨光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想到这里,他的眉皱得更紧。 …… 晨光正陷在一片粉红色的雾里。 她也不知道在被一群突然会动的水晶柱子包围之后为什么会出现一片粉红色的雾障,并且这雾障越来越浓。粉红色的雾,总带着一点旖旎在里边,晨光不喜欢这个颜色,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厌。 虽然是没有味道的,可她还是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她遭遇了和窦轩一样的窘境。 窦轩的两个手下和她困在了一块,开始时三个人各占一角,对着突如其来的粉红色雾霭目露警惕,直到其中一个人突然跪倒在一块水晶柱前,从啜泣到哭泣再到最后居然掉了面具嚎啕大哭起来,一个二十好几的男人哭成这个样子,晨光满脸愕然。但毕竟这些不是她的手下,她又不爱多管闲事,也就没上去踢那人一脚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站在角落里四下寻找出口,尽量不去看他的脸。 然而更邪门的还在后面,在第一个人跪下来对着一块模糊的水晶柱子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哭后,另外一个人居然对着一块空白的水晶柱软塌塌地溜坐下去,然后,晨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或者这粉红色的雾气难道有什么奇怪的作用,接下来居然越来越不可描述。 晨光尴尬地别过头去,这时候她总不能走过去踢那人一脚,问他你在干什么吧。 她将视线转向别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这片粉红色的雾障里似乎含着许多细小的颗粒,用手去接,果然有点点碎末落在掌心,却不知是何物。 她走到一组被粉红的雾气染透了色的水晶前,去摸上面的粉尘,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身后已经好久没有声音了,她回过神向后望去,惊诧地发现现实里距离并不远,幻境中却仿佛被拉长了距离,身后的雾障似变成了两张厚重的帘幕正在缓缓拉上,透过朦胧的雾霭,那两个铁面人躺倒在一片粉红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就在她想仔细去看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昏了时,两张厚重的帘幕骤然合闭,满眼只剩下了粉红色。 讨厌的颜色,让人心情烦躁。 晨光蹙着眉,转过头去,视线重新落回到她先前触摸的水晶柱上,这一望心却咯噔一声,她被吓了一跳。 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玲珑剔透的水晶柱上,居然映照出了一个她,却又不是她,她清楚地记着她今日身穿白衣,可水晶柱上的那人却一身玄色,正阴邪地冲着她笑。 第一千零九章 囚笼(一) 晨光蹙眉,奇怪地望着水晶上映出来的黑衣人,她歪了一下头,水晶上的那人没有动,她扑哧一笑,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鬼怪? 她敲打了一下水晶柱,又去看水晶柱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她抬头向天上望去,想要寻找是否是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投映在这片水晶上,却只看到了雾霭沉沉的一片,她越发疑惑。 这时候,水晶上的黑衣人说话了,她问:“你在寻找什么?” 晨光望向她,疑惑地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笑出声来,轻声回答:“我是你啊。”她的语调异常温柔。 晨光摇了摇头:“我才不会装神弄鬼!” “我是你啊,我是司雪晨啊……”那人用着温柔得让人发毛的语气。 晨光用力摇头:“我不叫这个名字!” 于是上面的影子就变得狰狞起来,仿佛很愤恨似的:“你现在是想要独占这具身体吗,你想抹掉我的存在,你忘记了我替你挡掉多少危险,你忘记了我替你咽下多少血腥,你现在竟想要抹消掉我,你休想!”黑影化作一团雾,突然从水晶柱里钻出来,在晨光还没来得及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猛地钻进她的心口。 周围的浓雾瞬间变化,逐渐变浓,恍如墨染。 晨光怔了一下,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她向水晶柱上望去,水晶内部似漫起一团黑雾,那团黑雾在闪了两下之后,竟突然出现了画面。 一座荒芜的石殿,破旧之下依稀能够看出来一点昔年的华丽,身着黑色皇袍的英俊男人神情萎靡地坐在一把石椅上,侍人沉默地将一个包在襁褓中的婴儿交到了一名白纱长袍从头遮到脚面罩薄纱的美丽女子手里。 女子将婴儿抱在怀中,仔细地看了看,微笑起来: “果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灵体,陛下放心,此女灵力充沛,血肉优秀,假以时日,定能将她饲养成为最优秀的灵药,以康健陛下圣体。” 石椅上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仅是烦躁地挥了一下手。 女子会意,抱着婴儿,与一同前来同样身穿白纱罩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退出去之时,正见内侍领着十几个眉清目秀却表情呆滞的少年少女走过来。两方擦身而过,十几个人进入他们离开的大殿,没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一阵可怕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以及许多恐惧的大哭声。 女子皱了皱眉,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是否受到了惊吓,却见那孩子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 女子笑了一下,只听身旁的男人叹息了一声: “希望这批药人能对陛下的圣体有效!” 女子冷笑:“为了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才稳下的旧疾又复发了,他不去怒龙熙国,反要迁怒到圣子山来,怪罪我们办事不利,真是可笑!” 男子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孩:“龙熙国是不敢怒的,怒也是怒到皇后身上,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让你把这孩子带出去。” 女子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记挂着柳舒窈呢,要不你去龙熙国把她给抢回来?” 男子干笑了一声:“胡说什么?我是担心你,你说这孩子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灵体,可你真有把握?万一失手,陛下那边可不好交代。” 女子望着女婴粉白粉白的脸蛋,妩媚的凤眸里眯起了一丝邪气:“司家和柳家结合而成的血脉,自然是难得一见的佳品,柳舒窈的小崽子,呵……听说她有名字,她叫什么来着?” “刚听内侍提过,好像叫……司雪晨?” “柳舒窈取的?” “或许。”他不认为陛下会有给女儿取名字的心情。 女子笑起来,她望着婴孩,邪气地笑了起来:“什么司雪晨,这么难听,还不如就叫司晨,司晨!小司晨!”她晃动着双臂,连续晃动了几次,果然,婴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子不认为“司晨”这个名字更好听,即使他没怎么念过书,他也听说过那句成语,由她简略而成的名字明显带着恶意,也许是在嘲讽曾经皇后想要施行仁政,可是他不敢说,圣子山神女,那是神一般的存在。 女子对司晨表现出了极大的温柔,她用笑容来表达对司晨的喜爱,她一遍一遍地教她唤自己“母亲”,在冰冷潮湿的地下宫殿里,司晨在锦衣玉食中长大,母亲以各种灵草饲喂她,并告诉她,这是可以让她变强大的东西。 司晨不懂得可以变强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母亲告诉她这是为了她好,于是她乖乖地喝下去,尽管那味道又臭又腥又苦,并不好喝,可每一次喂食时,她还是很乖地喝掉了,那是她的食物,时间久了,她便也习惯了。 母亲突然带进来两个比她大一点的小姑娘,指着她对着她们说:“这是你们的公主殿下,你们二人要好好服侍她!” 那个时候的司晨已经会走会跳了,她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同类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从她记事起她就一直在这座宫殿里,她的天地只有这座宫殿,以及母亲。她并不孤独,她一直独自生活在这间石殿里,她甚至不知道孤独是什么。然而两个小姐姐的到来还是让她觉得高兴,尽管她们不说话,尽管大部分时间她们还是像木头人似的杵在角落留她独自一人在地中间玩着石头做成的小人儿,可她还是很高兴。 “你喜欢母亲么?”美丽的女子将她抱起来,问。 “喜欢呀!” “小司晨最喜欢的是谁?” “是母亲!” 女子便笑了。 直到那一日,推门进来的不是送药人,他将她抱离石殿,来到一间潮湿又阴暗的石室,石室里点了许多火,却并没有将偌大的石室照亮,相反,火把的味道掺杂在腐烂的气味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是司晨第一次离开她长期生活的宫殿,外面的世界比她的栖身之所要肮脏许多倍,丑陋许多倍,恶心许多倍。 司晨看到了石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金属大瓮,大瓮的旁边堆着许多年轻的尸体,是少年少女的尸体。两个年轻的男子一脸冷漠地在工作,在他们的身旁,身穿长袍神情木然的年轻人们被几个人驱赶,整齐地排着长队,排到前面,就被男子抓起来,一刀割断脖子,鲜血冲进大瓮里。 这是司晨第一次见到宫殿外面的同类。 鲜红的血冲击了她的视线。 第一千十章 囚笼(二) 美丽的女子冷漠地站在大瓮边上。 司晨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她惯对她展现的笑意,这让司晨迷惑,同时又有点恐惧,她抓紧了抱着她的人的衣服,怯怯地被抱过去。 “你确定要对她使用禁术?她才那么小,很大的可能会死去,到时候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女子身边的男人皱着眉说。 司晨不懂“死去”是什么意思,直觉不是好的意思,她越发害怕,缩起脖子,小声唤了一句:“母亲。” 母亲仿佛没有看到她,愤怒对着劝说的男子道:“他的病比起之前更重了你又不是看不到,他说若再想不出法子,我就不用再做这个神女了,一旦神女被替换,你们这群长老会的人同样要换一批新的,我若是不想别的法子,只怕还没等她长到成为圣药的年纪,我就先死了!” “可是……” “她被灵药饲养了这么久,不会一点底子都没有,她又是罕见的灵体,一旦在禁术中突破,你们柳门的秘法也会更进一层。” 男子凝着眉,望向十三长老怀里的司晨,司晨看清了他的长相,那是一名极英俊的男子,是有别于阴暗地下的一缕疏云。 司彤看了他一眼,见他望着司晨,讥笑了一声: “又不是你的种,怎么,舍不得?” “我是担心若她陨命你没办法向陛下交代!” “交代?”司彤呵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晨粉嫩的脸蛋,突然伸手用力掐住,“还真是柳舒窈的女儿,这才多大,模样已经出来了,跟她娘一样的狐媚样子!” 司晨被掐的很痛,母亲奇怪的表现让她害怕,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儿。 这时候一队人手捧着瓦罐从外面走进来,当先一人素色纱袍裹身,戴着缠头,领众人向司彤跪拜:“巫医族少族长柳兴贤拜见神女大人!” “少族长可带来了我想要的?”司彤的眼睛在年轻的男子身上溜了一圈,似笑非笑。 “神女放心,这些毒物全部是父亲精挑细选的,都是经过斗杀精炼而成的绝品,不会让神女失望的。”柳兴贤微笑着说。 “少族长来得正好,今日这孩子凶险,少族长过来见一见,也算是全了甥舅的缘分一场。”司彤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柳兴贤看了司晨一眼,仿佛极厌恶似的,迅速转移了视线:“神女说笑了,我父亲只生了我一个,这里面哪来的什么甥舅缘分?” 司彤的笑意愈深,她转头对身旁的男子道:“我乏了,这里你看着吧,巫医族进贡来的好东西,可别糟蹋了。”说罢,向外走,在经过柳兴贤身旁时,眸光上扬,“少族长随我来。” 柳兴贤含着微笑,应了一句“是”,跟着司彤向石室外走去。 幼小的司晨突然扯开了嗓子高喊:“母亲!”饱含着恐惧,这一声用光了她的全部力气。 司彤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没有回头。 “母亲?”她嘲弄地笑了一声,“真是蠢透了的丫头,和她娘一样,让人厌烦!”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司晨呆住了,她惊慌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年幼的她已经有了感知,她预感到了不好,似乎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留在石室里的男人在看了一眼呆滞的孩子后,收起眼中的不忍,向同样留下来的巫医族人扬起下巴。巫医族人会意,走到大瓮前,将瓦罐里那些因为一瓮的鲜血开始躁动的毒物尽数倒进大瓮里。 司晨很害怕很害怕,她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大瓮,幼小的身体开始颤抖,颤抖不停。 男子望向抱着她的十三长老,十三长老领命,立刻剥下司晨的衣服,司晨想要去挣扎、反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可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她没办法高声哭喊,她也尖叫不出来,先前的那一声“母亲”已经用光了她的全部勇气,她没有了力气,她用力咬着嘴唇,用力缩着身体。 她光溜溜地被扔进了满是灵血与毒物的大瓮。 盖子被盖上了。 最后一点明亮消失了。 血,封闭的空间内充斥着令司晨经久难忘的血腥味,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味道,腥得让人恶心。她被迫浸泡在微温的血水里,伸手不见五指中,有许多东西爬上她的身体,撕咬她,吞噬她。她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心跳声已经感觉不到了,她一度昏厥,但很快又苏醒,这里并不是昏厥过去便能解决的,这时候的孩子年幼算是一种幸运,因为属于兽类的野性还没有完全被成长消磨掉,她还存有本能,她虽然还不太会思考,也不懂得很多,可是本能告诉她,若是不能啖尽这些毒物,那么她便将成为千百毒物的养料。 浸泡在灵血中的毒物比平日里凶狠嗜杀了数倍。 柳、司两族之禁术。 将剧毒百物入瓮,令其相互吞噬,经年之后,取生存至最后者。再取千百种经争斗生存至最后的毒物,与一灵体同时入瓮,以灵血为引,令其斗杀,以剧毒麻痹膨胀经脉,以至毒激出灵体内灵气的反抗,时间越久,被激发出来的灵力越多,时间越久,被毒素破坏掉的经脉越会变得粗壮发达,倘若灵体能够活着从瓮中出来,这具灵体便会成为灵器,那之后无论充盈进去多少玄力,都可以装载。 令毒物斗杀取最优者在巫医族由来已久,司家则是在凤鸣帝国建立之前便在研究这项禁术,若一个人的身体能变成为灵器体质,那么她既可以成为玄气浑厚的高手,也可以成为承载充沛的灵力可不断传输给优质药人的传输体,变成哪一个,全凭她主人的心情。 司晨在从金属瓮中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 幼小的身体青紫地肿着,全身都肿着,经脉不正常地胀大,血肉模糊的一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许多处都在溃烂,流着粘稠的脓液。 司彤远远地站着,恶臭的气味让她觉得恶心,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嫌恶地说了一句:“真丑!” 司晨只来得及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她一眼,便昏死过去。 第一千十一章 囚笼(三) 奄奄一息的人通常会被扔进死人坑里。 常在司彤身边的男人却命人将她丢进一间石牢。 司晨躺在一角,躺在一张破草席上,这里没有柔软的床铺,没有干净的衣服,她微闭着眼睛,感觉总是有黏糊糊的脓液从自己的伤口里流出来,招来了许多毒虫蛇蚁,那些毒虫蛇蚁总是会穿过栏杆沙沙地爬进来,啃咬着她伤口上腐肉,吃饱喝足之后再爬走。 司晨不喜欢被啃咬,可是她无法反抗,有时候她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侧目时甚至能看到自己暴露在外的白花花的骨头。 然而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了。 在瓮里的那些时日,她用光了一辈子的恐惧。 她也不觉得疼痛,现在的她没有一点知觉,她是因为动弹不得,才会一直躺在草席里。 她尚年幼,还不懂“死”这个字的真正含义,然而再年幼,生物对死亡仍会有本能的畏惧,在本应该对死亡心存畏惧的时候,她却没有,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是活着还是死去对她来说并不是一道问题,她既没有求生欲也没有求速死的决心,什么都没有,接下来会怎么样她毫无兴趣。 石牢里有许多人,许多脏兮兮的孩童,有和她年纪相同的,也有比她大一些的,他们每天固定的时间进出,司晨趴在草席上,能看到许多只脏兮兮的脚。这是除了那日在石室里以外,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里的人对其他人都不感兴趣,即使她一直躺在草席上始终是一个姿势,也没有人过来好奇地看她一眼。 常在司彤身边的那个男人突然来了,他将俯趴在草席里的她翻了过来,然后发现了她正在自愈。 司晨出瓮之后自愈了这件事震惊了整个圣子山,甚至巫医族也派了人前来查看。 司彤站在石牢里,将仍挂着一身溃烂的司晨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眸光变深:“居然是个做武器人的胚子。”她冷笑了一声。 司晨抬起眼皮,极艰难地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不撒娇了,也不会再去叫这个女人“母亲”,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转变这么快,在重伤之后,幼童在见到母亲时,哪怕当初这个母亲放弃了她,孩童心性,她也应该扑过去大哭着喊“母亲”,可是她没有。 她被留在了石牢里。 然后,她明白了石牢里的这些孩子不是对外人不感兴趣,而是对躺着的人不感兴趣,当躺着的人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欺凌。 这里的孩子不会吸食药师精心调配出来的药汁,这里的孩子吃一种又粗又干的面食,一屋子的人,每次只扔进来几个,一扔进来就会遭到哄抢,打死人打伤人是常态,每一次的进餐都是一次流血的开端。 起初司晨并不想去和他们争抢,她从前都过得美美的,梳着漂亮的头发,穿着干净的裙子,喝着侍人送来的滋补药汁,虽然药汁并不好喝,可喝久了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精力充沛,至少比这块脏兮兮的饼子要好很多。 可是她饿了。 重伤的那段时间,她的胃口饱受毒物的摧残,她甚至以为自己的胃死了,可是她的胃没死,她感觉到了饥饿。 将一只养尊处优的猫丢进一群靠流浪生存的恶猫里,这只猫要么被恶猫咬死,要么就会成为一只恶猫。 司晨差点被咬死。 什么都不懂的她在那段时日被欺负得遍体鳞伤。 但是后来,她成为了一只“恶猫”。 这里的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巫医族的毒物洗一次经脉,说是清洗,其实就是破坏,经历过一次次的破坏与再生,这些孩子的经脉会变得日渐强悍,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坚硬。虽然不是剧毒,但撑不下去的孩子大有人在,这些孩子最后的归宿自然是地面上风沙里的死人坑,在圣子山中死了人连埋葬都不需要,只要丢进沙漠中的深坑,没几日便会风干成一具白骨。 司晨则与他们不同,每一次,在别人用微毒的毒物洗筋伐髓时,她却要到那间石室去,而每一次,在那间石室里等待着她的都是那个男人。 毒物一次比一次巨大,毒性一次比一次强悍。 司晨一天一天地长大,在一次一次的吞噬中,她彻头彻尾长成了一个毒物,她喜怒无常,嗜血残暴,就像是一只只懂得遵循着兽性生存的野兽。 男人一天一天地变老,他看着她一点一点地长高,他不纠正她的任何行为,他望着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更柔和,柔和中带着欣慰,他在欣慰她变强。 司晨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对这个在她看来十分阴毒的男人没有任何兴趣,她重复着枯燥乏味的每一天,打杀、抢夺,打杀、抢夺,只有这些。 直到那一日,当司晨已经可以做到没有任何抗拒地前往石室时,她在石室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司彤,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司彤了,此次重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司彤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脸上盖着厚厚的脂粉,司晨看着她这张脸,已经和那个曾温柔对她笑的女人判若两人,现在的司彤从她的记忆里脱出,这让她变得漠然。 司彤也没有理睬她,她显得很焦虑,司晨从回忆中翻了翻,印象里一般让她焦虑的都是陛下什么什么的,这一次不知道那个陛下又给了什么指示,而那个“陛下”到底是什么,司晨她一无所知。 今天居然不是在往常的石室里,而是一间小了许多的用石头垒砌的屋子。 巫医族的人久违地出现了。 他们的肩上抬着五个用白布缠裹着的人形物体。 司彤和男人先退出石室,临走前,男人眼神复杂地看了司晨一眼。 司晨看着巫医族人将那些人形物体身上缠着的白布解开,白布之下散发着一股又苦又臭的气味,这些还处在少年期的人,他们的皮肤呈现紫黑色,嘴唇乌青,连指甲都是紫黑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粗乱的血丝,那些血丝却是淡淡的紫青色,他们的眼球凸出了老大,他们一动不动,说尸体不像,若说是活人,不会有这种状态的活人。 第一千十二章 囚笼(四) 司晨第一次见到巫医族的毒人。 这些是人,不管他们是被用什么方法制成的,他们都是人。 她还很小,面对着比她的身体高大许多的同类,她本能地向后倒退。 毒人和药人一样,他们是如饲养牛马一样被饲养出来的怪物。 石室的上方,有大量的血水涌入,将她淋透。 浓重的血腥味让毒人开始发狂。 石门紧闭,司晨逃不掉。 石门关闭了很久很久—— 这里面无食无水,只有大量的变了质的鲜血与毒人。 从毒人发狂的那一刻起,司晨从来没有过“干脆让他们吃掉我吧”这样的念头,哪怕是一瞬,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求生欲,她从来没有想过“不要,我不想死”,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做过两眼一闭在心里默念“来吧,让我死了吧”这样的事。 大量的毒素冲击着破坏着她虽幼小却并不羸弱的身体,她的身体已经被毁坏得十分结实,即使她肿成了圆球伤口处在大量地往外流浓而黑的血液她也觉得她死不了,可是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她躺在一池血水里,一动不能动,她感觉她全身的脉络每一根都在灼烈地燃烧着,每一根,她清晰地感觉到她所有的血管都在被烈火烧灼,烧灼成灰烬。 她的胃里亦是一团火,因为做了许多她不想去回想的事情,她本能地觉得恶心,想吐,可是吐不出来。强烈的排斥感让她胃里的火团燃烧得更旺盛,她甚至觉得这团旺盛的火已经烧毁了她的胃,窜至五脏六腑,将她的每一个内脏都燃烧将尽。 疼痛,剧烈的疼痛感,过去她虽然也会有疼痛的感觉,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生平第一次,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疼痛,体会到了疼痛到超越了极限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她的每一寸筋骨每一寸血肉都在被狠狠地无情地碾碎,连碎渣都不肯留下,直接就将她抹消掉了。 她数度昏厥,又数次清醒,直到有一次,当她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时,那时候距离她进入石室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她麻木,她寒冷,冷透到骨子里。她对痛感已经一无所知了,甚至之前那段难熬的疼痛都在这一刻彻底被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渴望着想要吞噬什么的冲动。她并不饥饿,只是觉得整个人仿佛空掉了似的,那不是疼痛感,却是比疼痛更加痛苦的感觉。 双眼充血,本清澈的眼白密布了血丝,眼球已经凸出来了,经络在一根一根地膨胀变形,几乎要冲破她白皙单薄的皮肤。失去了疼痛感,却又有许多比疼痛难受数倍的感觉接二连三地上涌,仿佛有什么卡在了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有什么在从两侧挤压着她,几乎要将她压碎。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想要以此减轻濒死的窒息感,实际上她却是连一寸都挪动不了的。 就在这时,石室上方开了两个洞,粉白粉白的少年少女被从上面丢了下来,因为太高了,许多人落地时摔断了腿,哀嚎声一片。 这些人十来岁左右,都比司晨大,然而却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不会说话,没有思想,有的只是本能,就像是一圈牛羊。 这时候,躺在血泊中的司晨突然动了起来,就像刚学会猎食的幼豹捕猎牛羊一样。 石室很小,药人只凭本能生存,从奔逃到抵抗再到被捕获,石室内哀嚎阵阵,就像是一群被咬断了喉咙做垂死挣扎的羔羊。 血腥味充斥,浓郁的血的味道浸透了身体,麻木了她的嗅觉。司晨感觉到头颅正在用力往外涨,就像是被充入了气体一样,颅骨寸寸龟裂,仿佛马上就要炸开了似的。强烈的、乱窜的气流在体内汹涌翻腾,充满了她的脏腑,冲撞在她的每一根血管里,无论是脏器还是血脉都在以极迅快的速度被充入气流,并迅速鼓胀,幼小的身体已经被这狂烈的气浪撑到了极限,她感觉她马上就要爆开了。 虽然此时她感觉不到疼痛,可是内脏越来越膨胀,单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在一点一点地扩张,似乎马上就要冲破皮肉爆出来了,这样的感觉极可怕。 她靠在一个血肉模糊已经死去的药人怀里,眼前是一片血色,鼻子里嘴巴里同样是一股锈味的血腥,头颅快要爆开了,身体快要炸开了,所有的都已经不是她的了,每一寸神经每一片皮肉都在因为汹涌在体内的气浪抽搐着、颤抖着。她呆呆地卧着,她早已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没有嚎叫,也没有哭泣,就快要爆出血来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血泊中一根孤独而萎靡的手指头,仿佛是灵魂早已经离开,地面上只剩了一具躯壳,她一颗恐惧的泪水都流不出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石门突然开了,那个她不知姓名却常常能够看到的“同类”大步走进来,将她幼小的身体从血水里抱起,他罕见的露出了焦虑的神态。 这个如云一样的男子将她抱进一间看起来是卧室的地方。 司晨依旧呆呆的,她呆呆地侧卧在一张石床上,之所以使用这个姿势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子她膨胀的速度在感觉上会慢一些。 她还年幼,对“死亡”的认识并不深,也没有什么恐惧感,更不会有“我不想死”之类的感想。她也已经没有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她只是觉得难受,难受得不得了,因为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一波又一波痛苦的窒息感上涌,在她雪白的小脸上漫了一层紫色,时不时就会发出牛呛水一样古怪的呼噜声。 她全身大汗,如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量的出水已经让她虚脱。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失了水分变得干硬无光的圆球。 如在做垂死的挣扎一样,她全身的每一寸都开始激烈的痉挛,仿佛是在抵抗着已经到来的死亡。 第一千十三章 囚笼(五) 男人坐在床边,他伸出手,在她湿冷的额头上摸了一把,大量的汗水带走了身体里的热度,她的体温在急剧下降。 “你疯了么?这要是被神女知道了……”站在他身旁的男子又急又气,几乎叫喊起来。 男人望着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司晨,不再吝惜眼中的怜悯,轻声喃道:“她只是一个孩子……” “圣子山里全是孩子!”那人高声说。 男人突然将石床上的司晨抱起来,往外走。 气怒中的男子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皱着眉,劝道:“你救不活她的!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她就是想折磨她,她就是想让她死在禁术里!” 男人望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绕开他,向石门外走去。 这一回那人没有再阻拦他。 他抱着司晨,一直在地宫里快步行走,司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圣子山地下平常会有许多巡逻的人,可是他走的这条路,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他抱着她顺着一条坡道一直向上,最终,从一个洞口里,她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阳光。 生平第一次,她见到了阳光,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 男人蒙住了她的双眼,合闭双眼时,她看到了眼前是一片不再黑暗的橙红色。 男人将她放在一块石头上。 尽管头顶是一块半遮挡的石崖,她还是能够感觉到飞沙拍在她的脸颊上。 她整个人膨胀成了一颗圆球,看起来极是滑稽,皮肉上痛苦得久了,她已经觉察不到什么是痛苦了,她只是觉得,她就快要死了。 她乖乖地躺在滚热的石头上,双眼被一条帕子蒙着,尽管快要死了,可是她没有哭叫,她紧紧地闭着嘴唇,看上去极是倔强。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真是个乖孩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称赞她是个好孩子。 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即使每一次都是他在石室里等着她,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谈,然而他是她接触过最多次的大人,他突然夸奖她,还是小孩子的她竟感到了一丝高兴。 “好孩子,你一定要撑住,撑住了,你就能活下去!”男人的声音在她听来突然严肃了起来,严肃的声音里带着仿佛是恐惧的颤抖,她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她只觉得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就像是风口里一片尚未凋零的枯叶。 她听到他呼哨了一声,极尖锐刺耳的一声。 不久,许多恐怖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扇翅声传来。 她被蒙着眼睛,不知道围着她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却能嗅到一股极难闻的腥臭味,她感觉到半空中似有许多奇怪的、阴森的、丑陋的飞兽正在围着她盘旋,甚至有粘稠恶臭的液体已经滴到了她的脸上。 她不知道这些是什么,血脉正在寸寸爆裂的感觉让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没办法去猜测这些飞兽的来历。 这时候,男人脱掉了她的衣服,她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 炎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不冷,只是光溜溜的感觉让她有点奇怪。 接下来,漫天的飞兽从半空中俯冲下来。 宁静的荒漠里,响起了一声稚嫩但却撕心裂肺的惨叫。 男人闭上了眼睛。 …… 司晨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正煮在沸水中的虾米,恐怖的膨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沸腾汹涌的血液冲撞着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经脉,犹如被拆骨碎肉的感觉淹没了她,她一动不能动,一双漆黑的瞳眸变成了血红色,明亮的可怕,犹如地狱之火,她激烈地抽搐着,如一团火凶猛地燃烧着,这团火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反而寒冷得令人心生恐惧。 男人站在石头前,望着她,她还活着,这让他欣喜,同时又升起了一阵绝望的悲壮。他望了她一会儿,将她抱起来,坐下,含着笑,极温柔地对她说: “晨儿,好孩子,感觉到阳光了吗,你就是这光,你是凤冥国的光,你要像这道光一样光辉地活下去。司彤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美好最温柔的女人,记住了,你是凤冥国的大公主,你是凤冥国皇后的女儿,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不要让那些怪物污了你的尊贵。” 他狠戾地抓破了自己的脖子,将司晨小小的脸庞凑了上去。 司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只是恍惚觉得他似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切便淹没进本能里。 当她清醒过来时,满口满脸的血腥令她几欲作呕,她懵懂地爬起来,目光向前延伸,她看到了那个牢牢地抱着她的如云一样的男人已经死去了,仿佛被野兽撕咬了一般,死状凄惨。 她呆了一呆。 她突然哭了起来,像一头迷茫又恐惧的幼兽,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襟,他没有回应,于是她咧开嘴,皱起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嚎啕大哭。 …… 司彤在司晨稚嫩的脸上狠狠地割下了一刀又一刀,她双眼通红,气得发抖,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贱人!贱人!和你娘一样的狐媚子!才几岁就把男人的魂儿迷走了,天生的下贱!” 司晨蜷缩着,不哭,也不说话,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呆呆的,像一只人偶。 “神女息怒,前几日陛下还派人来问炼好了没有,陛下还是在她身上寄了许多希望的……”那日做了阻拦的男子看了一眼呆呆的司晨,轻声劝说。 司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弃了想要剜去孩童眼球的动作,改为一刀狠狠地割在司晨的脸颊上,那伤口深可见骨: “将她丢去水牢!” …… 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 司晨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为她求情的男子前来看望她,他惊诧地发现短短几日她脸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同时,他发现了她的异样。 “晨儿乖,晨儿不怕,晨儿是个好孩子!”他看到她像个成年人一样轻拍着她自己,温和地抚慰着,称赞着。 然后她忽然变脸,像个小孩子一样,做出要哭又不敢哭的神情。 接着她再次变脸,这一次又变成了先前的沉稳之态,轻声安慰:“不哭了!晨儿乖,不哭了!” 此事再次在圣子山引发震动。 不久之后,圣子山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熬过了许多禁术的女童她疯了,她能变作两个人,变作的两个人可以相互对话。 她真的疯了么? 司晨不知道。 她觉得她是清醒的,她只是想陪伴自己,宽慰自己,只要可以一直对话,她就不会在要哭的时候哭出声来。 可是时间久了,当自我陪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连她都快说不清了,她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忘记了许多事情。 因此,当那个如云一样的紫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当他问起她叫什么名字时,她突然想起了那句不知是谁说的“晨儿,你就是这光,你要像这道光一样光辉地活下去”。 “晨光。”她笑盈盈地回答。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回答。 她叫晨光。 第一千十四章 像鬼一样 轰! 嘭! 一阵地动天摇的轰破声响起,冰冷的水晶殿内,盈透的水晶柱寸寸龟裂,相继崩塌,尘雾翻腾,碎了一地的冰雪光影。 人们突然从幻境中脱离,惊愣了片刻,发现他们根本就是站在原处。 整座水晶宫变得一团狼藉。 众人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入口处,一片废墟之中,一人站在那里,挽发的头簪已经掉了,只剩下乌黑的发长长地垂在身后,一张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在黑发中凸显,如一缕站在古坟前的野魂。她太瘦了,枯瘦的小脸窄窄的一张,上面没有半点红润,细弱的身体在染了血的宽大白裙下,仿佛吹一口气就会飘走似的。她嘴唇苍白,一双大大的眼漆黑中泛着一点血红色,她任由一缕木然苍凉熏染着她的眉梢、眼角,与唇边。 在望见她的那一刻,沈润的心被狠狠地拧了一把。他一直在她身边,他一直在竭力忽略,可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瘦不成形的身影,他看见了现实,他没办法再装作看不见,这让他十分担心,担心到了让他开始觉得恐惧的地步。 晨光突然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幸好手快了一步撑住地面,才没有摔倒。 “陛下!”火舞和司七惊呼了一声,奔了过去,扶住晨光软得发颤的身体。 沈润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把她拉起来,手刚要伸过去,下一刻发生的一幕却将他惊住了。 她低垂着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重重地打在地面上。 沈润瞠目,手僵在半空,她突如其来的泪水狠狠地震了他的心,竟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谁都不会将哭泣这个软弱的表情和铁血狂傲的凤主陛下联想到一起。 就是连窦轩都愣了一下。 那一刻,晏樱的心里突然难受极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开目光,好一会儿才能够恢复呼吸。 晨光自己也呆住了。 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起先她以为是血来着,待发现竟是一手温热的泪水,她愣了一下,接着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望着湿润的掌心,笑出声来,仿佛在嘲讽自己似的。 然后她顺着火舞扶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手心,仿佛刚才落泪的那个人不是她。 司七极快地从地上找回发簪,火舞麻利地将晨光的长发重新挽起,以发簪固定。 晨光向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住脚步,向下望去,白色的裙摆上居然破了一道口子,她忽然俯身将裙摆拉起,用力一撕,刺啦一声脆响,她将破了的裙摆撕下来,扔在地上。 沈润在她身旁,看得分明,她在用力撕扯的时候,尽管她竭力克制,可是她的手腕还是颤抖得很厉害。 “找到出口了么?”她终于理顺了呼吸的节奏,望向沈润,淡淡地问。 沈润眸光微闪,他没有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若无其事地回答:“还没有。” 他去牵她的手,却被她一下子给挣开了。 沈润装作不在意,吩咐付礼去寻找出口。 付礼领命,去了,他总觉得殿下近来很容易就把他给忘到脑后。 …… 出口很快就找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幻阵被破了的缘故,墙壁上的机关暴露出来,雪白的墙壁开启了一道暗门。 一行人从暗门里出去,沈润出去之后,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刻意落在后面的晨光三人还没有出来,他皱了皱眉,再也等不下去,转身,就要回去。 晏樱突然拉住了他:“她不会想你过去!”他用警告的语气对他说。 他总是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显露他对她的了若指掌。 沈润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你只是在嫉妒我。”他说。 晏樱的脸色刷地变了,变得很难看。 沈润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水晶宫,没有半点迟疑。 晏樱的面色阴沉下来。 你只是在嫉妒我,嫉妒我可以爱她,嫉妒我可以去保护她,而你不能。 淡蔷薇色的唇绷起了冷厉。 窦轩身负重伤,他安静地靠在一旁,望了望远去的沈润,又望了望一脸冷沉的晏樱,眼珠偶一闪烁,嘴角似有如无地扬起。 …… 沈润听到了一阵干呕的声音。 晨光再也忍不住了,她一直恶心,一直想吐,待所有人都出去之后,她再也克制不住不停向上涌的恶心感,站在角落里呕了起来。即使什么都没吐出来,却始终压制不住干呕,她呕得厉害,仿佛要将内脏吐出来似的。 沈润循着声音找过来,见她难受得已经蜷成了一只虾米,心中一惊,匆忙走过去,推开火舞,手在晨光细瘦的背上安抚着。 晨光知道他过来了,却还是压不下强烈的恶心呕吐感。 沈润拍着她的背,好不容易等到她缓和了一点,他从腰间解下小水囊,想要喂她喝口水压一压,哪知道晨光脆弱的脏器终是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扭曲挤压,刚含了一口水便喷出一大口血,把火舞和司七惊得肝胆俱裂。 “陛下!” 看到了水晶残片上的鲜血,沈润的心冰凉一片。 好在吐出一口血之后,晨光的呕吐停止了。沈润又喂了她一小口水,晨光没有喝,只是漱了漱。 沈润取出帕子擦了擦她的嘴唇,将她纤瘦的身体搂紧,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吻了两下,便将她拉进他的怀里。 晨光靠在他身上,平息着促乱的心跳。 当她通过水晶的碎片去看自己的脸时,她望见了惨白色的一片,手抚上脸颊,她轻笑道: “像鬼一样。” “怎么会,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沈润站在她身后,含着笑说。 晨光只是淡淡地弯着嘴角:“可带了胭脂?”她问司七。 司七解下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只极小的盒子,那是一盒红色的胭脂。 晨光涂了点在脸颊上,又染了些在嘴唇上,方才有了一点颜色。 “我背你吧。”沈润对她说。 晨光仅是摇了一下头,向出口处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润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有些失望她依旧不肯依赖他,可他又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肯依赖他,然而这份理解并不能抹去他的担忧,矛盾与混乱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 第一千十五章 地下花园 晨光走出水晶宫,晏樱立在暗影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处,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窦轩则在一旁被两个手下护着闭目疗伤。 窦轩先睁开眼,看了晨光一眼,之后咳嗽了两声,将上涌的血腥之气咽下去。 晏樱后一步回过神来,同样望了晨光一眼,他什么都没有说。 晨光仅是淡淡地扫了晏樱一眼,便将目光落到对面一扇高至顶棚的对开大门上。她走过去,站在大门前。火舞会意,上前一步,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料这一回居然很轻松地就把大门给拉开了。 众人都很惊讶,比先前更戒备几分,根据之前的经验,开头越容易,之后越是危机重重。 然而现实却与他们的料想完全相反。 在进入大门后,一股清冷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伴着浓郁的花香,耳间似乎隐隐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在身后的大门悄然合闭后,等待着他们的不是森森白骨,也不是杀手恶兽,居然是一座华丽的世外桃源。 这里不知道是长明灯加倍还是用了特殊灯光的缘故,对比之前的阴冷与黑暗,此处明亮得简直如同白昼。一条护城河一样的深水池围绕着一座人工砌成的石城,华丽的石城,由巨石垒成,层层高台向上垒砌,足有九层之高。九层之上,一栋奢华瑰丽的殿宇,不输给任何一座皇宫,甚至比现存的皇宫更加富丽奢靡。而殿宇之下,九层高台种满了各色奇花异草,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有水流从上而下,既浇灌了花卉,又顺着高台形成一道道溪流,空气里泛着清新的水汽,沁人心脾。 这里的景色极美,令人叹为观止。 连晨光都为这里的美景惊住了。 “陛下,那里有船。”司七轻声提醒。 晨光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岸边建了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旁边停着一艘漂亮的游船。 地下陵寝居然出现了一座世外桃源,还是在重重凶险之后,这太怪异了。 晨光想了一想,走到码头上,付礼和流砂下去将船只检查了一遍,都说没有异样。 从外观上看,这是一艘很普通的游船,若说有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太豪华了,船身用金漆描绘着水仙花,船头则是一只纯金打造的金凤,既威风凛凛,又冶丽万方。 一艘船载不了所有人,晨光、火舞、沈润、晏樱、流砂、晏忠、窦轩与他手下的一个铁面人先行,其他人留在岸上,等他们登岸后流砂再划回来接一次。 护城河并不宽,但却很深。 晨光坐在船舷,单手托腮,望着下方清澈的河水,河水里没有生物,却是活水。 这座帝陵真的是花了大工夫修建的。 她向对岸的石城望去,神采奕奕的各色花草,那鲜丽的颜色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可若是真的,能在地底下种出这么多花,陵墓的主人也是神了。 游船靠岸后,沈润先下船,将晨光扶了下去。 九层高台之间修建了一条条石梯,曲折蜿蜒,通往顶层。这高台就像是人工修成的一座山,石梯则是盘山小道,配合山间的花草依势建成,有一种灵秀的雅致优美蕴含在其中,清丽的景致,令人见之忘俗。 晨光站在第一层向上望去,咕哝着说:“好多水仙花!” 沈润早就注意到了,九层高台上虽然花朵众多,但是很显然是以水仙花作为主花,其他的都是搭配着颜色外形种植的。 “大概墓主人比较喜欢水仙花。” 晨光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会有喜欢水仙花的男人么?” 沈润却因为她的问话想起了嘉德殿里就养了两盆水仙花,虽然他算不上喜欢,可他也养了,她这话什么意思:“男人喜欢水仙花有什么奇怪?” 晨光猛然想起来:“哦,对了,你就养了两盆水仙花。”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应该为她居然会知道这种小事感到高兴,他是有点高兴,可总觉得为这种小事就高兴的自己太悲哀了,于是他强迫自己板起脸。 “我讨厌这种花,长得又不好看,却被吹嘘一通。” 沈润看着她,决定将火气压下去,理智地不去与她讨论她对“美”的看法,也不要告诉她水仙花是雪中四友之一。 说话间,司七、付礼等人已经乘船登岸。 众人顺着长长的石梯向上行走。 晨光走在最后,她又恢复了软塌塌的样子,走一步歇两步,眼看着前面晏樱、窦轩等人都已经走到很高的地方了,她还在入口处慢吞吞地往上爬,像只乌龟。 起初沈润陪着她慢吞吞地走,可她行走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他有点担心会误事,于是不等她开口,便弯下腰打横抱起她。 晨光倒也没拒绝,只是问他:“这么高,你抱得动吗?” “你轻得像片羽毛,回去多吃点肉吧。”沈润不答,说。 晨光听他提起“肉”这个字,又是一阵恶心,急忙捂住嘴,强忍了才没干呕出声。 沈润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晨光只是捂着嘴摇头。 行至半途,前面,先走上来的人正在休息,晏樱站在高台之上,一脸冷然地望着沈润抱着晨光二人乐融融地说笑。 其实沈润和晨光并没有在说笑,两人只是很普通地对话,也没有晏樱眼里的乐融融,只是沈润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心里一阵舒爽,爽得他在心里狂笑三声,开始殷勤地与晨光说笑。 晨光觉得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应和的必要,懒得开口。 抵达休憩的区域,沈润将晨光放下。晨光站在高处向四周望去,从此地望过去和在第一层环顾时是完全不同的感想。 放眼看去,四周是高耸入云的石壁,虽然这里是地下,头顶不是天空,但头顶的那种高度给人的感觉那就是高高的天空。巍峨的石壁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其中开了些小花,然而与精心种植的花园相比,远处,四壁上的植物就像野生的,粗蛮而狂野,从高处俯瞰,下方的护城河窄窄的一条,这时候宏伟的石壁便形成威压从四面八方向正中央的石城压来,使这座石城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纤弱的孤岛。 第一千十六章 连环壁画 高台上种植的花卉果然都是真的。 花朵盛开在高台上被分割出的花坛里,高台朝向正面的一方,没有被繁花完全遮掩住的台面上雕刻有各色精致的图纹,上面都是用了极鲜艳的色彩,虽然因为年代久远那些颜色稍有褪色,可因为修筑时颜色使用得极其鲜丽,即使褪了点颜色,看起来依旧明妍喜人。 所有人都感觉奇怪,晏樱、沈润等身为男子比晨光更觉得奇怪,因为这里是凤临大帝的陵墓,凤临大帝是一个男人,就算是为了彰显生前的地位在修建陵寝时极度奢靡,也不会想到要在自己的陵墓里花费这么大的工夫修建一座真的花园,使用军队陪葬很容易理解,用真的花园陪葬,一个称霸四方的男人,就算再喜欢花也不会喜欢到这种地步吧。 怀着狐疑的心情,众人继续向前攀登,沈润依旧抱着晨光往上走。 晨光靠在他怀里,俯视着下方越来越细小的护城河。 大概过了两刻钟才终于登顶,可想而知这九层高台的宏伟。 沈润将晨光放下来,前方是一片宽阔的空场,再向前,九级台阶之上,是一座华丽的殿宇,宫殿正上,一方石匾,上面用黑色雕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双栖殿。 “双栖?”晨光疑惑地歪了脑袋,斜看向上方的匾额,“双宿双栖的‘双栖’么?” 她想的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座石殿居然没有大门。 “进去么?”晏樱淡淡地问她。 晨光看了他一眼,他怎么总是问她,好像这支队伍是由她作为主导似的。 “进去。”她回答。 晏樱便收回目光,先行一步,带领晏忠、流砂登上殿前玉阶。沈润牵着晨光的手扶她一步步踏上长阶,窦轩带着他的两个铁面人走在一边。 一行人走上高阶,进入石殿。 与外观的宏伟庄肃完全相反,内部的装潢是华丽不失典雅的秀致之感,桌椅几榻珠帘香鼎应有尽有,完全就是将一座宫殿照搬到地下,只是因为少了许多人气,显得有些清冷。 宫殿四壁都绘有壁画,起初晨光没有在意,先前见过的壁画太多了,只以为这里面绘制的壁画和前面的一样都是些象征吉利的图纹,她和其他人一样都在观察宫殿内的摆设,直到司七突然小声和她说: “陛下,这上面的壁画能连起来,好像是一个故事。” 晨光微怔,去看墙上的壁画,因为宫殿的华丽很容易让人忽略掉的壁画仔细看内容还真的是在讲一个故事。 其他人听了司七的话也将注意力放到壁画上。 本以为这些连成一只故事的壁画是开启什么机关的线索,细看之下却越发让人狐疑,开头的壁画描画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征战四方的年轻男子,男子发束金冠,朗眉星目,一身银色的铠甲威风凛凛,从穿戴上看,这是一名显贵的公子。 第二幅图上,这位显贵的公子在荒芜的战场上孤身一人,受了重伤,生死一线之际,一名闭月羞花的少女从天而降,将青年救下,并挥手击退了敌人,从画上看来,这名少女应该是有着极强的武力的。 第三幅画上,少女将重伤的青年带进一处荒谷,少女的家族是隐居在荒谷的一支大族,族人对少女带进来一个陌生人十分反对,少女却固执地将青年留下,亲自照料,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 第一座宫殿三幅壁画便结束了,显然还有后续。 晨光因为这俗烂的故事情节起了点鸡皮疙瘩,却又十分想看后续,穿过一道长廊,只寻找墙壁上的壁画。整座宫殿环廊交叠,配殿错落,时不时还会经过一座露天的小花园,当中设有温暖的流泉,本来是迷宫一样的走道,却因为是根据故事的发展设置的,一路跟着故事走的晨光居然一步都没有走错。 沈润等虽然对这类小儿女的故事没多大兴趣,但因为壁画是前行的线索,因此也跟着晨光关注起来,看到一半时,倒有点入戏了。 第四幅壁画画的是青年在少女的照料下身体好转,这时候少女的族人正在暗中计划着要将陌生的青年杀死,与此同时,青年的手下找来了,却只能在荒谷周围徘徊,无法进入。 接下来,少女冒着与全族为敌的风险偷偷将青年送出荒谷,在被族人发现后,少女被关进地牢。 青年七顾荒谷,请求隐族出山。 少女的父亲居然是隐族的族长,在青年的殷勤请求与女儿的哭闹恳求中,族长权衡再三,终于答应了青年的请求,同意带领族人出山辅佐青年。 看到这里,晏忠突然想起了什么,诧异地对晏樱说:“莫非这就是凤临大帝请求司家出山辅佐的那一段?”问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晨光还在边上,瞄了晨光一眼,讪讪地闭了嘴巴,暗骂自己年老糊涂了。 听晏忠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先前他们只是把这些壁画当成线索故事看,听了晏忠的说法,历史上确实有凤临大帝请求司家出山这一段,除了没有这位女子以外,画上的情节与野史上很相似。 “如此说来,这画上的人是凤临大帝?”窦轩笑了,仔细去看画上的青年,又去看那个凭靠一己之力说服父亲与族人的少女,“可这女子又是谁?凤临大帝的皇后可不姓司,我记得应该是四大族之一姚家的女儿吧。”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晨光一眼,“这画上的姑娘倒是与凤主陛下有几分相似。” 他的话让人们不由得将晨光的容貌与画上女子的容貌做了对比,还真的有几分相像。 晨光瞥了窦轩一眼:“你在骂我?” “不敢,不敢。”窦轩笑吟吟道,“是我说错了,凤主陛下比这女人美多了。” 晨光冷着脸收回目光。 仿佛是为了驳斥窦轩的说法,下一幅图上,青年与少女身着婚服拜堂成亲,烛影下,新婚夫妻相视而笑,眉眼里尽是浓情蜜意。 窦轩再一次看向晨光,笑说:“还从没见过凤主陛下穿红色,想来也只有凤主陛下的姿容才配得上这样鲜丽冷冽的颜色。” 晨光瞅着他,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沈润见窦轩句句轻浮,心中冒火,冷笑道:“赤阳帝才见过凤主几次,也敢说‘从没见过’。” “难道容王见过?”窦轩也不恼,笑吟吟问。 “自然见过。”沈润轻蔑地道。 窦轩笑,看着晨光说:“那我可真想见一见了。” 这绝对是调戏。 沈润怒火中烧,才要开口,就在这时,却听晨光突然对窦轩道: “我这姿容算什么,年轻时的赤阳帝才是绝色,可惜了那时候有些弱,让人没办法把你当成男人看待。” 第一千十七章 俗烂的故事 男人说一个女人漂亮可以是轻浮,也可以当成是赞美,可女人说一个男人漂亮到不像是个男人,这绝对是一种羞辱。 窦轩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虽容貌美丽,也利用过这份美丽,然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男生女相不像男人。 晨光却没有理会他的愤怒,继续寻找壁画。 接下来的壁画画得更加细致,一幅又一幅,场景恢弘,尘烟弥漫,让人如身临其境。 青年的征战还在继续,有了妻子和妻子家族的辅佐,青年如虎添翼。妻子是一名极优秀的女子,在二人成婚之后,女子始终陪伴在丈夫身边,与他并肩作战,女子帮助他收服将士,攻打城池,舌战群雄,游说百姓顺服,二人合作无间,伉俪情深。 女子有了身孕,然而就在这时,因为青年作战失败,导致城池被敌人攻破,怀孕中的女子被俘虏,最终在狱中诞下一子,却因为环境险恶,幼子夭折。 另一方面,又一次重伤的青年依旧野心勃勃,在养好之后,他继续征战,拉拢多方势力,直到他终于攻破了囚禁他妻子的那座城,夫妻相见,本应是欣喜如狂的画面,然而因为产后失养又经历爱子夭折已经变得病弱不堪的女子却发现,这一次丈夫不是一个人来的,跟随他而来的是另一名美丽的女子,以及两个容貌肖似丈夫的男童。 仿佛是在解释,壁画上将青年娶了另外一名女子的事描画得极其详细,这一段的经过几乎与和少女成婚时的那一段如出一辙,无非是被人搭救,被那一家的女儿倾慕,青年因为想要救出日夜思念的妻子,为了对方的娘家势力与那名女子成亲,并生下了两个孩子。 只是几幅壁画,却能从这些绘画里面品出青年浓浓的不情愿。 在被救出之后,女子并没有留在内闱与新妻共处,而是上了战场,继续与丈夫并肩作战,征杀四方。 转眼数年,天下归一,已过而立的男人登基为帝,发妻却因为没有子嗣,无法被册立为后,只能由后娶的那一名女子作为皇后。 由于征战多年,女子伤了身体,在帝王登基之后不久,各种旧疾复来,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了。 帝王痛失爱妻,悔恨交加,于朝中筹谋多年,终于将皇后一族的势力斩尽,皇后先被打入冷宫,后被处死,两个儿子亦因为牵扯进作乱里被处置,在那之后,一直到凤临大帝病逝,宫中再无女子被册为新后。 壁画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已经耄耋的老人独坐在一间雪洞里,望着水晶棺中年轻貌美的妻子,画面中只有他的背影,那背影却描绘得极为传神,明明是一幅画,却能够感同身受他的孤单与凄凉。 最后一幅壁画是画在一座梁柱典雅的宫殿里的,这座宫殿因为一应器具全无显得十分空旷,偌大的宫殿中,只在西北角上孤零零地放了一只藤编的秋千。 宫殿走到这里已是尽头了。 火舞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出口,她皱了皱眉,轻声道:“陛下,这壁画上画的又不是什么奇闻异事,为何要把这样的故事巴巴地绘在陵墓里,其中是否有蹊跷?”在她看来,这种停妻再娶享齐人之福的故事再普通不过,完全没有必要刻绘在陵墓里。 晨光哑然失笑:“这你都不懂?他对第一个女人有愧,那个女人又死了,他把这些事情画出来,是在向她解释,解释他是为了救她迫不得已娶了第二个,虽然在那之后他妃嫔一堆子嗣一群,可他过得并不好,余生里他一直想念着她,他希望她能原谅他,不要怨怪他。双栖殿,双宿双栖,八成是他把这个女人也埋在这儿了,难怪这座陵寝如此华丽,也就是说,地宫就在附近。” 她说着,去查看宫殿里唯一的物件,安放在西北角的秋千。 火舞跟过去,轻声问:“陛下的意思是,两个人葬在一起了?” “画上的女子死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可凤临大帝病逝时已是耄耋老人,他们是怎么合葬的?”司七狐疑地问。 “没看到画上的棺材么,这女人死了之后一直没有下葬,是等着这个男人死了以后一块安葬的。”晨光说。 “那是等了多少年啊?”司七低呼。 “怎么也要几十年吧,所以应该是死了之后被挖空了内脏填入防腐的草药还要泡在防腐的药汁里,一直镇在冰库,草药和药汁也是要定期更换的,几十年,不知道被开了又缝多少次。” 司七的脸皱了起来,有点恶心,有点同情: “这姑娘真惨,先被俘虏,又死了儿子,好不容易出来了,男人娶了别人,打了那么多仗,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皇后没捞着不说,安稳没两天就病死了,死了以后还不能消停,几十年里被开了又缝缝了又开。” “说不定不是病死的,你看那画上,后来皇后和那两个孩子被处死的事也画上了,也就是说她的死和皇后有关,他为她报了仇。” 司七睁大了眼睛:“这姑娘也太可怜了!” “哪里可怜?都是她自己选的,谁让她没事乱捡人回家,后面七顾荒谷做得那么爽快,也许重伤根本就是奔着让人救去的,这姑娘八成是被算计了。少不更事被骗也就被骗了,后面那么多年,无数次翻盘的机会,她自己白白浪费掉,又怪得了谁?” “多年的夫妻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荣损相连,除了并肩作战也没有别的法子吧?不过拼命了那么多年最后却连个皇后都没挣上,真是不值得。”司七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翻盘的办法,同情地说,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多数时候想法厚道。 晨光瞅了她一眼,哧地笑了:“你太死板了,正因为是夫妻才好翻盘,灌点酒枕头一闷,连力气都不需要太多,之后拎着脑袋找个有前途的敌人投了,或者后面喂点东西把皇权架空了再垂帘,法子多得是,干得好比当皇后有前途多了,心软就是输,奔着输去的就别指望会被怜悯。”她的语气里尽是轻蔑。 沈润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总觉得有点危险,幸好他戒酒了。 第一千十八章 地宫 晏忠就看不惯晨光这副张狂的样子,尤其还涉及到凤临大帝与妃嫔的旧事,凤临大帝是凤家先祖,在凤家人心目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瞪了晨光一眼,怒斥: “呸!不守妇道!” “妇道?”晨光笑眯眯地看着他,“等我得了空,我就把那些《女训》、《女诫》全都焚了,再挖一个大坑,谁跟我谈‘妇道’我就把谁埋了,一年之后你再看,这天下绝不会再有‘妇道’一词。” 正在寻找出口的窦轩扑哧笑了,他回过头来,望见她一脸狂妄。 晏忠火冒三丈,依照传统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她这种离经叛道的女子:“暴君!上天才不会让你这样的妖女坐天下,你等着吧,你这般暴虐,早晚有一天老天爷会收拾你!” 晨光笑:“你这种无能之辈也只能指望着老天爷了。” “你这妖女……”晏忠手指着她,瞪圆了眼睛,气得胡子乱颤。 “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冷静,小心死在这儿,做了你们凤临大帝的新陪葬。”晨光笑吟吟地说。 “你……你……”晏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差一点背过气去。 “晏忠!”晏樱蹙着眉,沉声呵斥,论嘴皮子谁能说得过她,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一个姑娘家在嘴上逞强,也是丢人。 晏忠只好闭嘴,反正他也骂不过她。 晏樱沉默地望着晨光,眸光深沉复杂,其中似蕴着很深的欲说还休。 他这样看着晨光让一旁的沈润十分不快。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与晏樱对视,这一次她没有刻意避免,两人目光相触时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她也没有立刻收回目光,相视了许久,她嗤笑了一声,凉凉地说: “这一趟也算没白来,至少知道了凤家原来是祖传的王八蛋,难怪亡国了。” 这已经算是直接骂他了。 “妖女,你……”晏忠指着晨光,气得快跳起来了。 晏樱未发一言,默默地望了她一会儿之后,垂下眼帘时,仅是浅浅地扯了一点唇角,算是受了她这一句骂。 旁观的沈润心里很不痛快,却无力约束。 晨光又冷漠起来,不再理会晏樱,去寻找出口。 然而已经是地毯式的搜查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尤其是宫殿中唯一的那架秋千被来回查看过无数次,却什么线索都没有。打开宫殿的窗户,建在高台上的宫殿也没有其他能够往下走的暗梯,也就是说除了来时的路,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晨光累了,目光落在静静地立着的那架秋千上,走过去。火舞掏出帕子掸干净上面的灰尘,又铺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晨光坐了上去,慢吞吞地荡着。她盯着棚顶的一处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润余光瞥见她坐在秋千上,像一抹游魂似的,仿佛随时会飘走,这样的她让他心里静不下来,想了想,他走过去,手握秋千架,含着笑问: “我推你?” 晨光看了他一眼:“这秋千都几百年了,你一推说不定就烂了。” 沈润笑:“那等回去之后在你宫里也做一个秋千。” 晨光笑而不答。 就在这时,突然,地面震动,秋千架急速向后倒退,原来秋千架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地洞。 突如其来的震动先是惊了沈润一跳,但他没有离开秋千周围,下一刻发现并没有危险,便安然了。晨光则是至始至终安然地坐在秋千上,待地洞完全打开之后,她从顶棚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地洞,仿佛才回过神来。 是窦轩寻找到了机关,开启了入口。 一道石梯通往地下黑暗的未知路。 沈润扶着晨光站起来,晨光刚走到地洞附近,便觉得一股阴冷的腐朽之气迎面扑来。 窦轩笑道:“看来这下面就是地宫了。” 众人顺着长长的石梯向地下走去,这一次是窦轩带人打头阵,接着是晏樱一方的人,晨光等走在最后。 石梯漫长,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尽头。 窦轩取了先前抠下来的夜明珠子照明,越往下越寒冷,还没有看到地宫便已经是如同冰窟的温度了,晨光受不住寒冷,缩成一团,沈润脱了外衣裹在她身上,又握住她的手,输送一些玄力助她保暖。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连沈润都觉得自己的脚尖被冻麻了的时候,长长的石梯终于走到了尽头,石梯的尽头是一座冰库,估摸着位置,此处应该是九层高台之下,没想到地宫居然隐藏在高台的下方。 由冰砖垒砌而成的地宫晶莹如镜,剔透明亮,地宫的正中央,一朵由冰雕成的巨大的水仙花向上蜿蜒绽开,鬼斧神工的技艺,栩栩如生。两只黄金打造的棺椁并排停放在花朵之上,纯金的棺椁,四周雕刻着精美的水仙花纹,两只棺椁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分别,现在看来这水仙花并非是凤临大帝的爱物,而是与他同葬的这个女人的心头爱。 司七低哝了句:“还真葬在一起了!” 窦轩等却蹙眉,他们是冲着凤临大帝的宝藏来的,好不容易走进地宫,怎么只有一地的冰砖和两口棺材,宝藏呢?两口金棺材算什么宝藏,还是说,这座地宫里暗藏着通往宝库的入口? 却不料晨光突然动了,她穿过人群,径直向中央走去,跃至水仙花台上,极快地来到棺椁前。 众人为她突然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是来寻找宝藏的,不是来挖坟掘尸的,活人对死人总是有着一些忌讳,像这种古老的棺材,不到必须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去靠近,晨光却一进来就直冲向棺椁,便是连自认为了解她的晏樱也因为她这样不寻常的疯狂举动愣住了。 接下来,晨光做出的举动更加疯狂,她直接打开了其中一只棺材。 旁观者看得分明,当棺材盖被打开的一刻,一道刺目的红光闪出,肉眼可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从棺材里坐起来,带着必杀,玄力雄浑的一掌击向晨光。 “晨儿,小心!”沈润的心向上提起,对面的速度快得他想上前都来不及,只够下意识高呼提醒。 第一千十九章 还魂珠 棺材里的人居然能坐起来,这出乎晨光的意料,可是她的反应也快,没有半点犹豫,一掌挥出去。 两掌相对,撞击出巨大的气流,瞬间,地宫内狂风大作,束发的发簪再次跌落,三千乌丝飞起,如张开了一张网,在她的周围,肉眼可见凛冽的黑气扩散蔓延,冰冷的瞳眸爬上了血红色,单薄的白裙激烈地抖动,凸显出越来越苍白的肌肤,仿佛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棺椁中的老者虽然是独一无二的高手,却明显后劲不足,一击没有杀死晨光,在与晨光对掌时,身上的衣服渐渐灰化消失,栩栩如生的皮肉开始萎缩变黑,到最后他终于变成了一具干尸,晨光却没有及时撤掌,顺势直接将老者拍回到棺材里,只听咯嘣一声脆响,干尸已经倒进棺材里被她拍碎成两节。 这里是凤临大帝的地宫,那么毫无疑问刚才从棺材里坐起来的老者就是凤临大帝,虽然不知道死了这么多年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诈尸,但作为千古一帝的凤临大帝自然是英明神武的,刚才那一掌很明显是为了击毙盗墓者,却不想盗墓的同样是一个百年罕见的高手,居然把尊贵无比的凤临大帝给拍断了,晏忠看在眼里,肝胆俱裂,他的心在泣血,一把抓住晏樱,带着哭音高声道: “主子,疯了疯了,这丫头一定是疯了!她居然掀了凤临大帝的棺椁,她真是疯了!” 晏樱还没有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晨光很明显已经红了眼,她草草地将凤临大帝的尸身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让她因为顺利进入地宫而开始躁动的心脏直线跌下,一直沉一直沉,混乱了她的呼吸节奏,让她感觉到一阵头脑晕眩的窒息。 她将目光转至另外一只棺椁上,毫不犹豫地掀开,棺椁中安静躺着的果然是一名美貌如仙的女子,杏面桃腮,雪肤红唇,如还活着一般。然而在晨光掀开棺椁的一刻,美丽的女子开始急速枯萎,如离了水的水仙花枯死腐烂了一般,她极快地变成了一具黑漆干瘪的尸体。 晏忠皱着一张老脸,晨光疯狂的举动让他都快哭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叫晏樱一定要阻止她,晏樱却像呆住了似的,一动没有动。 沈润也因为晨光疯了似的举动惊呆了,他十分担心,又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前去,就算不能阻拦她,至少也要问明她这么做的原因,好帮助她,哪知才迈了一步,就被火舞和司七联合拦住了去路: “请容王殿下留步,不要妨碍到陛下。” 沈润蹙眉,有些不悦,沉声质问:“她究竟在做什么?” “不知道。”火舞答得轻描淡写,却没有让步的打算。 起初窦轩以为晨光是去棺椁里寻找进入宝库的入口,倒是很乐意她去寻找不用他费力气,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亦出乎了他的预料,他发现她不是在寻找宝藏的入口而是在寻找别的东西,只是棺材里能有什么,她为何会在棺材里找个不停? 他不由得一脸怔然。 冰冷的地宫,晨光却已经微汗。 衣服风化了,尸体变成了干尸,许多骨头裸露出来,更容易搜寻,她埋头在充斥着腐尸气味的金棺里,将干尸从上到下摸了个遍,连牙齿里和手指缝都寻过了,却一无所获,尸体下方的棺椁也没有任何夹层可以储藏东西,她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罕见的急躁上涌,令她头脑发热。 又一次从棺材里直起腰身,她窄瘦的小脸越发苍白,茫然的双眸甚至出现了一缕无措,就在这时,晏樱突然笑了起来,他问: “你,该不会是在找还魂珠吧?” 晏忠怔了一下,从晏樱脸上收回目光,错愕地望向晨光:“还魂珠?”这一刻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在晏樱话音落下时,晨光单薄的身体狠狠地震了一下,目光直射向晏樱,衣衫抖动,仿佛在微微颤抖。 晏樱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他终是没有忍住,大笑出声,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说不出话来。 晨光的四周已经晕染了黑气,那团黑气越来越浓,如在水中化开了墨。她双眼血红,牢牢地锁视住还在狂笑的晏樱,罡风流动,最上乘的玄力毫无保留地爆开,喷薄而出的威压如千钧压顶,令人大骇,人们不得不快速运转起自身的玄力护在周身,以免被波及。窦轩手下的人和沈润身旁的付礼终是差了许多,付礼有沈润护着尚可,窦轩手下的两个人却是没能抵住,奔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窦轩的面色凝重起来,望向已化作一柄杀人利剑的晨光,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竟如此厉害,超出了他的想象。 晏樱仍在狂笑,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晨光跃下水仙冰雕,她双眼赤红,带着必杀之意向他走来,一字一顿地道:“交出还魂珠!” 不作伪的杀气,如果他不按照她说的做,她绝对会杀了他。 在晏忠看来,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尽管他极厌恶这个女人,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是高手中的高手,眼看着这个疯女人因为寻而不得已经对主子产生了杀意,他担心主子会受到伤害,连忙扯开嗓子大喊: “没有还魂珠!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还魂珠,那都是骗人的!” 晨光仿佛没有听见,站在大笑中的晏樱面前,冷冷地命令:“交出还魂珠!” 晏樱仍旧在笑,几乎笑出了眼泪:“你寻找凤临的陵墓竟不是为了宝藏,居然是为了流言中的还魂珠!” 他的狂笑令晨光暴怒,血红的双眸闪着冷锐的戾气,长裙鼓涨,玄力暴起,猝然挥出一掌,寒气如雾,呼啸而去,直逼晏樱命门。 淡蔷薇色的唇挂着笑,晏樱转身躲开,飞身纵起,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许多复杂的无法去言说的心绪。 他紫袖一甩,十余道气箭向着晨光的方向激射而去。 第一千二十章 原来你怕死啊 晨光不为所动,手一拂,化了直逼而来的气箭,周身的气流极速旋转,雄厚的玄力凝结化作巨大的气团毫不留情地向着晏樱袭去。 高手过招,一毫千里,旁人无法介入,沈润和窦轩相继倒退了几步,窦轩微微瞠目,沈润则深深地蹙眉,打得太突然了,虽然好像是晨光要寻找的东西在晏樱手里,可获得的消息不太全面,二人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晏樱身形闪动,轻盈如飞,在他运功的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因为他的动作变得冰冷而稀薄。窦轩发现,在晨光运功时亦是如此,这两个人出自一脉,功力相差不多,认真相对,很难说清谁更胜一筹。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晨光已经带了疯狂的杀意,晏樱却没有,因此战局变成了晨光狠戾地攻击,晏樱则多半是在化解招架,他的唇角始终挂着笑,带了一丝嘲讽,以及一闪即逝却被旁观着的窦轩捕捉到的哀怜。 “交出还魂珠!”伴着凶猛的攻击,晨光又说了一遍。 晏樱笑得无奈:“你没听到晏忠说的,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你说谎!”晨光厉声道。 “主子没有说谎!”晏忠看出了晨光是真的要杀了晏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听清了两人的对话,急忙扯开嗓子高喊,“那是当年龙熙国的康帝在寻找凤临大帝陵墓时迟迟寻不到线索,便向江湖放出风声,说凤临大帝的陵墓中有能够让将死之人彻底康复、能够让活着的人长生不死的还魂珠,那康帝造谣凤临大帝得到了巫医族的圣物,引发江湖震动,那段时候整个江湖都在寻找凤临大帝的陵墓,各种真假线索层出不穷,晏家因为此事焦头烂额,出动了许多势力才将这场震动平息!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平息那场震动时我亦参与了,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还魂珠的事,但凤临大帝的陵墓中只有陪葬的宝物没有什么还魂珠,我不骗你!你都进来了,我活了这把年纪,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对你撒谎!” 晨光的脸色苍白如纸,戾气凝结成冰,招招狠厉。 晏樱从容不急地格挡,望着她惨白的脸越来越错乱越来越疯狂,他笑了一声,笑声幽然:“原来你怕死啊!” 前一刻,沈润才消化掉晏忠吼叫里的内容,只觉得心头一僵,还没来得及去品味其中的不自在,下一刻,晏樱带着嘲讽的笑语狠狠地震了他的心,仿佛被揉碎之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成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泥。他望向晨光覆盖着阴冷的惨淡面容,居然感受到了一阵浓浓的凄凉与绝望。 “真是个蠢丫头。”晏樱望着晨光的脸,含着笑,轻声说,轻音里似含着一缕仿佛要刻意为她带去的哀凉,“这世上有可供人为所欲为的权利,也有可供人肆意挥霍的金钱,却不会有让将死之人活过来的方法,破败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变回崭新的,如此简单的事,我以为你懂的。” 晨光面色陡然一变,却没有言语,一掌狠狠地拍过去。 这一回晏樱没再躲闪,推掌迎上去,只是短暂的碰撞,却激起了磅礴的气浪,短短一瞬间,竟震得地动山摇,二人同时倒退了几步,晏樱喷出一口血,被流砂扶住,晨光却是脚一软,摔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要晕倒似的。 沈润快步上前,蹲下来,扶住晨光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时候,却听晏樱对着晨光笑着嘲讽: “你不是一直说你不在乎死么,既然不在乎为何还要如此急切地寻找还魂珠,甚至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谋划了,自欺欺人?” 唇齿间泛着血的腥气,他望着她人偶一样平冷苍白的面容,他狠狠地刺她,狠狠地嘲弄她,仿佛这样做他扭作一团几乎要揉碎了的心脏就不会痛了似的。 沈润扶着晨光纤细的身体,体会到了她的羸弱,面对晏樱冷酷的嘲讽,他忍无可忍,怒不可遏: “怕死又怎样?想活下去又怎样?求生之欲人之常情,她是一个人,不是怪物,她有权利想活下去,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嘲讽她?你一次次地利用她的年幼无知,再一次次地辜负她,你这般对待你爱的女人,你怎么还有脸时不时对着她摆出一副你很惋惜你们之间的神情?你竟然靠刺痛她来让你自己心里好过,你这样也算是个男人?” 男人最了解男人,沈润亦与晨光对立过,他也有过类似的心境,对于晏樱的行为他可以解读很多。 他的话一针见血,戳中了晏樱最不想被人发觉的部分,一腔憎怒上涌,他冷冷地看着沈润,深邃的眸子里蓄满了杀意,他冷笑了一声: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就没有利用过她,你就没有辜负过她,当年一面和她浓情蜜意一面派兵攻打凤冥国的是谁,之后她留了你一命,你却一边与她虚与委蛇一边在暗中招兵买马意图逼宫复辟,若你成功了你还不是要杀了她?你之所以臣服于她不是因为你有多爱她,只因为你输给了她,跪在女人裙子底下的废物,你以为你爱得有多高尚?你不过是她手里的一只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沈润松开晨光,站起身,怒极而笑:“不错,我是利用过她,我也辜负过她,我输给了她,我是她的手下败将,我爱得一点也不高尚,可日后我会一直在她身边,我会陪着她,护着她,直到我死,我愿意跪在她的裙子底下,你想跪还跪不着,你只能抱着你的苍丘国等待着覆灭。” 晏樱脸色青森,眸中满载着欲将对方杀之后快的阴冷情绪,二人的眼波在半空中相撞,罡风大作,他们同时动了,仿佛要拼杀个你死我活。 晏忠惊慌又无措,一张脸刷白,想阻止却无从开口,急得直跺脚,这才刚打完一场怎么又打上了,在这种场合,对打的原因居然不是因为敌对的身份而是因为一个女人。 疯了!真是疯了! 第一千二一章 圈套里的圈套 窦轩重伤在身,没能力去横插一脚收割渔利,在得知晨光其实是个怕死的时,他本应该觉得很失望,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反而对她接下来的反应产生了兴趣。 司七和火舞绕过沈润和晏樱的战斗圈,悄悄地将晨光扶起来。 晨光回过神来,扶着二人的手站起身,纤瘦的身体因为没有立刻站稳微微颤了两下,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去拢发,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火舞为晨光挽发,晨光轻声吩咐了司七两句,司七点了一下头,跃上水仙花台。 窦轩饶有兴致地旁观,这个女人的反应很有意思,从之前的对话里可以听出她为了今天这个计划已经筹谋了十几年了,如此大费周章地寻找,想必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今天,长久而来经过了时光堆叠的厚望骤然破灭,甚至还得知了那居然是一场如笑话般的镜花水月,这会是何等的失望,何等的心理打击,就算是心智刚强不至于因为这场重挫崩溃疯狂,失望沮丧颓靡的情绪在所难免,想要恢复至少也要等上一阵,没想到她竟如此快地振作起来了。 凤主陛下,当真举世无双。 他靠在一道冰墙上,朱唇微微扬起。 跃上水仙花台的司七按照晨光的指示很快就在棺椁内发现了机括,顺时针转动,脚下突然发生了激烈的震动,把她吓了一跳,急忙跃下高台。 沈润和晏樱因为突然出现的震动停止了打斗,各退一旁。 那一朵硕大的冰雕水仙花居然开始缓缓上升,一直升到最高处,原来水仙花托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入口,一道暗梯直通地下。 窦轩眼神一亮。 众人神色各异。 谁都没有说话。 晨光带着火舞和司七先下去了,虽然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态度,可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她现在的心情恶劣到极点。 一行人顺着石梯走下去,石梯很快走到了尽头,尽头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凸凹不平的墙壁皆是以夜明珠照明。走道里很干燥,没有潮湿腐朽的气味,约莫走了一刻钟,狭长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尽头处居然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明显带有人工开凿的痕迹,顶高约六丈,四壁涂绘着吉纹壁画,地面也修建得十分平整,山洞的四方点着昏黄的长明灯,然而奇怪的是,偌大的山洞中居然什么也没有。 山洞的尽头连接着另外一座同样高大的山洞,山洞里亦绘有壁画,同样的长明灯昏黄,也同样的没有任何事物。 这样的山洞一连多个,细细数来,已经走过了八座空无一物的山洞。 晨光腹中的狐疑越堆越多。 当走到第十座山洞时,山洞走到了头,一队身披软甲的军队出现在山洞的尽头处,不是铠甲人,是活着的,是正规的军队,他们肃穆地站在山洞的尽头,整齐划一,杀气腾腾。 突然出现的军队,不属于这座陵墓,也不是跟随他们一块进入的军队,一股异样滋生,让人的心不安起来。 那队军人忽然跪下来,跪地之时身上软甲碰撞,发出象征着铁血的细动: “末将参见摄政王!” 晨光没有回头,一颗心却在瞬间滑落,跌至了谷底。 晏樱本是走在后面的,此刻从容越过人群,来到正前方,这时候,军队后面,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奔了出来,奔到晏樱面前,眉眼带笑,行了一礼,轻轻地唤了一声: “王爷。” 那女子竟是司雪颜。 晏樱没有理会她,他没有说话,仅是微抬了一下手,示意将士起身,之后他转过身,望向驻足的晨光,双方面对面,已呈敌对之势。 窦轩亦十分震惊,他面目阴沉,冷冷地问:“摄政王这是何意?” 晏樱连一眼都没有扫给他,毫不吝惜轻蔑。 窦轩大怒,却也明白了自己掉进了他的陷阱。 晏樱目不转睛地望着晨光,淡蔷薇色的唇浅浅地弯着,这一刻,他没有再掩饰眼中浓浓的情愫,仿佛是要一次性地施予她似的。 晨光看着他,最初的吃惊过后,她极快地平静了下来。 “你先来过了。”她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没有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她也没有对他这样的行为产生失望、憎恨的情绪,泰山崩于前不行于色,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晏樱淡淡一笑:“你不该跟来的。”他幽声说,似有些怨怪,又不太像。 短暂的沉默最终隐在巨大的爆破声里,响声浑厚,如一道道惊雷在人们的耳边炸开,山洞内剧烈地摇动,大量的碎石从头顶落下,扑落下来许多尘土,成为一道屏障将两队人阻隔,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石块。 巨石很快堆积在地面,形成一座山,二人隔着烟尘沉默相望。 晏忠心急地拉了晏樱一把:“主子,快走!” 流砂已经将尽头的石门开启。 直到巨石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再也望不到她了,晏樱沉默地后退一步,转身,在军队的护送下,从出口离开。 石门合闭,山洞里,巨石的滚落声还在继续。 司雪颜在离开前望向晨光的方向,红唇绽开一抹笑意,却发现晨光并没有注意到她,不由得心中有些恼怒。 …… 晏樱离开了石洞,一路无言。 晏忠知他虽不露声色,其实内心煎熬,他将晏樱从小带到大,晏樱如此他心里也不好过,轻声劝说: “主子做的是对的,你们这辈子注定了是对立的,那是个心狠女人,你不对她动手,她也会对你动手,天下的好女孩儿那么多,她那样的女子,不是能安于陪伴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她不合适。” 晏樱不言。 这一次,就是一个圈套。 他知道晨光给他设了一个圈套,于是他也设了一个圈套,他主要的目的不是套住她,他是要在这里除掉窦轩,她只是顺带的。 当然,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能够顺带着除掉她,也是一件额外的好事情。 陵寝他已经瞒着他们的耳目先一步探过了,从正面进来时并没有机关,正面的入口是直达宝库的,那条路没有地宫,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一条通往宝库的通道,于是他在宝库内埋了大量的火药,只为了之后引目标入内一举击杀,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窦轩毁了入口,让他们掉进了机关重重的地宫,白费了这么长时间。 不过,最后,预设的目标到底还是达成了。 第一千二二章 重伤 爆炸声轰鸣!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晨光虽说能够做到面不变色,可不在预想里的危机出现,一时间很难想出化解的法子。 大量的石块掉落,逃不可逃,避无可躲。 “陛下!”火舞和司七惊呼了一声。 头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从空中坠落,直线下坠,重重地砸向晨光。 站在晨光身旁的沈润突然转身将她向前扑倒在地,牢牢地护住她。 属于他的味道飘了过来。 晨光微怔。 巨石的隆隆声一波又一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响声逐渐停歇,接着,仿佛整座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晨光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好,乱石堆叠将她死死地困住,她被沈润扑到一旁的山壁下方,山壁上刚好探出来一块棱角,落下来堆成高山的石块因为这块伸出来的棱角在她的头顶叠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成为了一个遮挡,使她免于被砸死。 沈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紧紧地压在他的腰部往下,他半个身子趴在她的腿上,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陛下!”晨光突然听到了火舞的声音,隔着一片石头山,带着紧张和焦虑。 “我没事。”晨光冷静地回答,“你们可有受伤?” “奴婢们没事。” 晨光放了心,将目光放回到沈润身上,伸手拍了拍他,问: “还活着么?” 一片沉默…… 晨光就去探他的鼻息。 正在这时,沈润却吐出一口血来,喷了她一裙子。 晨光心脏微沉。 沈润咳嗽了两声,才喘出一口气:“抱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弄脏了她的裙子,他缓缓地道了一句歉意。 晨光的目光落在压在他身上的巨石上,她没有太多混乱紧张的情绪,她习惯了镇定自若从容不惊的处事方式,思索了片刻,她忽然用两颗尖牙将手腕咬破,大量的鲜血涌出来,她将手腕放到沈润的嘴唇边: “喝了。” 沈润完全是被她强迫着吞咽,她态度强横,他想拒绝都不行,口中淡淡的血腥味让他忽然回想起那一年沙谷中的恶狼。 她的血液的确有让人重振精神的效果,连伤口也不像先前那样疼痛了。 沈润混乱地想,如果她不是凤主,她现在一定会被人抓起来关在笼子里随时准备着被放血。 晨光感觉到他的精神好些了,撤回手腕,开口道:“火舞,我要运功,你们小心别被落石砸到。” “是。”火舞应了一声。 晨光沉着脸,凝气于掌,接着一掌拍在压在沈润身上的巨石上,伴着一声闷响,巨石寸寸龟裂,在因为重量分散变得松动即将碎落而下之前,晨光将沈润一拉,用力将他从石头底下拉了出来。巨石化作碎石轰然落下,小石块堆积,其中不乏有未被打碎的大石头落下来,均被晨光以掌力打散,一堆碎石降落,偶尔打在身上,虽然很痛,但最多是皮外伤,不会致命。 沈润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晨光拽进怀里,拆肉般的疼痛差一点让他背过气去,却没想到下一刻,他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胸上,鼻尖触到了一片柔软让他错愕。 他呆了一呆。 虽然身上疼得要死,可总觉得是他赚到了。 晨光暴力破石的行为让他惊诧,同时失笑,他靠在她的胸上轻叹:“真强啊!” 晨光没有推开他,抬头向上望去,四面堵得死死的,无路可走。沈润靠在她的身上,呼吸很沉,她回过神来,皱了皱眉,低声问: “骨头断了多少?” 沈润笑出声来:“你问这话时就不能用温柔一点的语气么?” 晨光伸长了胳膊,想要去查看他的身体,却被沈润制止了,他不让她碰,重重地压在她的怀里,轻笑道: “你说我会不会残了?” 晨光受到他的阻止,收回手,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我要是残了,你就甩了我换一个?”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睁开眼睛,不悦地问。 晨光没有心情回答他这种无聊的问题,扬高了声音询问一壁之隔的火舞:“你们那边可有出口?” “奴婢这边全被堵死了。” 晨光蹙了一下眉:“想法子联络十二!” “是!” 沈润微怔,接着他笑了:“原来你在外边留了人手。” “当然。” 也是,以她缜密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安排接应就直接带人闯进来。 二人沉默了起来,沈润的嘴唇动了动,他有许多想说的,那些话涌到嘴边,他却欲言又止。他靠在晨光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晨光没动他,静静地让他靠着,一直在黑暗里沉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地面开始震动,本安静堆垒的石头山亦跟着摇晃起来,许多碎石尘土扑落落地往下掉。 沈润骤然睁开眼:“怎么回事?” 晨光望着石顶,声音凝沉:“要地震了。” 沈润心脏一沉,这还真是雪上加霜。 说话间,地面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一声巨响,地面开裂,石顶坍塌,已经累积成山的石块又开始大面积掉落,之后有更大的石块掉落下来,一时间天昏地暗,厚厚的尘土在半空中飞舞,呛得人不能呼吸。 晨光突然带着沈润向后倒退,后背撞进小空间中一个三角形的凹槽,沈润不能动,被她用力一带,整个人挺直起来,又一次重重地撞进她的怀里,这一回靠上了她的颈窝。晨光一把抱住他,雄厚的罡风释放出来,形成一只透明的保护罩,威压感极强的气浪幻化作一把利斧,将那些掉落的巨石劈烂。 沈润被强制藏在她的怀里,她那强横的罡风利得割脸,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本来想来一场威风的英雄救美,结果却弄得一身狼狈,还要被你护在怀里。” 晨光瞅了他一眼:“你该庆幸我能护住你,不然这里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沈润笑了:“你说的也没错。” 一场地震很快就结束了,幸好不是太强烈的地震。 掉落的山石将沈润的身后和晨光的左右都死死地堵住了,两个人被困在一个狭窄的三角形空隙里,几乎没有余地。 第一千二三章 两个人的界限 正在这时,火舞的声音隔着一片巨石响起:“陛下,奴婢这边塌了一角,有了空隙,奴婢去探探路,留司七在这里守着陛下。” “司七一块去,我这里你们不用担心,尽快与十二接上,见到人之后传我的令,立刻给箬安发去消息,寻找窦轩的下落,若他还活着,杀;若他死了,助恒王妃的娘家扶持恒王世子继位。” “是。“火舞和司七肃声应下,之后便没了声音,大概是去执行命令了。 沈润眯着眼睛,靠在晨光的肩头上,恒王按照辈分是窦轩的皇叔,虽是叔叔,却因为是老皇帝最小的弟弟,和窦轩的年纪差不太多,恒王早逝,只留恒王妃带着一个十岁的世子过活,恒王妃的娘家势力虽算不上大,却也是正经的大族,若有外力扶持,倒也不算痴心妄想,更何况窦轩登基之后,窦氏一族便血脉凋零,恒王世子的血统算是近的…… 她都已经开始算计到这个了么? 他笑了半声,咳嗽起来。 晨光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拍他的背。 沈润咳了一会儿,重新软绵绵地靠回到她的肩上,像个病美人儿似的。 “这一次,你走这一趟,是算准了窦轩会出现,你根本就没有打算让窦轩活着出去么?”他噙着笑问。 “就算这一次他不出现,我也会找时机除了他,他太碍事了。” 沈润思索了片刻:“你说,他死了么?”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难说,他就像一只蟑螂。”怎么打都打不死。 沈润笑出声来。 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地面又断断续续震动了几次,震动的幅度不大,只是余震,偶尔会有几块石头因为余震掉落下来,皆被晨光打碎了。 沈润心情复杂,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不甘地咕哝着:“本来想英雄救美来着……” 晨光哭笑不得。 “我们两个人今天如果死在这儿,算不算是同穴而眠?”他揉搓着她的手,就像是在揉搓一块软泥。 晨光哑然失笑:“放心,你是不会死的,我给你看过了,你是长寿之相。” “你的占卜若真的准确,为什么没算出来今天会地震?”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占卜若是准确,今天为什么会被困在这儿?当然是因为没有算过,我又不是每天靠占卜过活的,醒来就要算上一卦。”他说话真讨厌,晨光有些恼火。 沈润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晨光突然偏过头去,捂住嘴唇,轻轻地咳了一声。 沈润却极是敏感,尽管她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他还是立刻就察觉了她这一声轻咳的异样,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触手处一片湿腻的血腥。其实他伤得很重,腰部往下血肉模糊的一片,根本就不能动,他却像没事似的上半身弹跳起来,过来抓她的手,全然不顾大半个身体碎骨拆肉的疼痛。 “你怎么样?”即使此地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也知道她是又吐了一口血,心里绞着,在一片漆黑里,他握紧了她的手,望着她的脸,颤着声音问。 “无碍,只是运力过猛,不是什么大事。”她挣开他的手,找不到帕子,只好将掌心在旁边的石头上蹭了蹭,轻描淡写地回答。 沈润在黑暗里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里包含了许多内容,哀怜、伤感、怨怪,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心疼: “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爱惜自己一些呢?”他将手掌贴上她的面颊,轻声说。 晨光被他摸得不太自在,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沈润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下,他又一次靠回到她的肩头,这一次却不像是他靠了她的肩头,因为他伸出手将她抱住了,尽管他的大半个身子不能动,却不像是他靠住了她,而是他抱住了她。 晨光微怔,她不太习惯他如此深情的靠近,本来想挣扎,想到他身上的伤,又不敢动,她僵直地任他抱着。 黑暗里,听到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晨儿,你是强者,”他轻轻地说,“强者自是要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可是,人生在世,也不必每一天都是战场,也不必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要表现出无懈可击。” 关于这个话题,他没有说太多,也没有说太深,他担心说得过多过深会引她不快。事到如今,他已经能够理解她的强大,正因为能够理解,他们之间才需要一个可以把握的界限,有些是他可以踏入的,有些是他不能的,从前时面对他不能踏入的部分他会愤怒,可是现在,他想他可以尝试着去理解了。 晨光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回什么。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涌上来了一片热浪,虽然那片热浪很快就平息了。 时间过了许久,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痛么?” 沈润噗地笑了:“不痛。” 他握着她的手,靠在她的肩膀上,他是欢喜的,可内心深处还有一小部分是拧着的,这也是他欲言又止了几次的部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段,每想起来一次就觉得不舒服一层。 “若出去了……”然而这一段总是要谈论的,他也想知道她的打算、她的想法,“你要如何对付苍丘国?” 他说的是“苍丘国”,不是“晏樱”,他不想提“晏樱”这个名字,所以用了代替,其实里面的意思是一样的。 他问得很轻,问的时候他有些犹豫这话题会不会是禁忌。 晨光没有立刻回答,这段沉默让沈润的心有点凉,他在想他是不是不应该问,正想把话题拉回来,却听她语气轻浅地答: “不用等我出去,现在就有他焦头烂额的。” 沈润微怔:“什么?” 晨光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一点笑意,隐着愠怒与嘲讽:“本应该是他留在这里,是我走错了一步着了他的道,不过,这不代表是他赢了。” 沈润微愕:“你做了什么?” 晨光淡淡地答:“出去你就知道了。” 第一千二四章 退一步 她的淡漠乱了沈润话里的节奏,使他一时无言,犹豫了很久,才轻问出口: “你欲如何对他?” 晨光浅声说:“我和他,必要死一个。” 类似的话她之前说过,那个时候可以当做是她在负气或是在嘴上逞狠,然而今天,在亲眼见过了他们之间分崩之后,他想她是认真的,她的语气极其的冷漠与清醒,并不是因为她着了他的算计差一点命丧于此而怒昏了头。 “你不会后悔?”他问。 晨光怔了一下,反问:“你为何觉得我会后悔?” 沈润没能答出来,诚然,晏樱的所为以晨光的性子只怕死十次都不够,可他关注的那一点,却是若晏樱真的死在了她的手里,会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道永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痕,这道伤痕会不会折磨她日后的岁月。 他忽然问她:“若最后他愿意退呢?”你还会杀他么? 晨光笑了:“他不会。” 握着她的手松了一些力道,沈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些时候,想着不会,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当年他也以为他不会。 晨光笑着摇了一下头:“他和你不同,他的心性是要么胜要么死,我亦如此,所以我与他,不死不休。” 他虽然在说这话时想的也是他自己,可由她亲口提起来,仿佛戳穿了他似的,让他有点刺心,他忽然问: “你会不会认为,我没有与你战到底是一种懦弱?” 晨光不答,反问:“你认为呢?” 沈润没有说话。 晨光道:“这一件事上,我如何看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若他心里一直为此事不自在,就算她说的话再好听都没有用。 沈润明白她的意思,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他笑了笑。 “若这一次我趁你闭关之际起兵反你,你会杀了我么?”他问。 “会。”她没有犹豫地回答。 沈润笑。 “你爱他吗?”他极快地将话转到了这上,极快地问她。 晨光愣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以沉默抗拒。 沈润也没有说话,因为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时间过了许久,就在沈润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晨光突然笑了一声:“什么是爱呢?若爱是想高高兴兴地在一块不要分开,我爱过,若爱是要我将天下拱手让给他,我不爱。” 沈润呆了一呆,接着,他没忍住,大笑出来,牵动了伤口,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的回答,她的回答真是诚实。 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轻声笑道:“我想高高兴兴地和你在一块永不分开,我的皇位虽是被你抢去的,可我不打算再抢回来,我愿助你夺取天下,你说,我算爱你么?” 一片寂然。 他靠在她身上,感觉到她纤细的身体在他说出“爱”这个字时明显僵了一下。 她默了良久,开口:“我并不想被说成我是依靠了你才坐拥天下的。” 沈润笑:“你哪里会依靠我,你是胜者,我只是你的手下败将。”他语气幽淡地说,平静、从容,始终是一种祥和的情绪,不掺半缕阴郁,“我在想,既然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退一步,你不愿,我来。” 晨光很清楚他说出这番话放弃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极艰难的决定,做这个决定的过程更是难得不能再难,他将要彻底放弃的是曾经的他最不可能放弃的,当初布下这一局时,连晨光自己都没有把握他会放弃。 “这种时候我该说什么?”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合适的回应,不由得问他。 沈润轻笑出声:“你什么都不用说。” 他搂紧了她。 …… 接下来的时间沈润一直在养神,他伤得很重,虽然不能动只能靠着晨光,他还是尽力去调息。火舞和司七自离开后再没回来过,他们被困在这里,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被找到,想要靠自己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晨光曾想再放点血给他,沈润没有同意,她的身体强悍是以极快地衰落为代价,更何况她必受了严重的内伤,只是不愿意告诉他。 空闲时沈润忽然想起来他又把付礼给忘了,也不知道付礼是死是活,如果付礼知道自己又被他忘到了脑后,会不会埋怨他。 靠着石头闭目的晨光突然动了一下。 沈润微怔,忙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你总问这一句,没有不舒服也要被你问出不舒服了。”晨光咳了一声,干哑地开口,许久未被水分滋润的嗓子仿佛刮出了血,她自己也觉得声音难听,立刻轻了下来,“有人进来了。” 沈润愣了一下,凝神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皱了皱眉,以为晨光出现了幻觉,艰难地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烫: “你病了!” 晨光推开他的手,两个人在尘土厚积的地下这么久哪里都不干净,她不愿意有太多的肌肤接触:“我不是幻听,真有人进来了。” “你身上好烫!”沈润却固执地去摸她滚烫的皮肤,眉头紧锁。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对我算什么病,过些时候就好了。”晨光把他欲从她后领伸进去的手拍走。 沈润被迫收回手,又去聆听,什么都没有:“我没听见。你确定你听到了?” “在地下,我的听力比地鼠灵。” 在地下,她嗅觉比狗强听觉比鼠灵,没有一个是人应该具备的…… 沈润的心里不太是滋味。 不过他已经决定了,今后他不会再问她的过去,除非她自己愿意告诉他。 事实证明,处于地下晨光的听觉的确灵敏。 黑暗里,时间流逝缓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总之是很漫长很漫长,终于,火舞的声音响起: “陛下!” 晨光睁开眼睛,问:“你们可有受伤?” “奴婢们没事,陛下再等等,就快挖开了。”火舞听到她的声音,确定了她平安无事,连语气里都是欢喜的颤抖。 “你可有遇见付礼?” “之前碰见了,付礼受了伤,奴婢让人先把他送出去了。” 晨光“嗯”了一声。 沈润终于放了心。 巨石坚硬,又容易坍塌,并不好挖,从知道有人进来一直到石头被挖开,又花了许多时间,在一方土石松动露出一条缝隙之时,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进来了许多人,许多身着纱袍裹着面的人,统一的装束,统一的纤瘦,即使覆着面看不清长相也能通过苍白的皮肤看出他们的俊秀,全部是男人,全部俊秀,以及,全部是玄力充沛的顶级高手。 沈润与晨光相识十几年,共同生活了许多个年月,这些人他一次都没有见过。 第一千二五章 蓄谋已久 苍丘国运送宝藏的队伍在晏樱的带领下避开了那场地震。 就在快出沙漠的时候,一队人策马狂奔,卷起沙尘,那些人在队伍对面不远处停下,当先一人仓促滚下马,来至晏樱马前行了跪礼,道: “禀摄政王,一个月前琉城和肆城突然发生暴动,一伙暴民烧毁了两地粮仓,十七日前,凤冥国以张哲将军为元帅张弘将军为主将领十万大军攻打朴门关,并忽然向边城派发了大量的纸张,纸张上面说……说……” 那人欲言又止,满头大汗。 “说什么?”晏樱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慌张,一颗心在胸腔内沉沉地跳动,他幽声问。 “说摄政王是凤鸣帝国的后裔,摄政王之所以辅天子却摄政是为了复辟因妖术亡国的凤鸣帝国,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晏樱居然笑了出来,他微弯着唇角,温和地问。 “还说摄政王为了要复辟凤鸣帝国,制造出巫医族这支邪教,煽动人心蛊惑百姓搅乱民间,将百姓置身水火,凤冥国这一次出兵是为了替天行道,还苍丘国君臣百姓一片安宁。” “放屁!”晏忠怎么也没想到还埋在寝陵底下的人居然已经开始漫天散布谣言了,说的还如此冠冕堂皇,骂着粗话,气得差一点吐血。 晏樱却已经听笑了。 还真是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扣,虽说并不算谣言,至少一半是正确的,但这些很明显是她进入陵墓前就安排好的,那个时候她只是猜测,并不能证实,不等证实就给他扣了一连串的罪名,她果然是有备而来。他就说,她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他人还没回,战事先起,可见这是她蓄谋已久的,这一趟,她亦是没打算让他从墓里活着出来。 还真是足智多谋擅长运筹帷幄的凤主陛下。 这一招虽出乎意料,仔细想来,又在意料之中,以她的心性,就算死了也会留不少后招,扰人不宁。这场仗,一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二也是为了一旦她没抢过他,他拿下了凤临陵墓的宝藏,她不给他时间筹措,战争时期什么最重要,不是财宝,是粮草,如果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将获取的宝藏换成粮草,这一趟等于是他白来。 她的这份心计,还真是…… 晏樱十分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 他不慌,他的手下人却很慌,虽说早晚会与凤冥国一战,可这一回的开战太仓促了,他们没有太多的准备,甚至他们刚刚还沉浸在终于除了一个祸世妖孽的喜悦里,现实却兜头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对方先一步开战了,并且烧了他们两座粮仓,那两座粮仓可是用来给边关调粮的。 “主子……”晏忠担忧地望着他。 晏樱淡淡地笑了笑:“先回吧,回去再说。”说罢,扬鞭催马,向边关奔去。 …… 沈润从地底下出来之后便昏迷了。 他伤得很重,在地下时一直清醒是因为还有一个晨光在危险里,获救之后,精神一松他就昏了过去,一直没有醒来。 疾行了大半日,当晚宿在附近的绿洲。 付礼过来帮着御医给沈润处理了伤口,付礼虽伤得不轻应该卧床静养,但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他不放心沈润,因此固执地跑来了。 沈润一直昏迷,他的骨头被压碎了很多,幸好功力深厚,内脏伤得虽重却不至于致命,但如此重的外伤,再加上并不轻的内伤,很难办,随行的御医诊治过后说只能看恢复的结果,就现在的情况很难判断殿下还能不能重新站起来或是痊愈后会不会留下什么毛病。 晨光觉得他说的全是废话,好不好都让他给说了,简直是两头堵,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御医也知道她恼了,缩着脖子告退出去煎药。 晨光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昏迷在卧榻上的沈润,他全身滚热,即使她不摸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度。 她心中烦乱,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急着想先回去,可他昏着,就这么走了扔下他不管实在太没良心。 凤临大帝的陵墓因为晏樱的火药和后来的地震已经一塌糊涂,若要重新开掘会很难,况且宝藏都被晏樱拿走了,再挖也没什么意思,可她总有点不甘心,她没想好要不要浪费人力物力再挖一挖。 还有窦轩死没死她至今无法确定,这是横在心中的一根刺。 苍丘国那一边,这一次的开战不是试探行为,她是要直战到攻破宜城,这是一场大战,现在可不是不急不忙的时候。 可她总不能把沈润一个人丢在这儿,而他的身体又受不起太快的颠簸。 火舞过来说水烧好了,晨光一身脏兮兮的心里正烦,听了她的话,起身去沐浴。 付礼正在榻边照顾沈润,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心中不由得替自家殿下委屈起来,从听说殿下不知道会不会痊愈时陛下的脸就一直沉着,好像不耐烦似的,万一殿下当真因为此事留下什么病根,陛下该不会就要抛弃殿下了吧。 有道是自古帝王多无情,那凤主可不像是个会有良心的。 他越想越慌,望着还在卧榻中昏沉的殿下,欲哭无泪,想殿下当年也是人中龙凤,更是荣至九五之尊,怎么自从遇着了陛下就变得这么惨了呢?皇位没了、国家亡了、已过而立之年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不说,后代的事更是遥不可及,现在万一再因为重伤失宠…… 殿下真是太可怜了! 晨光洗了个澡,心情好些了,回到大帐里,却见付礼守在沈润床边,向来面无表情的他此时居然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付礼一直是没有表情的,这泫然欲泣的模样着实把晨光吓了一跳:“你们殿下不会有事的。”她忍不住安慰道。 付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来,行了一礼,犹豫了半天,小声说: “陛下,属下有一个请求。” 晨光愣了一下:“什么?” 付礼看了沈润一眼,踌躇了半晌,鼓足勇气低声开口: “属下恳请陛下,就算殿下当真留下了什么病根,陛下也不要弃了殿下,毕竟……毕竟殿下这伤是为了救陛下才伤的……” 第一千二六章 揉揉 晨光把付礼赶走了。 这人绝对是因为受了伤没有充足的时间休息导致脑子出了问题。 付礼被迫走后,晨光坐在床边,吩咐火舞和司七下去休息。 “奴婢们不累,陛下还有伤,陛下该休息一下,容王这里还是由奴婢们来守着吧。”火舞轻声劝道。 “不必,你们下去吧。”晨光说。 火舞和司七无法,对视了一眼,退了下去。 晨光单手撑腮,盯着睡在榻上的沈润,付礼已经帮他擦拭了身体换了干净的衣裳,乌黑的长发也在清洗过后被梳得很整齐,他安静地卧在榻上,腹部之下盖了一条纱被,盖住了血肉模糊,他双眸紧闭,脸色青白。 早些时候,当在光线下看清了他的伤势时,就是见惯了生死对受伤压根就不当一回事的晨光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伤得很重。 御医亲自煎了药来,沈润却烧得牙关紧闭怎么喂都喂不进去,只能放弃。晨光玄力属阴只会加重他的伤情,也不能输送给他。 她疲惫地闭上双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润连着昏迷了许多天。 他一天不苏醒,队伍一天不能走,只能扎在绿洲里,好在晨光最熟悉沙漠,苍丘、赤阳两国现在自顾不暇,就算她窝在这里也没有太多危险,她已经让人分别去给箬安和朴门关送信进行简单的交代,做完这一切,她稍稍安心。 凤临陵墓的遗址她派人去看过,沙漠中极少会地震,凤冥国有史以来只记载过两次,而沙漠中的地震最恼人,因为在大地被震裂之后,又会有沙暴袭来,很快就会有新的黄沙铺上震裂的地带将一片废墟粉饰太平,从此踪迹难寻。 果然,陵墓的遗址已经找不到了。 …… 大漠的白天,赤日炎烈,如同火烧,空气干燥闷热。 沈润因为唇上的微凉湿润醒了过来。 晨光正将一块浸湿了的帕子按在他的嘴唇上,沈润睁开眼睛时,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一下。 沈润刚刚苏醒,头脑还有些混乱,却见晨光突然扭过头,对着外边高声道: “小舞,去把药端来!” 帐子外,火舞应了一声。 晨光手上的湿帕子还放在他的嘴唇上,沈润想拒绝,动了一下,却牵起了一阵钻心的疼,他倒吸了一口气。 晨光回过神来,问:“疼吗?”会疼说明知觉仍在,这是好事。 沈润还没搞清楚状况,木着脑袋点了点头。 火舞很快端来汤药,晨光接了,火舞往沈润脑袋底下塞了几个枕头,将他的头撑起来方便喝药,晨光舀了一勺汤药,递到沈润嘴边。 沈润直勾勾地盯着她,表情怔怔的。 说实话他还以为她走了,她接下来应该有许多事要处理,而他会拖她的行程,以她的性子应该会先走一步让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可她居然出乎他的预料留了下来……天上下红雨了,她居然长出良心这种东西了! 晨光见他一动不动只盯着自己瞧,疑惑起来,把勺子往前递了递。 昏迷了许久,比起喝药他更想喝水,不过还是算了。 她喂药之前也不知道先吹一吹。 沈润等了一会儿,等汤匙里的药汁凉了,才张开嘴,吞了下去,却因为是躺着的,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晨光愣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见他咳嗽个不停,放下药碗,坐在榻上,因为他是躺着的,她没办法去拍他的背,举着手,不知道该拍哪里好。 沈润一把握住她的手。 他咳嗽了一会儿,方才渐渐歇止,喘出一口气来:“我睡了几日?”他哑着嗓子问。 “七日。” “你怎么没有先走?” 晨光本来是起过自己先行一步让人护着他慢慢跟着的念头,可被他戳穿了就有点心虚了,掏出新长出来的一点良心看了看,毕竟他是为了她才伤这么重,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把他扔下。 她坐下来,重新端起药碗,喂他喝药:“你既醒了,再养两天便出发,御医说你这伤最少要养半年,我已经命人给端木冽送信,叫他过来给你看一看。” 沈润想问她御医有没有说自己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话到嘴边,却没有问出口,他“嗯”了一声。 喝了一碗药,火舞递过来一盅水,沈润漱了之后又多喝了两杯,一开始她就应该给他喝点水才对。 “我让小七熬了粥,一直在外面温着,你吃不吃?”晨光问。 “等下再吃。”沈润握着她的手,将她仔细看了一遍,“你身子如何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你既然不喝粥就睡一会儿吧,御医说多睡觉好得快。”晨光挣开他的手,从旁边拿起一柄团扇,慢慢地摇着,给他扇。 这里是大漠中的绿洲,白天出奇的炎热,万一热坏了他的伤会很麻烦的。 沈润却在她拿起团扇给他扇风的一刻瞠目,已经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他心中的震惊了,难道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天崩地裂江河倒流日月颠倒了?或者她是在地下时间太久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伤到了脑子?不然她怎么会突发奇想坐在床边守着受伤的他? 晨光见他用一种极露骨的震惊眼神盯着她,莫名其妙: “你看着我干吗?快睡啊。” 沈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了确实是她不是别人假扮的才放心,他被她忽略的时间太久了,这会儿她突然对他殷勤起来,竟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他还真是没有出息。 她关切的样子让他心里快活,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他侧着头望她,又去拉过她的手在掌心里握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身上疼得厉害,睡不着。” 她听了,果然露出了烦恼的样子:“高御医在你的药里加了止痛的药,可能你才喝还没有发挥药效,你忍一忍。” “我忍不了了,我腿上的骨头是不是全压碎了,怎么感觉一块一块的疼得厉害?”他皱紧了眉,很痛的样子。 晨光也跟着皱了皱眉,他被巨石压碎的那些伤是她亲眼看着包的,她知道那些地方伤成了什么样,他功力再深厚终究是肉做的,会痛,不像她不太能感觉到疼痛,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让她担心,她站起身: “我去叫御医来再给你用点止痛药。” 沈润拉住了她:“止痛的药用多了也不好。” “可你不是很疼么?不用药没办法止痛啊。” 沈润仿佛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用药,天人交战般纠结了良久,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忍忍吧,你帮我揉一揉也许能减轻一些疼痛。” 晨光愣了一下:“你的骨头都固定好了,不能动的,不然就长歪了。” “那你帮我揉揉别处,不知是躺得久了还是腿上带的,我现在全身都痛。”沈润一脸难受地说。 第一千二七章 我们说定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坐近一些,抓过他的一只胳膊,在上面揉捏。 沈润笑,他也不是真的想让她给他揉,就是想戏她一句,她居然真的照做了。 “可好些?”晨光一边给他揉,一边抬眸看他,询问。 “嗯。”沈润抿着嘴笑,点了点头。 晨光给他捏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捏他的另一条胳膊。 沈润惬意地眯起眼睛,忽然说:“我胸口也有点疼!” 晨光微怔,见他面露不适不似作伪,将双手放到他的胸前,隔着衣服轻轻地给他揉。 她乖巧的样子让沈润想笑,忍了一会儿,没能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晨光的脸刷地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瞪他:“你在耍弄我?” “我没有耍弄你,我是真疼,不过……你今天真乖!” 晨光绷起脸,丢下他就要走。 沈润一把拉住她,笑道:“别生气,我说错了,我这是受宠若惊,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伤了病了的时候我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今天醒过来就看见你坐在床边,实在难得,我还以为天上下红雨了。” “胡说,这么多年,怎么说我也探过你两次病。” “嗯,没错,一次是坐在我的床边把带来的吃食吃光了,一次是特地过来和我吵了一架之后走了。” “你记得还真清楚……” “当然,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很清楚。”沈润笑着说。 话是好听话,可用在这个时候怎么听着这么古怪? “你饿不饿?”晨光转移了话题,他那么在意“吃食”八成是饿了。 “不饿。”沈润拉了她一把,笑说,“你也上来躺躺吧,几天没休息了,脸都是白的。” “不用了,我不累。” “你不累,也上来陪我躺一躺。”沈润稍稍用力就将她拉着坐到了卧榻上,又向着一侧挪了挪身子。 晨光一把按住他:“都跟你说了不能动,长歪了怎么办?” “我又没动腿,只是腿不能动又不是身子不能动。”沈润拉着她非要她跟他一块躺着,“我们先说好,就算这回我因为这伤变成了跛子,你也不许嫌弃我。” 晨光笑了。 沈润看不到她的表情,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不悦地拉了拉她的手:“怎么不回答,难不成你真嫌弃我了?” 晨光哭笑不得:“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不嫌弃你!” 沈润满意了,笑着握紧她的手,问:“这里是哪儿?” “绿洲。” “真热!” “现在是白天,自然热,晚上就冷了。” “大漠的气候真是古怪。” “大漠嘛,自然与中原的气候不同。” “确实,那年我带人去湘瀛迎你的时候,越往里走晚上越寒冷,明明白天都能热死人。”沈润双眸眯着,他躺着,闲得无聊,脑袋里还是空白的,似曾相识的气候突然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这儿离湘瀛多远?”他问。 “那可远了,是两个方向,这里离烈焰城近。”他忽然提起湘瀛让晨光愣了一下。 沈润点了一下头,有些失望。 “你问这个干吗?”晨光狐疑地问。 沈润笑:“我突然想都进了大漠了,难得两个人一块,不如去湘瀛看一看。” “湘瀛有什么好看的?”晨光不懂他的心思,只觉得莫名其妙,简陋又粗蛮的沙漠石头城,还不如中原里富裕一点的村庄,况且距离迁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青壮年都踏上了迁都路,不愿意走的是少数老年人和体弱者,这么多年过去,湘瀛早就没人了,现在只是一片书写了蛮荒之国历史的废墟。 “也不是去看湘瀛,我想和你再去看一看那片花。” “花?”晨光微怔。 沈润偏过头,瞅了她一眼,不悦地道:“你不会把你自己做过的事忘记了吧?” “我做过什么?” 沈润怒了:“当年你在一大片花里故作小憩勾引我的事你忘记了?” 晨光为他突然的怒火哑然:“说什么‘勾引’……” 沈润把头彻底扭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容她说谎般强硬地盯住她,凉声问:“你敢说那不是‘勾引’?” “……这一次来不及了,等下次吧,你想看那片花,下次再去看!”晨光快声道。 “真的?”沈润怀疑地扬眉。 “真的!” “不食言?” “不食言!” “你保证?” “你有完没完?” 沈润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放在嘴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到我们都老了的时候,那个时候想必你对朝政也腻烦了,我们就离开箬安,再到这片沙漠里来,一起去看看那些花。” 他感觉到她本柔软的指尖微微绷紧,她没有回答他。 沈润笑笑:“曾经,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我的一生想完了。”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晨光愣了一下。 他含着笑道:“那时候我想,若我夺位失败,我的一生便会以在狱中自裁终结;若我夺位成功,我便会成为龙熙国的皇帝,位登九五,称孤道寡,依祖制立后纳妃,绵延子嗣,昃食宵衣,福惠百姓,待到朝纲稳固时,清除外戚,平衡忠佞。至中年,子嗣成人,那些孩子开始各怀心思,争权夺利,那个时候我会在一旁看着,择一最优者,哪怕是虎狼之心也不要紧,他可以和他的兄弟们争,但是,到最后,只能我给,他不能来抢。等到我寿终之际,寝殿外,各宫妃嫔跪了一地哀哀恸哭,虽然哭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想到了日后要去修行的日子太苦,不过不要紧,哭就好了,皇子皇孙来来去去,脸上哭着心里却在笑‘终于要换新皇了’,他们怎么想不重要,只要行为上是孝子良孙就行了。生前贤名在外,死后名垂青史,我一个人的一生,如此足够。” 晨光扑哧笑了:“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真喜欢名声。” “做明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名声,否则当个为所欲为的昏君多舒坦。” 晨光咯咯地笑。 “我不觉得这种听起来很没人情味儿的一生会无趣,人本就是独自前行的,无论妻妾儿孙还是朝官百姓,那都是点缀的过客,好也罢坏也罢,都不打紧,路是一个人在走,死是一个人面对,旁人是会锦上添花还是会落井下石全看自身是否强大,那个时候的我根本就没有想要被陪伴的想法,一丁点都没有,甚至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过。” 晨光本是把他的话当做趣事来听,这时候,唇角勾着的笑却慢慢地敛了起来。 “不是期盼着人生中会有一个能够陪伴自己走完的人,而是只要那个人,只要那个人陪着自己走完一生,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不可能会出现想法的,可是如今,最不可能出现的出现了。”他凝着帐顶,轻轻地道。 晨光的心跳微僵。 “晨儿,我们说定了,你要陪我,直到白头。”他勾回了她僵硬松落的手指,轻声说。 晨光闭着嘴唇。 “你不回答么?”他却执着地问。 晨光沉默了良久,应了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嗯。” 沈润握紧了她的手。 第一千二八章 沈润的虚荣心 在沈润休养了两天之后,队伍启程回国。 沙漠中无法行车,晨光此次是秘密出行也没有准备多余的用具,沈润只能躺着,不能骑骆驼,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找东西弄了一副简易的担架让两个人抬着他,另外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扯着一块长形的厚布在他的头顶给他遮阳。 沈润倒不在意担架的简陋,只是白日里的大漠热得让人受不了,夜晚里的大漠冷得快把人冻僵了,白天薄衫夜间裹氅让重伤中本就浑身不舒服的他越发难受,不过他的好心情并没有因为恶劣的环境折损分毫,因为,晨光也不避讳有诸多部下,每隔一会儿就会对着他嘘寒问暖一回,生怕他会有什么不适感,这份殷勤让他愉悦。 尤其是还剩小半段路就要走出大漠的时候,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的人居然带来了晨光专属的那架由八个人抬着的白色凤辇,沈润几乎没上过晨光的这架凤辇,这架凤辇是只属于晨光的,除了晨光,其他人谁都没有资格登上去。 如今,在晨光的授意下,沈润上去了。 那一刻,沈润突然找到了一代宠后的感觉,他居然有点理解了自古以来后宫的女子们为什么会拼命在帝王心中挖掘特殊的地位,并会为此心神驰往,乐此不疲,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无论是烽火戏诸侯只为美人一笑,还是血洗战场只为红颜,做这类事的人更多的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利,靠做此类破格的事来展示自身的强大,可能够拉下一个掌权者愿以千金买一笑,那是对方折服于自身魅力的体现,那是把云端的人拉入红尘的兴奋,那是征服欲与虚荣心的双重满足,从心里感受来说,这种叠加而生的愉悦可比单纯的因为自己强所有可以为了抢女人干翻全天下的狂妄爽快多了。 沈润突然生出的虚荣心因为满足而十分舒坦。 走出大漠时,凤冥国已是隆冬。 彭州长官许树亲自带领辖地官员来到边陲迎接,因为是边陲小城,官邸条件不宜接驾,便急急忙忙打扫了城内最好的客栈给晨光一队人安顿。 晨光抵达时,端木冽已经来了,与端木冽一同出现的还有南平伯罗宋,而跟着罗宋一块来的居然是一直在嘉德殿里服侍沈润的太监总管成安。 晨光压根就没看端木冽那张因为被迫前来十分难看的脸,直接和罗宋去三楼密谈了。 二楼适合养伤的客房早就收拾好了,成安过来照顾,看着沈润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是惊慌又是担忧,竟急得红了眼。 沈润的心情倒好,裹着厚厚的貂裘,躺在点满了暖炉的房间里,十分惬意,看了一眼忙前忙后的成安,疑惑地问: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回殿下,司八姑娘收到陛下的传书,说殿下受伤了需要人伺候,命奴才跟着南平伯一块来,奴才就来了。” 沈润听说是晨光特地吩咐让成安来的,心里一热,忍不住微笑,把刚进来的端木冽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情扭曲起来。 沈润见端木冽进来了,收起笑容,平着一张脸,客气地道:“有劳……端木兄特地从北越赶过来。”称他“雁云帝”不合适,唤“云山王”更不行,只好临时想一个称呼。 端木冽没在意沈润对他的称呼,倒是对“特地从北越赶来”这件事十分恼火,冷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说:“凤主陛下有命,我一个败军之囚哪敢不从!”他坐下来,手指搭在沈润的脉上。 沈润看他比从前见面时黑了也瘦了,曾经仪表堂堂的雁云帝被晨光给折腾成这个样子,也难怪他一肚子怨气,北越近几年虽然发展得不错,但和其他地方仍是没法比,端木冽带着命令去那穷山恶水发展商业,说是开荒都不为过,晨光确实有点大材小用,且从北越到此地几乎是一西一东,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这儿来,晨光在书信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威胁他的,他心里必是恨死了晨光,却又打不过她,自然憋气得很。 端木冽给沈润诊了脉,又看了他的伤处,默了片刻,瞥了沈润一眼:“我收到飞鹰传书的时候还以为你重伤快死了,只不过是断了几根骨头,你到底是怎么让她以为你会有性命之忧的?” “我被巨石压断了骨头压伤了内脏,又被困在地下许久,当然有性命之忧。”沈润用认真的语气回答。 “请问容王殿下,你的哪一块内脏被压伤了?”端木冽满眼鄙夷。 “你是医者,病人哪里受伤了你问病人?”沈润用眼神鄙视他,这个庸医! 端木冽被气了个倒仰,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废话,走到桌前,刷刷几笔写下药方。 沈润思忖了片刻,含着笑问:“晨儿……她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竟这么快就赶来了?” 端木冽瞅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听那凤主为了叫人给他治伤是怎么威逼的,好满足他的缺爱之心,这两个人太恶心了,“晨儿”这个称呼又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刻都不想呆,笔一扔,转身要走。 “端木兄留步!”沈润急忙唤住他。 端木冽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你去问她!” 沈润失笑,他叫住他并不是为了问晨光是怎么逼迫他来的: “端木兄可曾听说过还魂珠?” 端木冽微怔,想了一下:“巫医族圣物,可以令垂死者恢复生机的灵药?” 沈润的心脏在向下一沉之后又跃了上来,起伏过于活跃让他一时错了呼吸,他皱了一下眉:“端木兄可知道这还魂珠的来历或是有关下落的线索?” 端木冽从他提起“还魂珠”时就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哧地笑了:“有一阵江湖中突然兴起了寻找还魂珠的热潮,江湖之人对这类能够延年益寿增长灵气的灵丹妙药总是最热衷,据说还魂珠曾出现在北域雪山、仙降山庄、拂玉湖等地,可引得一群人去寻找,结果都是一无所获,时间久了,就有传说还魂珠这事根本就是假的,是子虚乌有,后来热度退下去,这件事也就没几个人再知道了。” 第一千二九章 唯有坦诚 关于还魂珠这样东西,端木冽也只是听说,知道的并不详细,且认为是虚构的可能性很大。 端木冽走后,沈润的整颗心沉了下来,他对还魂珠是抱有希望的,尽管能够找寻到的可能性很低,可是……他总要做些什么不是。 成安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放到一旁晾着。 沈润回过神,看了他一眼,问:“陛下还在和南平伯密谈么?” “是,陛下在三楼,一直没有下来。” “这段日子,宫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回殿下,算日子,两个多月之前,前朝中,好像说是陛下的旨意,命张哲将军为主帅,张弘将军为主将,司浅大人为监军,领兵十万攻打了苍丘国的朴门关。” 沈润心中一惊,他只是随口一问,成安竟然回答了一个惊天消息。他今日刚刚回到凤冥国,并不知晓凤冥国早就对苍丘国动兵了,算算时日,两个多月前他和晨光还在凤临大帝的陵墓里,也就是说,晨光在离开箬安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不管她和晏樱是否能活着走出陵墓,她的兵都会攻打苍丘国。他忽然想起在陵墓中晏樱曾对他说“你何不问她,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否亲手杀掉我。” 他二人,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战况如何?”他沉默了一会儿,问。 “这个奴才不知,不过在来的路上奴才问过南平伯,南平伯说目前没输,还说这一回陛下的胜算很大。” 沈润没有说话,晨光虽然在成为凤主之后性子张狂,可她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既然她主动开战,必是有一些把握的。 成安将晾得凉一些的药碗端起来,跪在床边,喂沈润喝了一口。 苦死了。 端木冽绝对是故意多加了黄连。 彭州的官员挨个过来问候过沈润,送了许多滋补的礼品,沈润见了两个之后就不再见,命成安全都打发走了。 他小憩了一会儿,黄昏,付礼轻声轻脚进来的时候他醒了,挪了挪僵硬发麻的上半身,问付礼: “如何?” “张哲将军拿下了苍丘国的两座城,苍丘国摄政王已经回到宜城,派了亭远侯父子赴边关迎战,苍丘国派兵三十万,敌多我寡,目前正在寥城附近僵持着。” “司浅也在军中?” “是,这一回司浅大人是监军。” “嫦曦呢?” “嫦曦大人正在箬安替陛下主持朝政。” 沈润在心里哼了一声,这两个人还真是分工明确,他思忖了良久,开口吩咐: “给薛翎去封信,让他把人集齐了,待回到箬安,看陛下的意思,看情势,怎么着也要增派个五万十万人赶往寥城支援。” “是。”付礼肃声应下。 “朝中对陛下开战这件事可有微词?” 付礼无奈地笑了一下:“凤冥、南北越出身的人都是陛下的拥趸,自然不会反对,雁云人事不关己向来不开口,有几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是龙熙出身的官员,不过也不敢反对得太狠,毕竟那嫦曦大人也不是吃素的,据说临行前陛下赐了嫦曦大人一块玉牌,见玉牌如见陛下,嫦曦大人可以手持玉牌替陛下行生杀之权。” 沈润听了这话,心里不太愉快,晨光下旨令他监国的时候可没送过他什么玉牌,他这个监国的干的和平常没两样,除了批奏章就是批奏章,怎么一到嫦曦那块儿,就可以替君行使生杀之权了,难道他这辈子都比不上嫦曦吗? 就算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男女的那种关系,可他的心里还是很不痛快,可以说十分郁闷了,兀自气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付礼知道他在生闷气,也不好多言,只在一边候着,却听沈润忽然说: “把朝里的名册和朝外以及各国中人手的名单整理一下,待回到箬安,你去交给陛下,另外下令这些人,以后陛下的命令即是我的命令,如有违抗,杀无赦。”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杀无赦”却狠狠地震了付礼的心,朝中的那些新贵都是在亡国之前由薛家牵头组成的以复国为己任潜伏在朝中的隐暗势力,在殿下第一次试图复国时根本就没有动用,就当这些人是后培植的,交出去也就算了,可朝外以及各国的势力却是殿下还在做皇子的时候开始组建的,这支暗中潜伏的队伍形成得有多艰难身为殿下心腹的他一清二楚,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人早已在各处扎根埋线,埋得深深的,已经形成了一支极有影响力的势力,不夸张的说这是殿下的杀手锏,甚至是殿下最后保命的手段,现在,殿下竟然要把这支势力交给陛下?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个念头他就是想反对,他坚决反对,他想劝殿下打消这个念头,可是话到了嘴边,这些话不该是他说的,他无法说出口,额角都憋出了汗珠。 沈润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沉默了片刻,笑了一声,说: “我无意再与她争夺,龙熙国大势已去,强留不住,这天下注定了是她的,既然如此,想要和平共处唯有坦诚,只有坦诚她才不会防着我,只有坦诚,她才不会花心思除掉你们。她迟迟不动手就是等着我主动给她,否则以她的性子,我反过她一次,我身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留。她从未拿身边的人威胁过我,也没有大动干戈将我这一方的势力连根拔起,是她手下留情了。” 付礼微怔,想了想也对,以陛下闻名天下的狂暴,居然没有将殿下身边的人全部处死,最重的处罚也不过是动了酷刑,这么看来,陛下对殿下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是,属下明白了。”他不再持反对意见,轻声道。 “在那之前,先抽出几个擅长打探消息的人,让他们去查找还魂珠的下落。”沈润淡声吩咐。 付礼一愣,当时他也在陵墓中,还魂珠只是谣言这件事当时就已经确定了,为什么殿下会突然命令他派出人去寻找还魂珠? 看了一眼殿下的脸色,殿下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在那一瞬付礼明白了,即使那是子虚乌有的,殿下他……不甘心。 “是。”付礼应了。 第一千三十章 虽不是长寿,但也不算短命 “赤阳国内局势如何?”沈润问。 付礼皱了一下眉:“赤阳帝失踪,赤阳国内如今一团乱,赤阳帝没有子嗣,兄弟也没有了,而今有资格争权夺位的只有晋阳王和清河王,只是还不能确定赤阳帝真的已经驾崩,两方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都在暗中拉帮结派,蠢蠢欲动。” 晋阳王和清河王均是老赤阳帝叔父之子,算辈分是窦轩的堂叔,正值壮年。按理说,血脉关系最近的应该是恒王世子,可恒王世子只是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恒王在世时存在感低也不怎么受重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到小孩子。晋阳王和清河王算是赤阳国内唯二的血缘关系比较近的王爷,这两个人不可能会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只要赤阳帝驾崩的消息传开,这两个人争定了。只是,结局究竟是两虎相争必有一败,还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可不好说。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窦轩继续失踪下去,赤阳国必定大乱,一旦赤阳国乱了,凤冥国就可以和苍丘国无顾忌地开战,不会受到干扰。 之所以用“失踪”而不是“死”,是因为沈润不确定窦轩是不是死了,毕竟他和晨光虽然九死一生但也活着出来了,窦轩蟑螂一样仿佛是不死之身,让他心中隐有不安。 “陛下正在派人寻找赤阳帝的下落,命在赤阳国境内的人密切监视,万一赤阳帝没有死,一旦发现他的踪迹,杀。”沈润沉声命令。 “是。” “做得隐秘一些,不要妨碍到陛下。” “是。” 说话间晨光进来了,沈润见了她,眉开眼笑。 付礼看了沈润一眼,牙微酸,无声地行了一礼之后退了下去。 晨光进来的时候脸色本有些沉,见沈润笑了,便也勾了勾唇角。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 “与南平伯谈完了?”沈润问。 晨光点了一下头:“我刚才在外面碰见端木冽了,他说你内伤没有大碍,但外伤有些重,要看后面静养得好不好,他要你卧床静养一年,一动不能动,不然骨头养不好容易错位,我想虽然一年有点长,但为了以后着想,你还是得躺着。” 沈润脸色一青,居然要他卧床一年,端木冽是和他有仇吧:“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过两个月就好了,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他人虽不怎么样,医术还是有的,你还是听他的话不要乱动,你不是也担心骨头长不好会长歪么。” “可是……” “别可是了,我问他你要一动不动躺一年,那要怎么回箬安去,他说让你在此地静养一年,说你的身体禁不住颠簸……” “端木冽人呢?”沈润噌地冒出来一团火。 “我让他回去了。”晨光想起来之前端木冽见到她没有好脸色,说她冒然向苍丘国开战实在愚蠢。 当时她一脸轻蔑地说:“我不向苍丘国开战,只怕等你死了雁云国的国土也收不回来,你是打算以亡国之君的礼制下葬?” 一句话把端木冽噎得脸色发紫:“不说凤冥国,就是龙熙国的武器也没办法与苍丘国相比,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局势不稳定的赤阳国,你凭一己喜恶如此急进,是在把凤冥国往死路上带!” “我的凤冥国,我想往哪儿带就往哪儿带,你现在是在担心凤冥国会因为这一战亡国么,就算凤冥国亡国,与你何干,在这世上你都已经死过了,即便我亡国,你也不会再死一次。” “你不识好歹!”端木冽火冒三丈。 “既然小润没有大碍,你可以回去了。”晨光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慢吞吞地说。 端木冽瞪着她,两眼冒火,他把她瞪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在找还魂珠?” 晨光一怔,疑惑地看向他,没有回答。 “沈润问我还魂珠的事,似乎想要帮你寻找还魂珠。” 晨光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表情。 端木冽忽然笑了:“你相信这世上会有让垂死之人恢复生命力的东西?” “不相信。”晨光淡淡地说。 “多年前我就说过,你不该像现在这样过日子,你应该找一处安静之地,稳稳当当,悉心调养,把各种算计都放弃,平静地活着,那样就算不能长寿,也不至于太短命。” 晨光笑了:“稳稳当当地活着,说白了就是病病歪歪地吃吃喝喝,想来也不会有太多乐趣,平淡如水的日子就是好么,怎么就不是不肯正视自己无能的自欺欺人?我就快三十岁了,虽然不是长寿,但也不算短命,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活这么久,以前在沙漠里时,百姓家的女子还活不到我这个岁数。” 端木冽望着她瘦窄苍白的脸,皱了皱眉:“你……” “你这次回北越,记得把林远郡的矿山整治一下。” “你是要我对付那群强盗?”端木冽的火气又上来了,林远郡内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矿山,因为经营的时间太久,里面各种利益复杂,盘根错节,又因为天高皇帝远,更是肆无忌惮,里面的人行径与强盗无异,这样的地方本应该派兵整治,她居然让他去处理。 “嗯。”晨光仅是点了一下头,便绕过他走开了。 把端木冽恨得牙根痒痒,等她走远了才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晨光其实听见了。 晨光回过神来,继续对沈润说:“我觉得你在这种小地方静养一年也不好,还是得回箬安去,至少宫里还有个御医院,但你的伤确实不能受颠簸,所以我决定明天我先行回箬安,你走水路慢慢前行,虽然有点绕远,但是安稳。” “不是,你听我说,我伤得没有他说的那么重,回箬安还是能做到的……”他想和她一块回去,万一她半路又跑了,回到箬安他要去哪里找人?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晨光严肃地道。 “不是逞强……” “就这么定了,你先吃饭吧。”晨光打断了他。 火舞听了,立刻端进来一碗看起来就不怎么好吃的粥,晨光接过来,舀了一勺,递到沈润嘴边。 “这粥怎么这个颜色?”沈润狐疑地问。 “端木公子说,容王伤得很重,需食补药补同时进行,把身子补回来,端木公子刚刚给奴婢开了许多方子,这粥里加了药材,虽然不好看,但却是养气生骨的。”火舞回答。 沈润脸色一黑,在心里把端木冽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第一千三一章 就这么嫌弃我吗 晨光见沈润不肯吃,把勺子往前怼了怼。 沈润躲开,皱了皱眉:“我先不吃,我不饿。” 晨光看出了他是不爱吃:“你现在受伤了,必须饮食清淡,就算不爱吃,也要多吃些能养身体的东西,快吃了!”说着,又把勺子往前怼了怼。 她语气强硬,但毕竟是关心他,难得她对他这么上心,沈润看这药粥的颜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清淡的,他倒宁可吃些真正清淡的东西,勉强张嘴吃了,一股子怪味,还不如吃白粥。 晨光见他吃了,眉目舒展开,极快地又喂了他一勺,之后一勺接一勺,就像是在填鸭子。沈润想说让她温柔一点,又怕她撂挑子不干了,一口接一口吃了大半碗,再也吃不下去了,摇摇头说不吃了。 晨光**勉强他,毕竟是受了伤容易胃口不好。 火舞捧着漱盅过来,沈润漱了半天才漱去一嘴怪味,他问晨光: “你吃什么?” 火舞见他问,便对晨光说:“司七把晚膳煮好了,正在炉子上温着,陛下是现在用还是等一下再用?” “现在用,端来吧。”不等晨光回答,沈润先说。 火舞见晨光**反对,转身去了。 晨光瞅了沈润一眼,看出来是他想吃:“你要忌口的。” “我知道,我就看看还不行?”沈润不悦地道。 晨光被逗出一个短笑,她坐在床边,沉默下来,进来之前她有过想和他谈谈还魂珠的念头,可这个时候这个念头消减了许多,她不太想谈了。 还魂珠的事是她无意间探听到的巫医族内部的隐秘,那个时候巫医族还在沙漠里争权夺势,那个时候巫医族还**被灭族,那个时候她的势力还**涨起来,那个时候的巫医族已经派人在外寻找还魂珠了。巫医族深信还魂珠是巫医族的圣物,如果像晏忠说的,还魂珠只是龙熙国皇室为了寻找凤临大帝的陵墓编造出来的一个骗局,巫医族居然相信了这个骗局,只能说明巫医族内部断层严重,对本族的历史一知半解,另外龟缩大漠太久,根本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才会深信不疑。 可是,假如说,假如说是晏忠在撒谎呢......尽管她认为晏忠说谎的可能性很低。 沈润见她坐在床边发呆,好像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她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会打破他的安定感,他在她的手背上轻捏了一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晨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交谈的念头彻底**了,她忽然觉得说这件事很絮烦,絮烦得她不想说了。 司七和火舞端了晚饭来,本来是要放在桌子上的,沈润却让她二人取一张矮桌放在床上,他坐在床里,因为骨头绑着,只能稍稍抬起上半身,他歪歪扭扭地窝靠在软枕里,他说他想看着她吃。 晨光哑然。 自从沈润受伤以后他就没正经吃过饭,在沙漠中时吃食匮乏,除了自带的干粮就是就地取材烤个沙鼠、四脚蛇什么的,沈润死不肯吃烤的,宁愿上顿下顿啃干饼,好不容易回到凤冥国,又只能喝药粥,晨光心想他这是馋成什么样,居然已经到了要靠过眼瘾慰藉的地步,这么想着,觉得他有点可怜,也就**反对。 沈润靠在床里看着,晨光坐在床沿吃饭。 晚饭是司七煮的,小火慢熬的细粥,以及两荤两素四色小菜。 沈润看着她吃,忽然说:“你有好多*不吃蜜汁火腿了,我记着你从前上顿下顿吃个没完。” 晨光怔了一下,笑道:“就算从前爱吃,也不可能吃一辈子。”她不再爱那甜浓的味道,也不再能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何会痴迷,她已经吃不了太腻的菜肴,吃了会觉得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经不是十六岁的身体了。 沈润**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给我吃一口!” 晨光停了筷子,无奈地望着他:“都说了你要忌口。” “我都几个月没正经吃饭了,吃一口怎么了?再说你这清粥小菜也不是什么油腻的东西。”沈润理直气壮地道。 晨光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看了看矮桌上的饭菜,问:“你要吃哪个?” “哪个好吃吃哪个!” 晨光把菜肴挨个看了一遍,又看了看自己的筷子,扭头对火舞道:“去拿一副筷子来。” 火舞应声去了。 沈润的眸光沉了下来。 火舞拿了一双新筷子来,晨光接了,夹了一筷子小炒鸡丝,用瓷碟托着,送到沈润嘴边。 沈润却**吃,他盯着她手里的筷子问:“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晨光愣了一下,她根本就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沈润也知道她根本就没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问:“你见过哪家夫妻喂一口菜还要特地换一双筷子?” 晨光觉得他挑剔这个很莫名其妙:“天下这么多人,你又没见过所有的夫妻,你怎么知道**?” 沈润却觉得这不是筷子不筷子的问题,而是亲密度的问题,她拒绝正常的亲密关系,还试图把她的拒绝合理化,好像她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他过去试图用循序渐进的肢体接触来增加两人的亲密感让她不再抗拒他的亲近,他试过几次,结果都**了,她竟然还气壮理直。 晨光见他迟迟不肯动,恼了:“你到底吃不吃?” 沈润张嘴接了,复又靠进软枕里,把头扭向一旁不再看她,愤愤地哼了一声。 晨光知道他生气了,想了想,问:“你还吃别的吗?” 沈润见她语气软和下来,倒也没继续纠缠先前的事,扭回头,冷着脸看了她一眼,往桌上的菜肴一扫,对着一道蒸鱼扬了一下下巴。 晨光心想他受伤了应该是不能吃鱼的,转念一想反正吃一口又不会死,挑了一块鱼肉,用筷子尖拨去鱼刺,夹起来送到他嘴边。 她细心挑刺的举动让沈润的心情好了些,吃了一口鱼,歪在床里,也不再要吃食,一眨不眨地盯着晨光的脸。 晨光在他的注视下勉强吃了两口饭,他仍旧看个没完,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忽然站起来,走到一旁,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扔给他:“看看书吧!” “天都暗了看什么书?”沈润抱着书道。 “小舞,点灯!”晨光吩咐。 火舞应了,和司七去点灯。 沈润借着灯光将手里的书册翻了翻,又抬头去看晨光。 晨光正在吃饭,瞅了他一眼:“看书!别看我!”他都快把她看毛了。 沈润见她真毛了,扑哧笑出声来。 第一千三二章 江门镇暴动 根据约定,晨光先启程,沈润稍后绕路坐船回去。 清晨,沈润歪在床上盯着晨光在桌前梳了妆,起身,转过来,对他说: “我先走了,十二会带人护送你回箬安。” 十二是那一支神秘队伍的首领,沈润从未见过那支队伍,在凤冥国没有见过,在其他地方也没有见过,他在晨光身边这么多年,像这种连他都没有见过的卫队极罕见,尤其个个都是高手,当进入凤冥国境内之后,这些人当中的大部分都隐身了,只有首领十二和几个人作为护卫,护在晨光身旁。 不过沈润没有问晨光这些人是谁,他听了晨光的话只是点了一下头,而后对着她勾了一下手指头。 晨光微怔,第一下时没弄明白,直到沈润又勾了勾手指才明白过来他是让她过去的意思,以为他是想说什么,便走过去。 沈润显然还是不满意两个人的距离,再次勾了勾手指头。 晨光皱了皱眉,往前走一步,站在床前:“怎么了?” 沈润仍旧不满意,勾勾手指示意她低下来。 晨光心想奇了,他这是想说什么悄悄话,一边狐疑,一边顺从他的意思低下身子。哪知道沈润并不是要和她说悄悄话,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 晨光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莫非他的脸上长了什么东西,专注去看他的脸。 沈润猜出了她的意思,哑然,越发不满,加了力道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并往前凑了凑。 这一回晨光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诧然,他是想让她亲他。 这人有毛病! 她直起身子,转身要走。 沈润却突然出手,把她抓了回来,晨光被他一拉,向后转了半圈,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幸好一只手撑住床板,才没有撞在他身上让他伤上加伤。沈润这时候却凑过来,在她心慌意乱还没来得及定神的时候吻上她的额头,心满意足。 晨光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恼,瞪向他:“多危险!万一我压着你的腿,骨头还没长好岂不是又要断一次!” 沈润只是笑,轻拂了一下她额前的发:“回去的路上别到处乱跑,不要我都回宫了,你却不见了踪影。” 晨光没有回答他的话,直起腰身,对他说:“我走了。” 沈润就知道她回去的路上必是要去别的地方。 …… 江门镇是凤冥国内一座远离皇城极为普通的小镇,如今,这座不富也不穷还算是能安居乐业的小镇里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普通的事。 “那贾明远不是江门镇人,据说是三年前来到江门镇的,年纪也就三十来岁,他来到江门镇开了一家医馆。江门镇地方小,没有坐馆的郎中,以前全是游医,看病很不便,贾明远肯在这里坐馆当地百姓自然受益,加上贾明远医术高超,乐善好施,也不一味赚钱,很快就在江门镇有了一批忠实的拥护者,都到了谁说贾郎中不好就会有人上去打他的地步。”马车里,罗宋坐在一旁轻声给晨光讲述。 晨光仅是挑了一下眉。 罗宋见她没有开口,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 “两个月前,江门镇县衙的水井里被投毒,江门县衙的人几乎全灭,还剩两个有气的现在仍躺在床上生死难料,这自然是一宗大案,于是寿东府知府下来查明案情之后上报了朝廷。案情上报时,一次偶然臣看到了卷宗,臣发现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投毒杀官案,因为这一次江门镇投毒的案子和一年前巫医教在赤阳国峄城做下的投毒案手法一模一样,于是臣截下了这桩案子,本打算亲自过来的,还没来得及过来就受了陛下的召见。” “你是说,这个投毒灭了江门县衙门的贾明远是巫医教的人?”晨光淡淡地问。 “臣是这样猜测的。”罗宋说道,“寿东府知府包浩初算是个能干的,下来之后把案子查清了立刻派人捉拿贾明远下狱,可是他没想到,证据如山贾明远却一口咬定是陷害,不肯认,还说是当地官府官官相护陷害他。本来包浩初没把他的否认当回事,已经定了罪只等发落,没想到不久之后江门镇的镇民居然发生暴动,集体围攻县衙,叫嚣着要衙门无罪释放贾明远。开始时包浩初抓了几个带头的,以为能震慑住,没想到带头的被抓了,百姓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暴动愈演愈烈,连续几日衙门被围攻,包浩初几次命衙役驱赶,人却越来越多。法不责众,包浩初也怕事情闹大,民怨积深,人一多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再说衙门里的衙役都是本地人,和江门镇里的人也都是沾亲带故的……” 晨光明白他的意思,包浩初毕竟是文官出身,一两个暴民可以处置,大半个镇子的暴动那堪比是小规模的起义,他哪里经历过这个,自然不敢手段太强硬,穷山恶水,远离皇城,一大帮人闹起来能活吞了他,反正愚昧无知的镇民最相信的就是“法不责众”,“法不责众”这则信条可以让他们为所欲为,包括围攻衙门。 “臣是路上收到这则消息的,江门镇的人也是大胆,居然敢和官府闹起来。” “这算什么,古往今来,哪一支民间的起义军不都是从围攻村所县衙开始的。”晨光笑吟吟地道。 罗宋没敢答话,陛下可是说了“起义军”。 “这贾明远也是个人才,短短三年,居然能让大半个镇子的人为其赴汤蹈火,都说百姓最怕衙门,为了他竟能围攻他们最害怕的衙门,这贾明远若是办个教当个教主一定会教徒满门。” 罗宋心想都说了此人跟巫医教关系密切,那巫医教可不就是个邪教:“穷乡僻壤,百姓愚昧,容易被巧舌如簧的人蒙骗。” “被蒙骗和能为骗子豁出命去是两回事,若此人真的出自巫医教,看到现在,这巫医教可真是了不得,之前不是在和巫医教有关的人里发现了买卖人、手艺人、饭堂伙计、宅门的婆子,现在又来了一个郎中,再往下追查,估计三百六十行全齐了。”晨光笑着说。 罗宋不知道她这话算不算笑话,也就不知道该不该笑了,然而晨光直盯着他,让他脊背一凉,赔了一个短笑,他想陛下此时一定是在怒他们办事无能。 晨光移开目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泉水。 罗宋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一千三三章 冲突 马车进入江门镇。 即使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镇,也该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然而此时的小镇,街道上安静得诡异,居然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道路两旁,家家关门闭户,商铺都上了板子,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仿佛进入了一座死城,马车行驶在这样的镇中,只是车轮滚在地面上的声音都会令人觉得分外刺耳。 晨光皱了皱眉,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 这是一处不甚富裕的地方,土路年久失修,两旁的房舍也显得很破旧,晨光向路旁一间住房的二楼望去,正看到一个男童大概是因为顽皮,将窗子撑起来一个角,正探着脑袋往外瞧,瞧着她的马车,但是很快一个妇人匆匆忙忙地从后面捉住男童的衣领,将他提进室内,并极快地关上了窗户。 晨光放下车帘,笑了一声:“怎么像敌军进城了似的?” 罗宋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拢着衣袖老实地坐着。他已经派了随行的部下前去打探,相信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晨光歪在火舞怀里,慢慢地啜着清泉水。 很快,被罗宋派出去的人回来,隔着车厢壁紧张地道:“禀陛下,有一群暴民正在县衙门前闹事,陛下还是先不要过去,免得那伙暴民发起疯来伤了陛下的贵体!” 罗宋心想这世上还没人能伤了陛下的贵体,不过陛下是千金之躯,确实不宜与暴民面对面,有失体统,于是开口劝道: “陛下,街道上没人或许是因为那伙暴民正在闹事,陛下身份尊贵,还是……” “去瞧瞧他们是怎么闹事的。”晨光懒懒地打断他。 罗宋知道谁都无法劝说陛下打消念头,也就不多这个嘴惹她厌烦了,只吩咐车夫等到了地方将马车停得离县衙远一点,这样晨光既能看清县衙的情况,又不会离那伙暴民太近。 车夫听从罗宋的吩咐,按照先前探路人的指引,穿过一条小巷,远远地将马车停在了县衙斜对面的街角。 还没到街角的时候就听到了一片混乱的叫嚷声,待马车停在街角时,比叫喊声更为混乱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县衙的大门外乌泱泱围了上百人,江门镇是一个小镇,总人口不过千人,这聚集闹事的人数都快赶上衙门里衙役的数量了,也难怪双方僵持着。 上百人中大部分是青壮年,也有少量的女人和老人,这些人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年龄段,人显得很杂,也很乱。 衙役们手持武器,将人群拦在栅栏外,围攻县衙的人们则是拿什么的都有,农具、木棍,还有手持菜刀的,有那没有武器的则或挎着篮子或藏在手里许多石头,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向栅栏后面的衙役投掷。 有不少衙役已经中招,却只能忍气吞声地驱赶,因为两方人数差不多,一旦冲突加剧,这群暴民很可能会冲破阻拦的栅栏冲进衙门里,到时候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因此衙役们也不敢太激怒这群已经疯了的镇民。 “包浩初狗官,放了贾郎中爷爷饶你狗命,不然今天就是你这狗官的忌日!”人群中,一个三十来岁蓄着短髯的粗壮汉子抻长了脖子高声叫喊。 栅栏内,众衙役身后,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身着官服笔直地站着,怒竖着眉毛,声如洪钟:“贾明远乃朝廷钦犯,是毒杀江门县衙十二名官吏的凶手,证据确凿,尔等刁民无视案件竟然聚众来衙门前闹事只为保一个杀人犯的性命,你们是疯子吗,还是一群不辨是非的愚人!” “老东西你放屁,贾郎中是大善人,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你这老畜生和蔡东那个老畜生是一路货色,那个老畜生酒后丧德淫杀了二丫头,死有余辜,你们不过是看贾郎中揭发了那个老畜生的坏事,那个老畜生要报复于他,所以一口咬定是贾郎中杀的人。你们为了交差含血喷人,冤枉好人,你和蔡东那个老东西一样都不是东西,呸!”人群前方的黑皮青年大声叫骂,啐了一口的同时,手里的一块石头扔出去,这块石头穿过栅栏,正好砸在包浩初的脸上。 包浩初的脸上挨了一块石头,“咝”了一声,立刻捂住,高高地肿起来一块。 本来只是阻挡的衙役见知府大人居然被打伤了,本能地吼了一句“大胆刁民”,举起武器向前打去。这一下子点燃了大规模冲突的“引线”,先前的短髯中年人高呼了一声: “乡亲们,这群狗官急了,狗官不仅鱼肉百姓,还冤枉好人,咱们一定要为贾郎中和死去的二丫头讨回公道,冲啊,杀了这狗官!” 人群因为之前对峙和包浩初的否认已经气红了眼,北风萧瑟里居然情绪高涨,又因为中年人的一句大喝,一腔恨怒直冲脑门,见衙役向自己这伙人冲过来,不甘示弱,举起手里的锄头木棒狠狠地反击。 官与民在县衙外打成一团,现场一片混乱,不时有人被冲撞踩倒,咆哮叫骂中又多了许多此起彼伏的哎哟声。 包浩初被挤到队伍最后面,看着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就快出人命了,急得直跳脚,一边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 “住手!快别打了!” 然而人们已经打红了眼,衙役只是衙役也不是懂得服从的兵,自己不想打可一旦停手就会挨打,在这样的状况下谁都停不了手。 斜街角。 马车上。 晨光歪在火舞怀里,饶有兴致地观看外面的混战。 罗宋的脸色不太好,这已经不是暴民了,敢围攻衙门殴打官员和衙役,简直就是要造反,现场的状况竟比他的预料还要糟糕。 “陛下……”他蹙眉唤了一声。 “怎么?”晨光眼望着县衙门口,淡声问。 “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罗宋轻声道。 晨光冷哼了一声:“都敢造反了,出人命算什么,说不定人家等的就是能为正义献身的这一刻。食朝廷俸禄,却连一群刁民都制不住,这种废物活着何用?” 罗宋明白了,陛下这是想看最终哪一方会赢。 他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坐着。 第一千三四章 案子引发的案子 官民打作一团。 晨光没有插手,只在街角围观,现场一片混乱,也没人注意到她。 到底衙门里的衙役是专业的,打人拿人比普通百姓在行,没多久,民的一方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眼瞅着有人被拿住了,领头的黑皮汉子高喝了一声“快逃”,剩下没被捉住的立刻撒丫子逃了。 衙门门口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地上各种棍棒散乱,还有石头、菜叶、鸡蛋等常用示威物混搅在一起,看上去一片狼藉。 包浩初揉了揉肿起来的脸,呲了呲牙,他心里也很窝火。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在狼藉的街道上,让包浩初愣了一下,马车上虽然没有挂牌子,但制作和装饰都十分考究,包浩初虽是地方官,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了这样的马车必是有京官背景,立刻谨慎起来。 马车停下之后,一身便衣的罗宋从马车上下来,称了一声“包大人”,对于包浩初刚才挨的那几下,罗宋深感同情。 包浩初见是他,大喜,之前接到消息说南平伯会亲自前来,只是没说时间,他在这边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给盼来了,急忙过来行了礼: “下官拜见南平伯!” 二人说话间,马车里下来了两名衣饰华贵的侍女,紧接着一只雪白的手从帘子里伸出来,一个有着倾国之姿的美人儿从车里慢条斯理地走下来。 起初包浩初见有女人下来以为是南平伯带来的家眷,本没有在意,可见南平伯在那名女子下车时态度十分恭谨,又见这些女子的装扮之华丽以及那不同寻常的气质,呆了一呆,他也是一个人精,这会儿只觉得脑袋顶飞走了魂魄,整个背部沁出了好几层冷汗,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瑟瑟颤抖,口内高呼: “臣寿东府知府包浩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跪下高喊,跟着他的书吏衙役在愣了愣之后,紧跟着扑倒在地,心提到了嗓子眼,魂飞到了九重天,只觉得就要死到临头了,一句话不敢说,大气都不敢喘,只把头压得低低了,心里面已经向各路神仙都祈祷了一遍。 也不怪他们恐慌,毕竟面前的女子是以“残暴”之名闻天下的,只要她一个不高兴,周边人的人头就得随时准备落地了。 晨光没搭理包浩初,径直穿过众人,向官衙里走去。 罗宋知她心情不悦,多半是嫌弃包浩初太没用,跟在她身后往里走的时候,悄悄地对包浩初打个手势。包浩初会意,急忙站起来,一边用袖子擦如瀑的大汗,一边匆匆跟着罗宋进入衙门里。 江门镇是一个小镇,按理说这样的小镇,县衙门的装潢最多也只能说一个“干净朴素”,然而江门镇的县衙内部却装潢得十分豪华、讲究,虽然从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衙门,内部的陈设装饰却是相当的富贵。 晨光在罗宋和包浩初的陪同下,在扩建了的县衙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大堂,坐在了知县的长条大案后面。 包浩初站在堂下,汗流得更凶。 罗宋观察着陛下不豫的脸色,心想陛下此事八成是在想,小小县城竟有如此贪官污吏,被毒死活该。 晨光懒洋洋地瞥了包浩初一眼,淡淡地道了两字:“说吧。” 包浩初浑身一僵,一时没明白过来要“说”什么,求助地看向罗宋,却见罗宋正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里越发没了底,感觉桌子后面的陛下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只觉得脖子上发凉。不过他到底是在官场上呆久了的,虽然心中慌乱,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定下了心神,他没太明白陛下想让他说什么,总之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总是没错的,想来陛下是因为刚才的那些事生了怒。 “启禀陛下,当臣收到消息带领衙役日夜兼程赶到江门镇时,蔡县令以及县衙内十二名小吏已经身亡快半个月了,蔡县令等人的死因是死于中毒,经查验,中毒的来源是衙门西边井中的井水,平常衙门里的人都是用那口井的。当臣得知蔡县令是死于毒杀以后,立刻派人调查,因为镇上只有一家药馆,臣命人重点查药馆里的人。当时派出去查这件案子的人一共有两路,一路是去查药馆,另外一路则是去查与蔡县令有仇的人。 说起与蔡县令有仇这件事,在蔡县令被毒杀之前,江门镇恰好发生了一桩命案,镇上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名叫‘二丫头’的被侮辱后弃尸在镇上一家叫做‘福运楼’的酒楼后巷的废井里。这个小姑娘家里是贩菜的,只有父女两人,本来每天都是她爹往福运楼里送菜,那天恰好父亲爹心口疼,小姑娘就代替她父亲往福运楼去送菜。白天去的,可是晚上都没有回来,她父亲急得去福运楼找,福运楼的伙计却说人早就回去了,她爹又央求街坊大家四处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就去县衙报了官。据说只是走失个人,当时县衙里也没太上心。离小姑娘失踪六七天的时候,有人路过福运楼的后巷,觉得那口废井里有股怪味,好奇掀开一看,那小姑娘赤身裸体,已经烂了。后来又是报官又是验尸,查出来死因是被侮辱之后掐死的。死因虽然查到了,可县衙一直没抓住杀人的凶手。据二丫头的父亲说,之后有一天,药馆的郎中贾明远突然来找他,说他跟着仵作一块检查过二丫头的尸体,他从二丫头的手里找到了一块碎布屑,这布屑很特别,不是一般人有的,他说他看过,是蔡县令的。二丫头的父亲一听就要去找蔡县令拼命,被贾明远拦住了,贾明远说这么做不是好法子,他会帮他想想办法。在得到这条消息之后,臣立刻派人搜了贾明远的药馆,正遇到贾明远要销毁药,经过比对,他要销毁的药正是井中的毒药,人赃并获,可贾明远一直在狡辩,非说是别人陷害他……” 他说到这里,却听晨光突然开口,问: “那个小姑娘是谁杀的?” 包浩初愣了一下,小声回答:“据说是蔡县令……” “据说?”晨光歪了一下脖子。 包浩初打了个激灵,扑通跪下:“臣该死!臣来到江门镇后只顾着查蔡县令十二人被毒杀一案,还没来得及去详查杀害二丫头的凶手!” 第一千三五章 为官 晨光盯着包浩初瞧。 案子已经发生很长时间了,他来到江门镇,却只查了县衙投毒案,对之前发生的人命案置之不理,这明摆着就是说官命比普通人的命重要,江门镇的小姑娘死了就死了,不是他寿东府直辖,就算是一笔糊涂账那也是死去的蔡县令的事,只要上边没人来问,他就不愿意趟这滩浑水。 在官场上活了一把年纪的个个都是人精,只看哪些案子对自己的官途有用,哪些案子对自己的官途没用,有用的就卖些力气,没用的自然不愿意去费神。 县衙投毒案已经定案,虽然其中牵涉到了江门镇小姑娘被杀的案子,但在上呈的案情里只是作为动机一笔带过,并未详述。那段文字写的很巧妙,只说投毒的动机是因为凶犯猜测蔡县令是杀害小姑娘的凶手,用了“猜测”,既没确认蔡县令是凶手,也没否认蔡县令是凶手。包浩初压根就不想查死去的蔡县令是不是凶手,若蔡县令不是真凶,追查起真犯人劳神不说,还会拖延破投毒案的进度,包浩初主要是来查官员被杀一案,二丫头被杀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小案子,即使查到了真凶,对他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一旦拖延了投毒案的破案速度,担责的是他。而假如蔡县令真的是凶手,那就更糟糕了,作为蔡县令的上级,如果蔡县令真的是淫杀少女的凶手,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今天的混乱是包浩初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百姓因为一场人命官司发生暴乱,已经到了衙役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若是早一日请附近的驻军过来镇压,也不会演变成今日这样的混乱,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包浩初不想把事情闹大,能拖一天是一天,因为一旦惊动驻军,在他管辖的地区发生百姓暴动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他担心会掉了官帽。要不是罗宋发现这件案子里用的毒药和巫医教曾经的手段相同,箬安那边根本就不会知道江门镇闹得这么厉害。 暴乱就是这么来的,起初都是小小的发生,然而因为刻意隐瞒,越瞒越大,越瞒越乱,到最后就成为一方祸事了。 而在得知罗宋会亲自前来后,包浩初又急忙去信说了暴乱一事,八成是生了等罗宋来了之后将全部的事都推给罗宋的心思。 晨光对包浩初很不满,事实上她对目前凤冥国的很多官员都有不满,可是她又不能砍了他们的脑袋,原因很简单,没人替补,而她不能凭一己之力管束全国,这便是治理过程中的困难之处。 小润曾说过,官员是人,只要是人,就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官员犯错,有些错处要杀,有些错处要恕,为君者必须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臣下有了错处才有机会恩威并施。对犯了错的臣子无需太在意,反而是对那些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人才应该警惕,越是看起来完美的人,背地里不为人知的一面越可怕。 “那个小姑娘到底是谁杀的,三日内,查出真凶,若我再听到‘据说’、‘可能’,你这知府就别做了。”晨光一点也不想对这种奸滑的人恩威并施,这种事是小润才愿意干的,她一脸冷漠。 “臣遵旨!”包浩初从她的语气里都听出了冰碴子,一头的汗,哪敢和她讨价还价,颤着声音应下了。 “今日围攻县衙的那群暴民,领头的枭首示众,余者充军!”晨光冷声道。 在她话音落下时,包浩初愣了一下,似有一瞬犹豫,他咬了咬牙,突然道: “陛下,求陛下开恩!那二丫头的父亲是凤冥出身,参加过打南越国的战争,还在那场仗里落下了残疾,战后虽然以贩菜为生,但为人仗义,时常助人,他家的小姑娘也是能干讨喜,今日的那些人里边,有好些个都是和二丫头的父亲一块上过战场的生死之交,小地方的人互相都认识,一个小姑娘死了,乡里乡亲都十分痛心,只是激愤,并非暴民,还请陛下饶他们性命!” 晨光对这个奸滑的老头子突然求情表现得十分不屑,她冷哼了一声:“敢围攻衙门的人不是暴民又是什么,就算是有天大的冤案,也不能纵容他们围攻衙门,不然传出去,其他地方有样学样,凤冥国岂不乱了套!” 包浩初咬着牙,硬着头皮道:“只要各地审理公正,没有冤案,百姓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激愤。” 晨光嗤笑:“你既这般明白,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查出来杀人的凶手?张口就来,莫非那公平正义长在了你的嘴皮子上?” 一番话说的包浩初老脸通红,又是羞愧又是窘迫,惶恐伏地:“臣知罪!陛下息怒!” 晨光冷笑:“你既求我开恩,好,三日后,若你查不出真相来,不止那群暴民,我也会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县衙门口,以儆效尤。” 包浩初到底是个文官,两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还强撑着维持官仪:“臣遵旨!”他垂着脑袋,大汗涔涔。 “退下吧。”晨光冷声道。 包浩初连汗都不敢抹,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去查案了。 晨光不悦地瞥了罗宋一眼:“狡猾奸诈,里外不一,前后矛盾,就这种人也能当官?凤冥国的读书人都死绝了吗?” 迁都初期,六部尚未建立,那个时候官员的任用是由罗宋和顾尧总负责的。 罗宋闻言,赔着笑道:“陛下别看他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他可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也正经查过几桩大案,昔年龙熙国曹家灭门案,龙熙国先皇帝厌恶曹家,本欲草草了事,不曾想包浩初当众请旨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取半个月的查案时间,说若是半个月内他查不出真凶,愿意和犯人一块被处死,结果本来是板上钉钉的案子硬是被他给翻过来了,原来被判了凌迟的犯人被无罪释放。不过他因为这事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妻死女亡,人也老了……”也就想明白了。 后一句话罗宋自然不敢跟陛下说,他也没说他是因为曹家灭门案的轰动才将被贬为一方知县的包浩初提到寿东府知府的位置上的。 第一千三六章 重惩 晨光的语气很不屑:“不管从前他有过多少丰功伟绩,渎职就是渎职,他下级管辖的地界上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姑娘,县衙门十二个人被毒死,凶手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查出来一堆模棱两可的所谓证据就敢往上报,他根本就不想详查,只想把水搅浑了草草了事。你以为我刚刚是吓唬他吗,若三日后他拿不出一个我想要的结果,我就把他和今天闹事人的脑袋一块挂在县衙门口。还有那个狱里面的贾明远,我管他是不是冤枉的,直接活剐了他,看谁还敢在军队出征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没事生事!” 罗宋的额角沁出了一滴汗,他不认为陛下是一位暴君,可陛下这一开口就是蛮不讲理的血腥,若是让人听到,这暴君的名头又该坐实了。 他知道陛下是因为江门镇出现了衙门约束不了的乱相生气,恐怕这怒气里还带了点从沙漠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排遣出去的恼火。 他站起身,走到地中间跪了下来,恭声道: “陛下息怒!” 晨光睨着他,这下跪的姿势浮夸到看起来就像是敷衍,她哼了一声,也没叫他起来,淡声问: “柴良俊抓住了么?” “臣已经派人去抓了……” “抓不住,你就等着和包浩初一块挂在县衙门口吧。” “是。” “今日闹事的人不用管是什么来历,一律扣下。” 罗宋迟疑了一下:“陛下不查他们的来历,万一他们真的是巫医教派出来祸乱民间的……” “是不是被派出来的不重要,我说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围攻衙门,否则传扬出去,其他地方有样学样,凤冥国就乱了,特别是现在凤冥国刚刚出兵苍丘国,若不狠狠裁制杀鸡儆猴,苍丘国还没打下来,凤冥国先造反了。” 罗宋听她的意思就知道今日参与暴乱的那些暴民估计是活不成了,虽说其中的某些人有可能真的是为二丫头鸣不平来的,可战争时期,国根不稳,若不重刑制压,很可能民间就先乱了,此时心慈手软,日后必多生祸事,他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陛下并非是用暴戾的语气,而是用一种平静的态度下了这样血腥的命令,让他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陛下的本性并不残暴,只是偶尔流露出的冷酷让人觉得她残暴,她的名声很坏,这件事传播出去之后,震慑的目的达到,她的名声也会变得更坏。其实她只要用些聪明就能既达成目的又赢得好名声,就像容王曾经做的那样,可是她不屑,她做的多半是身为一个帝王惯常做的,可因为她不屑去伪装,所以积累出了一个暴虐阴邪的恶名。 他同情那些暴民,但理智上也知道那些人不杀不行,同时又为陛下的恶名感到一丝不平,他的心情很复杂。 “臣遵旨。” 晨光向县衙四周扫了一圈,站起身道:“抓住了柴良俊送去寿东府。”说着要走。 “陛下不审一审贾明远?”罗宋急忙问。 晨光瞥了他一眼:“要你是做什么的?” 罗宋立刻噤声,他本来以为陛下提出要来是因为贾明远可能是巫医教的教徒,陛下是过来审他的,然而并不是,他垂了脸,摆出一副恭肃的表情。 “时间过太久了,总觉得你不如小曦趁手。”晨光的语气里夹带着一丝不满。 罗宋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因为嫦曦回朝之后她就不怎么用他了所以现在用他觉得没有用嫦曦趁手,他十分不服气:“陛下,在嫦曦公子没回来之前,臣才是陛下的心腹。” 罗宋是凤冥国贵族里第一个归顺她的。 晨光想起以前,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迈开脚步离了江门镇县衙。 罗宋要查案不能跟着离开,使了个眼色命手下人跟上,贴身保护陛下。 …… 晨光乘坐马车去了距离江门镇约有半日车程的寿东府。 她之所以先前往江门镇,并不是对贾明远那个人感兴趣,她只是想看看江门镇闹成了什么样子,严不严重,现在是战争中的敏感时期,因而她对民间暴动这件事也变得异常敏感。 寿东府在凤冥国来说算不上繁华,但对当地一带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城市了,青石板路,车水马龙,商店街兴旺,石板桥吵闹,卖货郎挑着扁担走街窜巷,小孩子举着糖人东奔西跑,行人在街巷中穿梭往来,也算是一片富裕太平的景象。 寿东府境内最著名的喜乐酒楼,三两个伙计在门前迎来送往,酒香菜香弥漫,衣着富贵的客人们进进出出,正是饭点,酒楼里几乎客满,十分热闹。 晨光坐在临窗一个用竹帘隔挡出来的雅座里,面前一桌的菜,也没怎么动筷,只是端着小瓷盅,小口小口地抿着清水。 火舞和司七侍立在一旁,与二人一同站着的还有罗宋的两名手下何树和蒋青。 酒楼里人多,声音也杂,当酒至半酣时,兴奋劲被周围热闹的气氛一催,各种各样的话题也就说开了。 龙熙出身的人喜欢谈国事,这多半与曾经龙熙国重文轻武文官当道有关,文官的能耐全在嘴皮子上,连带着龙熙人从上到下净是嘴皮子的功夫。 酒杯嘭地磕在酒桌子上。 “打仗!打仗!打仗!这些年,你们说说,接二连三打了多少场仗了?老百姓刚刚过了几天能吃饱的日子,这才好了多久,又开始打!苍丘国的武器厉害是出了名的,我们这边要银子没银子,要粮食没粮食,武器更是不行,这个样子能打过吗?陛下到底为什么要出兵苍丘国?”说话的人带着酒意,是满腔的痛心疾首。 “不是说因为苍丘国那个摄政王是凤鸣帝国的余孽,我们与苍丘国接壤,陛下怕这个余孽危害到凤冥国的江山社稷,所以才出兵讨伐。” “呵!说的好听,我可听说……”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那人似对旁听的人勾了勾手指头,压低了声音悄声道,“你们可知,咱们陛下和苍丘国的摄政王曾是一对爱侣,后来那苍丘国的摄政王负了陛下,于是咱们陛下就夺了皇权,出兵讨伐。” 晨光端着瓷盅的手一僵,“爱侣”这个词儿怎么听着这么恶心,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蒋青一听觉得这是在侮辱陛下,就要冲出去处置了乱传闲话的人,却被晨光制止了。 晨光不在意外面怎么说她和晏樱,她这次出来是想听一听民间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 第一千三七章 市井消息 “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胡言,乱传这话,也不怕掉了脑袋!”旁边一人握着酒杯笑道。 “什么胡言?这些话现在在外边传的是沸沸扬扬,依我看九成是真的。据说箬安的陛下极是貌美,曾是闻名七国的美人儿,皇……京里边的容王殿下和那苍丘国的摄政王为了争夺美人曾经斗的是天翻地覆,容王为了博美人一笑更是连皇位都不要了……”似乎很乐意传扬风花雪月的男子不服气地反驳。 晨光在雅座里听着,瞅了火舞一眼,似笑非笑:“我又是动兵又是血战,到头来却成了人家是为了博人一笑把皇位让给我的。” 火舞忙说:“市井痞子的胡言乱语,陛下何必放在心上,这种人能知道什么?!” 晨光笑。 只听先前那一桌又有人说:“你就少胡说几句吧,这话被有心人听去,告到官府,又是一场官司,你爹前几日刚打了你一顿,这才过了几天,不长记性!” 喜欢说风花雪月的男子不屑地啐了一声:“现在全国都在征粮,官府为了那点军粮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这些破事?你们不信,我堂兄在十几年前陛下前去箬安和亲做容王妃的时候曾有幸一睹芳容,那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邻桌,先前痛心疾首凤冥国出兵打仗的男人听他们一直在聊美人儿、美貌,不耐烦又有点气愤,这时候突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把还想聊美人的年轻男子惊了一跳,下意识住了口,只见那个三十来岁明显喝醉了的汉子乜着眼睛看过来,用怒恨的语气说: “自从那美人儿成了凤主,这片土地上可曾有片刻的安宁?不是围剿叛党、邪教,就是出兵、打仗,没有一刻的消停,一年到头除了打就是打,除了杀就是杀,眼看着百姓就快吃不上饭了,她却不管不顾,再貌美又有什么用?” 邻桌擅聊风月的男子比这男人年轻许多,那是几个刚弱冠的青年,被此人的愤怒吓了一跳,又听他说出的话让人有种脖子发凉的感觉,全都惊住了,目瞪口呆。 和男人一道吃酒的中年人急忙伸手劝道:“杨霖兄,杨霖兄,你醉了,快少说两句!” 酒楼的伙计也慌忙过来说:“几位客官,莫谈国事!” 被惊住了的青年见那半醉的黑皮汉子明显不忿,还想再说,也不敢再挨着他坐着,匆匆忙忙结了帐溜走了。 名唤杨霖的黑皮男人愤愤地道:“张兄,你是不知道,我也是倒霉,从前我家道艰难,好不容易攒了点本钱想去南越国倒点新奇货回来贩卖,结果刚到了南越国,凤冥国打南越了,我那段日子在南越……唉!九死一生逃回龙熙国,心想外面乱,不适宜走太远,于是就想去边境做点皮货生意,刚到了边境,结果,凤冥国打龙熙国了……这两年,好不容易过了点安稳日子,心想米行生意不错,把从前的生意出了,下了大本钱刚盘下一间米行,结果,凤冥国打苍丘国全国征粮……张兄你说,还让不让人活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不是应该笑的事,毕竟对方很艰难,可晨光还是觉得想笑,小声咕哝:“杨霖兄,你不适合做买卖,还是回乡下种田吧。” 蒋青一个没忍住,噗地笑了,又忙憋回去。 “杨霖兄,小声些!” 杨霖不以为然,灌下一盅酒,涨红着脸,嗤了一声:“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怕什么?再这样下去,我一家老小早晚要饿死!张兄你说,凤冥国鸡蛋碰石头去打苍丘国,苍丘国就是再不如从前那也不是凤冥国可比的,万一输了,苍丘国铁蹄入境,咱们啊,又得做一次亡国奴!” 中年人见他脸通红直翻白眼,心知他喝醉了,也制止不住,只能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少喝些吧,也不一定就会输,从前七国的时候凤冥国垫底,还不是先打北越后打南越再后来又攻下了龙熙国,凤冥国打下的这几个国家过去看哪一个不比凤冥国强大,依我说,陛下一定是觉得能打赢才会发兵苍丘国的。” 杨霖乜了他一眼:“能不能打赢先不说,凤冥国这几年刚吃上饱饭,这时候倾举国之力去打苍丘国,以后怎么办,人活着要吃饭,可饭全拿去打仗了,剩下的人,不都要饿死了?更何况和苍丘国打仗,背后还有一个赤阳国,也不知道赤阳国是哪一边的。” “听说赤阳帝暴毙,赤阳国内正乱着。” 杨霖一愣:“你听谁说的?” “你忘了,我妹夫家的亲戚是赤阳国的,说赤阳国内可能会有兵乱,虽不知他从哪听来的消息,但他是做买卖的,这种消息八成准。好像是还没打起来就收拾细软启程了,目前正在我妹夫家暂住着,听他说,和他一样的有不少,都是趁着还没彻底封锁边境时过来避难的。” 杨霖听了,半晌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乱了!乱了!这世道,真是没有半刻太平!” “你听说了吗,江门镇那边,一伙暴徒在江门镇到处打砸。” “啊,听说是因为死了一个小姑娘,县衙门又冤枉了一个郎中?” 张兄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 “什么?”杨霖微怔。 张兄晃了晃手指头:“说不得,说不得。”之后便转移了话题,“杨霖兄,兄弟告诉你,你听兄弟的,你家住知府衙门边上,这两日尽量少出门,尤其是晚上,关门闭院了也要多警着些。” 杨霖被他说得紧张,绷着脸问:“张兄,这是怎么说,你倒是说全了,我听不明白。” “我也说不好,我虽听到了点风声,也不十分明白,总之这两天大概不太平,你信我的少出门就是了。” 杨霖仍旧不明白,但见对方说的认真,不由得点了点头。 二人又喝了两盅,姓张的男子结了帐,两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走了。 晨光对蒋青使了个眼色,蒋青会意,悄声出去了。 忽听一个食客用不满的语气对着来上菜的小伙计道:“赵小子,你们酒楼这些日子的米食可是越来越粗糙了!” 肩头搭着抹布的小伙计赔着笑道:“孙员外,朝廷征军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能有米吃就不错了,再过些日子,只怕连这都没有了。” 孙员外闻言,盯着面前的饭碗,也是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一年到头净是打仗,老百姓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他的话引来了几声附和,惹得伙计又走过来说: “几位客官,莫谈国事!” 第一千三八章 可疑 寿东府靠近边陲,距离和苍丘国的战区十分遥远,即使现在全国征粮,寿东府受到的影响也远不及与苍丘国接壤的边关,即便如此,寿东府的百姓对这场战争依旧有着颇多的担忧和怨言,此地尚且如此,怕是别的地方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对声是意料之中的,不说这些平日里完全不会关注政事的平民百姓,就是朝中的大臣,对这场战争亦是有半数人持反对意见,之所以能顺利开战,靠的全是平日里晨光积攒的那点暴虐,以及替她实施政令时嫦曦那不亚于她的狠辣手段,是因为恐惧,才不敢反对。 钱、粮、武器,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苍丘国,可就是这样,还是开战了。 这一场仗,晨光唯一的优势就是杀了晏樱一个措手不及,这一场仗必须要速战速决,如果拖得太久,她必败。 选择开战并不是她狂妄觉得自己百战百胜,她要的就是这个猝不及防,当时她做好了打算,如果晏樱死在古墓里,苍丘国一乱,就成了她的囊中物,可假如是她死在墓里晏樱活着出去了,那个时候两国已经开战,这个时间差也许会影响到战争的最终结果,那样就算她死了,只要凤冥国能吞下苍丘国,她也不算白死。 她曾派人在归途设下许多障碍,结果晏樱不仅活着出了古墓,还活着回到了宜城,这让她多少有点失望。 这一场仗是不能等的,急进一些或许还有胜算,一旦错过了时机,主动权就握进了晏樱的手里,而在有生之年,晏樱必会对凤冥国开战,晏樱可不是沈润,沈润愿意为了龙熙国的和平富足顿住脚步,晏樱却不会,掌握了苍丘国之后,下一步他要的必是天下归一,她不想也不能输给晏樱。 因此,即使多数人反对,即使凤冥国刚刚强起来的国力会急速衰退,她也必须要开战。 可是民间的舆论她不能放着不管,因为放着不管,怨言会越来越多,积累到一定程度,不管是被有心人煽动还是百姓就是由于气愤暴动,到最后都是一场乱。外面打仗内部暴乱那是灭国的前奏,因此在怨言还没积累到会发生暴动的程度,她必须要将苗头掐死,也就是说,吓破那些爱嚼口舌的人的胆子,当无人再敢妄言,无人再敢因为思路相同的妄言聚集在一块慷慨激昂时,苗头就算被掐住了,这样的状况只要能持续到战争胜利就可以了。 晨光心知肚明,靠酷刑控制言论是暴君所为,可是她必须这样做以维持后方的安稳,这样的命令颁布下去,她暴君的恶行里又会增加一笔,恨她的人会更多,不过,她不在乎。 回到在寿东府暂时租住的小院,晨光裹着厚厚的冬衣坐在屋子里,火舞在屋内生了许多炭盆驱寒,又在手炉里添了炭放进晨光怀里。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街上到处是孩子在放鞭炮,一会儿就一声巨响,浓重的硫磺味都飘进院落里了,熏人,但也年味十足。晨光本来对年节并不上心,但城镇中年味如此浓厚,让她还是有些遗憾今年的新年过不成了,她赶不回箬安去。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回到箬安去,跟一群因为战事满心满脸忧愁的大臣吃年饭也没什么意思,她单手撑腮,轻叹了口气。 算时间,这个时候沈润应该已经上船了,也不知道他的伤恢复得怎么样,虽然已经知道不会致命,可她还是有些担心骨头真的长不好会变成跛脚或者终身站不起来了,沈润虽然嘴上说不在乎,真变成那样只怕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他自己。 “陛下,马上就是除夕了,今年除夕看样子陛下要在寿东府过了,奴婢去街上买点年货简单布置一下也是应个景,再过两天卖年货的也要收摊回家去,到时候就什么都买不到了。”司七将一碗银耳百合羹放在桌上,对着晨光笑说。 晨光点了一下头:“你去吧。” 司七刚走了没多久,蒋青快步进来,面带微笑,看样子很顺利。他走到晨光面前,轻唤了一声:“陛下。” 晨光饮了一口百合羹,淡淡地“嗯”了一声。 “臣问了刚刚在酒楼里的那个张富,此人是寿东府的买卖人,明着在城里有几家当铺,实际上还有两间赌坊,跟他在一起吃酒的杨霖原来也是开典当铺的,后来改做了米行生意,两个人在生意上有来往,又有点姻亲关系。张富因为开了赌坊,这城里的三教九流都识得,他说是听来赌坊耍钱的客人说的,说最近寿东府来了几个陌生人,这几个人给人的感觉全都是刀口舔血的那种,寿东府几帮地头蛇全被这几个人收伏了,有人曾见过这几个人在深夜跟被收伏的一群地痞在知府衙门附近徘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来赌坊的客人说他认识这伙人中的其中一个,那人只说这几个突然出现的人好像是来寻仇的,寿东府最近可能不太平,让他当心些。张富与杨霖是姻亲,杨霖又住在知府衙门附近,张富担心,就在刚才对杨霖提了一嘴,让他近些日子小心些,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也不清楚。” “那几个陌生人是什么人?” “张富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说这件事的客人后来没有再来,本也不是熟悉的客人,臣已经让他去寻找那个客人了,有了消息他会立刻来报。” 晨光沉思了片刻,问:“江门镇的事他怎么说?” “臣问他为何会在酒楼里说‘没这么简单’,他说他也不十分知道,但是他见过那个叫贾明远的郎中,四年前他去莹州走货时大病了一场,当时差点客死异乡,那个时候当地人帮他请了一个郎中,几贴药下去居然好了,他把那个郎中视为救命恩人。一年前他偶然去江门镇,染了些风寒,去医馆医治时遇到了当初的救命恩人,就是在医馆中坐堂的贾明远,奇怪的是在莹州时贾明远并不叫贾明远,而是姓曹,当地人都唤他曹郎中,起初张富不知道他改名了,见到救命恩人十分激动,然而贾明远并没有认,还说他认错了人,张富说他没有认错,他确定贾明远就是当初的曹郎中。” 第一千三九章 除夕夜的混乱 晨光皱了一下眉:“姓曹?” “是。” 晨光喝着百合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淡声道:“去报给南平伯吧。” 蒋青应了一声,正要走,晨光突然开口: “回来!” 蒋青急忙回来,只见晨光放下小瓷碗,沉思了半晌,吩咐他道: “告诉南平伯,他说的那件曹家灭门案,重查一查,我记得曹家世代都是龙熙国的御医。” “是。”蒋青应下,退了出去。 晨光坐在榻上,望向窗外,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忽见片片碎雪从天而降,如柳絮随风起,飘飘悠悠,轻轻扬扬,很快就在对面的屋瓦上薄薄地积了一层: “下雪了?” “是,下雪了。”火舞回答着,急忙去关了窗户,仍有几片雪飘进了屋子里。 一股寒凉顺着窗缝透进来,曾经,冬季赏雪是一件惬意的消遣,然而现在,晨光只担心雪下得太大会闹灾,她托住额角,呼出一口气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转瞬到了除夕,给包浩初限定的时间是到明日大年初一,晨光也没有问他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一大早街上就到处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出来贴对子准备年菜的人把巷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有那过年时也不打算休息的货郎挑着扁担走街窜巷兜售年货,做没来得及置办或匆匆忙忙置办不全的人的买卖。 这两日雪下了几场,却都不大,还没积起来就化了,天阴得厉害,从早阴到晚,大片的厚云遮住天空,潮湿阴冷的空气让人烦躁。 火舞和司七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着晚上的年菜。 晨光坐在窗下,看了几页书,搁下,对着窗户发怔。 司七端了几样点心进来,放在桌上,见她这几日都阴沉沉的,想了想,笑道:“陛下,黄昏时城中有祭神仪式,奴婢陪陛下出去逛逛可好?” “什么祭神仪式?”晨光微怔。 “奴婢是听货郎说的,寿东府每年除夕都会举行祭神仪式,为了驱邪祟保平安,到时候太平乐和玩龙灯的都会出来,那个时候城里的灯也都点上了,很热闹,寿东府的人都是看完了祭神仪式再回家祭祖吃饭的。” “是吗?” 司七用力点头:“陛下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晨光有点懒怠动,不过想了想,还是点了一下头。 黄昏时分,城中人果然都去看祭神了,这个祭神仪式大概是寿东府独有的,先是箫笙齐鸣奏响了神乐,之后又是一群身穿法衣的道士集体走过,嘴里面念念叨叨,而后是四个十二个人抬着的大轿,轿子是敞着顶的,每一个轿子上都有一名身穿素衣罩着面纱的少女在跳庄严肃穆的祭神舞。 听路人说,凡是寿东府的姑娘都会跳祭神舞,而这些在轿子里跳祭神舞的则是精挑细选的寿东府本地的未婚少女,这些少女又被称为“奉神之女”,“奉神女”每年都要选一次,寿东府的少女们会以入选为荣。 晨光被火舞和司七簇着,站在人群里观看,少女们的舞蹈很奇怪,但是看久了倒是有种庄重沉肃不敢去亵渎的感觉。 祭神舞之后就热闹了,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引来憋闷已久的人们快乐的欢呼声,晨光看着那硕大又多彩的狮子脑袋居然还是个双眼皮,不由得笑出了声。 货郎挑着扁担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兜售小食,来到晨光面前,晨光买了三支串成串的油炸面丸子,三个人一人一支,挤在人堆里吃,正吃着,突然,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大声尖叫,到后来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一个方向,就连舞龙舞狮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走水啦!走水啦!“ 晨光心中一惊,和大家一块向远处望去,只见城南一处火光冲天,火舌蹿得老高,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大过年的失火,这可不是好兆头。 “救火!快救火!”寿东府民风属于彪悍仗义的类型,有人喊着救火,就真有一大群人向着着火的地方狂奔,留下一堆老幼妇孺满脸惊慌,之后又有人高声喊叫着让不能救火的人赶紧回家去,别在街上聚集碍事,于是又有一群人拖着孩子往家跑。 司七皱了眉,望着远处红光冲天的起火点,在晨光耳边低声道:“陛下,那个方向好像是知府衙门。” 晨光的心重重一沉,本来她只以为大年下又是灯又是火还有爆竹,不知道是哪一个不当心引起了火灾,感觉大过年的这兆头不好,哪知道那个方向居然是知府衙门。她没有忘记之前在酒楼时张富曾告诫杨霖近些日子小心些,以及张富说过,那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曾在夜里在知府衙门附近徘徊。 “走。”晨光轻声说,刚想离开街道前往知府衙门。 就在这时,本来四散的人群突然响起来恐惧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宽阔的街道上顿时如热油锅里进了冷水,轰然炸开。 晨光惊了一跳,蓦地回身,一群身穿黑衣手持着各种各样刀具的男人突然窜进人群里,他们没有蒙面,就那么露着脸,两眼赤红充血,表情狰狞,见人就砍,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只要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就会手起刀落将对方砍倒,这种无差别的杀戮明显不是寻仇,这是屠杀,一场并不是发生在战争里的屠杀。 即使是晨光这种手头过过无数条人命的人也很难理解这种发生在非战争时期的屠杀,就算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冤有头债有主,为何不去找仇人报仇,偏要在大街上挥刀就砍,欺负人家手无寸铁没有菜刀。 有勇气的精壮人士都去救火了,因此,现场极其惨烈,再加上包浩初正在江门镇并不在府城内,无人主持,不知是不是知府衙门失火的缘故,也没有人救援,一时间死伤众多。 晨光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命火舞和司七前去将暴徒击毙,她留心观察那伙暴徒,这一群人里有不少看面相就是混迹在城中的地痞流氓,但也有几个人,只一看就觉出了和其他人的不同,那是一身阴冷死沉的杀气,是属于长期刀口舔血的杀手的杀气。 第一千四十章 遗留的祸患 就在这时,剑光一晃,晃花了晨光的眼,原来是因为晨光站在街角,被暴徒以为落了单,就要过来砍杀。 晨光身形一转,轻盈避开,震惊了那人。 晨光望向持剑的人,居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眉目清秀,端正斯文,那人在落日的余光与燃起的灯火里看清了晨光的正脸,心里咯噔一声,同样是一惊,本能地想要逃跑。 晨光面色一沉:“柴良俊!” 被称作柴良俊的青年浑身一僵,逃得更迅速,晨光却恍如鬼影,欺身上前,一掌拍在柴良俊的后心,柴良俊喷出一口血,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队兵马呼啸而来,在尸堆血河里迅速将作恶的暴徒或击杀或擒获,当先一身着戎装的中年人翻身下马,来到晨光面前,脸色发黑,仿佛罩上了一层死气,他跪下来,沉声道: “末将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跟着他一块前来的士兵跟着跪了一地,铠甲撞击声响亮。 晨光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望向前一刻还喜气洋洋此时却一地血腥的街道,幸存者脸上挂泪瑟瑟发抖,在听到“陛下”二字时呆了一呆,也许是因为晨光恶名在外,他们担心自己的性命,明明是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却在怔愣片刻之后集体跪下,瑟瑟发抖。 “火救了么?”晨光冷声开口,问的自然是寿东府的驻军将领王申。 “末将已经派人去救了。”王申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不会跳了,在自己的辖地出现了这么大的事,他觉得他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行凶者带走,医治伤者,死者家人好生抚恤。”晨光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语气也冷到了极点。 “末将遵命。” 晨光转身离开现场,在经过一片血泊时,只见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跪在地上哭着摇晃着一个已经明显断了气的汉子: “爹!爹!” 晨光皱了一下眉头。 她迈起脚步,走开了。 …… 知府衙门被烧,城中百姓死了一百一十三人,伤者无数,包浩初感觉不止他的官没了,就连他的命也要到头了。 暂时征用的城中富户的宅院,包浩初、王申、罗宋齐齐跪在庭院里,垂着脑袋,包浩初是罗宋提任的,寿东府出了事,他也觉得没脸。 正厅内,晨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青年,那青年眼含怨恨,即使被塞住了嘴,仍旧用眼神死死地瞪着她。 晨光轻扬了一下头,司七将柴良俊嘴巴里的破布拿下来,柴良俊的嘴巴获得自由,恶狠狠地冲着晨光咒骂: “妖女,你不得好死!” 被司七带着玄力重重地甩了一巴掌,头一歪,一侧的脸颊肿得老高,嘴角流血。 晨光因为青年的咒骂有些想笑,一想到刚刚死了那么多人,又笑不出来了。 这个柴良俊是六年前她剿灭福顺堂时留下的,福顺堂的名字虽为福顺堂,实际上却是一个根深叶茂的杀手组织。福顺堂的人曾经混迹七国,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只要出的钱够什么生意福顺堂都接,可以说福顺堂是当时最大也是最有钱途的杀手组织。 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在六年前被晨光下了血本给灭掉了,虽然说她的确没收了福顺堂的庞大财产,但真正促使她剿灭福顺堂的,是她看不顺眼福顺堂培养新人的手段。四处诱拐孩童囚禁在福顺堂内,每日进行惨无人道的杀手培养,能过关的孩子会成为出色的杀手,过不了关就会被淘汰被杀掉,甚至还发生过有福顺堂的杀手看中了一个孩童的资质,竟把孩子全家灭门,将孩子带走后充作孤儿培养。这绝对是晨光无法忍受的,于是她抽了个空,亲自带人去灭了福顺堂。虽说最终的结果算是胜利,然而她做下的这件事实际上却是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在行动之前不仅司浅不赞同,就连一贯顺着她的嫦曦亦大力反对,说就算能灭掉福顺堂,过后也会后患无穷,因为福顺堂的规模太过庞大,所谓的剿灭也只能是将福顺堂打击到四分五裂再也恢复不起来,想要做到完全绝掉后祸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在当时晨光还放掉了由福顺堂从幼年时开始抚养的十四岁以内的孩子,她放了那些孩子,让人领去育幼堂,不求成材,只希望他们能作为正常人生活下去。 当时嫦曦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和她赌气了好一阵,因为她这么做等同于放虎归山,小羊羔已经被培养出了豺狼脾性,再也不会变回小羊羔了。 这个道理其实晨光心里明白,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也考虑过她是只要保证今后不会再有孩子受害,把已经受污染的孩子直接清理掉,还是给他们一次机会。当在清剿中看到那些孩子的脸时,原本决定直接清理掉的晨光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给他们一次机会。她当时对这些孩子说,你们先好好活着,好好读书,若是到了成年时还是恨我灭了福顺堂,且这份恨无论如何都排遣不去,就到箬安来寻我。 这几年,她也遇到过有两个孩子来寻仇,她亦没有手软全部杀掉了,然而更多的孩子却是隐姓埋名去过普通日子了,所以她一直不觉得留下这些孩子的命有什么不对。 直到柴良俊突然出现,柴良俊是福顺堂少主候选之一,他并不是福顺堂主人的亲生子,只是由福顺堂主人养大的孩子中的一个,当年福顺堂被灭时这个孩子只有十一岁,沉默寡言,却聪明伶俐,还没有正式接生意,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孩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她以为就算仇恨再多,冤有头债有主,最多不过是跑去刺杀她,刺杀她的人多了,她也不在乎。 是她失策了。 她望了柴良俊良久,淡声说: “六年前,我对你说过,成人之前只管好好读书,若是成人之后还想着要复仇,便来箬安寻我。你不去箬安,却在这边远城镇做祸,就算你从前的本业是杀手,也没有不拿钱就滥杀无辜的道理,还是说有人拿钱找你买命?” 柴良俊眼光阴森,冷冷一笑:“妖女,你运气好,坐了江山,可是你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江山你就要坐不稳了!” “这江山我能否坐得稳无需你操心,我只问你,今日在神庙街的那场屠杀,是谁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柴良俊狰狞着一张笑脸,快意地说。 第一千四一章 失误 晨光看着柴良俊的脸,六年前,这还是一个稚气的孩子,一转眼,他已经成了一个恍若染血的刀锋般尖厉的青年。 嫦曦那句“培养出豺狼脾性的羊羔即使脱离了狼群也不会变回小羊”可能不适用所有人,但在这个青年身上明显是适用的。 “活在杀手窝里,比做个普通人更快活么?”她问。 柴良俊狠狠地瞪着她,咬着牙,一字一顿,恨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口中的父亲杀害了你的生身父母,是将你一家灭门的凶手,即使如此,你也与我不共戴天么?” 柴良俊的眼中红光一闪,他并未回答晨光的话,而是狠戾地说:“妖女,你不得好死!” 从这个神情中,晨光看出了他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被他的养父杀死的,可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那段灭门的往事,比起成为一个普通人,他更想做一个杀戮者,或许他还存有想要继承福顺堂的想法,总之他就是不想普通地生活,他想要的是腥风血雨,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同的。 即使他已经长大了,在晨光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被绳子系成一串拉出来的孩子:“你想重振福顺堂?” 柴良俊瞪着她,他的眼里写满了怨恨和欲望破灭后的乖戾与狂暴。 “凭你?”晨光笑了,微笑的弧度里满溢了轻蔑。 两个字激起了柴良俊的狂怒,他赤红着眼高吼:“妖女,你别太得意,你以为你真的剿灭了福顺堂吗?我告诉你,你坏了规矩,犯了大忌,你动用朝廷军队干涉江湖秩序,甚至出兵围剿,你已经得罪了大部分江湖势力,想杀你的人比比皆是,这江山你坐不稳的,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你得罪过的人砍去头颅,身首异处,暴尸荒野!” 晨光笑:“做杀手的,能想到最惨的死法竟只是‘身首异处,暴尸荒野’,你这孩子也没什么前途。” “你……” “福顺堂都已经沦落到要依靠邪教苟延残喘了,你还以为自己是第一杀手盟的小公子?”晨光端起瓷杯,缓缓地啜了一口泉水,语气里尽是鄙夷。 原本在暴怒中猩红着双眼的柴良俊在听到“邪教”二字时,狰狞的表情明显停滞了一瞬,复又阴狠起来:“既然被你擒获,我无话可说,你杀了我吧!” “擒你是为了让你供出上家,怎会让你轻易死掉?” “我说了无人指使……” 他的话被晨光的哼笑声打断,晨光冲着火舞轻扬了下巴,火舞会意,走上前拖起柴良俊往外走。 柴良俊在年幼时亲眼目睹过这个女人对福顺堂的血洗,六年前她还很年轻,可那份比杀手冷酷万倍的嗜血性情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袋里,她比杀手更不是人,她比杀手更血腥,这也是先前在神庙街望见她的双眼时他本能地想要逃跑的原因,他虽然在行动之前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怕,不要怕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本能的畏惧感还是涌了上来。 “你要做什么?”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与真实的她面对面的准备。 晨光微微一笑:“福顺堂作为第一杀手盟,地点隐秘,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并灭掉的?我有一百种能让杀手生不如死的方法,而你,你不是孩子了。” 柴良俊的脸刷地白了,他想说点什么,破口大骂也行,可当目光对上座位上的女子清澈含笑的眼眸时,一股寒意从地底窜上脊骨,他全身汗毛倒竖,仿佛被最最阴毒的恶鬼盯上了一般的恐惧感在他的心脏里蔓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柴良俊被火舞拖走了。 “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福顺堂也是一代不如一代。”晨光单手撑住额头,闭上眼深叹了口气。 “依奴婢看,他八成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十个养子里别人都好好地念书成家,就他一个逃了,”司七上前替她揉着太阳穴,轻道,“说不定他以为别人都不做了,他就是福顺堂唯一的少主子,以后福顺堂就是他的了。” 晨光不语,不管那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都是她留下的一个祸害,是她的失误。 司七知道她心情不佳,也不再言语,给她揉着紧绷的肩头。 在火舞将不停挣扎的柴良俊拖出去的时候,一直候在院子里的蒋青和何树迎了过去,蒋青在面对火舞时有些殷勤,刚唤了一声“火舞姑娘”,却见本来挣扎的柴良俊在将目光落上一直沉默着的何树的脸上时,瞳眸骤然一缩,斯文的脸变得越发狰狞可怕: “是你!你竟做了她的狗!叛徒!是她杀了父亲,她灭了福顺堂,你这个叛徒!” 何树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面对暴怒的柴良俊,他面不更色,将他从火舞手里接过去,拖向西边的院落。 柴良俊仍旧在挣扎,仍旧在大骂:“我那样小心,还是被她掌握了踪迹,原来是你,你这个无耻的叛徒,父亲当年是怎么对你的,那个妖女是怎么杀掉父亲的你都忘了吗?” 何树不为所动,他与柴良俊经历相似,却终是不同的,他不认为将他养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火舞和蒋青跟在后面。 跪在院子里的包浩初和王申因为这一幕呆住了,包浩初愣了半晌,悄声询问正跪着抖动膝盖的罗宋: “伯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伯爷手下的人与昨日的暴徒是认得的?” 罗宋活动着膝盖,瞅了他一眼,并不想告诉他京官里头有人曾是干杀手的,他可不想让地方官认为如今京城里的官员是一群乌合之众: “包大人,你还是多想想江门镇的案子吧,江门镇命案未破,寿东府又出了这么一桩惨案,你不怕死,可别连累我。当初我因曹家的案子认为你是一个清廉又敢于直言的人,如此才将你从小小的知县调升为知府,你却好,这才多久就惹下这么大的祸事,以陛下的脾气,你我今儿都别想好过,若是这一回我因为你被削去爵位,你可等着!” 第一千四二章 当杀戮成为维护正义之举 包浩初被罗宋说的十分愧疚,低着脑袋道:“是下官辜负了伯爷的厚望,此事是下官失职,无论结果如何,下官都会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伯爷!” 罗宋却不买账,哼了一声:“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 就在这时,西边的院落,惨厉的嚎叫声传来,听得人肝胆俱裂,牙根发酸。西边的院子离这里并不近,并不近的距离惨叫声却能如此凄厉洪亮,可以想象现场的可怕。 包浩初和王申都是地方官员,从不曾侍奉陛下左右,虽说他二人都审过案子用过大刑,可这种声音明显与平日的刑讯逼供不同,只是用耳朵听就觉得恐怖到了骨子里。 王申身为武将,此时却因为邻院里越来越微弱的哭嚎声嘴唇上的胡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 罗宋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不停地左右抬动跪麻了的膝盖。 不一会儿,蒋青惨白着一张脸回来,扶着柱子,歪歪斜斜,仿佛站不稳。 蒋青是罗宋培养出来的心腹,罗宋跪得腻烦,看见他一脸想吐的表情,起了戏弄之心,招手让他过来。 蒋青强压着恶心,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矮下身子:“伯爷有何吩咐?” 罗宋笑着问他:“火舞姑娘美么?” 这句话也不知戳中了蒋青的哪根神经,蒋青突然干呕了一声,捂着嘴跑出院子。 罗宋瞧不起地撇了撇嘴,一群馋人家身子的怂货,吓破胆子了吧! 冬季,寒风刺骨,王申还好一些,包浩初上了年纪,越跪脸色越白。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舞从角门进来,一身的血点子,在风里极是骇人。 罗宋看见了,虽然他时常跟他们在一块,可这会儿他也有点想吐了。 火舞先去厢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洗去血腥,才越过跪在院子里的人进入正房。 晨光正在闭目养神,司七为她揉捏着身子,火舞进去之后,无声地询问司七陛下是否睡着了,司七刚要回答,晨光睁开了眼睛: “招了?” “招了。三年前他趁教习不备失了踪迹是遇见了福顺堂的旧人,之后那两个人打着复兴福顺堂的旗号,以他的‘少主’名义又召回来一批人,成立了‘瑞佑堂’。” “瑞佑堂”三个字让晨光挑眉,一个新兴起来的杀手组织,运营模式和当初的福顺堂相似,规模却很小,因为规模很小,晨光还没空去理会它,却没想到居然是由福顺堂的旧部组成的。 “可是那些人只把柴良俊当成一面旗子,把人召回来之后,成了规模,又开始内斗,接着柴良俊被瑞佑堂驱逐了。他气不过,带着两个心腹四处流浪时,路过莹州被一伙人收容,那伙人自称是医道教的信徒,本来他没当回事,以为只是一群骗子骗骗愚民收收银子,却没想到那医道教里竟有两个高手,那二人听说他是福顺堂少主,便说只要他加入医道教,他们就帮他夺回福顺堂主人的位子,本来他是不信的,可后来他也打不过他们,就信了。” 晨光有些哑然,柴良俊这孩子,武力不行,又不好好读书,脑子也不好,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他可以经营福顺堂? “医道教是个什么东西?” “何树打听过了,灵溪两省地处山区,外面的人不愿意来,本地只有几个游医,医术高明的郎中很少,普通人一旦患了需要卧床的病,几乎就是个死,因为这样,几年前开始兴起的医道教便成了医病救人的‘神教’,短短几年时间,遍地信徒。据说只要加入医道教,不管是什么样的病都会痊愈,这两地,甚至有不少官员及其家眷都是医道教的信徒,还发生过地方衙门公然向百姓宣扬医道教。” 晨光皱了一下眉:“怎么听着那么像巫医教刚兴起的时候?” “陛下,”司七捧了一盅清水递给晨光,“自从巫医教在中原兴起,这片土地上‘教’是越来越多了,这个教那个教层出不穷,没完没了。” “巫医教是在大的城池中传播,城池繁荣,人的见识多了辨别能力也强,可灵溪一带偏僻,百姓多目不识丁,也不懂律法,医道教在此地的传播远比巫医教容易,东边的姬州就发生过百姓觉得官府判案不公由当地的医道教领头在衙门门口连闹了几天,后来地方官压制不住,竟真的改判将犯人无罪释放,奴婢想,江门镇多半是知道了姬州的案子,以为可以效仿。” 医道教…… 如司七所说,自从巫医教兴起,这个教那个教如雨后春笋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个新的,居然还会因地制宜,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不是一伙的。 “那个贾明远也是医道教的?”晨光问。 “是,贾明远曾在江门镇公开传扬医道教,信徒颇多,前些日子在衙门外闹事的多数是他的信徒。” “知府衙门的火是医道教放的?” “是。” “因为什么?” “就因为江门镇的事,医道教的人认为包知府对贾明远的处置不公,于是趁包知府带领官府中的衙役去压制江门镇的暴动,知府衙门人员空虚之时,放火烧了知府衙门,在衙门的人忙于救火时,前去神庙街实施了屠杀。” “就算是因为包浩初处罚不公烧了衙门,可屠杀百姓又是为何?” “医道教的人认为官府的不公是百姓的纵容导致的,知道是发生在家门口的不公却不去反抗,反而事不关己地玩乐,这样的人不配活着。昨日江门镇县衙外闹得比平日更厉害,一会儿陛下看一看包大人的脸就知道了,那些在神庙街玩乐的被认为是凶案的帮凶,医道教用屠杀对他们发出了警告。” 晨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在这灵溪的地界,医道教的势力要比想象的庞大得多。” “柴良俊说他是为了警告事不关己的百姓才发起了屠杀?”屠杀居然还成了维护公正之举? “他说只要能够动摇陛下的皇权,别说是屠杀,就是自杀他也干。” 晨光一声嗤笑,咬了下嘴唇,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传包浩初,罗宋,带贾明远!” “是。”火舞应了。 第一千四三章 案情 包浩初和罗宋拖着早已麻木了的腿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跪下: “臣叩见陛下!” 晨光看向包浩初,一张老脸果然伤得不轻,估计又是被暴民扔石头了,这种官该怎么说他,他是没有倚势凌人欺压百姓,可被蹬鼻子上脸,也不怎么样。 “你可知医道教?” 包浩初知道她是冲着自己问的,胆战心惊,忙回答: “启禀陛下,在臣调任寿东府知府时,灵溪一带就已经有医道教盛行,起先臣担心是一伙骗子,欺骗百姓银钱,后来经过调查,臣发现他们并不是骗钱的,也没有犯下任何罪案,只是一些游医走街窜巷教导医术宣讲养身之法,并时常给百姓义诊。寿东府地处山区,百姓看病困难,郎中很受尊敬,臣以为,有这样一群愿意医治病人的游医,这些游医还愿意教导当地人医术,是一件好事。” 也就是说,除夕的屠杀是医道教在灵溪一带犯下的第一桩罪案。 这件事医道教做得很巧,因为在做下罪案之前医道教的名声极好,在百姓心中已经被奉为“神教”,除夕的屠杀是因为江门镇审判不公,衙门是欺辱百姓构陷良民的始作俑者,而被杀死的那些人在这个神教的说法里是不肯反抗不去作为的帮凶,以医道教在当地人心中的地位以及当地人对医道教的狂热,这件事以后,也许真的会有一部分人认为医道教是对的。那么接下来,那些认为是对的人很可能会做出更残酷的行动来继续排除他们认为的“不作为者”,如此,无论是出于对医道教说法的认可还是出于对可能会被排除的恐惧被迫参与,医道教的极端信徒会越来越多,到了那个时候,医道教就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教派,而会变成一个与衙门对抗甚至是与朝廷对抗的民间组织。 这是邪道的常用路子。 看包浩初的态度就知道了,官府并未把医道教这种民间组织当回事,包浩初还算尽责去调查了一番没有发现犯罪迹象,其他地方恐怕连调查都没有,还有一些官员都成了邪教的信徒还不自知。 晨光是在萌芽期来的,寿东府距离箬安很远,若是她不来这一趟,她压根就不会知道灵溪这片穷乡僻壤居然也生出了一个邪教。 这么说来,还是罗宋的敏感立下了功劳,虽说铲除邪教是罗宋的任务,可若不是他敏锐地把杀官案和峄城的案子联想起来,这件案子也就被当成普通的官民纠纷以死刑判下去了,毕竟两件案子虽说都是把衙门一窝端有些相似,但官民纠纷并不罕见,走极端的百姓不是没有,能把这两件案子联想起来还要亲自走一趟,也是有点敏感过头了。 如此想,她看罗宋的眼神柔和了一些,让罗宋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悄悄地猜自己的爵位是不是保住了。 贾明远被两名衙役押解进来,三十左右岁的男子,一身书卷气,斯文的长相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他没有庶民初次拜见帝王的恐惧,虽有些慌,但并不乱,他举止端正地叩拜: “草民贾明远参见陛下!” 晨光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将目光放回到包浩初脸上: “三日了,杀害陈二丫的凶手可确定了?” “启禀陛下,案发前一日,江门镇县令蔡志高在福运楼中彻夜饮酒听曲,次日上午福运楼尚未营业时,陈姑娘替父亲去酒楼送菜,在后院遇到了醉酒出来上茅房的蔡志高,蔡志高借着酒劲调戏,还说要纳陈姑娘为妾,此事被福运楼中一个伙计亲眼目睹。那伙计说当时陈姑娘用力挣扎,因为蔡志高醉酒无力,陈姑娘得以逃脱。蔡志高被推倒在地咒骂不停,伙计亲耳听到蔡志高说要弄死陈姑娘。之后蔡志高回到包间吃了两杯酒,离开的时候明显带着怒气,在那之后陈姑娘就死在了福运楼后巷的废井里。贾郎中与陈姑娘的父亲交好,陈姑娘的父亲因此事病重,贾郎中好不容易才央求到这件案子里的仵作,答应背着衙门让他去验一回尸。那仵作告诉贾郎中,蔡县令曾吩咐过仵作,尸首只管放着,不必验。贾郎中在验尸时发现了陈姑娘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块布料,经酒楼伙计辨认,与当日蔡志高的衣衫相同。臣亦派人走访了陈家的街坊邻居,据邻居说,自从蔡志高在街头碰见帮父亲贩菜的陈姑娘,就一心想要纳陈姑娘为妾,陈姑娘的父亲认为荒唐,以陈姑娘年纪还小为由拒绝了,甚至禁止了陈姑娘出门,却没想到因为陈姑娘的父亲病了,陈姑娘只是替父亲去送个菜的工夫,就遇害了。在陈父向县衙报失踪时,县衙没有派人寻找,陈姑娘遇害后蔡志高也没有寻找凶手,如此,已经可以确定杀害陈姑娘的凶手就是蔡志高。” 听起来还算通顺,漏洞不是没有,但因为县衙门死了十二个人,许多可能的人证都没有了,蔡志高又死了,没有嘴巴辩解,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且在本案中嫌疑最大,非要定案,凶手也只能是他。 晨光没有追问包浩初命案中的细节,她问贾明远: “县衙门的十二个人是你毒死的?” “回陛下,是草民。”贾明远认了,不卑不亢,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犯人,仿佛正义之士。 “之前为何否认?” 贾明远并未正面回答:“陛下,蔡县令常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死有余辜。” “他是否死有余辜要由官府判断,不是由你。” “若官府断案公正,又怎会轮到草民动手?”贾明远虽低着头,语气里却溢出了讽刺。 “包大人来查你时距案发已有半月,你为何不销毁证据,反而留着?” “回陛下,江门镇中懂医药的只有草民一人,不管有无证据,草民都脱不了干系,草民留下那些药,是想万一被查,此物或许是草民的生机,因为犯人犯案后第一件事就是销毁罪证,被搜到毒物反而可以说明草民是被冤枉陷害的。” “那后来你为何又承认了?” 第一千四四章 包庇 “回陛下,包大人曾到狱中对草民说,虽然草民犯下了命案,但蔡县令作恶多端,草民是为民除害,是义士,无需遮掩。包大人还说,此案重大,必须如实上报朝廷,但大人爱惜草民的侠义,等案子判下来,包大人会替草民想办法。”贾明远低着头回答。 贾明远的话说得包浩初冷汗如瀑,他先是震惊地看了贾明远一眼,在晨光望过去时,又忙低下头,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臣,臣……” 晨光冷声问:“上报案情的卷宗里为何只写搜到了证物,却不写搜到证物时已是案发半月之后?” “臣、是臣的疏忽,臣该死!”寒冬腊月,包浩初却用袖子把下巴上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 “动机有,证物有,犯人也认罪了,写得没有疑点,这件案子就了了,上面也不会派人下来复查,之后想怎么样全凭你的意思?” 包浩初只觉得锋利的寒意深入进骨髓里,他用力叩头: “臣该死!陛下息怒!臣该死!” 这件事是他和贾明远两个人的秘密,贾明远说出来,包浩初的第一个反应竟不是矢口否认大骂贾明远胡说,而是磕头请罪。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向贾明远,她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距离案发半个月后搜到的证据拿出来定案并不充分,即使包大人对你说让你认罪,你也不需要认罪。包大人是只靠一份毫无说服力的证物就定罪的么?”她冷声质问包浩初。 “启禀陛下,臣……“ “陛下,”在包浩初语无伦次擦汗之时,贾明远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在包大人的辖地十二名官吏遇害,若是包大人不尽快破案,不止官职难保,恐怕连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包浩初望向贾明远的眼神错愕。 “你是说,他为了保住性命官职逼迫你认罪?” “蔡县令等十二人确实是草民毒杀,草民认罪。”贾明远没有回答晨光的问话,他冷静地说。 “民杀官,一次毒杀了十二个,你也是胆大包天。”晨光也不怒,她淡声道。 “兔子急了也咬人,既能为官不仁,就别怕报应。” “照你的说法,蔡志高鱼肉乡里死有余辜,其他小吏呢?” “为虎作伥,没有无辜的。” “在井中下毒,你就不怕误伤了无辜者?” “草民作为医者常出入衙门,知道那口井是县衙中官吏们专用的,不会伤及无辜。”从头到尾贾明远都极其冷静,冷静得冷酷。 “你虽与陈姑娘的父亲交好,可只是因为友人的女儿遇害就毒杀了十二名官吏,这件事怎么说都有些不对劲,莫非你与蔡志高另有私怨?” “回陛下,草民与蔡县令没有私怨,只是……都是草民的错,是草民的错害死了陈姑娘!”贾明远沉默了片刻,突然加快语速,这已经是从他进来到现在情绪起伏最激烈的一次了,虽然他的声气依旧很轻。 晨光瞥了包浩初一眼,包浩初深深地垂着头,两腮的肌肉紧紧地绷着。 “那一日草民去福运楼为掌柜的母亲看诊,经过后院时,草民看到了蔡志高在调戏二丫头,因为草民不敢得罪县令大人,身为陈大哥的友人,草民袖手旁观,眼看着蔡志高轻薄他的女儿,草民对不起二丫头平日唤草民的那一声‘叔’。当二丫头推开蔡志高时,草民松了一口气,却又怕跟着出去被蔡志高看见得罪了官老爷,若那一日草民追着二丫头出去护送她平安归家,二丫头不会遇害,是草民的一念之差,是草民害死了二丫头。”贾明远的语气细弱地颤动了几次,他不是一个善于表露情绪的人,但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愧疚与自责。 晨光平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贾郎中曾在宫中做过事?” 正沉浸在伤感里的贾明远仿佛头顶炸开了一道惊雷,让他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泛红的双眸一下子退去了湿润,变成了青白色。 包浩初同样震惊,虽然垂着头,可很明显他的身体颤了一下。 “你进来之前并没有人教过你规矩,普通的百姓没有人教导是不会知道在回话时要带上一句‘回陛下’的,我也从没见过有哪个从未学过规矩的庶民能对着我姿势标准地叩拜。” 贾明远低着头,没人看到他睁圆了的眼睛。 晨光也没想看他的眼睛,她歪在椅子里,冷漠地望着他:“你是曹远明?” 贾明远僵直的身体明显瘫软了一瞬,但很快就直了起来:“陛下,草民……” “你若是曹远明,对包大人,你还要唤他一声‘叔父’吧,当年他可是用自己的命换得了你父亲无罪释放,免于千刀万剐之刑。” 贾明远僵硬地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包浩初更是面容惨白。 “包浩初,你好大的胆子,欺君罔上,看来你是嫌自己的命活得太长了。”晨光沉下眸光,冷声道。 “陛下,臣确与贾明远的父亲相交甚厚,但此案与臣和贾明远父亲的交情毫无关系,臣并不敢欺瞒陛下!杀害陈姑娘的凶手是蔡志高,毒杀蔡志高等十二名县衙官吏的是贾明远,贾明远也已认罪,臣未曾欺瞒过陛下啊!臣一开始并不知道贾明远是故人之子,直到搜到了证物之后公开审理的那一天臣才知道他是曹远明,之后因为曹远明口称冤枉,旁听的百姓便闹了起来,臣无法,只好暂时退堂。退堂后,臣亲自提审了他。臣与他的父亲是世交,曹家世代书香,秉性耿直,若曹远明真的犯了案,他就该承认,臣也绝对不会姑息,若他是被冤枉的,臣自然不会冤枉了他。起初他并不肯认罪,是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提到了他父亲当年是怎样正直的一个人,他有了感触,才认了罪。陛下,臣从未逼他认过罪,更没有想过要包庇他!”包浩初竭力辩解。 第一千四五章 真相 晨光冷笑了一声:“你没有想过包庇?江门镇县衙由医道教牵头闹成那个样子,你不请驻军镇压,上报朝廷的卷宗陈述案情暧昧不清,对暴乱只字不提,对陈二丫的凶案仅是一笔带过,你私自调动衙门里的衙役驱赶暴民,导致知府衙门空虚,被医道教钻了空子,趁机放火烧衙门屠杀无辜百姓,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的故人之子,你徇了私,才没有按常规处置?” 包浩初在听到“医道教牵头”这句时愣了一下,在听到“徇了私”三个字时,只觉得一阵难以名状的痛苦心情上涌,他用力磕头,高声分辩道: “陛下息怒,臣冤枉!不请驻军镇压是因为臣认为那些都是无辜的百姓,之所以闹事只是因为他们认为官府判决不公,只要说清楚,百姓不会不辨是非,可是一旦请军队镇压,判决不公在百姓心中就坐实了,百姓本就对官府不满,此后更会怨憎。况且军队镇压,没有一次没有死伤,臣只是不想看到凤冥国的百姓在凤冥国的国土上无辜伤亡。陈二丫的案子是臣失职,臣来到江门镇只顾着审查投毒案,没来得及确认杀陈二丫的凶手,因此在上陈的卷宗里臣也不敢确定地书写就是蔡志高杀死了陈二丫。没有将暴乱一事上报,是因为暴乱是发生在臣递上卷宗以后,求陛下明鉴!” “你在还没有定案的情况下,仅凭一面之词,就站在了贾明远和闹事百姓的一方。你相信贾明远说的是蔡志高杀死了陈二丫,贾明远之所以要毒死蔡志高是因为他要替陈二丫报仇,他是正义的,即使他犯了死罪,蔡志高死有余辜,他仍是义士,所以你纵容了暴乱的百姓,因为你认为即使他们做的不合律法,但他们是对的,这就不是暴乱,是在抗争。你这样想,难道不是因为贾明远是故人之子,你认为你了解他,你认为他是正直的?如果今天投毒的是别人,你还会在没有定案的情况下就相信罪犯的话,然后由着暴民闹事么?” 包浩初呆了一呆,喉头仿佛哽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晨光嗤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怕丢了官位才欺上瞒下,却没想到竟是感情用事徇私枉法,你判了那么多年的案子,到老竟糊涂至此,真是耻辱!” 包浩初脸涨红,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要厥过去了,他为官一生,虽说在妻女死后他变得松懈许多,但也一直以是一名清官为傲,然而现在陛下竟说他“耻辱”,他难堪,惭愧,想辩解却辩解不出来。 不同于包浩初的羞愧激动,贾明远平静得很,他一言不发地跪着,仿佛死了。 晨光看着他,淡淡地问:“你说那一日你亲眼目睹蔡志高调戏陈二丫,那之后陈二丫挣脱逃走,你因为惧怕蔡志高没有追过去,那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回陛下,那之后草民离开福运楼,去了山里采药。”贾明远仿佛并不在意因为“回陛下”这一句被拆穿,依旧如此说。 “可有人证?” “回陛下,没有。”他毫不隐瞒地道。 “你与陈二丫的父亲交好,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回陛下,大约一年前草民在路上遇见陈大哥旧伤复发,便为他医治了,之后时常上门看诊,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 “一年前,蔡志高在路上看中了陈二丫,想要纳为妾室,这件事在江门镇很出名,你在与陈家有来往之前可知道此事?” “回陛下,草民知道,让二丫头尽量少出门还是草民告诉陈大哥的。” “你在莹州时曾救治过一个病人,那人是寿东府人,曾在你的医馆认出了你,你却说是他认错了人,案发前一日,与蔡志高在福运楼内彻夜饮酒的便是此人。蔡志高在福运楼后院轻薄陈二丫,看见的人除了楼里的伙计和你之外,还有那个人。那人说,在陈二丫逃走,在伙计劝着将蔡志高搀回楼里之后,你从陈二丫逃走的后门离开了福运楼,那人从另外一个窗户看过去,发现你追上了逃走的陈二丫,你们是一块离开的。” 此话无异于是一记响雷,炸得包浩初天晕地旋,他惊愕地望向贾明远,又慌张地看向晨光: “陛下,当日与蔡志高一同在福运楼饮酒的商人张富臣亲自审问过,张富说那日他醉酒在雅间里,什么都不知道……” 晨光看了他一眼,普通的审问当然不会招,她也是在收到“案发时与蔡志高一同饮酒的是一个叫张富的商人”这则消息后,才明白张富说的那句“没那么简单”并非是贾明远在江门镇改名换姓这么简单,当时蒋青客客气气地询问,张富便也客客气气地回答了一半,晨光收到消息后派了火舞去,张富才老老实实地全答了。 张富之所以隐瞒,一是身为商人,趋利避害是本性,他不愿掺和进去惹是非;再来他只是看到贾明远和陈二丫一块离开,并不能确定真正的杀人凶手,案发的时候他喝多了酒,醉醺醺的,并未把看到的当回事,官府盘问他时,他觉得蔡志高那人死就死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这件案子逐渐发酵闹得越来越厉害,他仔细去想,越想越觉得害怕。 贾明远曾是医治好他的救命恩人,他不想恩将仇报,比起贾明远,他更愿意相信蔡志高是凶手。然而他心里对于这桩命案终是有点别扭的,他一面坚信这桩案子与他的救命恩人无关,一面又觉得很不踏实,这份矛盾变成了一份负担,因此他才会在酒后忍不住说了一句“没那么简单”。他无法凭他看到的定罪凶手,但他心里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贾明远很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阴冷。 晨光看着他:“医道教作乱灵溪,凡与医道教有关的人都要死,你是凶手也好,不是凶手也好,单凭你传扬医道教这一条,你必死。我只是奇怪,杀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畜生不如的行径,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难道是因为当年你母亲私通先皇的宫廷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你父亲因此杀妻杀女杀全家,让你疯了?反正要死,不如说个理由我听听,也好让你身旁这个信你、心疼你,愿意为了你徇私枉法的叔父死得明白些?你,似乎很希望他死。” 第一千四六章 牵出来的一段仇 贾明远在听见“私通”二字时,身体剧烈一震,双眼迸出赤红,但他很快就压了下去,他怪异地笑了一声,笑声尖厉,这个时候的他褪去了斯文的伪装,开始像一个杀人犯了。 “我这一生有两个仇人,第一个仇陛下帮我报了一半,第二个仇也快报完了。”他不再自称“草民”,语气里是浓浓的仇恨和戾气。 他的话激起了晨光的好奇,狐疑地问:“你的仇人是谁?” “容王沈润,曾经的大理寺卿包浩初。”贾明远抬头,望着晨光,笑得邪厉,“陛下既已亡了沈润的国,敢问陛下,打算何时取了他的性命?” 晨光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和沈润扯上关系,她用惊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贾明远,他和沈润年龄相仿,比沈润大不了几岁,既然他已经承认了他是曹家的倒霉蛋,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多年前龙熙国御医院的曹副院史,而他的母亲,则是轰动一时在宫宴中睡了先皇的女人。 包浩初仍旧无法从震惊的心情中脱离,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某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重地闭了闭眼睛: “阿远,你竟是恨我的……” 他的恍然大悟彻底激怒了贾明远,他暴戾地吼了出来:“无耻小人!我祖父母如何待你,我父亲又是如何待你的?你为了仕途忘恩负义,苍天无眼让你活了这么久,你该早点死的,你妻子女儿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不仅没有死,居然还飞黄腾达了!” 他诡谲地笑了一声,对晨光道:“人是我杀的!灵溪一带,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只手遮天,百姓怨声载道,上面下令,要在此地多做大案,使百姓憎恨官府衙门,更依附医道教,一年前,蔡志高看中陈二丫想要强抢为妾,我觉得此事可以利用,便找机会交好陈家,一年来,多少次机会,哪知蔡志高是个没用的,一直没有得手,没办法,只好我亲自动手……” 他话还没说完,包浩初就已经痛声吼叫起来:“畜生!那只是个小姑娘,畜生啊,你如此禽兽不如,怎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包浩初吼出了哭声。 贾明远笑了,笑得乖戾,他眼盯着包浩初痛心疾首的神情,十分快意似的: “我杀了那丫头,又毒死了蔡志高,这个老东西果然下来查了,我故意留下证据让他抓住我,他也顺着我的意认出了我,他信了我说的我是为了替陈二丫报仇才投毒的,他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又蠢又坏还自以为正直仗义!我说案情重大,若是无法破案,他不仅官职难保,只怕连命也没了,我为了报答他当年救我父亲的恩情,可以认罪,但不要牵连旁人。我求他,求他不要为难外边那些受我煽动的百姓,我说他们不是坏人,只是觉得官府判案不公冤枉了好人,一旦让驻军镇压,必有死伤,官府的坏就坐实了,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小小的驱赶就行了,这个老东西居然真的信了!”他大笑起来,“寿东府衙门一空,神庙街的案子再一起,这个老东西就完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包浩初,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晨光却在疑惑他和沈润的恩怨,听他的意思,似乎与十几年前曹家的灭门案有关,然而那个时候沈润不过十四五岁,还在太子和太子他娘的虐待下苟且偷生: “你与容王究竟有什么仇?” “女皇陛下,你可千万不要被容王的表象骗了,十几年前,容王不过才十四岁,可是他……”贾明远冷笑着,还未说完,就被包浩初打断了。 仿佛是怕贾明远会乱说影响凤冥国的安稳,包浩初语速极快地道: “陛下,此事还是由罪臣来说明吧,曹远明那时尚年少,知道的并不清楚。” “老东西……”贾明远狰狞地瞪着他,却又被包浩初打断了。 “陛下,贾明远本名曹远明,他的父亲曾是龙熙国御医院的副院使,曹家世代行医,效力于皇室。臣的父亲与曹副院使的父亲是同窗,臣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曹家,曹大人和曹夫人对臣视如己出,外放之前臣一直住在曹家,能放外为官也是仰赖曹大人的帮忙。臣被外放之后,立志做个清官,不丢曹家脸面,想着待有机会调回箬安,再好好报答曹家,却不想当臣如愿以偿调回箬安被升任为大理寺卿时,第一件案子就是曹副院使的案子。此事当年轰动七国,陛下应该多少听过,在赏花宴上,太子殿下的母妃带人撞破了先皇正与曹副院使的妻子贾夫人私会,闹得人尽皆知,当晚曹副院使在家中杀了妻女和同住的岳父母以及仆役共二十二口,曹远明当晚并未在家中,得以幸存。官兵接到更夫报案赶去时,曹副院使正站在血泊中,手里握着凶器,被擒获还想要反抗。因为此案与先皇有关,大理寺在处理时一直揣度着圣意。剐刑判下来后臣才到了大理寺,臣始终不相信以曹副院使的为人能做出杀妻杀女的举动,曹副院使为人温和,即使再气愤也不会杀人。臣私自查验了被害者的遗体,发现致命的刀口十分齐整,不像是盛怒中的人所为,也不像是普通人随便挥刀就能做到的,曹副院使只是一名御医,并不会武。臣发现了蹊跷,越发肯定这是陷害,当时臣怀疑是不是先皇被撞破了私情龙颜大怒想要秘密处置了曹家,臣那时年轻,还有些勇气……” 在说到“年轻”和“勇气”时,包浩初的语气里溢出了遗憾和怀念,遗憾的是现今,怀念的是往昔。 “臣在文武百官面前,趁着先皇心情尚好时,说了刀口上的蹊跷,先皇虽龙颜大怒,但臣坚持对先皇请了命,臣说,若半个月内查不出此案另有凶手,臣愿与曹副院使一块被处以极刑。” 贾明远突然哼笑了一声,极是嘲讽。 第一千四七章 沈润的疑点 包浩初也不在意贾明远的嘲讽,继续说道:“曹副院使为人温厚,并没有仇人,那段时间臣一直以为是先皇脸面上过不去想要秘密处死曹家人,于是臣表面上调查别处,实际则是一直围着陛下身边追查,臣没想到,此事竟与先皇无关,臣查到的居然是容王殿下。” 晨光一愣。 “臣在江北为官时,曾发现有一伙人在江上贩卖私盐,数量巨大,臣一路追查,最后发现这伙人指向的是一个叫‘龙吟寨’的地方。龙吟寨占山为王,十分猖狂,朝廷曾几次派兵围剿,也不知是地形险恶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始终没能彻底清剿。臣因为私盐的事一直监视着龙吟寨,本是想一次查清永绝后患,却意外发现箬安里薛家的薛翎公子曾自由进出龙吟寨。臣本想继续查下去,线索却突然断了,臣猜测,龙吟寨有京中背景。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后来臣被调回箬安,在查曹家的案子时,臣发现,薛翎公子原来做过容王殿下的侍读。容王殿下生母早逝,一直养在贵妃娘娘膝下,先皇宠爱太子,容王殿下并不起眼,可接下来臣却查到不起眼的容王殿下竟有许多笔经他人之手来历不明的私款,并且容王殿下身边的付礼曾几次接触福顺堂。陛下应该听说过,福顺堂曾是七国中最大的杀手组织,只要出的价钱够什么人命都接。” 晨光有些意外,包浩初的话明显是在说沈润从很久以前就有许多私产,这个她虽然模糊知道,可龙吟寨她是一点都不知道的。还有她忽然想起来,沈润的武力虽次于她,却和司浅嫦曦差不多,尤其沈润极少使用全力,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正实力,如此高手,说他是自学成才,傻子才信,可凭他幼年时的情况,在太子他娘和太子的监视下还能请名师指点,这不可能,他又不是她是人为造出来的,他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晨光忽然发现,她挖到了她无法解释的沈润的疑点。 “臣查了许久,唯一感到异常的只有容王殿下,可臣实在想不明白容王殿下几乎不出宫门,行为谨慎,从不张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与温厚的曹副院使结仇。臣虽觉得容王殿下可疑,却不相信容王殿下与此事有关,眼看期限将至,臣依旧没有头绪,只好去见了曹副院使。臣问曹副院使是否与容王殿下有仇,帮助臣定案的是曹副院使当时的反应,曹副院使呆了许久,然后告诉臣,此事不用再查,案子就是他做的。如此明显的包庇,臣当时十分愤怒,臣用命换来的机会,却得了这样一句。臣在监牢里与曹副院使争吵起来,臣说臣就当是用命报答曹家的恩德,可再怎么说也该让臣死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曹家到底和容王有什么关系,容王殿下为何会雇凶灭门。” 晨光也想知道,在她的想法里,如果这事是沈润干的,那么在宫宴上太子他娘撞破了皇上的好事多半也是他干的。太子娘又不是傻子,就算知道皇上睡了大臣的妻子,她也不会明着去让皇上难堪,可她做了,她成功地惹怒了皇上,而对皇上来说,七国皆知的君主失德,丢尽了老脸。 这件风流事连身在大漠中的她都听说过,还当成笑话笑了好久,这也是她为什么会知道“曹远明”这个倒霉蛋的原因,这个倒霉蛋那时候正在御医院当医徒,本来前途大好,也没犯什么错,结果在全家死后没多久就被逐出了御医院,下落不明。 “曹家被灭门真是容王做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晨光不解地问。 “臣质问了曹副院使许久,甚至威胁他,如果不说明白臣就去把现有的证据呈给先皇,就算不能定罪,臣也是尽力查了,此案可疑不是臣在说谎,臣就是死也不算白死。曹副院使拦住了臣,他说,是他对不住容王殿下,假如真的是容王殿下要他死,他认了。” “为什么?”晨光追问。 “老匹夫,你胡说,我父亲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贾明远大怒,狠瞪着包浩初,厉声吼叫。 包浩初语气艰难:“曹副院使说,是他害的容王殿下没有了母亲庇护,秦妃娘娘是被他害死的。” 晨光一愣,不由得想起,关于沈润的生母秦妃的死因说法有很多,官方说法是病死的,但在她和亲龙熙国的时候又听到了不同的说法,有说秦妃是因为残害皇嗣被秘密处死的,还有一种说法,说当年秦妃不甘寂寞曾与照顾她的御医有些首尾,此事闹得宫中人尽皆知,先皇龙颜大怒,甚至怀疑过沈卿懿不是亲生的。不过因为没有证据,当时秦妃的祖父还活着,娘家在朝中还能说得上话,先皇也不能没有证据平白就把人处置了,于是这件事忍到了秦妃的祖父过世。秦妃的祖父刚一过世,秦妃就病逝了,沈卿懿和沈润虽同被交由太子的母妃抚养,待遇却很不同,沈卿懿名义上是公主,实际上却比婢女还要辛苦,若不是后来她哥哥爬到了高处,沈卿懿恐怕活不过成年,听说是到了她和亲的那一年沈卿懿的生活才有了些起色。 不过这些只是谣传,嫔妃私通不算稀奇,但能闹得人尽皆知,连宫女太监都知道,甚至到她和亲的时候那么多年了宫里面还在传这些事,败坏名声的意图明显。 “怎么害死的?”晨光问。 “曹副院使只说是他害死了容王殿下的母亲,容王殿下恨他是应当的,微臣想,秦妃娘娘是病逝的,曹副院使是医治秦妃娘娘的御医,想来是他没有医治好秦妃娘娘,内心愧疚,觉得是自己医术不精害死了秦妃娘娘。” 晨光不置可否:“后来如何?” “臣掌握的证据并不能证明此案是容王殿下所为,期限将至,臣无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臣拿了包括龙吟寨以及箬安内外不明私产的证据去见了容王殿下,想要用这些证据换曹副院使一命。臣当时并不抱希望,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想容王殿下居然答应了。” 包浩初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神情极是沧桑疲惫:“在容王殿下的暗中干预下,曹家灭门案的凶手变成了一伙强匪,曹副院使被无罪释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罪释放的那一日,臣去监牢接曹副院使回家,然而就在大牢外,一个蒙着面的杀手杀死了曹副院使,事后查看伤口,与曹家灭门案时的切口一模一样……” 第一千四八章 血腥的审判 “是他干的!是沈润杀死了我的父亲!”贾明远双眼血红,激烈地吼叫道,“医者不是神仙,有能救的,也有不能救的,我父亲没有医治好秦妃只是因为秦妃病得太重,我父亲行医数十年,患者无论贫穷富贵他都一视同仁从未懈怠过,他身为医者的自责怎么就成了他害死秦妃的证据?沈润杀我全家,老匹夫你口口声声说曹家对你恩重如山,我父亲在你眼前死了你却不去揭发!你害我父亲死不瞑目,你害我被逐出御医院这辈子再也没回过箬安,此仇不共戴天,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包浩初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曹远明固执地认为他是为了仕途才不肯告发沈润,其实他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就算他知道真相,可没有足够的证据,若是做不到一击必倒,无权势又无靠山的他怎么可能对抗得了一个皇子? 那件事之后他并不好过,没多久他就被贬到地方,三次贬官,最后被贬到了龙熙国最贫困的山沟里,颠沛流离中,他的妻女也因为不服水土陆续死亡。本来有着大好前途的他转眼间就人到暮年,他早已心灰意冷,然而突然的起复多少振奋了他,他想在此生结束之前做点好事,做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却不料,他又一次败在了自己的感情用事上。 晨光满腹狐疑,以她对沈润的了解,沈润并不是那种只因为郎中没把他母亲治好他就去恨人家郎中的人,更不至于恨到都过了那么多年了,都答应会放人一马,却在对方出狱时把人杀死,从这份愤怒的程度看,解释为是曹御医医死了秦妃让沈润恨了许多年进而报复有些勉强。 她越想越觉得古怪,怔了一会儿,才将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她望向一脸懊悔的包浩初和狰狞如鬼的贾明远,顿了顿,淡声道: “陈二丫被杀案,明日在东城门外公审,主审包浩初,江门镇和寿东府的百姓都要参加。主犯曹远明,剐刑。张富知情不报等同包庇,视为从犯,判流刑,家产充公。江门镇县令蔡志高贪赃枉法,将所有罪证集齐上报刑部,蔡志高等人鞭尸示众。这两件案子办完,包浩初革去官职,流放西关做苦役,南平伯罚俸一年。传王申!” 罗宋松了一口气,还好爵位保住了。 “什么?为什么不处死他?他犯下滔天大罪却只判他做苦役,不是应该剐了他吗?”贾明远想要跳起来,却被旁边的衙役死死地按住,他锐声吼叫,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就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晨光笑了一声:“本来是想剐了他,可听了你的话,就不想了。你父没尝过的千刀万剐的滋味就由你来尝吧,审判过后,你是曹家人的身份会公告天下,你先想一想下去之后要怎么向你的祖宗十八代交代吧。” “你……你……”贾明远的脸惨白如纸,他张着嘴,胸口急促地起伏,仿佛喉咙被卡住了,眼珠凸出。 “你为家人报仇,若找对了对象,你是条汉子,可你找错了对象,还自以为光荣,你只是一个卑鄙龌龊欺凌幼小败坏门风丢祖宗脸面的罪犯,无能的废物。” 贾明远的呼吸节奏越发混乱,胸口处激烈地鼓动,他瞪着晨光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白一翻,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一旁的衙役慌忙去探他的鼻息。 “死了么?”晨光问。 “回陛下,只是昏过去了。”那衙役战战兢兢地回答。 “还好,要是死了,明天我剐谁去。” 一直在外面跪着的王申终于能进来了,虽说他是行伍出身,但也有点受不住陛下对臣下身心的双重摧残,仔细看步子有些踉跄。 王申跪了下来。 晨光道:“罗宋、王申听旨,今日起,医道教为邪教,灵溪两省,凡医道教教徒全部捉拿,分轻重审理,主犯处斩,从犯充军,其中为官者,主犯枭首示众,从犯降职一级罚俸两年,再犯者诛九族。传旨箬安,全国下令,凡民间教派立刻前往当地衙门报备,无报备视为邪教,信奉者杀无赦,凡辖地出现邪教作乱的官员,斩立决!” “臣遵旨!”这一份旨意极其血腥,执行起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二人却不敢多言,肃声应下。 晨光继续道:“凡被判处斩刑者,同日行刑,由我亲自监斩。” 如此之后,民间及地方官员对陛下的恐惧将会更深一层,让人骇到骨子里的震慑力,其中的利弊,难以说清。 “是!”他二人应下了。 一场大雪终于了降下来,不是前几日那些不痛不痒的小雪花,而是一场真正的雪,纷纷扬扬降落在漆黑的夜里,洁白如玉,银装素裹。 晨光穿着貂裘坐在门廊里,戴着厚厚的毛帽,踏着厚厚的长靴,怀里揣着暖炉,手里抱着手炉,正在看雪。 守门的士兵走进来,通报道:“陛下,南平伯求见!” “让他进来。”晨光回过神,说。 罗宋从外面大步进来,一身的雪片子,先在门廊下抖了抖,才上来:“臣叩见陛下!” 晨光接过火舞递来的酸枣仁莲子汤,饮了一口:“说。” “启禀陛下,臣带兵抄了莹州的医道教,那些人听到了这边的风声正要逃,臣遵从陛下的旨意尽数清剿,只留了两个首领人物上了刑审问,问他们与巫医教是否有关系,但两个人都说没有关系,他们就是医道教,莹州的这伙人也都是本地人。不过在初期,医道教确实是由外来人建立的,那几个人在莹州建立了医道教之后,便将医道教的首领位置交给了当地的人,只有上面有命令时才会派人来传达,其他时候都是任其发展。这个所谓的‘上面’还会支援他们银钱,但只有上面派人来,他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上面’。” “医道教的人,都是对我不满的?” 罗宋哪敢说“是”,赔着笑道:“陛下,这医道教和巫医教如此相似,八成是一伙,巫医教在各国做祸,也不单单是在凤冥国,依臣看,这就是一群疯子。” 晨光哼了一声:“世道乱了,所以人疯了?” 这话罗宋实在不好回答。 “上面派人来传达命令,传达命令的是什么人?” 第一千四九章 恶名 “回陛下,是一名叫‘翎玉’的女子,不过那女子每次来都蒙着面,至今无人知道她的长相。” 晨光沉默了良久,将手中的青花瓷碗递给火舞,淡声对罗宋道:“坐吧。” 罗宋谢了恩,侧坐在一边的栏杆上。 “这一次的事了了之后,文星阁联合六部,逐渐推行,在各地首府设一衙门,若是有案件地方官府判过当事百姓仍觉得不公,可前往首府上告,若认为首府衙门依旧不公,可去箬安上告到大理寺,将大理寺专门辟出一处,只受理此类案件。” 罗宋明白她这是为了杜绝冤假错案,现在凤冥国的罪案都是由当地官府定案,只有死刑的案子才会上报到大理寺核验,但这类案子通常都是走个程序,只要上陈的卷宗没有太大的漏洞,有犯人的画押认罪,大理寺就盖印了,可若是允许百姓发声或者罪犯家人上告,那样也许就会有不同的声音。 罗宋表情凝重,思索了一会儿,道: “陛下,虽说这样的确能减少冤案错案,但现在朝中缺人手,尤其战期,经费吃紧。再有,若真的设立首府衙门,可能会发生诬告乱告的情况,万一日后百姓都不相信地方官府的判决,全都跑去首府衙门上告一番,不仅会损害地方官府的威信,也会加重首府衙门的负担。” “这不是问题,凡查实了是诬告乱告的,上告者全家流放,若其中涉了人命,以命偿命。若是官府中有人渎职包庇,轻则罢免,重则死罪。人手问题,只是核查冤案,也不用张口圣人之道闭口国家兴亡,人品正直会断案就行,这样的人民间就有,可以以地方测试的形式选拔出一批专门做这个的人。至于经费,我也不是说让首府衙门马上遍布全国,一步一步来,先选几个地方尝试着进行。” “是,臣遵旨,待回到箬安臣立刻召人商议。” “还有一事,先从贫困地区开始,逐渐推行,要做到每个地方至少有一处义学一处医馆,费用朝廷拨一部分,地方官府拨一部分,当地富户承担一部分,学费和诊费视百姓的穷富给予减免或全免,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至少保证凤冥国的孩子不再有目不识丁者,凤冥国的穷人病了能有郎中可看。” “臣遵旨。”罗宋站起来,弯身行了一礼,严肃地应下。 “明日行刑之后我先回箬安去,你收尾吧。” “陛下,”罗宋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劝道,“臣以为,明日由地方官员监斩即可,陛下将灵溪两地的医道教连根拔除,又颁布了法令,已经起到了震慑作用。” “你是说,做得太过会积生怨气引起反抗?” 罗宋不敢回答“是”,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错了,怕还有一丝希望才会让人想到反抗,怕到绝望,怕到只顾着怕,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空闲去想,凤冥国才会安定。” “陛下这样做自是为了凤冥国的安稳,可陛下此举是将怨怒揽到自己身上……” “罗宋,”晨光打断了他,不以为然地勾着嘴唇,似笑非笑,“我是暴君,我是谁都无法把我赶下皇座的暴君,我不厌这样的名声,你可懂?” 罗宋望着她,有时他觉得陛下随着年龄的增长变了,变得更喜欢思考更重视大局,有时候他却觉得她还是和少女时期一样,心狠手辣,肆意妄为。 出身贵族的他曾对大漠中昏庸无道的凤冥国深深地绝望,夜郎自大的国度,勾心斗角的皇室,只为权利的贵族,每一部分都让他恶心,他只做了两天就辞官回家了,他甚至诅咒过最好天降灾厄灭掉这个腐朽肮脏的国家,他宁可沉溺酒色做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也不愿意为这个国家效力。 直到她出现了,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却是一个极狂妄狠毒的蛇蝎美人,就如他曾经诅咒的那样,天降的美人儿血洗了那个腐败脏乱的国度。 僭越地说,他是因为她染血时的鲜丽心生折服才归顺了她,他喜欢她的心狠,他喜欢看她用那张孩子般天真纯净的脸做出令人发指的事,让那些恶心的人目瞪口呆,那个时候他会觉得这天降的“灾厄”十分美丽,于是他效忠了这份“美丽”。 罗宋忽然发现是自己变了,他开始觉得陛下应该爱惜一下名声,不要将仇恨都揽到自己身上,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在蛮荒大漠的时候了,陛下将是这天下之主,他自然希望他心中至高无上的陛下能够成为千古一帝,受万代敬仰,陛下反而是没变的,她依旧狂妄,依旧血腥,并且毫不遮掩。 “臣明白了。”罗宋回答。 “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劝我下手轻些。”晨光道,他当年可是明确地说他是因为她手段狠辣性子张狂才跟着她的。 罗宋笑,顿了顿,说道: “陛下,此次因为陛下私自离宫,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各种议论,申国公很生气,臣听申国公的意思,是要等陛下回宫后请旨选秀,为陛下充实后宫,希望陛下能尽快诞下皇嗣,安稳社稷,以慰臣心。” “什么?”晨光错愕。 “陛下总是私自出宫,虽说每一次都安排妥当了,可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微臣等几个跟随陛下这么多年的臣子亦担忧不已,生怕陛下在宫外出了什么意外……” “哦,我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万一我哪一天在外边死了,宫里面至少还有个娃娃能继承我的皇位,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臣可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担心陛下。申国公主意已定,臣提这个是让陛下有个准备,申国公打算把他的孙儿献给陛下。” 晨光差一点被呛住:“他孙儿?他就一个未婚的孙儿才十五岁,献给我当儿子养?” “陛下若是不满意,臣的家族里有不少才弱冠的好儿郎,要不臣替陛下挑选几个?” 晨光凉嗖嗖地看着他。 “陛下,容王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陛下的正宫,陛下想,当年龙熙国挑起战争,陛下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龙熙国拿下,这笔账这个仇还在凤冥出身的朝臣心里存着,若容王成了太子或太女的生父,就算孩子不冠父姓,也有一半龙熙国的血统,那当年花费了那么多力气吞并龙熙国还有什么意义?” 晨光看向院子里的积雪,然后对他说:“雪停了,你去准备,明日午时,西城门外行刑。” 罗宋知她不爱听,也不再多言,该说的已经说了,他应了一句“是”,退了下去。 第一千五十章 维护 圣昌元年,猖獗于灵溪一带的医道教正式被认定为邪教,组织邪教的包括当地官府长官等要犯共一百三十八人被押赴寿东府西城门外,处以极刑,凤冥帝亲自监斩,到场围观的百姓有近千人,刽子手起刀落,数不清的头颅滚地,青天朗朗之下,血流成河。 凤冥帝高居凤座,西风猎猎中,一袭纯白柔丽的长裙纤尘不染,却比御座下的血河更加冷厉冶艳,绝美的容貌令人胆寒。 此事随着由箬安颁布下的禁令如风一般吹遍全国,新帝的暴行再添一笔,民间议论纷纷,都认为此举太过严厉血腥,但在捉了几个公然议论的以‘拥护邪教”的罪名被处以刑罚后,便无人再敢谈论此事。 沈润走水路绕远回到箬安,待弃船上岸时,天已回暖。 秦朔派付恒送来了消息。 沈润坐在马车里,接过秦朔手写的书函读完,沉默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行事作风,看来是这辈子都不打算改了!” 他还以为正式登基之后她的统治手段会柔和一些,然而并没有,他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可是他不赞同。仁君并非心慈手软,而是懂得恩威并施,“威”要恰到好处,“恩”要大吹大擂,她现在“威”过头了,到“恩”的时候又不肯大肆宣扬,久而久之名声自然就不好了,她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就是不愿意花心思去维护一个好名声,因为她觉得好名声会让她在做事时束手束脚,她也不屑“名声”这个东西,所以她总嘲笑他是“伪君子”。 她倒不是伪君子,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变成一个天下人都想将她杀之而后快的暴君。 “朝堂上怎么说?”他问付恒。 “无人敢言。”付恒回答。 沈润扬眉:“那就是奏效了!” “虽然朝堂之上无人敢言,可私底下议论颇多,陛下装病私自离宫本来就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突然又出了这件事,不仅朝臣不安,百姓亦很不安,尤其是不许议论了之后,民间已经开始人心惶惶了。” 沈润有些担忧,她在处理政事时很多时候手段过于激烈,可是他不能太干涉她的决定,更不能自作主张替她决定,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会真正地惹怒她,说得直白些,闺房之中闹得再过分都不要紧,但关于政事,她是一国之君,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干政,否则,她定会大发雷霆。虽然一点不想这么说,但真正惹怒她的后果绝对是他进冷宫,他已经认命了,跟天下比起来,他什么都不是,只要她没有别的男人就行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 “殿下,属下收到消息,最近江湖中人蠢蠢欲动,尤其以福顺堂的余孽最活跃,似乎他们知道了陛下正在民间,想要联合诛杀。”付恒压低了声音,道。 沈润抚额,十分头疼:“她的仇人还真多啊!” “陛下是高手中的高手,一群江湖草莽,不是陛下的对手!”付礼劝着安慰,跟着走了一趟古墓,他现在已经将武力高强的陛下视为神祇,毕竟如果没有陛下的护佑,他是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来的,殿下在见到陛下之后基本上就把他给忘了。 付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付礼虽然沉默寡言,但他从以前对陛下是没有太多好感的,因为他们两个旁观者看得最清楚,基本上,这么多年,陛下都是把殿下当猴耍,他很意外少言寡语的付礼会用上尊敬的语气。 “南平伯只带了两个人,一个傻一个愣,她的人都跟着我了,她身边只有火舞和司七,她又不喜欢许多人跟着,若是回程时想要赶路,多半只有她们三个,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怎么样了。”沈润靠在软枕里自言自语,顿了顿,他对付恒说,“派人沿途追踪陛下,暗中保护,遇到了可疑之人,一律诛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被陛下发觉。” 付礼心想这世上有几个人是陛下察觉不到的。 付恒却在担心殿下这种揭自己老底的行为太过冒险,他皱了皱眉:“殿下,万一陛下发现人是殿下派的……” 沈润明白他的担忧,淡笑道:“无妨,她知道。” 付恒的心里仍旧不太愿意,陛下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这么多年,想杀她的人有多少,就算都是一群苍蝇,一只两只不算什么,可是一群两群乃至十群二十群,那也是能咬死老虎的,偏殿下爱多管闲事,总替人家打苍蝇,人家还不知道,打一打龙熙国就没了,有时候他十分后悔,那个时候应该劝一劝的。 付礼瞧他一脸纠结,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恶劣地想,要是付恒知道殿下打算在回箬安之后将自己手里的势力全交出去,付恒会不会跳楼自杀? …… 晨光在回箬安的路上遇到了四次刺杀,导致她计划外买了好几次衣裳,还耽误了行程,待策马回归箬安时,迎春花已经盛开,只是北风依旧料峭。 正午明媚。 快马奔驰到凤凰宫的台阶下时,凤凰宫外,一人已候在那里,他坐在一个木制轮椅上,白衣如雪,见她平安归来,他弯起俊美的眉眼,柔和地笑起来。 晨光有些意外,从马背上溜下来,一件浅青色的风毛披风显得风尘仆仆,她走上台阶,来到他面前,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 “好些了?” 久别重逢的第一句,没什么柔情,不过对沈润而言已经够了,见到她好好地回来他十分高兴,轻轻地“嗯”了一声。 晨光点了点头,想要进殿去换衣服,在经过沈润身旁时,沈润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她,晨光微怔,狐疑地低头,望向他。 沈润握着她的手腕,近距离地看着她,问:“可有受伤?” 晨光敏锐地感觉他一定知道什么,不过下一刻她就将这份敏锐甩掉了,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 “真的。” 沈润放了心,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成安在后面推着轮椅,两人进了凤凰宫。 第一千五一章 最悲之事 晨光走进凤凰宫,司八和司十迎了上来,室内刚用新鲜花卉熏过,也已备好香汤,只等着她归来便可以沐浴更衣。 晨光一路赶得急,坐下来就觉得没了力气,只换了身衣服,便又躺回到她常躺的卧榻上,顺手搂过正在睡大觉连主人回来了也只是撑开了一张眼皮的大猫,大猫却不喜欢被搂抱揉搓,极快地挣脱开她,跳下卧榻,跑掉了。 大猫与沈润擦身而过,沈润从外间进来,轮椅在卧榻前停住,脸很近地靠过来,噙着笑,温声问: “累了吧?” 晨光扭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沈润含笑望着她,亦没再开口。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你想说什么?”晨光问。 沈润笑:“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若事关灵溪,没什么好说的。” “你既觉得我要说这个,你也承认是你做过头了吧?” “我不认为我做过头了,我知道你想啰嗦是因为我下的死刑令你从不赞同。” “我不是不赞同你下死刑令,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给下的死刑令定一个合适的数量,还有,不要再亲自监斩,我就不说‘有失身份’了,你手握生杀之权**错,但不能让天下人一想到你就以为你是一个刽子手。现在正对苍丘国开战,你对内的刑罚太过严厉,很容易激起民怨,到时候内忧外患,你要怎么办?” “你以为我不下令就**民怨了吗?你我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凤冥、北越、南越三国加起来还**你龙熙的人多,偏你们龙熙人重文轻武,就爱耍嘴皮子工夫,说得多了一个个就走火入魔了。我是靠入侵别国才进了中原才坐了帝位,不说民间,就是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心里是恨透了我的,可为什么他们什么都**做,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敢搞小动作,哪怕罪名是***的,我也会要了他们的命,不顾及名声,谁说什么都**用,只要是我想杀的,我必杀,人人自危下都想着保命,自然就不会再有心思去做别的。” 沈润哑然,她通透得可怕,竟把“是靠入侵别国”这个事实说出来了,一般不是靠正路子谋取皇位的人都很忌讳在上位后谈及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手段,她倒好,完全不避讳,诚实得令他无语。 “你是想吓破所有凤冥国人的胆子,以此来让他们安分守己?” “没错。从凤鸣帝国分裂成七个国家各自为政开始,这片土地就是一个乱世,乱世之中,就该安分守己,各司其职,逆我者,必死。” “你可有想过,这世上人那么多,总有一部分是不怕死的,这些*,你一点顾忌都**,让外面的人只记住了你的‘嗜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我已经说腻了。” “我也听腻了,我不是生于深宫之中,也不是长于妇人之手,什么都不知道,我走出大漠,打了三次战争,杀光了公然反对我的人,可不是为了什么‘民为贵,君为轻’,我花了十几*时间历尽辛苦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为所欲为?” “答对了。” 沈润无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是刚愎自用吗,也不是,她并不自负,若真的独断专行,也不会和他说这么多,她是自有一套方法,无需别人多言。 “你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他望着她,轻声问。 “知道,你是担心哪一天民间起义,火烧皇宫,把我杀了。”晨光对他的这个担心很不以为然。 “我是担心你把人都杀了,明*就要饿殍载道,易子而食了。” “我只是不许他们信**,公然谈论政事、军事,又没说要他们**,田地照常种,赋税照常减,让他们种不出粮来我又得不到好处。” 沈润望了她一会儿,说:“我是真不想听每次人们一提起你就说你是一个‘嗜杀狠毒’的暴君。” “我倒是挺喜欢的,他们又没说错,我喜欢看人跪在我面前哆哆嗦嗦的样子。” 这已经算是“暴君”的口吻了,她的兴趣实在恶劣,沈润继续道: “我先回来的这几日,以丰国公为首,文武大臣一个接一个地来,诉苦的、进谏的没完没了,不管是你登基之后没多久就装病出宫,还是你在灵溪做的事,他们都觉得你太过火了,有失体统,**身为帝王的自觉。” 晨光笑:“我后日上朝,你叫他们当着我的面说。” 沈润想了片刻,冷嗤道:“留下的都是怕死的,也只敢向我谏言!” 晨光笑吟吟说:“你也不是手不沾血的,为什么他们在对着你时还会觉得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能听进去,那是因为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能笑着听完,换做是我,是我不爱听的我早就叫说的人滚了。” “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是美德,你不爱听就叫人滚,时间久了,就没人再说话了,哪怕是应该说的也不会再说了。” “我需要知进退的聪明臣子,不要爱撞墙的死木头。” 她过于伶牙俐齿,沈润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正色对她道: “但我还是要说,你重刑治国可以,但不该亲自出头,我不赞成你揽这个恶名。” “我要这个‘恶名’镇住这片土地,至于那些不怕死的,死我手里的都是不怕死的。”晨光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沈润叹了口气:“这次回来,路上多少人刺杀你?” 晨光只是笑,**回答,她说: “你的想法我明白,但我不会照你说的做,我的想法你现在也知道了,你赞同与否对我并不重要,若要和谐共处,只能求同存异。” “你真的明白我的想法?你以为我是为了朝中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民间那些不知名姓的百姓才劝你收敛一些?”沈润问,她的话已不会再让他生怒了,面对她,他只剩下了浓浓的无奈感。 晨光微怔。 “我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不要太冒险。”他的手掌贴近她的鬓发,轻轻抚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深重,声音却很轻,“**算什么,独自老去才是最悲的。” 第一千五二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晨光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避开沈润的手。 她和他很亲近,他们一直很亲近,哪怕是互相为敌的时候他们私下里的关系仍旧很亲密,但他们之间还是有距离了,他们中间一直隔着一堵透明的墙。这是一堵很容易被忽略的墙,但它是真实存在的,这堵墙为他二人带来了舒适的距离感,这堵墙可以将两人在面对对方时的真假欺瞒变得很自然,这堵墙维持了并非是一条心的两个人在相处时的自在感,然而似乎是从突然出现在古墓外开始,沈润单方面地打破了这堵墙,他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认为这堵墙再没有存在的必要。然而这堵墙是他二人共同建造的,他独自打破,开始感觉到不自在的便是毫无准备的她。 他打乱了她习惯的相处模式,他不再隐瞒的直白让她不再舒适。 沈润被她避开,手停在半空,没有马上放下,他沉默地望着她, 晨光笑道:“你总不信,我真给你算过了,你是长寿之相,会子孙满堂,不可能独自老去的,除非你把人都得罪了老了谁都不理你,那我也没辙。” 她的话他听得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子女的,她却说他长寿,他会子孙满堂,她这是在说他早晚会有别的女人,她摆出聪明的样子,告诫他不要再说欺骗的话,好像很明白他似的,她果断坦荡地将他推开,再在两人之间砌一堵墙。 她的反应让他忽然生闷,顿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问她:“你现在说得爽快,若哪一天我真的有了别的女人,你不会杀了我吗?” 晨光一愣,看着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当然会,不过那是我活着的时候,等我死了我也管不着了,再说续弦和改嫁一样,不都是人之常情么。” 沈润十分吃惊,他诧异地望着她,忽然抱住她的头左看右看:“你是假的吧?” 晨光皱眉,用力拍开他的手。 “你居然说‘续弦’是人之常情,我还以为你会警告我敢续娶就回来杀了我!”沈润惊诧地说。 晨光一点也不愿意去想象那个画面,恐怖又失风度:“死都死了,死就该美丽地死去,再回来那是半途而废。” “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许改嫁!”沈润忽略了她那难以理解的道理,用罕见的蛮横语气说。 晨光哑然。 “哪怕我死了,我也会守在你身边,哪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敢靠近你,我必叫他不得好死!” 晨光十分无语:“大白天的,你说什么鬼怪故事?” 沈润却捉住了她的手指,他扣住了她的指头,望着她,极认真地说:“为了公平,我也不会续娶,我和你,我们会一直走下去,走到白头。” 他的认真和她从来没当真过的深情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动了动指尖想要抽回,却没有成功,又莫名的不敢动作太大,眼珠子不自觉转到了别处,她说: “我先去洗澡,然后吃饭吧!” 这一次沈润松动了手指,他放开了她。 晨光站起身,出了宫殿。 沈润独自坐在内室,过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 火舞远途归来,领了晨光的命令去休息,结果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就坐不住了。她出了配殿往正殿去,在半路上遇见了司十,司十刚要开口,她先问道: “陛下可用膳了?” “用过了,陛下去拂晓宫见嫦曦大人了。” “司七和司八呢?” “司七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找她呢,司八告了半天假,去看付礼了。” 火舞点了点头,付礼这一回伤得不轻,回到箬安就在家养伤了,司八偶尔会去探望他,估计这会儿付礼的心里已经乐开了好几朵花。 “外面有人找你。”司十笑嘻嘻地说。 火舞一愣:“是谁?”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火舞揣着满腹狐疑,陛下已用过膳,她放了心,觉得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司十最爱扯闲话,火舞也不愿意追问她,掉头往凤凰宫外走,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外边有人在劝: “公子,你就先放下吧,火舞姑娘出来要有一会儿呢,你抱这么多,都快倒了!” 说话的是一个抱了一摞锦盒的小厮,他手上的盒子叠得老高,已经把他的脸挡住了。而在他身前,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比他更夸张,一手抱着一摞高高如山的盒子,两摞扎得极漂亮的盒子都快直冲云间了,不仅遮住了他的脸,也因为太重太高,将他压得摇摇晃晃。他前一步后一步努力维持着平衡,仿佛喝醉了酒,他一边东摇西晃,一边咬着牙怒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放地上不就脏了么,脏了的东西怎么能送给火舞姑娘,我……” 话还没说,一个步子没迈稳当,手里的盒子山如遭遇了强震,轰然倒塌,哗啦啦几声,无数的盒子掉落在地,幸好都捆结实了里面的东西没有撒出来,有几个盒子重重地砸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差一点砸断他挺直的鼻梁。 秦朔被木头盒子连砸了好几下,耳朵嗡嗡响,脑袋有些蒙,摸着通红的鼻头傻站在盒子堆里,看上去极是滑稽。火舞刚出来时盒子山突然就倒了,她没有准备,只觉得这突然发生的画面十分好笑,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秦朔回过神,望向她,正望见她嘴角尚未来得及收起的笑容,那抹笑撞进他的心,他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她平常很和气,和气里却总带着刺骨的冷,让人不敢随意亲近,她笑了,她笑得真好看。 那一刻,他的心田上开出了一朵花。 被撞见了出糗他很尴尬,但又因为她的笑十分开心,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个离得最近的礼盒抱上,他仿佛是从远处滑了过来,滑到火舞面前,笑容满面地唤了声: “火舞姑娘!” 火舞已经收起笑,高高的墙头响起的一声闷笑让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仪: “秦大人找我?” 秦朔早习惯了她的冷淡,依旧殷勤,把怀里的盒子一股脑儿地往她手上塞: “我听说你回来了,你这一去这么久,路上也不知遇了多少危险,又去了灵溪,灵溪那地方穷山僻壤的,吃不好也睡不好,瞧你都瘦了,我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给你补补,总算回来了,好好歇歇,你也不是铁打的……” “秦大人……”他喋喋不休,火舞蹙眉打断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秦朔没让她继续往下说,他依旧在笑,“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都是给你的,收着吧。” 这不是第一次,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秦大人,我……” “你们,把这些东西都送到火舞姑娘的房里去!”秦朔一手叉腰,吩咐过路的宫女太监,他仗着他是容王的表弟,当今陛下是他的表嫂,打算利用点特权,接着他望向火舞,她皱着眉,一脸为难,他笑了起来,“别皱眉,我就是不放心,过来看你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这就走!” 被吩咐的宫女太监已经把地上的锦盒捡起来,抱进凤凰宫。 秦朔看着他们好好地将礼物送进去了,才再次望向火舞,他不敢看得次数太多,怕她会讨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说:“我走了。”随后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只是洒脱地摆了摆手。 小厮常鹤一脸忧愁地跟着他,准备了大半天,实际上只看了两眼,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公子也是辛苦。 迈出一道宫门,过了一个转角,果然,公子又把脑袋撞在了旁边的朱墙上,挂上了失魂落魄的表情。 常鹤无语望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又是何苦来呢? 火舞站在凤凰宫门口,望着秦朔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转身,司十已经从墙头溜下来,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后: “秦大人今日依旧执着啊!” 火舞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司十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故作深沉地说:“我觉得,你若是不喜欢他,他这么烦人,早就成一具尸体了。” 火舞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不讨厌他,不过,我的结局里不能有他。”说罢,面无表情地进去了。 司十望着她的背影仿佛很冷绝似的,撇了撇嘴巴。 第一千五三章 够无耻 拂晓宫。 嫦曦身穿一件水青色遍地金衫子,腰上束着狮蛮纹玉带板,身形挺秀,神采英拔,他一个人在箬安操劳了这么久,竟丝毫不见憔悴。 他站在御案前,眉眼含笑,望着正查阅奏章的晨光,她平安归来,他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下了。对于沈润擅自去追她这件事,他十分不满,所以沈润被他关到拂晓宫外去吹风了,沈润提前回来的这几天,他没少明里暗里整他。 “陛下瘦了。”他看着她说。 “是么?”晨光摸着脸颊,漫不经心地应着,过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奏章,笑道,“私自离宫、对苍丘国开战、血洗灵溪,如今的御史台胆子变大了,这种公然指责我的奏章也敢送到我的面前来,看来朝中对我是真的很不满。” 嫦曦冷笑了一声:“秦显被革职,江和泰暂代御史中丞之职,这个老东西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御史台变成他的了,陛下离宫的这些日子没少上蹿下跳,拨弄是非,抱着‘为国尽忠’的幌子,实际上不过是跟丰国公一伙的,想要拉党结派,排除异己。” 晨光嗤笑:“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又怀念起龙熙国党派纷争的那一套。” “他们以为陛下登基了就会收敛起性子,变得像龙熙帝那样,任他们论长说短,美其名曰‘善于纳谏’,都被大臣骑到脑袋顶上了,还得赔着笑脸。” 拂晓宫外,坐在轮椅上的沈润被风吹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内心愤懑,他跟欧阳继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势不两立! 付恒立在一旁,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虽然不该这样想,可是他觉得殿下好可怜,本以为殿下这次和陛下历经艰险归来会成为地位无法撼动的正宫,结果还是被嫦曦大人给欺负了,那嫦曦大人一肚子坏水,比他们龙熙国最坏的妃子还要坏。 成安捧着披风小跑而来,付恒接过披风,赶紧给沈润披起来。 殿内,晨光微微一笑:“丰国公还以为他是原来的丰国公呐,保留他的爵位是给他脸面,一把年纪了,给脸不要脸!传旨秦显,官复原职,后日上朝,找人弹劾江和泰之妻收受贿赂,丰国公之子廖俊渎职!” 嫦曦莞尔:“是!” “这人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既然他们这么健忘,我就再杀几只鸡给他们瞧瞧。”晨光冷笑。 这是拐着弯儿骂那群大臣是猴,嫦曦心中好笑。 “朝中这些人敲打敲打,暂时还翻不出什么浪去,陛下该警惕这两年在民间越来越盛行的各个教派,当初,凤鸣帝国就是因为火教和巫医族不断分裂,各成势力,引起民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纷纷效仿,朝廷开始不重视,到最后想要约束已晚,导致凤鸣帝国灭亡。” 晨光手托着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只下令民间教派备案,而不是令当地官府将民间教派尽数剿灭?” “陛下想减少混迹在民间的暗教,让他们都走到明面上,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看他们还能做什么。普通的百姓想要去信奉一个教派,肯定不会一开始就选一个邪教,如今朝廷有令,正经教派都要备案,除非有人就是不想走正途,否则,没有经过备案的教派在百姓心中就会成为邪教,自然不会有人去信奉,无人信奉,这类所谓的教派也就撑不下去了。” 晨光懒洋洋地笑:“有趣么?” “陛下自是经过思虑的,我只是担心等这段风波过去,各地官府会逐渐懈怠。虽说陛下已下令一旦发生邪教作乱,当地官员以渎职罪处斩,可渎职的事多了,没出事之前都是抱着侥幸得过且过,再说,也不排除某个教派会与当地官员狼狈为奸。陛下的律令如此严厉,地方仍有贪腐案件发生,这不是一件小事,万一地方欺瞒,某一教派做大,便会成为一方祸害,我觉得还是应该冒出来一个剿灭一个,以绝后患。” “虽不知这些层出不穷的教派是否与巫医教有关,但这些东西的确是在巫医教被三国列为邪教后,陆续冒出来的,我们至今不知巫医教背后的势力是什么,不过很显然,这幕后之人十分富有,不然撑不起规模庞大的巫医教。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有一点动静他们就蛰伏下去,想要查清十分困难。去剿杀他们耗费的是我们的人力财力,未必能剿干净不说,也许对方冒出来就是故意诱我在这件事上消耗精力,转移我的注意。他们用我的百姓用我的百姓的银钱去壮大他们自己,而我要用我的军力、国库的财力去剿灭他们,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我赔本,如此,不如让他们自己死。” “自己死?”嫦曦微怔,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晨光笑盈盈道:“这一回,他们少了躲藏的空间,除非是疯子自愿去加入,能在入教后被他们变成疯子的人会越来越少,暗中做不下去,很多就会浮到明面上。接下来,各地会根据聚集参与的人数颁布详细法令,场地是否合法,聚会内容是否合法,当地官府要定期上门检查,不合乎法令的轻则罚银子,重则入刑。还有,既然能维持一个教派,背后必有收入,不管是收了教徒的香火钱,还是另有买卖,既是合法的,教派的发起人就要为他的教派缴纳税款,这笔收入箬安与地方三六分成,还有一成用于修缮当地官衙,以及改善官员的居住和饮食。” 嫦曦瞠目。 的确,下重手去清剿消耗的是朝廷的人力、财力,即使最终达成目的,伤元气的是朝廷和国库。更何况国库本就不富裕,又有内忧外患,再要打击邪教,必会捉襟见肘。就如今的情况看,打掉一个,过一段时间又会冒出来一个,明对暗,不十分有利。还有天高皇帝远,灵溪这件事就是个例子,保不齐会有那眼皮子浅无知又愚蠢的地方官员会与某些邪教狼狈为奸,毕竟“人为财死”也是常事。 然而陛下这一项指令颁布下去,这就成了一个敛财手段,如同朝廷踩住了邪教的脖子,开始大量吸血。照陛下的说法,民间教派是一种合法经营,既然合法,就要像生意人一样顺从法令,正规缴纳税款,如此当地官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敛财,能名正言顺,谁还会去冒着杀头的风险与邪教勾结。假如再放出点风去,说陛下并不喜欢这些能聚集起百姓的所谓民间教派,当地官府就更不会手下留情,尤其其中四成钱财还是为自己所敛,三天一罚款,五天一搜查,每年还要收税,就是金子打的这些邪教的领头人也扛不住,如此下去,的确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死了。而那些还在暗中或逐渐潜入地下的暗教,因为触犯了当地官府的利益,当地官府必会掘地三尺将其挖出来搜钱。 如此处置,国库肥了,军费省了,邪教被吸瘪了自己死了。 这一招够狠、够黑,估计还会被邪教骂“够无耻”。 第一千五四章 好本事 “陛下若去做生意,定能富可敌国!”嫦曦笑着感叹。 “国都是我的,我还要什么‘富可敌国’?”晨光扬眉。 嫦曦粲然一笑:“是,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还是**窦轩的下落吗?”晨光向手边看了一眼,想要去提茶盘上的小玉壶。 嫦曦上前,提起玉壶,翻过雕花玉杯,斟了七分满,才回答:“**,如今赤阳国皇宫内平静得很,圣城至今**宣布赤阳帝驾崩,清河王和晋阳王的争斗虽隐隐有浮上明面的意思,但似乎谁都不想先出这个头,只在朝中拉帮结派,如今两方在朝中的势力差不多。还有几个人在其中左右逢源,至今**站队,这几个人与恒王妃的母家交往甚密,是暗中支持恒王世子的。” 按道理说,恒王世子是窦轩的侄儿,是老赤阳帝这一脉的,属于**,清河王和晋阳王虽也是窦氏血脉,却是旁系。承袭帝位的只能是**,然而恒王世子还是个孩子,他的外祖家虽是将门,却世代镇守边关,在圣城朝堂几乎**话语权,恒王世子尚未成*,连王位都**继承,恒王府全靠其母苦苦支撑,这样的家族定然斗不过有封地有军队有势力的成*藩王,也不敢明着去斗。不过血统摆在那里,恒王一派肯定是极不甘心的,况且一旦被他人夺取皇权,**血脉就会变成催命符,必致杀身之祸,无论是恒王妃还是恒王妃的母家都不可能眼看着夺权者先杀了他们家孩子,再将他们全家灭门,搏肯定是要搏一搏的。 晨光端起玉杯,啜了一口里面的泉水,沉吟了片刻,问:“含章公主可有动静?” “含章公主还在圣城宫中,只在赤阳帝驾崩的传闻刚兴起来的时候招了几个老臣骂了一顿,之后就闭门不出了。” 含章公主驳斥了赤阳帝驾崩的传言,此举也算是稳定了不安的朝堂。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命令:“派人刺杀含章公主,只管刺杀,不必取命,放火下毒,装神弄鬼,什么手段都行,最好能吓得她不敢再在皇宫里住。” 这类任务最简单,多的是人愿意去,就是派个爱玩的去玩玩含章公主,等把含章公主玩怕了,那含章公主说不定就去找她的靠山了。 嫦曦应下了。 “凤鸣帝国的事让苍丘国乱了吗?”晨光问。 “晏樱还**回到宜城,宜城朝廷就以苍丘帝的旨意驳斥了民间传闻,说那是咱们凤冥国为了开战制造的谣言,意图将侵略变得名正言顺,然后又派人在民间大肆传扬......”嫦曦说起这个一脸黑沉,有点咬牙切齿。 “传扬什么?”晨光狐疑地问。 “他们四处传扬,说陛下......说陛下恋慕他们摄政王,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不惜发动战争,以权谋私,置百姓于水火,不顾生灵涂炭......” “呸!”他还没说完,晨光就冒了火,她霍地站起来,双手拍在桌子上,“不要脸!”她就说在寿东府的时候怎么会听到那种流言,果然是有人故意传播。 “陛下说的是,晏樱就是不要脸!”嫦曦从善如流地回答。 晨光双手抠着桌角,沉着脸,瞪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既然苍丘国怕生灵涂炭,就该把他们摄政王绑起来送到我的阵前,他们就不用生灵涂炭了。” “若是之前,陛下说的也不是**可能,但是现在,不成了。” 晨光看着他,等待他说明。 “晏樱还没回宜城的时候,监国的左丞相邱文就以苍丘帝的名义下旨出兵迎战,然而派出的军队并**立刻迎战,而是绕路到信王、定王、涪王三个藩地,以叛乱为由诛杀藩王占领了封地,那三个藩王因为突起的战事和晏樱还**回到宜城本还在观望,估计都在想大军去打凤冥国了宜城定然守卫空虚,正做着美梦的时候就被军队给剿了。晏樱回到苍丘国后直接去了藩地,稳定了之后才回了宜城,接着借藩王叛乱和民间谣言处置了几个大臣,抄了几个宗族,其他几个藩地见此情形自请削藩,主动交了藩地的兵权,现如今,苍丘国里里外外都是晏樱的人。” 晨光的脸色越发阴沉:“我倒是给了他一个集权的好机会!他好本事,十*大军入境还能削藩,苍丘国居然**乱!” “如此,晏樱称帝指日可待。”嫦曦亦沉着脸说。 晨光双手撑在桌子上,深深地呼吸,还是觉得恼火,她气汹汹地对嫦曦道:“你派人去放出流言,就说苍丘国摄政王**熏心,觊觎我的美貌,调戏不成,以攻打凤冥国威胁,无耻行径,令人发指,我是先下手为强!” 嫦曦哑然:“陛下,这种流言会损害陛下的名声。” “他说我恋慕他就不坏名声了?他身上有哪一块值得我恋慕?我想宰了他才是真的!不要脸的东西!” 嫦曦干巴巴地笑,他自然不会去执行陛下在气头上下的命令。 晨光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消气了,她忽然抬眼问他:“夙玉可有消息?” 嫦曦眸色微深:“在陛下离宫没多久,就收到消息,夙玉在苍丘国宫中暴毙了。” 晨光陷入了死寂,周身的空气仿佛跌至冰点,在顾太后毙命之后,一直服侍她的夙玉仿佛被晏樱遗忘了,他跟着顾太后随身服侍的人一起,作为奴仆,被打发到偏远的宫殿去做工,久久**动静。时间久了,当时以为的是晏樱事情太多把夙玉给忘了,再不然就是觉得那只是一个小人物,晏樱**把他放在心上,当初晨光送去的两个人,晏樱重刑处置了赤阳国的细作君陌,留下了夙玉,也或许他以为夙玉只是替君陌做掩护,晨光不可能同时送去两个细作,再不就是他觉出了夙玉可疑,留着他是为了等他露马脚。 然而...... 晏樱前往凤临陵墓的消息是夙玉传递来的,究竟是夙玉收集到了**的情报,还是夙玉早就投靠了晏樱,如今夙玉已经暴毙,**无从知晓,不过毫无疑问,晨光就是因为那则**的情报,才差一点死在了凤临大帝的古墓里。 第一千五五章 记不住的噩梦 嫦曦出了拂晓宫。 沈润坐在长廊下面盯着他。 嫦曦毫不掩饰地冲着他哼了一声,头一甩,走了。 沈润火冒三丈,气呼呼地进了宫门,虽是他自己硬要跟来的,他不想让晨光和那厮单独相处,可她真的避开他与嫦曦密谈了,她还是没把他当自己人,她这样着实过分。 晨光坐在御案后面,面色沉冷。 沈润微怔,转动着轮椅过去,轻声问: “怎么了?” 晨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脑袋。 她不说,他也就没有追问,成安捧进来一碗杏仁酪,沈润接过来,放到晨光手边,笑道: “晚饭也没好好吃,我让御膳房做了一碗杏仁酪,你吃些,别等到睡前又饿了。” 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晨光看了看杏仁酪,抬头问他:“加糖桂花了吗?” “加了。”沈润笑答。 晨光就端起碗吃了一口,又对他说: “你回去吧,御医不是说让你好好静养吗?” 沈润往旁边如山的奏章看了一眼,笑道:“这些,你批得完吗?” 晨光顺着他的目光向旁边看去,用两根指头捏起一本:“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要紧的事!”她的拂晓宫只批复上奏重大事件的奏章和文星阁拿捏不定的奏章,琐碎事都是由文星阁送到沈润的朝阳宫的,饶是如此,她只是出去了一回,现在的拂晓宫里已经堆了好几座“山”,光是看着就觉得头疼。 沈润见她一脸苦恼的样子,忍俊不禁。 晨光吃了一碗杏仁酪,开始专心批阅奏章。沈润坐在一旁陪她,将堆得高高的奏章先阅一遍,找出重点部分给她画出来,再分事件的轻重缓急分类,让她在阅读时能方便一些。 她是不会允许他代替她批阅拂晓宫的奏章的,他的权利只到能够处理送到朝阳宫的那些国之琐事,也只有嫦曦在她不在的时候可以替她批复需要紧急处理的部分,但也需要留一份等她回来之后查阅,拂晓宫里的奏章她都必须要亲自过目。 每每想到这里,沈润都会苦笑,她身上是不会有“完全信任”这种东西的,她不会完全地信任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他,还是嫦曦、司浅这些一直跟随她的人,她都有所保留,只不过保留的程度不同,她的这个性子跟随她的人都知道,却依旧愿意跟在她身边。 沈润有时候会想,她真是天生的帝王材料。 从黄昏到深夜,宫人进来添了几次灯,奏章山去了一半,燃烧着的灯烛突然爆了一朵灯花,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动了正在沉思的沈润,他刚想揉一揉僵硬的后颈,抬眼时,却见晨光单手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沈润哭笑不得,他也知道她是累了,取了一件薄披风,绕到她身后,给她披在身上,这时晨光的脑袋突然重重一点,咚地一声趴到桌子上去了,把沈润吓了一跳。他担心她是不是磕着了,然而她没醒,他也不能去查看她是不是伤着了,他不想把她弄醒,回想起她刚刚撞在桌子上的一幕,只觉得十分滑稽,他勉强忍住,才没有笑出声。 晨光正困在梦境里。 火光、黑暗,燃烧在黑暗里的火光。无数的火光,无边无际,阴冷的黑暗,无穷无垠,黑暗与火光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火光吞噬了黑暗,还是黑暗吞噬了火光。 下一刻,火光变成了云,天空中的薄云变成了火的颜色,似乎连地面的尘土都堕入了炼狱,四周仿佛聋了似的无声无息,这样的沉寂让人莫名的觉得害怕,正在这时,一点明灿忽然划过,极是晶亮,极是清莹,极是好看…… “晨儿!晨儿!”一个极好听的声音仿佛从天边响起,打破了聋了一样的静谧,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 晨光猛然间苏醒,朦胧的睡眼定格在了沈润焦急微乱的表情上。 “做噩梦了?”沈润见她终于醒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刚刚她的睡颜看起来很痛苦,扭曲的眉头令他心慌,她似乎是被梦魇住了。 晨光还处在半梦半醒间,脑袋浑浑噩噩,她单手撑住头,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的心跳有些快,但她已经记不起她梦见的是什么了。 “梦见什么了?”沈润关切地问,这不是她第一次做噩梦了,虽然也不算是经常,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陷入一次噩梦,时间不规律,可做梦时的反应基本相同,让他有些忧心。 晨光摇了摇脑袋:“不记得了。” 每次问,她都说不记得了。 沈润倒了杯水递给她。 晨光接过来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微乱的心跳,亦是十分疑惑:“怎么我在做了这种梦之后总是不记得?”她莫名的觉得这个梦很熟悉,但她也说不准是做过这个梦,还是真看到过梦中的情景。 沈润在心里疑惑她总是不记得噩梦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自己说出这个疑惑他却莫名的有点不自在,心里发慌,见她还在回想,他打断了她,笑道: “一个梦而已,忘了就忘了,有什么好想的!” 晨光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继续纠结一个梦:“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 晨光看着左手边还剩下一座高高的奏章山,有些泄气。 沈润见状,笑道: “你若累了,就明日再批,你今天刚回宫,都没有好好歇息。” 晨光摇了摇头:“后日还得上朝,我离宫这么久,再偷懒,更做不完了。” “不错嘛,终于知道‘勤政’了,不如再恢复了每日朝参如何?”沈润笑吟吟问。 “不要!”晨光拒绝得斩钉截铁,拿起旁边的奏本,一边看,一边划掉奏章上多余的墨字,“我都说了不许在奏章里写废话,这些人连不带废话的奏章都不会写吗?” “对你来说是废话,对他们来说是礼法,礼法不可废。” 晨光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老气横秋,那么喜欢讲礼法,干脆去写《礼记》吧!” “我这么说你大概不爱听,礼法是用来区分礼仪之国和蛮荒之地的。”沈润笑着说。 “你确定礼仪之国塌了不是因为太爱钻研礼法?”晨光凉凉地问。 “我的意思是,既已不是蛮荒小国,偶尔也该改一改简单粗暴的做法。” “繁冗也好,简单也好,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手段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这个自然。”沈润点点头,“‘营造’也是一种手段,营造雍容尊贵的气度使臣子敬服,营造勤政恤民的形象受百姓拥护。” 伪君子沈润又冒出来和她打招呼了,虽然他说的不一定是错的,可她就是不愿意干,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派人去江舟坊给我买一碗杂菜羹来,我好修炼一下尊贵的气度!” 沈润:“……”她还真是说不听。 第一千五六章 失败的求婚 后日早朝,沈润行动不便没有参加,坐在朝阳宫处理了一些朝务上的琐碎事,估摸着朝会快结束了,才动身前往拂晓宫,想等晨光下朝回来一块吃午饭,早上她都没好好吃东西。 晨光没有立刻回来,沈润坐在窗前,正在浇花架上的两盆兰花,成安快步走进来,悄声道: “殿下,今日秦大人官复原职,御史台程御史上书弹劾江御史之妻收受贿赂,江御史已被革职查办,丰国公府的廖侍郎因槐州大坝垮塌一案,陛下认为他渎职,已将廖侍郎停职,令其自省。” 沈润唇角微扬:“丰国公可说什么了?” “回殿下,丰国公什么也没说,退了朝早早就走了。”成安提起这个也想笑,平日里丰国公仗自己的岁数一口一个“江山社稷”,动不动就倚老卖老,今儿告这个明儿告那个,谁不顺他的意他就咬谁,别人或许会买他的账敬他是一个元老,可在当今陛下面前那是行不通的,这些日子陛下不在,本夹着尾巴做人的老头子又飘起来了,如今陛下回来,脑门上来了一个大棒,老头子下朝的时候那就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沈润笑了笑:“陛下回来了么?” “陛下留下了郑将军,正在议事。刚刚在早朝上,停了廖侍郎的职之后,申国公突然说……说……”成安忽然支吾起来,欲言又止。 “说什么?”沈润狐疑地问。 “申国公话里话外的意思,陛下这次擅自出宫让朝堂上出现了不安的气氛,陛下已经登基,往后更该多为臣民着想……”成安答得小心翼翼,一边小声回答,一边偷瞟沈润的脸色。 这话沈润是赞同的,既已登基为帝,就该多一点身为帝王的自觉,不过成安想说的明显不是这个,他蹙了一下眉: “然后呢?” “然后申国公就联合了长宁侯、张将军、杨将军等几个文武官员联名上奏,说陛下如今也到了年纪,该成婚选秀,充盈后宫,早日诞下子嗣,以安社稷,以慰民心。”成安说到后面是一口气讲出来了,讲完之后缩着脖子,生怕殿下会把手里的浇花壶扔过来。 沈润果然面沉如水,好在没有扔手里的浇花壶:“高靖和杨烨也参与了?” “是。”成安打听完之后也很不自在,长宁侯和杨将军可都是龙熙人,他们明知道殿下的存在还请求陛下选秀后宫,这无疑是背叛,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一直在他心里打转儿,他越想越气愤,陛下从前待他二人可不薄。 沈润压着心头忽然烧起来的一股火,默了片刻,冷笑了一声:“以安社稷?是打着自己的算盘吧?自家女儿没机会生龙子凤胎了,就又开始谋算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太女的生父,管谁坐江山,这外戚之权都要争一争!” 成安见他没暴怒,稍稍安心,观察着他的脸色,赔着笑脸:“殿下放心,申国公虽那么说,不过陛下没有应。” 沈润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陛下怎么说?” “陛下就说了六个字,‘不成婚,不选秀’,说完就退朝了。”成安听的时候还觉得陛下真是霸气,从前殿下做龙熙帝时对朝臣们叫嚷着要把女儿往后宫里送的行为十分头疼,可因为那时候龙熙国的朝堂结构复杂,盘根错节,老臣们倚老卖老,甚至联合起来挟制新帝的言行,殿下不得不忍以图后谋,花了许多时间忍耐了许多次才终于控制了朝堂,不像陛下上来就把盘根错节全砍了,今日六个字说完一帮逼婚的大臣愣是半个字都没敢再坚持,因为据说陛下当时的脸色很不耐烦。 这六个字并不能让沈润消火。 不成婚…… 不成婚的意思就是凤冥国不会有帝夫。 “你去看看陛下回来了没有。”沈润说。 成安应了一声,去了。 沈润没了浇花的心情,选秀不是什么大事,她没应就更不是大事了,沈润心里这样想着,转到书案后面,打算看个奏章冷静一下。 随手拿起一本,打开来,正要一目十行寻找重点,却没想到这竟是一本催婚的奏章,丰国公廖桐上书请旨选秀,还说如果不想阵仗太大全国选秀,可在箬安公侯世家中择优秀男子充入后宫,难怪他家小儿子三个月前刚退了自幼定的娃娃亲,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一个退过婚的也敢有这种妄想…… 嘶啦! 催婚的奏章被撕成两半。 晨光走进拂晓宫,正看到他手里已成了两半的奏章。 沈润被抓了个正着,却一点不觉得尴尬,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笑说:“回来了?” 晨光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走过去,拿了他手上撕成两半的奏章,看过上面的内容,丢到一边:“吃饭吧!” 跟进来的成安听了,立刻出去命人传膳。 沈润从被她丢掉的奏章上收回目光,笑望着她平得不能再平的脸: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你已是凤冥帝,你的婚事对外关乎着江山社稷,对内关乎着朝堂格局,你若不肯成婚,朝臣们是不会罢休的,要想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只有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大婚。” 晨光看着他,他的表情冠冕堂皇,说话的语气就像是真的在为凤冥国的江山朝堂着想,然而他完美的微笑弧度出卖了他,他就差在眼睛里直白地写上那个合适的人选就是他。 “他们说你不能当正的,只能做小。”晨光凉凉地说。 一句话啪地打碎了沈润的庄严正大,他差一点吼了出来:“谁说的?” “龙熙国攻打凤冥国,凤冥国侵占了龙熙国,让你当正的,那场仗打得还有什么意义?” “那时候和现在又不一样,那时我是为了龙熙国,你是为了凤冥国,你我立场不同,所处的位置却是一样的,我一直认为你是能理解的……” “反对的人谁管你一不一样?” 沈润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她:“你若愿意,谁敢反对?你不愿意,就算全天下赞同都没有用。” 晨光也不逃避,不咸不淡地道:“我今日已经说了,不会选秀,也不会成婚。” 她这样坦白,沈润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怒火消了下去,心情变得十分复杂,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他垂下眼,默了片刻,笑说: “罢了,你不愿意,朝臣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啰嗦几句,不是什么大事。” 他刚说完,恰好宫人送来午膳。 “吃饭吧。”晨光直接忽略了他的话,道。 沈润笑了笑,没再说话。 第一千五七章 沈润的烦恼 事后沈润一直在思考,他想晨光的“不成婚”是一种既保全了他又不会在朝中引起争议的手段,虽然她在说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没有是想保全他的柔情,也许她害羞……这样想多少有点帮她找理由欺骗自己的嫌疑,不过,凤冥国与龙熙国之间的过往对他二人来说的确很麻烦。 她又没说要选秀,也没有和其他人成婚的打算,他还不至于去执着一个可笑的名分,有名分的不一定就是夫妻,也可能是仇人,同床异梦、离心离德的男女太多了。可若说想要维持现状,他心里既觉得不甘,又有点不安。 正常的夫妻应该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对未来有一个共同的打算,她的未来是要坐天下,他愿意帮她坐这个天下,这一条通过了;其次要互相喜欢,日常相处融洽,他喜欢她,这一点毫无疑问,就算她抢了他的国把他从帝位上赶下去,内心深处,他还是喜欢她的,而她,他应该算是男人里边她最喜欢的了吧。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即使是互相为敌那一会儿,他们之间也是有默契的,这一条也通过了。 最后,要有亲密的关系。 这一条他们没有。 这也是最让沈润觉得别扭和不安的地方,晨光对男色没兴趣。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能说女子受礼教束缚就不爱男色了,再说压根就没有礼教能约束得了她。没有人不喜欢美色,单一个箬安,热爱俊俏小郎君的风流妇人一抓一大把,甚至还有许多未出阁的姑娘都有着不少风流韵事,只不过大家因为各种原因假装没看见。 不是他炫耀,这么多年想往他身上扑的女人不计其数,可是她,她愣是把他从一个美如玉的少年郎熬到了已过而立之年,等她把他熬到一脚踩进棺材里,他就是有心也无力了。她身边的美男子多如星辰,她却比庙里的姑子还要清心寡欲,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可不想等棺材板都盖上了还在后悔,该用个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她对他感兴趣呢?这么多年了,连他想多抱她一会儿她都不愿意,他只能等到她睡着了以后,还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就怕惹恼了她。 沈润很烦恼。 他已经不算年轻了,再说这世上从来不缺年轻又好运的野生男狐狸,他可不想傻呆呆地等着看她在别人身上开窍。 他用批阅奏章的墨笔在桌面上画了一只公狐狸,再用力划掉。 付礼重新上岗的第一天,刚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幕,目露异色。 沈润心里正烦着,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他的伤好了没有,他自己还没好利索呢,语气生硬地问: “何事?” “殿下,名册和账本全都核对好了……”付礼见他心情不佳,急忙收敛了惊诧,垂下头,肃声说。 “给陛下送过去。”沈润淡声吩咐。 付礼说了一半就是想给沈润一个反悔的时间,沈润却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让他交出去。 “是。”殿下主意已定,他只能领命行事。 “你今日心情不错。”沈润看着他,突然说,付礼是一个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人,所以只要他有一点雀跃的神色,那就是掩饰不住的,不过这也说明了他的心情得好到什么程度,愉快的情绪居然都溢出来了。 付礼愣了一下,想要调整一下表情,却不知道哪块失了错,居然弯起了嘴角。 沈润盯着他的表情变化,诧然,他居然笑了。 付礼也呆了,急忙拉下上翘的嘴角,快声说了句:“属下这就给陛下送去!”说罢,匆忙退出朝阳宫。 沈润狐疑地望着他离去,剑眉微扬,看来付礼今儿的心情是好得不得了,也不知遇了什么好事,他今天的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 御花园。 晨光坐在一棵桃树下,翻看着付礼送来的名册和账本,她没有露出惊讶或惊喜的表情,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翻看着。 沈润暗中的产业不少,不仅是在国内,连外部亦有涉足,从成立的年头看,在他做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在做龙熙帝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地扩张,这么多隐藏的势力,足够跟她打半辈子游击的。“伪君子”都属泥鳅,喜欢把真正的自己藏在泥里,这么看来,如果她没那么多年头可活,以他的威胁力,还是应该除了他比较好。 这么想着,她撇了一下嘴角。 付礼在旁边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叫自己走,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了嘀咕,把他打发走再看不就好了,干吗要把他留在这儿傻站着? 却听晨光忽然开口,淡淡地问:“这里面怎么没有龙吟寨?” 猝不及防,付礼心里打了个激灵,惊诧她怎么会知道龙吟寨,那可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他又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地回答: “回陛下,龙吟寨在十几年前就改名了,现在叫‘月牙庄’。” 月牙庄…… 月牙庄是龙熙国新兴起的矿商,据说从前是靠打兵器发家的,在沈润登基之后开始做矿产生意,到后来挤掉了几个根深蒂固的老字辈矿商,一家独大,并积极与朝廷合作,成为了专属朝廷的矿商。因为只是一群矿商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凤冥国侵占龙熙国后,月牙庄被继续使用,毕竟龙熙国的矿商比凤冥人更懂得在龙熙国的国土上开矿。现在看来,原来不是靠打兵器发家,打劫是主业,打兵器是副业。 晨光的脸色不太好看。 沈润剩下的这些暗产能够直接对政权产生巨大影响的有限,可是他很有钱,他赚着她的钱,还吃她的喝她的花她的。 付礼觉察到一丝不妙,心想自己刚刚是不是应该撒个谎。 晨光沉着脸把账本看完了,却没有留下,而是和名册一块还给了付礼:“回去告诉你们殿下,人他自己留着,我用不着,但每年的银子,一个字儿不能少,都交上来。” 付礼其实并不赞成殿下将自己手头的势力都交出去,无奈殿下执意坚持,见晨光不肯要人,他大喜过望,有那么一瞬他都觉得陛下对自家殿下那就是真爱,送上门的人手都不要,居然要全部留给殿下。然而下一句“一个字儿不能少”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喜悦的情绪轰然崩塌,可他又不能反对,只好老老实实地应下,抱回一摞名册和账本,往后得多想几个法子帮殿下藏私房钱了。 “你今儿心情不错,木头脸都冒光了!”晨光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了和沈润一样的话,还加了注解。 付礼呆了一呆,不知该怎么接口,他怀疑陛下是不是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故意敲打他。 “去吧。”好在晨光没再说别的,让他走了。 付礼松了口气,一股烟儿地退下了。 第一千五八章 还不是因为你! 付礼抱着一摞账本名册顺着御花园的长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居然御前失仪,居然让陛下都看出了破绽。 他叹了口气,却发觉这不是平常的自己该做的,他越发懊恼,加快步子匆匆走下游廊,就在这时,迎面,一队宫女抱着花盆有序地走过来,见到他纷纷退到一旁屈膝行礼,付礼的目光定格在带着她们往前走的姑娘身上,这一落上便再也移不开眼。 她今日穿了一件银红色刺绣镶边孔雀纹长裙,手挽浅粉色月季花薄烟纱,乌黑浓密的长发梳成发辫,再别致地挽起,一双镶金蝴蝶振翅流苏步摇插在云鬓间,随着她轻盈的步子一晃一晃的,煞是活泼好看。明媚的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将她那张白净细嫩的小脸照耀得比夏花还要灿烂迷人。 她身上的每一寸都让他联想到了许多,从看清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开始加速跳动。血液急速飙升,全部涌到他的脸上,他整个人突然就变成了红色的。手一抖,他抱了太多的东西,轻微的一个抖动,最上面的两本账本就啪地掉在了地上。 付礼心中一慌,正想去捡,一只雪白的小手已拾起地上的账册,他清楚地看到她发间那一对颤着翅膀的金蝴蝶,那对蝴蝶一颤一颤的,极是好看,让他想起了…… 他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司八将拾起的账本放回到他手里,他红得吓人,把她惊住了:“你不舒服吗?不是说已经好了?” 付礼回过神来,莫名的慌乱,心头像揣了一只鹿,让他极不自然,他不敢去看她的眼,回答得也不怎么利索:“好、好了……已经好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司八和平常没两样,笑嘻嘻地问他。 “殿下命我来给陛下送点东西。”他还是不太敢看她,他想对她笑一笑,可他平常是不笑的,嘴角僵硬地往上扯,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怪。 司八倒不在意,她点了点头。 “你做什么呢?”付礼抓紧问了一句,他虽心情紧张,却更紧张她会误会他的紧张,尽管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可不知不觉间他的语调变得很轻盈,就像在半空中飘似的,此刻,看到她,他的心里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愉快。 “坪州进贡了五十盆茶花,陛下命我带人送嘉德殿去。” 陛下给殿下送花吗? 这是好消息。 付礼的心情越发舒畅。 “我去了。”司八轻快地说了句,带领众宫人往前走。 付礼心中一急,转身想要去拉她,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抱着一大堆东西,猛地一动作,手中的账本名册噼里啪啦往下掉,散落一地。 司八从没见过他如此冒失,一愣,挥手命宫人先行,她走回来帮他捡。 付礼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司八也蹲下来,刚伸出手要去捡地上的账本,付礼没留神,手一下子搭在了她的手上,刹那间,只觉得一股比雷电还要强烈的电流从她的肌肤走入他的心脏,直直地撞击了他,他呆若木鸡。 司八也愣了一下,不过没他那么反常,她正想把手收回来,他却似突然醒过神,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司八微怔。 二人同时抬头,目光相碰之际,昨日的一些事冲入脑海。 这一回连司八也有点不自在了。 付礼喉咙微干,他很紧张,却不肯放开她的手,他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叫好,以往都是唤她“司八姑娘”,可现在这个称呼不合适了,要亲密一些…… “小、小八……” 司八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她很不习惯棺材脸的他突然成了这副德行。 付礼却没注意,他正沉浸在无边的紧张里,耳根子发热,他抓紧了她的手,望着她的眼,勇敢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空闲,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司八:“……”她有些尴尬,想要抽回手。 付礼却再次握紧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我会娶你为妻!” 司八愕然,干笑着,缓缓抽回手:“谢、谢谢啊……”抽回手之后她立刻说,“不过,真不用!”她拒绝得十分真诚。 她站了起来。 轮到付礼吃惊了,他惊讶又不安,霍地站起身:“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司八突然发现她做了一件错事,她懊恼,又很别扭,她笑得僵硬:“昨天……因为气氛正好我才和你……我以为都不是小孩子……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没有过!” 付礼的脸刷地红了,被看破这一点他很没面子。 司八亦很尴尬,她不自觉挠了挠头,讪笑道:“总之,乐过了不就好了!”她悄悄退后半步,转身,想要溜走。 付礼上前,一把拉住她。 一瞬间,许多烦躁感上涌,司八忽然就冷了下来,她美眸阴沉,转过脸,上挑的眼角蓄起了浓浓的煞气: “不过就是睡你一晚,我又没强迫你,一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付礼呆住了,她突然就凶了起来,有点吓人,他还有点委屈,他只是想做身为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司八说完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凶,特别是他缩了一下的眼神,罕见的神情,让她莫名地想起了小狗儿。这事她也有错,只骂他有点过分,于是她恢复了平日里常见的活泼表情,笑嘻嘻地说: “虽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成亲是不能太挑,可娶亲不是小事,妻要娶贤,你看我身上哪一块‘贤惠’了?带我去见你爹娘?你也不怕你爹打断你的腿!再说成亲了总要传宗接代吧,我这身子可生不出娃娃,你娶我,老了以后连个给你送终的人都没有,那多惨呐,是吧?” 她上前一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笑说:“你不用想太多,你情我愿的事,谁都不吃亏!”说罢,转身,跑走了。 付礼僵在原地,他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本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以惨败告终,本以为美梦终于成真了,美好的幻想却在瞬间被打破,他的耳朵嗡嗡地响。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她不能生育,不过他不意外,他在殿下身边,十几年,她们亦在他的眼里,虽然大部分了解都是靠猜测联想的皮毛,可他早就知道,这些女子的身体都是不正常的,那么这种事也不值得惊奇,她说出来,也仅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这个年纪了还没成亲都是因为谁呀?”他对着那个已经空荡荡了的方向愤愤地咕哝了句。 还不是因为你! 第一千五九章 那时结下的缘 凤冥国今年的第一场雨,下得很大,很急。 晚间,天阴且沉,雨水瓢泼。 付礼推着沈润顺着长长的游廊从后门进来,来至寝宫,刚走到窗下,天空中忽然炸开一道响雷,寝宫里传来一声惊呼,付礼也被那响雷惊了一跳,下意识停住脚步,沈润听出了刚刚那一声惊呼是司八的声音。 “吓死我了!今天这雨可真大!” “那件夹棉的先别收了吧,拿出来,天还是凉,说不定陛下要穿的。”是司七的声音。 司八“嗯”了一声,重新打开箱子翻找:“陛下近来倒是不怎么畏寒了,可夜不能寐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底是怎么样呢?” 司七听她说起这个,深深地叹了口气。 “陛下身子不好还要到江门镇去,这一趟回来连遇了四次刺杀,那些苍蝇,我早晚把他们全部捏死!”司八狠声道。 “回来的路上之所以能省些力气,多半是有人暗地里相助。” 司八眉一挑:“你是说容王么?” 司七默了片刻,淡声道:“去了一趟江门镇,陛下终于想起来疑惑容王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力了。” “我老早就说过,容王只是个普通的皇子,怎么能和圣子山出来的人打成平手,他父皇又不是绝顶高手,我起先以为他母妃厉害,结果倒是探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不过陛下不在意这事,陛下说知道不知道都行,反正容王打不过她。” 窗外,付礼面无表情地惊慌着,偷眼去瞧殿下的脸色,殿下背对着他,看不着。 殿内,司七用不悦的语气说:“容王太可疑,又几次三番在背后反抗陛下,陛下偏喜欢用这样表里不一的男人做枕边人,我是没看出他哪里有趣,说乏味还差不多!”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喜欢容王呐!”司八笑嘻嘻地道。 司七哼了一声。 沈润以为五个侍女里司七是对他最有好感的,司八最讨厌他,因为每一次司八见他都是话里藏刀,明嘲暗讽,司八又是公开的嫦曦党,司七却为人温和,即使不算殷勤,但她是五个人里边对他最和气的一个,原来对他最和气的那个是最讨厌他的…… 到底是谁表里不一啊? 殿内传来关箱子的声音,两个人开始收拾,沈润听了,向付礼挥了一下手,付礼会意,将轮椅往前推。司七和司八收拾了衣服箱子往外来,两个人的怀里抱着衣服,刚踏出门槛,就见沈润在门廊下,正要往里来。 二人微怔,但也不慌张,屈了屈膝。 沈润想,就算她们被抓住了在背后议论主子,她们也不会惊慌,更何况这俩人压根就没拿他当主子。 “陛下还没有回来?”他问。 “陛下去仙梦园沐浴了。”司七回答。 原来是去泡温泉了,沈润点了一下头,进入寝殿,司七见状,吩咐了门外的宫人两句,和司八送衣服去了。 付礼和司八擦肩而过,司八却连一眼都不给他,付礼不免有些失落。 沈润坐在卧榻边上,对他说:“你去吧。” 付礼应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沈润一人,宫女送了茶来,是御供的紫笋茶。晨光不喝茶,寝宫里却开始备了紫笋茶,沈润心中一暖,端起茶啜了一口。窗外雨声正酣,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翻看,竟是一本关于占卜的。 虽然已经知道了晨光那神乎其神的占卜术全是她靠吹牛吹出来的,可能吹得那么神也是本事,况且,她是真的自学了不少东西。 闲来无事,他把书看了两页,却有些不安宁。他刚刚得知她在江门镇见到了包浩初和曹家的后人,并把人给处置了,听司七的意思,似乎包浩初说了些不该说的。 雨滴打在屋檐,声音响亮,一时间让他忆起来不少事,有许多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却不想忆起来竟毫不费力。 母亲那从不会付与他的看起来极是可笑的温柔神情,以及那个姓曹的御医在看见他时的震惊与恐惧,还有那一碗剧毒的毒药,同沸腾在他心底浓浓的杀意…… 他忽然想起那个与他短暂地相处过却改变了他一生的美丽女人。 起初的相遇很简单,受尽欺凌的软弱孩子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哭泣,如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一个面罩薄纱的女人出现了,她递给他一条帕子,那是一个十分美丽十分温柔的女人,从内到外的美丽,从表到里的温柔。 她住在那座永远紧闭着的宫殿里,她是一个被囚禁了的俘虏。 一直到她死去,他才知道那个永远罩着面纱的女子居然是轰动了龙熙国朝堂与后宫的红颜祸水,被他的父皇抢来的大漠第一美人。 他始终无法将她与那个冰冷的名号合在一起。 她非常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她让他从她花园里的一个小洞钻进去,她会留下好吃的点心让他带给他的妹妹。 她半点玄力也无,她说这是天生的,在皇族贵胄来说这样的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废物。 但她说得一口好武艺,她还会煮龙熙国没有的极好喝的药草茶给他。 她是一个弱女子,但她并不软弱,她因为妄图革新被包括她丈夫在内的整个蛮族憎恶,长大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那么温柔那么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被憎恶,因为她要为了一群在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只是贱民的人动皇族和贵族的利益。 即便她被众多族人憎恶着,她依旧希望那个大漠中的荒野之国能够走出沙漠。 “为什么?”他曾问她。 “因为我希望那些百姓能够作为人活着。”她回答。 她不是一个只会哭泣的女子。 “能够让百姓作为人堂堂正正地活着,这是君王的职责。”她曾对他说。 “如何令百姓堂堂正正地活着?”他曾天真地问。 “给予他们富裕,公正,以及自由。”她回答。 他忽然想起某一天夜里在花园中乘凉,她望着他的妹妹在大口地吃着点心,那个时候她目不转睛地望了很久。 “我有一个女儿。”她说。 “真的?在哪里?”他问。 “在沙漠里。” “她长什么样子?几岁了?”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我想我是见不到她了。”她轻轻一叹。 他听她语气遗憾,有掩盖不住的悲伤,忽然涌起了男孩子的英雄气概,他站起来说:“不会的!等我长大了,我去把她带来见你!” “她不会想见我的。”她苦涩地笑了,“我没能保护她,她只会恨我。” 她的语气太过伤感,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呆了半天,说: “那等我长大了,我去替你保护她好不好?” 美丽的女人笑了,面纱下,她笑眼弯弯如天上的月牙:“阿润是个好孩子,等你长大了,由你保护她,然后让她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好!”他答应了。 第一千六十章 愿为陛下侍寝 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怎么就答应了。 事情过去许多年,他和她之间的交往是不能告人的秘密,时间短,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有许多他都忘记了,然而现在想起来,他似乎明白了,明明极排斥那场和亲,却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不觉得讨厌,反而对她的任性狡猾各种纵容,原因不过是因为那双波光潋滟的水眸在笑起来时让他感觉亲近。她的容貌和她的父亲完全不像,如此看来,她的相貌应该是随了她的母亲,那个在他童年时唯一一个不带目的善待了他的女人。 珠帘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沈润回过神来,晨光走进门,带进来一身温暖的水汽。 沈润转过身,眉眼带笑。 他不会对她提她的母亲,也不会去劝说她不要恨她的母亲,他不是她,没资格劝她宽恕,而对她的母亲来说,他想,只要她好好地活着,那就是最大的安慰,不管她恨不恨她。 “天下着雨,你不在嘉德殿呆着,过来做什么?”晨光问。 沈润靠近她,极自然地抬起手臂,圈住她的腰身:“天下着雨,怎么想起来去泡温泉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晨光回答,倒是没拒绝他的亲近。 “我让付礼给你送去的,你怎么不收下?”他噙着笑问。 晨光知道他说的是名册上的人,那上面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份势力:“我不收白送的,又不得趣,若是想要,我自会去抢。” 一张温纯无害的脸蛋,骨子里却是桀骜猖狂。 沈润弯起唇角,将她搂得更近些,微扬着头,笑吟吟地望着她:“那我不白送,我们交换好了。” 晨光微怔,顺着他的话问:“你要什么?” 沈润嘴角弯起的弧度愈深,幽邃的眸子变幻如一汪深潭,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晨光狐疑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着,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晨光忍无可忍地蹙起眉尖:“你挠我的背做什么?怪痒的!” 沈润笑容微僵,哑然。 他停止了在她的背上打着圈滑动的手指,指尖掠过她的侧腰,擦过她垂在身旁的前臂,握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将她的手拉起,皓腕上抬,衣袖下滑,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肌肤在昏黄的光线下极是耀目。他微微偏头,嘴唇落在侧腕下的软肉上,他上抬了双眸,含着笑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剔透,如春光下的一池暖泉,秀丽旖旎。她的皮肤极薄,他只稍稍一吮,白嫩的皮肤便立刻出现了一块印记。 他笑意更深,在她愕然的眼光里,顺势向上,嘴唇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就在他要咬住她的手指头时,晨光的手掌糊在他的脸上,一把将他的脑袋推开,用嫌弃的语气说:“我刚洗过澡,你做什么呢?!” 沈润怒了:“你什么意思?嫌脏吗?”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很受伤。 晨光退后半步,歪着脑袋看着他,用凉凉的语气嘲笑他:“骨头还没长好呢,就想些有的没的,你也真有闲情!” “我是因为谁才这样的,就算你不内疚,至少也心疼一下我。”沈润不悦地说,顿了顿,忽然醒过神,“原来你知道我是在跟你调情。”他微笑起来。 晨光不答,她不想理会他。 “晨儿……”他靠近,拉起她的双手,笑吟吟地唤她,唤了一遍又一遍,“晨儿……” 晨光看着他,诚实地评价说:“你调情的手段太烂了。” 她嘴巴真坏,不过这一回沈润倒是没有恼,他依旧眉眼带笑,望着她道:“那你教教我好了。” 晨光哑然,他这话反客为主,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口,把他的双手一甩,扭过头道:“你还不回嘉德殿去,奏章批完了吗?” 沈润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眼梢上挑竟勾起了一抹诱色: “陛下,臣愿为陛下侍寝!”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自称“臣”,竟是在这种语境下,那一声“陛下”唤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她甚至有点嫌弃,很想白他一眼,她斜睨着他问: “你拿什么侍寝?” 沈润本是调戏之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愣,答得认真:“你放心,只要你愿意,该用的都能用。” 晨光:“……”顺着气氛就问了,她并不是在怀疑他不能用。 沈润:“……”顺势就答了,她那么问的确让他有点担心她会以为他不能用。 只是这之后寝殿内的气氛忽然就变得十分怪异。 太过直白,他们毕竟还没到那种可以直白相对的程度,直白过后才发现两个人都有点招架不住,此时就连空气都变得忸怩起来。 “批奏章吧!”晨光忽然说。 “好。”沈润答应了。 雨下了半宿,晨光也批了半宿的奏章,次日清晨,地面尚有砖石未干。 沈润披着衣服坐在榻上,成安正在给他的腿热敷。 晨光失眠,算时间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头也疼,此时心情恶劣,坐在桌前,托着额角,神色萎靡地盯着一本奏章瞧。 沈润看她这样子十分忧心。 火舞端进来一碗安神汤,放在桌上,晨光拿起来喝了小半碗。 司七快步走进来,通报道:“陛下,沐寒将军求见。” 晨光微怔,知道沐寒这个时候求见必是有事:“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沐寒身着软甲,目不斜视,快步走进来,见晨光正在喝安神汤,不由得慢下脚步。 “什么事?”晨光问。 沐寒轻声回答:“陛下,梦溪书院三十名学子跪在永安门外,请陛下为了凤冥国的苍生黎民撤回攻打苍丘国的军队,无论怎么驱赶都不走。”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 晨光心情正差,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寝殿内的宫人心头一紧,下意识跪下,就连成安也膝盖一软,跪下了。沈润瞅了他一眼,暗骂他没出息,问沐寒: “领头的是谁?” 沐寒见他问,半转过身,垂着头回答:“丰国公府的五公子。” 沈润一愣,随即了然,丰国公府的五公子廖林,年刚弱冠,就读梦溪书院,是丰国公最小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刚退了娃娃亲想进后宫的那一个,看来是老子有意思,儿子完全没那意思,居然瞒着他老子带人跑到永安门门口来抗议了。 第一千六一章 热血青年 晨光站起身,沈润知道她是要去永安门上看看情况: “等等,我跟你一块去!” 成安取了外袍给沈润穿上,晨光和沐寒先出去了,成安推着沈润跟在后面。 永安门上设有一隐蔽厅室,最初建造时,本是在战争时期用来观察宫外战况的,不过在和平时期,更多的作用是用来观赏宫门外热闹的大街,那里是与宫墙内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百姓们的生存之所。 从这间厅室可以俯瞰到永安门外的永安街,此刻,皇宫门外,永安街上,三十名身穿统一蓝色儒服的青年正整齐地跪在那里,一人在前,其他人五个一排,依次跪在后面,将本宽阔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守门的官兵因为这架势十分紧张,增调了人手阻拦在永安门外,生怕这些出身显赫的学生脑子一热做出闯宫等不要命的举动。百姓们亦被这些人吸引了注意,远远地围观,却不敢上前。永安街本是走车走人的大路,却因为这些青年人跪在这里,导致车通不过,人不敢行,路况变得十分糟糕。 不久,禁卫军副统领跑出来劝说,梦溪书院曾是龙熙国最有名的学院,龙熙国高官九成出自那里,就读在梦溪书院的学生几乎都是达官显贵子弟,副统领也不敢狠得罪这些人。 然而劝说并不能使他们放弃,三十名学子依旧固执地跪在原地。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到后面还有专程赶来看热闹的,三五人一堆,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过了一会儿,数顶官轿由远及近行动飞快,因为走得太快,轿厢不稳,晃得厉害,差点撞倒几个围观的路人。官轿挤开人群冲进来,停在跪着的队伍后面,几个尚穿着官服的中年人也不及等小厮搀扶,自己钻了出来,神情难受,还有点想吐,多半是被轿子颠的。他们却没工夫理会胃里难受不难受,人直奔向跪在永安门外的青年,有将跪着的人赶快拉起的,也有那脾气暴躁的直接一脚踹了过去。看这情形,闻讯赶来的必是青年们的父辈,他们这极可能导致抄家灭族的下跪进言行为可把他们的老子吓坏了,官帽歪了都顾不得,嘴唇上边的胡子惊得乱颤。 晨光本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在看见丰国公冲下官轿一脚把他儿子踹翻在地时却觉得有点好笑,这老头子正因为拉帮结派失败气不顺,小儿子又给他闹了这么一出,估计都快气吐血了。 敢来宫门口下跪抗议的青年都不是一般青年,要是被自己老子踹上几脚就退缩,他们根本就不会来。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几个大臣上去拽愣是没拽起来,青年人身子一沉,照旧跪着,任凭打骂,仍是一脸执着。 丰国公府的五公子廖仁,就是领头跪着的那一个,与他父亲一样是个暴脾气,被丰国公踹了一脚,翻在地上之后霍地爬起来,就跟他老子吵闹起来了。丰国公气得两眼冒血,离得太远,晨光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情形,廖仁的慷慨激昂极富感染力,周围的百姓都在专注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人在点头。也不知丰国公是气昏了头,还是自己儿子口才实在太好,让他哑口无言,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大,也不等廖仁说完,上前一步甩了廖仁俩嘴巴。 廖仁同样脾气火爆,虽不敢还手,却硬得很,直接头一扭,撩袍跪回原地,对着永安门大声说了些什么。其他青年见状,也不再跟家里的长辈厮缠,一齐跪下,跟着廖仁异口同声地嚷了起来,这一回晨光大概听清了,他们是在说: “草民恳请陛下为了凤冥国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停止攻打苍丘国!” 丰国公等几个大臣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冲过去又拉,守门的禁卫军也跟着劝,永安门门外又乱成了一团。 晨光觉得好笑,笑出声来,她扭过头,对沐寒道:“去让他们到拂晓宫候着。” 沐寒微怔,陛下居然没有发怒,梦溪书院的这帮书生如此大胆,以陛下的脾气,就是不下处死的命令也不会给这些人好过,然而陛下竟同意召见他们,当然,她的狐疑只敢揣在肚子里,恭恭敬敬地应下,去了。 沈润一时也摸不透晨光的心思,她昨夜失眠,心情一直不好,他很担心她会因为心情不佳处死那群年轻人,在晨光转身要走时,他拉住了她: “梦溪书院的学子以敢于直言进谏为荣,这类事过去在龙熙国常有发生,没人会真把他们的闹腾放在心上,听一听也就过去了,还能博一个仁君的美名。你可别一怒之下杀了他们,梦溪书院声望极高,可以说代表了全国的读书人,你若处置了他们,传扬开来,极可能会引来万千学子的口诛笔伐,没必要惹这种祸!” 晨光哼了一声:“养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酸儒你还觉得挺荣耀的?” “不是荣耀不荣耀,我是在提醒你别因为生气引出一些本不用发生的事,又没说不许你教训他们。” “我不教训他们。” “你不能杀他们!”沈润以为她动了杀念,蹙着眉告诫。 “我又没说要杀他们。”晨光挣脱开他拽着她的手,她的脸上已看不出愤怒,反而像心情很好似的,步履轻快地走了。 沈润越发摸不着头脑,忙命成安推着他跟上,他担心晨光动了杀念,以她的性子,这种公然忤逆她的行为形同妖言惑众,就是找死。 跪在宫门外的青年不仅代表着凤冥国最高学府的态度,同时那些人的出身个个显赫,别看朝里的大臣在永安门外对着自家的孩子又是踢又是打,一旦晨光真把人处置了,得罪的都是些手握重权的权贵,就算短时间内那些人不敢怎么样,一旦埋下祸端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到时候受伤的是她。 若她真动了杀心,说什么他都要阻止的。 拂晓宫。 以丰国公为首的四五个大臣是最先得到消息的,赶上了跟着传召一块进来,此时站在大殿里,气急败坏地盯着站在正中央的三十名学子,虽说表面上个个都恨不得上去掐死这帮没事惹事的兔崽子,但心里却十分恐慌陛下会下令把人全部处死。 第一千六二章 请求停战 “陛下驾到!”传声的太监高喊了一声,拂晓宫的空气立刻沉静下来,只闻衣摆摩擦声,所有人都转向前方,垂着双眸,跪了下来。 晨光身着常服,雪白的衣裙素雅,只在袖口用金线绣了一圈缠枝花,她在御案后面坐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沈润则无声地坐到一旁,目光在大殿内的人身上挨个扫过,一言未发。沐寒配着剑随侍晨光左右,此时站在了晨光身旁靠后,身着软甲,英姿飒飒。 众臣及初次入宫的青年叩头参拜,礼毕,晨光没有让他们起来,她眸光如刀,在那些蓝色儒袍上划过,她的目光存在感极强,仿佛是从血海里积攒出来的威慑力,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青年学子们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脊背上锋利如割,竟生出了一丝毛骨悚然。 不过很快,冰冷的目光撤回,化作平淡,晨光冷声道: “在永安门外聚众闹事的,报上姓名。” 廖仁立刻大义凛然地反驳:“启禀陛下,草民等并非聚众闹事,草民等人是为了凤冥国的江山社稷斗胆想向陛下谏言!”他虽然在尽臣民之礼垂着双眼,可是他的脖子挺得很直,下巴绷着,眉目坚定,声音清冽洪亮,严肃的面容上写满了正义与抱负,这青年五官精致,肤色白皙,一身的刚烈之气,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昂的生命力。 晨光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你是谏言,可在我看来你们是聚众闹事,我和你,谁是正确的?” 廖仁愕然,他没想到会出现这个问题,瞠着眼,呆住了,一时不知该答什么,总觉得答什么都不太对。 一旁的丰国公脸都皱起来了,垂着脑袋急出了汗,黄毛小子太嫩了,陛下这么问,是个在官场上的都知道这种时候肯定要回答陛下正确,哪怕不正确也是正确的。诚然有的君主会喜欢敢于和自己对抗的臣子,称其为“忠骨”,可当今陛下绝对没有这种喜好,跟她对着干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陛下……”廖仁的脑子有些乱,他是来进言出兵苍丘国的事的,陛下用一句与话题无关却似乎暗藏着杀意的问话把他准备好的说词全都打乱了,虽然他看上去镇定,可是他知道,有那么一瞬,他的头脑里产生了空白。 “报上你们的姓名,来历!”晨光打断了他,语气有些不耐烦。 廖仁又一次被打断,内心不适,却不敢跳起来发怒。压下乱七八糟涌上来的焦躁感,他带头报了姓名,说来历时只说了自己是梦溪书院的学生,却没提他家丰国公府,这意思是他不代表丰国公府,他代表的是他自己,他接下来的进言是作为一名来自梦溪书院每日忧国忧民的学生。 随他而来的二十几个青年均以他马首是瞻,在廖仁报上姓名来历后,后面的青年依次报上姓名,在说来历时,全都学了廖仁的话,报自己来自梦溪书院。 沈润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姓氏,看他们的长相,再结合箬安的达官显贵,把他们的出身猜出了七八分。 三十个人里最大的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梳着箬安学院里最时兴的学生髻,统一的衣料矜贵的儒袍,腰间插着一把有钱有闲的文人学子最爱的羽扇,丰衣足***力旺盛,正值好年华,青年青涩,却热血澎湃,意气风发,坚信自己的满腔激情可以改变天下。 沈润并不反感这样的青年,他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也有过那样的时期,不管怎么说,怀揣着一颗爱国之心是好事,哪怕冒失了些,想法幼稚了些,至少他们是热爱的,且出发点是好的,对这样的人他通常很宽容,可他知道晨光不会喜欢,晨光最讨厌嘴上逞英雄的人,这种人在她眼里都是应该上断头台的。 他看了晨光一眼,果然,晨光一脸冷漠。 待所有人报上姓名,晨光让他们继续跪了一会儿,才缓声开口,淡淡地问: “你们聚在永安门外,想要做什么?” 廖仁是领头的,晨光的话音刚刚落下,他便回答,声音朗朗: “草民等恳请陛下为了凤冥国的黎民苍生撤回军队,停止攻打苍丘国!” 空气中流动着不安的因素,尤其是以丰国公为首的朝臣一方,每一个人都紧绷着心弦,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地面,大气不敢喘。梦溪书院龙熙出身的人最多,今日聚集在永安门外的全部是龙熙人,前来阻拦的大臣亦是龙熙人,开战初期持反对意见的多半是龙熙人,几个大臣现在很慌,他们可没忘记在宣布开战时嫦曦大人是怎么处置反对派的。 晨光却没有发怒,出乎意料她只是轻笑了一声,连坐姿都没有改变:“为何?” 她的提问在廖仁看来她是听进去了,顿时精神大振,他脊背笔直,连头颅都扬起来了,他垂着眼,挺着胸膛,语气铿锵: “陛下,草民恳请陛下三思,现如今凤冥国中对凤冥国出兵苍丘国一事持十分反对的百姓占多数,凤冥国钱粮不足,战力上不及苍丘国,此番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消耗国力使百姓受苦,陛下应多听取民意,不要为了一己私欲一意孤行,置百姓于水火之中,置凤冥国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此次出兵,朝中许多大臣反对,陛下却不顾反对授意嫦曦大人诛杀持反对意见的良臣,陛下此举若要后世人来评,那便是‘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廖仁越说越激动,他有理有据,义正言辞,正义和真理都在他的手里,他甚至在不知不觉间燃起了一股战意,这股战意让他的脸发红,双眼发亮,他笔直地跪在大殿之上,如同战场上的英雄,带着一股胜利的悲壮。 丰国公汗如雨下,几乎要被廖仁的话刺激到昏过去了,立在后头的三两个朝臣在偷眼瞧他时却有点幸灾乐祸,这儿子和老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了,给点浪花就以为自己是海洋了。 第一千六三章 幼稚狂言 所有人都很担心,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廖仁,“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没有一个好词,换作任何一个君王,哪怕是平日里脾气好的,都不会忍受这样的字眼,更何况陛下的脾气并不好。 廖仁却不怕死,他敢用这样的词他就不是怕死的,在说完之后,他依旧挺着胸膛。 晨光望着他笔直的跪姿,便知道这人不是只会意气昂扬的傻子,他不会不知道他说的话会惹怒面前的帝王,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这种人不占多数,但也不是没有,可以为了自己的信念慨然赴死的那种,哪怕他的信念在旁人看来是可笑的,是幼稚的,处死他反而是成全了他的壮烈,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鲜血的热度让他们极容易沉醉于“壮烈”。 又一次出乎众人的意料,晨光没有发怒,对于所有帝王都是禁忌的字眼却没能激发她的怒气,她笑了笑: “在凤冥国对苍丘国开战之后,廖五公子可曾出过箬安?” 廖仁微怔,他是个聪明的人,在梦溪书院他是数一数二的全优生,可刚跟陛下对话了几句,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怎么总是弄不太明白陛下话里的意思: “回陛下,没有。” “廖五公子可曾参观过凤冥国的兵营、武器库、国库、粮库?” 这些地方对国家来说都是重地,平常人怎么可能进出过,就算他是丰国公府的公子,他只是个无官职的白衣,况他父亲是文官,既不管军事也不掌粮库,陛下说的地方他父亲都没去过,他怎么可能去过: “回陛下,草民没有去过。”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莫名的,心里发虚。 晨光笑了一声:“你连箬安都没有出过,怎么知道反对战事的百姓占多数?你认识几个百姓,就要代全国百姓反对战争?你没进过国库、粮库,怎知凤冥国钱粮不足?你不曾参观过兵营、武器库,又何来战力不及苍丘国的结论?全凭想象,还是道听途说?” 廖仁愕然,他张了张嘴,语塞,他万万没料到陛下会用他的话来反驳他,这完全就是在找他的漏洞: “陛下,草民听说朝廷已经下令全国征粮,各地限定数额,民用粮都被征集作为军粮,如此下去,百姓要靠什么果腹?到时候又要重演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晨光眉一扬:“听说?” 缓慢问出的两个字又让廖仁有点心虚,他确实是听说的,事关民生在儒生圈子里传得最广,因为民生关系到国家兴亡,学生们胸有一腔豪情,皆认为国家兴亡人人有责。箬安是帝都,虽还不曾有流民出入,可他们认为这里只是表面上兴旺,因为在远离箬安和靠近边关的地方,据说征粮数量庞大,百姓们已经快吃不消了,这件事流传得很广,让本就对战争排斥的人反战的情绪更高。 儒生圈子里多是龙熙人,龙熙国靠武力建国,建国后重文轻武,导致文官武将对立严重,文人看不起武夫更不喜欢战争,多数向往和平反对战事,文官自认比武将高出一等。然而新帝虽不轻文,但明显重武,甚至她手底下的文臣多数都能带兵,这让原来的文官很不自在,这也是龙熙出身的文官反对开战的一个原因,他们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很想蹦跶一回,在晨光看来,这就是沈润和他的八辈祖宗给文官惯出来的臭毛病。 廖仁不承认“听说”二字,一旦承认,又坐实了他道听途说之名,可他又不能不承认,因为他确实是听说的,他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晨光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将目光转向丰国公:“廖卿,开战征粮之后,百姓们会饿到易子而食么?” 丰国公跪得满头是汗,晨光的忽然提问让他背后一凉,打了个激灵,他知道陛下这是让他说给他儿子听,他垂着头,恭声回答: “陛下在下令征粮时同时下令,需给百姓留下可以过活的口粮,剩余的粮食则全部上缴,待战事结束,陛下会根据征粮的数量付以银钱,民间米铺亦是如此,是借,而非征,各地官府亦是按照陛下的命令严格执行,虽在战时会过得比平日艰难些,但不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事。” 就是不知道“付以银钱”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都打仗了,不用饿死就已经是百姓的造化了…… 丰国公虽然不掌国库,但他知道国库的状况,并不充足,不过陛下虽顶着一个暴虐的名声却也知道顾及民间,不是只知狂战,对此他们还是欣慰的,就是太独断专行了,经常让他们心塞。 “陛下,这些年百姓几经战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陛下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顾民间疾苦,执意开战,以牺牲臣民为代价,王者应以民为天,陛下如此行事,可以问心无愧吗?”廖仁对“比平日艰难些”这句很敏感,重振了精神,蹙着眉,高声呼道。 “无知小儿,还不住口,陛下的圣意岂是尔可揣测的?”丰国公听不下去了,厉声呵斥,他真怕廖仁再说下去全家就得上断头台了,“陛下,犬儿无知,信口开河,求陛下看在老臣对陛下一片赤诚的份上,让老臣领此逆子回去严加管教,老臣保证,此子今后再不敢妄议胡言!”说着,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廖仁却不为所动,一脸执拗,他固执地等待着上面的人对他那句“问心无愧”质问的回答,在旁人看来如同走火入魔。 他不理他父亲的苦心,晨光自然更不会理睬,她微微一笑:“廖公子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出兵苍丘国?” 廖仁用鼻子无声地哼了一下,仿佛很看不起似的,冷笑道:“草民可不敢说!” “你都不怕掉脑袋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廖仁古怪地笑了一下:“陛下与苍丘国摄政王有旧,为了报复,不惜出兵攻打,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放肆!”丰国公的眼珠子都气得凸出来了,也顾不得还在跪着没人让他起来,他霍地站起身,一脚将廖仁踹翻,怒骂道,“大胆!”忙又气喘吁吁地跪下,用力磕头,“小儿年少无知,胡言乱语,求陛下开恩,饶恕小儿性命!”他都快哭出来了。 晨光冷眼看着,他是真爱这个儿子,廖仁是他最小的儿子,算是老来得子,也是因为老来得子,这个儿子让他养得极是叛逆,尤其廖仁此人还有点才华,平日里被众星捧月,赞美与掌声养出了狂傲,叛逆再加狂傲,极易致命。 第一千六四章 投鼠忌器 廖仁被踹倒,又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下,一脸的愤愤不平。 晨光便不理睬丰国公的哭天喊地,淡声问:“廖公子可会为了一个女人倾尽国力征战,只为了将其占为己有?” 廖仁愣了一下,他大概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有点反感这个问题,还有点觉得她辩白的方式可笑,他闭口不答。 晨光却坚持,继续问:“廖公子可会为了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就拼着消耗举国之力,背负着全国百姓与将士们的性命,向一个军事强国宣战?” 廖仁皱了皱眉,带着一丝倨傲,不太情愿地回答:“草民不会!” 晨光微微一笑,微扬的唇角含着不屑:“我二十岁那年已掌国事成为凤冥国的凤主,二十二岁攻下南越时只比公子年长两岁,廖公子年已弱冠,尚在书院读书,衣食住行均靠父母,除了自以为的嘴皮子伶俐,毫无建树,如此愚蠢的你都不会去做的事,为什么就认为我会去做,难道你以为我比你更蠢?”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丰国公一个接一个地叩头。 廖仁的脸刷地涨红,她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直戳他的心窝子,让他十分难堪。他是今天这次勇敢行动的领头人,来之前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觉得他是决定国家兴衰的英雄,他觉得他是为万民请愿的勇士,可是他被她贬得一文不值,他在他的拥护者面前大失颜面,这让他愤怒,愤怒驱使他逾了矩,他猛地抬起头,气愤的眼神直射向她: “你……” 他本就被她气得头脑发白,当目光落上御案后面那一张美丽绝伦又贵不可攀的面容时,空白扩大,从头脑迅速蔓至全身。眸光仿佛被吸住了,他忘了移开,也移不开,她的一身傲气,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傲睨万物,她的一身霸气,是被杀戮和鲜血洗出来的唯吾独尊,在她的目光里,他仿佛小得不能再小,有如蝼蚁。 沈润皱了一下眉。 沐寒见廖仁竟像傻了似的直视圣颜,亦生了怒意,冷声斥道:“放肆!” 廖仁惊醒,脸更红,慌忙低下头。 晨光冷笑了一声:“凤冥国之所以对苍丘国开战,是因为苍丘国已被凤鸣帝国的余孽把持,那群狂徒意图复辟凤鸣帝国,凤冥国与苍丘国接壤,任其发展,苍丘国内为了复辟凤鸣帝国,必会图谋天下,到了那时第一个入侵的就是凤冥国,与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胜算更多。廖公子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何会如此肯定主动出击胜算更多?因为我不是你们这群蠢货,自以为读过几本书连战场都没上过就敢妄言军事家国,我杀过的敌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你们文不能喂饱百姓,武不能上阵杀敌,一个个连国土都没走全就敢说江山社稷,锦衣玉食婢仆成群倒是谈起黎民百姓来了。平日里吃喝都靠父母,今日你们父亲为了你们在这里拼命求饶,你们却不为所动,是为不孝;妄议君王,违背纲常,出兵的缘由已昭告天下,你们却更相信那些不知由来的传言,不忠又愚蠢;前方战士拼着命厮杀只为保国泰民安,你们在后方安享太平却鼓吹停战,如此寒将士们的心,其心可诛!你们出自梦溪书院,你们代表着凤冥国的读书人,若凤冥国的读书人全是你们这样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我凤冥国还有何未来可言?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信以为真,若我今时不出兵,待他日苍丘国先开战,凤冥国战败,所有人都成为亡国奴,你们几人可负得起全国人的性命?” 一番话太过犀利,直中学生们的弱处,她的话就像是将他们想要掩藏起来的部分全部用刀子血淋淋地剜下,再摊开,任人观看,他们痛,且羞耻,他们想要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平日里个个伶俐,此时却哑口无言,脸涨红,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以丰国公为首的大臣再次叩头:“陛下息怒!” “传旨,昭告天下,梦溪书院三十位公子心系家国,胸怀百姓,愿赴战场为国效力,为全国才子的典范,朕十分感动,将在三日后率众臣于东城门外为诸位公子践行!”晨光眼盯着那些跪着的身影,语气很淡,皮笑肉不笑地说。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所有的青年都僵住了,他们是读书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重文轻武,金奴银婢,从没想过要上战场,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请求停战,那振聋发聩的声音仿佛掐住了他们的脖子,有不少人都惊愕地抬起头,满脸惶然。 廖仁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嘴唇微张,错愕地望着晨光。 晨光莞尔一笑:“不是心系黎民苍生吗,黎民苍生都盼着你们保家卫国。钱粮不足,到了前线记得少吃点。战力不及苍丘国,你们可千万不要拖我军的后腿,战场不是儿戏,一个疏忽就会丧命。” 廖仁到底年轻,天之骄子,出身富贵,长这么大从未受挫,晨光的话让他的脸都白了。 丰国公的老脸也白了:“陛下……” 晨光笑吟吟地望向满眼恐慌的文臣,只有武将的儿子才会热衷战场,文臣的儿子学文荒武,战场上刀枪无眼,有哪一个文官会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 “诸位大人,这些都是愿为国尽忠为民效力的好儿郎,大人们身为父亲,应该感到骄傲才对。众位公子皆出身名门,虎父无犬子,上了战场必会屡立奇功光宗耀祖,待荣胜归来,我自会封官封爵,论功行赏。当然,战场残酷,倘若不幸殒命,有去无还,我亦会将诸位风光大葬。” 丰国公汗如雨下,他身后一两个老臣腿已经软了,不知是因为跪得太久还是因为爱子要上战场的缘故。 丰国公心里明白,以今天这群年轻人的放肆,死是轻的,送去战场虽说刀剑无眼但好歹还有一丝生的希望,陛下这也算是卖给他们一个薄面,没直接把人处死。想要在战场上保住儿子的命,除了找人疏通,就是令战事快点结束。他们都是文臣,与武将素来不和,没有这方面的人脉,疏通是行不通的,那就只有让战事快点结束了。欲令战事尽快结束,只有两条路,要么让苍丘国快点赢,要么让凤冥国快点赢,第一条形同叛国,他们没那个本事,就算真有这个能耐,陛下手眼通天,只怕还没接触到苍丘国,就已经全家下黄泉了,那么只剩第二条选择了。 沈润看向晨光,一场幼稚青年的热血谏言让她变成了一次投鼠忌器,青年们的父亲皆是龙熙出身的高官,且大部分当初不同意开战,他们的儿子被送上战场,那是陛下给他们面子,否则以这些青年的嚣张,必直接诛杀,就算他们知道陛下是另有打算,他们也得承这个情。 待这些青年上了战场,他们的父亲有了顾忌,即使当初不同意开战,也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毫不吝啬地提供大量补给。文官最爱尔诈我虞,钻营苟利,许多时候文官的作用比武将更大,即使在战场后方,也能左右战事的输赢,让他们从消极变为积极,只为凤冥国胜利好早日结束战争,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分歧自然就不存在了。朝堂不会拖前线的后腿,这场战事又少了一个潜在的祸端,胜算又多了一层。 沈润直直地望着她,这个女人,真的很擅长扭转局面,把不利变为有利。 第一千六五章 又一个送礼的 送别勇士的践行仪式做得极热闹,在官府的暗中推动下,几乎全城出动。陛下圣旨,无人敢违抗,即使十分不愿意,三十名平日里只会读书辩才的青年不得不收拾行装,找出生了灰的兵器,与亲友告别,准备奔赴战场。 早在他们出宫之前,三十个人欲从军报国的消息便通过还候在永安门外等着看热闹的人群传遍箬安的大街小巷,亦传遍了梦溪书院。 所有人都知道廖仁等是为了请愿停战才去永安门外跪着的,请愿的结果却与预想的南辕北辙,让人摸不着头脑。待三十个人回到书院,首先面临的就是同窗们的质问,年轻人要面子,冲着当英雄才去的,廖仁等自然不敢说自己是说服不成又被陛下骂了个哑口无言,也没有被陛下处死成全壮烈,反而被强迫上战场,他们要脸面,要气概,要尊敬,如果照实说了,肯定会被认为是贪生怕死之辈、庸碌无能之徒,然后被各种嘲笑,宝贵的名声就此毁了,于是三十个人提前通了气,回到梦溪书院后干脆自己把先前的自己推翻了,到处说他们是被敌军的阴谋诡计骗了,陛下师出有名,此次出征是为了护国佑民,敌军阴险可恶,散布流言,妄图扰乱国人之心,陛下没有置百姓于不顾,只不过现在是战时,国家艰难,正因为国家艰难,百姓才应该与朝廷一块,共同对抗外敌,护卫凤冥国。 三十人的智慧加在一块,添油加醋编出来的说词比晨光编得高明,几乎天衣无缝。不愧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能人,一番慷慨淋漓,迅速在全国的学子中间传开,崇尚“惟有读书高”的儒生们本对战事持反对态度,区别只在于直言或不言,然而现在风向突然变了,关于为何要战的理由越传越圆满,读书人对战事开始不再反感,地方甚至出现了有学生带头参军并鼓动平民百姓从军护国的事件,这是晨光没有想到的。 沈润的伤恢复得还不错,已经可以站起来了,每日需要行走一段时间复健一下僵硬的筋骨,能在天气彻底热起来之前痊愈晨光很高兴,沈润也很高兴,因为他已经隐约知道再过不久她又要离宫,他可不想一个人拖着伤呆在宫里批那堆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 晨光坐在窗下,看了一眼在外边走过来走过去复健积极的沈润,又将目光回到手中的密信上,看了片刻,交给火舞。火舞打开铜炉,将信纸丢进去焚尽。 晨光用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她常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不适,不是特别难受,但总觉得不舒服,隐隐的,仿佛是在骨骼的最深处,如霾一样缠绕着、束缚着她,无论怎样都摆脱不掉,有时候会让她感觉分外疲惫。 “陛下!”火舞觉察到她不舒服,心头一紧,弯下身子,轻唤。 晨光睁开双目,摇了摇头。 司八端了一碟桃花酥进来,笑嘻嘻地说: “陛下,司七为陛下做了桃花酥呢,又香又甜,配上这加了蜂蜜的桃花茶最好吃了!”她将托盘放在桌上。 晨光看了一眼,桃花形的糕点做得十分漂亮,香甜扑鼻,她却没什么胃口,犹豫了一下,往窗外一指: “去给他吃吧!” 司八微怔,见她是真的不想吃,心思微沉。 “陛下昨夜起了几次,没睡安稳,不如歇一歇,养养神。”火舞轻声劝说。 晨光点了点头,起身往里间去,只是她也无法确定躺下之后能不能睡着,想来可笑,从前一睡睡不醒,现在却怎么都睡不着,她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她一点都不知道。 司八为她解了衣,和火舞一块服侍她睡下,放下帘子,才出来。司八端起桌上的桃花酥,噘了噘嘴,出门送给还在外边走来走去的沈润。 沈润一愣:“怎么给我送来了?” “陛下吩咐的。”司八回答。 沈润望着一碟精巧别致的点心,有些受宠若惊,心想她居然懂得惦记他了,虽然只是一盘点心,难得的却是她这份心,他喜笑颜开,问: “陛下呢?” “陛下睡了。” 沈润知道晨光昨夜没睡好,能补觉是最好的,也不去打扰,坐回轮椅上,喜滋滋地拿起本应是晨光的桃花酥,吃了。 司八懒得再看他那美滋滋的样子,容王从关外回来,好像伤到的不仅是腿,八成连脑子也伤着了,不然怎么一天比一天傻气,尤其是在看见陛下或提到陛下的时候。 她转身出了凤凰宫,心沉甸甸的,陛下失眠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看了多少个御医都不好用,虽然她也知道不怪那些御医,可还是忍不住想骂真是一群废物。 她皱了皱眉。 忽然,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以为是哪个宫人,也没在意,往左边让路,谁知那人也往旁边让,两个人又撞在了一起,两次之后,司八怒了,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上扬的唇角微僵但眼中笑意柔和的脸。 付礼是真的不擅长笑,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 “容王这会儿在凤凰宫。”司八对他说。 “我知道。”付礼回答,却没有离开,笔直地杵在她面前,“我看你从那边走过来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司八答不出来,她不想和外人讨论陛下的身体状况,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付礼见她是真的心情不好,也跟着有些低落,四下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手伸进衣服里,居然从腰上解下一个布袋子,表情古怪地递给她。 司八愣了一下,接过来,狐疑地打开束带,里面装了不少小盒子,她掏出来几样,发现都是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耳坠手环之类的东西,满满地装了一袋子,她杏眸微瞠,紧接着扑哧一笑: “学谁不好学秦朔,你不知道秦朔每次进宫这宫里的人都会笑他?” 付礼有些尴尬,以至于眼神乱飘。他也觉得秦朔那套行不通,要不然也不会过了这么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可是秦朔十分热情地给他出主意,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礼物,可心的礼物就是开启她心门的钥匙,让他不知不觉就信了万一这一招好用呢,万一真就打开了她的心门呢。 然而司八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很蠢。 第一千六六章 离我远一些比较好 司八的心里感觉却和付礼想的完全不同,她其实很高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讷讷的。 “都是给我的?”她问。 付礼立刻点头,还是没弄明白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因为她总是在笑。 司八倒不矫情,干脆地收下了,嘴上则推却了句: “其实我每日跟在陛下身边,什么都不缺的。” 她语气真诚,并没有嘲弄他,付礼的心情松快起来,僵硬的唇角柔和了些,他还以为上次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好好说话了。 “明天……你能告假么,城里新来了戏班子,你爱听戏,我、能陪你去。”说最后一句时他停顿了一下,总觉得不太好意思,他们几乎没有特意约出去过。 司八微怔,她的态度比他大方得多,从容地回答:“我明天有些事情。” “那后日?这个戏班子要连唱三天。”他急忙追问。 司八犹豫了片刻,笑着摇头:“还是算了,陛下身边离不了我,我走不开。” 这样的拒绝并不算委婉,反而因为借口的不真实让人有点心凉,她很从容,比他从容多了,好像能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上,这是他做不到的,明明他才是男人,这让他沮丧,同时也有点气愤: “你上次来看我时不是说告假了么?那时候你可没说陛下身边离不了你,你走不开。”他像是急于戳穿她似的,带了点怒意。 司八哑然,望着他含着怒气的眼,张了张嘴,不知该回什么。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付礼忽然觉得他这种带着发泄情绪意味的质问很不合适,他有些无措,尴尬了片刻,讪讪地问: “我就这么让你为难么?” 司八无言地望了他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付礼越发灰心,垂下眼帘,轻声说:“我不是为了想让你叹气才出现在你面前的。” 司八亦低着脑袋,过了一会儿,叹息道:“我错了!” 付礼抬眼看她。 “那时候我不该为了套取龙熙国的消息对你用美人计。”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少,那个时候他是容王府中仅次于容王殿下的重要人物,她曾多次尝试从他口中套取情报,结果么,自是有胜有败。 “那个时候你的‘美人计’可不怎么熟练。”连勾引都算不上,纯靠装天真烂漫,蠢得可爱……他被她的单蠢骗了好几回,细想起来,他与殿下简直是同病相怜,所以后来他一度很怜惜殿下,就像是在怜惜他自己。 司八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我错了!那时候我不该对你用失败的美人计!” 付礼的眼中漫上了笑意。 “你一直懂得我的心意,可你一直装不懂。”他笃定地说,他们从未谈过这些事,突然谈起来却很顺畅,毕竟,他们相识十几年了。 司八没有回答,她低着头,不再去看他的眼,犹豫了片刻,蹙着眉道:“我觉得,你还是离我远一些比较好。” “我不需要你替我决定,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心意。”他望着她乌黑的发顶,轻声说。 司八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意,我要怎么告诉你?” 她嘲弄的唇角刺了他一下,他默了片刻,忽然收起眼中的柔情,原本沉稳的语气变得轻佻: “那就先把心意放到一旁,睡几次再说!” 司八一脸错愕,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沉稳持重的付礼口中听到这样孟浪的言语,她睁大眼睛,望向他。 付礼似笑非笑,他居然成功地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好害臊的,既然你喜欢玩,我来陪你玩玩。” 司八低着脑袋,盯着他的袖子。 “如何?”付礼问。 司八盯着他的袖子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的手指头不抖,我会以为你是真的想玩玩。” 付礼愣了愣,倏地将不受控制发颤的手指藏进袖子里,他太紧张了。 司八扑哧一个短笑。 这一声轻笑敲打了付礼紧绷的神经,他忽然不受控制地拉起她的手,惹来的却是司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深叹让他心里发酸: “你不要又叹气……” 司八抬起头,望向他,付礼微怔,这是他第一次看懂了她的眼神,她的眼里尽是克制,满是克制,在那克制的界限背后,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堤而出。她真的很擅长隐藏情绪,过去他居然从未发现,他一直以为她很难懂,因为不管发生什么,她总是在笑,笑得轻佻,笑得让人难以捉摸。 他忽然忆起她的身影第一次映入他的心,如果不是她提起曾经,他几乎都忘记了,因为他很少去回忆过去,他也不曾去探究他对她是从何时起。 雅致的王府,宁静的午后,墙头上,一只粉色的绣花鞋砸过来被他抓在手里,抬起头,一张带着痞气却极是俏丽的脸映入眼帘,她浅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双莲足毫无顾忌地前后摇晃。 大漠蛮女,果然粗鄙,恣肆轻浮,惹人讨厌,他在心里想,眼却不受控制地望着她,她笑得真灿烂,真漂亮,对于从不会笑的他来说,那笑容仿佛是一道明媚的光。 他都很少去回忆的事,她竟然还记得。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握住她手掌的手猛然间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想打他一顿,又觉得他重伤刚愈,这时候打他不太好。 她终于不动了。 付礼微微一笑,他完整地笑了出来,可惜没人看见。 远处,躲在水缸后面的秦朔狠狠地咬着手帕子,气到跺脚,凭什么付礼那根死木头一次就成功了,他都几年了,却连美人的手指头都没摸到,不公平!气死他了! “秦大人做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让他整个人都软乎乎的,他立刻收起愤愤不平的表情,悄悄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过身,笑得潇洒倜傥。 “火舞姑娘!” 火舞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果然看到了前方的两人,微怔,她少见地蹙了一下眉。 秦朔用眼角偷偷瞟她,笑嘻嘻道:“付礼单相思了那么多年,终于如愿了!” 回应他的却是火舞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朔微怔,望向她,他看不懂她的神情:“你觉得不好么?” 火舞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摇了一下头。 “为何?”秦朔愣了一下,抓住时机追问,他很想知道答案,他想这也是他们之间的答案。 火舞默了良久,抬眼,望向他,轻轻地说:“随时要赴死的人,不该有牵挂,也不该让人牵挂。” 秦朔心里一惊,一股寒意上涌,似迅速冰封住了他的脏腑,他甚至打了个哆嗦,想要去握住她的手:“火舞……” 却没有握住,他的武力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火舞仿佛没有动,却退后了三步,冷淡地望着他,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 “秦大人,不要再接近我了……” 一阵风吹过,天上积起了厚云,遮住了太阳,变得很凉,眼错的工夫,她已经走了,只剩下秦朔呆站在原地,他觉得很冷。 第一千六七章 像个人 晚间下了一场难散的雾,当潮湿的雾气蒙上明亮的宫灯,整座皇宫都变得暗淡不清。 轮到司八和司十上夜。 司十坐在寝宫外边,在啃一只烧鸡,身旁的铜炉里燃着驱蚊的香草。 “哪来的烧鸡?”司八坐在她身旁,狐疑地问。 “晚膳时容王派人去如意楼买来的,想劝陛下吃了,陛下没有胃口,容王就给我了。”司十把鸡骨头啃得极细致,司八看着,觉得她那样子像极了一只馋嘴的黄鼠狼。 她抽出插在发髻里的小团扇,一边扇,一边轻声叹道:“陛下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司十满手是油,卖力地啃着鸡翅膀:“陛下说要趁胃口好的时候多吃点,所以我要多吃点,免得哪一天吃不下去了。” 司八瞅了她一眼,露出嫌弃的神情:“我看你不会有吃不下去的那一天。” “这谁能知道!”司十耸了耸肩,含糊不清地问,“听说你跟付礼走了,你们去哪儿玩了?” 司八停止了扇风动作,瞥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宫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都闲得发慌,有一点新鲜事,用不了一刻钟就传遍了。” 过了一会儿司八才继续摇动团扇,她又闷又热,语气里尽是懊悔:“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司十啃着鸡翅膀,抽空瞥了她一眼,很不以为然:“不就是你把付礼欺负了么,嘻,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吃亏,只要他也不觉得吃亏,你们就都赚了。我看他没觉得吃亏,还挺欢喜的,这两天遇见过他的人都说付礼大人的心情出奇的好,有人还看见他笑了,把看见的那人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胡说!”司八白了她一眼,付礼的确不太会笑,笑起来有点……诡异。 “你还不信,那人都告假了!” 司八靠在柱子上,一脸愁闷,用力甩着团扇,唉声叹气:“我一直在想别去祸害他,别去祸害他,要是害他一辈子成不了婚没有儿女到老了没人送终,岂不是很惨?” “就算成了婚有了儿女,谁又敢保证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司八瞅了她一眼:“你嘴巴好恶毒!” 司十翘着鼻尖哼了一声:“平常总把‘及时行乐’挂在嘴边的你怎么这回这么啰嗦,莫非你对他是真的?” 司八被问愣了,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嗤地笑了:“哪有什么真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你想他的时候把他放到你之前去想,就是真的。” “是么?” “嗯!”司十扔了鸡骨头,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有一天陛下命你杀了他,你会杀他么?” “会啊。”司八没有迟疑地回答。 司十满意地笑了。 “明日下葬,你去么?”司八忽然想起来,问。 “不去!”司十没有半点犹豫。 “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人都死了,去不去看下葬有什么关系?”司十唇含讥讽。 司八忽略了她的讽刺:“那明日你服侍陛下,我和司七、火舞去。” “火舞也要去?”司十一愣,“她从来不去的。” “她说她也去。” 司十扁了扁嘴,提到司七她想起来:“对了,司七去哪了,我一天没见着她,她最近神出鬼没的,有些古怪。” “白天一直在小厨房里……我也觉得她近来神神秘秘的。” “不会是有男人了吧?” “怎么可能?!”司八笑了一声。 “也是,石头做的,怎么可能会有男人!”司十撕下鸡腿,大口啃起来。 司八瞪了她一眼:“小心陛下说你!” 司十冲着她噘了噘嘴,忽然又想起来一件新鲜事,笑嘻嘻地说:“对了,就昨天,十二他娘子跟邻家的男人跑了。” “谁说的?”司八一愣。 “你还不信?十二都把人抓住了。” “然后呢?杀了?”司八蹙着眉问。 “没有,和离了,估计是觉着对不住他娘子,成亲八年连个子女都没有,冷得像冰,睡一个被窝他娘子闻到的说不定是一股腐尸味。”司十舔了舔油乎乎的手指头,“咱们这些里极少数敢和外面的人结为夫妻的,当年我就想,十二真勇士!” “也是,同类的气味确实不太好闻。”司八背靠在柱子上,顺着她的话喃了句,出了一回神,侧头闻了闻自己的肩膀,把手里的扇子往司十脸上扔去,“你那句‘腐尸味’可真够气人的!” 司十躲开袭来的扇子,咯咯笑。 司八重新靠回柱子上,慢悠悠地晃着双脚:“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生在马匪窝又在地底下当了那么多年的野人,现在却成了人人仰视的大宫女,不管多大的官在我面前屁都不敢,没有陛下,就算我有这一身武力,也不过是一只被拴了绳子的野狗,不管换多少种活法,都活不出今天,这么一想,连当年吃的那些苦头都不算什么了。” “亏你还记得自己生在马匪窝,我都不知道自己生在哪儿。”司十丢掉鸡骨头,灌了一盏热茶。 “你不是生在圣子山地下吗?” “那是我猜的。这烧鸡太好吃了!”司十陶醉地吁出一口气,“要是让我选,我倒是很想生在普通人家,普通就好,普通的爹娘,普通的兄弟姐妹,虽然吵吵闹闹,但也和睦,普通地长到十六七,嫁一个普通的夫婿,过普通的日子,生儿育女,磕磕绊绊,就这么一辈子。” 司八撇了撇嘴:“听起来可不怎么顺心。” “用不着太顺心,像个人就好。”司十笑说,顿了顿,却又将前面的理想推翻,“不过那样就遇不到陛下了,还是算了。” 司八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问:“你还惦记着流砂?” 司十微微一笑,笑而不答,提起旁边的银壶冲了冲手,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干。 司八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足尖一点,几个飞纵,跃至后殿的屋顶,不多时,司十稳稳地落在她身侧,正往手上擦护手的花油。 几个狼狈挂彩的黑衣人冲破浓雾向前奔跑,被几个同样身着黑衣的清俊男子追捕,逃跑中的黑衣人完全没有发现前方出现了阻拦的人,待觉察时,心头一惊,仿佛突然遇了鬼一般惊恐,堪堪停住脚步,为首之人在看见司八时瞪圆了眼睛,颤着声咬着牙,充满了痛恨: “妖女,纳命来!” 司八翻了个白眼。 一双薄如蝉翼的短刀从袖子里滑下来,司十悄无声息地飘了过去,眨眼便闪现在黑衣人背后,恍若鬼魅,冰冷的短刀袭向那人的喉咙。同伴尖叫起来,受伤的黑衣人浑身打了个激灵,侧头躲开,转身去回击,然而不过十招,就被对方割断了喉咙。 鲜血喷溅! 司八摇了摇头,自从司九过世,司十只爱用这一招。她歪头,看到落在身旁冷静得像一根定海神针的司十二,突然极贱地笑问了句: “十二,听说你娘子跑了?” 司十二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没搭理她,一刀结果了趁乱想要逃跑的黑衣人的性命。 第一千六八章 坏掉的女子们 付恒带领一队御林军追赶过来时,殿瓦上的双方已经交上手了。 付礼配着剑,站在宫殿下边,正扬着头观看。 付恒看了看上边打斗的人,也没去插手,凤凰宫受御林军之外的一支暗卫保护,这支暗卫具体由什么人组成,有多少个人,没人清楚,宫中禁军只知道有这样的队伍存在,却因为那是陛下的心腹,没有人敢去探究,哪怕是遇上了,也是躲得远远的,谁都不愿意凑过去,担心会惹上麻烦。 付恒指挥手下人将宫殿四周包围,走过去拍了付礼一下。 付礼正一脸担心地望着琉璃瓦上的司八,他自知他的武力不及包括司八在内的暗卫,也没有上去,免得过后被司八骂他拖了他们的后腿,可担心还是有的,尽管他知道一般的刺客在司八面前就是一堆小虫子,想到这里,他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喜忧变化让付恒头大,他加重力道,又拍了付礼一下,终于让兄长把注意力从屋顶转移到他身上。他压低了声音,问出憋了一天的疑问: “哥,你要成亲了吗?” 付礼一愣:“谁说我要成亲了?” “司八姑娘……” 付礼面无表情地恼怒着,这宫里头是四面透风么,怎么才一个下午,他和司八的事就传遍了? “怎么?”别人问就算了,自己兄弟这么问,明显意有所指,激起了他的怒意。 “母亲是不会同意的,你若坚持,秦夫人那桩事就又得来一回,到时候陛下又震怒,咱们家可不比秦家……”虽说他们都是自幼跟随容王殿下的侍从,可侍从只是侍从,那秦大人是容王殿下的表弟秦家都被陛下处置了,若是因为兄长的婚事母亲也去闹一回,他们家可没那么好运,母亲对司八姑娘感觉极差,还曾因为兄长单恋司八姑娘的传言大发雷霆,付恒不得不担心。 付礼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怒气更盛,又不能发火,只得憋着一股气,冷声道:“我没说要成亲!” 付恒得到保证,稍稍安心,抬头望向宫殿顶,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重复了一句:“若要成亲,司八姑娘不合适……” “你有完没完?”付礼火冒三丈,冷冷地瞪向他,“你现在成亲生子了就开始磨牙了,当初你心仪人家司七姑娘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合适?” 付恒被他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不敢说虽同为侍女,这两个人还是有区别的。 付礼仿佛拿住了他的弱点,继续道:“当初你还说你多喜欢多喜欢,结果也没过多久,媒人一来提亲你就答应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付恒被他说得脸色发白,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是被拒绝了,她说她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实际上身子并不好,不适合成婚。” 付礼微怔,意外,也不意外,类似的话司八已经说过了,而陛下,早在作为容王妃和亲时,御医就说她今生无法孕育子嗣,她们,原来是一样的,她们的身体都坏掉了。 “就因为这样你就嫌弃了,就听从母亲的话成亲了?” “不,之后她又说,我不是她喜欢的。”这话说出来,付恒感觉自己又受了一次打击。 付礼愣了一下,接着生出了点同情,照他这么说,那“身体不好”的说法也许只是人家委婉的拒绝,人家压根就没看上他,这么一想,再想到自己的如意圆满,他忍不住得意起来。 付恒瞅了他一眼,又一次告诫:“哥,你和司八姑娘成亲,不合适!” “管好你自己的事!”付礼不耐烦地说,眼看着刺客变成尸体接二连三从上面落下来,他大步走过去,司八和司十已经稳稳落地。 司十二等人再一次隐进黑夜里。 “可有受伤?”付礼来到司八身旁,关切地问。 司八摇了一下头,对司十道:“我去看看陛下醒了没有,醒了就回,没醒明日再回。” 司十答应了,司八转身就走,付礼感觉自己被无视了,他倒是有点受伤。 …… 此时已是深夜。 晨光一直没睡着,也不知在床上翻腾了几个时辰,她感觉头痛气闷,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润侧卧在床外侧,一直没有动静,晨光以为他睡着了,却不想此刻他竟睁开了眼睛: “睡不着?” 晨光没有回答,看了他一眼,见他不是惊醒而是一直没睡,就知道他是被她翻腾来翻腾去扰到了:“都跟你说了回嘉德殿去,在这里连你也睡不着了。” “我是不困,你以为我是因为你一直翻腾,从前你在床上对我连踢带踹我还不是照样睡。”沈润坐起来,抚着她的背,笑问,“喝水么?” 晨光摇了摇头。 室内光线昏暗,将她的脸衬得惨白,沈润的心沉了沉,他听到了刚刚有刺客入宫,他已经习惯了,自从她入主皇宫,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拨刺客,也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居然会有那么多仇人。 珠帘外,有人影晃动了一下。 “是谁?”晨光坐在床上,隔着帘子问。 “陛下。”司八的声音响起,“是福顺堂分舵的人,已经尽数诛杀。” “知道了。”晨光淡淡地应了一声。 “陛下要什么吗?” “不用了,下去吧。” “是。”司八退了下去。 沈润还在抚摸晨光的背,摸得晨光浑身发痒,也不知道他这算是抚慰她疲惫的身心,还是单纯就是他想摸。 晨光扭了扭身子,索性躺下来,盯着床顶的帐子发怔。 沈润也没问她福顺堂杀手的事,跟着她一块盯着帐子发怔。 “你什么时候出宫?”过了一会儿,他问,反正她也睡不着,干脆趁这时候说说话,白天政务繁忙,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好好交谈。 晨光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他竟察觉到她接下来的动向,不过她也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再过一阵。” “我也去。”她话音才落下,他就说。 “嗯?” 沈润翻过身,侧卧着,望着她的侧颜又说了一遍:“我也去!” 第一千六九章 讨要月银 “你也去谁来批奏章?”晨光并不很想让他去。 她的话引来沈润的不满,他不悦地盯着她的侧脸:“难道我是玉玺吗,一天到晚盖印,盖印,盖印!”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说:“你不是喜欢盖印么,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每日批奏章,见大臣,忧政忧策,治国治民,励精图治,从谏如流,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就为了过这样的日子,我现在让你过你喜欢的,怎么又不满意了?” 他知道她这是在讽刺他从前费尽心机争夺帝位,他也不明白她怎么总是爱拿那段往事说事,好像很不满似的。 “得了便宜卖乖!国是我的才叫‘励精图治’,国是你的,我就是做苦工的,还连俸禄都没有……说到这个,我们得好好说说这事,”沈润微微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我现在每天替你批奏章,替你约见你不愿见的大臣,却连一文钱的工钱都没有,头衔是容王,我的亲王俸禄去哪了?就算这些你都不想给,月银你总该给吧?就连宫里边的宫女都有月银,我连个宫女都不如了?你别装睡!”他一把捏住已经闭上眼睛的晨光的鼻头。 晨光被迫睁开眼睛,半坐起来,靠在床栏上:“你什么都不缺,逢年过节你的人我都替你赏了,你平常也不用打赏人,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要什么月银?”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用钱的地方?” 晨光瞅了他一眼:“你既有用钱的地方,之前没有月银,你用钱的时候钱从哪来?” 沈润知道她这是跟他翻他从前存私房钱的旧账:“反正我的钱都给你了,我没向你要俸禄就不错了,至少月银你得给我!” 晨光都快翻白眼了,大半夜居然跟她闹这一出,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厚脸皮了:“好!来年吧!” “为什么来年?” “前线打仗,国库空虚,你又不是不知道!” “从没听说哪一国前线打仗就欠月银的。好!来年就来年!你打算给多少?” “你想要多少?” “既是在宫中生活的月银,至少也要按过去皇后的份例,你想多给我也同意。” “皇后的份例?”晨光嗤地笑了。 “怎么?我还不值皇后的份例?”她的嘲笑让他怒了,抬高了身子去瞪她,质问。 “皇后之所以能拿到皇后份例,是因为皇后尽了身为皇后的职责……” “我每日辰时到朝阳宫批奏章,一直批到亥时,有时候还要到子时,我还不够尽责?” “我说的又不是这个,皇后又不用批奏章,所谓皇后的职责,你先好好想一想你们家祖上的那些皇后是如何对待皇帝的,再对比一下你自己……” 皇后都是以“温俭恭良”、“谦逊知礼”为美德的,有哪个皇后敢对皇帝大呼小叫,还追着要月银? 沈润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忽然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睨了她一眼:“你别得寸进尺!” 晨光没说话,就这态度,搁以前早被打入冷宫八百回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应该被打入冷宫啊?”沈润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地问。 晨光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否认:“没有!哪有!” 沈润微微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来年把我的月银给我,你出宫我也跟你去,你别想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头天天盖印!”说罢,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反正他满足了,翻过身去,裹上了被子。 晨光瞅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挺费钱的,日后得多让他批点奏章才行,干脆等个空让他去地方巡查吧,不用白不用。 被窝里的沈润忽然感受到一股寒意,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回头见晨光已经躺下睡觉了,他有些迷惑,摇了摇头,给她拉高了被角。 …… 沈润加紧了他的康复治疗,十分卖力,生怕晨光会把他一个人丢在宫里边处理政事,对此嫦曦非常鄙视,时不时就会来刺他一句,沈润懒得理他。 嫦曦知道这一回他不能跟去,即使沈润留下,他也要留下来,陛下是不会放沈润单独留下处理政事的,尽管沈润看似已经被陛下降服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 午后,晨光独自坐在寝宫中,窗门紧闭。 她坐在镜子前,手遮住了半边脸,露在外边的那半张脸,乌黑的瞳眸莹亮,如一粒黑珍珠。她将手放下来,另外的半张脸上,那一粒瞳仁却是乌红的,乌黑的瞳孔外,赤红色仿佛血光,呈放射状,看上去极是诡异。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妆凳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 殿门突然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润掀开珠帘走进来。他的手里握着剑,显然是刚从花园里练剑回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却在看见她时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得极不自然。 他收起了因为慌乱而面孔紧绷的表情。 她在白天紧闭大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份不寻常让他没来由的恐慌,也不顾阻拦在宫外的司十,直接闯了进来。 他突然闯进来,晨光从凳子上站起身,转过来,骤然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阴厉冷冽让他心惊,寝殿内光线明亮,却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变成了阴黑色,仿佛一双无形的黑色羽翼遮住了天空,室内瞬间黯淡,温度骤降。 那一刻,沈润仿佛看到了司晨。 他一直不曾问她司晨与晨光的事,他想她不会愿意回答,或者她自己也回答不清,他想,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刺心的话题,他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去刺她的心。 从古墓回来她的情况就很古怪,说她是晨光,她不再嬉皮笑脸地撒娇,就算他把这当成是她已经过了爱撒娇的年纪,但她可以随意催动玄力,以及杀伐果决不留情面这一点,像极了过去的司晨。可若说她是司晨,她并非不苟言笑,也并不冷漠,虽然偶尔,他能从纯白色的她身上看到一抹森黑的暗影。 她松开了扶着桌面的手,慢吞吞地向他挪动过来,他无法确定她此刻是否清醒,她的目光如蒙了一层雾,混沌不清。他下意识走了两步,扶住她不太稳的身体,她却攀住了他的肩膀,修长的指尖拂过他的颈侧,目的明确。 沈润因为她冰冷而尖锐的指尖,皮肤上浮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立刻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从发作的日期不再规律,到后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发作过了。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前在她发作之后,虽然会萎靡一段时间,但很快又会精神起来,如今她很久没有发作,尽管没到精神萎靡的地步,可日常总有哪里不舒坦,每天就像是在强撑着,让他总会想起蜡烛即将燃尽时突然迸射出来的明亮。 她眸光迷离,靠着他摩挲了一会儿,忽然掏出一张帕子,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 沈润确定了,她至少有一部分是清醒的,还知道咬之前擦一擦。 第一千七十章 异常发作 沈润曾经仔细思考过晨光发作的过程,虽然她从未对他解释过。他想她是需要靠那些凶恶的蝙蝠牙齿里的毒液将她沸腾的血液压制下去,所谓的以毒攻毒。当剧毒攻克剧毒后,又会产生新的毒物,这种毒物会让她嗜血,新鲜的男子血液可以让她体内新生成的毒素消散,如果吸食不到,她就会毒发身亡。 然而今日,是第一次,没有血蝠,没有新生成的毒物,她竟只是单纯地渴望鲜血。 并且很快就停止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短暂。 这说明她的神智至少有部分是清楚的,所以能很快清醒过来。 她就像是一个玩完了美女就觉得索然无味的薄幸郎,自己满足了就把人抛到一边,还暗自后悔不该干的。 她现在的眼神就是极后悔,还有点厌恶,尽管她面无表情,可是沈润看出来了。 这一回她用的时间很短,然而失血还是让他有一瞬的头昏眼花,他走到妆台前,先将帕子浸湿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液,再从盒子里取出药膏,抹在脖子上的两枚齿印上。 坐在榻上的晨光忽然捂住嘴唇,下一刻狂吐起来! 除了一些水,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沈润惊了一跳,眼前的小星星瞬间消失,他快步走回来,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高声喊道: “司十,传御医!” 司十刚才没狠阻拦沈润,在外边听了半天,没听到陛下发怒才稍稍安心,听到沈润的喊声,跑进来看,也吓了一跳,转身往外跑。 沈润给晨光拍着背,他怎会不知她对血液的厌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尽管他亲眼看着,可是没有作为她亲身体会过那种厌恶就劝她看开点,怎么想都觉得草率,草率的劝解会变成一种恶意。 他轻拍她的背,望着她苍白的皮肤,想了想,笑说: “我有那么让你恶心么?你不是说我是橘子味的?你吃橘子也能吐?” 晨光仍在吐。 “我有时候想,像我们这种,到最后真的是你中有我了。”沈润含着笑说。 晨光吐得更厉害。 沈润蹙起眉尖,突然狐疑起来:“是你自己想吐,还是我的话让你想吐?” 晨光干呕不停。 火舞和司十同时跑进来,火舞立刻往茶盅里倒了半盏清水,司十捧过漱盂。 不一会儿御医赶来,御医院院史激动得老泪纵横,他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一直以来他都诊不出陛下到底是什么病,深感汗颜,今日陛下呕吐不止并不是病,是思虑影响了身体,扎了几针之后,晨光的干呕终于止住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开了止吐护胃的方子,嘱咐了最近要饮食清淡,忌生冷寒食,御医院院史第一次圆满地完成了看诊,心满意足地退出寝宫。 火舞端进来一碗调了蜂蜜的生姜橘皮汤,沈润接在手里,坐在床沿,一口接一口地喂晨光喝。 刚喝了小半碗,嫦曦匆匆走进来,见到寝宫里的情形心头一跳,脸刷地白了,慌忙挤到床边,关切地问: “陛下不舒服?” 晨光摇了一下头:“没睡好,有点恶心。”她看他来时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有要事,接着问,“何事?” 嫦曦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确认没什么危险,稍稍放心。 沈润见晨光居然对嫦曦解释了那么多,心里不舒服,脸色也不太好看,虽然他不至于去吃嫦曦的醋,可是……她居然不想让嫦曦担心她! 嫦曦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函,奉给晨光:“这是司浅派人送来的。” 晨光接过去,展开信纸,看了一会儿,又神色平静地折起来,淡声吩咐:“徐茂德领的三万人,三日后启程,先去救个急。我明日出发,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朝务由你负责,若一切顺利,我会直接前往苍丘国。一个时辰后,宣申国公、丰国公、长宁侯、郑将军、杨将军入宫。” “是。”嫦曦应了一声,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命令,沈润知道他们定是提前商量好了,而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她明日出发要去哪里。 嫦曦退了下去。 他们之间都不需要嘱托和表忠心,就是这么默契。 沈润的脸色更不好看。 晨光喝了半碗姜汤,胃里的不适感渐渐消散,火舞端着碗下去,寝殿里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 “明日我也去。”沈润绷着脸对她说,他已经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她不同意也要强迫她同意。 “嗯。”晨光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沈润白想了许多说词,有种拳头落在棉花上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愧疚她咬了他的脖子,她现在整个人比刚刚柔和了许多。 沈润趁机询问:“司浅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大军困在阳田县,始终攻不下伊霖城,再攻不下,就要输了。”晨光语气平静地说,无波无澜,完全没有要输了的气急。 的确,此次攻打苍丘国必须要速战速决,因为粮草不足,军资匮乏,若不能速战速决,凤冥国必败,到时候苍丘国是否会反手一击,就要看苍丘国的心情了。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问:“明日出发,去哪里?” “昆安。” 沈润一愣:“昆安不是在西北边,与赤阳国接壤的地方吗?”他十分意外,如今凤冥国和苍丘国正在大战中,在这期间她却要前往与赤阳国接壤的地方,据他所知,赤阳国并没有参与进凤冥国与苍丘国的战争里,反而是内战正在蠢蠢进行,她要去昆安,莫非是…… 他竟知道与邻国接壤的一个穷乡,这让晨光有点意外。 “窦轩没有死?”沈润问。 晨光微怔,秀眉蹙起:“我也不知道,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他命厚得很。” 不是为了窦轩的事。 如此沈润更加不解她要去昆安做什么,可他又不想问,她一切尽在掌握,问了就好像他是一个笨蛋。 “你打算带谁去?” “火舞、司八和司十。” “就她们三个?” “时间紧张,轻装出发,人多了会碍事,你若要跟去也别带太多人。”她叮嘱。 “我只带付礼。”沈润应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 第一千七一章 富有的山匪 次日轻装赶赴昆安,随行的只有火舞、司八、司十和付礼,也不用马车,直接骑马,路上几乎不怎么停歇。 沈润虽知道晨光会骑马,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随她疾行,她少女时期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参加国间会议期间又爱摆排场,以至于不管她后期多强硬,他也总觉得她很娇弱,这一次的出行却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次,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她竟一声叫苦都没有,哪怕是幕天席地,亦从容不乱,仿佛习以为常。 这一趟赶得很急,沈润心知应是与战事有关。她沉默寡言,常常深思,既然此次不是出来游玩的,沈润也就没有过多地和她玩闹,虽然他要跟她出来就是想多点时间相处,多和她培养一下感情,好让两个人更亲近一些。 与他的淡然相比,付礼就有些急了。此次跟随殿下出来,在知道司八也会同行时,他的心里是很高兴的,两人平常各有职务,能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从前没确定关系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在一块了,理应当多找机会说说私密话,然而从出了皇城开始司八就没搭理过他,他敢保证他们绝对没有吵架拌嘴,她能专注于她的事情是很好,他作为殿下的随扈也想认真尽责,可是她一记余光都不肯瞥给他,还是让他有点受伤。 想起来之前秦朔咬着手帕子狠狠地诅咒他,就因为他随殿下出来没有带他,他以为他失去了跟火舞亲近的机会,呵,就算他真的跟来,火舞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件人形障碍物。 越往西走山路越多,此处偏僻贫瘠,由于山多平地太少,不容易种植作物,当地百姓多以打猎为生,临水而居的近两年也开始养鱼,就是很少种粮食,因为即使有心种植,收成不高,等于白忙。原龙熙国的这片地界,一直以来都是龙熙国君主们的一块心病,不管怎样鼓励生产都不管用,多少年来,当地始终是龙熙国最穷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沈润会知道昆安一带,他也曾试图改善昆安的生存环境,却收效不大。 由于昆安很穷,又多山,此地山匪横行,多半是打劫龙熙国非法进入赤阳国贩货的商人。 晨光此前曾听说过这里有许多土生土长的山匪,却没想到这些匪徒竟然如此猖狂,光天化日,就在官道上,一群山匪扛着大刀拦在路中央。此地距离刚刚经过的县城不到半天的工夫,并不远的距离,当地官府却默许了山匪的存在,究竟是山匪太强,还是当地官府收了保护的银子? 像晨光他们这种锦衣宝马人很少又有许多女眷的队伍最受山匪欢迎,还没走近就已经有探哨的回去汇报了,等到晨光等人进入山口,从两旁的山上蚂蚁一样冲下来一大群人,阻拦在前方路中央。 晨光勒马停住,蹙眉向那群人望去,贫瘠贫困的地方,这地方的山匪却有本事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看来从这附近偷偷越境的货商有不少。 数了数人数,足有五十多人,这些山匪也不像别的地方的山匪破衣烂衫、装扮粗陋,他们个个锦衣细缎,穿金戴银,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居然有手指头那么粗,如果不是因为面相凶恶一身血气,还以为这是一群刚暴发的土财主。晨光注意到他们手上的大刀,不似别的地方的穷土匪生锈卷刃,这些都是上好的兵器。这群打劫的山匪,他们看起来十分富有。 此次山匪们看重的并不是钱财,而是队伍里的女人,领头的听说山下来了好几个小美人儿,立刻扛着大刀下来了,将大刀往地上一杵,嘿嘿嘿笑出了一口黄牙: “还真是美人儿,老六这回眼睛没瞎!打劫!女人和财物留下,男的全杀了!” 即使隔着一张面纱,他也能看出那四人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穷乡僻壤来了这么几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美人儿,真是他的运气,这要是弄上山当个小妾,刀口舔血了一辈子也值了! 付礼抽出腰上的宝剑,一群山匪而已,主子尊贵,不会动手,他是这支队伍里唯二的男人,现在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这群流氓,找死! 他虎目圆睁,只等着对方先冲上来,他想给司八看一看他以一敌百的威风。 晨光有些不耐,她赶时间。 “杀!”冷冷的一个字出口,使人如堕冰窟。 话音刚一落下,一柄形同牛角的弯刀从司八手里射出,带着仿佛能将人割裂的罡风,直向为首的匪头。匪头大惊,瞪圆了眼睛,眼看着锋利的弯刀向自己飞来,他想要躲闪,却因为那把刀来得太快来得太狠,他躲避不及,弯刀在他的脖子左侧猛地画了一个弧度,凶猛地割来,只听“噗”的一声,鲜血喷涌,直接割掉了他的脑袋! 牛角形的弯刀又回到了司八手里,雪白的刀刃竟不染一丝血迹。 紧接着,无数道银线自火舞的指尖射出,冰冷锋利,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直取山匪的脖颈,手腕一震,那些头颅纷纷落地,如收割季节被割掉的麦子。 山匪们哪里见过这么狠辣的人,还是女人,他们自以为他们就够心狠手黑的,这几个女人却比他们狠毒百倍。单方面的杀戮,几乎在一瞬间,首领们的头颅齐齐落地,剩下的小喽啰被吓破了胆,他们是山匪,不是杀手,他们受不住这么血腥的杀戮,也不管报仇了,转身四散奔逃,有的甚至以为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恶鬼: “救命啊!有鬼啊!” 然而很快就被收割了性命。 付礼握着剑的手僵在半空,她们如此血腥,真的是……太残忍了! 沈润瞅了他一眼,这就是他没有出手的原因,像付礼这样想在自己女人面前出风头的举动,好丢人的! “抓个活的。”晨光慢声说。 火舞领命,银线直接缠住最后一人,手上用力,瞬间把想要逃跑的人甩了回来。那人凌空飞起又重重摔在地上,苦不堪言,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慌忙翻过身跪下磕头: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听说这一带有很多你们这样的山匪?”晨光催马上前,淡声问。 “是是是!”也不用她细问,小喽啰战战兢兢全答了,“这一带几乎每个山头都有山匪,算起来,大小山头约莫有三十几个!” 第一千七二章 官匪一家亲 “这么多?”晨光蹙了一下眉。 “自从通关变严,翻山过境去赤阳国的货商越来越多,这一带的猎户猎也不打了,都落草当了山匪,其实也就是混口饭吃。女侠再往前走,过了图州,那边的山匪更多更猛。”那喽啰解释。 晨光微怔,头一次听说积极地去当山贼的。三国会后凤冥国闭关,过境的文书审查的确变得很严格,那是因为战争随时要爆发,不封关则会出现一些不安定极可能会引起战败的因素,她不是没考虑过需要过境经商的商人,但权衡利弊,她还是决定牺牲掉这些商人的利益,因为她不觉得商人会饿死。 然而她忘了商人是追逐利益的。 从很久以前,在贸易市场上,赤阳国的货品就比其他国家的货品价格高,这是因为赤阳国的商业十分成熟,新鲜花样很多,同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赤阳国的国力强被很多人吹捧,上流人士有许多都以日常用赤阳国的用品为荣,这也就催生出了一大批货商专门去赤阳国境内收购货品再拿回到本国贩卖。 以前凤冥国还在大漠时,雁云商人偶尔会带来赤阳国的二手货,也许是三手货,充作上等品,那样的商品在凤冥国能卖出天价,还有专供皇室的贡品,被她那昏庸无道的父皇当成宝贝炫耀,她记得当初司玉瑾给她讲这件事时气得脸发白,直道“荒唐”,不过这也侧面说明了赤阳国货在人们心里的地位。 她原以为只有凤冥国如此,到了龙熙国才发现,大家半斤八两。贵族尚且如此,何况是民间那些富裕小民,于是这就催生出了一批商人,专门去赤阳国购买廉价的货品,回国之后卖出高价愚弄平民。贵族他们唬不住也不敢唬,有点钱的百姓要面子好糊弄还想图便宜,贵的买不起,想要中等的,于是赤阳国的廉价品回国之后就成了中上等,即使没卖成天价,也是一笔数额不小的差价,好多商人因为这桩生意发了大财。 晨光封闭关口,无疑是断了这部分商人的财路,他们哪里会肯,有时候晨光觉得商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群体,他们是真的可以拿命换钱的。从昆安这里越境,翻山过岭,路途险恶,有山匪,有守军,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就这样,偷偷过境的人居然还越来越多。不过,偷偷越境也不是一个好处都没有,不用记录在案,那些货就是私货,违禁货品能卖高价不说,还不用缴税,也难怪他们愿意拿命来搏一搏。 “山匪如此猖狂,当地官府不管吗?”晨光问。 那喽啰支吾了一下,赔着笑道: “女侠,昆安这地方,穷山恶水,也没什么营生,官府更是没有油水吃,从前穷得不行,那县老爷身上都好几个补丁,可这两年因为那些货商,山匪多了,官府也富了,官府两头吃,吃完了货商再来吃山寨,小的们也得活着,只能从小的商队上找回来。今儿是小的们眼拙,不知道几位是大侠,还以为是新来的走货商人,冒犯了各位女侠,求女侠恕罪,饶小的一命,小的是昆安人,对这些个山头都知道,女侠想知道什么小的都能说。” 这是个聪明的山匪,听晨光问他山贼和官府的事,知道她对当地的这些事很感兴趣,立刻就拿这个求饶性命。 晨光微微一笑:“看你这样子,在你们山寨也是个头领,坐第几把交椅啊?” 小喽啰嘿嘿赔笑:“小的原来只是个猎户,上了山,因为有点小机灵,被大当家的认下,做了四当家。” “原来是四当家的。”晨光笑,吩咐火舞,“带上他。”又对那喽啰道,“路上你给我讲讲这些山寨,还有官府的事。” “是!是!小的一定把知道的都讲给女侠!”小喽啰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一点精神,赔着笑脸,麻利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女侠饶命!多谢女侠饶命!” 火舞是女子,自然不能带他,这个名叫“王四”的四当家便被付礼带上了马。付礼虽然有点嫌弃,但陛下有命,他也知道这个王四能跟陛下说当地官府的贪腐案,只得忍着嫌弃将人带上。 王四还真的知道不少东西,据他说,他们山寨算不上大,只敢劫掠小商队,大一点自带镖师的商队他们是不敢劫的,饶是如此,地方官每年还要分一杯羹。从货商增多开始,当地官府肆无忌惮,甚至到了凡是带货的不管是不是往边关去都会被扣下来强制交纳过路费,如果不交,货物扣押。强龙不压地头蛇,天高皇帝远,经过的货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如今昆安这边,如果不是往边境去的商队,赚的还不够给扒皮的,不是为大利,买卖人基本都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本就贫穷的地方贸易衰退。 “这不就是官府带头明抢么?”司八皱眉。 “这不算什么,小的这边山寨是小山寨,衙门是小县衙,等过了图县,全是山,女侠你就等着开眼吧,保准你没见过,过两个山头就是一伙山匪,那不是讨口饭,山匪都做出营生来了,小的听说有个叫魏家寨的,那里边的大当家的是瓦县县太爷的妹夫,那瓦县的县衙门都被当官的修成皇宫了,县太爷天天跟个土皇帝似的……” “放肆!”司十斥了一声。 王四吓了一跳,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你是说,你们这地方只是个开头,往前边走,隔一段就有一伙山匪,专等着越境的货商,这些山匪都有官府在背后撑着,官府不仅收一笔过路的银子,还要每年和山匪分账?”晨光光听着都觉得离奇,哭笑不得,这帮人还挺会捞钱的。 “不止,虽说有三十多个山头,但都不一样,好走的那几条路都被大的山寨拿住了,这些大山寨都不用劫,每年从那里路过的大商队都是直接派人去山寨里头交银子的,山寨拿了银子直接放行,官老爷害怕收银子事发被治罪,那一份银子就放在山头,随取随拿,那可真是‘官匪一家亲’。那些小的山寨就没那么好命了,只能堵在不好走的地方,走那些路的全是小商队,或害怕大山头的山匪,或交不起过路银子,只好去难走的路碰个运气。那地方乱得都不像是人活的,几个小寨子挤在一块成天抢地盘不说,费了牛劲也没抢着多少油水,还得背人命案子,还得受着地方衙门要银子,不过就是派人说一声有商队来了就像多大的劳动,张口就要去一大半。” 第一千七三章 好大的狗胆 也就是说,在商队过城给官府提供文书时,官府会提前将他们的去向告知山匪,让山匪提前部署好准备劫货…… 还真是官匪一家亲! 晨光笑道:“你知道的不少!” “小的是从那边的寨子逃过来的,小的当初落草时本来想投奔大的山寨,没进去,后来去了一个小的,那边小寨子天天打来打去,当家的不把底下的人当人,又没什么油水,小的看着,跟人吃人差不多,就逃出来了,一路往这边逃,逃到这边,实在没别的活路,就又上了寨子。” “这边靠打猎就得饿死?” 王四笑了,仿佛是在嘲笑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但想到这伙人杀人不眨眼,又把嘲笑憋了回去,面露苦色: “小的这么说吧,过去小的家里一个爹四个兄弟,全是猎户,这些年一个接一个,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 晨光陷入了思考,昆安这边山多,有的地方土质还不好,灌溉困难,不好种植作物,收成低,也没什么珍稀的动物可以做皮货买卖,道路不通畅,做普通买卖也很困难,种种原因造成了这里的贫穷。贫穷闭塞的地方,目不识丁的人很多,几乎都是为了糊口活着,以至于此地阴暗野蛮,因为饥饿与不公,造成了恶徒扎堆。 刀口舔血的人也有伤心事,王四想到了家里的惨事,情绪低落下来,见晨光没再问什么,便沉默着。 沈润靠近晨光,打断了她的思考:“照他这么说,前边的山匪更多,要不要先通知当地官府接驾?不然就得一路打山贼了。” 晨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无妨,打就打。先去瓦县看看他们的衙门到底有多像皇宫。” 沈润笑不出来,这边居然乱成这个样子,他在箬安竟无有耳闻,这让他十分恼火。 快马赶路,晨光特地绕路去了王四口中的瓦县,一个建在山中间的小县城,与南边的大城市相比,连那边最穷的村子都不如,这样的一个小县城,县衙门居然占了县城土地的一半,的确是一座小型的皇宫,站在高处,下面的风景尽数收于眼中,高高的石头墙,石头垒成的高高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一时竟数不清楚,也不知道这知县衙门住了多少人,还是知县老爷的小妾太多了,需要一个人住一间。 与这座超规格的豪华县衙门相对比的,是县城中的其他房屋,这真的是一个穷的不能再穷的县城,普通百姓的房屋里最好的居然是土糊的墙,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茅草棚,晨光虽然知道昆安这边很穷,却没想到居然能这么穷,好歹是一座县城,竟还不如其他地方贫穷的村舍。 她都气笑了,摇了摇头:“龙熙国居然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沈润本来愤怒,听了她的话又觉得耳根子发热,他和她一样,虽然知道昆安一带贫穷,却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都不会相信,如果他还是龙熙帝,他这辈子都只能在皇宫里批阅地方上奏的奏章,通过那些奏章去了解他的国土,他不可能会亲眼看到龙熙国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真该死!”他望着山谷中华丽的县衙门,目露冷光。 晨光呵地笑了:“还真是天高皇帝远,一个小小的县令也敢如此猖狂!” “天高皇帝远”这句话谁都知道,就是他们这些久居皇宫的统治者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和深切地感受过这句话的含义,完全是两种体会。 晨光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上奔去,沈润知她必是另有打算,跟着她往回走。付礼摸不着头脑,心里疑惑陛下居然没有立刻下令处置了贪官,狐疑地跟上去,在返回的山路上,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前面,一个身体佝偻着的老翁背着一个大筐正在独自行走,这条路是下山的路,山下并没有村庄,也就是说这老翁应该是瓦县人,太阳都快落山了,按道理说已经不适合外出了,尤其还这么大年纪,晨光注意到他背上的大筐里放了几张兽皮,深感奇怪,示意司八过去问一问。 司八勒住马,跳下地,牵着马几步赶上那老翁,笑嘻嘻地问:“老丈,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下山啊,一会儿天黑了可看不清路。” 那老翁愁眉苦脸,只顾着赶路,本不想回答,却因为对方是个姑娘,又衣着华丽,恐是贵人不敢得罪,遂哑着嗓子回答: “县衙门说如今打仗了,国难当头,百姓要为国分忧,限期十日,交一笔军银助前线打仗,交不上就要挨鞭子,老汉我哪里有银子,今日有人匀了我几张兽皮,我想去城里看看能不能换点银子。” 司八一愣,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没有朝廷的公文,瓦县县衙居然敢以军费的名义向百姓索要银钱,真是好大的狗胆! 沈润突然问王四:“昆安这边,可有赋税?” 王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莫名其妙:“大侠,有赋税啊,这边是十五税一。” 沈润和晨光对视了一眼。 难怪瓦县的县衙那样豪华,难怪这边的人都活不起了,难怪大批的人去做了山匪,昆安这个地方,因为是著名的贫困地区,从前沈润在位时昆安西部就是免税的,晨光统治龙熙国后,沿用了沈润的政策,昆安西部免税十年,然而昆安西部在缴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地区是免税的,这么大的事,居然从来没有官员上报,这边的官官相护竟如此厉害,也难怪,都官匪一家亲了。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 几个人将老翁护送下山,老翁常年走山路,即使赶夜路也无所谓,他更担心的是十日后交不上所谓的助军银,道了别,匆匆忙忙走了。 沈润和付礼目送老翁佝偻着身子往他们来时的官道行走,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却见晨光召了司八和司十,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司八和司十点头应了,随后调转马头,向老翁离开的方向奔去。 第一千七四章 管用的恶名 司八与付礼擦身而过,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付礼失落,更多的则是担心,他猜测陛下八成是派她们去处理昆安错综复杂的贪腐案,只听王四和那老翁的话就能感受到此地的黑暗,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让两个女子前去处理,穷乡僻壤的土皇帝一手遮天,*一发起狠来,他越想越心惊,忍不住开口: “陛下,此地凶险,天又快黑了,还是让属下和司八姑娘同去吧!” 沈润瞥了他一眼,都怕别人不知道司八是他的女人了,还画蛇添足加一句“姑娘”,真是好笑。 晨光对付礼和司八之间的事始终持沉默态度,听了他的话,也只是说:“她们不怕黑不怕险,你跟着去容易拖后腿。” 一番话说得付礼脖子发烫,陛下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如司八,事实的确如此,可被这么说了,让他很没面子。 沈润没理会他,催马走到晨光身旁,轻声问: “你让她们去做什么?” “调驻军。” 只三个字沈润就明白了她是要将昆安大清洗,也是,她最不能忍的就是贪腐案,那是将本应是她的银子揣进别人兜里,昆安免税,当地官府却税费照收鼓了自己的钱袋,她怎么可能忍得了,他思索了片刻,皱起了眉: “这边的官府敢如此隐瞒,必是官官相护,势力大得很,恐怕这边的军中亦有沾染,你让她们两个姑娘独闯军营,*一......” “无妨,这类事她们也不是第一天做了,都会事前打听好领头的家眷,不从命的,也不用判罪,直接把全家挂在军账外。” 沈润哑然。 不是去了之后再想*一碰了壁该怎么办,而是先准备好了碰壁以后该怎么办才去,十拿九稳,尽管手段有点卑鄙也有点狠,不过总比大大咧咧地去再被人算计了好,只是这样的行为既非君子所为,也不是君主所为,太过刁钻,以沈润正经的脑袋瓜子他想不出来。 沈润忽然想起,她说她蜗居大漠时就已经将中原的这盘棋提前计划好了,她是计划好了之后才出来落子的。 这就是她的作风。 晨光见他沉默着,一脸深思,以为他还在担心司八和司十去调驻军的事,笑了:“你也太小瞧我的名声了,你派人去或许能让那帮人狗急跳墙,我派人去,他们只有发抖的份儿,世人都知道,我发起狠来,不管是谁,都能把他们抄家灭族连坐,甚至能把他们祖宗十八代从坟里刨出来鞭尸。” 沈润看着她,的确,她的恶名能让听到的人闻风丧胆,满朝文武就**不怕她的,也正因为怕才会投降于她,满腹**阳谋的一品大员都不是她的对手,更别说穷乡僻壤的一群土官儿,论智不是她的对手,论狠更得自拜下风,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认真去查,此案必牵连不少人,若一惩到底,你打算让何人接任?”他问。 “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随便找个暂代的又不难,再差还能比敢用我打幌子大肆敛财的混账差?” 说的也没错。 沈润不再言语。 一路往边关走,果然像王四说的,过了图县,山匪横行。 晨光**走有官府背景的大道,走的是多小寨子的窄道,还真碰见了好几拨山匪,也见识过了山匪团伙混战抢地盘,那场面十分精彩。因为人多,可抢夺的资源少,晨光注意到,某些山匪团伙与山匪团伙之间的作战,居然已经达到了战级水准。 不过武力差了很多,到底是猎户出身,单人作战能力很差,一路被火舞血洗,后面的寨子闻风丧胆,听说有个女魔头来了,头都不敢冒,干脆闭门不出,于是逶迤的山路变得十分安静,让偶然跟着他们的小商队得了便宜,没被打劫,也不用贡献过路费。 付礼向那支商队打听到的情况与王四所说的基本相同。 待晨光将商队的事了解清楚之后,过了青鬼岭,晨光便不再与商队同行,而是顺原路返回,对商队只说是走错了路。免费的保护人,商队哪里肯让他们离开,再三挽留,甚至连他们**走错路,再往前走一走就到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说他们经商多*对此地很熟,不可能认错路,然而晨光**理睬他们,径自往回走。商队的人苦留不住,也只能唉声呀气。 王四跟商队的人处了几天,商队还送了他一头骡子骑,他心知这支商队再往前走遇上的就是小山寨里实力最强的黑龙寨,黑龙寨虽然比不得另外线上的大山寨,却是这条路上最凶悍的强匪,像刚刚那样的小商队,即使带着几个镖师,怕也是要全军覆没,看着晨光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忍不住问: “女侠,真不管他们了?前面可是黑龙寨,他们要是遇上黑龙寨的人,怕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晨光瞅了他一眼:“敢非法越境,就是不怕死的,又不是不知道此地山匪众多,上赶着往前送,关我何事?” 这话也对...... 王四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忍心:“都是为了讨生活,今*买卖不好做,那小员外也是因为赔了家底,才跑来碰个运气。” “照你这么说,只要是为了讨生活,干什么都行了?他说赔了家底是因为买卖不好做,那么多生意人,怎么没都赔了,你又知道他不是因为赌输了为了面子才编了个谎?一个打劫的也学菩萨心肠,这么有善心,做什么山匪,去出家当和尚不好么?就你这样还四当家呢?你以为他是因为你人好才送你头骡子,那是我给你要的,蠢材!”晨光不再搭理他,催马快走。 王四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沈润跟上晨光,他也看出来了那支小商队的人并不老实,刚刚挽留时谎话连篇让人反感,不过因为恐惧想寻求保护,人之常情,也不是坏,这几日的相处他一直以为晨光对那商队是有些好感的,没想到她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虽说她不是什么“古道热肠”,可能这么干脆地抽身离去,他果然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思。 第一千七五章 驻军 回到岔路,晨光率先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王四连忙提醒:“女侠,往那边可走不得,那边一路到头就是边境的驻军,谁都不许过。”他想路口明明立着铁牌子,上面写着军地不许靠近,这女侠难道是眼神不好? 晨光没搭理他。 没人搭理他。 王四满腹狐疑,又不敢**,别说她手下的几个姑娘灭了他大半个山寨,就说这一路上她身边的那一个姑娘就几乎灭了一溜路上的山匪,他在他们眼里就跟一只蚂蚁一样,随时可以捏死,要想活命,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 从禁入的路口往前,行了大半日,前路渐窄,此处果然山地崎岖,再往前更是要踏水而行。 起初,沈润担心晨光会控制不好马匹,本想与她共乘,却发现她骑术极好,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如鱼得水,放下心的同时暗骂自己瞎操心,他想起来当*打龙熙国的时候她可是亲自上了战场,那时他还不相信,以为她也就是在后方指挥指挥,后来他发现他错得离谱,她上的是前线,龙熙国的确是由她打下来的,这样的她又怎么会娇气。 如此想来他又觉得是她太过分,从前她总在他面前装傻扮弱,导致即使到了现在他已经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还是容易被她迷惑,总是担心她,总想去护着她,她要是一开始就对他表现出强悍狂傲,他就不会被迷惑了。 这个骗子! 他越想越生气。 走在他身旁的晨光觉察到他的怒气,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沈润回过神来,还是觉得有点生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言语。 晨光被他的怒气弄得一头雾水,觉得他不可捉摸,便**理睬他。 沈润见此更觉得不悦,她明明看出来他生气了,却不来安慰他,反而置之不理,果然他在她心里一点地位都**! 付礼从小跟他一块长大,对他的心思多少明白一些,虽不知道殿下为什么生气,但很明显殿下是在生陛下的气,还因为陛下**安慰他更生气了。被忽略的感觉的确不太好受,他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又一次担心起至今未归的司八,也不知道那些驻军肯不肯听话,会不会欺负她,这么一想心怦怦乱跳,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人心一分离,早就把他气怒中的殿下忘一边去了。 连夜赶路,**停歇,次日清晨,过了一道山涧,前方,两侧的山石挤出来一条细而窄的小路,路上,两个身穿铠甲的将士正坐在两边的石头上,马散在一边饮水吃草。听见马蹄响动,两人急忙站起来,王四一看见军队的人,本能地想要**,被付礼给拽住了。 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驻守边关的驻军。 那二人站着辨认了片刻就认出来了,快步上前,也不顾地上还有山溪水的潮湿,单膝跪下,铠甲叮当: “末将参见陛下!” “陛、陛下......”王四本来四肢发软,听了军官口中的称呼,拉着缰绳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脚比刚刚更软,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下去,直接滚到了旁边的水沟里。 突发**很滑稽,把两个前来迎接的将官都给逗乐了,王四也不用人扶,直接从水沟里连滚带爬地翻了上来,对着晨光一个劲儿磕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他以为对方只是个走江湖的侠女,他怎么就没想到,普通的侠女,谁能这么血腥,谁能这么杀人不眨眼,女人,美人,不畏官府,不惧强匪,血腥残忍,目空一切,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符合这些——人称“女暴君”、“女魔头”的凤冥国女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传言凤冥国女帝最是残忍,残忍的不仅是她的嗜杀,还有虐杀,听说她以把人大卸八块为乐,还会调煮烹食。 他吓到尿。 他可不想被大卸八块,再被煮了吃掉! 沈润等哑然,之前看真人用那些残酷手段杀山贼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害怕,这会儿听到“陛下”二字居然把他给吓尿了,“陛下”在民间到底是有多恐怖?难道已经到了会吓得小孩停止啼哭的地步? 晨光看王四那副怂样就知道他是被她飘扬在外的威名给吓住了,也不理会他,问前来迎接的将官: “谁让你们来的?不是说了不用出迎?” 来之前她就已经明确告诉了驻军,无需迎接,也不用提前告知当地官府,好在当地驻军还算听话,否则她就看不到官匪一家亲了。 前来迎接的将官听她这么说,知道陛下生了怒意,他们常*驻扎此地,怎会不知昆安的状况,不过他们是边境军,与地方驻军算不得同根,也不能与当地的官府来往,本来想着要不要卖个人情提醒当地官府一句,在陛下的书信送到之后,将军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将军的意思,既然陛下特地提了不许告知当地官府,肯定是发现了昆安这边有异常,若是过后查出来点什么,只怕会迁怒他们,****,可是最不讲道理的,杀兴起来,不管有罪没罪先杀了再说,虽然这只是传言,但他们也不敢不信。 不过迎接还是必要的。 “禀陛下,此地曲折,极易迷路,关将军怕陛下走错路误了陛下的大事,特命末将二人前来迎接。末将等不知陛下何时抵达,已在此地等候近一个月,终于等到陛下驾临。”其中一个将官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 晨光多看了他一眼,这人是个机灵的,说了是“怕误了陛下的大事”,就把抗旨的罪给圆过去了,又说了不知何时会抵达,已经等了一个月,这意思就是他们不知道她的行程,她的行踪**泄露,他们是等候许久终于等到的,又把将来可能会扣下的罪给推出去了。 她哼笑了一声,问道:“你是什么军职?” 那将官脊背一颤,知道陛下这是对他感兴趣了,连忙回答:“天辉山驻地副将军姜途参见陛下,吾皇*岁!” 果然是个机灵人儿。 晨光微微一笑:“走吧。”顿了顿,又道,“把这个人带上。”她指的是王四。 “是!”姜途朗声应了一句,声音洪亮。 第一千七六章 再见农学青* 姜途与另外一名将官骑着马在前方领路,据他二人说,星夜兼程往前赶也要再走三天才能到达边关驻地。 “人到了么?”晨光问道。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至今仍旧不清楚她这一趟来昆安的目的,若说是为了治理当地官府的**,她在看到昆安的状况时亦很吃惊,她千里迢迢跑到昆安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姜途显然明白她指的是谁:“回陛下,贵客昨夜抵达,关将军正在接待。” “来了几个人?” “恒王妃带恒王世子亲临,同行的还有恒王妃的父亲谢鹰将军,以及恒王妃的幼弟谢虎将军。” 沈润心头一跳,他惊讶她来昆安边境要见的人居然是恒王妃,他瞬间有了七八分猜测,望向晨光的眸光变深。 难怪她会来到穷山恶水的昆安,昆安与赤阳国的余饶接壤,而余饶,正是恒王妃的父亲谢鹰将军驻守的边关。恒王在世时并无建树,老早就被赶去封地,他妻子的娘家虽是将门,却不受重视,谢家世世代代驻守在偏僻贫穷的余饶,基本上不会有人去注意。 她居然还有这一层关系,究竟是从何时起? 晨光微微一笑:“既如此,就不急了。柴少安何在?” 姜途愣了一下,回答:“回陛下,柴大人正在齐家村。” “齐家村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翻过一个山头,往北走就是。” “那就先去齐家村!”晨光改了主意,更换了目的地。 姜途有些蒙,他以为陛下会赶着去见恒王妃,陛下却突然说要去见柴大人,这让他很摸不着头脑。可他又不敢问为什么,应了一声,本来想让同伴先去齐家村通知柴大人准备接驾,却被陛下制止了。 沈润知道晨光口中的柴少安,那是晨光从苍丘国的牡丹园拐来的一个深谙农事的富家青*,那青*出身富足,却喜欢农业,被晨光带回凤冥国后,挂职在工部,却不从属于任何一个长官,**职称,也不在京里坐职,而是到处跑,哪里土地贫瘠就往哪里跑。本来沈润没把晨光那次捡人当回事,后来却听说柴少安的确改善了北越地区恶劣的耕种环境,这让他注意到了她的用人手段,再后来他没再听说柴少安便没怎么留意,毕竟只是一个农学青*,却没想到晨光居然把人派到昆安来了。 翻过一个山头,不再前行,而是改道向北,黄昏时分,来到了一座正被晚霞笼罩的山村。 这座靠近边境的小村居然是自进入昆安后见过的最祥和宁静的山村,山地已被开凿出阶梯形的稻田,依着山势变化,坡缓开垦大田,坡陡开出小田,众多阶梯,掩映在茫茫的山林中,覆盖在瑰丽的红霞之下,竟形成了一片极壮丽的景观。 即将日落,劳作歇止,村路上,不少农人正扛着农具说笑着往家走,偶尔还会看到有猎户归来,背着色彩鲜艳的野鸡,提着灰白的山兔子。闭塞的乡村,很少能见到骑马的贵人,姜途二人身上的铠甲让他们知道这一行人必来自边境军营,他们有些好奇,又很害怕,离老远就退到一边,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姜途过去向村民打听柴少安的下落,顺着村民的指引,终于在一道水田里找到了一个挽着裤腿踩在泥里正在研究秧苗的黑皮汉子。 姜途认得柴少安,觉得柴少安这形象实在太窘,用余光看了陛下一眼,见陛下**不悦,忙高声喊了句: “柴大人,快来接驾!柴大人!” 连喊了两遍才让柴少安醒过神,往这边一看,呆了一呆,忽然笑起来,这么一笑,白牙和黑皮交相辉映,在黄昏中看着有点吓人。他急急忙忙从水田里蹚出来,走了一地的泥,远远地站到晨光马前,跪下: “臣柴少安叩见陛下!” 晨光瞅了瞅他,忍不住道:“怎么老成这样?!”常*的风吹日晒,又黑又皱,他早已不是当*那个清秀腼腆的青*,比老农人还要粗皮儿。 柴少安低着头,笑出声来。 姜途心想柴大人这么高兴,完全**普通臣子见到陛下时的恐慌,难道柴大人居然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难怪在柴大人抵达昆安之前,陛下就密信交代关将军要好好关照柴大人,这么一想,倒是有点庆幸之前未曾薄待过柴少安。 沈润瞅了柴少安一眼,他那一声笑让沈润很不爽。 晨光去了柴少安的住所,一处位于村头的草屋,晨光依旧骑着马,柴少安扛着滴着水的锄头走在旁边,路上晨光简单问了问齐家村的情况,柴少安一一答了,待来到村头住处,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娃娃站在屋子外边,正眸光温柔地望过来。 晨光一愣。 柴少安笑着道:“陛下,那是臣之妻齐氏,还有臣的女儿珍珠。”他走过去,拉了一把惊讶的妻子,悄声说,“快给陛下磕头!” 齐氏瞠目,慌忙跪下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磕了一个头。 她怀里的小女娃因为突然看见了太多陌生人,十分害怕,扁着嘴,含着眼泪,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晨光十分惊讶:“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臣两*前成了亲。”柴少安笑答。 晨光挑眉。 沈润没想到柴少安居然已有妻儿,想起刚才的不爽,默默地尴尬了一下,瞥了一眼齐氏怀里的小姑娘,这娃娃鼓着两泡眼泪的小模样还挺可爱的。 “齐家村偏僻,周围也没什么酒楼饭铺,不知陛下可愿在臣家里用膳?臣之妻虽是山野妇人,做菜的手艺却极好。”柴少安含笑邀请。 他的话让齐氏又是紧张又有点害羞,低眉浅笑。 “好。”晨光答应了。 柴少安和齐氏急忙将人往里让,草屋狭小,姜途二人将晨光和沈润的马接过去拴好,和付礼、王四守在外面,晨光和沈润进了屋。 房屋虽小,却收拾得很干净。 齐氏本来已做好晚饭,但因为人增多了,忙又去厨房加菜。 柴少安的人缘极好,村里人陆续知道今晚柴家来了贵客,时不时就有人过来送一两样山菜野味。 吃饭的时候,齐氏分出一部分菜端出去给付礼等人,又抱着小珍珠去厨房喂饭,屋里只有晨光和沈润坐在饭桌前,柴少安把身上的泥洗干净了,在一旁陪着。 火舞立在晨光身后,安静地布菜。 晨光虽不挑食,但也没吃多少,几筷子之后就搁下了。 饭后,齐氏送来新打来的山泉水。 “这两*收成如何?”晨光啜了一口,问柴少安。 第一千七七章 昆安多** “回陛下,齐家村及附近的几个村子田地已经开垦出来了,也选了合适的稻种,以村人的数量和开垦出的田地数目,若正常收获,可以自给自足。只是灌溉仍是最严重的问题,天辉山的水源几乎都在山林深处,道路崎岖,村人需要挑担步行很远才能取到水。村中人曾试图打井,可这里山地坚硬,打不出井来。如今唯一的方法只有开渠引水,从高处的水源引出水来灌溉。也可以在雨季储存雨水,两法并用,基本能解决缺水灌溉的问题,只是......” 柴少安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卷轴,展开来给晨光看: “天辉山脉很长,村庄间距离太远,若要开渠引水,需因地制宜,如此一来,工程浩大。之前臣曾将天辉山走过一遍,选出了几个合适的主水源,尝试着制了一幅开渠引水图,成功后,几乎可以覆盖昆安地区的山村,有几个小的、偏僻的村落臣认为可以合并成一个村子。” 晨光望着卷轴上画出的开渠引水图。 柴少安开始为她讲解成于纸面的浩大工程。 昆安的耕种环境比晨光想象的恶劣,之前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这里可以像北越地区一样,选一些适宜本地种植的耐旱作物,打几口井,再稍微改变一下当地河流的走向,就能勉强填饱肚子。 可这里不是这样的,昆安地区基本是在天辉山脉上,这里山势险峻,正经的大路很少,山中也**大的湖泊,水源基本靠瀑布和山溪。虽不算缺水,但是想要取水,需纯靠人力。 齐家村这部分地区比昆安地区的其他地方更不便,因为这里连井都打不出来,远途取水全靠人力,自用也就算了,若是拿来浇灌田地,家中人口多的勉勉强强,人口少的根本种不成。这也是为什么此地多猎户少农人,因为即使种了也**充足的水源浇地,收成少,费人费力,还不如当个猎户运气好的话还能填饱肚子,于是猎人越来越多。然而天辉山不是什么资源丰富的宝山,猎物也**那么充足。 昆安多**已是常态。 晨光也曾想过从外省调粮改善饥饿的环境,可山地崎岖,只是调粮,费时费力费钱,且这种支出是**尽头的。 唯一的办法只有让他们在本地自给自足,这也是她派来了柴少安的原因。 开渠引水倒是个好法子,能够一劳永逸,说的好听点,还能造福后世。只是,如此庞大的工程,即使用当地的农人充作劳力,其他花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国库**多余的银子能用在这上。每天拼命糊口还有许多**的,真让当地人都去开水渠,国库要如何保证他们不会**。且如此巨大的工程,想要成功,需要好多*,这段期间,这笔支出就是一个无底洞。 “陛下......”柴少安带着隐隐的振奋与热情,轻声讲解完毕,却见晨光仿佛呆住了,他心里没了底,小声唤道。 晨光回过神,手指头在图纸上轻轻一点,淡声说: “你说的这个,若是做成了,的确很好,对昆安一带也十分有益,只是,如此浩大的工程,就算调动了整个昆安的农人去做,最少也要十*吧?这还只是最少的估算,十*未必能完成,再长了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如今凤冥国用银子的地方很多,国库的每一笔银子都要花费在有收益的地方,你要做的这个,只有在凤冥国银子多到没处花的时候才可能给你划拨。且如果一个地方,用了许多花费,最后却仅能做到自给自足不会**,这样的地方对一个国家来说存在的用处是什么?” 柴少安被她这句话给问愣了,从一国之君口中,尤其是她这样的一国之君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惊悚,她的意思就好像是要把贫穷的昆安从凤冥国中抹掉一样: “陛下,虽然这的确是一笔不菲的花费,却是能够造福子孙**的大善事......” 他知道自己嘴笨,可出于对水利的狂热,还有对当地百姓的怜惜,他努力地想要去争取。 “我做的是皇帝,不是菩萨。”晨光打断了他。 柴少安很失望,在陛下到来之前,他一直对自己的开渠引水图信心满满,他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一个能够造福昆安、造福子孙**、可以载入史册的浩大工程。自从成图后,他一直处在雀跃中,常常生出一股冲动,跃跃欲试,然而陛下却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瞠目结舌,继而整颗心都灰了......陛下这是不想管了,还是想把昆安给抹平了? 此时,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沈润突然正过桌上的图纸,看了起来。 柴少安的心在打鼓,他望着沈润,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就算陛下不想管,至少容王殿下要争取一下,昆安人可是容王殿下的子民,容王殿下在位时从不苛待百姓,龙熙帝****的事例更是在坊间广为流传。 “按图纸上的法子兴修水利的确花费巨大,现在做不成,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此地多雨,修建蓄水池储存雨水的方法我觉得还是可行的,比起从山上引水下来,工程小,可以就近取材,花费应该不大,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柴大人不是也认为从高处引水和蓄存雨水两法并用更好?那就先做一个,一步一步来。”沈润对着晨光笑说。 晨光瞅了他一眼:“花费再不大也是花费。” 沈润笑:“把昆安的衙门抄了也就够了,再不够,就先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建。” “那些是用来做军费的。” “军费当然要补充,不过**人也要管一管,这里离赤阳国很近,不做改善,怕日后会有麻烦。”沈润若有所指地说。 晨光看着他,陷入了沉思。 柴少安一会儿看看沈润,一会儿看看晨光,他终日沉迷于农业,思维缓慢,他们说的话他听见了,但大部分还没反应过来就过去了。 沈润望向柴少安,笑道:“柴大人先做雨水灌溉法,待到日后银钱充足,再往深处开渠引水。这么大的工程,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 “是。”柴少安这回听明白了,容王殿下的意思是先做那部分简单的,等到以后有钱了,再做复杂的,之后再和简单的部分连接起来,就成为了一套完整的水利。 不管怎样,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柴少安心中大喜,再看向沈润时,忽然感觉对方仿佛天神临世,背后全是圣光。 “柴大人,刚刚陛下的意思你可明白?”沈润含着笑问。 柴少安一愣。 沈润心中好笑,此人只懂农业,也只爱农业,难怪他从不在箬安只在农田,难怪他虽挂职工部却隶属于晨光,他有能力,可他做不了官,他没心眼,反应还慢。 “陛下的意思是,若做了这么大一个工程,最后的结果却只能保证昆安人不再有**,这笔花费不值得。柴大人可听说过曾经龙熙国的江北?” 柴少安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说,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大,既然要花大价钱修建,就要将这座偏远闭塞的高山变成一片新的鱼米之乡,就如同当*龙熙国的江北地区,那里也不是天然的富饶,都是**开垦出来的。 这是一项极艰难的任务,可是他却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热血沸腾,他有预感,这项浩大的工程,将会耗尽他的一生。 “是,臣明白了。”他肃声回答。 沈润微微一笑。 第一千七八章 难题 晚间,也**其他住所,柴少安便将整间草屋让给了晨光二人,准备和妻女去岳丈家借住几天。 齐氏寻遍全村,终于找到了新做的还**使用过的被褥,抱回来铺在家里的板床上,还生怕不妥帖,想要重新打扫,柴少安见晨光已有倦意,忙拉住她。 晨光也不在意村屋简陋,见柴少安带领妻女告退,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沈润坐在屋子一角,沉默地翻着柴少安关于昆安地区的水源记录。 晨光只脱了外衫,柴家的床紧挨着窗户,窗户是开着的,她坐在床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趴在窗台上,吹着山间的凉风。 入夏的昆安十分炎热,山野中,虫鸣声吵闹。村人极少会在天黑后点灯,整个齐家村除了柴家,其他地方漆黑一片。月光如银披洒下来,在树丛中画出了森森的暗影。 沈润将灯挑得亮一些,继续翻看柴少安的记录。 晨光抻长了身子,挂在低矮的窗台上,细瘦的腰身远远地看上去像一条蛇。她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望着远处峰峦起伏。此处尽是森林,放眼望去,除了森林,还是森林,仿佛**尽头。 沈润忽然站起身,驱蚊草燃尽,他又点了一些,这里是山中,夏季,蚊子很毒,她细皮嫩肉,血又出奇的具有吸引力,不多点一些,明天人就肿了。 他的动作吸引了晨光的注意,她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这里长了这么多树,做成木材卖出去,也算是营生......”话说到一半时,她就明白了困难在哪里,**路,就是把树全砍了也运不出去。 沈润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 “昆安这地方,不是没想过改善一下,我皇祖父在世时曾想在此地修建山路,打通一条既能通往江北又能过境和赤阳国通贸的商路,但是后来算了一下,这笔钱不是小数目,那个时候七国局势动荡不安,战事随时爆发,龙熙国不敢把太多的银子花费在给山区修路上。到了我父皇那代,我父皇更是直接将昆安视为了弃地。我登基之后,局势更加混乱,除了减免赋税,也做不了别的。” 看来坐上位的人想的都是一样的,局势不稳,战事随时起,不适合在这种做不到短期内会有收益的地方投入太多的银钱。 “不过,以现在的局势,这里确该整顿一下,以免将来成为一块缺口。”沈润道。 晨光思索了一会儿:“你皇祖父是对的,比起改变耕种方法,修路更重要,就算改变了耕种方法,种的粮食够吃了,可被困在这么高的深山里,每日只是清贫地为了吃喝忙碌,这样的日子和猴子有什么区别?” 沈润扑哧笑了,她嘴巴真坏,顿了顿,他正色道:“这样的山,修路比修渠灌溉更困难。” 晨光当然知道开山修路的艰难,扁了扁嘴,有些泄气,她重新趴回到窗台上,变回了一脸懒散。 沈润想了想昆安的状况,轻叹了口气:“若想彻底改变此地,需等到战事结束后,至少要二十*。” 晨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回过脑袋对他说:“二十*以后我都死了,这里变成什么样关我什么事?” 沈润皱了一下眉,不悦起来:“什么就死了?胡说八道!” 晨光却来了劲头,蹙眉回想了一会儿,突然生了怒意:“这么说来,我最近做的事全是跟我没关系的,兴修昆安要二十*,重整河道要十*,彻底打通国内的商路最少也要三十*,在各地盖学院医馆还不知道要多少*,这些和我有关系吗?就算三十*以后它们都建成了,与我何干?我又看不见,对我又没好处,我只出钱了,如此说来,好处全是别人的!” 沈润哭笑不得,她这又是钻了什么奇怪的牛角尖:“你说的这些,都是身为帝王应该做的。” 的确,比起从前的冷酷好战、精于算计,现在的晨光更重视民生国策,这在沈润看来没什么不对,角色变了,想做的自然也会跟着改变,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当她坐上高位,视角变了,某些东西自然就会改变,这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 “谁说的?”晨光不高兴地质问,好像受骗了似的。 沈润笑而不答,其实......这个皇帝她做得很好,虽然他不愿承认,可有时候他的确会觉得,她做得比他好,她比他有压迫力,无人敢束缚她,对朝臣而言这一点虽然不太妙,但对于她和她的国家来说,其实不是坏事。 晨光的脸黑了下来。 沈润想,她大概又想说她为帝是为了要“为所欲为”,当*的幼稚发言震撼力十足,如今想来,竟十分可爱。 “创一个太平盛世,不好么?”他噙着笑问。 晨光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想青史留名,太不太平能怎样?” 她又拿这话来刺他。 沈润倒没在意,他望着她兴趣缺缺的样子,沉默起来。她之所以会有这些冷漠的发言,是因为她认为她的王朝到她之后就结束了,她****接续,以后怎样都与她无关。若是她有**,她就不会这么想了,为了子孙后世,她也会创下一个太平盛世留给她的儿孙。 每一次想起子嗣,沈润的心都沉沉的,满朝甚至是全国都在盼望着帝王能够诞下皇嗣,如今,超半数的大臣都以为是他不能生育,毕竟他在做龙熙帝的时候就**子嗣,许多人已经打定主意,要广搜男妃往后宫里送。他倒不是担心他的地位,只是,对于无子的帝王来说,这绝对是一道关乎江山社稷的天大难题,尽管她看起来完全不在乎。 沈润甩了甩头,不愿再去想这件堵心的事,他突然问她: “你在边境约见的是赤阳国的恒王妃?” “嗯。”晨光又趴回到窗台上,淡淡地哼了一声。 她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沈润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问的,可看她这个样子,他又觉得还是不要问的好: “火舞去哪儿了?” 晚饭之后,一个眼错的工夫,火舞就不见了,至今未归。 “出去了。”晨光漫不经心地回答,把被子一扬,“咕咚”躺下,“睡吧。” 沈润望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第一千七九章 心情 夏季的清晨,湿润的风顺着窗户细细地扫进来,吹在晨光的脸上,晨光头昏脑涨地醒来,她失眠了半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沈润已经不见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似乎是这细微的响动惊动了门外守着的人,齐氏掀开帘子进来,绞着手,磕磕巴巴地道: “陛下......” 因为知道火舞不在,柴少安就让齐氏过来服侍了。 晨光自然不会闲着没事为难臣子的妻子,也就没在意她因为过度紧张失仪,自己拽过外衣穿上。齐氏觉得自己粗手粗脚的,不敢上去帮她穿衣,殷勤地打了温水来,供她梳洗。 晨光问了她沈润的去向,齐氏回答说,一大早容王殿下就跟着柴少安去田里了。晨光微怔,撇了撇嘴,他居然对种田生了兴趣。 晨光仍旧不会梳头发,火舞不在,齐氏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又打盆水给她照。 晨光照了照,总觉得有点老气,不过对着紧张到极点的齐氏,她也说不出不好的话,让齐氏出去忙。齐氏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去厨房准备早饭。 晨光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没意思,出了草屋,刚走到院子,就看见姜途、孙庆、付礼并王四守在大门外边,见到她出来,慌忙行礼: “参见陛下!” 晨光的目光在他四人身上转了一圈,**说话,靠在院门上往外瞧。姜途四人见状忙闪一边去,不敢靠近。 这个时辰村人下田的下田,打猎的打猎,路上几乎**行人,晨光靠在门框上对着满山的绿色吹了一会儿风,忽然看见远处的山路上,沈润一身白衣,正往回走,柴少安落后一步跟着他,正对着他轻声讲解什么。 柴少安的小女儿刚学会跑着走路,村里的孩子也不娇惯,就让她在前边磕磕绊绊地跑着,小姑娘手里抓着一朵花,一边乐一边往前跑,结果前脚绊后脚,啪叽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土路上,她呆了一呆,哇地大哭起来。 沈润和柴少安是成人,自然不会像小孩那样往前跑,他们刚往坡下走,小珍珠已经跑出了老远,这么一摔再加上一哭,把两人吓了一跳。 沈润是用余光留意着小珍珠的,他又走在柴少安前边,眼看着小珍珠先一摔再一哭,心头一紧,比柴少安更快一步,走过去蹲下来把小珍珠提起,给她拍衣服上的尘土,看她脑门都磕破了,替她觉得疼。 小珍珠见有大人理她,哭得更凶,上气不接下气,沈润心中好笑,顺手抱起来哄。 柴少安慢了一步,一边觉得让容王殿下哄他女儿实在不妥,一边又心疼女儿脑门上磕破了皮,扎着手跟着沈润,不知该如何是好。 晨光靠在门框上看着沈润哄小珍珠,忽然觉得他还挺熟练的。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润望过来,微微一笑,抱着小珍珠走过来。 小珍珠有人哄,已经不怎么哭了,却抽抽搭搭的,扁着小嘴,一副委屈的样子。 齐氏在厨房里听见孩子哭,心急火燎地奔出来,用围裙擦着手,见小珍珠脑门摔破了,更是心疼,狠狠地瞪了柴少安一眼,女孩子摔破了脸还了得! 沈润见孩子的娘来了,就把小珍珠交给齐氏,齐氏急忙抱着小珍珠进屋去擦洗。 沈润站在门口看着晨光,晨光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旁观的人看久了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纷纷移开目光,心想陛下和容王殿下感情真不错,大清早就情意绵绵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晨光看着沈润,其实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 沈润看着晨光,他是在看她的头发,村妇的常用发髻,土!不搭!实在好笑! “你的头发,要不要重梳一下?”犹豫了一会儿,他问。 他问这话的意思就是她现在的头发丑得不能忍。 晨光瞥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沈润抿着嘴唇笑,跟上她。 晨光回到里屋,坐在凳子上,沈润走到她身后,松开她的发髻,取了玉梳将她的长发梳理柔顺,指尖**她浓密的发,修长的十指灵活地向上翻转,挽了一个娇俏的堕马髻,以发簪固定,又簪了两串珠饰。他现在的盘发手艺极好,认真学过的,一般宫人比不上他。 齐氏**镜子,晨光也没办法照镜子,不过这不是他第一次给她挽发了,她知道他的手法至少比她熟练得多。 珠饰簪好后,她知道梳完了,刚想站起来,沈润忽然从后面探过身子,极近地望向她。一张俊美的脸突然放大在她的眼前,饶是天天看,也把她吓了一跳。他含着笑,将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称赞: “这样才好看!” 晨光想他这算是自夸了吧? 她站起身,转过来,却望见他雪白的衣袍上沾了几处尘土,伸手去拍打。沈润微怔,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衣服脏了,想来是刚才抱小珍珠时蹭上的,他拍了几下没拍掉,也不在意,见没拍掉就不管了。 晨光放下手。 若是早*,他不会这样,他是有洁癖的,又爱穿白色,那个时候若是弄脏了衣服他会很生气,当然那个时候他也不会看见小孩摔倒了哭就会过去抱起来哄。 晨光望着他。 他可能自己都**注意到。 她想,他是到了那个*纪,他已*过三旬,普通男子在他这个*纪有很多人儿女都已经开始准备议亲了。 她并**打算给他生育子女,她也生不出来,不过她能理解他的心情,尽管他从来不说。 “今天去军营么?”沈润问。 晨光回过神来,摇了一下头:“今天在附近转转。” 沈润没问原因,原因已经很明显了,赤阳国那边的人此刻正在边境军营里,她却不着急,反而改了目的地,这意思就是要把人晾着。 沈润仔细观察了一下她青白的脸色:“可有哪里不舒服?”她看起来精神萎靡。 晨光摇了一下脑袋,她已经烦了他动不动就问她哪里不舒服。 第一千八十章 商队 简单用过早饭后,晨光说要去附近转转,柴少安想了想,提议去邻村看看那里的田地,晨光同意了。留下姜途、王四三人,她和沈润只带了付礼离开齐家村,向附近的张家村走去。 果然像柴少安说的,村子和村子之间相隔甚远,只是邻村,居然走了一上午还**到达。 到处是长草密林,说是路,也不过是因为常有人走被踩出来的低矮草丛,和这样的路相比,上山时那条因为军队通行而修建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曲折小路已经很不错了。 沈润担心路不好走晨光会摔倒,小心地扶着她,晨光拉着他的手,在长长的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柴少安在前边拎着一根树枝开路,敲打着驱赶草丛里可能会有的蛇。 烈日当空,好在树木高大茂盛,可以遮阴。 柴少安这已经是挑最好走的路走了,还**选村人常走的那条有点险的近路,可是一看晨光慢吞吞地跟在后边走得比乌龟还慢,他开始后悔不该带陛下出来,这种路根本就不该是贵人走的,早知道在村子里转一转就好了。 晨光倒不后悔出来这一趟,这一趟又一次加深了她的认识,如果**路,这地方是真的不适合人居住,难怪余饶那边大半片山都是空的,只有驻扎的军队。走过凤冥国的边关,那一边属于赤阳国的国土同样是起伏的高山,同样是在天辉山脉上,但是很早以前,那一边山中的百姓就被赤阳国朝廷下令迁下山去了。 那是赤阳国国力强盛的体现,不过,晨光并不想迁移百姓,迁移百姓这种事她这辈子做一次就够了,当*将凤冥人迁出大漠,那一段是她不愿意去回忆的艰难,况且这么大一片山林,不做成林场是真的浪费。 她站在树荫下,摸了摸已有百*的参天大树,好木头啊! 沈润从腰间解下水囊,递过来问:“喝水么?” 晨光看了一眼,接过去,喝了一口,再还给他,沈润倒是不嫌弃,接着喝了一口。晨光还是不太喜欢这样,总感觉不太干净,不过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不会再矫情地去说他,惹他不高兴。 一阵风吹来,让林间变得凉爽,就在这时,忽然,后面的某一个方向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一片微乱的脚步声,听声音有许多人过来了。 二人微怔,付礼立刻戒备起来,挡在沈润和晨光面前。 柴少安不明所以,见付礼突然戒备起来,有些诧异。 大概过了半刻钟,长草微动,一个打着赤膊的汉子从后方艰难地走上来。那条路虽被草丛隐着,但应该是有一定坡度的,他双腿弯曲,身体下伏,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走上来,他扛着一口巨大的木头箱子,肌肉虬结,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干力气活的。 汉子走上来之后,也不停顿,径直从他们面前经过,向东行去。大概是箱子太重了,他压根就没注意到在树下乘凉的晨光等人。 不一会儿,与先前的汉子相同打扮的男人同样扛着一口大木头箱子从后面走上来。 一个接一个,大概有二十来个卖力气的汉子,每个人的身上都扛着一口巨大的箱子,在烈日炎炎下艰难地向前行,有些人注意到了晨光他们,但因为急着赶路,只是看一眼就离开了。 看到一半时,晨光明白了,这居然是一支商队,因为山路太窄,走不了大车,不能用马驮的货物只能靠人力去扛。 果不其然,在队伍最后,一个身穿商人常穿的绸衣的中*男人被两个镖师拽着从下边半爬着走上来,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个配着剑的镖师。 几个人上来,一眼看见了晨光等人,互相都不认识,但对方见晨光这一方的人穿着打扮不像是普通的山里人,既然对视了,不理睬不合适,犹豫了一下,那个中*商人远远地冲着这边拱了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沈润回了礼。 那商人见状笑了笑,急急忙忙地追着队伍走了。 晨光微微瞠目,这些人前行的方向应该是边境驻地,也就是说他们是要越境的。虽说现在凤冥国颁布的法令是不允许商人越境的,不过撇开法令不谈,这些商人也是了不得,又高又险的深山,这些人居然纯靠人力扛着去贩货,她只是看着都觉得很不容易。 她摸了摸香腮,不过,违反法令就是违反法令了。 “他们去的方向是张家村么?”她问柴少安。 “回陛下,那个方向确实是张家村。” “这边有很多这样的商队?” 柴少安愣了一下,他常*在山里,专攻农业,对这些弯弯道道并不太明白:“这两*附近确实多了不少商队,从前**的,臣问过,有不少是要去赤阳国。” 哪是有不少,能出现在这里的肯定都是去赤阳国的。 “还有多久了?”晨光问。 “回陛下,快了,**多少路了。”其实是陛下走得太慢了,如果是他自己,这时候已经到了。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问:“要不,我背你?”这么多野草,都快比她高了,他看出来她不太愿意走。 回应他的是晨光瞥过来的一眼,她在想你怎么不早说?! 沈润从这一眼里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哭笑不得,敢情又是他不对! 晨光跳上沈润的背,沈润背着她走,这一回行程变快了,刚过正午就到了张家村。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小小的村子里挤满了人,原来是刚刚遇见的那个商队进了张家村,此时扛着的货都卸了,一群打着赤膊的汉子蹲在村口一人端着一个大海碗正在吃饭,就连他们的雇主那个身穿绸衣的中*人也蹲在墙根正大口地吃着。 村口人家的大娘笑容满面地给这些人盛菜,一抬头看见柴少安,欢喜地道: “哟!柴小子来啦!” 柴少安笑着唤了一声:“姑姑!” 晨光留心去看蹲着的汉子们碗里的食物,是少量的米和不知道是什么的肉烩成的菜饭,里边还有许多野菜,是一种有什么放什么的吃食。 沈润觉得这么一堆光着身子的男人实在不雅,见晨光抻着脖子去看,一把把她拽回来。 柴少安和张大娘说了两句话,面对张大娘好奇地询问,他按吩咐只说晨光几人是他家那边的亲戚。张大娘不疑有他,热情地看过去,只觉得男的俊面罩薄纱的女子肯定美,刚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跳得厉害,也不敢再看。 柴少安领着晨光三人往里走,小声解释那张大娘是他岳丈的妹妹,多*前嫁到张家村,丈夫是张家村的里正。 正说着,忽然,背后传来一片混乱,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嗓音高喝了一声: “打劫!” 第一千八一章 法外之地 晨光回过头,张家村村口,七八个手持生了锈的大刀、破衣烂衫的汉子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他们的目标明显是来村里吃饭的商队,这些人乍一看很有气势,不过仔细观察时,身材细瘦,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常*营养不良,这么一伙人出来当劫匪,实在滑稽。 晨光自进入昆安地界,见识了不少山匪,这些山匪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大山寨里的人肥而壮,像这种由几个猎户组成的小团伙,实在寒酸。 深山小村里也有来打家劫舍的,昆安还真的是处处是山贼。三步一抢五步一劫如法外之地,这是过去大漠中凤冥国的常态,晨光一直以为凤冥国走出大漠之后就是一个文明的国度了,却不想这样荒谬的事情在她的治理下依旧存在,不得不说,她现在有些郁闷。 付礼的手已经放在腰间的剑上,因不得命令,**动。 沈润牵着晨光的手,两个人在远处旁观。 前来走货的商队显然不是**经验的小商队,并**把这种乌合之众放在眼里,那个身着绸衣的中*商人站起来,他雇佣的镖师十分厉害,在山匪头目命令他们交出货物他们拒绝之后,两方很快打了起来。这种前身是村民的山匪根本就不是正经镖师的对手,很快的,山匪死了两个,伤了四个,一伙人连放狠话都忘了,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而张家村的人对死伤了山匪十分淡定,仿佛习以为常,除了山匪刚来时有女人感到惊慌尖叫出声,接下来的时间无比安静,甚至在死了两个山匪之后,人们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商队的镖师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受雇主的委托,将山匪的尸体抬出村子去处理了,回来之后,商队重新启程。临走前,商队的领头人付了饭钱,晨光特地留意到,商队支付的并不是银钱,而是两袋稻米,看来这里是真的很缺粮食。 山匪横行,死了也**人在意。 不是说山匪该死或不该死,而是光天化日堂而皇之的人命案子,**官府介入,**律法奖惩。凤冥国现在还是以律法治国的,可是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并**律法可言。 山匪打劫在此地居然只是一场平常的骚动。 商队离开之后,晨光让柴少安去向里正的妻子打听那支商队,看刚才双方融洽的样子,这支商队绝不是第一次来。 柴少安去了,不久回来告诉晨光,那支商队的确不是第一次来,至少来过五六次了,商队的主人是允江人,是去赤阳国贩货的。 当地的百姓都是山野村民,朝廷颁布的法令想要在闭塞的昆安宣传到位十分困难,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现在不允许商人越境,因此被问了也不紧张,都说最近这样的商队多出来好多,路过村子就会进来买点饭吃,村里人还十分高兴,认为这是一项新的营生。 晨光听罢,不语。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算有些人趁边境军不备侥幸过了境,可同一个商队能够偷偷越境五六次,边境军是吃白饭的? 他亦不语。 晚间,晨光依旧像一条半死不活的蛇抻长了身子挂在窗台上。 沈润端着一个瓷碗进来,里面是一串串紫红色的野果子,他坐到她身旁,把碗递过去,问:“吃吗?” 晨光回过头,看了一眼,微怔:“哪来的?” 她这么问,沈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想回答是自己去给她摘的,把瓷碗往前递了递:“你晚饭也没吃几口,尝尝吧,挺甜的。” 晨光犹豫了一下,不太想吃,沈润以为她是不愿意弄脏手指,就捻起一个放进她嘴里。这一回晨光不想吃也得吃了,她细嚼了嚼,品出来一点甜味,但并不怎么好吃。 沈润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想了想,笑问: “你是被气着了?” 晨光愣了一下:“气什么?” “山匪白日横行,官府谋取私利。” 晨光哼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气的?这些*我剿过多少匪,杀过多少官,吃进去多少,我会让他们加倍吐出来。” 她这话说得很平,不带任何戾气,一点杀念都**,沈润却知道她是说真的,她的威慑力并不表现在嘴上,而是表现在快而狠的行动上。 昆安这一回,要天翻地覆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山匪?全部剿杀?”沈润又捻起一串野果,塞进她的嘴里。 “你说呢?”晨光看了他一眼。 “若你认为全部剿杀太浪费,我也不是反对,只是觉得有些冒险,战争非儿戏,错一点就可能改变输赢。” 晨光细眉一挑,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他怎么会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沈润笑:“我都认识你多少*了,你是什么性子我多少知道些。”他又捡了一串水灵灵的野果塞到她的嘴里。 晨光被塞了满口野果,睨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这是不信我的手段?” “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说一句。”他又往她的嘴里塞了一串果子,他不会去干涉她的决定,因为她不允许,他甚至连“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这句话都没说出口,他用了婉转的方式,因为他不确定“提醒”这个词会不会惹她不快。他们已经不是敌对的时候了,她已称帝,这些现实在前,他们若想和谐共处,他就必须要做更多的退让去保全她的一切,这是当他决定了要与她共度余生之后,必须要做的妥协。 晨光笑,她屈起一条腿,双手抱住膝盖,脸靠在上面,一头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披了她一身,她斜望向他,双眸如水,泛着点点邪魅: “你怕我会输么?” 她问得有些没头没脑,沈润却知道她指的是凤冥国和苍丘国的这场仗,他摇了摇头,含着笑:“不怕。” “真的?”她扬眉。 “真的。”他点了一下头,“虽然当初我并不赞同开战,但你是不会输的。”他语气笃定。 “你就这么肯定?” “你不会输,你也不能输。”他认真地道。 “为何?”她不解那句“不能输”的含义。 沈润笑望着她:“你在赢了我之后,若是输给了晏樱,我多没面子。” 晨光愣了愣,哧地笑了。 沈润又要往她嘴里塞果子,被晨光拍开了手:“明日启程么?”他问。 “不急,再等两天。”晨光丹唇含笑,眼底掠过一抹深意。 第一千八二章 盛装 又过了两日,在姜途和孙庆满腹狐疑并有点不耐烦的时候,晨光终于下令启程。 这两日晨光对齐家村的梯田不再感兴趣,她一直呆在村子里,偶尔会去逛林子,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石头上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倒是不会拒绝沈润陪同,于是沈润就陪着她去林子里一块发怔,搞得跟去的付礼满头雾水。 临走前,晨光交代柴少安继续呆在昆安整治农田,并告诉他会尽快把修建蓄水池的那笔款拨过来。 柴少安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就是让他继续留下来改变昆安的耕种环境,现在的感受和最初她将他派过来时的感受完全不同,来之前他们谁都没想到整治这片土地会这么困难,他成功地改善了北越的耕种环境,这让他和她都看轻了此地。想改变昆安的耕种环境,将要耗费许多*,柴少安想,要想达到陛下要的结果,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昆安了。 不过,他极热爱农业,他愿意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贫乏的土地。他自知他不适合做官,如果不是陛下,他现在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可陛下给了他能够更好地改善耕种环境的官权,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亦十分感激。带官职的农人比普通的农人方便得多,他愿意留下来,即使不是为了陛下的器重他也愿意留下来,他接受挑战,他会将这片深山老林变成全新的富贵乡,不管是用十*、二十*,还是一辈子。 火舞依旧**回来。 前往驻地的途中,姜途似对突然就失踪了的火舞心怀不安,旁敲侧击地问过付礼陛下身边的女大人怎么不见了,付礼也不知道火舞去了哪里,自是一片茫然。 姜途**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免眸光闪了闪,与同行的孙庆对视了一眼,这一幕落入沈润眼中,他看了晨光一眼,晨光恍若不觉。 又行了一天半的工夫,终于到达了建在山间的边关驻地。 晨光**让姜途去通知昆安驻地的将军关山,是以边境驻地中一片宁静。昆安驻地是在横贯东西的山脉上,驻地中的屋舍皆是依山势而建,以边境为分界线,在凤冥国的国土上呈一条长龙状,无限延伸,在碧林掩映之中,忽隐忽现。 晨光从来不在军费上节省,可以说凤冥国的大部分开销都花在了军费上,她手握军权,虽在朝政上不显,实际上同样是以军事为重,凤冥国的军人是全国中待遇***职业,因此,即使是在贫穷闭塞的天辉山上,边关驻地虽比别处环境艰苦,却也是住所整洁、衣食不缺的。 姜途和孙庆在前方引路,进了驻地的大门,偶尔会遇到巡逻的士兵,但因为是由姜途和孙庆这两名高阶将军领着,兵将们虽然惊诧军营里竟进了蒙面的女子,却不敢打量太久。 终于,在姜途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驻地的中心地带。 姜途看晨光**急着见将军的意思,便乖觉地将她一行人带到了早就准备好的临时住处,一座建在山崖边上的二层小楼,看样子应该是将军的住所,里面已经重新布置过,一切都是全新的,甚至用了纱帘冲去了铁血汉子的肃杀之气,多了些属于女子的清净温柔。 晨光对此不置可否,只把王四交给他,让他好生看着,说自己过后有用,便让他下去了。王四不明所以,想求饶,但自从知道了女侠就是凤冥帝,他多说一句都觉得两腿发软,喉咙发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姜途拖了出去。 晨光随意地坐下来。 火舞不在,沈润就让付礼把随身带的行李整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却带着凉意的女音在屋外响起:“陛下。” 沈润微怔,眉一挑,这一声,居然是火舞。 “水已经备好了,陛下可要沐浴?”火舞轻声询问。 晨光便站起身,出去了。 付礼见火舞离开了好几天终于回来了,司八却迟迟**动静,整理着殿下的衣袍,又惆怅起来。 隔壁房间备下了全新的浴桶和热水,也不知道火舞从哪里摘来了许多花瓣,撒在热水里,被氤氲的热气一冲,香气宜人。 火舞服侍晨光脱了衣服,这时晨光忽然问: “办妥了?” “回陛下,办妥了。”火舞手上的工作未停,回答说。 晨光便不再说话,泡进了热水里。 卧房内。 沈润坐在外间,看了一眼姜途送来的关山交代的普洱茶,没什么兴趣,一口未碰。 付礼走进来,通报道:“殿下,关将军前来拜见陛下。” “陛下正在休息,让他过一会儿再来。”沈润坐在窗边,稍微探头就看见了正候在楼下的将军关山,同来的还有姜途和孙庆,三人站在楼下,虽**交谈,但都有点惴惴不安。 付礼应了一声,下楼去,和关山说了两句话。关山赔着笑脸,不一会儿付礼又上来,而关山等人并未离开。付礼进了门,对沈润道: “殿下,关将军说想拜见殿下。” 沈润眸光微闪,向楼下瞟了一眼,唇角挂起了一抹让付礼看不懂的笑,思索了片刻,他冷淡地道: “就说我乏了,不见。” 付礼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不过他也觉得如果殿下**别的心思,还是别和军队的人单独来往比较好,毕竟陛下有点......多疑。 他应了一声,下去对关山说了,关山犹豫了一会儿,谢过付礼,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和姜途孙庆二人窃窃私语。 沈润坐在二楼,学着晨光的样子手托着腮,望着那三个人离开,又一次失了兴趣。 他坐在桌前,连日赶路终于歇下了,再加上接下来他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心情一松,晨光又不在,等得久了,一阵困乏袭来,他有点昏昏欲睡。 晨光沐浴归来,一袭云锦,宽袖阔摆,织金凤纹,明珠嵌饰,雪纱飘逸,发丝墨染,如月下一池潋滟的泉水,清幽且瑰丽。 这一身盛装冲散了沈润的睡意,他睁开一只眼,瞅着她,心想她这辈子若是什么时候能在见他时这么用心,他绝对会去把所有经书都抄一遍。 晨光走进里间,坐在一张桌子前,火舞打开随身携带的首饰盒子,站到晨光身后,将她那一头如黑绸般的长发挽起。 沈润跟进来,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盯着晨光的侧脸:“刚才关山来过,我说你正歇着,让他一会儿来。” 第一千八三章 赤阳来客 晨光不答,她说:“一会儿我去见赤阳国的恒王妃,你也来吧。” 沈润微怔,搞不清楚该不该高兴,她肯让他去是没把他排除在外,虽说那恒王妃他见不见都行,可既然她让他一块去,就是没把他当外人的意思,这样想他应该高兴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问她:“我也得换衣服?” 晨光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言语。 沈润没明白她那一眼的意思,但感觉她似乎有点嫌弃,于是蓦地发现,自从和她在一块,他似乎被她同化了一身懒骨,居然连换不换衣服都犹豫,这么想着,他自己也有点嫌弃,便对着外面唤道:“付礼,备水,沐浴!” 付礼应了一声。 沈润抬脚去了隔壁浴间。 等沈润沐浴更衣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边响起一句粗犷的问安声: “臣关山叩见陛下,吾皇*岁*岁**岁!” 接下来半天**动静。 沈润进入室内,果然是关山又来了,一身圆领武官袍,正在地上跪着,与他一同跪着的还有姜途和孙庆,这两个人关山一直带着,很显然都是他的心腹之人。 昆安驻将关山*过三旬,长须环眼,相貌端正。 从龙熙国时期起,关家就世代驻守昆安边境,晨光掌权后也**换人。 昆安这一带土地贫瘠,关家驻守的这片国土并不受重视,这里是与赤阳国的边境,攀山并不容易,赤阳国也**偷袭过这里,此地从未发生过战事,因而这条边境线几乎**人关注,若不是这一回恒王妃的关系,这些将领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 关山此人虽是武将,但并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相反他很聪明,也很机警,从刚才他改为想要拜见容王时就可以看出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沈润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也没停留,直接进了里间。 晨光坐在椅子上,冷淡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关山。 关山垂着的眼眸闪了闪,腹中泛起了嘀咕,只觉得上首陛下目光锐如针刺,让他脊背发寒。 “从赤阳国送来的东西,你可查验过?”过了一会儿,晨光开了口,淡声问。 关山见她总算说了话,松了一口气:“禀陛下,他们定要等陛下来了之后才交货。”他说的时候语气有点虚,生怕陛下会怪罪他办事不利。 “他们可急了?” “可不是急了么,那谢虎将军天天跑来向臣打听陛下什么时候到,臣回他说陛下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会到,可他急着回国,见陛下迟迟未来,他们那边似乎有点......气愤,还吵过要回去,好在臣将他们劝住了......”说最后一句时,他停顿了一下,既要显示出自己的功劳,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有些小心翼翼。 晨光瞅了他一眼,仿佛没听见他邀功,想了想,道:“请恒王妃和两位谢将军来见吧。” “是。”关山见她没什么反应,有点失望,内心揣度着,赶忙应下了。 二层小楼,一楼是一座面积宽阔的议事厅,平时是关山和驻地中重要将领们议事的场所,如今被晨光用了。她坐在高座上,沈润一袭白衣,朗月清风,坐在她身旁,火舞和付礼则站在二人身后的两侧。 不久,关山亲自带领两名身穿华服的男人走进来,后进门的两个男人一个*过五旬一人三十来岁,皆是武将出身,大眼浓眉,健硕魁梧,因为是私访,都穿着便服,却是御供的料子,被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光一照,上面的金线熠熠发亮。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名头戴幂蓠的女子,身着淡粉色华裳,体态饱满,腰似水蛇,她手里牵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颇有些男生女相。 女子进门后,主动摘掉幂蓠,递给身后的侍女,当薄纱撤去,一张媚艳的脸露了出来。 恒王妃谢氏也就比晨光大几岁,可她的儿子已经十一岁了。谢氏青*守寡,独自带着儿子守着丈夫留下来的那一块并不富裕的封地,虽说不富裕,但好歹那是一块封地,居然**被觊觎,如此好撤的藩地竟然**被撤回,若说不是谢氏的本事,恐怕都没人信。她娘家不吃香,儿子又小,也**丈夫庇护,却能守住一块封地,传闻她与赤阳国先帝,也就是窦轩那个当了皇帝死在战场上的短命兄长有些暧昧,也有传言她和窦轩的关系不一般。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有点手段的女人,**美色的人数不胜数,真正能成功的却**几个。 谢氏很美,是一种妖艳的美,就像一条潜伏在水里的花蛇,不张扬地妖娆着。 “赤阳国恒王王妃谢氏拜见凤冥国陛下,陛下*福!”她的声音脆而悦耳,如环佩叮当。 “赤阳国谢鹰、谢虎参见凤冥国陛下!”谢鹰、谢虎二人冲着晨光粗鲁地拱了拱手,虽然算不上失礼,但态度却有点傲慢,让人心生不满。 在他二人的想法里,虽然他们是一辈子没离开过边关的穷将,虽然他们在本国并不吃香,但毕竟是上国的将领,出了国自是不用卑躬屈膝的。没错,在赤阳国人的心里,赤阳国就是上国,除了赤阳国,其他的都是下等国家,哪怕这个国家的国土已经很大了。 谢氏见状,微蹙了一下眉。 晨光失笑,也不在意他二人的态度,因为谢氏在暗中推了她儿子一把,晨光便把目光落在了*幼的恒王世子身上。 只见那孩子上前一步,从容一礼,竟泛起了一丝儒雅之气: “赤阳国恒王世子窦昂参见凤冥帝陛下,陛下*安!” 这个孩子看起来比他的实际*龄老成许多,这让晨光有些意外,但又一想早*丧父全靠母亲拉扯的孩子,定是不容易的。她将窦昂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冰莹似雪,清雅如莲,虽继承了祖传的阴柔长相,却并不似女孩儿,反而小小的*纪居然已经有了一身超尘脱俗的气质,他身着白衣,泠净如泉,纤尘不染,某些地方莫名地让晨光想起了沈润*轻的时候。 这个孩子却比沈润*轻的时候更漂亮,再过两*必会长成一名倾倒众生的美男子。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沈润越看这个男孩子越不喜,大概是同类型相斥。 晨光却有点喜欢这个孩子,微微一笑:“多*不见,昂儿都长这么大了!” 第一千八四章 鼻孔朝天的合作者 谢氏笑了一下。 沈润瞥了她一眼,晨光与她如此熟稔,必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有些奇怪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晨光总是认识一些让他觉得意外的人,以她的身份和野心,他还以为她只会结交有权势的男人,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也认识不少闺中女眷,他曾想当然地以为她和她们道不同是**来往的,结果他想错了。 晨光命赐座。 谢氏道了谢,与父兄三人在下首坐了。 关山在陛下面前**座位,只能站在一旁。 沈润再次留意了谢鹰、谢虎二人一眼,自诩上国来使的穷将,鼻孔都快翻上天去了,那目空一切的傲慢态度可气又可笑,也不知道是想给谁下马威。若他们当真高贵不凡,连来都不用来,既然来了,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面孔谁会看? 然而谢氏却与她的父兄很不同,她表现出了与她的外表截然相反的谦逊温婉,这让沈润多看了她一眼,直觉这个女人不像她的父兄那般愚蠢。 他也曾听说过关于谢氏的传闻,不过他一个男人,对掺杂美色的小道消息从来就不怎么在意,今日见面,他也没觉得谢氏有多美。长相妖媚是真的,可他不喜欢妖媚的女人,也许赤阳国的男人都好这一口,这女人的相貌还真符合窦轩那个妖人的审美,他带着一丝恶意腹诽。 晨光从谢家人进门开始,对谢鹰和谢虎始终是无视的态度,谢氏坐下之后,她也只是对着还站着的窦昂伸出一只手,笑道: “过来我看看。” 窦昂这孩子很乖,也很听话,他望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点点头,便走到晨光面前,把手伸给她,规规矩矩地站着。他的目光先前只在晨光的脸上掠过一次便不敢再看,此时也是低着头,有些腼腆。 沈润斜睨他,这种看似老实的孩子,他一点都不喜欢,因为他很肯定,这种类型的孩子内心与外表截然相反。 晨光在窦昂的头顶比量了一下,含着笑叹道:“当*见面时还是小小的孩童,这才过了几*就变成大人了,小孩子长得可真快!” 谢氏微笑,她语气恭谨,却不带一点为了讨好的谄媚:“多亏了陛下,那时候这孩子突然撞了邪祟,可把妾身吓坏了,若不是陛下相助,这孩子也活不到这么大。” 撞邪祟?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赤阳国的王世子中邪术,凤冥国日理*机的凤主殿下突然出现救孩子于危难之中,真巧!真善良!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脸恬淡。 晨光莞尔一笑,望着窦昂,语气柔和:“是昂儿有福气,这孩子天庭饱满,眉高略弯,凤目秀且长,是大贵气之相。” 谢氏听得心脏一跳,她久听传闻凤冥国女帝自少女时期就以擅占卜会看相闻名,现在听她这么夸赞自己的儿子,自是喜出望外: “多谢陛下吉言!” 晨光笑了笑,用余光留心着窦昂的反应,却见那低垂下去的凤眸里掠过一闪即逝的亮芒。她唇角的笑意更深,虽*纪尚幼,却是个有野心有想法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可比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傻吃傻玩的孩子灵秀得多。 沈润的想法却与她完全相反,小小*纪却心机深沉,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这两个女人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谈论孩子,沈润知道晨光此举是有意无视谢鹰、谢虎父子二人,谢鹰、谢虎却不这么想,这二人是第一次见晨光,此前的认知都来自传闻,可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传闻做不得准,因此他们现在的想法是,女人就是女人,凑到一块只知道聊孩子,一聊起来就忘了正事,她们也不想想这次是因为什么才要见面的。 “凤帝陛下......”谢鹰见她们聊起来就不停了,用眼神示意谢虎开口,谢虎接收到父亲的眼神,插话进来。 晨光不理睬,自顾自说:“恒王妃是从余饶过来的吧,余饶的天气可好?“ 居然谈起了无关又无意义的天气。 谢氏也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劲,唇角的笑容微僵,然而面对晨光和气的询问,她也只得讪讪地回答:“余饶的天气还好,近几日都很晴朗。” 这个时候谢鹰、谢虎父子终于明白了凤帝这是刻意无视他们,顿时生了怒意,谢鹰皱了皱眉,亲自开了口: “凤帝陛下!” 晨光依旧不理睬,噙着笑问谢氏:“听说恒王妃抵达昆安已有数日,可还适应这里的水土?” 沈润啜着茶,眼光在晨光和侧面的谢氏三人身上流转,唇含浅笑。 谢氏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晨光的意思,她就是故意晾着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察觉到她的意图,谢氏只觉得尴尬,张了张嘴,才要回答她毫无意义的问话,就在这时,谢鹰不阴不阳地看了谢氏一眼,因为那目光太过犀利,让谢氏到嘴边的话一顿。 谢鹰一双如淬了毒色的眼睛射向上首的晨光,心思流转之际,他带着倨傲,轻慢的神态隐含着怒意: “凤帝陛下这是何意?我等翻山越岭而来,是带着合作的诚意,凤帝陛下迟了时日不说,现在又话这些无用的家常!我等对凤冥国来说明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凤帝陛下却完全不把我等放在眼里,陛下如此轻慢,看来对于这一次的合作并不是诚心的,既如此,不如交易作废,我等即刻回国......” 谢鹰的话让谢氏心头一紧,她眉尖微蹙,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冒然开口反而糟糕,于是闭上了嘴唇,心里却有些埋怨父亲的莽撞。 细数别人傲慢,实则是自己鼻孔看人,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将也敢说出这一番***的威胁,他以为他是大国的将领就比一国之君矜贵,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晨光对谢鹰的威胁仅是一声嗤笑,她目若寒星,泛着点点的冰雪之光,她用嘲弄的语气道: “合作?谢将军误会了吧,将军这一回拖家带口前来,难道不是有求于我?竟将求助说成是合作,真真可笑,莫非将军*岁大了,头脑不灵,变成老糊涂了?” 第一千八五章 谁恐吓谁 谢氏闻言,心重重一沉。 谢鹰勃然大怒:“什么?” 晨光冷笑了一声,轻蔑地望着他盛怒中发红的脸: “如今赤阳国群龙无首,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其中以清河王和晋阳王闹腾得最欢。时间过了这么久,你我都知道赤阳帝生机渺茫,再回銮的可能为零,要不了多久,抢帝位的人就会打到头破血流。论血脉,恒王世子乃是**,然而恒王早丧,王世子的外祖家无能又愚蠢,完全不能成为倚仗,如此要如何与权大势大的清河王与晋阳王争斗?那二**了能够名正言顺,最先要除掉的便是血脉最近的王世子,谢将军,就算你*老糊涂,也要睁大你的老眼看清楚,如今不是王世子倚仗你们谢家,而是你们谢家的兴亡全在王世子身上,一旦王世子被除掉,你以为你们谢家不会为王世子陪葬?” “你,我等可是你请来的客人,你如此傲慢,这就是你们凤冥国的待客之道吗?”谢虎霍地站起来,气结,瞠起的双目里迸射着怒火。她的这番话真实,但对赤阳国的臣子来说,如此直白的叙述实在大逆不道,这就像是撕开了他们蒙在脸上的虚假外皮,他们觉得难堪,就算他们心里明白,可被生生地剖开来摊开了,他们只觉得心惊。她又侮辱了他的父亲,侮辱了他们谢家,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只不过是一个恶毒放荡靠男人揽权的妖女,她凭什么如此傲慢地轻视他们? 晨光瞥了他一眼,不屑地道:“若你们还有别的办法,你们会翻山越岭过境?就算你们再愚蠢,也该明白,如今你们的行为形同叛国,一旦传入清河王或晋阳王的耳中,他们要除掉你们谢家就变成了名正言顺。你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跑到凤冥国来,还不是因为你们走投无路?合作的诚意?谢将军,我说‘合作’是给你脸面,是抬举你,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是你们有求于我,可别不识抬举!” 谢鹰和谢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是一场博弈,如果不在最开始强硬起来,只要软弱开了一个头儿,之后他们就得对她惟命是从任她予取予求,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也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思及此处,谢鹰强做硬气,沉声道: “凤帝陛下,你也不用恐吓老夫,就算老夫有求于人,这个人也不是非你不可。” 晨光微微一笑:“若谢将军指的另一个是苍丘国,恕我直言,苍丘国的摄政王是不会跟无能之人合作的,想让他看到你,你还不够格。” 她毫不婉转的羞辱令谢鹰的脸发黑,气到胡子发抖,瞪着晨光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这个妖女! 晨光含着笑,继续道:“况且我也不是非谢家不可,我是什么性子将军就算不了解也应该听说过,惹怒了我,我让你们有来无回,再将你们的头送到清河王或者晋阳王的手里,他们应该会对我十分感激,因为不用脏了他们的手就可以让他们名正言顺。” “凤帝你......”谢鹰脸一白,心惊胆战,她那一双眼深黑,恍若幽冥般深不见底,让他不敢直视。他的确**忘记关于她的传闻,最狠辣恶毒的女暴君,嗜血成性,以杀戮为乐趣。 “谢将军可是想要尝试一下?”她声调慵懒,用最无害的表情说着最阴冷的话语。 谢鹰心底发寒,暗骂了一句:疯子! 却不敢再继续刺激她,怕真的会激发出她的暴虐,*一她真的要对他们痛下杀手,该如何是好,他们可不是来**的。 就在这时,谢氏站起身,深深一礼,谦卑恭敬地道: “陛下息怒,家父*纪大了,脑筋不太清楚,陛下大人有大量,求陛下别与家父计较。妾身此次前来,确是有求于陛下,妾身能与陛下相识皆是缘分,还望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助妾身一臂之力,日后妾身必当对陛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鹰见女儿骂自己脑筋不清楚,火冒三丈,然而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敢再出言不逊。首座的女人阴鸷冷厉,比他这种战过沙场的将官还要凶煞,仿佛被鲜血浸透了一般的阴森可怖,让他面皮僵硬。喉头滚动了几下,他不着痕迹地瞥了谢氏一眼,干巴巴地闭了嘴巴。 晨光微微一笑,手虚空半抬了一下,谢氏只觉得一股温和的力道将她的身体托起,心头一凛,暗道这凤冥帝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连死人都会害怕得抖三抖的高手。 “既然翻山越岭不辞劳苦前来,就该从一开始展现出诚意。”晨光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中意味深长。 谢氏强笑了一下,顿了顿,道:“家父从旧部口中得知一桩消息,想来陛下会感兴趣,前些日子苍丘国的征远将军曾密会清河王,以粮草作为交换,苍丘国答应可以提供财力和兵力帮助清河王对抗晋阳王。” 谢鹰皱眉,看了谢氏一眼,他不赞成她这么快就把这种有着巨大交换价值的情报说出来,这般坦白根本就得不到任何好处。同时他又感到很无奈,这凤冥帝油盐不进,若是不用这则情报打开谈话的缺口,这场谈判还真没办法进行下去。 谢氏轻声说完,小心去观察晨光的脸色,令她失望的是晨光的表情**任何变化,她一时也搞不清楚神通广大的凤帝陛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则消息。 晨光默了片刻,对着谢鹰青白交错的脸,似笑非笑地说:“我说的没错吧,苍丘国只会跟有价值的人合作,不会选择蠢材的。” 谢鹰的脸黑得难看,笑着辱骂,这凤冥国的女帝不止嚣张跋扈,还狂肆恶毒,真是为祸世间的妖女! 晨光嘴上戏笑着,心里却在想,苍丘国果然也缺粮草,尤其是被她在开战前烧了两个粮仓之后,晏樱为了保险起见,也打起了赤阳国的主意。 其实他二人的思路是一样的,先弄死窦轩,再弄乱赤阳国,这样赤阳国就会变成战时的补给库,如此,他二人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开战了。 之前窦轩一直怂恿她想要和她合作共同攻打苍丘国,还辟出一块戒心防备她与苍丘国联手对付赤阳国,其实他想多了,她一直是想先打苍丘国的,只不过她不会与人合作,她要亲手灭了晏樱的国。 第一千八六章 ** 后半段谢鹰、谢虎父子明显老实了许多。 看得出谢鹰此人虽刚愎自用,但在内乱之时,他还是以恒王妃为尊的。深入骨子里的尊卑观念,若谢氏得胜,恒王世子就是赤阳国未来的皇,恒王妃则会成为赤阳国的皇太后,谢家作为外戚,虽心比天高,却也知道在该收敛时收敛一些。 谢氏也不是普通的、只知道依靠娘家的柔弱女眷,未来要做皇太后的女人怎可能会是弱质女流。 她对晨光说了一些她知道的消息,知无不言,然而晨光看起来并不太感兴趣,这让她的心里很没底。 晨光有些不耐烦,在谢氏说完之后不久,便以长途跋涉身体疲乏为由让他们暂时离开,张狂的态度又把谢鹰父子气了个倒仰。 谢氏倒是没说什么,双方约定好明日再验货之后便带着窦昂退下了。谢鹰和谢虎一脸不满,但在被谢氏看了一眼之后,也只得拱拱手,悻悻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谢家父子三人回到暂时居住的住所,谢氏领着窦昂先进门,谢鹰、谢虎紧随其后,房门关闭之后,谢虎先暴躁地一脚踹翻了凳子,大怒: “无耻的妖女!” 谢氏蹙眉,冷声斥道:“大哥!” 谢虎因为妹妹的不悦声泄愤的动作顿了一下,走上前,皱着眉道:“妹妹,你真的相信那个妖女?” “相信怎样?不相信又怎样?”谢氏冷笑着道,“她说的**错,我们谢家如今已经到了穷途末路,除非从其他国家寻找庇护,否则这一盘只靠谢家是翻不过来的。这些日子,昂儿遭到多少次刺杀大哥父亲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谢家现在要权无权,要势无势,王爷留下的封地只是一个空壳子,连兵权都**,父亲你呢,也只是一个边关驻将,余饶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拿什么和清河王比?拿什么和晋阳王比?如凤帝所说,如今昂儿就是谢家的命门,只要昂儿好好的,谢家未来前途无量,一旦昂儿遭遇意外,谢家亦会*劫不复。父亲,大哥,我们**本钱与那凤帝讨价还价,请她庇护还是因为女儿曾经与她有过一段浅缘,苍丘国那边我们根本**门路,况且那苍丘国摄政王能不能看上我们都是两说,我们已经没得选了!” 一番话说得谢虎唉声叹气,说得谢鹰眉头紧锁。 她的话谢鹰和谢虎又何尝不知道,他们只是气愤,并不表示他们不明白现实。他们本就心里头发虚,因为凤帝**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感觉被轻视了更是让他们愤怒焦虑,于是第一次见面时就想来个下马威。就算己方不能在这场交易中占据主导地位,至少也要双方平等交换,因为他们知道,这场交易要想保持平等互利不是那么容易的,必要下一番功夫。 哪知道对方不是吃素的,对他们的这点小心思不屑一顾,当场拆穿不说,还各种嘲弄,让他们下不来台。 想到这里,谢家父子的心中一阵苦闷,是他们心存侥幸,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就想动卑劣的心思,仗着对方对己方有所图谋,却不想人家上来就戳穿了这场交易不是各取所需,而是他们带着贡品巴巴地来寻求庇护,既如此,就要拿出谦卑的态度,别耍花样。 “父亲......”谢虎心有不甘,望了谢鹰一眼。 谢鹰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妹妹说得对,我们别无他选了,要想活命,只能投靠凤冥帝。清河王和晋阳王是不会放过谢家,放过昂儿的,即使昂儿不争他们也不会放过谢家,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谢虎仍旧不满,沉着脸,恨恨地道:“不过是一个靠**美色夺取权势的女人,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呸!” 谢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世上**美色的女人多了,能成为女帝的只有她一个,若只靠**美色就能成为一国之君,这世上女帝都能泛滥成灾了!你以为她说能让你有来无回的话是说着玩的?有多少皇族死在她的手上,又有多少将领死在她发动的战争里,南越皇室、北越皇室全族覆没,你只是边关驻将,你以为你的身份比皇族更高贵,她是不敢杀你还是杀不了你?惹怒了她被她杀死,对大哥你又有什么好处?” 谢虎被她训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妹妹,我不是......” 谢鹰打断了他,冷硬地道:“你妹妹说得有理,我本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不要得了便宜后更得寸进尺,既然没唬住她,便罢了。那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你也看到了,昔日的龙熙帝就坐在她身旁,却泰然自若,且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连龙熙帝都被她降住了,这个女人不单嗜杀冷血,且手段必是不一般的。” “可是,那个女人,她真的能相信吗,*一她收了好处却不办事......”谢虎心急地说。 “我们**选择!”谢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 谢虎听得一阵气闷,却不敢再说什么。 父子三人针对明日验货签订文书的事又商议了一阵,确定步骤正确无误再**遗漏才结束,眼看着日落西山,谢鹰安慰女儿几句,便和谢虎告退,离开了谢氏的住所。 门板先开后合,室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谢氏十分疲惫,她亦知道娘家人因为常*住在边关都有点小气且短视,可是她**办法,他们孤儿寡母,必须要有一个靠山才不受欺负,她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她的娘家,哪怕这个娘家不尽如人意,但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能够全心全意地为她。 她乏累地闭了闭眼睛。 窦昂本站在她身后,见状上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他的手还**完全长大,还是一只半大孩童的手,他的语气却充满了成*人的坚定与野心: “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会抓紧这次机会,把属于孩儿的牢牢地握在手里!” 谢氏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安慰,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反手握住儿子的手,温柔地望着他,带着自傲,含着笑道: “母亲信你,我儿是最有福气的,母亲必会让你承帝王之统,坐至尊之位!” 第一千八七章 大贵之相 悬崖边的二层小楼。 晨光歪在卧榻上。 火舞将刚才从谢家那里探听到的禀报给晨光。 晨光听罢,笑而不语。 火舞见陛下**其他吩咐,退了出去。 晨光双手捧着瓷杯,小口小口地啜着山泉水。 沈润坐在一旁阅读兵书,他已经猜到了晨光和恒王妃交换的是什么。**令他吃惊,如此刁滑的法子,她不仅能想到,且必是下了大功夫的。从结识恒王妃开始,这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他完全**想到,她的这张网居然张开了那么久。 凤冥国现在正在战争里,战争中的凤冥国最缺什么,什么最会影响到凤冥国最后的输赢,答案毋庸置疑是粮草。 凤冥国因为连续的战事国库空虚粮草也不充足,缺少粮草是凤冥国的短处,她必须想办法填补。然而他没想到,她居然用了这样一个离奇的、任谁都想不出的法子去填补。 名不见经传、毫不起眼的恒王封地,只有一对孤儿寡母。余饶距离恒王的封地有一段距离,谢氏**其实与谢氏的娘家并不在一起,只是比较而言相隔不远,巧的是,在凤冥国吞并龙熙国后,余饶便与凤冥国接壤。 这是一对**男人庇护也**有权势的外戚撑腰的孤儿寡母,如此渺小,存在感极微,眼皮子稍微高一点的都不会注意到这两个人,然而晨光却注意到了。 恒王妃手中虽然有恒王的封地,但恒王封地内的兵权早就被窦轩的长兄、赤阳国先帝给收回了。根据之前的传闻,赤阳国先皇看在美人的面子上虽然**收回恒王的封地,却收回了恒王封地内的军队,如今的恒王封地内是**驻兵的,那片城池宛如帝王的后花园,心血来潮时便临幸,兴趣消失时则离开。 对于一个藩王来说,**兵权保护的封地是一种耻辱,然而对于一对孤儿寡母来说,有一块容身之所就已经不错了。 恒王封地虽然对外界来说是一个空壳子,但其他的譬如封地内的各种收益还是归恒王府的,换句话说,他们不缺钱不缺粮,缺的是兵。 这种情况在和平时期尚可,一旦有人发动针对封地的战争,恒王府就只有挨打的份。谢家虽然是将门,虽然手头也有兵,但常*驻守在鸟不拉屎的边关驻军怎么会是藩王手底下虎狼之师的对手? 事关儿子的性命,事关自己和娘家的生死存亡,也难怪恒王妃会破釜沉舟投靠外国,她拿粮草换取一支外援,凤冥国将为恒王府提供夺位时的兵力保障。 沈润想,在晨光身上根本就不会有巧合,所以什么撞邪祟必是有意为之,甚至煽动起恒王妃的焦虑情绪,比如恒王世子的刺杀......以如今清河王和晋阳王的忙碌程度,应该还**闲心去对付一个外戚弱到不行的小孩子。 他看了晨光一眼,忽然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恒王妃的?” 晨光想了想,回答说:“第一次去赤阳国的时候吧。” 沈润微怔,比他预想的还要早,那个时候赤阳国的老皇帝还在,窦轩和他的皇兄都还只是皇子。 他深深地望了晨光一眼,从那么早开始就布下了棋局,这个女人的心机深沉得可怕!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她会对你的未来有益?”即使知道答案,沈润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晨光耸了耸肩:“不知道,我只是喜欢结交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又和皇室有着千丝*缕联系的人。” 信你才怪! “你好像对恒王世子很有好感?”他翻阅着手里的兵书,漫不经心地问。 晨光神叨叨地笑,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后半生贵不可言!” 又来了,传说中的长于相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贵不可言?难道他还能位登九五,一统天下?”沈润好笑地问。 “这个不能。”这个是她要做的,小孩子靠边站! “那算什么贵不可言?”沈润笑着说。 晨光见他怀疑她的**,嘁了一声,言之凿凿地道:“你还不相信,不信你就等着瞧,他绝对是大贵之相!” 沈润很不以为然。 晨光见状,扁了扁嘴唇。 ...... 次日清晨。 双方在天辉山的校场上验货,并签订互助条约。 沈润这才知道,恒王妃带来的不仅是粮草,还有两架赤阳国最新制造出来的可拆装的投石机,两架能够改变长短的攻城梯,以及数辆战车,还有上百箱霹雳弹。 所谓的霹雳弹就是赤阳国制造的用在投石机上的炸药,点燃之后用投石机抛到敌方的城楼上或者敌军的队伍里,爆炸威力极强,杀伤力极大。 赤阳国的霹雳弹相比其他国家研制的霹雳弹成功率最高,其他如龙熙、苍丘制造的霹雳弹极容易哑火,赤阳国的霹雳弹却不会,几乎百发百炸,这也是赤阳国的武器实力,毕竟赤阳国是首屈一指的武器大国。 在看到霹雳弹时,沈润蓦然想起,恒王妃庶妹的夫婿出自尚城杨家,尚城杨家是赤阳国的火器世家,也就是专门制造火炮的。可惜尚城杨家属于工匠之流,要不然也不会娶一个边关穷将的庶女,因为是工匠,达官贵人都不屑与之来往,却不想这个工匠世家居然在战时便宜了晨光。 沈润眸光微深,看了晨光一眼。 仔细想来,这一串心计并不算深奥,然而她能够通彻地洞察人性,她深知出身高贵的人会自带傲慢,这不自知的傲慢会蒙住倨傲之人的双眼,让人忽视掉那些看似微小实际上却很重要的部分。 可是她不会,因为她狂傲,却不随意轻视。 霹雳弹燃了一只,震动了半片山谷。 投石机、攻城梯和战车也让关山带领手下人在晨光的眼皮子底下试过了。 粮草挨箱检查过。 当所有的都查验完,天又黄昏。 晨光痛快地与恒王妃签订了互助协议,盖上玺印,这个时候,谢氏突然软声开口,含着笑对晨光道: “过去陛下对昂儿有救命之恩,如今又愿意以凤冥国的兵力庇护,陛下如此疼爱昂儿,何不收昂儿为义子,等到将来昂儿长大了,可以好好地孝顺他的义母。”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第一千八八章 干亲 当今凤冥帝在男女话题上虽然有过几段甚嚣尘上的传闻,但正式说起来,她并未成婚,也**子女,虽然她和恒王妃的*纪差不多,可未婚和已婚差别很大,突然塞给一个她半大小子当儿子,这提议显然很不合适。 然而恒王妃的表情很认真,她认真地看着晨光,有种在告诉她如果她不认这个孩子,她们的交易关系往后将不容易稳定的执拗。 恒王妃这是豁出去了,抓紧了一个靠山就不想放开。 谢鹰、谢虎在恒王妃说出提议时,表情露出一瞬的惊讶,显然他们并**事先商量过,他们也没想到恒王妃会突然这样做。 这事是利是弊不好说,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亲眷关系比陌生人之间更牢靠,凤冥帝**孩子,否则下一代联姻会更稳定,也因为她**孩子,所以收窦昂做义子,亦是一个能够巩固稳定关系的法子。 义母的亲厚度仅次于生母,皇门贵胄内的干亲,给的不仅是疼爱,还会有许多实际的东西。以现在凤冥国的强盛和恒王府的衰败情况,认亲之后得益的无疑是窦昂。 只是,若将来窦昂真的继承大统成为赤阳帝,那赤阳帝可就成了凤冥帝的***,那不就等于是说赤阳国成了凤冥国的***么。 恒王妃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她还是如此提议了,也就是说,她不关心将来,她想要抓紧的是现在。 晨光望着她,唇角的笑意愈深。 想来,恒王妃是想让她看在将来赤阳国会成为凤冥国***这个条件上答应下来,她希望晨光会为了将来赤阳国成为凤冥国***这个目标,全力将窦昂推上赤阳国的帝位。 当双国并立之时,一国的政权需得到另外一个国家统治者的认可,方才能长久,当窦昂成为凤冥帝的义子,于公于私,凤冥国都将会支持以窦昂为首的赤阳国政权。 这个母亲的心思并不难猜,但其中的含义不止如此,还有更深一层,这么做也是保全未来赤阳国的筹码。 若窦昂当真登基为帝,那个时候的赤阳国必会在经历了藩王混战之后乱成一团。少帝为政,国力空虚,恒王妃担心作为最爱发动战争的战争狂人,凤冥帝会**不认人,对脆弱的国度、对*轻的帝王不利。可一旦有了这段干亲关系,曾经强大到不可一世的赤阳国便会自动降格为凤冥国的子国,她想利用这段**关系让晨光在将来放弃攻打赤阳国的打算。当凤冥国和苍丘国之间的战争结束,凤冥国的钱粮将会更不充裕,这个时候一等国自愿降级为子国,也许就能绝了凤冥国再打的念头。 恒王妃此举无疑是在给窦昂争取足够的成长时间,至于待少帝成人,赤阳国的国力恢复了之后,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那个时候想来晨光已老,在不在世都很难说,窦昂却已壮*,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会变成谁的,无人能预测。 这个女人,沉敛、深谋、能屈能伸。 晨光看了窦昂一眼,这是一个情绪波动极少的孩子,很安静,**属于他这个*龄的蓬勃活跃,常常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她默了片刻,微微一笑:“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是我占便宜了呢。” 因为她**直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一时之间好多人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话中有话。恒王妃却知道她同意了,心中一喜,露出笑靥,她赶忙唤了一声: “昂儿!” 窦昂立时会意,走出来,在晨光面前,也不在意校场上的尘土,重重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义母在上,受孩儿一拜!” 再抬起头时,地上的灰土已经弄脏了他的前额。 晨光笑,伸出手去将窦昂拉近,一边取出帕子擦拭他的额头,一边温和地说:“这一拜可不能白受,待义母送你一份礼。”说着唤道,“十三!十四!” 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蓦地出现在校场内,神出鬼没,人们都**注意到他们是怎么出现的,这两个人就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从头到脚,漆黑一片,看不清面容,仿佛带着**之气,如两只以食腐为生的渡鸦。 谢鹰等人吓了一跳,这二人,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就能够判断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陛下!”两名黑衣人单膝跪地。 “从今日起,由你二人护卫恒王世子的安全,切不可大意,若王世子有一点闪失,你二人以死谢罪!”晨光严厉地说。 “是!”司十三、司十四齐声应下。 晨光含着笑对恒王妃道:“日后的危险会越来越多,昂儿虽聪明,到底*幼,还有该有两个身手利落的护着他,你我才能放心。他二人皆是我的亲卫,有他们护着,必能保昂儿*无一失。” 恒王妃担心的也是这个,她也不在意这是不是凤冥国往她儿子身边安插人的手段,眼下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她大喜过望,忙说: “多谢陛下费心!” 又唤了一声“昂儿”。 窦昂再一次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义母费心!” 晨光莞尔一笑:“快起来。” 她将窦昂拉起来,转头对恒王妃道: “昂儿既为我的义子,我为他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的。如今清河王和晋阳王实力相当,恒王府继续蛰伏便显得被动了,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掌握先机。既然已知清河王与苍丘国欲暗中合作,不如破坏了他们的合作,否则将来清河王背后多出一个苍丘国的势力,对昂儿有害无益。” 恒王妃思索了片刻,蹙了一下眉:“陛下的意思是?” 晨光含着笑道:“既然清河王欲以粮草作为交换,换取苍丘国的支持,不如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交易,让他们联结不成。” 恒王妃的心咯噔一声,凤冥帝这番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破坏清河王与苍丘国的交易,也就是破坏暗中的粮草运输。苍丘国和凤冥国正在打仗,破坏粮草在战场上获益的就是凤冥国,这显而易见,她如此直白的要求,完全**想要掩饰私心的意思,这是在逼着她礼尚往来。 只是,脆弱的恒王府,比起主动,现在更适合蛰伏,伺机而动。找上门去破坏,这种行为无异于拔老虎须子,对他们这方完全**好处。 第一千**章 薄劣的血缘 校场忽然陷入沉寂,那是一种迫人不得不加快呼吸的沉寂。 谢鹰稀疏的眉毛紧拧,他严肃地望着恒王妃,想要叫她不要答应,可是他也知道,在这个气氛下不答应,之前铺垫的就都前功尽弃了。 恒王妃迟迟**回答。 晨光也不急,她噙着笑望着她,笑意温和,无形中生成的氛围却很强硬,如恒王妃刚刚请她认窦昂做义子时那般强硬。 恒王妃的眼眸闪了又闪,犹疑了许久,方对着晨光笑说:“陛下所言甚是,虽不知能否成功,但为了昂儿,妾身愿尽力一试。” 晨光似笑非笑。 她这话说的很好听,既说明了意愿,又表达了决心,然而实际上,却模棱两可。“不知道能否成功”、“愿尽力一试”,所以就算最后**成功,只要说一句“已经尽力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至于是不是真的“尽力了”谁知道,这类回答等同委婉的拒绝。 晨光沉默着,看着她,视线笔直凛利,脸上虽是在笑,却瞳孔森森,苍白的肌肤上流动着阴煞的冷气,突然,汹涌而出的压迫感从她的周身如奔腾的洪水肆意冲泻,暴冽冷然。 恒王妃只觉得心脏一抖,遍体生寒,瞳仁缩紧,媚艳的脸蛋在瞬间蔓上一缕僵硬的青色,不消两息汗水便已湿透了裙衫。 周围的人亦感受到了从那个微笑中的女子身上骤然迸发出的阴厉恐怖,那是令人的呼吸都会颤抖的威压,谢鹰、谢虎父子以及他们带来的赤阳国亲信均是脸色白了一白,心跳不畅,有种膝盖发软的感觉。 恒王妃并未因此就避开目光,她与晨光对视着,上挑的双眼虽早已漆黑无光,却片刻不让,只凭着一股执着,硬气地胶着着。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写着“柔弱”的女人,然而柔弱只是她的外表。 已经很久**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女人了。 她喜欢有意思的人,无论男女。 晨光终于撤回了目光。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恒王妃打算何时动身回国?”她又恢复了先前松弛慵懒的态度,漫不经心地问。 恒王妃**去擦拭额头上的细汗,她优雅地挺直着身体,含着笑,温谦地回答: “妾身离开赤阳国太久,陛下也知道,现在赤阳国各方蠢蠢欲动,既见过了陛下,妾身也该回去了,倘若陛下允许,妾身想明日启程。” 晨光点了点头,她弯着嘴唇,言语和软:“若遇到突发**,恒王妃可以通过十三、十四直接联系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二人。” 她说的是帮助“你们**”,已经将谢家的人排除在外了。 谢虎的脸色阴了阴。 恒王妃立刻起身,对着晨光深深一礼:“谢陛下!” 晨光温和地笑了笑。 ...... 天擦黑。 谢家父子在离开校场后,便进了恒王妃的临时住所。 谢虎的脸色不太好看,见恒王妃有留下窦昂旁听的意思,沉着脸对窦昂说:“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启程归国,昂儿先回房休息吧。” 窦昂**回答,他看了母亲一眼,恒王妃便微笑着伸出手,将儿子拉到身旁,对谢虎道: “大哥,昂儿已经不是孩子了,大哥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 谢虎见她如此护着儿子,顿时有种被疏离对待的感觉,就好像她儿子才是她的亲近之人,他这个大哥还有父亲都是外人一样。谢虎的心里涌上来一股怒气,他黑着脸,在椅子上坐下,冷笑着道: “小妹,本来当着昂儿的面,大哥不该说这话,既然你让大哥只管说,昂儿,你刚才也看见了,你不觉得你娘因为那个凤冥女帝已经有点疯魔了?” 窦昂垂着眼,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凤眸里掠过一道冷光,快到无人发觉。 谢鹰皱着眉斥道:“混账!怎可对王妃如此放肆!” 谢虎冷哼了一声:“我把她当妹妹我才这么说,难道小妹想让我从此只把你当恒王妃看待?” 恒王妃的唇角僵了一下,笑容微哂:“大哥这是怎么说?我是谢家的女儿,大哥的妹妹,昂儿是父亲的外孙,大哥的外甥,都是一家人,大哥这话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知道便好。你是谢家人,昂儿是父亲的外孙,你们和我们才是一家子。不管过去如何,现实就是,如今你要靠你的娘家才能保全你自己,才能保全昂儿的身家性命。凡事你都该和父亲、和大哥商量才是,不要自作主张。你一个寡妇,小子才这么大,能有什么主意?要不是谢家,要不是父亲,你能成为这恒王妃?恒王府的那块封地能让你们孤儿寡母白占了这么多*?我们一心为你,谢家才是你和孩子的靠山,别自作聪明,若是因为你的愚蠢将生你养你的谢家拉进水火里,你心里不愧吗?” 恒王妃凤眸微眯,她知道谢虎在怒什么,她请凤冥帝认下昂儿为义子这件事她**跟任何人商量过,谢家因此就认为她是准备带着儿子另攀高枝了。凤冥帝要求对付清河王的那番话是对她说的,回答也是她回答的,从一开始,凤冥帝就认定了她是这次来访者中的主人,其他人不过是随从。然而谢家父子自认为是主者,她才是依附他们生存的那一个,他们却被凤冥帝随意降级成了随从,这让谢鹰和谢虎都很不满。 谢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谢家人,谢家才是她的靠山,她应该一心一意信任他们,对他们的任何决定都要抱着感恩的心赞成,不要自作主张,不要另做他想,只要无条件地顺从。 他们想说的就是,谢家的确会不遗余力将窦昂推上帝位,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她是主,他们是从,谢家不会做她恒王妃手中的那把剑,谢家是她的倚靠,是她的倚仗。 说白了,就是她该听谢家的,而不是谢家听她的,他在警告她,必须要分清主次。 父亲虽然皱眉,但对兄长的这番话并**表态,也就是说,父亲是赞同大哥的,或者说,大哥是将父亲想说却不便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谢家对窦昂继承帝位一事确不遗余力,那是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若说谢家人如此卖力只是因为亲缘血脉,并不求回报,这话都能笑掉大牙! 第一千九十章 传闻中的祸水 恒王妃感觉到掌心中窦昂的手指在谢虎说话时紧了一下,便暗中轻轻一捏,以宽解儿子因为紧张的气氛产生的不安,她冲着谢虎微微一笑: “那依大哥说,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谢虎见她肯虚心求教,面色缓和了些,嘴角仍不屑地撇着,他冷哼了一声:“这会儿没了主意知道问人,早干什么去了?” 恒王妃也不恼,含着笑,一脸讨教地望着他。 谢虎瞅了她一眼,**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望向谢鹰: “父亲,刚才那凤冥帝的意思,摆明了是让我们送上门去给清河王杀,我不信她真以为我们能烧了清河王给苍丘国的粮草好让她在战场上占便宜,可她若不是真心要求我们,她说那话是为了什么?吓唬?吓唬也**这么吓唬的!” 谢鹰稀薄的眉毛紧拧,他从刚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然而他只是个边关的武将,连朝中稍微奸诈一点的文臣都看不透,更不要说去猜那个狡猾的凤帝的心思了。 恒王妃沉眸不语,能够获取苍丘国与清河王暗中交易的情报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她为了这则消息几乎倾尽所有。她之所以搜集清河王府的消息,一个是知己知彼,一个是为了向凤帝投诚。她本不想这么快拿出来,可凤帝仿佛知道她是有备而来,从她踏进凤冥国国土,凤帝连面都**露,就已经开始明里暗里用各种方法向她施压,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她继续掩藏。 可她也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去破坏清河王府和苍丘国的交易,清河王府与恒王府是敌对的,甚至对方已经向她的儿子出手了,若是有能力她当然想去破坏清河王引外援的机会,可是她很清楚她**这个本事。她并非冲动之人,她有自知之明,在绝对的优势转向她之前,她会蛰伏着,坐山观虎斗。 在这件事上,她和父兄的看法倒是很一致,赤阳国**一触即发,为了换取兵力,钱粮他们都可以出,但是让她送上门去给敌人宰,她不干。 谢鹰思考了半刻钟,又与谢虎商议了两刻钟,才得出结论,不管凤帝的目的是什么,清河王和苍丘国的这桩交易他们都不能插手。尽管谢鹰给出的理由是,凤帝居心不良,决不能让她以为谢家对她惟命是从,可真正的理由大家都明白,真能破坏这桩交易对谢家对恒王府只有利**弊,然而谢家**本事去破坏清河王的事。主动送上门怕掉了脑袋,偏父亲还要摆出一脸傲慢仿佛只是不想合作的态度,恒王妃看了只觉得好笑。 谢鹰、谢虎离开之后室内总算安静下来。 “母亲......”窦昂明显有些焦虑,他感觉到在某一刻外公和舅父对母亲的敌视,明明是同一个阵营,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丝敌意让他很慌张。 恒王妃握紧了他僵硬的手掌,望向他不安的脸,温声道:“昂儿,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沉住气。” 窦昂惭愧起来,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堆积交叠的愧疚感让他越发慌乱,不由得低下头。 恒王妃笑,她伸出手将儿子低下去的脸抬起来,温和地与他对视着,她用极认真的语气告诫他说: “昂儿,从现在起,记住母亲的话,这一生,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母亲,你也不要相信,你可以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窦昂稚弱的身体震了一下,他觉得他能明白母亲这番话的意思,仔细想时却又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可他知道这些话并不美好,就好像为他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让他有几次错失了呼吸。 恒王妃望着儿子忽明忽暗的脸,她很清楚她说的话对这个孩子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影响,但她不后悔,她只关心她的儿子,她只要她的儿子能够好好地活着,在这个孩子的未来里,多疑比信任更能让他安全。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 恒王妃等人离开校场后,晨光在关山的陪同下绕着山崖转了一圈,日落之后才回去和沈润吃晚饭。 因是在边关,饮食节俭,不过晨光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她没什么胃口,吃了两筷子就搁下了。 沈润不在意菜色,却担心晨光不吃饭,见她放了筷子,便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口味清淡的炖肉,天辉山上野味还是不缺的。 “再吃点!”他劝说。 “不吃了。”晨光摇了摇头。 “不许不吃!”他知道拿什么理由劝她她都听不进去,索性用了命令的语气。 晨光看了他一眼,倒**因为他的强硬跟他吵起来:“我等下再吃。” 沈润便妥协了,反正她答应了,等会儿她要是反悔,他就直接塞进去。 “你真觉得谢家有本事烧清河王送给苍丘国的粮草?”饭吃到一半她却要休息,他亦失了继续吃下去的兴致,干脆陪她一块撂了筷子。 晨光看似对这件事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道:“有本事去烧当然好,**也不打紧,能获得这个消息本身就说明了他们还有些用处。” “你是想借此探一探谢家和恒王府的底?” “谢家我不感兴趣,恒王府我也没多大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恒王妃。这人成婚之前有一段时日在赤阳国几乎人尽皆知,本来她一个边陲将领的女儿,做皇子妃是不够格的,也不知她父亲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回到圣城破格参加了赏花宴,之后一舞名动京城,先是差一点成了太子的良媛,之后又有雍王脑袋发热求他父皇指婚,当时因为她,太子和雍王差一点打起来,皇帝以为她是红颜祸水,本想把她处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说动了太后,太后居然亲自指婚,将她指给了远在封地的恒王做正妃。虽说恒王不受宠,封地也贫瘠,可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能翻身做皇子正妃,那皇子还乐颠颠地娶了她,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晨光单手撑着额角,伸出一根手指在杯口慢吞吞地画着圈圈,笑嘻嘻问他。 沈润不置可否,这事他是第一次详细听说,以前虽有耳闻,但从没在意过,毕竟他一个***,又不是老婆舌,去打听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月事太掉价。 不过从刚刚看,那恒王妃的确有些聪明,宠辱不惊,且能屈能伸,与谢鹰谢虎那一对无能之辈很不同,完全不像是亲生的,在普通女子里极为少见。 第一千九一章 调弄 “我发现你作为女人虽过得乏味,可对别人家的风月事倒是很感兴趣。”沈润望着她在杯口上缓慢旋转的手指,那根手指纤白细瘦,甲盖**留太长,好在还算圆润饱满,上面染着通红的凤仙花汁。他直直地望着她的手指,却不妨碍他听她说话,在她说完之后,他默了片刻,突然一笑,冒出来这么一句。 晨光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他怪里怪气还有点酸,她愣了一下,反驳道:“我不是对风月事感兴趣,我是对这种一个人和几个人纠缠来纠缠去的故事感兴趣。”顿了顿,她语气转凉,“你说我乏味?” 对“一个人和几个人纠缠来纠缠去”感兴趣,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沈润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团无明火,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不是说你乏味,我是说你过得乏味。” “你倒说说我哪里过得乏味?” “你见过有哪一个女人她的日常除了批奏章就是见大臣,再不然便是筹谋算计别的国家,**一点属于自己的娱乐,就好像日夜只为了朝政活着。” “我的日常和你从前有什么区别?你是觉得你从前过得很乏味?我和你的过去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你有三宫六院我**......”晨光黛眉微挑,恍然道,“难道你在暗示让我选妃?” “我**暗示你!”沈润火冒三丈,咬着牙,一字一顿否认。 他的本意是,她作为君王励精图治他当然不反对,可她不应该放弃作为一个女人,比如偶尔停下那不停算计的脑袋抽个空多看他两眼,和他风花雪月一下。是他说的不到位还是他因为她那句“纠缠来纠缠去”莫名觉得刺心便用错了语气,她居然把他的心思曲解成了这个样子! 晨光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认为我该怎么娱乐?” 沈润直直地盯着她,他有些气,一言不发。 晨光唇边的笑容逐渐扩大,直到彻底笑了出来,她接着自己的前话问出一句: “玩你吗?”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她在戏弄他! “你居然这么寂寞,希望我玩你。”晨光的笑容大而懒散,戏谑的目光转遍他全身。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真实心意,却拿话来戏耍他,沈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以她对某方面的蠢笨程度,大概根本就**察觉到她这话里的**。他忽然伸出手,捉住了她停在杯口的手指,感受到她怔愣时的轻颤,抬眸,含笑望进她的眼里: “你既明白,来吧!” 晨光:“......”目瞪口呆。 她认为的戏耍的“玩”和他理解中的“玩”好像不是一个意思。 沈润觉得好笑,她呆滞中的蠢笨表情果然娇憨又可爱,他干脆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琥珀色的眸子转黑,似深邃无边的**,仿佛一下子就能将她吞进去似的。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哀怨,对她说: “你不看着我时,我是真的寂寞。” 晨光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朵根莫名其妙地发麻,手烫了似的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好好地吃着饭,好好地说着话,他怎么突然就古怪起来了?! 沈润却在她挣脱开的一刹用指尖勾回了她的手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 晨光的目光不自然低下,在桌上的饭菜间流连,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莫非这盘野山菌是坏的?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走进来。 晨光趁机甩开沈润的手指头。 沈润悻悻收回手,恨恨地看了火舞一眼,她的这些个侍女**一个是会看气氛的! 火舞压根就**理睬他,走到晨光身旁,低声禀报了恒王妃住所中发生的经过。 晨光对谢家人和恒王妃打算阳奉阴违的做法并不意外,仅淡淡一笑: “给嫦曦传书,让他将消息透露给晋阳王,之后也不必跟,任晋阳王去做。” “是。”火舞肃声应下,见她再无其他吩咐,退了出去。 沈润在晨光话音落下时,微讶地看了她一眼,她在晋阳王那边竟也有路子。这则消息一旦透露给晋阳王,晋阳王必会动作,毕竟晋阳王和清河王才是实力相当的死敌,晋阳王不可能眼看着对手增加助力,什么都不做。而一旦晋阳王对清河王动手,此事还涉及到国外势力,恐怕晋阳王和清河王也要正式开战了。 晋阳王和清河王正式开战,恒王府那边会暂时轻快一些,尽管这样的轻快可能是恒王府的人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不开战,恒王府还有时间四处周旋积攒实力,越快开战,恒王府和最后的胜利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越大,恒王府覆灭的可能也就越大。 而当恒王府知道消息是晨光这边透露给晋阳王,并催快了晋阳王和清河王的战争,必会胆战心惊,因为那意味着凤冥国有能力将手伸进赤阳国中左右赤阳国的**。小小的恒王府,若还想有胜的希望,就算被压迫得再气愤再恐惧,也必须要依附凤冥国,也必须要对凤冥国惟命是从。 说不定恒王府的人还会以为她将消息透露给晋阳王导致**提前,是对恒王府不听从凤冥国命令的惩罚。 至于那恒王府内部,谢氏与谢家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两方却都想争个高低,只要有争斗的心思就会出现裂痕,而这条裂痕很显然对作为第三方的晨光有利。 沈润勾着嘴唇,幽邃地望着她。 她又打了一张好牌。 火舞走后,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正用小火煨着天辉山特产的野山菌放进她的碗里,问出了一直不太解的问题: “你是真心收窦昂做义子?” 晨光夹起菌菇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看他娘那么认真,收就收吧。” “他母亲是怕你将来对她儿子动手,才肯低头,给赤阳国降了辈分。” 晨光笑。 沈润瞅了她一眼,狐疑地问:“你喜欢那小子?” 晨光一愣,品尝着菌菇,含糊不清地道:“又不是我儿子,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动不动手全看局势变化,跟是不是儿子**关系。” “这么说他母亲打错了算盘?”沈润一想到那恒王妃说不定还怀着晨光**子嗣她儿子作为义子将来可能还有一个凤冥国的心思,就来气。 “你讨厌那孩子?”晨光有点奇怪他对窦昂似乎十分反感。 “那小子,*纪小小,剑戟森森,长大后必不是良善之辈。” 晨光扑哧笑了:“皇室中人,良善了还有命活?” 沈润哼了一声,虽然**反驳她,可不喜写在了他的脸上。 晨光心想他自己也不是良善之辈,说人家剑戟森森,他笑里藏刀表里不一的时候还少吗,她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窦昂,难道是因为同类相斥? 第一千九二章 买路钱 次日,心思各异的谢家人启程归国,临走前,窦昂给晨光磕了一个头,之后居然调转方向,又给沈润磕了一个头,唤了一声“义父”。 沈润十分惊讶,先前一声“义母”再连上对着他的这一句“义父”,本应该让他心情舒畅,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于是这个孩子的举动又被归列为“心计”,他的脸色变得古怪,仿佛僵住了。 他的排斥明眼人看得真切,窦昂却不觉得尴尬,照样笑颜如莲。 晨光将沈润的心思猜中了九成,只觉得好笑。 送走了赤阳国的人,随后,晨光召关山、姜途进了议事厅。 沈润一听就知道外人走了她这是要开始整治边境驻军营了,他没说什么,跟着她进了议事厅,坐在一旁喝茶。 晨光在椅子上坐下,沉默地望着站在议事厅中间的关山。 关山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垂着眼,讪讪的。 他在腹中将这两日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认了在陛下到来之后他一直小心谨慎,并未有任何疏漏,方才安心。他已经确定了陛下此次到天辉山来主要是来见恒王妃的,其次才是视察边境驻军营,除了昨日陛下抽了个空由他陪同在驻军营里转了一圈,再**其他针对驻军营的活动。他又想了一遍,他没做错什么,陛下突然召见他,应该是有什么吩咐,并不是拿到了他的错处。 尽管他低着头,晨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变化,嫣红的嘴唇上扬,勾出了一抹弧度。 关山**察觉,站在关山身旁的姜途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她的笑容,顿感心头一凛,他深深地低下头,忽然不安起来。 “把人带上来。”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含着笑意,对着火舞吩咐。 火舞应了一声,出去了。 关山和姜途皆是心头一跳,他们不知道她这句“把人带上来”中的“人”是谁,却直觉有事关他们的危险就要发生了,因此在瞬间变了脸色。 晨光端起高几上的瓷杯,慢吞吞地啜了一口新取来的山泉水。 不一会儿,火舞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两个黑衣人押着一个身穿绸袍的中*男人,那男人灰头土脸,满是颓丧之色。 关山和姜途在看到这个中*男人时,心脏如在断崖边忽然跃下,直到那名中*男人被押着跪在地上,他们的心脏依旧在下沉,**丝毫触底的迹象。强烈的失重感让两人的脸色白中发青,只觉得全身发软,一股热潮上涌,满头是汗。 沈润在中*男人被押进来时,剑眉微扬,两名蒙着面的黑衣人是她的暗卫,而那个衣着富贵的中*男人他认得,正是他们从齐家村前往张家村时,遇到的那个想要去赤阳国贩货的商人,原来这人被擒住了。 他瞥了火舞一眼,就说在齐家村的那两天一直跟在晨光身边的她怎么突然消失不见了,也难怪姜途在发现火舞失踪了之后忽然开始不安,边境驻军营里有猫腻,原来火舞是去守株待兔了。 沈润悠闲自在地喝着茶。 晨光望着关山那张自中*男人进来后就变成了土色的脸,冷冷一笑,不疾不徐地道: “关山,你好大的胆子!” **一丝责怒掺杂,却比任何一种盛怒都要令关山胆寒,听闻陛下极少发怒,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她那多如牛毛的**处决。 有多少大儒死在她的手里,又有多少名将死在她的手里,在旁人听来十分可惜的**就发生在她的手里,她却嗤之以鼻,他可不认为他会比那些人更可惜,更何况他知法犯法,还被发现了,现在的他剩下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扑通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在跪下的一瞬他的头脑飞快旋转,寻找着能帮助他活命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凄哀地发现,可能性为零。 他不是一员名将,可是他不蠢,面前的这个女人,真动起来,能灭了他一个驻军营。哪怕这里是属于他的地盘,可这会儿只要他敢动一下,等不到他指挥驻军,他就会先一步被身首分离。 连日来,陛下从未流露出一丝不悦,让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于是他开始猜测之前那侍女突然离去怕是去执行其他任务了,这么想着他渐渐安心,她却在赤阳国的人刚走时就召见了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女人,这几日她与传闻截然相反的行事作风与那些血腥的传闻结合在一起,让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除了求饶,他别无他法。 “微臣知罪,求陛下饶命!”他重重地磕下前额,充满了**。 姜途两腿发软,指头尖都在发颤,他伏跪在地上,一言不敢发。 晨光慵懒地歪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人,看了一会儿,方将手中的瓷杯放下,带着讽意,轻而慢地开口: “听说你二人与孙庆将军共事二十几*,称兄道弟,情同手足,如今居然瞒着他吃独食......” 不是问罪,却比直接地问罪更让他二人恐慌,她突然拉上副将军孙庆,他二人在面红耳赤之余,更觉得胆战心惊。 “你二人可知罪?”晨光淡淡地问。 “微臣知罪!”就算她不问,在那商人出现在议事厅的一刻,他们也知道自己完了,前几天刚来过军营交过通行费的商人此刻被陛下的人押着,傻子也知道是他们的交易暴露了,继续狡辩只会死得更惨,不如痛快地认罪求饶,让陛下心情好一些,也许还能选个轻松的死法。 昆安境内,**中的**由来已久,天高皇帝远,越是贫瘠的地方人越恶劣敛财的方法越花样百出。起初边境驻军营和昆安**是划清界限的,可随着通关审查越来越严格,本来油水就少的天辉山驻军营油水更少了,与他们形成对比的是,昆安衙门越来越肥,于是在一些关系亲近的**的牵线下,关山也做起了跨境商人的买卖。 不过因为他生性谨慎,非有门路的商人他不理会,交易也都是在他的地盘上进行。 有门路的商人都不是一般的小商贾,交付的买路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另外还会有人前来花钱赎回因为非法越境被扣押的商人,这两*,关山和姜途赚了个盆满钵满,一天比一天油光水滑。 可这件事都是他二人秘密进行的,并**告诉与他们交情深厚的孙庆,因为孙庆此人秉性正直,他们怕孙庆知道之后阻拦不成再生祸端。 第一千九三章 私盐 押解商人进来的黑衣人在进来时,其中一个人扛了一口木箱,那口木箱正是游商贩货时常用的货箱。 司十二接收到晨光的目光,将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鼓鼓囊囊的麻袋,将麻袋口松开,满满的白色颗粒呈现在众人眼前。 沈润的脸色沉了下来。 居然是盐! 若偷偷越境贩卖的是普通的货物,尚可饶恕性命,**盐却非同**,这一袋盐从成色看不像是百姓自制的私盐,倒像是官盐,如此,这桩案子就更严重了。 自从凤冥国侵占了北越国和南越国的盐矿盐湖之后,盐产量位列首位,赤阳国和苍丘国内虽然盐不稀缺,但由于朝廷管控严格,盐的售价十分昂贵。凤冥国的盐也是由朝廷管控,但在晨光掌权后,因为产量升高,晨光不打算将食盐继续做成高价品,几次努力下调了食盐的价格,因此凤冥国的盐价比赤阳国和苍丘国要低很多。 三国之间的差价就催生了一门生意,在未封关之前,就有铤而走险的赤阳国商人前来联络盐商往本国偷运私盐,之后凤冥国的商人发现了商机,有不怕死的开始私自晒盐运往其他国家,以高于凤冥国盐价低于当地盐价的价格将私盐售卖出去,龙熙国尚在时,亦发生过这样的案子。 因为价格比当地的价格低,所以即使贩卖购买私盐惩治严重,也不缺乏买主,这些靠**盐的商人一下子就发了大财。 晨光对这样的案子十分反感,在**吞并南北越之前,食盐在凤冥国是比肩水源的奢侈品,当资源终于充足,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将国内的盐价调下来之后,这些人却将食盐低价贩卖给别的国家谋利。在她看来,这些人比偷油的耗子都不如,因此,关于这部分人的刑罚极其严酷。 不过,这之前的私盐多是私自制造,不是黑就是黄,成色很低,像今天这一箱的成色,一看就是从官盐里出来的。 沈润忽然瞥了晨光一眼。 他居然真的信了她是来见恒王妃的想要将赤阳国变成她战场上的补给库。 此时的关山就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全身的汗瀑布似的往下淌,地面湿了一**,他就像忽然暴瘦了几圈,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嘴唇都成了青紫色。 晨光从麻袋里的食盐上收回目光,一个不起眼的商队,一个小小的商人,如果只是普通地路过,谁能想到这么一口普通的货箱里居然是要**到别国的官盐。 她十分恼火。 凤冥国的盐权是她的,**盐就是**她的财产,让她最不能忍的是,这些**盐的人居然把她的盐定价低于赤阳国的盐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司十二一眼。 司十二会意,手起刀落,瘫跪在地上如同死人的中*商人立刻被劈成两半,血液混合着内脏瞬间摔落在地上,黏糊糊的溅了关山一脸一身。 关山肝胆俱裂。 他不是**见过血腥,也不是被突然出现的血腥画面吓住了,他只是......陛下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手段残忍,心狠手辣,他落在她的手里,是真的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从未有过这么一刻,死神就在他的面前,而且是清晰具体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就是一尊死神,他已经看不到她雪白的长裙,他现在只觉得她全身都被幽冥地狱的黑火缠绕。她象征的**离他如此之近,近到他甚至都能嗅到他在死去之后腐烂的气味,这样的感觉让他恐惧到了骨头缝里。他觉得自己现在甚至连一句“陛下饶命”都说不出来,他很怕他还没说完她就直接凌迟了他。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的呼吸节奏已经混乱到了极限,她弯起唇角,微微一笑,缓缓地问出一句: “想死?想活?” 不冷不热毫无起伏的一句,却将关山一片漆黑的眼前照亮,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骤然缩紧,他伏下去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头,哆嗦着干裂的嘴唇,极快地重复: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晨光哼笑了一声:“你拿什么换你的命?” 关山的头脑一团混乱,他现在耳鸣得厉害,甚至**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惶愕地抬起头,望进了她那双清澈空芜的双眼,他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急忙道: “臣有账册!臣留了证据!臣这就呈给陛下!”说着,撑起两条僵硬的腿,打着颤儿退出议事厅。 地上的尸体**清理,血肉模糊的一片,姜途在关山出去之后,身体伏得更低。 沈润望了晨光一眼,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她在别人的地盘上把对方逼急了兵营哗变。 火舞提起小水壶,斟了半盏泉水在杯子里,晨光端起来,悠闲地啜着。 不久,关山满头是汗地进来,两个小兵抬着一口木头箱子跟进来,在看见地上血淋淋的尸体时皆是一惊,放下箱子之后慌忙退了出去。 关山亲自打开箱子,里面是账册,还有书信,在呈给晨光时,晨光**接,直视着他,一言不发。女子剔透如水的双眼,居然有着如同巨石压顶一般的压迫力,他常*在边关,只是一员边关驻将,对帝都的规矩、对侍奉陛下都很不了解,在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扑通跪下,将手里的账册和书信呈给晨光。 晨光这才示意火舞接过来。 关山见状,急促的心跳微缓。 按照关山的说法,最开始时他并**参与**官盐的生意,天辉山偏僻贫瘠,又不是要塞,一直以来军费都不充裕,自从战后,本就不充足的军费越来越少,捉襟见肘的边关生活让驻守的士兵怨声载道,关山几次上书奏请增加军费都被驳回了,以至于到最后连他也生了怨气。凤冥国国库将军费视为第一支出款项,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天辉山驻军营却越来越贫穷,这让他对某些肥得流油的同僚羡慕嫉妒恨。 自上一次述职后归来,他便生出了想要利用边关的环境捞点油水的心思,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从天辉山偷偷越境的商人如雨后春笋,忽然全冒了出来。 这成就了他的第一笔买卖。 第一千九四章 处置 起初只是因为旧的人情,关山对被捕获的商队网开一面,然而事后,对方不仅送来大量谢礼,还提出请关山在边关为商盟秘密开一条路,商盟会为此向关山支付过路费。 这个商盟就是惠安商盟。 什么行业人多了都会组成一个联盟来抱团,惠安商盟就是这样的存在。惠安商盟在龙熙国历史悠久,惠安是惠州和安州的合称,这两个地方地处江北,鱼米之乡,从前龙熙国时期这两个地方的商业最发达,惠州和安州的商人比比皆是,在凤冥国吞并龙熙国后,即使凤冥人打压了龙熙人,惠安商盟依旧是仅次于以欧阳家为首的雁云商盟的存在。 不过,尽管惠安商盟满堂金玉,却也敌不过嫦曦公子在朝中的地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惠安商盟屈居次位,正因为位居第二,被第一位的雁云商盟各种夺掠,不少商路都被雁云商盟给抢了,惠安商盟被挤到边角,龟缩一隅,想来他们是极不甘心的。 晨光知道这件事,并不以为然,也没打算干预,做什么都要凭本事,自己守不住就别怪别人有本事抢,公平与否是由强者的心情好坏决定的,就算嫦曦把全国的商脉都握在他自己手里,晨光也不在意,他想要,她就给。 正是因为她的纵容,曾无限风光的惠安商盟一落千丈,如今居然沦落到只能靠**货生存。 关山与惠安商盟的人有旧,关山缺银子,惠安商盟缺门路,故交几次上门游说,在上奏请求增加军费的奏章被驳回之后,关山终于答应了,给惠安商盟秘密打开一条商路,这在凤冥国封关之前就开始了。 几次之后,关山也变得大胆起来。 然而这件事传入了昆安太守的耳中。 瓦县县令作为昆安太守的门生代替昆安太守上门来,昆安太守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告发关山,也不会妨碍他和惠安商盟的交易,条件是让他介绍的一支商队过境,并且这支商队会和惠安商盟一样,支付给边关驻军营一笔过路费。 威逼利诱之下,关山同意了。 “陛下,臣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贩卖私盐!”关山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辩解道。 晨光单手撑腮,翻看着手里的账本,闻言,仅是哼了一声。 关山知道她必是不信,心里发苦。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支商队的来历,更不知道他们运送的东西是什么,秘密商道不在边境驻军营附近,每一次交易时他也不会见商队的人,只由姜途出马在岔路等待,收到买路钱之后便会返回,他只保证商队在过境时他会调开驻军让他们不会被拦截,其他的都是由商队自己应付。 他知道他这么做被发现了是要掉脑袋的,因此下意识与非法的商队保持距离,除了收钱,他什么都不干,以策自身安全。 现在想来,昆安太守任由他继续与惠安商盟交易亦是有意图的,惠安商盟正好可以给他介绍的那支商队打掩护。 晨光粗略地将账册和书信翻了翻,书信是与昆安太守的往来书信,账册则是关山从惠安商盟以及秘密商队那里收取的银钱。 她忽然想到,难怪昆安境内那么多打劫商队的山匪,还有官府对过路商队的压榨,以及官府对山匪的扶持,商人的消息向来灵通,想来是有人从惠安商盟那里发现了新的商机,在封关之后买卖不好做了之后都跑来铤而走险想要分一杯羹,昆安太守钱昌担心人一多**盐的事暴露,才用了非常手段,为的是让闲杂人等不敢再来,以免引起箬安的注意。 晨光将账册合上,扔回木箱里,吩咐火舞道:“派人将这些送回箬安,交给嫦曦,由他处理。抓钱昌,让他把背后之人吐出来!” “是!”火舞应了一声,给司十二等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将木箱抬出议事厅。 晨光的目光重新落到关山脸上,只一眼,关山再一次汗如雨下。 晨光唇角上扬,似笑非笑。 关山跪着的双腿抖得厉害,他竭力克制,却因为跪的太久,有心无力。 “你想让我如何处置你?”晨光含着笑意,温声问。 这一声笑传入关山的耳朵,如死神的低语,让他冷到了骨子里。 他又一次伏拜下去,颤声说:“臣自知罪该*死!臣认罪伏法,只求陛下饶恕臣的家人!”顿了顿,他忽然看了身旁的姜途一眼,补充道,“姜途身为副将军,只是服从臣的命令,求陛下从轻处罚!” 姜途瞠目,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关山居然还能想到他,错愕地抬起头,看了关山一眼,忽然感觉到头皮一刺,忙又伏下身去。 晨光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让关山一直沉着的心再一次下沉,强烈的坠落感令他窒息。 晨光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淡声道:“你的命先寄在我这儿,今后五*,朝廷不会再向天辉山军营划拨军费。” 关山浑身一个激灵,在那一瞬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愕然抬头,望向椅子上那个美得如同死神的女人。 姜途因为一直伏地跪着,**与晨光对话,头脑比较清楚,听了晨光的话,知道这是赦免他们的意思,死而复活的狂喜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差一点昏过去,好在他还残存着一丝清醒,打着颤,高声道: “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晨光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姜途颤抖得更厉害,幸好她只是看了他片刻,**计较他的多嘴,让姜途松了一口气。 在姜途那一声落下之后,关山浑身一抖,终于清醒,慌忙叩拜下去:“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五*不划拨军费,他知道,陛下这是让他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还有命在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虽然他不明白以“嗜杀”闻名的陛下为什么**杀他,正因为陛下以“嗜杀”闻名,放过他之后他才觉得异常感激。他呼吸混乱,热泪盈眶,那一刻,他恨不得将身家性命全都献给她,当然不是“死”的意思。 “滚吧。”晨光冷淡地说了一声。 姜途和关山慌忙相扶着站起来,虽因为跪得过久颤颤巍巍,退走的速度却极快,生怕晨光会改变主意。 姜途扶着关山出了议事厅,他不像关山因为一直被陛下审问已经魂飞魄散了,出门之后被风一吹,魂魄归位,他惊疑不定,小声问道: “将军,陛下为何**处死我们?” 关山哪还有力气回答他的问题,冷风吹散了热汗,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将军!”一人从远处冲过来,一把扶住他。 姜途惊了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孙庆,看他满头是汗,一脸慌乱,想来是等很久了。 第一千九五章 理解 离开议事厅时,沈润忽然对晨光说:“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吧。” 晨光微怔,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想了想,点了点头。 二人向山中走去。 日近黄昏,释放出的阳光比白日里柔和了许多,蔚蓝的天空中已经晕染出霞光,山林间升起一股朦胧的淡烟,萦绕在萋萋芳草旁,潺潺流水边。 沈润的步子略快一些,走在前面,晨光不急,提着裙摆,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钱昌此人不必查了,他是康南伯的人,康南伯的第三房妾室是钱昌的姐姐。”沈润忽然开口,他**看她,淡淡地说。 晨光不意外他知道,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仅是“哦”了一声。 沈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剑眉微蹙:“你知道?” 晨光摇了摇头:“不知道。” 康南伯她倒是知道,御史中丞夫人的哥哥,也就是沈润舅母的兄长。 “你是因为这个才答应我跟来?”他眉心微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他不得不这么怀疑,平常她单独行动时从不会让他参与,现在与赤阳国结盟这么大的事,她如此轻易就让他参加了,或许是因为她另有目的,比如让他亲眼看到康南伯府的罪证。 晨光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他,像是根本就不能理解他问话的含义:“不是你自己非要跟来?” 沈润望着她,他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他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转身,继续往前走。 晨光跟着他走,一言不发,她在心里想运送私盐的事。据那个送货的商人说,这一批私盐之所以少,是因为补货,正常走货时,那是一支人数不少的商队。 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又是官盐,这样的交易,在赤阳国接货的又是什么人?她怎么都不相信接货的人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一般的商人没这么大胆子,她猜测,对方必是有官方背景的。 话又说回来,那姜途也太小瞧她了,居然敢在跟着她的时候暗中去和商队交易......究竟是小瞧了她,还是故意为之呢? 想到这里,她秀眉微挑,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为何不杀关山?”沈润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晨光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就没必要死了,也许日后还有用处......” 她说得意味不明,沈润目露狐疑,她**解释的意思,他也不愿追问,沉默了一会儿,他道: “你真大胆,在此地处置一军将领,若是军队哗变......” “一个连我的侍女失踪两天都会心慌意乱的将军,没那个胆子。”晨光轻蔑地笑。 沈润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刚才关山帮姜途求了一句情,是真心的么?” 晨光闻言,“呵”地笑了。 这一声轻笑让沈润懊恼,她最会识人,哪里用得到他来多嘴。 他不再言语。 晨光笑看了他一眼:“你不问我如何处置康南伯府?” 沈润回眸,神色平静:“你已经决定了,不是么?” “不为你的舅母说句话?”秦夫人虽脾气暴躁,但人不坏,沈润的母亲死后,秦家一落千丈,那个时候,康南伯府的地位比秦家高,尽管如此,她也**仗着娘家对自己的丈夫趾高气昂,这也是秦显如今肯让她三分的原因。作为舅母,她对沈润兄妹也是竭尽所能地照顾,她一力促成将秦朔送入宫中给沈润做了伴读,那个时候,秦朔常带一些母亲亲手做的鞋袜书袋还有一些女孩子用的送给沈润兄妹。沈润感念她的心意,得势之后经常出入秦家和康南伯府,登基之后两府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这也是秦夫人敢在宫宴上跳起来的原因。 “我的话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沈润平着脸问。 “那要看你说什么。”晨光笑吟吟地回答。 沈润沉默地往前走,背影冰冷茕漠,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晨光以为他不打算再说话时,他忽然开口: “你是凤冥帝,你不会因为与我的关系就改变你想要肃**堂的决定,而我,**什么东西可以与你交换。”康南伯的小舅子在昆安兴风作浪,箬安却迟迟**收到消息,八成与身在御史台的舅父有关。他甚至有了怀疑,舅父被革职后又被官复原职,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消了气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声,笑得有些自嘲,他凉凉地补充了句:“再说,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关系。” 晨光仿佛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她捡了一根花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康南伯府抄家,康南伯削去爵位,作为活命的交换,康南伯府和秦家的人从此退出朝堂。秦朔可以留下。” 沈润愣住了:“你不杀他们?” “你希望他们死?”晨光狐疑地反问。 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敛下双眸,沉重,而严肃: “若是从前,此类案件,即使有亲,我亦杀之,如今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那是舅母家,你在位,与我看的不同,想法也不同,你只需按照你的想法处置,不必顾虑我。” 晨光望着他,眼光逐渐嫌弃,她撇了撇嘴:“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无趣!” 厌弃的语调忽然就在郁闷的沈润心中点起一把火,熊熊的怒火噌地烧了起来:“我在理解你的无情,你居然嫌弃我无趣!” 晨光笑出声来,他怒发冲冠时向来生机勃勃。 她转身,继续向前走。 沈润知道,在她手里,还有命在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他跟上她,又问了一遍: “你是因为知道了昆安的事才答应让我跟来的?” 晨光瞥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非要跟来?” 沈润语塞,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试探的语气,轻声问:“你是因为我才放过他们?”他知道,一旦他问出这句,他在她面前就又矮了一截,这个问题失颜面,又幼稚,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他的语气里藏了一丝期待。 晨光摇晃着手里的花枝,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说呢?” 第一千九六章 小润 她是个极坏的女人,有着恶劣的兴趣,比方说爱玩弄他。 沈润有些气,望着她漫步前行,很想咬牙。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山崖,可以俯瞰天辉山驻军营,也能看到远处青山连绵,一望无际,在这里,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除了山峰与密林,再无别物。 晨光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眺望远方,山风起,吹起她墨染般的长发,她伸手拢了一下。红霞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从后面看已经与光轮融为一体,只剩下一片细瘦的阴影,那阴影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沈润上前,坐在她身旁的同时握在了她纤细的手臂上,下滑,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掌。 晨光一愣,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觉得他举止莫名,不过**挣开。她转头,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陷入了思考。 沈润亦不言一语,潮热的夏季,日落时分,炽烈散去,不再炎热的风吹得人很惬意,她身上寒凉如冰,在夏季时靠近,同样让人很惬意。 他干脆将头靠上她的肩膀,用她冰冷的体温纳凉。 晨光感觉到自己的肩头重重一沉,蹙眉,低眸看他:“你这么重压着我都不觉得愧疚么?” 对比他的身材她很娇小,他要弯着身子才能把脸埋进她冰凉的颈子里,他含糊不清地道:“你身上凉,我帮你暖暖。” 他弄得她很痒,又重,晨光不乐意地推开他:“不必了!” 他知道她是嫌重,她这么瘦小,压着她他确实有点愧疚,可又不愿意放弃,想了想,忽然挪了一个位置,仰身躺下,枕在她的腿上。 比起刚刚,此刻惬意得都可以上天了,如果因此惹怒她,他就真的上天了。 好在她心情不错,只是瞥了他一眼,虽有些不情愿,倒是没让他“滚”。 沈润稍稍安心,他的日常,就是每天在惹怒她的边缘试探。 他见她**不悦,得寸进尺地捉了她的手掌,双手握住,放在他的胸口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好像很高兴似的。 晨光撇开目光,继续望着远处的青山发怔。 这么平卧着,霞光正照在沈润的眼睛上,让他不得不闭起,侧过身子躲开落日,再睁开时,忽然望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有一个红点子,“咦”了一声,手指点了上去: “这里怎么红了?” 晨光微怔,还不待她说话,沈润已经看清楚了,大笑出声: “蚊子咬的?你还真招蚊子!亏我昨天替你赶了一宿!” 晨光不悦地拍开他的手,蹭了蹭脖子。 沈润笑,手虽然被她拍开,却**放下,而是去拨弄她的耳垂。他望着挂在她耳珠上的那只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问: “这坠子怎么这么眼熟?” 晨光推开他的手,没去看他,她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却还是带着一丝不耐回答了: “不是你送的?” 沈润笑得粲然,随手摘去落在她衣衫上的一片花叶,问:“你打算在天辉山停留多久?” “明日就走。” “直接去苍丘国么?” “嗯。” “昆安怎么办?官府驻军勾结,还有匪患......” “驻军灭了官府,山匪剿了送去前线。”晨光轻轻淡淡地说,就好像在说明早要吃饭这么简单。 沈润皱了皱眉,表情沉肃起来:“这可不容易,一旦处置不好,容易生出事端,况且还要善后,避免滋生祸事,若你留下亲自处理还好,可是你要赶去苍丘国......你打算留谁处理?” 晨光眸光柔和地盯着他。 沈润觉察到一丝不妙,但他没能第一时间理解她的意思,仍旧狐疑地望着她,等待她说明。然而晨光依旧保持缄默,她含着笑望着他,表情是难得的温柔,温柔得刻意。 这一回沈润总算明白了。 “你是说......让我留下?”他指着自己的鼻尖,沉着脸问她。 晨光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沈润火冒三丈:“你果然是知道了昆安的事才答应我跟来的!” 晨光一脸无辜:“不是你自己非要跟来?” 沈润气呼呼地瞪着她,满脸怨念:“我不干!” 晨光**马上劝说他,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明明澄澈如水,落在他的脸上,却极具压迫力。 她算是拿捏住他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她生气,然后把他扔一边去,那样他就真的什么都**了。 “我答应了你给我什么好处?”他换了一种说法。 晨光歪着头,沉默着,似乎真的在思考该给他什么好处。 沈润脸色发黑:“你还真的在想?你只要对我说几句好听的我不就答应了!” 晨光无语,问他:“你想听什么?” 沈润忍无可忍,怒声道:“你以前做我的王妃时不是这样的,你是里子换了?” 晨光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六七岁时的事,还提它作甚?” “怎么?你是觉得那两*对现在的你来说是污点,你巴不得忘掉?”他的神色忽然清冷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如浸了水的冷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明白那两*是她的伪装,他也能理解已登基为帝的她会将曾经靠小意温柔达成目的的那段往事视为羞耻,他能理解,可若她真的觉得那段往事是耻辱,他会很失望,因为......他觉得那两*很美好。 晨光微讶地望着他,有些困惑:“你很怀念那两*?” “至少那个时候你还会唤我一声‘小润’,现在你不对着我的脸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和我说话。”沈润带着怒意,生硬地道。 晨光愣了一下,扑哧笑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想念这个称呼:“我现在还这么唤你,你不会觉得不自在么?” 沈润微怔,一时不知是该欢喜她在为他着想,还是该恼怒她居然嫌弃他有了*纪。 晨光的手落在他的发上,澄澈的眸子宛如盛了一池春光,瑰丽的红霞从侧方照在她的脸上,齿如白贝,在红唇的映衬下越发耀眼。 她盈盈一笑,轻轻软软地唤了声:“小润......” 一如当*。 她还是如那*一样,白裙胜雪,青丝如黛,虽柔且洌,不胜诱人。 在一片杂乱的风光里,他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第一千九七章 暂离 入夜,司八、司十归来,复命说瓦县县令已经下狱,罪证也已查获,经过审问,瓦县县令供出了涉案的一干**以及地方督军所内的将官,关联之人拒捕者被尽数斩杀,其余人皆已入狱,这其中包括昆安太守钱昌。 犯官府邸全部被查抄,查抄时曾遭遇与官府勾结的山匪们的抵抗,于是司八带人屠了山头,查抄到的金银财物已经封箱。 晨光点了点头,将剩余的事交给了沈润处理。 接下来是例行的审问定罪,然而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将会有大量空缺的官职需要填补,以及围剿山匪,沈润感觉给他接手的全是麻烦事。 次日,沐寒率一*人突然进入天辉山驻军营,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又把关山吓出了一身冷汗。 沐寒接收了从恒王府得到的粮草武器,预备先一步送往前线。 沐寒的到来同样出乎沈润的意料,晨光她果然有备而来,他是脑袋里的筋搭错了才会相信她当初说的她要只带侍女轻装前往,轻装个鬼,连军队都带来了! “你是何时出发的?”晨光出去召见关山时,沈润抽了个空唤来沐寒,问她。 “回殿下,陛下出发之后臣就出发了。”沐寒平着声音回答,她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色装束,虽常服前来,**穿铠甲,亦英姿飒飒。 “那怎么现在才来,你带人去剿匪了?” “臣一直带人驻扎在昆安境外,后来接到司八姑娘的消息,臣才进山。” 从前沐寒是沈润的心腹,可是沈润感觉,自从他逼宫**,沐寒被晨光的大刑折腾了个半死,沐寒就越来越不愿意搭理他了,反而对晨光越来越亲近,他想她现在根本就是晨光那边的人,这让他的心里有点不爽。然而事实就是他输给了晨光,输给女人很丢人,输给自己的女人更丢人,可输了就是输了,他承认也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偶尔心里会有点小别扭。 他就说怎么刚进了昆安她就敢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搅了个天翻地覆,一点都不怕在这孤山野岭别人的地盘上被暗算,他还以为他发现了她鲁莽的一面,甚至还为此窃喜过。 司雪晨永远是司雪晨,不布棋不会动。 沈润露出无趣的表情。 晨光回来之后,沐寒便带人离开了天辉山,启程前往苍丘国。 晨光则带着火舞、司八、司十自行出发,司十二等人又一次隐了身。 沈润在山谷中送她,见此皱了皱眉:“还是让十二同行吧,只有你们几个女子,你们是不怕,可必会碰见闲人上来搭讪,到时候徒生事端。” “这一路我们不住店,没必要也不会进城,荒郊野外,**闲人。” 沈润对“荒郊野外**闲人”这句持反对意见,不过他也知道她是着急赶路,苍丘国那边还在打仗,他们在昆安有点耽搁了: “这边的事了结之后我会尽快赶上你。” 晨光点了点头,转身,就要上马。 沈润一把拉回她,不悦地道:“你就这么走了?” 晨光微怔,歪了歪头,不解地问他:“还有什么事?” 她一脸迷惑的样子让沈润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热,强烈的挫败感让他又火了,他们在一起之后他确定了自己的死法,被她气死的:“就要分开了,你**什么话要对我说?” 晨光想了想:“地方军队与官府勾结,虽说不是主犯,也要好好整顿一下。还有剿匪的时候多留点人,听话的编入军队,不听话的,统统绑了拿去充人墙。” 她娇艳的嘴唇一张一合,张合的次数越多,他越觉得团在胸口处的那团火越膨胀,快要炸开了,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些! 他一把搂住她的纤腰,低下头去,吻在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唇上,并在她即将挣扎时迅速退开,恶狠狠地警告: “你敢擦就自己去剿匪!” 成功制止了晨光欲擦拭嘴唇的举动。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对付她,他已经很习惯了。 晨光不悦地瞪着他,他真讨厌,明知道她讨厌这样,他却总是在她忘了防备时吻她的嘴唇。 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她没工夫去剿匪,自然怕他撂挑子不干,整顿昆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不管是他的能力还是他的身份,重整昆安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换了其他人容易在重拳出击之后引发混乱。于是她只是用力跺了一下脚,便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时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哼哼地道: “处置妥当了再离开,若你走之后昆安乱了,我可找你算账!”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头一扭,纵马离去。 火舞等人紧随其后。 那跺了一下脚的举动竟十分娇俏,让沈润的心情瞬间多云转晴,他浅笑吟吟地目送她离开,也不在意马蹄踏地溅起了尘土。 直到晨光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山林里,他才敛起唇角的笑容,虚空打了个响指,四名相貌普通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将各山头首领的头割下来,挂到山寨醒目的位置上。”他淡淡地吩咐,红色的唇,雪白的齿,张合间是丝毫不逊于晨光的狠辣。 “是。”四人齐声应下,又一次消失在山林里。 不管是被迫落草还是自愿为贼,不管这领头之人是否有统领才能,都罪不能恕,杀掉除了有震慑喽啰瓦解内部的目的,也是为了日后晨光用人时方便,留下领头的,聚在军中,于军队稳定不利。 “后日你带人去剿匪,人从驻军营抽一批,再从昆安督军所抽一批,告诉那些山匪,投降者,若愿从军,可赴前线,待遇同正规士兵,不愿从军,只要未背命案,特赦归家。若不降,罪及全家,一经查实,株连九族。”沈润面向付礼,用轻淡的语气给出了血腥的命令。 “是!”付礼应下了。 沈润转身,决定再回驻军营去敲打敲打关山,虽然在晨光看来那是个怂包,不过,还是该慎重对待,毕竟是边关的驻军将领,命可留,罪需惩。 他要尽快将昆安的乱局重新整理到全无死角,再去追赶她,务必在她抵达苍丘国之前追上她,他可没忘苍丘国里有个一脸颓靡却美丽无比总爱拿“小时候”说事的晏樱,还有一个沉默寡言被晏樱称为“护花小狼狗”的司浅,那是个比晏樱更阴险的存在,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 第一千九八章 破庙 凤冥国与苍丘国的边境线因为战争作废,边境线内的三座城池已归凤冥国所有。尽管如此,风土仍旧是苍丘国的旧风土,**之民大概也不会马上就觉得自己成了凤冥国人,大战之后,秀丽的小城民生凋敝,安静的乡村满目疮痍,流离失所是战争的遗留症。 对于战争,晨光没什么感想,她发动参与过多次战争,对哀鸿遍野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她从幼*时开始,每一天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对于**她已经麻木了。 但这不表示她**思考过生命,她知道对于人来说,命是可贵的,她也明白战争会给百姓的生活和生命带去重创,不过,只有在自己安稳和满足了之后才会心怀他人,战争是她野心的产物,同时也是她自保的手段。她不是百姓,她不厌憎战争,她不会被一场两军交战夺去性命,也不会因为一场交战失去家园四处流浪。但这并不是说她**危险,一旦全军战败,她亦会**。 战争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因此在目睹战后的惨状时,她**半点感情,这些惨烈是她意料之中的,面对流民们的咒骂,她心如止水。 过了边境,因为不想引人注意,晨光四人更换了一身低调的黑裙,头戴幂蓠,幂蓠上垂着长长的黑纱。 一路向东,中途不过城,只策马在荒郊野岭,饶是如此,因为是战争中,仍旧遇到了几波失去家园的流民,也有一些劫道的小贼,不过很快就打发了,并**耽搁行程。 却不料在经过仙君山时,天降大雨,久久不歇,无奈之下,晨光只好中止赶路,命司八去找个避雨的地方。 司八去了,不久跑回来说前面有个破庙。 庙是一座山神庙,不知是战争的缘故还是以前就荒废了,十分破旧。庙宇不小,左半边是漏的,雨水顺着塌掉的屋顶落下来,好在右半边完好,地面干燥。 司八和司十先将马拴在门前的廊檐下,又用树枝挑了蜘蛛网,简单清扫了一下灰尘,晨光才进去。 火舞在神像下方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随身携带的毯子铺在地上,给晨光坐。司八在神像背后找到不少枯枝,应该是过路的人进来落脚后留下的。火舞用干柴生了火,挂上茶吊,倒入路上打的山泉水,煮给晨光喝。 大雨从午后开始下,风将破烂的庙门吹得很响,天黑时又转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久不停歇。 照现在的雨势看来,已经不可能再赶路了,虽说她们不怕走夜路,可山黑路滑,她们目能视物,马蹄子却不利索,还是得等到雨停天亮更稳妥。 火舞见天色转黑,知道走不成了,开始准备晚饭,将携带的面饼和肉脯分别在火上烤,烤到微焦时,把面饼从中间剖开,抹上自制的甜酱,再把肉脯夹进去。 司八一直站在门外的廊下,一边刷马一边等着雨停,结果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雨也没停,她等得心焦,变得烦躁,知道今天是走不成了,生气地踹了柱子一脚,转身进门去,嘴噘得都能挂一只水壶。 晨光倒沉静得很,一直靠在神座上假寐。 司八走过去,坐在她边上,往火里添了两根干柴。 火舞将烤好的肉馍递给晨光,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晨光睁开眼睛,看了肉馍一眼,接过去,却只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递给司八。司八立刻担心起来,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确定了她**发烧才松了一口气,两口解决了剩下的肉馍。 火舞见晨光**胃口,心沉了沉,却又不能逼着她吃东西,只得倒一盅温水,在里面冲了点花蜜,送到晨光面前。 晨光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 入夜时分,雨仍不见小,晨光卧在火舞怀里,庙门虽然关着,却不严实,好在现在是夏天,并不寒冷。 风顺着空隙吹进来,将篝火吹得更旺,火舞担心晨光会受凉,让司八取了一件薄衫,给晨光盖上。 司十和司八约好了轮流守夜,这会儿已经睡了,司八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取了衣衫后重新坐下,又往火里添了两根柴禾。 夜空中滚过一道闷雷。 忽然,司八的耳根子一动。 火舞媚丽的眉蹙起,望向窗外风雨交织。 过了一会儿,司八捡起地上的幂蓠扣在头上,踹了一脚还在挺尸的司十。 又过了一会儿司十才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一脸不爽地戴上幂蓠。 火舞亦已戴上幂蓠,将盖在晨光身上的薄衫拢了拢。 许久之后,廊檐下的马忽然嘶鸣了一声,脚步声传来,足有十来个人,踏着雨水,步履混乱,听上去应该只是一群普通人。 雨夜,十来个普通人,司八立刻想到了流民,毕竟有家的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出门。 十来个人聚在庙门外,男人恐惧慌乱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微弱: “有马!李大哥,里边该不会是有***吧!” 兵荒马乱的时候,**最怕遇到的就是***。 接着门外一阵沉默,似乎是领头的在犹豫,过了一会儿,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不管了!这么大雨,阿桂再浇下去可活不成了!先进去再说,就算有***,这才四个,咱们十来个人,怕什么?!” 说着,仿佛是为了显示胆气,庙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携风带雨地进来,踩了一地水渍。 然而谁也没想到,破庙里烤火的居然是几个姑娘,虽然黑纱遮面,可是那身段,那感觉,一看就是*轻的姑娘。 流民们都呆住了。 风雨夜,山庙里,怎么会有*轻的姑娘? 同时也有点被吓住了。 虽说在晚上碰见白衣女人很可怕,可碰上几个黑衣女人同样好不到哪去,那一身阴森森的黑色,犹如坟头的渡鸦,深更半夜的,普通人家的姑娘谁会夜宿山中破庙,这几个该不会是正在聚会的女妖吧? 他们恐惧地瞪着司八等人时,司八等人也在观察他们,十来个破衣烂衫的流民,大部分是青壮汉子,还有四五个女人孩子,人群里,一个青*抱着一个两眼紧闭面白如纸的*轻妇人,妇人的裙子上沾了有不少血迹。 第一千九九章 姑娘 闯入的流民正因为与破庙的环境完全不相符的*轻姑娘们惊愕着。 这时候,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灰头土脸的姑娘忽然拉了拉那个怀抱妇人的青*,她压低了声音,火舞却听到她在对那个青*说: “李二哥,嫂嫂伤着,不能再淋雨了,我过去求求那几位姐姐借咱们个地方,等到雨停了咱们再走!” 李姓青*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妻子,妻子受了伤,再淋雨只怕性命不保。可他们是流民,庙中的女子看穿戴就知道比他们高出几等,他不相信荒郊野岭几个女子会单独过夜,若她们带了厉害的打手之类的,双方起冲突不利的是他们一方。再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她们先来的,若是她们不愿意将避雨的地方让出一半给流民,他们也没办法。 对方是几个女子,他们是一群汉子,不好冒然上去搭话请她们行个方便,阿蓝愿意帮忙说一说最好,一来阿蓝*纪小,二来女子对女子更好说话。 领头的李大听了他们的对话,回过头,见弟弟已经对阿蓝点头了,便**开口。 于是名唤“阿蓝”的姑娘便从人群里走出来,她的神情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向火舞等人走去,却不敢离太近。她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怕自己身上的味道惹人不喜。 “几位姑娘,我们是从杏村来的,我家嫂嫂在路上不慎跌落,摔断了腿,连伤加病,已经走不动了,外面下着大雨,姑娘们行行好,让我们避避雨,我们就在那边,不会打扰姑娘的,等雨停了我们就走!”她鼓着勇气,怯生生地请求着。 司八和司十**说话。 火舞隔着一道黑纱望着不远处惴惴不安抓着衣袖的姑娘,这小姑娘的胆子并不大,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即使隔着一道黑纱,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阿蓝仍旧感受到了火舞审视的目光,仿佛将寒意注入进骨髓里般锋利,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们要前往何地?”黑纱下终于传来了声音,是令人惊讶的动听声线。 阿蓝因为她的声音晃了一下神,磕磕巴巴地回答:“我们、我们要去铭城,因为打仗,村子里的庄稼都毁了,村里人吃不上饭,听说铭城正在放粮,我们往铭城去领粮食!” 火舞半天**说话,阿蓝因为她的沉默心提到了嗓子眼,短短几句对话,她已经感觉到面前的女子不是普通人,大概是打马路过的贵女,她一个普通的民女,若不是今***受伤,她连站在贵女面前的勇气都**。 “这庙不是我的,姑娘自便,只不要扰了我们。”火舞淡声道。 阿蓝大喜,站在门口傻愣着的流民们同样喜出望外:“姑娘放心,我们只在边上避雨,绝不会扰到姑娘!” 流民们说到做到,老老实实地聚在角落里避雨,离火舞她们这边远远的,不止是怕打扰到她们,下意识也是担心她们会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 雨夜,气温有些凉,流民中那个受伤生病的妇人,即使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还是冷得直哆嗦。 阿蓝见状,皱了皱眉,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回她不再害怕,她站起身,走到火舞面前,礼貌地询问: “姑娘,可否借柴让我们生个火,给我家嫂嫂暖一暖?” “柴在神像后面。”火舞冷淡地回答。 阿蓝欣喜*分,急忙去神像后面,果然找到了剩下的柴禾,抱回来走到角落里,又拿了一根柴在火舞她们的火堆上引了火,回去将柴禾点燃。 破庙一下子暖和起来,室内开始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味道。 火舞看着她擅自在她们的火堆里引了火,也没说什么,想来一群**的流民也不可能有火折子。 雨声急促如鼓。 在破庙中避雨的两拨人相安无事。 后半夜,长途跋涉的流民们十分困倦,看了看远处那几个早已入睡的姑娘,不知为何,突然安心起来,想着他们只是流民,除了一条不值钱的命,什么都**,也没什么能偷能抢的,这么想着,又想到之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疲倦袭来,陆续也都睡了。 枯枝在篝火里发出细脆的“噼啪”声,靠着墙壁打瞌睡的阿蓝缩了缩脚,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被几个中*妇人围在中间,将她和男人们完全隔开。她坐在人群的包围中,望向逐渐弱下去的火苗,忙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树枝。向身旁看去,同行的人或坐或卧都在打盹,因为是背对着的,她扭过脖子,向神座下方望去,那几个身着黑衣的姑娘依旧罩着幂蓠,却一动不动,想来是睡着了。 破庙内一片安静。 阿蓝坐直了身体,忽然把手伸进怀里,从破衣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那是一包粉色的粉末,她正要将一包粉末全部投入火堆里。 就在这时,一道锋利冰冷的劲风袭来,伴着一声刺入皮肉的“噗嗤”声,她只觉得后肩上一阵从未感受过的剧痛,“啊”地尖叫出声! 尖叫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流民,人们睡眼惺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条素练如蛇一样缠上阿蓝的脖子。阿蓝根本**时间转过身,便被倒着凌空提起,而后重重地摔在距离火舞三步远的地方! 司八笑了一声,一脚踩在阿蓝的后肩,将刺在她后肩上梅花镖生生地踩了进去。 司十已经站起身,她走过去将阿蓝脱手而出的药包拾起来,手指头粘了一点残留的粉末,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是麻魂散!” 居然不是毒药,是麻药,这种麻魂散一旦遇火就会迅速扩散,无味,却能麻翻一个狼群,最初是某些部落的猎人用来驯服猎物的,后来改为用在了人身上,当然,效果极好。 阿蓝的惨叫声震动了破庙,让惊醒的流民们瑟瑟发抖。 李二本想问一句,却在听到那句“麻魂散”时惊住了。 李大却没听明白,突发**太过诡异,也太过狠毒,他不明所以,见阿蓝叫得可怜,只以为她是一不小心得罪了贵人,心中恼怒仗势欺人,但因为对方是贵人,又不敢得罪得太狠,连忙开口,想要求情: “姑娘......” 司十冷冷的一眼刺过去:“不想死就闭嘴!” 这一眼如淬了毒的利剑,带着彻骨的寒意,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女子,这一声冷言却将李大生生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一千一百章 仇人 阿蓝大声惨叫起来。 这个姑娘极普通,不会武,容貌也就是清秀,很不起眼。因为身份是流民,她毫不**的蓬头垢面。若不是她动手往火里下毒,所有人都只当她是一个胆子稍微大一点说话稍微文雅一点的小姑娘。 火舞靠在神座上,晨光卧在她怀里,并**因为突发的危险起身。火舞冷漠地看了阿蓝一眼,淡声审问: “是谁派你来的?” 阿蓝不答,她被司八踩着,被迫趴在地上,低着头,头发乱七八糟地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司八见状,脚掌用力,阿蓝更尖厉地嚎叫起来。 “你**半点玄力,不会是杀手,或是被人利用或是寻仇,不管是哪一个,总要自报家门吧,不然你死了,我只当踩死了一只虫子,眨眼就忘了。”司八扬起猩红的嘴唇,笑吟吟地望着狼狈趴在地上大声惨叫的姑娘,漆黑的眼里**半点怜悯,反而愉悦得很。 后面的那句刺中了阿蓝的心,憎恨如潮水般上涌,她**一点武力,全是凭着由心而生的一股蛮劲,双臂用力撑住地面,她勉强抬起头,披头散发地瞪向歪在火舞怀里的晨光。两眼赤红含泪,用力咬破了嘴唇才**哭出来,她声如泣血,充满了仇恨: “妖女!只因夫人不肯与恶毒的你同流合污,你便派人放火烧了名剑山庄,趁机屠戮,连大小姐和二小姐都不放过,你不得好死!” 晨光本是闭着眼睛的,听了她的话,噗地笑了,睫羽张开,漆黑的瞳仁中映出了火的红光。 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表情狰狞的阿蓝。 名剑山庄...... 先不说那个靠打兵器发家的假门派是如何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只说名剑山庄是晏樱养的一条狗,她欲灭晏樱,自然得先宰了他那条不识好歹的狗。也不知道晏樱知道了以后,会不会可惜他那嫁作他人妇的前未婚妻,她倒是很期待他来找她算账。 不过,这个侍女报仇的手法如此拙劣,想来应该不是晏樱派出来的,普通的侍女是弄不到麻魂散这种禁药的,如此必是背后有人指使。用麻魂散不是用毒药,比起让她死,幕后之人多半是想将她迷晕之后掳走,若说晏樱想迷晕她,大可不必用这么蠢笨的手段,可名剑山庄是他手里的,就算人不是他派出来的,这件事未必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黑血顺着阿蓝的嘴角流下来,她仍旧死死地瞪着她,仇恨让她的双眼仿佛渗出血来,她憎恨地瞪着她直到最后一刻,紧接着头一歪,气绝身亡。 火舞蛾眉微蹙。 司八一阵懊恼,阿蓝只是侍女,不会武,更不是杀手,谁能想到她会在嘴里藏毒任务**便自尽,那是只有杀手才会用的自绝手段,她气冲冲地对着阿蓝又踏了一脚。 晨光轻“啧”了一声。 司八垂着头跪下:“是奴婢疏忽了!” 晨光不答,偏过头,懒洋洋地望向聚集着缩在门边一脸惊恐的流民。就算经历过战争的横尸遍地,可他们只是**,这种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杀戮不管看过多少次,仍会让他们惧怕。 火光映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脸上,她容貌极美,却散发着刺骨的冷意,仿佛是由鲜血浇铸的美貌,令人恐惧,恐惧让人们不能将注意完全集中在她的美貌上,在那群流民的眼里,这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魔头,人们只顾着害怕,根本就没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全都在瑟瑟发抖。 “问他们是怎么结识她的?”晨光**理会地上的尸体,浅声吩咐司十。 司十领命,转身,往前走了一步,流民们退后了一步。 直到流民们被迫一直退到墙壁前再无可退,颤抖发软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们逃走,他们已经吓破了胆,见司十还往前走,扑通跪下,大哭着哀求: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司十手掩着唇,噗地笑了,先前在外边时还说里边只有四个人他们十来个人不用怕,这会儿却要吓尿了,让她觉得很滑稽。感受到晨光投来的不耐烦的目光,她背后一刺,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问他们是怎么认识阿蓝的。 原来不是一路同行,竟是白天在山里认识的。 “歇脚时我家娘子去方便,很长时间**回来,我们四处去找,找了很久,后来我大哥遇到这个阿蓝姑娘背着我家娘子,她说她路过,眼看着我家娘子从山腰摔了下来,她见人还活着,就背起来想要寻找亲人。她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主人逃难去了,她无家可归,想去铭城领粮食。都是去铭城领粮的,她一个姑娘家,又救了我家娘子,我和大哥就让她跟着我们,路上好有个照应......”李二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讲了他们与阿蓝相识的过程。 若是平常,在山里碰见一个独自行走的姑娘,任谁都会怀疑几分,可现在是战时,流民不计其数,丧父丧母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更是多不胜数,同样是流民,李大李二**怀疑她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哪有那么巧这个妇人就在阿蓝的眼皮子底下摔伤了。 晨光向破窗望去,雨已经停了,她沉默地站起来,火舞跟着站起来,给她戴好幂蓠,司八和司十见状开始收拾东西。 即使看出来她们是要走了,流民们依旧缩在墙根不敢动。 晨光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在经过流民时,她歪过头,望见了即使*分恐惧仍旧将妻子牢牢地抱在怀里的李二,在他身边,一个小男孩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靠着他,缩成一团。 她对司十低声说了两句话,而后出了破庙。 流民们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想要杀掉自己灭口,一个个心卡在嗓子眼,脸色苍白。 司十站在他们面前,手在腰包里掏了掏,掏出两只瓷瓶丢到李二身上: “我家主子赏的,一瓶内服一瓶外敷,再不治她就死了!” 说罢,也不等李二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李二呆了一呆,紧接着被狂喜淹没了神智,这一刻,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了,跪着转了个身,冲着门口“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女侠大恩大德!多谢女侠大恩大德!” 晨光在门外上马时听见了,他很激动,她的心里却**多少波动,她只是觉得若那名**真的是因为今晚的刺杀被迫摔成重伤,也太倒霉了点。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恨意 雨后的山谷雾气升腾,天边,柔和的阳光被折出了七色虹桥。 四匹快马驰骋在湿漉的山道上,行至一片山谷时,突然,左侧的密林里,一只锋利的短箭毫无预兆地射出,金色的箭杆被明媚的阳光一晃,闪烁起耀眼的亮芒,那只短箭直直地向着晨光的头颅飞去! 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马背上,晨光眸光微凝,在那只明显淬了毒的箭头距离自己的脸颊还剩下一寸的时候,仰身,险险避开,那只箭擦着她的脸越过,直直地**远处的草丛里! 晨光勒了马,顺着毒箭的轨迹望向北方的山林。 火舞三人立刻戒备起来,将晨光围在中间,环顾四周。 就在她们刚勒马时,从另外一个方向又射出来一只毒箭,这一回司八看清了,从马背上跃起,于半空中毫不费力地捉住箭尾,在翻了个跟头落回马背的同时,精准地向短箭射来的方向掷出手中的毒箭。 高处的林子里立刻传来一声惨叫,一个黑衣人从一棵大树后面滚落,直接从斜坡上滚了下来,滚落到山壁下方,两眼圆睁,气绝身亡。 司八看了一眼,不是认识的,应该是个杀手。 晨光轻“啧”了一声,望向杀手刚刚藏匿的方向,眼中含着不耐。 就在这时,许多黑衣人现身,他们灵活地使用着钩爪,从两旁的山壁上如蜘蛛一样爬下来,迅速将晨光四人包围。 这些黑衣人**蒙面,**蒙面的意思就是,会让她们有来无回。 紧接着,四名容颜俊美的青*从半山腰凌空而降,轻盈地落地,他们的肩上扛着一顶挂着白色纱帘的轿辇,轿辇里歪靠着一名白衣女子,丽如美玉,姣如月光,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乍一看,居然与晨光有两分相像。 晨光微怔。 司八眨了眨眼睛,在望见那顶从天而降的白色轿辇时,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司十不敢在陛下面前笑,只能捂着嘴唇偷笑。 晨光知道她们在笑什么,白色的轿辇,金色的框架,就连上面的刺绣刻纹都和晨光的凤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的凤辇是花了大价钱用了凤冥国***材料打造而成的,眼前的这一架却劣质很多,廉价很多,她那一架是由八个人抬着的,这一位大概是找不到那么多能抬着她凌空跃下的人。 说实话,当*晨光命人制造那架凤辇时目的有很多,一是她的确不太能走路;二是那是身份的象征,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那架凤辇都为她的出场制造了许多气势压人的效果,于权谋有益;还有一点是她以前不愿意承认现在却可以承认了的,那个时候她还是*轻,也喜欢华丽的排场。 然而随着*龄的增长,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了,那架凤辇也随之束之高阁。首先她玩腻了,其次她手握皇权,已经不需要再装扮华丽,更不需要再用外在的东西去增加气势。她现在再看到这样的排场,内心的反应和司八是一致的,除了想笑,就是觉得肉麻。 她望着那架白色的轿辇翩翩落地,轿辇中的女子明显是刻意练习过姿势的,她歪靠着,却**一点放松的感觉,反而僵硬无比。本该是一幅娇慵美人图,被轿子里的人做出来,却十分违和,白瞎了她那一张漂亮的脸蛋。 她以前就说过,那张脸长在司雪颜身上是一种浪费。 她不想孩子气,本来是想忍住的,可在看到司雪颜歪在轿辇里却将脖子高傲地挺直,努力让自己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时,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要么优雅,要么懒散,一次做出两种相反的姿态,很不搭。 司八和司十见她也笑了,立刻不忍了,放声大笑,笑得直打跌。 费尽心机的登场却被大肆嘲笑,本就信心不足的司雪颜脸刷地绿了,腰背本能地拱起,中途惊觉自己太沉不住气,又缓缓地靠了回去。她垂眸,望着养了两寸来长的手指甲,漫不经心地道: “大姐姐,好久不见了!” 晨光秀眉微挑,似笑非笑:“姐姐?谁是你姐姐?” 她冷漠的语调瞬间在司雪颜的心中点起一把火,大火凶猛地燃烧着,烧得她很痛,又有些酸。她的可悲是眼前这个女人一手造成的,她到现在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先将她嫁给一个*过半百的老头子,又弃她于不顾,她明明是为了凤冥国和亲,她却任她被苍丘国的人肆意欺辱,冷眼看着她在腥风血雨里挣扎。 她是她的亲妹妹,她们是有血缘联系的,她和司雪莹、司雪柔不同,她的生母出身不高,她在宫中亦不受宠,她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就算她偶尔会迫于司雪莹的威吓,去对司雪晨做一些坏事,她也是赔着小心去的,都是一些小小不言的幼稚事,以司雪晨的身份,她根本就**必要去和她计较。再后来她更是对她言听计从,她却一手将她推入地狱,让她至今都无法翻身。 她恨她,极恨她,她比死了的司雪莹、心机深沉的司雪柔更恨她,她想让她死,她想让她在死之前跪在她的面前,亲口承认是她小看了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杏眸上扬,尖锐地望向晨光。她过去曾说她眼中什么内容都**看起来很蠢,现在她有了,是对她浓浓的恨意。她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 “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姐姐能顺利登基成为凤冥国的皇帝,难道忘了这其中还有我这个妹妹的一点功劳么?妹妹当*可是为了凤冥国与苍丘国之间的和平,在*华正好时,远嫁给了一个比父皇还要老的老头子!” 说到“老头子”三个字时,她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在苍丘国后宫中的屈辱生活,亮丽的眸子猩红泛血。 晨光笑,她弯着眉眼望着她,有嘲弄,有不屑,就是**愧疚: “公主和亲是国与国保持和平的手段,所有国家都会用,你身为凤冥国的公主,既承帝王血脉,就要担负起公主的职责。和亲是你的责任,别说嫁给一个比你父皇还要老的老头子,就是嫁给一只猴子你也得嫁。”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蠢货 她说得冠冕堂皇,她居然拿如此官方的说词来**她! 杏眸涌上了一股潮意,司雪颜心里发酸,她泪目圆睁,恨恨地瞪着晨光,咬着牙,气音急促: “从你回到宫中,司雪莹、司雪柔她们明里暗里都狠狠地欺辱过你,只有我,只有我是善待你的!即使她们威胁我要我跟她们一块欺负你,我仍旧善待你!我为了你受了她们多少羞辱,我把你当成姐姐,我真心对你,你为何要如此恶毒地对待我?”她伤心地质问她,那份伤心里包含了心酸和痛苦,仿佛被背叛了似的,就如善良的东郭先生在责问那匹被他救了的狼。 晨光心中好笑,司雪颜好像是真的觉得她没对她做过什么,事实上她做过,只不过因为太蠢了,反倒把**的司雪莹带累进去,惹了大祸,被司雪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之后,大概是有点不甘心,开始对司雪莹的坏主意抗拒起来。至于她说的善待,晨光不觉得回宫之后有哪个皇子公主善待过她,都是被吓破了胆才臣服于她的。关于司雪颜,她记忆不深刻,一个胆小懦弱遇到事总想缩起来的丫头,不好不坏,不太聪明,她没太大兴趣,让她和亲也是因为凤冥国只有这两位*龄合适的公主。 “你该感谢我,”她笑盈盈地说,“你和司雪柔不是早就厌倦了野蛮荒芜的凤冥国,我送你们去和亲,让你们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若你做得好,你现在已经是苍丘国的太后了,可是你**,你**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丢人,我给了你机会,那是你唯一的价值,也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却满盘皆输,仍是在别人的手底下苟延残喘,你该反省一下自己的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她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司雪颜的伤疤,言语刻薄。她厌烦司雪颜的责怪抱怨,她觉得司雪颜应该清醒一下,放弃沉浸在让她感到舒适的笃信自己是***的梦境里,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坦然地承认无能。 她的话尖厉恶毒,司雪颜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烈火在翻腾,用尽了力气才**让两颗泪珠从湿红的眼眶里滚落下去。她喉咙微哽,一字一字地泣诉: “我可是你的妹妹......” 晨光笑了,她是真的觉得好笑:“先不说皇家无血亲,单说你,你有哪一点配做我的妹妹?” 她竟然说她不配! 司雪颜的杏眸在瞬间转为猩红一片,她被晨光的轻蔑气得发狂,她张着嘴唇,泪眼婆娑。她瞪了晨光好一会儿,忽然扬起雪白的脖子,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尖厉,居然蕴着深厚的玄力,让围住晨光四人的黑衣人们眉头微皱,仿佛有些抵抗不住。 晨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 她知道司雪颜今天敢出现在她面前必是准备充足,凤冥国的公主们虽然承皇室血统玄力充沛,却从来不会后天修炼,不经修炼就算玄力再充沛也**用处。古往今来,凤冥国的贵女们体内的玄气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诞下健康的、玄力充沛的子嗣,凤冥国的女子们恪守女德,以柔弱为美,也就是说凤冥国的公主们是不会武的。 其实不单单是凤冥国的公主,其他国家的公主亦是如此,玄力越纯净生出来的孩子资质越高,玄力的好坏是贵女们重要的婚嫁条件。过去司雪颜是不会武的,现在她会了,不仅会了,且算是个高手,不用仔细想也知道必是晏樱将她改过了。 想到这里,晨光心里的厌烦又深一层。 不过,关于武器人,从凤临大帝时期就有了,也许在凤临大帝之前就已经出现了雏形,如此玄妙又可怕的东西,凤冥国族内都没挖掘明白,晨光不相信晏樱已经完全掌握了。况且说到武器人,就算他真的有能力造出来,他也造不出像她一样的**品,她是由各种巧合生成的,成功品在她这个**品面前毫无用处,因为,她可是连制造她的圣子山都消灭不掉的。 “司雪晨,我今天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司雪颜双眼湿红,眸底闪烁着强烈的恨意,肩膀微微颤抖,她冲着晨光的方向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 晨光坐在马上,**回答,两眼平平地望着司雪颜,仿佛很无趣似的。类似的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对她说过,她早就听腻了。 她的神色**出现过一丝波澜,这在司雪颜看来就是自信,她自信司雪颜不是她的对手。正是这份盛气凌人的自信让司雪颜愤怒,她就是用这份盛气凌人轻蔑她,鄙夷她,好像她是一只在金纱帐外徘徊的苍蝇,而她司雪晨则惬意地歪在金纱帐内,连挥手驱赶这样的动作都不屑去做。 她的傲慢让司雪颜憎怒,熊熊的怒火燃烧着她,她痛苦得发狂。 “杀了她们!”司雪颜怒吼道,尖利的嗓子破了音,就像银针刮过了铁盘。 她的话音刚一落下,数十名黑衣人围攻而来,个个都是难觅的高手。 火舞和司八、司十立刻出手迎战。 下一刻,浑厚的劲力扑来,坐在轿辇中的司雪颜凌空跃起,袭向马背上的晨光,带着欲将其置于死地的杀意! 晨光依旧坐在马背上,不慌不忙,整个人如青莲竹柳般柔丽,深眸如井,沉静似海,却冷冽得令人不敢直视。 她轻巧地接住了司雪颜的杀招,也不还击,只在马背上破招拆招,她冷眼望着司雪颜狰狞的脸,问: “破庙里名剑山庄的那个丫头是你派去的?” 司雪颜只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回答,她专注与晨光对打,晨光却还有闲心对话,她如此轻视她,罪不可恕! 晨光一看她扭曲的唇角就知道她是默认了,挥开她五指成爪毒辣攻来的一击,续问: “是谁怂恿你来的?” 她的气定神闲让司雪颜的怒气更盛,红唇嘲讽地勾起,尖锐地笑道:“是王爷派我带人来此地伏击你,王爷下令,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司雪颜早就知晓了晏樱和晨光的关系,她故意用了凶狠的语气,她想看晨光在听说曾经的**欲置她于死地时,会露出怎样苍凉的表情。 晨光**表情,她淡淡地说:“你**他的命令,擅自行动,回去之后可不是哭一哭求一求就能了事的。” 司雪颜见她不仅不相信她的话,还轻蔑地对着她冷嘲热讽,怒目狠瞪,咬着牙,高声道:“我说了是王爷的命令!” 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让晨光哭笑不得:“他要杀我,不会用你这么拙劣的招数,也不会派你来。想一想是谁怂恿了你,你被算计了,蠢货!”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后招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还骂她愚蠢! 从少女时期起,司雪晨就一直轻蔑她,每次她看她时,司雪颜都会觉得她是在嫌弃自己头脑不聪明,比不上那些聪慧的姐妹,在司雪晨的眼里,她甚至连愚蠢的司雪莹都不如。 司雪颜不甘心,她很不甘心。 在司雪颜的记忆中,司雪晨是个聪明狠毒的女人,从她回宫之后,凤冥国的皇族就进入了噩梦。皇子们接二连三暴毙,就连她最惧怕的司雪莹也因为司雪晨的归来每日担惊受怕,尽管嘴上半点不让,实际上在大皇子死后,司雪莹夜夜噩梦,几乎**。 那段时日,司雪颜十分快意,睡在被子里都能笑醒,司雪晨的恶毒满足了她因为长期受到欺辱而扭曲的心。 司雪颜对自身的扭曲很清楚,她不但不想改变,反而想将这份深藏的扭曲释放出来。可她本性怯懦,凭自身她释放不出来,司雪晨是她唯一的机会,是她压抑的情绪唯一的宣泄口。她曾几次示好,主动联络,她愿意成为她的爪牙,为虎作伥。她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能向前迈出这一步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勇气。 结果却令她羞辱,且不服,司雪晨压根就没看上她,她嫌她太笨了。 司雪颜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份打击比司雪莹长期欺凌她更让她觉得难受,也就在那个瞬间,她对司雪晨强烈的情感转化为了浓浓的恨,她恨不得她马上死。 可那个时候她太弱,没办法将司雪晨弄死,她被迫接受和亲,继续被欺辱,*华凋零,她已经麻木了,现在的她只为了一个目的活着,那就是亲手杀死她。 从前她**这个能力。 现在的她已经有了。 现在的她竟还要受她的羞辱! 司雪颜怒不可遏,一声长啸,宛如龙吟,气息浑厚,身影形同鬼魅,突然消失,下一刻又出现在晨光身侧,一掌击出。 晨光对司雪颜为什么会恨她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想到是因为拒绝了她的毛遂自荐。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懊悔少了一个帮手多了一个敌人。手下人不是随便选的,不是宣誓了效忠就能用,若是个蠢材,即使再忠心,也会坏事。 再说忠心这个东西是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化的,别人嘴巴说说,她就耳朵听听,信任这个东西其实并不存在她的内心。真是她想要留住的人才,她会选择使用手段,若最后**了,她也只会觉得是自己没用好手段是自己无能,而不会对对方失望。 她对司雪颜的小打小闹已经彻底不耐烦了,她说她是个蠢货不是白说的,司雪颜以为经过了晏樱的改造就能成为她的对手,这也太可笑了,她在圣子山过了十四*比地狱还要残酷的日子,可不是司雪颜以为吃点苦就能比的。 晨光从马背上跃起,避开司雪颜的掌风。 司雪颜大怒,以马背为立足点,随之跃上半空,阴狠的一掌推出。 晨光不屑地撇了唇角,这一次不再是格挡,也**避让,而是直接迎了上去。 掌心相对,司雪颜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浪,如千钧压顶一般,仿佛是*吨巨石碾过她的胸口,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痛苦。在那一瞬,她的身体本能地涌上来一股恐惧。一口血噗地喷了出来,她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晨光轻盈落地,身姿如鹤,清丽绝俗,与狼狈不堪的司雪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司雪颜忍不住又奔出一口血来。 司雪柔明明告诉她,司雪晨在古墓里受了重伤,玄力削弱,现在是铲除掉的好机会。 然而事实并不是司雪柔说的那样,是司雪柔消息有误,还是她故意的? 司雪颜感觉自己的胸口已经裂开了,她咬住鲜红的嘴唇,眼波阴晴不定。 周围的刺客被火舞三人如砍瓜切菜的杀法处理得所剩无几,余下的刺客见司雪颜被打飞,忙簇过来围拢。 火舞等见状,亦快速护在晨光周围。 司雪颜被一个清俊的黑衣男子扶起来,她将那人的手用力甩开,抹去唇边的血迹,一双美眸猩红,狠狠地瞪着晨光。 晨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令司雪颜怒不可遏,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碎她从容的面具,让那些惶恐和不堪暴露出来。 她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根一直系着的玉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司雪颜也不是完全无能,她会箫,她的箫在凤冥国很出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吹奏的天赋,她的天赋曾令贵女们羡慕不已,只不过后来被嫉妒的司雪莹狠狠地打了一顿,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吹了。 小时候她是个懦弱的公主,逆来顺受,被欺负了也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她想过报复,但也只是想想,从来**去行动过。 司雪颜恨恨地看着晨光,她想,她现在已经不一样。 晨光对司雪颜只用了三成力道,因为她想司雪颜虽然愚蠢,但不至于蠢到只带几个杀手。 破庙中那个名剑山庄的婢女应该是司雪颜刺杀的第一步,之所以选择名剑山庄的婢女,看那个女孩的恨意,一是因为她心中有仇,二是因为她半点武力**,很容易接近晨光而不会引起怀疑,一般的习武之人在晨光面前是伪装不了的。 那个女孩子之所以下麻药而不是用毒药,大概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毒药才能毒死她,不如麻药更容易得手,当然也不排除司雪颜怀着想要将晨光迷晕再将她囚禁起来肆意折磨的目的。 因为那个婢女**了,司雪颜才会领这么多人在这里伏击她。 如今这一片已经是凤冥国的国土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从战线的那一头偷偷潜过来的,还是一直守在此地就等着伏击她。 晨光不相信司雪颜会不知道这些人杀不了她,司雪颜既然想要杀了她,必会先做好*全的准备,除非她真的蠢到家了,否则她一定有后招。 果然,箫声起,不久,从远处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如江水滔滔,似沧海滚滚。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虚假的真情 晨光的心重重一沉。 她感受到了威压,许多道威压正结成一股,以极快地速度向她们这边涌来。 能让晨光感觉到威压,那可不是一般的高手。 这是晨光**预料到的情况。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晨光望向司雪颜,司雪颜脸色苍白,正用一种癫狂的神态望着她,笑得灿丽,笑得诡异,她放下玉箫,用轻柔的语气对晨光说: “大姐姐,我说了,今日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晨光眸色微沉,虽然她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已经有了直觉,接下来要出现的不明来历的人物会成为她的危机。 脚步声越来越近,司雪颜的笑容越来越快意,她双目灼灼,望着远处,眼里尽是精光。 晨光凝眉,同样望着远方。 就在这时,忽然,另外一个方向,同样是一曲箫音如涔涔泉水流泻而出,那些因为接近而变得轰隆的脚步因为突然响起的箫声骤然停止。不久,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晨光还没看见那些是什么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居然渐渐远去,仿佛遮天蔽日的威压感也随之慢慢消失。 司雪颜的笑容僵在唇角,急怒攻心,她喷出一口血来,被身旁的黑衣人扶住。她的神情变得错愕,慌乱地抬头,望向刚刚传来脚步声的方向,确认果然**人来,她仿佛在瞬间失去了颜色,整个人变得僵硬惨白起来。 晨光亦有些恼怒,刚刚的事对她来说虽然是个大危机,可她还是想亲眼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然而她还没看见,那些明显是高手的人就被另外的箫声召唤走了,让她错失了看清晏樱底细的机会。一腔怒火噌地烧了上来,代替了刚刚模糊不清的忐忑感,她望向挫败又慌乱的司雪颜,嫌恶又恼火。 真是个没用的! 感觉到她冰冷的目光,司雪颜打了个冷战,望过来时,二人目光相撞,晨光冷漠中的隐怒让司雪颜本能地颤抖起来。 司雪颜强作镇定地挺直了脖子,明显的掩饰神态,身体发颤,眼神微飘,说话的语气却极傲: “大姐姐,你逃不掉的!” 晨光看着她,她对她已经无语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唇角,眨眼间,浑厚的玄气凝于掌心积聚,居然是肉眼可见的黑色。 即使在场的人都是经过残酷血腥的洗礼出类拔萃的高手,却也没见过如此雄浑的玄力,更不要说此等玄力居然出自一个女子之身。虽是杀手,面对这样的对手,人们心中大骇,只是一聚的过程,爆发出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 晨光飞身而去,照着司雪颜的心脏拍过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斜着扑过来,挡在司雪颜面前,晨光的那一掌正好拍在他的背上,那人噗地喷了一口血,喷了司雪颜一身。 司雪颜“啊”地一声尖叫,下意识伸出手去,本能地抱住那个只一瞬便失去了生气的身影。她的脑袋是空白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大哭着,尖声叫道: “杨叶!杨叶!” 晨光也很意外,她刚才看到这个男人将司雪颜护住,只觉得他对司雪颜不一般,却没想到他居然肯豁出命去,他不会不知道她这一掌是带了杀意的,明知道,居然还以身为盾。 晨光扑哧一笑,望向司雪颜满是泪水的脸:“看来这些*你也不都是白过的,至少还有个男人愿意替你去死,虽然死得快了点。”这世上薄**很多,痴**也很多,她对这类事没什么感触,非要说,觉得略蠢,不过还不至于反感。 司雪颜抱着杨叶跪在地上,她泪流满面,望向晨光时,赤红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怨恨和伤心:“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我是你的妹妹!我是真心把你当姐姐的!”她带着哭音,大声吼叫出来。 司八和司十同时翻了个白眼,她们从以前就觉得四公主的脑袋不太清楚,她果然不清楚。 晨光哭笑不得,她的这些名义上的妹妹,二妹妹司雪柔善于隐藏,懂得察言观色,亦有些小聪明,是她最先注意到的,对方没拿她当过姐姐,还恨她抢走了大公主的身份,她也没拿她当过妹妹,司雪柔表面上温柔和善,在宫里时从来**与晨光起过正面冲突,两个人之间还算和平;三妹妹司雪莹是典型的后宫女子,追名逐利,虚荣狠毒,只要起了利益冲突,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上来不放,这种人死得最快;四妹妹司雪颜,就是眼前的这位,脑袋不聪明,性格也懦弱,容易随波逐流,是晨光最嫌弃的类型,对晨光来说,这种人只能当个工具,连棋子都不算,可是司雪颜的目标不是当工具,她想当的是棋子,不让她当,她就会痛哭流涕地诅咒你。 晨光望着抽抽搭搭的司雪颜,无奈地笑:“你是把我当姐姐,还是把我当成能让你一步登天的梯子?你恨那些欺辱你看不起你的人,你想要报复,可是你无能又懦弱,你做不到,所以你想要依附我,好让你倚势凌人。” 司雪颜泪眼微瞠,她没想到她是这么想她的,因为太震惊,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她都不知道大姐姐的话是否正确。 晨光缓步上前,淡淡地说:“你的玄力强了,可你的心仍和从前一样懦弱,也不聪明,你**任何利用价值。” 仿佛是死刑的宣判。 司雪颜瞪着她,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汹涌滂沱,**什么是比“你**任何利用价值”更伤人的,在对方的眼里,她居然低劣到连利用的价值都**。 司雪颜整个人都变成了灰色。 晨光站在她面前,司雪颜仰着头,瞪大了泪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晨光举起手掌。 就在这时,司雪颜怀里的人居然微弱地咳嗽了两声,重伤垂危的男子竟动了,他强撑着支起上半身,努力张开手臂,将司雪颜护在身后,这一动又喷出两口血。他冷冷地瞪着晨光,像一条濒死时最为凶猛的毒蛇。 晨光微怔,脸色发沉,他挨了她一掌居然还活着,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司雪颜亦愣住了,呆呆地唤了声:“杨叶?” 杨叶无法回头,他以身为盾,瞪着晨光,目光坚定不移。 这人虽然出乎意料还活着,可他功力尽毁,根本不算威胁。 晨光冷漠地抬起手掌,对着司雪颜的头顶拍去!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一人生,一人死 就在这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灰白色的烟雾弥漫! 晨光下意识捂住口鼻,耳边传来司八的咳嗽声,过了许久,白色的烟雾方才散去,定睛看时,司雪颜及剩余的黑衣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山谷中一片安静,仿佛什么都**发生过。 晨光的面色阴沉下来。 司八还在咳嗽,气急败坏地道:“到底是谁啊,这么缺德!” 司十望向远方,如喃喃自语,凉声回答了句:“是流砂。” 司八立刻停止了咳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那种情况,亏你还能认出是他。” 司十看过来,弯起月牙似的眉眼,盈盈一笑:“别说他隐在灰里,就是他化作一堆灰,我也能认出来。” 司八闭了嘴,司十笑得没毛病,语气没毛病,说出来的话也没多大毛病,可这些组合到一起,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司十走到晨光面前,轻声说:“陛下,前方战线封锁,没那么容易逃走,不如奴婢去追他们?” 晨光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这个不急,刚刚箫声响起后,你们也看到了,小八,你带人去查,查一查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司八应下了。 司十主动请缨,晨光却**派她去,而是派了司八,她看了晨光一眼,唇角勾着单薄的笑意,她没说什么。 司八领命之后,立刻离开队伍,召人去查刚刚那**看清楚的异常。 晨光三人则继续赶路,向庸城的方向进发。 ...... 仙君山。 琵琶峰。 一抹俊秀的身影立在悬崖边。 流砂阔袖一甩,凛人的劲气射向司雪颜,重伤中的司雪颜脸颊狠狠地挨了一下,足足转了一圈,才趔趄着,倒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苍白的脸登时肿得老高。 “让你在这里养武器兵,不是让你随意调动武器兵,你好大的胆子,简直不知死活!”流砂铁青着脸,怒声道。 司雪颜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爬起来跪在地上,哭着道:“流砂大人,奴婢是接到二姐姐派人传来的口信,二姐姐说是王爷的命令,命奴婢在此地伏击司雪晨,奴婢也是听从王爷的命令行事,请大人明察!” 流砂冷冷地看着她,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激不起他半点同情,只觉得她跪着哭诉的模样十分愚蠢。他看司雪颜一直很不顺眼,容貌与凤主陛下有几分相似,脑袋却南辕北辙,更让他不顺眼的是,这个女人在知道了主子和凤主陛下的事情后,仗着自己与凤主陛下容貌上的相似,居然生了非分之想,也不看她自己配不配,这种**自知之明的女人看了只会恼火。 要是**今天的事,看在她还有点用处的份上,他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天,主子的底细差一点就暴露在凤主陛下面前,因为这个蠢货,差一点就要有灭顶之灾了。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他想一想都觉得后怕,而她现在居然还有脸把罪推到司雪柔头上。不管此事是否与司雪柔有关,司雪颜她根本就**调动武器兵的资格。 自以为是的女人,真是找死! 他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跟她说,皱着眉,没好气地道:“这话你去和王爷解释吧!押下去!”他冷声命令手下人。 两名黑衣人立刻上前,提起司雪颜就走。 司雪颜胆小,武力精进,本性却改变不了,被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提起来,立刻尖锐哭叫,嘴里不停地求着饶。因为带着哭腔,流砂也没太听清楚,只觉得她嗓音尖细,烦人得要命,他担心她的尖叫声再把凤主陛下招来,皱着眉,用眼光示意手下人将司雪柔的嘴堵住。 琵琶峰终于安静了。 流砂转过身,他站在高处,将秀丽的仙君山尽收眼中,树木葱茏,溪河清澈,风中充满了芳草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流砂的心却沉甸甸的。 在刚刚救走司雪颜的时候,于漫天尘雾里,他看到了司十的神情,她在一片灰蒙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然而她**动,她站在那里,望着他,在他有些狼狈地撤回目光时,他仿佛看到她笑了一下。 那一抹不知是他的想象还是真的发生在现实里的微笑让他心乱如麻,他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塞在那里,将一切都堵住了,他忽然变得无法呼吸,直到他用力仰起脖子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喘上来一口气。 他不知道他该想什么,他现在的脑袋里是空白的,偶尔会出现几幅零碎的画面,却仅限于儿时。那些画面苍白黯淡,模糊不清,且消失的速度极快,毫无规律地闪烁了一瞬,接着又变回空白,让他的头脑越发混沌。 有时候他会想,他和司十到底算什么呢?孤儿孤女,同生共死,在地狱里,他们之间仅此而已。 当他们走出地狱,她突然对他说,我们成亲吧,那个时候他望着她,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神色里**任何羞涩,他愣了一会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答一个与他脑海里的答案完全相反的“好”。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少*。 他成长在地狱里,只有身体在长大,他的心早就死了,死去的心是不会有感情的。 她亦然。 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会说出“成亲”的话呢?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手救下弱小的她? 是因为他看不惯女孩子被欺辱?不,他不会看不惯,在地狱里,每日死去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她只是那些人里的一个。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少时冷心冷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待到许多*后,回头再看时,麻木的心忽然有了一瞬的震颤......也许,曾经,他拥有过最珍贵的。 可是那个时候并不觉得珍贵。 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且再也回不去了。 好没意思...... 尽管觉得好没意思,他还是笑了出来,他想他真是个好没意思的人。 主子与凤主陛下,一人生,一人死。 他与司十,一人生,一人死。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入营 庸城位于苍丘国西南,如今已被凤冥国的军队占领。 晨光破晓时入城,守城将领带领城中主要**在城门口迎接,说主力军队正在百里外的白家沟与苍丘国的军队交战。 晨光一看他们蓬头垢面一脸沧桑,脸上嘴唇上全是血口子,就知道他们这段日子不好过。之前的消息说两军在庸城这边僵持了许久,虽然现在攻下来了,想必损失了许多。 问了一下,由沐寒押运的援军和粮草果然还**到,守城将听说粮草和援军已经上路了,又惊又喜,灰蒙蒙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晨光在守城官的陪同下在城中转了一圈,战争中的城池弥漫着**的气息,这是必然的,晨光看了一遍,也没多少感想,回到城中的将军府简单梳洗过,对守城官嘱咐了一句说过段日子沈润会到,便带着火舞、司十出城,前往百里外的白家沟。 出了庸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偶尔路过几处被战争毁坏的村庄,这些村庄早就**人居住了,被村人丢弃的大黄狗已经变成了野狗,正秃着头皮四处觅食,听见马蹄声居然追着过来不停地吠叫。 晨光丢了两个**给它,成功止住了犬吠声,她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枯老的藤蔓,死去的古树,倒塌的围墙,独木桥已经断成两半,清澈的河水也变得浑浊,以及,不知腐烂了多久的尸体。 战前晨光曾经下令,一定要处理好战争中的尸体,为的是避免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凤冥国的军队里专门有小队负责处理尸体,尽管如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依旧不乏尸横遍地,腐液横流。这些尸体里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数因为腐烂已经辨别不出长相,只能从穿戴上看身穿布衣的是**,有时候也会见到几个军队**时来不及回收的士兵尸体,他们穿着铠甲,身体上还插着刺穿他们的箭矢,大多数死不瞑目,不知姓名,不知故乡。 这样的尸体,就算后面会被负责处理的小队找到,也运不回去,只能就地掩埋,好一点大概会有一个无名碑,多数人则是挖个坑埋了,连坟头都不会有。 这就是战争。 一路快马,傍晚时,终于到达白家沟附近。此时大半的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只留一个小小的弧度渲染着红霞。浓密的野林里,到处是灰蒙蒙的,还**彻底入夜,就已经看不太清了。 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林荫路,周围长草丛生,高耸入云的古木如一个个巨大的盖子,几乎将头顶完全遮盖住。夕阳残留的一点光亮被树木掩盖,纵马密林间,周围灰得发黑,好在晨光的马习惯走夜路,依旧跑得飞快。 就在这时,全力奔跑的骏马猛地刹住脚,扬起蹄子,高高地嘶鸣了一声。 晨光微怔,拉住缰绳,待马蹄子落地之后,向前方望去,不远处一人骑在马上,隐在一片黑暗里,看不见穿戴,亦看不清长相,只感觉那人有一双乌黑的眸子,在夜色里、在人们看不见的角度泛起了亮芒。 晨光望着那个人,须臾,美丽的眉眼弯起,她莞尔一笑,轻声唤道: “小浅......” 那人从马上下来,走进夕阳残余的光线里,眉如剑,目如星,寒光灼灼,冷气森森,如一柄随时都有可能划破他人肌肤的匕首,却在望向马背上的人时,如瞬间融化的冰,柔和起来。 司浅依旧是那身玄色**半点花纹和缀饰的长袍,他在晨光的马前跪下: “参见陛下!” 晨光笑盈盈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要来?” 司浅面无表情,可晨光还是从他一平无澜的声音里听出了喜悦:“属下算了算时候,陛下该来了。” 晨光还没说话,司十先笑眯眯道: “司浅大人算得真准,居然算准了陛下今天会来,敢问大人是用了哪种占卜的法子?” 司浅没理睬她的调侃,准确的说是连一记余光都**给她。司十见状,没趣地撇了撇嘴,好心当成驴肝肺,司八是嫦曦党,她小十可是司浅派,搞笑的是这个榆木脑袋压根就不明白! 司浅已经站起来,他望着晨光,低声说:“陛下还没用膳吧?属下已经吩咐营里备下晚膳,陛下先随属下入营吧。” 晨光点了点头。 ...... 入营时,军营内已经燃起了火把,守营的士兵见司浅回来身后跟着人,立刻有人去报告给正在帅帐中议事的张哲和张弘。张哲和张弘立刻停止议事,带领一干将领出来迎接,高声嵩呼: “臣参见陛下,吾皇*岁**岁!” 晨光并**派人先一步来通知,可无论是守营的士兵还是帐内的帅将对她的到来都不感到意外,看来他们都知道司浅出营是出去迎接她的。 晨光的到来让张哲父子很高兴,攻打苍丘国的主要将领都是和她一块打过南越、龙熙的,经历过那两次战争,**人会认为这一次的御驾亲征只是来走个形式,陛下可是率领蛮荒的凤冥国连续三次以弱胜强,此等人才亲临战场,他们仿佛看到了凤冥国已经张开巨口,将整个苍丘国吞下。 张弘立刻就要汇报战况,被司浅制止了,司浅早就布置好了帐篷,也命人备下晚膳,他命张弘等人待陛下用过膳之后再谈。 虽然不见风尘仆仆,张弘等算时间也能猜到晨光三人是星夜兼程赶来的,经司浅提醒,想到陛下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不由得愧疚起来。 晨光从离开皇宫开始,就一直日夜兼程,抵达庸城时虽松了口气,可大半的时间都在巡察城池,匆匆洗了个澡,也没好好地吃东西,的确有点受不住了。随司浅进入营帐,因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身心放松了下来,她歪进软枕堆里就不想再动。 营帐内都是根据她的喜好布置的,许多的软枕,地上铺着柔软的毛皮,还有新打来的泉水,以及几套新做的女装,一看就是由司浅经手,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晨光将脑袋埋在软枕里,不多时,司浅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是刚热好的膳食。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只要她活着 “营内食物匮乏,陛下将就着用些吧。”司浅将托盘放在地中间的小方桌上,轻声对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晨光道。 过了一会儿晨光才睁开眼睛,懒懒地摇了摇头:“我现在不饿,过会儿再吃。” “陛下......”平直的声线,语气却比刚才重了一些,司浅严肃地看着她,风餐露宿外加饮食不良,她现在的气色极憔悴,他十分担心她的身体健康。 晨光知道他在担心她,*少时她觉得这类关心还好,现在的她却越来越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她的身体。她懒懒地爬起来坐到饭桌边上,司浅冰冷的脸柔和了些,将筷子递给她,坐到一旁,望着她进餐。 晨光吃不下太多东西,将一碗饭拨去只剩了小半碗,慢吞吞地吃着。 司浅微蹙了一下眉,拿起筷子给她布菜,又提起水壶倒了半杯水给她。 晨光放下筷子,饮了两口水,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问: “战况如何?苍丘国派出的主将是哪一个?” “庸城攻下后,守城将领殉职,接替他的是从宜城派来的舒元凯。” “舒元凯?”晨光目露狐疑,“没听说过这人。” “属下也没听说过,苍丘国的朝中也**这个人,然而此人极厉害,一个月了,白家沟仍未攻下。依属下看,此人应该是晏樱的人,这一仗有很多在朝中名不经传却突然被提拔起来的人,属下猜测,这些人全部是晏樱的心腹。” 晨光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哼笑了一声:“居然在暗中攒了这么多人手,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可惜,凤鸣帝国已经被认为是邪恶的,民间多数人对凤鸣帝国十分反感,他想要复辟他祖宗的凤鸣帝国,没那么容易!” 司浅听出了她话中的讽意,**开口,眼帘垂了下去。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吟吟道:“我在来的路上碰见司雪颜了,那个蠢货私自调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那种据说能以一敌百的东西,晏樱他,大概做成了。” 司浅没觉得意外,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镇定,他的心微微一沉,抬眸望向晨光,问:“假如他真的做成了,陛下要如何应对?” 晨光冷哼了一声:“就算他真的做成了,他做出来一个我毁一个,他做出来两个我毁一双,也许他真的从司彤那里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可我敢确定,他再有本事,也做不出一个我来!” 陛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将活生生的人做成只懂杀戮的武器,司浅知道。 他沉默地望着她,他相信,也明白,陛下是这天下最厉害的武器,可是陛下的身体......还有,他已经觉察到了,陛下的身体早不是鼎盛时期,任何差池都有可能让她送命。 其实他不在乎战争的输赢,他只想看她高兴,其实他不在乎武器人会否泛滥,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 “陛下,”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却半天没再说话,他犹豫了许久,方才望向她,低声开口,“如果晏樱真的拥有一支或几支能够以一敌百的军队,我方的胜算就会降低,陛下是凤冥国的**,陛下是巫医族的血脉,假如世上真的有那样强悍的军队,那样的军队也应该握在陛下的手里。陛下,也许是司彤将凤冥国的禁术传给了晏樱,可是那项禁术,陛下也不是全然不懂,不是么......” 他**直白地说,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地表达出来了,他知道她会因此发怒,因为,他提出的计划是她生平最厌恶的。 敌方在制造武器,他们也应该制造,只有制造出比敌方的武器更强的武器,才能够获胜,这就是事实,不管这个武器是物品还是别的什么,只有双方储备的数量相当,交战时才有胜算。 司浅并不像晨光对武器人是从骨子里反感,尽管他亦出自圣子山。其实他们谁都**像陛下这样反对,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是在她的手下,因为是在她的手下,即使作为武器人活着,他们也甘愿。她的反感也许更多是来自于她的出身,她是凤冥国尊贵的公主殿下,却一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本来的身份让她对她武器人的身份难以接受,是以,她****。 晨光望着他,尽管有了准备,她**立刻跳起来发怒还是让司浅松了一口气。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笑意却**漫上眉眼: “你知我最厌恶什么,曾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受威胁地活着,现在,的确,我的目的变了,变成了想要这天下,可是我不会拿我最厌恶的去换取。我不管其他人是否觉得这样的东西存在在世间是合理的、是必要的,就当是我个人的喜恶,我不允许这样的东西再存在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死人,如此荒谬的东西,到我们都死去,就结束吧。” “陛下,血蝠已经死了......”司浅低垂着眼,轻声说。 晨光微弯的唇角僵硬了一瞬,蹙眉看着他:“是谁告诉你的?”她明明嘱咐过火舞等不许外传,不许让司浅和嫦曦知道。 司浅抬眸,望向她,素来冰冷无澜的墨眸居然被烛火颤动了几分哀色:“即使无人告知属下,事关陛下,属下无所不晓。” 从古墓归来后,一直与她的生命密切相连的血蝠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被发现全部**,这件事不管是对火舞等人还是对司浅嫦曦,想来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晨光知道,他们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她本人却**多大的感想,她根本就没猜测过那些对她来说可爱又可恨的毒蝠全部死去究竟是凶兆还是吉兆。对她来说,那只是一种奇特的生物灭亡了,至于接下来她会生还是会死,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忆起了幼*时的心境,那个时候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她的每一天都是她的最后一天。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在死去之前她能够得到所有她想要的,就够了。 她笑了笑,软下声音,对司浅说:“我已经派小八去查了,此事无需再言。这一战,假若晏樱输给我,他会死在我的手里;假若是我输给他,我不会死在他的手里。” 司浅感受到了呼吸不畅,他望向别处,胸口猛地起伏了下:“属下只是希望陛下能够顺利击败晏樱。陛下,晏樱他是由司彤精心培育出来的,陛下是圣子山因为意外获取的珍品,晏樱他却是司彤有意培养的,只要晏樱战败,陛下便可将他......” “够了!”晨光的面色阴沉下来,他还**说完,她就冷声打断了他。 司浅知道他说了她最不爱听的话,他沉默了下来,可是他的心中**半点懊悔,就算她不想听,他也要这么说,这么做,哪怕她因此恨了他,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活着。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风向 时已入夏,烈日如火,空气一天比一天干燥。 凤冥国的军队正在等待补给,一直休战不出。 起初,苍丘国的军队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出兵,后来发现凤冥**队似乎在等待什么,便发起了两场小规模试探,不过均是小战即止,损失不重,哪一方都没占到便宜。 晨光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参与了军事会议。 补给正在路上的消息振奋了张哲等人,让他们本焦虑的心情慢慢地放松下来。众将领听从晨光的指令,只派了探子监视苍丘**队的动静,除非苍丘**队先出兵攻打,否则他们原地不动。 张哲明白晨光的心思,天气已经热了,白家沟此地的气候又异常干燥,炎热的天气对士兵的体力损耗很大,这个时候若出战太狠,伤的是己方兵力。也不是说天热了就不打了,只是他们本来就军资不足,还是要等到补给到了之后再一鼓作气攻下白家沟更稳妥。 张弘每日在军营中操练士兵,口号喊得震天响,都传到另一头苍丘国的军营里去了,却就是不出兵。 黄昏时分,晨光在司浅的陪同下,来到校场观看士兵演练。 将官们见过晨光,反应倒还好,底下的士兵们却从没见过,营中的兵将已经知道了陛下亲临,人们对这位身为女子却能统领一国的帝王既好奇又害怕,好奇的是传说中擅占卜兴国运的天下第一美人到底美成什么样子,害怕的则是传闻中陛下那些血腥又残忍的手段。 校场不是皇宫,操练中很难保证眼神不会乱飘,这一飘就不由自主飘向了坐在指令台旁的女子身上,原以为偷瞟一眼就能收回目光,哪知道瞟上去就收不回来了,一群血气方刚的*轻人,最先关注的就是容貌,晨光刚一坐下,操练中的军队就乱了。 正在操练的都是张弘手底下的兵,张弘知道乱了的原因,气了个倒仰,一是气这群混小子大胆,居然敢拿眼神乱瞟陛下;二是因为这些*轻的士兵太懈怠,竟因为这种事就分散了注意,这样的士兵上了战场,就是给敌方送人头的。 陛下出来看操练,他本来想让士兵表现出训练有素,好在陛下面前露露脸,现在脸没露成,反而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张弘气急败坏。军中自有军法,将令如山,他吹着胡子,立刻唤来几名老兵,将新兵扒了裤子按在长凳上就是一顿军棍。 晨光才坐下就免费看了一场棒打屁股,忍俊不禁。 司十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类惩罚在军营中是常有的事,可因为这一回有女人在场,无论是挨打的还是旁观的都尴尬不已。 司浅哑然,见晨光**任何不自在,一时搞不清到底该不该劝她回去休息。劝吧,陛下是认真出来看操练的,不劝吧,这么多血肉模糊的屁股实在辣眼睛。 张弘虽然生气,但因为是战时,只想惩戒一番,并不是真想往死里打,晨光知道,也就**阻拦。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中间的长凳上一个拼命想把脸藏起来的*轻人身上,起初是因为那人雪白的屁股在几个挨打的士兵中很显眼,后来才发现那青*生得唇红齿白,他穿着低等士兵的军服,看起来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人是谁?”她指给司浅,问。 司浅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轻声回答: “那是被陛下送来的丰国公府的五公子廖林。” 晨光微怔,才几个月不见,之前意气风发的公府公子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糙得不行,这模样回家,估计连他爹都认不出他。 “张弘胆子不小嘛,这么对廖桐的老来子,他也不怕廖桐那个小肚鸡肠的回头跟他没完!”晨光笑吟吟地说。 “张将军一直看丰国公不顺眼,如今廖五公子落在他的手里,他肯定要好好操练一番。不过这廖五公子,看着文弱,却是个硬气的,领着同来的十几个公子,已经被张将军编成了一支新的小队。” 晨光笑了笑。 军棍声还在继续,到底是威武不屈的军兵,没一个人痛嚎出声。 晨光懒洋洋地歪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单手撑腮,勾着唇角,她没再看场中的士兵,而是望向远处被风吹得飘起来的军旗。 起风了...... 此时,恰逢张哲、徐茂德刚散会,带领几个副将从校场旁边经过,张哲见自己儿子黑着脸站在指令台上,底下几个*轻的士兵正在挨军法,已经皮开肉绽了,陛下坐在一边旁观。这场面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像话,忙上前喝止了,骂张弘“不成体统”,又命人将受罚的士兵抬一边去受刑,再到晨光面前来告罪,说张弘思虑不周,污了陛下的眼睛。 张弘本生气,听了父亲的训斥,也开始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虽然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很少会把陛下当成女子看待,可陛下她的确是个女人,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看这么多血淋淋的屁股,还是男人的屁股,实在不像话。 他越想越尴尬,羞愧地跪下来请罪。 晨光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在意,命他起身,笑眯眯地邀请张哲、徐茂德一块看士兵操练。 二人受宠若惊地应下,坐到晨光身旁。 三个人观看张弘继续操练士兵,中途,偶尔吹起的风居然变成了持续吹拂的微风,将空气中的炎烈吹散,连带着干燥的气候也缓解了许多。连续几天都是干热干热的,突然吹起了微风,风吹在人的身上,带走了聚在表皮的热度,凉爽舒畅。 张哲惬意得连打了卷儿的胡子都舒展开了。 晨光觑着眼看着挂在高处的军旗开始随着徐风飞舞,突然开口:“张老将军,要提防夜里的敌袭。” 张哲微怔。 晨光从旗子上收回目光,望向他,笑吟吟道:“入夜之后,转东风,宜火攻。” 张哲和徐茂德的表情严肃起来。 白家沟干燥炎热,多野草,若晚间风向转东,苍丘国那边用了火攻,借着风势烧过来,他们就麻烦了。 “老臣这就去准备!”张哲和徐茂德立刻起身,行了个军礼,匆匆去了。 晨光唇含浅笑。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飞快跑来,跪下,高声道: “禀陛下,容王殿下到!”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强大的心灵 晨光微怔。 她抵达军营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来了,这速度也太快了点,他到底有**好好处理昆安的事? 这么想着,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地奔来,虽是一路风餐露宿,沈润这人却总有本事把一身白衣穿得纤尘不染,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有独特的洗衣技巧,他只是会去订做新的,晨光越来越觉得,他太费钱了。 沈润第一眼就看见了完好无损的晨光,她一如既往的懒洋洋,乍见他也不见有多欢喜。不过对她这种毫不惊喜的反应,他已经习惯了,对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他,他此时的心情十分雀跃,也就大度地原谅了她的冷淡。第二眼时,他看到了站在晨光身旁站得理直气壮的司浅,眸色阴沉下来,心里想,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 张弘带领众将兵上前,给沈润请了安。 张弘不是龙熙人,在他看来,沈润是个靠抱自家陛下大腿生存的**之君,因而眼神有些轻蔑,不过因为是自家陛下的男人,礼仪上还是要尊敬的。 但有些将领却是龙熙出身,尽管龙熙国**了,在他们的心里,对昔日的龙熙帝还是很尊敬的,他们的举止要比非龙熙出身的将兵恭敬得多。 沈润知道他们的心里想法,他已经不在意这些虚的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作为女帝的男人,他现在的心灵已经变得十分强大。 他以一个轻盈优雅的姿势下了马,径直走向晨光。本来按常理,他应该站在晨光面前说话,却没想到在距离晨光一步远时,他突然极自然地走了个弯儿,挤到了站在晨光身旁的司浅旁边。 司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要是一般人这么干他早就动手了,然而对方是沈润,他又不能打他一顿,下意识往旁边让开,沈润就成功占领了本来属于司浅的位置。 司浅不善于这种手段,让开了位置才想明白沈润这么做的目的,脸刷地黑了。 旁边的司十让开一个位置,避免被才想明白的司浅大人身上释放的冷气误伤,司浅大人的榆木脑袋就是不如嫦曦大人灵光。 沈润已经解下身上雪白绣着兰花的纱织外衣,披在晨光身上,柔声说: “起风了,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司十转过脑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这是在怪她们服侍不周么? 晨光望见了沈润在挤走司浅时眼里闪过的得意,她看透了他的心思,只觉得好笑,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见付礼随行,便问: “付礼呢?” “我留他在昆安收尾。”沈润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该处理的我都处理了,只是留他善后,你放心。” 他的确不想让晨光和司浅单独相处太久,所以夜以继日地处理了昆安的罪案,几乎**合眼,事情一结束他就快马赶来了,可是他绝对**因为他的那点私心态度草率,至少他认为他处理得很完美。 晨光知道他的能力,他输过,但那是因为他轻敌,且龙熙国的确没几个能用的武将,这并不代表他治国有问题,相反,他治国比她拿手,毕竟他是学着治国之策长大的,他是龙熙国的皇子里面国论学得***一个。 她站起身,往营帐走去。 张弘因为刚刚父亲的训斥总算记起了朝中礼仪,忙带着将兵高声道:“恭送陛下!” 沈润跟着晨光往营帐走,让他不悦的是,司浅一点眼力见儿都**,居然跟着他们。他心中恼火,却**在脸上表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 “司浅大人若有要务,就去忙吧。” 司浅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回答:“我**要务。” 沈润脸色一沉,停了脚步,负着一只手,以一种讲谈公事的口吻沉声训斥:“你身为监军,不去督查将帅,协理军务,却在这里游手好闲,莫不是你以为你是陛下的心腹,就可以渎职不受惩?” “无论是张老将军还是张将军都是陛下一手提拔的良将,我身为监军,职责只是监察协助,不需要我监察协助的时候强行干涉只会引起军中混乱,容王殿下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司浅冷着脸道。 二人距离三步远,一个清雅胜雪,一个幽深如夜,对视时互不相让,如电光火石击撞,擦出了阵阵火星。 “容王殿下。”就在这时,火舞的声音悦耳地响起,似提醒。 沈润微怔,望向她时目光自然落到了晨光脸上,他见晨光正平着脸注视他,眼含凉意,还有些不耐烦,不由得心头一跳。 是了,有些事可不能当着她的面做,她现在可是有将人打入冷宫的特权的,虽然她没用过,但是她有这种权力。 她是女人,也是帝王,她不会因为是帝王就放弃女人的身份,但是同时,女人的身份也不会让她放弃帝王的特权。 他微微一笑,撇开司浅走过去,极自然地搂住晨光的腰肢,不再看司浅一眼,温声对她说:“走,我给你讲讲昆安的事。” 晨光没说什么,转身,二人回了晨光的营帐。 司浅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最后停在了帐外,安静地守卫着。 才一会儿的工夫,天就已经完全黑了,营帐内点燃了灯火,晨光在椅子上坐下,沈润将昆安的案情总结出了一篇长奏章,找出来递给晨光,自己坐在一旁,倒了半杯晨光专用的山泉水喝。 晨光将奏章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看。 山匪已经剿了,和官方勾结的枭首示众,反抗的尽数斩杀,只剩下那些因为生活困难落草为寇的山匪。 同样是刀口上舔血,从军既可以挣一口军粮,还能够光宗耀祖,朝廷肯收,他们自是愿意的,这些人已经收编,入江岭督军所接受简单的新兵训练,一个月后便会前往战场。 至于地方的土皇帝们,沈润也**手软,除了只是稍微涉案的被判处了流放或充军,其他的不管是**还是同流合污的从犯都被处以了极刑,并列出十大罪昭告天下。 “我已将罪证命人送往箬安,康南伯及其家眷抄家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入仕,至于舅、秦显那边,我也已经修书秦朔,秦家人会陆续辞官归乡。”他不愿让她因为秦家辞官惹人非议,因而特地嘱咐,要秦家陆续辞官。 康南伯府和秦府,这件案子并非是单纯的清理朝堂这么简单,这一次,明着是她因为他的缘故保全了他舅母娘家人的性命,即使被流放,也不是前往苦寒之地,这算是天大的恩典了,实际上,她是借着康南伯府的案子削去秦家的势力,她真正的目的是秦家。再往深处,她针对的是他,因为秦家是他母亲的娘家,于她来说等同外戚,她这样的人是不会眼看着外戚的势力壮大的,她将权利的幼苗掐灭在了萌芽之时。 这些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去细想。 她肯把秦朔留在朝中,这已经算是为他着想了。 第一千一百十章 冷酷即无情 晨光翻看奏章的工夫,火舞捧进晚饭,放到沈润面前的桌子上。 沈润一愣,眉微挑,望向晨光,晨光平静地翻看着奏章,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边,他含着笑问: “你吃饭了么?” “我吃过了。”晨光淡淡地道,“你吃吧。” 也就是说,这是为他准备的晚饭。 沈润的唇角又向上扬起几分,她终于开始关心他吃没吃饭了,不过他没有点明,惹她恼羞成怒就没意思了。他净了手,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来,即使军中膳食匮乏,他现在也不觉得粗糙难咽。 晨光将昆安的案情总结从头看到尾,眼底漫上薄怒,将奏本重重放下,冷笑道:“一个小小的县令,居然能养一百个妻妾,就是后宫也没养过这么多女人!” “昆安那个地方,一袋稻米就能换一个姑娘,一百个妻妾,也就一百袋稻米,算不得什么。”沈润唏嘘着说。 太穷了,在他整理这些案子时,昆安的贫穷又一次更新了他的认知,无法想象,曾属于龙熙国的国土居然会有这么贫穷的地方。 然而那里的**十分富有,甚至比一些非贫困区的地方**还要富有。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地理位置造成的贫穷,贫穷创造出了一个法外之地,这里的地方官靠非法牟利,在箬安根本就排不上号的小官,在那里竟然成了一手遮天的土皇帝,一块贫瘠的土地都能让他们刮去几层皮。 正是因为这些“蛀虫”,本就贫穷的地方变得更加贫穷,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沈润不是没见过恶劣的贪腐案,昆安的贪腐案是最可恶的,他们是明着的恶,粗暴的恶,野蛮的恶,就因为天高皇帝远,他们放肆作恶都不遮掩。 所以这一次沈润放弃了宽容的处事作风,凡是涉案**不分轻重一律处以极刑,他不得不承认,他体会到了晨光在将犯案的**尽数处死时生出的爽快感。 “太轻了,这样的案子,不该诛九族么?”晨光冷着声音道。 “凡参与犯案的**家眷皆已处刑,该斩的斩,该充军的充军,剩下的都是无辜之人,没必要株连他们。”这样的案子的确令人生怒,可沈润还是保留理智的,他不赞成晨光动不动就株连九族。 晨光哼了一声:“哪有什么无辜之人?这些人能够横行昆安这么多年,他们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知情不报!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的已经处置了,至于知情不报,算了,真要计较,这些人能横行昆安还不是因为箬安失察......” “这是你在位时就有的,说失察也是你失察!” “你说的没错,若我还在位,这么严重的贪腐案,我是会下诏自省失察的。要不你也下诏自省一下,既能安抚昆安人的心,也能让凤冥国人觉得你是一位明君,稳定人心即是稳定战局。”沈润噙着笑提议。 晨光用嫌弃的眼光看着他:“装腔作势,有什么意思!我不需要自省,我需要的是将这些人抄家灭九族!”她用手指头在桌面的奏章上重重地点了点。 沈润笑:“抄家已经抄了,该死的也死了,灭九族就算了,即使知情不报,靠关系贪点蝇头小利,罪不至死。你杀孽太重,这样不好。” 晨光斜睨着他,撇了唇角:“你杀孽轻?” “真没你的重。你现在是凤冥帝,不同过去是可以亦正亦邪的凤主,你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到凤冥国的国运,为君者,应正气浩然,虚怀若谷,邪气太重杀气太浓于国不利。” 每次他跟她讲这种老学究才会说的话她就头大,晨光呵呵了两声:“还没到七十呢,说话就像老头子一样!” 沈润脸色一沉:“不许说我像老头子!”下意识摸了摸脸,自从岁过而立,他越来越在意自己的年纪了。 晨光哼了一声。 沈润吃过饭,简单洗去路上的风尘,坐到晨光的榻上晾头发。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身后,上面还泛着湿气,刚洗过澡,他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天气热,上衣只系了两根带子,他将领口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随手拿起一本兵书,他漫不经心地翻着,问站在桌案前查看地图的晨光: “战况如何?” 看来,她对他的胸膛没有兴趣。 晨光盯着地图,淡声道:“一个月了,还没攻下白家沟,听说苍丘国主将是个厉害的,我还没见过。” 沈润沉默了片刻,故作不经意地问:“你见过晏樱了?” 晨光一愣,抬头看他,莫名其妙地反问:“我和他分属两军,见面就是决战,现在又不是决战的时候,怎么可能见面?” 她说得无情,沈润却还是怀疑,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否表现得如她说的这般无情。 “他若知你御驾亲征,必会亲临。”沈润淡淡地道。 “你怎么这么肯定?”晨光狐疑地问,她不认为晏樱会亲临,她一直认为再见之日便是他二人决战之时。 沈润想叹气,他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当然是因为他是男人,他了解男人的心思,即使即将决战,不,或许正是因为将要决战,想见面的心情才会更加迫切,深藏着的相思才会更加刻骨。当年龙熙国和凤冥国交战时,他也曾很想去前线看她一眼,可因为那个时候他尚被错综复杂的朝堂束缚,没去成。晏樱不会,现在苍丘国的朝堂上要员皆是晏樱的心腹,他若想走这一趟,比从前的他容易得多。 想杀她是一回事,放不下她是另外一回事。 曾经,他也很想将她挫骨扬灰,让她别再扰乱他的头脑折磨他的心。 只是,最终,他下不了手。 他明白,这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他看得出来晏樱隐藏着的感情,但他不知道真到了最终决战,晏樱会不会下死手。 晏樱懂得天象,听晨光说,晏樱比她更精通。 所以那一次在古墓,明明是有备而来,晏樱他真的没有算过沙漠中会有一场地震吗? 他看了晨光一眼,问:“若苍丘国战败,你是杀了晏樱,还是终身囚禁他?”这个问题他问过,从前没到决战,现在即将决战,他很想知道答案会否变化。 “杀。”晨光看着地图,冷漠地回答了一个字。 她没有任何犹豫。 沈润不再说话。 有时,他会极欣赏这个女人的冷酷和狠辣。 只是,冷酷,即无情。 无情不一定是针对某一个人,也许,是对所有人。 第一千一百十一章 夜袭 入夜,风渐渐变大,待到察觉气象改变时,帐篷已经被吹得呼啦啦直响。 晨光没有就寝。 沈润也没有。 他没有问,但他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她一直站在地图前,沉眸思索,他就一直坐在榻上翻阅兵书,沉默地陪着她。 过了午夜,帐外忽然响起骚动,脚步声和喧哗声久久不绝,沈润眉头微皱,放下书的工夫,晨光已经掀开帐子走出去。 沈润跟着她走出去,见营中的士兵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军营东南方向燃起了火光,火舌窜起,舔红了半片夜空。大量的浓烟顺着风向这边飘来,尽管因为距离远,还没有完全弥漫到军营上空,但紧张的气息已然密布,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敌军夜袭的信号。 苍丘**队因为风向的改变,使用了火攻的战术。 司浅正守在军帐外,见晨光出来,轻声安慰道:“陛下放心,张老将军和郑将军已经去了,这场火必是将计就计,不会烧过来的。” 晨光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事实确如司浅所料,东南方向的火大约燃烧了一个时辰,逐渐熄灭,到最后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依旧有大量的浓烟顺着风吹过来,将军营笼罩,军营陷入一片灰蒙,再加上时至深夜,即使火把通明,仍旧很难看清,守在军营大门的士兵更是被吹来的浓烟呛得直咳嗽。不过也是因为风大,一波又一波的烟雾飘来,再一波又一波地被吹散。 又是风又是浓烟,沈润担心晨光的身体,让她进帐子里去等。 晨光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响亮的马蹄声隆隆传来。 浓烟刚刚散去,守卫的士兵仍旧沉浸在无限的紧张里,即使听到马蹄声,感觉是己方的军队归来,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一个个满脸戒备,觑着眼睛在黑暗里,努力地想要去看清。 直到一匹快马先一步从漆黑中闯进光亮里,年轻的声音带着狂喜,大声道: “快去禀报陛下,捷报!张老将军破了敌军夜袭,敌方两千士兵全军覆没,敌军主将洪威被生擒!” 守卫的士兵同样大喜,有人转身去通报,其他人打开营门。 那士兵的声音格外响亮,守门的士兵不来通报晨光也已经一清二楚。 不久,张哲领兵回营,离老远就听到他声如洪钟的大笑。 老头子骑马入营,一路飞奔,在距离晨光的营帐很远的地方停住,他一把年纪了倒是不眼花,一眼看见晨光站在营帐外,浑浊的眼珠子一亮,笑得更开。他从马背上溜下来,大步走到晨光的营帐前,在距离晨光三步远的位置撩袍跪下,铠甲上还沾着血,胡子上也有,显然没擦干净,他大笑着说: “陛下神机妙算!苍丘国那帮小贼果然想借着风势把火烧到这边来,被老臣带兵逮了个正着!洪威那混账玩意儿贼得很,放火时只派了几个人,非得等火着起来了才往这边冲!老臣早就摸透了他那个娘、不像条汉子的脾性,胆小如鼠!老臣让人先一步在咱们这边把地开出来,等他们那边烧起来了,以为借着火就能打赢的时候,老臣把他们前后包抄,结果是他们被烧得屁滚尿流!” 他本来想说“那个娘们儿似的脾性”,刚出口突然想起陛下就是个娘们儿,后脑勺一凉,忙把后半句吞了进去。 晨光也没在意,笑了笑。 张哲今晚上很畅快,因为供给不足,他们从打庸城开始就一直束手束脚,损失重,伤亡多,即使他打了一辈子的仗,不会因为战局的胜败就影响心情影响对战争的判断,可疲软的战况依旧让他的心里布满了阴霾。沉重压在胸口的滋味并不好过,今夜是久违了的痛快,他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仗,又打赢了,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快意且轻松,连笑声都比往日响亮了许多。 洪威鼠辈,自从到了白家沟,就隔三差五地偷袭,只是偷袭,各种各样的偷袭,就是不肯正面作战,张哲喜欢的是光明正大的战争,对这种像个老鼠似的人十分反感。 这一回,洪威他自以为聪明,想偷袭还怕他们有提防,先派出一个小队出来放火,等火烧起来之后,才肯放出大部队跟着火往这边袭营。张哲为了歼灭大部队,不得不眼看着火烧起来,好在他事先有准备,在军营的东南方两军的战线中找了一个最佳位置,辟出来一个隔离带,将树木全部砍掉,等到敌军跟着大火杀过来时,终于发现了他正等着他们。 一想到洪威那个下巴都快要惊掉了的表情张哲就想笑。 前后包抄,苍丘国的夜袭小队成了大火的祭品,一大半是被逼进火里烧死的,等到人被烧完了,可以燃烧的物件儿都没有了,大火也就慢慢熄灭了。 他们连清理战场都不必,火都替他们干完了。 痛快!真是痛快! 张哲越想越高兴,连胡子都在喜悦地跳动着。 “那洪威是个什么样的人?”晨光问。 一听她说起洪威,张哲的眼里立刻漫上了鄙视,瞧不起地道: “陛下,那就是一个无耻的鼠辈!此人亦是庸城内的守将,庸城破城的时候,庸城守将王陵是条汉子,以身殉城,而他,同为守将,居然弃城逃跑!逃跑就逃跑吧,这个人厚颜无耻,为了活命,居然造谣王陵将军是奸细,说王陵将军与臣里应外合,庸城才破城,无能鼠辈!无耻至极!” 张哲一想起这个就生气,虽是敌将,他却很敬重王陵将军的品行,而那个不要脸的小贼,不仅败坏了王陵将军的名声,还踩了他一脚,他费了那么大的劲终于把庸城攻下来,结果这个混账一句轻飘飘的“里应外合”就把他的浴血奋战给抹掉了。更不要说之后白家沟之战,这个小贼一肚子坏水,总是在主力部队对战时带着偷袭小分队突然冒出来“咬”他一口,又在他回头准备开战时极快地逃跑,比蚊子还要烦人的人物,他恼得恨不得把他抓过来再一根绳子勒死他。 第一千一百十二章 有趣 洪威此人只是一名边城守将,还是副职,像这种小官,连去帝都述职的机会都没有。根据张哲的描述,此人贪生怕死,也难怪张哲会一脸鄙夷,身为武将,生要无所畏惧,死应以身殉国,在战争中当逃兵是最被同行看不起的。 晨光坐在帐中,思索了一会儿,召张哲上前,轻声问了几句。 张哲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想了片刻,在“玉梅峰”的位置上点了一下:“此处应该会合陛下的心意。” 此处正是晨光考虑的位置,她笑了笑,问: “将军觉得舒元凯会信他吗?” “洪威那个小贼虽贪生怕死,却是个巧舌如簧奸猾狡诈的,他在庸城破城时弃城逃跑,却没有受到舒元凯的处置,反而在舒元凯的军中被委以要职,足以证明此人是口齿伶俐之人,只要他相信了,他回去之后,舒元凯也会信。就算舒元凯不信,于我军也没有太大损失。近日来我军一直歇战,舒元凯狐疑,数次派兵打探,等待援军这个理由正好可以满足他这几日的怀疑。两军对峙了这么久,人困马乏,听说我方援军将至,舒元凯必定心中发急,再加上这则情报是能让洪威保命的,洪威必会言之凿凿他获得的情报准确,如此一来,舒元凯定会上钩。”张哲背着手,含着笑说。 晨光听他说得有条有理,丝毫不乱,眉宇间泛着自信之色,便知道老将军早就想到了她想的计策。也是,要不然怎么会生擒了洪威,大火中,两军对峙,单独挑出来一个将官生擒并不容易,张哲费了那么大的劲将洪威生擒入营,肯定是有用途的,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 “原来一切尽在将军掌握,是我多言了。” 张哲微怔,没想到居然被陛下看出来了,疑惑他明明是一脸等候陛下赐教的表情,怎么还被看出来了两个人的计策不谋而合? 陛下果然是敏锐之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陛下谦逊的言语,这样的语气让他惶恐,同时又让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暖意。世人皆道陛下是一位张狂嗜杀的暴君,其实在和近臣相处时,陛下并不如传闻说的那样,该听的陛下会听。他不是没侍奉过别的君主,可以说陛下是众多君主里脾气最好的一位,至少在臣子说真话时,她不会因为觉得丢面子就暴怒然后下令把人拉出去砍了,心情好的时候,她还愿意将她的理由耐心地讲给臣子听。 曾经,他十分排斥侍奉女主,现在却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她不是最贤明的,至少她可以被称为是一位“明主”。 张哲退后一步,深深一礼:“臣惶恐,陛下妙计,老臣佩服!“ 晨光知道他这一句奉承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虽然她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还是欣然地受了,笑着道: “这件事就交给将军了。” “老臣遵旨。”张哲应了一句,躬身退了出去。 晨光看了一会儿地图,确认没有其他问题,甫一抬眼,见沈润坐在远处的榻上,正笑望着她,目不转睛,眼泛柔意。 她疑惑地问:“你看什么?” 沈润笑,看着她,缓缓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唯有多谋善断者才配称‘美人儿’!” 晨光哑然失笑。 沈润弯着唇角:“你对苍丘国那边有人算出来今夜风向会改变很在意?” “如果是算出来的,就说明苍丘**中有懂得气象之人,今后我军若想利用气象取胜,便要谨慎了。” “***气象是因为你有凤冥国的皇族血统?”他忽然闲话似的问她。 晨光哭笑不得:“根据天空变化预测气象这不是一门学问么,与血统有什么关系?” “你会观天象是因为你是凤冥国的公主?”他对她的回答似不太上心,接着问。 曾经他问过她类似的问题,这当然是因为她最初是以擅占卜懂天象闻名七国的,大多数时候她的行为让他觉得她就是个骗子,但偶尔他又觉得她是懂得的,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般玄妙,可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 “凤冥国皇族在过去是一支隐族,隐族之人对天地日月星云这类东西最为喜爱,留下了许多古籍。”言外之意,天象气象都是前人总结后人研**,也就是说,这些东西看似玄妙,实则和其他学问一样,都是学出来的。 沈润一直知道她聪明,虽不是按照皇族**方式长大的,却比那些按部就班成长的皇族出色得多。 “你会占卜也是因为古籍么?”这其实算一句试探,先试探她的反应,再决定是否继续。 晨光明白,这一次她没有讳言:“占卜之术确有古籍,不过真正的占卜术是靠代代相传的。话虽如此,在司家进入大漠之后,占卜之术便没落了,一个只能活在莽荒大漠的国家,没有强兵,食物匮乏,商业停滞,农业萎靡,就算占卜得再灵,那些占卜也都成了废话,没几个人愿意听。” “传闻凤鸣帝国时期,司姓一族中男子具有极强的预言能力,每一代里预言能力最强的会成为凤鸣帝国的祭师,可随着凤鸣帝国衰败,司家男丁的预言能力越来越弱,直到最后竟完全消失了,反倒是司家的女子身上开始出现预言能力,而在皇族女子中,预言能力最强的会成为凤冥国的神女,据说神女可以通过开天眼占卜吉凶预测未来。” 晨光看着他,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的表情。他说的都是凤冥国的皇族秘事,凤冥国的皇族都没了,这些秘事他到底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我记得有一次晏樱曾将你掳去,强迫你开天眼为他占卜。”他望着她的眼说。 晨光沉默地看着他,她不是防备他才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知道这些玄诡的秘事,她也不想讲。她不喜欢玄术,她会用,但是她不喜欢,其他国家没有这些照样活在光明里,强盛发达,在她心里,这类玄术是荒蛮落后的象征。 “你可曾为自己占卜过?”他忽然问她。 晨光愣了一下。 不是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他也不是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觉得他这么问是想趁她放松时从她嘴里打探出什么,她只是觉得好笑,他怎么比她更想知道她的未来? “开启天眼,可以卜算世间万事,唯独卜不出卜算者自己。”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回答他,顿了顿,她扯开唇角,懒洋洋一笑,“再说我干吗要卜算自己?人的归宿最终不过一个‘死’字,谁又敢说自己不是活在‘随时会死’里?正因为随时会死,活着的时候才要‘有趣’。” 第一千一百十三章 放饵 沈润沉默地望着她。 她不在意,可是他在意,他在意到了甚至想要算一算她的命运,明明他是既不信命也不信占卜的。 他派出去寻找还魂珠的人可谓掘地三尺,在寻找的过程中,虽然打探到了一些凤冥国皇族的秘事,可关于还魂珠,毫无线索可寻。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知晓当年事的江湖老者,对方也是一口咬定那根本就是一桩骗局。 理智告诉他,还魂珠就是一则无稽之谈,世界上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东西,可他还是想要寻找。她日益消瘦的身体,越来越古怪的病状,这一切都让他放弃了理智,他派出了他手里的所有人,一寸一寸地搜索着,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想要那个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然而,若这世上没有还魂珠,又该怎么办呢...... 晨光从他平静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哀怜,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在那一刻品出了他苦涩的情感,心中竟也跟着泛起了一丝涩意,然而这一丝酸涩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怒意。 她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讨厌别人同情怜悯她,尽管她怪病缠身时常虚弱看起来像个短命的,可是她一点都不可怜,她自在得很。 沈润同样是个敏锐之人,他立刻看出她生了怒,琥珀色的眸子微颤,波光流转,迅速收起复杂的情愫,变回了平静无澜,他含着笑,闲话似的说: “不知张老将军那边开始了没有。”说着,望向窗外。 晨光没有言语,她在桌前坐了下来。 这一次她和张哲的计谋不谋而合,她是从张哲生擒了洪威时开始算计的,张哲却是开战之前就计划好了的。 前些日子,为了等待后方供给,凤冥**队一直按兵不动。由于之前张哲都是采取主动猛攻的战术,突然不动了,苍丘**队立刻产生了怀疑,却又不敢有大动作,只来了几次小规模的试探。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忽然听说凤冥国援军将至,苍丘国那边必会心急,心急易生乱,为了赶在援军到达之前速战速决,苍丘**队必会有所行动。 张哲生擒了洪威,目的是先装作要用洪威祭旗。洪威知道因为他撒了一个王陵将军的谎,张哲极厌恶他,他又屡次偷袭,伤亡了张哲的许多手下,张哲会用残忍的手段处死他也在情理之中。当洪威深信自己会死得凄惨时,再“不小心”让他逃走,接着“不小心”被他听到“后日凤冥**队会绕道玉梅峰进攻苍丘**队的侧翼,凤冥国援军亦会掐准时间赶到,从另外一个方向攻打苍丘**队”的消息。 洪威是武将,对白家沟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他应该知道,一旦凤冥**队从玉梅峰绕过去,就会变成两面夹击,苍丘国必败。 如张哲所说,只要洪威能相信他是真的探听到了情报,他是真的逃了出去,等他回到苍丘**营之后,主帅舒元凯就会相信这则情报。 洪威是一个逃走的俘虏,他为了消除自己会被怀疑是已投靠了敌方的奸细,必会绞尽脑汁让舒元凯相信情报的真实性。只要没有严重的破绽,时间紧迫,舒元凯必定相信,因为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凤冥国的增援部队抵达,再合力灭了他,他必会出兵,在凤冥**队绕路玉梅峰时伏击。 结果,会变成谁伏击谁呢? 她再次将目光落在地图上。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破晓了。 桌上的红烛爆了个花儿。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撤去桌上的泉水,更换了一杯参茶。 晨光睁开眼睛,她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眸光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沈润的脸。她不睡,他也没睡,一直默默地陪着她。 沈润知道她没睡着,他担心她这么熬着伤身体,却也明白她职责在身不需旁人多言:“喝口参茶吧,是温的,不烫。张哲那边你不用担心,他身经百战,这种事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定会顺利。” “我不担心这个。”晨光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沈润望着她残妆半褪略显枯槁的脸庞,他想起了少女时期她极少上妆,那个时候的她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虽然羸弱,但不病着时,气色还好。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用妆容掩盖她的憔悴消瘦,等到他有这个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日日全妆了。 他忽然伸手,拨去她前额上垂下来的几缕碎发,手覆上她的脸颊。瘦瘦窄窄成一条的小脸,还没有他的手掌大。 正在喝水的晨光皱了皱眉,狐疑地看向他:“你干吗?” “饿不饿?”沈润问她。 他这两年经常问她“饿不饿”,这句话都快成他的口头禅了。 晨光摇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帐外,司浅的声音响起:“陛下!” “进来。” 司浅步入帐中,沈润还没收回手,手在晨光的脸颊上揉了揉方才放下,被司浅看了个正着。 晨光觉得沈润的动作莫名其妙,没有睬他,问司浅道: “何事?” 司浅从沈润的手上冷漠地收回目光:“洪威已经逃了,该听的他都听到了。另外据张老将军的审问,测算出昨夜会改变风向的人是苍丘国主帅舒元凯,按照洪威的说法,舒元凯极爱卜卦占星,他曾听军中人议论过,说这舒元凯原来是一名算命先生。” 沈润哭笑不得:“算命先生做将军?” 司浅一脸严肃地道:“他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此人兵法变化莫测,难缠又阴险,白家沟久攻不下正是此人的缘故。” 沈润看向晨光,问:“那他能算出来不该去玉梅峰伏击么?” 晨光唇角微扬:“卜卦只能测吉凶,就算他测出此行是凶,他也会去,除非他要坐以待毙,除非他不想赢。” “你要不要算一卦你这一次的伏击是吉是凶?” 晨光单手托着下巴,懒懒一笑:“行军打仗比的是兵法,比的是智谋,不需要旁门左道。” 轻缓的语气,却如凶暴的狂风,肆意张扬,锋芒毕露,气势迫人,竟让人生起一阵欲臣服之感。 沈润直直地望了她一会儿,移开目光。 刚刚心脏突然快跳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第一千一百十四章 无法控制的怯懦 苍丘国。 宜城。 金碧辉煌的宫城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煞气里,死气沉沉,阴气森森,就连周边热闹的街市也因为战争的影响变得人烟稀少,萧条不振。 凤冥国女帝曾接连攻下北越国、南越国、龙熙国,只要开战,便无败绩,这样的战绩让苍丘国人十分担心被凤冥国攻打的苍丘国会不会如过去的战败国一样**,就连帝都亦是人人自危。 以摄政王为首的朝廷却不许**议论,胆敢议论战事者皆被下狱。强权的高压下,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那摄政王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窃国者,还极有可能是巫术之国的后裔,可这些不满只能装在心里,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如此复杂的国况实在无能为力,他们甚至不知道,皇宫内那位尚未成年的小皇帝是否还活着。 晨曦宫。 司雪颜被两个人架着抬上金殿,她因为擅自行动受遍了暴刑,刚从血流成河中提起来,又被扔进冷水里清洗更衣,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抽搐地疼痛着,她的心也跟着抽搐着,那漫如潮水的恐惧让她兔子似的缩成一团。 她哭过很多次,泪痕干了又干,现在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被扔在冰冷的地面上,重重地摔下去,疼痛又加深了一层。她越发恐惧,苍白的嘴唇用力抿紧,她下意识向上方的金座怯怯地望了一眼,金色帝椅上的人一袭苍丽的紫衣,如皑皑霜雪中一朵瑰艳的牡丹。 他是第一个让司雪颜觉得貌美的男子,她极爱他的容貌,她想不会有女人不喜欢这张脸,可是他的阴冷和狠毒让她恐惧。她喜欢他,也害怕他,对她来说,他就是一株生长在冰潭深处的花朵,只可远观,靠近会丢掉性命。 司雪颜的胆小造成了她的敏感,帝椅上的人此时的情绪不是暴怒,而是不屑。他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她,这样的眼神有如针刺,让她的疼痛再加一层。 她出身低微,大漠中的皇族野蛮凶暴不是其他皇族可比的,她从出生起就被看不起,被各种欺凌。先是妃嫔姐妹嘲笑她那卑贱的生母,之后又是司雪晨嫌弃她蠢笨连当个工具都不配,当她终于逃离了凤冥国,苍丘国那狂妄自大的后宫,所有人都用鄙夷的态度对待她这个出身蛮族的后妃,就算她的姐姐做了凤冥国至高无上的王,那些人仍旧看不起她。 她伏低做小被欺辱,她反抗还是被欺辱,她胆小懦弱,可是胆小懦弱的人也是会生出怒意的,不甘吞食着她,各式各样的轻视堆叠着向她的心脏砸去,激起的愤怒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特别是帝椅上的这个男人,当她发现他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时,她是窃喜的,可当她的窃喜被发现了之后,他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她,敏感的她立刻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他是在说,明明是姐妹,一个如云一个如泥,怎么会差这么多? 司雪颜很痛苦。 他以为她就喜欢胆小懦弱么? 就像现在,他以为她喜欢瑟瑟发抖吗? 她控制不住。 她连身体都控制不住,疼痛和恐惧让她的身体软得不像话,她也想像大姐姐那般硬气,可本能却驱使她伏跪下去,她颤声辩解: “主、主子,奴婢不是擅自行动,是二姐姐派人传来口信说主子命奴婢带人剿杀大、大姐姐,奴婢真的是听命行事,请主子明察!” 磕磕巴巴,明明是辩解,听上去却像是心虚的求饶。 司雪颜想哭,却因为过分恐惧流不出眼泪。 晏樱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悦耳的笑让司雪颜头皮发麻,附骨的冷意瞬间窜了上来,让她遍体生寒。她呆了一呆,本能再次驱使她,她用力磕头,不停地磕头: “奴婢该死!主子恕罪!” “你可知你为何输了?”冷漠的嗓音,平静的语调,如凝结了千年的霜雪。 司雪颜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他的话加重了她的恐惧,她强迫自己冷静,却收效甚微,垂着的头僵硬地轻摇: “奴、奴婢不知......” “你被灌注的玄力不输于她,就算打不赢,她也不该是全身而退,你失败是因为你怕她,因为你怕她,在她面前,不管多深厚的玄力你都无法完全释放,恐惧不消除,你永远赢不了她。”缓慢中带着一丝懒散的嗓音,不见怒意,唯有鄙夷,晏樱望着司雪颜浑身一震继而又瑟缩如幼鹿的模样,朱红的唇勾起不屑,“废物!” 司雪颜双肩一抖,她低垂着头,杏目圆睁,忽然眼白转红,泪水汹涌。 “滚!”晏樱沉下眉眼,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两名侍卫打扮的人立刻将软如泥的司雪颜架了出去。 立在晏樱身旁的流砂皱了皱眉,轻声道: “如此愚蠢的女人,主子为何要留着她?就算她拥有巫医族的血统,她也不会变成第二个凤主陛下。” “司雪柔和司雪颜,她们的生母一个是巫医族族女,一个是贴身侍婢,二人作为媵妾陪嫁入宫,先后受封,诞下公主,凤冥国皇室,皇子先后暴毙,一个母亲非巫医族人的公主也死了,她为什么会留下司雪柔和司雪颜的性命?”晏樱似笑非笑地道。 流砂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是凤主陛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因为她们的母亲是凤主陛下生母的陪嫁,凤主陛下心生怜悯......” 晏樱笑:“怜悯?她可是在明知巫医族是她母亲母族的情况下屠灭了巫医一族,即使不曾加害过她和她母亲的族人也没有放过。” 流砂听到他的笑声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莫非这二人对凤主陛下来说另有用途?”所以主子才将这两个人抢了来,如果真是如此,不得不佩服主子英明果决。 “她在报复。”晏樱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淡淡地说。 流砂愣住了。 报复?向谁? 在他看来,司雪柔和司雪颜并不是值得报复的对象,蝼蚁一样的人物,以凤主陛下的身份是不可能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的。 第一千一百十五章 报复心 流砂满面不解。 “怎么,在你心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她就不会做闲事?”晏樱淡声问。 流砂是真觉得凤主陛下的每一个行为都是有目的的,她不会做闲事,然而主子明显不认同他的看法: “属下愚钝。” “司雪柔和司雪颜,如不为那一半的巫医族血统,毫无用处。她利用这两个人价值不大,命人给她二人刺青更是胡闹,这根本不像是她的心计做出来的,她只是想作践她们罢了。” 流砂越发不解,在他的想法里,凤主陛下和司雪柔姐妹就不在一个级别上,说“作践”都是抬举。 晏樱唇上含笑:“她看似不在意自己的血统,实则骨子里流淌的是身为嫡嗣的傲慢,就如她嘴上说不在意生死,实际上别人杀她时她依旧会反杀,而不是对着刀乖乖地伸出脖子。她厌恶她的姓氏,平常只用封号,保留‘司晨’这个名字是对皇族的嘲弄。嫡出**,金枝玉叶,却生不如死,还不如妾出,她心中怎可能一点妒恨没有,所以她杀光了皇族之人,连旁系都不放过。她厌恶凤冥国,蛮夷之地,七国笑柄,可她不曾将凤冥国更名,她将一个蛮国一个笑柄凌驾诸国之上,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想找回从她出生时便失去的嫡系皇族的尊贵与倨傲。她坐得越高,越蔑视那些曾比她位高权重的人。各国皇族的混乱其中怕是都有她的推波助澜,看似小家子气的举动,不仅是为了她的野心,她爱看笑话,越肮脏不堪卑鄙龌龊的皇族,她看得越高兴。她不是想看他们死,她是想看他们的惨。” 流砂目瞪口呆,难以想象舒云淡月的凤主陛下会有这样的心理,传闻中被自己的国家献祭的大公主在圣子山时可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她只是一头连长老会都会畏惧几分的“凶兽”,他一直觉得她能走到今天是生存的欲望加命运使然,无论是对公主的身份还是对帝王的身份她都没有太大的渴望,她并不像世俗之人权力欲高涨...... 他觉得主子的想法离谱,可是他反驳不了,因为,如果要在这世上选一个最了解凤主陛下的人,这个人无疑是主子,主子和凤主陛下曾是一段同生共死形影相随任谁都无法介入的关系。 “主子是说,凤主陛下肯留下司雪柔和司雪颜,不是因为她二人可用,而是想看她二人活着时的惨状?”说到最后一句时,流砂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心中厌憎司雪柔和司雪颜,却没有将她们杀死。 走出大漠,和亲强国,并非是通往乐园,而是步入了地狱。 赤阳国,司雪柔周旋于一父二子之间,受尽**,尤其是窦轩,死之前还在派人追杀她,差一点把司雪柔弄死。稍微有点小聪明的司雪柔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蠢笨胆小的司雪颜,一入宫就站错了队,当错了棋子,成为众矢之的,苍丘帝不爱木头美人,宠两天就丢开了,之后就是被妃嫔狠踩,又被贪色的闲王侮辱,到最后连宫女太监都能欺凌她。 若不是有主子收留,这两个女人都不会有善终。 因为这两个女人经历过两国皇室的乱局,流砂一直以为凤主将二女送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制造混乱,主子的话点醒了他,就算没有司家两姐妹,苍丘国和赤阳国的皇室该乱还是会乱,因为皇族矛盾由来已久。司雪柔和司雪颜只是被迫参与,就算中间搅过浑水,并不是起因,作用不大。与其说这两个人被送出来是为了制造混乱,还不如说是送她们出来受折磨的。美梦破碎,陷入地狱不得翻身,这可比干脆的死痛苦百倍。 “在她心里,司雪柔司雪颜这两个与她血统相近却是庶出的女人都是贱婢的种,不配作为公主尊贵地活着,所以她才会在发现司雪颜被我灌输了玄力之后亲手将司雪颜打成重伤,若非怒极,以她的性子是不会亲自动手的。”说到这里,晏樱的声气略显愉悦。 流砂瞅了他一眼,主子收留司雪柔二人到底是因为二女有助于武器人的制造,还是他其实只是想和凤主陛下反着来,想将她彻底惹怒? 在流砂心中,主子不是会感情用事的人,可在得知凤主陛下怒极之时,主子的心情明显愉快了不少。 “凤主陛下的确先后灭了北越国皇室和南越国皇室,赤阳国内,一旦藩王开战,窦姓一族也要绝了,可是,据探子报,雁云国的端木冽其实还活着,龙熙国她也留下了沈润,她这样做,莫非另有目的?”主子的话令他又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端木冽身为雁云帝,三番两次背叛她,她怎可能便宜他,如今一国皇帝成了她的奴才,被迫在西疆开荒,你觉得这样会比死了更舒服?沈润当年见面时花言巧语,一转头就派兵攻打凤冥国,所以现在成了**之君,只能靠讨好女人活着,祖宗的脸都被丢尽了。”晏樱屈起指节,在帝椅的扶手上轻轻一叩,噙着笑道,“这女人的报复心强得很,昔年在圣子山,四长老只是在长老会上提了一句该将‘凶兽’销毁,从那以后,四长老先是看守不利被处罚,之后又因为擅闯禁地受刑,最后在与五长老的械斗中被杀死,前后三年,恐怕到死四长老也以为他是被五长老杀死的。”他歪在帝椅上,手托着额角,深邃的眸子微眯,他望向窗外炎烈的阳光,这样的夏日总会让他回忆起很多,“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低声叹道,那个时候他只觉得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小女孩,并未作他想,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乘间投隙是她的天赋,她耐心,沉得住气,又睚眦必报。 她可以用三年时间去报一个没有执行的“建言”的仇,三年中完全看不出她心中有恨,她一如往常嬉笑懒散,她的报复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家猫偶尔释放野性捕捉了野鼠,会玩弄,会虐杀,但不会吃掉。 她是最擅长报复的女人。 沈润在登基之后背叛了她,她没有衔悲茹恨一剑杀死他,而是先灭了他的国,再困住他的人,剪去他的势力,粉碎他的傲骨,将他囚在身边,那个曾以“贤德儒雅”闻名七国的伪君子如今已经被她变成了一只以她为天的挂件。 再比如他,他知道她恨他,可是很遗憾,她对他的恨并没有成为束缚她内心的荆棘。他曾以为她对他的报复方式是狠下心来杀死他,可是她没有,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她是没办法彻底狠下心,且以她的身手,也做不到杀死他再全身而退,所以她没有动手。然而,或许不完全如此,他也是近来突然发觉的,她是在等,她在等他彻底暴露他的目的,当他终于明白了时,他只剩下了苦笑。 他为了祖辈们心心念念的复国离开了她,于是,她决定毁掉他的国,毁掉他的祖辈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基业。 她看着他处心积虑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她并不是追不上他的脚步,她只是想看他摔得更狠。 为了这场复仇游戏的完美,她花费了十四年。 如果这一次他输了,不单是他,他手底下的所有人,怕是都要走到尽头了。 流砂沉默地望着他,最近两年,主子越来越容易沉入回忆里,时而恍惚,这让他很忧心。年少时,主子还能够狠心背弃凤主专注于复国大业,可随着凤主陛下的权力越来越大,存在感越来越强,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主子的心上,到现在,主子的心已经被她踏烂了。 第一千一百十六章 姐妹相较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大步走进来,响亮地通报道: “禀摄政王,司雪柔求见!” 晏樱回过神,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唇角:“宣。” 不久,身着白裙外罩月白色披风的司雪柔款步而入,淡妆素抹,浅画娥眉,却遮不去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远行归来。她盈盈下跪,轻声辩解: “奴婢不曾派人告诉司雪颜让她带人截杀司雪晨,奴婢那个时候还在赤阳国内,不可能派人假传主子的命令,奴婢是冤枉的,请主子明察。” 论口齿,她比司雪颜清晰多了,司雪颜一害怕连话都说不明白,司雪柔却是一个不卑不亢无惧无畏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从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全部是属于女子的美好,这是一个很懂得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晏樱看她比看胆小如鼠的司雪颜顺眼多了,这个女人还算能干,虽够不上得力,但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她还是办成过几件事的,且这个看似端庄矜持的女人,运用美色的能耐一流。 “可有窦轩的下落?”他忽略了她的辩解,冷淡地问。 他派她去赤阳国寻找窦轩的行踪,虽然大漠里的陷阱是他设下的,可不知为何,他也觉得窦轩没有死。如今窦轩不知所踪,赤阳国大乱,结果是他想要的,可一天看不到窦轩的尸首,他就一天不能安心。凤临大帝的陵墓已经因为坍塌消失在沙漠里,无法挖掘,他找不到窦轩的尸首,只能以窦轩还没死为前提,派人在苍丘国和赤阳国境内寻找。他知道晨光也在搜寻窦轩的下落,凤冥国和赤阳国都有搜查的人。在这件事上,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不管哪一方先找到窦轩,窦轩都别想活命。 窦轩曾向晨光寻求合作共同攻打苍丘国,这件事晏樱知道,很恼火,不过他没有过多干涉。他知道晨光的心思,在她和他的决战场上,她是不会允许其他人参与的,他只能死在她一个人的手里,况且以窦轩的来历不明,在她眼里跟路边捡回来的野狗差不多,她不会自降身价。 晨光极讨厌窦轩,这让晏樱莫名愉悦,每一次当窦轩望向晨光时,他的心里都会冒出来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找死”。 司雪柔在赤阳国生活过,这个女人比司雪颜聪明得多,对赤阳国的帝都和宫城了如指掌,窦家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几个是她的裙下之臣,让她前往赤阳国最合适不过。 “回主子,奴婢找遍了窦轩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没有发现窦轩的行踪,不过,奴婢有八成把握,窦轩没有死,他还活着,因为那个一直在他身边举止诡异的龙大人突然消失了。”司雪柔见他没听进去她的辩解,也不急,从容地道。 龙大人...... 晏樱眸光微闪。 “奴婢已经将窦轩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了晋阳王,晋阳王那边已经动手了,主子放心,晋阳王的野心大得很,不可能等着窦轩还朝。”司雪柔的语气里夹带了几分对自己办事得力的满意。 晏樱望着她,唇边挂着似笑非笑。 “奴婢在晋阳王府时,晋阳王府收到了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清河王已与主子合作,以粮草作为交换,主子将会派兵助清河王对抗晋阳王夺取帝位,那封书信已被奴婢销毁。晋阳王答应替主子收集粮草和火器,为表诚意,晋阳王派了二公子押送,第一批粮草和火器已经运抵边关,奴婢先回来通报,再过个四五日,二公子就会抵达宜城,前来拜见主子。” 这件事上,司雪柔不知是该说晏樱厉害还是该说他卑鄙,居然一人吃两府,空手套白狼。 清河王和晋阳王都以为会有苍丘国相帮,粮草和兵器交换得极痛快。不过也不能说他们草率,这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粮草和兵器赤阳国最不缺,清河王府和晋阳王府兵强马壮,虽是硬仗,但也不是不依靠外力就一定解决不了,借兵是次要的,他们主要是想和邻邦建交。 内战等于内耗,内战结束新帝登基之后需要休养,除非是疯子,正常的帝王不可能在底子空虚的情况下立刻再战,只为了统一天下。清河王和晋阳王都是旁系皇族,要想名正言顺地称帝,不仅要打赢内战,还需得到邻国统治者的认同和祝贺,帝椅才能坐得安稳,在这种情况下,与邻国建交是最主要的。 旁系藩王本身就矮一截,底气不足,只要让这两个人相信凤冥国和苍丘国的大战最终胜利的是苍丘国,这两个人就会尽力满足苍丘国的要求,以此示好。 清河王是左相邱文亲自去说服的,听说过程并不顺利,晋阳王却蠢笨得很,鲁莽的武夫,好女色,又瞧不起女人,都不用说服他他就断定凤冥国会输。用他的话说,龙熙国**是因为龙熙帝贪恋女色,只要摄政王不被女人迷惑,苍丘国就不会输,等到司雪柔告诉他赤阳帝有可能还活着时,他更是慌张,立刻就答应了与苍丘国合作。 至于一人吃两府,清河王和晋阳王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就算将来知道了,那个时候两府都打起来了,除了憋闷气,也做不了什么。 “看来晋阳王已经很相信你了。”晏樱淡淡地说,“他就没说赏你点什么?” 司雪柔不太明白他问这句话的意思,芳心微沉,警惕起来,却不敢流露出慌张,她知道他喜欢从容冷静的女人。 “晋阳王承诺,待他登基为帝,会向主子讨了奴婢,封为贵妃。”她低着头,轻声回答。 “你这般能干,应该为后才对,区区一个贵妃,晋阳王真是小气。”晏樱笑如春风。 司雪柔心头一跳,雪白的双颊突然染上了红晕,声气微颤,软声道:“主子抬举奴婢了,奴婢只想终身服侍主子,为主子生,为主子死。” 流砂转过脑袋,目露不屑,这女人是比她妹妹聪明,可论长相她不是最漂亮的,论头脑她也不是最聪明的,就凭她也敢肖想主子,配吗? 晏樱对司雪柔的话不做反应,平声道:“你下去吧。” 司雪柔有些失望,但没表现在脸上,冷静地道了句:“是,奴婢告退。”便退了出去,她没有问他要怎么处理司雪颜对她的诬告。 流砂见司雪柔平安而退,皱了皱眉:“司雪颜说是司雪柔派人假传主子的命令,这件事主子不追查么?” 第一千一百十七章 杀意 “那一批人可上岛了?”晏樱不答,漫不经心地问。 “是,属下已经让柳梁俊将人送上游龙岛。” “她此刻必起了疑心,你命人将游龙岛的地点透露给她。”话里的“她”指的自然是晨光。 流砂还没从主子轻易放过司雪柔这件事里回过神来,就听说主子要放凤主陛下上岛,心头一紧,他急忙劝道: “主子,以凤主陛下的身手,这样做是否太冒险?” 晏樱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怎么,她当年屠了圣子山的事仍令你心有余悸?” 流砂不敢开口,当年圣子山的那场屠杀,主子没有看完全,因为半途走掉了,真正恐怖的其实是在后半段。他至今都忘不了,被鲜血浸透了的凤主陛下是何等的疯狂。他明白游龙岛上那些东西厉害,可他也知道凤主陛下的厉害,老实说,他没有一点把握游龙岛上的那些东西可以将凤主陛下置于死地,在他的内心深处,凤主陛下就是一个怪物,一个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上的怪物,她的存在让人恐惧,让人想不择手段地销毁她。 可是,又有哪一个能将她完全销毁? 他心里头发虚。 晏樱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畏惧,没有恼怒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淡淡地说道:“这个时候她是不会亲自上岛的,就算她想上岛司浅也不会答应,上岛的极有可能是司浅带着那些人,到时候,一个活口都不留。” 流砂知道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是谁,圣子山灭亡后,追随着凤主陛下活下来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批人。这一批人从未露过面,自他离开凤冥国后,十几年来,再未见过,他们就像是泄了地的水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人个个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他们一直是主子心中的一根刺,如果这些人还活着,他们就是凤冥国最强的武器。除掉这些人是对凤主陛下的一次重挫,主子一直想要清除他们,可凤主从未让这些人暴露在阳光下。 这一回,是一次机会。 看起来,应该是司雪颜的鲁莽愚蠢正中了主子下怀,难怪主子没有处死她。 “是。”流砂沉声应了一句。 “那晋阳王府的二公子派邱文去接待吧。”晏樱道。 流砂愣了一下,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主子不亲自接待,就是说晋阳王府的二公子抵达宜城的时候主子不在宫里。主子要离开宜城,至于要去哪里,流砂随侍了这么多年,不用细想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不认为主子在这个时候离京是个好主意,可是主子不会听劝,他也不敢不识趣地劝说,一想到晏忠又要把他的耳朵唠叨出茧子来,他头都大了。 ...... 司雪柔衣服都没有换,离开晨曦宫便赶去探望重伤的司雪颜。 司雪颜正卧在床上啜泣,见她进来,忙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珠。 司雪柔光鲜亮丽,与她失血过量的憔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司雪颜看了只觉得刺目。司雪颜虽然胆小,也不聪明,但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至少她知道司雪柔这个人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 在大姐姐没有回宫之前,公主里一直是司雪莹和司雪柔相争,司雪莹的母亲更受宠爱,司雪颜自然是哪条大腿粗抱哪条。司雪柔性情和顺不等于不争,这个女人阴险得很,三番两次拉拢她,甚至抬出了生母同出一宗来说服她,拉拢不成就不说生母同宗的事了,暗地里没少给她使绊子。比起喜怒都在脸上的司雪莹,司雪颜更防备司雪柔,因为,司雪莹只是表面上暴虐,实际上脑袋空空,她在她的手底下更容易找到生路,可司雪柔这个人,就是一个陷阱。 司雪柔看似待姐妹们亲厚,实际上没有人把她那套温婉柔顺放在心上,司雪颜想,她跟司雪柔就是表面上的关系,司雪莹将司雪柔视为仇敌,至于大姐姐,估计压根就没把司雪柔放在眼里。 司家的亲缘真是可笑。 司雪柔坐在床边,关切地握了她的手,哽咽道:“妹妹怎么伤得这样重?” 司雪颜转过头,冷漠地抽回了手。 司雪柔见状,目露错愕,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用帕子擦去眼泪,真诚地说:“妹妹在庸城的事姐姐真的不知情,姐姐那个时候正在赤阳国,怎可能派人假传主子的命令?妹妹可不要冤枉了姐姐,和姐姐生了嫌隙,姐姐已经请主子追查这件事,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司雪颜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那夏意可是姐姐的人。” “夏意听命于我,却不是我的人。妹妹,你我二人皆是主子的奴婢,我们听命于主子,受我们支派的人同样听命于主子,哪来的自己人?” “姐姐这话说的,难道是主子故意派人去庸城骗我做一场戏?”司雪颜嗤笑道。 “主子的心思我哪敢胡乱猜测,不过,凭主子和大姐姐的关系,主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司雪柔淡淡地笑着,看似温婉,实则红唇扬起的弧度里藏着一抹不屑,她望着司雪颜,见司雪颜在听她提了司雪晨之后脸色微青,唇角的笑意更深,“说起来,此事也是妹妹太不谨慎了,让你去押送,你却因为一个口令随意调动主子的人,你不是没看出来其中的蹊跷,妹妹,你就这么想杀大姐姐吗?” 司雪颜觉得她这话可笑,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二姐姐比我更想吧?” “我和妹妹都命苦,在大漠时虽被司雪莹百般欺辱,好歹父皇还在,还有一个栖身之所,父皇驾崩,大姐姐视我们为眼中钉,把我们像个物件儿似的送了出去,从此,你我连一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司雪柔的表情哀伤起来,幽幽地道。 司雪颜沉着脸,不言语。司雪柔说的是实话,是她明白了十几年的实话,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残酷令她生怒,她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她知道她改变不了,听多了只会心情烦躁。 “妹妹可知父皇是怎么死的?”司雪柔问。 司雪颜冷冷一笑,不善地看了她一眼:“二姐姐明知道,还问我?” 司雪柔温柔的眸子里划过一抹阴厉:“司雪晨她杀了皇兄、父皇,为了皇位连最小的五皇弟都没有放过,妹妹想,她将来会如何处置你我?” 答案显而易见。 司雪颜不语。 “若主子胜了,司雪晨败了,妹妹想主子会如何处置司雪晨?”司雪柔续问。 司雪颜看向她,她知道她话里有话。 “君主**只能自尽殉国,她却不用,就算她亡了国,还有美色助她东山再起,到时候,就算她成了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想要取你我二人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司雪颜听明白了,司雪柔只差直白地说不能让司雪晨活到战败,就算战争的结果是司雪晨会输,也不能让她活到那个时候,谁知道男人会不会因为旧情一时心软,到时候在司雪晨的手底下,她和司雪柔谁都别想有活路。 “二姐姐,夏意是你派的吧?”她冷冷地问。 “四妹妹,你也不想让她活着吧?”司雪柔不辩解,她的表情不是默认,而是懒得再和她争辩,就好像她在与她商讨性命攸关的大事,而司雪颜只是头脑简单的无理取闹。 司雪颜对她这样的神情厌极,虚假地笑着:“二姐姐有何打算?” 司雪柔也不在意她的厌憎,微微一笑,暖泉一般的眸子里流光莫测。 第一千一百十八章 祸水 白家沟的夏季,空气干燥。 苍丘**队主帅舒元凯趁夜亲自带人上玉梅峰伏击,遭遇到早已埋伏在玉梅峰附近的凤冥**队的围剿,双方于山中大战,苍丘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局势是偏向凤冥国这一边的,却不料中途旋风骤起,吹断了张哲的将旗。结果也应了这个不吉利的兆头,舒元凯突然改变阵型,以精骑突围,绕到后方乘风纵火,拼死猛攻。 这一战,原计划是在打败苍丘**队后顺势而下,一举攻破苍丘国的防守,然而因为风向改变后突然发起的反击,凤冥国占上风的局势被打乱。 由于先前被重挫过,后半段,苍丘**队的反击出奇的勇猛。 大势已去,张哲当机立断,原路返回。 舒元凯受了一次伏击,自然不会恋战,亦是狼狈撤退。 虽没能一举攻破苍丘国的防守,不过苍丘国一方损失惨重,也算是出了一口郁结已久的恶气。 不胜不败的战果让身为主帅的张哲遗憾又失望,回到营地,跪在晨光面前,惭愧地低着头: “老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晨光没有说话,她的表情不见意外,她亦很失望。 沈润见她不说话,遗憾的表情带了点孩子似的赌气,不由得失笑。张哲是凤冥国老将,亦是一员猛将,沈润对这样的肱股之臣是很敬重的,上前一步,将张哲扶起来,含着笑道: “将军不必自责,中途时陛下已经算到了战况可能会因为风向改变,这一次虽不是全胜,但能让苍丘军损失惨重也是将军的功劳。徐将军已经带人去袭营,一旦舒元凯带兵撤退,就会遭遇徐将军,就算不能将其大败,想来舒元凯也不会好过。” 张哲被扶了起来。 平常时他是很看不起沈润的,觉得这就是一个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虽然他是凤冥国朝臣,不会希望龙熙帝造反,可是内心深处,他对这个因为女人就将国恨家仇全然不顾的男人很瞧不上。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位容王殿下是七国中唯一一位真正拥有了明君品格的皇族,礼贤下士,勤政爱民,纳谏如流,是非分明,他会仁厚但不善心泛滥,他会宽容但并不好惹,他对治国之道有许多自己的见解,比起思维跳跃的凤主陛下,容王殿下的处事方式更为**。 见不着面时,张哲不喜欢这位容王殿下,可每一次面对面时,他又觉得并不是很讨厌他。 “多谢容王殿下。陛下神机妙算,老臣拜服。”张哲说了一句发自内心的恭维。 晨光终于开了口,淡淡地道:“等徐将军归来,就都歇了吧,再过几日沐将军会到,到时候从正面强攻,一战制胜。” “是。”张哲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晨光坐在桌前,托着腮发怔。 沈润目送张哲离开,回过头,见晨光一动不动盯着烛火发愣,笑了笑,走过去,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给她: “很失望?” 晨光回过神来,懒懒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喝口水吧,你的嘴唇都干了,再不润润就要起皮了。” 晨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里太干了,又热又燥,让人心烦。” 沈润笑着道:“你坐在大帐里都烦,外面那些打仗的守营的士兵岂不要疯了?” 晨光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要体恤士兵,避免士兵因为炎热干燥的天气军心溃散,她哼了一声,不答。体恤将士这类琐碎事都是他在处理,她也懒得管,自从他到营,营中士兵的待遇比之前提升了不少,容王殿下因此获得的赞誉数量也在直线上升。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沈润走到她身后,用拇指按揉她的太阳穴,柔声问:“累了?” “从前,每一次打仗时都很起劲,可这一回,总觉得有些乏味。”她没有推开他的手,闭着双眼,喃喃地说。 沈润打着圈儿的拇指停了下来,他默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突然漫上胸口的冲动:“因为......对手是他么?” 内心深处......还是会舍不得么? 她身边男人众多,最让他在意的其实不是守护在她身边的那两个,而是她欲杀之后快的那一个。她性格懒散,能够激发出她如此强烈的情绪,本身就说明了那个男人的不普通。 晨光用否定的声气哼了一声,完全没有犹豫,她轻而脆地回答: “因为知道了结局,所以无趣,我赢定了。” 初时不觉得,细品时便会发现这句简单的话是何等的狂傲,沈润愣了半晌,大笑出声。他在想如果晏樱知道本以为的情深不舍背后实际上是一颗残忍冷酷的杀心,会不会想吐血,他忍不住问: “你我兵戎相见时,你也如这般胜券在握?”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也想吐血。 算不上是一桩错事,也不能称之为最悔之事,不过,若可以回到过去,他还是想告诉曾经的自己,不要与她为敌,因为,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打龙熙国时,如果不是你被苍丘国吸引了注意,只把凤冥国当做蛮夷草率处理,我连四成的把握都没有。不过,就算输了也不打紧,若凤冥国战败,我会作为战俘进你的后宫,**殃民,早晚有一天,龙熙国还是我的。”她用懒洋洋的语调述着让他火大的野心。 沈润咬着牙道:“你就那么自信成为战俘的你还能够**殃民?” 晨光闭着眼睛笑:“我能让你成为明君,也能让你变成昏君。” 沈润气得用手指捏起她的脸皮:“你还想当祸水妖妃?” 晨光推开他的手,突然半转过身,媚眼如丝,流光溢彩,嫣然一笑,倾城倾国。 “凭我,做不成妖妃?” 烛光摇曳,映入她漆黑的双眸,仿佛两道银河,星群密布,美不胜收,要将人吸进去似的,摄魄夺魂。 他愣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没答出来。 她的确美,美得灵动,美得鲜活。 她半转过身的动作让她坐得不太稳,伸出手指扯住他的衣襟,她仰起头,望着他,浅笑吟吟: “不管有没有把握,龙熙国我都是要抢的。” 沈润任她扯着他的衣襟,没有动:“只有占领了龙熙国,你才有向他复仇的资格?” 晨光秀眉微蹙,她笑了一声:“你这么说,就好像我是在为了报复一个男人活着。” 沈润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满,的确,她这样的女人,说她“为了一个男人活着”等同羞辱。不过,他还是觉得在她心中晏樱是特殊的,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每当机会来临时他就想要试探一句。 他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他控制不住。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平着的脸稍显冷峻。 “我是为了抢你呀!”她仿佛很喜欢他这样的表情,鲜红的唇弯着似笑非笑,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道俏皮。 沈润一愣,表情古怪起来。 “我若不将龙熙国抢到手里,你这个龙熙帝又怎么会变成我的人,对我俯首帖耳,千随百顺?”她顺着拉扯他衣襟的力道站了起来,靠近他那张因为想要表达的表情太多太复杂变得有些无措的脸,她眼角含笑,红唇微张,一字一顿对着他吐出两个字,“祸水。”转身走开了。 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荒唐,又很好笑。他听惯了各种恶毒的咒骂,早就看开了,到如今他不会再为了**悔得要死。她的回答新颖得很,她的回答让他成了史上第一个因为美貌**的君王,居然有一个女人为了抢他灭了他的国。 沈润哭笑不得。 眼看着晨光往外走,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伸手扣住她细软的腰肢,他将她搂紧。 晨光微讶地看着他。 沈润弯着红润的嘴唇,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绘着她精致的眉眼:“如此说来,我这个祸水该将明君变成昏君才对。” 晨光笑:“我本来也不是明君。” 沈润低笑出声,覆在她腰间的大手顺势向上,移动时存在感极强,让她很痒。 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走进来,道:“陛下,徐将军回来了,说烧毁了苍丘军大营,可是顺着方向去堵截舒元凯时没找到人,可能是舒元凯带人从另外一个方向逃了。” 居然失败了! 晨光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轻啧了一声:“居然是只狐狸!” 沈润听说计划失败也有些失望,见晨光许久不说话,挥手让火舞下去,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她,轻声安慰道: “别急,虽然没杀掉舒元凯,可敌军败走,你也算赢了。” 晨光没答腔,过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呼出去,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睡了!” 沈润把脸埋在她的肩头,闻言,轻笑:“嗯。” 第一千一百十九章 商议 苍丘**队因战事失利被迫撤退三百里,驻扎在稻城外,稻城守将赵声召集城中百姓组成新兵队伍,又搜集了城中存粮,全力支援舒元凯。 “战事刚开始时,这个赵声就下令封闭稻城,不许一个百姓出逃,出逃者会被当场斩杀。”徐茂德将得到的消息汇报给晨光。 玉梅峰一战舒元凯斩了洪威,得知消息的张哲心情正好,听了徐茂德的话,笑眯眯地问:“难道稻城的粮食十分充足?” 把百姓困在城中不让逃最后将百姓饿死是会引起**烦的,应该是稻城的粮食储备十分充足,赵声才敢扣住百姓。 “稻城之所以叫‘稻城’,正是因为稻城产粮,稻城是苍丘国西北方的天然粮仓,易守难攻,正因为如此,赵声才敢下令封城,才敢给舒元凯派出增援。” 坐在上位的晨光闻言,眼睛一亮,咕哝着道:“是个适合打劫的好地方!” 说得所有人都瞧了她一眼,事实是这么个事实,可“打劫”二字说出来不好听,他们是正规军,又不是土匪。 “若舒元凯再败一次,就要退守稻城等待支援了,一旦他们闭城不出,百姓加上将兵,那么多张嘴,有多少粮食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到时候就算稻城打下来,我们还是损失了。”晨光听了徐茂德的话就想要稻城的粮,毕竟凤冥国的粮草十分紧张。 在座的将领都知道国内的状况,粮食只是缺得不厉害,根本算不上充足,连陛下亲临都没有小灶可开,每天和他们吃的一样,有时候想起陛下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当臣子的心中就莫名愧疚,听了徐茂德派人打探出来的消息,一个个都动起了稻城的心思。 要赶在稻城闭城自守之前攻下稻城,那样才有粮食可抢。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快步走来,跪地通报道: “禀陛下,沐寒将军到!” 晨光面色一喜。 只见沐寒一身戎装,步履如风,已经来到晨光面前,单膝跪下: “臣沐寒参见陛下!” “起来吧。”晨光笑着问,“路上可顺利?” 沐寒站起身,平安抵达,她的面色缓去了紧张,多了几分柔和:“托陛下洪福,一路还算顺利。” 晨光笑了笑。 沈润看了沐寒一眼,晨光是否真心喜欢沐寒他看不出来,他不明白晨光的心思,她对沐寒可是有杀父之仇的,她居然将仇人的女儿放在身边。沐寒的心思同样令他不解,从前沐寒是极讨厌晨光的,厌到了憎恶的地步,尤其是在沐老将军逝去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对晨光存了满腹杀意。可不知从何时起,沐寒对晨光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平地似的脸在面对晨光时居然多了几分温煦,让他很摸不着头脑。 “沐将军辛苦,先去休息吧。”晨光对着沐寒说。 “是。”沐寒退了下去。 “陛下,粮草已到,是否立刻攻打舒元凯的军队?”张哲问。 晨光思忖了片刻,道:“不急,先等等。”说罢起身离开了帅帐,留下众将领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沈润。 “陛下的心思全在稻城的粮食上,舒元凯的事稍后再议。”沈润淡淡地说完,站起来,出去了。 不只陛下想要粮,在座的有哪一个是不想的,营帐内,张哲等人冥思苦想起来。 晨光在军营里到处溜达。 火舞撑着伞,和司浅一块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晨光站在旗杆前,仰头望向烈日下打了蔫的凤冥国大旗,阳光炽烈,仿佛连土地都要融化了。 沈润刚出了营帐就觉得一股热浪扑面,额角立刻沁出了几滴汗珠,他不适地皱了皱眉,目光落在远处的晨光身上,快步走过去,站到她身旁: “这么热的天,还是回帐里去吧,别中了暑气。” 晨光摇了摇脑袋,默默地往前走。 她心情不佳,因为天气热,还有胶着的战事。 沈润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人,肤色苍白,清凉无汗,自散冷气,大白天的,像两只正在飘动的幽灵。他觉得这俩人有点碍事,却懒得让他们下去,谁都不会听他的,吩咐了尴尬的是他自己。 他上前一步,取过火舞手中的遮阳伞,举到晨光头顶,与她共同在伞下躲避阳光,距离靠近时,他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一股热气,手在她的脖子上摸了摸,蹙眉: “你这身子怎么一天冷一天热的?” 不是他夸张,她的体温很不稳定,时而冰冷如雪,时而又会发热,虽还不到病态的热度,可是一反常态体温突然上升,联想起她本就不健康的体质,不得不让他产生担忧。 晨光推开他的手,不答。 沈润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他知道,她的那个反应是拒绝的讯号,她不愿意花费时间讨论她的病体。早些年他还会叫嚷着让御医给她看,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御医全是废物。他曾从民间给她寻过不少名医,可一听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病症,郎中们全都摇头说没听过治不了,这样的人他也没办法带到晨光面前,他怕她看的庸医太多会不耐烦,尤其她极讨厌看大夫,他只有将担忧揣进心里,表面如常,她不喜欢旁人用异样的态度待她。 “在想稻城的事?”他问。 晨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赵声的手下有一员将领,名叫高余,此人和沐寒的父亲算同辈,年轻时游学龙熙国,在龙熙国住了很多年,与沐老将军算半个同窗,一直到沐寒四五岁时才回国去,先在宜城先锋营中任职,因为性情耿直,与权贵不和,几次被贬,最后到了赵声手下。这个人的脾气性子都不适合**,说话容易得罪人,连着把赵声得罪了几次,如今只剩了一个闲职。他很喜欢沐寒,小时候常常带着她玩,沐老将军病逝时他还前往箬安祭拜过,那个时候认了沐寒做***,说是要替沐老将军好好照顾她。若有恰当的时机,由沐寒出面邀约,也许他会答应见你一面。” 晨光微讶,看着他道:“你知道的不少!” 沈润笑:“他祭拜沐老将军时我也在场。”顿了顿,他续道,“高余,他是忠于苍丘国皇室的。” “也不知道宫里边的那个小皇帝是活着还是死了?”始终没有小苍丘帝的消息传来。 “你觉得晏樱会杀他么?”沈润问。 “我觉得不会,说不定这个事还要留给我,苍丘国是一个大国,若我攻下宜城,那孩子是必须要死的,可真把他杀了,保不住民间会有一些愚民打着替皇帝复仇的旗号造反作乱,拥护某个现在不知道藏在哪个草垛底下的小喽啰当新皇。”晨光撇了撇嘴,说。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一报还一报 沈润笑了笑,没有言语。 “你先去给沐寒提一句,说稻城的事可能会用到她。”晨光道。 沈润一愣:“你要我去?” “你知道的详细,自然是你去。”晨光一脸理所当然。 沈润收起之前的笑容,平着脸看着她,见她同样平着脸,没有异样的眼神,皱了皱眉,用不悦的语气强调: “我去找她,那可是孤男寡女。” 他说的认真,晨光将他看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 沈润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一丝揶揄,脸刷地黑了:“你笑什么?” 晨光抿着嘴儿笑说:“是了,我差点忘了,从前沐寒对你是有几分喜欢的。” 从前,几分...... 她绝对是在嘲笑他。 沈润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试图用压迫性的眼神逼她醋上几分。 晨光笑得更欢,双手抱在身前,背靠在木头旗杆上,歪着头抿着嘴看着他:“说到这个,你那时候为了得到沐家军,是不是还打算纳沐寒为妾来着?” 他只是想看她醋一下,并不是想和她讨论政治联姻里的阴黑手段。 他选择闭嘴不答。 “结果她父亲拒了你。”晨光笑嘻嘻道。 沈润脸黑如锅底:“我又没求过亲,哪来的她父亲拒了我?” “隐晦的求也是求,隐晦的拒也是拒嘛。”他那样谨慎的性子不可能做出立刻坦白的举动,自然是要试探一番的,据说,刚试探就被拒绝了。 “她告诉你的?” 晨光点了一下头。 她坦率,神情是不作伪的平静,还带了点兴味。 过去那些为了争权夺位使出的阴暗手段被她看穿了,还毫无芥蒂地说出来,这让沈润的心里很不自在,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压低了声线,仿佛是为自己辩解一句: “婚姻于我本就是一件工具。” 她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他见状,又补充了一句:“当初你我联姻,你不也是把我当成一样工具?” 晨光愣了一下,不是愣他这一句话,而是愣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何要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她点了一下头。 沈润的心脏褪去了热度,有点凉。 过去,他是谋权者,一切的人和事都会成为他谋权的利器,直到现在他也不认为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唯一不愿的,也只有他想在她面前隐藏起他曾经阴险残酷过这个事实,他想在她眼里做一个能暖她的男人。可惜的是,她同样是谋权者,她能理解他做过的所有冷酷无情的事,身为同类,相同的事她可能做得比他还要狠,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他想要暖她的那份心。 莫名的,沈润想起了那句“一报还一报”。 他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司浅和火舞,他想,也许在她的眼里,他和他们没有两样。 他忽然失去了兴致,低声道:“知道了,我会去和沐寒说。” 晨光点着头“嗯”了一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沈润在抬眼时见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微怔,见她仍未移开视线,他狐疑地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晨光看了他一会儿,用不解的语气说:“你总是无缘无故就生气了呢。”令人费解,是因为上了年纪么? 无缘无故...... 刚刚感觉还好,顶多是心里不是滋味,可是现在,沈润突然觉得他要被气炸了,他甚至笑了出来:“你真不明白?” 晨光懵然地摇了一下脑袋。 沈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表情忽然变成了似笑非笑:“我问你,你看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心里面一点不悦都没有么?” 晨光愣了一下,忽然眼神一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手一拍,笑道:“你是问我会不会嫉妒?” 这是她少女时期常做的动作,沈润有一瞬的晃神,当回过神时,蓦地发现她居然听懂了,且理解得很透彻,但他羞于给出肯定的回答,能问出这种问题的男人,无趣透顶。 晨光却似在很认真地思考,她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有一天,你想和别的女人一块离开,我可以选择放了你,也可以选择将你囚入冷宫、将你千刀万剐、灭了你九族挖了你**,这么一想,没什么好嫉妒的。” “你说了这么多都只是处置方法,‘嫉妒’却是一种感情。”沈润垂眸,轻声道。 晨光笑了,觉得他在无理取闹:“难道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会嫉妒?” “我会!”她话音未落他就回答了她,手中遮阳伞挡住一侧,他欺过来,一只手抵在她身后的木柱上,很用力,让晨光十分担心他会把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旗杆拍断,他用琥珀色的双眸牢牢地锁住她,语气里带着似能震天动地的愤怒,“凡是接近你的男人,我都想杀了!” 浓浓的杀意沸腾,把晨光惊了一跳,她惊诧的眼神仿佛是不相信素来平和冷静的他会有如此激烈的情感。她身材纤巧,他则颀长挺拔,他距离她太近,仿佛一片巨大的乌云将她笼罩在无边的阴影里。他气息浓郁,是她喜欢的味道,让她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醒过神来,皱了皱眉,提醒: “这里是军营。” 沈润一动不动,看着她,她的话让他丧气,她在这个时候居然指责他不看场合。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他想起在宫廷里只有嫔妃们为了帝王争风吃醋,帝王会微笑旁观,却不会真的为了哪个妃子吃醋嫉妒,她胸怀帝王之心,她也的确是一个帝王。 他沉默地收回手,把伞塞给她,转身,走了。 晨光脱离了气势的禁锢,重获自由。 火舞见沈润走了,晨光自己撑着伞,忙过来接过遮阳伞,撑在晨光头顶。 司浅站在晨光身侧,目送沈润进了帅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陛下,恕属下直言,容王应该明白他现在是在战场上。” 司浅一如往常的冷静,声音也是一如平常的幽冷如冰,可晨光却听出了他很不满沈润的态度,他生气了。 晨光变得很无语。 就在这时,抬眼时,她看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小兵,那个小兵在她抬眼时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居然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单膝跪在她面前: “草民廖林参见陛下!” 第一千一百二一章 相劝 算起来,廖林来到前线也没多长时间,却从一个白面青年彻底变成了一个糙汉,烈日当头,他被晒得黝黑发亮,这模样估计连他亲爹都认不出来了。前一阵刚挨过一顿军棍,虽没有伤筋动骨,却也伤得不轻,伤未痊愈,走路一瘸一拐的,晨光心想,这要是让丰国公知道,丰国公铁定和张弘闹起来,这两个人可是出了名的互看不顺眼。 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要走。 “陛下!”廖林突然唤了她一声,这一声很急,竟破了音。 晨光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就见廖林黑黢黢的脸刷地红了,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草民、草民......”廖林低着头,涨红着脸。 “何事?”晨光问。 “草民有一对敌之策。”廖林小心翼翼地道。 晨光秀眉微扬。 ...... 沈润很懊恼,他总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生怒,过后又后悔,他不该和她生气,这种单方面的生气毫无意义,控制不住怒气的他更是愚蠢至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沐寒正在军帐里呆坐着。 沈润进去时看到她这副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发愣,她发愣时和不愣时表情一样。 沐寒在他进来的一刻便回过神,她站起身,无声地行了一礼。 沈润坐了下来。 关于高余的事,沐寒听了之后只是皱了一下眉,没有太多情绪变化: “待陛下吩咐,我照办便是。” 沈润点了点头:“稻城早晚会破,若是谈拢,双方都能省些气力。” 沐寒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不想让她以为他是为了破城向陛下出卖了她的义父,稻城早晚会破,破得越晚,义父的处境越凶险,那是一个有志向有能力的人,若得明主,必能才尽其用,若肯献城,或许义父能够在凤冥国飞黄腾达。 想到这里,沐寒的心忽然一动,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是凤冥国的臣子了,她心中的那一国变成了凤冥国,过去她是固执于正义固执于气节的,现在的她却想到了“飞黄腾达”这个词。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她变滑了,可是转念一想,比起真正的**,她依旧木讷。 木讷是真,变聪明了也是真。 不知父亲知道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她丢祖宗颜面。 现在的自己,她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在陛下身边久了,许多过去看不明白的事在更换了思考方式之后她竟看明白了,她知道了别人厌她憎她的原因,也明白了背地里给她使绊子的那些人那样做的缘由,她学会了躲避风险,懂得了不是正直正义就会被尊重,明白了慨然赴死其实也没那么伟大,领悟到了位高权重的重要性。她绝不会做一个奸臣,但也明白“至刚易折”,陛下给了她一把梯子,她正在努力往上爬。 沈润看她又神游太虚,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舒服?” 对沐寒他本没太多感情,可两人也算从小认识,如今在他身边已经没几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了,沐寒勉强算一个,当初沐寒助他复国时两人又是一段过命的交情,他对她比对别人亲近几分。 “没有。”沐寒摇了一下头。 “你不愿意?” “这苍丘国早晚是陛下的,对陛下来说,有用处才能活命,没用处还犟的,只有死路一条。” 沈润被她的话逗乐了:“你认为,这场战,胜的是凤冥国?” 沐寒看着他,用笃定的语气说:“陛下会成为天下之主。” 沈润有些尴尬,说出这话的人曾是他的手下,他的手下认了新主,并信心满满她的新主会成为天下之主,她在跟着他时可从未说过类似的话。他摸了摸鼻尖,哂笑了一下,低声问: “沐寒,你现在忠于谁?” 沐寒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我现在忠于陛下。” “过去的事,你完全放下了?” 沐寒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 “自穿上戎装的那一刻起,每个军人都做好了为国赴死的准备,我父亦然,他死在战场上,那是作为武将的归宿,‘胜者生败者死’是战场的规则,怨憎太多,只会让‘输’变得难看。至于我,我是龙熙国的叛徒,我背叛了龙熙国,背叛了旧主,不过,我并不懊悔,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陛下能够容我建立功勋,步步高升。” 沈润看着她,从前的她是不会说“建立功勋”、“步步高升”这类词语的,从前的她理想崇高,从军只是为了保家卫国,她可以随时为国捐躯。晨光是个现实的君主,她喜欢同样现实的臣子,臣子尽显才干,君王不吝封赏,她不喜欢唱高调,觉得那样的人愚蠢,执拗,不堪大用,容易惹事。 沐寒从前是她说的那种人,在她的身边久了,沐寒也变了。 沈润笑了笑。 有野心不是坏事,有野心的臣子懂得收敛懂得伺机而动,比空有一腔热血的石头脑袋更好用活得更长。做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或许还前途不可限量,那凤主陛下不就是一个例子。 “龙熙国亡在了我的手里,你没有背叛龙熙国,也没有背叛旧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他淡淡地说。 沐寒微怔,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垂眸,她默了片刻,轻声说: “从那一次你打翻了毒酒,我便知道你输了,不是她看穿了你的谋算,也不是敌多我寡,而是你对她下不了杀手。陛下她,只要不死,就不会屈居人下,只要你不忍看她死去,就算某一次你赢了,早晚有一天,她还是会将你拉下。” 沈润不知该说什么,只剩下了哂笑。 “陛下对你是特别的。” 沈润一愣,惊诧地看向她。 “那一次,纵使你打翻了毒酒没有杀她,以她的性子,她也该处死你,那时我以为你死定了,可她什么都没做,你活得好好的,公主也活得好好的,那个时候我知道,她待你是特别的。” 沈润因为她的话一时之间内心五味杂陈,各种情绪一块上涌,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皱了一会儿眉,笑了一声,他淡淡地道: “她只是需要我为她稳定凤冥国的局势,凤冥国外强中干,禁不起暴乱,她留着我,即使将来有心之人挑起暴动,龙熙帝一天不死,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沐寒看着他复杂的侧脸:“你真这么想?” 沈润不言。 “陛下身边只有你这一个男人。” 沈润嗤笑了一声:“那又怎样?” 沐寒此刻很想翻一个白眼:“若当年凤冥国战败,陛下作为**公主进入龙熙国,她会如何?她会成为你三宫六院中的一个,你高兴了便召幸,厌烦了就丢在一旁,惹怒了你就被打入冷宫,**之女不会有子嗣傍身,受妃嫔欺凌,被朝臣排斥,命好些早丧,命不好,帝王归西,没有子嗣的妃子都要被送入庙里修行。你现在没有三宫六院与你争宠,朝臣虽不悦你但因为陛下威严没几个敢当面说你的闲话,这你还不满足,你不好好体贴侍奉陛下,讨陛下欢心,说话不阴不阳的总是惹陛下生气,你再不知反省,恃宠而骄的妃子是什么下场你可清楚?” “放肆!”沈润霍地站起来,脸色发青,火冒三丈。 沐寒犹坐着,一双眼黑白分明,她看着他,凉凉地说: “如今满朝文武都在担忧陛下的子嗣问题,有传言殿下你不能生育,为了凤冥国万代千秋,选秀充盈后宫迫在眉睫。殿下你有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尽快让陛下诞下子嗣,巩固你的地位,否则哪一天陛下厌烦了,众臣落井下石,先进冷宫再入寺庙的就是殿下你了。” 沈润气炸了,瞪了她好一会儿,终是做不出来大骂她一顿这种有失风度的行为,气冲冲地出去了。 沐寒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垂下双眸,手缩在袖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花钗。 第一千一百二二章 嫉妒 沈润因为沐寒的话怒火中烧,沉着脸回到营帐,走到帐外,只听帐内传来一个清朗的男音: “启禀陛下,距离此地六七里外有一条河,顺着河水向东,直抵苍丘军大营北侧。那里的河上有一座桥,桥两旁全是芦苇,我军可趁夜派一百名擅凫水的士兵顺流而下,从北方假装偷袭苍丘军大营,对方必会追击,我军事先从溪林谷绕到河对岸,埋伏在芦苇丛中,待先锋军将敌人引至对岸,放火烧桥,使敌人退无可退,我军便可趁机杀敌。” 沈润走进去,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煤球”正站在桌前给晨光画地图,他认出来,这小子正是当初丰国公想塞进晨光后宫里去的廖林,即使晒得黢黑,挨了打,俊秀的底子还在,日日军中操练,仍旧是一颗好看的“煤球”,他想起刚刚沐寒说过的话,心里头越发不爽快。 晨光懒洋洋地坐在桌前看廖林画地图,待他献计完毕,抬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条河?” 廖林无畏,无惧,听了晨光的质问,从容地跪下,朗声说: “草民是新兵,还不能上阵杀敌,但草民亦想为战事尽一份力,在新兵训练结束后,草民常出营查看地势,寻找对敌之策,这一次因为挨了军棍,养伤时草民发现了这条河,草民擅凫水,这条河草民渡过,初时水不深,刚没膝,一直向东,入夜时下水,破晓之前就能到达。” “士兵没有将令擅自出营,按军法,应处斩刑。”晨光看着他说。 廖林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闪亮如星,他含着笑,语气坚定: “陛下是不会因为这种事处死草民的。” 晨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廖林笑:“陛下知人善用,气度恢宏,不会拘泥于军规与法令,陛下只会处死一种人,无能之人。” 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贵族公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有着一种勇往直前的闯劲,这份大无畏的劲头正是让年轻人闪亮的原因,阳光般的年华,活力四射,壮志**。 晨光呵地笑了:“找出一条河来就算‘有用之人’?我就算用了你说的这条河,也不妨碍我下令处死你。” 廖林无畏地看着她,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很漂亮。 “草民愿为陛下而死。”他说。 司浅看了他一眼。 沈润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这是一句逾矩的话,甚至有戏弄陛下的嫌疑,放肆,大胆,直接砍了他都不为过,当然这一切建立在君主是女子上,若君王是一个男人,这句话大概就要为忠臣的身份添加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所以还真不好处置他,一句表忠心的话,处置了就是承认他调戏了陛下,可若不处置他,听的人很不愉快。 火舞看了看晨光,不知道该不该喝一句“放肆”。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林,廖林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直视圣颜就是个死,这小子是真不怕死,胆子够大,头脑聪明,若言未来,或许前途无量,可是现在,行事作风十分幼稚,还是一个孩子,若他不是丰国公的幼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 唇角勾着淡淡的笑,她对司浅说:“你带人和他去看看那条河。” “是。”司浅应了一声。 廖林还算知趣,听了晨光的话,便低下头,轻声回应了句:“草民告退。” 沈润站在一旁,冷着脸看着二人离开,抬眸,直勾勾地望着晨光,一句话不说。 晨光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只好自己开口:“怎么?” 沈润哼笑了一声,走过去,站在桌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若偷袭顺利,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事成之后你打算怎么赏他?” 他阴阳怪气的。 晨光觉得好笑,顺着他的话懒洋洋地反问:“你觉得该怎么赏他?” 沈润哼道:“赏一个贵妃份位如何?他父亲可是心心念念想将这五公子送入后宫。” 晨光笑:“只是贵妃?不封后么?” 沈润两手“啪”地拍在桌子上,气汹汹地瞪着她。 晨光越发好笑。 “你就气我吧,哪天把我气死了,你就自在了!”沈润咬着牙道。 “你是长寿之相,不会气死的。” 沈润瞪着她,火舞出去取了一次膳食,回来时两个人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容王双手按在桌子上,像一头炸毛的豹子,陛下则是一脸兴味,瞧热闹似的看容王炸毛。她很不能理解,陛下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看容王炸毛,“生机勃勃”什么的她可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陛下可要用膳?”她直接忽略了火冒三丈的沈润,轻声询问。 晨光“嗯”了一声。 火舞正要将饭菜放在桌上,突然,正喷火的容王扭过身将她手里的午膳接过去,冷冷地对她说:“你下去吧。” 火舞看了陛下一眼,见她没有反对,想了想,退了出去。 沈润麻利地将饭菜放在桌上,军中食物简单粗糙,菜是食材乱炖,好的时候会加几块肉干,饭食多是饼子或杂粥。晨光别的吃不下,餐食只有一碗稠粥,一碟咸瓜,之前伙头军给她单独加过肉干,她不要。 军中环境艰苦,放沈润自己身上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每次看她吃这些他心里总不是滋味,却又不能劝她回宫去,在类似的事上他想得很清楚,他不能以“心疼她,为了她好”为由妨碍她,她是帝王,她需要的是陪伴,不是干涉。 所以他最多也就是生一生毫无作用的气。 他端着粥碗走到她身边,舀起一勺,冷着脸递到她嘴边。 “做什么?”晨光问。 “服侍陛下啊。”沈润说,“我再不好好服侍陛下,陛下就要把我打入冷宫给新人腾地方了。” 晨光盯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忽然偏过头,手掩唇,噗地笑出声。 沈润脸黑如锅底,她绝对是在嘲笑他。 晨光将快怼到她脸上的勺子推开,淡声道:“在凤冥国,君是君,臣是臣,臣子尽本分拿俸禄,建功勋得奖赏,至此为止。想拿人情换功名权势,用在底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用在我身上,做梦吧。” 沈润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家推崇多子多福,新帝登基,广纳后宫,绵延子嗣,于是生出了外戚争斗,甚至有那得宠得势的胆大包天还想压皇室一头,晨光深厌此事,她要的是安分守己的臣子,不是想要通过婚姻关系套取高官厚禄的外家,有这种想法的臣子在她眼里就是不安分,她随时会动杀意。她不会有后宫,后宫与朝堂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不会发生在她的统治下。 这便是她不设后宫的原因。 政治上的考量。 与人无关。 “你看出来了吧,那小子喜欢你。”他放下碗,沉着脸道。 “只要是喜欢女人的男人,都会喜欢我的长相。”晨光凉凉地说。 沈润脸色阴森。 “你这是......嫉妒?”晨光歪在椅子上,单手支颐,盯着他,平着脸问。 沈润哼了一声。 这在晨光看来就是默认了,她不解地问:“你干吗嫉妒他?” “那你说我该嫉妒谁?”他冷声反问。 话音落下,他就觉得她换了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想要埋下去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你干吗要嫉妒?”对那种毫不相干人,她无法理解。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可是他没说出来,尤其是在望进她那对黑漆漆平静无澜的双眼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明白,那是在自己喜欢的被外人觊觎时本能产生排斥时的反应,在极喜欢时,哪怕只是被旁人带有目的地看了一眼,都会产生不适。 她不会明白,因为她没有这种感受。 他心里五味杂陈,却不愿再去纠结这件事,徒增不快,只会生分,毫无益处,还不如忘掉,他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语气生硬: “吃吧!” 晨光盯着他黑沉的脸:“就你的表情,从刚才到现在,都够进八次冷宫的。” 沈润抬眸,冷冷地盯着她。 晨光就去接他手里的碗,想要自己吃。 沈润躲开她的手,又一次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我的手又没断!” 沈润不答,冷飕飕地看着她,十分固执。 晨光哑然,无奈地张开嘴,他还真做得出来一脸阴沉地喂食。 第一千一百二三章 邀约 月明如水。 稻城西。岭香林。 一匹快马冲破夜色,驰骋在披着银光的林荫路上,忽而,平静的路边出现了一道细长的黑影,快**过去,停在那道影子前。一个壮硕如山的汉子从马背上下来,道旁的人立刻取下盖在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容。 “义父。”沐寒唤了一声。 “寒儿。”再见到义女,高余十分高兴,笑呵呵地将手搭在沐寒的肩膀上,“这两年过得可好?” “有劳义父惦念,寒儿一切都好。” 沐寒的声音很平,她对这个义父没有太多的感情,小时候的亲近感早就忘了,认干亲只是看在高余对父亲的敬重以及高余坚持的份儿上,说实话,那个时候还有高余是苍丘国的武将也许会对她的报仇有利的缘故。 不过高余对她是真的关心,又是担心她在凤冥国过不下去,又是担心她一把年纪了嫁不出去,几次三番要她到苍丘国在他身边生活。若她是个普通的失去了父亲生活艰难的孤女,投靠高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只因她不是,这段父女关系就显得是高余一头热了。 高余也知道这些,面对沐寒的冷淡疏离也不觉得寒心,只是有些惋惜,他妻子早丧,没有子女,是真想把她当成自己闺女,大手拍了拍沐寒的肩,他笑道: “一个姑娘家,总是绷着张脸,将来怎么找婆家?” 沐寒无言,她这个年纪严格来讲已经算不上“姑娘”了,估计也没有哪个婆家愿意要她这么大还没嫁出去的儿媳妇。 “义父,”她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打断了高余想要继续调侃的兴致,“我家主子有请。” 高余愣了一下。 沐寒转身,向树林深处走去。 高余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前行不远是一座日常歇脚的草亭,如银的月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柔和地洒落下来,照进草顶的空隙,落到亭中人的身上。 月光明亮,静谧的黑夜里,一对璧人坐在亭中的长椅上。长椅上铺着华丽的锦褥,秀雅如兰的男子身姿端正,挺拔若松,一袭雪色华袍,纤尘不染。坐在他身旁的女子却慵懒如猫,大喇喇地歪在长椅上,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仪态,却不难看,反而带着一身浑然天成的高贵,龙血凤髓,风华绝代。 这两个人都有一身血气,是刻进骨子里的血腥气息,普通人或许察觉不到,可高余是武将,一眼就看出了这二人皆是手染鲜血、杀伐果决之辈。 寒儿的主子...... 那这女子必然就是闻名天下的凤冥国女暴君了。 果然是个貌美的女妖精! 高余的心沉了沉,在看清亭子里的人时,没再往前走。 沐寒比他多走了两步,见他停下也跟着住了脚步:“主子,高将军来了!” 高余听她声音平静,没有半点骗他出来的内疚,不由得皱了眉,生了怒意:“寒儿,你来信说有要事相商,义父担忧,冒险出来是来见你的,可不是来见你的主子!”说罢,愤然转身,想要顺着原路往回走。 不料,身后突然出现了两名侍卫,在他转身时拦住了他的去路。 高余怒意更浓,扭头喝道:“凤帝陛下这是何意?” 草亭内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女子悦耳如莺啼的嗓音响起:“高将军急什么,来都来了,何不坐下闲谈几句?” 高余面向着草亭,闻言,冷笑了一声:“凤帝陛下高贵,末将只是一名小小的武官,不敢与陛下闲谈。末将是苍丘国的武将,苍丘国和凤冥国正在大战,末将再呆下去就是通敌了。”他看了沐寒一眼,这一眼带着责备。 沐寒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在接到沐寒的信时,你就已经是通敌了,接到信之后费尽心思混出城冒险前来,不就是为了通敌?”晨光笑盈盈问。 高余的脸刷地变了色,满腔愤懑:“凤帝陛下不要恶意污蔑,末将此次前来只是因为担心末将的义女,与凤冥国无关。” “沐寒是我凤冥国的良将,前途无量,苍丘军又刚被凤冥国的军队打退三百里,她有哪一点需要你担心?如今我军正和舒元凯的军队交战,且我军正占上风,一旦舒元凯战败,凤冥**队将直逼稻城,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怎会不知沐寒这个时候邀你是为了战事,你肯赴这一次的邀约不也是为了战事?” 高余两腮的肌肉变得僵硬。 她一语戳穿,不留余地,笑语时就像是突然将他扒光了一样,让高余觉得难堪。 晨光微笑着道:“高将军可要与我里应外合取得稻城?” 沈润和沐寒同时看了她一眼......问得太直接了。 高余果然暴怒,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虎目圆睁:“凤帝这是要我通敌叛国?” 晨光咯咯地笑,如**出谷,柔美动听:“国?谁的国?你们那个来历不明的摄政王的国?高将军你身为苍丘国的臣子,却要忠于一个亡于邪术的巫国后裔,一个心术不正血统不明卑鄙无耻阴险恶毒的窃国者?” 沈润又看了她一眼,她骂晏樱骂得惬意爽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不知道晏樱这会儿会不会觉得耳朵痒。 高余冷笑了一声:“凤帝与这无耻之徒又有何区别?对苍丘国来说你是侵略者!” “确实如此呢。”晨光笑吟吟道,“一个窃国,一个侵略,看来是苍丘国气数已尽,所以,高将军要选哪一个做自己的新主人?” 高余脸色发青,这女人好不要脸! 晨光笑眯眯地看着他盛怒中的圆脸,语气轻柔,含着笑意,却令人骨中生凉: “就算你选了那个窃国之人,稻城也等不到援军,稻城必破。之所以邀你前来是因为我想要稻城的粮,你若顺我的心意与我里应外合,我们速战速决,稻城换你做守将。若是你惹我不快,粮我也不要了,待稻城破城,我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屠城,让稻城的所有人为我凤冥国因攻城死去的战士殉葬!” 沈润哑然,来之前说好的礼贤下士好言相劝,结果来了就成威逼利诱了。 高余因为晨光血腥恶劣的威胁气得拳头发抖,眼睛瞪成铜铃大:“你......” 晨光唇边的笑容骤然收起,面色转冷,如蒙寒霜: “沐寒是我的爱将,看在你是我爱将义父的份上,我对你客气几分,你今夜肯赴邀无非是想做一次哨探,不管你是有献城的意思还是只是想打探敌情,我都不在意,从你见到我开始,你就已经是苍丘国的叛徒了。” 第一千一百二四章 死路一条 高余因为她口中那句“不管你是有献城的意思还是只是想打探敌情”心头一跳,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高将军可要坐下来闲谈?”晨光语气温和,又问了一遍。 这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阴晴不定! 高余立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迈开步子进了草亭。他撩起袍摆在一侧坐下,表情冷峻,一脸“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晨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说: “看来你很相信舒元凯的军队和稻城的防守,你认为在稻城被攻破之前凤冥国会被打退?呵,就算苍丘国胜了,这场胜利与你也没有多大关系,战争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清算,上面会找一个借口平息之前战败时积累的怨怒,一旦你与我接触过的事传扬出去,你自身就会成为这个借口,即使你没有通敌。也许你觉得你军职太低不会被当成借口,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让你成为这个借口,让你身败名裂,变成苍丘国人人唾弃的叛徒。添枝加叶这类事,我最擅长了。” 停顿了一下,她笑说: “不过以现在的战况看,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攻下稻城,只是时间早晚、稻城是惨烈地败还是轻松地败的问题。当稻城城破,我会将稻城破城的缘由推到你头上,到那时稻城破城、百姓被全部屠杀乃至苍丘国战败就都是你投敌的缘故,你会成为苍丘国的叛徒,高氏一族名誉尽毁,我会将你的大名写在史书上,让后人都知道我凤冥国之所以能顺利攻占苍丘国是因为有你的助力......” 高余脸色发青,虎目圆瞪,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沈润和沐寒齐望向她,这跟事前说好的不一样,真不该相信她会礼贤下士,这一回算是亲眼见识了她的无耻。 “卑鄙!”高余憋了半天,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晨光依旧浅笑吟吟:“我虽卑鄙,但忠于我之人,我从不会吝啬奖赏,追随我的忠臣,我不会让他们吃亏。” 她居然承认了她卑鄙,不光承认了,还大喇喇地重复了一遍。 沈润无语。 不过她的最后一句确实是真的,忠于她的朝臣哪怕是降将她也没有区别对待,只要忠诚于她,现在都成了凤冥国权力中心的人物。想实现抱负的她给予机会,想要高官厚禄的她毫不吝啬,她给的都是对方想要的,这也是那些人肯追随她的原因。 她竟承认了她卑鄙,如此坦率,高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登上凤冥国帝位的,一个女人,狡猾阴险,只知杀戮,又不光明磊落,从她身上实在看不出有“明主”的潜质,怎么就有那么多人追捧她,女人为帝本就是一则笑话,凤冥国那么多人居然不反对。 他怒气喷薄,迟迟没有言语。 晨光等了一会儿,轻而慢地开口,说:“我冒险绕过舒元凯的军队前来与你见面,天气闷热,行了那么远的路,这里蚊虫无数,你再不答言,我可没有耐心了。” 高余冷笑了一声:“你既失了耐心,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 晨光微微一笑:“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你不能理解我的话,别说你活着回去,就算你死在这里,我也能让你变成致苍丘国灭国的罪魁祸首,自你出了稻城,不管你有没有通敌,你都是叛国的罪人。” 高余一口怒气没上来,全堵在喉咙里,差一点把他噎过去。 “稻城早已**,没有将令不许外出,你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混出城的?”她忽然笑吟吟问了一句与刚刚的紧张气氛十分不搭的话。 盛怒中的高余愣了一下,黑夜里眸光微闪,他诚实地回答:“稻城正在加固城墙,我以为寒儿出了事,便混入采石的队伍出了城。” 沐寒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对高余没有太多的父女感情,可高余是因为她的书信才出城的,等于是她骗他出来,如今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甚至可能丢掉性命,这一切都是因为义父担心她,她忽然有些愧疚。 晨光笑:“不是赵声命你出城的?” 话语一出,沐寒愣住了。 高余皱了皱眉:“凤帝此话何意?” 晨光抿着嘴儿笑道:“我曾命送信的人定要让赵声发现沐寒给你的信,好让你们将计就计。你一个小小的左副将军,若没有将军的默许,怎么可能会在全城**时偷溜出城不被发觉?” 她说着,看了一眼立在亭外的司浅,司浅望过来,冰冷的眸光软了几分。 高余的脸刷地变了色,霍地站起身,瞪圆了双目:“是你......” 晨光的那一眼让沈润黑了脸,他只是提了一句高余,剩下的事都是她命司浅完成的,她没跟他商量,他就赌气没有问,他以为高余是因为沐寒的亲笔信才出来的,看来是他想多了。 她居然用了这一招,的确,单纯把信送出去,会出现两种可能,一是高余碍于局势不作理会,二是高余顾念父女之情但城池森严他出不来。可让赵声发现就不一样了,一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稍微有点头脑的上司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但这不表示赵声就不会对高余产生怀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对利用之人赵声的内心想必已疑根深种,是信任还是怀疑全看有没有挑拨,这也是先前晨光为什么会笃定只要高余不肯合作无论战事输赢她都能让高余成为苍丘国的叛徒受万人唾骂,因为她最擅长挑拨。 沐寒哑然,她也以为义父是因为她才出来的,是她自作多情了,从刚刚高余被戳穿时的反应来看,他根本就不想出来,望着陛下笑吟吟仿佛掌控了一切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 “听说你在稻城任职的时候,因为不肯巴结赵声,赵声将你一贬再贬,同僚对你更是各种排挤。赵声发现了给你的那封信时没有立刻斩了你,反而让你将计就计,看来他还是有些城府的,这样的人,若是怀疑你通敌,他会怎么处置你呢?”晨光轻笑着问。 她的软糯甜声高余丝毫不觉得悦耳,反而有种被毒蛇缠住蛇信子在耳边嘶嘶作响的恐惧感,他头皮发麻。 在赵声发现沐寒给他的书信时,他的结局就已经定下了,不管打稻城的这场仗凤冥国是输是赢,他都将被定为叛国罪身败名裂,唯一的区别是,真降他或许还能活命,假降,不管是落到赵声手里还是落到这凤帝手里,他都是死路一条。 第一千一百二五章 毒发 高余离开后,晨光扶着火舞的手站起来。 司十二去牵了马。 沐寒默默地跟在后面,几次抬眸望向晨光的背影,忽然唤道: “陛下。” 晨光停了脚步,回过头。 沐寒上前,欲言又止。 晨光知她想问高余的事,笑了笑: “毕竟是你的义父,不管你对他是否有父女之情,你既肯认了他,看在你的面上,只要他不犯下大错,我不会苛待他。若他真是将才,哪怕他说话难听遭人厌恶,我也会让他才尽其用。不过,若是他不识时务,你知我最厌不识时务的人,这样的人,哪怕有天大的才华,我也会毁了他。” 沐寒垂着头,无声地叹了口气,低道:“臣明白。” 晨光看了她一会儿,走近一步,沐寒比她高出很多,见她靠近,不由得矮了下来,晨光偏过头,歪在她的颈侧,轻声说: “这一次的战争,是你开始建功立业的机会。” 沐寒的心加快跳动了两下:“是,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晨光微微一笑。 沈润站在一旁,见她和沐寒突然举止亲密,心里头有点古怪,伸手将她拉开,问:“要回去了么?” 晨光“嗯”了一声。 一路快马,顺原路返回。 凤冥国和苍丘国正开战,战区内十分安静,能逃的都逃走了,逃不走的也不会随意外出,晨光选择在这个时候见高余,是因为凤冥军正在和舒元凯的军队作战,舒元凯无暇顾及后方,凤冥军还没有打到稻城,稻城也不会实行最高级别的警戒,她等于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所谓忙中必生乱,她最擅乱中得利。 快**驰在山野间,前方怪石嶙峋,势如苍龙,在高温的作用下仿佛浮在了半空中。阳光炎烈,气候干燥,给人一种大地就要崩裂了的错觉。 沈润和司浅纵马在队伍前列,晨光白色的帷帽从头垂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安静地跟在后面,火舞和沐寒随侍两侧。 距离营地还有半天的路程。 骏马飞驰,马蹄声促乱,就在这时,晨光突然轻唤了一声“小舞”。 火舞望过去,脸色微变,立刻从马背上跃起,眨眼间落到晨光的马上,手握住她松开了的马缰,勒马停了下来。 沐寒因为突然事件一脸懵然,眼看晨光软进火舞怀里,那样子就像是一片突然被风吹落了的树叶。 行在前列的司浅和沈润第一时间听到后面的动静,沈润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先沉了一下,司浅已经调转马头奔了回去,来至晨光身边,见她软绵无力地靠在火舞怀里,他的语气罕见急促,眼光微乱: “陛下!” 晨光靠在火舞怀里对他笑了笑。 沈润已催马来至晨光马前,眉头紧拧:“怎么回事?” “天太热,”晨光弯着眉眼,笑答,“我的手麻了。” 沈润的心沉得厉害,她越是一脸轻松,只说明她身体的不适感越严重,她骑术了得却控制不住马,只怕不止是手麻了这么简单......怎么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 晨光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司浅说:“在大营附近找地方休息一下,待入夜后再进营,将我裹起来,不要声张。” 司浅应了一声。 陛下御驾亲征与将士同甘共苦,这极振奋军心,即使世人皆知陛**弱,也不能让营内的将兵亲眼看到陛下发病,会动摇军心。 她说将她裹起来,可见发麻的不止是双手,她的身体情况古怪,早年还尝试过寻找名医治疗,然如今已药石无医,所有离奇的病状都要由她自己去承受,连缓解的办法都没有,每次想到这个,司浅只觉得心如刀绞。 沈润亦意识到了严重性,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四顾片刻,对晨光说: “不如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 晨光摇了一下头:“先赶路。” 沈润没有坚持,伸手将她从火舞怀里捞过来,抱到自己的马上,没有理会火舞少见地瞪圆了眼睛露出不悦的神情。 他整理了一下晨光头上的帷帽,将她抱在怀里,他感觉她不止四肢无力,连身体也是无力的,就好像支撑着身体的骨头突然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下一滩软塌塌的皮肉。他将她放在怀里,全靠着他的胸膛给她倚靠她才能勉强坐在马上,这使他不得不为她调整姿势好让她半坐半躺得舒服一些。他心里乱得厉害,指尖莫名发颤,好像他也手麻了。 快马前行,黄昏时分终于到达营地附近,此时酷热也随着夕阳西落降下几分。 司浅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给晨光休息。 沈润将晨光抱下马,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将她横抱在怀里,摘去她头上的帷帽,见她脸色发红,忙取出了折扇给她扇风。 “属下去取些水来。”司浅移开视线,对晨光说。 晨光闭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火舞看了沈润一眼,想了想,跟着司浅去了。 沈润很满意火舞的眼力见儿,手贴在晨光的脖子上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热,他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松一口气。一只手摇着折扇,一只手搂着她,他柔声问: “可好些?” 晨光睁开眼睛,笑了一下。 沈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管发病时她是何种异样她总能笑出来,她古怪的身体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稀奇而痛苦的病状,他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些病症没有将她一病致命,因为他不知道无数次的发病对她来说会不会生不如死。 他见过许多缠绵病榻的人,短短数月就内心崩溃的人比比皆是,她却从来没有崩溃过,这么多年,唯有她,能始终平静以对。 “无妨,过两天就好了。”她笑着回答。 “要两天么?” “......总会好过来的。”虽是她的身体,可她也无法确定。 沈润不再往深处问,再问下去,受不住的人是他:“还是该找个名医再看看。” “对我来说哪有名医?”晨光笑,“再说,我这个大概不叫‘病’。” 事实是的确没有哪个名医能医得好她,可沈润不愿意放弃希望,她的话有点讳疾忌医的意思,让他皱起了眉: “不叫‘病’叫什么?” 晨光仰着头,没有看他,看的是苍绿的树顶,她微微一笑:“也许、叫‘毒发’?”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他蓦地想起晏樱说过的话,她曾吞下过多少剧毒,那些毒在那时没有立刻要了她的命,那些毒与她的身体共生,让她变得强大,可是那些本不属于人体的东西真的可能一直与她和平共存下去么,那些东西不会在某一天开始慢慢地吞噬她? 或者,那些东西早就开始吞噬她了。 第一千一百二六章 揶揄 司浅取了水回来,单膝跪在地上,将竹筒递过去。沈润伸手要接,司浅避开他的手,将竹筒放到晨光唇边。 沈润一阵火大,却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打起来,更觉得窝火。 晨光喝了两口水,摇摇头不喝了。 火舞上前,用浸湿的帕子擦拭她的前额,想要给她减轻一些暑热。 晨光闭上双眸等待天黑,天黑后入营她被包起来不会惹人注意,大白天的,不管她是被裹起来回营还是全身麻痹软塌塌地被抱进大营都会引来议论,容易动摇军心。 夜幕降临之前,司浅找来枯枝生起了篝火,又和沐寒在树林里打了几只兔子架在火上烤。 晨光吃不下,只饮了两口水,沈润心里发愁。 沐寒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用袍摆兜了几个野果,叫了在一旁服侍的火舞,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火舞用取来的水将果子洗干净,拿帕子擦干,走过来对晨光道: “陛下,沐将军从林中采了几个野果,奴婢先试过了,很甜的。” 晨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她手中紫红色婴儿拳头大小的野果子。 她不肯吃东西沈润发愁,见她看了野果子,心中一亮,忙问:“吃么?” 晨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润就将果子接过来,递到她嘴边。 晨光咬了一口,她不怎么想吃,可沐寒去给她采果子连她都觉得意外,不吃好像辜负了对方的心意。 远处,沐寒一直关注着这边,见晨光终于肯进食,松了一口气。 沈润将二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先前晨光让沐寒在这场战争中建功立业的话他听见了,想了想,他问: “你是真心想抬沐寒?”还是另有目的,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不解她为什么会想重用一个原本与她敌对两人之间横了一段杀父之仇的人。 “沐寒哪里不足让你觉得我是想‘抬’她?”晨光笑着反问。 “女子做文官尚可,可是武将,古来罕见,自你启用沐寒,朝中议论纷纷,军中更是各种不服,隔三差五地挑衅她,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因为此事与她针锋相对,那些人四处说你不公,他们都觉得她与你同是女子你才高抬了她。” “古来罕见,并非没有,就算没有,等她成了历史,古来就有了。她既有心成为女将,旁人的眼光、旁人的嘲讽、旁人的挑衅就是她要克服的,她都没有抱怨,你急什么?她无论是自身的武力、学养还是用兵都不输给同龄的武将,有一点只要她运用得当还能胜过他们,她是女人,她会被看轻,只要她不看轻别人,当别人看轻她时,她就赢了。” 沈润从她的微笑里看出了狡猾,他就输在了她的最后一句上。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要不是之前你让薛翎去军中多管闲事,她早就升职了。”晨光瞥了他一眼,说。 沈润哑然,早先薛翎和沐寒同在十二卫任职,那个时候沐寒没有父亲的庇护又是女子的身份,军中人各种不服,合起来欺压她,后来他看不下去了,他心里对沐寒父亲的死有愧疚,便让薛翎暗中护着点沐寒,不许某些人惹是生非。 然而沐寒知道后却让薛翎不要干涉。 原来这些事晨光是知道的,她有意用这些为难来历练沐寒,如果沐寒承受不住,她就做不了武将。 “她父亲将她保护得太好,白浪费了她许多年,若是她父亲肯让她独自领兵,她现在已经成名了。在她父亲心里女儿还是娇贵,要是儿子,将门之后十几岁就能带兵了。” “若是别人家的父亲,在女儿说想要领兵打仗时早就被父亲骂一顿关房里去了,连军中都不会让去。”沈润说,他仍旧疑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会看中沐寒?”在他眼里,沐寒是女子中的异类,但也仅是在女子里,将她和男性武官并列,她很平常,没什么特别的。凤冥国缺武将,与其花费心力去培养她,不如培养那些同样资质的男将领,毕竟,战场非朝堂,朝堂上聪明的头脑不分男女,可战场上拼的是血战,是厮杀,在这上面男人比女人更有优势。 “她很有趣。” “***趣?”凡认识沐寒的没有一个会觉得她有趣,呆板木讷还差不多。 “我在第一次到箬安时就注意到她了,那个时候整个箬安都知道你有意纳她做侧妃,当时还传闻说侧妃这件事不是你主动的,是沐家主动的,这风声是你放出去的吧?你想拉拢两方势力,事没成又不想得罪白家,就把这事推到了沐家头上,说沐家因为女儿年纪大了急于外嫁,沐将军看中了你,是你没有答应,过后你还装腔作势去沐家赔礼说不管怎么样流言都是因你而起坏了沐姑娘的名声,你这缺德鬼!” “你少冤枉我!”沈润黑着脸说。 “因为这事,在白姑娘的挑唆下,那些个被你的脸蛋迷惑的小姑娘每一次看见沐寒都为难她,让她难堪,终于有一次沐寒被惹急了,生气了,她说亲事是你主动提的,不是她父亲拒了你,是她让父亲拒了你。那些人不信,她跳起来就说‘你去告诉白婉凝,我沐寒不是她,读了一肚子书好不容易挣了一个‘第一才女’的名头最后只为了嫁一个男人,我的地位我自己会挣,什么‘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别妄想了,沈润为人心狠手辣,用你的时候你如珍宝,不用你的时候你野草都不是,白家若不知安分守己,你早晚会成为弃子!’” 晨光学着沐寒暴跳如雷的样子,学完了哈哈大笑,也不管沈润脸黑如炭,她乐不可支:“当时她真跳起来了,你看她那张脸都想象不出来她当时有多暴躁,那群姑娘全被惊住了,我也惊住了,居然有姑娘不被你那虚假的外表迷惑,把你看透了......” 沈润瞪她。 “不过那之后她一个人哭了很久,我就知道她其实是喜欢你的,可惜呀,现在变心了,你削了她的军费,她弹劾了你两次。”晨光幸灾乐祸。 “哼!”沈润知她在揶揄他,一脸不悦。 第一千一百二七章 给你的结局 “沐寒不是个易被感情迷惑的人,她能冷静下来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这很难得。随机应变是天分,不一定人人都有,但是镇定沉稳,不感情用事,是想成为统领之人必须要具备的。用兵之道人人可学,能够真正克制住自己感情的却没有几个,她算一个。” 她口中的沐寒和沈润认识的沐寒完全是两个人,是他不够用心去观察沐寒,还是她夸大其词,亦或是她看穿了沐寒隐于深处的特质? “女人天性使然容易感情用事,能克制住天性的必能在该狠时狠下心来。”晨光笑着说。 “女人天性使然容易感情用事?”沈润看着她,俊眉微挑。 晨光“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你的天性消失了?”沈润问。 晨光笑出声来,一本正经地回答:“就算是天性,也不一定人人都有。” 沈润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你是克制了天性,还想说在对着我时你能释放一下不要对我那么狠心,结果你是没天性的。” “你觉得我对你狠心?”晨光含着笑问。 “你对我还不狠心?表面上好像我是你的男人,实际上我只是你的工具。”沈润幽怨地瞪着她,她对她的心狠毫不自知,这让他十分不满。 晨光笑盈盈道:“你可知最初我为你设定的结局?” 沈润愣了一下,对她,他的确有怨言,可自从两人和好后,他就决定了他要理解包容她,所以不管她对他怎么不留情面,他都没往心里去过。他自认为是真男人,拥有广阔的胸襟,不会和自己的女人斤斤计较,抱怨的话他从来都是嘴上说说,顶多幻想一下她哪天良心发现来哄哄他,虽然她从来没哄过。她突然如此正经地问他,倒让他别扭起来,他狐疑地望着她。 “龙熙国被吞并后,你将成为我稳定国内局势的工具,可是你的寿命比我的长,我从地狱里爬出来血海夺权四处征战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一旦我死,你需为我殉葬。”她甜声笑着,说出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正是因为她软糯甜声才更让人觉得骨中生凉,一股寒意顺着椎骨爬了上来,沈润全身一僵,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她一双沁凉如水的眸子黑白分明,被这样的眸子注视,没有人不会恐惧,也难怪世人都忽略了她的美貌,只记住了她的残忍。 他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看着她问:“我们是葬在我的**还是你的**?” “不,后来我改主意了,你会影响我安静地长眠。”晨光勾着唇角,淡淡地说。 “热闹些不好么?” “我讨厌热闹。” “你以前最喜欢热闹。”沈润笑道。 “现在最讨厌。” “那我不吵你就是了,你也不用特别置备,我们一块挤挤还亲近,免得有哪个不长眼的小鬼以为你单身跑来花言巧语撩拨你。” 这不是她预料中的反应,其实她也没预料什么,只是有些遗憾没看到他暴怒跳起来的样子,不过也没多少失望,她浅笑了一下,从他的脸上移开目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望向苍蓝的夜空: “苍丘国是我的囊中物,在我死前,我会再夺下赤阳国。” 她的声音依旧甜软,在说誓夺天下这句豪壮之语时她仍是柔糯如昔,可是没有人会因此就小瞧了她。 沈润莞尔一笑,手抚上她顺滑的长发。 “你会的,”他说,“你会是这天下之主。” 他不傻,他明白她说下这番话的意思,当她对他改变主意,当她夺下赤阳国统一了这天下之后,他的寿命比她长,她熬不过他,早晚这天下会变成他的。她是个狡诈的女子,她坏得很,这番话或许是在表露她对他有几分真意,也或许只是在稳定他的心,让他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他发现,究竟是怎样他已经不在意了,早些年他还会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诱惑且动人,早些年他还会因为她权倾天下内心不忿,可是现在,他觉得她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挺好,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在他身边,就算她要坐到他头上他也愿意,只要她好好地活着。 他的话,晨光只是笑了笑,她似乎想动一下,可惜只蠕动了一点就因为全身无力放弃了。 沈润见状,替她调整了一个姿势,柔声问:“手麻可好些?” “不麻了,就是没有力气。”晨光笑着答。 沈润又一次将手里的野果子递到她嘴边,她吃得很慢,好像没什么兴趣,这么长时间只咬了两口,晨光摇了一下头: “不吃了。” “不好吃?” “太甜了。”有些腻。 “你以前最爱吃甜的。” “你也说了是以前。”晨光笑着,试图深呼吸,但是不太顺畅。 她不想吃,沈润也没有勉强她,看着还剩下的半个果子,觉得就这么丢了实在浪费,于是自己吃了。 晨光盯着他被紫红色果汁浸湿的嘴唇,她想不通他这个癖性喜洁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可以面不改色吃人家吃剩的东西的。 她笑了一声。 “笑什么?”沈润问。 她从他的唇上移开目光,眼珠子往旁边转了转,懒懒地道:“刺客都去哪儿了?现在是杀我的好机会,我是真没力气动弹了。” “你真动不了的时候,外人反而以为你是在使诈引他们上钩。” 晨光笑得更欢。 沈润沉吟了片刻,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对你治理朝臣的手段没有异议,狠的确能镇住他们,可如今凤冥国还算平静,你也该扭转一下自己的名声。高余听说你要屠城脸当时就变了,你虽杀过不少人,可在战争中从未屠过城,为何他却以为你说到做到仿佛你屠过,还不是因为你暴名在外,你这样太容易树敌,易招来反抗。” 晨光对他隔三差五的规劝倒没觉得烦,淡淡地道: “成为女魔头才能镇住世人,过去我以公主的身份统治凤冥国的时候,你也听过各国是怎么骂我的,阴阳颠倒,牝鸡司晨。你待人温厚别人会赞你是礼贤下士的明主,我若温厚他们只会觉得我软弱可欺。我坐到今天的位置靠的是血洗,我要坐稳这个帝椅需靠过去血洗时赚下的暴名,我驯服臣子用的是濒死复生的手段,我嗜杀成性,不想死的人才会臣服于我。一边杀人如蓺一边还想着洗出一个贤德的名声,太贪婪了,死在我手里的人无数,我既做了,就不怕树敌,更不怕反抗。” 沈润哑然,他该说什么?我敬你是条汉子,敢作敢为? 晨光笑眯眯地道:“无非就是一群人寻仇,咒我不得好死,等我死了把我挖出来多砍几刀泄愤,就算我真的不得好死,也没什么要紧,我会在死前把我看不顺眼的全杀光。” “不得好死”四个字落在沈润耳中极是刺耳,他皱眉,低斥道:“胡说八道!”把咬了一口的果子塞进她嘴里。 晨光错愕,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要塞给她? 他这是欺负她没力气反抗吗? 第一千一百二八章 醋意 深夜,沈润将晨光裹回了大营,这个时候军中只有巡逻的士兵还在帐外,其他人都抓紧时间补充睡眠,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晨光依旧提不起力气。 沈润将她放在床上,见她四处张望以为她不舒服,忙问:“怎么了?” 晨光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火舞进来,来到床边,轻声说:“陛下,小八来了消息,司十赶过去了。” 晨光皱了一下眉,沉吟片刻:“知道了。” 她不愿意司十和流砂那边走得太近,十几年来司十和流砂的几次见面都是以和平分开告终,人们都以为司十放下了,只有晨光觉得她没有。 司十聪敏机灵,爱玩爱闹,表面上看和普通女子没有不同,一点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晨光却觉得她似着了魔,越平静,就越危险。她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觉着,所以从很久以前她就不派给她苍丘国的任务了。她知道司十暗中对流砂那边做过不少小动作,对此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无关紧要时,她不便过多干涉。司十是五个侍女里唯一愿意婚嫁的,其他人因为各种原因无缘婚姻,只有司十,她与流砂的婚约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因此晨光还曾特地替她留意过亲事,却被司十拒绝了。 司十她,只是表面上放下了。 帐外,张哲洪亮的声音忽然传来:“陛下,臣张哲求见!” 晨光知他是来说明日要走水路去偷袭舒元凯的事,看了沈润一眼。 沈润会意,出去了。 远处的烛光让晨光觉得刺目,她闭了闭眼睛,留在帐内的司浅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桌上的烛灯移开。 晨光睁开眼睛时感觉那道刺目的光线没有了,她望向司浅,司浅走了过来,他在床边单膝跪下,轻声询问: “陛下可好些?” 晨光知他担心,含着笑安慰:“只是没了力气,休息一下就好了。” 司浅凝着她,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看不出任何内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艰难地克制了冲动才没有伸出手去触碰她。同是陛下的心腹,他与嫦曦终是不同的,嫦曦可以仗着风流轻佻对她玩笑似的挑逗,他却做不出来,她是他的陛下,对她,他不会做出逾矩的行为。 “我有些累了。”晨光声气变弱。 “属下在这里守着陛下。”他的声线是天生的冷冽,他竭力柔和下来,对她说。 晨光点了一下头,已经闭上了眼睛。 司浅仍单膝跪在床前,他望着她,她似很快就入睡了,呼吸的节奏混乱,这让他皱起了眉。 他十分不安,过去她也会出现各种病症,但多数时候都表现为持续的发热或昏睡不醒。他听端木冽说过,发热或昏睡本身是一种抵抗,那是身体在与损害做出抗争时产生的反应,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发热过了,也不再嗜睡,这让他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现在她突然入睡,却与从前嗜睡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他看不懂,他不知道这是在好转还是在向更恶劣发展。他无计可施,强烈的无措感甚至让他升起了恨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她被困在诅咒一般的痛苦里无法挣脱。 袭营的事早前已商定,沈润听完张哲的军报,以晨光睡下了为由让他自去处理,转身回到帐内,却见司浅正跪在晨光床边痴望着她的睡颜,瞬间有种火苗投进油锅里去的感觉,他的怒火噌地窜了上来。 他本来就看司浅不顺眼,这个人竟然不在乎他就在帐外如此深情地望着晨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觊觎他的女人,当他是死人吗? 司浅听他进来了便站起身,没有离开,沉默地立在晨光的床尾。 这让沈润愈加恼火。 他走过去,克制着火气,面沉如水,他掏出来他那身为皇族虚假的、优雅的良好教养,用自带高贵的平静语气对着司浅说: “你出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她。”司浅、嫦曦的存在一个比一个糟心,可他不愿意用正房面对妾室的态度去对付这两个人,他是正房没错,可这两个算哪门子的妾室,看家狗还差不多! 太针锋相对,掉价的是他。 司浅却完全不能体会他的“苦心”,他压根就没把沈润这个人放在眼里过,陛下掌中的一件玩物,出身皇族,如意顺遂,这就是一件笼中雀般的玩物,在他看来,沈润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陛下命我在此处守护。”他冷淡地回应。 他客客气气地和他说,他居然不识抬举,沈润火冒三丈,冷笑了一声: “我可没有听见!” 司浅瞥了他一眼,他这是想找茬? “退下!”沈润不屑与他对视,唇角冰冷地勾着,以命令的语气沉声说。 他命令的语气很明显是在强调二人的地位尊卑,司浅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眸子里划过一抹阴鸷:“陛下是我的主子,你不是,你没有权利命令我。” 怒涛汹涌,沈润看向他,眸升寒意。 “男女有别,君臣有别,她已安寝,以你的身份整夜在此不合适,易引人闲话,你若真心为她,就该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从她回到宫中开始,夜夜守护的人便是我,没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她的臣,我的所有都属于她,我只听命她一人。”司浅用寒霜带雪的声音平静地说出他的反驳,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番表露深情的话,他只是在阐述事实。 这份深情对沈润来说就是挑衅,滔天的怒意奔腾,他冷笑着,用讽刺的语气问:“你只听命她一人?那她命你去死你是不是也会去死?” “我会。” 他就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沈润却知道他是认真的,咬着牙恨恨地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晨光,她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一个男人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我知你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久,可你别记错了身份,我才是她的男人!”沈润加重了语气,强调般,冷若霜雪。 第一千一百二九章 打起来了 “那又如何?她是一国之君,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有许多男人,你不过是其中一个。”司浅对他的强调极度轻蔑。 这件事是沈润的心病,被他一语戳破,沈润怒不可遏。如今朝中已掀起上书选秀的热潮,随着民间和朝堂对女帝的认可,人们对后宫的关注也渐渐多了起来,既然是皇帝,不管这皇帝是男是女,都要绵延子嗣,都要三宫六院,这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尤其是女帝的那张脸蛋被许多人见过了,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子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愿意放下男人的尊严甘心进入后宫。 世风日下! 沈润的嘴唇扬起嘲讽,锋利的目光如剑,似要将司浅刺穿,刺穿他的内心,让他心中那些深藏着的不堪暴露出来: “怎么,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着她愿意让你成为‘其中一个’?呵,她若有心于你,不会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她脚边的一条狗。是,你是凤冥国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走到哪都有人巴结你,吹捧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你这地位是哪来的?还不是她给你的!痴心妄想,你配吗?” “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一个皇族的血统,陛下信我,她信你吗?你的地位哪来的?还不是陛下给你保留的。亡国之君,陛下的手下败将。”司浅没有因为他的话掀起怒意,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死水,水面平静,而水底只有暗无边际的黑沉。 不好叫的狗叫起来比谁都响! 沈润冷笑道:“我是她的手下败将,那又如何,只要她的目的是打败六国一统天下,除她以外其他的都是亡国之君。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她其实看重血统?她为帝王,匹配她的男人必要统治过一方,而我,会成为亡国之君里唯一活着的。” 司浅冷冷地看着他,陛下感慨的“伪君子”,果然有一副歪扭的心肠! “你放心,没有人想要和你争那个位置,我守护在陛下身边也不是为了要成为她的‘其中一个’,不要比照你那一时兴起的感情来揣测我,我和陛下没有你想的那么肤浅。不管陛下身边出现什么人,我都会护在她身边,她是我活着的理由,她活着,我便在,你不懂也不要紧。你既决定伴她左右,就收起无聊的醋意,不要挑起无用的争端,若你只会妨碍她,我便要将你当成一件该处置的物件了。” 一时兴起...... 真正惹怒沈润的其实是这四个字。 怒意遍染双眸,让他那一对琥珀色的眸子变得黑沉起来。 司浅无非是在强调他和晨光不是普通的男女之情,而沈润和她就跟世上那些分分合合的普通男女一样,今日浓情蜜意,明日也可能反目成仇。司浅不仅是在轻蔑他,他还轻蔑了他的感情。果然是和嫦曦一伙的人,这两个人同样的可憎,可厌,他们的存在就是在蔑视他,他们自认为他们的感情高他一等。 沈润对他们不单是醋意,还有不甘,就因为他没有同他们一样参与过她那段痛苦的童年,他们就轻视他,将他排除在外。不仅是他们,就连晨光都把他和他们分离开,他们是她的心腹,她信任他们,他什么都不是,所以她什么都不告诉他。就算他追问她也只是含糊其辞,他努力想要去了解,想要去填补他没有参与过的那段时光,可是她不答应。 不叫的狗更会咬人,这司浅平时沉默寡言,一开口,比嫦曦更有本事惹怒他。 “处置?凭你?”沈润冷冷一笑,声落,原本还算宽阔的大帐突然变得狭窄起来,似潮水般的黑暗从地底向上蔓延,充斥了整个空间的杀意如奔腾的洪流,晴空之雷般生生爆开,阴暗,冷酷,与他一身白衣温润儒雅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威压莅临,如撕破虚空的森森雷电,暴戾地涌向司浅。 司浅眉目冷寂,玄色的袍摆微扬,沈润突然爆发的玄气让他的心神微微一滞,随后恢复了正常。 此人果然深藏不露,是个高手。 陛下曾说,沈润天生虚假,擅长伪装,爱慕虚名,喜用阴谋迫他人就范,而不是使用武力碾压,所以不常动武,实际上却是一个罕见的高手,属于娘胎里自带天赋的类型。 简单说来,他们是人造的,他却是天生的,哪怕他不如他们,他也是赢家。 这是最让司浅不甘的一句评价。 这也是他厌憎沈润的一个原因。 墨黑的眸子里卷起嗜杀,凛冽的杀意使他那一身黑色的锦衣如海浪般翻滚,眉凝寒雪,唇染冰霜,宛如诞生在地狱里的鬼面修罗,身后黑火阵阵,沉潜着肃杀。 沈润先动的手,对方都说了“处置”,他怎么可能还会继续忍下去,既然他说想处置他,不如他先将他处置了! 火舞手捧托盘,呆站在门口,惊愕地望着在帐里打起来的两个人。 有他们守着陛下她很放心,所以出去端了一碗莲子汤,想等陛下醒了给陛下润喉。莲子是她去稻城的路上意外得来的,满心欢喜地回来,大帐里的狼藉让她的好心情沉到了谷底。 他们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就算顾忌着陛下还在昏睡、这里是战时大营没敢用全力,只用了两成功力,可是两成已经很恐怖了,脆弱的营帐禁不起折腾。 被罡风震裂的桌椅东倒西歪! 她从宫里边背到昆安又从昆安背到这里来的鲤鱼纹小银壶裂了! 陛下喜欢的百花琉璃碗碎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司八不在这儿?若是司八在就可以跳起来骂街了! 火舞现在很想骂街,可惜她嘴笨,骂不出来。 沐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恍若一道幽灵。 沐寒是听见了小兵议论才过来的,虽然这两个人还知道只能在帐子里打不能出来打,可异常的响动早就引起了外边巡逻士兵的注意。 沐寒站在帐外,目光透过被掌风吹得上下翻飞的帐帘,望向里边一片狼藉,她无语地摇了摇头,男人果然是麻烦,幸好当年她让父亲拒绝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死狐狸精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她张了张嘴,无法呼吸。 忽然,火光冲天,一扫黑沉,赤色浓染! 天边出现了巨大的日轮,残败如血,泼洒在空中。 她仿佛触摸到了鲜血的热度,那些血,猩红,红得刺目,似被赋予了生命,蠕动前行,线虫般盘旋着纠缠上她的身体,并在瞬间将她淹没...... 晨光突然惊醒,她本能地坐起来,却因为全身无力又倒回到床上。 “陛下!”正与沈润打斗的司浅仍留有一半心神关注着床上的晨光,第一时间发现她醒来,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以为她病发,下意识撤招,奔了过去。 然而沈润比他更快,沈润站的位置比他近,两个人算是同时收手,沈润是不可能在晨光的眼皮子底下和司浅打起来的。 他将晨光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他怀里。 司浅瞥了他一眼,心里还有因为架没打完积存的怒意,这时候发现原来他也留了一半的心思在陛下身上,便沉着脸将怒意压了下去。 晨光靠在沈润怀里,他身上的味道是她喜欢的,让她放松下来。虽已苏醒,仍有些如梦似幻,身体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算不上疼痛,是一种沉而闷的、仿佛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心脏突然消失不见了的痛苦感,这份痛苦并不激烈,但却缠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强行将她的灵魂撕扯出肉体,她手揉着太阳穴,头脑发胀,涨得厉害,似要冲破头骨裂开了。 秀眉微蹙,她知道她刚刚做了一场噩梦,可是梦里看见了什么她一点记忆也没有,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是关于这个梦,她始终记不住。 她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因此闷闷的。 “头疼么?”沈润见她一直揉着太阳穴脸色很难看,忙伸出手帮她揉,忧虑地问。 过了一会儿晨光才回过神,推开他的手,询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你才睡了一会儿。”沈润见她恢复了常态,似没什么大事,松了一口气,回答。 司浅站在床前沉默地望着晨光,他的心闷得厉害,她并没有恢复嗜睡的习惯,才睡了短短一会儿就惊醒了,联想到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常态失眠,这样的状况让他忧心忡忡。 “陛下,奴婢煮了莲子汤,陛下用一点吧。”火舞捧着托盘,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片,来到床前,柔声说。 沈润也认为晨光的睡眠时间如此短暂不是好事,他将晨光圈在怀里,取过火舞托盘上的莲子汤,舀了一勺送到晨光嘴边:“喝一口吧。” 晨光脸色发白,靠在沈润怀里喝了两口莲子汤,依旧提不起力气。 沈润将碗放回到托盘上,用帕子给晨光擦拭了一下嘴唇,这时候火舞说: “沐将军求见,陛下可要现在见她?” 晨光惊醒之后没了睡意,她点了点头。 火舞本来是想把托盘放到桌上去的,可惜桌子已阵亡,她只好随便找个地方放,又去给沐寒掀开帐帘。她让开了位置,这个时候晨光才发现帐内狼藉一片。 沐寒从帐外进来,看到帐内一地混乱,眼角微微一抽,打得比她想象的激烈。她绕过地上的破木碎瓷,来至床前,行了一礼: “参见陛下!” 晨光还在看杂乱的地面,越看那色彩鲜艳的碎片越眼熟: “咦?这不是我的百花琉璃吗?” 司浅一听她说这话,眼光不由自主地移开,望向别处。 晨光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顺着百花琉璃碗的“尸体”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鲤鱼纹小银壶,桌子成了两半,惨兮兮地躺在地上,腿断了的椅子歪歪扭扭地倒在角落里,还有断成两段的烛台...... 她越看越惊,越看越怒,到最后怒涛汹涌:这些都是装备!都是银子! “怎么回事?”她面沉如水。 司浅的眸光闪烁了两下,若是让陛下知道他在她睡着时和沈润动了手,陛下定会大发雷霆,陛下身体不好,不能让她动怒,可他不能对她说谎,因此选择闭口不答。 他的沉默大有将锅推给沈润的意思。 沐寒和火舞看了司浅一眼,又凉凉地看向沈润,她们倒想看看这两个人要怎么撒这个谎。 比起司浅的心虚,沈润表现得十分淡定,他含着笑,温声解释: “刚刚来了刺客,打斗的时候弄坏了东西。” 话音落下,沐寒、火舞、司浅齐看向他,证物在前且打得全营都知道了他还能撒谎不眨眼,不愧为古今第一位伪君子! “刺客?”晨光皱了一下眉。 “嗯。”沈润轻轻地应了一声,立刻转移了话题,“沐将军何事?” 沐寒还想看戏,沈润突然问她让她有点失望,张口正想回答,却听晨光忽然问: “来了几个刺客?尸体呢?” 沈润面色一僵,幸好晨光是靠着他的没有发现。 晨光话音落下时,沐寒、火舞、司浅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润,全在等待他说明。沐寒和火舞是一脸兴味,参与者之一的司浅虽仍旧寒如霜雪,可眼底深处的亮芒落在沈润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 冷冷一笑,他以为他摘得出去吗? “大概三四个吧,我忙着护着你也没用心数,是司浅追出去的,至于尸体,我还没来得及问。”沈润伸出手,替晨光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长发,温声笑答,嘲弄地瞥了司浅一眼。 司浅的脸刷地变了色,狠狠地看着沈润,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窝火过,沈润这个伪君子算是把他彻底惹怒了,明明是他先动的手,撒谎不说,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出去还把圆谎的事推给他,让他背这口黑锅,不要脸! 晨光看着司浅,平静的表情读不出喜怒,淡淡地道:“司浅?” 司浅从沈润得意洋洋的脸上收回目光,望向晨光,默了片刻,突然撩起袍摆跪下,垂着头,冷声道: “禀陛下,是容王先动的手!” 沈润唇角的笑容一僵,脸刷地变了色。 在一旁看戏的沐寒只觉得小心脏砰砰乱跳,太精彩了,幸好今夜来了,有些遗憾不能嗑瓜子。 “怎么回事?”晨光对司浅的坦白并不意外,冷冷地问。 “容王嫉妒属下能服侍在陛下左右,出言讥讽,还对属下动了手。”司浅低着头,从容流畅地回答。 恶人先告状! 沈润的脸彻底黑了,怒瞪着司浅,明明是他出言讥讽,他这么一说就好像是在控诉沈润仗势欺人一样,看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谁知道竟如此阴险,是他小瞧了他,他这般颠倒黑白和从前宫里边那些装柔扮弱伺机反咬一口哭诉自己被欺负了的恶毒妃子有什么区别? 这个死狐狸精! 第一千一百三一章 你是我的 沈润不愿在外人面前为自己辩解,他是有自尊的,替自己解释太掉价,他选择闭口不言,他倒是想看看晨光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晨光的反应很出人意料,她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出言斥责,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沐寒,淡声问: “何事?” 沐寒也在等着看她怎么处置打架的人,没想到陛下先问了她,忙回答: “启禀陛下,从昆安来的第一批人已经到了,郭将军派人来报,臣让他们暂时扎在十里外,现来请示陛下该如何安置他们?” 从昆安来的人就是前阵子晨光让沈润把昆安地区的山匪剿了,将那些自愿投降的山匪充军组成的军队,如今整顿好的第一批队伍已抵达前线。 这一回在昆安征兵征来的不仅是投降的山匪,还有当地的普通百姓。这件事晨光和沈润事先商讨过,晨光的意思是昆安贫瘠缺粮,夏季又有干旱的预兆,在今年,食不果腹的情况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为了防止天灾**造成昆安地区动荡,影响战事,她想不如把自觉吃不饱饭的人全都征集起来送往前线,一方面解决了兵力不足的问题,一方面出来的人还能给家里挣一笔军饷,总比种不够粮食全家挨饿强。 沈润对她的提议倒没有反对,只是担心昆安与赤阳国接壤,征兵规模太大造成昆安地区人口空虚会被赤阳国钻空子。虽说赤阳国现在可能没这个心思,可谨慎些还是要的,他在发布征兵令时做出了一些调整。 总之,来自昆安的“乌合之众”到了。 晨光思索了片刻,对沐寒道:“先扎在原地,等像样些了再入营,他们由你总负责,有问题报给司浅,今后这些事你和司浅商议吧。” “臣遵旨。”沐寒回答。 “对了,我再给你派一个帮手,你把廖林带上,投降了的山匪也是山匪,痞性难改,廖林嘴上伶俐,让他去给那些人多念念,让他们明白明白什么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也不知道她这是在夸廖林还是在损廖林。 沐寒觉得好笑,低下头轻声应了句:“是。” 晨光又对司浅说:“你先去和沐寒看看那些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的能当个人盾也好,若是有那连人盾都当不了只会惹是生非的,直接处死。” “是。”司浅也不纠缠她没有处置沈润的事,轻声应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小舞,让人把地上收拾了,再派个人去问徐将军,军中可有什么难缠的琐碎的军务,如统计粮草、医药之类的,这些事往后都交给容王殿下处理,让其他人都把心思放在战事上。” 这是拐着弯儿说容王殿下很闲的意思。 沐寒差点笑出声,司浅平着脸,神情淡然地与沐寒退出营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火舞叫人把乱七八糟的地面收拾了,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沈润没松手,晨光仍依在他身上。 见火舞出去了,沈润低头看了晨光一眼,板着脸问: “你是在说我很闲?” “难道你很忙?”晨光反问。 沈润因为她平淡的语气很气:“你向着他?” “我看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在别人面前对我说谎叫作‘欺君罔上’。” “那我对你说谎时不是在别人面前就行了?”沈润赌气问。 晨光哑然,他大概气坏了脑子。 “你在说谎时声音会比平常高出几分,我是能听出来的,你对我说谎其实没有用。”她慢吞吞地道。 沈润微怔,想了一会儿,环着她的双臂渐渐收紧,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想不气了又拉不下脸,闷声闷气地道: “这么了解我?” “我若不了解你,你现在已经进冷宫了。”晨光哼了一声,无奈地道,“你就不能少做些无聊事?” “我怎么无聊了?”一句话又把沈润的火气点燃了,“你都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你就说我无聊?” “你不主动招惹他,他一个字都不会对你说。”晨光公正地道。 “你还向着他!”沈润火冒三丈。 晨光无语,很想叹气:“好,那你说给我听听,他都对你说什么了?” 她直接问他把他给问得卡住了,他把他和司浅的针锋相对在头脑里重复了一遍,发现大部分的谈话都不能让晨光知道,那些深情的话他要是说了不等于是他替司浅向她表白心意,他又不是疯了,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说啊,他对你说什么了?”晨光等得不耐烦了,追问。 “他说他要彻夜守着你,我让他出去他不肯出去!”沈润怒声道。 “他曾是我的贴身护卫,刺杀我的人又多,他是担心有人刺杀我。” 沈润听她替司浅辩解,更不高兴了:“我不在吗?有我守着,他为什么还不肯出去?我看他是别有用心!” “他是因为不放心你,你我过去是对头,你还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万一你趁我全身无力昏睡之际把我杀了,他不肯放你一个人守着我也在情理之中。” 沈润因为她这话气得脸都红了,更让他生气的是她的话他居然没办法反驳,因为他以前确实那么做过。憋闷了半天,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说来说去,你就是向着他!” 晨光终于被他闹得不耐烦了,脸色一沉,不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就这么想惹我生气?” 沈润瞅了她一眼,他是不忿,可他不想惹火她,更不想发生需要持续数天的吵架或冷战,她正病着,气坏了可不好,再说惹火她对他也没有好处,于是他黑着脸闭了嘴。 他没松开手,她依旧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略显尖锐的交谈戛然而止使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晨光想要不要躺下来的时候,沈润突然收拢起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心情很复杂,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可是这些复杂的心情缠绕扭曲在一起,到最后居然融汇成为一团巨大的情愫,在他的胸口不停地向外膨胀。 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表情似带了点负气。他觉得窝在心口的那团情感越来越盛,越来越浓,随着有力的心跳就快要胀开了,他突然开口,对着她宣告: “你是我的!” 极幼稚的一句话,还有点委屈,很难相信居然会出自他之口。 晨光愣了一下,扑哧笑了。 这句话本是沈润顺着心情脱口而出,话出口时他也觉得太孩子气了不该说出来,可是又不能撤回,正在独自尴尬时,晨光突然笑了,他的脸刷地红了,怒瞪她: “你笑什么?” 晨光笑个不停。 每次当沈润说出与他的本性完全不相符的肉麻话时,她都觉得十分有趣。 沈润恼羞成怒,起先还晃了她两下问她笑什么,后来见她一直在笑心里边的怒气渐渐散了。望着她灿烂的笑颜只觉得整颗心都变得松软,他撇开心里面的尴尬笑了一下,将她搂紧,忽然瞥见她香腮带粉,十分可爱,不由得动了心,凑过去吻了她的脸颊,又留意她接下来的反应,她似乎习惯了他的亲昵,只是怔了一下,没有太多的反感。 沈润满意了,心情也跟着多云转晴。 第一千一百三二章 沉重的夜谈 一弯细月仰卧在墨蓝色的夜空,又亮又长,几颗硕大的星子挂在天边,就像是天上仙人提着灯笼在俯瞰人间。 营帐背面,不起眼的角落,火舞坐在小凳子上,手握一把蒲扇,扇着面前的小火炉,她正用自带的人参细熬着参粥。 “快看快看!那不是火舞姑娘!”西南角传来窃窃私语,让她皱了一下眉头。 “火舞姑娘?”年轻人的音调由于兴奋拔高了几分,下一刻又因为怕被发现低了下来,“真好看!比司八姑娘还要好看!难怪秦朔大人说火舞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火舞无语,秦朔还真是阴魂不散,这里没有他也能听见他的名字。 另外一个青年听了,连忙反驳:“等等,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不是陛下么?” “你这混人!陛下是能随便拿出来比的么?再说了,陛下美是美,可是火舞姑娘更......嘿嘿!” 后面那两个“嘿嘿”听起来有点猥琐,光听声音还以为他的口水流下来了。火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自己身材惹眼,呆在外面时都是找不容易经过人的角落,结果还是引来了异样的注目,这让她很苦恼。 “坐在这么破烂的地方还能这么美!”两个年轻的声音重叠,一块用陶醉的语气说,空气里充满了雄性们快乐的气息。 火舞:“......” 就在这时,声音的来源处,二人的气息忽然混乱起来,年轻人们在瞬间变化了神情,紧张地道: “拜见监军大人!” “拜见监军大人!” 接着,两个闲得无聊的青年一溜烟地逃了。 片刻之后,墨色的袍摆出现在火舞眼中,她顺着银线绣成的水纹向上望去,司浅那张冷冰冰的脸映入眼帘。 火舞愣了一下,司浅沉默寡言,就算是和他们也不怎么交谈,他突然来找她让她有点意外。 她用小木勺搅着锅里的参粥。 五个侍女里其实她和司浅的关系最深,虽然两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在圣子山时,尽管规则是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敌人,可在地狱中,求生欲是生物的本能,弱者会本能地追随强者以求保命。能不能真的保住性命不好说,不过当时司浅和嫦曦因为自身的强大确实吸引了许多人跟随,无形中掌握了数量庞大的武器人,也因此被神女看中成为了领头人。 那个时候她是跟随司浅的,司七、司八是嫦曦一派,司十和流砂单打独斗,不属于任何一伙,司九和司十偶尔会在一块,但本人犹如幽灵,不常出现,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司九在圣子山中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晏樱则是特殊的存在,进入圣子山之后很快就跳到了长老会,严格来讲他不算是被圈养的武器人,说他是被神女豢养的一匹恶狼更准确。 司浅坐了下来。 火舞撤了些枯枝,改用小火慢煮。 司浅盯着冒着热气的银铫子看了一会儿,开口:“你现在越来越熟练了,早年熬个粥都能熬坏锅子。”他难得说了一句闲谈。 火舞笑:“做了十几年了,自然熟练。” 别说煮坏了锅,早期她连茶盏和碗都分不清,她不是作为人长大的,她是一件武器,所以初跟陛下回宫时,即使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她依旧处境窘迫,她和司七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宫婢,比宫中的任何一名侍婢都要出色。 她极佩服陛下,即使她和她们一样作为武器长大,只学过杀戮,在回宫时面对陌生的宫规面对骄横跋扈的皇族丝毫不见心虚,即使被说像个野女没有半点公主的仪态就是个假冒货,她也不在意。是她帮他们保留了自幼养成根本无法甩脱的杀戮本性,同时她又帮助他们抑制住了这个本性,使他们能像普通人那样活着,如果没有陛下,即使他们被放出圣子山,他们也只是一件武器,任由强者控制,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作为人独自生存的能力。 陛下她,给了他们一个栖身之地。 陛下是武器人里最像人的,因为她像,她才能带领他们。旁人都以为她的身体里流着皇族的血液,所以她天生的高贵,天生的聪慧,即使婴儿时期离开皇宫,十四年后回归亦能如鱼得水。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在去龙熙国和亲前的那两年陛下是如何将自己从一个野女变成一位公主,又是如何以众公主之一的身份握住宫权的,那两年,对陛下来说,是另外一个地狱。 虽然陛下依然快活,她说她是“最擅活在地狱里的人”,可是他们看着她时心情并不轻松。 “今日之前,陛下可曾出现过类似的症状?”司浅轻声问。 他突然跑来问她,火舞意外也不意外,过去司浅很少会询问陛下的身体,尽管他一直忧心陛下的病体,可他在这件事上执着着一种古怪的迷信,就好像他不问,陛下就会健康一样。从前他将他的忧虑埋在心底,现在他问出来了,这只能说明他心中的不安沸腾了,他抑制不住了。 司浅对陛下的心思大约在圣子山时她就知道了,在她看来,司浅对陛下的心并不完全是男女之情那么简单,嫦曦亦然。 在充满了死亡与剧毒、玄力沸腾的生存环境里,圣子山中长大的他们几乎失去了人的七情六欲,那些被腐蚀了的身体甚至连成长发育都是混乱的,日夜在死亡扑面中苟活,这样长成的人因为欲望蠢动的可能性很小。尽管有人会在这方面逼迫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长大的正常人,比如司八和司十二。 他们两人都失败了。 司八因为男女关系上的混乱受人诟病,礼教之下很少有人能接受有女子像她那般混乱,可在火舞看来,比起喜欢做,她觉得司八更像是在通过那个过程寻找作为“人”的感觉。这听起来有些古怪,司八本身得到的并不像她大肆宣扬的那般愉快,初时只敢跟“同类”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玩外边的,结果每一次回来都担心人家会觉得她像“一具尸体”,之后就没有第二次了,常常把对方弄得一头雾水,以为她是用完就甩的**。 司八那个人,看着没心没肺,其实自卑得很。 第一千一百三三章 心愿 尽管他们已经离开圣子山许多年,可他们与在人世间长大的男女终是不同的。 圣子山中的人因为活在死亡里,会本能地慕强,司浅和嫦曦如此,火舞等亦然。比起男女之欲,司浅、嫦曦二人对陛下的心更倾向于是仰慕,在他们心里,陛下是神祇一般的存在,这也是他们直接忽略了沈润仍旧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原因,因为陛下是坚不可摧的,是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强大的存在,在心灵上,陛下是他们活着的支撑,是他们生存的支柱。 现在,坚如磐石的陛下出现了不妙的发展,他们也跟着不安起来。 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份不安是绝对不能表现出来的,可若说在独处时一点动摇都没有,那他们就是死人了。 他们懂得陛下的心意,陛下曾努力想让他们像人一样活下去,可是陛下并不懂他们,失去了陛下,就算坐稳了那个不用受人摆布的位置,心垮了,还是活不下去的。 执着锅盖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将盖子盖上。 她迟迟没有回答,让司浅的焦虑感更浓,他不知她是在细想答案还是在发愣,不安袭来,让他第一次在对方沉默以后没有跟着沉默,而是选择了追问: “你觉得,陛下的身体......可是好转了?” 火舞觉得好笑,就算旁观者看到那样的状况都不会认为是好转了,他只是不想说“恶化”这个词罢了。 她抬眸望他,平静地问:“今日的事可是让你想到了‘四’?” 火舞感觉到司浅在听到“四”这个字时,连呼吸都颤抖了。 果然,他们都联想到了过去的那一段。 她微微一笑:“全身麻痹、无力,反复数次之后,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斑块,斑块会越来越大,接着斑块上开始生出白色的细泡,细泡不会消退,只会溃烂,直到许久之后,整个人溃烂成为一滩脓水,就可以扔进坑去了——圣子山中的女人独特的死法。” 圣子山里不是没有女人,被掠来饲养的男女数量几乎相同,然而到最后时,成百上千的女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她们六个。 火舞想,圣子山培育武器人的方法对女子真是极不友善,几次三番的修改,结果还是女子死的最快。尽管如此圣子山依旧对培养女子乐此不疲的原因是,男子在毒发之后并不会出现症状且会马上死亡,女子的死亡过程却会持续很久,这段需要持续数月甚至是数年的痛苦的死亡过程在圣子山长老会的眼里是特殊的、是可改变的、是有价值的、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司九的复活给了他们巨大的希望,司九在经历了半边溃烂之后居然神奇地活了下来。 阿四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是唯一一个他们见过的成年了的女子,本以为成年之后就不会了,“熬到成年就不会死”一度成为孩童们的强心药,却不料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惨烈的宿命,并且那段痛苦的死亡过程被长老会强行拉长了两年之久用于研究,对于那个时候还是孩子的他们来说可以称为“噩梦”了,即使过了许多年,她们几人在噩梦醒来后还会发抖。 死亡,不可怕。 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的痛苦的死亡,可怕。 两个沉默寡言的人陷进了沉默里。 司浅先受不住混乱的呼吸节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引来火舞浅浅一笑,安慰道:“陛下不会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我们几个都还好好的,陛下就更不会了。况且陛下与我们不同,陛下身体特殊,就算我们几人将来会变成那个样子,陛下也不会。” 司浅看了她一眼,有一份已知的、随时可能会到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死亡埋伏在前方,这和普通人想法里“人都会死,不一定哪天就死了”听起来一样,实际上还是有不同的。普通人明白生死有命但不会时刻把死亡挂在心上,对火舞她们来说,死亡却是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流逝的时光为她们带来期盼,期盼着自己可以幸运地躲过,可这份期盼并不能赶走沉重,因为除了时间,没有任何有利的证据能够证明她们今生可以躲过。未知的死亡并不影响她们愉快的生活,却能在夜深人静时压塌她们心灵的一角。 这是他们第一次稍稍深入地谈论了“死”这个话题,从前,“死亡”这个话题是禁忌,司浅也没想到第一个如此轻快地说起来的人会是沉默少言的火舞,她轻松地说了出来,可是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她压在内心深处的沉重。 陛下的突然发病冲击的不止是他的心,还有火舞的。 火光跳跃,映红了火舞的裙裳。 “这些年,因为侍奉在陛下身边太过自在,早年的那一段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似的。”她恬淡一笑,轻声说,“我和司七她们在一块时,我们几个人常说,我们谁都不如你和嫦曦,能够在外面为陛下分忧解难。嫦曦出身欧阳世家,又是半途进的圣子山,豪族之子,从小耳濡目染,自然精于谋算,你则和陛下一样,是天生的聪敏,后天的刻苦,我们几个人既不聪明,也没有能刻苦的头脑,到最后除了服侍陛下的饮食起居,也就剩下替陛下杀光敌人这点功用了。我不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武器,可是我想成为陛下的武器,名将由鲜血染就,帝椅靠尸骸铸成,无论陛下日后如何,我都会在那之前化作尸骸,守卫陛下的帝座。我此生别无他求,一愿陛下平安喜乐,二愿陛下能够得偿所愿,一统天下。” 司浅沉默地望着炉灶中跳跃的火焰,他想,她的心愿亦是他的心愿。 夜色,像一块宽大无比的土布,无情地将山川、原野笼罩住,远处的丘陵,近处的沟壑,都被浓浓的夜色抹平,星光迷离,月色朦胧,忧伤深重。 第一千一百三四章 失策 晨光连着休息了五天。 张弘和舒元凯的大战也已持续了三天之久。 前方战火激烈,后方安静警惕。 正午,高温仍在持续。 沈润端着一碗人参粥走进大帐时,晨光正歪在床头盯着地面发怔。 她小睡刚醒,一如往常睡得不太安稳,现在的她睡眠极差,不是无法入睡就是入睡之后时不时就会惊醒。沈润这几天一直守着她,连带着同寝的他也精神不济,他现在无比怀念她少女时期入睡就叫不醒的时光,尽管那段时光她的睡姿极差,常对着他横踢乱踹。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地面一眼,地面上什么都没有,他确定了她是在发怔,一阵心慌。他从不喜欢她沉默发呆到现在对她的发呆已经发展到了会感到恐慌的地步,那种将自己闭锁在一个他无法涉足的世界似随时就要消失的错觉让他不安得喘不过气来。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床沿,笑着问:“在想什么呢?”他刻意抬高了音调,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灵魂,他想要将其吓走似的。 晨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现在就连安静地笑也会让沈润觉得惶乱,勉强扯了一下唇角,他极快地舀了一勺药粥,送到她嘴边:“吃吧,刚煮好的!” 晨光没有拒绝,温顺地张开嘴巴。 沈润暗自松了一口气。 “张弘那边可有消息来?”晨光问。 “还没有。”沈润又喂了她一勺,含着笑安慰,“放心吧,张弘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懂得因时制宜。” 张弘是老将没有错,身经百战就算了,北越国出身的将领,连剿灭土匪的工作都轮不到他,因为北越国皇室本身就是个土匪头子。 她懒洋洋地动了动身子。 她这么一动又让沈润生出几分紧张,忙问:“哪里不舒服么?” 晨光愣了一下,望着他紧张严肃已经绷起来的脸,扑哧笑了:“没有!就是躺的久了觉得身子有点僵硬。” “等一会儿我给你揉揉。” 晨光笑,觉得他神经兮兮的。 沈润依旧用那张严肃的脸追问:“你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因为他的表情过于严肃,她不由得补充了句,“我不是动不了,只是懒怠动。”她伸出两根指头戳上他的眉心,将他皱起来的眉推平,噙着笑道,“都快出褶子了,出了褶子可不好看!” 沈润躲开她的手指头,似嗔非嗔地看了她一眼,舀了一勺人参粥,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陛下”,帘子被掀开,一袭黑衣的司浅从外面大步走进来,直接无视了沈润,来至晨光面前。 沈润的额角在瞬间膨胀起怒意,这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了,也不用通报,也不等待回应,他还真是她的心腹......好不要脸!万一她没穿衣服呢?万一她在洗澡呢?万一他们正在亲亲热热地做游戏呢? 即使这厮和晨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还是很想打死他,真可惜那天她突然醒了! 晨光本来想要再吃一口,见司浅突然进来,知他有要事,便问: “何事?” 沈润握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勺子里还盛着粥,这让他对司浅的怨怒又添了几层,心想她好不容易才有点胃口,你就不能等她吃完了再进来说? 他生着闷气,司浅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理睬他,仿佛他不存在。 “禀陛下,前往晋阳王府执行任务的人出了点岔子,失败了。”他低声说。 沈润微怔,望向晨光。 晨光面色如常,仅是沉默了一会儿,问:“人呢?” “人已殉职,根据他生前留下的消息,司雪柔被晏樱派去晋阳王府做了说客,晋阳王已经答应支援晏樱。另外嫦曦的人查到,晏樱曾派苍丘国的左相邱文秘密前往清河王府......”司浅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禀报。 晨光冷笑了一声:“他这是想一人吃两家?” “清河王和晋阳王都想先拉拢邻国,好将来能够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晨光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他们都认为我和晏樱的这一场仗赢的人是晏樱?” 司浅回话如流:“赢的自然是陛下。” 沈润瞅了他一眼,这时候他的反应倒快,不像平常木头人似的。 司浅继续说:“属下不知邱文是如何说服清河王的,但晋阳王此人空有一身力气,头脑简单,脾气暴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莽夫,日常对待女子也都是看中了就抢没趣了就杀,从前他就对陛下执政有一些微词,不是他不相信陛下会赢,他是不希望陛下赢。” 晨光冷哼了一声:“那个死胖子曾经在七国会时对着苍丘国和雁云国的使节说我是会打鸣的母鸡,可是这些‘微词’?” “陛下还记得......”司浅讪讪的。 晨光嗤笑:“那胖子那么肥壮,也不知道能榨出几斤油来?” 晋阳王把女人当衣服,平常时高兴了就穿,不高兴了就撕破了裸着,女人在他眼里连人都不算,他当然不想“一件衣服”踩在他的脑袋顶上,所以他将筹码押在了晏樱身上,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清河王,被说服的原因九成是他不想和一个女人平起平坐,以及邱文说服他相信了晏樱背后拥有凤鸣帝国强大的暗势力。这也是当初晨光为什么没有选择说服晋阳王或清河王与自己合作,只是使了手段想要挑起两府的对立从而破坏晏樱和赤阳国结盟。那些人瞧不起她,她上赶着去贴冷屁股只会让对方更嘲笑她。 权贵热***,但爱的是玩物一样的女人,不是想要与其一争高下的女人。一旦有女人想要与之争夺权势,女人就不再是女人,是敌人,他们对待这样的人会比对待同性更狠,因为这不仅是挑战,还是挑衅,是对男性统治权的挑衅,他们会对这样的女人产生本能的厌恶情绪,越漂亮,越想要狠狠地碾压,让她明白现实的残酷,能跪下来认错求饶是最好的。 她之所以选择了恒王府看中的是恒王妃,那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一回她失策了,她没料到晏樱那个不要脸的居然两府通吃,她更没料到一直默默无闻的司雪柔居然出动了。 挑起对立失败了,破坏结盟也失败了。 “你说去晋阳王府的人是司雪柔?”她似笑非笑地问。 “是。” 晨光秀眉一挑,阴阳怪气地道:“我这个妹妹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司浅不以为然。 沈润亦不以为然。 晋阳王是有名的色中饿鬼,晏樱派司雪柔去,傻子都知道是用什么说服的,出卖色相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哪里就出息了? 第一千一百三五章 情字工具 “派去劫粮草的人也失败了?”思索了一会儿,晨光秀眉微挑,似笑非笑地问。 司浅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被她猜中了也不奇怪,略惭愧地回答:“是,被发现了,全员覆没。”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原来她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晋阳王知道清河王得到了晏樱的助力一怒之下烧了清河王送给晏樱的粮草破坏结盟更好,若是中间出了岔子,她就动用她的人,可惜的是明明做了两手准备,却都失败了。 晨光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意外,也没有懊恼的神情,她平静如常。 “嫦曦问陛下要不要再从晋阳王身上想想办法?”司浅轻声问。 晨光摇了摇头:“晋阳王最好面子,既然答应了和苍丘国结盟,就算过后知道晏樱一人吃两家,为了争一口气也不会把这件事捅破,至多秋后算账。再说他虽莽,可不蠢,为了日后邻国能认同他的统治,不给他使绊子,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给他心中的胜利国一点好处,我这时候上赶着找上去,只会被他拿住撒气。他和清河王早晚要有一战,这场战是避免不了的,与他们是否同时和苍丘国结盟无关。本来想拿这事阴晏樱一把,现在我也没什么法子了,好在他与我的目的是一样的,赤阳国一乱,我和他就能心无旁骛了。” 她说着她的失策,可是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失策后的恼怒,反而静静的,懒懒的,就好像是在分析一篇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她如此平静,沈润倒有点佩服她。 司浅怀着遗憾退了出去。 沈润见他走了,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晨光嘴边。 晨光抬手挡了一下,摇摇头,不想吃了。 原来还是在意的。 晨光歪靠在床上,眼盯着一处,一言不发。沈润也不知道她是在思考还是在发愣,想了想,也不打扰她,将粥碗放到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沈润陪着她一块发愣,自从他和她在一块,近朱者赤,他发愣的次数与日俱增,这个时候突然听她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轻笑出声。 晨光看了他一眼。 沈润问:“你在为晋阳王的事心里不痛快?” “这件事我做了三手准备,一是让恒王府动手嫁祸给晋阳王府,二是让晋阳王自己动手,不用嫁祸也能破掉清河王和晏樱结盟,三是我的人动手嫁祸给晋阳王府......” 沈润一连听了三句“嫁祸”,不由得想她果然擅长“嫁祸”,那晋阳王连着被惦记了三次也够惨的,该不会是她一直记恨着许多年前晋阳王骂过她的事?以她那锱铢必报的性子,沈润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恒王府阳奉阴违也不算意外,恒王妃娘家胆小如鼠,她本人瞻前顾后。晋阳王那边因为晏樱的主动联络,计划之前我就已经被踢出局了。原想着自己的人能稳妥些,结果也没有稳妥,被看透了,全军覆没......”她歪在床上,声音懒懒的,凉凉的,她的情绪有些坏。 她那句“被看透了”落入沈润耳中,让他有种心口突然堵了一下的感觉,笑容也淡了几分:“你的意思是,晏樱预料到了你要做什么,先下手为强?” 晨光冷笑道:“若不是他有准备,我的人不可能全员覆没,他两家通吃,还能围杀我的人,必是事前猜到了我要做什么。这一回如此,上一回也是如此,在前往古墓之前我以为是我套住了他,结果是他套住了我,若不是我运气好,他已经赢了。” 沈润心中不悦,这一次的事详情不知他不好猜测,但是凤临大帝陵墓那件事,确实是晏樱下套她上钩了,唇角扬着的弧度微僵: “他就这么了解你?” 他努力稳定着音调,听起来却仍不阴不阳的,仿佛能榨出几斤醋来。 晨光看了他一眼:“从前不觉得,这两次确实被他看穿了。” “你很在意他看穿了你?”沈润眉目平平地问,他问的是情感上的“在意”。 晨光沉着声线肃声回答:“我和他的这场战,‘了解’是能左右输赢的因素之一,若我了解他更多,他必败。若意外的他了解我更多,我可能会输。”她回答的是能够左右局势的“在意”,那份冷淡的态度完美地诠释了“杀伐果决”的无情。 沈润的心不太是滋味,默了片刻,噙着笑问:“若他了解你更多,你心里一点欢喜都没有么?” “欢喜?”晨光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他。 “了解多,说明是用了心的。”沈润低声道,没错,他就是在试探她,试探她对晏樱的心是不是像她口中说的那般冷酷无情,只要晏樱存在,他就会忍不住想找机会试探她,他也曾命令自己去克制这份冲动,可是他克制不住。 晨光哧地笑了:“我不觉得他对我用了心,可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胜算增加了。” “增加了?”沈润皱了皱眉。 “‘情’亦能左右输赢。”她似笑非笑地回答。 沈润不语,他想要试探她的冲动有如抓心挠肝,他当然不会想听到她对他诉说对他人的情愫,模棱两可的回答只会让他焦虑,然而真正听到了冷酷的答案又让他觉得心凉,因为那说明她是冷酷之人,冷酷之人是没有感情的,她可以将“情”化做武器当成赢取胜利的工具,这样的人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感情,那样,他将永远是她的工具。 晨光见他沉默不语,似在思考,以为他亦因为她的失败忧虑,正在替她考虑战事,她有些心烦,这会儿不太想去筹谋接下来的计划,淡淡地笑道: “就算最后他赢了也不打紧,我会在死前把他拉下地狱,即使苍丘国打胜了,他也活不了,到时候就由你和窦家争天下了!” 隐喻着“同归于尽”的一句话轻松得乖戾,在瞬间点燃了沈润胸腔内的怒火,他沉着脸问:“你还想和他殉情?” 晨光愕然,反问:“你真的懂‘殉情’的意思吗?” 沈润黑着脸道:“你想都别想,我是不会答应的!” 晨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果然又开始想无聊的事了。 就在这时,帐外,一声高亢的“报”由远及近冗长地响起,铠甲抖擞的小兵激动得满脸通红,跪在帐外大声道: “启禀陛下,我军大捷!张将军生擒舒元凯,人已关押,等候陛下发落!” 第一千一百三六章 擒获 晨光心中一喜,面上漫了几分神采。 沈润看了她一眼,打了胜仗的喜悦驱走了先前的不悦,她能重新高兴起来让他的心情也愉快不少,他笑了笑,端起粥碗,说道: “粥要凉了,快喝了吧。” 这一回晨光没有推拒。 军队拔营,一日后抵达野鹿坡,此处距离稻城仅剩下一百里。 晨光休息了几日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只是身体上的疲乏还在,行动缓慢,因此在行进时使用了马车。 沈润先下了马车,将晨光扶了下来。他本来是想将她抱下来的,被她用眼神拒绝了,真那样做有损她的天威。 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沈润都很想叹气,他们日常繁忙,亲近的时间不多,特别是她时常疲累,即使到了晚上他也不敢太闹她,亲近的机会本来就少,她的身份又容不得他在外面对她有一点亲密的举止。他为帝的时候并不会在意这些,她却十分在意,明明她不注重名声却在这上面有着一种奇怪的坚持,这让他有些沮丧,可他又说服不了她。况且他时常劝她要注意自己的名声不要肆意妄为,他也只能配合她,于是他感觉他在跟着她时就像是她的一个跟班,这让他越发郁闷。 张哲率领众将出营迎接,一场漂亮的胜仗让每个人都乐乐陶陶的,铠甲触地声响亮,众将跪地对着晨光嵩呼万岁。 晨光微微一笑,示意沈润去将张哲扶起来,这让张哲受宠若惊。 晨光含着笑道:“张将军辛苦了,众位将军也辛苦了,能赢下这场仗靠的全是诸位的英勇,待处置了舒元凯,今夜设宴,犒劳三军!” 众将兵闻言,大喜。 张哲笑如洪钟:“这一次我军得胜皆陛下洪福所致,陛下洪福齐天,上应天时,下合民心,我凤冥国定能趁此东风一举击败苍丘国,大获全胜!” 晨光看了他一眼,笑笑,这老头子如今也会说奉承的话了。 “舒元凯呢?”她一边往军营里走,一边问。 “人正跪在里边等候陛下发落。”张哲跟在她身后,道。 “可是个人才?”晨光问。 张哲知道自己的一句回答可能会左右舒元凯的生死,陛下惜才,就算舒元凯是苍丘国摄政王的人,假如那真是个人才,即使陛下和舒元凯的主人曾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陛下也有可能会考虑将其留下为凤冥国效力。 张哲亦是个爱惜人才的人,他本身就是降将,不会对在战场上投降的将领产生鄙视,他亦想多为陛下收拢人才,他知道凤冥国缺将领,将来还有一个赤阳国,此时凤冥国需要尽可能多地积累人才。 只是舒元凯这个人...... 他皱了一下眉,瓮声回答: “陛下,要说是不是人才,这舒元凯的确是个人才,他善于用兵,也会治兵,在他的治理下,这帮将士皆骁勇善战,即使知道要败了也不退缩。这场潜水夜袭在臣来之前以为十拿九稳,结果舒元凯不仅没有兵败如山倒,反而带着兵与臣的人周旋了许久,只差一点就突围了,可见他还是有些能耐的。只是此人......邪佞狂妄,据臣了解,他驯服将士的方法全靠虐杀,将士们服从他的原因并不是敬佩,而是恐惧......” 说到这里,他声音转小,因为,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说舒元凯,这话明明是在说陛下,陛下最初驯服大臣时使用的方法也不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她靠的是虐杀,若是陛下以为他是在影射她...... 张哲偷瞧了晨光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没有任何不高兴,顿了顿,续说:“这场仗打到最后,舒元凯知道自己要败了,突然发了疯,把周围护着他的心腹全杀了,用他的话说宁可全员殉国,也不留一个俘虏......”虽然最后他自己成了俘虏。 在张哲看来,舒元凯这个人嗜杀,手段狠戾,不看别的,单看行事作风倒是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张哲虽然能对晨光讲述舒元凯的才能,那是他对陛下忠诚,但是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意陛下留下舒元凯,他担心舒元凯的邪佞会重新激活陛下心中的嗜杀,陛下的名声刚比从前好些,可不能让她再回去。 他想了半天,终究是个直率的人,婉转的措辞没想出来,只得硬着头皮下了结论:“陛下,此人用不得!” 稍微懂点为官之道的人都不会直接替陛下得出结论,这不仅放肆,还有妄图左右圣心的嫌疑,张哲虽然努力学着**上的奉承,以避免再发生自己当年在北越国**时的尴尬。如今他已将陛下视为伯乐,陛下也愿意提拔他,虽然他都到了胡子花白的年纪,可还是想在凤冥国有一番作为。然而他再怎么改,关键时候骨子里的耿直还是暴露了出来。 晨光明白他的意思,没说什么,仅是点了一下头。 张哲说完之后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说的太直接了,君王都有点脾气,不容冒犯,跟在后头的张弘见状,也替父亲捏了一把汗。却见晨光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张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陛下的心胸果然比一般的男儿还要宽广,只要不犯错不干涉她的私事,不管臣子说什么,哪怕是上奏针对陛下治政不严的一些说法不太好听但确有其事的弹劾,她也不会生气,弹劾的正确她还会默默改正。 在他眼里,陛下并不是暴君,只是很任性,可是哪个帝王不任性? 他摇了摇头。 晨光进了军营,来到场上。 一个四十左右岁的汉子被用铁链五花大绑,跪在地中央。烈日暴晒,此人估计已经暴晒了很长一段时间,皮肤惨白,满身大汗,嘴上的皮起了一层又一层,遍布血痕。他身上虽然穿着破破烂烂满是鲜血的铠甲,却梳了一个道士发髻,个头不高,身材也不够壮硕,看上去不像是一员武将,据说他在上战场之前只是一个以替人占卜算卦为生的算命先生。 晨光心想她该怎么评价这些人,要说晏樱手底下聚拢了一堆“杂鱼”、一群乌合之众,人家确实有本事跟她的人对战了这么久,可若说晏樱手底下的不是“杂鱼”,这年头居然连道士都能上战场领兵了。 晨光想笑,却没笑出来。 舒元凯周围由重兵把守,其他的士兵则巡逻的巡逻,养伤的养伤,军营上空笼罩着一片凝滞的紧张感。晨光在行走的过程中,感觉到了普通士兵对舒元凯的愤恨,看来将此人生擒的过程并不轻松,想必战事相当激烈,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此人是个对手。 火舞撑着遮阳的伞,晨光穿过场中央,来到凉棚前,坐在置于凉棚中的一把椅子上。一个小兵从远处绕过来,悄悄靠近,被司浅警惕地看了一眼。司浅认出了这个小兵正是此次为战事献计的廖五公子廖林,陛下虽然不喜欢廖家,但对丰国公还算客气,他走过去,说是站在廖林面前,实际上是拦在了廖林面前。 “廖公子何事?” 廖林被拦下,有些失望,一笑露出两行极白的牙齿:“这是新打来的泉水,是奉与陛下的,请司浅大人查看!”说着,将手里的托盘往前送了送。 第一千一百三七章 断子绝孙 司浅看了廖林一眼,廖林感觉到了他眼中的不善,好在他没说什么,只是检查了一下他手里的水壶,便沉默地接过去,端走了。 廖林松了一口气,偷望向晨光时,一双黑漆漆的眼发亮。 司浅回到晨光身边,将手里的托盘递给火舞。站在凉棚中的沈润一直注意着廖林那边的动静,通过神情他已经将廖林的心思猜出了八九分,见司浅居然老老实实地把廖林送的东西拿回来了,脸一黑,用看蠢材的眼神看了司浅一眼。 司浅没有理他。 晨光的目光一直在舒元凯身上,从上看到下,似在估算他的价值。 垂着头已经被晒到脱水的舒元凯感觉到两道冷冽的视线,勉力睁开被血水模糊了的眼睛,抬起仿佛就要掉了的头颅,在望向晨光的那一刻,一双阴厉的眸子迸射出慑人的寒光。似一头要将对方撕碎的野兽,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吼了一声: “司家妖女,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里饱含的不单是战败后的愤怒,还有对晨光的憎恨,对“司”这个姓氏的憎恨。 这份憎恨在晨光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在舒元凯的心里,他的憎恨理所当然,司家是将凤太子交出去的叛徒,是他们这些凤鸣帝国的后裔眼里的叛国者。 晨光听过无数遍咒她“不得好死”的诅骂,她已经习惯了,她的士兵却不习惯,听见一个俘虏居然敢在这里辱骂他们的君王,虽然无令不敢将人杀死,却也拿刀背对着舒元凯的脊背狠狠地砸下去,将他砸倒在地。 舒元凯吐出一口血,吃了一嘴砂。 晨光笑笑,淡声问:“你是**国后裔?” 凤鸣帝国**、巫术泛滥多年,最终导致灭国,可是凤鸣帝国的忠诚者却不认为他们的那些是“巫术”,是“**”,“巫术”是“神术”、“**”是“神教”,那支撑了国运的极其玄妙的东西是凤鸣帝国人的骄傲,“巫”与“邪”这两个字是对他们神圣而伟大的国家的侮辱,凤冥国中的教派和巫医族的玄术在这些人的眼里则是该死的仿冒货,这让他们对凤冥国这个靠背叛偷来的国家更加鄙夷。晨光看透了他们心中那份可笑的骄傲,在面对这些人时,她极爱用他们最不爱听的字眼去刺他们。 舒元凯狰狞着脸孔,恨恨地瞪着她。 不单是因为她姓司,她是凤冥国的女皇,还因为她卑劣的手段。凤冥国在他们还没有暴露之前就对着天下人给凤鸣帝国的后裔下了定义,称他们是“**”、“妖人”、“一群妄图用阴邪的手段控制百姓的疯子”,这让他们这些想恢复帝国荣光的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历史上对凤鸣帝国的亡国讳莫如深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因为乱世中群雄混战记载不清、胜利者多为叛徒也不肯在史书上过多地记载当年那段混乱的历史,更不排除有幕后黑手在推波助澜地抹黑,总之在那之后关于凤鸣帝国各种揣测不断。凤冥国在此基础上肆意造谣,如今凤鸣帝国因为她的添油加醋已经被无端猜疑成是因为拿百姓修炼邪术遭了天谴才亡国的,又经过民间的添枝加叶,难听的流言更是数不胜数。 百姓们对妖邪之事本能的畏惧,如今的百姓不是当年凤鸣帝国统治下的那些百姓会对帝国忠诚无比,各种针对凤鸣帝国编造的亦真亦假的传言让百姓吓破了胆,生怕妖人掌权之后自己或家人会被抓去修炼邪术。极度的恐惧之后是极度的愤怒,拜这个妖女所赐,“凤鸣帝国”四个字在大陆上如今已经人人喊打了,即使苍丘国打败了凤冥国,为了稳定民心,他们也不可能立刻恢复凤鸣帝国的荣光。 杀人诛心,被她施展得淋漓尽致。 他啐了一口血,冷笑着道:“叛徒的后代,连血都是脏的,凭你也敢肖想我主,你也配!”他瞥了沈润一眼,带着愤恨,轻蔑地道,“沈家过去就是陛下脚边的一条狗,辜恩负义,弑君叛国,活该后继无人,断子绝孙!你两个,婊子和狗,般配!” 沈润的脸刷地沉了下来,瞬间从身上迸发出来的澎湃杀气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颤,瞠目望来,平常时沈润多以“温润如玉”的形象示人,见他突然爆发出阴煞之气,都有些胆寒。舒元凯只觉得一道冷峻的威压从正面欺来,全身的骨头就像是被千钧之重不断地向下碾压,再碾压,关节骨头开始咯咯作响,脸色越来越白,仿佛心脏被压扁了,他喷出一大口血。 晨光吃吃地笑,懒洋洋地望着他遭受重创之后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张美丽的脸上尽是鄙夷之色,她轻蔑地说: “亡国之民,败军之将,无能至极,只好用一张嘴去骂胜者,现在的输家都如你这般没有羞耻心么?凤鸣帝国早已亡国,你们只是北凤鸣帝国的后人,以你们陛下的无能,放在凤鸣帝国时期也就是个夺位失败的蠢材,二世而亡的短命国还想借着帝国的荣光复国,你们要脸不要?那凤太子只是一个太子,他的后代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妾生的,太子的妾生子从前有一堆现在有一群将来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这种血统尊贵在哪里?你那个在你眼中尊贵无比的主子,在我脚边,我可以随时让他转个圈叫三声。你以为你们复了凤鸣帝国,那凤鸣帝国就能够长盛不衰,千秋万代?笑死人了。不可能的,你的那个主人,就算哪一天真的有了后代,也一定不是他的种......” 先前因为舒元凯的辱骂怒潮汹涌的大营突然间陷入了沉寂,人们本来因为陛下前面那一段铿锵有力的回击觉得痛快,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后面的那一小段信息量似乎有点大。或许这是陛下对舒元凯辱骂他们“断子绝孙”的一个回击,可在听着时谁都没有这么想,因为陛下和苍丘国摄政王暧昧不清的传言,几乎所有人都在愣了愣之后,下意识地认为她说的是真的。 难怪那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子嗣,原来是身患隐疾。 第一千一百三八章 卜者的预言 沈润的脸黑了,他看了晨光一眼,见她懒洋洋,唇含薄笑,心情越发不快。她非要说这种话,以她和晏樱传过的暧昧传闻,九成人会以为她说的是真的,这要是传出去,还没崛起的凤鸣帝国后人很可能会因为她这话以为凤家将来后继无人,后继无人意味着未来黯淡,这样的流言估计得让内部乱上一阵子,晏樱还得抽个空辟个谣。她爱给晏樱添堵,可她这么做把她自己的名声也带累上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她不在意,他却很不爽。 舒元凯看着晨光,忽然,他毫无预兆地仰天大笑起来。 众人微怔。 沈润回过神,望向似有些癫狂的舒元凯,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舒元凯低下头颅,似冷静了下来,他望着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问: “听闻你擅占卜,你可曾卜过自己的命数?” 晨光唇角泛凉,似笑非笑。 “占卜者不能自卜,想必你也听说了我精通卜算,被尊为‘天师’,你留我性命,可是想让我替你卜上一卦?”舒元凯用着轻松的语气,沉着地问,就好像他们不是敌人,只是一对老友在闲话家常,布满血丝的双目显露异色,他极快地开始了自说自话,“早年我曾奉我主之命替你卜过一卦,你可不是吉利的命数,生年带煞,多病多难,生月带煞,克损父母,生日带煞,孤寡一人,格局虽高,可惜杀气太重,富贵福禄短暂,姻缘不顺,亦无后人,虽自成一气,但因辛金相克,深陷危世,难以转圜。今观你面相,亦是短命之相,不得善终。今年是你的大凶之年,岁末之际,便是你暴毙之时......” “疯言疯语!不知死活!”张哲气得七窍生烟,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一名士兵立刻抽出长刀架在舒元凯的脖子上,只等着陛下一声令下,他就结果了这个大胆狂言冒犯陛下的俘虏。舒元凯的这番话等同诅咒,自己的国君被一个俘虏当众诅咒,凤冥国的将士皆两眼冒火,十分气愤。 沈润却不止是气愤这么简单,晨光的身体状况让他听不得一点“短命”、“大凶”之类的言辞,这样的字眼只会更刺激他的心病,让他焦虑,让他心慌,让他不安到发狂。 晨光坐在他身边,感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没有出手把舒元凯弄死。 她笑了出来,被当面下了死咒还能笑出来的帝王恐怕她是头一个,舒元凯严肃正经的批命仿佛一点都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这一声轻笑立刻被舒元凯捕捉到了,他从开口时便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这不是他期望的反应,事关命数,帝王是听不得真话的,别说是帝王,就是随便一个人你告诉他他今年会死,他也会跳起来给你两巴掌,舒元凯期待她能跳起来,这样他的批命就更真实了。 可惜的是她没有跳起来,她依旧唇角含笑,表情淡然,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这是舒元凯第一次跟这位传说中极厉害的、同僚口中令少主挂心了十几年的女帝正面交锋,比他年轻许多的美丽女子,只要她不显露,丝毫感觉不到她身上的帝王之派,她和普通的弱女子没有两样,一个嗜杀的女暴君,却没有杀气,没有戾气,如此善于隐藏,这才是她的可怕之处。 “给我批命的你不是第一个,咒我明天就死的你也不是第一个,可惜我的命数无法卜算,因为,生我的人记错了时辰。”晨光淡淡地说,带出了不少狐疑错愕的反应,她这个人向来半真半假,既能真说假话,也能假说真话,谁都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真的。 晨光望着将干裂的嘴唇绷起来的舒元凯,懒懒笑道: “你一个江湖骗子,人家尊你一声‘天师’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仙君下凡了?我留你性命,是想用你的命换一两座城,毕竟,你是舒平的后代,身为凤鸣帝国四大护国将领之一,听说你的这位祖宗用兵如神,战无败绩,你既是他的后代,想来在一群乌合之众中也算有点地位。用你祖宗的成就来估算你你的命还挺贵,不过用你来估算他,我就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真那么厉害?还是说家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奇才生了一窝庸才......” 平和的话语,却侮辱性极强。 “舒平”二字引来了场中一些老将的惊异,虽是年代久远的人物,却也在军事史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传说,年长一些的人或多或少有所耳闻,他们当中不乏舒平的推崇者,没想到舒元凯居然是那位传奇将领的后代。人们纷纷望向场中狼狈的舒元凯,惊诧中更有唏嘘,还真如陛下所说,一代不如一代,奇才的后代竟是庸才。 舒元凯的眼白在瞬间布满了血丝,只差滴出血来,他无可辩驳,胜利了才能光宗耀祖,失败了只是辱没门楣,他也觉得羞耻,想要掩去祖上的光辉,却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还把他的出身说破了,这让他越发耻辱。强烈的羞愤冲撞着紧咬的齿关,他垂着头,忽然古怪地笑起来,笑声像林中尖叫的鸮,仿佛在报复她的讽刺,他厉声反击: “你该庆幸你生对了时候,若你生在凤鸣帝国时,司家女只能代代入圣塔,名为‘神女’,实不过是侍奉皇族的玩物!” 羞辱的言语,闻者大怒。 “你该庆幸我没生在那个时候,否则凤鸣帝国亡得更快,我也不会留你那不可一世的祖宗,别说你们舒家,就是凤氏一族,我也会屠到一人不剩,那样这世间就没有你了,也不会有你那个养了这么多年只养了一群废物的主子。”晨光轻蔑地道。 舒元凯怒急攻心,面容凶狠,忽然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晨光冷冷一笑:“我看你命宫发黑,元神涣散,今日必有大难。苍丘国皇族无能,致奸佞横行,朝堂四分五裂,民间民不聊生,国之气数已尽,我凤冥国此战是救它于水火之中。凤鸣帝国早已灭亡,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不遵天道,意图强行逆转,只会招致灾祸,令天下大乱!” 舒元凯咬牙切齿:“让天下大乱的是你这个女人吧?!” 晨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尊贵中含着倨傲,她盛气地望着舒元凯,笑道:“我是为了平定这场大乱才降临于世的。” 舒元凯没忍住又吐了一口血。 她好不要脸! “将他的双手砍下,送去稻城,告诉稻城守城官,若想要舒将军活命,拿稻城来换!”晨光眼中柔光一转,阴厉漫上,冷酷如刀。 舒元凯怒急交织,露出一口鲜血淋漓的牙,冷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的命可不值一座城!” 晨光嫣然一笑:“无妨,我也只是拿你玩玩,双手不成还有双脚,没了双脚还有腿,没了腿还有胳膊。” 她用纯真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 舒元凯狰狞着脸怒骂:“疯子!” 晨光弯着眉眼问:“怎么,舒将军怕了?” “没用的!我的命什么都换不来!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干脆!” “与我为敌的人,‘死’是最轻的惩罚。”晨光笑着,用最温柔的声调说了一句最能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瞬间,炎热的温度急降了几分,甜软的嗓音擦过耳朵,听的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晨光站起来,转身。 惨烈的嚎叫自身后响起。 第一千一百三九章 闺中乐 “妖女”、“恶妇”等声嘶力竭的辱骂紧跟着传来,随后辱骂声被惨叫声代替。只说了留住性命又没说不许打,两方为敌,凤冥国的士兵自不会对敌方被俘虏了的将领客气,而后惨叫声戛然而止,显然是执行的士兵嫌吵闹。 沈润叹了口气,他知道晨光的目的不在那双手,稻城也不会看见一双手就把稻城让出来。舒元凯是晏樱的人,隶属宜城,只要晨光按兵不动,稻城就会将此事上报晏樱,再等待命令,这当中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只怕舒元凯就要被慢慢削成人棍了,而这件事会随着稻城的层层上报传向诸城,所到之处,守城将领难道不会因为这残忍的行径瑟瑟发抖么? 晨光狠毒,沈润心知肚明,他不是同情敌军,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心慈手软才愚蠢。他不讨厌她的狠毒,甚至有些欣赏,可是他不太赞成她的做法。给人以暴虐的印象对她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好的方面是她能够凭借这样的形象给世间以震慑,在还未现身之前就给脆弱的人以沉重的心理压力,更容易威吓对方臣服;坏的方面是,这份威慑极容易引来反弹,伤及她自身。作为帝王要心狠,手狠,却不能以这样的形象示人,心狠手辣,但要给外界以“仁慈宽厚、赏罚分明”的形象,这才是为君之道。然而她不愿意这样做,不是她不能,她嫌麻烦,她不屑,她常骂他是“伪君子”,他却觉得她该多爱惜一下羽毛,即使是为了自己也该少树敌人。 她不在意遍地仇敌,可是他很担心,她却对他的担心嗤之以鼻,一点也不想理解他对她的心意。他抬起头,望向空中阳光炽烈,他觉得他沧桑的速度在随着水分的流失加剧。 ...... 晚间,庆功宴,犒赏三军。 沈润在屏风后面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见晨光正歪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发愣,乌丝未挽,顺滑如绸,散在床头枕边。火舞跪在地上为她系好新换的裙裳,刚要将一双粉缎绣花鞋套在她的脚上,沈润却接了过去,示意火舞退下。 火舞瞅了他一眼,又望向晨光,见晨光没反对仍在发愣,想了想,起身退了出去。 沈润蹲下来,抓起晨光脚踝时看了她一眼,她仍在发怔,这让他又一次忧心忡忡。回想起舒元凯对她的诅咒,今年是她的“大凶之年”,“岁末之际”、“暴毙”这样的字眼连他听了都心惊,恨不得立刻将舒元凯挫骨扬灰,她会一点不往心里去? 他将鞋子穿在她的小脚上,这时候她回过神,望了他一眼,收回双脚站起身:“今晚我就坐一坐,不会留到最后,你替我呆到庆功宴结束吧。” “你去哪里?”这是沈润第一个反应,他以为她要撂下他跑。 晨光一愣:“哪里也不去。”她只是不爱热闹了,再说一群汉子喝多了她在场也不方便。 沈润这才明白她是想安静地歇息,放了心,重新弯起眉眼:“好。” 晨光走到桌前,坐下,见他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狐疑地问:“小舞呢?”她还要火舞给她梳头发。 沈润冲着镜子里的她微微一笑:“我来梳。” “你?”晨光诧然。 “放心,我学过了,火舞会的发式我都会。”他笑吟吟道,一点不觉得羞耻,捧起她的长发灵巧地向上,挽了一个流云髻。 晨光满脸搞不懂的表情:“你干吗学这个?” 沈润用嗔她没情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说过‘张敞画眉’么?”接着用遗憾的语气道,“可惜你眉目如画,我也只能为你梳梳头发了。” 他将一根嵌红宝石牡丹骨步摇插进她的发髻里,他的意图并未说完全,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想触碰她,更多地触碰她。他的全身贪恋着她的一切,他想要将她的每一寸都印入眼底、留存脑海、刻进骨髓,为此,他会用尽所有方法去亲近她,找各种机会去触摸她,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她是真实存在的,频繁的触碰会让他那颗悬着的、惶乱的心短暂地安宁下来。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疯了......疯了就疯了吧。 晨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 沈润扬眉:“笑什么?” “眉目如画?”晨光觉得好笑,手摸上瘦高了的颧骨,对着镜子嘲弄地道,“没了胭脂,憔悴得像鬼一样!” 她只是嘴硬,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能永葆青春,且健康的身体是牢固美貌的根本,她已经不年轻了,还有一具破败的身体,只要到达一定时间,她的容貌会随着她的身体如指间的流水般急速衰败下去,再也回不来。 不过,有趣的是,只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即使是个鬼也能被夸成天仙下凡,倾世绝伦。 想到这里,她笑得更欢。 沈润望了她一眼,他仍站在她身后,手却绕到前面捏起她的下巴,对着镜子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难怪坊间尽是人鬼文,这么美,我也愿意被吸干。” 吸......吸...... 晨光愣了愣,紧接着一巴掌拍掉他的手。 沈润见她听出了歧义,笑得更开,没皮没脸地续道:“人的话,我更愿意。” 晨光对着镜子瞪了他一眼。 “小舞!”她高声唤道。 火舞从外面进来,平着脸,面无表情,沈润却感觉到了她的不悦,他没有理睬。 “梳妆。”晨光吩咐。 “是。”火舞应了一声,过来开了粉盒,要为晨光匀面。 沈润正将凤凰衔珠的发冠戴在晨光的头上,闻言,不悦地道:“说了我来弄!” 火舞气愤地瞅了他一眼,好好的一个爷们儿,居然要抢她一个小宫女的工作,他就不觉得害臊吗? 沈润一点不觉得害臊,将粉盒从火舞的手底下推开,吩咐:“你下去吧。” 火舞气噎。 晨光无语。 到底还是沈润留在帐中替她匀面,他兴致勃勃,晨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本来就憔悴得像鬼,经他一画,若是更像鬼了,她是洗脸还是不洗脸? “你就不怕被人笑话?”她见他神情专注,忍不住问。 她不需要太多的粉,只要薄薄一点遮住病态的微青即可,沈润认真得像在画欲流传千古的名画:“我做事谁敢笑话?笑话!” 他的霸气似乎用错了地方。 沈润开了胭脂盒,用簪子挑起一点涂在她的双颊上,退后端详,果然气色变好了些。 他很满意,又将掌中剩下的一点用手指涂在她的嘴唇上。 那双唇柔软,经胭脂涂染,通红如血,细嫩如蕾。胭脂也不知是由什么花制成的,扑面的香甜,诱人至极。指尖反复揉搓着软嫩的嘴唇,他禁不住眸色一暗,循着那股淡淡的香甜凑上去。 是的,他做了这么多,其实最想做的是这个。 晨光已经料到,平着表情一巴掌糊在他的脸上,差点糊平他的鼻尖。 沈润被推开,十分失望。 晨光发誓她再也不会让他为她梳妆了,这种闺房之乐,她消受不起。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青年的请求 庆功宴是沈润领人置办的,因为他很闲。 在众将跪迎里,晨光同沈润入席,她今日衣着素雅,妆容浅淡,军营中,又是在战争里,不宜太华丽,不失身份即可。也正因为如此,沈润手下留情了,没把她画成一只鬼。 沈润笑吟吟坐在她身旁,与她共用一张桌子。这其实不合规矩,但因为宴会是他领人筹办的,如此布置也没人敢反对。 将领中,不少人对此看不惯,可陛下没说什么,他们也不好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弹劾容**礼。另一部分人则心花怒放,这些人自然是龙熙出身的人,曾经的陛下能够和现在的陛下平起平坐,这多少抚慰了他们对故国的愧疚不甘之心。 晨光将底下各种神情看在眼里,说实话她并不想和沈润平起平坐,就算他是曾经的龙熙帝,可如今帝国的政权由她独揽,她不会也不打算分他一半,她不允许龙熙出身的将领过度解读她和他的关系。然而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事斥责他,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她不想看他生闷气,也懒得跟他打冷战,最关键的是,她多少明白了他这样做只是想跟她腻在一块,而不是野心勃勃想要分走她的权利。 于是她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陛下没发话,底下的人只能把反对吞进肚子里,更有那心思活络的开始盘算着今后要多多奉承容王殿下。 今夜的庆功宴,军中有点地位的人都来参加了,即使普通的士兵军阶不够无法参加,也都挨个赏过,实实在在的全军同乐。 在座的全部是武将,大多好酒,又性子豪爽,开席后见陛下果然说到做到“此宴不论君臣”,便不再拘束,没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 应征随军的妓人在场中央卖力地跳舞,媚眼横飞,把一群带了酒血气方刚的汉子撩得心怦怦乱跳,但碍于晨光在场,也不敢太放肆。 一场战争需要持续很久,奋战在血河中日夜精神紧绷的将兵急需抚慰更不可能清心寡欲,没了这些随军的姑娘,必会有人犯军纪,一旦因为这种事犯军纪,处置得多了,军中也就乱了,晨光现在对这类事都当没看见,她只是下了禁令不许花楼随意买卖人口,却没打算彻底消除这个古老的行业,真那么干了,第一个骂她的就是楼里的姑娘。 眼看着酒席越来越热,她欲起身离开。 沈润也想走,可他两个必须要留一个到最后,他也不想再看底下那些喝多了的混账偷偷摸摸地乱瞟她,便爽快地放她离开了。 众将跪地恭送。 这时候司浅突然站起来,他想跟着晨光一块走。 “司浅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沈润脸色一黑,皮笑肉不笑地问。 司浅顿住脚步,望向他。 晨光微怔,回头看了司浅一眼,她没想让司浅和她一块走,又没什么事,他身为监军理应当留到最后。 沈润见晨光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由得神清气爽,含着笑对司浅道:“今夜犒赏三军,司浅大人身为监军,怎能提前离席?徐将军,还不敬监军大人一杯。” 徐茂德是龙熙人,自然听令,正因为他当年有叛国之举,才更希望陛下能和现在的陛下长长久久,那样他就不用再亏心从前了。他立刻起身,端着酒杯走到司浅面前,笑道: “司浅大人一直以来辛苦了,末将敬大人一杯!” 他一站起来,又带起来几个被沈润用眼神授意的龙熙将领,一群人把司浅围起来敬酒。 晨光明白沈润的坏心,不过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拥有开阔的世界,这样才像个人,司浅能像人一样活着再好不过。 沈润见她没有阻拦他授意底下人轮流灌司浅喝酒,很是高兴,如果他知道晨光没有阻拦的原因是因为她想看司浅能像个普通男人一样和同僚喝喝酒,他一定会把司浅摁进酒缸里让他喝个够。 ...... 晨光扶着火舞的手离席,往营帐的方向走,远离了热闹的酒席,军中其他地方虽然也有不少人,却显得格外安静。 火把通明。 过路的巡逻队伍纷纷停下,跪地问安。 就在这时,必经之路上出现一个人,一名身着白色锦衣的男子侧对着她们站在前方不远处,负着一只手,挺拔如松,正仰望星空,月的银光落在他的脸上,柔和的光线将他明净似玉琢的侧颜衬托得越发秀美动人。 晨光停住脚步。 似觉察到她的目光,星空下的男子扭过头,望向她,展颜一笑,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他落落大方地跪下来,道: “草民廖林参加陛下,吾皇万岁!” 他每一次都会自报姓名,就像是要刻意加深她对他的印象似的。 他换了衣服,刮了胡子,恢复成了国公府小公子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模样。他生得不错,眉目精致,白皙俊美,这模样在如今的年轻人里也算是百里挑一了。浓浓的书卷气已被在军中叠攒的阳刚之气冲开,他褪去了养尊处优时的青涩,改正了在学院里养成的纸上谈兵的傲慢,变得真实厚重起来。他还很年轻,还有着年轻人的激情和活力。 “起来吧。”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晨光说。 “谢陛下。”廖林笑着站起身。 晨光绕开他,想走。 廖林没想到她居然连一句闲话都不肯和他说就要走,愣了一下,转身匆忙唤道: “陛下!” 晨光驻足,回过头。 她狐疑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让廖林忽然就耳根子发烫。他低下头,有些忸怩,又不愿意让她看出来他的忸怩,因此落在晨光眼里他别别扭扭的。他将手伸进袖子里,一边往外掏,一边小声说: “草民有一礼想要献与陛下,恭贺陛下拿下隆平坡!”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娇艳玲珑的野花,虽是野花,却也姹紫嫣红,如万片丹霞,煞是好看。 晨光愣住了。 火舞也愣住了。 晨光扑哧笑了。 廖林那张雪白的脸立刻成了煮熟的虾子,通红如血。野花的确算不得礼物,可这是在战场上,又是在盛夏,能摘到这些野花已经很不容易了。晨光的笑声让他十分难为情,她会嫌弃并不意外,可是他不甘心。 他咬牙鼓足了勇气,忽然撩袍跪下,涨红着脸,低着头,轻声说: “陛下,草民心悦陛下,草民不求名分,只希望能日夜侍奉在陛下身边,请陛下成全!” 第一千一百四一章 不妙 晨光第一次遇到如此直白的男子,就是沈润也不曾有过对着她直率地说出“我心悦你”四个大字,该怎么形容这情形?后生可畏? 廖林年刚弱冠,比她小了近十岁,这种事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说女大男小的年龄差罕见,就算双方不觉得有什么,家族出面也会把这个在外人看来头脑不清的小子的腿打断。可晨光知道丰国公不会,因为,丰国公巴不得小儿子在她的后宫里搏一个份位,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发生指的是在一般情况下,椅子坐得越高,不会发生的事发生得越多,坐在她的位置上,以后有俊美的青年在她面前脱光了自荐枕席都不是稀罕事,权利是个有趣的东西。 廖林有多喜欢她晨光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不过她清楚得很,如果她今天不是凤冥帝,廖林这个年轻人是不可能将目光放在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身上的,更不会跪在她面前深情款款地说一句“草民心悦陛下”。 若非要让她谈一句此刻的心里感受,她蛮喜欢“草民”和“陛下”这两个词,至于中间的“心悦”二字,她没多大感觉。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那种介然不群,能够打破陈规,固执己见甚至可以顶撞我的男子,所以才几次三番不守军规,甚至越了规矩,来到我面前为战事出谋划策?”晨光任他跪着,望着他,淡淡地问。 “草民想要为战事尽一份力是出于真心,草民说心悦陛下也是出于真心,陛下的智慧、美貌古今罕有,说陛下是天下第一奇女子绝不为过,草民想要侍奉陛下左右,能够侍奉在陛下身边是草民的福气。”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子,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在问他是不是别有用心故意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他冷静地辩解。 晨光因为他的奉承笑了一声。 廖林的心脏便一个滑跳。 “你父亲在龙熙国时趋炎附势,谁得了势他就攀附谁,这让许多人厌憎他,说他老奸巨猾,我却不讨厌,通常墙头草都会死在最前面,他却活到了最后,这也是一种聪明,聪明人,只要将聪明用对了地方,我便会给他施展的机会,只要他用对了地方。”最后重复的那一句才是重点。 廖林的心“咯噔”一声,满头满脑的旖旎一下子被打烂,他气息微乱,强作镇定:“我父亲对陛下赤诚一片,绝无二心,父亲常说陛下至贤至圣,明并日月,是父亲期盼已久的明君,廖家将誓死效忠陛下,这便是我父亲的一片丹心,还望陛下明察!”说罢,伏身叩拜下去。 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晨光冷淡地说:“至于你,自幼锦衣玉食,又是学院出身,未经世事,难免天真,等到你明白‘逞能’不是‘勇敢’,‘正直’更不该‘轻率’时,比起你的那几个兄长,你还是有些用处的。”廖林在贵族子弟里也算性情耿直了,看他的出身,再看他在战场上吃了许多苦头却比从前坚韧了不少,没有一句抱怨,晨光就觉得只要不把路走偏了,他还是有些前途的。 廖林呆了一呆。 晨光绕过他,想要离开。 “陛下!”廖林忽然明白过来,他跪着,极快地转过身,带了一丝忧闷,大声道,“陛下以为我是因为丰国公府才向陛下自荐么?我是为了我的心!我心悦陛下,我没有说谎!” 他声音太大,本来两个人站在暗影里,他这一嗓子都把巡逻兵招来了。 晨光目露不悦。 作为凤冥帝,她不会把任何一个代表着一方势力的人物放进后宫里,她不允许任何人将权利的清水搅浑,君臣有别,君王是君王,臣子只是臣子,她不会给臣子幻想,以为可以通过枕边风牵制她。她对男色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比起至高无上的权利,男色明显寡味许多,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一陷进男女之情就头脑发热的男人,看一眼就开始幻想两人美好的未来、给个笑脸就开始以她的男人自居,这种蠢货,她最厌烦。 她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放肆!” 两个字,清明了不可僭越的界线,溃碎了他的一切痴心妄想。 廖林的脸刷地白了,整个人在瞬间褪去了颜色,他跪在土地里,似受了极大的打击,神魂涣散,摇摇欲坠。 巡逻兵在看见晨光时早就极快地溜走了,并自觉远离周围,不是他们不想知道廖小公子在干什么,他们是怕掉脑袋。 就在晨光撂下冷酷的一句转身要走时,一个小兵由远而来,没有躲避,而是哆哆嗦嗦地蹭到她面前,低着脑袋道: “禀陛下,司八姑娘和付礼大人回来了!” 晨光听见司八的名字,莫名的心里一乱,直接忽略了付礼,不再理会心碎成渣的廖林,转身和火舞往大帐走,走到大帐附近时果然看到司八和付礼的马停在营帐外边,司八虽然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却面如金纸,被周围的火把一照,惨容如鬼,一看就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晨光远远看见她时,司八正努力从马背上爬下来,先一步下马的付礼哪里肯让,跨步上前,直接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一举动忽然把司八惹恼了,她柳眉倒竖,怒道: “放开我!” 付礼大概不知道该回什么,也就没说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有种连熬了许久的感觉。他抱着司八转身,或许是想直接送她去休息,这时候司八看见了晨光,对付礼的自作主**加恼怒,竟毫不留情地用强力挣开付礼的控制行为。 付礼被她挣开,被迫松手,退后一步,有些怒地蹙眉,司八却在双足落地之后身子一弯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付礼瞬间头皮发麻,惊恐地扶住她的胳膊,大叫道: “小八!” 司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两膝一弯,对着走过来的晨光哑着嗓子弱声唤道:“陛下!” 晨光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妙!大大的不妙! 第一千一百四二章 似曾相识的“杀人尸” 晨光坐在大帐中。 火舞扶着司八在椅子上坐了,倒了一杯水给她。 “怎么回事?”晨光问。 司八捧着茶杯,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帐被掀开,沈润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因为司八不理他晨光也没空搭理他只好候在外边的付礼。付礼看了司八一眼,司八仍不睬他,他那张憔悴的脸便可怜兮兮的。 “你怎么过来了?”晨光狐疑地问沈润。 “我听说她回来了。”沈润往司八身上一指,他很不满,这女人跟她主子一样没良心,没瞧见他家付礼在外边晚风萧瑟好可怜吗?还有她那个主子也是个招蜂引蝶的,他一会儿没盯着就有狐狸精过来拦路,廖家那小子是嫌命太长了,他心里冒火,脸上却没露出来,若无其事地在晨光身旁坐下,含着笑问,“出什么事了?”他一眼就看出司八受了重伤,能把司八打成重伤的人世间罕有,想来不是小事,也难怪刚才付礼站在外边时呆呆的,好像末日降临了似的。 “陛下,要传司浅么?”火舞见司浅居然没跟着沈润一块来,心中疑惑,沈润都得了消息,司浅不可能不知道,司浅去哪儿了? 沈润闻言,笑吟吟道:“不用叫了,他喝多了酒,要去洗个澡清醒一下。” 晨光瞅了他一眼,她刚走没一会儿司浅就喝多了,他到底灌司浅喝了多少酒? 火舞却明白,陛下不喜欢酒味,一直以来下属们都严格自控,连容王都知道陛下不喜酒味已经把酒戒了,何况司浅,他被容王阴了一把,要出现在陛下面前肯定要洗去一身酒气的,不过容王这表情,如此幼稚的欺人手段,有必要这么兴高采烈么? “小十呢?”晨光不再管司浅,问司八道。 “她在游龙岛上......”司八的胸口疼得厉害,强忍住咳嗽,哑着嗓子说。 她如此难受,付礼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突然开口,道:“禀陛下,属下自昆安来,本想来此处与殿下汇合,却在水宁郡偶遇了小八,那个时候她孤身一人,被一个奇怪的男子带了几个奇怪的、‘东西’追杀,属下遇见她时她身负重伤,已经昏迷,属下陪着她在虎牙镇住了小半个月她才养过来,有了力气赶路......” 他在说“东西”这两个字时十分纠结,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才皱着眉吐出这个词汇。 司八一记眼刀飞过去,显然是不满他打断了自己,陛下问的人是她,又没有问他,他突然插话,较真起来甚至可以治他不敬之罪。 “东西?”晨光倒没在意司八和付礼用眼神来来往往,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陛下,奴婢奉命追查流砂,追到水宁郡时,流砂等人的踪迹就断了。奴婢在水宁郡停留了许久,后来遇到一个途经水宁郡的小乞丐,据那个小乞丐说,水宁郡东边的宝平城如今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一天夜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黑衣人,杀光了城中老人,将青壮年及幼童不分男女全部抓走,凡有反抗的,就地杀死,短短一天时间,宝平城就成了一座空城,当地新上任的城官还来不及反抗整个衙门就被剿杀了。这个小乞丐因为案发时正在清理家中地窖,躲过一劫,天亮后他在城中遇到了几个幸存的人,几人一齐去临县的衙门报官,因为他年纪小,同行的**去了衙门,结果这几个人进了衙门就再没出来。奴婢听了这孩子的话,觉得蹊跷,就去了宝平城,宝平城果如他所说成了一座空城,之后奴婢等人潜在宝平城中,意外发现有陌生人出现在宝平城,并从宝平城的码头进入昌江。这几个人对宝平城空无一人毫不惊讶,又从宝平城的码头走了,奴婢怀疑他们就是灭城的人,也许此事和晏樱有关。奴婢当时不敢轻举妄动,送信向陛下请示。潜在宝平城等待时,奴婢发现这些人已经把宝平城码头当作登岸的入口,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奴婢的行踪突然暴露了,柳梁俊登岸,带了一批人围杀奴婢几人。” 司八用帕子捂住嘴唇咳嗽起来,她在帕子上咳了不少血沫,却没有看,直接将帕子拧在手心里,继续道: “陛下,那些人、不、那些东西、就如陛下在凤临的陵墓里遇到的,像人,但不是人。柳梁俊手底下的那些东西能够用音律控制,没有思想、没有痛觉,接收到命令,便开始杀戮,只有头断掉才会停止,断手断脚他们连眉都不会皱一下。他们不会说话,也没有表情,说白了,就是一群只知道杀人的尸体......” 沈润蹙眉。 付礼面色凝重,他遇到司八的时候,还能动的“杀人尸”只剩下一个了,他当时只是觉得离奇,又因为她身受重伤,没时间多想,先帮她料理了“杀人尸”,又杀掉了那个拿着笛子明显武力不济的男子,之后又寻医问药照顾她,等到她好转了他才有空细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此事恐怖。 这世上如果多了一群钢筋铁骨刀剑不怕主人一声令下便会扑过去不死不休的“尸体人”,岂不要大乱了? 晨光沉默了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引来众人狐疑的目光,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笑,问司八道:“你没见到小十?” “奴婢在宝平城被围攻时,她易容随柳梁俊的船入了江,之后奴婢接到过一次她传递的消息,她在昌江的游龙岛上,之后奴婢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 “其他人呢?” “仇一、仇二殉职,其他人出宝平城时就散了,奴婢吩咐他们若平安无事,便潜在宝平城附近等司十的消息。” 晨光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去养伤吧,这段日子让小舞照看你。” “陛下!”司八在她话音未落时忽地起身,因为情绪略激动导致胸口痛得厉害,她扶着桌角上身微弯,“陛下要上游龙岛么?奴婢也要去!” 付礼听了,立刻看向她,满脸写着不同意。 晨光笑道:“此事再议,你伤得不轻,先歇着吧。” “陛下!”司八罕见地皱起眉。 “去吧!”晨光道,给火舞使了个眼色,火舞会意,扶着司八,半推着将她带了出去。 付礼立刻起身,嘴巴比脑袋反应更快:“陛下......” “你也去吧,昆安的事我得了空再问你。” “是!”付礼急促地行了一礼,匆匆忙忙告退,居然忘了看他的正经主子一眼。 沈润轻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温茶。 第一千一百四三章 我懂你 火舞帮司八检查了身上的伤,蹙眉道:“伤得这样重,那些东西真那么厉害?” 司八歪在床上咳了几声,手压住胸口咧嘴笑,笑出一口白牙,阴森森的:“依我说,那些才是真正的成品,司彤那个贱人,果然把秘法给了晏樱!” 火舞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我去给你熬点活血散瘀的药喝。” 司八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喝了也没用,过些日子自己就好了。” “还是喝一点吧。”火舞坚持,不等她再拒绝,转身出去了。 付礼正在营帐外徘徊,火舞出去时,他望过来,竟用一种求助的眼神看着她,火舞忽然觉得他怪可怜的,好心没好报,便说: “我去给她熬药,你若无事,替我照看她一会儿。” 付礼那**如板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感激,他点了点头,大步走进营帐,火舞见他如此急迫,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气炎热,司八也没盖被子,她躺在床上,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架在上头,将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帐顶发愣。付礼进来时,她望过来,淡淡的一眼,其中的疏离让付礼脚步微顿。他总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就像现在,她好像在生他的气,他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他闷闷地坐到床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一言不发。 交往不深时,司八一度以为付礼是一个沉默少言、胸有城府的男人,认识的时间久了她才知道,他不是冷漠寡情,他是呆头呆脑。 她斜睨他,同样一言不发。 付礼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手摸了摸她的胸口,问: “火舞去熬药了,你可有哪里觉得痛?” 他摸得倒是很自然。 司八拂开他的手。 付礼讪讪地收回来,犹豫许久,带着小心,狐疑地问:“你生气了?” 司八看了他片刻,坦率地点了一下头:“嗯。” 猜测得到证实,付礼十分不解:“为什么?” “你不会忘了我们在虎牙镇吵了一架吧?” 付礼呆了一呆,猛然回忆起,哑然。 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他们的确在路上生过一场气,她重伤到昏迷,他惊怕过度,愤怒起来,怒她不懂得爱惜自己,伤成那个样子居然还满不在乎地玩笑。本来心里头就憋了一股子火气,在照料她时,他不过是多问了两句关于那些“奇怪的人”的事,她就以为他是在打探什么,嫌他问得多了,接着就撂下脸冷言冷语。 他当时就怒了,他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去理解她,他想要真正地了解她,走进她的心,呵护她的心,可是在这方面,她的排斥十分强烈,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她的过去,她都闭口不言,问得多了,她就怒了,这让他委屈又无奈。他并不是想打探什么,他只是想关心她,她却把他当成奸细。这份委屈一直郁积在心里,在虎牙镇时因为她的重伤点燃了他的怒火,委屈和愤怒一块爆发了,素来沉默的他单方面和她吵了起来。 是的,他单方面和她吵架了,因为平日里话痨似的她在吵架时竟出奇的沉默。 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该照顾她还是照顾她,第二天觉得冷战耗神就主动和她说话了,算是和解,她也回答了,他就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他以为她如果生气了是不会和他说话的,没想到她居然一直气到现在,难怪他总觉得她路上时怪怪的,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和他讲话,平常时几乎不搭理他。 这时候付礼才明白过来她是带着气的,他没想到女人的心思竟这般复杂。 他一时无言,老实说他不认为他做错了,以他们的亲密关系,他对她的关心本就不应该有界限,她擅自设立界限,还不许他踏进,过分的人是她。 司八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渴望的是一段正常的、普通的伴侣关系,可惜她不普通也不正常,所以她才不想和正常人确立关系,方方面面都恼人得紧。更烦人的是她居然变得矫情起来了,和他在一块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自己矫情,时常对他发脾气,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高兴或生气,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自己的界限,那些矫情的举止在离开他之后回想起来她都快吐了,可是再在一块时又会明知故犯,她无法理解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然而宝平城的血腥却给了她当头棒喝。 她咳了起来。 付礼心惊,目露慌乱,手足无措地安抚着她的胸口。 司八无语地拍开,她喘了一口气,看着他问:“最近你娘没托人给你说亲?” 付礼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极会破坏气氛,甚至在最最亲密时她也这么问过他。 司八咧开嘴笑,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不然等回了箬安,我请徐大人替你留意一下京中待嫁的贵女,寻一个才貌双全的,你虽年纪大了些,好赖是头婚,在容王身边陛下从未薄待过你,也算得上金龟婿,定会有许多出色的小姑娘愿意嫁你。” 付礼寒着脸,默了半晌,盯着她冷声说:“我不喜欢小姑娘,我只喜欢嘴毒心狠、无情无义、坏起来连最黑心的歹人也要甘拜下风的半老徐娘。” 司八的火气噌地冒了出来,竟骂她“半老徐娘”,她还没到那个岁数好不好,虽然也快了...... 这时候他居然伶牙俐齿起来了。 她盯着床尾,默了一会儿,淡声说:“喜欢你也留不住。” 付礼心一紧,垂在身侧展开的手指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不由得收紧,他没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而是转换了方向:“如果你不喜欢我问太多,我不问就是了。” 司八笑了笑,望向他:“这一次我受伤,你很生气?” “我是担心你。”他解释。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有你更气的时候。” “小八......”他突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的棺材板脸上出现了慌乱,也跟着有点心乱,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这一回她没有拂开他的手,她睫羽如扇: “我有我要效忠的主子,我不是最强的,但我也是她手中的一把利器,我有我要完成的使命,我不会因为你停下,也不会为了你放弃,就算你我很亲近,你是你,我还是我,你不能阻止我,也不能干涉我,如果这令你不适,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不必勉强自己。” 付礼乱了呼吸节奏,他终于亲身体会了殿下的心情,这帮女人,她们无情无爱。陛下有的是野心勃勃,可司八又是为什么,他不认为她是那种想要封王拜相的人,她为何要对陛下忠诚到这个份上,他们如此亲密,他却比不上一个她要效忠的女人: “你是说,即使知道你是去送死,我也不能阻拦你?”他有点负气。 司八嫣然一笑:“你终于明白了。” 付礼的心情因为她的直率陷入了阴郁。 司八看着他,笑出了声:“你真以为我二十几年坚持的会因为在一起还不到一年时光的你改变?” 她似在嘲弄他的天真。 付礼抬眸,直视她,执拗地问了一句天真:“那几年可以?” 司八微怔,想笑,笑到嘴边却没笑出来:“这辈子是不行了。”她淡淡地说,“待回了箬安,你还是去娶个**善良的姑娘,不然老了以后孤家寡人一个,也是可怜。” 付礼仍握着她的手,低着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握着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尴尬,司八的手动了动,想要抽回来,却被他一把握住。 “确实,到老了还没成过亲想想都可怜,明白了,待回到箬安,我请陛下赐婚,将你许配给我,就算将来死了老婆,丧妻总比‘老光棍’来得好听,好歹过过一段美满的日子。” 他忽然就看得很开,司八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付礼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他颠了颠掌心中她虚握着的小拳头:“我现在只是肩上的担子轻了些,殿下还在帝位时,我也是随时准备着为殿下舍命的,所以,我懂你。”顿了顿,他补充一句,“你看,只要你说了,我都懂。” 但我不会让你舍命,他望着她,这一句他没有说出来,有干涉她之嫌,大概只会惹她不快,还会让她觉得他太自大,与殿下打不过陛下如出一辙,他虽也算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却始终不是她的对手,这曾让他压力很大。 不过,她强大也好,弱小也好,他都要拼尽一切护她周全。 他对她啊,是真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认真。 第一千一百四四章 不利 黑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空,连星星的微光都没有。 晨光坐在暗影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摇曳的军旗。 一袭黑衣的司浅从远处走来,来到她身旁,单膝跪下: “参见陛下!” “起来吧。” 司浅站起身,静立在她身侧。 “听说了?”晨光轻声问。 “是。” “你怎么看?” 司浅不答,反问:“陛下也认为晏樱掌握了武器人的制法?” 晨光不语。 司浅沉吟了片刻,低声说:“凤临大帝陵墓中的武器人奇特,与原来凤冥国饲养的武器人完全不同,依属下看来,那些武器人已经脱离了人的形态,是名副其实的‘武器’,如果说在凤临大帝时期就已有如此厉害的武器人,也许随着凤鸣帝国的灭亡,武器人失传,留下了残缺不全的制法,才导致了武器人的倒退,不过从现有的史料看,武器人从未在凤鸣帝国时期出现过。” “有许多东西,制成了之后才发现,那是不该存在在世上的。”晨光淡淡地道。 “陛下是说,凤临大帝制出了武器人,可因为觉得有悖人性不该存在于世,所以将那些东西掩藏了?” “凤鸣帝国时期,司家和巫医族是死对头,常年斗法,可到了北凤鸣国司柳两家只剩旁系时却突然开始联姻,到凤冥国时,柳家始终是司家的左膀右臂,连司家在大漠中得了皇权也是柳家的功劳最大,结果到后来成为惯例的柳家皇后突然被废,巫医族逐渐遭到排挤,被扣上各种***的罪名,最后全族被赶出湘瀛。从姻亲到决裂,我总觉得是司家从柳家手里得到了想要的,所以翻脸不认人了,以司家祖传的卑鄙无耻,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柳家也是一群没用的,一族的人,甘愿屈居后位,被赶出去,多年来只想用女人重回湘瀛,重振宗族,就没想过逼宫夺位,活该被灭。” 司浅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她的父家、母家全骂了,不止全骂了,早年她还把她的父族、母族灭了,这样一个无惧无畏的后人,不知道司家和柳家的老祖宗看到了会说什么。 晨光想,应该不会说什么,因为还没说话就先厥过去了。 凤冥国研制武器人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由来已久,虽然中间断断续续,到司远这一辈在她身上有了眉目,可在她之前,圣子山就已白骨如山了。这种事也只有在蛮荒独权的凤冥国才能成立,因为百姓终日只忧心果腹,脑袋空空愚昧得像一群傻子一样,如果事发中原地带,不被他国谴责也会激起民愤,被推翻政权...... 她蹙了一下眉,食指屈起,用指节轻轻磨蹭着嘴唇,过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你说,龙熙国也知道武器人的事,还打过如意算盘,想等凤冥国做成之后找借口发动战争将武器人据为己有,龙熙国知道得这么清楚,别国呢?” “属下还记得,雁云帝在初次面诊时对陛下的病症毫不惊讶......”司浅轻声说。 晨光弯着嘴角想了片刻,笑道:“是呢,类似的东西我在赤阳国也见过,在那之后赤阳国的武器人就没有下文了,也许赤阳国并没有武器人的制法,可是窦轩......” 司浅望着她,窦轩行为诡秘,且身边似乎有圣子山长老会的余孽,如今下落不明,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武器人是一种强大的、能够巩固权势的东西,如果这种东西还没有自己的思想,可以任由控制者操纵,从生到死只为了饲主,那绝对会成为帝王们的最爱。他想,当今的掌权人里,也只有陛下对这些令帝王们趋之若鹜的东西厌之入骨,誓要铲除。 凤冥国的武器人历史悠久,那绝不是凤冥国的老皇帝发起的制造计划,而是往上追溯,几代之前就有了,遗憾的是,宫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武器人的内容,而他们这些被饲养的工具连自己的身体都弄不清楚,更不要说去弄明白“饲主”悠长的历史了。 圣子山内部也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也许有,可因为陛下当年的屠杀做得太突然,没有计划,她也不是为了消灭圣子山才出手的,她只是想和晏樱一块逃走,又被晏樱丢下了,所以在屠杀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想起来那场屠杀她做得漏洞百出,她才想起来要灭杀漏网之鱼,要整理关于圣子山的机密,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她身边还人手不够。 他忆起那段日子,确实难熬,他从一个只会杀戮的“武器”成为一宫的侍卫长做得不易,她从一个吃饭用手抓的野女变成一国尊贵无比的大公主更是不易,她虽将刀山火海看作游戏,可实际上,前期的她如履薄冰,许多事情她不是漏下了没有细想,而是想了也没用,她只处理了她在当时能够处理的,这也是她看似从容的原因,实际上,她留了不少尾巴,这也是她隔三差五就被刺杀的缘故之一。 后来她灭巫医族,本应该能从中得到点什么,可惜中途泄露了消息,巫医族是灭了,可巫医族大部分秘密都被族长烧毁了。 晨光向后靠,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托住下巴,陷入了沉思。 对自己昔日的疏漏她并没有太多的懊恼情绪,就算她信心满满,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事事做到天衣无缝,她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她有把握的事上,剩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上了再说。 现在,晏樱让她觉得棘手,晏樱并没有如她所愿将苍丘国朝堂弄得乱七八糟,反而以雷霆之势清洗更换,如今苍丘国的朝堂上大部分都是晏樱的人,傀儡小皇帝是不是还活着她都不知道,和谐的政治气氛明显对她不利。其次,探访古墓时她着了晏樱的道儿,虽然她不全是为了凤临大帝的宝藏去的,可那些宝藏被晏樱拿去了,财力上她又矮了一截。现在他做出了武器人的消息传来,又是一则坏消息,这让她越发郁闷。 “陛下,不如派属下去一趟游龙岛?” 晨光看了司浅一眼,没有立刻答应,去一探究竟当然必要,可亦有自投罗网之嫌,若岛上遍地武器人,就算是司浅,能否活着回来亦是未知数。 思虑再三,她觉得还是自己亲自走一趟更好:“你留下来继续看张哲攻打稻城,游龙岛我亲自前往。” “不可!陛下已登基为帝,为了凤冥国的江山黎民也不能涉险,还是属下去!”司浅罕见地反对了她,坚持道。 晨光瞅了他一眼,江山黎民她不关心,她只在乎战争输赢,不去一趟游龙岛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心里没数,就算在这里也是心神不宁: “我......” “我去!”悦耳的嗓音突然介入,沈润一袭白衣,身上尚泛着一股湿润的水汽,他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看,目光在晨光和司浅二人的脸上扫过,视线锁向晨光,淡淡地道,“我和他去,你老实呆在这里。” “你?”晨光目露狐疑。 沈润哼了一声:“我若用全力,你真以为对上你我一点胜算也没有?况你现在身体有异,玄力不稳,还不如我去。” 他冷冷地看了司浅一眼,他不过是洗个澡的工夫,她就跑出来和她的“看门狗”幽会了,她都没有和他谈论游龙岛的事,却出来和司浅畅谈甚欢,他心里头的酸浪一浪盖过一浪。 第一千一百四五章 暂别 司浅对沈润的突然到来完全不惊讶,对他的怒视更是直接忽略,望着晨光,等待她的决定。 晨光思虑了良久,道:“多带些人。” “是。”司浅应下。 沈润见她仍是对司浅说的,脸色一黑,司浅退下之后,他阴沉沉地问她: “你不让我去?”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游龙岛,也许是一个陷阱。” “那又如何?” “他很可能就在那座岛上。” 沈润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晏樱,她居然说“他”,心里头又是一阵火大,冷冰冰地道:“他在能怎样?我杀了他你心疼?” 晨光对他胡思乱想的能力很是无语:“你打不过他。” 沈润更加恼火,她说他打不过她也就算了,她居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他打不过晏樱,也太小瞧他了,他冷笑了一声:“你不妨等着看我能不能打得过他。” 他的酸言冷语并未引起晨光的表情变化,她凝眸想了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好吧,你去可以,但是有一样,若他活捉了你,拿你来要挟我退兵,我是不会退的。” 沈润心中膨胀着的小火山在这一刻轰地炸开了,她这话实在气人,一方面有瞧不起他的感觉,好像他一定会被晏樱捉去似的;一方面她又残忍得紧。虽然他不会被捉住,更不会等着她施救,可他明明是为了她才要去涉险的,她居然说若他遇险她不会为了他退兵。哪怕事实真是如此,也不用这么伤人地说出来,连谎话都懒得编,她也太无情了。 “不用你退!若是我杀了他,你也别心疼!”他带着怒,语气生硬地说。 “我干吗心疼?你若杀了他,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晨光冷淡地道。 沈润心里的气因为她这一句冷语突然就消了,他直视她,严肃地问:“你当真?” 晨光点了一下头:“嗯。” 沈润看着她,他其实也就是吃吃干醋,他知道她没和其他男人纠缠不清,可他的心里还是有许多不安和落寞,她哪里都好,就是绝情时太绝情了,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比起男人,现在的她更喜欢的是权势,这让他时刻担心一个不留神惹怒了她,她的“绝情”就会落到他的身上。 他并不喜欢时常惴惴的自己,可这也不是说控制就可以控制的。 两人回到营帐,一路上晨光都心不在焉,沈润也没吵她,直到进入大帐,在椅子上坐下,她忽然看向他,对他说: “你要去,把你的人都带上。” 沈润刚倒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闻言,愣了一下。她还是关心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他点了点头。 晨光思虑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揉着忽然开始抽痛的额角。 沈润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怜惜,有时候他看着她都觉得她累,她本就身子不好,脑袋又一天到晚想个不停,熬精神,熬心血,从前他自己做时不觉得,现在看着她他却忽然明白了为何古来帝王多短命,有时甚至还不如普通百姓活得长。 他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揉按着她的太阳穴,轻声说:“歇歇吧,身子才好些。” 晨光没言语,也没有动。 室内恢复了宁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润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闭着眼睛开口: “从前有一个人......” 沈润吓了一跳,下意识接她的话应道:“嗯。” “不,是有两个家族,两个家族在门第上一高一低,高的那个很高,低的那个原先只比高的低一点,两家联姻了几代,后来高的那一家从低的那一家里得到了想要的,就不再联姻了。没了姻亲关系,低的那家开始变得越来越低,逐渐被排挤到了边缘。再后来,高的那户人家突然又和低的那家联姻了,可似乎并没有从低的那个家族里再得到什么,那他为什么要不顾反对娶一个不匹配的女子,目的是什么?” 沈润觉得她说的乱七八糟的,不过大概意思他听明白了,就是说两个家族为了某种目的联姻,目的达成后,女方的家族被弃,逐渐衰败,结果到了某一代,男方家族里的人突然又娶了早已是弃子的女方家族里的女子,她就怀疑男方是抱着某种目的成婚的,然而事实似乎并不是,所以她觉得很奇怪。 “喜欢啊,能有什么目的?”他说。 晨光愣了片刻,恍然,悟了:“哦!见色起意!” 沈润哑然,原来“喜欢”在她眼里是“见色起意”。 晨光点了点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在说谁啊?”沈润疑惑地问。 晨光不答,摇了一下脑袋,道:“睡吧!”顿了顿,又扭过头来问,“你这时候回来是不是太早了?” 沈润知道她说的是前边庆功宴的事,笑道:“同乐同乐,乐一会儿就得了,你真以为他们愿意我坐在那儿和他们同乐,他们乐得起来么?我还不如回来陪你睡觉。” 晨光直接忽略了他带着调戏意味的玩笑话,上床睡觉,这让沈润十分失望,只好将不经意敞开的衣襟再拢上。 ...... 次日夜,沈润和司浅低调离营,前往博城,他们要带的人手已经接到命令化整为零,将会在博城附近和他们汇合。 晨光没送他们,只在营帐里嘱咐了司浅几句,又说: “注意小十的下落。” 她没有让他寻找司十,只说让他留意一些,司十能够潜入游龙岛说明她是有把握的,无需特地寻找,只要注意她传递的消息即可。 “是。”司浅应了一声,他望着她青白的脸色,清冷的眸中泛起了忧虑,“陛下、要多注意身体。” 晨光因为他多说了一句关心的话愣了一下,看来他是真的很担心她,都说出来了,她对着他安慰地笑笑。 站在她面前的沈润见状,心里又开始冒酸泡,他就站在她面前,他还拉着她的手,她却和别人眉来眼去的。他在她的手上捏了一把,成功吸引了她的目光,他就笑了,笑出来一口白牙: “我走了!” “嗯。”晨光点了一下头。 沈润忽然将她拉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许跟来!” 晨光微怔。 沈润盯着她的脸色变化,沉声道:“你果然想跟去!” “我没有。”晨光一脸无辜。 沈润哼了一声:“你要是跟来,我会以为你是想去见你的旧情郎,那我就真生气了。你身子才好些,要多休息,少想事情,好好养着。” 晨光觉得他好烦:“你走不走了?” 沈润知道她不爱听这些,嫌烦:“走!这就走!”便放开她的双手,转身走了。 司浅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付礼紧跟着也出去了,他仍像往常一样要护在沈润左右,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站在晨光身后的司八,她好些了,就不愿意再躺着了。 司八没有理睬他,他知道她在生气,一是她不同意他随行,却没有理由反对;二是她自己想去,可谁都不许她跟去。她不同意他去自然是出于担心,就算她嘴硬不说,他也是知道的,他很高兴。他当然不会让她跟去,别说她受了伤,就是没有伤,就是她再厉害,他也不愿意她涉险。他要跟去游龙岛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沈润的侍从,他想去看看那个伤了她的“柳梁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第一千一百四六章 蚕食出的痕迹 江心岛。 陡峭的悬崖上建了一座瞭望塔,这是水岛中常见的建筑,主要是用来监视过往船只的,瞭望塔上只有一扇窗户,对着的是涛涛的江水,司十就被囚禁在这座塔上。 她双手抱胸,站在窗前,眺望着滚滚的昌江,她身上还穿着岛中门徒的服饰,作柳梁俊女徒的打扮,虽不是自己的脸,她却觉得她这样还挺美的。 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由重兵把守,她倒是可以从窗户跳下去,可惜她水性太烂,再说就算水性好也不可能从这里游回陆岸。 此刻她的心情并不坏,尽管她被囚禁了。 脚步声从门外的木楼梯上传来,很轻,她听到了,她没有回头,仍惬意地吹着江风。 不久,“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流砂阴沉着脸走进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简单的餐食。 他很生气,司十知道。他当然很生气,因为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大麻烦,他其实不想杀她,可两个人敌对时,不杀她又说不过去,所以他想眼不见为净,可她偏不让他如愿。 她本扮作柳梁俊的女徒上岛,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岛上,他一来就看穿了她的假脸,然后不动声色地封了她的玄力,再囚禁了她。 是的,他不动声色,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会儿恐怕柳梁俊还在疑惑他的徒弟去哪儿了。 想到这里,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了。 流砂很恼火,他将托盘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声道:“吃饭!” 司十背对着他,因为他的坏声气突然爆笑。 流砂皱着眉,看着她,成年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幼年时她雏鸟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几乎快忘了,取而代之的是稀少的见面时她诡黠的样子。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表面上她很开朗,很快活,实际上他却模糊地觉得有一层阴霾笼罩在她周围,将她与世间的一切分隔开,每一次见面,她身上的阴翳便深色一层,灰暗的混沌包裹着她,她就像要疯了似的。 他眉头拢紧。 司十停止了大笑,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流砂站着,对着她那张浓妆艳抹的假脸看了一会儿:“怎么还不把脸洗掉?” “不是挺美的么。”司十摸了摸脸,笑说,“听说这张脸的主人迷上你了。” 流砂没有搭腔,这个话题完全没有继续的必要,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沉默着,一直到她快吃完了,他才开口问: “凤主派你来的?” “不是。”她放下筷子,倒了一杯茶喝。陛下不喜饮茶,她却觉得这东西还挺好喝的。 “那你为什么来?” 司十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他明知故问:“你说呢?”她笑容灿烂,没有一丝阴霾,却掀起了一股无形的寒意,吹进了流砂的骨头缝里。 莫名的,流砂呼吸一窒,他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顿了顿,问:“你可知我为何要把你藏在这里?” 司十蛾眉微挑,笑盈盈道:“就算你把我关进刑室也没用啊,这世上有哪间刑室比得上圣子山?” 流砂不是这个意思,他对她也确实没辙,能在圣子山里活下来的女人,说得难听些,她们比这世间最恶的鬼还要可怕,别看她们的外表人畜无害。 “阿十......”他无奈地叹了声。 司十噙着笑,看着他,一双天生的桃花目,缱绻缠绵。 流砂似被她的眼眸烫了一下,眼神缩了有一瞬,移向别处,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当初我为什么要留在摄政王身边?” 司十浅笑:“我没兴趣知道。” 这不是流砂想要的回答,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将谈话继续下去。 “你、嫦曦、晏樱,包括司浅,你们都是后来到圣子山的,与我们这些婴儿时期就在圣子山里不知父母是谁的人不同,除了司浅,你们这些后来的从以前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生在山里的,你们是人,我们不过是为了成为‘工具’被繁育出来的畜生,你们蔑视我们......” “我没有!”流砂皱着眉否认。 “可惜你不如嫦曦、司浅,更不如晏樱,你只能选一个主子助你飞黄腾达,你却没想到最后嫦曦、司浅选了陛下,甘愿称臣,你不想选陛下,又不愿做臣之臣,恰好那个时候陛下派你去了晏樱身边,你终于找到了你一直想要选择的路。” 流砂带着薄怒站了起来,她说的是事实,可她的话对他是一种贬低,伤了他的自尊心,尤其这话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更让他难以接受。可是在站起来之后,他又冷静了下来,手掐着桌沿定了片刻,复又坐下,轻声说: “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在意。”司十淡淡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也有争权夺利之心,让我很意外。不过后来看到嫦曦回了欧阳家之后竟能如鱼得水,我也就释然了,你们这些外来的和我们这些长在圣子山里的终是两类人,是不一样的。” 她神情漠然,完全没有憎怒和怨恨,正是因为她的平淡如水,他才不知道怎样的回应对现在来说更恰当。 他是在孩童时期进入圣子山的,与他一同进山的伙伴全死了,他不像晏樱和嫦曦,在外面有需要报复的仇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够了世间残忍的孩子,在发誓要成为“人上人”之后,他因为一场意外进入了比残酷的人世更加残酷血腥的“地狱”,多年来,支撑着他在地狱里活下去的正是他在人世间许下的誓言,他要活着走出去,去实现他的誓言。 当他走出去之后,他便循着自己的内心去实现了。 之所以选择晏樱,原因很简单,他知道司浅和嫦曦对公主的心思,他认为他们是被情爱冲昏了头恼,他不认为公主会成为胜者,所以他选择了三个强者中唯一头脑清醒的晏樱。 待到晏樱名正言顺地登位,他这个最受信任的心腹也将会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对抛下司十不告而别这件事,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该不该后悔,这么多年,他也只在偶尔才会想起她,可若一定要选出一个女子,一个蚕食了他人生的女子,这个女子也只能是司十了,因为在他乏味的人生里,浮云般的过客他根本就记不住,待回过头重新看时,也只有她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 第一千一百四七章 必败 流砂望了她一会儿,双手覆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司十的反应很平静,她仅是看了一眼他苍白的双手,而后掀起睫羽,冷淡地望向他。 “这一战,凤主必败。”他郑重地说。 司十平淡地看着他。 “一旦凤主战败,就算主子有意留下她,主子也只会留她一人,像你这样在她身边助她的,主子一个都不会放过。” “所以呢?”司十似笑非笑。 “趁战事还胶着时,你若肯弃旧图新,你是从圣子山出来的,又玄力深厚,我会去向主子请求将你嫁与我为妻,只要做了我的妻子,就不会有人敢怀疑为难你。我知你舍不得凤主,待将来主子胜了,你照样可以和她在一起。” 司十笑出了声,仿佛他在说笑话似的,她歪着头,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细细地凝着他:“你要我做你的妻子,只是为了让我背弃主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问,声调微微跳跃,她没有怒意,仿佛只是随口问问。 流砂闭上了嘴唇,他望着她,握着她粉拳的手掌收紧,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 司十轻笑了一声:“说不出来么?” 流砂松开她的手,站起来,背过身去。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提出交易的形式提起婚事,其他的他根本就说不出口。当年他择新主是他心之所至,那个时候他清楚地知道,情势、局势所致,一旦他择了新主,他就必须背弃她,不可能再与她有任何来往。不管有多少理由都只是借口,他放弃了她,这是事实,事实在前,“我对你的心没有变过”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像笑话一样,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司十望着他的背,望了一会儿,突然趴在桌上,爆笑出声。 流砂被她的笑声震了一下,皱紧眉头,心绪烦乱。 司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笑出了泪光。流砂背对着她,双眸微阖,听着她疯了似的大笑,他心里闷得厉害。直到司十笑够了,她拭去眼角的泪珠,面容清冷了一瞬,她吐出一口气: “啊!无趣!” 她看了他一眼,复笑了起来,她单手托腮,懒洋洋地问: “你可知陛下为何一定要打败晏樱?” 流砂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指尖在桌面随心所欲地划动,司十微微一笑,嗓音轻软: “野心啊、欲望啊、难以启齿的无奈啊,这些人之常情都不是错,亲近之人,只要说清讲明就好,就算我不明白不理解,你若执意,我不会拦你。你不该不告而别,就好像我是个傻子,你对我说我也不懂,干脆一句话不讲,直接离开。离开也就算了,还要与我为敌,为敌也就罢了,还摆出轻蔑的神态。‘必败’?呵,你在瞧不起谁?” 她的轻声漫语如锋利的针随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每一寸都是刺痛的,一股郁气郁结在胸口,流砂闭了闭眼睛,只觉得难以喘息。 司十站起身,修长的藕臂从后面勾来,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胸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让他错乱了呼吸。她贴他很近,她吐气如兰,吟吟笑语似就在他的耳边: “若陛下战败,只会留陛下一人?这算施舍么?那我也告诉你一件好事,这场战的结果,只有胜和......同归于尽。” 她在他的身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抓伤了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大人!” 司十咯咯一笑,松了手,退后一步,又回到窗前,转身,她静静地望着滚滚的昌江。 流砂背对着她,顿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衫,沉默地出去了。 ...... 稻城破。 高余一脸颓丧地坐在道边,破旧的铠甲上血痕斑斑,他呆呆地看着凤冥国的军队进驻城中,城门上方高悬着赵声及其部下的头颅,血水未干,余下的官员则被绑成一串,被迫跪在城墙下方,他们正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那些凶狠也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认为他是导致稻城破城的元凶,也有可能只是他与他们的待遇不同,所以受到憎恨。 高余喉中发苦。 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那一日见过凤帝后,他怀着不安回到稻城,赵声立刻审问了他。如凤帝所说,他的确是在被赵声发现了沐寒的信之后被派出城去的,否则他不可能顺利出城。他没有告诉赵声他被派出去的事已被凤帝料中,是因为说了只会让事情更复杂,本就疑心他的赵声会对他疑心更重。虽然沐寒是他重视的义女,虽然凤帝的威逼利诱让他走了心,可那个时候他仍在挣扎,他并没有做好叛国的准备。那段日子他一直在纠结若凤帝来了密令他该如何是好,被赵声暗中软禁日夜监视更是让他心神不宁。 然而,密令并没有来,来的居然是舒将军的一双手,以及凤冥国想要和谈的消息。 和谈这件事,谁都不信,可大军临城,赵声身为守城官,除了将敌方欲议和的意思上报宜城也做不了别的,他又不能主动挑起战事。 那段时日,敌军围城,城内守备森严,气氛空前紧张,人心惶惶。 隔三日,凤冥国就会送上舒将军的某一部分,开始时稻城人觉得残忍,中间时人们愤愤地骂那凤冥国的凤帝简直不是人,到最后,人们开始麻木地想,那舒将军已经被折磨死了吧,人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还要被如此糟践,也是可怜。那个时候他们想到了自己,那个时候,恐慌逐渐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他们极度恐惧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舒将军。 稻城在极端的高压下开始混乱,长官们将不稳定的情绪化作苛刻发泄在普通士兵的头上,导致守城兵们的心态近乎崩溃。 在那个时候,高余收到了以凤帝的名义送来的密令,凤冥国将在子夜攻打稻城最薄弱的西北角,请高余在城中协助,双方里应外合。 之前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时光,初时匆匆建立起来的防备心态已经被时光消磨掉,以为不会来却突如其来的密令在瞬间击溃了高余,同时被击溃的还有赵声等城中官吏。虽然他们猜测过凤冥国不会就此退兵,所以谨慎地布置了防守,可内心深处,他们依旧怀有一丝希望,希望凤帝提出和谈是出自真心。 现在,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们忆起了舒将军的残肢带给他们的恐惧,于是大批兵力布控到了稻城的西北角。 结果,稻城从东边被破开了。 现在想起来,这计策也不算多高明,如果密令出现在最开始的时候,以赵声的谨慎,赵声一定不会倾尽兵力防守西北角,赵声是被日益沉重的恐惧感压垮的。 如果舒将军大败之后凤冥国就攻打稻城,稻城的士兵也不会投降得那么快,死亡就在城外的恐惧感、忐忑不安的等待、不眠不休的守备,长官们因为恐惧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消磨掉了这些士兵的斗志。 高余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在性命和叛国之间挣扎了一回,稻城就破了。 第一千一百四八章 血色 沐寒走过来,坐到高余身旁,道:“陛下有令,今后稻城的一切事务由高将军负责,直至战事结束。” 高余仍是如坠梦里,过了一会儿,忧闷地叹了口气:“凤帝她......” “义父该改称‘陛下’了。”沐寒打断他,纠正。 高余浑身一震,仿佛才明白过来苍丘国的稻城已为凤冥国所有,凤帝做了稻城的新主人,这一刻,耻辱感和无奈感混合着不安一齐涌上来,让他从里到外都觉得不自在。 沐寒看了他一眼:“大势所趋,这天下早晚是陛下的,同样的事不止是发生在义父身上,待到凤冥国一统天下,他国名士皆亡国之臣。义父不用想太多,陛下赏罚分明,只要是她认为的能臣,哪怕脾性不合她的心意,她也会赐予施展的机会,只要此人不是不知进退。义父在苍丘国寂寂无闻这么多年,想来是不甘心的,陛下在外虽名声不佳,但对臣子来说,确是明主,良禽,还应择木而栖。” 高余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长到这么大,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沐寒平着脸道:“因为是义父,我才说这么多话。” 高余笑笑:“我没想到寒儿会说这样的话,昔日提起凤帝时,你憎恨深重,那时候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这一生都不会释怀。” “我的憎恨和我做了她的臣并不冲突,毕竟我既不想以身殉国也不想隐姓埋名,前者太蠢,后者只是在逃避,我也没有报复她的能力,因为没有,她才是君,我只是臣。既然如此,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借助她的权势向上爬,爬得越高,越自由,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不受束缚。龟缩角落自怨自艾是无能,不计后果以命搏命是莽夫。” 她的话在高余心中掀起了巨浪,他眯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她半晌,叹道: “你这孩子,变了好多!” 沐寒没有说话。 她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 沐寒回到城中复命。 刚走到大门,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将一盆海棠花交给门上的守卫,她认出了那个青年是丰国公的五公子廖林。 廖林深夜拦驾诉情的“丰功伟绩”已经在军中传遍了,被陛下当场拒绝更是招来许多嘲笑,过后又因为得罪了容王被收拾得很惨。可是这个青年的心脏出奇的强大,他相当执着,即使被拒绝了,仍旧隔三差五往陛下的住处送东西,呵斥都呵斥不住,陛下又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处死丰国公的儿子,廖林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十分大胆。 “沐将军。”回身时廖林看见了她,含着笑,客套地见了礼。 沐寒回了一礼。 其实从女人的眼光看,她觉得这个青年没什么不好,相貌英俊,性情和顺,还很聪明,且足够年轻,可惜陛下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善妒的容王。 进入府中,来到正房,火舞正在廊下做针线,见她来了,忙站起身: “沐将军。” “火舞姑娘。”沐寒施了一礼。陛下身边的这几个姑娘,她一个都敌不过,虽然她们只是宫女,她已为将官,可在她们面前,她总觉得自己矮了几分,不单是她,这是所有觐见的朝臣的感受。有时候她觉得如此优秀的女子只做宫女可惜了,可转念又会觉得,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服侍在陛下身边。 “陛下正在沐浴,将军若无要事,过会儿再来吧。”火舞含着笑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来回一声,高将军那里我去过了,请陛下放心,高余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火舞笑了笑:“奴婢知道了,奴婢会替将军回了陛下。” “陛下的身子可好些?” “好些了。” “我听说城中如意坊的枣花酥做得极好,回来时路过,就请店家做了些。”沐寒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火舞,“陛下近来不爱饮食,尝尝新鲜也许就有胃口了。” 火舞笑着接过来:“让将军费心了。” 就在这时,房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异常的响动,惊了沐寒一跳,她向紧闭的房门望去,收回目光时,火舞亦收了回目光,见沐寒望着自己,她微微一笑。沐寒心中狐疑,可是火舞不见异常,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二人又客套了两句,沐寒离开了。 火舞一直目送她出了院门,才转身,将纸包放到一旁,她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做针线。 卧房内。 水汽翻腾。 晨光泡在巨大的木桶里,木桶里是黑褐色的药汁混合着黑红色的血水,散发着难闻的甚至是腐烂了的气味,令人作呕。地板已经被溅出来的血水泡软,苍白的肌肤发皱,沾染着腐气熏天的液体。她的半边脸肤薄如纸,近乎透明,就像是要消失了似的,另一半脸却鲜红如血,上面遍布青色的脉络,粗壮虬结,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在那些盘根错节的脉络里飞快地乱窜游走,就像是在地道中仓皇奔逃的老鼠,仿佛要将管壁破开似的。 浴桶内的液体在沸腾,她汗如雨下,白唇紧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睁开眼睛,一只眼漆黑如常,另外一只却血红如玉,仿佛地狱之火,在阴厉地燃烧着。 她胸腔一震,突然喷出一大口血。 在这一刻,已是十分脆弱的木桶四分五裂,恶臭的液体飞泄横流,弄得满地狼藉。 “陛下!”火舞立刻推门进来,她对室内乱得令人恐惧的状况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从架子上取了一条绸巾,蹲下来裹在晨光的身上。 晨光坐在地上,周围还积着臭味浓郁的血水,她缩着身子,垂着头,弯成了一只虾米。过了一会儿,随着剧烈的抽搐,她再次吐出一口血。 火舞心脏发凉。 晨光却低低地笑起来,嗓音沙哑,就像大漠中被寒风刮过的砂砾:“真是个怪物!” 火舞哀悯地望着她,她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 晨光仰起头,苍白的颈子仿佛轻轻一握便可折断,火舞眼看着她那血红的眼眸渐渐熄灭了光彩,慢慢地恢复成了浓黑色。 “换水。”晨光低声吩咐,声线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是。”火舞犹豫了片刻,轻声应了。 第一千一百四九章 乔装 昌江,像一条金鳞巨蟒,激流翻滚,惊涛拍岸,航船逆风驶过,留下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破旧的货船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船上塞满了猪牛羊,全是活的,这么多牲畜堆在一块,不能上岸,只在船中吃喝拉撒,那味道可想而知。再加上还有一群商行雇佣的伙计也窝在船舱里,每日吃酒打牌,嬉笑怒骂不亦乐乎,这些以体力活为生的汉子,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干净整洁。 沈润站在船头,面对茫茫无尽的江水,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一身布衣磨得他浑身发痒,他瞥了一眼正在观察航线同样是一身布衣的司浅,也没指望能在那张棺材脸上看出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 他扭过头,昌江中泥沙很重,他对着泛着土腥味的江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气味总比船上的好闻。为了晨光,他忍了。 这一趟的目的地是游龙岛。 来之前,他们只知道晏樱疑似在昌江中有一座名为“游龙岛”的人形武器库,具体位置他们不知道,司十再没有递来任何消息,他和司浅都猜测,她很可能是被岛上的人发现了,凶多吉少。 沈润想以司十对晨光的重要性,这一趟去,若人活着,怎么都要想办法把人带回去,因此有些心急。以晨光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很怕万一司十出了什么事情,她会因为做出过激的事伤及自身。 由于不知道游龙岛的具体位置,前期的打探如同大海捞针,只能派人沿着昌江的码头没头苍蝇似的寻找线索,好在最后居然真的被他们给找到了。 距离宝平城不远的丹城,有一个专做牲畜贩运生意的商行每五天就会出一趟船,目的地是游龙岛。这和沈润的猜测大致相同,一座岛屿,又是打造人形武器的地方,让他们自给自足太浪费人力,不太可能,游龙岛的供给很有可能是来自周围的陆岸。 接下来就是怎么想办法混入供给船中前往游龙岛。 这很不容易,商行里的伙计都是熟面孔,别人又不瞎,冒充顶替根本行不通。 于是,在商行要去出船送货的当天,司浅派人凿穿了码头上所有的货船。 送货的日期不能耽搁,就在码头上的人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伙丧尽天良的强盗抢了他们的财物不说,还弄坏了他们的船,商行的掌柜急得喉咙冒火只差跳脚的时候,他们提前准备好的货船“恰好”入港。 两艘船,一艘是他和司浅,另外一艘是付礼和司十二,四人扮作船主,专做运货生意,两艘船的出现就像是两根救命的稻草,都不用他们送上门去,商行的掌柜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许以重金租用了。 沈润想,司浅他这么缺德,晨光知道么? 最让他好笑的是,司浅这厮居然会驾船,还挺多才多艺的,不去当渔夫真是可惜了。 伙计只有十五人,掌柜的说其实人手很不够用,可游龙岛不许太多人登岛,十五个人是游龙岛给他们的限制。每一次去,回来时他们都被累得快吐血了,因为牲畜有上百头,不知为什么每一次上岛时那些牲畜都会拼命哀嚎,到处乱窜,甚至伤人,没办法他们只能提前将牲畜绑缚起来,人工去扛。 这么多牲畜,五天送一次,沈润想,要么是游龙岛上要开养猪场,要么就是岛上人口数量庞大。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有伙计突然落水,另外一个伙计跳下去救他,结果二人双双消失在江水里。掌柜的痛哭流涕,既心疼要给伙计家属的赔偿金,又担心上岛后人手本来就不够现在更不够了要怎么办,在司浅主动提出他们可以帮忙但需要一笔工钱时,掌柜的一口答应了。 这些人虽然拿着高报酬,却不愿意在游龙岛上停留太久,只想赶快干完活赶快走,说是那座岛上的气息让人瘆得慌。 在司浅提出要当代替伙计帮工时,沈润就想,刚才的那场落水八成是他干的,果然缺德到家。目光在漆黑的江水上掠过,犹豫着回去后要不要就这事给晨光说一说司浅的坏话,虽然再过不久后头的船就会跟上来,走船的伙计水性都好,应该是死不了的。 话说晨光她会在意两个船工的死活么? 他撇了撇嘴。 船行三日,因为风急浪大,比约定的日期晚了一日,掌柜的在船上像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 此时游龙岛遥遥可见。 环水的岛屿,岛屿的四周竟然建立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城墙墙壁光滑笔直,左右无任何遮挡,墙壁之下更是守卫森严。城墙上哨塔数座,有卫兵来回行走巡逻,远远地望去,就像是一座关押着世间最凶恶罪犯的监狱。 登岛之前,商行的掌柜千叮咛万嘱咐,要沈润二人一定对岛上的人保密,无论是临时租船还是用他们当临时帮工的事都不可以说出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上岛之后,闭上嘴多干活,当然工钱方面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沈润答应了,让他去扛猪他有点不爽,可是为了晨光,他忍了。 运往游龙岛的牲畜必须要保证是活着的,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牲畜一齐挣扎着,凄厉地嚎叫着,不止是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还有比那更深层的恐惧感,让听的人不寒而栗。这座岛除了建的像一座监狱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天是蓝天,土是黄土,守城的士兵身穿苍丘国的铠甲,就是普通的士兵,但是这座岛上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好像天地人群都在悄无声息地腐烂了一样。沈润想他是不是和晨光在一起久了,也开始对气味敏感了,这里的空气让他很不适,就好像明亮的心脏在一瞬间被覆盖进了阴影里,逃无可逃。 他皱了皱眉。 城门外,守卫挨个检查了伙计,在检查到沈润和司浅时,对两个陌生的面孔颇有微词,掌柜的急忙过来解释说之前的两个伙计回乡了,这是商行里新雇来的帮手。守卫多看了两眼,倒也没再说什么。牲畜的惨叫声叫得人心烦,连时常听的守卫都觉得晦气,啐了一口,催促掌柜的赶紧带人把东西抬进去。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应了,忙招呼伙计们把牲畜从船上抬下来,顺着打开的城门运进去。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混入 墙内还是墙,虽不及外城墙高大,却也是岿然不动的铜墙铁壁。 运送进来的牲畜就放在两堵高墙之间的空地上。 两道高墙将蔚蓝的天空分割出一小方天地,森黑的暗影从头顶笼罩下来,酷暑之下竟觉得有些寒冷。 十几个伙计,上百头牲畜,来来回回地运送,汗流浃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难怪在船上时伙计们私底下说别看工钱多,实际上这是个苦差事,费时费力,运送还不能让那些牲畜死掉,死了就得原路扛回去,谁运死了谁赔钱。 掌柜的倒是对沈润和司浅十分满意,心想别看这两个人体格纤细,力气却大,以一敌十不成问题,临时雇佣他们的自己简直是捡到宝了。 沈润的心情却不是那么愉快,他皱着眉,看了一眼远处紧闭着的内城门以及旁边一脸凶相的守门士兵,外墙和内墙中间无任何遮拦,门外同样由重兵把守,如此森严的警备他们要怎么混进去,他们来这里可不是来替人家扛猪送牛的。 他们对游龙岛一无所知,连晨光都告诫他们此地很有可能是晏樱设下的陷阱,如此,他们更应该要先将游龙岛打探清楚,再制定攻岛计划,总不能一上来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先从正面破进去,那和主动送人头有什么两样。此次他们携带的是凤冥国最精锐的暗杀团,这要是全军覆没了,就算他活着回去,晨光也绝对会选择当寡妇手刃了他。 猪牛羊的咆哮声震得沈润耳朵疼,他心烦意乱,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司浅,那张棺材脸上看不出喜怒,更让他觉得恼火。 就在这时,内城门竟从里面打开了,一伙身穿铠甲的苍丘国士兵簇拥着一名青衫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该男子面容姣好,五官斯文柔和,肤色苍白,眉浅唇厚,颇有凤冥人的相貌特征,个头不高,却不失为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美男子。 掌柜的赔着笑脸迎过去,拱着手道:“小人见过柳大人!” “周掌柜,怎么这么晚?”柳梁俊面露不悦。 “柳大人,实在对不住,这两天江上浪大,还是逆风,船不好走,小的紧赶慢赶一刻都没有停歇,小的尽力了,还望大人见谅!” “知道晚了还不快些送,饿坏了我的宝贝你几个脑袋都赔不起!” “是是是!小的当然赔不起!小的也想快些,可人手一共就这几个,都不是三头六臂,就是想快也得一个一个来啊!”周掌柜也不知道他的“宝贝”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只嘴里胡乱答应着,赔着笑脸解释自己的为难。 柳梁俊脸色不豫,却没说什么,他带出来的士兵已经将伙计们放下的猪牛羊抬进城里,他转头,对着身边的士兵道: “去叫些人出来,帮着他们赶快抬进去。” “是。”士兵应了一声,进去招呼人。 柳梁俊的话让沈润心中一亮,与司浅对视了一眼,二人不谋而合。 不久,停靠在岸边的货船上涌进来一伙士兵,他们是来帮伙计们扛运牲畜的。 沈润和司浅潜在暗处,在混乱中趁人不备,拧断了两个士兵的颈骨,拖走后换上他们的铠甲,戴好头盔,出来时扛起一头大肥猪,跟着运送的士兵混进城里。人多,视线乱,牲畜们又在凄厉的哀嚎,尖锐刺耳的嚎叫声让人心烦,杂乱的现场,一时也没人注意到伪装的他们。 城中修建得十分古怪,一条笔直的甬道通向正前方,前方仍旧是一堵高墙,墙上开着漆黑的铁门,正门关闭,旁边的角门却是开着的。大道两旁亦是许多扇对开的铁门,从道路的长度来推断,左右大概共有十扇大门,都是上了锁的。运送牲畜的士兵分成几个小队,队长开了锁,指挥着运送牲畜的士兵列队而入。 沈润正狐疑大门后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娇喝: “站住!” 竟是女子的声音。 沈润二人所在的小分队因为这一声喝止陆续停住脚,前方,领头的小队长嬉皮笑脸地道: “哟!是颜姑娘啊!” 沈润潜在队伍里,趁人不备向声音的来源方向瞧了一眼,再低头时,颇感无语。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司雪颜,也就是他那个据说是因为嫉妒总想要取他娘子性命的小姨子。老实说,这种蠢货实在不配和他那英明神武的娘子扯上关系,晏樱把这种蠢货留在身边,沈润很清楚他一定不是因为这个蠢货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他只是想看晨光不爽罢了,她不爽了,他就爽了,不过这一点晏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男人犯起蠢来,也是可笑。 “是谁让你们擅自开门的?”司雪颜一身白衣,脂粉香浓,她走到小队长面前,柳眉倒竖,厉声喝问。 “是柳大人让开的。” “游龙岛的总管事是我,我不是下令,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开那些门吗?” “游龙岛的总管事是姑娘没有错,可门里边的那些‘东西’是柳大人的啊,柳大人说了,不开门,饿坏了里边的那些‘东西’谁也担待不起,小的们只是听令行事,姑娘要是有不满,找柳大人说去,何必为难小的们!”这小队长辩解的话没有错,可用的调子却阴阳怪气的,别说是司雪颜,就是旁人都听出来了他是在嘲讽司雪颜,嫌她只有个虚职,闲事管太多。 司雪颜被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放肆!” 那小队长也不惧怕,嘿嘿笑道:“小的哪敢在姑娘面前放肆,实在是柳大人的命令小的们不敢违背,姑娘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柳大人。” 他一直在强调“柳大人”,司雪颜被他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脚一跺,气冲冲地去找柳梁俊质问了。 那小队长眼看着她气急败坏地走了,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道:“整日耀武扬威的,也不对着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爬主子床都被赶下来了,还张狂呢,呸!什么玩意儿!” 第一千一百五一章 血腥的喂食 进入敞开的铁门,前行不远便见一座高高的石台,石台两侧砌着高高的石梯,抬着牲畜的士兵皆从右边的石梯上去,再空着手从左边下来。 士兵们行色匆匆,特别是从左边空着手跑下来的士兵,面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怪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味,牲畜的哀嚎声比之先前越发刺耳。 沈润觉得很不对劲,前方有领头人正站在石梯旁指挥士兵往上抬牲畜,他将头压得更低,跟着前面的士兵有序地往前走,人多声音吵场面乱,领头人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去骂空着手下来的士兵,要他们赶快干活别磨蹭。 沈润和司浅扛着嚎叫的肥猪顺着石梯往上走,越往上血腥味越浓,牲畜的惨叫声听得越凄厉,待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眼前的一幕让沈润惊呆了。石阶尽头两堵墙壁之间是一道长廊,长廊的一头正对着大门,另外一头的下方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比他们先一步上来的士兵在登顶后,熟练地将扛着的活羊放到地上,取下腰间的匕首对着羊的脖子用力划了一刀,伴着活羊的嚎叫,颈脉中鲜血喷涌,随后,两名士兵麻利地抓起鼓瞪着眼睛还活着的山羊,用力往远处的空地一抛! 沈润顺着那道弧线望去,下方的空地上竟密密麻麻躺了有上百人,这些人皆穿着粗布短衣,赤着双脚,皮肤是不正常的透着青绿的黑色,肤色极不均匀,一块一块的,嘴唇乌紫,眼球突出,像中了剧毒似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体型壮硕,肌肉鼓胀,凭感觉沈润觉得这其中亦有女子,可他们几乎相同的庞大体型已经让人难辨男女,有的人异常膨胀起来的肌肉甚至已经将穿着的外衣撑破。他们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呆滞还是该说是怪异,就像是被黑色的粘土腻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双眼无神,仿佛是两颗黑色的铁球镶在眼眶里,还没有镶嵌整齐,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掉出来的感觉。 刚看过去时,就是沈润这种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的人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严格来讲,这些人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有头有躯干有四肢可以直立行走的生命被称为“人”,但空地上的这些人,即使该有的他们都有,沈润却不觉得他们可以被称为‘生命’,这简直就像是一群在土地里腐烂了一年半载而后被挖出来可以行走但已死去多时的“尸体”。 这些“东西”有一股腐臭的气味,上百个聚集在一起,散发的味道令人作呕。 沈润眼看着前面的士兵将一头硕大的肥羊丢进下面的人群里,就算那些人已经不像人了,他仍旧心中一紧,这么大一头羊,需要两个壮硕的士兵抬起来,石台又高,如此草率地抛扔下去,绝对会把底下的人砸死。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姓名,但很明显都是布衣百姓,庶民无辜,如此,实在是惨无人道。 让他没想到的是,疯狂喷血的肥羊被扔了下去,的确砸中了一片人,可被砸中的那些人并没有被重量砸死,相反,血腥的气味刺激了他们,也刺激到了周围的人,那些原本躺在空地上仿佛死了的人们因为浓烈的血腥味突然骚动起来,就像是饥饿了许久的野兽忽然胃口大开。 几乎是在血羊砸中地面的瞬间,附近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飞快地扑向地上的肥羊,两眼血红,饿狼一样大口地撕咬着羊肉。 与此同时,先前被砸在羊身下的人居然从羊身子底下极快地翻了上来,完好无损,有空隙的亦扑进去大嚼吞咽,没有逮到空隙的则和旁边的人争抢起来,双方为了食物大打出手。那不是普通的肉搏,每一拳下去都足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砸扁,每一脚大地似乎都跟着颤了两颤,沈润从这些如同僵尸的人身上竟然感受到了激烈的罡风,他的心沉得厉害。 下方的撕咬野蛮、粗暴、血腥、残忍,甚至是恶心,每一次张口沈润都能看到鲜血淋漓沾染在他们发黑的牙齿上,被撕咬的牲畜并没有死透,它们在被生吞活咬的过程里凄惨地死去。沈润看着那些鲜血,那些因为鲜血兴奋的人,那些人对鲜血似乎特别钟爱,颈脉附近争食的人最多,牲畜在垂死挣扎时抽搐着身体,凄厉的哀嚎声入耳,它们的眼球越来越鼓凸,莫名的,沈润想起了晨光咬住他喉咙的时候,虽然两者没有什么可比性。 他有些反胃。 同时,他感觉到了司浅的异样。 司浅在发抖,不是恐惧慌张的发抖,而是一种颤栗,一种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的战栗。 他惊诧地望了司浅一眼,他从没有见过司浅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司浅突然有了情绪上的变化,这让他觉得惊奇,同时竟感到了一丝不安。 “上面!怎么回事!还不下来!”就在这时,石台下方传来领头人的大喝声。 沈润猛然回过神来,原来前一对的士兵完成了任务已经顺着石阶下去了,他们被下面的血腥场景震住没有前行,堵在了石台上,导致后面的士兵上不来。好在领头人只是在下面喊,并没有上来,没有看到上面的情形,沈润和司浅急忙将扛着的大肥猪扛到刚刚那两个人的位置上,放下来,如法炮制,用别在腰间的小刀割破生猪的喉咙,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些牲畜就是用来饲喂下面的“尸体人”的,将肥猪扔到下方的空地,果然引来新一轮的争抢。 那些人,懂得争食,但似乎只懂得争食。 任务完成,他和司浅顺着另一侧的台阶下去,压低了头,在领头人的催促下,极快地奔出了往来不绝的大门。 司浅的身体似乎不太对劲,他一直屏着呼吸,在奔出大门后才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沈润感觉他的颤栗仍未停止。 他的面色沉肃起来,向左右扫了一眼,目光定格在远处靠近内城门的那一扇铁门上,转身,快步向城外走去。 第一千一百五二章 甚好 沈润和司浅混在人群里,先摸清了第一小队的位置,之后扛起一只羊混入第一小队的队伍,进了距离内城门最近的铁门。 里面的情况和之前他们进的那扇铁门别无二样,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一次二人熟练地将活羊扔进“兽区”。 从大门出来时,迎面正好有两个人扛着一头猪走过来,沈润停住脚步避到一旁,手指捏了一枚石片,对着捆绑的绳索轻盈一弹,绑着肥猪的绳子在瞬间被割断。肥猪在挣扎中发现绑着自己的绳子断了,如蒙大赦,趁扛着的士兵惊诧的工夫迅速挣脱开跳下地,在人群里狂奔,引起了措手不及的士兵们惊慌的叫喊。 沈润又割断了数条绳索,猪牛羊重获自由,疯了似的乱跑,冲散了本来很有秩序的人群,一时间叫喊声、奔跑声、呵斥声不绝于耳,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沈润和司浅见无人注意,趁乱退进身后的角门,进到安静的内城里。 不同于墙外人声鼎沸,墙内寂静无人,沈润和司浅顺着一条长长的走道谨慎地拐进一扇门里,大门通向一座花园,园内有一棵茂密的古树,军靴踏地声从西边传来,沈润和司浅对视了一眼,悄然跃上古树,不久,一队巡逻的士兵从树下经过,向北边去了。 沈润站在树上,确定了四周再无他人,干脆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司浅,司浅终于又恢复成了棺材脸,指望着司浅主动开口是不可能的,沈润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问: “刚才的那些、‘人’,就是晨儿说的武器人?” 他其实不想说“人”,因为刚刚那些“东西”的行径用“人”来定义实在牵强,可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定义,说是“东西”显得很不尊重,他不愿意事后让晨光觉得他是一个不尊重“武器人”的人,所以他临时改了口。 司浅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沈润便当他是默认了:“十扇门,一扇门里有上百人,就算这座岛上只有这几个地方有这样的人,加在一起也得上千个,看那些人的样子,并不是好消灭的,而我们,只带了一百人。” 这是一个让人不安的事实。 他们这一趟只带了一百人,还是化整为零过来的,昌江这一带尚属于苍丘国的领土,且因为战争时期,查验身份比平常更严格,只这一百个人就花费了他们许多时间和精力,连伪造加上各种走门路才勉强通过。一百个人,再怎么出类拔萃也不可能轻松灭杀上千人,更何况那上千人似乎并不是普通人,更何况这岛上还有一批普通的正规军。 沈润感觉自己陷入了危机。 司浅亦面露凝重,低声道:“此岛,若要一举歼灭,唯有炮轰。” 他一脸严肃地说了一句废话。 沈润瞅了他一眼,懒得接茬,要是能带投石炮来,他还用为难该怎么用一百人灭杀上千人?要是架设投石炮的战船开进昌江里,游龙岛还没到,昌江两岸的水军衙门就先应战了。 司浅也知道炮轰是不可能的,否则陛下早就派战船来了,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潜进来打探。 两个人伏在树上,各怀心思,过了一会儿,在司浅正要开口说话时,他突然耳朵一动,闭了嘴唇,沈润透过树冠向南边望去,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隐隐的,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 “柳大人也太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了,柳大人是巫医族人,公主的生母也是巫医族人,族人和族人之间本应该彼此照应,柳大人却对公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奴婢看了都替公主不平!”一个粉衣小鬟追在一身白裙的司雪颜后面,皱着两条八字眉,嘟着嘴道。 司雪颜沉默地走在前头,双手无意识地把弄着垂下来的发辫,眉微蹙,似忧心忡忡。 “柳大人根本就是有两张脸!对司雪柔百般讨好,对公主却......”也不管在前面缓慢走着的司雪颜听没听见,粉衣小鬟捣腾着碎步,自顾自地说,“那司雪柔有什么好?不就是生母高了那么一点嘛,高了又怎么样,不也是陪嫁!司雪柔本来应该和公主平起平坐的,凭什么一天到晚高高在上好像她有多尊贵一样!公主别怪春儿多嘴,春儿是心疼公主,公主要是再不争,属于公主的就要被司雪柔全抢走了!谁不知道司雪柔对主子的心思,她都服侍过几个男人了,早就是残花败柳了,哪像公主冰清玉洁、完璧无瑕!” 司雪颜先是一个短笑,似乎春儿说的话很合她的心意,接着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却绷起脸训斥起来: “你这丫头真是放肆!满嘴里胡说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春儿麻利地跪下,仿佛习以为常,嘴上却倔强地道:“奴婢虽然放肆,可奴婢是一心一意为了公主着想,公主,趁主子这几日还在岛上,公主一定要想个办法才行!” 一番话说得司雪颜突然双颊飞红,隐在树上的沈润和司浅听了,却是心头一跳。 “死丫头!闭嘴吧!”司雪颜冲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喝了一句,看似凶厉,实际上却有种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柔意在里头,她脚一跺,扭身走了。 春儿知道她没有真生气,爬起来跟上她。 这一对主仆让沈润颇为无语,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看了司浅一眼,淡声道: “晨儿猜对了,晏樱果然在这座岛上。” 是意料之中还是纯属巧合? 不管是哪一种,事实就是晨光猜中了晏樱的行踪,这让沈润很不爽。 司浅没有说话,不是因为寡言,而是同样是出于一种反感的情绪,晏樱的存在同样令司浅觉得不快。 这两个人是对头,沈润在心里想,他冷笑了一声: “要灭杀上千人,胜算难料,还工程浩大,不如直接灭了罪魁祸首,先将主人杀死,再将那些无主之人交由晨儿处置,想留下她就留下,不想留下再集中销毁,岂不更好?” 司浅冷着脸看了他片刻,难得的,二人竟想法相同: “甚好。” 第一千一百五三章 臭矫情 忽然,两个人同时屏息,噤声。 紧接着,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跃下古树,向北方飞纵去。 不久,刚刚两个人藏身的古树被一队士兵团团围住。 沈润和司浅在飞快隐匿的过程中逐渐感觉到有人在追捕他们,沈润一边在屋顶之间纵跃,一边在心中猜测,看来他和司浅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晏樱在这座岛上,他二人明明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这时候距离他们刚上岛并没有过去多久,这让沈润不得不怀疑晏樱是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他想起晨光对他说的话,她说这一趟很有可能是晏樱设下的陷阱,因为获得情报的过程太顺利,太合理。 其实沈润也这样觉得,不单是司八得到情报的过程顺利,他和司浅在获得商行的情报之前发生的那些波折和错误亦像是伪造的,他不在意是因为即使知道这一趟是陷阱他们也必须要来,可是,如果这一趟真的是晏樱给他们设下的陷阱,这说明晨光对晏樱的心思十分了解。 他又开始觉得不爽了。 突然,一道身影快如闪电,拦截在前方上翘的飞檐上。成年的男子,竟能轻盈地立在尖细的翘角上,一袭烟色长袍,流纹潋滟,容颜俊秀,薄唇似刀,沈润认出来此人正是常年跟随在晏樱身边的流砂,身份复杂的男子,曾是晨光的人,后来做了晏樱的心腹,据说还是司十的未婚夫。 沈润停在飞檐的一角,上下打量着这个并无职衔实际上却是苍丘国二号人物的男子。 流砂对司浅和沈润的出现并不意外,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朗声道: “容王殿下,我家主子有请。” 晏樱,真是一个令人不悦的存在,沈润在心里想。 一直沉默着的司浅这时候突然开口,他问流砂道:“流砂,你遇见司十了么?” 流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润也不知道司浅是怎么从流砂那张冷淡的脸上看出来的,他听到司浅用笃定的语气对流砂说:“你擒了司十。” 流砂仍旧没有回答。 司浅亦不再说话。 “容王殿下,请。”流砂绷着脸,对着沈润打了个手势,他无视了司浅,只把沈润当做主子。 司浅也不在意,他并没有要与沈润争夺权力的想法。 沈润看了一眼院子中将他落脚的房屋团团围住的弓箭手,顺应了流砂的邀请,去见他的主子。 ...... 内城就是一座小小的宫殿,巧夺天工,错落有致,气魄张扬。 流砂领着沈润穿过迷宫似的长廊,经过数座庭院,所到之处无不是以重兵把守。 沈润在路上脱去了偷来的苍丘国的铠甲,露出穿在里边的白色织金锦衣,取下头盔时,更显青丝如墨,睫羽如翼,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好歹也当过一阵子闻名七国的美男子,容姿绝美,如玉如兰,说的就是他,这一趟来他是做了可能是陷阱的准备才来的,想着就晏樱那种孔雀开屏的人物,若要他为了伪装破衣烂衫地去和对方对峙,他绝对会郁闷到吐血。输人不输阵,更何况他还没输呢,没必要太华丽,但也不能够太寒酸。 晏樱的貌美总是会激起沈润心中小小的不忿,他想让晏樱深刻地认识到一点,论容貌,他晏樱是敌不过他的,也必须敌不过,不然岂不是在说晨儿很没眼光。 在他脱铠甲的时候,司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用觉得他脑子病了的眼神。 一座黑色的宫殿。 空旷的大殿冰冷幽暗,虽然左右有窗,光线却很不好,罩着面的士兵身着森森的铠甲伫立在暗影里,室内虽有照明,却只是一盏盏芙蓉花灯绽放着昏昧的光芒。 方才在外面夏日如火,进来之后扑面而来的却是一阵阴厉的冷气,冷热相激,让人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香鼎散发着袅袅幽香,像蛇信子在空气中滑动,身姿曼妙的少女在大殿中央肆意扭动,轻歌曼舞,曲调靡靡,饶是如此,这座大殿依旧给人一种压抑到窒息虽奢华但却阴鸷的冷意。 沈润很不喜欢光线昏暗的屋子,他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像这种阴暗的地方再怎么装潢华丽也会给人一种住在地宫里的错觉,即使是王,也不过是地鼠之王。他喜欢宽敞明亮,明媚晴朗,这座大殿让他想起了司晨的喜好,晨光喜欢的是阳光普照,司晨却不怎么喜欢阳光,她喜欢呆在光线昏暗不会让她觉得刺眼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望向高台上那鎏金王座上的人,目露薄凉。 他不由得回忆起,晏樱不喜欢太冷不喜欢太热,不喜欢太明亮也不喜欢太昏暗,喜欢细雨但不喜欢豪雨,喜欢微雪但不喜欢大雪,这是曾经他在并不寒冬的冬天看过晏樱和晨光一样穿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时,问起火舞,火舞告诉他的,火舞说这些都是曾经晨光对她提起的,听完之后沈润只有一个反应,他很想将两个字狠狠地摔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矫情! 大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沈润虽然许多年不喝酒了,但也闻出来那是上品三味酒的味道。 晏樱依旧是一身苍紫色的华袍,袍角绣着精美的曼陀罗花纹,正微醺着。他斜躺在金椅之上,一只手撑住头颅,另外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捏着一只雕刻着曼陀花的金色酒盏。阔袖向下散开,露出一截细腕,他皮肤极薄,可以清晰地看见分布在皮肤下方的青色血管。如瀑的墨发没有约束,随心所欲地披散下来,披了一身,似上好的绸缎。领口微敞,露出一片苍白的肌肤,纤腰修颈,轮廓绝美。他拥有两片淡蔷薇色的嘴唇,那嘴唇生得极漂亮,给人一种冷艳至极的错觉,为他冰雕雪琢般的容貌增添了一抹艳色。他望过来,深邃的眸子幽黑沉冷,未漫上杀意时便已让人不寒而栗,大大地削弱了先前给人感觉的霏艳之气。 当然沈润是没什么战栗的感觉,他在对方敞开的衣领扫了一眼,不得不怀疑这厮是不是以为来的人里也有晨光,所以故意勾引。 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中起,他愤愤地、无声地骂了出来:“狐狸精!” 第一千一百五四章 你早就输了 晏樱果然拢上了衣服。 沈润冷哼了一声。 晏樱坐直了身体,用一种在沈润看来极为傲慢的神情俯视了沈润片刻,唇上扬,扯出一抹冷笑: “让你来送死,看来你在她心中不过如此。” 沈润回以冷笑:“怎么,证实了我‘不过如此’你心里头就舒坦了?”顿了顿,他以胜利者之态得意洋洋地道,“可惜,让你失望了,这一趟是我执意要来的,晨儿因为担心我,百般劝说,我不肯听,她还哭了起来,梨花一枝春带雨,真是可爱!”他忍不住窃笑起来。 司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发现了一个比嫦曦更无耻的人,原来比嫦曦更不要脸的无耻之徒就在身边,从前竟没有发现。 金座上,挟千钧压迫的利气席卷四周,晏樱望着沈润,眼神阴凉,眸色沉冷。他在撒谎,晏樱知道他在撒谎,晨光不可能会哭,更不可能会因为那种无聊的理由哭,他只不过是在炫耀,就好像他是胜利者,而他是失败者。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晏樱想,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可是对方的优越感让他生怒,特别是对方还拥有着一张很能吸引女人的脸蛋。 这份心情很复杂,晏樱知道这一生他和晨光只能是敌人,从他逃出圣子山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结束了,再也回不去了。假如晨光只是作为一名貌美的女子生存,找到了一个还算可靠的靠山,他不会有现在这份复杂的心境,他只会把她当成过去一段美丽的纯粹的回忆,他会遗憾,会惋惜,会偶然怀念,但是他不会嫉妒。他可能会与她的靠山为敌,也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与她重燃旧情,但他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会为了她为她的靠山向他求情唏嘘,他会为了她的泪水心动,但是他不会心软。假如晨光只是作为一名强大的对手,孤军奋战与他博弈,他会气愤,会残忍,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将她据为己有,若成功了,他就折磨她到她向他屈服,若失败了,他就与她同归于尽,他会因为她的强硬憎恨,但是他不会嫉妒,更不会时时刻刻把她记在心里。 然而事实是,她变成了一个强大而美貌的女人,一个让他感到不安的对手,她没有支撑她的靠山,她将那个可以作为貌美女子靠山的男人成功地变成了只依附于她的禁脔,这个男人,从容貌到地位都不在他之下,甚至曾经高过他许多年,可是现在,这个曾在九五之位的男人竟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隐在她的背后,伏低做小,柔情曲意,这让他嫉妒,深深的嫉妒,蚀骨的嫉妒。 他不知道他在嫉妒什么,他并不是因为她有了新的男人不快,也不是因为她成了能够威胁他的对手。他看沈润很不顺眼,很久之前晨光的身边就已经有了司浅和嫦曦,他看司浅和嫦曦同样不顺眼,但和看沈润时的那种不顺眼是不同的,司浅和嫦曦作为敌方的助力当然要铲除掉,可他从未想过亲自动手,他将他们视作蝼蚁,也从不把他们对晨光的爱慕当回事,就算晨光哪一天真的将这两个人收了,也不过就是两个奴才。可是对沈润他的感受却不一样,尤其是在沈润退位之后,他对沈润产生了想要将其手刃的杀意,浓烈的杀意,澎湃的杀意,他想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他不清楚这份恨意究竟是怎么产生的,但他对他的厌憎已经到了让他坐卧难宁的地步。 晏樱势若雷霆,沈润却云淡风轻,他不惧他的怒意,他越是愤怒,沈润越是想笑。他知道,晏樱的怒出于嫉妒和愤恨,他嫉妒晨儿现在只属于他,他愤恨他终于发现了原来他是一个无能的男人的事实。胜者的优越让沈润愉悦,他征服了一个强大的、貌美的、令全天下男人为之倾倒的女人,将其占为己有,而对面的那个男人则是失败者,这让他得意,快意。 愉悦写在他的脸上。 晏樱眸光沉凉,似寒蝎附骨,令人胆寒。苍白的手指捏着酒杯,无声无息,杯中的酒水却在他的手里缓慢轻颤,最后竟激烈地沸腾起来。从他身上降下的无形的、庞大的压迫力令大殿里的普通士兵面色发白,舞蹈中的舞姬因为受不住这份雷霆威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脚腕一软,跌坐在地,花颜失色。晏樱冷冷地望着沈润,突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悦耳,却有几分诡异恐怖,就像是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密密麻麻地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似的。 “若我擒了你,以你的命相挟要她自废玄力接受我的幽禁,她若不从,我便将你在她的面前千刀万剐,你说她是会接受,还是会拒绝?”冷若冰霜、毫无感情的微笑,他语调平和,一双幽暗的眸子里却煞气凌然。 沈润平静地听着,面上从容依旧,心里面却是无语和恼火在交缠,他现在亦憋了一股子杀意,是针对晏樱的,尤其是在想起晨光对他说过的话之后。 自废玄力?接受幽禁?来之前她可是对他说过的,如果他被抓住,以他的命威胁要求她退兵,她是不会管他的。只是要求她退兵她都不会管他,还要她自废玄力,接受幽禁?真发生了,恐怕她会自己先动手了结了他,还会笑容满面地告诉他她是为了他好,她不想看他太受苦...... 虽然他不会让女人救,可是这个女人好没有良心! 他怒意翻腾,望着晏樱那张神骨冰清会激起他想要将其撕碎冲动的脸,冷冷一笑,琥珀色的眸子似锋利的冰刃,他扬起下颚,以挑衅之姿: “擒我?也要你有那个本事!” 晏樱缓慢地弯起了淡蔷薇色的唇,仿佛来自地狱般冷冽刺骨的嗓音挟着蔑笑的轻颤,幽沉地响起: “沈润,你不是我的对手。” 沈润清雅一笑,笑意里是一种极具压迫的贵气十足的藐视:“你早就输了,她已经属于我了。” 晏樱的脸倏地阴沉下来,沉冷似寒潭,眸光阴森如出了鞘的利剑: “杀!” 他终于暴露了情绪上波动,因为沈润那句傲慢的宣告。 大殿内的士兵领命,抽出武器一拥而上。 沈润眸含轻蔑,以一种嘲弄的神情蔑视了晏樱一眼,这个男人输不起,还要自欺欺人做垂死挣扎,真是狼狈。 第一千一百五五章 碾压 一道身影形同鬼魅,迅如流光,司浅在脱掉铠甲的过程中瞬杀了几名苍丘国士兵,一招致命,不见血点,令人大骇。 沈润和晏樱对峙时的废话太多了,像那种冷嘲热讽互相攻击伺机炫耀的谈话毫无意义可言,基本上就是在抖机灵,刻意激怒对方,像他这种不善言辞的人完全插不上嘴,因此他觉得无趣得很。 面对接二连三冲上来的士兵,沈润一声哼笑,萦绕在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幻,如流风雪卷,宽大的衣袖鼓风浮动,一股巨大的气流龙腾虎啸般重击而去,竟击穿了士兵胸前的软甲。那些士兵猛地瞪圆了眼睛,在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血后,似突然被掐断了生命线,直挺挺地后仰,打了捆的干柴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绝了生机。 眨眼间,普通的士兵去了大半。 增援的士兵接二连三涌入大殿,将沈润和司浅团团围住。 沈润和司浅面色如常,完全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原本他们也是计划把晏樱杀掉,晏樱主动派人去寻找他们再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算是帮了他们的忙,免了他们需要四处寻找的麻烦。一群杂兵,他二人的心里连一丝焦虑都没有,淡定从容。 流砂站在一旁,见此情景皱了皱眉,出身皆贵族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竟然没有一个能近沈润的身,放任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他们只是在损失人手,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司浅,以司浅的功力,全灭了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也许根本就不会损伤他们分毫。 主子这一回设下了陷阱,为的是司浅,凤帝来或不来都在意料之内,来了是一场令人期待的灾难,他们当然想生擒了她,但以凤帝的功力,势必要有一场令人头皮发麻的腥风血雨。不来,亦是在情理之中,因为有司浅在,司浅是不会放任凤帝涉险的。 今天这一场主子主要针对的是司浅,主子想要断凤帝一条膀臂,沈润的到来完全不在预料之内,算是意外收获,因为他们一直把沈润这个人排除在凤帝的心腹团体之外。这一回沈润能被凤帝陛下派到此地,说明了凤帝已经有心接纳他了。沈润这个人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能够趁着他自己送上门来时铲除掉自然很好,不过,主子那边现在的心情大概很不好,在主子明白了凤帝已经开始接纳了沈润之后,想必是杀意滔天的。 士兵们的兵败如山倒让晏樱怒意更盛,流砂清楚地看到捏在主子手里的酒杯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双眼淡望向沈润,无声无息,无波无澜,只在外缘如伏击的豹子一般行走,他身似鬼魅,悄然无息来至沈润身后,冰冷的长刀从阔袖内滑下,迅如闪电,朝着沈润的背疾刺去! 这是一次偷袭。 圣子山里的人靠运气搏命,不讲武德,只问输赢,流砂尤其擅长偷袭伏击。 沈润双睫微动,在弯刀袭来的一刻,突然跃起,在半空中翻转,避开紧随而至的刀刃,苍丘国的羽林军趁此机会,一同上前包抄,与此同时,雪衣鼓动,浑厚的玄力卷起强大的气流,形同飓风,急速流动,又在眨眼间聚集成为庞大的气团,轰然炸裂。 众士兵应声弹开,狠狠地摔在地上,死伤各半,流砂亦被刚刚强大的压迫力逼退几步,勉强平息了胸口里翻江倒海的血气,他用惊诧的眼光望向沈润,心中竟泛起了一丝骇然,这容王殿下的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似在他之上。 过去只听说容王玄力深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高手,却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容王是以儒雅贤德闻名于世的,他的谦和斯文常常让人忽略了他的武力,基本上没有人会去注意他的武力方面,他亦极少显露。和圣子山出身的人相比,沈润是在俗世中沿着普通的轨迹长成为人的,这样的人却可以比肩饱经磨难的他们,流砂突然明白了,难怪他不受圣子山出身的人待见,他是靠自身的天赋修炼而成的高手中的高手。 沈润不常动武,不是因为他不会,而是因为他不愿,他是个斯文的人,他讨厌打架,讨厌面对面的血腥杀戮,那些是野蛮人才会做的,他宁愿机关用尽把人算死,也不愿意简单粗暴一刀把人砍死。在和晨光在一起之后他的性子改变了很多,可他仍不觉得**有多畅快,毕竟他最讨厌流汗,也不怎么喜欢上蹿下跳,他是个斯文人。 流砂站在他对面,举起了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长刀,气势纵横,银光森森,致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 沈润见状,从腰间抽出一把色如霜雪的软剑,划出一道锋锐的弧度,罡气自周身澎湃而出,迎风震荡,身形一闪,剑影比人影更迅一步。 流砂眸光一凛,兵器相接声带出了浩然激荡的真气,震撼四方。 流砂功力不弱,不止不弱,这亦是一位能在世间排得上号的高手,可惜他的主子是世间罕见的高手,与他的对立的人里同样高手如云,他的能力被掩埋了。 叠叠层层的剑影刀光上下翻飞,沈润想,这流砂的确是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也难怪会得邪气满满的司十的青睐,可惜他选错了主子。 猩红的杀意仿佛被一道雪白的云雾压制了,令人无法自如的似就快窒息了的禁锢让流砂渐感吃力,戾气上涌,一双犀利的眼如鹰,明亮异常。 然而他并不是沈润的对手,几次进攻都被沈润云淡风轻地化解,他终于意识到了他从很早以前就被对方下了禁制,这禁制越来越多,以至于他在对方剑气如虹之下完全无法顺利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流砂皱了皱眉,他对战的经验丰富,不会因为被压制了就慌乱失措,可是事实是他确实不敌他,再怎么凝神静气寻找破绽,他功力不够,没有作用。错处越来越多,在对方用迅敏的身形布下的天罗地网里,他失误连连,因此伤了许多处。 终于,长刀脱手,流砂狠狠地摔在地上。剑光森明,紧随而至,他避开了致命的要害,那剑尖则深深地刺进左臂里,长长地划出一道血口子,深已入骨。 沈润是带着杀意的,一击不成,正要补剑。 突然,紫雾轻漫,罡风烈烈。 沈润冷笑了一声,弃了重伤的流砂,转向终于从高台上下来的晏樱。 第一千一百五六章 匕首 流砂咳出一口血,扯掉身上已经破得乱七八糟的薄裳,就在这时,只听殿外一声巨响,是信号弹炸开的声音,他颦眉四顾,果然不见了司浅的踪影,他立刻穿过源源涌入大殿的士兵,奔了出去。 大殿外,司浅一袭黑衣,站在白玉台正中央,手里的斩月剑犹似血染,周围更是残骸如山,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难免令闻讯赶来的苍丘国士兵心生怯意,虽不敢后退,却也减缓了上前的速度。 流砂皱了皱眉。 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司浅的对手,从前在圣子山,他排第五,司浅排十九,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司浅不是他的对手。司浅从不与人正面争锋,是罕见的点到为止能不出力就不出力的类型,不争抢,没脾气,沉默寡言,性情冷淡,喜好独处,从不发怒,流砂曾因这样的司浅在山中受到重用感到不忿,直到他终于惹怒了他。若不是那时司十在场,他已经丧命了,从那以后他对司浅颇为忌惮。 他承认司浅曾强于他,不过,他也不至于自卑到觉得自己这辈子就不如他了,况且,如不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司浅必须死在游龙岛上,不然他们前路堪忧。 平静而阴冷的杀意凝结,青白的手指一字排开四把脱手镖,锋利的尖端泛着绿油油的光芒,是淬过毒的,乌暗暗的冷冽,赤裸裸的阴毒,直射向司浅。 对待对手,他从来就没什么“武德”可讲。 四只脱手镖刺向司浅的后心,这个时候司浅正在与如潮涌般的士兵交战。从武力上看,这是单方面的杀戮,可要以一敌百,即使是司浅,亦需全神贯注。 流砂冷冷地注视着,就在那些毒镖即将刺中之时,突然,司浅像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手中斩月剑划出一道凶猛的剑气,猎猎的罡风竟将毒镖卷入,瞬间更改了路线,与那冰冷的剑气一块向着汹涌而来的士兵冲击去。紧接着,死亡前惨烈的绝叫声此起彼伏,令人遍体生寒。 流砂倒也没有失望,眸光敛下,在对方避开毒镖的刹那,没有留出空歇,身如利剑,袭向司浅。两股气息相撞,撕裂了一方空气,更是叫台下被尸堆阻拦的士兵不敢再上前。 流砂用手中的长刀凶厉地划破了两人之间凌乱的罡气,一言不发与司浅斗了起来。 司浅依旧沉默寡言,神情冷淡。 ...... 大殿内。 遍地尸体,活人只剩下了沈润和晏樱两个人。 明华剑与紫泉剑的交锋。 凛然的剑气如两条巨龙,在空中游斗,所到之处,如死亡之镰,割断了一切生命力,寸草不生。 沈润一袭白衫,出尘如仙,清雅而立。晏樱一身紫衣,苍艳如魔,孤临于世,即使用的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式,也抹不去他身上那份驱不散赶不走的颓靡。 沈润感觉到了晏樱对他的杀意,以及恨意。他对晏樱没有那种浓烈的情绪,他要杀他只是为了完成晨光交给他的任务,这人虽是他的情敌,但对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是假想的情敌,嫉妒出恨来并不至于,他对晏樱的反感也只是因为晏樱曾多次想要置晨光于死地。 很多时候,他能从晏樱身上看到他自己,那个尚身居帝位、国家皇权大于儿女私情的自己。 晏樱多次设计谋杀晨光,这让沈润的心里有种古怪的、很难说清的情绪,尽管其中某些杀计带有赌博的成分,是他交给晨光的赌,他没有将她的退路完全堵死,赌赢了她就能活,可是他的的确确对晨光下了杀手,这是沈润从来没能做到的,这也是沈润输给了晨光的原因,他对晏樱的这个“做得到”有点......也不能说是佩服,大概是......他觉得晏樱这个人也够狠的。 在晨光看来,晏樱继承父辈的遗愿执意复兴一个早已经崩塌了的帝国十分可笑,沈润却有几分理解,晨光是野大的,她没有国家和家族的荣誉感,也没有对父辈的崇敬之心,而他们则是在正统教育里成长的,自幼深入骨子里的教导使三纲五常成为了一种挣脱不开的约束,即使那是已经崩塌了帝国,身为皇族之人血液里流淌着的使命感是消灭不掉的。 晨光是自我的、肆意的,甚至是野蛮的,她能够因为她不喜就平了她家的帝陵,屠了她母亲的家族,不顾世人的批判与评说,而他,即使对他那个偏心又阴狠的父亲****,也是好好地安葬好好地追封,时不时还得冒出一句“受先帝教诲”。 她常说他是“伪君子”,他不认,但他的确会在偶尔羡慕她的狂肆。 除非有一人放弃争夺,否则晏樱和晨光必有一死。 晨光不会放弃,沈润想,现在看来,晏樱也不会放弃。 晏樱面沉如水,凛寒剑势破空划出,一道鲜丽的紫光直抵沈润眉心,死亡的气息如网,密密麻麻地织就开来。沈润眸光清寒,错身避开剑锋,手腕翻转,剑光如月,冰寒如雪,连发两道,分别刺向晏樱的咽喉和心脏,却被晏樱堪堪避过。 从现在的情形看,他二人不分上下,你死我活只能使用持久战术,然而,沈润想,继续打下去除了消耗玄力,对他来说毫无益处。此处是对方的地盘,一味的消耗玄力,总有耗完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处在敌方的地盘上,结果就会变成任人鱼肉。 想到这里,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他凝气于掌,掌中雪光骤炙。 晏樱躲过一掌,竟逆身而上,手中宝剑落于沈润颈间! 沈润却不急于避让,脖子擦过剑尖,深深地划出一道血口子,差一点就鲜血横溅,命丧当场。 晏樱不由得微恼,没有更用力直接让他身首异处。 不料,正是沈润的脖子在他的剑刃上擦了一下子的工夫,一柄匕首竟从阔袖中滑下,拼尽了玄力,沈润以左手,狠狠地刺向晏樱的心脏! 晏樱眸中寒光更盛,沉着脸躲闪,心脏部位是避开了,可是那柄匕首却在他的侧腹部狠狠地划出一道伤口,对他来说算不上深,却足以令他怒火沸腾。 第一千一百五七章 负伤 晏樱本就看沈润十分不顺眼,如今被他偷袭成功,全身的气息冷冽似冰,仿佛是积了一辈子的怒火在这一刻如喷发的火山骤然崩裂。不顾侧腹部的伤口,他眸凝霜雪,冷厉地射向沈润,一剑挑翻了沈润手里的明华剑,继而举起左掌,拍出足以击碎四肢百骸的玄力,轰的一声巨响,犹如滚滚而去的千钧巨岩,一层压过一层。 沈润察觉到他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的浑厚的玄力,心中一凛。这样深厚的玄力他只在晨光攻破箬安城以武力逼迫他就范时感受过,那时候晨光只是吓唬他,并没有真的心怀杀意,可眼前的这个人是对他存了杀念的,自不可能手下留情,仅仅是掌风袭来就令他胸口大痛。 从那里面出来的人果然可怕,个个都是世间罕见的怪物。 沈润不能退,他也不想退,退了输了都说明他技不如人,说他不如谁都行,就是不能说他不如晏樱,大概是这个男人过去和晨光有过一段旁人无法介入的过往,尽管他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却仍能激起沈润的胜负心,沈润是绝对不愿意输给晏樱这个人的。 他知道这一掌下去,接下来就是三分实力七分运气了。 他双眸微红,似漫上了血色,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被打翻了似的,抓心挠肝还酸溜溜的,面前的这个人不仅长得好,武力也高,若是再复国成功,那就成了天赐的高贵血脉,而他,已经亡国了。 如此想着,只觉得心中有股愤怒无处发泄,他运尽全部玄力,十成十的一掌拍出。 两掌相对,强劲的气流席卷而来,二人相合的掌心似出现了一个大洞,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吸入其中。气息流动,形成疾风,飞舞狂卷,直到逐渐形成的气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似攥住了人的心脏一般,怦怦雷动,难以负荷,压抑到了极致的空气令人遍体生寒。双方袍摆翻飞,冽厉如冰,不久,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若雷霆从天而降,似高峰轰然垮塌,奔腾如浪,惊涛翻涌,华丽的宫殿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冲撞,哗啦啦塌了半边,一时间碎片乱溅,尘土飞扬。 宫殿外,流砂和司浅仍在缠斗,流砂自知很难赢过司浅,刚刚又在和沈润的打斗中受了伤,他并不正面与司浅战斗,而是带领苍丘国的羽林军一块围杀司浅,对手众多,饶是司浅也没办法快速解决掉。 就在这时,大殿突然炸开并倒塌,令在场的人都惊了一跳,离得近的有些已经被震飞,剩下的更是吃了一嘴的灰尘,张口结舌,目露惊骇。 沈润和晏樱仍旧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中对峙着,随着掌中的气流飞窜变幻,二人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在他们周围,空气仍在急速流转,带着巨大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不敢靠前。 晏樱没想到沈润一个普通人已经用了全力竟还能和他缠斗这么久,他二人之前过过招,但那时候仅仅是****心里不爽想把对方打一顿,并没有动杀心,他还曾将沈润用作阻碍晨光大业的绊脚石,可是在沈润退位晨光登基之后,他对沈润动了杀意,却不料他起了杀心沈润竟还能和他僵持,这让他十分恼怒。 深邃的眸子漫上了阴沉。 沈润忽然感觉原本平衡了的玄气里突如其来被对方灌入了一束冷冽之气,如同缝里插针,在人还来不及防备之时,猛地冲了进来,算不上强大,却劲力十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沈润自身的玄力逆行而来,直冲向他的胸口。 沈润只觉得胸腔一痛,便被这一击震飞。 好在他在被击中之后没有失去思考能力,在落地的瞬间以千斤坠稳住身形,虽连连退了几步,却没有狼狈倒地,胸腔内一阵热血翻腾,喉间腥甜不断,都被他忍住了,他受不了在这时候在这厮面前落入窘境。 却不料晏樱在一击重伤了沈润之后,没有丝毫停歇,后招紧随而至,浑厚玄力的一掌直击向沈润的心脏,但见他青丝如瀑,随风而动,紫袍宽大,隐隐佩玉叮当,确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 沈润望着他,眸色阴沉。 刚刚他的那一番形容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一个男人,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虽然他负了伤,再接一掌生死难料,可这不妨碍他抽空在心里骂晏樱,心想他又不是女人,这厮摆出一副风情万种的风骚样子给谁看?不要脸! 一抹黑影急速窜出,司浅极快地摆脱了正在与他缠斗的流砂,替沈润接下晏樱的一掌。他知道他的玄力比不上晏樱,没有硬接,只是虚晃一掌便撤去,顺手拉起沈润,与他共同退至战圈外。 流砂没想到自顾不暇的司浅竟不顾被利刃划伤脱离了战斗去营救沈润,正要阻拦时,却被凭空闪现的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一模一样的长刀,薄如蝉翼,清冷如冰,接住了流砂的兵刃。 流砂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姣如秋月的脸庞。 他心里咯噔一声。 他明明封住了她的玄力。 “贱人哪里跑!”一声娇喝,剑气紧随而至,刺向司十的后心。 司十咯咯一笑,细腰如蛇一样扭转,手中薄刀翻飞,叮叮当当三两声就将司雪颜手中的长剑打掉。司雪颜的长剑脱手飞出,接下来却如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向着后方的晏樱飞去。 晏樱纹丝未动,沉着脸,头颅微微向左一偏,锋利的剑刃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直直地扎进了后面尚立着的梁柱里。 阿十竟在岛上,晏樱蹙眉,望向流砂,将对方的心虚尽收眼底,便了然了。 女人果然是阻挡前途的祸害。 司雪颜被打飞了剑,那剑竟然还冲着晏樱的脸去了,她心里又惧又气,好在那剑没有将主子伤到,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怒瞪向司十,对方对她那句“贱人”的回应又是把她气了个倒仰: “婢子养的贱种!” 司雪颜的生母是宫女出身,这一直是她的心病,从前她在宫里因为母亲的出身谨小慎微,现在她都出宫多少年了,还被人抓着这点破事羞辱她。她气得脸通红,大喝一声,玄力暴涨,仿佛要将对方撕烂嚼碎一般的杀意沸腾,向着司十拍击去。 第一千一百五八章 蠢狗 司十轻蔑一笑,这个女人的玄力是厚,可是她做不到运用自如,每次都得准备一番才能施展,可惜了那一身充沛的玄气,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灵虫灵草。 后方,大批的士兵涌上高台,这些人看架势是来围击司十的,可因为司十和司雪颜正在玄力暴涨的飓风圈里,他们跟过来之后只能远远地围着,谁都不敢靠前。 领头人在看见晏樱的一刹,枯青着脸,头都不敢抬,磨磨蹭蹭地过来,跪下,磕磕巴巴地对着晏樱汇报道: “禀王爷,那妖女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先挟持了宁将军,让宁将军下令四组队分别在东西四处校场中集合,之后她杀了宁将军,将那四支队伍杀得只剩下了两支,若不是颜姑娘警醒,带人去查看发现了宁将军的尸体,另外两支队伍只怕......只怕......” 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晏樱凝了那武官片刻,抬眸,冷冷地望向司十。他算漏了一个,与其说算漏了司十,不如说他算漏的是流砂。他瞥了流砂一眼,倒没有多少怒意,只是觉得奇妙,奇妙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渡过的岁月越久,经历的挫败越多,越疲倦,也就越怀旧,越会开始怀恋一些从前被自己丢弃的东西,越怀恋,心里头竟然就越觉缱绻,这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不曾有的,这是年少时无论怎么预想都预想不到的,这是明知道可笑却不能潇洒摆脱的。 早十年,流砂是不会犯下这种低级的错误的,如今看来,流砂也倦了。 司十的出现让晏樱的心里泛起一丝不适,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她主子的影子,这类女人的出现现在会让他全身过敏。 就在这时,低沉的号角声突然响彻游龙岛上空,那是外敌入侵准备迎战的信号。 晏樱知道那是沈润带来的人,弯起的眼眸从司浅身上扫过,再移向沈润,他轻蔑地笑道: “我原以为你好歹是帝王血脉,该有的自尊还是有的,可惜啊,又是一条被美色俘虏只会摇尾谄媚的蠢狗,你这样的狗,在她的脚边要几条有几条,你既为了她甘愿赴死,我便成全了你的深情,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苍白的脸在瞬间阴狠起来,凌厉的掌风挟千钧重力滚滚而去。 沈润觉得他骂的太难听,与他那冷艳的脸蛋和那秀雅的身段完全不相符,于是便得出结论他是因为极度嫉妒,所以口不择言。 这男人果然输不起。 沈润冷笑了一声,雪白的长袖鼓动,运起玄气跃身而上,眨眼间二人已经在半空中交战十几回合。 司浅眸凝寒意,望着半空中激烈交手不分伯仲的二人,一双漆黑的眼犹如捕猎时的王蛇,泛着诡冷的幽光,忽然,他迅疾地窜至晏樱背后,击出一掌,与沈润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他们此行不是来和晏樱比武的,他们是来杀晏樱的,不管怎么杀,只要把这个祸害杀了,陛下也就能安心了,这天下是陛下的,他晏樱连与陛下争抢都不配。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晏樱冷冷一笑,侧身躲过司浅的袭击,又在下一刻闪避了沈润一掌,鲜丽的紫袍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瑰艳的弧度,五指成爪直击向司浅的咽喉。司浅冷着脸,侧头躲避,晏樱旋即回身,再度击出一掌,迎向沈润。二人两掌相击,这一回双方都没有再比拼玄力,而是一击便退,落地时分别倒后了两步。 沈润的心里有种讨厌的感觉,因为这厮的功力确实高。 他再度上前,与司浅不约而同地袭向晏樱,呈夹击之势。 晏樱从容以对,这让两个人心中的厌恶感更浓,更想立刻弄死他。 另外一个方向。 司雪颜不敌司十,被一脚踹飞时,流砂挥来长刀,再度与司十缠斗起来。因为他是在司雪颜惨叫着倒地时立刻攻上来的,且带着怒意,引得司十用嘲弄的语气问: “怎么?我打她你心疼了?莫非你对这贱人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她笑吟吟的在“怜香惜玉”四个字上加了力气。 流砂十分无语,他没有开口。在他离开她之后第一次重逢时他就觉得她怪怪的,阴阳怪气,时常指桑骂槐,与从前软弱怯懦的她判若两人。他能理解她的怪,是出于对他不告而别弃她而去的怨怒,可是她奇怪得很,说她对他有怨怒,她从未说过要求他回到她身边的话,他也不觉得她恨他,一般来说男女关系发展成他们这样,女方都是会****的,可是她不恨他,如果她恨,她一定会见了面就想杀了他,可她还能对他笑语晏晏。有时候给他的感觉他们只是两地分别了,并没有断了情线,因为,如果她认了和他断了情缘,她就不会那么做,这么多年,凡对他动过心思的女人皆被她除掉了,也许她以为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他就像一张风筝,他在自由翱翔,然而他还连着一根线,那根线就在她的手上。 他其实讨厌这种感觉,厌烦起来他甚至会想反正是敌人干脆杀掉她算了,可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在圣子山底替他凶狠地抢馍饼,却又在那之后怯怯地扯着他的衣角死活都不肯放开的小姑娘。 被踢倒的司雪颜狼狈地爬起来,抓起剑加入战圈。 原本两人夹击,胜算应该在人多的一方,像他们这样玄力浑厚的武人,拼的就是玄力和伶俐,招式之类的并不算重要,只要玄力更厚,护住自己的致命部位,再一掌拍下去,对方受不住,战斗就结束了。可惜的是司雪颜玄力够厚了,然而她不够伶俐,也不聪明,她无法将自己的玄力催动自如,需要刻意做准备的时间对战斗来说就是拖后腿,几轮下来,流砂不觉得她是助力,反而觉得她笨手笨脚,在她又一次好心替他格挡却变成了障碍时,他毫不客气地踹开了她,迎上司十手里的长刀,把司十都给逗笑了。 兵刃相接,花火四溅。 流砂凝眉。 现在的司十比他预想的司十强大数倍,他甚至感觉他已经摸不透她了,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让他有些忐忑。 司雪颜又一次被踹在地上,这一次踹她的居然是己方的人,这让她怒不可遏,正想起身理论,一伙黑衣人忽然冲杀过来,守卫在大殿空场上的士兵立刻涌过去迎战,眨眼间便尸体成堆,血流成河, 司雪颜认出冲过来的黑衣人领头者是沈润身边的付礼,他们竟然破防上岛了。 第一千一百五九章 来了 “殿下!”付礼冲上来,一剑挑死欲趁乱偷袭沈润的苍丘国士兵。 沈润因为刚刚的内伤,在与晏樱的较量中玄力滞后,在对方掌刀袭来时,不得不躲避退出战圈由司浅顶上,就这么一瞬的工夫,周围等待时机的士兵就一拥而上冲了过来,好在付礼及时出现帮他分担了些。他看了付礼一眼,不是能多说话的时机,只沉沉地撂下一句: “一个不留!”便再度跃回战圈,攻向晏樱。 “是!”付礼大声应了,率黑衣人与苍丘国的士兵展开了殊死搏斗。 晏樱似听到了沈润下令的那句“一个不留”,在看向沈润时,用轻蔑的语调呵了一声,似是嘲弄。 沈润没有理睬,努力维持着沉着,继续与晏樱斗起来。 晏樱身上的伤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不痛不痒,此人真就如晨光所说,钢筋铁骨,寻常事物伤不了他,想要他死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场攻岛战争的结果沈润很难预料,虽然此时尚可坚持,可俯看之后会觉得,他们的战斗结果似正朝着悲观的方向进行。 岛上的战斗力超过来之前的预想,而他们这一方人手严重不足,人手不足是没办法解决的,此处是苍丘国的地盘,他们带不进太多的人来,就算带进来了,回头撤回之际一旦惊动了左右驻军,只会被多方围剿,最终全军覆没。这一场战好一点的结果大概就是他能带着残余部队顺利撤回,可是不把岛上的“东西”清除去,就这么退了等于白来,白给人送人头,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原先的难点,他们这点人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座岛清剿掉。 沈润想不到太好的主意,目前为止,唯一能赢得胜算的方法似乎只有杀掉晏樱这一条,先杀了主谋让游龙岛大乱,接下来也能变得容易一些。 于是,他连下杀招,招招致命。 可惜,他不是杀人狂也不是侩子手,他虽功力深厚,却很少亲自动手,平日又自诩是个斯文人,不太愿意在出手杀人这种事上多钻研,龙熙国又以“宽厚仁慈”为贵族美德,自幼受的教育会让他觉得亲自出手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而“嗜杀”则是刻进圣子山人骨子里的,包括晏樱,所以在这方面,沈润比较吃亏。 对手是普通的恶人还好,偏偏是那蹚着人命活下来的晏樱,除了最初偷袭的那一刀,之后沈润再没占到便宜,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一贯沉着冷静的他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晏樱似占了上风。 淡蔷薇色的唇漾开一抹微笑。 “竟能坚持这么久,也算有些本事,可惜,对手是我。” 这绝不是认可了沈润武力出众可以与之较量的意思,而是一种傲慢的蔑视,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晏樱刻意用这种方式蔑视他抬高自己,比直白的贬低之词更令人恼火。 这是沈润第一次和人对打了这么久,这是沈润第一次对一个人的杀意如此浓厚,这是沈润第一次怒到想要将一个人千刀万剐再挫骨扬灰再让他永世不得轮回。 寒光冰影在夕阳的余晖下上下翻飞,两个人就像是两柄绝世的宝剑,一柄清丽风雅,一柄嗜血瑰艳,两者相斗,只刺得周围寒意凛凛,霜风阵阵,似乎连大地都在跟着激烈地颤抖。 苍紫色的宽袖划出一道瑰丽的弧度,挟着足以毁天灭地的罡风,向沈润击去。沈润眸光微敛,白衣嫳屑,袍摆飞扬,不避不闪,抬腕迎上,两掌相合,卷起的狂风刮得人全身的皮肤都在生生作痛,大有彗星撞日势不可挡的感觉。 就在这时,又有号角声幽而响亮地奏起,响彻游龙岛上空。 晏樱愣了一下,这是第二次吹奏了,第一次是沈润的人上岛时,那这第二次吹奏,难道是他们还有援兵? 晏樱笃定了他们不会有太多人手,化整为零混进百十来个也就算了,再多,真当苍丘国的水军衙门是吃干饭的? 因此,这第二次的号角声出乎意料。 也就是这么一分神的工夫,被沈润抓住了破绽,一击而中,晏樱被迫后退了三步,蹙眉,只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他眸光沉沉,如一池幽深不见底的冰潭,冷冷地望向沈润,杀意晕染,漫开了红光血色。 “王爷!不好了!不好了!”就在这时,一个穿蓝袍的男人哆哆嗦嗦地跑过来,在避开士兵的无差别攻击时还算伶俐,一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慌张惶恐。此人与苍丘国的士兵打扮不同,也不是沈润的人,看相貌装扮倒是和先头碰见的柳梁俊有几分类似。 一句“不好了”让晏樱的脸色愈沉,那人还没跑到晏樱面前就开始不顾礼仪叫嚷起来,仔细看,他的双腿抖得厉害,嘴里也是磕磕巴巴的: “凤、凤、凤帝来了!” 此话一出,场子上的所有打斗都停滞了一瞬,在那个时间点上,原本血腥暴力的战场竟然肃静得针落可闻。 沈润心里“咯噔”一声。 晏樱的心里也“咯噔”一声,他阴沉着脸问:“你说谁?” “凤帝!凤帝!”蓝袍男子连喊了两次,怕他没听明白,接着补充,“就是司雪晨!”他高声叫嚷道,“也不知道哪个帮她开了岛门,她带着人进来,逢人便杀,她的功力不仅没有衰退,似又精进了!”那恐惧的语气,就像是看见了世间最凶最恶的鬼似的,他扑通跪下,竟一把抱住了晏樱的腰,带着哭腔乞求道,“王爷,王爷,你可一定要救我,她会像碾死我父亲一样碾死我的!她会碾死我的!” 这也算是一个七尺男儿了,在提起晨光时竟恐惧得似要昏厥过去了,他的恐惧仿佛能传染,周围的人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禁不住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润猜测此人或许是巫医族的幸存者,不知道晨光当年灭巫医族时究竟用了哪一种残忍的手段,时隔多年,再提起来竟还能如此惊恐。 这人哭喊得让晏樱心烦,他一脚将人踹开,晨光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在他的预料,在她没有跟着沈润一块出现时,他以为她把沈润当成了利用工具,成败都在沈润身上,败了就是弃子,没想到沈润的确是一枚棋子没有错,却是打前阵的棋子。 流砂手里的长刀抖了一下,被司十的长刀击开,锋利的刀刃顺势划向胸膛,流砂虽躲开了,那长刀却划破了他的衣衫,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司十笑,用嘲讽的语气问:“怎么,怕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苍冷阴艳如鬼 流砂没有回答,而是趁势退至晏樱身旁,轻声道:“主子。” “来了多少人?”晏樱已经平静下来,淡声问前来报信的男人。 “估摸、估摸着百十来个吧。”蓝袍男子瑟瑟回答,说完了似觉得这么说容易让人误会自己小题大做,忙又补充,“那些人......都不是普通人......”他的表情变得复杂难明。 晏樱默了片刻,笑笑:“终于放出来了!”他转头望向沈润,皮笑肉不笑地问,“容王是要和我继续,还是先去看看她死了没有?” 沈润沉着面,似覆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不带半分情绪,只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 晏樱见状,知他心中存疑不敢妄动,哂笑了一声,转身,宽大的袍袖张开,仿佛金辉华丽的羽翅,他向着远处飞身纵去。 流砂紧随其后。 沈润凝眉,低声问司浅:“她真的来了?” 司浅杀死了一名举着长刀砍来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或许。” 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沈润恼火,看样子她来了八成是真的,这让他越发窝火:“我明明告诉过她不要来!” 司浅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又不会听你的。” 这一句实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润脸色更差:“她身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没跟她说不要来?” “陛下是我的主子。”司浅面无表情地道。 沈润快被他轻描淡写的调子气死了,不想再跟他讲话,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你带人把此处清理干净!”说罢,向着晏樱离去的方向纵去。 司浅没有回答,仅是冷漠地目送他离开,而后略显忧虑地望了一眼天空,他压下了心中的担忧,冷冷地下了一句命令: “杀!” “是!”黑衣人齐声应答,撼天动地的气势把剩下来的付礼吓了一跳,他刚刚想跟着殿下离开的,却因为被正涌进来的苍丘国士兵冲开,没能及时走掉,只得留下来继续埋头苦干。 左右环顾,自己这一方都没有他熟悉的人,如此看来,殿下手底下的人和陛下手底下的人质素差太多,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人在陛下的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点悲催。还有那个司十二,明明两个人一块混上岛的,上了岛那个人就不见了,一点都没有团结互助的精神,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被扔进鹤群里的小鸭子,孤单得可怜。 ...... 沈润停在了朱墙旁的一棵树上。 这堵墙是前面十扇门广场和后方宫殿的连接点,高墙上建有瞭望的城楼,城楼上的弓箭手已经全军覆没,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着,同伴尚来不及上来收尸。 十扇门广场上,画面更加惨烈,无数的黑衣人穿梭在身着铠甲的苍丘国士兵中间,这些人黑衣黑靴,外罩黑色的斗篷,有一些人罩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一些人则没有。没有罩面的那些人看相貌是清一色的男子,皮肤呈现不同寻常的青白色,被阳光照射,似乎能看到薄透的肌肤下微紫的脉络。不说相貌如何,单是这份青白,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白日里突然出现的一群食人鬼。他们没有拿武器,他们皆玄力充沛,皆手段毒辣,在接触到人体的一刻,也不需要多余的招式,只凭着体内涌动的可怕的深不可测的玄力,直接将肢体或是人体撕碎。那如同绞肉工具一般的杀戮手法过于血腥,即使已经在晨光身边多年,突然看见这样的画面沈润亦觉得头皮发麻。 血流成河、残肢成堆,这场景实在恶心。 他没想到晨光的手底下居然还有一群这样的人。 惨叫不断,血花横飞,青砖地面上鲜血很快积成河流,那些黑衣人蹚在血河里,不知疲倦地杀戮着,就像是常年屠戮的屠夫一样淡定自若。 血腥气浓重,令人作呕,苍丘国的士兵哪里见过这么多杀人魔,到最后抱着武器腿都在发软,胆都快吐出来了,也因此,战斗力衰得极快。 就在这时,晏樱、流砂及增援的百来名近卫出现在朱门内,被迫从大门退到二门的苍丘国士兵如获主心骨,急忙聚到晏樱周围。 晏樱穿过朱门,来到一片赤红的血河前,眸光冰冷地在堆积成山的尸体和那些杀戮的黑衣人上扫了一遍,蹙了一下眉,而后他扬起嘴唇,释放出玄力清朗地说了一句: “凤帝御驾亲临,游龙岛蓬荜生辉!” 杀戮便停止了,百名突然闯入并实施了屠杀的黑衣人缓缓地散开,恭恭敬敬地在中央留出一条路,那条路已被血染,猩红夺目。道路的前方,一人踏进血河里,漆黑无半点杂色的长裙外披了一件墨色的锦缎披风,光滑的锦缎在夕阳下泛着粼粼幽光,鲜血已经染了她的裙摆,因为那裙摆是黑色的,并没有留下刺目的渍记,只是让那黑色更深暗了些。在她的身上,蕴存着即将澎湃而出的是凌厉的煞气、滚滚的杀气,她就像是从地狱里盛开而出的一朵杀人花,藤蔓锋利,活跃异常,随手一抬便可收割无数生灵,将其拖入地狱,粉碎吞噬,灰飞湮灭。 今日的她化了极浓的妆,与她那两个同样黑衣却淡妆素美的侍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张瘦瘦窄窄的脸上脂粉香浓,眉黛如山,红唇如血,一切都是浓厚的,似在遮掩什么。 她的手上罕见的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遮住了手部的肌肤。 除了一张苍白的脸露在日光下,其他肌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身上泛着一种病态的阴厉。 这是沈润心爱的女人,他当然不会说他心爱的女人苍冷阴艳如鬼,可是,苍冷阴艳如鬼,这六个字的确是旁观者的真实想法。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首先,这是过去司晨的装扮,司晨已经许久不曾露面,偶尔他会从晨光的身上敏锐地捕捉到司晨的气息,可是下一刻晨光又推翻了他的敏锐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又不敢问她,不管是让她以为他更关心司晨,还是让她以为他在窥探她的内心因而不悦,都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愿意惹怒她;其次,她的气色越来越差,所以她的妆容越来越浓,曾经那个如疏梅之映淡月的美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在血河中停下,距朱门外的晏樱大概十几步的距离。 晏樱望着她一身乌鸦鸦的,眉皱了一下,“司晨”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咽下,他在她粉白黛黑的脸上扫了一圈,微微一笑: “小猫儿,你终于也到了无妆不能出门的时候了!” 第一千一百六一章 乐子而已 沈润想,他说话真缺德。 晨光抬起漆黑的睫羽,平静地看了晏樱一眼,而后向东边的墙头望去,精准地捕捉到了沈润的藏身地。 她如此敏锐让沈润有些意外,心中一动,纵身跃起,踩着几个苍丘国士兵的头来到包围圈中央的空地上,把本就精神紧张的苍丘国士兵吓了一大跳,纷纷抱紧了手里的武器,正要出手攻击,沈润已翩然落地,他特地用了洒脱的姿态,清雅如仙。 他的目光放在晨光脸上,含笑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她正站在血泊里,眉微蹙,那片猩红让他恶心,却还是咬了咬牙,来至她身旁,柔声唤了句: “晨儿。” 晨光从他被染红了的白色袍摆上收回目光,对着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把沈润弄得小心肝扑扑乱跳,他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愉悦,她今天很愉快,似因为这满地的血腥,浓厚的血腥气振奋了她的神经。 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晏樱见他二人只顾着眉目传情,把他晾在一旁,一张苍白的脸不由得阴沉下来,淡色的唇勾起冷笑: “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晨光仿佛终于抽出空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宣告:“稻城破了。” 短短四个字,在苍丘国士兵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浪花,苍丘国西部地区的粮仓,就这么被破了。 沈润亦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她竟如此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攻下了稻城。他望了望她,有时候他很佩服她的强势果断,有时候又会觉得她太强横,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若她是为他赶来,他会很高兴,可惜他知道并不是。她的到来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很挫败,在她出现的一刻,其实他就已经明白了,先派出他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让晏樱以为她正忙于战事不会亲自前来,再杀晏樱一个措手不及,毕竟晏樱对他的警惕和对她的警惕不同,她的到来才是这场战的主力,他只是热场的。 晏樱眸光幽暗,无波无澜,没有泄露半点情绪在里边:“你对舒元凯做的,是否过头了?” 他指的是她将战俘舒元凯一点一点拆开送往稻城,恐吓稻城守将的事,他不认为她这残忍的做法全是为了破城,他甚至觉得她是在泄私愤。 他当着苍丘国士兵的面质问她为何要手段残忍地对待苍丘国的将领,晨光看着他,鲜红的唇扬起,幽然一笑:“若他只是普通的苍丘国将领,不是你凤家旧部,你还会特地质问我?” “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觉得,纵是战俘,想要杀死,一刀给个痛快就罢了,你如此残暴,还想做天下之主么?” 晨光爆笑出声,用鄙夷的语气说:“男人坐久了高位果然就变得道貌岸然了......”她央求他,“你别说了,我都要吐了!” 晏樱被她的软钉子刺了一个洞,抿了一下嘴唇,淡声问:“是你灭了名剑山庄?” 晨光冷冷一笑:“乱世中,看不懂局势的人,不配活着。” 晏樱无话可说,他只是想证实一下他那九成准的猜测,现在猜测被证实,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名剑山庄在他这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正徘徊在弃子边缘,若想继续下去,投靠凤冥国是一条出路,虽然这条出路可能很短。遗憾的是,元夫人拿名剑山庄赌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如晨光所说,乱世中,她没看懂局势,自身无力支持,还做了错误的判断。 晏樱没有太多的可惜,只是对少时两小无猜的情谊感到些许惆怅,内心软弱的女子在他看来是蠢笨的,真正能让他澎湃起来的是眼前这个狠辣果决的女人。 “何必呢?”他用哀悯的语气说,“看你这身子骨,已是强弩之末了,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将养身体,平静地多活两年不好么?一直浸在血腥里,就算你的身体还活着,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你不痛苦么?” 沈润在一旁听着只觉得糟心,皱了皱眉,怒声道:“你会不会说人话?” 晏樱一脸轻蔑,连半分余光都没有抛给他。 晨光轻笑了一声,她望着晏樱,用似觉得他很滑稽的眼神:“你可知支撑着我这强弩之末愉快地活在世间的乐趣是什么?”她顿了一下,也不用他回答,自己答了,“是折磨你。”她笑着说,阴厉的气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晏樱,祈祷我今日就死去吧,不然我会一直折磨你,你强占苍丘国,我便灭了苍丘国,你想复辟帝国,助你复辟的人,我会让你眼看着我将他们一个一个除掉,到最后,等到这世间只剩下你一人的时候,我再杀了你。” 轻声漫语,柔糯甜美,吐出的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厉词,甜软与阴厉的反差让听的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幽宁软语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撼震肺腑,晏樱深邃的眼眸极快地颤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笑了笑,敛眸轻叹了声:“你如此恨我......” 晨光扑哧笑了,引得晏樱抬眸看她,她那双美丽的眉眼因为觉得好笑弯成了月牙状:“你想多了,”她笑盈盈地说,“乐子而已。” 晏樱望着她,无声无息,无波无澜,深黑的眸子如总不见底的幽潭,读不出任何内容。晨光唇含浅笑,淡淡地望着他,同样是窥不出任何情绪的神情。 沈润在他二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内心忧闷,即使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在他二人对上时,他依旧觉得在他们中间有一处他无法介入的领域。 就在这时,两个被捆成粽子似的人被从半空中扔下来,重重地摔在晨光这一方前,又在对峙的两军中激起了波澜。 被扔下来的是一男一女,二十来岁的模样,容颜姣好,只是在逃跑的过程中伤了许多处,满身血迹,披头散发,他二人抖得不成样子,满脸惊恐。 司十和司十二降落下来,跪在晨光面前,司十二低着头道: “启禀陛下,高珺、柳芊芊已抓获,属下无能,四处找遍了也没有发现柳梁俊的踪迹,有人说柳梁俊已经跳水逃了。” 晨光也不在意,摆了摆手,司十和司十二起身归队。 高珺和柳芊芊的出现让晏樱蹙了一下眉。 第一千一百六二章 异常的玄力 沈润不认识这两个人,但见那名女子虽然抖得厉害,却强收着,望向晨光时眼光倔强,还算有些骨气。反倒是她身边的男人,也不知道司十他们是怎么擒的,竟像个血葫芦一样,抖如筛糠,在看见晨光的一刻,那个男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磕头,如小鸡啄米: “凤主饶命!凤主饶命!小的只是被巫医族收养,并不算真正的巫医族人,求凤主放小的一条生路吧!”说到最后,他已经溢出了哭音。 这男人有点怂,人家还没说什么他就先下跪磕头求饶命,一点骨气都没有,况这种场景摆明了敌人不会放过他,他还这样声嘶力竭地哀求,在场的人看他都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柳芊芊更是一脸震惊,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怒声道: “高珺,你居然求她?是她灭了巫医族,是她杀了父亲,她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与我们不共戴天,父亲用自己的命换了我们三人逃出来,为了我们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这些全都是拜这个贱人所赐,你现在居然还求她,你疯了!” 高珺低着脑袋,恐惧地喘息着,身子抖得厉害。他永远忘不掉这个女人的这张脸,他永远忘不掉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是用怎样残忍的手段杀掉了族长和长老们,又是用怎样冷酷的手法逼迫他们族人之间自相残杀,那一日的巫医族比地狱还要恐怖,凡沾染巫毒之术者,哪怕是小孩子她也不放过。她灭了一族,却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惶恐,小小年纪的她就像是一个浸满了血的疯子,令人望而生畏。已经十年了,再见到她他仍会感到恐惧,即使她没有说话,只是看见她的脸,他就会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父亲的命换的?”站在晨光身侧的司八闻言,嗤笑了一声,“睁眼说瞎话!你父亲杀了三个村人冒充你三人的尸体,明明是那三个人的命换了你们的命!” 柳芊芊在看向她时,突然双目圆睁,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是你!” 司八轻蔑一笑。 柳芊芊恶狠狠地道:“为虎作伥的毒妇!” 司八哼笑了一声,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柳芊芊面向晏樱的方向,含着怒恨的哭音,大声道:“晏王爷,这么多年我兄妹三人为王爷卖命,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王爷大业未成,我兄妹对王爷还有利用价值,王爷不肯出手保我二人性命,难道也是忌惮这妖人狠毒,怕自己落败?” 晏樱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瞥她一眼,他平静地望着晨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晨光淡淡与他对视,红色的唇平和地弯着。周围的人不解其意,却觉得气氛渐渐凝重起来,仿佛赖以生存的空气慢慢被凝结成固体,有种被温和地掐住了脖子逐渐窒息的错觉。 忽然,晨光阔袖一甩,一道森寒的杀气向着柳芊芊直射去。 与此同时,晏樱也动了,紫色的华袍无风自扬,瞬间化解了她的杀招。 晨光并不意外,她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眸如幽潭,寂静无澜,纤细的身体迸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气势,寒如冰雪般瘆人。她再次出手,这一次却不是针对柳芊芊二人,而是针对晏樱。 他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手,身如名剑出鞘,势若万钧雷霆。 晨光唇含浅笑,眼神冷冽,墨色的裙摆上下翻飞,一股强大的气力向着晏樱袭去,那是纯阴的玄气,至寒至煞,触之让人如坠冰窖,仿佛在下一秒就要被封冻住,任一缕阴寒窜入心脉,割裂生命线。 晏樱眉头皱了一下,他知道她的玄力属阴,那阴寒的玄气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是她短命的因素之一,可是从前她的玄气不会如今日这般阴森纯烈,今日的她玄力大增,邪厉如恶鬼。 他的心重重一沉,运足了玄力与其相抗。 晏樱的玄气也不是至纯至正,他与她同属一脉,却不如她这般伤身。过去他就觉得她那身随时会暴走的阴煞之气恐怖,现在她竟进益了,这让他感觉很不妙。他避开了她的掌风,皱着眉问: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晨光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晏樱的这句问话被后面的沈润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咯噔”一声,转头问火舞:“她的玄力很不对劲,她做了什么?” 火舞不答。 就在这时,晨光萦绕在周身的玄力陡然大盛,刹那间,千变万化,幻化出仿佛千百把利剑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向晏樱刺去。 晏樱面容绷紧,紫色的华袍一摆,上身后仰,如青柳般柔韧,双袖如蝶翼翻飞,脚下如鬼出电入,翩似鸿雁,步履如云,避开了纷杳而来的利气。 晨光却在此刻破开了玄气中心,身如宝剑,极快地向晏樱刺去。墨色的长裙飞扬,迷了看客的眼,森寒之气凝于苍白的指尖,素手翻转,如刃,直刺向晏樱的喉咙。 晏樱出手格挡,皓腕叠错,一黑一紫,长袖交缠,这二人近**战极快,仿佛出现了幻影,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正在攻击的人究竟是谁。 晏樱深邃的双眸微眯,他渐渐有种从中心滑脱的感觉。 果不其然,晨光突然改变了方向,导致他从双方僵持的局面滑落到下峰,刚劲有力的一掌紧随而至,挟着一阵强大的气流,向着晏樱冲击去。 晏樱运气相抵,两掌相合,周围的空气开始激烈地震动,如恐惧的颤抖,直到蹡蹡鸣动,发出刺耳尖锐的脆裂之声。 轰! 一阵巨响! 卷起飞沙走石,迷了旁观人的眼。 晏樱不受控制地倒退了两步,流砂急忙上前去扶,见他没有倒下的意思,稍稍安心。 晨光则稳稳落地,转身,墨色的袍袖卷起阴厉,狂风突然大作,原本跪在地上的高珺和柳芊芊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二人吸起,眨眼间二人的脖子就已落入晨光手里。这只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此刻却捏着两个人的脖子将他二人提起离地,刺目的夕阳照在他二人的脸上,柳芊芊伸出手去抓她的手,想要挣扎,此时,只听“咔擦”一声清脆的响动,二人颈骨断裂,已绝了生气。 这段杀戮开始得迅快,结束得干脆,不过两息的工夫。 晨光将两具尸体抛在晏樱脚下,微微一笑。 血色的斜阳正照在她通红的嘴唇上。 那一刻,在旁观者的眼里,这就是一个以绝人性命为乐的女鬼。 凤冥国女帝,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苍丘国士兵人人自危。 第一千一百六三章 大意了 晏樱瞥了一眼脚前的尸体,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理睬,抬眸,向聚在晨光身后的黑衣人扫了一眼,笑笑: “这些年来,多方势力派探子暗查凤冥国武器人的下落,都一无所获,还有传言说他们因为不适水土陆续暴毙,原来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你藏人的手段也高明,只留了女子在身边充当侍婢,剩下的都隐了行迹没有启用。龙熙国、赤阳国、雁云国派了那么多人手去打探,最后都无功而返,我就说,他们低估你了,这一手你竟留了十几年。” 晨光没有说话,即使被他猜中了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 晏樱笑道:“他们现身了,那五百个灵体呢?莫非......被你们吃了?” 他用的是调侃的语气,在旁观者听来只是一句戏谑,可这话落在幸存的武器人耳中却是侮辱极强的,极为刺心,一个罩着面的男子在他话音未落时,已经扯着嗓子骂开了: “卖弄色相的小白脸,你放屁!你当我们是你?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是沈润第一次听晨光等以外的武器人说话,那声音沙哑得厉害,虽响亮,却像一只破锣,带着浑浊的喘息,那样的喘息声不知道是该说他功力深厚,还是该说他太深厚了似要随时爆体,总之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晏樱的脸刷地变了色。 流砂怒道:“阴沟里的耗子也敢猖狂?找死!” 蒙面人嗤笑了一声:“小五子,别在老子面前吆五喝六的,你是怎么排上的?还不是这个小白脸给你的便宜!真动手你不是老子的对手!吃里扒外的畜生,你卖主求荣,狼子野心,老子今天总算遇上你了,看老子不宰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流砂冷笑:“你倒试试看,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卖主求荣?哼,我可从没认她做过主人。倒是你们这些人,简直可笑,你们都忘了她是怎么血洗圣子山的,那一晚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里,你们和她本为对头,现在却依附于这个女魔头,你们还有没有脑子?司浅和欧阳继那两个蠢货被她的美色迷昏了头,难道你们也被她迷昏了头?不管圣子山是什么地方,出了圣子山你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你们居然甘愿受一个女人驱策,你们蠢不蠢?” “你......”蒙面人怒不可遏,才要还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司十先开了口。 “你倒是不蠢,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蒙面人发出“扑哧”的笑声。 流砂望向司十,眸中漫上了怒意。 司八唇角微弯,眼盯着晏樱,嘴对着流砂,阴阳怪气地道: “不是我说你,流砂,那最蠢的明明是你,看不懂谁贵谁贱,胡乱找主子投靠,拿鱼目当珍珠,还有脸嘲笑我们?我家主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这天下早晚是我家主人的,你选的主子不过是我家主子成就大业的垫脚石!就你这个主子,别看他现在一脸贞烈,那是我家主子不要他了,只要我家主子冲他勾勾手指,他就会像条狗一样摇头摆尾,求着给我家主子暖床!” “你......”流砂眉倒竖,气红了脸,她说话太难听了。 “够了!”晏樱沉着脸,冷声斥道。 流砂悻悻地闭了嘴。 晨光转头,对着司八不咸不淡地责备了句:“多嘴。” 司八笑嘻嘻道:“奴婢错了。” 就在这时,司浅忽然现身,自天而降,落在晨光身旁。 晨光看向他,司浅沉默地点了一下头,正当沈润狐疑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并为此感到不悦时,晨光突然偏过脑袋,轻声对他说: “剩下的人已退至门外,你过去带着他们,务必要把柳梁俊抓获。” 她说的“剩下的人”指的是沈润和司浅带来的人中还活着的人。 沈润听了她的话心里很不自在,皱着眉道:“那些人自有付礼带着,我怎能留下你独自离开?” 晨光平着脸,声音冷了下来:“去!” 如果说她的前一句话沈润还能勉强解读为她是急着要抓柳梁俊,逼他带人出船去江里抓,那么第二句中仅一个字的气氛就已经让他明白了,她只是想支开他。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情况下她居然想要支开他,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有他在场,她不好和她的旧情人叙旧?他都已经忍耐了司八对晏樱进行关于她的带有颜色的挖苦,装自己是透明的,她还不满足,还想要更轻贱他? “你什么意思?”他面沉如水。 晨光脸色愈冷,还带了几分不耐烦,她冷冷地望着他,那冰如霜雪还带有一点凌厉的眼神似在告诉他,她是君,对她的命令他只有服从并去执行的份儿,无论用什么理由拒绝都是以下犯上。 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在两人的日常相处中,他尽力让自己忽略两个人在身份上的差距,这有助于他们和平共处,她却总是在这种不愉快的场合逼迫他想起来。就像是有无数根锐刺在扎他的心脏,算不上痛,却让他躁得火起。 “容王殿下,这是陛下的命令。”寡言的火舞在此时忽然开口提醒。 沈润心脏泛凉,她给出他已经明白了的提醒,并宣之于众,他的心就像是跌进了九曲十八弯,不停地下坠盘转,他嘴唇微白,脸色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他死死地盯着晨光的脸,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倒退了步,他哼笑了一声,转身,穿过后方的黑衣人,向出口走去。 晨光一直等他离开了石城才平下了呼吸,很细微的一幕,却被晏樱看在眼里,在沈润走出去之前她虽没有看他眼角却一直都是微微吊着的,此刻,那微微翘起的眼角随着恢复平静的呼吸落了下来。 他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怕他被吓着?” 晨光一脸冷漠,不答。 晏樱讽笑道:“还是你怕你把他吓着?” 晨光的脸阴沉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珠隐隐透出猩红,忽然间杀意弥漫。 这一眼转换得太突然,让晏樱的心一沉,他立刻就明白了她是不想让沈润看她嗜杀的模样。那一刻,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搅,一齐涌上心头,那一刻,他不知为什么竟产生了一瞬的无措感,甚至喉头微堵。 接着,所有的情绪都转化为唇边一抹讽刺的笑意。 “还不滚么?再不滚,我先弄死你!”她冷冷地、残酷地对他说。 晏樱望着她。 她不是在对他放狠话,她是认真的。 他二人玄力相当,除了她,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倘若再加上岛内的那些“东西”,他有十成把握,她今天必死无疑。 可是...... 侧腹在隐隐作痛。 是沈润偷袭他的那一刀。 他现在知道了,那柄匕首是属于她的,因为刀尖上喂了毒。他是毒不死的,但是那毒物可以让他玄力暂退。 他万万没料到,她居然指使沈润给他下毒。 他从没想过防备沈润这一手。 是他大意了。 第一千一百**章 好好看着我 在场的人里,没有人知道他因为那一刀中了毒,除了晨光和他自己。 “把你造的那些东西全放出来,给我瞧瞧。”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眸阴煞妖异,她的肢体仿佛全都柔韧地舒展开了,一点也不僵硬。 大战将至,她竟流露出一丝闲适。 晏樱将嘴唇浅浅地弯了下,淡声道:“就算我不出手,你真的以为你能在围攻之下全身而退?” 她之所以让沈润偷袭他,给他散功,是因为她知道岛内的武器人再加上一个他她绝无生路,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动手,她对清除岛上的武器人是有把握的。 晏樱对此并不认可,她是功高震世没有错,可岛内的武器人有上千个,且与他们这些武器人不同,那些都是由他改良过的,是他们的进化品种,那些人不说十个敌她一个,百个涌上来一块围杀她,必能让她当场毙命。 想到这里,他蹙了一下眉: “晨儿,我知你厌恶这些,可是我不厌恶,你我主张不同,互不干涉不好么?曾经觊觎武器人的龙熙国、雁云国都已经消失了,赤阳国群龙无首,苍丘国有我在,我不稀罕你身边的这些人,你带他们找个地方安心养着,好好养一养你的身子,让自己多活两年,多看看繁花似锦江河秀丽。我说过了,有人便有战争,有战争便要武器和人,武器需要强化,人需要进化,你救得了一千救不了一万,你毁了一个我可以再造一个,就算你杀了我......你可知,‘武器人’这种东西在这片大陆上存在了多少年?你不知道。在你之前由来已久,在你之后,也不会消失。” 晨光垂眸,轻轻一笑:“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退出纷争,将凤冥国拱手相让么?”她看着他,笑容一转,红唇上扬的弧度变得凌厉,她语气猖狂,“你我主张不同我早已知晓,可我偏要干涉,我不喜欢的东西,冒出来一个,我毁一个。你看我命不久矣,我便要退隐田林安心静养么?晏樱,你听好了,我只会有两种死法,要么风光地死在帝榻上,要么以帝王之身战死疆场,我要的,是这天下。” 她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勃勃,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在飓风中狂肆地燃烧着,烈火熊熊,冲天弥漫。 这不是晏樱认识的晨光,她和从前相比变了太多,可是这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瞬间烧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呼吸一窒,指尖突然出现了一阵奇妙的麻意。 “你无非是觉得我赢不了你养的那些玩意儿。”她又恢复了安宁的神情,如暴风前夜的浓云,言时带着让人不舒服的邪佞阴厉,“想当年,你该留下来的,”原本漆黑的双眸闪烁着冶异的红光,她幽幽地说,“可惜了,你没看到后半场是何等的刺激。”她垂眸,似笑非笑地道,“当然,若你看见了,我们一样完了,结局是不会变的。” 晏樱没听懂她最后一段话里的深意,却觉察到了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一丝哀戚,这让他很不舒服,他甚至觉得有点站不下去了。他看了她一会儿,低声吩咐流砂: “撤!” 流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望向司十,手一挥,带领剩余的苍丘国士兵退入朱门内,关闭大门。 司十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此刻哧地一声笑了。 司八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这种狗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司十对着她,学着晨光的语气嫣然一笑:“乐子!” 司八又想翻白眼,可是一想到她的回答是刚刚陛下说过的,白眼翻了一半就给压下了。 晏樱望着晨光那张被脂粉遮盖住的苍白而细瘦的脸,从宽大的袖子里缓缓地取出一支金属制成的短笛,向后一跃,背对着城墙跃上了高高的城楼,他站在城楼的顶端,吹出一首尖锐的曲子。 不久,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似从左右两侧关闭着的铁门内传来,就像是有无数座高山在沉重地前行,震得大地都在隆隆作响。 一百名黑衣人下意识围聚到晨光周围。 晨光微微一笑:“苟活了这么多年,若死在这种地方,太丢人了。”随即笑容一收,冷声命令,“散开!” “陛下,让属下......”司浅忽然开口。 他只说了几个字,晨光就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冷厉的一眼投过去:“这是命令。” 司浅心口一窒,低下眼,轻声应道:“是!” 转瞬间,百名黑衣人已分成六组,分别备战在六扇铁门外。朱门前,左右四扇大门,唯留晨光一人。她站在空旷的长道上,她的个头算不上高挑,她一身素雅阴冽的黑裙,身材细瘦,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似的。 晏樱望着她,只觉得那一团乌鸦鸦的黑色在夕阳的照射下十分刺眼,此刻她正看着他,鲜红的嘴唇忽然张开,无声地说了几个字,他从她的口型看出来她是在说: “好好看着我。” 晏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那几个字犹如重锤,重重地锤在他的心上,让他不适又恼火。 随着笛声越来越尖锐,铁门内出现了躁动,一群力大无穷的“东西”正在冲撞牢固的玄铁大门,并且很快就把坚固的铁门冲开了,死尸一样的人踩着被撞碎的大门生硬地走了出来。 不看脸、不看露在外面的皮肤,这就是一群人类,他们每一个都带着沉重阴邪的压迫力,笔直僵硬的肉身就像是一根根坚不可摧的铜柱,单是那身千钧压来如滚滚乌云的厚重玄力,不用靠太近,就足以将心脏脆弱的人吓死过去。 在他们的身上有着一种神鬼避退的血气和腐烂之气,他们是人,又不是人,他们的肉身已死,但是他们头脑中的某一部分是活着的,这样的状态让他们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自僵冷腥臭的躯干向上望去,他们的头发几乎掉光了,脸部同样僵硬,就像是所有的肌肉都缩成了一团,硬邦邦地蜷缩在干裂褶皱的皮肤下,一团乌青色,甚至是黑紫的。 已经看不出他们本来的长相,甚至辨别不出男女,有些人的脸已经腐烂,腐烂后的伤口僵硬萎缩,上面还凝着已成固体的脓水,看上去极是恶心。 第一千一百六五章 独自的腥风血雨 司八皱了皱眉,这种形态的武器人让她一腔怒火起,同时又有点后怕:“那个老妖婆难道是想把我们弄成这个样子?”她浑身发毛,扭了扭身体,都快吐了。 一句话说得武器人心里都很不自在,又是气怒,又是恶心,更多的是庆幸,还有对曾经的一丝惶恐。 司十翻转着手里的薄刀,这时候,她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武器人,她居然从那惨烈的长相里辨出了那是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发稀疏凌乱,脏兮兮的,整张脸已经腐烂了,一颗眼球僵硬,就像煮久了的死鱼的眼珠,凸出眼眶,晃晃荡荡,就快要掉出来了。 这个女人忽然让她想起了司九。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如刀绞,那是一种突然涌上来的难过到就快要吐了的感觉,接着,她怒不可遏。 她身如脱兔,第一个冲过去,一刀削掉了那个狰狞而来的女人的脑袋。 这些人的身体异常坚固,或许是因为皮肉僵硬如铁,他们极不容易彻底死去,不砍断四肢,即使重创亦能行走,除非断其头颅,否则相当顽强。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剧毒,显然,他们亦是被用毒物养育成的。 晏樱放下短笛,他的玄力已经彻底散了,他站在城楼的翘角上,静静地望着下方。这些武器人在被调动起攻击性后,便会攻击不属同类的普通人,且一旦尝过血腥,会被激发出更大的狂性,战斗力更强。 晨光站在朱门外第二排的铁门中央,四扇铁门陆续被撞开,无数个尸体一样的人从大门里涌出来,他们身如钢铁,面色青黑,过境的蝗虫般数量庞大。距离最近的异类便是她,那些人遵循着仅剩下的一丝本能,一齐向她涌来,如潮水般澎湃,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淹没。 晨光立在包围圈里,她纤细,孱弱,黑色的长袖低垂着,她忽然扬起细长的脖子,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残阳如血,照进她的眼里,那一瞬,漆黑泛红的眼珠子突然彻底变化为妖邪的赤红色,一股强大的劲力自下方汹涌而上,肉眼可见,似触之即断的脖颈上,青色的脉络暴起。阔袖内,苍白的拳头渐渐捏紧,她的皮肤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血液在逐渐变紫的血管里飞速流动,流动得越来越快,那青筋也越来越粗壮,到最后竟像是地管里有老鼠在乱窜逃命一般恐怖。 在众多尸体一样的武器人集体扑向她的一刻,她突然跳身跃起,宽袖翻卷,墨色的裙摆随着她在半空中旋转的动作肆意飞扬。一股强大的气流自她的身体里爆出,降在周围的傀儡上,嘭地炸开,无数的尸体被弹至半空,再重重落下,炸出猩红的血雨,浇了一地。只见沾满血的地面上空出来一大块,那片空地上几乎所有的尸体都不是完整的,躯干四肢断作几节,内脏外泄,满地狼藉,腐烂的臭味和血的腥味交缠,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城楼上,晏樱藏在袖子里的手跟着捏紧,一颗心在胸腔内咚咚地跳动着。 流砂不放心,在命令士兵撤至安全地带后,又回来,刚登上城楼就看到这惊人的一幕,眼皮子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血地后方有几个只是被炸断了手臂的武器人拖着一身脓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些人力大如牛,身体刚硬,他们没有痛觉,没有思考能力,就像是会行动的武器一样执着地向着目标扑去。 这是真正的武器人,流砂在心里想,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因为制成了这样厉害的东西欣喜,有了这样的武器,锦绣山河必是囊中之物。可是另外一方面,他亦有些膈应,他也是武器人,看到这些玩意儿他本能地觉得恶心。 可是他不会毁了这些东西,他只想更狠地去利用他们。 这是一场极漫长的消耗战,一旦体力不支,便会死在这里。 深邃的双眸微眯,晏樱注意到她带来的一百人只负责进门处的六扇大门,她本人则一个人对敌剩下四扇大门里的武器人。 他无奈,又觉得好笑,他是圣子山出来的,他了解她带来的那些人,那些人虽比世间的高手勇猛,却也分三六九等。戴面罩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弱者,且越弱的人耐毒性越差。岛上的武器人带有剧毒,腹背受敌又都是毒物,一个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她如此安排是为了减少手下的伤亡。 这正是他不理解的地方,她可是那叱咤风云的凤帝,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究竟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她太愚蠢了,居然为了保手下人的性命,独自挑下如此残酷的车轮战,实在可笑,想她在圣子山的时候...... 一旁的流砂听到他笑了一声,古怪的一声笑,仿佛按捺不住,他狐疑地望向晏樱,晏樱已收起笑容,冷若冰霜。 晏樱望着广场上那翻飞杀戮的身影,这个时候他终于记起了她在圣子山的时候,她并不是如他记忆中那般独来独往、万事不顾。他仔细想了想,她在圣子山时的确是独来独往,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但是她救过司九,救过司浅,救过嫦曦,也救过他,对她来说只是随手而为,过后她连她救的人是谁都不记得了,能让她感兴趣的人或事不多,可她的确是在某些生死攸关的时刻出手了。在圣子山,别人是痛苦地拼命地活下去,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却是痛苦无聊地活着,痛苦她无所谓,她只是无聊。 她看似无情,实际上,她并不冷漠。 她太无聊了,所以她会为了她感兴趣的人或物押上性命。 无数的武器人虫涌而去,又被强大的玄气震碎,血如河海,残肢乱飞,堆了一地。武器人没有恐惧感,鲜血刺激了他们的战斗力,他们只会一直对目标发动攻击,直到自己不能动。 武器人人数众多,几轮下来,便是晨光亦觉得身体不支,血液滞涩。新一轮杀戮过后,她躲避不及,如雨的脓血自半空而降,浇了她一身,同时,头上的发钗在战斗中滑落,在三千乌丝倾泻而下时,正好又被血水淋了一头,黏黏腻腻,又臭又腥,气得她想骂人。 她今日特地梳了不易散开的发髻,她可不认为在这种凶残的画面里一头恶心的脓血会美丽动人,本来就是个疯子,这么一弄,更像疯子了。 她越想越气,下手更狠。 又一轮腥风血雨之后,她开始觉得逐渐匮乏的丹田颤了一颤,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一个武器人满面溃烂,凶恶地扑上来,五指化作鹰爪,直抓她的心脏! 第一千一百六六章 后半场 晨光蹙眉闪避,那五根手指用力抓上她的衣袖,只听刺啦一声,长袖撕裂,她的前臂被抓伤,被撕掉了一块肉,五指伤痕深可见骨。 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喷了一地。 她血液的味道十分特殊,围攻她的武器人似被这味道刺激了,突然间变得比刚刚凶厉万倍,仿佛迫不及待要将她生吞一样,叠涌而上。 晨光望着自己手臂上被抓出来的伤口,只是一个伤口,却快血流成河了,这让她觉得恶心又可笑。她感觉到了她血液的味道让武器人躁动,她知道她血液的稀罕程度,嘴唇凑近伤口,她勉强将流出来的血咽了进去,她想,这世上没有比自己喝自己更恶心的事了。 衣袂拂乱,乌发飘散,黑色的长发与墨色的衣裙似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幅诡媚又血腥的图画。 渐渐地,她开始玄力不支,一张苍白的脸泛青,越来越透明,眉宇间透着浓重的死气,她感觉连她脸上的浓妆都是涩的,现在的她,别说“美人”,连“人”都不像了。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眸光似浸了血般冷厉阴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逐渐凝结,几乎快变成冰川了,这时候,她狠戾地扯过一个武器人,一把按下他的头颅,张开嘴,露出两颗森白尖锐的犬牙,她对着那人的脖子一口咬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此刻她就像是一只捕猎成功的野兽,竟将那人一口咬死了。 大量的、含有剧毒的脓血涌进她的口腔。 不是所有的武器人都能用同类的血液补充体力,但是她可以。 所以说,她是一个怪物。 她咬死了许多个,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是第几个了,她只知道自己吸食了大量的脓血,那味道比平常的血液更腥,还很臭,可是她别无选择。她的胃在翻江倒海,恶心不断,可是她不得不靠这样来维持不能间断的玄力。下腹部仿佛开了一个大洞,将许多无形的东西都卷入其中,就像是石子在填海。她的眼珠越来越红,头脑越来越白,似有一丝癫狂写进了眼眸里。她模糊地觉得她似乎撕咬下不少腐肉,只是记不太清了。 真恶心! 她扔掉一个已经干瘪了的死尸,抓住一名武器人攻击过来的手臂,轻轻一拧,便像拧下鸡翅膀一样将那条手臂从躯体上分离。她踢碎了那人的腿骨,在武器人失去平衡茫然倒地时,一脚踩在他的头颅上,碾了碾,在她脚下,原本坚硬如铁的头骨竟像薄皮核桃一样被碾得粉碎。 血红的唇上扬,她阴森地笑了一声,似很愉悦。 她双眸猩红,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已经彻底沦陷在杀戮的快意里。 城楼上。 流砂亦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感觉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如此凶残的画面,又勾起了他对那一日噩梦般的记忆,那一日她亦是如今天这般,咬死了无数企图杀死她的武器人,以那些武器人的血液蓄力,她手段毒辣,恶心残忍,到最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生生地吸干了当时的神女司彤,据说她曾唤过那个女人“母亲”。 出山之后他总想起这件事情,虽然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对她产生了身体上的不适,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第一个将他外派...... 他头痛,还有点想吐,他甩了甩头,逼迫自己不再去回忆那些往事。 晏樱负着手,沉默地望着广场下的杀戮,一阵风迎面吹来,带来浓重的血腥味,他终于闭上了眼睛,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捏紧。 原来,这就是后半场...... 尸山堆叠,断肢飞舞,血流成河。 晨光努力放大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这些武器人的血液虽然补充了她凝滞的玄力,却带来了极大的坏处,他们毒性太强,正在有意识地吞噬她的神智。 她身体旋转,避开掌刀,一手摘下左边武器人的头颅,同时抬起另外一只手,尖锐的牙齿咬破了雪白的手腕,她大口地吞咽起来。 她想,现在不管是谁看见她,估计都得一阵反胃。 晏樱张开了双眸,平静地望了她一眼,轻声对流砂道:“走吧。” 这一次流砂没有半点犹豫,他不想再看了。 晏樱在转身的一瞬突然抬眸,遥遥望向远处,他看到,石城大门的城楼上方,一抹白色的身影同样立在翘角,正注视着广场中央。 他心里发堵。 不再理会,他转身,安静地下了城楼,离开了。 大门的城楼上。 沈润站在翘角,眸光复杂地望着远方广场。 虽然不认为柳梁俊真的跳水了,但他还是派人分成两支队伍,一队开船寻找,一队在岛上搜查,共同抓捕柳梁俊。之后他自己回来,生气归生气,他还是放心不下她。 此刻,他明白了她不肯让他留下的原因。 他觉得胸腔里闷闷的,像被石头填满了,他试图深吸一口气,吸到的却是满腔的血腥气,这味道的确恶心。 付礼突然现身,跃了上来,手里边提着一颗头颅,本来是喜滋滋的,在跳上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时,心里“咯噔”一声,惶乱地低呼: “小八!” 手里的头颅松开,摔下城楼去,他跃身,就要飞纵过去帮忙。 却被沈润一把拦住了。 “你现在过去,回头她就弃了你。”他眼盯着满身脓血的晨光,淡声说。 “可是......”付礼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顾着着急。 “她不需要旁人干涉,也不需要擅做主张的帮助和保护,你只需远远地看着,等到不得不出手时再出手。”他说。 付礼渐渐冷静下来。 他想了想,殿下说的的确和小八曾经告诉过他的差不多,不由得佩服起殿下很懂女人的心思。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夜幕降临。 游龙岛漆黑一片。 满月如银盆,清冷地坠在天边。 对于普通人来说,黑暗是恐怖的,是茫然无措的,对于武器人来说,却是如鱼得水。 这座游龙岛潜藏的武器人竟有上千名,除了地上的,还有地下的,一百来人从黄昏杀到子夜,丛林中,夜枭正在啼鸣,宽阔的广场上,尸横遍地,腐气熏天。 司浅过来,利落地替晨光杀掉了最后一个武器人。 此时晨光已经满头满身是血,筋疲力尽了,她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可有人伤亡?” 第一千一百六七章 更懂 司浅望着她时,眼眸柔和了几分:“回陛下,只有几个受了伤,都不碍事。” 晨光点了点头,刚想深呼吸一口气,却因这地方气味太难闻了,呼吸了一半又憋了回去:“派人去四处查看一下可有漏网之鱼,没有,便放火吧。” “是。”司浅应了一声,转身去吩咐。 火舞走过来,因为一身血腻,没敢去碰晨光,只是说:“陛下先休息一会儿吧。” 晨光点了一下头,就在这时,一旁的尸堆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司八吓了一跳,“啊呀”一声蹦了起来。一个满身是血、断了双腿、脸烂了一半的武器人拱掉了压在身上的尸体,竟从尸堆里蠕动着爬了出来,她伸出一条破烂的手臂,伸向晨光。 “救、救救我......”她用微弱的嗓音哀求,细如蚊吟,这是一个女孩子,她从凌乱的头发里抬起一只凸出来的眼球,努力望向晨光,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芦苇,带着凄婉的哭音,“大姐姐,救我......” “说、说话了!”司八惊骇地道,“这玩意儿说话了!” 晨光望着那个努力爬行爬了一地血的姑娘,这应该是一个还没有完全转化为武器人的武器人,她的状态应该是尚在他们这个阶段,还没有彻底变成任人操控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现在的状态正处垂危,并不好。 “半成品”努力爬到月光下,晨光看着她烂了一半的脸,突然想起了司九。 身旁的司十忽然动了,她朝着那个女孩走过去,蹲下身,想要将她扶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半死垂危的武器人竟以爬行的姿势跳起来,极突然,极迅速地向着司十扑去,凸出来的眼珠子血红,僵尸一样的脸在月光下诡异恐怖,她张开烂了一半的嘴巴,咬向司十。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让人措手不及,心里边的怜悯尚未散去,就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一幕,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她们差不多都是奄奄一息的状态,脑袋自然不听使唤,司八只顾着尖叫,火舞少见地睁大了眼睛。 一道阴厉之气如刀,射向那名武器人的脖子,直接削掉了她的头颅,头颅掉落,滚到一旁,躯干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司十身上。 这一招出自晨光之手。 她望着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凸出来的眼珠在头颅落地的一刻居然摔掉了。 她还来不及细品涌上来的怔忡,这时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开始逆流,一齐涌回到心脏,血液沸腾,冲撞着血管,似要将管壁冲撞开,她竭力去压,却没能控制住四处乱窜狂涌奔腾的血流,她喷出一大口血,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模糊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后面接住她,她在一片腥臭里忽然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柑橘味,可惜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更让她觉得恶心。 她在陷入昏迷之前不悦地想,他怎么回来了? 该不会,他看完了全程吧? ...... 船行江上,江水滔滔。 沈润坐在榻前,拧干帕子,轻柔地擦拭着晨光的脸。当湿润的帕子向下,避开伤口擦到她的颈侧时,卷长的睫毛颤了颤,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他,她有些惊讶。 “醒了?”他很欢喜,含着笑,柔声问道,“可有哪里觉得痛?” 晨光不答,摇摇晃晃想要坐起来。沈润放下帕子,起身将她扶起来,又将一个枕头塞到她的背后让她靠着。 晨光坐起身,顺手拉了拉衣服,这时候才发现她的手套被摘掉了,原本细白如玉的双手遍布了狰狞的溃烂,她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将手藏进被子里,眸光微闪。 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这样的双手。 沈润对她掩藏的举动仅是一扫而过,据说她动用了禁术短时间内强行突破玄力,结果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对着门外高声道: “火舞,陛下醒了,把粥端进来吧!” 门外立刻应了一声,火舞欢天喜地地去了。舱门的另一边,跟她一块守门的司八听了沈润的吩咐不忿地撇起了嘴,她们本来应该在里边伺候的,结果他一进去就把她们给轰出来了,害她们在门口站了一天一宿,缺德到家了! 房内,沈润对着晨光笑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替你探过脉,还好内伤不算太重。你需要时间静养,在痊愈之前,不能再动武了。”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回来递给她,“先喝点水吧。” 晨光刚结束昏睡,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她虽然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仍处在一种不适的状态里,这时候的她不太愿意把她那双溃烂尚未痊愈的手露出来。 沈润看出了她的顾虑,挤着她坐在床沿,伸出手臂搂过她的肩膀,把杯子递到她嘴边。 晨光喝了两口温水,干得快要裂了的嗓子终于得到些许滋润,她咳嗽了两声,他忙帮她拍背。晨光浑身不自在,她没有忘记先前两个人在游龙岛时闹得有点不愉快。 “司浅呢?”她哑着嗓子问。 刚醒来就找司浅让沈润有些不豫,他站起身,将杯子放回原处,侧身对着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淡地说: “游龙岛已经放火烧掉了,你的那些人司浅也按你之前的计划全散了,现在这艘船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我们不回稻城,明日午后船会停靠在新水港,等出了岫云城,往东走,上兴留山,先在山上等着,等张将军他们过来汇合。” 兴留山在稻城以东,是从稻城攻打宜城的必经之路,虽然稻城距离兴留山还有两座城池,不过攻下稻城以后,要攻破这两座城应该要不了多久。 “这一天一夜,可有追兵?”晨光问。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沈润答,话锋一转,他问,“他的功力会散多久?”他问的是晏樱,可他不愿意叫这个名字,因为讨厌。 “十天半个月吧,不一定,我也说不准。” 沈润点了一下头,他想起临行前她递给他那把匕首时与他的对话: “找机会刺伤他,然后逼他尽用玄力。” 他当时狐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喂了毒的?” “他是毒不死的,不过,这个可以让他功力暂退。” “为什么交给我?”他有些疑惑,司浅也会一块去,她却将这件事交给了他,莫非......她开始信任他了,还是说,这是她想要重视他的隐晦方式? 晨光的话却打断了他的幻想:“他对你不会像对我的人那般防备,况且,比起司浅,他更厌你。” 她分析得极冷静。 当时他就想,原来她也知道他更厌他。 她不是不懂晏樱那自相矛盾的心,也许,她比本人更懂。 第一千一百六八章 你高兴便好 火舞从外面端进来一直温着的参粥,沈润回过神,走过去接了,对她道: “你下去吧。” 火舞还没来得及多看陛下两眼就被他赶了出去,不免有些窝火,房门关闭,背靠在墙壁上的司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润关上门,端着粥碗走回来,重新坐到床边,舀起一勺道:“吃点东西吧。” 晨光望着冒着热气的参粥,忽然一阵恶心,她皱了皱眉:“我不饿,不想吃。” “你受了伤,又睡了一天一夜,不吃点东西身体受不住。”他亦蹙起了眉,担忧地劝说。 晨光的眉却越皱越紧,她突然激烈地干呕起来,上身弯曲蜷缩,不受控制地扭曲地弯着,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越发显得身段消瘦,一张青白交错的脸看上去十分可怜。 沈润惊了一跳,匆忙放下粥碗,坐回床上,一面手忙脚乱地递给她帕子,一面用手安抚着她瘦削的背。 晨光用帕子捂住嘴唇,手臂死死地抵着腹部,她觉得十分恶心,却只是在干呕,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才渐渐退散,她慢慢停止了干呕,脸色比刚刚更加苍白。 她觉得自己此刻定是难看至极。 沈润去倒了一杯水,晨光接过来,垂着眼睫漱了漱。 沈润坐在她身旁,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她的嘴唇,他突然伸出手臂,无声地将她抱住。 那一刻,晨光感觉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弥漫,从他身上涌出来的痛楚感让她有些无措,他这么抱着她让她很不自在,也很不习惯。 她对他的感觉很奇怪,他们的开始起源于阴谋,能够长久地维持一段关系靠的是她对他的兴趣,她对他欲拒还迎的态度很感兴趣。可是当有一天他主动迈向她时,她别扭起来,感觉从他身上找到的乐子不如从前那般能让她轻松愉快,他对她的浓情更是让她觉得麻烦,她从他身上得到的乐趣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沉重。他将他的感情一股脑地压在她身上,她讨厌这样的感觉,她困扰,困惑,又挥之不去。 他这么抱着她让她的心里很不痛快,她讨厌伤感,她只喜欢乐趣。 她挣扎着推开他,心里面的燥闷感恼人,别着脸,语气生硬地对他说:“要不,给你娶个王妃吧?” 沈润沉着脸看着她,他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实际上心里边已经因为她这句话气炸了,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把这股子火气压下去: “你什么意思?” 晨光知道他生气了,她也知道他在压抑怒气,他问她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眸光从他阴沉沉的脸庞溜走,她望向别处。 他让她呼吸不畅,此时她甚至想,如果他还是从前那样,明里暗里对她耍弄各种阴谋诡计,她会很愉快地接招,还能从中体会到许多乐趣,可是现在的他,太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他变得不好玩了,他开始压她的心了。 沈润盯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是在等着她说。 他没有表现出怒气,并不代表他不生气,晨光知道他已经在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了。 眸光移向顶棚,她像是滞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声音开口:“我没那个心情去顾虑你的心情,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我高兴便好。” 沈润盯着她看了半晌,琥珀色的眼珠没有映出任何内容,突然,他垂眸,扯开了唇角笑了一声:“你还能想起‘我的心情’,真是难为你了。” 在晨光觉得他这是在讽刺她时,他轻声续道:“我也只要你高兴便好,往后你高兴你的,我气我的,反正过一阵子就好了,除了我让你高兴的那些,旁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晨光愣了一下,僵着脸想,他竟听懂了她的话,她那不太容易表达的真实意思其实是,她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顾虑她和他关系的好坏,而他说,不需要那些精力,她只管高兴便好。 他从被子下摸到了她那只满是溃烂的手,放到嘴唇边,在狰狞的伤口上亲吻了一下。 晨光错愕地望着他,心脏随着他嘴唇的触碰打了个哆嗦,她呆了一呆,猛地把手缩回来,一脸恶寒: “别做这么恶心的事!” 沈润笑:“哪里恶心了?你不喜欢我亲你的手,难道......”琥珀色的眸子含笑,在她的身体上缓慢地转了一圈,“你想让我亲你别的地方?” 晨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起旁边的枕头拍在他的笑脸上。 ...... 苍茫的暮色自远而近,水上的波纹也已辨不清晰,司浅一身黑衣,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青山苍翠,草木葱茏,就在这时,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警惕地回头,来人竟是沈润。 沈润的手里提了两只小酒坛,见他回头,笑着提了提: “司浅大人,请你喝酒!” 司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润笑道:“怎么,难道你怕我把你灌醉了扔进江里?” 司浅瞅了他一阵,从他手里接过一只小酒坛,背靠在船板上,却没有动。 沈润也不在意他的冷漠,转身,和他一样背靠在船板上,撕去酒封喝了一口,余光瞥向他手里尚完好的酒封,用逗趣的语气道: “怎么不喝?你放心,你是她的心腹,我不会下毒把你毒死的。” 司浅的心里有种好气又好笑的感觉,撕去酒封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至于我能不能回答你,我不敢保证。” 沈润微讶,望向他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他,竟发现他的侧脸生得极为俊美,刀削般的线条如鬼斧神工,这样的美男子在晨光身边这么多年,只是下属,也是有点惨。他竟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已经预料到了他要问什么,也已经想过了什么可以回答什么不能答,这个冷如霜雪的男人难怪会成为晨光的心腹,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 沈润笑了笑:“你既如此说,我便问了,你想答便答,不答我也不追问。” 司浅喝了一口酒,面容冷漠,一言不发。 “那五百个灵体,是什么?”沈润问。 第一千一百六九章 她不疯 司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说: “凤冥国气候酷烈,土地贫瘠,王公贵族寿命都不长,且凤冥国皇室似受了诅咒的影响,早夭之人一代比一代多,为了稳固血脉,延年益寿,凤冥国皇族曾大量收集婴孩,自幼以滋补的灵草灵药喂食,待长到最佳时期,或贡给皇家或赏赐豪族,饮其血啖其肉,以作滋养,这些孩子被称为‘灵体’。” 沈润皱了皱眉,司浅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他的父皇追求着长生不老的那段时日,他曾听说凤冥国秘密为他的父皇远程输送过一批神秘的孩童,后来那些孩童又消失了,当时他正被***打压也没心思去理会这件事,再后来,凤冥国“有以活着的婴孩做滋补身体的补品”这件事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个时候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把这件事当成一桩怪谈,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过,因为正常人谁都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这么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杀戮事件。 他听了司浅的话,想起来父皇宫中曾传出过的那桩密案,时光久远,他没有证据,他不知道父皇是不是真的与所谓的“灵体”有过牵扯,不过身为一个人,为了延年益寿去残害无辜的婴孩,此等行径简直不配为人,他越想越觉得恶心。 “晨儿的手里有五百个这样的婴孩?我怎么从未见过?” “曾在陛下手里的那五百个灵体,那些孩童体质特殊,从小被当成补药培育,长大之后即使没有人去食用,也会因为体内的灵力过于充沛,爆体而亡。陛下曾向巫医族要过释放他们体力灵力避免他们将来爆体的方法,巫医族不肯给,本来陛下没打算那么快灭掉巫医族,可因为巫医族的拒绝,陛下震怒,一怒之下灭了巫医族全族。陛下在废墟之中找到了散掉灵体灵力的方法,那些人被散了灵力之后就被陛下遣散了,现在都是普通人,至于身居何地,只有陛下知晓。” 沈润恍然,难怪他会觉得晨光灭掉巫医族这件事做得匆忙,原来是盛怒之下为之。也难怪巫医族会合族全灭,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还以“拒绝”来挑衅皇权,看来是他们看低了晨光,以为她羽翼未丰会有所顾忌,哪里知道那是个脾气上来连一国之君都会干掉的主儿。 “灭巫医族的时候,凡与灵体有关的记载,都被陛下毁掉了。”司浅突然补充了一句。 沈润因为他的补充多看了他一眼,司浅的话让他大概明白了,“灵体”并不是愚昧落后的产物,而是有一定功效的,且听他话里的意思,“灵体”对习武之人似乎大有裨益,所以他特地补充了一句“记载已经全部毁掉了”,他怕自己会对“灵体”生出贪婪之意,动坏的心思。 这些人,他们对皇族有着本能的排斥和戒备,这份戒备来源于凤冥国皇族对他们的利用,沈润能理解,上位者多得是贪婪野心之徒,他们这样的人若是遇上一个充满了贪欲的掌权者,没有压对方一头的权势,他们只能乖乖地去做人家的工具,有用时狠狠利用,没用时弃如敝履。 “如此说来,你们也是灵体?”他由“灵草灵药”四字不由得联想起晨光的身体,问。 “是,也不是。”司浅答,停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严格说我们是武器,不过,最早的武器人据说是在炼制灵体的过程中出了岔子才现世的。” “今日晨儿带来的那些人便是武器人么?” “是。” “我从未见过这些人,之前他们都藏在哪儿?” 司浅看了他一眼,有几分嫌弃,感觉沈润总爱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殊不知沈润是真的好奇,他曾无数次调查过晨光的底细,自认为调查得还算详细,可没有一次发现她身边居然还有这样一群人。 “陛下带出来的武器人总共一百来个,都是血洗后的幸存者,这些人武力出众,头脑却不怎么样,陛下担心他们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杀器倒也罢了,若是被捉去当成样板复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陛下之前将他们分散开,或扮成禁卫,或扮成内侍,也有在膳房、御医院做杂工的,他们一直生活在宫中,从未出过宫门,因此也没人发现。直到最近几年陛下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把他们放出来启用。” “晨儿她,是为了要护住这些人,才想成为凤帝的?”沈润低声问,此时他的心中就像是有一片正在潮涌的海,潮水上涨,虽不激烈,缓慢却势大的水流却压得人窒闷不已。 “你若拿这话去问陛下,她肯定回答不是。你若问我,是。” 沈润的表情随着他的回答复杂起来,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司浅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极深,极沉,带了点蔑视和嘲弄,还有些许挑衅之意。那一刻他似对沈润充满了敌意,这是冷若冰雪的司浅从未有过的丰富的眼神。然而仅一个眼错的工夫,这些就全部消失了,他仍如之前那般冷漠。 “至少最开始是。”他慢慢地补充一句。 不待沈润做出反应,他扬起脖子饮了一口酒,淡淡续道: “陛下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独一无二的灵血以及天下第一的玄力,她拥有的有哪一样不是上位者梦寐以求的?陛下曾说,‘我若不为猎人,则天下视我为猎物’,亦说过,‘我既拥有了这些王侯权贵梦里头都想要的东西,我为何不将他们赶下权座,取而代之?’” 他瞥了沈润一眼,冰冷的脸上一闪而过了嘲弄:“你将她看成了心性纯良、为了生存不得不残忍的仙女,这就是你灭国的原因。陛下的确很痛苦,但她与旁人不同,她不讨厌痛苦,她没有将她的痛苦看成负担,自幼时起她将一切视为游戏,喜、怒、哀、乐皆是游戏的一部分,‘痛苦’亦是如此,她玩得完美,甚至玩出了乐趣,对陛下来说,同情的言语和怜悯的眼神是伤害,是羞辱。” 沈润听了司浅的话,开始时有些生气,冷静了之后细品,忽然生出些许感慨,他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 “我没有同情她,也没有怜悯她,我只是希望她能多爱惜一下自己,她若不愿,我也只有陪着她,帮她分担些。我尊重她的决定,即使她的决定与我不合,她若执意,我也不干涉。不过,你的第一句我却不赞同,她残忍的确是为了生存,她心性纯良才会想要护你们周全,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如今,残忍不过是成了她的习惯,她依旧会待某些人良善。世人以为她的行为过于疯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摇了一下头:“她不疯。”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办法 司浅没有答言,他想起了昨日混战中他看到沈润站在城楼上迟迟没有动,那个时候他竟神奇地理解了他的心思,他知道陛下不愿意他在场,又不敢离开,所以就远远地看着,等着需要的时候再出手。只是遥遥的一眼,司浅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晨儿的身体,”沈润轻声开口,问,“可有什么办法?” 司浅提着酒坛的手微微握紧,沉默了好一会儿,淡声回答:“也许有,也许没有。” 沈润一愣:“这话怎么说?” 司浅眺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我前面不是说了,凤冥国皇族,多病之人有很多都是以‘灵体’续命。”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灵体”这个话题过**感,他这个局外人想问都不敢深问,生怕会触碰到某些禁忌,引起不快。他茫然无措了良久,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司雪柔和司雪颜,她们不也是凤冥国皇族中人,为何她们看起来身体不差?” 司浅冷声道:“她们自幼在宫中长大,有母亲庇护,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日日由珍品滋补,陛下又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也能比较?” 听说,在陛下出生的时候,她是皇裔里身体最强健的那个孩子,反倒是司雪柔,幼年时的药罐子,仗着“大公主”的身份日补夜补,居然补好了,真是讽刺...... 沈润从他平直的语调里听出了不满,司浅对晨光的那两个姐妹似乎厌恶得很,他不便再多言,思忖了一会儿,问:“你说续命,也就是说,就算有‘灵体’,她也只能以现在这种多病的状态活下去,难道就没有一种办法,能够让她的身体痊愈?” “你见过烧剩下半截的蜡烛再长出来吗?”司浅说完,提着酒坛,绕过他,走掉了。 沈润从他冰冷的语气里清楚地听出了嘲讽,他在嘲讽他不切实际。 沈润的确很不切实际,他一方面清楚地明白晨光的身体正在恶化,一方面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幻想着有一天奇迹降临,能够让她这根剩下半截的蜡烛再长回去,这种美好的幻想控制着他的心,冲散了残酷的现实。他相信着奇迹,他派出去许多人四处寻找奇迹,因为有着这份“奇迹”的支撑,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觉得难过,可是当有人明确地告诉他,他这是在自欺欺人的时候,他表面美好的心会一下子垮下来,这种时候,他就会像陷进无边的黑暗,变得很难过。 ...... 次日午后,船抵达新水港。 晨光又成了病怏怏软绵绵的样子,身娇体弱,一套白色衣裙,戴了一个垂着短纱的幂蓠,做富家女子打扮,火舞等人亦是以薄纱覆面,随侍晨光左右。 付礼奉命去雇车,临走前看了司八一眼。司八没搭理他,付礼就垂头丧气地去了。 司八上船之后因为力竭睡了很久,醒来时浑身难受,本就心情不好,付礼兴冲冲地来找她,非要送她一样礼物,她以为真的是礼物,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结果他回手就送了她一颗柳梁俊的人头,她当时就火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有点矫情,她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又不怕人头,她也明白付礼是在替她报被柳梁俊派人打伤了的仇,可她就是很生气,以他们两人的关系,送点什么不好,非要送人头,同时她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矫情,于是她更生气了。 晨光内伤未愈,沈润扶着她坐在码头边的茶棚里等着付礼雇车回来。夏日炎热,他坐在她身边,用折扇给她扇风,想要为她减去一些暑热。 晨光恹恹地坐在凳子上,没精打采的,沈润见状,担忧地问: “是不是天气热你中暑了?” 他放下扇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颗清凉的丹药,手穿过晨光的面纱,就要塞进她的嘴里。 晨光皱着眉躲开:“什么东西?” “沁雪润喉丹,解暑的。” 晨光不悦地拍开他的手:“我没中暑!你能不能别总让我吃东西?” “我又没让你吃,是让你含着,凉丝丝的,好吃。”沈润说着,硬是将丹药塞进了她嘴里。 确实不难吃,凉丝丝,香甜甜,入口生津,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也变得清凉一片,可晨光还是很不满他总迫她吃东西。头脑清明了,心里头火起了,她不再搭理他。 沈润倒是没发现她不爱搭理他,拿起折扇展开,接着给她扇风。 就在这时,两个商人打扮的青年并肩走进茶棚,坐到了旁边的茶桌前,伙计赶忙过去招呼: “哟!林掌柜,郑掌柜,不是出船走货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青年一脸懊恼,手一挥道:“别提了!昌江封了,走不了了!我的船刚走到隆华岛那片就被官船给撵回来了,江上设卡,挨个船搜查,也不知道在查什么?唉!西边打仗,东边封江,买卖都快做不下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沈润闻言,以扇遮面,对晨光轻笑了句: “这封江的速度也算快的,若咱们再晚半天,就要被堵江上了。” 晨光不答,只听另外一个青年人小声道: “听说西边凤冥国攻下了四五座城,有一个将军被俘后还被凤冥国那边给分了尸,这帮子妖魔鬼怪,也是够狠的!” “凤冥国女帝已经拿下了南北越和龙熙国,要是苍丘国也......” “嘘!别瞎说!”他的同伴瞪起眼睛制止,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方压低了声音,满脸轻蔑地哼道,“泱泱大国,让一个女人当家,真丢人!” 晨光听见了,没什么反应,沈润却很不高兴,冷哼了一声,心想,泱泱大国马上就要女人当家了,嫌丢人怎么还不去死,非要活着丢人?! 这时只听另外一个人道:“还有那龙熙帝,真知道是怎么想的,亡国之君活在女帝的后宫里给女帝当小白脸,这等无耻,对得起天地祖宗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那凤冥国女帝是最最媚人的女妖精,靠采阳补阴维持美貌,她看中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过她的魔爪!” 这一番神叨又有点下流的言论把晨光给听笑了。 沈润却面色铁青,此刻他只想说,去你奶奶的! 第一千一百七一章 客栈 沈润屈指一弹,远处的木凳发出清脆的“咔擦”声,接着断了一条腿。木凳一歪,坐在凳子上的青年失去平衡,“哇呀呀”一串尖叫,跟着凳子向侧边倒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屁墩,顺手还拉翻了桌子,茶壶茶杯碎了一地,导致同伴被烫了一身茶水。 伙计赶忙过去扶,又查看断了腿的凳子,怎么都想不明白是怎么断的。 晨光瞥了沈润一眼,哭笑不得:“你多大了,还干这么幼稚的事?” 沈润撇过脸去,装不是他干的。 晨光无语。 付礼租了车回来,沈润扶着晨光上车,此时岫云城这边还没有收到命令全面戒严,沈润花了一锭银子贿赂了守城兵,以夫人身体不好不能见风为由请他们尽快放行,守城兵拿人手短,眉开眼笑地让了路,一行人出城,向水淮山的方向去。 夜幕降临时,沈润担心晨光的身体,没有选择露宿,而是命付礼提前打点,包下了一座乡间客栈。 客栈是建在官道旁的二层木楼,带了一圈不大的庭院,隐在草木青翠间,被银色的月光一衬,倒是比城里的大客栈来得清雅别致。 沈润扶着晨光下了马车,晨光透过薄薄的面纱,望向挂在客栈大门两旁的红灯笼。 掌柜的带领伙计站在门外边迎客,伙计出于好奇多瞧了晨光一眼,被沈润上前一步挡住目光,立马赔起笑脸,热情地招呼: “公子,夫人,上房已经给二位打扫好了,二位楼上请!” 虽是乡间小店,伙计倒还算干净利落,沈润心中满意,转头去牵晨光的手,却见她正站在后面发愣,轻拉她的手,他狐疑地问: “怎么了?” 晨光像只动作迟缓的木头人,脖子慢吞吞地扭回来,看了他一眼,平声说:“灯笼,挺好看的。” 沈润一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店家常用的普通的红灯笼,到底哪里好看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向那红灯笼望去。 掌柜的候在一边,对他二人感兴趣自家灯笼的行为满脸疑惑,见他二人迟迟不动,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 “公子,可要小的带您看看上房?” 沈润回过神,笑了一下,牵着晨光的手跟着他进了客栈。 客栈不大,只有两层,进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属于乡间的土腥味,一楼是饭堂,顺着木楼梯登上二楼,是两排关闭着的客房。 掌柜的一边带他们往前走,一边笑着说:“公子,最里边的是小店最大最好的房间,您派人来订房以后小的就赶紧带人打扫出来了,能换新的都换了新的,望您和夫人满意!” 说话间来到走廊尽头,掌柜的推开紧闭的房门,一股浓香气迎面而来,都有些呛人。司八没忍住,用帕子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皱着眉道: “这是什么味儿啊?” 掌柜的本来挺得意的,听了她的话顿时有些慌乱:“小的听说公子带了夫人来,特地准备了小店里有的最好的熏香......” “夫人不喜欢熏香,灭了吧。”司八道。 “是,是。”掌柜的连声应承,捅了捅伙计,伙计会意,急忙进去把正焚着的熏香给灭了,又打开窗子通风。 沈润这才扶着晨光走进房间,房间不大,隔断得倒不错,以浓彩的屏风分割出三部分,西边的墙下是卧床,窗边有桌,东边的屏风后面则是一只崭新的浴桶。 沈润见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东西也都按订房时说的更换了新的,时间仓促,店家确实用了心。他看了付礼一眼,付礼会意,塞给掌柜的一锭银子。 “你们先去忙吧,有事我自会遣人去唤你,无事不必上来。”沈润道。 “是,是。”掌柜的眼睛里此刻尽是银子的亮芒,笑容满面地应下,带着伙计退下了。 沈润转身,对一直跟着的火舞等人道:“明日一早赶路,你们也都去休息吧。”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全都望着晨光,等待她的指令。 晨光也没回头,淡淡说了句:“都去歇着吧。” “是。”火舞等人这才应了一声,纷纷去寻找自己的房间。 付礼看着沈润,他是殿下的人,他不知道该不该在陛下下了命令之后离开,犹豫了片刻,想着殿下先前的确说过让他们都去休息,此刻殿下的眼里又尽是陛下,干脆扭头,跟着司八一块走了。 司八、司十、火舞在说话间已经分好了房间,司八推门进去,付礼见状忙小跑两步跟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司八站在门槛里边绷着一张脸道: “你干吗?回你屋去!” 付礼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 “也不看是什么地方,想什么呢?!”司八一脸嫌弃地道,嘭地关上门。 付礼哑然,他就是想问问她还生不生气了,他想什么了? 司浅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越过去,付礼想客栈已经包下来,这两排房间,同为男人,他们应该商量一下离这些姑娘距离多远才合适,于是问: “司浅大人,你睡哪一间啊?” 哪知道司浅没搭理他,径自下楼去了。 付礼碰了两鼻子灰,一脸憋屈,这帮人,难相处的脾气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 晨光进了房间,摘掉幂蓠就倒在睡床上。 沈润将她扔在一边的幂蓠捡起来,挂好,嘴里咕哝:“你的人,没有一个听我的。” “我的人,听你的,不就成了叛徒。”晨光已经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说‘叛徒’?我们还分彼此?” “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你的可以变成我的,我的不会变成你的。”晨光闭着眼睛,念绕口令般直言道。 沈润哼了一声,她说话真让人不快,虽然这是她的特色:“饿不饿?”他干脆改变了话题,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不饿。”晨光淡淡答了两个字。 “我让付礼订房的时候吩咐过店家准备一个新的浴桶,你可要沐浴?” “不要。”晨光懒洋洋的,仿佛睡着了。 沈润见状,走过来,坐在床上,帮她解衣带:“要睡脱了衣服再睡。”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手里的动作更是要多流畅有多流畅。 晨光闭着眼睛拍开他的手。 沈润觉得她这面无表情流畅拒绝的样子特别有意思,扯着她的腰带低笑出声,手向旁边移动,摸到了她的手,抓起来,这才想起她尚戴着丝质手套,这一回他没有让她生气去摘她的手套,而是翻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腕内侧轻轻地吻了一下。 晨光睁开眼睛看他,他笑得一脸高兴。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扯住他的嘴角向上拉。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伙计隔着门高声道: “公子!” 第一千一百七二章 忘尘香 沈润含着笑,盯着晨光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开门,伙计捧着茶壶茶具站在外边满脸堆笑: “公子,这是新沏的茶,掌柜的让小的给您端上来,还让小的问您一声,晚饭您二位打算什么时候用啊,小的这边好准备?” “等我们歇好了自会告诉你。”沈润淡淡地道。 “是,是。”伙计点着头应下,将茶具放在桌上,一边关门一边说,“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小的!” 沈润点了一下头。 伙计便将房门关上了。 沈润站在桌边,倒了一杯滚烫的茶,仔细看了一会儿,对晨光笑道:“小地方果然没什么好茶!” 晨光已经起身,走到他身旁,拿过他手里的茶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走到窗边,一脸嫌弃地泼到窗外。 沈润见状,学着她的样子提起茶壶,走到窗前,对着后院拿茶浇地: “我去唤火舞他们?” “不用。”晨光将茶杯往桌上一扔,慢吞吞地走回床边,“扑通”一声倒在上面,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我累了,先睡会儿吧。” 沈润沉吟了片刻,“嗯”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床沿捅了她一下,笑问:“你真不脱衣服?” 晨光翻身背对着他,不说话。 沈润笑笑,没再说别的,亦和衣躺倒,睡在她的外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陌生的气息涌了进来。四五个人蹑手蹑脚地闯入,为首一人悄悄走到桌前摇了摇空了的茶壶,心中一喜,冲着同伴点了点脑袋。然而这股子兴奋劲还没过去,睡在床上的沈润已经坐了起来。 第一个进门的正是客栈的伙计,他还是先前的装束,只不过腰间多了两把短刀,早前的热情洋溢此刻变成了杀气腾腾。 沈润坐起来是他没预料到的,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空壶,立刻明白过来他没喝壶里的茶,可人已进门,没有不动手反退的道理: “上!” 他大喝一声,率先抽出短刀砍向沈润。 沈润担心他们会惊扰了晨光,在对方动手的一刻,已经瞬移到伙计面前,在移动之前他还顺手斩断了床幔的系绳,床幔下落,遮住了床上的晨光。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亦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以及男人的惨叫声。 这些人都是高阶的杀手,沈润抽出腰间藏着的软剑,剑光刺目,剑势凶猛。 晨光单手撑腮,隔着纱幔看他,他的剑术很好,不像她只会杀戮,使出的杀招血淋淋的一点也不漂亮,他舞剑就如同彩云霁月,芳华刹那,煞是好看。他的脚下几乎没怎么动,剑气如虹,剑刃凛凛,似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将敌人挨个罗于网中。手起剑落,只留一道致命的血痕,带着杀气,却不狠戾,干净利落,倒是与他那纤尘不染的色彩有几分相似。 此时窗户被从外面撞开,撞出了许多碎屑,数不清的黑衣人顺着窗户跃进来,提刀奔向晨光。 晨光依旧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仿佛她看的不是一场厮杀,而是一场不算太有趣的表演。 杀手还没来得及靠近晨光的床,就被沈润从后面一剑刺穿了胸膛。 晨光笑,这一招就不太好看了,血都流到地上了。 接二连三的杀手,加起来差不多二十来个,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喧闹的室内才渐渐安静下来。晨光已经有些烦了,闭着眼睛沉**睡。 沈润也有点不耐烦了,他知道这客栈里有杀手,却没弄明白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他担心假如是晏樱派来的,晏樱知道他们落脚的地方赶来截杀,双方大战,晨光的身体可撑不住。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气,便下了死手,到最后时,好不容易想起来要留一个活口,那人还服毒自尽了。 沈润的脸色越发阴沉,剑尖一甩,甩掉了上面的血珠子,就在这时,司浅、火舞等人已经跨过尸体赶了过来,见房中刺客都已被沈润料理,稍稍安心。 司浅没有理睬沈润的黑脸,径直走到床边,隔着幔帐轻声道: “陛下,客栈的掌柜还有伙计大概是被这些人杀了,尸体全部藏在后院的地窖里。” 沈润闻言,看了一眼站在司八旁边的付礼。 付礼知道殿下这是在怪罪他订房的时候没有查看清楚,可是当时他来订房的时候,一切正常,客栈里还有其他住宿的客人,且掌柜的和伙计迎客的样子和普通的客栈伙计没什么区别,尤其是接到赏钱时欢喜的表情,一看就是视财如命的生意人,他是真的没看出来一点异常。 “陛下,还有这个......”司浅的手里捧着一只熏香炉,沈润一眼认出这是刚刚放在屋里用来熏香的那只香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出去了。 晨光从帐子里伸出手,司浅将香炉放在她手里。晨光坐起来,掀开盖子,里面是尚未燃烧完的紫红色香饼以及一些白色的粉末,她用指尖挑起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笑了: “忘尘香。” 司浅面容微动:“难道真的是晏樱......” “不是他。”晨光否定,将熏香炉还给他,淡淡地道,“他已经知道了忘尘香对我没用,况且这会儿他不一定躲在哪个山洞里等着玄力恢复呢,他要是不躲起来,明天就得让乱刀砍死。” “陛下......”如果不是晏樱所为,事情就更严重了。 晨光沉眸,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了声:“把尸体都抬到地窖里去,小舞,做点吃的,吃完了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再赶路。” “是。”火舞应下,带着司八、司十出去了。 沈润听得云里雾里的,见晨光说到吃饭上去了,忙问:“忘尘香是什么?” 晨光还没说话,司浅先开了口,他如此反常,显然是心中焦急: “陛下,忘尘香只有属下几人还有晏樱知道,可如今忘尘香突然在这个客栈里,不是属下,也不是晏樱,那会是......” 晨光笑得一脸闲适,根本就没有受到他心情的影响:“急什么?知道这个的可多了,他要是想出来,早晚会自己站出来。去吧。” 陛下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时候就是司浅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陛下有命,他也只得应一句“是”,退了出去。 第一千一百七三章 平海寺 司浅把杀手的尸体清理走后,沈润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犹豫着走过去,掀开晨光的帐子: “忘尘香是什么?” 晨光歪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是我给你的匕首上涂的药的另一种制法。” 沈润还以为她不会回答,听了她的答案微怔,蹙眉:“也就是说......” “巫医族的秘药,我们这些人沾上了就会玄力暂失。”晨光淡笑着道,那是圣子山控制他们的手段,不然那么多武器人早就暴动了,顿了顿,她含着笑补充,“不过从很早以前,忘尘香就对我没有作用了。” 不管对她有没有用处,她肯对他坦白她的弱点,这还是让沈润有些惊喜的。他坐到床上,刚想说话,却见她唇角虽含着笑意,眸光却望向了别处,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竟在瞬间阴狠起来,满溢了浓浓的厌恶。这样的眼神来得太突然,沈润惊了一跳,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晨光就恢复了常态,浅笑吟吟。 沈润想,她必是因为“忘尘香”联想到了一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想什么呢?”他带着小心,轻声问。 “没什么。”晨光甩了一下头。 她不肯说,沈润无声地叹了口气,续问: “你怎么能确定这件事不是晏樱做的,刚刚司浅说这个东西只有你们和晏樱知道。” “他试过了,知道这东西对我没用。” 沈润没问她什么时候试的,虽然他想知道,可他知道她不会回答。 “那会是谁......”他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漏网之鱼会造成诸多变数,难怪司浅刚刚会是那样的神情。 “是谁无所谓,暗的不行他早晚会明着出来。” 沈润不赞同她这无所谓的态度,皱着眉道:“不查清楚,恐有变数。” “变数不好么,一成不变,有什么乐趣?”晨光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身,像一只未睡足的猫,笑盈盈问。 沈润不喜欢变数,一旦意识到生了变数,他就会先花心思将变数铲除,可是她不同,她喜欢刺激,喜欢复杂的花样,每当她露出这样漫不经心却仿佛胜券在握的表情时,他就会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狂妄,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她更狂妄的人了。 晨光见他担忧地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好笑:“无非就是巫医族余孽四处勾搭,我既能灭了巫医族,几个小鱼小虾又能在我面前翻多大的浪?只要我不死,他们早晚会死。就算我死了,他们也是陪葬的。” “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沈润现在对“死”这个字异常敏感,一听到这个字就像炸了毛似的,气汹汹地训斥。 晨光看着他气愤的样子,笑出声来:“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沈润脸一沉,瞪着她:“你说呢?” 晨光笑道:“我现在说说你就急了,我要是哪天真死了,你会怎么样?” 沈润阴着脸,却拉起了她的手,他垂下眼帘,望着丝手套上浅色的绣花,沉声道:“我陪你一块死。”不是赌气,他说得很平,很静,仿佛是认真的。 晨光扑哧笑了,缩回手,嘲笑他道:“你都多大了,还说这样的话,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拿蠢笨当凄美!” 沈润再次将她的手扯回来,放进掌中,直视她的双眸,轻问:“你觉得我在诓你?”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抽回手,重新躺倒在床上:“我想起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挺聪明的,虽然被我耍得团团转......” “当年你既将我耍得团团转,现在就该负起那时候耍我的责任。”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侧脸,道。 晨光哧地笑了,不再说话。 ...... 晨光在客栈留宿一夜,本来是想等着看对方的后手,她想如果有人要杀她,又是使用忘尘香,想必对她有几分了解,聪明一点的定会派出全部人马,那样第一次刺杀失败后,客栈里就安静了。如果对方是个傻子,还准备了第二波,正好在重创了第一波趁着对方手忙脚乱之际摸一摸对方的底细。 情况是第一种,第一次派出了全部的人,所以没有第二队人马。 天亮时,客栈附近依旧很安静。 简单用了早饭,一行人重新出发,前往水淮山。 路上换了两辆马车,于正午时分到达水淮山下。 这些路程都是沈润安排的,晨光也没问他上水淮山是要去哪,只是坐在马车里补眠,直到进了山沈润才告诉她,水淮山上有一座古寺,名为“平海寺”,他认得平海寺的住持。平海寺建在水淮山的半山腰,在水淮山的山顶,有一所寺内高僧修行的禅院,名为“永长寺”,现在没人修行,正好可以借给他们居住。 晨光虽然惊奇他居然结交和尚,却没说什么,上山前,付礼先一步去打点,晨光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有点可怜,就让司八陪着他一块去。这两个人似乎和好了,司八听了吩咐,便跟着付礼去了,付礼那**直的棺材脸上就突然出现了华光。 晨光坐在马车里,靠着沈润昏昏欲睡,直到马车终于停下,她才睁开眼睛。 沈润拍了拍她的手,没让她下车,他自己下了马车,就听外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阿弥陀佛!沈施主,许久不见了!” 晨光听这个老和尚的语气似乎很高兴,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似的。 沈润微微一笑:“慧德大师,近来可好?” 两个人你来我往愉快地寒暄了一会儿,只听慧德大师笑说: “从此处上永长寺需步行,听闻尊夫人正在病中,老衲让寺内准备了竹轿。” “多谢大师!”沈润笑说。 不一会儿,他掀开了马车帘子,晨光已经戴上幂蓠,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见车下站着的大和尚满脸斑纹,能有六七十岁了,穿着一件朴素的僧袍,平易和蔼,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的样子。 “大师,这是拙荆。”沈润牵着晨光的手,含着笑道,倒不是他想炫耀什么,陌生人见面,总不能介绍都没有一句就分开,毕竟还要借住人家的禅院,“这位是平海寺的住持慧德大师。” 老和尚见了晨光,显得很高兴:“一别数年,沈施主也娶亲了,善哉善哉!沈夫人丽质天成,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晨光虽然听着那句“沈夫人”别扭,却还是装了一回腼腆。 第一千一百七四章 一点也不苦 青山对峙,绿树滴翠,抬头碧空如洗,脚下怪石嶙峋,遥遥望去,轻纱般的云雾缭绕,若隐若现。时值盛夏,山顶却十分凉爽,徐风拂过,带来了山林里特有的清沁之气。 永长寺不大,只有几间禅房,没有围墙圈固,禅房后方是一大片适合眺望远处的空地。禅房的石砖年代久远,上面生了不少青苔,周围古松苍然,绿柏参天,颇有深山古刹厚重质朴之风,不时还能听到半山腰平海寺的钟声,雅宜清致,肃穆庄严。 晨光让人在禅房后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遮阳棚,遮阳棚下放了一张软榻,她歪在上面,半眯着眼睛感受阳光。她依旧病怏怏的,脸色青白,肤质寒凉,躺在阳光下的暗影里,像一具就快要腐烂了的冰尸。 火舞从后面走过来,见她这般模样,脚步顿了一下才上前,递给晨光一封信,轻声道: “陛下,嫦曦派人送的信到了。”说着拆开信封递给晨光。 晨光睁开眼睛,将信纸展开,读了片刻,复又交给火舞。火舞没有看内容,手一握,直接将信纸化成碎屑,随风飘散。 晨光什么话都没说,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也不能知道嫦曦的信带来的是喜是忧,她闭了眼睛,惬意地晒着太阳。 “陛下,”火舞犹豫着,低声道,“游龙岛这一趟,那武器人......真的灭干净了吗?” 晨光闻言,闭着眼睛笑了出来。 火舞因为她的笑声担忧更多,语气略急:“若是没灭干净......” 晨光闭着眼,噙着笑,不徐不疾地说:“怕什么?就是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火舞不是担心这个:“奴婢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晨光终于睁了眼睛,望着她,懒洋洋地笑:“放心,现在还死不了。” 然而这话并不能给火舞带去安慰,她依然忧心忡忡,一张雪白的脸直直地绷着,在阳光下像冰。 晨光看了看她,半抬起身,手握在她的前臂上,缓慢凑近,环抱了她的腰,如少时那般在她的胸前蹭了蹭,弯着唇角,软声唤道: “小舞......” 火舞微怔,陛下已经很久不对她撒娇了,如今的陛下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渴望着与人亲近,因为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喜欢靠着、被抱着、入睡前要哄着。很长一段时间,火舞一面感慨陛下终于长大成人了,一面又会因为自己不再被需要失落。不止是陛下喜欢那样的亲近,她亦然,每一次当陛下亲近她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她那颗阴沉冰冷的心亮了起来、暖了起来,只有在陛下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其他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会动的木偶,如刚从千层之下的泥土里被掘出来一般,散发着陈年的腐朽气息。 陛下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对她撒娇,那一刻,就像是有只手在她的心脏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她几乎不能呼吸。 火舞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了晨光的发,低声说:“陛下,奴婢希望用自身换陛下平安喜乐,长岁无忧。” 若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晨光会两句怼回去,可向来沉默顺从的火舞突然说起这件事,让她觉得问题严重了。她愣了愣,扑哧一笑: “司浅跟你说的?因为我让你助我动用禁术,他恼了,责备你了?”她一猜就猜到了,自从游龙岛出来,司浅虽然和平常一样冷漠寡言,可她知道,他因为她动用禁术这件事很生气,甚至数落了火舞,导致火舞这些天开始因为遵从了她的命令愧疚。 “不是司浅说的,是奴婢自己......” “司浅胡说八道,他成天乱猜猜了这么多年都猜魔怔了,你也是胡思乱想,从来就没有一换一这种说法,有的只有过一天乐一天。”晨光离了她的怀抱,却仍圈着她的腰,她仰头看着她,笑道,“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来尘世走一遭,好不容易自由了不用再提心吊胆,该多寻些乐趣才是,人也好物也好,喜欢哪个要哪个,想干什么干什么,肆意一回,也算活过了。你看小八,玩得不是挺乐的,你们几个人里我看就她最会给自己找乐子。十二他们从前见不得光,能出来了以后,我也放他们去自在了。从前我问你们要什么,你们谁也不说,你们跟了我一场,高权重位、裂土封王这些我都能给,我是要你们的忠心,但我从没把你们当工具,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人都是独立的。你们看多了我吸血吐血,就觉得我一定很痛苦,其实我一点也不苦,二十几年,这些事就和每天要吃饭一样,已经成习惯了。” “陛下......”火舞扶着晨光的背,望着晨光。司浅责备她愚忠,他说任何事都可以顺从陛下,唯独有害陛下身体时不可以,尤其陛下的身体正在逐渐衰弱。他说得她愧疚起来,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遵命,那时候她只是自责,还没有难过,现在,她难过起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沈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诧异。 也不怪沈润会惊诧,晨光和火舞现在的双人画面在他看来十分古怪,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她们那些让他起鸡皮疙瘩的互动,明明已经很久没这么亲密了,这又是怎么了? 晨光放开火舞,望向他:“你回来了?” 他去半山腰跟慧德大师下棋了,毕竟免费住了人家的小院,沈润和大和尚许久没见,也想叙叙旧。 此刻,沈润觉得自己有点绿。 “今天燥得难受,煮点甜的吧?”晨光对火舞说。 “是。”火舞应了一声,转身,她今日心情不美,路过沈润身边时没搭理他。 沈润越发觉得自己变绿了。 “你怎么那么喜欢和火舞搂搂抱抱?”他坐在软榻上,摸了摸晨光的身子,大热的天,她依旧冷得像冰。 “小舞很软啊!” “就因为你这样,外面才会传言你男女通吃。” “我,一国之君,就算通吃,又怎样?”晨光换了一个霸气的卧姿。 沈润哧地笑了,没接她的话想让她自己尴尬,他把一直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打开: “平海寺的煎春卷,用的是他们自己在山里采的野菜,你尝尝!” 第一千一百七五章可好 他特地给她带回来的好吃的,晨光却没什么胃口,若直接说不想吃,又白费了他带回来的心意: “我等会儿再吃。” 沈润也没勉强她,把盖子盖上:“那就等会儿再吃。”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两下,又放到她的颈窝里摸了摸,依旧寒凉如冰,刚才在平海寺赢棋的好心情淡了几分,他站起身道,“我去找条被子给你盖。” 晨光扯住他的衣角:“用不着,我不冷。” 沈润在犹豫他是该按照自己的想法让她为了身子着想多穿点,还是该听从她的话因为那是她的身体,最终他还是坐了回来,闷了一会儿,问: “可好些了?” “好了。”她简短地回答。 沈润知道她在撒谎,她身上现在连点热乎气都没有。 晨光歪在卧榻里侧,唇角惬意地弯着,半闭着眼睛,问:“谁赢了?” “我赢了。”他知道她问的是棋局,本来打算回来跟她炫耀一番,现在也没那个心情了。 “你怎么会认识苍丘国的和尚?这平海寺我听都没听过。” “从前我还做皇子的时候曾被派来苍丘国做了一年质子,来的路上遇见了慧德大师,下过几次棋,算是棋友,后来知道他是宜城莲觉寺的和尚,再后来他离开莲觉寺云游四方,前两年在平海寺落脚,成了平海寺的住持。” “你还做过质子?”晨光微怔。 沈润点了一下头:“嗯。” 晨光歪头想了半天,狐疑地道:“还有这事?我居然不记得。” “那是好多年前了,陪太子从湘瀛回来以后,刚到箬安,就被派去了宜城。” 晨光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他被丢进狼窝差点丧命,好不容易活着回去了,刚回国,又被扔到别的国家去做质子,她点了点头: “看来,你的父皇是真的很讨厌你。” 她说话带毒,不过也是事实,沈润笑道: “我在宜城做质子的时候,可比在龙熙国当皇子自在多了,虽说是质子,苍丘国待我还不错,也没怎么为难,只是不许出宜城,要不然也不能时常去莲觉寺和慧德大师下棋。” 晨光想那个时候他也没多大,居然常去和一个大和尚下棋:“这么说来,你从小就擅下棋?” “龙熙国的棋师里,我排第三。”沈润得意洋洋地说。 晨光扁了扁嘴,他好爱出风头,就因为这样,他才受先帝的猜疑、太子的忌惮,把自己送进了死胡同,不得不接受与她联姻。 沈润又从她的眼光里看出了嘲笑,以为她不相信,拉住她的手道:“你不信,我们下一局!” “我信。”晨光敷衍地说。 沈润的兴致却被她挑起来了,坚持道:“我们下一局!” “我不会!” “瞎说!我知道你会!” “我重伤未愈,不适宜费脑耗神的游戏。” “你不是说你好了吗?”沈润斜睨她,他知道她就是不想跟他玩。 晨光做西子捧心状,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沈润“嘁”了一声,放开拉着她的手。她懒洋洋地歪着,他板正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小的时候,有段日子,父皇特别喜欢下棋,那时我就陪着他在长寿宫里,一下就是一整天。” 晨光瞅了他一眼,他背对着她,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眉一挑:“你赢他了?”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晨光扑哧笑了,他小时候好蠢。 沈润也笑了,他也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很蠢。 “你父皇那人,之所以偏爱太子,不是他有多喜欢,而是蠢货能显出他更聪明,他不喜欢比他聪明的,会盖过他的风头,让他显得愚蠢。” 沈润笑,她一针见血,可惜幼年时有一份孺慕之情在,他没能立刻懂得,便错了方向,给自己套了许多他以为能得到赞赏实则备受猜忌的虚名,等到他终于死心命令自己懂得的时候,他已陷入被动,于是才有了和她的那一场和亲。 晨光斜睨着他,老实说先帝待他不怎么样,他们父子之间就是一场以皇位为奖品的博弈,然而沈润似乎很向往父慈子孝,当现实与他的向往相反时,他会很失望,期望和失望交织,偶尔会影响他的判断。晨光自己和皇室关系也不好,可她不期望,也不失望,所以,尽管她明白他的感受,却觉得他婆婆妈妈的。 沈润想起幼年时和父亲的相处以及长大后父子间的猜忌,有些遗憾,他曾想,若是他和她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养育,让那孩子知道他的父母是深爱他的,可惜,这种事只能想想,他们不可能有孩子。 他改了坐姿,不再是习惯了的端正,而是学着她的样子懒散地靠在靠背上,他眺望远山滴翠,过了一会儿,低声吟道: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晨光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心想他念的是什么鬼东西? 沈润望向她,忽然轻声问:“你可想过将来?” “将来什么?”晨光漫不经心地闭上了眼睛。 “你可曾想过......换一种活法,游山观水,放情丘壑,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类似的话她听太多了,以至于她以为他是在异想天开,想要劝她放弃皇位归隐山林,她蜷卧着,嗤嗤笑道: “我拼死拼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游山玩水?我要是那么喜欢山水,我早就去了,还用等到现在?” “我没说让你现在去,我是说,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我们就出去四处走走,看看山水,觉得哪里好就在哪里住下来,不理俗世,相伴到老,可好?” 晨光睁开眼睛,看着他,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他是这个意思,那一瞬她的身上开始冒鸡皮疙瘩。她不习惯这种听着黏糊糊的情话,可其实他说得不粘,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在认真地对她说。 晨光想这大概是他的期盼,不现实的期盼,对她来说,纵横杀场和归隐田园不可兼得,她对平淡如水的田园生活也没什么兴趣,至于相伴到老嘛......她想她不会有老的那一天。 她一直认为沈润是一个很能看清现实的人,虽然偶尔会被感性左右,但大多时候他是理智的,果决的,这便是她看中他的原因,他不麻烦。可是,当理智的人说出了一段与理智相悖的话,不麻烦的人变得麻烦起来时,她突然有点为他心酸。 她本来想说“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可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我考虑考虑。”她生硬地道。 沈润笑了。 第一千一百七六章 顾虑 夏夜,月光明亮,映照出的影子格外清晰。晚风阵阵,带来一丝凉爽。草丛中,虫鸣声不断,扰人清梦。 晨光从床上坐起来,起身下地,走到窗前。窗外一片祥和,洁白的月光洒向大地,仿佛为大地镀上了一层银粉。 她拉来一把椅子,坐在窗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早早就睡下了,却迟迟不能入眠。 睡在外侧的沈润在她下地时就醒了,坐起来,取了件衣服,走过去披在她身上:“又睡不着了?” 他让她很想叹气:“我早说过你去别的屋里睡,不然我起身你就要醒的。” “我不是醒了,今夜闷热,我也没睡着。”沈润笑着道,去倒了杯水给她。 说实话,她的长期失眠让他有些焦虑。 晨光知道他在说假话,杯子握在手里,道:“要不然,下次你睡里面?”省得她还得从他身上跨过去,他睡得轻,常被她吵醒。 “无妨。” “我睡不着也就算了,你能睡着却总被我吵醒,时间长了哪受得住?万一你病了......”说到这里,晨光顿了一下,才续道,“奏章谁来批?”她饮了半口水,觉得不太好喝,就放下了。 沈润笑,他知道她说这话是嘴硬心软,也没揭穿她,免得她恼羞成怒大半夜的再把他赶出去。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望了一眼窗外,道: “今年的苍丘国怕是会有一场大旱。” “皇家气数已尽,还有一个丧尽天良、祸国殃民的摄政王,天降灾厄也没什稀奇。”晨光捧着茶杯,慢悠悠地说。 沈润总觉得她就是想趁机骂晏樱两句。 “我想,还是要速战速决,待拿下芜城,往北,走水路先打定康城。定康城就在水边上,可以直接从水上攻城。”晨光突然道。 “那不是绕远么?” “是绕远,可这样快。南部尽是山路,虽然路途顺,不用绕远,那一带却难攻易守,且到了芜城,苍丘国必以为我会走攻山这条路,正好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南部我弃了,我打算从昌江顺流取下宜城,再折回来一路往南,这样南方七座城就在我的包围里。宜城那边要么弃城迁都,要么晏樱来找我决一死战,总之,拿下了宜城,大半个苍丘国就是我的了,至于剩下的几座城,可以慢慢来。” 这不像她的作风,她的作风是大杀四方,不会留下一个尾巴,除非她有顾虑,沈润皱了皱眉: “你是在担心......赤阳国?” 晨光没有立刻回答。 沈润道:“那一日在客栈的那场刺杀,用的是你们内部才有的忘尘香,此事不是晏樱所为,你怀疑......是窦轩?那时候在古墓里,他身边有巫医族的人。” “说到客栈那日,你是怎么猜出来客栈里的人是杀手的?”晨光突然问。 “不是你让我看灯笼么,挂灯笼的店招上有一道那么明显的刀痕,也不知道付礼是不是瞎了,订房的时候居然没看见。” 晨光笑,一般人也不会去留意门口的店招,尤其刀痕还是在最底下那部分,她也只是觉得空气里的血腥味有点重,四处观察时才发现的。不得不说,沈润的眼神够好,她只说了一句,他就看见了。 “你担心赤阳国黄雀在后?”沈润问。 “倒也不是。苍丘国今年大旱,凤冥国离苍丘国这么近,恐怕也会有一场干旱,反对我的人本来就多,一旦有心人煽动,凤冥国内生了内乱,到时候就是后院起火。后院一起火,苍丘国这边晏樱再以我是‘妖女’为借口煽动全国百姓除害,必生不顺。粮草本就不充裕,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失了先机,重来一回,我未必打得赢他。” 沈润没说话,没办法责怪她准备不充分就上了战场,这一场仗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之后更是骑虎难下,如果她不先发动战争,等到晏樱准备充足,动不动手全凭晏樱的心情,晏樱可以凭借这一点对她提各种要求,而一旦动手,死的就是她,亡的就是凤冥国,先下手为强还有一线生机。 她能够看清局势,也敢于冒险。 “赤阳国里,清河王和晋阳王已经快要两败俱伤了,你说,假如窦轩还活着,此事是否是他故意为之?”沈润轻声问。 晨光单手托腮,指尖缓慢地搔着脸颊。 沈润见她不说话,又道:“窦轩登基后清理了不少反对他的藩王和大臣,但清河王和晋阳王两位势力太大,且对窦轩敌意很深,冒然动手,或许会激起他二人联手反抗。可窦轩不在就不一样了,他在的时候是清河王和晋阳王的共同敌人,他不在的时候,清河王和晋阳王就互为敌人了......” 晨光笑道:“你是说,现在的局势有可能是窦轩躲在暗处推波助澜?” “如果他还活着,你想等二王两败俱伤后扶持恒王世子上位就不易了。” “那孩子能上去当然好,上不去,只怪他运气差。我借兵给他们是保他们在两王的虎视眈眈下不至于丢了性命,可没承诺他们别的,好不好全是他自己的造化。”能扶持一个傀儡当然好,不成,她换来了粮草和火器,也不算太亏,这事上晏樱倒是赚了个大便宜,一人白吃两家,两家现在也没工夫找他算账。 “如果窦轩真的还活着,你说他会不会在暗处和晏樱联手,他们之前......交情匪浅?”也可以说是狼狈为奸。 “不会。”晨光笃定地道。 “你这么肯定?” “他之前曾要我和他联手攻打苍丘国,说明他和晏樱早崩了。晏樱一直看他不顺眼,当个跑腿的还行,成为盟友平起平坐,他看不上他。” 沈润听得心里泛酸,哼了一声:“你倒是了解他!那如果、万一,他们摒弃前嫌结盟了呢?” 晨光微微一笑:“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多疑,就算他们真的为了某些利益短暂结盟,我也有一百种法子瓦解他们。” 沈润直直地看着她:“什么法子?” “你猜。”晨光笑望了他一眼,起身,回到床上。 沈润见状,亦站起身,跟着她走回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哼了一声。 “你倒说说看。”晨光已经躺在了床里。 沈润将她丢开的外衣捡起来挂好:“我不想说!”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润无视她玩味的目光,黑着脸在外侧躺下,他盯着床顶,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他忽然恶狠狠地接了一句,“可你要是敢去找别人,我绝对会和你同归于尽!” 晨光愣了一下,爆笑。 沈润扭头瞪着她的侧脸:“我可猜对了?” 晨光只是笑,没有回答。 沈润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得到她的否认,就气呼呼地翻过身去背对着她,虽然他也知道她不会来哄他。 晨光的确没哄他,她平卧在床上,一条胳膊搭在前额,凝着帐顶,陷入了沉思。 第一千一百七七章 枯萎 宝平城。 奉璋园,城中最大的私家园林,原为景王所有,战前景王因叛乱被杀,如今的奉璋园已归国库。 此刻,原本空无一人的奉璋园内戒备森严,一名秀丽温婉的女子手捧汤盅穿梭在严密的警戒里,一路前行,最终来到正中央的骊玉堂,此处比别处的守卫多了一倍。 骊玉堂大门紧闭,流砂一脸冷沉之色,守在门外,见到来人,皱了皱眉。 “流砂大人!”司雪柔步上长阶,含着笑道,“今日主子出关,婢子亲手煮了这滋补益气的汤,主子喝下,可以补一补身子。” 流砂瞥了她一眼。 司雪柔含笑的脸庞上是藏不住的关切之色。 “放下吧。”流砂淡声道。 司雪柔愣了一下,余光瞥见廊下不远处有一张小憩时使用的桌子,便走过去将汤盅放下,回来时,往房门处看了一眼,疑惑地问: “大人,算算时辰已经过了,主子怎么还没有出来?” “主子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 “是,是婢子僭越了!”司雪柔肩膀一颤,慌忙后退半步,轻声道。 “下去吧。”流砂冷声吩咐。 “是。”司雪柔应了一声,余光一直瞥着紧闭的大门,缓慢转身,垂着头去了。 还未走出骊玉堂,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迎面匆匆走来,与她擦身而过,司雪柔知道那是来送前线军报的人。她想知道战事的走向,却没办法留下来旁听。走出骊玉堂,顺原路返回,走到水塘边时,柳林下,一个粉衣小鬟正候在那里,见到她,忙含笑施礼: “请柔夫人安!” 司雪柔停住脚步,打量她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问:“司雪颜怎么样了?死了没有?” “回夫人,伤得重,但死不了人。”春儿、司雪颜的侍婢,笑着说,“她替王爷挡下刺客那一刀,王爷却不为所动,连派人探望都不曾,她心里怨得很。” 司雪柔冷嗤了一声:“一个奴才,以身为盾是本分,她以为她挡下那一刀王爷就会对她另眼相待,不计较她私自动用武器人的事,想得美,蠢材!” “私自动用武器人的事,颜姑娘一口咬定是夫人陷害她,对夫人有许多怨恨,她说,找到机会一定会狠狠地向夫人报这个仇。” 司雪柔不屑地撇了撇嘴唇:“她怨恨的多了,从小她就恨这个恨那个,到头来还不是一条任人驱策的狗,蠢货的怨恨有什么用?” 春儿因为她的话抿嘴笑,顿了一下,又严肃起来:“她听了夫人的话,动用了杨叶最后一点人手,用忘尘香去刺杀凤帝,不知怎么,失败了,全员覆没。” 意外,也不意外,司雪柔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夫人,要不,我们自己动手?”春儿殷勤地问。 司雪柔乜了她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好啊,派你去如何?” 她虽是笑着的,春儿却觉得一股寒意扑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垂头:“奴婢多嘴!夫人恕罪!” “杨叶还成天围着司雪颜转悠?” “是。”春儿低着头,面容忽然罩上了一层苦涩,“司雪颜卧床时每天都来探望,就算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管,司雪颜一边不给他好脸色一边用着他,他也不在乎。” 司雪柔听出了她话里的酸意,目露嘲讽。 “夫人,杨叶、杨叶他在王爷手下也算是人才,只是一直不得重用,不如,奴婢想法子将他争取过来为夫人效命?”春儿努力斟酌着词句,带着期盼,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脑袋里净是女人的死士,算狗屁人才?一个被当成工具随便用用的丫头,不老老实实地听命,谁给她的胆子让她敢说出自己的私心? “春儿,命不想要了?”司雪柔含着笑问。 春儿浑身一僵,扑通跪下:“奴婢错了!夫人饶命!” 司雪柔轻蔑一笑,过了一会儿,才随手丢给她一粒指甲盖大小的丸药:“管好你的嘴巴!” “是,多谢夫人赐药!”春儿慌忙接了,如获至宝,立刻塞进嘴里。 司雪柔望着她假笑时扭曲的脸,心中不屑,天下大乱,自身难保的时候,她竟还有心思想男人,也难怪那人会说,蠢货千千万,看了就碍眼。 ...... 骊玉堂。 流砂接到了前线的军报,转身,走到门前,轻声道: “主子。” “何事?”室内响起一道暗弱的声线,带着微醺。 “芜城的军报到了。”流砂回答,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便知是默允了,他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面,熏得他皱了皱眉。 晏樱坐在紧闭的窗扇下,穿了一件衬袍,肩上披了一件紫衣。他的手里提着一只酒壶,脸色却不见丝毫红润,反而苍白如雪。 他正在养伤中,玄力暂失时,在归途遭遇了不明人士的刺杀,伤得不重,但也不算轻。 “主子,这酒......对伤势不利。”流砂知道他不愿意听自己多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主子的身体让他担忧,他越来越有这种感觉,主子他仿佛是在作践自己。 晏樱似没听见,斟了一杯三味酒,一口饮尽,没有看他,向他伸出了手。 流砂忙将信递过去。 晏樱拆开军报阅读,脸色不见变化,读到最后仅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将军报递给流砂,又倒了一杯酒,饮尽。 流砂接过军报,阅毕,蹙眉:“芜城到底还是被凤帝攻下了,只是,她为何不继续前行,而是向北,往东才是攻打宜城的路线?” 晏樱苍白的唇弯起,微微一笑:“她是嫌东边全是山城不好打,欲绕路北上,走水路进攻宜城。”顿了顿,他浅笑低言,“她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流砂还没完全从他的话里领悟凤帝绕远北上的缘故,便听到了最后一句,心中一动,只听晏樱接着道: “通知北方诸城备战,再命昌江水军准备,胜败......或要决在水上了。”他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声没有任何内容,是完全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是。”流砂应下,顿了顿,道,“主子,属下的人查到,司雪柔似乎真的与窦轩有来往,虽尚未查明窦轩的藏身处,可从蛛丝马迹来看,司雪柔有可能是窦轩的人。” 晏樱笑笑,毫不意外。 流砂微怔,望着他平如雪川的脸,狐疑地问:“主子是知道这件事才把司雪柔留在身边的?” 晏樱不答,淡声吩咐:“派人盯紧她,尽快找到窦轩的藏身地,找到后不必惊动,只管监视,别跟丢了就好。” “是。” “出去。” 流砂应了一声,出去,关上门。 晏樱垂眸,又斟了一杯酒,扬起细长的脖子,沉默地饮尽。他没有丝毫醉意,只觉得一切都是苍白的,人是苍白的,景是苍白的,入目的一切都是苍白的,仿佛这世间的所有色彩都已经枯萎凋零了。 第一千一百七八章 伤疤 潮湿冰冷的地宫,火把燃烧时产生的焦味刺鼻难闻。 忘尘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香,是巫医族制成的用来对付失控发狂不肯听话的武器人的。一旦武器人不听从命令或试图逃跑,就会被当场下石门禁闭,燃忘尘香散去其所有气力,之后等待他的,便是最最残酷的惩罚,是比死亡更难熬的生不如死。在圣子山里,有上千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在这座人间炼狱里,不会有人愿意做刺头,烈性的通常反抗一次就认命了。唯有一人,她的反抗是隔三差五的,是随心所欲的。她不是想要逃跑,她是喜怒无常,只要看到了让她心情不愉的画面,她就会大开杀戒,狂性上来,连管理圣子山的长老会都无法压制,因此,长老会在背地里称她为“恶兽”。他们曾无数次想要弄死她,可是弄不死,无论她受多重的伤她都会慢慢缓过来,哪怕是她日常看上去病病殃殃,仿佛随时会死掉一样。 对于其他人来说,忘尘香是没有味道的,对于她来说,忘尘香有味道,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臭味,让她犯恶心。 狭窄的、滴着冰冷地下水的禁闭室里,幼小的身体被绑在木头架子上,四肢以手臂粗的铁链牢牢地拴住,镶满了倒刺的鞭子抽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深深地钩进肉里,往回拉扯就会带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她就像是被血浸透了的血人,猩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极快地向下流动。 她没有像其他被困住的人那样半死不活地垂着头,她被吊在木头架子上,仍挺着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行刑的人,把对方盯得发毛,鞭子抽得更狠。 不久,禁闭室的门打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走了进来。 行刑人一脸怒色,走进来的女人却望着木头架子上血人似的小姑娘笑了一声,温和地道: “你这孩子,又闯祸了!” “神女大人,这个小怪物又发疯了,杀了十三长老和二十来个人!”行刑人愤怒地指控。 神女并不在意她又杀了谁,只是望着那个血流如雨的小姑娘,目露一丝垂涎:“这么珍贵的灵血,浪费了,真可惜!”她走过去,鲜红的唇贴上小女孩鲜血如注的伤口。 并不疼痛,但是这种嘴唇吮在肌肤上似乎能听到吞咽声的感觉十分古怪,让晨光恶心透顶。她是一个疯子,吸她血的女人也是一个疯子,一个疯狂渴望着容颜永驻的疯子。她直接动口,晨光想,还不如像之前那样自己放血给她喝。 “头一个既是灵体又是武器的,小丫头,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待她满足了,浅笑吟吟地伸出两根漂亮的指头,勾起晨光破了的下巴,她是笑着的,但是晨光看到了她眼底的憎怒,司彤忽然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狠辣的力道,几乎要将晨光的下颌骨捏碎,她依旧含着笑意,柔声问,“你带阿樱出去了?” 晨光不答,似脱力后的木然,她平静地望着她,丝毫不见恐慌。 冷淡的表情激怒了司彤,她忽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捏紧晨光的下巴,以尖锐的簪尖从晨光的眼角狠狠地划下,顺着脸颊,一直划到脖子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横流。 晨光知道血流了出来,除此之外,她别无感想,麻木的表情惹得司彤哈哈大笑: “不知痛楚,无论受什么样的伤都可以快速愈合不留疤痕,你这个怪物!” 她的嘴唇忽然凑近,用舌头舔去了晨光脸上的血迹。晨光虽不觉得痛,却很恶心。 待到司彤满意了,满足了,她一把扯住晨光乱蓬蓬还沾着血的长发,含笑退了两步,转头,对先前的行刑人用嫌弃的语气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知疼痛,鞭刑有什么用?去取莲花瓮来。” 行刑人一听,目露残忍的喜色,立刻去了。不久,几个人抬着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黑瓮走进来,去掉盖子,里面蠕动的是上百条生着獠牙的小青蛇,那是司彤用来炼毒的毒物。 晨光被丢进了装满毒蛇的大黑瓮里。 这是她的惩罚,因为她没有痛感,普通的惩罚对她不起作用。莲花瓮里的小青蛇是一种特别的毒蛇,个头小,咬人却厉害,且含有一种发作起来会让人生不如死的毒。据说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莲花瓮,过去,莲花瓮是圣子山最残忍的处死叛徒的刑罚,如今,几乎成了她专属的刑具。 晨光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滋味,血不停地流,肉掉了,全身火辣辣的,似乎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地跳动着,让她浑身不舒服。她记得初次接受鞭刑时也是这种感觉,后来在受过许多次之后她就没有感觉了,再后来便是这莲花瓮。 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毛孔里沁出,流淌,混合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于是血管开始了疯狂地抽搐,让她越发不适。血液在燃烧,浇了油的火堆一般疯狂地燃烧,遍布全身的经络似被寸寸焚烧,焦成灰烬。她整个人就像破碎成片那般难熬,她不由得抬起因为忘尘香而酸软无力的胳膊,缓慢地抱住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她其实是完整的。 这滋味并不好受,可她不觉得这算疼痛,她想,几次过后这莲花瓮就会像鞭刑一样,不会再对她起作用了。她知道他们想听她惨叫,想她看大哭,想看她涕泗横流地求饶,如其他犯了错的武器人一样。她虽年幼,却对这种观刑者的幸灾乐祸很逆反,他们想看什么,她偏不做什么,她就是没有表情,她就是不求饶,她就是不叫痛,她就是喜欢看他们恨她恨得牙痒痒却弄不死她无计可施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居然笑了出来。 浑身浴血,毒蛇缠绕,她笑得仿佛是那漂在地狱油锅里的孤魂野鬼,随时会拉进来一个过路的一块享受...... “晨儿!晨儿!”似来自千里之外的声音,起初轻微,到后来越来越响亮,带着急迫与慌张。 飘着的魂魄似颤了颤,悄无声息归回本位,晨光睁开眼睛,一片模糊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如玉的脸庞。她晃神,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在哪,眼里的这个人是谁,那人已经开始用帕子擦拭她头上的汗水,慌张地问: “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可是哪里觉得痛?” 痛? 她是没有痛觉的。 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仿佛刚受过一场大刑,全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被利齿刺穿的触感。 她仍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直到她迷迷糊糊中将目光落在手臂上,微怔,她忽然清醒过来。当阔袖随着她醒来的动作上翻时,她看到,她一直都没有注意过的前臂上,竟出现了一道粉色的疤痕,不起眼,也不长,但那的的确确是一道伤疤。 第一千一百七九章 荷花 “怎么了?”沈润一手揽着她微微发颤的肩,一手拿着帕子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不安地问。 她一出异样他就醒了,摇晃唤了她许久,她始终皱着眉没有清醒,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当时把他吓坏了,幸好她醒了过来。 此刻他仍心有余悸。 晨光慢慢平静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沈润问。 晨光摇了一下头,冲着门外唤道:“来人!” 火舞推门进来。 晨光吩咐道:“备水,我要沐浴。” 火舞愣了一下,应了一句“是”,出去带人准备热水。 晨光坐在床上,眸光比起平时僵直许多,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沈润心有余悸,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发生太严重的问题,才在她已经湿透了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刚刚,是被梦魇住了?做了什么梦?” 她偶尔噩梦他知道,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仿佛身体受到重创一般的激烈,这让他慌乱又担心。 晨光摇了一下头:“不记得了。” 这是她梦醒后最常说的一句。 沈润见状,不再追问,轻柔地抚摸她的背。晨光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这么摸着让她更难受,不适地晃了晃肩膀。 沈润沉默地收回了手。 ...... 浩渺的江面,烟波荡漾着两岸青山。 凤冥**队于昌江南岸扎营,并制定了接下来的水战计划。放船下水后,先攻定康城,定康城的城门就建在水边上,使用高大的楼船,可以直接在船上运用最新型的攻城梯攻城。 至于领兵之人,仍由张哲为主帅,徐茂德为主将,领水军出战。选择徐茂德,是因为徐茂德出身龙熙国,龙熙国的水军虽算不上一流,但与南北越、凤冥相比,算是经验丰富的。 “徐将军打过水战,凤冥国的水兵里又多半数是龙熙人,由徐将军统领再适合不过。张老将军年长,经验丰富,多提点提点徐将军。由你二人出战,我很放心,望我军旗开得胜,二位将军能凯旋归来。”晨光坐在椅子上,含着笑说。 她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如此安排就是让徐茂德总领兵的意思,张哲的主帅说白了就是个掌舵的,只要大方向没出问题,他就不用插手,因为他出身北越,贫瘠的北越国是没有水战可打的,给了他主帅的头衔,只是看他资历老又是跟着晨光一块打江山,给他个面子罢了。 张哲岂会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他是个豁达的人,没有觉得不公,也没有倚老卖老,乐呵呵地接受了,主动站起来对徐茂德说: “我虽比将军年长,于水战上却不如将军,这话我当着陛下的面对将军说了,待上了船,将军不必顾虑我,怎么能赢怎么打,把苍丘国那帮孙子打得屁滚尿流才好!” 他这话既是对徐茂德说,也是对晨光表明了态度,他不会因为个人的得失影响战试的发展。 徐茂德对张哲还是很敬佩的,听了他的话,急忙站起来,口内连称不敢,客客气气地道:“末将才疏学浅,还要靠将军指点。” 张哲哈哈大笑,声如洪钟。 ...... 三日后,水军整装待发。 晨光不太喜欢水,最近身子又不好,她留在岸上,没有随军。 出发前,沈润代替晨光去为水军饯行。 接下来,任务只剩下整顿先前打下来的城池,晨光没有管,都是沈润在处理,她每日只在住处静养。 气候干燥,连昌江的水位都下降了几分。 晨光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手伸进袖子里,慢吞吞地摩挲着小臂上的疤痕。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摇椅,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她迷迷糊糊仿佛五感都消失在了盛夏里时,突然,眼前一黑,一个人站在了她面前。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衣着素雅的沈润。他自暑热中归来,却自带清凉无汗,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仿佛为了整顿城池四处奔劳的那个人不是他。 晨光扬眉,他此刻有些古怪,笑容满面地站在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晨光莫名其妙,狐疑地问: “干吗?” 沈润笑而不答。 晨光越发疑惑,目光下意识瞥向他背在身后的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笑什么?” 沈润依旧笑眯眯的,也不知道他是在犹豫还是在忸怩,总之过了一会儿,他才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硕大的荷花,似美人脸,粉红娇艳,最奇的是,这支荷花茎秆一根,花开两朵,竟是一朵并蒂莲。 晨光愣了一下,觉得新鲜。 沈润见她目露兴趣,心中欢喜,把手里的并蒂莲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接着。 晨光接过来,拿在手里,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哪里弄来的?” “城外的荷塘,我起初没看见,后来才发现竟是一朵并蒂莲。”他仿佛挖到了什么宝藏似的欢喜,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兴冲冲地说。 晨光盯着看了一会儿,懒洋洋地往后靠,笑道:“人家好好地生在水里,你却给人家摘下来了。” “我想拿给你看。再说,就算不摘,等过了花期,一样要烂在水塘里。” 他还挺理直气壮的,晨光扑哧一声笑了。 “好看吗?”沈润凑过来,笑吟吟问。 “嗯。”晨光笑着点了一下头。 “喜欢吗?”沈润又凑近了一点,笑吟吟续问。 晨光愣了一下,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偶然摘了一朵并蒂莲拿回来给她瞧新鲜,而是他送了她一朵花,送的还是一对并蒂莲。 她心中古怪,默了一会儿,噗地笑了。 “你不喜欢荷花?”沈润见她半天没说话,以为她不喜欢,她对花好像没有太多好感,他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她到底喜欢哪种花,不由得猜想,难道她是嫌荷花太大显得蠢笨不好看,可是这个季节,也就只有这种水生花了,总比之前某只“野狐狸”送的野花好看吧? 晨光笑出声来,沈润觉得她这不是开心的笑,她是觉得好笑。他脸色泛黑,尴尬起来,见她一直在笑,更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去夺: “不喜欢就算了!丢了吧!” 晨光仍旧在笑,却敏捷地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盯着长长的茎秆并两朵硕大的莲花:“并蒂莲我还是头一次见,这花要怎么养,两三天就败掉了岂不可惜?” 沈润一愣,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不然,先养在水里看一天,等明日煮成荷花粥吃了吧?”晨光抿着嘴笑说。 她这处理方式怪怪的,不过吃进肚也确实比眼看着花朵凋零要好,重要的是,他终于感受到了她收到花以后喜悦的心情,于是他笑了起来,顺手在她的后脑勺上摸了摸,道: “随你。”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水战 浓云蔽天之日,昌江上风平浪静。 庞大的楼船满载着铁甲兵,稳定地航行。 张哲身披铠甲,站在楼船的最高处,负着手,一脸凝重地眺望远方。 徐茂德登梯而来,柔和的江风让他紧绷着的心情稳定了不少,他站在张哲身边,疑惑地问: “张老为何一脸愁云?” 张哲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想陛下的身体,若是从前,这样的水战,陛下必会登船,今日陛下却没有来,陛下的身体,着实令人担心......” 徐茂德听他忧虑这个,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陛下如此年轻,却一身是病,天妒英才,还不爱惜调养,任谁劝都不听。” “说到底,还是该尽早诞下皇嗣,确保凤冥国后继有人。” “这话也不是没人说,说来说去,陛下全当没听见,丰国公府的五公子都追到陛下脚前了,陛下还不是照样不假辞色。” 张哲哼了一声:“就那老狐狸家的猴崽子,也不照照镜子就想高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徐茂德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这话说的,又损又不拿自己当外人,人家是上赶着给陛下当妃子,又不是追着给他家孙女当上门女婿,犯得着这么骂人家么? “咱们陛下那是才貌双全、倾国倾城的人物儿,选秀纳妃,来的小子都应该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才对!” 徐茂德越发觉得好笑。 “我,深受陛下恩典。”张哲感慨道,“北越的降将,活了一把年纪,当年在北越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儿,幸蒙陛下青眼,予我重用。降将能有今日我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陛下有时候......是随性了些......” 徐茂德心想,他想说的定不是“随性”,八成是“狂性”。 “可陛下待降将无二,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即使是那死板固执的老程,成天上弹劾陛下的奏章,不知变通,不懂世故,陛下知他是个忠心的,脾气上来也只是骂他两句关他两天,从来没有真正计较过,这份胸襟,是多少男子都没有的。” 徐茂德默默点头,他二人都是降将,降将历来地位尴尬,陛下却极尽所能平衡这一点,让他们这些降将可以发挥所长,不用顾虑太多。陛下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世人她做了什么,但他们都懂她做了什么,能跟着这样的主子,也算三生有幸了。 陛下看似脾气大心狠手辣,实则自控得很,君王气性上来怒斩良臣不是什么新鲜事,要是放在脾气稍微暴一点的君主的眼皮子底下,就老程那样的,估计得死个千百来回,可是他没有,因为陛下认可他的价值。 只要是有价值的,哪怕僭越了,陛下也不会真的发怒,最多发配到牢里关上几天。凡死在陛下手里的,都是陛下认为没用的,凡活着的,都是陛下认为有用的,这就是他们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 每每想起陛下和老程,徐茂德就想笑,陛下平常是懒得搭理老程,脾气真上来,那份伶牙俐齿连身为言官的老程都得甘拜下风,好几次把老程骂得差点当场吐血,那精彩的画面,他们这帮旁观的都想鼓掌叫好。 徐茂德笑笑。 张哲道:“我也一把年纪了,这一年来是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我就希望在这有生之年能看到陛下一统天下,国泰民安,陛下再能诞下子嗣,以固国本,老头子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徐茂德被他突如其来的感叹弄得哭笑不得:“张老,这才刚开战,你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丧气?” “不是丧气,是希望。我看陛下身子不好,有些担忧,等回去啊,那选秀之事,该选还得选,等着陛下乐意,那还能有太子爷吗?战怕什么,就苍丘国那帮崽子,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听说那苍丘国的摄政王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白脸,若让老子碰见了,老子替陛下活劈了他!” 徐茂德啼笑皆非,这老头子还真是北越出身,都这把年纪了还一身匪气,苍丘国的摄政王小白脸......老头子还挺爱八卦的,陛下年少时的风流事连这老头子都听过。 “报!”侦察兵一路小跑上来,高声道,“禀将军,前方一百里发现敌军战船!” 徐茂德和张哲对视了一眼,没有太惊讶,来之前他们预测过,这一趟攻打定康城,在攻城时很有可能会遭遇一场水战,或早或晚。 昌江水师在攻城前出现,也就是说,敌方料到了他们走水路会先攻打定康城,虽不惊讶,但还是有些好奇敌方阵营里到底是哪一位,竟将路线料得这般准确。 张哲来了劲头,大笑道: “他奶奶的,这帮崽子可算来了,这大船坐得老子骨头疼,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看老子不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徐茂德无语地扭过头,他也是武将,但他自诩为儒将,与这满口粗话的老爷子还真不是一类人。 战船继续前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敌军战船渐渐驶入视野。 “昌江水师。”徐茂德咕哝了一句,望向苍丘国战旗旁边迎风招展的一面写有“郑”字的旗帜,皱了皱眉,“郑承!” “郑承?你的旧识?” “许多年前,我曾在七国会上见过此人,他是昌江水师的总将,擅长水战,狡猾得很,我曾和他在七国会上就水战演练过一回。” “赢了输了?”张哲问,七国会时他还是北越的将领,北越帝不喜欢他,他也没机会去参加七国会。 徐茂德没回答,大概是觉得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追问太没有礼貌。 张哲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输了。 昌江水师,连他这个不擅长水战的人都听说过其赫赫威名。 凤冥曾蜗居大漠,没有水军。北越水都是稀有品,陆战还没弄明白,真组了水军才是笑话。南越一直依附于赤阳国,他们的军队是个笑话。唯有龙熙,水陆全齐,然而龙熙国的水军仅为二流,真正擅长水战的水师在苍丘国,就是这支昌江水师。 赤阳国陆战第一,苍丘国水战为首,当年凤鸣帝国崩塌,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时,苍丘国便是以强大的水战能力拿下了昌江,建立了苍丘国。 第一千一百八一章 幽沄湾 这是一场硬仗。 好在陛下给他们置备的装备并不比苍丘国的逊色,陛下在战前就知道昌江水师的强大,所以在水战装备上花了血本。 开始时,作战双方还算势均力敌,箭矢如雨,火炮纷飞,投石机一个接着一个,砸翻了一艘又一艘小型战船。原本清澈的昌江水尸体漂浮,模糊了血色。 徐茂德觉得这场仗打得还算痛快,只是在昌****上,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昌江水师。一小组战船从南部航道增援而来,迅猛地攻击凤冥国战队的侧翼。徐茂德见他们增了人手,便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决定往北撤回,伺机而动。 他不是恋战之人,也知道在遇上昌江水师时,定要谨慎再谨慎。 归途他一直在盘算着两军交战造成的损失,凤冥国的财政状况他心中有数,打苍丘国的装备都是陛下省吃俭用加坑蒙拐骗弄来的,虽然不比苍丘国好,却也不差,若是来之不易的装备损失掉太多,回去陛下一定会打死他。 战前,原本制定的计划是,一旦苍丘国那边估测到了他们攻打定康城的路线,派出水军拦截,他们这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往北撤退,绕回连城港,再谋后事,连城港是凤冥国新打下来的阵地,却没料到,战船驶进通往连城港的航线时,前方的侦察船突然回来,火急火燎地禀报道: “将军,不好了!前面的河道被石头堵住了!” 这让原本平静的徐茂德突然心里一紧。 张哲皱了皱眉。 航线两岸高山耸立,河水清澈,就是这片清澈的河水,此刻不知是因为天然的巨石崩裂,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巨大的石块堆积成石墙,堵住了航路。 后方追兵穷追不舍,石头又大又多,想要派人清理河道再通过时间上来不及,任务也艰巨繁重,不如改道而行。 改道航行,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幽沄湾,因为只有这条航路能行驶大型的楼船。其他的河道过于狭窄,楼船不便通行,再有敌军,很有可能会被困死在狭窄的航路里头。 事已至此,唯有改道,徐茂德和张哲心中都有狐疑,然而此刻别无他法。 全军戒备,警惕航行,前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好,并没有遭遇他们防备着的伏击,后方追击的战船也渐渐消失了踪影,就在两个人都以为顺利结束了的时候,异样的状况发生了。 此时将近黄昏,船刚行到幽沄湾附近,这个时候,前行的航船开始吃力,渐渐的,江水越来越浅。 “糟糕!退潮了!”副将军瞪圆了眼睛,失声低呼。 徐茂德的心里咯噔一声。 难怪他会觉得势均力敌,难怪他会觉得这场水战他打得很趁手,一切都是为了拖住他,拖延时间。难怪他们堵住了河道却不急着追赶,原来他们的目的是将他们逼进幽沄湾。他们不是本地人,不了解当地的潮汐规律,昌江水军却是当地人,他们知道幽沄湾涨潮落潮的时间。 楼船又大又重,没有足够的浮力,很快就会搁浅。 张哲明白,这就是一个陷阱,他脸色凝重,当机立断,怒吼道:“所有人,弃大船,乘小船,撤!” 搁浅了的大船便是一个个蠢笨的累赘,死守无用,只会造成无意义的伤亡。虽然事后陛下必会因为损失了楼船大发雷霆,可没有什么是比人更重要的。 凤冥国士兵听命,撤退的过程中发生了些许混乱,好在平时训练有素,没有因为混乱造成更大的损失。 小船拼命逆着潮汐撤退,前方,潮水退去,楼船已经搁浅在水底的淤泥里,退去潮水的河道与河岸形成一体,变为一大片空地。 岸上战鼓擂动,突然冲出来一大批身穿苍丘国铠甲的士兵,迅速攻上已经搁浅了的战船。 徐茂德一头汗,面色沉重,对着张哲高声道:“张老快带着人先撤,我来断后!” 张哲胡子底下的脸通红如血,大笑了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大刀:“撤?往哪撤?这帮兔崽子来得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老子赚一双!” 说着带头冲下战船,大刀狂舞,在敌方的士兵里凶猛地砍杀。 的确无路可撤,照这样的情况看,即使乘小船逆流撤退,前方也会有敌军的战船拦截。 中了埋伏,这就是一场死战。 被迫搁浅的士兵下船,组成了陆战军,对战埋伏在幽沄湾的苍丘国军队,双方在黄昏的河滩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天上浓云未散,地面血流成河。 敌方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突围。 “老刘,护徐将军突围!”张哲一刀砍下一个苍丘国士兵的头颅,喷了他一胡子血,他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厉声对自己的副将命令。 “将军!”刘副将的心里“咯噔”一声。 “快!”张哲瞪起了豹子眼。 “张老!”徐茂德就在他附近,听了他的话,拼杀过来,大声道,“我们一块撤!” 张哲此时已经没心情再说笑,见他过来,压低了声音,一脸凝重地道:“小子,你听好了,你带人从此处突围,一路往东,上湘山,埋伏在那里。那里地形复杂,就算苍丘国的人知道你们潜在山林里,守好了,一时半会儿也拿你没辙。陛下消息灵通,会想法子派兵增援你。” 水战不是张哲擅长,陆战却是他极擅长的,他之前没来过苍丘国,却对苍丘国的地图了若指掌。 “张老!”此时徐茂德已经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心里一酸,又愧又痛,不由得红了眼眶,沙哑的嗓子也跟着破了音。 “既走了水路,接下来九成是水战,凤冥国懂水战的将领不多,少一个,胜算就要减一层。”张哲严肃地对他说,紧接着大喝一声,“老刘!” 刘副将含泪听命,带领一众士兵护送徐茂德突围。 张哲握着长刀,顶天立地在敌军里,浑身浴血,大笑着,高声道:“忠臣为明君而死,老子当了一回降臣,临死前再当一回忠臣,这辈子也值了!哈哈哈哈!”他厉声狂笑,狞起通红如血的脸孔,花白的胡子炸开,独属于武将的铁血杀气沸腾,“小的们,苍丘国净是一些怂货,干死这帮龟孙子!”他怒吼了一声。 “杀!”他手底下的士兵因为他这一句怒吼,开始了疯狂的反杀。 第一千一百八二章 老臣 张哲是真正的武将,“勇猛”是他的作战风格,他并非有勇无谋,但是在命搏命厮杀的战场上,他可以拼杀到最后一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河岸上,高处,苍紫色的袍摆飘扬。 “那就是凤冥国的主帅?”晏樱的目光落在了人群里那个凶猛无比的大胡子老头身上。 “是,那是张哲将军,原为北越将领,凤帝在打北越国的时候拿了他儿子做要挟,因此降了凤帝,一直是凤帝打江山的主力,凤帝很重用他。”流砂站在他身旁,轻声解说。 晏樱弯起仍有些苍白的嘴唇:“捉活的。” “是。”流砂应了一声,招身后的人过来去前方传达命令。 困兽之斗,真的就是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说白了,就是在临死前多给自己拉几个垫背的。身边,亲信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说不心疼是假的,可这就是战场,有生,就会有死。武将,到了风烛残年时因无用而退,还不如壮烈地死在战场上来一个死得其所,张哲嘿嘿一笑,吐了一口血水,又砍掉了一个人的脑袋。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开始时苍丘国那边是想杀他的,这会儿却突然转变了态度,直到现在,当他成为光杆将军时,他明白了他们是想生擒他。 “张老将军,您老大势已去,何必固执,还是赶快投降吧!”苍丘国的将官挥舞着长枪劝说。 “呸!”张哲吐了他一脸唾沫,老子当了一次降将,还想让老子降第二次,老子也是要脸的,“就你们苍丘国那个小白脸那衰样,也想劝老子投降?老子不用看都知道,最后赢的肯定是我们陛下!” “冥顽不灵!”敌方将领被吐了一脸唾沫,火冒三丈,王爷只说抓活的,可没说一定要手脚齐全的。 张哲看着他挑过来的长枪就知道他的心思,冷冷一笑:“小崽子,老子成名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手里的大刀挥舞,三下五除二,就将劝降的小子削成了一根棍子,被震慑住的苍丘国士兵瞪大了眼睛,竟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 此时张哲已经脱力了,他年迈,再加上长久的困兽之战,体力不支,一身狼狈。他心里有些惋惜,想着陛下那个病病殃殃的样子都能打持久战,他却不行了,他到底还是老了。 他勇猛无比,是一员猛将,但他并非有勇无谋,他心里清楚得很,敌方欲生擒他,要么是想拿他和陛下交换什么条件,要么是想虐杀他,以报陛下虐杀舒元凯之仇。无论是哪一点,都于凤冥国不利。 凤冥国在这场仗上本就不占什么优势,若是让苍丘国拿他作为把柄要挟,陛下不同意容易动摇军心,还易引来一些阴险之人企图浑水摸鱼;若陛下同意了,不说凤冥国必败,结果也差不多;要是苍丘国只是想拿他去虐杀,卸下胳膊腿送去给陛下看,那就更没劲了。 他因陛下成名,在跟着陛下打江山的过程中战绩累累,由此也算名扬天下,他完成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完成的美梦,这一切都是因为陛下慧眼重用了他。 从降了陛下的那一刻,他就对自己说过,今后老子只会战死沙场,不会再投降。 因为脱力,他被后面的人砍了几刀,砍断了腿骨,被迫跪在地上。 他满脸是血,胡子乱蓬蓬,头发也乱蓬蓬的,血黏在毛发上,看上去狼狈又狰狞。他遥望远方,突然大笑起来,声如洪钟: “老臣祝愿陛下万岁无疆,一统天下!” 说罢,手里的刀抹了脖子,鲜血喷溅,人倒地,气绝身亡。 苍丘国的人都等着他投降,毕竟他本来就是一个降将,却没想到他气节还在,居然挥刀自刎了。血腥的画面太过突然,苍丘国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情。 远处,晏樱亦有些意外。 张哲本身就是个降将,在外人眼里,投降过一次的叛徒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再投降一次也没什么稀奇。很少会有君王像晨光那样喜欢重用降臣,其他人就算暂时任用了,过后也会再找各种机会将其换掉或杀掉,这样才能安心。 “呵,她手下竟还有如此忠心的人物!”晏樱笑了一声。 从那人临死前的祝愿就能听出来此人是忠于晨光的,她那样的性子,手底下居然也有忠臣,他觉得好笑。 “主子,要割下头颅给凤帝送去么?”流砂问,这事也不是第一天干,再说起因本来就是凤帝虐杀了舒元凯。 晏樱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死都死了,好好入殓给她送去吧。” 流砂愣了一下:“是。” 晏樱转身离开。 ...... 幽沄湾一役,凤冥国损失惨重。 晨光一收到消息就派人去接应徐茂德,此时徐茂德手底下只剩下一千来人,另有乘船撤退的几百人侥幸冲破敌军封锁,撤回了港口。 一场仗下来,战死两万多人,重要装备全送了苍丘国。 张哲战死,身为人子,张弘当场失声痛哭,徐茂德自觉无颜面对张家人,悲愤不已。 晨光差一点气吐血。 沈润很紧张,生怕她身体不好的时候受了刺激再昏过去。 好在她摇晃了两下就冷静地站下了,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张哲将军,追谥‘武烈’,追封忠勇侯,子孙承袭。” 张弘心情复杂,父亲死了,父亲用命给他换了一个爵位,他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哀喜参半使他的表情扭曲得厉害,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哽咽着嵩呼: “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放心,老将军的遗体我会要回来。”晨光低声说。 “谢陛下!”张弘磕着头不敢再抬起来,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脑袋里也乱七八糟的,生怕陛下会怪罪他御前失仪。 晨光转身,沉默地回了军帐。 沈润知道她虽面无表情,实际上心里已经气炸了,跟进军帐,他走到一旁,倒了杯水递给她。 晨光坐在桌前,没有喝,拿在手里,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她拿张家的小娃娃威胁张老头投降的时候,当时把张老头气得差点过去,如今,张家的小娃娃都定下媳妇了,老头子却没了。 第一千一百八三章 惨败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坐到她身旁。 之前占领铭城时,攻打宜城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继续往东推进,但东面多是山城,要想逐个夺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另外一条就是北归走水路,走水路虽说必会遭遇昌江水师,可一旦昌江水师溃败,凤冥军成功渡江拿下彭央城,接下来便是摧枯拉朽,苍丘国必败。战前晨光做了两手准备,她原本是倾向于走陆路的,时间虽长,相对稳妥,可是她突然急了,她需要抢时间,于是她选择了走水路。 她手里只有一支二流的龙熙出身的水师,用二流的水师去挑战一流的水师,若是沈润他绝对不会这么干,不能说一定败,但得到惨烈的结果也没那么让人意外。晨光惯做的就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所以当他知道她真的要动用水师时,他只是问了两句,见她执意,便没再说什么。 没想到她这一回非但没能逆境反转,反而损失惨重。 人没了,装备也丢了,她的伤才好,沈润很担心她会再气出病来。 晨光坐在椅子上,腰身笔挺,面沉如水。 这时候,司浅从外面进来,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道: “陛下,晏樱派人将张老将军的遗体送到连城了。” 沈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晨光亦皱起了眉,晏樱将张哲的遗体送到连城,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好心,那连城可是凤冥国新打下来的地盘,他就这么大喇喇地派人到她的地盘上,只为了送一具遗体? 司浅望着她,低声说:“英武王领兵八万先后夺回铭城、莫城、零城,晏樱带昌江水师打下连城,刘义将军战死,消息是晏樱放人送来的。如今,四城失守,苍丘国十五万军队不日将兵临濠城。” 握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捏紧,晨光忽然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沈润和司浅沉默着,这个时候也只能沉默。 晨光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他们听到她在帐外让人备马,之后马蹄声响起,她出了营。 ...... 晨光纵马去了江边,在江边岩石坐了一会儿。她倒是想想点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脑袋里空白一片,索性放弃了,任自己陷进苍白的安静里,直到她的手无意识地伸进袖子,摸到了前臂上的疤痕,之所以无意识,是因为她最近常常抚摸这道疤痕,就快要成为习惯了。当指尖触碰到凸出来的皮肉,她突然身体一震,如梦初醒。 她抬起手臂,借着阳光,望着皮肤上那道仿佛变透明了的伤疤。 她就像是一盏破了的羊皮灯笼,薄且韧,从前她认为虽然灯笼破了,但还能照明,就算不是照得很亮,只要还能亮起来,就不算真正坏掉,苟延残喘亦分长短,她还是有时间的,她不急。 可是现在,她第一次感觉,剩下的时间太短,太促。 若不能辉煌地死去,她这可笑的一生岂不是真的就要变成一则笑话了? 她不是没受过挫,她这一生受过许多挫折,心理上的打击,身体上的重创,无数次在生死间徘徊,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她觉得就这么死了太没意思,在她有能力将她的死亡装饰成一场震天撼地、辉煌壮丽的盛典之前,她是不会死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良久,她站起身,牵过马,顺着原路往回返。 走到半路,前方,一棵榕树下,有白马正甩着马尾悠闲地吃草,一个白衣人长身玉立在树下,静静地候着,见她归来,莞尔一笑。 晨光微怔。 她没想到他会跟来,更没想到他会等在这里,而不是去江边寻她。 脚步停顿了一下,她才牵着马走过去。沈润迎上前,手里拿了一只幂蓠,含着笑往北边一指: “要不要去城里逛逛?” 他口中的城里指的是濠城。 晨光其实不想去,可看他等在这里应该是等了很久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她点了一下头。 沈润笑笑。 濠城目前仍处在戒严状态,没有军令不能自由进出,不过城中的生活已趋于稳定,饭庄店铺陆续营业,学堂医馆也恢复了正常,办事的衙门除了已归凤冥国所有,连人都没怎么换。街上的行人比战事刚停那会儿明显多了起来,在官府的抑制下,飞涨的物价逐渐回落,虽比战前高了不少,好在没到混乱的地步,百姓的日子基本如常。 沈润陪晨光走在市集,见物价终于有回落,晨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这些事都是沈润处理的,他还挺有办法。 沈润不是来陪她看物价的,见她对左右商品很感兴趣,一直在问价,却不买,以为她没带钱,笑着说: “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晨光愣了一下,她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明白她问价的意图:“不,我就是看看。” 沈润想想,街上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太廉价确实不衬她,大夏天的,小摊上的吃食也不敢随便给她吃,怕她吃坏了身体,可他又想给她买点什么哄她高兴,乍见路边一个售卖玩具的摊子上有一个猫形不倒翁,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便买下来,快走几步从后面递给正在看古玩的晨光。 晨光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不倒翁,莫名其妙,望向他的笑脸才明白过来这是送给她的,他常送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接了,拿在手里,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她怀疑这到底是一只猫还是一头小猪。 “饿不饿?去吃点东西?”他指了指前面的酒楼。 晨光倒不饿,她是不想再走路了,于是点了点头。 城中虽恢复了平静,国家仍处在战时,酒楼肉眼可见的萧条,连伙计都在打盹。终于来了客人,掌柜的和伙计喜上眉梢,殷勤地把人往里让。 沈润知道晨光喜欢在窗边看热闹,便要了二楼包厢,坐定之后,将银子放在桌上,问伙计: “我夫人喜欢新打来的泉水,你这儿可有?” 小伙计眉开眼笑:“泉水城南就有,小的这就给夫人打去!” 沈润满意地笑笑:“再上一桌你们这儿的好菜,余下的都归你。” “是,公子放心,我们这儿全是好菜,小的马上去准备!” 第一千一百八四章 向往 晨光将新买的不倒翁放在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另外一只手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上的不倒翁,那不倒翁就随着她手指的推动前后摇晃。 她不说话,沈润也没有说话。 伙计在菜上到一半时端来了刚打好的泉水,沈润提起瓷壶,替晨光斟了一杯。 晨光这时候才回过神,端起瓷杯,饮了一口。 沈润见她转过头来,含着笑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这些日子在军中,饮食都是凑合,尝尝看这家店的菜怎么样,合不合胃口?” 晨光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沈润眼光柔和,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下,突然问她:“你后悔么?” 晨光微怔,手上还拿着筷子,反问:“后悔什么?” “你虽衮袍加身,受万民跪伏,实际上抓在手里的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让你终日操劳,夜不能寐,你又匆忙开战,致钱粮不足,输赢难料,现在的局势就像是你在火上跳舞,只要风吹得大一点,你就掉进火里去了。“ 晨光笑了出来:“我这一生都在火上,就算最后掉进火里,这结局也不稀奇。”顿了顿,她补充道,“我不会跳舞。” “你累么?”他衔接了她的话尾,低声问。 晨光愣了一下:“不累。” “这些年,你可曾有过一刻向往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的生活?”他追问。 “不曾。”她答得果断,没有半点犹豫。 “现在这样的日子,是你喜欢的?” 晨光已经明白了他问她这番话的意图,她心里有点古怪,总觉得他突然感情充沛起来了,即将煽动她,让她很不自在:“说不上喜欢,只能说,就该如此。” 沈润笑了笑。 “你觉得我会输?”她扬眉,问他。 “我不觉得你会输。”沈润否认,他垂眸,默了一会儿,弯着唇角再度开口,语气淡而柔和,“况且,即便你输了,还有我陪着你。” “你该盼着我赢,不然,你多没面子。”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沈润笑望着她,她这话没有错,她若是输了,作为她的手下败将,没面子的是他:“是我失言,陛下所向无敌。” 他很少唤她“陛下”,少数的几次称呼,她听在耳里,总觉得他是在调侃她,她微微侧头,乜了他一眼。 沈润笑着,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晨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看了好一会儿,终没有做声。 沈润一直观察着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企图发掘出一丝动容,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当她不愿意的时候,从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和她相处得越久,他越明白,她是一个极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天真或凌厉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内心是旁人无法探测的领域,她只会展露她愿意展露的,不愿意的,任谁都无法窥探。他想他现在已经很明白她了,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告诉他,别想把她和他混搅在一起。 他有些失望,但仔细想想,这样难以平等的关系对她本人而言也不是一件坏事,即使她自我保护的心理很重,她是在保护她自己。 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坏事,他也就认了,毕竟,他比她更想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放心,我有法子。”晨光满不在意地说,好像就快被兵临城下的人不是她,与之前心烦意乱要出营散心的她判若两人。 沈润没有说话,她没有撤回手,她的手仍在他的掌下,他便凝视着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摩挲,感受着那一缕沁人的清凉。 “我死了,凤冥国归你。”晨光笑着道。 沈润摩挲着她手指的手突然颤了一下,她从前也言过类似的话,但像今日这样直白痛快地说出来还是头一回,他下意识就联想到了她日益衰败的身体,突然就有些生气,有说这种话的工夫就不能为了他好好地活着,还是说他就不配成为她好好活着的理由和动力: “你自己留着吧!” 他居然有些负气。 “咦?你不是做梦都想坐那把椅子,之后早朝晏罢,昃食宵衣,死了以后再来个青史留名?”晨光笑嘻嘻地说。 沈润心想我夜夜睡在你身边,你连我梦见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有脸嘲弄这些。从前他是想稳坐九五,励精图治,给自己赚一个“明君”的美名,可现在他只觉得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现在的他还能做到夜以继日地处理政事,是因为他想替她分担不想让她太累,若只有他自己,他还不如多去种两盆花养养,还能赏心悦目,陶冶情操。他承认是她朽了他的骨头,和她在一起久了,他早没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他现在只想看她好好的,好好的、一块过下去,那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的日子,也许,想要的人是他。 晨光见他不说话,只是闷声挑弄她的手指,知他生气了,就有点后悔不该调侃他,毕竟常年拿这种事当笑料,腻不说,是个人都会恼,他不恼是他脾气好。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他就这么不高兴了实在麻烦,还很小气。她想缩回手,手指刚一动,就又被他给勾回去了: “你总说死啊死的,是我不值得你好好地活着?” 他垂眸,盯着她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晨光不太自在,他这么问,是想让她回答什么? 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片刻之后沈润放开了她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笑道: “吃吧,多吃点,你得把自己吃胖些才能镇得住疆场。” 晨光没说话,拿起筷子慢慢地吃,她不想再和他说有关她生死的话题,没什么意思,也矫情,还不如好好地吃顿饭。 “一会儿买些点心回去吧。”她一边吃一边说。 沈润一愣,难得她有想吃的东西,近些日子他因为她吃东西越来越少伤透了脑筋,她突然说想吃点心,他也不管了刚刚积攒的阴霾,高兴起来: “先前路过的那家店,里边人不少,一会儿去看看,濠城的枣泥糕最出名。” 晨光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千一百八五章 和谈 七日后。 苍丘国大军临近濠城。 两军在距离城外五十里的大屯坡交战了三次,凤冥国军队损失不少,苍丘国军队也未占到太多便宜,战事呈现胶着状态。 入夜。 天开始下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潮湿的空气黏在人的皮肤上,似将所有的毛孔都黏住了,不畅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舒服。 镇北将军府。 沈润走进院落,正遇见火舞要将一碗解暑的冰糖银耳雪梨羹送进屋里,他便将碗接了,挥手让火舞退下,自己掀开竹帘走进室内。 晨光站在苍丘国的地图前思索,听见响动,回过头来。 沈润笑着将银耳雪梨羹放在桌上。 晨光心想,果然权利的更迭能改变很多,他最近越来越“贤惠”了。 “薛翎带五万援军已经出发了,大概下月初抵达濠城。”沈润说。 晨光点了点头,在桌前坐下,虽不是眉头紧锁,但胶着的战局盘踞在心里,她定是不痛快的。沈润本想劝劝她,转念一想,除非凤冥国打赢了,否则他说得再多,也说不去她心里的阴霾,话说多了还容易惹她烦躁。他默了片刻,轻声问: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她已经熬了三天了,脆弱的体质,摧毁健康的行为,让他十分担心,可他又不能强制她去休息,战事当前,他强制她就是在添乱,那样她该更烦了。 晨光摇了摇头:“我是睡不着,不是不想睡,你若累了就去睡吧,不用等我。”她的睡眠越来越少,她都怀疑她是不是要变成司浅那样,不需要睡眠了。她也不太想和他同床,他总是在她半梦半醒时对着她摸来摸去,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戳戳那儿,要不就盯着她看个没玩,时常盯得她汗毛倒竖,又在她睁开眼睛时装他没做过说是她在做梦,她觉得他很烦,却总也赶不走。在箬安时床大也就算了,出了宫他放着大床不睡偏要来和她挤,讨厌得紧。 “我不累。”沈润笑着说,“我陪你。” 晨光哑然,从前那个外表谦和内心狡诈的伪君子如今竟变成了一块缠人又粘人的狗皮膏药,估计拿现在的他去说给从前的他听,他自己都不会信,所以,还真是“时间久了,人就变了”。 沈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又将桌上的小瓷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笑眯眯地道:“喝点吧,今天又闷又热,解解暑气。” 晨光往窗边的卧榻一指:“你要待在这儿也行,去那边坐着,别总盯着我。” 沈润笑得更开,道了句:“那你把这个喝了。”便站起身去了窗边的卧榻,随手拿起旁边书架上的一本兵书,翻开阅读。 他现在比他在箬安时清闲,在箬安时奏章堆成山他要一本一本地处理,现在在军中,加急的奏章需由晨光亲自处理轮不到他,她交给他的琐碎军务以及城池复兴等一些文政没有全国各地雪片般的奏章那般复杂,他很快就能处理好,忽略掉城外的战火连天,他其实还挺舒适的。 晨光见他如此知趣,还算满意,翻阅完桌上的军报,又一次站起身,双臂抱胸,一只手缓缓地摩挲着尖瘦的下巴,她对着苍丘国的地图,陷入了思考。 门外,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蛙鸣声十分吵闹,好在听久了也就习惯了,直到刺耳的蛙鸣声逐渐歇止,晨光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到后半夜了,回过身,下意识向榻上望去,难怪如此安静,他居然睡着了。 沈润斜倚在卧榻上,手里还握着兵书,盖在胸前,身上的白色锦衣微皱,大概是半坐半卧的姿势不太舒坦,他双眉微蹙,红润的唇亦微微绷着,看起来不甚安稳。 晨光觉得好笑,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想要将他手里的书拿开,手还没碰到他胸前的兵书,就在这时,一柄短刀破窗而入,晨光眉眼一利,敏捷地躲开,那柄短刀迅如闪电,直直地插进了不远处的梁柱! 晨光再回过神时,沈润已经醒了,他凝眉望向破掉的窗户,窗外一片嘈杂,潜入的刺客惊动了士兵,士兵们开始了大搜捕。 禁军统领蒋方急匆匆地进来请罪:“刺客乘虚而入,是臣的失职,臣罪该万死!” 晨光懒得理睬他,手一挥,让他下去。 蒋方也不知道陛下这是恕了他的罪还是打算秋后算账,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亲自带人,更卖力地抓捕刺客。 屋里,晨光已经将插在柱子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刀尖上穿了一张折起来的邀请帖,她将请帖取下,展开,上面是一行自在洒落的行书: 戌时二刻,秀漪湖,莲香亭。 没有落款。 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邀请,沈润又不是傻子,稍微想想就知道这封邀请函出自谁手,脸立刻黑了起来。 晨光没他想的多,她是从字迹上认出了邀请人是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约她出去见面,她心里对对方的意图有了几分猜测,不由得皱起了眉。 秀漪湖在城外,位于两军交战的中心地带,秀漪湖中有一片极美的荷花,正是因为这片美丽的荷花,在当地颇有盛名。每到莲花盛开之际,有名望的文人才子就会聚集起来,在秀漪湖上举办赛诗会荷花会,连带着秀漪湖上的莲香亭也跟着著名起来。现在是战时,自然不会有人在湖上赏花开会,但这并不会影响湖中的美景,晨光想,沈润上次送她的并蒂莲大概就是从秀漪湖中摘来的。 此刻,沈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脸,就快要在她脸上盯出窟窿了。 晨光感受到他阴沉的目光,有些无语,偏偏是他在场的时候把这东西扔了进来,来人是故意的吗,这不是在给她没事找事? “他约你做什么?”沈润冷冷地问。 晨光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和谈吧。” “在战局偏向他的时候?”沈润并不相信。 “战局偏向我时,我也不可能同意和谈。” 话虽如此...... “你去么?这或许是一个陷阱。”也或许就是想约你去看花,再或许看花和谈都有,反正他不相信晏樱是单纯地想要与她和谈,想要和谈不会约在秀漪湖,秀漪湖的美景谁不知道,他约了她几次去秀漪湖看花她都没心思去。 第一千一百八六章 偷溜 “你去吗?”沈润见晨光没有回答,心里头开始冒火,又问了一遍。 晨光仍未回答,沉吟了片刻,转身,走到地图前,抱着手臂看。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他想,她八成是要去赴约的。 “现在领兵驻扎在莫城的可是英武王?”晨光突然问。 “是啊,怎么?”这时候她的脑袋里居然还在思考战事,沈润不悦地回答了她。 “那在宜城理政的应该是左相邱文吧?”晨光又道。 沈润想,既然晏樱人在战场,他本人又没儿子可以监国,留在宜城处理政务的必定是晏樱的心腹之人,苍丘国如今官居一人之下又是晏樱心腹的,只有左相邱文了: “应该是吧。” 晨光突然高声道:“火舞,去叫司浅来!” 门外的火舞应了一声,去了。 晨光对沈润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沈润知道她是要吩咐司浅去做什么事,不想让他知道,她公事在身他自然不会扰她,他也不在意她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她到底会不会去赴约。 “秀漪湖,你要去吗?”他加重语气,问了一遍。 晨光没有回答。 沈润就确认了她必是要去的,冷着脸,哼了一声,转身,摔帘子出去了。 她和晏樱虽说是旧情人,可如今身份对立,又几次三番致对方于死地,即便单独会面,旧情复燃的可能性不大,但这并不妨碍沈润生气。 听说司浅在晨光的书房里呆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也不知道两个人密谋了什么。沈润在卧室等了一个晚上晨光也没回来,静下心想想,她要去赴约,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陪着她去的,万一是陷阱呢,他在场也容易扑灭可能会燃起来的小火苗,可是他拉不下脸对她说他也要去,真对她提了,再让她以为他是个醋缸,他就更没面子了。 一整个上午,晨光都没有和他提晚上要去赴约的事,她一直忙于军务,他则要去巡城,直到下午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和她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剩全走了。 面沉如水,他站在院里,冷声问在内院服侍的小丫鬟晨光的去向。小丫鬟因为他的低气压如惊弓之鸟,把脑袋垂着,怯生生地对他说: “回殿下,陛下午后出去的,还没回来。” 定是背着他去赴约了,沈润阴沉着一张脸,问:“陛下走之前可曾说过什么?” 小丫鬟绞尽脑汁去想,她知道殿下这么问是想让她复述陛下临走前交代过的话,可是陛下真的什么都没有说。面对阴沉着脸尚抱有一丝期待的殿下,她欲哭无泪,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回殿下,陛下不曾说过什么。” 沈润越发恼火,俊美的脸如漫上了一层寒霜,她走之前居然都没想过告诉他一声,哪怕是通过丫鬟给他留个口信也好,她一句话没留,完全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她穿什么走的?”沈润突然问。 小丫鬟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过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带着狐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陛下穿的是常穿的那件白裙。” 沈润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绷着脸到书房去了。 小丫鬟也不敢看他的背影,低着脑袋,直到他走远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沈润生气,还有点酸,刚在书房里坐下,付礼走了进来,对他道: “殿下,申时一刻司浅和沐寒点了一万兵马出城,随行的还有司十,走的是东城门,属下问沐寒他们带兵出城是要去哪,沐寒不告诉属下,属下只知道他们往北走了。” 沈润联想到了昨夜晨光召见司浅,司浅定是去执行晨光交给他的秘密任务,沐寒不肯告诉付礼他也不意外,沐寒早就不是他的人了,沐寒现在里里外外都归晨光,她本人还一点这个自觉都没有。 “你可知陛下去哪儿了?”他明知故问是想找付礼确认一下他的猜测,万一付礼知道呢,毕竟付礼和司八要好。 付礼微怔,没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陛下午后出去了,没说去哪。” “她出门时都带了谁?”沈润想起来刚才在门口他只顾着生气,忘了问最要紧的。 “火舞和小八跟去了。”付礼回答。 “就带了两个人?”沈润心一沉,皱起了眉。 “是。” 沈润的眉皱得更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万一这一次的邀约是一个陷阱,晏樱在莲香亭设下埋伏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就带了两个人去,怎会如此轻率? 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追过去,按理说,以晨光的性子,她是不会如此轻率的,只带了两个人应该是有她自己的打算,万一他带人追过去破坏了她的计划,就不好了。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心中不甚安稳,他既担心她会遇上危险,又有点醋,他不愿意她和晏樱两个人单独见面,他思前想后犹豫了良久,站起身对付礼道: “备马!出城!” 付礼知道他是想去追陛下,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见殿下一脸忧心,想起司八是跟着陛下一块去的,心中一凉,不由得担心起司八来,忙应了一声“是”,出去命人备马。 ...... 晨光午后出城,秀漪湖位于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距离濠城还很远,她直接从凤冥国大军中穿过去,到达秀漪湖时,天已经黑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刻钟。 夜幕下的秀漪湖风光秀丽,正是莲花绽放的时节,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在湖水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粉红和碧绿交织,从湖中心吹来一缕清风,将荷花淡淡的幽香吹到岸上,清新沁凉,令人心旷神怡。 湖岸上栽了绿柳,柳条随风轻舞,湖边点了一排宫灯,宫灯长长的一串,形成一条指引前路的路标。 晨光骑在马上,跟着闪烁的宫灯往前走,停在了一座水亭前。 莲香亭建在水上,几乎是在湖中心,与湖岸由长长的游廊连接,水亭被大片的莲花围簇,就像是建在花海之上。 一个晨光不认识的青年在岸边迎接,行了臣礼,不卑不亢地道: “参见凤帝陛下!” 第一千一百八七章 莲香亭 晨光下了马,将缰绳递给那个青年,便踏上水边曲折的廊桥。廊桥很长,九曲八弯,每一段都修得极富特色,呈给人或雅致或靓丽的风光。长廊之下,是遍开的粉红色荷花,水佩风裳,亭亭玉立。 晨光第一次来到秀漪湖,对莲香亭这个著名的景观有些好奇,走两步停三步,一直到把廊桥里的景色彩绘都看完了,才走进莲香亭。 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湖上的月辉,她看清了一道修长的背影,仿若生在莲花簇拥中,优雅贵气。 他一直很贵气,只是从前她不知道这个词,也无法以此去形容。从小他就和他们这群孩子不一样,即使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圣子山那样的地方,他也一直坚守着严格的教养,他是群兽中唯一的人类,就连后来的嫦曦都比不上他。嫦曦是在环境严苛的宗族里靠隐忍成长的,他却是在规矩众多、礼教森严但是和谐和睦的家族里长大的,直到有一天,他那支柱一般的家族崩塌,他的心也崩塌了。 晨光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了,当岁月抹去了少时的尖锐苛刻,她也渐渐明白了他对复兴家族的执着。 然而,明白不代表理解,未经他人事,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她的明白和两人互为敌人并不冲突。 他转过身来,一身比月光还要旖旎的紫色华服精致冷艳,衣袂质地轻软,随着幽风起落,竟有些翩翩若仙之感。他的相貌变化不大,几乎和少年时没有两样。他从少年时就是这副样子,即使在笑,也像是有千层乌云罩顶,丝毫感觉不到轻快,反而沉重不已。那时候她不懂这份沉重来自哪里,只觉得看着别扭,就总想让他高兴起来。 他年过而立,依然漂亮,“漂亮”特指他的长相,他与从前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份不同对比的是他离开圣子山后的野心勃勃,意气风发,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朵临渊绽放的紫鸢花,暗藏着充沛的生机。现在,他又回到了他在圣子山时的状态,甚至还不如那个时候,少年时的他只是压抑、克制,并不萎靡,如今,他就像是水养不足,就快要开败了。 他们现在站得近,看到他这副样子,她都笑了。 晏樱望着她。 她没有为了赴约特地打扮,她的这身衣服他已经看她穿过几次了,象牙色暗纹烟云山水长裙,乌黑的长发挽成高髻,衬得颈子修长。发髻只用一根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固定,圆润的耳珠上挂了两只小巧秀气的白玉珠子,除此之外,再无长饰。她比上次时又瘦了一些,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但她依旧是仙姿玉色,美丽绝伦。 晏樱看着她时,他眼里看到的总是她对他浓浓的嘲讽,以及不屑。 晨光若知道他眼里看到的是这个,一定会笑他想多了。她现在对他心如止水,难起波澜。不止是因为她已经过了容易情绪激烈的年纪,也是因为她的身体虽还没到濒临死亡的状态,可不舒坦时常有,她的身体让她颇为疲惫,她没有太多的力气能花费在去嘲讽他这个情绪上。 她往水亭里的紫檀木圆桌扫了一眼,竟还有丰盛的筵席,她微讶,笑了一句: “这是,鸿门宴?” 她说这话不是在嘲讽,当然,他若非要往那个方向去联想,她也没有办法。 “知道是鸿门宴才只带了两个人?”晏樱微微扬了一下唇,算不上笑,仅是表现出了一点和悦之意,他往候在水亭外的火舞和司八脸上望了一眼,淡淡地说。 晨光莞尔一笑:“你重伤未愈,我内伤刚好,我和你半斤八两,动起手,旁人掺不进来,结果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要么,同归于尽。” 晏樱继续着全无内容的微笑,在听到她口中最后几个字时,眸光微闪,低声问: “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比起同归于尽,我更想送你去轮回。” 这一句让晏樱笑出了声,他望着她,一双隐在暗影里的深邃眼眸似漫上了一层朦胧的哀悯:“既如此,你我一道轮回,岂不更好?” 晨光笑了,懒洋洋地道: “若你喜欢,尽可自去,我不需要轮回,此生了后若真有魂魄,我只要灰飞烟灭。” 晏樱僵了一下,僵的不止是微笑,还有心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移向别处,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湖水送风,粉荷飘香,须臾之后他缓了过来,嘴角的似笑非笑看在晨光眼里总觉得很古怪,不自在,她都想说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们生而为敌,又剑拔弩张,根本就不需要用微笑来表示友好。 “你我相识二十余载,从未好好地吃过一餐饭。”他说。 “二十载,没有‘余’。”晨光道,“都二十年了,吃没吃过重要么?”这一句带上了些许嘲弄,她是真的觉得,他滑稽得让人想笑。 晏樱没有对她的嘲弄做出反应,他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没看她,口里淡淡地说: “坐吧。”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你约我前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吃顿饭吧?” 晏樱夹了一块鱼放进她面前的碗里:“这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秀漪湖三鲜曾名扬七国,你尝尝看。” 晨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晏樱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怕我在菜里下毒?你不是已经百毒不侵了么?”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对着你吃得下去?你对着我能吃下去也让我很惊讶。” “便是两军谈判,也会先共宴一回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之后再谈别的,你就不能先把今天之前忘掉,过会儿再谈?” 晨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人面对面坐着,周围点着各色花朵形状的宫灯,混合着月光星光,光线昏暗。他始终垂眸,没有与她对视。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品起了曾经闻名七国的秀漪湖三鲜。 第一千一百八八章 让步 星稀夜明,花前月下,空气里却充斥着一片仿佛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晨光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她放下筷子,侧头望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秀漪湖。这般景致若是从前定是游船如梭,灯火旖旎的,然而现在是战时,漆黑的湖水虽如往日,美景却不如从前,只剩下一片死寂。 晏樱亦放下了筷子,她从前最喜欢的就是吃,现在吃不下了,证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 这是二十一年来两个人第一次作为尘世中的人和平地共进晚餐,也是最后一次,她没有激烈地拒绝让他松了一口气,她生得一颗剔透玲珑心,应该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秀漪湖,死一般的沉寂,失去了生气的景色确实不如往年绮丽。 “我虽给你用了‘忘尘’,但在游龙岛时你并未受重伤,怎么,回去的路上让雷劈了?还是被狗咬了?”她突然望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 她就像在讲笑话一样,然而这话并不好笑,她也不是在讲笑话,她是在试探,甚至可以说是在明着打探。晏樱却不打算和她说这个,他淡声道: “只要你肯退兵,你现在占领的六座城池我可以无条件让给你,我也答应你,在你在世期间,我不会与凤冥国为敌,你安心做你的凤冥帝,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此生不复相见,如何?”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晨光苍白的脸上不见半点波澜,既没有因为他的割让欣喜,也没有因为他说井水不犯河水愤怒,她连微微动摇想要盘算一下的波动都没有,她静静地望着他,片刻之后,莞尔一笑: “我为何要答应?” “你能将一个蛮荒之国迁入中原治理成现在的凤冥国,我佩服你,可是,你的身体撑不住你的野心。”晏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蓄着罕见的认真,他就像是在以一个故友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劝说,而不是以一个敌人的身份。 “佩服?”晨光却似只抓住了这两个字,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之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望向他,用的是晏樱不能马上领会,但却让他的心无比沉闷,似掐断了他呼吸的眼神,她似笑非笑地说,“你竟也有‘佩服’我的一天。” 晏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我知你恨我......” “我不恨你。”晨光冷漠地打断他。 “你是要我对我过去对你做的那些事说‘后悔’么?”他望着她,问。 “你不会说的。”晨光淡道,不带任何情感。 晏樱语塞。 “你不会说,我也不想听,你后悔与否不重要,就算你现在跪下来求我原谅你,我也不想看,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意思。” “晨儿......” “你利用过我,这是事实,虽说因为你我走出了困住我的圣子山,但我因为你差一点死在圣子山里,这也是事实,这笔债我要讨回来,仅此而已。晏樱,我比你认为的更了解你,让你再选一次,你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除非是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我会在第一次见你时宰了你,否则,重来一次,我亦会做出和当时相同的选择,因为那时我信你。” 就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捏着他的心脏,他错乱着呼吸。 晨光望着他,他因为自相矛盾、万种纠结生出的灰败感让她涌起了一阵扭曲的快活,每次看到他似内心饱受煎熬的样子,她都会觉得愉快,刺激。她笑了出来,初时很轻,后面她没忍住,大笑起来。 晏樱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面对她的狂笑,初时他只是忐忑,之后苍白的脸开始泛青,到最后,他错愕,惶乱,甚至觉得她是不是要疯了。晨光看到他开始用一种担心她疯了的眼神望着她,更觉滑稽,更想笑了。 直到她笑够了,才渐渐歇止,雪白的脸泛上了一丝绯红。 “你不是要遵遗训复国么?你复你的国,我要我的天下,赢了是本事,输了,就认了吧。”她噙着淡笑,冷冽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她就像是一枚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 “你定要与我走到一对一决战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沉声问。 “你那么聪明,在你准备利用我时,就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么?”晨光挑眉反问。 晏樱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她。 晨光莞尔一笑,淡淡留下一句:“张哲先放在连城吧,反正,早晚,连城我会拿回来。”说罢,站起来,转身,欲离开。 “你知道我今日约你前来是为了议和吧,你既不答应停战,为何要来?”他抬眸,望向她不见一丝留恋的背影,突然问。 晨光停住脚步,顿了顿,她转过身来,神色如常,没有因为他的问话掀起半点波浪,朱红的唇噙着微笑,她向他走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晏樱没有动,他仍坐在椅子上,用一种似要迫她吐出答案带有攻击性的探究眼神看着她。 晨光站在他面前,望了望他,忽而抬起手臂,冰凉的指尖擦过他的脸侧,让他产生了一阵本能的颤栗。纤长的手指顺着他如玉般的面庞向下滑,最终停留在下颚处,她捏起他的下巴,让他仰视她。即使他身量高大,她个头并不算高,一坐一站的高度差距并没有太大,可是她爱极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笑得愉悦。 “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啊,每一次见到你,我都会想多活几年。”她浅笑吟吟,说着真假难辨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锁视着他深如井的双眸,似望见了他眼眸深处的颤动,她幽声说,“你可知这些年来想到什么时最能让我兴奋?是毁了你。每次一想到你就快要被我毁掉了时,我就会异常振奋,想要多活几年......” 冰凉的指尖逐渐收紧,用力,施加了几乎要碎骨的力道。 他听着,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望着她,没有反抗。他的眼神里蕴着许多内容,需要一层一层剥开,一层一层解读,她没那个兴趣去解读,她懒得去体会他的情感,没必要,不重要。 她最终还是收回了力道,甩开他的下巴,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扔掉。她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晏樱苍白的皮肤已经被她捏紫了。 晨光想,他八成以为他把她逼疯了。 第一千一百八九章 迎接 回程时气温转凉,野林中薄雾缭绕。 三匹快马驰骋在官道上,在距离凤冥国大军驻扎的营地还剩下一半路程的时候,荒无人烟的道路旁突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深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对面一身白衣,在银白的月光下显得凄凄惨惨的,恍惚间晨光差点以为见了鬼了。再度望去,她终于看清楚了,沈润和付礼两个人居然出现在官道边上,再往远了看,深黑的密林里,两匹马正掩在夜色中自在地吃草。 在这里看见他,晨光十分惊讶,他当然不会是恰巧路过,他是专程来这里等她的。 她没想过他会来这里等她,她也没想让他在这里等她,他跟来了,他知道她的目的地是前方的秀漪湖,他却没有跟到秀漪湖去,而是在回来的路上等着她。 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晨光勒住缰绳,下了马,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火舞和司八见状,亦下了马,跟了上去。 沈润将晨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是常穿的旧裙没有错,看起来她也没有为了要去赴约特地梳妆打扮,只是这口脂的颜色十分浓艳,比平常浓艳了不少: “你唇脂的颜色换了?怎么今日特别艳?”他狐疑地问。 晨光哑然,无语。 “深更半夜的,你不在濠城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明知故问,也没用他回答,淡淡地道,“回去吧。” “花前月下,美景良宵,你就不想和我一块走走,欣赏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沈润含着笑问。 花确实有,不过都是草里开的小花,月也有,不过大半个身子隐在了云彩里。荒郊野岭,朦胧幽暗,偶尔还能听到林中的猫头鹰古怪的鸣叫,不发生点惨烈的凶案都对不起这片“美景”。 晨光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眸光再度落到沈润脸上,她知道他因为她私自赴约心里不痛快,便没说什么,将马缰递给后面的司八,径自向前走去。 沈润跟上了她。 付礼已经将带来的两匹马牵住,见司八一个人牵了两匹马,立刻过来,殷勤地将她手里的一匹马接过去。 一个人牵了三匹马,看起来有点笨拙,司八想笑,说: “还是我来吧。” 付礼拒绝了:“无碍的。” 他特地用一只手牵着三匹马的缰绳,这样才能和司八肩并肩地行走。 火舞牵着枣红马独自走在后头,她总觉得自己有点尴尬,却不能先走。 沈润和晨光并排走在长草丛生野花遍地的官道上,本来大晚上的就很少有走夜路的人,现在是战时,此处是两军交战的中心地带,更不可能会有路人。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夜,这样的地方仍会给人一种戚戚冷冷的感觉,林中不知名的动物时而会嚎叫两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沈润依然在纠结晨光的唇脂颜色:“这颜色太浓艳了,还是早上那个颜色好,以后别用这个色了,不好看......” 晨光瞅了他一眼,他就在话尾刚落下时紧跟着补充了句:“也不是不好看,你什么样都好看,就是,这个颜色太浓,分散了你的好看。” 晨光扭过头,她现在很想翻白眼。 沈润走在她身旁,在因为她没有搭理他闭嘴之后,他沉默了半晌,语气犹疑,轻声问道:“他约你,为了什么?” “议和。”晨光没有隐瞒他,淡淡地、干脆地回答了他。 沈润微怔,居然真的是议和:“条件?” “没有条件,我占领的六座城让给我,我在位期间,凤冥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永不往来。”晨光用全无波澜的语气道。 沈润的心一沉,晏樱居然让步了。 “你答应了?”他问。 “我为什么要答应?”晨光似笑非笑地反问。 沈润望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比起掩藏情绪,她更像是漠不关心。 晏樱的让步是最好的结果,他是这样认为的,撇开她二人的私人恩怨不谈,她之所以选择向苍丘国开战,也是有对未来感到担忧的考量,她担心晏樱的势力日益壮大,在她休养生息期间一旦他增长强大到足以吞并凤冥国的地步,凤冥国将为鱼肉,因此,她提前开战了,趁晏樱羽翼未丰之际。 如今晏樱答应停战,且承诺再不进犯,这对她是再好不过的,危机解除了,她也不用再熬身体了。沈润并不想往坏处去想,可是,她的身体早已不适宜长久地征战沙场,他担心仗再打下去她会熬不住。 “你不相信他?你认为他的话有诈?” “没有。”晨光否认,“他既然这么说了,他就会照他说的做。” “那你为何不答应?” “我为何要答应?”晨光又一次笑着反问,她弯着红唇,一脸淡漠地说,“我要的是整个大陆,少一片都不算整个。你以为我费尽心思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安邦定国?强民富民?死了以后再给自己留一个好名声?呵!我要的是坐在这世间最高的位置上,肆意无忌,为所欲为。我既然敢主动开战,就没想过退,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他赢了那是他有本事,我赢了是我自己的本事。议和?”她冷笑了一声,“他在连取四城之后提出和谈,是看不起我身处劣势,想要施舍?” 沈润哑然,他并不认为晏樱在这个时候提出议和是抱着想要“施舍”她的念头,话说这事和“施舍”什么的完全沾不上边,他想她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懂晏樱这样做的心思,她懂得还如此说,很明显她就是不想理会。 想要整个大陆? 七国时期,一统天下的野心虽然各国君王都有,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把这话说出来,没有一个人敢说“我要的是整片大陆”。 狂傲就在她的骨血里流淌。 沈润都有点佩服她了,她想得明白,又恣肆得紧。 他没办法再说什么,利和弊她都考虑过了,考虑过了仍旧要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他也就没办法再开口拿她的身体状况和凤冥国军队已处于劣势去劝说她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等待 三日后,大屯坡之战,凤冥国兵败,退回濠城。 又过了六日,苍丘国十五万大军攻陷濠城,凤冥军败走凤凰山,驻扎在山林里。 大屯坡一战是真的打输了,可濠城一役却有些古怪,怪就怪在,说凤冥国无力维持只能选择弃城逃走也行,但是准确说来,凤冥国在弃城时还没有到弹尽粮绝只能撤退的地步。若是别人做总指挥也就算了,这一场仗做指挥的是那个绝不服输的凤冥帝,还没彻底输就先跑掉了,这实在不符合她的作风。 凤冥国军队内部猜测不断,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闭城死守等待援军的准备,结果没打几场陛下就下令撤退了,这不符合陛下的作风,也把他们想要浴血奋战的劲头给掐灭了。驻扎在凤凰山之后的几天里,从上到下议论连连,议论的越多,人们越是摸不着头脑。 成功占领了濠城的晏樱更是满腹狐疑,晨光做了不符合她性格的决定,她又那样干脆地拒绝了他的和谈,总觉得她接下来会有一堆幺蛾子要施展,因此生出了许多警惕。他猜测她如此爽快地退出濠城或许是一个陷阱,便不肯轻举妄动。 正因为他这样,晨光在凤凰山里的日子过得还算自在。 火伞高张,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炎炎的夏日里没有一缕风,大地就像蒸笼一样,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草木皆低垂了头,知了在枝头上不住地发出令人烦躁的鸣叫,像是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晨光一宿无眠,破晓时分才迷迷糊糊入睡,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沈润坐在床边,手里翻着一本兵书。 “什么时辰了?”她昏昏沉沉地问。 “未时了。” 晨光没说话,翻过去,觉得不舒坦,又翻了回来,睡眠非但没有缓解疲惫,反而觉得更累了。 “再睡一会儿吧。”沈润见状,劝说。 晨光闭上眼睛眯了片刻,复又张开:“睡不着了。”她坐了起来。 火舞在外面听见了,和司八端了水进来服侍她梳洗。 晨光坐在镜子前边,见自己肤色青白,眼底还泛着黑,觉得心烦,多涂了一层粉。 “陛下可要用膳?奴婢煮了小米粥,再做两道小菜,给陛下开开胃?”火舞站在晨光身后,用玉梳将她的长发梳顺,正梳着时突然看到如墨的黑发里一缕雪白突兀,微怔,手在停下来的同时,嘴里说着,若无其事地将那根白发拔掉,因怕惊动她,也没敢连根拔,只拔了一大半。 “不吃了。”天热,睡得也不好,晨光没什么胃口。 “容王殿下一直等着陛下起来用膳,连早饭都没吃呢。”火舞柔声劝说。 晨光一愣,从镜子里看着沈润:“你等我做什么?” 沈润笑笑:“早上时我也不饿,你起来了正好,咱们一块吃饭吧。”他直接忽略了她先前的拒绝,这句话也不是用询问的语气,而是决定了。 晨光没有说话。 火舞知道这是默许了,陛下现在对容王的容忍度越来越高,她心里是希望容王能借着他的身份在陛下身边多劝说爱护陛下一点的,可同时又担心他会不安分,仗着陛下的恩宠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好在此人还算识趣,懂进退,不张扬,比起其他人至今对他警惕未消,火舞心里对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帮晨光穿好衣裙,火舞和司八退出去准备午膳。 晨光坐在凳子上,转身,瞅了沈润一眼:“你怎么那么喜欢看兵书?”从进了苍丘国境内,他就手不离兵书,虽然也是因为战场上没有其他书籍的缘故,可如果不是特别喜欢,根本就不会像他这样翻个没完。 “我不喜欢。”沈润回答,将书卷合上,笑道,“我以前想的是,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晨光哧地笑了:“现在呢?” 沈润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谁让我看上了你!” 晨光笑,她也知道,若他还是龙熙帝,他是打算在凤冥、南越、北越、雁云四国被三国瓜分之后,与赤阳、苍丘三国鼎立的。他虽也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仅限于将龙熙国发扬光大,而不是去将整片大陆据为己有。他们两人的性格完全相反,他现实且谨慎,不愿意为了野心付出代价,她则狂傲又恣意,为了得到她想要的,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她的命。 “你领兵撤离濠城,又命张弘和徐茂德若有敌军来犯,只御敌,不反攻,不主动出兵攻打,务必要保存实力,你究竟在等什么?”沈润正色询问。 “不是等薛翎的五万援军么?”晨光眉一挑。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润道,“你派司浅和沐寒去哪儿了?” 晨光微微一笑,笑而不答。 沈润扬起了眉:“连我都不能说?” “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晨光打着哈哈。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把眼光撇到一边去。 就在这时,鼓声擂动,战事起。 沈润闻声,表情严肃了起来,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也不等晨光回答,径自出帐去了。 张哲战死,司浅不在,晨光的身子又时好时坏,张弘和徐茂德是同级,虽然关系不差,但有些事还是需要高层中人来掌舵,沈润为了让晨光少操点心,多养养身体,他现在把什么都揽下了。 晨光也不阻拦,她其实很希望沈润能去多给她干点活,因为,沈润虽然不喜欢打仗,帝王心也逐渐褪色了,可他到底是接受帝王教育长大的,且成绩在七国中众皇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治国、理政、兵法、权谋、阅人、用人、管理术、纵横术他都学过,都是由最出色的先生教导的,这一点上他比她强太多。 他的缺点是他太谨慎,太爱惜名声,太爱弯弯绕绕,不懂得有时候就该简单粗暴,他的缺点在和平年代算不上缺点,包装一下还可以被说成是优点,可是在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年代,他的这些就很糟糕了,有可能是会致命的。 他去两军交战的现场了,晨光顶着抽疼的脑袋想,可以不用吃饭了,真是太好了。 第一千一百九一章 援军 薛翎率领五万援军并没有前往凤凰山支援,而是绕道昭城,攻打刚被苍丘国夺回尚处在动荡中的零城。与此同时,从凤凰山天路冒险绕过来的司浅带领一万名步兵于东城门夹击,杀了零城一个措手不及。 零城守将还沉浸在城池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人们都以为主战场在濠城,这段日子凤冥国接连受挫,四城失守后,听说连濠城都丢了,苍丘国的人都以为凤冥国大势已去,就算有援军,援军也应该是去帮助凤冥国主力取回濠城。 零城守将怎么都没想到凤冥国的援军打的居然不是濠城,也不是英武王镇守的要塞,而是特地绕过来打他这个顺势夺取的小城。 零城大败,司浅遵照旨意诛杀了所有苍丘出身的官员,从上到下没有放过一个,又将零城关闭,最高级别的戒严,无司浅的军令不许任何人进出,为的是将零城被凤冥军夺回的消息封锁。 做完这一切之后,六万军队集结,向南而去,兵临英武王所在的莫城。 莫城是名副其实的山城,亦是苍丘国的要塞,易守难攻,从外部攻打十分困难,由苍丘国内部收回去却很容易。 这是凤冥国在苍丘国南部打下的第一座山城,作战时费了许多周折。莫城攻下来之后,晨光异常疲惫,开始对接下来打山城拿宜城的作战方案感到头疼。当时她很犹豫,后来她干脆弃了南部诸城,打算走水路取宜城,可惜的是幽沄湾一战惨败。 莫城要塞是被英武王拿回的,镇守莫城的也是英武王。 英武王的家族在苍丘国是声名显赫的豪族,从祖上起战功累累,但在老苍丘帝执政后期,或许是因为国君年老多疑的缘故,老苍丘帝杀了不少功臣,从那个时候起,英武王逐渐低调,到后来在朝堂上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了。 老苍丘帝驾崩后,顾盼母凭子贵荣升太后,新帝年幼,又有一个来历可疑的摄政王,苍丘国朝堂乱成一锅粥,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你争我抢,那个时候的英武王更加低调,默默无闻到都快让人忘了他还有一个王爵头衔。直到晏樱把那些上蹿下跳的显贵们全都宰了,英武王才走到前台获得任用。 由此可以得出,英武王实际上是很惜命的。 当然,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以命搏斗并不明智,他顺从地接受无可厚非。要是一个皇室倒台,一国的臣民全都去反抗,反抗不过就****,这种走向,理想得也太滑稽了。 英武王仍是苍丘国的臣,但说他忠于苍丘帝并不准确,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晏樱他是在挟天子令诸侯,若英武王真的忠心于苍丘国皇室,早在晏樱成为摄政王时,他就跳出来和晏樱拼一架了,哪怕没把晏樱弄死,也能全了他忠义的名声。苍丘国不是没有这么做的,只不过被晏樱当场弄死了,英武王他却没有,他现在就是作为晏樱的臣子在朝堂中生存的。 但说他是忠于摄政王的也不对,他还是苍丘国的臣子,苍丘国才是他的国家,自欺欺人一点,只要国家还叫“苍丘国”,他怎么做都不算叛国。 这样的人,晏樱是不会拿他当心腹的,只因为他身为武将拥有军事才能,才任用了他。 如今,晏樱是凤鸣帝国后裔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用晨光的话说,也不知道英武王这个苍丘国的老臣在听到这样的传言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英武王为人低调,很擅长用兵,他家中人口简单,生活朴素,与夫人伉俪情深是人尽皆知的,七国时期,他夫妻二人融洽的婚姻还曾是一段佳话。 晨光和英武王妃很熟,和他们家的清平县主很熟,连带着对英武王亦很熟悉。这一段往来属于私交,英武王妃还曾向晨光讨要过用来治疗英武王旧伤的药方,晨光曾连续数年派人将制好的药送去英武王府。后来凤冥国和苍丘国关系恶化,晨光的恶名开始远扬,那个时候苍丘国朝堂中有人开始议论英武王妃和晨光交好的事,到最后甚至有人上书弹劾英武王私通凤冥国。晨光为了不给英武王府带去麻烦,便断了和英武王妃的来往,英武王妃虽然为了丈夫的安危默认了,但对交好的晨光还是有几分歉意的。 凤冥军堵了莫城北城门。 英武王没想到凤冥军会打到莫城来,明明主战场是千里之外的濠城,怎么莫名其妙就打到莫城来了,他不知道零城已被攻陷,甚至还在怀疑濠城之战是不是败了,如果败了,摄政王呢? 他都这么想了,本以为只是过来守城的其他将领更是精神紧绷。他们是从宜城来的,听说过凤冥帝对待舒将军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再加上凤冥帝那些凶神恶煞血腥恐怖的传闻,光想起来就两股战战,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和那个女疯子正面对上了? 城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凤冥国大军里一个骑在马上身着白裙面罩薄纱的女子的身上,只听那女子含着笑意,用脆如银铃般的嗓音朗声道: “英武王,许久不见,王妃和县主都好么?派人送去的药王爷用了?旧伤可好些?” 此话一出,其他将领全都用异样的眼光望向英武王,其中以钟孙荣的眼光最为警惕。众人皆知,英武王府曾和凤冥国女帝有过一段往来,虽然后来断了联系,但当时英武**是因为此事被上书弹劾过。 英武王一个头两个大,对方这么问他明显动机不纯,可好歹算是熟人,又是与自己夫人女儿交好的年轻女子,英武王年长,是个男人,拉不下脸对是自己晚辈的女子破口大骂,只好冷着脸质问: “凤冥帝带兵入侵我苍丘国国土,强人行径,致使民间生灵涂炭,凤冥帝就不怕遭天谴吗?” 马背上的人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与陛下极为相似,在她身旁的沐寒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司十以假乱真的功力也是厉害,除了身形姿态,声音刻意起来时也很相像,面纱一罩,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不是陛下真身。 第一千一百九二章 挖坑 “你苍丘国包庇妖邪,纵容奸佞就不怕遭天谴?世人皆知凤鸣帝国因为妖蛊邪术灭国,你们的摄政王却打着‘凤鸣帝国’后裔的旗号,意图复辟邪国,逆天违众,其心可诛,我只不过是过来帮你们铲除邪祟,****,何来‘入侵’之说?”司十笑吟吟道。 “一派胡言!摄政王从未说过自己是凤鸣帝国的后裔,此等邪说皆是造谣生事,凤冥帝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这谣言是你传出去的?”英武王虎目圆睁,厉声喝问。 司十盈盈一笑:“王爷不信就不信吧,至于是不是传言,你我心中有数。我只问王爷一句,王爷效忠的是苍丘国的武姓皇族,还是你们那个挟天子令诸侯的摄政王?” 英武王语塞。 他既不能说他效忠的是武氏一族,因为现在的苍丘国是摄政王的天下,可是他也不能说他效忠的摄政王,众目睽睽之下,他若这么说了,形同叛国,毕竟,他是苍丘国人。 英武王正欲绞尽脑汁回答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司十却没给他这个工夫,她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回答,接上她自己的话尾,续说: “看来王爷是效忠摄政王了,若王爷真的忠于武氏一族,早在你们的小皇帝多了一个摄政王开始,你们这些连江山基业都守不住的‘忠臣’们就应该抹脖子谢罪了。不过无妨,贪生怕死人之常情,我不嫌弃,只要有用就好。英武王,你既然都能做一个来历不明的摄政王的臣子,不如再跳一次,来我的麾下,我就直说了,我看重了王爷的才能,王爷若能为我所用,高官厚禄、拜将封王,你想要哪个官职,我就给你哪个官职。好歹我是皇族正统,你跟着我,不比跟着那个血统不纯只能靠绑架小孩子摄政的蠢货强多了。” 一席话说得城楼上的苍丘国诸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那句“就应该抹脖子谢罪”把他们所有人都给骂进去了,因为他们这些活下来的“忠臣”都是在摄政王摄政时选择了缩脖子苟且偷生,有骨气的都让摄政王给杀了,没骨气的如他们确实没脸去见地底下的祖宗十八代。 不过她在两军对峙时公然辱骂他们的摄政王,这同样让他们心里不太舒服,摄政不摄政的,那都是他们苍丘国的内政,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入侵者说三道四。再说摄政王摄政已久,他们能活下来同摄政王共事这么长时间,说明某些地方还是相合的。尤其苍丘国的这些臣子还未经过凤冥女帝的血腥洗礼,性别观念根深蒂固,在他们的眼里,同样是谋朝篡位,一个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一个是心狠手辣的枭雄,枭雄当然比妖女好。 英武王脸色发青,没有什么是比在两军叫阵时被敌方当着众人的面夸赞一顿意图招揽更尴尬的了,他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周围人看着他时目光里的深意。自己人倒是没什么,可是,他不可能和所有人都和睦,敌方此举就是在给他挖一个大坑,凤冥国女帝,狡诈如狐。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夫人给凤冥国女帝的评价,他夫人说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性子柔,又温善,外面那些不好的传言根本不准,全是瞎传的,每次一想到这个评价,他都不禁露出苦笑。 “开城门!迎战!”英武王一声厉喝,可不能再让这个丫头说话了,再让她说下去,仗还没打,他就要先被扣上叛国的帽子了。 一场小规模的试探战,双方交战了几个来回,便撤退了。 凤冥国军队驻扎在莫城外。 军帐紧张,司十和沐寒住一间。 黄昏时,沐寒换防回来,司十正坐在小板凳上打络子,见她回来了,笑着说: “总算回来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沐寒也没卸甲,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端起碗吃了一口,目光落在司十上下翻飞灵巧白皙的十指上:“你做什么呢?” “打个络子,给陛下挂在扇子上。”司十笑眯眯地答。 沐寒点了点头,忍不住叹道:“你们几个人手真巧,之前我看火舞绣的花样,比宫里边的绣娘绣得还要精巧。”若她们是普通的姑娘,她也不会做这样的感叹,她对这种女儿家的手艺本不关注,可她们功力比她高,手又比她巧,她跟她们相处久了,不得不感慨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我针线上不行,火舞和司七的手才是真的巧,我和小九,一个就会打络子,一个就爱刻蜡人,幸好陛下不嫌弃,不爱拿扇子不爱挂玉为了那几根络子也带着。小九送的蜡人比地府里的更阴间,我看着都瘆得慌,陛下也都好好收着了,摆了一面墙。” 沐寒听她提起“司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司九死在龙熙国和凤冥国的战争里,司十提起时言语中虽没有流露出异样,但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 “对了,你学陛下的声音真像,白天时我刚一听还以为我听错了。” “这两年少了,从前陛下抽不开身的时候我替陛下的次数可多呢,凤冥国还在大漠里时,我还替陛下临过朝,血洗过仙都宫。” 这种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好吗,“血洗仙都宫”什么的,沐寒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然而司十并不在意,笑着说: “沐将军好好在陛下手底下效力,将来有你高升的时候,你是陛下的第一个女臣子,陛下偏爱你,哪怕徐大人现在风头正劲,在陛下心中,她也比不过你。” 徐大人指的是徐秀曼,凤冥国第一个女性文官,刚结束六部游学,目前任职在吏部,官职不大,但风头正盛,因为同是女性,朝中人时常拿她和沐寒做比较。 “徐大人志在朝堂,我志在沙场,都是为国效力,没有什么可比的。”沐寒淡淡地说。 司十笑,她全神贯注,编织花结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动:“沐将军志向高远,令人佩服,只希望将军能记住自己的壮志,不要被旁人所扰。” 她话里有话。 沐寒一愣,从心底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复杂又忐忑,她总觉得她是在暗示她什么。 “司十!”帐外,司浅的声音传来。 “来了!”司十应了一声,扔下络子,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好像刚刚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不是她说的。 沐寒盯着被扔在桌上打了一半的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东西的确好看,她想,能编织出这么好看的东西的姑娘确实很可爱。 第一千一百九三章 私债 午后的战事刚歇,军营中人声鼎沸,快马飞纵,马蹄踏地,尘土飞扬。 司十出了帐子,跟着司浅走到无人处,问:“怎么样?硬碰硬能打下来么?” “他们的人比我们多,武器也比我们的新。” 司十有些泄气,皱了一下眉:“那只能等宜城那边的消息了。不知道陛下能撑多久,那边有晏樱坐镇,晏樱和陛下相识了二十年,在一块六年,陛下是了解他没有错,他对陛下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早晚会看出来陛下是在等,到时候......” “就算宜城那边做得顺利,莫城也是个麻烦。”司浅何尝不心急,他们攻打莫城为的是解濠城之急,如果不能尽快攻下莫城,陛下那边再败一次,凤冥国就真的大势已去了。 司十微怔,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司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司十没看出来他是在犹豫,但他确实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因为不会说谎,诚实地答了:“我见流砂在城楼上。” 司十的心沉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挂起微笑:“他可有派人向晏樱报信?” “我布置了人在路上拦截。”早在攻打莫城之前,他就已经派了人手。 司十点了点头。 司浅接着对她说:“从游龙岛回来后,陛下就吩咐我们,不许你再和流砂有任何接触。今晚你回零城去,薛翎独自在零城守着,我也不太放心。”带司十来是为了宜城那边的事,没想到流砂居然到莫城来了。 他说的是“我们”,看来陛下是把所有相关的人都吩咐过了,司十笑了笑。 “你不该擅自易容登岛,陛下早就说过,不许你再参与晏樱那边的事,你总不听。”司浅道。 他们也是从小到大的,就算曾经有过弱肉强食,二十多年的相处,也不可能像陌生人一样。司浅不愿意多管闲事,但因为司十是陛下上心的人,他偶尔也会猜一猜司十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他猜不明白。 早些年陛下势力不强,和晏樱那一方交集不多,那个时候司十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玩玩闹闹。后来陛下的势力开始可以和晏樱抗衡,那个时候双方频繁接触,司十和流砂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司十就变了,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失去了野性变得懒散的野兽,突然有一日遇到外界的刺激,凶性大发,开始想要伸出利爪,偏她本人觉得这样的刺激还不够,上赶着碰上去想要更多的刺激,激自己亮出爪牙...... 这样的状态很不妥。 “司十,你到底想干什么?”司浅沉声问。 司十垂着眼帘,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她问他:“陛下可对你说过,等到苍丘国战败,要怎么处置流砂?” “陛下从未把流砂的事放在心上过,陛下是打算将他交给你处置,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他的玄力必须废掉。” 司十唇角的弧度漾开,变成了微笑:“流砂来莫城,说明晏樱不信任英武王。莫城是南部要塞,流砂是替晏樱来监视英武王的,有他在,就算宜城那边顺利进行也没用,腹背受敌,凤冥国就真的败了。” 司浅不语,此事确实棘手。 司十望着他,含着笑,淡淡地说:“你带兵将其他人引开,城中空虚之际,由我诱他出城了结了他。”她的声线极冷淡,不带柔情,不带憎恨,好像是要了结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司浅的心疾跳了一下,他意外,也不意外。 “你要杀了他?”他问。 “难道你们以为我要留下他?”说出这话时她已经带了笑音,“他可是个叛徒。”她沉下声线,极快地、冷冷地说。 司浅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他不认为手刃自己的旧情人是个好主意,要对方的命有很多种办法,亲手杀死,一时爽快了,之后呢?心里会想什么呢? “陛下等了十几年,我也等了十几年,我比陛下先等到了......”等到了“必须要杀他的时候”。 她莞尔一笑,轻声道:“陛下的债,陛下要自己讨回来,我的债,自然由我亲自去讨。” “你不是他的对手。”司浅说。 司十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能活着走出圣子山,是因为有他庇护吧?” 司浅没说话。 司十的确是靠流砂的庇护在圣子山中活下来的,但他也知道,司十藏拙了。那个时候,在流砂身后,她就像一条软弱无法独立的尾巴,实际上,她并非那般软弱,只因为流砂和她太近了,已经习惯了大包大揽,没有看透这一点。 这些年来,司十是以一种随意的、自在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活着的,做什么都不尽全力,好在还算尽责。她游戏似的活着和陛下有些许相似,所以陛下选择她做了替身。几个侍女里,司浅与她最为疏远,因为司浅觉得她天性里就带着心机,会耍弄人,这是其他侍女没有的,司八也会耍弄人,但只是玩笑,实际上司八是个单纯的笨蛋。他不喜欢司十这样心思深沉的女子,有一段时间他还很提防她,好在她对陛下还算忠诚,时间久了他也就随她去了。司十大概也知道他不喜欢她,因此从不亲近,日常也是和司九玩得最好,司九去了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常嚷着无聊。 “司浅,”司十噙着笑对他说,“不除掉流砂,凤冥国必败,凤冥国败了,晏樱可不会放过陛下,而你和嫦曦联合起来都不是晏樱的对手。沈润嘛,有陛下压着他乖巧如猫,一旦陛下倒了,他会不会趁乱复国就不好说了。况且,流砂是晏樱最得力的,除掉流砂,等于断去晏樱一臂。” “陛下说......” 司十打断他,笑道:“陛下懂得,所以要你们拦我;陛下懂得,所以我若执意,陛下不会拦我。” 司浅仍在权衡,不许司十接触流砂是陛下的命令,但由司十出面料理了流砂,可以解决攸关凤冥国和陛下的大问题,前提是,司十真的有本事除掉流砂: “以你的功力......” 司十含着笑,笃定地说:“放心,我有法子除了他,不会搞砸的。” 司浅知道她要这样做并不全是因为战事,她是想了了她的私债,她想在一个必须要去做的时间点上无顾虑地去了断她的私债,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他同意了。 第一千一百九四章 脂粉 司十回到帐中,坐在小凳子上,继续打络子。 沐寒正坐在桌前盯着一本手抄兵书发愣,见她进来,忙将兵书翻开。 “沐将军。”司十垂着眼帘,开了口。 沐寒望向她。 “明日有支队伍需要你来统领。”司十淡淡地说。 沐寒心中疑惑,但因为司十没继续往下说,她也就没有追问。司浅和司十皆是陛下的心腹,司十虽然没有官职,但朝中官员都知道陛下身边的大宫女位高权重,只是她们不会仗势欺人罢了。 这一回攻打苍丘国,武将里前辈元老众多,沐寒在军中的军职并不高,也不怎么能说得上话,她主要是来积累经验和积攒军功的。她独自在官场中生存的日子不短了,也明白了其中的许多规则,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不该开口。 “好。”她应了一声。 因为她没有多问,司十看了她一眼,沐寒已经继续翻看兵书了。 打络子的手指灵活地转动,司十的目光在沐寒的兵书上溜了一圈: “这本书我常看你带在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腻么?” “这是郭修谨将军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本兵书,据说是在狱中写成的,从未在市面流传,只有手抄本,是很珍贵的。” “郭修谨?我记得郭修谨是赤阳国的将军。沐将军,你居然有赤阳国名将遗留下来的手抄本,何处得来的?”司十歪了歪头,含着笑问她。 沐寒的脸僵了一下,但因为她素来面无表情,她不认为对方看出了她的表情变化。她笔直地坐着,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司十问题的同时,还有点惊讶。郭修谨在赤阳国并不算出名,因为死得太早,但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战功赫赫,兵法谋略十分智慧,说他是一位名将也不为过。她惊讶的是,司十并不像是会对别国的武将感兴趣的人,居然也知道郭修谨。 “你还和赤阳国的那个男人有来往?”司十问。 司十的话如当头一棒,把沐寒想到的回答全给打乱了,她惊诧地望着司十,司十怎么会知道这卷手抄本是陈炎送给她的? “凤冥国和赤阳国早晚有一战,如果是个普通男人也就罢了,你二人同为武将,若将来战事起,沐将军你是上战场还是辞官去赤阳国啊?”司十问,她不是在挑事,她就像在闲谈一样很随意地问道。 沐寒沉默不语,她有些无措,她和陈炎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很欣赏陈炎对兵法诡道的看法以及人品端正,陈炎对她,她不太清楚,她不怎么相信一个比她年纪小的男人会对她产生爱慕之情,陈炎大概是觉得他们对脾气,在一块相处很舒服,所以总喜欢找她说话。他二人来往并不频繁,多半是靠书信,没想到就算这样也被人知道了。 司十知道,说明陛下也知道......果然,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能逃过陛下的眼。 “你要放下军职变回普通女子,去敌国投奔你的情郎吗?”司十笑得有点暧昧,就像是两个姑娘在私话一般,笑眯眯地问她。 “他不是我的情郎,我也不会放下军职。我是凤冥国的武将,没上战场时他是我的好友,假若有一天真的上了战场,两军交战,彼此便是敌人,谁都不会手下留情。”沐寒答得沉着,答得冷漠。 司十的十指上下翻飞,她一边打络子,一边抽空盯着沐寒看了一会儿,垂眸笑道: “不愧是从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女人!沐将军,有点无情呐!” 沐寒没说话,无情么?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和陈炎结识以前,她心里就有数凤冥国和赤阳国早晚会有一战,可能是在陛下当政时,也有可能是在这之后。所以她在和陈炎来往的时候格外小心,他们都知道,也许有一天对方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然而在这种前提下,他们仍旧相处得很愉快,这就有点让人欲罢不能了。但是她不会为此就盼望着两国的战争可以延迟到他们的下一代,公是公,私是私,如果她真有这种期盼,她就不适合留在军中了,她就该辞官了。 将领,是要以国与民为先的,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陛下可知道......”她欲言又止,即使她想陛下应该早就知道了,可还是想再确认一番。 “知道。”司十明白她想问什么,点了一下头,“不过陛下什么都没说。” 沐寒有些忐忑,虽然她问心无愧,可是她暗地里结交赤阳国的将领,不算犯凤冥国律法,也容易让上位者疑心。 “陛下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我觉得,你继续这样下去,将来会很难做。为了家国杀掉自己的情郎,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还是变成陌生人好,变成仇人也行。”司十低着眼帘,专注着手里的如意结,笑着道。 沐寒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阵尖锐的冷意,她没有答腔。 司十也不在意,她不停歇地打着络子。 一夜过去。 沐寒中间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天已破晓,抬头望向司十,司十仍坐在地面的小凳子上,不间歇地打着络子。她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五颜六色已经打好了的各式花结,能有二三十个。 沐寒惊诧地走过去,看着盒子里的绳结:“这么多!你一夜没睡?” “嗯。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司十含着笑道,大概又过了半刻钟,她将编成的寿字结放进盒子里,盖上盒盖,站起来抻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编好了!” 沐寒盯着她的脸:“你脸色好差。” 司十笑,不以为然地道:“脂粉不就是这时候用的?”拿水盆去打了半盆水,梳洗之后换了身衣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 沐寒铠甲都穿完了,司十还在上妆。她在一边看着她,心里有点复杂。没有人会在战场上涂脂抹粉,当然这也是因为从前军营里不会出现女人。她自己虽然是个女人,但她从不会做女性化的举止,最近她才开始换女装,以前她在军营里多数时间都是穿男装的。像陛下那样在军营中着女装还脂粉香浓的不止众将领看着稀奇,连她都觉得别扭。可是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别扭感也就没有了。 这就让她产生了疑惑,她究竟是不喜欢女性化的装扮,还是她其实是担心女性化的装扮会影响她在军中的威信。她不讨厌自己的性别,可是她在军中时,也确实有过想要将自己和自身的性别剥离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会信服她。 所以当陛下或陛下身边的女子在一群男人中展示自己的性别特质却仍旧不失威凛时,她产生了惊叹和震撼。 第一千一百九五章 旧恋 司十见沐寒一直盯着自己,打开胭脂盒的手顿了一下,笑问:“给你涂点,增增颜色?” 沐寒盯着胭脂盒看了一会儿:“不用了。”她转身出去了。 司十对着镜子点了一点胭脂在唇上,抿了抿,果然艳丽了许多,一扫刚刚的苍白疲惫,颜如桃李,娇丽可人,然而终究不是十五岁的时候了,也再回不去那个时候了,她感觉她已经老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弯刀擦拭。 这把刀颇具蛮族特色,弯曲的弧度不是特别大,而是弧曲如蛇,从刀柄到刀尖都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些花纹是什么。弯刀的刀片比一般的刀薄许多,长度适中,轻便好藏。这把弯刀是从圣子山的兵器库里拿出来的,当时有两把弯刀放得很近,又外形相仿,但究竟是不是一对,现在想来并不好确定,可能是一对,也可能只是外在相似的单刀,谁知道呢。 走出帐子,司浅站在外边,他看了她一眼,道: “能杀就杀,杀不了便撤,别让我对陛下无法交代。” 司十微微一笑:“是。” 司浅见她主意已定,没再说别的,自去了。 巳时二刻,凤冥军全军出动,攻打莫城。 莫城内,英武王、钟孙荣率领众将兵迎战。 这一战双方人数相差甚多,苍丘国军队人多势众,面对凤冥军的进攻也不慌乱,反而自信满满。昨夜凤冥军连骂带突袭断断续续对他们骚扰了一个晚上,莫城中谁都没有睡好,攒了一肚子的怒气在白日里全爆发了。在凤冥军打算撤军时,从将领到士兵就没有一个打算放他们离开的,气势汹汹,一路狂追,直追到丰石谷,双方展开大战。 临近正午,沐寒率领三万兵马突袭莫城西城门。 主军队尚未归来,主将亦不在城中,守城官一面指挥守城士兵抵抗进攻,一面派人去报给了坐镇城中的总指挥流砂大人。 己强敌弱,本来这样的情况只要派人领兵出城迎战即可,报信的士兵却对流砂说,凤帝亲临。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攻城大军里有一名女子,容颜美丽,未着铠甲,能在千军万马中气势凛然的女子也只有凤冥国的女帝了。 流砂却心存狐疑,虽然他和主子分开行动,可是他确定,凤帝现在应该在濠城外和主子对峙,不可能毫无预兆地跑到莫城来。 他心里有了几分猜测,登上城楼去确认,在看到千兵万马中一身天蓝色长裙的司十时,他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觉得心里边憋闷得很。 凤冥军攻城的势头很猛,大有不破城誓不罢休的感觉。 流砂思考了片刻,同样点了三万兵马,亲自领兵出城迎战。 西城门开启,乌压压的军队仿佛能蔽日遮云,带着冰冷的充满了血腥气的威压,为被烈日炙烤滚烫发红的土地盖上了一片阴影。 司十骑在马上,遥遥地望着他从兵马中缓缓走出来。她突然发现,他们虽然已经重逢了多次,可她从没有一次好好地看过他的脸。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护着她的少年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忽然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 她亦从队伍中走出去,走到凤冥军的最前面。 三万士兵由沐寒统领,沐寒眼看着原本隐在队伍里的司十目不斜视地走上来,停在她身旁,再看向对面缓缓走来停在两军中间的男人,猛然明白过来。她过去隐约听闻苍丘国摄政王是陛下的旧恋,而那摄政王的心腹之人则是司十曾经的恋人。她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没去打听过,也不爱做猜测,然而现在看这两个人的气氛就知道了,这个男人就是司十的旧恋。 沐寒的心里“咯噔”一声,她似乎明白了昨夜为何司十会突然对她说,杀掉自己的情郎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流砂终于看清了司十,他的心重重一沉,她身上的衣服他很熟悉,天蓝色的罗烟纱,上面绣满了红色的梅花,密密麻麻,很是刺眼。这身衣服和当年他与她分别时她穿的衣服很像,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件衣裳,觉得那上面的红梅像极了泼上去的血点子,晦气得紧。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衣衫上移,落在了她粉白黛黑的脸上。她妆容精致,描画得无懈可击,那是他熟悉的轮廓,却多了许多他不熟悉的内容。他想起他们分开的时候她连头发都梳不好,刚刚接触瓶瓶罐罐,就连凤冥国流行的那几样单调的胭脂水粉她都弄不明白每一件是干什么用的。他现在突然觉得,面前的她让他感到陌生,她真的是他在“地狱”里养了八年的那只“兔子”么? 他皱了皱眉:“你又在胡闹什么?”不怪他这样发问,她的身份只是一名侍女,根本轮不到她上战场,她突然带人跑过来攻城,怎么想都不对劲。 面对他的质问,司十只是浅浅的笑:“我们的这一天,先到了。”她凝着他的脸,淡淡地说,其中蕴了数不尽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感慨。 流砂没能立刻领会她话中的含义,却觉得很不舒服,他心里极不舒服。 司十举起了弯刀,阳光映在弯刀上,闪射出刺目的白光,照在流砂的脸上。他下意识蹙眉避开,司十已经将弯刀向前一指,以玄力高喝了一句: “杀!” 三万兵马响应,如凶猛的浪潮般向着敌军杀去。 苍丘军见状,自然不甘示弱,呐喊着迎战。 双方军队如两股潮水冲撞、厮杀,最后汇合成一片,兵刃相接,喊杀不断,血流成河。 人潮中,司十和流砂仿佛是静止的,周围的人急速向前奔,如迅猛的海浪,他们纹丝不动,却像是在倒退一般。随着“急流”一同倒退的还有他们的心,心脏里空荡荡的,就像是被掏空成了一副只会跳动的肉壳。 这场面像极了一眼万年,实则不过三息的工夫,“一眼万年”这个词让司十觉得分外滑稽。 她一路砍杀,不费吹灰之力便辟出了一条血路,纵马向前,来至流砂的马前,猛地从马背上跃起,冰冷沾满了血的弯刀对准流砂的头颅用力砍去! 第一千一百九六章 相杀 流砂的瞳眸骤然缩紧! 她是带着杀意的,浓烈的杀意,发自内心。 流砂抽出弯刀格挡。 相似的花纹在烈日下碰撞,挟着猛烈的罡风,风卷沙土,迷了周围人的眼。 司十顺着他回击的力道在半空中翻了半圈,竟没有落地,而是腰肢扭转,像一条发现猎物的游鱼,行如闪电,极快地向前窜去,劈向流砂。 流砂再次格挡,他感受到了从她的刀刃传递而来的凶猛劲力,印象中她的玄力并没有这般深厚,她竟然进益了这么多。 纳罕的同时,他亦谨慎起来。 他感觉到,她是真的要杀了他。 她在半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马背上的他过了十来招,方才落地,在下落的过程中手里的弯刀削断了马腿,马剧痛之下嘶嚎了一声,猛地向前倒去,流砂被座下的骏马一甩,被迫落地。 司十在落地的瞬间以刀尖支撑了身体,没有着地,而后顺着这股力道向后一跃,跃进了苍丘军和凤冥军的战圈。杀红了眼的敌军被突然闯入战圈的女子惊了一跳,也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不是己方的人便是敌人,一窝蜂地涌上来围攻。 司十面上淡淡的,这一刻她告别了平日里的自在懒散、得过且过,她的身上充满了杀气,那是被鲜血浸透的人隐在骨血里的野兽般的嗜血狠戾。 弯刀随着她旋转的动作转了一圈,足以崩天裂地的玄力被推至刀刃,收割了一圈头颅,也清理出来一片死尸堆积的空地。 流砂手里提着弯刀,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清理出了战场的司十抬眸,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冷漠地攻来,杀招紧随而至,招招致命。 流砂沉着脸应对。 他感觉到了她的功力深厚,不像他记忆里那般孱弱可怜。可是,她不是他的对手,即使她长进了,她仍旧不是他的对手。 司十有点想笑,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竟仍不是他的对手,果然,人和人是有差距的。 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自己几岁,她也不知道自己几岁,差不多八九岁的样子,他从一群饿死鬼似的孩子的围攻里救下了她,还抢回了属于她却被抢走的饼子。 那个时候他刚被带到圣子山,他还没有玄力,纯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狠劲生存,就像一头顽强不屈的幼狼。 她从记事起就在圣子山里,她猜测过她大概是在山中出生的,因为她偶然听过几句流言,说她是长老会里的某个长老跟山中的某个女人生的,至于是哪一个生的,她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在遇到他时,她连话都说不清楚几句,但是她知道她很喜欢他,因为他帮她抢回了饼子。 从那以后,她就像一条尾巴一样跟着他。开始时他很厌烦,也很暴躁,那股子暴躁劲也不全是因为她跟着他,他是外面的人,本以为前程似锦,却突然被拐进“地狱”里,自然不会有好脾气。不过他很快就认命了,认命了之后,他默许了她的存在。 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弱,之所以故意柔弱,是因为如果她不弱,就不会被欺负,他就不会救她,他不救她,不帮她包扎伤口,不骂她是“傻瓜”,她就觉得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她不喜欢他不理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靠让他救她来抓住他的心的。 回想起来司十只觉得好笑,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苦肉计去抓住一个人的心,她这究竟是“心机”?还是“愚蠢”? 他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十分老成。刚认命的那段时间,他跟她讲过很多,都是他在外面的遭遇。他滔滔不绝地讲,就像是发泄心中的痛苦憋闷,她老实地听,一大半没听明白,听明白的几句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只隐约记得他在外面过得也不怎么样,无父无母的孤儿,穷苦得不能再穷苦,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流浪,为了生存偷抢拐骗全都做过,打过群架,捅死过人,日常挨揍,隔三差五就能被各种人打到只剩下小半条命。明白了世事之后再去回看,他那个时候在世人眼里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小畜生,人们口中“天生的坏胚子”。 可是在圣子山时,他待她很好,他为她杀过人,喂她吃过饭,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她的发音,让她说人话。 她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件活物养着,他常说她像一只兔子,他以前养过兔子,可惜那只兔子后来让人偷去吃掉了。 她不在意他把她当成一只小动物,她只是想和他在一块,只要能在一块,他把她当成什么都行,因为在他身边她觉得很暖和。 他们就这样一直在一块,在一块经历生死,在一块慢慢长大。她以为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要么毒发身亡,要么在生死斗中被某个人杀掉。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他和她谁会先死,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她先死,因为她不想被留下来,太没意思了。 然而谁都没有死,在他们还没死的时候,陛下血洗了圣子山,他们这些武器人竟然得以踏入尘世,变回了“人”。 开始时她没什么感觉,甚至外面的世界如此陌生她还觉得很不习惯,但是他很高兴,于是她也跟着高兴起来。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高兴,她只是为他高兴。现在她知道了,他高兴是因为他终于回到了他本来的世界。 重归尘世的他就像是入了水的鱼,即使在“地狱”里生死徘徊了八年,他仍旧有一颗属于世俗的心,他渴望着在花花世界中赢得一席之地,这份决心来源于他在儿时的艰难里积累下来的愤恨与不甘,这份愤恨与不甘也是支撑着他在“地狱”里活下去的动力。 可笑的是,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彼此偎依互相扶持才在圣子山中活下来的,毕竟他们曾那样默契。 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他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她回归尘世十几载,看多了痴男怨女,情深不寿,她发现了他们与其他人的不同,他们没有男女之欲,也没有恨与嫉妒,她甚至也不是想日夜和他黏在一起,她只是......他曾是她心中唯一的活物,她希望在他的心里能够相同分量地装着她,仅此而已。 或许他是因为她主动要求做他的妻子才逃开的,他答应了,却逃走了,他一去不复返,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她却明白了原来他的心里没有她,不然他不会丢下她离开,从此杳无音信。 所以,她笃定了八年的生死相依,原来是她一个人的笑话。 第一千一百九七章 了断 流砂的离去让司十觉得可笑,她觉得那八年中的自己可笑,那八年中靠着苦肉计亲近他的自己可笑,那八年中相信了他在这个世上只有她的自己可笑。他离开她去追寻他自己的世界就像是给了她当头一棒,消掉了她今生最为美好的段落,并嘲笑她那段记忆只是被她自己包装出来的美好假象,从他的视角,也许她的美好压根就没存在过。 好没意思。 当那段仅有的美好变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没去找寻过新的美好,只是,有什么能比同生共死、相互依存更让人难忘? 没有了。 她还是希望他能回来的。 但是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他是这个世界的人,和她这个生在地狱里的“鬼怪”不一样,她上赶着去捏造二人的相同点才是自欺欺人。 她在尘世生存久了,慢慢的,也明白了他的野心。谁都有追求的东西,谁都有追求的权利,况且他追求的那些,不正是世人抢得头破血流的。 她早已明白了他,可是,人终究是自私的...... 刺目的白光闪烁,流砂一刀挑开司十手里的弯刀,强大的劲力震得她手腕发麻,不受控制地,弯刀脱手而出,向后飞去,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即使她发挥出了全力,她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会再庇护她了。 当然,从他离开她的那一刻起,她也不会再去寻求他的庇护了。 司十笑了出来,她望着他因为她的杀意变得难看的脸,笑得欢悦。一双秀丽的眸子寒光闪过,雪掌化爪,她使出了极阴厉的招数,向他的心脏抓去。 流砂蹙眉,以弯刀格挡,刀柄翻转,利刃向前方刺去,想要迫她退开。 司十唇含浅笑,她望着他的眼,这一刀她是可以躲闪的,可是她没有躲闪,流砂眼看着她直直地撞了上去!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双目圆睁,匆忙想要收手,却根本来不及。她撞上了他的刀尖,利器刺穿皮肉的声音是那般冷酷,他刺穿了她的前胸。明晃晃的刀刃上沾满了鲜血,而他慌忙想要改变弯刀方向的动作,最终也只是变成了将穿透她身体的弯刀抽出来。 血花四溅! 流砂的脑子嗡的一声,呆若木鸡。 他或许对她说过狠话,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杀了她。 司十笑望着他,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流了下来,鲜血同样染红了她的衣衫,将她天蓝色罗烟纱上的腊梅染红成一团。 他丢开刺穿了她的弯刀,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倒下去的身子。 他很慌,手忙脚乱地去堵她血流不止的伤口,根本堵不住,反而沾了满手的血腥。 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八年里,他日夜护着她,就怕她会死掉。她是他在苦寒阴冷的地狱里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温暖,她是他能够咬着牙活下去的最大支撑,那些年,真心的,他宁愿自己死掉,也希望她能够活下来。诚然在离开圣子山之后他变了,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死掉,她怎么能死呢,在圣子山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她都没有死,她怎么可以死? 他红着眼眶,哆嗦得厉害,头脑一片空白,全身都呈出了惨白色,他用血淋淋的手去捂她的伤口,那血却越流越多。 他们是武器人,不会轻易死掉,她却让他的刀刺穿了她的命门。 到底是为什么? 她明明可以不用来,她到底是图什么呢? 这时候,怀里的她轻笑了一声。 千军万马已经杀红了眼,周围嘈杂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他却像是被外界隔绝了,极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这一声轻笑。 他望向她,他的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她望见了他眼底的无措和恐慌。 原来在她死掉时,他是会怕的。 她笑了起来。 “五哥哥......”她轻声唤他,一如当年。 流砂无法应答,他哽住了,他颤抖地望着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她已经开始虚弱,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 流砂的心深深地一颤,就像是被带毒的利爪狠狠地抓了一把,他下意识俯下头去,想要听清楚她说的话。他听到她急促地喘了两下,而后柔声对他说: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四年六个月零三天,我说过,下一次,我不会放你离开......” 流砂微怔,因为她的鲜血仿佛停滞了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下沉。 原本无力垂在一旁的手突然抬起,化作利爪,挟着仅剩却无比强盛的玄力,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司十的手臂穿透了流沙的身体! 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不可置信,不过,他到底是从地狱里活着出来的人,这一点和她一样,下一秒,他便恢复了平常。 他望着她,她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是觉得他很平静。 他的身体晃了晃,而后喷了她一脸血,倒在了她身上。 “阿十,我......”他在最后哑着嗓子开了口,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虚弱的时候,虚弱得不像话,一点也不像是那个曾经为了她浴血厮杀的保护人。 “我不想听。”她淡淡地打断他。 他想责备她也好,想向她道歉也罢,她什么都不想听,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今日是她单方面的行为,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感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连最后一眼的蓝天都不想再看了。 一切都结束了。 人终究是自私的,既然你活着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就死在我身边吧。 ...... 丰石谷一战,若有人在局外旁观,就应该能发现凤冥军似乎是在刻意激怒。然而局中的钟孙荣却没看出来,他怒焰冲顶,已经杀红了眼,不顾英武王的反对,带人追着凤冥国的逃兵追进了桦仪林,却在那里遭遇了凤冥军的伏击,损失了五万人,还被射瞎了一只眼,好不容易逃回去,落了残疾。 原本稳赢的战事因为钟孙荣头脑发热转胜为败,英武王气得脸都白了,损失惨重不说,在桦仪林战死的人里,还有左将军赵元的独生爱子。赵元是英武王的拥趸,一直对英武王忠心耿耿。钟孙荣负了伤,若是平常,英武王也许不会军法处置他,可是这一回由于钟孙荣擅自行动,导致赵元的独生爱子惨死,无论如何,英武王都要以军法严惩,否则无法平息赵元的愤怒。 于是瞎了一只眼身负重伤的钟孙荣又被处置了一百军棍,几乎去了大半条命。 第一千一百九八章 最惨烈的方式 沐寒回营时还是懵的。 也就一个眨眼的工夫,司十先用流砂的刀杀了自己,而后以手为刃杀了流砂。 太快,太狠,太惨烈,沐寒都没想明白这究竟谋杀还是殉情。 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死之前还在千军万马里上演了一出苦情戏,当时苍丘军大乱,沐寒趁机领兵撤退,反正这一战也只是为了杀流砂。她在带回司十的同时,顺便把流砂也带回来了。她当时没多想,一是因为他们二人很近,顺手就带回来了,二也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这是一对相爱相杀之人,带走一个丢下一个总有些凄凉。 直到回营后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昨夜还在与她闲聊私话的那名女子已经去了。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她们相处的时间不短,虽算不上至交好友,可她时常出入陛下寝宫,和陛下的这几位宫女相处得都还算融洽。在出兵之前,她完全没看出来司十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的,出发之时她还和她有说有笑,沐寒还以为司十是想要用一些恋人间常用的小手段、小花招引流砂上钩,达成目的,她没想到,司十用的居然是最惨烈的方式。 沐寒的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出的难过,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司浅带兵回营,第一时间得知了司十身死的消息,他也愣住了。 司十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在司浅看来颇有心计,所以当她对他说她能做到时,他放心地让她去了,他以为她要动用的是手段,而不是她的命。她竟然用她的性命作为武器杀掉了流砂,这不像是聪明的她会做出来的,这很蠢,可她的确这么做了。 司浅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军中连棺椁都没有,沐寒只能腾出一间军帐临时安放司十和流砂。 司浅掀开帐子走进去,两个人都已经被简单处理过,沐寒给司十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此刻她正坐在板床旁,用湿布巾擦拭司十的手,上面的血迹狰狞恐怖,不用力擦拭根本擦不干净。 见司浅进来,沐寒放下布巾,站起身行了军礼:“大人!” 司浅站在板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司十看了一会儿,又瞥了流砂一眼。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要怎么向陛下交代啊? ...... 凤凰山。 凤冥军潜在山中,与濠城的苍丘军交战了几场。因为凤凰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双方变得旗鼓相当,谁都没占到便宜,战事就一直这么僵持着。 晨光这两天眼皮跳得厉害,有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心神难宁。 她坐在桌前,原想处理一些军务,却头疼得厉害。单手撑着额角,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沈润正坐在旁边翻看新得来的医书,听见动静望过来,眼里漫上许多担忧。他放下书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后,十指轻重有度地帮她按摩头部穴位,这是他新学会的。 晨光没有躲闪,她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触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不久,火舞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小竹筒:“陛下,嫦曦来信了!” 晨光睁开眼睛,接过来,打开竹筒,从里面取出一枚纸卷,展开,上面写了一行小字—— 宜城顺利,三日内到达。 晨光放了心,头也没有刚刚那么疼了,她将纸卷和竹筒交给火舞,火舞收下,退了出去。 她在拆信时没有避讳沈润,这让沈润有点高兴,帮她按摩的劲头更足。他在刚刚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上面写的不清不楚,只提到了宜城,他狐疑地问: “嫦曦的信什么意思?宜城怎么了?” 晨光没有回答,她说道:“一会儿你去让外面的人做个准备,三日后攻打濠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濠城夺回来。” 沈润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但是他确定了,是她设下的局成功了,她要开始反击了。当初她撤离濠城并不是因为敌众我寡大势已去,她是为了保全实力才将濠城让出去的。上了凤凰山,打的就是守卫战,消耗不多,能拖很长时间,她是在拖时间。 “知道了。”他应道,没有再问。 ...... 庆乐村。 普通的荒郊小村,因为战争的缘故,村民们逃难的逃难,饿死的饿死,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无人村。 破旧废弃的茅舍,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篱笆围成的小院里吃酒烤肉。天气炎热,这些人都打着赤膊,露出身上的纹绣,又是苍狼又是猛虎,看上去狰狞恐怖。他们的身边立着一把把泛着血气的大刀,在篝火的映衬下,凛凛生光。 几个人有说有笑,说到高兴处,开始大吼大叫,一群带着刀的野蛮汉子出现在荒废了的村落,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在他们身后的茅舍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很轻,带着浓浓的恐惧,仿佛被掐住了嗓子的幼猫。 茅舍中,十来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各自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抱着双膝,忍着哭声,泪如雨下。 这样的场景一看就知道,是人贩子在贩卖姑娘。 战争时期,活得滋润的一批人里就有做非法勾当的,比如土匪、山贼、人贩子。茅舍里的姑娘多半是在逃难的途中被骗被拐或是被家人卖掉的,越是动荡的时期,人口买卖越兴隆。 “县、小姐!”墙根,一个梳着双鬟髻身穿布衣的姑娘轻声唤旁边抱着膝盖抿着嘴抽泣的女子,压低了声音劝道,“别哭了!让他们听见,又进来打人了!” 正抽泣的女子温婉秀丽,身上的粗布衣裙掩不去她自带的仪态端庄,一看便知此女出身不凡,可惜的是,如此标致的姑娘,居然缺了一根手指头。 “珍儿,他们要是真把我们卖了,可如何是好?我还没见到父亲,还有母亲......”清平县主一把握住珍儿的手,她心急又害怕,抖得像暴风里的树叶,带着哭腔无助地问道。 珍儿不答,猛然间回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捏,对着她“嘘”了一声。 第一千一百九九章 拐子 清平县主浑身一抖,慌忙闭紧嘴唇。 两个醉汉已经摇摇晃晃地迈进来,脸上带着浪笑。 茅舍里的姑娘见他们如此,更加恐慌,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深深地垂着头,都快要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了。她们红着眼圈,瑟瑟发抖。 其中一个醉汉摇晃了两下脑袋,清平县主明显感觉到他淫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抖得更厉害,将头埋低。 “就是你了!”那醉汉笑嘻嘻走过来,伸手抓住清平县主的胳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醉汉拎小鸡仔似的将清平县主从地上拎起来,顺手在她白皙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小娘们儿,过来陪老子喝一杯!”说着,将清平县主用力往外拉。 珍儿见状,惊恐万分,也顾不得许多,慌忙跳起来,一把扯住清平县主的手腕,护崽的老母鸡似的瞪向醉汉,带着哭腔大声道: “你想干什么?放开她!” “有你什么事!滚!”她太能嚷嚷了,醉汉烦躁地一拧眉,抬脚将珍儿踹一边去。 珍儿虽是侍婢,跟着清平县主在王府里,那也是娇生惯养的,被踹倒在地,疼得眼泪直流,半天没爬起来。 清平县主见珍儿被踹倒,又急又气,她主仆二人朝夕相处,感情颇深,她挣扎着想要去将珍儿扶起来,却被醉汉用力拉扯,往外带。 人贩子哪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差一点把清平县主的胳膊扯断,她疼得直掉泪。 “嚎什么丧?晦气!”这是另外一个醉汉的喝吼,原因是他拉住的那个姑娘因为恐惧大哭起来,他一巴掌扇过去,那个姑娘便被扇晕了。醉汉愤愤地啐了一口,抓起另外一个姑娘往外拽,那个姑娘扭曲着脸,连哭都不会了。 清平县主被醉汉抓出去充当陪侍,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想哭,却怕挨打,只能咬着嘴唇拼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她不是没想过去死,可一想到死去的母亲和还在前线的父亲,她就悲从心中来,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去父亲身边。这段日子,就像是噩梦一样,折磨得她肝胆俱碎。 醉汉踉跄着,扑通坐在地上,一把将清平县主拉下来,搂在怀里乱摸一通。清平县主倍感屈辱,却只能咬着牙硬撑着。 醉汉拿起缺了一角的海碗伸过来,清平县主会意,捧起酒坛给他倒了一碗。另外一个被拉出来的姑娘因为没能立刻明白醉汉的意思,挨了一耳光,把清平县主惊得浑身一颤。 醉汉对清平县主的伶俐还算满意,哼了一声,饮下一碗。他用手抓起清平县主,抬高她的下巴,对着对面一个青皮汉子笑道: “王哥,要我说,这小娘们儿虽然缺了一根指头,可这肉皮儿,进了窑子,肯定能卖上好价钱。咱不如先留着,想法子把她卖到赤阳国去,不比在苍丘国里贱卖划算?要是在好年头,这样的货色,定能卖上大价钱!” 青皮汉子吞了一口酒,哼了一声:“说得容易,现在哪哪都在打仗,不卖了,留下来干吃饭,你养着?” 醉汉对他的愤懑之言生出了些许不满:“养着就养着!好不容易弄来一个上等货色,就这么贱卖了,多可惜!”他用粗糙的手指细摸着清平县主虽然脏了但却十分细腻的脸蛋。 清平县主颤抖着,差一点哭了出来。 青皮汉子怒道:“老子还不知道贱卖可惜!本以为莫城是个好地方,谁能想到凤冥国竟然都打到莫城来了!呸!那英武王也是个没用的,不是说他很厉害吗,怎么在莫城那么长时间还没把凤冥国打回老家去?要老子说,也就是吹得厉害!” 众人没有搭腔,他们全是普通百姓,也不明白什么国家大事,只是觉得现在过得艰难。虽然他们这些卖人的贩子比那些老实巴交的百姓活路能多一点,可是战争爆发,他们的生意受了很大的影响,人市的价钱一降再降,连他们这些作奸犯科的都快活不下去了。 强忍着恶心任由醉汉抚摸的清平县主在听到“英武王”三个字时,浑身一颤,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她双眼发红,竟溢出了泪花,好在没人注意到她。 人贩子们抱怨了一会儿战事,又在酒水的作用下兴奋起来,开始了新一轮的大吃大喝。 他们乐起来了,恐惧的是被他们贩卖的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然而为了不被打死,只能忍着屈辱强颜欢笑。 就在这时,忽然,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震动了众人的神经。 无人荒村,突然出现了来历不明的人,还有马,人贩子们警惕起来,他们怕遇到官兵。醉汉将怀里的清平县主往旁边一推,提着大刀站起来。 清平县主被推倒在地,心怦怦乱跳。 不久,浓黑的夜色被一抹黑色的身影破开,一个黑衣人骑在马上,戴着垂着黑纱的幂蓠,看不见他的容貌,只知道这是一名身材健硕的男子,他的腰间配着宝剑,一身冷煞之气,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黑衣人不是故意闯入的,他在看到茅舍前这一伙强人时愣了一下,勒住了马。 荒郊野外,一群满脸横肉的男人,几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即使看不见泪痕也知道是正处在恐惧中的女人,这样的组合明显有问题。 领头的青皮汉子见黑衣人看到他们这样的架势居然没有马上逃走,沉下脸来,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混小子,败爷们儿的兴致,还不快滚!” 他的本意是想驱赶对方离开,对方是个武人,他不想徒惹是非,最好这人能识相点自己离开,毕竟他们人多,而他是单枪匹马,单枪匹马可不适合多管闲事。 可惜,对方是个爱管闲事的。 “你们是什么人?”他冷声问。 就是这一句质问给了清平县主勇气,她忽然大叫了一声:“大侠救命!我们是被他们抓来的!” 她先前陪侍的醉汉暴怒,一巴掌将她抽翻在地。 黑衣人听了清平县主的话,立刻明白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冷哼了一声,不屑地道: “有手有脚的男人,干什么不好,偏要做这断子绝孙的勾当,无耻!” 第一千二百章 县主 “嘿!臭小子!找死!”几个人贩子见对方没有因势单力薄逃跑,便知道遇上了硬茬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这种时候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几个人提着刀一拥而上。 那黑衣人的确不是个善茬子,也不多话,干脆利落地抽出宝剑,双方打斗起来。 五个人打一个,清平县主双手交握,远远地望着,眼里充满了担忧。其他姑娘则是躲在暗处,满脸惶恐,缩成一团。 黑衣人似乎被五个拳脚功夫还不错的人贩子给缠住了,一时没办法脱身,他望向清平县主的方向,见她正慌张地关注着他这一边,立刻低喝道: “还不快跑!”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清平县主一个激灵,猛地醒过神来。 珍儿循声跑出来,在听到黑衣人的低喝后,一把拉住清平县主的胳膊,说道:“县主,快跑!”拽着清平县主就往远处的树林跑。 清平县主往前跑了几步,在看到那个躲在茅舍旁瑟瑟发抖一步都走不动了的姑娘时,突然停下,一边紧张地招呼她“快跑”,一边又跑回茅舍里,对着那些躲起来的姑娘大声道: “快!跟着我跑!” 珍儿抓起那个腿软得站不起来的姑娘,这时候清平县主已经带着茅舍里的姑娘往外奔逃。十来个姑娘撒丫子逃进树林里,就像是一支羊群,只要头羊鼓起勇气,其他的小羊有了方向,便也跟着拥有了勇气。她们跑得极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树林里。 黑衣人对清平县主把其他姑娘都带走了这件事有些意外,出剑的速度慢了下来。那些人贩子见状,长舒了一口气,领头之人突然变了脸,赔着笑道: “大侠,行了吧?”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收回了剑。 五个人贩子赔起笑脸,领头人揣着小心,谄媚地道: “大侠,我们照您的吩咐把那两个小娘们儿从宜城拐到这儿来,也照您的吩咐吓唬她了,您之前答应咱们哥几个的,您看......”他搓着双手,欲言又止,嘿嘿地笑了两声。 黑衣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领头的人以为他要兑现承诺,放了心的同时欢喜起来,手搓得更欢,哥几个相视一笑。 黑衣人抬起了剑,在他们还沉浸在欢喜里时,冰冷的剑光在他们的喉咙上极流畅地划过,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半弧。五个人贩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一剑封喉。笑容犹僵在嘴边,五个人陆续倒地,变成了五具尸体。 风起,吹起垂纱的一角,幂蓠之下,隐约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是司十二。 他厌恶地扫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一群靠诱拐坑骗为生无恶不作的渣滓,要不是还有点用处,他早就将他们结果了。 ...... 清平县主拉着珍儿的手跑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担忧地说:“刚刚救了我们的那个人会不会有危险?他救了我们,我们却扔下他自己逃了,会不会太不讲义气?” 珍儿一脸无语地道:“我的姑娘!那个大侠既然出手了,说明他是不怕的,我们不跑,难道留下来拖他后腿?快跑吧,万一那些人追上来,我们只会碍手碍脚!” 清平县主想想也对,便放弃了想要回去帮忙的念头,提着裙子带着十来个姑娘继续向前狂奔。她虽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可好歹是将门之后,关键时刻,她还是能冷静下来的。 一群人跑了一夜,天亮时终于冲出了密林,来到官道上。 清平县主抓着珍儿的手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珍儿,我知道了父亲正在莫城,莫城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珍儿一脸为难:“姑娘,珍儿只是个丫头,哪会知道莫城在哪儿?” 想想也对,因为是珍儿带着她逃出宜城的,她才下意识把珍儿当成了主心骨,珍儿一个丫头,连宜城都没出过,哪里会知道莫城的方向。 她一脸失望,就在这时,远远地,出现了一个背着箩筐的老妪,正颤颤巍巍地向着她们这边走来。清平县主大喜,扯着珍儿就要冲过去。珍儿一把拉住她,小声道: “姑娘,小心些,那会不会是坏人?” 清平县主一愣,看了看,她觉得那个老妪不像是坏人。不过确实应该谨慎些,她心怀戒备,礼貌地走过去,温声询问: “这位大娘,请问莫城怎么走?” 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一群姑娘,那老妪愣了一下。战争时期,世道凌乱,老人家同样很警惕,但见清平县主斯文有礼,自带贵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好怠慢,往身后一指,匆匆回答: “姑娘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大概走两三个时辰就能看见了。” 清平县主狂喜,没想到莫城居然就在眼前,她差一点哭了出来。她突然觉得,她不是厄运缠身,刚出城就被拐子拐了居然是幸运的。 “多谢大娘!多谢大娘!”她哽咽着说,激动地拉着珍儿,就要往老妪所指的方向走。 其他姑娘无处可去,以清平县主为主心骨,自然是要跟着她的。 老妪见她们往莫城的方向去,面露惊讶,急忙劝道:“姑娘,现在可去不得莫城,那边正在打仗,不管你是走亲戚还是过路的,你进不去!” 清平县主眼角噙泪,转过身来,感激地福了一礼:“我知道,多谢大娘!” 她拉着珍儿飞快地往莫城的方向走去。 那老妪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见劝说不住,只得任她们去了。 道旁,一棵榕树上,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站在树上,漠然地望着清平县主等人走远。不久,另外一名头戴幂蓠的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他身旁,与他一块望着清平县主等人向着莫城的方向走去。 “她午后就能到莫城,要不要通知陛下?”先前的人低声询问后来的人。 “不用。”司十二回答,“嫦曦大人应该已经通知陛下了。” 他们用信鹰通知了嫦曦大人,再由嫦曦大人通知陛下,嫦曦大人在各国都有暗点,战乱时期,位置难定,由嫦曦大人通知陛下比他们更快,更便宜。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反了 莫城。 当清平县主踉跄着步伐来到城门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脚上全是水泡,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守城的士兵被突然出现在城下的一群女子惊呆了,先前他们以为是流民,后来发现全都是年轻的姑娘,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 这时候,只听城下的人扯着已经哑了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喊道: “赵将军,我是清平县主,我要见父亲!” 守城的士兵有一半是英武王麾下的,对“清平县主”这个称呼很熟悉,虽然狐疑本该在宜城的县主为何会出现在莫城,还是有人急忙去报告给了英武王的副将赵元。 赵元赶过来,一眼认出了清平县主,大吃一惊,一面遣人报告给英武王,一面命人开城门放清平县主进来。 英武王匆忙从临时住处赶往城门口,那时候清平县主刚请赵元帮她安置好了跟着她来的那些姑娘,正在去见父亲的路上,父女二人在半路相遇,清平县主没绷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英武王在看见女儿的一刻就猜到了肯定是宜城出事了,在确认了女儿没有受伤后,他尽量隐秘地将女儿带回住所。尽管他女儿在城门外一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清平县主到莫城来了。 清平县主一个养在深闺中的金枝玉叶,千里颠簸,受了数不尽的委屈,自己奔波时尚能忍耐,见到父亲之后,委屈全都爆发出来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将军府里仍旧抽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英武王见状,只好询问清平县主的贴身侍婢珍儿。 珍儿不是自幼服侍清平县主的,有一回清平县主去庙里上香,不慎迷路,又扭伤了脚,是珍儿救了她,清平县主因此与珍儿一见如故,后见珍儿一个孤女独自生活在山间茅屋,十分艰难,便将珍儿带入府中。后来清平县主的大丫鬟出嫁,珍儿便顶上来,成了清平县主的贴身侍婢。 本来英武王妃不看好珍儿,觉得她有点来历不明,可清平县主坚持,后来众人见珍儿聪明伶俐,且很知道本分,相处得久了,便有了几分喜欢。 珍儿跪在地上,也是哭,只是没清平县主哭得那么厉害,她抹着眼泪,低声说: “那一日,突然有一群人闯进府里,到处搜查,奴婢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后来听王妃对县主说,是杨将军奉了左相大人的命令前来搜查王府,据杨将军说,左相大人收到了匿名信,信上说王爷通敌叛国,还说王爷想要将家小接出宜城,秘密送去凤冥国!” 英武王浓眉紧拧,拳头在旁边的高几上握紧。 “后来杨将军在王妃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封王爷写给王妃的信,信上说苍丘国大势已去,宜城危在旦夕,让王妃准备着,等着有人去接王妃和县主前往凤冥国。”珍儿接着说。 英武王的眉拧得更紧,还未说话,陪在一旁的赵元已经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把抽泣不止的清平县主吓得一个激灵: “大哥,这是陷害!一定是邱文那厮!不对!是摄政王!必是摄政王疑心大哥,找个借口扣下大嫂和侄女儿,为了让大哥一心替他卖命!好阴毒的手段!无耻!” 赵元连珠炮似的话没有扰乱英武王的冷静,至少表面上他是冷静的,他沉声问: “后来呢?发现了那信之后,杨将军怎么说?” 清平县主终于缓过气来,哽咽着回答: “杨将军先是派了士兵把守,后来左相大人亲自来了,女儿在屏风后面,听到左相大人对母亲说,他相信父亲是冤枉的,但是有那封书信作为证据,左相大人也很难办,只能先委屈母亲和女儿暂时留在府内,由杨将军带人看守,等到左相大人查明真相,到时候会还给父亲一个清白。那个时候左相大人还是很温和有礼的,杨将军待母亲和女儿也很客气......” 赵元还不待清平县主说完,就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哥,邱文那个笑面虎就是没安好心,他们怕大哥对他们有异心,才找借口软禁了嫂子和阿梅!当面说得好听是股肱之臣,背后就百般防备说大哥是乱臣贼子,把钟孙荣安在大哥身边时,我就看出来了他们就没信过大哥!还一个清白?脏水就是他们泼的,他们拿咱们当傻子呢?” 英武王沉着脸,没答腔,他问清平县主道:“左相既派人封了王府,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清平县主泪如雨下:“王府被封之后没两天,一日夜里,突然来了一群金鳞卫,说是奉了左相的命令,诛杀叛臣家眷,杨将军说没接到左相的命令,那领头的人就连杨将军一块杀了。当时女儿已经睡下了,是夏毅和周南带人拼死护送母亲和女儿逃出来的,没想到那伙人追了出来,杀、杀死了母亲和周南他们几个人......” 说到这里,她止不住痛哭起来,珍儿跪在地上也跟着抹眼泪。 英武**岸的身子晃了两晃,脑袋嗡嗡作响,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什么?大嫂她......”赵元震惊地站起身,瞪圆了眼睛。 英武王在女儿狼狈地出现在莫城时,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一直不敢问妻子的事,他故作镇定地询问女儿事发经过,想要从中寻找到阴谋的气息,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然而话终于还是说到这儿了,在得知妻子死讯的那个瞬间,他原本能清醒分析的头脑突然间像被抹平了似的变成了灰白色,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夏毅和周南是英武王府的侍卫,一直对主人忠心耿耿。杨将军与英武王虽算不上好友,但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差。邱文说了一堆安抚之词,之后又派了杨将军把守,明面上是在示好,然而暗地里,他却派出了金鳞卫,那是隶属于皇家隐在暗处的监察机构,亦是皇家手里的一把刀,邱文这么干,显然是信了那封所谓的匿名信。 邱文与英武**见不同,并不和睦,尤其是在巫医教莫名其妙绑了清平县主,以此为要挟,要求英武王结果了邱文以后,邱文对英武王的敌意颇深。但因为此人心机深沉,二人一直是面和心不和,邱文是摄政王的人,英武王总是尽量避着他,可邱文背地里给他使的那些绊子,他都记得。 ...... 钟孙荣正趴在床上养伤,他瞎了一只眼睛,又挨了一百军棍,痛苦难忍,虽然那顿军棍到后面手下留情了,他仍旧憎怒不已。 就在这时,心腹李秋脸刷白地走进来,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道: “将军,大事不好了,英武王要反了!”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夺城 今年的夏季,干旱已成为定局,入夏至今,只下过几场毛毛雨,土地干燥得厉害,昌江的水位也跟着持续下降。烈日炎炎又逢战乱,晨光这个发动了战争的战争头子被苍丘国人骂遍了祖宗十八代。她倒不在意祖宗十八代挨骂,可是不管是不是有人在趁机煽动,她都激起了苍丘国的民怨。 沈润思虑周详,对此产生了担忧。 晨光却全然不在乎,她在酷暑之下开始了濠城夺回战,全军出动,倾尽战力,迅烈地攻打了濠城。 晏樱站在城楼上,她的好战让他觉得她疯了,她从前不这样,在圣子山那个有一点迟疑就会由生变死的地方她都不怎么积极,现在却亢奋异常。他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权力欲和熊熊的野心,这很不像她,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她是陌生的。 晏樱派出了十万大军迎战,并出动了一万名武器人为先锋。 对此,晨光仅是愣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她带人铲除了游龙岛不假,可晏樱也不是个蠢货,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一点连小孩子都知道,他手底下还有武器人也不奇怪。她惊讶的是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召唤出了武器人,果然,不辨正邪只要服从的军队才是好军队,那是上位者的一把好刀。 在看见武器人的一刻,沈润剑眉紧拧。 徐茂德等人虽然提前听说了苍丘国军中可能会有一些不是人的玩意儿,但在见到实物时,还是大吃了一惊。这些力大无穷的怪物,见了活人就扑,不止是摔打碾压对手,还会在嗅了血之后将人活生生地咬死,再一口一口地吞掉,那画面看得久经沙场的人都头皮发麻。 这支万人组成的先锋军杀得凤冥军损失惨重。 苍丘军随着武器人组成的先锋军冲了进来,将被先锋军杀得焦头烂额的凤冥军冲散。他们的身上穿着特制的铠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武器人并不会袭击他们。这些失去了思想的怪物只是遵循着在晨光听来极为刺耳的乐声,拖着散发着腐臭味的、钢铁般的身体,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前锋军。 真是“好武器”! 晨光面沉如水,最近她的身子不太好,可是她没听沈润和众将领的劝说留在营里。她骑在马上,仍旧是一身素裙,覆着浓艳馥郁的妆。她停留在队伍中靠后的位置,冷漠地望着敌方的前锋屠杀自己的士兵。 她那一百个人今日不全,有好几个被派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司浅和司十也不在,她身边只有火舞和司八。 “陛下......”司八有些心急,担忧地唤了一声,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对短刀。 付礼见状,立刻明白了她是想上去解决苍丘国的武器人,他怕她有危险不想让她去,又不能明说,他僵着一张脸看着她。 “杀!”晨光浅声道了句。 火舞和司八领命,率领未出任务尚留在陛下身边的武器人离开陛下身边,踏着前方士兵的头盔,迅速加入前锋军的战圈,去灭杀那些玄力浑厚力大无比的怪物。 付礼见司八头也没回地走了,心里一急,脑袋一热,居然什么都没说就拔出宝剑跟了上去。 沈润眼看着他提着剑走了,司八的尾巴似的,微微瞠目,许多无语。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的人,还是说他已经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单方面辞职了? 不过现在沈润也没那么多闲心去理会付礼,他转头望向晨光,见晨光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一双眸子不再关注两军交战,而是望向远方城楼。城楼上的那个人,苍艳紫衣,清冷如雪,隔着千军万马他们都能对视,凭沈润的直觉,他知道他们的眼神碰上了。 心里涌上来一股酸意,他沉着脸,若无其事地温柔了声线,轻问道:“你可要我在你身边陪你?” 晨光回过神,望过来,她知道他是想去灭杀武器人,他肯出手便多了一份胜算,也好。她现在身子不适,能不出手尽量不出手,想要做天下之主,也得有命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摇了一下头。 沈润并不是在忧心胜败,也没想过她当不当天下之主,他只是不想让她动手。他若不动手,她必会动手,她近来身子羸弱,不宜动武。 凤冥国这边不到一百个武器人,对战敌方一万名改良过的武器人。对手比他们多了百倍,且异常强悍,只能说晨光这一方的武器人还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改良过的武器人虽没有头脑身体却比他们强悍很多,犹如钢铁,坚不可摧。 付礼一剑削掉了袭击司八的武器人的头颅,本想和她来一场背靠背的战斗,司八却突然生起气来,冷着脸道: “谁要你帮忙!”短刀掷出,割断了对面一个武器人的喉咙,短刀飞回,落入手中,那个武器人摇晃了两下,倒地身亡。 付礼莫名其妙,心想他好心救她,她怎么又生气了,他没干什么啊? 就在这时,沈润从天而降,进入战圈,一身白衣,在鲜血遍染的铠甲里十分刺目。 付礼心中“咯噔”一声,他刚才只顾着担心司八,竟把殿下给忘了...... 沈润这时候也没心思治他的罪,只是觉得他跟在女人后边太没出息。 行尸走肉般的武器人见了活人就扑,沈润突然降落战圈,似乎是陌生的气息激起了武器人的战意,离得近的武器人蜂拥而至,力大无比。 沈润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剑光灼灼,划了一个凌厉的圆弧,其中蕴含的丰沛玄力强劲无比,竟在瞬间割断了武器人的头颅。围攻成一圈的武器人头颅齐刷刷掉落,滚了一地,引人瞠目,温文尔雅的容王殿下竟会有如此狠辣的招式,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然而即使他剑招阴毒,令人心生寒意,他依旧是白衣皎皎,清雅如莲。 晨光在远处看着他,心想不管是什么关系,人和人还是应该保持一点距离好,她现在这么看着他可比她一觉醒来看见他时顺眼多了。所谓距离产生美,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即使是那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也有看腻的时候。 就这么看着,还挺好看的,好歹人家当年也是闻名七国的美男子......虽然现在老了。 沈润要是听见这个“老”字,一定会气到吐血,晨光笑着,在心里想。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不配 晨光一直盯着沈润看。 城上,晏樱在看到她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了另外一个人时,不知不觉,面色阴沉下来。他望向沈润,见那人白衣墨发,冰雪幽幽,被成群的武器人围攻,依旧有本事维持着霜雪高洁之姿,令人莫名的烦躁。 沈润这个人的存在让他越来越烦躁,从前他都没怎么在意过他,现在却十分后悔,当初在龙熙国时就应该找机会除掉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成百上千的武器人围攻,皆是带着毒的钢筋铁骨,就算沈润玄力深厚,在这样车轮战的攻击下也有些吃力,黑红色的毒血溅上他的袍角,他一阵厌恶,顺手用剑尖削去了脏掉的衣角。 城上的晏樱在此时忽然冷着脸开口:“取紫泉剑来!” “是!”身旁的黑衣人领命,不久取来一柄嵌满了红蓝宝石的紫色长剑交到他手中,那把剑的装饰十分华丽,剑鞘上雕刻着成片的紫鸢花,色彩妖异,无与伦比。 晏樱接了紫泉剑,直接从城楼上跃下,华丽的锦袍被加速流动的风冲起,衣袂飘荡,仿佛立于云海之间,在旁人看来,像极了一朵开在崖边临风绽放的鸢尾花。 晨光注意到他时,他已经提剑刺向沈润的胸口。 沈润刚收割了一个武器人的性命,那名武器人倒地之后,晏樱的剑尖紧随而至。 晨光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之后颇感无语,她冷冷地笑笑。他若一直在城上,不一定会输,可是他下来了,就算不会大输,小输是免不了。 沈润对晏樱的突然到来亦颇为惊讶,本能地用软剑格挡,退后半步,抬眸望进晏樱冷漠的眼眸时,他突然明白过来,接着笑了出来。 晏樱嫉妒他! 虽然偶尔他会嫉妒晏樱,可是在晏樱嫉妒他时,他的心情无比爽快。晨儿现在是和他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晏樱嫉妒他的时候比他嫉妒晏樱的时候多得多,这个事实让他分外愉快。 他这一声轻笑激起了晏樱的怒意,招式出奇的快,连刺六剑,招招直刺沈润的要害。沈润提剑挡开,双剑相交,声势浩大。 沈润是正经学过剑术的,晏樱却是全靠自学,他的剑法杂乱,变化莫测,举剑直砍,快劈快削,沈润竟一时不能穿破他的剑网。 晏樱冷笑了一声:“凭你,在她身边是为了吃软饭?” 沈润怒从心中起,晏樱是在讽刺他不如她,不配留在她身边。老实说,虽然这话听别人说出来他很生气,可是心里面,他是承认她比他强的,事到如今,若是还嘴硬她赢他全靠运气,那也太不要脸了,输也要输得体面,因此他没有反驳,只是冷嗤了一声。 晏樱对他连反驳都不反驳越感轻蔑,不屑写在眼眸里,这个男人这么不要脸,她怎么会留这种人在身边?他也配! 一身紫衣化为一片紫影,剑光闪烁,凌厉冠绝。沈润手挽剑花,避开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剑声大作,剑势如虹,二人皆是挟着浑厚的劲力,剑刃交锋,威力强大,震出的浩然罡气波及到附近的武器人,无数的武器人因为阵阵罡风受到重创,甚至被击碎了骨骼身亡。 然而武器人终究是武器人,他们没有痛觉,只遵循着本能杀戮和吞噬,在受到外界的威胁时,仿佛被激怒了一般,他们会狂性大增许多倍。 沈润和晏樱的对战造成的影响是引来了更多的武器人袭击,那些武器人是晏樱养的,不会攻击晏樱,这样一来,双方就变得悬殊了。尽管沈润努力闪避,全力应敌,可他既要杀掉武器人,又要格挡晏樱的攻击,晏樱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二人单打独斗沈润都未必赢得过他,更何况是被他加上一群武器人围攻。 蚁多咬死象,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还是有一个武器人趁其不备扑上来,一口咬伤了沈润的肩头。沈润皱了一下眉,这东西很恶心,被这东西咬伤了让他浑身难受,同时他也知道这东西是带毒的。在因为被咬伤停顿的瞬间,晏樱手里的长剑已经刺过来,直刺向他的胸口。 沈润被武器人的攻击阻拦着,避无可避,这一剑刺下去,不死也是重伤。 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并逐渐发麻,那一刻他不受控制地想,他居然输给了她的旧情人,他尴尬又恼火。 就在这时,一条素练忽然越过千兵万马,从后方袭来,如灵活的手臂缠在了沈润腰间,顺势将他一甩,沈润借着这股力道凌空跃起,躲开晏樱的剑锋,之后落进了一群厮杀正欢的武器人里。 他不得不继续跟这些难缠的武器人作斗争。 他黑着脸,恼怒又懊丧,他先是被她的旧情人打败差点重伤,之后又被她给救了,这让他无比尴尬。想当年他也是闻名七国的美公子,虽不爱动武,但他武力不差,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比试就没输过,直到遇见了她,不仅被她重挫,被她的旧情人重挫,他还发现这两年她似乎看腻了他,他曾假装不在意实则引以为傲的容貌,她居然看腻了。也是,他们互相看了十来年,再美的花也看习惯了,也不觉得美了,他开始暗暗担心她会不会被外面的哪只狐狸精迷昏了头,她可是有资格纳妃的。 一口老血怄在胸口,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他居然在她面前失了手,他觉得他的这份怨怒若是落在纸上,都可以写一摞子《宫怨》了。 晏樱在晨光甩走了沈润之后,一双深邃的眸子眯起,他冷笑了一声。那条素练迅猛如处于攻击状态的毒蛇,借着凶烈的劲力,直逼他的命门,转瞬间已经出了十来招。 晏樱左右闪避,挥剑格挡,望向滞空操纵的那一道白影,唇角漾开一抹讽意:“怎么,我打他你心疼了?” “以多欺少,要不要脸?”晨光道。 “败则为虏,他自己技不如人,他要不要脸?”晏樱嗤笑道。 “你一个怪物,却要和普通人比,你才不要脸。”晨光用轻飘飘的口吻鄙夷地说。 “他是普通人,你却让他站在你身边,他配么?你不觉得你是在自贱身份?” 晨光冷冷一笑:“至少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收敛,不会同我作对,像你这样不自量力妄想与我为敌的才不配。”说罢,上扬的唇角敛起,浑厚的玄力灌注进手中的素练,雪白的长绸突变,仿佛成了一条昂首的巨大毒蛇,张开凶猛的血口,向着晏樱的心脏击去。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交手 晏樱眸色一暗,躲开击向他心脏的长绸。 一紫,一白,两个人似同时乘风,凌空而起,几个起落交上了手。雪白的绢绸如蛇,紫色的长剑如龙,纠缠交织,凛风阵阵,随之而来的是一场仿佛能湮灭世界的狂风暴雨。 晨光那至刚至阴的玄气如魔,黑雾一般笼罩在战场上空,看似柔软飘逸的长绸,一击却若千钧重创。晏樱的玄力亦属阴鸷,却比她灵活柔巧许多,一招一式攻守皆备。 她是以硬碰硬,他却是怀柔克刚,两个人你来我往,迸发出的破坏力增倍,殃及了周围。二人身处武器人之中,这武器人里还有无数正在交战的苍丘军和凤冥军,凤冥军在沈润的命令下紧急往后撤,苍丘军却因为无人指挥没来得及,被两个人对战时产生的罡气无差别地攻击,死伤许多。 沈润现在只能用砍杀武器人泄愤了,他倒是想去帮晨光,可是他掺和不进去,不是不能,而是一旦他放纵了心里的醋意掺和进去,只会影响到她的战力,因为她擅长的是单打独斗。他若是硬要求她和他默契地双人打,那是在为难她,过后她一定会生气。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帮她把这群恶心的武器人清理掉,他现在烦躁得很,然而再烦躁,他也只能忍着。 晏樱腾空而起,阔袖一甩,紫泉剑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繁星坠落,如蕊瓣飘零,带着极烈的罡气。他眼看着晨光那一双墨黑的眼珠逐渐血红,如同鬼魅,令人生怖的玄力在瞬间陡然暴涨,雪白的长绸沉下,似来自幽冥里的黑暗,眨眼间灭了激射而来的剑芒。 晏樱的手腕被震得发麻,这一刻他甚至不敢确定她是清醒的还是又被杀戮之心夺取了神智,他眉宇蹙起,低声问: “你就那么想做这天下之主?” 晨光的唇边绽开了一抹浅而幽冷的笑容,带着讽意:“只许你有拿‘雄心’包装‘野心’的**壮志,我就不能有点远大的志向,比如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谁不服从我就送他去死?” 晏樱无言以对,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倒也没什么问题,成了是千古一帝,败了是痴心妄想,可是“谁不服从我就送他去死”,此等暴君言论,只有疯子才能说出来,连他已经成功掌管了苍丘国的政权,这样的话他都说不出口。 那个曾经慵懒纯粹的小姑娘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心中涌起了说不出的沉与闷。 长绸化作一道流光挥洒而来,绚丽刺目,带着毁天灭地的凌厉杀气。晏樱手腕翻转,挥剑而上,矫若游龙。剑锋进入了她的罡气范围,如坠冰谷,凡沾染上的肌肤都渐渐地开始僵冷发麻。她身体里的玄力越来越霸道,越来越阴毒,似比从前一下子提升了数倍,这一切都昭示着她开始进入回光返照后的全盛时期,她已是强弩之末了。 “晨儿,你没有时间了。”他眸光幽暗,轻声说道。 晨光对他仿佛阎王的审判毫不在意,嫣然一笑:“杀你陪葬的时间还是有的。” “你执着的究竟是杀了我,还是赢取天下?”晏樱问。 “毁了你,杀掉你,之后赢取天下,这是一个过程,不冲突。”晨光含着浅笑,用嘲弄的语气回答了他。 晏樱哑口无言,尤其是她强调了“毁了你,再杀掉你”,她口中的“毁”就是将他祖上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从帝国延续下来的余脉彻底消灭掉,她厌极了凤鸣帝国,她厌极了他要继承祖父和父亲的遗志复兴凤鸣帝国,因为她厌恶,所以她才想先毁掉,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祖上几代人努力积累就是为了复辟,甚至他全族被灭也是因为意欲复辟,在灭族时全家人保了他一个人的性命,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那么现在也只能是成王败寇,要么她灭了他,要么他除了她。 王只能有一个。 他不再说话,紫泉剑挽了一个剑花,似巨石投入河面,围绕着剑尖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泛滥蔓延开来,每一圈都蕴着凶猛的破坏力,直让周围的人胸口一窒,血气上涌。 晨光却不为所动,长绸飞舞,同样震荡出了浩瀚真气,竟从波纹的正中央笔直地穿透进去,在这个过程中层层击碎。素练如蛇,在他气息受滞时,迅猛地缠上他的剑柄,猛烈的罡气顺着长绸传递到他的剑柄,劲力浑厚冰冷,震得他手腕发僵发麻。最终,紫泉剑不受控制地脱了手,被她雪白的长绸一甩,直直地钉进了他身后的城墙里。 把旁观了这一切的两国士兵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苍丘国的摄政王竟也不是凤冥国女帝的对手。 晏樱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否则他也不会在当年他想要逃走时拿她当刀子使。她若是正常的,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他二人半斤八两,胜负难分,可是一旦她疯起来,别说是他,整个圣子山她都能给平了。 在紫泉剑被甩出去之后,萦绕在她周身的黑雾愈浓愈冷,一双猩红的眸子亮如血钻,泛着骇人的光芒,仿佛入了魔一般,令人望之生畏,遍体生寒。 晨光收了长绸,改为近身战,五指为爪,直直地抓向他的心脏部位。 晏樱感觉到了一阵寒意,蹙眉闪避,五指从他的胸膛划过,感觉上只是轻轻的一划,却将他的衣衫划烂,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五道血淋淋的爪痕。 晨光身形如鬼魅,极速闪过,挥出一掌。晏樱被逼得避无可避,从她身上扩散开来的仿佛要同归于尽的强大玄力让他觉得她真疯了,调动起全身的真气与之相对。 掌心相合,源源不断的玄气从他的手掌中向她传递,至阴至寒,没有她的玄气那般刚烈,仿佛无数条缠藤从四面八方涌进来,顺着经脉,一条又一条,一层又一层,带着意图灵活地缠绕上她的丹田,紧紧束缚,牢牢包裹。 她明白了他的目的,他是想要毁了她的功力,震碎她的修为。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不败的战力 晨光的眸色越来越红。 晏樱面色阴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眸。 两掌相合,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周围罡风环绕,似崩天裂地的威力,以他二人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卷起漫天黄沙,余波震荡,震得人血气翻涌。狂风大作,肆烈地冲向晨光,致使她发上的钗簪断裂,落了下去。三千青丝如瀑流泻,随风飘舞,似水藻般飞扬,诡谲,却在她容貌的衬托下,带起了一丝瑰丽神秘。 正当众人由钗簪断裂判断她可能会输掉时,晨光的眼眸里掠过一道阴寒。晏樱的心莫名一颤,紧接着,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冰寒的玄力从她的掌心逆向推出,挟着千钧巨力强横地冲向他,直指心脏。 他皱了皱眉,气息受滞,他惊诧狐疑,她竟能在二人对掌消耗着玄力时突然灌进全盛时的劲力,仿佛有另外一个没有经过战斗的人加入了她似的。这样的感觉越强烈,他的眉头蹙得越紧,他调动起保留的最后一点玄力,反击回去。 不反击,他不死也是重伤。 如火山海啸,岩浆汹涌,巨浪滔天。 在万众瞠目中,人们似看到了一道白光骤闪,直冲向晏樱的胸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飓风轰隆,黄沙狂卷,晏樱直直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城墙上,城墙裂了许多道缝隙,他直线坠落,狠狠地摔在地上。 “王爷!”苍丘军大惊失色,几个先锋将领也顾不得战事,赶过去扶,城内的将领同样惊得魂飞魄散,许多人从城楼上狂奔下来。 晨光也没有很轻松,她同样因为强大的冲击力飞了出去,如断了线的风筝,好在沈润接住了她。 沈润在清理武器人时余光一直注意着她,此时一跃而起,精准地勾住了她的腰身,却没想到这股劲力如此之大,他在触到她的一瞬便被尚未卸去的力道震得血气沸腾。他皱了皱眉,勉力压下去,两人同时向后摔落,他只得带着她凌空转了半圈,以软剑的剑尖触地作为支撑,再次跃起,方才险险着地。 他舒了一口气,见晨光向前一晃差一点摔倒,忙伸出另外一只手扶稳她,这时候晨光雪白的嘴唇已经溢出血来。 沈润的心“咯噔”一声,一下子上提到嗓子眼:“晨儿!”慌张之下连帕子都忘了掏,用衣袖去擦她的嘴唇。 晨光推开他,手在嘴唇边草率地一抹。她伤得不轻,且是旧伤未愈,新伤再添。不过晏樱那边也没好到哪去,他之前的内伤虽然痊愈了,可这一回他伤得比上次更重,在倒地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面白如纸,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晨光冷冷一笑,眸凝嗜血,扫视四周,她运转起玄力,厉声道:“苍丘国的士兵听着,投降不杀,否则我必将实行连坐,你们的亲人、朋友,我会将他们在你们面前一寸一寸地碾碎,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自己没有在现在投降!” 浑厚的玄力,振聋发聩,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苍丘国士兵本就因为凤帝那骇人的玄力恐惧,她又在他们面前结结实实地打伤了他们的摄政王。他们摄政王的武力出神入化人尽皆知,还以为就算不能胜也不至于输,现在看凤帝站着他们摄政王躺着,这一场战居然是身为男人的摄政王输了。果然传言非虚,凤冥国女帝就是一个恐怖的妖孽,她的话是认真的,这个女暴君以嗜血嗜杀闻名天下,她说她会实行连坐就一定会实行连坐。 本来晏樱输了就挫了苍丘军的锐气,之后苍丘军又因为凤帝的武力心惊,此时被威胁,更是胆颤不已,虽不至于马上扔下武器投降,却也开始瑟瑟发抖,这样的军队已经毫无战力可言了。 凤冥军趁机围杀。 晏樱见状,知道这一战是赢不了了,扶着先锋将军的胳膊站起来,面罩寒霜,锋利的目光似穿透了人群,直直地射向晨光。 晨光于千军万马中回望向他,冷冷一笑,含着轻蔑。 晏樱差点又吐出一口血,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撤退!”他冷冷地下了两个字的命令,深深地、凌厉地望了晨光一眼,他其实走不动了,但他不愿在她面前示弱,于是强拖着重伤的身体领兵撤退。 沈润扶着晨光,晨光的内伤让他怒火中烧,目露冷酷之色,他亦调动了玄力,高声道: “凤冥军听令,给本王杀,斩一首者爵三级,斩敌方主将者加赏黄金百两!” 此话一出,全军沸腾,本来就因为陛下胜了军心大振,这会儿又有了容王殿下的赏爵赏金,士气高涨。一扫先前两军胶着时的阴霾,众将领带头喊杀,千军万马直接冲了最前方的武器人封锁。那武器人虽然厉害,却架不住数倍的碾压,尽管凤冥军因为武器人的战力伤亡惨重,但这并不妨碍凤冥军的斗志,在张弘和徐茂德的率领下,凤冥军竟追着撤退的苍丘军冲进了濠城,两方展开激烈的交战。 晨光在沈润说出“赏金百两”四个字时,在扶着她的胳膊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沈润见她脸色雪白,呈重伤下的病态,心里一绞,也不想再管接下来的战事了,干脆搂住她的腰,带着她跃上战马,手中的软剑接连不断地削落涌上来的武器人的头颅。 晨光的人自然是保护晨光的,火舞和司八带着人很快凑过来,清理掉了围在晨光马边的武器人,这些武器人因为刚刚晨光与晏樱对战时产生的冲击力死伤无数,战力大减。 沈润纵马带着晨光进了远方的山林,还没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坐在他身前的晨光突然身体一缩,喷出一大口血,有几滴溅在了沈润的裤脚上。 沈润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勒马,马被惊了一下,嘶鸣过后险险地站住。 晨光伤得不轻,和晏樱的状态半斤八两,只是她更能忍,这样才能显出来是她赢了,才能振奋凤冥军,吓破苍丘军的胆。晏樱一个自幼被众星捧月的小公子,在圣子山里有好靠山也没遭过太大的罪,哪能和她这个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妖物比。 她缩着身子呕了一会儿血,虽然全身像错位了似的不舒坦,但对她来说不呕血就算好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这时候一方软帕伸过来,擦拭她的嘴唇: “晨儿......” 晨光觉得他的声音有点怪,回过头去,愕然。 他的眼圈怎么红了?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怂 “我还没死呢。”晨光说。 “呸!说什么晦气话!”沈润红着眼眶瞪了她一眼,他在她的注视下刻意忍耐着难过,拿帕子用力擦了两下她的嘴唇,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放到树下一块岩石上,“喝水么,我去给你找点水来。”说着要走。 晨光拉住他的衣角:“你又没带水壶,拿什么装水,我不渴。” 沈润此时的心情异常焦躁,他心疼她,又恨自己,勉强收拢了情绪顺着她拉他的力道坐在她身旁,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脑袋里空白一片,不知是因为战事紧张的缘故,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有种血液逆流的晕眩感。 晨光在他染血的肩头扫了一眼,懒洋洋问:“有匕首么?” 沈润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匕首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 晨光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抽出短刀在手腕上利落地一划,血流如注。沈润的心“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低呼,她已经将血淋淋的手腕怼在他的嘴唇上: “喝了。武器人带毒,不及时解毒,你出了岔子,谁替我卖命?” 血腥味充斥,不算难闻,毕竟是她的血,可他还是很难接受。 晨光不悦地道:“别浪费!还是,你嫌我?” 他不嫌她,也不想浪费她流血,他只是很难接受如此生性的方式,但她的话还是迫他张开了口。鲜血入喉,没那么难喝,不单单是血腥味,隐隐的,似还有一股药味,让他又一次联想到了凤冥国的秘闻,皇室会豢养所谓的灵体,吸血啖肉助其延年益寿。 差不多时晨光收回了手腕,那血还在急速地流。沈润看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掏出帕子缠住她的手腕止血,却见那血很快又染红了手帕: “怎么......” 晨光笑:“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的血短时间内流得多,但很快就会止住。” 沈润不语,口腔里充斥着属于她的血腥气,她在流血,又受了重伤,他身为她的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也难怪晏樱说他不配。 晨光的血止住了,刚过一场大战,她现在懒洋洋的,抬眸,见他一言不发笔直地坐着,周身充斥着懊丧与自责,愣了一下,想了想,说: “照今天的形势看,濠城应该能在明日拿下来。” 沈润不答。 晨光有些疑惑:“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润低着双眸,淡声回答。 晨光扬眉,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若是平常她是懒怠去理会他的心情的,可是因为他刚刚红了眼圈,现在又一副半死不活的沉重样子,好像受了重创的人是他,她也跟着有点郁闷,不由得道: “你有什么心事就说,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你不说我不知道,也没有耐心去猜。” 沈润的心因为她显得有些冷漠的话颤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在你身边?” “啊?”他憋了半天就问了这个,晨光莫名其妙。 沈润垂着双眸,过了一会儿,望过来,直视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武不如你,又是你的手下败将,你还是觉得他那样的男人才配你吧?” 晨光看了他片刻,哭笑不得地反问:“你这是嫉妒之言,还是说的真心话?” “我......”沈润语塞,是嫉妒之言说明他自认为不如晏樱,承认这一点让他难堪,可若说这是真心话,这不是真心话,说另外一个男人更配她,这不是在把她往外推么,没了她,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矛盾和忐忑写在脸上,他曾是一个喜怒不形色的人,现在却将如此明显的情绪表露在脸上,晨光觉得好笑,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让沈润尴尬,甚至耳根子都在发烫,他站起身:“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晨光揪住他的衣角,把他拽了回来。 “你的确武不如我,不过,武力这一块这世上没有人能胜过我,我是靠武力成为凤冥帝的,没有武力我能不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都难说。你是我的手下败将没有错,你且安心,要不了多久,他也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他的下场会比你惨得多。”晨光似笑非笑地道,语气里没有半点感情。 沈润眸光复杂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对待她时当然会带入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他想心疼她,想保护她,可她是帝王,她不需要心疼,她不需要保护,她比他更强。他没有被需要的感觉,所以时常不安,偶尔惶恐,但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不会在意他的忐忑,他若想继续留在她身边,只能自己消解这份负面情绪,指望着她来化解是不可能的。 晨光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消沉竟让她觉出了几分可怜,心生无奈,她想了想,道:“我需要你帮我治国,你也知道,我擅长的是杀人、算计人和挑起战争,地方上的琐碎事、官员间的平衡我懒怠管也不想管,要不是你愿意去周旋处理,朝中官员我会再杀一半,民间暴动起一个我灭一个,那些人还能活着全是你的庇护,你武力不如我,你输给了我,可论****,我不如你。” 沈润惊诧地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承认了他的能力,承认了他对她的价值。自他灭国后,她一直刻意打压他,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知道她在打压他,可他也的确由于她的打压日渐消沉,因为他觉得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的心计和手腕甚至让他心生恐怖,她是比他强的,他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认可他。 晨光懒洋洋地笑道:“你在当年好歹也是闻名七国的佳公子,你父皇虽不喜欢你,可无论是在民间朝堂还是在其他国家,你都是别人眼里德才兼备温雅如玉的容王殿下,怎么现在变这么怂了?” 沈润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变这么怂了?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她,害怕她会嫌弃他不要他......他果然很怂。 这份内心感触让他开始难堪。 晨光心想她明明夸他了,他的心情怎么还没转变过来,伸手捏起他的脸皮,拉扯了一下,把他给揪疼了,他闷闷地望向她。 “对了,”晨光忽然想起来,不悦地道,“刚刚谁许你允诺斩敌方主将加赏黄金百两?哪来的黄金?你给?” 沈润揉着被扯痛的面皮,情绪不高,接着她的话淡声道:“我给就我给。” “你的钱不是都交给我了么?”晨光问。 沈润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沈润站起身说:“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交代 晨光瞅了他一眼,也没继续那个关于钱的话题,任他去了。她隐约知道他又开始置产了,似乎攒得还挺快,她懒得理会,也没问过他。 她的确曾刻意打压他,因为,若不彻底碎了他的傲骨,他又怎会甘心听话,不听话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成为助她理政的工具。把他当成一样工具,她必须要让他长期处在患得患失里,折磨他,碾碎他的自傲,可若是把他看做一个人,她这样待他是很过分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但她不会给他太多的怜悯,因为,他二人若想共存,必须强迫他成为她的依附,他愿意了,那便相安无事,若他不愿意,纠缠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不死不休。 好在他愿意了。 晨光换了个姿势,咳嗽了几声,又咳出来一点血沫。她喘息了两下,背靠在岩石后面的树干上,她在重伤中,疲惫得紧。 沈润很快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只小玉壶,她都不知道他居然随身带着壶,这样的小壶一般是装酒的,他早就不喝酒了,却还揣在身上。他走过来,将开了盖的玉壶递给她。 晨光其实不想喝,但他特地去取来的,她只得拿过来湿了湿嘴唇。 沈润坐在她身旁,她的脸色极不好,他关切地问:“可好些了?” 晨光泛白的嘴唇扯出一抹笑,懒洋洋地道:“不碍事,但是得休息一阵了。” 沈润接过小水壶盖起来,无言,他对她又伤了这件事反应很大,大概是因为她在他面前重伤的缘故,他难以接受,整个人都沉在无尽的阴霾里。 晨光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懒散地靠在树干上,双眸微眯,仿佛要睡着了。 沈润望了她一眼,突然问:“待濠城收回来,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继续打连城。”晨光慢吞吞地回答。 沈润摇了一下头:“今日晏樱弄出来的那些......我军因此损失惨重,这一仗是因为有你才勉强拿下濠城,但想一鼓作气打进连城,不太容易。” “用不着一鼓作气,只要把他们逼进连城就行了。” 沈润一愣,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晨光笑而不答,看了他一眼,慢声道:“晏樱养的那些不是人的人,钢筋铁骨,力大无穷,确实当得起‘武器人’三个字。我这样的,让我替人卖命我还得先想想,不高兴了把人杀了也是有可能的,但他养的那些人,没有自己的神智,只懂得服从,永远不会背叛,是一把好刀。” 沈润皱了皱眉,他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她的话听起来像是称赞,但是她不会称赞,他想在这个世上她最厌恶的就是武器人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和晏樱就这个问题争论许久: “话虽如此,但以活人炼尸,丧尽天良。” 对上位者而言,武器人组成的军队的确是十分强大的战力,这东西对野心家的诱惑很大,尤其是对于手里头已经有了数不清人命完全没有怜悯仁爱之心的人来说,武器人会激起他们的贪念,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这样强大的军队据为己有,为自己卖命。可是沈润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种东西,他虽然算不上好人,手里头的人命亦不计其数,可他一直坚持君主应以“仁政”治国,武器人这种邪门歪道上不得台面,需要武器人来统治国家的君主更不会是什么明君,为了一己私欲豢养行尸走肉,简直惨无人道,丧心病狂。 对,他骂的就是晏樱。 晏樱认为“强者为尊,弱者只配**控”那是他的想法,是他的事,沈润懒得管,可他明知道晨儿对武器人深恶痛绝还去大搞特搞惹晨儿不快,他就是没有心,都没有心了还总想着纠缠晨儿,不要脸。 晨光笑笑,眼帘微垂,她默了片刻,淡声道:“我的那些人你也都见过了,从前没给你见是因为他们见不得光,现在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他们也能露头了。等我死了,只要你能护我这些人周全,凤冥国就归你了。” 沈润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仿佛被用力拧了一把似的,抬头,瞪向她:“你说什么胡话?” 晨光表情淡然,微微一笑:“世事无常,交代一下遗言,也省得留下的人慌乱,到时候记得给我风光大葬,要天下缟素,服丧一年。” 沈润有种快要被气死的感觉,虽然认识她以后他经常会被她逼到要气死的边缘,但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离鬼门关如此之近。脑袋嗡嗡响,差一点就过去了,他脸色铁青发白,有一瞬眼圈又红了,但是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他咬着牙,泛白的嘴唇都在发颤。他瞪着她,厉声道: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的人你自己去护,我凭什么要替你护着?你的那些人对我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若是落在我手里,他们一个别想活!” 晨光无奈地看着他,他言辞激烈,气得就快要跳起来了,他的气性还是这么大,七窍生烟的,她真怕他激动过头,比她先过去了: “罢了,我就是说说,你急什么?” 沈润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会儿,负气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她。 晨光无趣地撇了撇嘴唇,懒洋洋地靠到树干上。 他兀自生闷气。 晨光看了他一会儿,看烦了,觉得困倦,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沈润坐在一边,低着头,好不容易把刚刚的怒气消解掉了,回眸,却见她靠着树干睡着了,那一刻他无法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觉得差一点他就疯了。捏紧了拳头,用力再用力地捏紧,他合上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栽在了她身上。 抬眸时,他望向她,心里面五味杂陈。强烈的酸涩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咬了一下唇,顿了片刻,伸手去轻柔地将她搂过来。 好在石头够大,现在正值盛夏,他将她平放在石头上,枕着他的腿,先撩开遮住她脸庞的长发,摸了摸她的前额,又摸了摸颈侧和手腕,体温是正常的,他舒了一口气。手落在她的脸颊上,于那雪白细腻之处轻轻摩挲,他凝望着她,一动不动,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情愫。 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献城 莫城。 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城池,安静得恐怖,连草丛里细小的虫鸣声都会觉得刺耳。 英武王坐在昏暗的正厅里,眉头紧锁。他已经让人将女儿藏到内院,不让她出来了,可是女儿到莫城来的消息有很多人知道,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战事当前,后方混乱,按照清平县主的说法,他们家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成了通缉犯,如此他更不能把女儿送到别处让她再犯险,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妻子的死讯折磨得他筋疲力尽,可是冷静下来细想,清平县主的话让他有了一些疑惑,比如邱文先是封禁了英武王府,承诺他夫人会查明真相,之后却暗中派人来灭门,这很不合理。如果邱文认定了他通敌叛国,为何不扣下他的家眷作为牵制,待抓捕了他之后一块处置?就算两个人有私仇,邱文等一等也不费什么事,以家眷相挟抓到他的机会更大,邱文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王府里的女眷又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如果邱文认定了证据确凿,到最后一块处置了同样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半夜三更派金鳞卫来诛杀?还杀了杨将军。杨将军死前说过,没有接到左相的命令。 至于邱文是不是因为私仇诬陷他然后杀他家眷泄愤,英武王以为他不会,邱文小肚鸡肠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能当上左相,邱文日常处事还是很机敏清醒的。没有哪一个上峰会在战争期间在后方处死前方将领的家眷,要治罪要处死也会先把那将领召回,否则就是在逼对方投敌。除非他自己已经投敌了,不然大战期间直接把军方将领逼到投敌,邱文会死得比谁都难看。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妻子死了,女儿狼狈出逃找到这里,必会引起莫城其他人的猜忌。他若想查明真相只能回宜城,然大战当前,他走不开。 再说回了宜城,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朝廷协助他查明真相,还他清白,捉住真凶给他妻子报仇;一种是死路一条,这条死路有可能是因为邱文真是个傻子,就想趁机除掉他,也有可能确实是有人诬陷,邱文没有参与,但邱文那个笑面虎会出于二人私仇加深、担心他过后报复等多方面考虑,不得不下手除掉他,这一点邱文做得出来。 英武王的拳头逐渐捏紧。 他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即使很大的可能他是被人诬陷的,邱文也被圈进了这桩陷阱里,可是他不得不自保,为了女儿,他也不能轻易涉险。 坐在他身旁的赵元亦浓眉紧拧,他已经憋了半天了,英武王一直不说话,他越憋越难受,几次抬眸看向英武王,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大哥......” 英武王抬起手,阻止了他说话,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那声音似预示着危险降临。不久,几个浑身浴血的士兵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高声道: “王爷,大事不好了,钟孙荣那厮带领几个将官和他们手底下的兵冲了我们北营,钟孙荣那个王八羔子污蔑王爷通敌叛国,说王爷是凤帝的走狗!还说左相在宜城已经抄了英武王府,处死了王爷的家眷,清平县主侥幸逃脱,逃到莫城来,目的就是为了让王爷造反!他们还说,不想当叛国贼,就跟着他们一块杀叛徒!” “混账!”赵元气红了眼,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对英武王道,“大哥,钟孙荣那孙子借机生事,我看他才是通敌叛国的那个!” 英武王的心一直在下沉,事态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们几个带县主藏到安全的地方,务必保县主周全!”他吩咐他的亲信。 “是!”几个年轻的士兵肃声应下。 英武王拿起挂在墙上的长枪,带着赵元和其他士兵出了门,向北营去。 内院。 清平县主刚睡下,房门就被敲得山响,她听出了是父亲亲信的声音,一边疑惑怎么没有珍儿的声音,珍儿明明在廊下守夜,一边匆忙穿上衣服开门。 领头的士兵行了一个军礼,道:“县主,王爷有令,护送县主去安全的地方,卑职得罪了!”说着,直接将清平县主扛在背上背起来,从后门走。如此唐突他也没有办法,闺中贵女的体质,等着她自己走相当于白给敌方送人头。 清平县主吓了一大跳,扶住他的肩才稳住了身体,恐慌地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我父亲呢?” “钟将军叛变,如今县主的处境十分危险,县主继续留下恐会成为王爷的拖累,还请县主为了王爷着想,由卑职几人护送郡主去安全的地方!” 清平县主目露惊惧,但“拖累”二字扎了她的心,让她没办法再反抗,她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来:“珍儿?你们看见珍儿了吗?” 如此紧张的时候,谁还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侍女,护送清平县主的士兵直接忽略了她焦急的问话,背着清平县主从后门出了宅邸。 小小的内院又恢复了平静,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器相接声,东方还亮起了火光,更显得这一方院落沉静安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名侍女打扮的姑娘从暗处走出来,自清平县主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她警惕地向四处看了看,而后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筒,拉了一下引线,一道红色的光急速窜上天空,炸开了一只火球。 莫城外。 司浅携沐寒率领凤冥国士兵整装待发,在看到夜空中一抹红色的光束炸开之后,他冷声下令: “攻城!” 沐寒为先锋,率领大军攻城。 莫城内,钟孙荣的兵与英武王的兵打得不可开交,钟孙荣大骂英武王是叛徒,说英武王想给敌军献城投降。这时候有士兵来报,凤冥军攻城,钟孙荣越发愤怒,直接给英武王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命士兵围剿英武王及其手下叛匪,凡英武王的士兵,投降不杀,不降者皆按叛国治罪。 事已至此,英武王百口莫辩,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他只能狠下心,命赵元冲破包围带人开城门投降。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枷锁 连城。 桂花盛开的时节,清可绝尘,浓则秀远,对比城外的金鼓连天,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晏樱坐在桂树下,脸色苍白,颓靡憔悴。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琉璃酒壶,酒壶里是常饮的三味酒。内伤未愈让他浑身不舒服,这感觉大概是疼痛,他痛得难忍,便一口接着一口饮着酒。忽有桂花飘落,落在他的胳膊上,他拈起来望了一会儿,仰起苍白细瘦的脖子,一气饮下半壶。 “主子,你怎么又在喝酒?”晏忠火急火燎地冲上来,夺去他手里的酒壶,一双因为上了年纪而浑浊的眼珠溢出了心疼和愤怒,他恨铁不成刚,“内伤未愈,又添新伤,还喝这个,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对得起你的祖父和父亲吗?” 晏樱因为他气愤的语调耳朵嗡嗡作响,被烈酒作用的心脏也跟着突突乱跳。他其实很烦,可他的命是晏忠舍命救的,他没办法对晏忠发火。他勾起嘴唇,算是一抹笑,懒洋洋地道: “祖父和父亲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了,你又何必隔三差五把他们揪出来说上一番,让他们清静些不好么?” 晏忠被他一句话给顶了回来,气了个倒仰,看着他苍白的脸,晏忠不是不知道他如此颓唐的缘由,他只是不能理解。再说,从圣子山出来那会儿,主子是萎靡过一阵,那段时间时常在梦里唤那个女子的名字,夜夜惊醒,可晏忠只以为那是还年轻容易多愁善感,后来主子将心思全部放在大业上,人也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那个时候他还很高兴,觉得幼小的主人终于成长为一个能够负担起家族使命的男人了。他却没想到,当那个女人一步一步走上夺权的舞台时,自家主子竟会一步一步回到过去,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又变成了那个会在夜里为了一个小丫头偷偷哭泣的少年。 晏忠恨极了司雪晨,尽管当年他也感激过她对主子的照顾,也愧疚过她成了主子的刀子,可她和主子的关系在他看来绝对不可以。不说两家祖上是世仇,司家曾背叛过凤家,单说那个女人对主子的影响力,真成了那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包藏祸心的那种,若哪一天主子心一软真把她放在身边养着,恐怕要不了几年,主子就得移权到她手里了。 没有一个忠仆能容忍自己的主子心里面有这样一个阴险又有野心的女人。 他将酒壶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道:“主子,她都把你打得伤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想着她?她可是铁了心要杀你!” 晏樱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我也不是第一回杀她,我杀她几次,她杀我几次,很公平,认真算,估计我还差她几回。”他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胳膊够到桌上的酒壶,又喝了一口。 晏忠皱着眉抢下来:“你二人现在是死敌,你还想对她手下留情吗?” 晏樱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好笑,用嘲弄的语气问道:“晏忠,你觉得我走到今天是因为我对她手下留情?凤冥国女帝,弑父杀兄,血洗朝堂,先屠北越,后灭南越,再并龙熙,她将龙熙帝变成了手里的一块印玺,又将雁云国诸多巨贾收于囊中,她做到这些全是因为我对她手下留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晏忠哑了口,皱了皱眉,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正因如此,主子才不能让她胜,那凤帝在外边是个什么样的名声主子又不是不知道,嗜血狂魔,杀人不眨眼,若是主子让她赢了,接下来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晏樱冷笑,瞥了他一眼:“那我在外面又是个什么名声?乱臣贼子,巫国后裔,邪教头子,还有人说我是打着凤鸣帝国旗号作恶的骗子,这名声还不如她,我杀人也是不眨眼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仗都打成这样了,还提什么民不民?我若真在乎那些百姓,我就把苍丘国白送给她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阴阳怪气,怼得晏忠七窍生烟,咬着牙道:“主子,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了已经牺牲了性命的老太爷、老爷还有大少爷着想!还有外边跟着你的那些忠臣义士,多少年了,他们一直潜在各处,就是为了助凤家复国,一代又一代,忠肝义胆不曾削减半分,即使当年晏家遭难,他们也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主子的下落,你现在如此颓丧,对得起他们的一片忠心吗?” 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晏樱心烦,却摆脱不掉,就像是一道枷锁牢牢地套住了他,已经嵌进了骨头里,和血肉长成一处。正因为这些东西太过沉重,以至于他说不出后悔生在晏家,希望那些所谓的忠义之士能放过他这样的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淡声道: “我说了,我从未对她留过情面,若我最后输了,只能说我逊她一筹。” 晏忠一口气提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现在的主子就像是千年的胡豆,油盐不进。 “你退下吧。”晏樱也累了,懒怠再开口,淡淡地道。 晏忠直接被打发了,心有不甘,他想再劝,哪怕让他死谏也行,可是他一时想不出来死谏的说辞。正在这时,司雪颜快步走来,先是因为晏忠铁青的脸色顿了一下步子,之后垂眸,轻声道: “主子,钟将军带了十来个人从莫城来,说、说英武王给凤冥军开城门投降了!” “什么?”晏忠一声惊呼。 晏樱执壶的手颤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平静。 钟孙荣是被担架抬来的,他瞎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也没了,全身是血,包扎得乱七八糟,有些伤口已经腐烂,一看便知是经历过是一场血战。 钟孙荣一见晏樱便开始哭诉:“清平县主突然来莫城,说左相在英武王府搜到了密信,信上说英武王投靠了凤帝,让英武王妃有所准备,等人来接去凤冥国。左相派人封了英武王府,谁料清平县主竟然逃了出来,逃到莫城,鼓动英武王叛变。凤冥军攻城,英武王打开城门迎凤冥军入城,末将带人奋起反抗,被英武王的人围剿,只剩下十来人。末将拼死逃出莫城,留这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能给王爷报信呐!” 第一千二百十章 败退 晏樱一脸淡漠。 他没有过多的盘问钟孙荣,他已经知道钟孙荣有一半是在撒谎,至少不是因为反抗才遭围剿的。这件事从一个细节就能够看出来是有人故意为之,清平县主他见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闺中贵女,这样的女子,让她独自出宜城都困难,更何况从宜城到莫城走那么远的路,还是从被封禁的英武王府逃出来的,她竟然还知道她的父亲正在莫城,若说路上没人帮她,他不信,若说帮忙的是单纯的好心人,他更不信。战争时期,越靠近战场人心越恶,她竟能如此顺利地抵达莫城,毫发无损。 难怪晨光会撤出濠城,上了凤凰山,那些凤冥军八成是从山上绕过去的。 邱文虽然和英武王有私仇,但邱文不会杀王府中家眷,最多是将王府监禁起来等待审查。这中间必是遭了什么事让清平县主以为邱文要处死她的父亲,所以才会冒险跑出来找她父亲。即使英武王察觉了其中必有蹊跷,为了自保,为了保住女儿,他也会生出反心。这时候钟孙荣再扣反贼的帽子和英武王争执,外面凤冥军一攻城,英武王若想保命,自然要开城门的。 之所以说是钟孙荣先挑起的,是因为如果这场争执是英武王先挑起来的,英武王不可能会告诉他宜城密信的事,那他是怎么知道的,显然是他在英武王那边有眼线。 这件事,一看就是晨光的手笔。 他用来平衡英武**权的将领居然被她塑成了令他战败的关键。 那个能跟着县主千里远行同样完好无损的婢女,八成,是她的人吧? 呵! 比起莫城战败,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流砂呢?” 钟孙荣愣了一下,听他提起才想起来流砂的事没报,惴惴地回道:“回、回王爷,那一日英武王带兵出战,之后又有一队凤冥军来叫阵,流砂大人领兵应战,战、战死......” “战死?”晏忠震惊地喊了出来。 钟孙荣因为晏樱投来的血腥一瞥惊惶得差一点从担架上跳起来,磕磕巴巴地道:“是、是凤帝的一名侍女!听参战的士兵说,流砂大人先前已经杀了那名女子,后来又把那名女子抱住了,那名女子居然在临死前趁流砂大人抱着她的时候用、用手臂穿透了流砂大人的身体......” 晏樱的脑子嗡的一声,清癯的身体晃了晃,若不是坐在椅子上他就倒下来了。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一股腥甜已经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当钟孙荣说流砂抱住了那名女子时,他就已经知道了那名女子是谁了。 他们,居然先走到了这一步...... 晏樱的胸口翻搅着巨浪,舌尖更是五味杂陈。 “那流砂呢?你们没带来?”晏忠怒声道,虽说流砂曾是凤帝的人,但这么多年,流砂对自家主子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也是他看着成长的,这则死讯太突然,他亦很难接受。 “凤、凤冥军把两个人都带回去了。”钟孙荣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爷关注的竟然不是英武王叛变,而是他差点忘记的流砂大人的死讯,且看这反应,比知道英武王叛变时可怕得多,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钟孙荣的心底生出了几分惊惧。 ...... 圣昌一年,九月初十。 凤冥军再度攻打连城。 起战后第二天,司浅与英武王联合出战,带领加上投降的苍丘军在内共九万人从后方攻打连城,与张弘率领的凤冥军形成夹击之势。 连城内的苍丘军苦战了七天七夜,晏樱派出城迎战的大多是武器人军队,这支军队的战力让凤冥军损失惨重,但这些讨人厌的东西也激起了凤冥军的憎恨。大战过后,晏樱的武器人所剩无几,最终,因为大势已去,苍丘军自南城门撤退,渡江,驻扎在彭央城外。 彭央城就在连城对岸,是昌江水师的所在地,亦是苍丘国的江边要塞。 这一战晨光没有参与,她在与晏樱对战过后又一次起不来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留在濠城静养,由沈润陪着她。沈润居然学会了做药膳,虽然他做得还不错,可他闲着没事就泡在厨房里,这让晨光觉得十分怪异。最近火舞看沈润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他这么干是抢了火舞的日常工作,沈润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最近读了许多医书,再过一阵子他觉得他都可以帮她施针了。 晨光软弱无力地靠在床上,她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萎靡地堆在那里,尽管有旁人在时,她仍会若无其事地微笑。 沈润坐在床边,喂她喝一碗刚煮的茯苓羊肉粥。 “好吃么?”他一脸期待地问她。 晨光无语,她觉得他这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本身就很怪异,上次去养花就够古怪的了,现在居然进了君子巴不得远离的庖厨,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打击,导致性情大变,斟词酌句想了半天,她说道: “还好......没想到,你在烹饪上也有天赋......” 后半句明显是夸赞,沈润心花怒放。 “不过,”晨光接着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我又不缺人煮饭烧菜......”顿了顿,她又因为担心会打击他的积极性,补充了一句,“你没发现火舞都瞪你好几天了么?” 前面那两句真的如一盆冷水,差点浇灭了沈润旺盛燃烧的小火苗,好在后一句她找补回来了,他又舀了一勺粥,塞进她嘴里,垂眸,闷声道: “我现在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煮给你吃和火舞煮给你吃能一样么?” 像他这样前半生忙于争权夺利的人,是真的十指不沾春水,突然跑去学做菜他本身就觉得很羞耻,可他对她的心盖过了他的羞耻心,他想亲手喂养她,将她喂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他是抱着这个目的去学习的。能得到她的认可他会很高兴,若是她不认可,若是她因此瞧不起他,他的羞耻感会加倍,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有种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感觉。 好在晨光没有瞧不起他:“你闲着没事,想找个乐子倒也没什么......” “谁说我在找乐子,谁找乐子会找到厨房里?”沈润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又塞了她一勺粥,“还不是因为你总不吃饭,我才想亲自下厨喂养你!” 第一千二百十一章 剑戟森森 喂养?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小动物一样。 晨光撇了撇嘴。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这些心思,估计她在少女时期给他留下的馋嘴形象太深,以至于她现在不爱吃东西让他急得焦头烂额,她也明白,人们都会觉得能吃是福,一旦吃不下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她的确在走下坡路,可她不希望旁人总把焦点放在这件事上。 他因为担心她的身体做出了许多不符合他性子的行为,从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也没怎么留意他的这份心思,可是现在,她开始过于注意他的行为了,她偶尔会想,是不是太为难他了,他是不是为了她在勉强自己。 她为她的过度留意感到别扭,也不愿提这一类事。 她瞅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沈润才要说话,就在这时,火舞从外面走进来,道: “陛下,连城战报,张将军已经带兵顺利攻下了连城,苍丘军从南城门渡江,撤退至彭央城外!” 沈润心中一喜,还真把连城打下来了。 晨光面上淡淡的,轻声问火舞:“折了多少?” “折了近四成人,不过晏樱的武器人也损失不少,几乎全灭。零城和莫城司浅已经拿回来了,英武王也带着手底下的兵降了陛下,薛将军受命,正带人往铭城去,司浅说待整顿了连城,就来见陛下。” “不必,你让人回他,过两日我会去连城。” “是。”火舞应下,见她没有其他吩咐,便退了出去。 沈润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舀了一勺粥送到晨光嘴边,问:“英武王降了?” 晨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派司浅去打莫城?” 晨光又“嗯”了一声。 “司浅只带了一万人,就算薛翎带着五万援军改道去助他,共才六万人,先打零城,后打莫城,莫城里可有十几万大军,他是怎么打的?”沈润狐疑地问。 晨光眉一挑:“好奇?” 沈润点了一下头:“嗯。” 晨光笑了一下,倒没有讳言:“我让在宜城的人给邱文送了密报,说英武王叛国,又命人将一封信放进了英武王府。邱文搜查英武王府,找到了信,查封了王府,晚上有人乔装成金鳞卫以邱文的名义去王府围杀府中家眷,清平县主趁乱出逃,她以为邱文要杀她父亲,自然会去寻找,我的人就雇了一队人送她去了莫城附近。英武王身边的钟孙荣是晏樱派在他身边的,为了制衡英武王的兵权,防止英武王一人独大,英武王是苍丘国人,晏樱自然不会完全相信他。那个钟孙荣恃才傲物,嫉妒心强,一直对英武王有不满,他若是知道了英武王叛国,必会趁战乱致英武王于死地,英武王若想活命,只有献城投降。” 沈润呆了一呆,虽然很多细节她没有详述,可从她的话里他已经大概猜出了整件事的过程。他不是惊讶她这份缜密又毒辣的算计,他惊讶的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英武王府的,他记得她最早接触英武王府还是在五国会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是龙熙帝,雁云尚未亡国,晏樱没有完全掌权,老赤阳帝还未驾崩,窦轩只是个凌王: “英武王府里,有你的人?”他问。 晨光笑而不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把英武王放进了你的棋局里?”他想确认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动了这个心思,据他了解,她和英武王府私交很深,如果她是为了今天这一招才在多年前结交英武王妃继而成为英武王府的座上宾,他不得不感叹她的心机深得可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晨光莞尔一笑:“万物皆可为棋,网子往大了撒,才能捕到有用的鱼。”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他明白了,她未必是一开始就想用,她只是在执棋之时将她认为有用的棋子推到恰当的位置,在需要时便可连走几步,完成一出好局。 剑戟森森司雪晨。 沈润都笑了出来。 然而慧极必伤,她太聪明了,长久如此,只会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他暗自叹了口气,又舀起一勺粥喂她。 “不吃了。”晨光摇头。 “才吃了半碗!”沈润望着手里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碗,皱了皱眉。 “吃不下了。” 沈润犹豫了一下,他想强迫她吃,但又觉得她又不是不想吃只是吃不下了,强迫她有点可怜,放下碗道:“那晚上再吃。” 晨光很高兴,含笑点了点头。 “你要去连城?”沈润问。 “嗯。” “你这身子......” “再养两天应该就没事了。”晨光轻快地说道,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像现在这样瘫软无力不能动弹是什么大事。 沈润皱着眉,无奈地道:“你就不能多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好养一养,这症状已经第二次了!” “我病病歪歪都快三十年了,什么离奇的症状没有过,不过就是提不起力气,算不得大事,再养养,没养好说不定先养死了。”晨光不以为然地道。 “你......”沈润又一次气结。 “去给我倒杯水来!”晨光说,她不想再听他婆婆妈妈的。 沈润无奈,带着气瞪了她一眼,起身去给她倒水:“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道。” “我学会了做蜜汁火腿。”沈润将水杯递给她。 晨光无语,他为什么会对“蜜汁火腿”的记忆如此深刻? ...... 两日后,晨光前往连城。 司浅率众将在城门口跪迎。 晨光伤未痊愈,没下马车,直接进了城,来到将军府,她先在正厅坐下,众将领方进来禀报战况及接受封赏。 晨光见到了英武王和清平县主,清平县主这段日子被折腾得不轻,虽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神情憔悴,城中也没有适合县主的华丽衣裙,她穿的是庶人家女孩的衣衫,在看见晨光时泪眼婆娑地唤了声: “阿晨......” 自两人交好以后,她就一直这么唤她。 旁边的英武王拉了她一把,带着她一块跪下,垂着头高声道:“臣郑山海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千二百十二章 如狐 他口称“陛下”,而不是“凤帝”,便是认了自己的降臣身份。 晨光噙着笑道:“英武王不必多礼,我与尊夫人和令嫒都是旧识,也去过你府上做客,如此算来,我和你也是旧识。我欣赏将军将才已久,将军若愿为我效命,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敬重将军的为人,往后在凤冥国,将军依旧是英武王,将军也不必担心我会苛待降臣,我手底下的臣子多半是降臣,我从未因为他们降了我就薄待他们。我需要的臣子一能为我所用,二是忠心于我,具备这两样的臣子我都会给予厚报。” 她在后半段话没有再称他“英武王”,而是称呼他“将军”,这是身为武将的英武王极喜欢的称呼,这也说明她认可了他的军事才能。 英武王多少有些心动,他也明白,她说下这番话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凤冥国的将领和苍丘国的降将面前明确地表个态,于是他深深地弯下腰: “臣将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 晨光将手向上微抬,浅浅一笑:“将军请起。” 清平县主扶着英武王站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这个时候她已经深切地明白了她曾经的闺中好友变成了他们的陛下,她的父亲成了陛下的降臣。她心里有点别扭,毕竟降臣不太好听,可一想到苍丘国早就不是从前的苍丘国了,摄政王对父亲并不信任,父亲虽受重用,在朝中却如履薄冰,阿晨的为人可比那些所谓的大男人豁达多了,她喜欢阿晨,就觉得父亲在阿晨的手底下做事也许会比从前更好。 晨光看了她一眼,对英武王道:“县主的事我大概听说了,这么远的路,真是难为她了。王妃......我亦知晓,将军放心,待大军攻破宜城,尊夫人的仇我会让将军来报。” 清平县主听她提到母亲,眼圈红了,又见她今日一直唤她“县主”,好像生分了似的,更觉不自在。 英武王已深深施了一礼:“多谢陛下!” 沈润用余光瞥了晨光一眼,事是她做的,提起来时却像个局外人一样,一脸的遗憾和哀悯,“狡猾如狐”,他在心里想。 “阿梅,你可有话要对我说?”晨光忽然问。 英武王吓了一跳,从前他们分属两国,有私交时可以不太计较礼数,现在则是君臣有别,她忽然唤自己女儿,他难免紧张。 清平县主见晨光跟她说话,心中一喜,泪眼婆娑地道:“阿晨......不是,陛下,我的侍女珍儿在破城时和我走散了,至今没有找到,我很担心她,我......”她是真的心急,真的担心珍儿,这些日子她都快急疯了,珍儿一个弱女子,会不会被欺辱,会不会已经死了,本想着阿晨无所不能,一定能帮她找到珍儿,所以当晨光问她时她就一股脑儿地说了,却因为父亲的一声咳嗽猛地惊觉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不好,她的脸刷地涨红。 晨光对她的担心有些意外,不过想到她的性子又不奇怪了:“你放心,我会让人帮你寻找。” 清平县主大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谢陛下!”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英武王开口,道。 “将军请讲。” “小女自幼长在闺中,秉性柔弱,胆子又小,此处是战区,接下来臣要为陛下效命,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她,她实在不宜在此地久留,臣斗胆请陛下派几个人送她去箬安。” “父亲!”清平县主拉住他的袖子,她不愿意和父亲分开,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咬着嘴唇红着眼眶干着急。 英武王自是舍不得,可这也是为了她好,一来刀剑无眼,战区又全是男人,接下来他总有看护不到她的时候,她一个年轻姑娘,诸多不便,也危险;二来将清平县主送去箬安,既能保女儿平安,也能借此机会向陛下表明,今后他绝不会有二心。他这么做,也是相信只要他能表出忠心,陛下就不会伤害他女儿。 心照不宣的事,晨光也明白他的这份心思,笑了笑,道:“的确,刀剑无眼,阿梅在这里太危险。将军放心,我会派人将她送去箬安,竹阳公主已经回京了,阿梅先去和公主做个伴儿,待将军回京之后再行安置。” 英武王知道竹阳公主沈卿懿是容王殿下的妹妹,陛下的小姑子,现在的凤冥国唯一的公主就是这位竹阳公主了,有她照拂,他自是安心的:“谢陛下恩典!” 英武王及众将领退出去之后,晨光看了司浅一眼,疑惑地问: “阿十呢?” 司浅不答,说道:“有人想见陛下一面。” 晨光想了想,对沈润说:“你去找几个人准备送清平县主去箬安,再给你妹妹写封信,让她照看一下清平县主。” 沈润知道她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他知道,便和她唱反调:“现成的人选,派沐寒送她回去,都是女子,还方便。卿懿那边,交代一句她自会照看,用不着写信。” 晨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润“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不久,一个容颜秀美的姑娘被带了进来,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含着笑道:“奴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这一次辛苦你了,当初说好了放你们回归世间,原不该让你参与进来的,只是,那时我确实无人可用,恰好你在宜城。” “奴婢的命是陛下的,若不是陛下相救,奴婢早已是某些贵人的口中食了,陛下曾为奴婢等人犯险灭杀巫医族,才有了现今巫医族余孽作乱,别说只是去服侍清平县主,就是陛下命奴婢去死,奴婢也愿意。” 晨光对她的忠心之言只是笑笑:“此事你办得很好,但你毕竟已为普通人,普通的生活才是你的,你的身份无人知晓,日后我这边也不会再有事情需要你去办,你可想好了去处?” 珍儿想了想,回答:“奴婢愿继续跟在清平县主身边。” 晨光笑:“她确实挺惦记你的。” “县主待奴婢很好。” 清平县主温良和善,没有贵女的架子和脾气,珍儿和她待久了待出感情了,晨光笑道:“也好,你就跟着她吧,往后由她庇护你,你也安全。” “谢陛下恩典!”珍儿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她犹豫了片刻,垂着眼帘轻声说,“有一事,奴婢知道不该问,可是......陛下,英武王妃......真的死了吗?” “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准备陪县主一块回箬安吧。”晨光不答,淡声道。 “是!”珍儿低了头,应下。 珍儿退出去之后,室内只剩下司浅、火舞和司八,晨光沉下脸,问司浅: “阿十呢?” 司浅无言。 第一千二百十三章 合葬 棺椁是在莫城置办的,在连城攻下来之后,司浅就命人将两副棺椁运送到连城来,安放在冰室里,他知道晨光来到连城必然会问。 冰室在地下,是贵族用来储藏冰砖的地方。 晨光裹着厚斗篷站在冰室里,面对着两副棺椁,一时不知该思考什么。 火舞和司八沉默地立在她身旁。 司浅远远地站在入口处,望着晨光宽大的斗篷下越显瘦削的背影。 晨光伸出手,覆在司十交叠在身前的手上,即使有冰砖镇着,那双雪白细长的手也已经开始腐烂了。晨光忽然想,即使出了圣子山,人还是要死的,区别只在于死得体面些或死得凄惨些,活物,活的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 她握住了司十的手。 在此之前,她多少猜到过司十的心思,偶尔她能从司十的嬉笑中察觉到一些激烈的情绪,当她发现端倪时,她曾禁止司十和流砂见面。 然而人是禁不住的,只要还有一颗心。 司十的日常和普通女孩没有两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认真起来很固执,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懒洋洋地得过且过。这样的一个姑娘,她的心却是一座休眠了的火山,虽常年灰寂,可一旦爆发,便是毁天灭地。 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一个人,这不能说明她固执,因为,那确是一段无法消去的记忆,那人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人。司十希望他能回来,她也明白他不会回来,所以她不抱希望,她已经绝望了。绝望带来的是寂静,火山灰湮灭大地一般的寂静。绝望的表现方式有很多种,未必是萎靡不振、心如死灰,司十表现绝望的方式是,她将令她绝望的源头灭杀了。绝望给她的心带去了寂静,尽管如此,她依旧无法忍受他的背弃,她依旧无法容忍他为了其他原因离她而去,她拒绝承认她终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所以她要毁了他。但她不会只因为一段回忆就去毁灭他,那样太低级,太廉价,只会让她显得低劣可怜,所以需要一个辉煌的理由,一个不得不去做的伟大借口,一场恢弘盛大的相杀...... 晨光突然笑了出来。 她在想什么玩意儿? 她只知道现在的这个结果是司十满意的结束方式,至于走到今天的心理历程,只有司十自己才知道。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拂过司十颊旁的乌发。 司八望着她的手,忽然落下泪来,连她自己都被扑簌掉落的眼泪惊了一下,慌忙别过头去用帕子擦。他们这些人是不会因为同类死亡掉泪的,他们对待死亡习以为常,以泪祭奠不适合他们,司八对于泪水自己掉下来这件事十分惊讶,脑袋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晨光看了她一眼,淡声吩咐道:“司浅,派人将他二人送回箬安,司十极喜欢云龙湖,让嫦曦在云龙湖附近选一处风水宝地,合葬吧。” “合葬?”这样同归于尽的死法真的适合合葬么? 晨光望着棺椁里司十沉静的睡颜,弯着唇角,确定地道:“合葬。” “陛下,苍丘军撤退前,晏樱命人带走了张哲将军的棺椁,他给陛下留了一封信,说要用张哲将军换回流砂。”司浅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被箭头钉穿的信纸,走上前交给晨光。 晨光接过来,冷漠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极简单,就是让她拿流砂换张哲,她冷冷一笑,将信纸攥在掌心里,攥成了一团。 ...... “什么?”沈润手里的墨笔一歪,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满眼惊诧。 “是军里的人说的,流砂杀了司十,司十在流砂抱着她时用手臂穿透了流砂,两个人同归于尽了......”付礼在转述时都觉得肉疼,司八没告诉他太多,他只知道司十和流砂过去是恋人,曾经的恋人得了这样一个结局,太惨烈了,付礼想,忍不住摇了摇头。 “陛下可知道?”沈润问。 “知道,陛下已经过去了。”付礼回答。 “你怎么不早说?!”沈润沉下脸,扔了笔往外走。 付礼急忙跟上他,匆匆说道:“殿下,还有一事,晏樱撤军前带走了张哲将军的棺椁,说是让陛下拿流砂去换。” 沈润停住脚步,脸色越发难看,他思索了片刻,向后院走去。 然而晨光已经离开冰室了,沈润绕了一圈才在房里找到她。沐寒亦在房中,晨光歪在软榻上,手里抱着一只木匣,木匣里装着五颜六色各式花样的络子。沐寒见沈润进来,默默地施了一礼。晨光看了沈润一眼,含着笑对沐寒道: “多谢你,下去吧。” “是。”沐寒行了臣礼,退了出去。 晨光将木匣盖上,放到一旁,问沈润:“信写完了?” 沈润知道她是问他写给卿懿的信,他还没写,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小心观察她的脸色,最后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她若不想让人看出来,谁都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他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司十的事我听说了......” 晨光淡淡地“哦”了一声,面色平常。 “你别太难过。”这种时候沈润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和她一处出来的那几位在她心里都是特殊的存在,先司九后司十,她又是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他很怕她会承受不了。 “派几个人将清平县主连同司十和流砂的棺椁一块送回箬安吧,沐寒不可,沐寒需要军功,你另找几个可靠的人。”晨光打断他,快声说,显然,她不想继续和他说这件事。 沈润明白她的意思,点了一下头,顿了顿,问:“可是晏樱不是要用张哲换回流砂?你把流砂一块送回箬安,晏樱那边你怎么办,还是张哲不要了?”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我会和他见一面,把张哲要回来。” “你要和他怎么见?在哪里见?”沈润心一沉,追问,他其实不愿意针对这件事急促地追问她,就好像他醋了似的,他的确不想让她和晏樱见面,可现在不是不愿意的时候,他更不想让她觉得他小心眼,他是在担心她,“万一他设下陷阱......。 “江上。”晨光冷淡地回答了两个字。 “我陪你去!”沈润感觉到了她的疲惫与不耐,他心里亦不好受,忍下上涌的躁怒感,他强硬地说。 “可以。”晨光以沈润没想到的快速度同意了。 第一千二百十四章 看着就好 再没有比今年更热的夏天了,从白天到晚上,都像火烤一样。天上没有一缕云,地上没有一丝风,原本翠绿的叶子因为高温卷成了卷儿,林木枯脆,没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大地就像是一口蒸笼,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在天地间浮动,即使到了夜里,依旧闷热得要命,空气黏糊糊的,仿佛凝住了。 深夜,沈润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被热醒,往旁边摸了摸,发现没人,睁开眼睛坐起来,见晨光只着寝衣,坐在敞开的窗下,盯着桌上的蜡烛发怔。 她又失眠了,偏还发生了那些事情,如同雪上加霜,沈润叹了口气,下床,去桌边倒了一杯水,走过去递给她: “睡不着?” 晨光接了,没喝,沉默地放在桌上。 沈润坐到她身旁,拿起一把折扇展开,给她扇风:“太热了吧?” 晨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烛影里的她越显憔悴,刻意修身过的寝衣被她穿在身上都显得宽大,她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粉碎成末。 沈润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很不好受,折扇缓慢地扇着风,他默了片刻,轻声说: “你若心里面难过,就哭出来吧。” 晨光因他的话愣了一下,转过头,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很诧异他会说这样的话。 “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身子哪受得住,哭出来会好些。”沈润柔声劝道,烛光摇曳,似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撒入一片星河。 晨光哭笑不得:“我不难过。” “我又不是外人,你什么样子我没看过,就算你对着我哭出来也无损你的帝威,你又何必在我面前逞强?” 晨光既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我不难过,也没有逞强,没什么好哭的。” “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大半夜的,他这话问得突兀又好笑,她反问他。 沈润望着她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水光潋滟的眼眸,忽然就从这双眼睛联想到了许多年前的她,同样的双眸,虽然少女时期的俏皮劲越来越少了,可她还是她。 他一言不发,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低声开口: “大概是你假死归国的时候。” 晨光微怔,唇角的戏谑淡了几分。 “你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执着地问。 晨光将目光移向窗外,轻声回答:“没哭过。” “一次也没有?” “没有。” “他离开你时,你也没有?”他望着她的侧脸,语速极快但极清晰地追问了她。 晨光唇角的笑彻底消失了,她愣了一下,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瞥了他一眼,他的视线已在别处,没有望她,但他的周身弥漫着无形的严肃,似在表达着,希望她不要将他的问话当做无关紧要的敷衍过去,他想听她真实的回答。她笑笑,平静地说: “没有。” “真的?”他在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时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问。 “每月玄力失控暴涨随时可能爆体而亡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你觉得他背叛我会比这个更值得我去哭? 沈润这一回没再避开眼神,他望着她,心尖上翻涌着五味杂陈。的确,她的痛苦更多是来自于自身,男人的背叛只是一小部分,和她自身的痛苦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她的痛苦是她强大的根源,她是在剧毒的土壤里盛开的一朵毒花,病弱,却顽强,带着毒性,杀伤力巨大。 他想伸手去抱她,却克制住了,他了解她,在这种氛围下主动伸手只会让她更抗拒,他垂下双眸,犹豫了片刻,轻声说: “司十和流砂,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 “无关好坏,心随所愿罢了。” “心随所愿......”他随着她的话语轻声重复,他的心很重,仿佛灌了铅一般,沉沉地坠着,扯得他似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我、不希望你和晏樱走到他们那样,我知我说这些你会恼我,其实他怎么样与我无关,但我不希望你亲手杀他,我不想看你难过。” 晨光倒没有恼,她怔了一下,很意外他会如此直白地与她谈起这件事,她知道他对她和晏樱的事有多讨厌,他能平和地说起,出乎她的意料。他的话让她很不能理解,甚至觉得他的郑重有点好笑: “你为何觉得我会难过?” “你肯定会难过。”他斩钉截铁地说。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个清风霁月假得不能再假的伪君子,不豫隐于笑意,她突然之间很想撕破他这副超然物外洞悉世事的假面: “你不让我杀他,难道想让我留下他给你作伴?” “你不必曲解我的意思,也不用因为我干涉了你的决意就恼了,你若心里还有他,我可以退出,我肯这样做不是因为我软弱,也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我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轻松地活着,长久地活着,如果我给不了你这些,你认为谁能给你,你可以去找他。”他停顿了片刻,轻声说,“或许你不相信,眼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更憔悴,我很痛苦,在我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明白了我不能成为你留恋这世间的理由时,我更痛苦。” 晨光惊诧地看着他,他如此认真且郑重,让她很不舒服,有一瞬,她忽然胸口窒闷,身体居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墨色的瞳仁颤了两颤,心跳也变得古怪起来,她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在勉强恢复了呼吸的节奏后,凶厉的一眼瞥向他: “你再说我‘憔悴’,我就砍了你!” 憔悴等于难看,她已经每天化浓妆了,他还说她难看,他是不是活够了? 顿了顿,她淡淡地道:“死生有命,非人力可以逆转,我从来没有觉得死了更好我不想活了。因果循环,我和他的结局早已定下,更改不了,现在不过是向着已知的结局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替我难过,就算你以为你对我感同身受了,你终不是我,看着就好。” 沈润的心里涌上来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晨儿......” “睡吧。”晨光打断他,率先站起身。 沈润坐在榻上,他听到窗外的虫鸣声,顺着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才发现今夜竟是满月,一只硕大的圆轮挂在夜空,隐隐的,竟透着猩红。 第一千二百十五章 溃烂 夜渐散去,旭日东升。 司八坐了一夜。 她的眼睛肿得厉害,从枕边摸到一只小圆盒打开,卷起裤腿,脚踝之上,铜钱大小的溃烂狰狞。她挑起一点白色的药膏涂抹,之后拉下裤腿盖住,这枚溃烂前些日子还只是指盖大小,现在越来越大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床去,穿好衣裙,提起铜壶在水盆里倒了冷水,往脸上泼了一把,想给眼睛消肿。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付礼的声音传来: “小八,你在么?” 司八浑身一僵,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第四次敲门,她才去开了门,瞪着他道: “一大早,你来做什么?” 付礼见她终于开门了,松了一口气,平直的脸庞柔和几分:“我给你买了包子和粥,他们说这是连城最好的包子铺,正好昨天重开张了。”他手里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是肉包子和喷香的米粥,他见她眼睛肿得厉害,知道她是为司十伤心,也不说破,挤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吃吧!” “我要去看看陛下。”司八说着转身,走到桌前,打开妆盒,对着镜子梳头发。 “我刚替你去看过了,陛下还没起,殿下说今日没事,你不用过去了。” 司八回过头,皱着眉瞅了他一眼,疑心真假。 “是真的,我没骗你。”付礼一脸诚实地说,其实他是替她告了病假,不过这话不能跟她说,会惹恼她。昨晚上他来过两次,他知道她在屋里,就是没给他开门,他想她和司十关系要好,伤心了一宿,今天必然不好过,不如告假休息一天缓缓心情,“白得来一天假,我陪你去城里逛逛吧,昨天商行店铺都重新开张了,外面可热闹了。” “不想去。”无情的拒绝。 付礼挠了挠头,他越来越搞不懂她,她最近心情不太好,与其说心情不好,不如说脾气很不稳定,在知道司十出事之前她的情绪就起起落落的,他也问过她原因,问直白了直接把她问火了,婉转地问,她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不过他觉得问题不大,他出去打听过了,过来人都说女人偶尔发发脾气是正常的,是因为他关心太少,需要他更多的关心,所以他多关心她就对了。 “那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话音未落,司八的首饰盒子突然被她碰掉了,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把付礼惊了一跳,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捡起来,那是一个装镯子的小圆盒,落地之后盒子没坏,里边的一对玉镯子居然有一只被摔成了两截。 他愣了一下,心里头有点不痛快,玉碎不是好兆头,还是大清早的,抬头,见司八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碎镯子瞧,那眼神他读不明白,但他觉得她似乎伤感过头了,这份伤感莫名的让他害怕。他担心她会因为司十的事再加上玉碎了胡思乱想,忙说: “没事,回头找个银楼拿金子一镶,和新的一样。我娘好几只镯子都碰坏了,日升楼做这个最在行,一点都看不出来,等回去我帮你拿去补。”说着,将镯子连盒子一块揣起来。 司八没言语,也没看他,转过身去挽发。 付礼感觉自己碰了个软钉子,站起身,讪讪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轻声说: “小八,我这人笨得很,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你要是不说,凭我这个脑袋可能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司八正在往发里簪钗,他的话让她的手微微一抖,发钗差点落地,被旁边的付礼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走到她身后,默默地帮她插进发里。 司八从镜子里看着他,呆呆地想了许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直到吃过早饭付礼走了,她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 天气阴晴不定,昌江上,江风猎猎,江水淼淼。 两艘船一个由南,一个自北,缓缓驶向昌江的中心地带,大船上站满了铁甲兵,两侧护航的小船亦警卫森严。 沈润站在船头,望着对面的船由远及近,晏樱依旧是一身苍冷的紫衣,在薄云半遮的阳光下异常刺眼。 晏樱看沈润同样刺眼,他内伤未愈,脸色惨白,沈润却神采奕奕,完好无损,这还不是因为她在关键时刻救了沈润一命,若不是她突然出手,沈润就算不马上死,也活不了多久。他更没想到,她和他的私人交易,她居然把沈润也带来了。 他不想动怒,却忍耐不住,怒气上涌牵动了内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晏忠慌张地扶住他,满眼担忧,扭头去吼站在后边的司雪颜,“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件披风来!”又苦口婆心地对着晏樱劝诫,“主子,你不听老奴的话,穿得太少了,江上风凉,你内伤未愈,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晏樱推开晏忠的手,不是他想带晏忠,是晏忠非要跟来,他只能在晏忠开始哭诉晏家族谱前先同意他跟来。 司雪颜匆匆捧来披风,晏忠接过来要给晏樱披上,却被晏樱扯下来,又扔回到司雪颜怀里。司雪颜觉得自己被迁怒了,抱着披风,十分委屈。 晏忠无奈,但知道晏樱脾气上来了,也不敢再劝。 晏樱抬眸,冷冷地望向对面船上的沈润。 沈润立于船头,看着晏樱的眼神略带嘲弄,他先从对方的气色判断出今天双方打不起来,晏樱和晨光都内伤未愈,除非有一个人是认真的不想活了,否则今天不会有人动手。晏樱看着他时的眼神让他觉得好笑,看似冷如霜雪,实则恨不得把他撕碎了,沈润喜欢这样的眼神,他越是如此,沈润那象征着胜利的优越感越强。本来他这两天因为晨光的事心情不太好,这会儿突然愉悦起来。 “去请陛下。”他侧头,轻声吩咐付礼。 付礼领命,进了船舱。 此时两艘船已经近到对面的人一跃便可登船。 北船上的人白衣如雪,皎皎如月,南船上的人紫袍苍艳,精美绝伦,凤帝一直没出来,双方的士兵就只能看着这两个人,看着看着,忽然浮云被江风吹散,碧空如洗,日光如银,再配上浩渺烟波,此情此景,竟如诗如画。众人不禁暗想,不管是凤冥国的容王殿下还是苍丘国的摄政王,长相上都没得说,凤帝艳福不浅,只是,这两个人隔着一片江水都显得剑拔弩张的,也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打起来。 第一千二百十六章 主仆 忽而浮云翳日,晴空转阴,江风卷起白浪,温度比先前降了几分。 就在这时,凤冥国的士兵陆续垂首屏息,开始一排接着一排跪下。 苍丘国在战事上接连输了几场,苍丘国士兵对于这位骤然出现的凤帝不仅心怀仇恨,还有许多畏惧。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美得可以去祸国殃民的女人,事实上,她的确在祸国殃民,只不过她为祸的方式不同,她本应该去当个妖后或者妖妃祸乱宫闱、祸乱自己的国家,她偏偏选择当了妖帝,祸乱天下,有多少将士死于她发动的战争,又有多少国家亡于她手。他们会在惊叹她美貌的同时憎她、恨她、厌她,祈望上天能收了她,然而她病弱病重的消息都传了多少年了,她还好好地活着,且越活越能祸害。偏没有一个人能干掉她,他们也只能干瞪着眼磨后槽牙。 晨光走出船舱,经过虔敬跪地的凤冥国士兵,来到船头。苍丘国士兵那愤恨交织还不得不因为她的地位对她假装恭敬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她只觉得好笑。内伤未愈,这几日身体时好时坏,江风寒凉,她听了沈润的话多穿了一件薄披风,幸好穿了,今天的江风太大,她刚出来时差一点被风吹走。 沈润站在船头,见她走来,迎了一步,帮她拉紧身上的披风,温声问:“冷么?” 晨光摇了一下头。 对面船上,晏樱被疾烈的江风呛住,又一次咳嗽起来。 晨光抬眸,看了他一眼,绕开沈润,隔着一片江水问道:“张哲呢?” “流砂呢?”晏樱问。 晨光淡淡地说:“上来吧。” 晏樱知道她是让他登船,还没做出反应,晏忠拉住了他,压低声音劝道:“主子,这女人诡计多端,小心有诈!” 他压低了声音晨光也听见了,她嗤笑了一声。 晏樱推开晏忠的手,足尖一点,跃上晨光的战船,紫衣因风猎猎,艳色冠绝。 他鲁莽的行为把晏忠气得直跺脚,晏忠早已武力尽失,见晏樱登船,急吼吼地命令护卫跟上去保护,再把他也带到对面的船上去。晏樱的护卫都知道晏忠的身份非同一般,领了命令,在追随晏樱登船的同时,也将晏忠带了过去。司雪颜在一片手忙脚乱里也没闲着,跟着晏忠跃上了对面的船,与晏忠一块落在晏樱身后。 晨光对晏忠的心急慌张嗤之以鼻,懒怠理会,在晏樱登船时,转身,顺着木梯走下瞭望台,倒是沈润在晨光背过去时,对晏樱多了几分戒备。 凤冥国士兵见有苍丘国士兵登船,瞬间涌起了杀意,战争中,双方正为敌,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奇怪。 晏樱跟着晨光走下木梯,来到战船的中间地带,那里设了一处凉棚,棚内并排摆了两副棺材。晨光径直走向右面那副,在盖子上敲了一下,退到一旁。 晏樱站在棺材前,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身后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两名侍卫会意,上前去,将棺盖打开。 “主子......”眼看着晏樱要往前去,晏忠想拦,这都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凤帝那边处理过尸身没有,就算处理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干净,主子身份尊贵,万一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可不得了。 晨光将晏忠的那点虚伪心思看在眼里,不屑地撇了撇嘴唇。他到底以为他家主子是个多尊贵的货色,他那尊贵的主子从前可是睡在死人坑里。 晏樱没有理睬晏忠,径自走到棺木前,望向长眠在里面的人。 流砂跟了他半辈子,从前在圣子山他们就交集不浅,后来流砂叛了晨光投诚他,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流砂曾挣扎于人间地狱,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落入了下一个地狱。不得不说他这一生很惨,出身低微,四处流浪,不知父母样貌,不知家乡何处,为了生存,在人间时便恶行无数,落入鬼蜮,更是一身杀孽。从出生到死亡,他没过过一天无忧的日子。 他有野心,也聪明,且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能力有限,所以他很忠诚。一般来说,像流砂这样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人是做不了忠仆的,这样的人晏樱也不会留在身边,然而流砂效忠了他一辈子,他也留了流砂一辈子。 他和流砂是主仆,也是一场交易,流砂辅助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待他功成后,再付给流砂他想要的地位和财富。他们往还顺利,配合默契,但他们不会太交心,他们唯一在私事上相通的,是他通过自己和晨光的关系,臆测过即使流砂拿到了他最想要的,也不会觉得多痛快。而流砂因为和司十失败的过往,在替他处理有关晨光的事务时,很会随机应变。唯在这一点上,他们懂得彼此。 晏樱和流砂相识了二十几年,晏樱一直当他是普通属下,他不觉得他对流砂有多少感情,来之前,流砂的死带给他的冲击也仅仅是司十亲手杀死了流砂,然而现在站在棺木前,晏樱忽然意识到,那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完整过去的人已经没了,他与那片大漠的联系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恨那片大漠,他恨圣子山,那段过往让他痛苦,但是他从没想过忘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隐约觉得,忘记了,他就没有了。拥有那段记忆,他还有他,没了那段记忆,他没了他,就只是一副躯壳了。 热意上涌,他红了眼眶。 晨光看见了,她没想到他竟会为了流砂的死伤感,觉得滑稽,笑出声来。 晏樱回过神,没有理睬她,微微抬手。侍卫会意,将棺盖盖上,用绳索捆绑,准备将流砂的棺材抬走。 “等等!”晨光忽然开口。 晏樱狐疑地望向她。 几个准备捆绑的侍卫因为晨光突然发声,惊了一跳,下意识住了手。 晨光对晏樱道:“人给你看一眼,也算是全了你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想带走是不能的,我要将他和司十送回箬安去安葬。” 晏樱皱了皱眉,强调:“流砂是我手下的人。” 第一千二百十七章 放他回去 “他是我从圣子山带出来的,他跟着我从圣子山出来的时候你已经逃了。”晨光冷笑着说,她口中的那个“逃”字在晏樱的心上刺了一下,让他面色微变,她看着他道,“他是跟在你身边多年,可严格来说他是我手下的叛徒,理应由我处置。” “还不是因为你暴虐成性、惨无人道,手下人才会投到我家主子麾下!”晏忠听到那个“逃”字亦觉得刺心,晨光对晏樱的讽刺让他火冒三丈,忍不住出言讥讽。 司八听了他的话,同样火冒三丈,只觉得这老狗颠倒是非、寡廉鲜耻,先不说他一直在晏樱边上撺掇使坏给陛下设绊子,单是他辱骂陛下,还在司十的棺椁前胡说八道,她就想宰了他,柳眉倒竖,她厉声道: “老东西,闭上你的狗嘴,不然老娘掰了你这老狗的牙!” 晏忠被她气得差一点吐血,凤帝的贴身侍婢居然出口成脏,这身比匪徒还要浓的痞子气,哪里像大国宫廷里的女官:“贱婢!”他被气得一双老眼瞪成了铜铃铛。 司雪颜站在一旁,这时候眼光闪烁了一下,她有心想在晏忠面前卖个好,也有想从中缓和一下气氛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开口,轻声劝说: “司八,你是凤帝陛下身边的大宫女,一言一行代表着凤冥国,怎能污言秽语如此暴躁?当着两国将士的面,可别丢了大姐姐的颜面!” 她自认为这话劝得谨慎和善,斥责了司八,保全了晏忠和苍丘国的脸面,就算司雪晨听着不舒服,她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她是为了凤冥国好,当着两国将兵的面,为了凤冥国的颜面,司雪晨也不会说她什么。 然而她完全想错了。 晨光噙着笑,眼看着晏樱,突然出手。司雪颜只觉得一道无形的气力掐住她的脖子,她双脚离地,被高高地提起。那道看不见的劲力在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她恐惧地双脚乱蹬,脸色越来越青,嘴唇也由白泛起了紫色。好不容易想起运转了周身玄力去抵抗,那些玄力却似落进了无底洞,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越发恐惧,双手握住脖子上那只无形的手,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忽然,施加在她脖子上的力道消失,她如自由落体从半空中摔落,紧接着一股强劲的玄力直冲她的胸口,她嘭地一声重重落地,断了几根骨头,喷出一大口血。 “妹妹,多年前姐姐就告诫过你,不要对姐姐的人指手画脚,你现在是自以为翅膀硬了,就将姐姐的话当耳旁风了么?”仿佛看死物一样的眼神投向司雪颜,晨光慢条斯理地问。 司雪颜浑身一震,她这样的语气又让她回到了曾经的噩梦,她又记起了晨光公主那一地是血的宫殿与宫殿里凄厉的哀嚎声。身体上的疼痛勾起了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她以为自己强大了,强大到可以与她为敌了,强大到可以将那些残忍的记忆都忘记了,然而大姐姐真的动起手来,一招就将她秒掉了。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其实她并没有忘记,恐惧的记忆已经深刻进她的骨子里,只要被重新勾起,她就惊惧万分,颤抖不已。那颤抖肉眼可见,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来她对晨光的畏惧。 苍丘国方颜面尽失,在司雪颜摔落时,登船的士兵抽出长剑。凤冥国方亦不甘示弱,在苍丘国士兵亮出武器时禁卫军纷纷拔剑,高处更是出动了弓弩手。 沈润蹙眉,望向晨光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心,她又擅自动用玄力了,同时他也很吃惊她竟然还能动用玄力,他开始猜测她是不是故意做给晏樱看的。 晏樱同样吃惊,她在重伤的情况下竟还能动用玄力。 晨光望向他,勾唇,不吝嘲讽:“你做出来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还不如那些活死人有用,你真以为只要你想,就能做出第二个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她冷笑了一声。 晏樱不知道该反驳什么,事实不是她认为的那样,但也不是全部错误,他留下司雪颜和司雪柔的确是看中了她们和她血统相同,他想制造出第二个她,但他不是想制造替代品,他只是想制造出一个和她战力相同的武器人。血脉的功劳,他造出来的这两个武器人没有变成活死人,也的确变得强大了,可惜的是,像晨光这种你就站在她面前却永远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强大的武器人,世上仅此一只。 “你这妖女!”晏忠见她这般讽刺晏樱,气得脸都绿了,瞪起眼睛怒骂。 “晏忠!”晏樱沉声喝止。 晨光瞥了晏忠一眼,她知道晏樱这一声喝止是怕她一抬手把晏忠给宰了,轻蔑地哼笑了一声:“放心,不到最后我是不会杀他的,不让他亲眼见证结局,又怎么对得起他为你们晏家那可笑的大业执着一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狗仗人势,倚老卖老。”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晏忠被气得浑身哆嗦,手指头颤抖着指向晨光,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只说出个“你”字,便愤怒难言。 晨光笑眯眯地道:“记得死在你家主子前边,别落到我手里,落入我手,我定会一刀一刀剐了你这老东西。” 晏忠气得差一点厥过去。 晏樱只觉得头痛且混乱,每一次晏忠碰上晨光接下来都是一场混乱,他感觉晨光对晏忠的厌恶超过了对任何一个人,他大概猜到了她厌恶晏忠的理由和他厌烦晏忠的理由差不多,只是晨光对晏忠的厌恶感过于强烈,强烈得偶尔会惊到他。 “我们说好的,一个换一个,我用张哲换你手上的流砂,你答应了,我才来和你交换。”他轻声开口,试图拉回正题。 “我只说答应见面,可没同意要与你交换。” “张哲你不要了?”晏樱沉着脸问。 “流砂是你的情郎?”晨光不答,反问。 荒唐又离谱,晏樱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什么?” “不是你的情郎,你要回他做什么?人都已经死了,你留着他也没有用处,他离开小十已经十四年了,你也该放他回去她身边了。”晨光淡淡地说。 第一千二百十八章 你真可笑 你也该放他回去她身边了...... 她的轻声漫语没有带太多的情绪,传入晏樱耳中,却让他的心涌起了涩意。阴云沉沉,遮盖了天地间的一切色彩,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暗淡,有那么一刹,心脏似被蜂尾针刺了一下,又酸又痛,这突然泛上来的复杂滋味莫名的让他觉得可笑,冷漠在瞬间漫上脸庞,似罩了一层寒霜: “你没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吧?玉石俱焚!” “没法子,不这么做,小十杀不了他。”晨光像在闲话天气一般,平静地说,好像司十和流砂同归于尽算不得什么大事。 “司十杀了流砂!”晏樱冷声强调。 “流砂也杀了小十,这很公平。”晨光淡声道,她轻蔑地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怎么,你还想替流砂报个仇?真要报仇,是流砂先动的手,要报仇也是我找你。”她眸光一凛,冷厉如刀。 翻脸比翻书还快。 晏樱被她的快速变脸激起了火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他二人的事他们已经自己了结了,你我都是外人,到此为止。我现在只想将流砂带回去,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走到明面上,是我亏欠他,所以我愿意拿张哲来与你交换。”以张哲对凤冥国的价值,他本可以交换其他的。 “小十跟了我这么多年,她活着的时候最想要的我没来得及给她,现在她死了,我定要全了她的心愿。”仿佛在学他说话,晨光慢条斯理地回道。 “她亲手杀了流砂,你以为她的心愿是两个人合葬?”晏樱觉得她的独断十分可笑。 “活人不肯回来,那就只有将他变成死人放在身边了。” 话音落下,不止晏樱的心脏“咯噔”一声,沈润的心脏同样“咯噔”一声,蹙眉望向晨光。晏忠更是打了个激灵,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戒备,他狠瞪着晨光,生怕她话一说完就把他主子给宰了。 晏樱的心沉甸甸的,仿佛千斤重,他眸光复杂地望着晨光。 晨光微笑得造作:“这心愿,你很难理解么?”轻柔的询问泛了一丝妖邪,以及掩埋在平静表层下于阴暗里汹涌的歇斯底里,她如有所指。 这不难理解,晏樱在与她交锋的过程中最极端的时候也曾想过将她杀掉收藏在身边,只不过他没能杀掉她。司十杀掉了流砂,她付出的是命的代价。 他冷笑了一声,眉眼阴沉,低声问:“那流砂的意愿呢?” 晨光轻蔑一笑:“输家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意愿。” “输家?”晏樱幽声重复。 “在他抱起她的一刻,他就输了。” 四周的空气凝固住了,似有荆棘缠身,锋利的尖刺深深地刺透皮肉,将他越缚越紧,黑色的血液无声无形地滴下来,他胸口窒闷,无法呼吸。 在一旁旁观的沈润心中的低沉不比他少,他还比晏樱多了一份尴尬和狼狈,他不禁望了一眼身旁的晨光,这一眼让他的心在瞬间冰凉几分,他看到她眼含笑意望着仿佛枯败了的晏樱,笑意里有嘲弄,还有纯粹的快意与欢愉。 晏樱突然低笑了一声,他望着晨光,眸光幽碧,泛着狠戾:“看来今天我们是说不通了。” “看来是这样。”晨光眉眼微弯。 “你欲如何?”晏樱淡声问。 “流砂让你看过了,你把张哲留下,这桩交易便成了,你带你的人自行离开,我不会阻拦。” “交易的内容是一个换一个,你擅做主张,这就不算交易了。” “要么把张哲留下你离开,要么,你的命留下。” 晏樱笑了,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她,似要打破她的幻想般冷酷地道:“在游龙岛时你元气大伤,前几日在连城又受重创,现在的你杀不了我。” “或许,”恬静的笑容如花蕾于唇畔缓缓绽放,从容妖妍,森黑的双眸仿佛自古井里打捞出来,泛着刺骨的冷意,“但是我们可以同、”她用了他择定的词汇,笑意泛滥,嘲弄似的换了一个不那么血腥的说法,抑扬顿挫地道,“玉石俱焚。” 眸中的阴厉一闪而过,晏樱面色惨白,仿佛被冰雪覆盖,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沉,那因为重伤未愈而浅淡的嘴唇又褪了几分颜色,一双深邃幽暗宛如千年寒潭的眼眸亦去了许多光彩。 “你今日敢来,无非是因为我重伤在身,不能随意动武,今日我要杀你,确无法全身而退,可若你逼我动手,也不是不可以。”晨光唇含浅笑,倨傲地望着他,声音不徐不疾,似低吟浅诵,却让晏樱的脸上出现了的波动,“你死在这儿,苍丘国一群乌合之众,必会大乱,我死了,沈润自会接替我带领凤冥国拿下苍丘国,你的那些人,照样会一个接一个被处死。人员名单和处死的方法我已经详细写在遗诏里了,我和他纠缠了这么多年,一点小小的遗愿,他会满足我的。”她嫣红的嘴唇上洋溢着邪佞的浅笑,暴戾的杀意掩藏在笑意里,蠢蠢欲动。 沈润站在她身旁,望着她漫上了冶艳的侧颜,他怔然于她的乖戾,同时愤怒于她的心狠。 晏樱看着她,黑眸死寂,如幽冥般骇人。 “真遗憾,你的身边只有废物。”她像是故意要刺激他一样,讽刺地说。 晏樱心头一震,汹涌的怒涛在单薄的身体里乱窜,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百感杂陈困扰着他,消不灭,泄不出,让他头脑空白。如回敬一般,他咬着牙,对着她狠狠地说出两个字: “疯子!” 晨光听了他的话却笑了,像一朵在无边的黑暗里蕊瓣凋零却仍尽情绽放的三生花,冶丽、狂肆、欲绝,她双眸微眯,嘲弄地望着他,语气幽烈: “这就怕了?你还没见过真正的疯子是什么样子。” 薄冷的嘴唇抿起,晏樱森厉地望着她。 晨光扬起鲜红的唇,一笑嫣然。 过了良久,晏樱冷声开口:“来人,去将张哲抬过来!” “是。”一直与敌国将兵对峙的苍丘国士兵早因为摄政王和凤帝僵持时蔓延开来的恐怖气氛头皮发麻,听见摄政王的声音反而松了一口气,慌忙应下。 很快,张哲的棺木被从苍丘国的大船放到小船上,又从小船吊到凤冥国的大船上。 始终,晏樱的目光没有离开晨光。晨光也没有不自在,笑吟吟地与他对视,仿佛刚才放出“同归于尽”之言的那个人不是她。 晏樱面色冷沉,心乱如麻。待双方成功交接之后,他深深地望了晨光一眼,退后半步,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苍丘国的士兵满眼戒备,跟随其后。 交易失败,晏忠却一句话不敢说,张哲、流砂事小,主子的性命最重要,万一惹怒了这个女疯子,她真和主子同归于尽了,他们拦都拦不住。 这个女人真疯! 晨光望着晏樱的背影,眉眼含笑,突然道:“晏樱!” 晏忠肩膀一哆嗦,防备地瞪着她,生怕她改变主意扑过来和自家主子同归于尽了。 晏樱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晨光轻蔑地望着他,笑吟吟地说:“你真可笑!” 刹那间,憎怒与悲怆上涌,两团截然相反的激烈情绪交织缠糅,猛地炸开,在他的胸口处炸开了一个洞。暴虐漫上漆黑无光的双眸,阴翳随风涌动,短短四个字的嘲弄,落入他的耳中,在那个瞬间,他却清晰透彻地读懂了,正因为懂了,他才会异常痛苦。 他沉着脸,加快了离去的步伐,一跃,回到自己的船上,不顾晏忠的呼喊,径自走进船舱,刚走进船舱里,他便手扶住墙壁,喷出一大口血! “主子!”晏忠惊得魂飞魄散,高声喊道:“快传御医!” 他声音太大了,双方船只离得不远,玄力高深的人都听到了这句吼叫,沈润复杂地望向晨光,却见晨光懒散中含着轻蔑,慢吞吞地绽开一抹笑: “开船。” “是!”下边的人应下。 第一千二百十九章 如此耀眼 回程时江风更大,阵阵吹过,从巨浪里卷起一片蒙蒙的水雾。 中途晨光下了船,将大船交给护送清平县主回国的人,此前英武王父女和张弘都候在另一条船上,护卫队将护送清平县主乘大船载着三副棺木走水路回凤冥国。 张弘含着泪和父亲的遗体独处了片刻,便出来了,英武王担心女儿,好一顿嘱咐,才依依不舍地与女儿分别。 晨光坐在先锋船的船头,那船头上支了一个遮阳的凉棚,她坐在凉棚底下,裹着薄披风,懒洋洋地吹风。沈润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她身旁,沉默地啜饮着一杯清茶。 张弘和英武王分别告别了大船,一直目送船影消失在远处,才回来。 跟着火舞走到船头,张弘先一步跪下,其实在连城破城父亲的遗体被苍丘军带走时他就不抱希望了,他是武将,他家是将门,战场捐躯,尸骨无还,他都能理解,虽然难过,但不至于看不开,却没想到陛下身负重伤还能够亲自出马去将父亲的遗体要回来,他的心里是感激的: “臣对陛下的恩德铭感五内,今后臣愿为了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是真心诚意这么说的,他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而不是为了“凤冥国”。这很不一样,忠臣分为两种,一种是忠于国家,一种是忠于某一位帝王,张哲生前是忠于晨光的,因为他是晨光的手下败将,接手了父亲军权的下一代就不一定了,张弘今日的表态则表明他与他父亲一样属于后一种。 “臣谢陛下隆恩。”英武**降,陛下就派出一队人马护送他女儿回凤冥国,给足了他脸面,也给足了他恩典,他自然不会不识好歹。 “都起来吧。”晨光淡淡地说,“张哲将军为国捐躯,理应由我亲自迎回。清平县主与我交好,本来也是要派人扶灵柩回国的,正好顺路。英武王放心,我派去的都是最得力的人手,边境亦有专人相迎,清平县主会平安抵达的。” “谢陛下!”英武王感激地道。 “接下来就是打彭央城了,攻陷了彭央城,苍丘国归属凤冥国是早晚的事。”晨光噙着笑,不徐不疾地说,“苍丘国水战为首,七国时期昌江水师便位列第一,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她看了英武王一眼,笑道,“听闻英武王的祖辈和父辈虽然都是陆军将领,可英武王年轻的时候曾在昌江水师打过水战,后来才转为陆战,可有此事?” 英武王没想到她会这么了解他的往事,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面前的人可是那年龄虽轻却老奸巨猾的凤帝陛下,不知道才奇怪: “启禀陛下,臣早年确在昌江水师打过水战,臣在家中排行第三,有长兄和次兄跟随祖父、父亲在军中,臣便自作主张投了水军。那个时候的昌江水匪猖獗,又有东海里外来的贼寇作乱,臣跟随昌江水师差不多打了十二年的水战,后来长兄和次兄先后战死,臣才遵从家父的心愿辞去军中职务,回了宜城。” 晨光微微一笑:“如此,接下来的战事还需倚仗将军。” 英武王知道她突然提起这个肯定是为了接下来和昌江水师的战争,他既为降将,自然要为新的君主立下军功,当下干脆地回答: “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力!” 晨光笑了笑。 二人退下去之后,船上终于恢复了安静,也让沈润一直烦躁的心降了几分火气。他斟了一盅茶,缓缓地啜了一口,问: “你设计诱降英武王,是看中了他在昌江水师的经历,想让他替你打水战?” “昌江水师,天下第一,龙熙国重文轻武,可用的将领不多,水军勉强称得上三流,只一个徐茂德就去打昌江水师,可不够用。” 所以就想法子抓一个昌江水师出身的人去打昌江水师,沈润笑了一声:“凤帝神机妙算,就算是武乡侯在世,遇上你,也要自愧不如。” 晨光瞥了他一眼:“你在讽刺我?” “没有,我是在夸你。”沈润凉凉地看着她,凉凉地道。 晨光无语,怎么感觉这个麻烦精又生气了? 沈润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照你先前的说法,若你在苍丘国战死,凤冥国就归我了?” “嗯。” 沈润伸出手。 “什么?”晨光莫名其妙。 “遗诏。”他绷着脸,冷漠地吐出两个字。 “你龙熙国的遗诏是在人还没死的时候先拿出来?” 沈润收回手,哼了一声:“你为何选我接你的烂摊子?不算火舞她们,司浅和嫦曦都在,你怎么不选他们来接替你?” 烂摊子...... 也是,凤冥国虽是赢家,可因为战争和国内多族合并等不稳定的因素,比他在位时期的龙熙国衰退了几成。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从她选择开始战争的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衰退的准备。 “司浅心如止水,不爱热闹,嫦曦随性而为,最喜闲散,他二人都不合适,也没这个野心。” “你是说我有这个野心?”沈润皮笑肉不笑地道,“心如止水?随性而为?就是说朝堂嘈杂吵闹,政事枯燥乏味,你怕把他们两个累着,才想让我来接替你,我说的可对?” 她说的都是客观的实话,他怎么好像没听进去,还胡乱解读,还阴阳怪气的,就像要找茬吵架似的:“你没这个野心?你当皇子的时候为了皇位什么手段都使了,后来被我拉下来,几次三番想要复辟,那我直接给你不是很合适?” 沈润将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放,冷笑了一声,幽沉的嗓音暴露出了一丝藏在内心深处的阴邪:“你把凤冥国给我,就不怕我接手以后看你留下来的那些人不顺眼,全都宰了?” “我既然能留给你,自然是不怕的。”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沈润望着她的侧脸,心里头燃起来一股火,她的不以为然又可以解读为不屑一顾,这份不屑代表着她对此事胸有成竹,说得直白些,她的意思是,即使她死了,她依旧有本事掌控全局,不怕他成为变数。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傲慢的女人,她是如此的傲慢,又是如此的耀眼。 “你恨他吧?”他姿态秀雅地坐在椅子上,与她的蜷缩慵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冷声问。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焐不化的冰 “谁?” 沈润觉得她是在明知故问,沉下脸:“你非要我说他的名字?” 晨光扫了他一眼,无奈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恨他,你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折磨他,你刻意冷言冷语带出往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过去,逐渐成为心魔,你看着他因为你饱受心魔之苦,你就会非常快意,其实你一直恨着他......” 因爱才会生恨,无爱便无恨,他想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不想让她意识到,可他又忍不住说这些。他不知道他忍不住的原因究竟是想让她亲口否认,还是想让她说点无情的话彻底断了他的情愫,刺心的感觉并不十分痛苦,却像钝刀子割肉般难受,仿佛一场治不愈的顽疾,让他身心俱疲,他对他们之间了解得越多,他越觉得苦闷。 晨光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在对她感情判定的过程中逐渐染上了一丝愁楚,将她惊诧得词穷,她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谁告诉你的?” 她没有否认,只说了一句慌张下带有掩饰意味的不高明的反问,酸涩的心在隐隐刺痛:“如果你不恨他,你不会在每次见他时都拿过去刺他的心,你提起说明你一直没有忘记,你想看他为了你心生动摇,你想看他懊悔痛苦,这些不就是因为你恨他?” “我有告诉过你我恨他?” “你虽未说过,可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 “哦,你光看着就明白了,你这么明白我,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亲儿子?”晨光斜睨着他,凉凉地问,说他是“肚子里的虫”不太好听,看他兀自愁苦的模样,她又觉得他矫情,她突然十分想占他便宜。 沈润表情一滞。 “那你干脆唤我一声‘娘’吧。”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司雪晨!”沈润脸都气红了,额角青筋乱跳。 “战事当前,胜负未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无聊事,果然太闲了。”晨光变了脸,不悦地道。 “无聊?”沈润轻声呢哝,他冷笑了一声,抬眸,直视她,想要迫她诚实面对般,强势地质问,“你敢说你对他一点情都没有?” “你为何会觉得我对他有情?就因为我常在他面前提起过去,借机冷嘲热讽,看着他为此矛盾煎熬幸灾乐祸,你就觉得我对他余情未了?” “是。”她说的正是他想表达却又不愿意说出口的,或许“幸灾乐祸”换成“快意”更准确些,她这么快就能清晰完整地解读出他的意思,说明她也是这样想的,说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越发堵心。 晨光笑出了声。 “他的矛盾和煎熬不是因为过去,而是因为我成为了能够匹敌他的对手,他预感到了他有可能会输给我。若我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病秧子,他估计连我是谁都忘了,此刻不是正陶醉在唯我独尊的得意里,就是正沉浸在横扫天下的野心里,纵使会回想过去,也只是想想,‘成大事者必要心狠手辣’、‘有失便会有得’、‘一个女人而已,和问鼎天下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他只有在我挫了他的‘伟业’之后,才会感怀过去,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她噙着似有如无的笑,言辞犀利,带着一丝讽意。 沈润的表情僵住了,他万没料到她竟是这么想的,她的话太冷了,让听的人心生寒意。但也不能说她是错的,她说的很现实,其实他懂得她在说什么,如果她今日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又弱又病,有野心的男人是不会把全部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的,她的美貌最多能让她成为最最昂贵的瓷瓶里娇花中的一朵。 早期晏樱在对待她时并没有如现今这般矛盾纠结,那个时候的晏樱还很自信能干掉她,诚然晏樱和她有过一段旁人无法介入的过去,但晏樱绝不是沉溺过去无法抽离,她显露出的雄才大略才是真正让人心动的部分,如果她没有野心,或许,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那样的故事里,她不会是主位,极可能任人宰割。 沈润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她太冷静,太通透,就像一块永远都焐不化的冰,让人心生无措。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就快要走投无路了,当野心无法施展,就会成为牢笼,将人牢牢地囚困住,被困得久了,就会失去斗志,这个时候,任何人和事都会成为心里的束缚,束缚得越紧,灰心得越快,越挣脱不开。是他束住了自己,我只不过添了一把火,让他灰心得更快些。但凡他的实力能碾压我,这会儿我已经躺在坟墓里,你和他一边俯瞰江山、逐鹿天下,一边酒池肉林、左拥右抱,日子也挺美的。” 沈润无言以对,她以感情作为利器欲瓦解晏樱的斗志,逼他在灰心丧气下露出破绽,此为攻心之计。他突然想到,在这场攻心战里,谁动摇的最多,谁的心就越软弱,心软的那个便是输家,他恍惚间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晏樱说起那句“在他抱起她的一刻,他就输了”。 昔日的恋人,今时的敌手,她分得清楚。 坐帝位的人,必要冷酷无情、手毒心狠,她做到了,可是...... “沈润。”她唤了他全名。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 “你可知我为何留你在身边?”她似笑非笑地问。 沈润没有言语。 “你识时务,有才干,且我以为你很能明白什么叫做‘称孤道寡’。” 沈润的心里乱七八糟的,他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却像是茶壶倒饺子,一句也倒不出来,他眼看着她将一扇扇门关闭,他却如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半步,他心焦如火。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浮云遮日,投下一片阴影在她的脸上,她淡淡地说,“你想要我依赖你,眷注你,将你看作重要的温柔待你,我靠自己活了二十九年,从不觉得自己软弱,也不需要依赖什么人,如今我未完之事多不胜数,就快要死了,你还要我空出心来顾虑你,你会不会太得寸进尺?” 她的话很刺耳,那句“我靠自己活了二十九年,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又让他很难过,她说她“快要死了”既让他痛心,又让他窝火。 “你觉得我待你很坏?”她嗤笑了一声,“你先出兵攻打凤冥国,兵败投降后又欲鸩杀我,我没有将你千刀万剐,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你为帝时的龙熙国,就算贵为皇后,胆敢胡乱揣测上意、妄**忌、质问君王,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废后,我对你,可是手下留情的。” 她冷声说完,站起身,进船舱去了。 沈润沉默地坐在风里,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一千二百二一章 “诅咒”降临 夜幕降临。 司八坐在房间里,房门紧闭,炉子上是烧红的烙铁,她将一块帕子咬在嘴里,卷起裤脚,露出脚踝上方久治不愈似有扩散趋势的溃烂,执起烧红的烙铁,对准溃烂的皮肉烙了上去! 她不怕疼,但是她会疼,她的痛觉尚在,很快,密密麻麻的汗湿透了全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这味道让她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充满了血肉腐烂气味的地狱。 她脸色惨白,如刚被从水里捞出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破开,火舞冷着脸从外面进来。 司八惊了一跳,杏眸微瞠,她锁了门的,火舞居然弄坏了她的锁。 火舞看着她汗如雨下,眼底掠过一道暗影,回头将因为强行破开变得摇摇欲坠的房门关好,无声地走上前,见她将伤口烙了,蹲下来,取了桌上的药粉撒在她的伤口上,拿纱布缠好。动作时碰到了司八的伤口,司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火舞看了她一眼,道: “一会儿和我去见陛下!” “陛下......知道了?”司八忍着痛,小声询问。 “现在还不知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既然陛下不知道,就别让陛下知道了。”司八强迫自己缓和过来,拿帕子擦额上的汗,若无其事地说。 “可我知道了。”火舞道。 “你不会不告诉陛下?”司八用因为忍痛变得猩红的眼瞪她。 “我不能知情不报。”火舞淡淡地说。 “榆木脑袋!”司八咬着牙,生气地道。 火舞没有理睬,给她倒了一杯茶,等她缓和过来,方才出门,她强拉着司八跟着她去了正房。 沈润不在房里,只有晨光一个人坐在灯下处理公文,火舞松了一口气,沈润若在,赶他出去又是一场麻烦: “陛下......” “说!”晨光埋着头,淡声道,等了一会儿不见火舞开口,抬头看她欲言又止,又见她身后的司八也不似往常话痨聒噪,那苍白的脸仿佛刚得了一场大病,她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随后,火舞的话让她的瞳眸剧烈一震,心脏“咯噔”一声。 火舞是在和司八一块洗澡时发现的,那个时候创口不大,司八粗心,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由于火舞不敢确定,也怕说多了会吓到司八,便嘱咐司八用药治疗。司八满口答应,可是之后她逐渐消沉恐慌的表现被火舞看在眼里,坐实了那不是普通的外伤,今日司八突然去寻烙铁,火舞就知道是真的出问题了。 晨光让司八坐在榻上,查看了她的伤口,已经让她自己烧焦了,根本无法从外观判断到底是什么样的外伤,但是久治不愈的溃烂,越治疗越扩大的溃烂,他们这些从圣子山出来的人,尤其是女子,对这样的病症如雷贯耳,因为,圣子山的武器人,凡活过成年的女子,都是万里挑一几乎无敌的武器人,可是那几个女子,无一例外,最后都死于无法治愈的溃烂。一点一点地溃烂,一寸一寸地溃烂,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反反复复,但到了最后,都是死路一条,无一存活。 这些年她们一直忐忑,从出山忐忑到成年,恐怕成年了之后各人心里也都不安生。十几年过去了,她们应该是女武器人里面活得最久的几个,每度过一年,她们便轻松一点,这个年岁,她们以为发作的机会很小了,她们以为长年笼罩的黑暗就要过去了,她们以为也许她们是例外的那几个,她们一面假装坦然一面暗中祈求,希望诅咒一样的遗留之症不要来。 然而,诅咒终于还是找上门了。 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伤治不好,当年圣子山联合巫医族全族,钻研了几代,都无法治愈这个伤症。女武器人极强,成功的女武器人比身为男子的武器人要强大数倍,然而女武器人留不住命,所以在晨光侥幸活下来时圣子山才那样折磨她,她是他们攻克长久难题的希望,哪怕她时常把圣子山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也只是惩罚她。 “陛下,可能就是奴婢不小心碰到哪儿忘记了,一直没上药,就严重了,应该不是那个,这点小事,不碍的,陛下别担心。再说,就算真是那个,又不一定会死,小九半边都没了,之前也活得好好的。”司八干笑着,极快地将裤腿放下,拉了拉裙子,轻声说。 司九的溃烂和让她们恐惧的溃烂其实并不是一回事,晨光没有言语,她思忖了良久,轻声吩咐: “小舞,派人去唤陈院首来,先用药吧,看一看是否有效,倘若再犯,也不要自己处置,回国之后召端木冽来。” “是。”火舞应了一声,去命守门的士兵请营中军医。 很快,陈院首跟着去请的士兵赶了过来。陈院首现为御医院院首,只因为陛下亲征,他便伴驾随行。他以为是陛下有恙,行了臣礼,紧张地等候诊脉。之所以有些惶恐,是因为陛下体质特殊,极少由御医院的人看诊,搞得他们这帮御医士气大减,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医术不够高明,连陛下的旧疾都治不好,被容王殿下骂“庸医”时更是心灵受挫,无地自容。 晨光让他给司八看伤。 陈院首愣了一下,有些沮丧,居然不是陛下要看诊,看来陛下仍是不相信他们这些御医的医术,他觉得他的脑门上又出现了“庸医”两个大字,他赔着小心,认认真真地诊了司八的伤。 用烙铁烙这粗暴又野蛮的手段着实骇人,伤口处焦黑一片,陈院首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开了外伤药里最有效的,内服外敷,正说着医嘱,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沈润从外面进来,急匆匆地绕过屏风,走进内室。见陈院首站在中间,晨光坐在榻上,他也没发觉司八亦是坐着的,皱了皱眉,急促地问晨光: “你的伤加重了?还是病了?” 她不会平白无故请御医看病,重伤卧床她都不会请御医,这会儿突然把御医叫来,那必是严重到不能再严重了。他越想越慌,心急如焚,俊美的脸上已经开始酝酿风暴,他沉着脸,厉声质问陈院首: “陛下怎么了?” 陈院首心中惶恐,他是龙熙国的旧臣,深知这位前君主只是表面上斯文儒雅,翻脸堪比翻书,一旦发起怒来,阖宫天翻地覆。 “行了,都下去吧。”晨光淡淡地开了口。 陈院首如蒙大赦。 火舞会意,拉着司八带陈院首出去了。 第一千二百二二章 承认 晨光坐在榻上,一时无言。 沈润看了她一眼,他二人白天不怎么愉快,回了连城也是各走各的,虽然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可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发生了争吵还要僵硬。 不过他又不是小孩子,在还没有决定彻底和她断开之前,他不至于为了一点争执就发脾气闹冷战。在得知她传了御医的一刻,他是真的慌了,差点以为因为白天的事她被气得更严重了,甚至还有点后悔主动说那些闲话。 “你哪里不舒服?”他没好意思去扒拉她查看她的身体,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光变得讪讪的,轻声询问。 晨光也知道他这么急着赶来是因为担心她,白天的事她自认为说的都是真话,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她并没有因为和他不愉快的对话惹了气闷在心里,她说那番话不是因为她责怪他或者生他的气,她只是想让他在开口阴阳怪气她之前想一想他自己过去做的事,别总因为奇怪的情绪上来了就过来莫名其妙地质问她、瞎想她,没事找事似的。 “没有。”她因为司八的伤心烦意乱,也没看他,敷衍地答了两个字。 她的搪塞让沈润觉得自己的心意被无视了,有点委屈,委屈又生了怒意,他的心情很不爽快,沉着脸走过去,强势地抓起她的手腕,翻过来,坐到一旁,细长的手指搭上她的脉。 晨光吃惊之余有些无语,他什么时候学会这项技能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可他真的能诊出来吗? 过了许久,沈润移开手指,沉重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让晨光狐疑他到底是真的诊明白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沈润端坐在她身旁,目不斜视,谆谆劝诫道:“你内伤未愈,虽然在调养,可因思虑过重,伤愈缓慢,此时还是不宜太劳神。” 不是他的话有多好笑,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太认真,太正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仙山神医,她看着,看着,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沈润没想到她会笑,她突然笑出来把他惊了一跳,诧异地望向她。 晨光刚笑了一声又想起司八的身体,绽开的笑容淡了几分。 沈润以为她这样是因为在生他的气,他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今天在船上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 晨光没想到他忽然提这个,愣了一下,她不太想听这些,这些磨磨唧唧的心事在现在的她这里全是闲事,只会让她腻烦,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先开口续道: “过去的那些事是我不对,打凤冥国是我下的令,鸩杀你也是我做的,于龙熙国而言我无愧,但于你我而言,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不生气。”晨光说,他如此坦率,且对她表达了歉意,让她很惊奇,“如你所说,我们是两国的战争,既然分属两国,怎么做都不过分。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假的,这一点你知我知。我虽对你用过美人计,但我预测过最坏的结果,你会杀了我,你没有那么做反而让我有点惊讶。” 沈润哑然地看着她,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该欣慰她没有因为他过去对她做的那些坏事生气,还是该悲伤她把他们十几年的纠缠不清全部归类为了“计”和“局”。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皱着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阴翳,他忽然扭过头问她:“我们两个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晨光反问:“你说呢?” “你的话已经让我不明白了,所以我才问你。”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晨光没有回答他,继续问。 “夫妻。”他极快地回答了,这么说对他来讲有些羞耻,但他还是下意识厚脸皮了一次。 晨光愣了愣,蹙眉:“难道现在不是?” 这一下轮到沈润愣住了:“难道现在......是?” 晨光的眉皱得更紧,她甚至有点生气:“你觉得不是,你为什么要睡我的床?” 沈润呆了一呆,睡她的床当然是因为想和她亲近,起初她不愿意,他是硬挤过去的,挤的次数多了她习惯了也就不赶他了,于是他得偿所愿占领了一半。可因为是他硬挤上去的,虽然她一脸嫌弃地默认了,但他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却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爽快地认下了。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五味杂陈,还有点小激动。 晨光突然恍然:“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只要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我都可以让他陪床。”她皮笑肉不笑地道,“顾尧一定很高兴,他那些催选秀的奏章不用再撕了。” 沈润没在意她这话,选秀是她自己不乐意,她若愿意,他也拦不住她,这么想着,他豁然开朗,原来她还是挺在意他的。一颗心阴霾转晴,他心里面美滋滋的,笑意盎然地道:“你可总算承认我‘相貌英俊’了,前些日子你还说我老了,不如初见的时候。” “我想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 “是是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沈润笑着道,忽然蹭着坐过来一点,见她没有动,又蹭过来一点,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垂着眉眼,止不住地笑。 晨光狐疑地看着他的侧颜,他笑得很傻,含羞带臊的还有点骚气,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嫌弃地甩开他的手。 沈润也不在意,笑望着她,柔声说:“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我虽然不会用太苛刻的规矩去约束你,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抽空去把宫规背一背,别总找我说些有的没的。” “是,陛下!”沈润眉眼带笑,乖顺地应下了,又蹭过来一点,紧紧地挨着她,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他极软极腻地唤了一声,“晨儿......” 晨光的肩膀抖了抖,往远处的桌案一指:“去把那些奏章处理了!” 沈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了一眼,没有理,又往她身上挨了挨,偏过头,向她雪白的耳朵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晨光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下想翻白眼的欲望,凉凉地道:“我虽负了伤,可也不是不能打你。” 沈润:“......” 她承认了他的身份,可她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这么多年了,他不是没尝试过,她是真揍他,他大概也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 一想到这个,他就心中愁苦。 “今晚把那些都批了,明日要送回箬安去。”全都是关于工程水利、边境巡防、官员调配的奏章,虽然琐碎,但对凤冥国的长远发展来讲还是很重要的,需要谨慎应对,这方面沈润在行,她看着只觉得头疼。 沈润失望地放开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去桌前翻看奏章,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刚才传陈敬是为了什么?” “没事,随便问问。”晨光敷衍地回答。 沈润已经确定了她身体无恙只需精心调理,见她不愿意说,反正与她本人无关,他也就没有追问。尽管她说要揍他,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极有耐心,他都已经等到她承认他的身份了。她依旧很强势地待他,但这不重要,他喜滋滋地坐下,提起朱笔,认认真真地批阅奏章。 第一千二百二三章 不怕死 火舞陪着司八回房,刚走到门口,只见付礼抱着剑站在台阶上。听到有人来了,他回过头,见是司八,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在瞬间亮起了光芒,他快步走下台阶,担心地问: “你去哪儿了?” 问完之后才发现火舞也在,有点不好意思,好在他木头脸习惯了,旁人也看不出来。 “我能去哪儿?”他突然跑来让伤病里的司八有些心烦,特别是今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皱了皱眉,“你来干吗?” 她常这么问他,付礼也不在意,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眸光柔和了下来: “我给你买了包子。” 又是包子...... 司八嫌弃地想,手却比脑子快了一步,接了过来。 这时候付礼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忽然担忧地问:“小八,你的脸色很不好,你病了?”说着去摸她的额头。 司八推开他的手,不悦地道:“黑灯瞎火的,你也能看出来我脸色不好?动手动脚的!” 付礼压根没睬她的话,确认了她没有发烧才放心,关切地道:“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你应该多休息。” 司八觉得他啰嗦,干脆下了逐客令:“我现在有事,你走吧。” 付礼看了火舞一眼,以为是她们小姐妹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谁用你来看!”司八催赶着道,成天没个正经事,万一哪天因为渎职被处置了,她才不会去替他求情。 付礼知道她是叫他认真做事,挥了挥手,人已经走远了。 司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进了房间,把包子扔在桌上,嘟囔: “怎么总给我送包子?” 火舞倒了一杯茶给她:“大概是觉得你爱吃包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吃包子?”司八狐疑又无奈地陷入了回想。 “他认为你爱吃包子吧,你不是也没反驳,从你和他在一块,我看你经常吃各种馅儿的包子。” 经她这么说,司八突然觉得腻得反胃,把包子往她面前一推:“我不饿,你吃了吧。” “我也不饿。”火舞笑着拒绝。 包子没送出去,司八沉眸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别乱想,也许不是呢。”火舞斟酌了良久,轻声说。 司八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也不必自欺欺人,那病症你我虽没见过,可听说都听烂了,从前没有一个女人能活这么久,我们都活了这么多年了,也够本了。” 火舞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司八看着她笑道:“你其实也一直在担心吧,小七也是,那年她突然手脚乏力,身上出现了不明来源的斑点,把她吓得,连续一个月都心不在焉的,答非所问,打碎了好几个盘子,还偷偷去庙里供了菩萨。你说咱们过去的国教是火教,火教都被咱们灭了,更不可能信佛,她居然去求神拜佛了。”她非是嘲弄司七,她只是觉得很好笑,像她们这样的人居然想起来指望神佛,本身就很滑稽。 火舞不知道这件事,听了司八的话愣了一下,更不知该说什么。 “希望这遗留之症由我一个人受着,免了你们再提心吊胆。”司八笑嘻嘻地说。 火舞听了她故作轻快的笑言突然有点生气,瞪了她一眼:“谁用你受着?我的身子有我自己承担。” “这不正好我发作了,一块来省事,也替你们省去了麻烦。” “都说了不一定是,你别胡思乱想,不是真的也想成真的了。” 司八笑了笑,叹息道:“这些年,因为这身子,咱们几个人心里都不踏实,就是陛下,也总觉得自己是有今天没明天,不过,虽然带着疙瘩活着,这些年还是活得挺痛快的,我也算够本了。” 火舞的脸色因为她的话阴沉下来:“你还想向我交代遗言怎么着?” “我还交代什么遗言,一没房屋二没良田三没产业,倒是有些首饰和衣裳,你们挑几件给我陪葬,剩下的你和司七分了吧。”司八手一挥,洒脱地说。 火舞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你能不能别这么口没遮拦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怎么着你也该为付礼想一想,不是说战事结束后他要去求陛下为你们指婚么?” 司八笑了,她摇了摇头:“听他瞎说,娶我做什么?我一不会治家二不会心疼人三不会生娃娃,就会杀人分尸严刑拷打,连携手到老都不能,他把我娶回去,看着我一寸一寸烂掉么?我后悔了,当初不该招惹他,应该找那些只爱玩的玩一玩就算了,是我把他坑了。你拒绝秦大人是对的。”她语气轻松,可其实她说这些话时并不轻松,火舞听到了两次哽咽的声音,一处是在“烂掉”,一处是在“携手到老”,她别过头去,不用看火舞也知道她的眼圈红了。 司八是她们几个里心灵最弱的一个,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际上心思敏感,偶尔天真,至少,她是她们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还保留着哭泣能力的人。 “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你该考虑一下付礼的想法。”火舞语重心长地劝说。 司八看着她,烛火下,杏眸泛红:“我要怎么和他说,告诉他我快要死了,让他去找个好姑娘成亲?他要是说他留下来怎么办,让我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地烂掉?那他怎么办?他接下来的日子还能好好过?若是他被吓跑了,真去找个好姑娘成亲,那我怎么办,我一点一点地烂掉眼看着他娶一个好姑娘,再生一堆胖娃娃?” 这话说的,前后矛盾。 不过,这事也确实不好说出口。 火舞无言以对。 司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喉间的哽咽咽了下去,皱着眉,自我嫌弃道:“我在说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还是放他去娶个好姑娘吧。”顿了顿,她似自语,又像是在问火舞,“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离了我?” 火舞哪里知道:“不管你怎么做,只有一样,你不能强迫他离开,他对你很好,就算你不愿对他太好,投桃报李,也不能太坏。” 司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真麻烦!”向后靠,仰起头,一双杏眸在烛火的映衬下水光潋滟,她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向上伸展开双臂,对着顶棚高喝了一声,“老娘不怕死!” 火舞看着她,心想,嘴上这么说了,更证明心里其实是怕的,想到这里,一股无形的悲伤在心口蔓延,却怎么也涌不上眼眶。她不适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即使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好日子过久了,在面对死亡时,也会本能地产生一丝恐惧。 因为,对人间有了留恋。 第一千二百二四章 怎样的煎熬 碧绿的江水和灰色的天空连接在一起,茫茫的一片,江心的礁石静静地矗立着,任凭风浪吹打,岿然不动。江边渐渐起了风,天上的云迅速地移动着,变化着,却始终移不去空中晦暗的阴霾。江风很凉,一扫前些日子的炽烈难耐,变得寒冷起来。 秋天就要到了。 晨光站在江滩,望着**浩渺,清晨,一望无际的江面似笼罩了一层薄雾,模糊不清,在那江水对岸,便是她要攻打的彭央城,冰凉的风从江上吹过来,有些冷。 火舞感觉风向变了,转头轻声吩咐人去取披风来,不久,司八抱着披风跟着去取的人一块来了,她走上前,将薄披风轻柔地披在晨光身上。 晨光回过神,看着她愣了一下:“不是让你歇着吗?” 司八绕到她身前,手指灵巧,在她的披风上打了个漂亮的绳结,含着笑道:“奴婢没事,不用歇。” 晨光望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泛起了涩意,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总不能才有一点苗头就哭哭啼啼地回去躺着什么都不干了,别说还没确准,就是确准了,除非明日就死,否则还是要好好活着的。晨光病殃殃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如果当年她在知道自己要死了时就把什么都撂下不干了,或许她早就死了,根本活不到今天。活一天赚一天,好好地活一天就算没有白活,该干什么干什么,也许比想象中活得更长呢。 她没再说什么,转头,平静地眺望江面。 其他的侍女禁卫不敢靠前,远远地候在四周,火舞和司八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侍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人走上前,悄悄地来到她身边,突然往她身前一凑,想吓她一跳。 晨光无语地瞥了沈润一眼,唇角敷衍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她老早就闻到他的味道了。 沈润这两天的心情非常好,笑意荡漾,尤其是在看着晨光的时候,能看得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从前他还知道她不喜欢他对她有太多的身体接触,有所顾忌,现在他动不动就想过来搂她,有人没人都会搂着她,她不乐意,认为有损她的威严,他也不管。 他极自然地伸出手,勾住她的腰身,跟着她一起眺望江面:“怎么起这么早?”他只是有事出去一趟,回来她就不见了,问了人才知道她来了江边。 晨光已经懒得挣扎了,揉了揉眼睛,她有些疲惫。 沈润看了她一眼,勾在她腰肢的手握得更紧些,感受到她的枯瘦,他又有些难过。 “就要入秋了。”她忽然说。 “是啊,天开始凉了。”他回过神,轻声应和。 “冬天前战事必须结束,入了冬对我军不利。” 沈润“嗯”了一声。 苍丘国的冬天很冷,比龙熙国寒冷许多,一旦入冬,漫天大雪,道路不畅,后方供给极容易出现不足,再加上滴水成冰的气温,只要苍丘军死守着不开城门,吃亏的就是他们,这也是龙熙国和苍丘国比邻以来几次开战都没占到便宜的原因。 龙熙国不是没有过胜利的苗头,可在那个时候苍丘国总会将战事拖到冬天。龙熙国虽然也有冬天,但和苍丘国的冬天气温差很多,龙熙国的士兵在苍丘国的冬天征战很容易发生水土不服的状况,现在再加上南北越和凤冥出身的士兵,这三个地方都很温暖,凤冥人更是来自大漠,他们都不耐寒,拖到冬天不说一定会输,变数太多,胜算不好掌握。 “昌江水师,一个月内,必须要灭掉。”晨光沉声道。 她说的是“灭掉”,不是“打败”,平常的话语,充斥着血腥和狠戾,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嗜血暴君。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陛下威武,竟要挑战七国时排名第一的昌江水师,龙熙国和苍丘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十二次战争,没有一次能顺利渡江,后面几次都是直接打铭城,想要从山路进军攻打宜城。” 晨光笑:“只走铭城一条路,我没那么多时间啊。” 勾住她腰肢的手指松了松,沈润的笑容消失在唇角,他望了她一眼,她仍在眺望江面,神情平静,浅笑从容,那一刻他忽然在心里想,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如此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上何人不求生,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里又是何等的悲凉。他过去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生气,气她不爱惜自己,气她太泄气,气她不肯为他眷恋世间,可谁会想死,她又是做了多少准备才能让自己从容地面对死亡,他只顾着自己悲伤,却从没想过她的心里有着怎样的煎熬。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是被狠狠碾过了一般,搭在她腰间的手指加重了几分,被晨光觉察到了异样,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收紧的手指,抬头,狐疑地望向他。 沈润对她笑道:“没事!你最擅长的不就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昌江水师算什么?你必能旗开得胜!不是还有我呢么,我帮你打,我打不过你,打别人还是可以的!” 他承认打不过她有点好笑,这个人自尊心强,一直死鸭子嘴硬,她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说:“这次水战,我会亲自登船督战。” “不行!”沈润立刻反对。 晨光看了他一眼。 沈润皱着眉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怎么能亲自督战?江上又是风又是水,火炮乱飞,万一出了事,凤冥国怎么办?因为你是自己打下的江山,你这次要亲征我才没有拦你,因为文武百官都怕你,在你要御驾亲征时他们才没敢死谏,你现在内伤未愈,身子也时好时坏,江上四面是水,危机四伏,你既已登基,身为国君,就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你若不放心,这一回我去,你就呆在连城里。” “昌江水师是我要打,你去了,是你灭的还是我灭的?”晨光不以为然地道,“我这身子时好时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身子不好的时候我也在前线,我的身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吊打三军。”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算什么最强的武器。 “你怎么这么不听劝?”沈润蹙着眉无奈地道。 晨光轻飘飘地说:“反正也不听,就别劝了。” 沈润无语地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常叹气,老得快。”晨光凉凉地道。 沈润被踩了痛点,一股火气噌地冒了上来。 “回去吧,有点凉。”晨光抿着嘴儿转身,先走了。 第一千二百二五章 开战 阴霾持续了数日,偶尔转晴,时间很短,气温一扫之前的酷热,仿佛在瞬间由夏天转变为深秋,寒凉透骨。天空中沉云密布,似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然而这场暴风雨酝酿的时间太长了,等了许多天都没有降下来。 两军于昌江岸对峙。 在秋风愈烈的时候,晨光决定先开战。 浓云蔽日,江风瑟瑟,江岸上,凤冥国的旗帜迎风招展。 英武王为主帅,总领这场水战,张弘和徐茂德各带一组战船,辅助作战,虽然两个人亦拥有指挥权,但总指挥权是在英武王手里的。 晨光将英武王提拔为主帅这个决定不说旁人听了惊讶,就是英武王自己亦十分吃惊,他一个刚刚投降的降将,寸功未立,就被提拔成为重要战役里的主帅,他的资历和年纪确实比张弘、徐茂德长,可他毕竟才刚刚投降,军中必有许多对他感到陌生、对他不服气的人。陛下如此高抬他,让他受宠若惊之余,亦有些惶恐,他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被张弘、徐茂德以及他们的部下敌视,重演当初他和钟孙荣的矛盾,万一最后变成不可挽回的劣局,又是一场噩梦,想想都觉得扎心。 却没想到张弘和徐茂德这两个人不仅待他如常,还会在必要时虚心求教,完全没有嫉妒他或是为自身鸣不平的意思,让英武王惊诧之余,对二人的人品亦生出了许多好感。后来通过断断续续获取到的信息,他才知道原来在提拔他之前陛下就已经交代过张弘和徐茂德了,这又是一件令他吃惊的事。陛下在提拔他之前,专门交代过了有可能会与他产生矛盾和冲突的同僚,如此细致,很难想象这样做的人居然是那个以“暴虐”闻名天下的凤帝。同时他也意识到,就算陛下提前交代过了,心怀嫉妒的人仍会嫉妒,张弘和徐茂德态度谦逊,一方面说明这两个人本身是正直之人,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凤帝独具慧眼,识得良臣,亦很懂得安抚臣心。 张弘是南越国人,徐茂德是龙熙国人,这两个人,尤其是张弘,在南越国寂寂无闻,徐茂德是被龙熙帝提拔起来的,但龙熙国重文轻武,徐茂德并不是很受重用,没想到这两个人在凤帝手里却被雕琢成了两个良臣,英武王看在眼里,心想以这两个人的资质和心性,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名将,还有那个沉静不张扬据说是沐业将军独女的姑娘,勤敏好学,亦颇有见地,是一块难得的璞玉。 凤帝养了这样一群人在身边,不得不说她眼光独到,这些人又对她很信服也很忠诚,驭下有术,传闻中嗜血嗜杀的女暴君,果然传闻做不得准,她能够在乱世中冲破重重障碍成为前无古人的女帝,怎么可能只是靠“嗜杀”。 英武王突然觉得这凤冥国很有意思,比那个冗长腐朽到处充满了腐败气味的苍丘国有意思很多。 凤冥国给足了英武王颜面,英武王是性情中人,被如此高抬亦想要加倍回报。他虽为主帅,却对张弘、徐茂德谦逊有礼,没有摆出长官的派头,凡事有商有量,共同探讨。张弘和徐茂德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要说他们对英武王一来就坐上主帅的位置没有半点不满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两个人都对自己有正确的认知,也能对曾是对手的英武王有一个完整的认识,张弘压根没打过水战,徐茂德只做过三流水军的统领,他们确实比不过在昌江水师做了十二年副将的英武王,且英武王在做副将时辅佐的可是让昌江水师名扬七国如今已经去世了的叶老将军。陛下在召见他们时,给一巴掌再送颗甜枣,让他们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能力的不足,又隐晦地许以战后辉煌的前程,于是就算他们再有不满,也都强行咽下去了。现在见英武王谦和有礼,他俩倒有点不好意思,三方心照不宣,和睦起来,军中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 开战前,凤冥军在江滩上举行了祭神仪式,由英武王、徐茂德、张弘三位将军共同主持。 昌江水师之所以闻名七国,因为三点:一是历史上龙熙国和苍丘国打过十二次战争,其中有六次龙熙国好不容易打到江边,都被昌江水师重挫,江都没渡过去就打道回府了,后来龙熙国都不走水路了,改攻陆路,可惜从没成功过;二是赤阳国也曾不顾遥远踩着雁云国入侵苍丘国,一共两次,都因为昌江水师,被拦在江岸直到冬天,最后因为受不住寒冷和过长的供给线,悻悻而归;三是苍丘国东方临海,多年前东海边有许多异族的海盗,杀烧抢掠,十分猖獗,最后被崛起的昌江水师打得连渣都不剩,那一次是昌江水师的崛起战,从此昌江水师成为了一支传奇。 晨光对昌江水师的威力仅限于耳闻,她没见识过,不是她轻敌,她主动出战也有想要见识见识的目的,亲眼见识过了,她才知道到底该怎么打,因此首战是一场试探战。 沈润也没见识过昌江水师,但是昌江水师对龙熙国的皇族来说如雷贯耳。不同于他的兄弟们在听说昌江水师的霸道和龙熙国的六次惨败后摩拳擦掌,想要挑了昌江水师以报国仇,他在位时压根就没想过打下苍丘国。打不过是一方面,他更想将外强中干、都快要烂到根里的龙熙国重新整治,那个时候他只是想把历史上被苍丘国占领的龙熙国国土拿回来。 他出生在龙熙国皇室,龙熙国和苍丘国比邻而居,世仇多年,他对苍丘国兵力的了解要比晨光这个从大漠里来的多得多,直到现在,他依旧不赞成凤冥国逞强对苍丘国开战,太伤元气,胜算也不高。理智上,他觉得凤冥国的水军想要打败昌江水师无异于痴人说梦,凤冥国的水军对于昌江水师来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然而晨光坚持,且十分霸道,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轻率过,不顾得失,不计后果,他那打破常规的肆意妄为全都用在她身上了,感情上他绝对支持晨光,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想灭什么就灭什么,只要别受伤。 第一千二百二六章 简陋 战前祭神是中原的规矩,为的是给战争中的士兵一点心理上的安慰,这个规矩原本凤冥国是没有的,但因为军中中原出身的士兵占大多数,晨光也就默许了英武王他们的做法。 祭神仪式之后会在神前卜上一卦吉凶,这种卜卦本身就是假的,为的是造出来一个好兆头鼓舞士气,振奋士兵的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凶”这一项,所有的卦象都是吉兆。 晨光没有参与,直到卜卦的结果出来,在英武王和徐茂德慷慨激昂的激励下,士气飙升至最高点时,她才出现在江滩。 此时战鼓擂动,江风大作,将她那身墨色的长裙吹起,随风飘舞,如一只在风暴里展开羽翅的墨蝶,对抗着一切险恶。全黑的长裙,用的是最华丽的衣料,没有半点花纹和装饰,像有水波纹在上面流动,粼光点点,熠熠生辉。黑色,是即使血色泛滥也染不污的颜色。黑色的长裙外是黑色的披风,披风宽大,几乎将她瘦削的身体完全覆盖住,越发显得她弱不胜衣。乌黑的长发高高地挽起,以一根龙凤花钗固定,衬得瘦窄的小脸越加苍白,让她唇上那朱红色的口脂看起来极是耀眼夺目。黑、白、红三色恰到好处的冲撞带来的是激烈的视觉冲击,在被阴云笼罩的江畔,在惊涛拍岸声里,她美得惊心动魄,竟带了一丝艳色。 众将率领士兵跪迎。 晨光站在风里。 沈润身披银色铠甲陪在她身旁,他知道她在测风向。 过了一会儿,晨光动了一下,沈润便伸手拉紧了她被风吹乱的披风。他逼她在衣服里穿了最轻的软甲,他原是想让她穿上铠甲的,可是她的身体如果不提起玄力根本就撑不住沉重的铠甲,铠甲一上她就要被压塌了,若是总提着玄力,又对她身体不利,他只好让她只穿了一件软甲。软甲是他从龙熙国国库带来的,虽不及铠甲,聊胜于无,之前他逼过她几次她都不肯穿,这一回可能她也知道此战凶险,他以同意她独寝一个月作为条件逼她穿上了。 就这种条件,她居然还答应了.........他好窝火! “什么时辰了?”晨光突然问身旁的司浅。 “回陛下,卯时二刻。” 晨光点了一下头,对跪在地上的英武王道:“一个时辰后,风向转北,登船!” 当年凤帝就是以擅占卜懂天象扬名七国的,虽然那时她的名声传播得有点快,有点假,没干几件事却被传得神乎其神,好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似的,可她既然能当上凤帝,说明她还是有本事的,英武王对她的话也不怀疑,应了一句“遵旨”,站起身,挥舞了一下战旗,士兵吹响出发的号角,号角声浑厚响亮。 晨光在禁卫的簇拥下登上停靠在岸边用作指挥的楼船,登船之后便上了高处的瞭望台,遥望远岸。沈润和司浅护在她身边,火舞、司八、付礼三人亦候在左右,付礼隔一会儿看一眼司八,好像不看着就不能安心似的,惹得司八频频瞪他。 英武王、徐茂德、张弘分别率领自己的作战队伍有秩序地登船,分批出发,向对岸的彭央城驶去。 凤冥国在幽沄湾一役中损失惨重,楼船几乎全被苍丘国给掠走了,军中只剩下寥寥几只,现从国内调来不及,国内也没有现成的,再造需要时间,且关于花费的问题朝中又要吵翻天了,一想到这个晨光就心口疼,那些船、造那些船的花费都是她节衣缩食、绞尽脑汁、砸锅卖铁、坑蒙拐骗来的心血。 出战的装备只剩下轻便灵巧的艨艟和走舸,虽说这样的船机动灵活,可被大船一撞,很容易翻,还有临时征用来的各色渔船,晨光盯着看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箭已在弦上,哪怕是一支破箭,也不得不发。 听到她叹气,沈润也有点想叹气,这样的装备属实简陋,若幽沄湾一战没有被伏击,那些装备在昌江水师面前还能勉强充个胖子,现在......大概会被昌江水师狠狠地嘲笑一番。 不过他相信,嘲笑她的人一定会被她打得满地找牙,事实证明,轻视她的最后都输得很惨。 战船破浪前进,不久,江面上开始吹起东北风,鼓动船帆,船速加快,乘风而行。 未及靠近彭央城,昌江水师已经出来应战,庞大的楼船如一座座移动的高山,平稳地行驶在江面,风吹浪打皆不惧,所到之处,卷起洪流泛滥,足以带翻周围的小船。这些楼船还分为大中小三种,每一艘都能够容纳上千人,每一艘船上都配备有火器、投石机和弓弩手。 堪称豪华的船队破风而来,黑云压城一般,带着巨大的压迫力和威慑力,令人胆寒。 晨光远远地看见了敌军队伍里被簇拥在正中央的指挥船上同样立在瞭望台上的晏樱,华裳瑰艳,像一根紫茄子。 他能拥有如此华丽的战队让她一腔怒火熊熊,为什么这些人总是比她富有,从前打龙熙国时沈润就比她钱多装备好,现在打苍丘国还是这样,怎么从头穷到尾的那个人只有她?更让她生气的是,苍丘国抢了她的楼船却没有使用,这分明是没看上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组起来的战船。 她脸黑如锅底。 鼓声渐变,越来越激烈,两军交战,汹涌的江面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密集的箭矢如暴雨倾泻而下,火器雷鸣般轰响,硫磺味逐渐刺鼻,腾飞的火焰在沉云密布的天空下闪烁,照耀百里。 苍丘国的重型投石机极厉害,远远地投来一块巨石,就能够砸翻一片。楼船巨大,横冲直撞之后,又带翻了一片。 死伤者无数,昌江很快被鲜血染红,落水后又来不及被救援的溺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晨光沉着脸注视着惨烈的战场。 辰时二刻,风向渐变,江上开始吹起北风。 英武王当机立断,命令士兵驾驶着看似不起眼的渔船,冲向敌军巨舰。渔船上早已准备好了火药柴薪,在接近敌船时顺风放火,风急火烈,迅速蔓延,一时间烈焰狂卷,江水尽赤,苍丘国船队的两翼被烧毁,生出了混乱。徐茂德和张弘趁机带领小队冲入敌阵,先发火器,再用弓弩,趁乱抢上船。 第一千二百二七章 找死 苍丘国的战船庞大,凤冥国的船只较小,攻打敌船时仰攻艰难,敌军反击则轻而易举,凤冥军接连受挫,死伤惨重。 火攻为巧计,虽然能烧毁苍丘国的一部分船只,可敌方楼船太多、太大,燃烧速度缓慢,火攻还达不到扭转战局占据上风的程度。 战争就这样胶着着,缠斗着,难解难分。 一直持续到午后,昌江已被鲜血染红,成为了赤红色,比落日时的晚霞还要刺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火器的硫磺味。 凤冥军开始心生怯意,有想要后退的趋势,英武王当即下令,斩杀退后的士兵。然而没有太大的用处,是人都会胆怯,敌强我弱,装备相差这么大的情况下,想要撤退是人之常情,英武王的下令只是减缓了后退的速度。他是刚刚投降的降将,第一战就下了如此严酷的命令,很容易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然而现在不能撤退,苍丘军明显占了上风,一旦凤冥军撤退,苍丘军必会乘胜追击,那他们就是抱头鼠窜还要被打个落花流水。 江风愈烈,晨光有些冷,她拉紧了身上的披风,望向远处敌军指挥舰上的晏樱。也不知是她眼神太好,还是他那身紫衣太显眼了,隔这么远她也能精准地捕捉到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也知道他此刻必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悲不喜,不怒不躁,好像老僧入定看破俗尘一般,这副鬼样子比得意洋洋时还要讨厌,可惜距离太远,她没法子一剑穿死他。 英武王派来的人登船:“启禀陛下,元帅派末将来传话,江风寒凉,还请陛下保重贵体,先行回港。” 哪里是江风寒凉,分明是战事残酷,英武王怕她出了什么闪失,随便找个借口让她先撤。 晨光笑,淡淡地道:“你去告诉元帅,就快下雨了,再打一个时辰,准备撤兵吧。” 派来的人是英武王的心腹,刚刚归降凤冥国,也不敢和她说太多话,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是”,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晨光收起笑容,望向被鲜血染红的江面。即使在她看来,这场战役亦十分惨烈,水中遍是浮尸,甚至阻塞了江道,不得不派专门的船只打捞,才能顺利通行。 突然,指挥船周围传来异动,原来是敌军的几只先锋船在己方的战船和英武王的战船缠斗时,趁机冲破重围,来到凤冥国指挥舰附近。其中一艘船上,一个身穿铠甲、胡子带卷的彪形大汉声如洪钟,指着晨光的舰船高声喊叫道: “凤帝就在那艘船上,都给老子冲,杀了凤帝,重重有赏!” 他的声音极是洪亮,两军将士都听见了,苍丘军本来就占了上风,听了他的话,知道已经到了凤冥军战队的中心地带,顿时振奋起来。两军交战,没有比杀掉敌方主将更痛快的事了,若是能杀掉敌方的国君,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功劳,没有再比这个更痛快的。 苍丘军欢呼着,喊杀声不断。 围在指挥舰周围的护卫船一拥而上,敌方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嚣张,凤冥军又恼火又憋屈,双方相持不下。 那个卷毛胡子明显是个脾气暴躁的将领,一直在船上吼叫着命令手底下的士兵进攻,他的声音比鼓声还要响亮,在血流成河、惨叫不断的战场上十分刺耳,让人心跳飙升、血液沸腾。他大概是依靠这样的方式来提升士气,他的士兵也吃这一套,像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凤冥国的士兵却觉得他的大嗓门十分讨厌。 晨光也十分讨厌,她皱了皱眉,问火舞:“那人是谁?” “刘邺成,水寇出身,曾是安国将军王伯荣的手下,也算是邱文的人,现任昌江水师中郎将。”火舞上前半步,轻声回答。 沈润看了火舞一眼,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早就发现火舞记性极好,不仅对本国官吏如数家珍,对别国的官员同样十分了解,尤其是晏樱的人。 邱文是晏樱的人,邱文的人也就是晏樱的直系属下,晨光冷笑了一声: “晏家到底从哪儿搜罗来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笑死人了! 对面的先锋船上,卷毛胡子仍旧在叫嚣,已经有苍丘国的士兵跳上凤冥国的战船,双方展开了近身肉搏。 晨光对着身侧的司浅伸出手:“拿箭来!” 司浅会意,命人取了弓箭来,接在手里,奉给晨光。 晨光沉着脸接过来,弯弓搭箭,对准刘邺成的脑袋,只听“嗖”的一声,挟着浑厚玄力的长箭直直地射向刘邺成。双方隔得很远,刘邺成自己也没想到,等到他感觉到那股强悍的玄力惊愕地回头时,那支长箭已经逼近他的前额,他只来得及瞪大眼睛,箭已经穿透他的眉心,爆了他头颅的同时,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后飞出老远,撞断了挂着船帆的桅杆! 激斗的水面在瞬间鸦雀无声。 “找死。”挟深厚玄力的两个字震耳欲聋,震痛了苍丘军的耳膜。 苍丘兵循着声音惊恐地望过去,那个黑裙冷艳的美丽女子落在他们眼里,究竟是哪里不对,如此美艳的女子,居然让他们觉得比最凶恶的鬼怪还要可怕。丧钟敲响在耳边,催命符贴上了脑门,她比女妖更美,她比魔鬼更恐怖。 与苍丘军相反,凤冥军早已习惯了陛下的可怕,这一箭让凤冥军士气大振,趁着苍丘军失去指挥者军心大乱之际,杀了个痛快。 沈润忍不住看了晨光一眼,她箭法精准出乎他的意料,她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也怪不得苍丘军会觉得恐惧,她要是这么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嗯,他也好怕。 江心,冲进苍丘军舰队打近身战的徐茂德居然带人抢到了一艘敌军的楼船,恰好在大雨降下时抢夺成功,趁机开了回来。 凤冥军一片雀跃,杀心又被燃起,冒着雨往前冲。 直到雨越下越大,浇灭了火攻的火,英武王下令鸣金撤退,瓢泼大雨导致江面上视野降低,苍丘军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下追赶。 双方收兵,首战结束。 凤冥军损失惨重,不过因为后半场气势扭转,苍丘国也没占到太多便宜。 第一千二百二八章 向往 首战算不上胜利,但能够给昌江水师一点小挫,凤冥军十分振奋,尤其是徐茂德最后还夺了苍丘国的一艘战船。 昌江水师的名气大得很,能把名扬天下的昌江水师打成这样,战前对其多少有点忌惮的凤冥军此战过后皆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只觉得这场仗打得十分痛快,多数士兵都沉浸在挫了昌江水师的兴奋里,伤亡惨重也就显得不那么悲伤了。 豪雨如注,昌江里的水逐渐充沛起来,也不知道今年的夏天干旱成那样,到了秋天还会不会发生秋汛。 晨光回营之后就变得很不好,不知是江风太烈让她受了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她的体温逐渐下降,到最后寒凉如冰。她很冷,以至于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冬衣,还不够,只能在帐子里生许多火盆。她裹着狐裘歪在榻上,病殃殃地听着帐外愈来愈凶的雨声,心里很不痛快。两军的实力相差太多,今日是顺风点火,才有了一场能扛得住的水战,他日若苍丘国那边顺风,他们点火,她这边可顶不住。 她软塌塌地靠在榻上,心塞地咬着槽牙。 沈润又生了一个火盆进来,既怕炭火气熏到她,又怕她不够暖,更换了好几个位置,才摆在离她稍微近一点的角落里。 她冷,他又不冷,现在才刚入秋,天气只比夏天稍稍凉那么一点,她帐子里的温度却已经是晴天里大漠的温度了,他穿着夏装都一身汗,拿帕子擦了擦脖子,他扭过头问她: “可好些?” 晨光冷得嘴唇暗青,有点想发抖,因为不想被看出异样,她强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和她的身体相处了二十几年,依旧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是发热得厉害,现在开始发冷。不过在她看来,这算不得大事,各种熟悉的、陌生的痛苦她已经尝试过太多,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她有感觉她现在死不了,这点小事,挺一挺就过去了。 “你出去吧,你又不冷,待在这儿做什么?”反而是沈润怪可怜的,他不冷,平时又最讨厌出汗,现在却热得像只落汤鸡,一拧都能拧出水来。 沈润笑,露出一行雪白的牙齿,他在她身边坐下:“无妨,我陪你!” 晨光懒怠说话,他不肯出去,她也就随他了。 沈润看着她,他觉得她缩在狐裘里似乎抖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她在忍耐,她极擅长忍耐,她极能忍耐。他心里有些难过,却又不想说太多,他了解她的性子,说太多只会引她不耐,她不爱听。他拉起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冷得像冰,他想了想,道: “我输些玄力给你吧?” “你我玄力相逆,你想弄死我?” 沈润便握着她的手,垂着眸不做声。 晨光觉得他怪沮丧的,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沮丧就有点好笑了:“死不了的,过几天就会慢慢恢复,上次手足无力不也是这样,我这身子隔一阵子就会出一回新毛病,我习惯了,你也该习惯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她笑得若无其事,她这话说得淡然,也没什么温柔在,沈润却莫名觉得她有安慰他的意思,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这么难受却还要分心来安慰他。他没再说什么,笑笑,握紧她的手。 “这一回,折了多少?”她靠在软枕上,轻声问。 他知道她问的是首战的伤亡数量,默了片刻,低声回答:“伤亡三万,毁了苍丘国二十几艘舰船,徐茂德带人还从昌江水师那边抢了一艘楼船。” 伤亡三万...... 晨光的脸色很不好。 沈润见状,劝慰道:“已经很好了,你这场仗打得算是顺利的,那可是昌江水师,虽说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你能把昌江水师打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 “我打他又不是为了显示我‘厉害’,我是要灭了昌江水师拿下彭央城!”她带了点怒气,重重强调,幽沄湾一战损失装备就够让她恼火的,敌方的装备比她先进得多,首战她又损失了这么多人,她心里很不痛快。 “慢慢来,急不得。”沈润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面对的是劲敌,必须沉得住气。 慢慢来...... 虽然说晨光不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可她也有预感她的时间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她现在不是十六岁的时候,可以潜藏隐忍,徐徐图之,她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异状越来越多,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终点,那感觉比十几岁知道自己是在面死而生时强烈许多倍,死之前拿不下苍丘国,那她不就成了“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她怎么可能甘心?! “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安心休养,只要你活着,什么都有,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待雨停了,我代你去督军,你放宽心,留在这里,好好地养身体。” 晨光瞅了他一眼:“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是好话,可还是一堆没用的废话,若静养就能痊愈,我早就去静养了,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打下苍丘国,你可明白?” “我明白。”沈润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他想叹气和他明白她的心情不冲突,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了她的野心,她攻打苍丘国不仅仅是为了向晏樱报复,她是有自己的欲望的。在他看来,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她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野心家,随着她坐上帝椅,她的权力欲和掌控欲也越来越强,她逐渐成为了一名帝王。 沈润对此并不排斥,反而觉得平常,他见过许多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他自己也坐过那个位置,他对她的心思就算不是完全了解,换过来想,也能明白很多,至少比没坐过那个位置的人明白很多。他不觉得这些听起来似乎带有贬义的欲望有什么不好,相反,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尽力去做,甚至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哪怕她要做的是错误的,是凶险的,只要她想做,她就会酣畅淋漓地去完成,这份强势和魄力是他没有的,他在旁观时,偶尔会生出一些向往。 她够狠,对别人狠,对她自己更狠。 有些时候,他仅是看着她,就会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第一千二百二九章 起雾 晨光见沈润突然顺从,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将心里面的烦躁强压下去,她从榻上站起来,裹着狐裘走到地图前。 沈润暗自叹了一口气,身子都成这样了,还想着战事,她如此拼命,他无计可施。 晨光站在地图前,思虑了良久,对外面的火舞道:“去请英武王、徐将军、张将军来!” 火舞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英武王三人应召前来,进入帐内,热浪扑面,三个人立刻出了一层汗,只觉得陛下这里很不对劲,面面相觑。 晨光站在地图前,待他三人行了臣礼,她转过身,淡淡地说:“这场雨怎么着也得下个一两天,这段时间苍丘国不会有动作,正好给我们时间准备防御。” “陛下的意思是......” 晨光在清河口的位置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昌江西边,在纵贯南北的方向虚画了一道线:“张将军带人封锁西边,徐将军领人去清河口守着,防备哪一天苍丘军顺着清河口走清河溜进定康城。我军与昌江水师确有差距,需要保存战力,但也因为有差距,取巧的机会不多,更多时候只能硬碰硬靠拼命了。” 英武王三人看着她手指的位置,很快就会意,她画出的地方并不只是为了拦截敌军,防止敌军从两侧撤离改变战事的走向: “陛下圣明,臣遵旨!” “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效力!” 领命之后还不忘表一句忠心,她的这几个将领都不是只知道打仗的勇夫,一个个不仅会打仗,还很懂得官场之道,也难怪凤冥国的那些个文官占不到什么便宜。 晨光含着笑点了一下头。 三个人退了出去,自行商议安排。 晨光又一次变回怕冷的小猫,滚上榻,缩进被子里。 沈润坐在榻前,望着桌案后面的地图,过了一会儿,回过头,轻声问:“你要断他粮草困死他?” 晨光黛眉一挑,没有说话。 沈润恍然:“难怪薛翎没有跟着司浅一块回来,你派他去打铭城,不是为了打通进攻宜城的通道,你是让他拿下铭城之后堵住彭央城的粮道。彭央城内驻扎着陆军,城外又有水军,粮草的消耗量巨大,靠彭央城自身是无法满足的,你断了他的粮道,又命人拦截了昌江两侧,到时候定康城也不能走水路给彭央城输送粮草,届时水军困在江上,陆军困在城里。” 晨光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沈润看着她笑道:“你这招够狠的!” “我是想困死他,可困死他的前提是在他被困死之前凤冥军还没有兵败如山倒,要是在困死他之前先被他打败了,招数再狠也没用。” 的确如此,想要困住彭央城是需要时间的,若是在此之前凤冥军就被打败了,等不到困住敌军他们就得先撤退,到时候预谋的计策再高也没有实际作用。 “从赤阳国得来的火器胜苍丘国一筹,应该能拖延一阵子。”沈润道。 晨光点了一下头,赤阳国的火器是最先进的,虽然她从英武王妃那边拿到了很少的一部分,但却是最有力的一部分重型火器,就苍丘国做火器那种十个里边能哑五六个的水平,赤阳国的火器以一敌十还是没问题的,打敌方战船她也只能靠这些火器硬挺了,毕竟她连船都不如人家的大。 沈润见她缩在榻上,身子病着,还一副头脑不停转的样子,有些心疼,亦很无奈,他在她的额角轻戳了一下,道: “好了,想也想了,你还是歇歇吧,晚饭想吃什么?” 晨光没有胃口,对着他摇了一下头。 沈润装没看见,笑道:“我昨日得了一块上好的火腿。” 晨光:“......”他就这么想做一回蜜汁火腿给她吃吗? 沈润噙着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晨光被他充满了期待的眼神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实在顶不住了,无奈地道: “放着也可惜,你晚上做了吧。” 沈润笑开了一朵花。 ...... 大雨过后,两军在昌江水面打响了第二次战争,双方从清晨打到日落,浮尸水上,血染江河,十分惨烈。 凤冥国的水战实力终究不如苍丘国,隐隐有落败的趋势,强撑到了黄昏,夜幕前鸣金收兵,凤冥军一方损失了近三成。 苍丘军振奋。 然而当日夜里,天开始起雾。 彭央城。 晏樱站在庭院里,负着手,望着起了雾气的夜空,一身琉璃华彩的紫衣,在夜色下隐隐闪动着光泽。他身材颀长,双肩瘦窄,腰身纤细,他比从前瘦了许多,形销骨立。 司雪颜捧着披风悄然走来,走下游廊时脚步顿了一下,她产生了一瞬的幻觉,好像他突然破碎成片了,随风而去,消失无踪。 晏樱蹙了一下眉,回过头,用很冷的眼神望向她。 他的眼神向来可怕,尤其是独处的时候,就像是从幽冥里爬出来的恶鬼,对视一眼就会将人拖入地狱似的。这男人的外在令人倾慕,可司雪颜其实很怕他,尤其是对上他眼神的时候,她颤抖了一下,缩着脖子,小声说: “晏管家派奴婢来给主子送披风。” “放下吧。”晏樱淡淡地道。 司雪颜四处看了一眼,怯生生地将披风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退后半步,垂着头站着。 晏管家已经明白地吩咐过她了,她算不上聪明,但她不笨,她知道主子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她也知道晏管家讨厌她轻蔑她,可是她好拿捏,晏管家希望主子能忘记那个女人,所以想用她这个和那个女人有血缘的人来分散主子的注意力。 司雪颜本身是愿意的,晏管家作为连主子都不愿意得罪的忠仆地位非同一般,肯助力她再好不过,就算晏管家对她冷嘲热讽、轻蔑教训她也不在意,若能陪在主子这样的男人身边,将会是她一生最高的成就。 然而主子似乎不愿意,她也不敢逾矩,这个男人极狠辣,凡是对他有企图的女人都不得善终,死在他手里的更是不计其数,他连他最爱的女人都能杀,更何况是她这么一只小小的蝼蚁,她还想活命呢。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浓雾 “下去。”晏樱冷淡地吩咐。 司雪颜低着脑袋在犹豫,想着是该听从晏管家的吩咐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还是该屈从恐惧听话地退下,就在这时,侍卫来报: “王爷,朱将军到!” 话音落下,昌江水师总帅朱川已经从游廊上下来,走向晏樱。司雪颜见有军机要事,越发惶恐,身体先行一步,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 “臣朱川参见王爷!”朱川对着晏樱行了臣礼。 晏樱苍白的脸孔平静无澜,在夜色下泛着阴森的死气沉沉,他转头望向夜空,过了一会儿,低声道: “明日天将大雾,待到雾浓时,发动夜袭。昌江水师日夜巡航昌江之上,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知道方向,凤冥人却不熟悉昌江,在大雾里遭遇突袭,必会慌不择路。” 朱川闻言,心中一喜:“王爷神机妙算!若是在雾中,凤冥军定会急不择途,到时候臣就带兵围了他们,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他的欢喜却丝毫没有感染到晏樱,哪怕这个计划是晏樱出的,晏樱抬了一下手。 朱川会意,退了下去。 晏樱负着手,望着薄雾遮蔽了夜空,变得晦暗无光,他独自站在庭院里,仰着头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 薄雾果然转成了大雾。 大雾笼罩了连城、连城外的昌江,以及江对面的彭央城等几座城池。 这场大雾波及甚广,雾气浓到两个人走对面都看不清对方是谁的程度,这样的天气若是在平日里,江上定会停航,不过因为战争的缘故,昌江早已停航,就不用特地颁布禁令了。城市里已经禁止了马匹和马车,因为可视度太低,容易引发事故。 晨光裹着狐裘坐在江边,沈润陪着她,英武王立在她身侧靠后的位置,静候命令。 晨光面无表情地盯着江面,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今晚,昌江水师必有夜袭。” 沈润微怔:“这么大的雾,怎么行船?” “昌江水师日夜在昌江上巡航,只要昌江还能浮船,有什么不能行的?”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问,“英武王,我说的可对?” 英武王皱着眉,仔细思量了一会儿,道:“若是平日,这样恶劣的天气,定不会出航,但这样的天气确实不影响昌江水师出战。昌江水师起源于昌江,对昌江及周边的环境极为熟悉,若摄政王想要发动奇袭,确有可能会选择在雾里夜袭。” 晨光笑道:“不是‘有可能’,他一定会发动夜袭。” 沈润斜睨了她一眼,酸溜溜地道:“你可真了解他!”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否认,沈润见状,心里头越发不痛快,扭过头去,冷嗤了一声。 英武王因为晨光的一番话面色沉肃起来,皱了皱眉,道:“陛下,倘若苍丘国真如陛下所说,今晚夜袭,于我军不利。臣虽然对昌江还算熟悉,但臣离开昌江水师已久,在浓雾天气又是在夜里指挥水战,臣惭愧,臣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抵御这样的夜袭。” 他倒是挺实诚的。 晨光笑:“确实如此,我也没指望你能抵御。” 英武王对她这听起来有点刻薄的话也没太较真,愣了一下,不解地问: “陛下的意思是......” 晨光笑而不答。 沈润狐疑地道:“你想做什么?” 晨光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很了解他啊!” 沈润的脸刷地变了色,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来气他,这女人真没良心,这日子没法过了! 晨光对着英武王招了招手,英武王弯下身子仔细聆听,晨光吩咐了他一番,又着重叮嘱几句,要他务必做全了。 英武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总觉得这样做有些险,但仔细想了一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凤冥军的水战能力不如苍丘军,且人生地不熟的,根本压不过昌江水师这条地头蛇,更别说恶劣的天气对敌方来说是优势,对己方来说是劣势,英武王表情凝重地应了,退下去安排。 晨光在下达命令时没有避讳沈润,沈润一直在旁边听着,英武王退下去之后,他皱了皱眉,不太放心: “你这招行得通吗?” 晨光笑盈盈地道:“我了解他啊。” 沈润的脸又黑了:“你有完没完了?” “这话不是你先说的?”晨光凉凉地道。 沈润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留给她半个侧脸,冷冰冰地道:“你别再和我提他!” 晨光“嘁”了一声,又笑了出来。 沈润望着被浓雾笼罩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的江面,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 “多半是因为妖孽祸世,导致灾厄横生。”晨光端起瓷杯,小口小口地饮着,惬意的姿态仿佛是在品尝这世间最醇美的佳酿,其实她只是在喝白水。 沈润瞅了她一眼:“又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外面又要开始嚼舌根子,你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名声,多传播一点有利于自己名声的故事?” 晨光撇了撇嘴:“我不当伪君子!” 她又骂他,沈润用嫌弃的口吻道:“你可真倔!” “这不是倔,我有我的方法,坏名声有坏名声的好处,今晚你就能见识到了,我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恶名,心机与残暴,是如何令素不相识的人闻风丧胆的。” 她好骄傲的样子。 沈润无语。 晨光将小瓷杯伸给他,沈润哑然地舔了一下后槽牙,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提起桌上的酒壶,往她的小瓷杯里斟了一杯水。晨光心满意足地收回去,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你干吗拿酒杯喝水?”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 “我高兴啊。”她轻快地回答。 沈润哭笑不得,她今天的身体状态好了不少,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伸手在她的头上摸了两下,像在摸一只毛皮光滑的猫。 就在这时,火舞从后方走来,轻声道:“陛下,嫦曦来信了!” 晨光接过来,将纸卷展开,阅读片刻,眉一扬,笑了。 沈润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晨光将纸卷递给火舞,又拿起瓷杯,慢吞吞地啜着,笑道:“赤阳国的事,恒王妃投靠了晋阳王,两个人正在合力对付清河王。” 沈润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她不是应该等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么,怎么这个时候掺和进去了?” 第一千二百三一章 好气 晨光笑:“她那样不安分的人,怎可能坐等渔利,她没那个耐心,她是那种喜欢自己掌握局面的人。” “那她岂不是坏了你的计划?” “没有啊,我只是用一支私军换取她送我粮草火器,她不缺这些,缺能调动的人,我缺这些,但我不缺人,我和她只是各取所需。她乐意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保证赤阳国足够乱不来妨碍我就行,我交代过跟她去的人,不管她干什么都随她,若她拿银子收买,务必收下。” 沈润无语地看着她,她真的很缺钱,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她能和晋阳王联合更好,清河王、晋阳王势均力敌,打了这么久赤阳国还是不够乱,有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妖姬加入,把浑水搅得更浑,不是很好么?” “妖姬?”沈润哭笑不得。 “你没听说过她么,恒王妃可是玩弄风月的老手,她睡过的男人比你睡过的女人多。”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睡什么睡?胡说八道!”不害臊! 晨光觉得他的训斥莫名其妙:“怎么胡说了?我早年查过的,她就是有很多男人啊,她是靠这些男人才保住了恒王封地,要不然,她儿子那么小,封地早就收回去了。她的男人里还有因为她争风吃醋两败俱伤的,最后她踩着他们的尸体攀上了窦穆,窦穆不仅帮她保住了封地,还给了她不少庇护,当初这段风流韵事圣城里很多人都在传。” 沈润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伤风败俗!你以后离这种不正经的女人远一点!” “怎么伤风败俗了?怎么不正经了?美人计也是计,美人计也得有真本事!”晨光听不惯他这话。 沈润也听不惯她这话:“所以你觉得,为了达成目的,出卖色相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是这么说,当年你为了笼络世家要娶人家女儿,不也是出卖色相?行你做不许别人做?” “我......”沈润一时语塞,七窍生烟。 “小润,你怎么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沈润头顶冒青烟,他感觉他又短寿了几年,咬着牙质问:“那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像她那样为了一个目的去出卖你的美色,你也会去做吗?” 晨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一群手下败将,没有人需要我那样做啊。” 沈润都被气笑了,是!你最厉害!你天下无敌!你所向披靡!你使美人计连衣服都不用脱就能让人中计,中你计的都是傻子! “不过恒王妃的面相不好,额头尖窄,运气低迷,一生坎坷,眉头散乱,眉重眼深,为人顽固,心思杂乱,还多疑,她连她的娘家都不全信,很多寻常的小事在她身上都容易变成危机。” 又来了,看相的...... 沈润到现在也不清楚她这项技能到底准不准,她一说这个总是神神叨叨的,神叨又敷衍,还没有街头卜卦的像回事:“你从前还说我是长寿之相,将来子孙满堂。” “是啊。”晨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表情变得高深莫测,“你就是长寿之相,而且很有子孙运。” 沈润很想“呵”,他现在给自己点一把火都能烧出舍利子来,还子孙满堂: “我怎么觉得我和你在一起长寿不了,你成天气我!” “我怎么气你了?”晨光莫名其妙,他又生气了吗?他可真爱生气。 沈润不想理她。 晨光对恒王妃母子似乎很感兴趣,见他不说话,摸着下巴继续道:“不过她儿子的面相很好,额有伏犀骨,大富大贵,大名大寿,将来极有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润哭笑不得,斜睨她:“怎么着,他将来会从你的干儿子变成亲儿子?” 晨光听出了他话里的嫌弃:“我倒是挺喜欢那孩子的,小小年纪,有志向,有野心,像一头小豹子,生机勃勃,和你小时候有点像。” 小豹子...... “哪里像?我小时候秉性正直,高洁纯良,才不像那个小子贼眉鼠眼,心机深沉,肯定一肚子坏水!” “人家又没招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让你这么不顺眼?”果然同属性相斥,在她看来那个孩子和他属性相同,他才会这么反感。 沈润“哼”了一声,正色告诫:“再好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有娘的,你别因为自己喜欢就想要据为己有啊。”容易引狼入室。 “我又不是姑获鸟!”说说而已,她又不喜欢小孩子。 “晚上,你亲自去?”沈润不想再跟她说这个,转移了话题。 “当然!”晨光点了一下头。 “你身子行吗?” “我又没有走不动路。” “多带几件衣服,晚上风凉,我和你一块去。” “嗯。”晨光压根就没想过他会留在岸上,她出战他肯定是要跟去的,她又一次把小瓷杯递了过去。 沈润瞅了她一眼,提起酒壶,斟了水在她的酒杯里。 晨光心满意足地收回去,小口小口地饮着。 ...... 深夜,浓厚的大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像一块巨大的纱罩,笼罩在昌江上。江水滔滔,夜幕茫茫,置身其中,仿佛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幻境,看不见天空,看不清脚下,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道何处是起点,更不知道何处是终点。巨大的航船行驶在江水中,视觉在这样的大雾里几乎作废,唯剩下比平日更加敏锐的听觉,听着那楼船破浪,黑水汹涌,让人心生恐惧。 空气里的湿度极高,在户外站得久了,身上也变得湿漉漉的。 雾气的味道不好闻,甚至有点呛人。 今夜无风,江浪很轻,却不是一个适宜出行的天气,苍丘国特地派出了水师里经验最丰富的掌舵手控制航船,这些人在昌江水师里服役了大半辈子,对昌江的一切了若指掌,是那种闭着眼睛都能在江里行船的老兵,由他们掌舵,即使是在大雾弥漫完全看不清前方的天气里,船依旧能够平稳地航行。 晏樱穿了一件鹤氅,站在瞭望台上,朱川站在他身旁,不久,小兵过来报: “王爷,再有大概一刻钟就要到敌军区域了!” 晏樱没有做声。 朱川挥了一下手,让小兵下去,他信心满满,船行顺利,这场夜袭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这样的天气,不熟悉昌江的凤冥军这个时辰只怕正窝在被窝里,若是他们敢反抗,昌江水师就先围后剿,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川心情畅快,就在这时,晏樱突然动了,他双手猛地握住扶栏,身体前倾,蹙起了眉。 朱川惊了一跳,狐疑地道: “王爷?” 晏樱沉着脸不语。 第一千二百三二章 广陵散 楼船破浪前行,渐渐的,那深沉的音色变得清晰,朱川愣了一下,他听出来了,这居然是琴声。他是个不懂风雅的粗糙汉子,听不出曲子叫什么,却知道这是七弦琴奏出的曲调。苍丘国中许多贵族男女擅长七弦琴,他从前赴宴时常能听到,只觉得这种琴的声音低沉,余音悠远。 弹琴之人用了玄力,使得琴音传播深广,仿佛从天而降,又似自幻境而来。此时大雾将他们隔绝在一方天地,悠扬的琴声无形地将他们笼罩,虽然宁静不带有攻击力,但拥有此等玄力的人在他们夜袭时突然将琴音远远地传过来,着实骇人。 浓雾弥漫,江水滔滔,天空被完全遮蔽,看不到星月,只余战船上悬挂着的灯忽明忽暗,闪烁着昏黄的光芒。琴声悠远,无形无际,蔓延开来,分不清是从何处而来,萦绕在他们耳边,环伺在他们四周,似将他们包围了。 朱川的心里“咯噔”一声,嗅到了一丝不妙。在如此厚重的黑夜里,骤然响起的琴声让他产生了一瞬的毛骨悚然,他很快就猜到了弹琴的人是谁,能拥有如此浑厚玄力的人,这世上除了凤冥帝,还能有谁。在这样紧张的夜晚凤冥帝的琴声突然降临,朱川作为主帅虽然不会心生骇然想要退缩,但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脑海里忽然冒出来“凤冥帝”三个字,他皮肤上的毛孔本能地紧缩了一下,再张开时,沁出了一层汗。 晏樱站在船栏前,无意识扶在栏杆上的手慢慢收紧,苍白薄透的肌肤下,青色的筋脉逐渐暴出来,双唇浅浅地抿了一下,而后随着那琴音逐渐强烈,褪去了色彩。 她弹的是《广陵散》,不是《关雎》、《凤求凰》、《长相思》这一类诉说男女情爱的,他过去闲暇时教她弹过许多首琴曲,想她是个姑娘,教她的都是一些风花雪月的曲子或者快活自在的民间小调,她却弹起了那个时候他最常弹的《广陵散》。他从未教过她这一首,二十几年了,他第一次听她弹这首,他第一次知道她会弹这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圣子山以后他再未听她抚过琴,她在琴上极有天赋,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管学什么,教一两遍就会了,有时候连他都会嫉妒,他自认为聪明,在家时所有先生都夸他必成大器,尽管如此,他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可她从来没有,他学很久才学会的,她照样一两遍就会了。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老天可笑,居然将这样的人终日囚在地狱般的圣子山里,这样的人才,可惜是个女孩子。 然而一点也不可惜,她从圣子山里出来了,她是个女孩子丝毫没有妨碍到她,这天下已经快有一半属于她了。 广陵散——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浩然的曲调穿破浓雾,乘风渡水而来,直入他的心怀。 他笑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笑,他并不觉得高兴,但他还是笑了一下,心绪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复杂在哪。 他的小猫儿,不见了,早就不见了...... 浓雾笼罩在江上,翻滚着,汹涌着,吞没了天地万物。 挂着凤冥国旗帜的大船浮在江上,晨光身穿一件白狐毛鹤氅,坐在琴前,案上焚着龙涎香。素手轻拨慢挑着琴弦,奏出一段流水行云的乐声,江风浅拂过浓雾,香气氤氲,白裙轻扬。随着琴声逐渐激越,起手落手间,仿佛在拨动人的心弦,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沈润站在船栏前,双手抱胸,罕见的站得随意。他背靠着船栏,带着愤懑,斜睨着安然奏琴的晨光,窝火里还有一丝幽怨。 她居然会弹琴! 他也会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她会弹! 她从来没有为他弹过,第一次弹,居然弹给了别的男人! ......嗯,是他想多了,说不定在没认识他之前他们就弹过了。 他知道她是想给昌江水师制造一种假象,让敌方以为她看破了他们的夜袭,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们来送人头了。他也知道她弹琴的目的除了装沉着镇定,让敌方以为她真的设了埋伏之外,也有想借此机会在晏樱的心上狠踩两脚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她弹的曲子不是《相思曲》、《文君操》这类谈情的,也不是《长门怨》、《惆怅词》这类幽怨哀伤的,她弹的居然是跟男女情爱八竿子打不着的《广陵散》,《广陵撒》描写的可是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的故事,这和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 晨光面无表情地抚琴,在她手下,或怨恨或愤慨或激昂溢出,仿佛都与她毫无关系。 《广陵散》是广为流传的古曲,源自《琴操》中大概是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为韩王所杀,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听说韩王喜欢听琴,入山学琴,十年后扮作琴师接近韩王,终于在献艺时将韩王杀死,之后为了不连累家人,割下了自己的眼皮、嘴唇、鼻子和耳朵,彻底毁坏了容貌,自刎而死,被韩人暴尸于街头。 曾经,晏樱极喜欢弹奏这首曲子,在他独处时,或者两个人在一起玩时,她常能听到。那个时候他喜欢给她讲各种故事,从琴曲里衍生出的故事,却始终没有给她讲这一首。她问过,他没有回答。后来出了圣子山她知道了这首曲子的名字,知道了这首曲子的故事,才隐约明白了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弹奏这首曲子。 他被掳去圣子山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世家公子,娇生惯养,一夜之间遭遇灭门,踩着家人和亲随的尸体,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使命,逃出苍丘国。从苍丘国到大漠,那么远的路程,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其实不难想象,肯定不会是顺顺当当轻轻松松地走过来就是了。 晨光不同情他,也不怜悯他,但他也曾吃尽了苦头,这是事实。 第一千二百三三章 可笑 凤冥国是一个蛮荒之国,却极爱附庸风雅,对待音律便是如此。凤冥国就没几个能正常演奏的琴师,然而凤冥国内从皇室到贵族,对豢养琴师十分热衷,形成风尚。没有几个人是真正感兴趣的,大家只是觉得听琴听曲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是身份尊贵之人应该做的事,别的国家有的他们也想有。那个时候,凤冥国可笑的野心几乎全都体现在这种无聊的事上,殊不知那只是别国的日常,却被凤冥国的贵族吹成了很了不起的事。 圣子山同样蛮荒,司彤皇室出身,和宫里边的那些人没有两样,于是晏樱这个来自苍丘国的小小少年就拥有了一把从凤冥国皇宫里带出来的极劣质的琴。 晏樱喜欢那把琴,大概那把琴是和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唯一的关联,会时刻提醒他他过去的世界并不是他的一场幻梦,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圣子山那个地方,对于那些外来的孩子来说,如果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他们很快就会失去过去的记忆,沦为只知杀戮的凶兽,他们会比土生土长在圣子山里的孩子更加疯狂。 只有三个外来的孩子还能完整地记得他们曾经的世界,晏樱、嫦曦、流砂。 司彤喜欢听那些华丽烂漫的调子,那是一个出身皇族、因为血脉与传统不得不被迫成为神女需要终身侍奉火神的女人,她是一个疯子,一个想打破禁锢却永远都破不开的疯子,她的嗜血、她的杀戮、她的阴暗、她的疯狂全部是因为她的求而不得。一个脆弱不堪、错漏百出、无能狂怒的人,这是晨光后来得出的结论。 晏樱自然不可能在司彤的面前演奏《广陵散》,一则复仇的调子,但他会在暗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弹奏,不知疲惫似的。每次弹奏这首曲子,他都会异常严肃,那如冰似火的愤恨仿佛就要溢出来了,偶尔望见,连晨光都会觉得心里一颤。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关于他的事,后来慢慢地知道了,憎怒占据上风,也只是觉得谁人不苦。刚刚当琴桌摆在面前时,晨光其实是想弹一些旖旎的调子,《长相思》、《春闺怨》之类的,让他借着琴曲回忆起从前,以此在他的心上狠踩两脚。在她和他的感情里,她成为了这样的人,看着他痛不欲生,她就会觉得无比畅快。 可是当手抚在琴弦上时,十几年不碰琴的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也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或许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弹奏男女情爱的曲子有点低劣,也或许是因为她对想看他痛不欲生的自己感觉可笑,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奏起了过去时他最常弹的曲子。 之后有那么一瞬,她突然想,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带着恨意,在无人处一遍又一遍地弹奏这首曲子,他是在告诫他自己不要忘记复仇。 晏樱自幼心机深沉,如果不是出山之后的了解,晨光根本就不知道他心中还有一段血海深仇,他心中还有一段从祖辈延续下来的沉重使命。在圣子山时,他待人温和,常常在笑,她以为和她在一起他挺愉快的,现在想来,他挺愉快的时候其实也在被心里的重担压得喘息不得。 聂政忍辱负重整十年,最后虽然大仇得报,却也落得容颜尽毁、暴尸街头的下场,小小年纪的他是否也曾怀着一份屈辱的心情,日复一日,咬着牙吞着血努力地活下去?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会有希望。当时她不理解,她活着只是因为她还没死,她无法理解他强大的求生欲,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做......他真的什么都能做。 关于他的事,晨光的感受十分复杂,苍丘帝以为晏家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事实上晏家的确谋反,只不过谋的不只是苍丘国,他们要拿回曾经属于他们的天下。 这样的想法在晨光看来极是可笑,王朝的历史就是一段从兴盛到衰败的过程,每一个王朝都是如此,败了就是败了,兴不回来的。像晏家这样隐忍了几代,说是为了遵从先祖的遗愿才要复辟王朝,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自己想坐帝位,他们家先祖早就在地底下成灰了,为了先祖?那是因为有利可图!如果先祖留下遗言,让他的子孙后代替先人向那些无辜之人偿罪,世代皆为贱民,他们会照做吗? 不仅不会,还会悲愤地质问一句“凭什么”? 晏樱背负着血海深仇,尽管这份血仇是因为晏家要造反,可父母之仇还是要报的,他想报仇,无可厚非。他祸乱宫廷,弑杀君王,挟天子令诸侯,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君主臣民不过如此,认你是君的时候你高高在上,不认你是君的时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报了仇之后呢,他仅仅是因为先祖遗命才想要复辟帝国么?他一点也不想坐帝椅?他不想为权势所累,想要自由自在,只是迫于无奈,无形的束缚无法挣脱? 呵! 如果一个人真的完全不想去做一件事,他死也不会去做,谁也强迫不了他,哪怕是被迫屈从,也是因为某些因素盖过了心里的“不情愿”,也就算不得“完全不想去做”了。 那么他为何如此颓靡消沉? 因为他要输了。 他要输了,所以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带给过他一段短暂美好的姑娘。 这是何等的可笑。 她是想拿过去的感情消磨他的斗志,再让他接连受挫,孤立无援,继而逐渐消沉颓废,她想用回忆折磨他,她想将他刻意忘却的那些事再一次植入他的心,牢牢地束缚他,成为他的心魔,日夜回放,最好能让他倍感煎熬,饱受折磨。可是当他真的变成这样了,她又觉得好没意思,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他怎么就不能战意拉满到最后,做出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给谁看? 沈润靠着船栏,渐渐的,他觉得她的琴音变了,她弹的已经不是《广陵散》了,虽然曲谱没有改变,可这不是《广陵散》,这是她的心。 他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没办法大度地化解从心底涌出来的酸意,别过头去,望向雾茫茫的江面。 第一千二百三四章 迷惑 《广陵散》是一首叙事曲,开曲以旁观者的角度表现了对聂政不幸命运的同情,结尾是对聂政壮烈事迹的赞赏,中间的主体部分则是表现聂政从怨恨到愤慨情绪爆发的过程,无惧无畏,宁死不屈,浩然之气,跃于琴曲间。 然而她在弹奏时的情感完全不对,起调很平,仿佛是要讲述一件于旁人听来壮烈在她那里却极平常的事,她知道这是一件值得人哀悯的事,但这件事却撩拨不动她的心弦。 她完成了对一则故事的叙述,戈矛杀伐,激昂慷慨,她将这段曲子弹得极其壮烈,但却始终有一种游离在局外,仿佛是看旁人在听她平静地讲述故事一般,旁听者被叩开了心扉,心情随着故事起伏变化,她却始终心静如水。 到最后她甚至还产生了嘲弄之意,就像是在说,不管是复仇还是自毁容貌,不管是暴尸街头的后果还是残酷隐忍的过程,都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选择的过程,就该自己承担后果,你还指望什么呢,指望我夸赞你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很有志气,还是指望我怜悯你家仇祖训在身也是一个受害者? 晏樱知道,她不是在说曲,她是在说他。 他感觉到了一阵窒息,心脏像有无数只利爪在抓挠一般,百孔千疮,鲜血淋漓。 更让他感觉到窒息的是,她是对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他选择了过程,就要自己承担后果。 在她面前,他无所遁形。 “王爷,这......”激烈的琴曲让一旁的朱川越发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凤帝在附近设了埋伏?凤帝料到我军今晚突袭?还是有人走露了消息?”他眉头紧锁,小声嘟囔出了心里的疑问,他感觉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已经让船上的士兵产生了不安,他们信心满满地来,是想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凤帝预先知道了他们的行动,设下埋伏,那女人可是一个疯子,落在她手里,他们还不如自行了断。 晏樱沉着脸,他心里乱七八糟的,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想起了晨光深沉的心机。她能预料到他在大雾里夜袭没什么奇怪,虽然不知道她设了什么埋伏,但以她的脾性,肯定不会是温柔的陷阱,她巴不得脱他一层皮。若不是她对自己的陷阱自信得意,她也不会大半夜在冷冰冰的江面上以琴声嘲弄他。 嘣—— 琴弦断了。 晏樱的心随着骤然崩裂的声响激烈地颤了一下。 一枚火焰弹升空,在浓雾里炸开,闪烁了一团红光。 紧接着,战鼓擂动。雾气太浓,穿梭其中,好像穿过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鼓声在这些雾墙里钻来钻去,已经分不清源自哪里,只觉得四面环绕,仿佛被包围了一样。 喊杀声骤起,成千上万的士兵,气势汹汹。 苍丘军本就因为先前镇定自若的琴声心里不自在,忐忑之后暗生惶恐,这会儿又听到如此激烈的喊杀声,第一个反应是他们赶过来偷袭,却中了敌方的埋伏,生死难料。 江风寒凉里,众将兵冷汗直冒。 “王爷......”朱川的脸垮了,本来有十成的把握稳赢,现在却连一成把握都没有了,凤帝那个人,她若有准备,吃亏的极有可能是对手。他犹豫着,不确定这场仗要不要硬着头皮打下去,打下去会不会因为损失惨重,就改变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向。 晏樱沉吟了片刻,冷声道:“撤!” 她若有准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胜算的机会不大。两军交战,目前的局势是苍丘国这一边稍稍占了一点上风,冒然作战,一旦战败,接下来的战势就会逆转,他不想冒这个险。 朱川松了一口气,他很怕王爷会因为面子和凤帝杠起来。 苍丘军匆忙撤退,中途还遭遇了几艘顺流冲过来的火船,他们既要忙着灭火又要忙着撤退,七手八脚,很是狼狈。 ...... 雾霭沉沉。 凤冥国的旗帜迎风招展。 晨光的琴弦断了,割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流了许多在琴面上。她许多年不弹琴了,没这种经验,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头,愣住了。 沈润走过来,在她身旁蹲下,掏出帕子裹住她流血的手指。 她的凝血能力依旧很差,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就流了许多血。 晨光见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指头止血,血却不能马上止住,忽然将手指头往前伸了伸,问:“你要不要含住?” 沈润想了想,含她的手指头倒是可以,可是带着血的就有点不对劲了:“不要!”他果断拒绝。 他好嫌弃的样子,这可是最滋补的东西,不识好歹! 晨光撇了撇嘴。 沈润握着她的手指头站起身,挤到她的琴凳上坐下。过了一会儿,她的血止住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盒,想要帮她涂药。 晨光抽回手指甩了甩,道:“这点小伤,用不着涂药!” 沈润将她的手指头拽回来,打开瓷盒,挑起一点雪白的药膏抹在她的伤口上:“不涂药,落了疤痕,你又要不高兴了。” 晨光的心重重一沉,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体开始落疤了? 沈润若无其事地涂好药膏,又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裹住她的手指,将药盒盖好,收起来。 晨光狐疑,他知不知道她身上落了疤代表什么? “你带了几条帕子?”她怕被他看出异样,笑着,随口问道。 沈润笑而不答,他没有说不只是帕子,他身上还有许多药,各种药都有,他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药箱。 他没有对她提起琴曲的事,也没有和她谈论晏樱,他不想再说这些了,没意思,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琴凳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英武王派兵来报: “启禀陛下,苍丘军撤退了!” 沈润明显感觉到晨光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也在担心敌方会不受迷惑直接打过来,倘若晏樱打过来,这场仗必会扭转战争的局面,晨光输的可能性很大。然而晏樱没有,他选择了撤退,在他选择撤退的一刻,苍丘军优势尽失,凤冥国就算不是稳赢,也已经有了八成的胜算。 晏樱他做了错误的判断,只在一念间。 他,终究还是被她迷惑了。 第一千二百三五章 昏迷 大雾散去后,两军又进行了几次交战,每一次都是僵持不下,以不胜不败收场。凤冥军几乎不主动出击,始终是昌江水师先出战,凤冥军再抵抗,且打得并不怎么尽力,好像在拖延时间似的,让人疑惑不已。 晏樱的狐疑很快被解开,彭央城的粮道被薛翎带人断了,清河口被徐茂德领人堵了,城中陆军和水军一块消耗存粮,晨光这是要困死他。 晏樱派出一队人马去解决薛翎那边,又派出一组战船去打徐茂德,还要留人防守彭央城,更要留存精锐对抗英武王率领的军队,这等于是一个敌人忽然变成四个敌人,并将他团团围住。四面楚歌之感油然而生,饶是他,一时间也感觉到了焦头烂额。 薛翎那边并不好解决,薛翎的目的不是攻占城池,他只是要截断粮道,派去的人与他对战,结果就是,薛翎那边打得过便打,打不过直接就跑了,只要不是粮队经过,薛翎的军队压根就不露头,可一旦粮队出现,他们是真抢真杀。 一支正规军队,弄得像剪径劫道的土匪似的,既不讲德行,也没有廉耻,跑得比兔子还快,藏得比地鼠还深,抢得比强盗还狠,不愧是凤帝手下的人。这支军队久攻不破,导致彭央城的存粮消耗急剧增加,马上就要见底了。 徐茂德那边亦是块难啃的骨头,首先精锐都要留下来,派去清河口的水军数量有限,其次徐茂德先占领了清河口,占据了优势,他本人也不是个无用的怂包,对付几支杂牌小兵绰绰有余,苍丘国派去了几支船队,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晏樱气极。 难怪这几场仗晨光都缺席了,督军之人换成了沈润,她已胜券在握,自然不需要再费心。 ...... 晨光并不是胜券在握不想再操心,她只是身体又一次恶化了。 她在作战会议上突然晕倒,之后无故昏迷了七天,导致军队上层人仰马翻,既要对下面封锁消息,又要忙于同容王决定作战计划,同时还要忧心凤冥国的未来以及他们的未来。 陈院首面对突然就晕倒突然就昏迷的陛下,束手无策,只能给她开滋补的汤药续命,每日由沈润喂食,也不怪容王殿下大骂他是“庸医”、“废物”,军中高层也是这么认为的。 此时战事正值忙乱的关键时刻,沈润一边指挥作战,一边日夜照顾晨光,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陈院首也说没发现她的身体有什么异样,比如说濒死之态,可是他很怕,他很怕她这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以至于在第八天晨光醒过来时,看见他胡子拉碴的,差点没认出他,还以为自己掉进了贼窝,如果不是他那双泛红的琥珀色眸子过于熟悉,她都要打他了。 沈润直接扑过来,一把抱住她,极用力,好像死都不肯放开。 晨光愣了一下,他力气太大,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想掐断她。 “陛下!”火舞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醒来,十分欢喜,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冲着外面高喊了一声,“陛下醒了!” 司八从外边奔进来,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付礼及时扶住她。付礼无召见不敢擅入,老老实实地带人守在外边,司八已经冲进内室,红着眼圈唤道: “陛下!” 司浅一直守在门外,听了火舞的声音,晦暗的心脏终于闪烁了一点亮芒,他立刻领着陈院首进去。 陈院首脑门上顶着“庸医”两个大字,连药箱都不敢让助手背,自己背着大药箱跟着司浅进门,小心翼翼地走到内室。沈润见有人进来,就放开了晨光。陈院首跪在床前,战战兢兢地为晨光诊了脉,硬着头皮说: “据臣诊断,陛下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卧床的时间久了,气血不足,有些虚弱,无需服药,食补即可。” 司八翻了个白眼,忍不住道:“陈大人,陛下昏迷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没有大碍!” 陈院首面红耳赤,十分委屈,他诊断的又没有错,就是没什么大碍嘛! 御医院一帮庸医晨光已经习惯了,她之所以还保留御医院,也不过是为了留一个皇家的排场,她淡声道: “你下去吧。” 陈院首如蒙大赦,幸好陛下没有因为刚从昏迷中醒来心情不好就砍了他。 “陛下可要用膳?奴婢给陛下煮了甜粥,正在炉子上温着。”火舞笑道。 晨光摆了一下手,她久未进食,毫无胃口:“备水,沐浴!” 火舞和司八应了一声,下去准备。 司八退开之后,司浅才上前,他站在床边,一双漆黑不见半点星亮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将晨光打量了一番,确认她只有虚弱,没有濒死之气,稍稍安心。 晨光想起来昏迷前她正在开作战会议,靠在床上,问沈润道:“我昏迷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她才醒来就问这个,她怕影响到战事的进展,反而对自身突然昏迷的事毫不关心,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这样让沈润的心里又酸涩又躁怒。她就不能多关心自己一些,她为什么对她羸弱的身体如此冷漠,这些天他守着她,看着她沉沉地睡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这七天恍若两辈子一样漫长,他日夜惶恐,度日如年,每一息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她却毫不在意,她漠视着他最最珍视的...... 司浅见沈润没有说话,代为回答道:“英武王和几个与会的将军知道陛下昏倒了,其余人不知道,消息已经封锁。陛下昏迷了七天,七天里共战了三场,都是由容王督军,战事安排也是由容王决定的。彭央城那边,粮草大概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几日苍丘军动作频繁,往清河口加派了人手,作战方式也有些急进,胜负的关键大概就在这一两天了。”他瞥了沈润一眼,顿了顿,罕见的补充了句,“这几日,除了登船领战,余下的时间一直都是由容王守着、照顾着陛下。” 晨光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从不多言。 沈润也愣了一下,抬眸望了司浅一眼,没想到司浅会为他说话。他沉吟了片刻,转头对晨光道: “你回国吧!” 第一千二百三六章 信任 晨光微怔,狐疑地看着他。 沈润望了司浅一眼,司浅便退了出去。他和沈润在陛下昏睡期间商议过了,他也认为以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尽快回箬安去,继续留在战场上太危险。可是他知道他说服不了陛下,这件事只能由沈润来,沈润大概会和陛下吵一架,就算陛下不会马上答应,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至少由沈润吵上一架,陛下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晨光看着司浅离开,知道他们是商量好的,蹙眉望向沈润。 “等到成功渡江,将来,苍丘国至少会有一半的国土并入凤冥国,就现在的战况看,凤冥军很快就能渡江,你的目的即将达成,你也可以安心了。这一次你突然昏倒,军中人心惶惶,幸好及时封锁了消息,下边的人都不知道,才没有引起骚乱,可是军中上层对你的身体十分担忧,你继续留在这里,万一再出现什么突发状况,只会动摇军心,影响战事。”他没有用私人理由说服她,他知道那样的理由说服不了她,她现在只关心战事,只有影响到战事了,她才会往心里去。 她果然往心里去了。 晨光陷入了沉思。 “我会替你留下来督战。”沈润继续道。 晨光抬眸,看了他一眼。 沈润知道她是在怀疑他的作战能力,他叹了口气: “我虽然在龙熙国和凤冥国的战争里输给了你,可我做皇子时是上过战场的,领过兵,也打过仗,不会因为一无所知影响到战事的发展。况且渡江之后,接下来便是挥师东下,也没有什么太难打的地方,不出意外,冬至前便可兵临宜城。” 晨光知道他打过仗,做皇子时,为了争储,他可是真刀**地上过战场、立过军功,那个时候他年纪并不大,还是在与她和亲之前,小小年纪就已经做过平北郡叛乱、剿昆山匪患、击退北方异族越境滋扰这些很能显示才干但却十分冒险的事。可惜他的父皇不喜欢他,这些军功非但没有为他带去荣耀,反而遭到各种猜忌,他父皇甚至怀疑他是靠皇子的身份骗得军功,他还因此被勒令闭门反省。事实证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做了一万件好事,讨厌也不会变成喜欢,谁让他的父皇只喜欢蠢货。 晨光依旧在沉吟。 “你若信不过我的能力,我只留下来帮你镇场子,作战的事你尽管和司浅和英武王他们商议着制定,我不插手。”说这些话时,他心里其实有点不自在,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把自己说得这么低,感觉很不好。倒也不是他没有自尊心,只是自尊不自尊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此刻他只想尽快打消她的一切顾虑,劝说她回箬安去。至少箬安是和平安全的,国内还有一个嫦曦能看着她,端木冽也在凤冥国,虽然他不十分了解,可似乎端木冽是唯一一个能看懂她病症的人。只有她回国了,他才能稍微安心,像现在这样终日提心吊胆的,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晨光瞅了他一眼,默了片刻,轻、淡地开口: “渡江之后,我回国,剩下的,你来吧。大雪之前务必拿下宜城,早先说过的,战事拖到冬天不行,你可别到时候告诉我,冬天太冷,宜城攻不下来,只能撤军等来年春天,我可不等。” “知道了。”沈润对她这么爽快地答应有些意外,她也没说由她留下作战计划他只管坐镇就好,她给了他替代她的权力,这算是信任他吗?可是她的表情不太像。 但,应该是信任他的吧......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微妙,对于她没太多犹豫的委派,他心中有些欢喜,可因为她的表情变化不大,他没看出来她此刻是怎么想的,又狐疑自己的欢喜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他不想将这些无措又尴尬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于是他的表情就很刻意**静。 晨光靠在床上,忍耐着昏迷后刚醒来的不适去思索战事,导致不适感更重,她渐渐地蹙起了眉头。 沈润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火舞带人准备好了香汤,过来请晨光去沐浴。 晨光欲起身,却因为多日的昏迷全身无力,刚做出下床的动作,就是一阵头晕眼花。沈润扶着她起身,见她双足落地时上身晃得厉害,下肢更是软得差一点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在火舞的微微瞠目下,绕过屏风,走进浴间,将她放在椅子上。 晨光倒是没有拒绝。 火舞眼看着容王殿下做出一个单膝跪在陛下面前欲伸手解陛下衣带的举动,慌忙上前,抢先一步拉住晨光的衣带,轻声道: “容王殿下,还是由奴婢来吧。” 晨光也懒得说话,对着沈润挥了一下手。 沈润一边心想“说好了是夫妻,我怎么就不能帮她脱衣服”,一边绕过屏风走出浴间,他又不是想占她便宜,她病着不便,他只是想帮她洗澡而已。 他听到了浴间里司八没忍住的笑声,很突兀,让他产生了一瞬的恼怒,心想付礼到底看上这个人哪里了? 晨光很快就出来了,她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宜洗太久,她只是想清洗一下换件衣裳。 沈润正坐在桌前,从小砂锅里往外舀粥,见她出来,说道:“吃点东西吧!” 晨光在桌边坐下,见他直接端起粥碗,舀了一勺要送到她嘴边,拒绝道:“我自己吃。”说着,去拿他手里的勺子,但因为她昏睡的时间太久,即使她有心自己做,奈何四肢无力,手臂刚抬起来,就落了下去。 沈润直接将勺子塞进她嘴里:“你昏睡了七天,得先吃点东西养养力气。” 晨光沉默地咽了下去。 “可有哪里觉得不适?”沈润又喂了她一勺,轻声问。 晨光摇了摇头。 她的摇头没有任何内容。 沈润就不问了。 拳头大小的瓷碗,晨光也只是吃了小半碗,饭后,她歪在榻上处理需要她亲自处理的积压了的奏章。 沈润也没劝她,坐在旁边给她剥橘子。清沁的香气扑来,晨光微怔,抬眸,见他正用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专注地剥着色泽鲜艳的橘子皮,扬眉,笑道: “‘橘子’剥橘子!” 沈润瞅了她一眼,直接将橘子瓣塞进她嘴里。 第一千二百三七章 生动 圣昌一年,十月。 昌江上的最后一场仗打得天昏地暗。 战事整整持续了七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昌江水师在存粮不足的情况下,被凤冥军接连猛攻,大败,昌江水师主帅朱川被俘后遭遇斩杀,苍丘军不得已冲破清河口,败走定康城。 晨光下令一鼓作气,攻打彭央城,三日后,彭央城被凤冥军攻破,彭央城守将自杀殉国,此时薛翎的军队已经和苍丘国的援军在城外百里交上了手,晨光命沐寒带人去解薛翎之围。 凤冥军顺利渡江,接下来挥师东下攻破宜城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只要不出大的纰漏,苍丘国半数以上的国土将归凤冥国所有。 大战告一段落,晨光松了一口气,打败昌江水师,了却了她心中的一桩大事。在此之前,她心里的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着的,导致她日不能安夜不能寐,现在大战结束,她心里放松下来,整个人也变得懒懒的。 司浅在向她汇报将士的伤亡情况时沉声说:“前日一枚火炮炸翻了司雪颜的船,有士兵看到司雪颜落水,下落不明。” 沈润正在处理重整彭央城的事,听了他的话微怔,抬眸看了晨光一眼。 晨光的脸上淡淡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是么?” “可要派人搜寻?”司浅询问。 “不必。” “是。”司浅应了一声,继续说,“五日后陛下启程回国,属下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点好了两万士兵,由郑匀率领,十二和十三会随行护驾。” 晨光也没反对,点了点头。 司浅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怕她不同意十二和十三跟随。只靠火舞二人贴身保护,虽然火舞和司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可只有她们两个人,他不放心,陛下又不许他随她一块回去,他还要留下来监督战事。他看了看晨光,低声补充一句: “回国之后,请陛下安心静养。” 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可是他说出来了,他心里到底是有多担心她? 晨光笑了,淡淡地“嗯”了一声,挥了一下手,司浅退了出去。 晨光窝在软榻上,她的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或许是大战结束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心松弛了些,她难得安闲,懒洋洋地盯着屋顶出神。 沈润在司浅出去后瞥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地道:“回去之后,安心静养!” 他重复了司浅的话。 晨光狐疑地看向他。 沈润不悦地道:“怎么他说你就应,我说你就连一个字都不应?” 晨光笑了,没有言语。 沈润哼了一声,问:“你那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妖邪,其中一个下落不明,你就不找一找?” “有什么好找的?活着自然会出现,死了也没必要去找。”晨光不以为意。 这轻蔑而冷淡的话让沈润无言以对,他想了想,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留她二人性命是为了什么?我还以为你厌憎除了你以外所有的司姓之人。”除了她以外的司姓人几乎都死光了,她唯留下司雪柔和司雪颜姐妹,却没对她们做什么,反倒是这姐妹俩一直不上不下地蹦跶,之前司雪颜还妄图刺杀她,知道这事之后他对这姐妹俩反感到了极点,他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下狠手处置了她们。 “我不厌憎啊。”晨光轻飘飘地否认,“司家人死光了,不是因为我厌憎他们,是因为他们活着碍事。至于司雪颜和司雪柔,她们自认为有才貌,有野心,蛮荒之国配不上她们,我就放她们出来,等着看她们用那张漂亮的脸蛋祸乱世间,结果,”她摊了摊手,“空有美貌,烂泥扶不上墙,白费了我的期待。” 沈润思忖了片刻,撇了撇嘴,那两人的确不堪大用,不说脸蛋,单说晏樱似乎将这两个女人改造成了武器人,结果呢,也没什么作用。不是有了美貌、有了武力就能够成为人物儿,他望了晨光一眼,单是她大败了昌江水师这个战绩,就能够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止是在史书上,只怕在晏樱心里,也烙下了一道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烙印,就像他,即使他和她现在已经不是敌对的关系了,他们的关系日益亲密,可他依旧觉得,他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们两个挺美的,不是么?”晨光笑吟吟地说。 “啊?”沈润走神了,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她们”是谁。 “凤冥国出美人,尤其是凤冥国皇室,无论男女,容貌皆数一数二,我的那两个妹妹,都挺美的吧?” “见你之后,世上再无美人。”沈润说。 晨光微怔,之后扑哧笑了,看着他道:“你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 沈润含着笑说:“喜欢听吗?喜欢听,我天天说给你听。” 晨光果断拒绝:“不必了!” 沈润笑了笑。 晨光卧在榻上,懒洋洋地道:“回程时我会绕一段路经过雁城,待我拿下雁城,再回国。” 雁城是昌江边的一座小城,由于路线曲折,会妨碍到战事进展,一直没能抽出空去攻打,如今雁城周围的城池都被占领,只剩下雁城一座小小的孤城闭门自守,晨光回去时,稍微绕一段路的确能经过雁城,她还真是一刻不忘战事,而他只想让她尽快回国静养。 “你回去之后好好养着,我在这边不能看着你,你别总做一些让我操心的事。” 晨光心想他操心的点她一直都不太能搞明白,不过为了防止他再啰嗦,她还是“嗯”了一声。 “你这一回去,我们要有几个月见不到面了。”沈润轻叹道。 晨光翻过来,侧卧着看他:“那我不回去了?” 沈润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又不是这个意思:“你回去好好养身体!” 晨光又翻了回去,无趣地道:“哦!” 沈润凝着她的侧脸,忽然问:“你会想我吗?” “啊?”晨光像是愣了,又像是没听见。 “没事!”沈润在她单音落下时,极快地道了句,垂眸,继续处理手头的公务。 晨光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抿起了玩味微扬的嘴唇,他在某些情境下的患得患失、敏感多疑会将他衬得极其生动,那个时候的他十分有趣。 第一千二百三八章 铁树开花 五日后,晨光启程回国。 沈润原想陪她去雁城,待雁城战事结束后再回来,可惜前方战事吃紧,他走不开,只能送她一小段路。 晨光不想让他送,无奈他坚持,她只好依他。她的身体时好时坏,骑不了马,只能窝在马车里懒洋洋地打盹儿。沈润送行时跟着她一块窝在马车里,什么也不干,只坐在一旁,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晨光本昏昏欲睡,却被他盯得背后冒凉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无可忍,睁开眼睛问: “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沈润含着笑回答。 晨光颇为无语。 “你这一走,咱们至少要几个月见不到面。”沈润用落寞的语气说着,轻叹了口气。 这话他都连着说了好几天了,晨光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和你天天见夜夜见见了那么久,才几个月你就不愿意了?” “不愿意!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个月,那要隔几个‘三秋’?” 晨光的后槽牙都要倒了,他怎么越来越粘人?他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沈润忽然凑过来,晨光一个人舒展着坐在座位上刚刚好,他硬挤过来贴着她坐下,直接把她挤得贴上了车厢壁。他拉起她的手握在手里,揉揉捏捏,正色道: “我不能跟你去雁城,我知道你有把握,可不亲眼看着我总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要当心,别仗着玄力高深就去做危险的事,让我在战场上还要为你操心。” 晨光觉得他很啰嗦,但也知道他是在替她操心。尽管他操心的那些点在她看来都是闲操心,她还是敷衍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好歹她温顺地应了,沈润笑笑。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司浅手里有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俘虏之后一律酷刑处置,不必手软,也不要漏掉任何一个。” 沈润微怔:“什么名单?” “回头你找司浅要来看一眼就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者你全权交给司浅处置也可以。” 沈润在狐疑片刻之后,通过她的眼神和语气变化,恍然明白,她口中说的“那些人”指的或许是晏樱手底下的人。她的“酷刑处置”必不会是一般的“酷刑”,她要将那些助晏樱复辟的人一网打尽,再将他们残酷地处死。 这到底是因为晏樱还是为了永绝后患沈润已经不想猜了,事到如今,提起晏樱及其相关时,他依旧会觉得胸口闷闷的,可她和晏樱的事,他实在不愿再去细想,怎么样都好,就看她最后怎么了结吧。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顿了顿,用抱怨的语气道:“我们就快见不到面了,这种时候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晨光笑了,歪头:“说什么?” “自己想!”沈润不悦地道。 “想不出来。”晨光慢吞吞地摇了一下脑袋,笑吟吟地道。 “我和你,除了国事,就没有其他事情可说?” “比如?”晨光扬眉。 沈润的脸黑了。 晨光唇角的笑意更浓。 “你故意的是吧?”沈润气呼呼地道,“你故意气我!看我生气你很高兴?” “嗯!”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了。 “你......”沈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光明正大承认时的样子着实气人,可那眉梢上挑时的俏皮模样又极是生动,让他心脏一跳。但就这么放过她,他又觉得不甘心,他绷着唇角,很凶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指在她的肋间戳了一下。 晨光噗地笑了。 沈润就过来挠她的痒痒。 晨光算不上特别怕痒,但也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笑了出来。她本来靠着车厢壁坐着,他过来挠她痒痒,自然就将她挤在了他与车厢壁之间。她身体极软,被他搔了两下就软绵绵地缩成了一团,沈润只觉得手指像是触到了云絮之中,软得让人心尖发麻,又见她红唇带笑,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也因为略显急促的笑意染上了一抹绯红色,生动明艳的模样煞是喜人。她缩在一件微显厚重的白色披风里,鲜丽明媚,像一朵在雪里绽放的牡丹花,国色天香,熏人欲醉。 沈润本是在和她闹着玩,知她身子不好也没敢太闹腾她,却不料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了旖旎的涟漪。他的目光落在她异常红艳的嘴唇上,只觉得那近在咫尺的唇十分诱人,也没人来挠他的痒痒,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心痒难耐了。在她腰间作乱的手停住,他俯下头去,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嘴唇上。 按以往惯例,她是会躲开的,可今日的她似乎慢了半拍,她没有躲闪。反倒是在顺利吻上她的嘴唇之后,沈润自己先惊呆了,条件反射放开了她,没见她露出恼怒的表情,他十分诧异,嘴比脑子先快一步,他狐疑地问: “你怎么不躲了?”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问个鬼啊,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继续亲下去吗,他脑子有病吧? 晨光今天的反应的确慢了半拍,不过对于他的行为,她倒是没有想象中的讨厌,他这么问她引她陷入了思考,可惜她身子不太好,思考能力减弱了,对于这个问题,她也没太想明白。她没有回答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对他的行为,她算默认了。 沈润见状,突然笑了,眼底闪烁着神采,仿佛栽培了千年的铁树终于在今天开花了,他略带激动地望着她,用笃定的语气给了她结论: “你已经习惯了!” 晨光没说话,她依旧保持着微扬的唇角,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 沈润在这一刻体会到了终生难忘的“心花怒放”,他展颜一笑,华光大盛,从这份灿烂的华彩便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是有多愉悦,他又一次落下唇去。 这一回却在中途戛然而止,晨光伸手糊在他脸上,将他的脸推一边去:“走开!”她说。 沈润十分后悔,他刚才不应该说那些废话。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至少第一次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抗拒他。他悻悻地坐直身体,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来日方长。 晨光靠在软枕堆里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拍在他的嘴唇上,蹭了两下。 沈润微怔,狐疑地抿起唇角,问:“怎么?” “胭脂,蹭上了。”晨光回答。 沈润心头一跳,任她拿帕子在他的嘴唇上乱蹭,又去看她的嘴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她唇上的颜色比先前淡了些,心头在瞬间涌上了柔情,他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晨光觉得他笑得格外荡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帕子直接摔在他脸上,懒得再理他。 沈润也不在意,笑着把帕子折好,揣起来。 晨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一千二百三九章 暂离 沈润将晨光送出了百里,这已经是极限了,两个人不得不分离。 沈润不想走,队伍停下之后还赖在马车里,他拉着晨光的手,对她叮嘱起他之前说过了许多遍的话: “你孤身在外,不许逞强!” “嗯!”晨光敷衍地点头。 “也不许受伤!” “嗯!”好啰嗦。 “不许生病!” “嗯!”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有事派人送信给我!” “嗯......”我都有事了,就算派人送信给你,估计也没什么用。 “若短期内打不下雁城,你就回国,后续我来处理。” “嗯......”一个破旧的小山城,怎么可能打不下? “回国之后,若是顾尧继续上奏章要你选秀充盈后宫,不许答应他!”沈润一脸严肃地说。 “嗯......”他怎么还记着这个?他话真多! “我走了。”沈润依依不舍地说。 “走吧。”晨光爽快地应下。 她肉眼可见的欢喜让他瞬间黑了脸:“你连装一下舍不得我都不愿意吗?” 晨光心想你又跑不了,我干吗还要装模作样哄你高兴,我以前哄你的次数够多了,谁会给已经钓上来的鱼继续下饵:“大战当前,你的心思应该放在战场上,别总想些闲事,扰乱心神。”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你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来搪塞我,没良心!我就问你,和我分开你很高兴?和我分开,你心里面一丁点不舍都没有?”他沉着脸质问。 “有!当然有!”晨光煞有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沈润也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她妥协了,他就很满意,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良心!我走了!”说着,笑吟吟站起身,刚往外走了一步,突然想起来,又转回来,以极快的速度凑上前,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之后心满意足地下了车。 晨光靠在车厢里,思索了片刻,忽然掀开帘子顺着车窗探出头去:“喂!” “嗯?”沈润下意识应了,走回来抬头看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对他的称呼,不甘地想就算你不愿意叫“夫君”,至少也该唤声“小润”,我在你心里如今已经降级成“喂”,连个名字都不配有了吗? 晨光扒着车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没事!”将帘子放下去,命令领队的郑匀,“出发!” 火舞和司八已经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提着裙子上了晨光的马车,郑匀领命,吩咐两万士兵启程,继续向雁城的方向进发。 沈润被晨光叫住,又被她盯了一会儿,她却一句话没和他说就走了,让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怀着不舍目送她远去,当晨光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的一刻,他原本柔和的脸也随之变得冷沉起来。 要在大雪之前帮她拿下宜城,接下来,他可有得忙了...... 雁城的地理位置特殊,依着山势而建,城池三面皆是高山,东边又紧邻昌江,是一座依山傍水,不甚富裕的小城。之所以不甚富裕,是因为三面环山,山路很不好走。这样的地势也就导致了战争初期,凤冥军不愿意走那么难的路去攻打一座不太有价值的小城。但如今已是战争中期,不像开始时那样紧迫急促,继续任由雁城闭城自守,终究不像话。晨光正好要回国,顺路而来取得雁城,也算是解决了一条遗留的小尾巴。 雁城距离连城不算太远,队伍行了四天,雁城所在的乌明山就在眼前。 夜里,凤冥军在乌明山脚下安营扎寨。 郑匀站在大帐里,在向晨光汇报了今夜的布防后,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晨光坐在灯下,司八站在她身旁,用小剪子剪烛花。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帐外刚刚离去的郑匀欢喜地说了声: “火舞姑娘!” 接着火舞的声音响起:“你是......” “火舞姑娘,我是郑匀......”晨光听到了郑匀的苦笑声。 “哦!郑将军!郑将军有何事?”火舞问。 晨光不用看也能想象到郑匀此刻尴尬得恨不得去撞墙的表情:“小舞怎么总也记不住郑匀的名字?郑匀就是在司浅手下也是有年头的,更何况当初雇郑匀做佣兵时,小舞不是也参与了?”她疑惑地问司八。 司八笑道:“陛下,你还真信她不认识!她不就这样,谁对她示好,她就装不认得,也就是秦大人脸皮厚,数年如一日,碰钉子也不怕疼。还有这一位郑将军,也是个不怕尴尬的主儿,每次和火舞的对话都是,‘火舞姑娘’、‘你是......’、‘我是郑匀’,笑死人了!” “郑匀喜欢小舞?” “陛下不知道?郑将军多年前可是在醉酒后公开承认他爱慕火舞,还说要为了火舞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步步高升,迎娶仙人,不过听说他说完了以后就被爱慕火舞的齐少卿和林都统合伙打了一顿。” “这么多人喜欢小舞吗?”晨光笑。 “朝中官员和京里的不少世家公子都对火舞有想头,京中还有个什么‘芙蓉会’,是专门为火舞赋诗作画的,发起人是秦大人,后来他将‘芙蓉会’解散,再后来‘芙蓉会’的领头人换成了齐少卿,听说是秦大人妄图解散‘芙蓉会’被‘芙蓉会’除名了。” 晨光爆笑出声。 司八笑嘻嘻道:“不止火舞有,陛下也有呢,龙熙人似乎就爱成立这个会那个会,听说以前的箬安,凡是有点声望的,都有这些‘花儿会’。陛下还是容王妃的时候,箬安就已经有了‘牡丹会’,后来被容王派人给拆了,再后来陛下得了龙熙国,重回箬安,‘牡丹会’又起来了,之后又被容王派人拆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晨光觉得好笑。 “付礼说的。”司八回答。 晨光一愣,没想到付礼那个终日不苟言笑的棺材脸私底下居然这么爱说闲话,看来他和司八在一块,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么没趣。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司八:“你......身子怎么样了?” 司八擦拭桌面的手停顿了一下,继续擦拭,笑着道:“奴婢没事,陛下别为奴婢费心。” 晨光想问她和付礼说过了吗,可又觉得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她想叫司八歇歇,又觉得把她当成病人看待反而会增加她的心理压力。她其实想针对司八的身体说点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八擦着桌子笑道:“虽说‘生死天注定’,可也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不由天’要看运气,奴婢自觉运气不差,走个夜路也能捡到银两。” 这不是很轻松就能说出来的话,这也不是因为自信或是洒脱不在乎才能说出来的话。 晨光配合地笑笑,没有言语。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平庸之人 夜空如被水洗过一般清澈,银色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了寂静的山林。 晨光坐在营帐里阅读加急送来的密报,火舞在旁边做针线,时不时起来添水研墨,司八在针线上不行,又不爱看书,闲得无聊,守在帐门旁边打盹儿。 月至中天,外面传来嘈杂声,火光闪现,兵刃相接声、厮杀声不绝于耳,吵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司八,她站起来,掀开帐子出去看了一会儿,回来,瞪大眼睛对晨光说: “陛下,雁城的守军真的来袭营了!” 晨光笑:“有志气!” 司八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困兽之斗,还不如献城投降!” 晨光笑而不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匀前来,站在营帐外,嗓音洪亮地道: “启禀陛下,雁城军已被击溃,主将叶茂逃回城,副将杨期战死,副将程纪被俘,我军共俘虏雁城士兵千人,请问陛下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投降的收下,将领全部斩杀,明日攻城。”晨光翻阅着密报,淡声说。 “是。”郑匀应道,退了下去。 ...... 雁城守将叶茂大败而回,十分狼狈。 雁城的将官全都指望着这场夜袭,夜袭大败使得雁城上下所有官吏都开始瑟瑟发抖。 “将军,这可如何是好?”雁城太守张韫,一个小城里的地方文官,没什么与国同进退的气节,战事刚开始时就日夜担惊,成天想着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会掉,早已如惊弓之鸟,这会儿凤冥军终于打上来了,他更是吓破了胆,连说话都在颤抖。 叶茂瞧不上张韫这德行,十个文官里九个废物,只会耍弄嘴皮子。他横了张韫一眼,他也知道凭雁城的兵力是打不过凤冥军的,而以雁城的地理位置,宜城那边根本不可能派救兵来,他们现在已经是弃子,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是他不愿意投降,他是苍丘国人,不想做亡国奴,特别是向一个女帝投降,这样的行为根本就是违背天道,辱没先祖。女帝出现在这个时代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无法理解那些向女帝投降的男人,在他看来拥趸她的人全是疯子,投降她的人全是胆小鬼,女帝当政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 他想要背水一战,即使最后死了,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可是在死之前,他怎么着也得多拉几个敌军垫背,不能让他们赢得那么便宜。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张韫: “前几日在昌江边捉到的那个女人,自称是摄政王的女人,后来又说自己是先帝的妃子、凤冥帝的妹妹,是之前被凤冥国送来苍丘国和亲的公主......” 张韫愣了一下,道:“将军不是说,那是个女疯子?” 叶茂先前是以为那是个女疯子,像他们这种一辈子都进不了宜城的小官员,哪里见过摄政王的女人,更不可能见过先帝的妃子。先帝的妃子成为摄政王的女人这事本身就很奇怪,先帝的妃子明明都是殉葬的殉葬、送庙的送庙,再说,就那种血肉模糊的丑女人,摄政王又不瞎。他们在江边发现了她,觉得可疑,本想当奸细处死,那女人先说自己是摄政王的人,见他们不信,也许是为了佐证,又一股脑儿地说她是被凤冥国送来的和亲公主,是先帝的妃子。他们不知道真假,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也跟着一愣一愣的,想处置又不敢轻易处置,就先关了起来。 雁城危在旦夕,他活不了多久了,也许那个自称是凤帝妹妹的女人对他能有些用处。 然而叶茂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带兵的居然是凤帝本人。 晨光骑在马上,见司雪颜吊挂在城楼上,破衣烂衫,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杂草似的垂着,原本洁白无瑕的脸蛋毁去一大半,狰狞的伤疤尚带着血色。叶茂把她的两只手腕用麻绳绑着,将她从城楼上吊在半空,娇嫩的皮肤很快就被粗糙的麻绳磨得鲜血淋漓,这雁城的守将真是个乡野村夫,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叶茂没能立刻认出骑在马上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晨光,他正怀着紧张的心情急促地对着下方的凤冥军叫喊,说凤冥国的公主在他手上,凤冥军立刻撤退,否则他就将公主从城楼上抛下去。 叶茂的这一招策略也不是行不通,虽然卑鄙了点,如果今天来的主将是认得司雪颜的,或者那主将本身性子谨慎,就会受此掣肘,毕竟那是凤冥国的公主、陛下的亲妹妹,谁也不知道陛下对这个妹妹是怎么想的,万一伤了公主,被陛下秋后算账,是个人都会考虑一下,只要有此考虑,雁城就能多苟延残喘两天。 郑匀在听到“公主”二字时,有些意外,望向晨光,等候指令。 被吊在城楼上的司雪颜脑子是清醒的,她在千军万马里一眼锁住了晨光,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嘶喊: “大姐姐,救我!” 不知是不是伤了嗓子,她现在的声音就像一只鸭子被踩住了脖子。 晨光看着她,真是白费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出了大漠,走进了曾比凤冥国皇室高贵许多倍的苍丘国宫廷,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干成,反而落得如此凄惨,她还不如司雪柔,好歹司雪柔还干成点事,无能之人,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无能的。 “大姐姐,我是你的妹妹!”司雪颜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她预感到晨光不想救她,可是她很害怕,她不想死,晨光是唯一能让她活下来的希望,即使她嫉恨她,厌恶她,曾想要杀死她,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只能声嘶力竭地祈求她。 司雪颜这一生都在忙于证明自己,无论是在大漠时助司雪莹明着欺压司雪晨,又在暗地里向司雪晨示好意图投靠,还是对司雪晨、司雪柔左右逢迎像棵墙头草,抑或是想尽一切办法推动自己走出大漠,她都是想证明她是聪明的,她是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过得更好的。甚至她在成为苍丘帝的妃子,在后宫里巴结妃嫔皇后,站队给掌权者当刀使时,她也是想要证明她是有用的。 她并不狂妄,她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像司雪晨那样独霸一方,她只是想寻求一个庇护所,一个能让她辅佐并最终赐给她安稳高位的人。即使到了后期她攀附晏樱,受尽折磨终于拥有了玄力,她上了战场,妄图争取军功,她也是为了想要证明她是有能力的,她想要证明她虽然不如司雪晨,但她也不算太差。 可是她最不能明白的是,无论她站队到哪个势力,到最后她都是弃子。 这场战争惨烈,她参与其中,先是炸船后落水受到重创,之后一路漂流至雁城,重伤叠加,让她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玄力,也让她失去了天生的美貌。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想她是不是后悔了,在这之前,她一直在强悍自己的内心,她告诉自己不要怕,就算不能成为司雪晨那样,她也要意气风发、受人拥戴。可是现在,当死亡即将降临,她的心里只剩下了害怕,强大的求生欲令她的恐惧感加倍,现在的她颤抖得极难看,极狼狈。 晨光笑了,司雪颜不狂妄,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世上不是只分聪明人和傻子两种,说她不聪明也不是说她就是傻子,中间的平庸之人如过江之鲫,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她是芸芸众生里并不特别的那一个。 “攻城。”晨光说。 那一刻,司雪颜的眼里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 第一千二百四一章 异族之乱 叶茂在听到司雪颜喊“大姐姐”三个字时,如五雷轰顶。 时过正午,雁城破,城中官员皆被处死。司雪颜在凤冥军攻城时吊着她的绳子断裂,导致她坠楼身亡,晨光也没有理会,任她和其他亡者一块被草草埋葬了。 攻下雁城之后,晨光启程回国,却没有走最近的路线,而是通过昭城一路向北,由霞宁关进入凤冥国境内。她将两万军队留在边关待命,只带了火舞、司八、司十二、司十三,轻车从简,前往福广首府江柏。 福广地处凤冥国西南,气候潮湿,矿产丰富,在凤冥国是排名前十的富裕地区。福广人以龙熙出身的人居多,但这些龙熙人和普通的龙熙人不太一样,过去的福广虽然属于龙熙国,但当地有很多人是异族出身,与普通的龙熙人并不属于同一民族,这些人便是“纳莱族”的后裔。 纳莱族人在龙熙国生活了百年之久,日常和龙熙人没有两样,说他们排外吧,他们待其他民族的人很友好,也没有敌视或歧视外来人的意思,可说他们不排外,首先纳莱族人极少与外族人通婚,少数通婚的情况全是离家私奔的;其次,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居住地和往来人际也都是和自己的族人居多。纳莱族人在福广地区占据了总人口八成之多,可以说福广地区是纳莱族人的天下。 晨光午后抵达江柏,入住了江柏最大的忘忧客栈,此处是欧阳氏的产业。忘忧客栈提前接到消息,已经为她留出了一整层楼。 简单梳洗过后,司十二在门外通报道: “陛下,秦大人到!” 晨光看了火舞一眼,火舞会意,走过去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了秦朔那张有如春风的脸。 久别重逢,秦朔的开心写了满脸,他看着火舞,短短几息的工夫,火舞就觉得他眼睛里的小火苗快把她烧着了。他高兴得嘴唇都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了,这还是他拘着时的状态,他强忍着想和她说话的冲动,从上到下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方才安心。 他看得火舞浑身不自在,她转身,将他带进房里。秦朔见晨光懒洋洋地歪在美人榻上,三步并两步走过去,跪下: “臣秦朔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晨光正小口喝着江柏城有名的沁山泉,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起来吧。” 秦朔站起身。 “可查清楚了?”晨光漫不经心地问。 “是,已经查清楚了。”秦朔肃声说,从袖子里取出备忘展开,对照着,向晨光汇报道,“一年前,福广一带出现了一支名为‘欲仙教’的教派,为首的三清大仙本是纳莱族人,家里经营一家木材行,后来木材行因经营不善关闭,他本人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再出现,声称被神仙点化,修习了一种长生不老之法,并四处传扬,短短数月,就吸引了信徒无数。实际上他说的长生不老法就是采阴补阳、采阳补阴,互补互修,阴阳平衡,此人靠这种双修之术引诱了许多男女信徒,其中不乏名士富贾,敛财无数。到后来,他的欲仙教专门收纳莱族出身的弟子,非纳莱族人不可入教,他先是买通了理县县令,通过理县县令结识了福广太守邓坛,之后邓坛加入欲仙教,成为了欲仙教的首领之一。在那之后纳莱族人中开始流传着,说纳莱族人本不属于龙熙国,是龙熙国先侵占了纳莱族人的领土,导致纳莱族人无家可归,不得不依附,如今龙熙国亡国,纳莱族人理应夺回自己的领土,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此事在纳莱族人中传播甚广,几乎人尽皆知,当地官府非但不惩治,反而暗中推动这样的言论传播。这件事在几个月前传到箬安,邓坛担心事情败露,在箬安托了许多关系将此事压了下去。欧阳大人已经命人查过了,此事共牵扯箬安官员一十八人,邓坛花费的银两数额量巨大,这是欧阳大人命臣带来的账册的抄本,请陛下过目。” 秦朔说着,将一本账册呈给晨光。 火舞接过去,交给晨光。晨光拿在手里,粗略地翻看了一遍,果然数额庞大。只是一个省府,短短一年时间,居然能敛下金额如此庞大的钱财,难怪这些邪教怎么打都打不干净。 欲仙教这事说直白点,就是一个人用男女之事引诱了一群无知男女成为其忠实的信徒,助其敛财。随着敛财的数额越来越大,此人开始不甘心困于民间教派,便开始利用金钱结交官府中人,并与纳莱族出身的福广太守一拍即合。两个人都是纳莱族人,若能合力将纳莱族独立出凤冥国,他们就是一个小国家的首领。 倒是挺有志向的,若任其发展,时间久了,将来福广一带未必不会出现一支纳莱族的起义军,毕竟福广八成以上是纳莱族人。 箬安那些涉案的官员,也不知是看在银钱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就算福广乱了也不关他们这些京官的事,还是蠢到相信了邓坛的狡辩完全没把福广的乱状放在眼里,不管怎么样,都该死! “那十八个人都处置了?”晨光冷声问。 “回陛下,欧阳大人已将那十八个人挨个监视起来,等待陛下回京后再做处置。” “带头的是哪一个?” 秦朔知道她问的是邓坛一层一层打通关系,打通的关系里最上层的那个人是谁:“是......永城候。” 晨光冷笑了一声:“真是人为财死,我才多久不在箬安,这些不怕死的就把胆子长回来了!” 秦朔从她的慢条斯理里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待陛下回京,箬安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他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那么不怕死? “欲仙教的教徒,可有名单?”晨光问。 “有的,臣已将欲仙教的教徒名单编写成册。” “我这次带了两万人,暂驻扎在边关,你派人去将他们调来,先围了江柏,再抓人。” “是。”秦朔应下,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臣暗中调查纳莱族的事共调查了三个月,虽然臣没有证据,但是臣觉得纳莱族这件事,不单单是邓坛和那个三清大仙作怪,在他们背后很有可能有人在支持他们,可惜臣查探时线索断了,臣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有再继续追查。” 晨光依旧是平静无澜的表情,她默了片刻,淡声道:“下去吧。” “是。” 第一千二百四二章 简单粗暴 士兵围城居然遭遇了纳莱族人的反抗,谁也没想到江柏的“欲仙教”竟到了可以械斗的级别,差点演变成一场战事。 晨光对剿杀的过程不感兴趣,留在客栈里休息,司八却很感兴趣,跟着秦朔一块,去将包括福广太守在内的欲仙教头领尽数抓捕归案,并抓获了福广境内所有的欲仙教成员。一番顺藤摸瓜后,更是发现这欲仙教几乎渗透了福广各地,还有许多小的支线是事先没有调查到的,在一网打尽的过程中被揪了出来。 涉案之人遍布福广,且清一色是纳莱族出身。 秦朔有些担心,这一网子下去,若陛下不肯姑息,全部极刑处置,陛下又要背一个屠灭异族的恶名了。就像她曾经屠灭了巫医族的传闻,虽然听传闻的大部分是不明真相的人,可因此获得的暴虐恶名至今仍旧挂在陛下的身上。 司八闲不住,跟着秦朔跑了大半个福广,回来时表情古怪。 晨光坐在窗边看闲书,听司八围着她喋喋不休地说: “奴婢还是头一回见这么荒唐的事,一群牲口!不是,牲口也没像他们那样,一大群男男女女,在一个屋子里胡天胡地,不是为了男欢女爱,为的是受神灵庇佑,长生永寿。还有许多人为了长生永寿,骗儿骗女骗自己的家里人,强迫他们入教,当爹娘的居然把小孩子献给了三清大仙,他们是疯子吧?陛下,你说信这些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欲仙教的教徒有许多是福广当地的名士富贾,为了长生永寿,他们往欲仙教里塞了大把的银两,还助欲仙教在福广各地到处传教,那欲仙教的三清大仙,开个木材行连账本都算不明白,居然诓了一堆读圣贤书的、做大买卖的......奴婢想不通!” 别说司八想不通,晨光也觉得好笑,这些如雨后春笋的邪教一个比一个邪门儿,一个比一个离谱,更可笑的是,那些信徒又砸钱又砸人又送命,只徒一个虚幻的“长生不死”。 “听说有好多人最开始觉得新鲜冲着找乐子去的,结果进去了就出不来了,送钱如流水,他们花在欲仙教里的钱都够他们买十条花柳街的了。”司八摇着头,嗤笑道。 火舞在一旁做针线,听了她的话,轻叹道:“有些事,听一个人说可能不信,可是听许多人说过,尤其是把你关在一个不**出的地方,总有人天天在你耳边说,听的次数多了,哪怕这件事再荒唐,慢慢的也就成真的了。流言就是这么来的,传播流言的人都以为他传的流言是真的。” 司八啧舌:“难怪嫦曦大人说,这世上的蠢人多如海沙!” 晨光听她提起嫦曦,想起嫦曦说这话时的表情,忍俊不禁。 司八撇着嘴道:“尤其这些蠢人还能这么富有,一想到这个我就不服!陛下,你没看到从三清大仙家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信徒进贡给他的,奴婢当时看着差一点厥过去,小小的江柏,一个歪门邪道,竟然能搜刮出这么大一笔财富!那些读书人,成天在纳莱族各处宣扬纳莱族人应该脱离凤冥国自立,一想到他们读的是凤冥国的圣贤书,花的是凤冥国国库里的银子,奴婢就手痒痒想宰了他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种!要不是陛下下旨全国各地设立官学,就那些个连束脩都交不起的穷鬼,他们连字都不识一个!” 晨光笑,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秦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陛下,秦朔求见!” “进。”晨光淡应了一声。 秦朔推开门走进来,行了臣礼,对着晨光汇报道:“陛下,凡涉及欲仙教一案的信徒已经全部捉拿归案,除教内的头领外,普通的信徒总数过万,陛下要如何处置这么多教众?” 晨光依旧翻看着闲书,淡淡地道:“既然都抓到了,主犯剐刑,从犯给他们个痛快,全部斩首,就定在明日吧,我亲自监刑。” “陛下!”秦朔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怎么?”晨光含笑望向他。 “以往围剿邪教教众时,最多几百人,斩了也就斩了,可这一次欲仙教一案信徒众多,且都是纳莱族人,陛下不按案情轻重全部问斩,此事若在民间传播开来......”秦朔亦害怕惹怒陛下,但他觉得这样严酷地处置实在不妥,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说我容不下异族,以惩治邪教作为借口灭族?”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秦朔缩了缩脖子,不敢说“是。” “陛下,纳莱族中有些人意图分裂凤冥国,自然要处置,可一刀下去全砍了,有些......草率。依臣的愚见,先处死一批领头的,剩下的人按照入教时间的长短、参与教中事务的深浅,分开处置。” 晨光笑:“的确是愚见。” 被毫不留情地驳回,秦朔哑了口。 “我之前下旨,凤冥国允许民间教派存在,但不允许邪教滋生时,圣旨上是怎么说的?” “陛下、圣旨上说,民间教派需到当地官府报备,没有报备的教派一律视为邪教,凡加入邪教者,主犯剐刑,从犯全部问斩。”秦朔低着脑袋小声说。 “妄图分裂凤冥国,这样的教派可是邪教?” “是邪教。” “既然是邪教,我已经下旨,他们也已经知道我下旨,知道了还愿入教,说明他们不怕死,既然不怕死,我成全了他们的信仰,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美事?” “陛下,臣想说的不是那些邪教徒......” “那你想说什么?” “凤冥国正与苍丘国大战,这个时候,若国内出现动荡,势必会影响战事,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对纳莱族人的处罚过重,容易导致纳莱族人心生怨恨,万一再被心怀叵测的人煽动,引发福广地区的混乱,到时候就是内忧外患了,陛下?” “旨意就是旨意,不容更改。若他们看不懂已经颁布的旨意,对我的处置心生怨恨,那是他们不分是非,若他们因为心生怨恨意图分裂凤冥国,那他们就是一群暴民,暴民理应当被处死,以免其他地方的人有样学样,不知死活。人数巨大,法不责众,在我这里行不通,若纳莱族人不识好歹,我可以送他们全族下地狱。秦朔,我只需要安分守己的百姓,你可明白?” “臣、明白。”秦朔扭着脸回答,他和她的思考方向完全是两条路线,他想若是容王殿下在,也不会赞成陛下这种血洗江柏的处置方式,太简单粗暴,于名声无益,又容易引起百姓的逆反,徒增后患。可是陛下,陛下就是陛下,陛下就是简单粗暴,陛下最不怕的就是下边逆反,更不怕后患,陛下的处置方式是逆反一个杀一个,逆反两个杀一双,杀到最后,总会有一群怕死的俯首帖耳,大气不敢喘,比如他。 “明白了?”晨光含着笑,又问了一遍。 “臣明白了。”秦朔驯服地回答,“臣遵旨。” 第一千二百四三章 你已不配 尽管夏季时大旱,苍丘国依旧按时进入了秋汛期。暴雨冲塌了山石,凤冥军不得不先清理被山石堵住的路面,再前进。 沈润坐在帐篷里,感受到了秋雨寒凉,不由得在心里想,幸好晨儿在秋汛来临之前回国了,苍丘国的秋雨季又潮湿又绵密,在这样的天气里呆久了,难保不生病,她肯回箬安去静养,让他松了一口气,也安心了不少。 付礼走进来,将一封密报呈给沈润:“殿下,这是从福广加急送来的!” 沈润微怔,没猜出来他安置在福广的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给他送来讯报,狐疑地拆开,阅读,越读脸色越阴沉,到最后,他将信纸扔在桌面上,咬着牙说: “让她回箬安去养身体,她居然跑到福广去了!” 付礼一愣:“福广?难道是陛下去了福广?陛下不是回箬安了么?” 沈润头疼不已,付礼的一连串询问更是让他觉得躁闷,他瞅了付礼一眼,没好气地道:“福广的那个‘欲仙教’,她亲自去查了,将欲仙教的人一网打尽,万名教众,被她在江柏斩首示众,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不是反对她铲除欲仙教,他是反对她**暴戾的手法,这种处置只会加重凤冥国百姓对她的恐惧。他不否认这种恐惧有震慑作用,但弊大于利,她暴君的名头又响亮了一回,她身上的杀孽又深重了一层,诚然这会让更多的人恐惧她,可被恐惧感压制过头了,一旦引起反抗,将会一发不可收拾,极容易动摇她的政权。 他常对她说,手段狠一点无所谓,但狠一回至少得施两三次仁政找补回来,还得大张旗鼓地把那些仁善之举刻进百姓的心里,这样才会给人以赏罚分明的印象,而不是单纯地被认为是手段残忍的暴君。可她骂他是伪君子,她不屑那些积累好名声的手段,她做的那些好事只是因为她想做,不是为了博“仁君”的名声,同样,她做暴君只是因为想让别人怕她,那样就不会有人对她过多的指手画脚。 从某种层面上说,她的思想还挺单纯的,单纯得让他头疼。 “欲仙教?”付礼皱着眉道,“欲仙教的事此前殿下不是收到过消息,已经派人在福广暗中瓦解,怎么陛下还会......” 沈润默了片刻,冷笑了一声:“必是欧阳继传给她的消息!”他和欧阳继果然合不来,欧阳继行为处事的乖张手段和晨光如出一辙,此人性情乖戾做事随性,还不如司浅有大局观。 “嫦曦大人?”付礼愣了一下,严肃地道,“殿下的意思是,嫦曦大人怂恿陛下前往福广剿灭欲仙教?战事当前,后方出现了一支人数如此庞大的邪教,且陛下一出手就是将上万人斩杀,此事不仅对陛下的名声不利,对凤冥国的稳定也很不利,万一有心之人借此煽动闹事,又是一桩祸患。嫦曦大人不会不知道这些,应该不会......” 沈润冷笑道:“他的意思就是晨儿的意思,晨儿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他明知道晨儿去就会将欲仙教的人不分上下一律斩杀,他让晨儿知道,说明晨儿的处置很合他的心意。那个人,最爱的就是晨儿‘暴君’的恶名!” 付礼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好像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殿下叫陛下“暴君”......他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此事如何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沈润冷声道,“这会儿人早就杀完了,又不能把他们掉了的脑袋再接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殷切地希望晨儿能够领会他的意思,即使多重视一下她自己的名声也不会损失她的震慑力,恩威并施比单纯的威风更有助于政权稳定,可人家压根不领情,人家只想要威风,“你让在福广的人多留意纳莱族人的动向,防止有外来势力煽动,趁机作乱。” “是。”付礼应了一声。 “有窦轩的消息吗?”沈润问。 “暂时还没有。” 沈润慢慢地点了一下头,陷入了沉思。 “殿下,信上有说陛下回箬安了吗?”付礼小心翼翼地问。 沈润瞥了他一眼:“你想问司八?” 被一语拆穿心事,付礼面没改色,耳朵根却一下子就红了,他挺直了脖子,装作若无其事。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想女人,沈润被气笑了,冷哼了一声:“你都不是她的对手,你还担心她?” 付礼自尊心受挫,有些气恼,但又不敢怼回去,憋了半天,垂下眼帘,不服气地小声说:“那陛下还天下无敌呢!” 沈润看着他。 付礼脊背一凉,讪讪地道:“属下去前面看看路挖通了没有!”说着,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奔进来,通报道: “禀殿下,前方道路已经挖通了!” 付礼心中一喜。 沈润淡应了一声“知道了”,挥手命士兵退下,接下来就是他和晏樱的战争了。欲仙教敢如此猖獗,京中必有扶持者,待晨儿回箬安后,箬安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欧阳继那厮定然不会劝她收敛,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他得快些结束战事,早点回到她身边去,这才刚分开多久,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 五日后,凤冥军兵临定康城。 晏樱率领定康城驻军外加增派来的援军共计三十万人,于定康城外迎战。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让人心情烦躁的潮气,泥泞的土地踩在脚下,更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晏樱骑在马上,紫衣惨淡,沈润出现在敌方主帅的位置上让他有些意外,他沉着脸忍了半晌,最终在对方挑衅的眼光里忍无可忍地问了出来: “她呢?” 沈润白色的袍摆微扬,纤尘不染,有如疏云淡月,听了晏樱的质问,他轻蔑一笑:“她回去了,你已不配做她的对手,接下来由我收尾。” 短短的一句话,却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犹如锐刺,深深地扎进晏樱的心里。她回国了,她之所以回国,是因为她对这场战事已经胜券在握,她用行动告诉他,他和她已经不在同一条线上了。 不单单是沈润的话,沈润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他今天出现在这里,都让晏樱杀意沸腾,他冷笑了一声:“你也配!” 第一千二百四四章 暗贬 攻打定康城这一战,凤冥国方前期失算了,原本计划的是三路围攻,一路由英武王率领走水路攻破清河湾,直抵定康城,一路由薛翎领兵从南面夹击,可惜主力军队因为连日暴雨冲毁了道路,没来得及赶在苍丘军最狼狈的时候乘胜追击,给了他们修整的机会,凤冥军因此错过了最佳时机。 苍丘军的人数比凤冥军多一点,但苍丘军先前大败过,士气低迷,两方谁都没有特别明显的优势,这就成了一场硬仗。 这样的战势极拖时间,双方交战了七日,凤冥军仍旧没有破敌的迹象,他们就这么卡在了定康城前。 苍丘人自然不会心急,心急的是凤冥这边,若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冬天大雪降临,不管打成什么样凤冥军都得退兵,除非他们想全军覆没在这儿。 苍丘军的策略大概已经从进攻转变为了防守,只要将凤冥军拖进寒冬,凤冥军想打下宜城基本就没有希望了。而凛冬时的苍丘军作战能力极强,若不能赶在严寒前将苍丘军击败,苍丘军掉头打回来,这一年凤冥军就白忙活了。 沈润想,到时候晨光一怒之下宰了他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信誓旦旦地承诺她一定会拿下宜城。 他站在苍丘国的地图前,陷入了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突然传来落雨之声,淅淅沥沥,犹如秋蟹爬沙。他蹙起眉,走到帐外,果然是下雨了。 苍丘国冬季多雪,秋季多雨,年年如此,新一轮的降雨来袭,连续数日。 在这种关键时刻降雨,着实恼人。 ...... 苍丘军大营。 晏忠端着一碗汤药走向帅帐,中途被亭远侯赵胜拦了下来。 “晏管家。”赵胜面上挂着敷衍的笑。 “见过亭远侯。”晏忠脸色微变,皮笑肉不笑地与他寒暄。 赵胜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汤药,担忧地问道:“主子的病,还没好?” 晏忠见他虽然嘴里问着,眼神里却没有半点关心主子身体的意思,心里头开始冒火,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赵胜接着感叹道: “唉!主子这身子骨怎地越来越差?想当年大公子征战西疆,九死一生,卧床数月动都不能动,也没像主子今日这般颓靡!可惜啊,晏家覆灭,只保下来主子这一个孩子!” 他语气惋惜。 晏忠看着赵胜以肱股之臣的傲慢姿态捧一个踩一个的样子,心中厌怒。 赵胜口中的大公子是晏樱的长兄,晏樱的这个兄长比晏樱年长很多,骁勇善战,颇有谋略,更难得的是,大公子为人谦逊和善,是当时所有人心目中完美优秀的少主,晏忠自己在晏家未覆灭前,也是把大公子当做未来的家主辅佐的。 晏家覆灭,晏樱能活下来全是因为他当时年幼,也是因为他年幼,晏家几代积累下来的拥趸都不是很服他,特别是赵胜一家,在老太爷还在世时就一直吹捧着大公子,赵家对主子和凤冥帝的传闻、凤冥帝毁了凤鸣帝国的名声造成将来凤鸣帝国很有可能无法恢复国名这些事十分不满,几次三番出言激烈,虽然被主子压下去了,可始终心怀怨愤。 晏忠不否认赵家的忠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胜开始将主子和大公子比较,还在晏家旧部中传扬,导致晏家旧部对主子的失望感日益增加。偏因为不能动摇军心,还不能处置了赵家,赵姓一族曾是晏家的私臣,处置了,容易引起内乱。 晏忠自身亦不满凤帝,可晏樱是他拿命救下的,说得僭越些,他一直把晏樱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他可以觉得主子哪里做得不对,但他不允许旁人说三道四,那是在挑衅主子的权威。 他冷笑了一声:“侯爷还记着大公子呢,侯爷这么忠心,可惜啊,晏家灭门时你们正忙于内斗,自己人打自己人,连最得侯爷您忠心的大公子都没来得及救下,亭远侯您今天能成为亭远侯,还是因为主子他靠自己活了下来。” 当年晏家因为谋反被灭门,此事其实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晏家被同僚诬告谋反,另外有一种说法是后来追查出来的,但因为年头久远,不知真假,说是苍丘帝获知晏家是凤鸣帝国的后裔,以谋反之罪将其族斩草除根,因为苍丘国武姓一族当年也参与过瓜分凤鸣帝国的战争。 晏家灭族后,这种说法于潜伏在外的晏家旧部之间流传,造成各个家族间互相猜忌,都怀疑别家是内鬼,最后演变成了内斗,甚至还有几支旧族丧于其中。晏家旧部分崩离析,这也是为什么晏樱会流落到凤冥国,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搭救他。 后来,晏忠好不容易才寻到那些因为怕惹祸上身已经潜藏起来的旧部,将主子从凤冥国带出来,之后也是主子重新组起了四分五裂的晏家旧部,这赵胜还有脸在这儿捧大公子踩小公子,要不是小公子将他们重收麾下,他们赵家现在还在海边吹着海风捡螃蟹呢。 晏忠的嘲讽让赵胜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干脆变了神情,愤愤地说道: “晏管家,我也是为了主子、为了晏家的千秋大业着想!主子因为那个妖女多次弃忠心的部下于不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导致军心涣散,士气萎靡!我听说昌江一战,主子只因为那妖女奏了一支琴曲就下令撤兵,现在凤冥军都打到定康城来了,晏管家你是主子的心腹,你来说说,主子是不是昏了头了?那个妖女抹黑我凤鸣帝国的声誉,拜她所赐,现在凤鸣帝国已经在民间人人喊打了!叛国贼的后代,主子居然还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如此,对得起死去的太爷、老爷,还有英年早逝的大公子吗?” “亭远侯,您是眼瞎还是心瞎,主子弃部下于不顾?若是主子弃你们于不顾,您这会儿还在东海边钓鱼呢!昌江战败还不是因为将领无用,令郎败给了薛翎的军队,狼狈撤回,主子没有严刑处置,是看在您这张老脸的份上,您现在还有脸把战败归咎到主子头上?凤冥帝是个妖女,您欲斩妖除魔,倒是打一场胜仗给主子瞧瞧!从开战到现在,咱们的人有多少死在那个妖女的手里您算过吗?您还能活着,还能在这里妄议主子,那都是因为主子想对得起死去的太爷、老爷和大公子!侯爷您啊,今后还是少说话,多干点正事吧!”晏忠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转身走了。 赵胜气噎堵喉,脸色青得比刚刚更加难看。 第一千二百四五章 珍贵 晏忠憋了一肚子火,刚走到帅帐门口,正赶上天空落雨,让他越发觉得晦气。 他走进帅帐,帐内生着火盆,温暖安静,晏樱坐在椅子上打盹儿,脸色青白,形容枯瘦,像一朵开败了的花,零落,颓靡。 晏忠见状,叹了口气,将药碗放下,走过去摸了摸晏樱的额头,依旧滚烫一片。平时那样警醒的一个人,这会儿却连有人碰他他都没有发觉,他的眉心蹙着,似陷入了一场恶梦。 晏忠看着这样的孩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是反感司雪晨那个女人,因为她是叛国之臣的后代,因为她太能牵动主子的心,假若是普通的女人,收了也就收了,可是像司雪晨那样的女人,冒然收了,那就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然而眼看着主子如此消沉、消瘦,晏忠又觉得心里难受。 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恨铁不成钢,觉得大好男儿因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颓废不前,没出息,玷辱门庭;一方面又觉得这孩子实在可怜,吃尽了苦头,也没有真的对不起家族什么,一直背负着先祖的遗命沉重地往前走,他不应该总拿家国大业去苛责他。 可关于主子和那个丫头的事,晏忠的想法仍是和所有的晏家旧部一样,这辈子,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永远不可能。 晏樱慢了半拍醒过来,睁开眼,一双深邃的眼眸遍布了红血丝,那模样连晏忠看了心里都觉得一颤,通红的眼睛,仿佛要哭了似的。 晏忠刻意避开目光,装作没看见,他将药碗端起来,笑道:“主子,药煎好了,喝药吧!” 晏樱直起身体,眨了眨眼,虽没能让眼中的血丝完全褪去,但漆黑的瞳仁已如往常寒冷如冰。他听到了帐外的雨声,问: “下雨了?” “是,刚下。”晏忠回答,将药碗往前递了递,“主子,喝药吧!” “放下吧。” 晏忠见他没有要喝药的意思,皱着眉劝道:“大战当前,主子更应该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要讳疾忌医才是!” “下去吧。”晏樱冷声说。 晏忠碰了个钉子,眼神微暗,仍旧不死心,蹙着眉,继续劝道:“主子,大军连败了几场,士气萎靡,昌江上退兵的事又被某些人重新提起,让军中议论纷纷。那次退兵主子当然是为了战事着想,可总有一些蠢人浑人想歪了,这种时候主子更应该振作起来,严惩胡乱传播流言者,以安军心,鼓舞士气!” 晏樱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你既这么明白,不如你去处置?” 晏忠知道他这是怪自己僭越,垂下眼道:“老奴不敢!” 晏樱冷哼了一声:“出去!” 晏忠知他心情烦躁已经到达了极限,只好说:“是,主子一定把药喝了,老奴告退。”说罢,退出帅帐。 晏樱靠在椅子上,他过去极少生病,这一回却罕见的发了一回高热,偏是在她回国以后,沈润领战之时,这让他觉得极讽刺。 体表是滚烫的,连他自己摸着都觉得烫人,里边的芯子却冰凉刺骨,那是一种在炎烈的夏季浸入寒泉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打冷战。他忽然想过去她常常发热,他在一旁照顾她时,手足无措,总问她是不是很难受,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也够蠢的。 他刚刚梦见她了,她已经许久没有入过他的梦了,他梦到那个活在他的梦境里对他来说最最美好的姑娘,她陪着他笑,陪着他闹,陪着他一块回忆那些她听不太明白但却愿意听的血腥的过往。她时而安静,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乖巧地蜷卧在他的怀里,时而欢悦,如一只活泼的雀鸟,兴奋地围绕在他的身旁,她就像是无边的黑暗里一束极温暖极明亮的光,虽不能将黑暗完全照亮,却十分珍贵。然而这个将他的心融化了的姑娘忽然长大了,拥有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她用那张美丽明艳的脸孔笑着嘲讽他,嘲讽他的自相矛盾,嘲讽他的出尔反尔,嘲讽他的信念与野心,嘲讽他的自私和怯懦。 晏樱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她依旧是他心里头的那一束光,他这辈子没什么珍贵的,非要理算的话,最珍贵的那一个仍旧是她,然而这话说出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所以他不说,她也不会认,这只是他可笑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想,若她现在站在他面前,她一定会满眼讽刺地嘲笑他:“战事当前,你居然还有心思想女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一个蠢货!” 晏樱笑了出来。 不管是怎样的她,总能让他笑出来。 他拿起桌上尚冒着热气的汤药,泼在地上,站起身,望向身后的苍丘国地图,过了一会儿,他似窒息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 箬安。 秋阳明媚。 嫦曦率文武百官在南城门外迎接銮驾。 陛下血洗福广的事京中的官员皆已知晓,对此褒贬不一,但这是陛下一贯的血腥作风,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也不敢说什么,除非不想活了。况且福广之事牵连甚广,箬安内的某些人恐怕是逃不掉了,从得知陛下身在福广的一刻,朝中的官员就开始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生怕会受到牵连,丢了小命。 嫦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哂然一笑。 午后,两万名士兵护卫着御驾出现在城外,嫦曦带领文武百官跪拜: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冥国的官员不知从何时起,极爱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类词,好像单方面觉得陛下听了会欢喜。 “平身。”晨光歪在车厢里,懒洋洋地说。 “谢陛下。”单是一句简单的“平身”就让某些官员心里打突儿,仿佛一下子到了寒冬腊月。 嫦曦含着笑,望着前方的銮驾,直到车厢内传来一声轻盈的“嫦曦”,唇边的笑意加深,他应了一声: “臣在”。 “上来。”晨光说。 “是。”嫦曦应道,走过去,上了晨光的马车。 百官对此见怪不怪,陛下对嫦曦大人的宠信已经到了宠幸佞臣的程度,要不然这段日子嫦曦大人也不会把各位大人压制得无法翻身,他们也不敢说嫦曦大人是佞臣,只敢在心里想想,他们现在最最忧心的是,陛下会不会因为福广的事迁怒他们。 第一千二百四六章 马车上 嫦曦将晨光打量了一会儿,唇角的笑容微敛:“陛下瘦了。” “我是从战场上回来的,瘦了才正常。” “容王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却不知好好照顾陛下,真是失职!”嫦曦一逮到机会就对沈润横挑鼻子竖挑眼。 晨光笑笑。 “我为陛下筹集的军费,陛下可还满意?”嫦曦噙着笑问。 晨光知他说的是福广的欲仙教,欲仙教在民间敛财不止,被发展入教的教众不计其数,其中大部分是有钱人,收益丰厚,晨光去铲平了欲仙教,将教主和教众全部处死,那些被搜到的赃款自然就都归国库所有了。她已将那笔款项拨入了军费,这是她亲自去福广的原因之一,早在她抵达福广之前,嫦曦就已经派人前往当地将欲仙教的事情查探清楚,只等着她带人回国就能将欲仙教一网打尽。 “我没想到你竟派秦朔去了福广。”严格来讲,秦朔是沈润那边的人,就嫦曦不待见沈润的样子,他居然派了沈润的人去福广,在福广见到秦朔时,晨光很惊讶。 “容王殿下的人很早之前就已经探到欲仙教了,我派他的人去查探,可以缩短查探的时间,毕竟能知道的他们的人早就知道的差不多了。”嫦曦在说“殿下”二字时带足了讽刺,他就是对沈润看不顺眼。 晨光微怔:“这么说,他知道欲仙教的事?” “容王殿下大概是不希望陛下血洗福广,福广曾经是龙熙国的国土,纳莱族人是龙熙国很重要的一支民族。”嫦曦皮笑肉不笑地说。 晨光想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了沈润应该是事先知道参与欲仙教的纳莱族人数量很多,以她的行事作风,铲除欲仙教等同于屠族,虽然她没有把纳莱族人屠尽,可一下子杀掉上万人,这样的消息经过发酵再传播出去,传到最后,必会再给她扣上一顶“又屠灭了一支民族”的帽子。她不在意这些,沈润十分在意,因为他是个极在意名声的伪君子。 想到这里,她浅笑了一下。 她和他的处事方式截然不同,也难怪他没让她知道。 她忽然绽开的笑意让嫦曦垮了脸,他眼神微凉,不满地问道:“陛下在想谁,笑得这么开心?” 晨光没觉得自己笑得开心,嫦曦在提起沈润时也多半是酸言酸语的,她直接忽略了他的问话,道: “欲仙教的那个三清大仙,我派火舞审过了,他说欲仙教确实是他建立的,在他刚建立没多久,突然有陌生人来,给了他一大笔银两,要他发扬欲仙教。他不认识那个人,只是根据口音觉得那个人不是龙熙人,那个人在给了他钱之后,只说了一句要他将欲仙教发扬光大,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见过。” 嫦曦看了火舞一眼,那个三清大仙也只不过是一介平民,被火舞刑讯审问了,也是够惨的,他想了想,正色道: “陛下,近两年在凤冥国境内抓捕到的邪教头目,都说自己曾在立教初期收到过陌生人赠送的钱财,陌生人不是同一个人,但在赠送钱财后都消失不见了,这些邪教也正是因为最初的这笔钱财才能够顺利地发扬光大。” 晨光哭笑不得:“也就是说,有人花钱资助了不同的教派,让他们加速发展成为邪教?他们为了什么?看邪教在民间横行,祸乱人间?” “最初巫医教横行的时候,赤阳国和苍丘国地界上都出现过本地创立的教派加入巫医教,成为巫医教的分舵,之后巫医教被四国联合清剿消失,像欲仙教这样的地方小教派又开始兴起。不像巫医教盛行时那样张扬,这些小教派几乎都是潜藏于民间,不深入地方去调查不容易被发觉,但是祸害深远。” “说到这些邪教,好像从未发现有雁云人参与其中。” 嫦曦笑:“雁云人无利不起早,做教徒是需要向教主缴纳钱财的,他们雁过都会拔毛,往别人口袋里塞钱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那也没听说过有雁云人做教主的。” “掉脑袋的风险太大,商人只会在律法中寻找疏漏,不会知法犯法。” 晨光撇了一下嘴唇,如此说来,雁云的商人真是精明! “端木冽在北越可老实?”她问。 嫦曦微微一笑:“老实得很。”顿了顿,他补充一句,“他是真怕了陛下。” 晨光嗤笑了一声:“他只是现在不得翻身,真要是被他找到疏漏,他蹦跶得可欢了。” 嫦曦笑笑,没有多言。 晨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当初是雁云国的那片地方,我已经拿到手了,我曾承诺端木冽,若他助我,待我夺取天下,会将属于雁云国的土地归还给他,允许雁云人自治。你怎么看?” “全凭陛下旨意。”嫦曦轻声回答。 “虽然你不怎么喜欢雁云国,可你毕竟是雁云国人,你就没有什么想法?”晨光问。 “我是陛下的人。”嫦曦含着笑纠正。 晨光莞尔一笑,沉吟了片刻,突然又问:“有窦轩的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含章公主失踪,外加清河王和晋阳王的这场内斗出现了些疑点,都说明窦轩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们的人在赤阳国境内还发现了一些苍丘人的动向颇为可疑,极有可能是晏樱也在派人暗查窦轩的下落。” 晨光哧地笑了:“养狗反被狗咬了一口,活该!” 嫦曦看了她一眼,想问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把涌上嘴唇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说清河王二人的内斗出现了疑点?”晨光问。 “此事还有待确认,陛下派人暗中挑起清河王和晋阳王的内斗,想让赤阳国无暇顾及凤冥国和苍丘国的战争,潜伏在赤阳国的人在执行的过程中,意外发现有一股不明势力在暗处助我们的人挑动这场内斗,因为这股不明势力的存在,清河王和晋阳王的这场内战才能打成现在这样激烈。只是潜在赤阳国的人正欲查明这股势力出自何方时,这股势力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嫦曦表情严肃地说。 晨光直觉不太妙,凝眉,陷入了沉思。 第一千二百四七章 扫墓 拂晓宫。 嫦曦双手抱胸,闲适地站在宫殿外。 许久之后,以丰国公为首的几个重臣从拂晓宫里出来,丰国公脸色阴沉,跟在他后边的几个大臣一出宫殿便开始拿袖子擦汗,仿佛刚徘徊了一趟鬼门关。 嫦曦哂然一笑。 丰国公不说话,只是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就越过他拂袖而去。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大臣,脸上挂着寒暄的假笑,对着嫦曦无声地施了一礼。 嫦曦也不在意丰国公的态度,对向他施礼的大臣还了一礼,待他们走下御阶后,方才进入大殿,对着坐在御座上处理奏章的晨光笑道: “还是陛下威风,丰国公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言!”之前和他在朝堂上争执时可是吹胡子瞪眼就差跳起来了。 晨光淡淡一笑:“毕竟他爱子的命在我的手里。” “陛下英明神武,廖五公子在宫门口闹了一回,非但没有减损陛下的威名,反倒是给陛下送了一把刀子架上了他的脖子,让丰国公有了顾忌。” “我允了永城候自行了断,只抄家,不株连家人。” “丰国公还真把这个同窗给保下来了。”永城候属于丰国公的派系,分裂凤冥国的重罪,丰国公拼着惹一身腥在陛下手里保住了永城候的家人,看来是下血本了。 晨光含着笑道:“丰国公年纪大了,身体撑不住,年后便会辞官退出朝堂。” 嫦曦微讶,垂眸思忖了片刻,点头叹道:“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 “他是个聪明人,现在退出,即使不在朝堂,余威仍在,他的那几个儿子有他撑着将来都不会太差,若他太顽固,丰国公府可就不会像永城候府那样幸运了。” 对永城候府手下留情,嫦曦还以为陛下转性了,哪知陛下这一回的主要意图并不在永城候府,陛下对永城候府只是惩处,真正想削弱的是丰国公府,丰国公看明白了这一点,为了保住儿子们,选择了自己退让,这一招对丰国公府来说,已经算是最好的一步棋了。 “丰国公没对陛下提起让陛下纳了廖林?”嫦曦笑吟吟地问。 晨光唇边的笑僵了一瞬,嫦曦便了然,丰国公定是提了。这老头子被迫退了,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让陛下收他儿子进后宫,廖家就是外戚,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廖五公子胜在年轻,可惜脑子不太好使,长得嘛,也稍显逊色,想进宫,不配。” 他嘴巴真毒,晨光笑了笑,说道: “你派人去召端木冽来箬安,就说我有事找他。” 嫦曦忆起之前陛下和他说过关于雁云国国土的事,也不知道陛下是想履行承诺还是打算无限期拖延,他没有问,顺从地道了一声“是”: “陛下午后可有事?” “我打算去看看小十。” 嫦曦想起了先一步回到箬安的司十和流砂,蹙了一下眉,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虽按照陛下的旨意将他们合葬在了云龙湖畔,可将司十和叛徒合葬,我怎么想都觉得不自在。” 晨光看了他一眼,默了片刻,轻笑着说:“流砂惧我,当年他虽跟在我身边,却不是真心服我,我放他出去,他没回来,也不算意外,只是他丢下司十远走高飞,确实无情了些,对待无情之人,强迫到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是最好的回击,比如他一心想要飞黄腾达,就是不肯回到司十身边,那就让他躺在司十身边,再也没办法离开。” 她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多少有些阴邪,想起许多时候司十和陛下的想法总能重叠,若这是司十所想,也难怪她会选择与流砂同归于尽。 嫦曦想起来一件事,皱了一下眉,噙着笑问道: “陛下知他不是真心臣服,便放他出去,那当年陛下放我回雁云国,也是因为陛下不相信我是真心臣服?” 晨光笑了:“怎么会?!” 她的回答和她的笑都好敷衍。 嫦曦突然意识到,即使他跟在陛下身边许多年,依旧无法看清全部的陛下。陛下的确是靠“野兽”的野性在圣子山拼得一席之地,可她不只有野性,初见她时他就知道她与山里的那些“野兽”不一样,后来他察觉到,她聪明,报复心强,且罕见地拥有城府,他亦曾惋惜过她活在地狱里,若她活在人间,未来不可限量。 事实果然如此。 “陛下当初怎么不把司浅也派走?”嫦曦带着醋意问。 “都这个时辰了,你留下一块用膳吧!”晨光笑着道。 嫦曦看了她一眼,陛下果然还是最偏心司浅! ...... 司十和流砂的合葬墓建在云龙湖畔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规格是殷富之家的规格,墓碑上只刻写了流砂不太愿意提起的本来的姓名,司十也是用了妻子的刻写方式,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座富贵人家普通夫妻的合葬墓,如司十所愿,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正值秋季,漫山遍野的花朵开得正盛,司七和司八一路采摘往前走,来到司十的墓前时,已经捧了满手。 晨光更换了便服,一身乳白色刺绣遍地金交领窄袖衫子,下着水蓝色撒花长裙,衣带上系着一根坠着长流苏的如意绦,正是司十生前做的。 司八将手里捧着的野花全放到司十的墓碑前,注视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十,你这会儿应该已经和小九见面了吧,你们两个人要多保佑陛下,保佑陛下长命百岁,保佑陛下一统天下!还有你身边这人,因为你,我就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了,若有来世,来世你一定要好好的,记得把他拴住了好好地教训他,别放他跑了你再来后悔。流砂,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单打独斗老娘是打不过你,别逼老娘杀进地府,我们三个人,鬼也能给你活劈了!” 晨光哭笑不得。 火舞无奈地看了司八一眼:“你少说两句吧。” 司八不服气地瞪回来:“怎么?嫌我说得不好?我可是狠狠地警告了这个混账!”她指着墓碑上流砂的姓名,“要不是阿十在,我这会儿就劈了他!” “知道你厉害!”司七敷衍地说,那意思,闭嘴吧。 司八哼了一声。 第一千二百四八章 大猫 晨光在司十的墓前坐了一个下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山川湖泊,直到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她什么都没有想,起初还在环顾四周时感慨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还不错,是个风水宝地,坐下之后她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满眼的景色,鲜丽,又虚芜。 夜幕降临之后她才回宫,回到凤凰宫时,遇见了一个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小宫女,匆匆忙忙的,猛然间看到晨光,惊了一跳,扑通跪下,膝盖磕地的声音在月光下格外响亮。 小姑娘年纪不大,像是刚进宫的,紧张惊慌,抖如筛糠。 晨光笑了一下,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宫女见她这么问,只以为她是在问罪,抖得更厉害,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陛下饶命!” 晨光哭笑不得。 司七上前一步,轻声说:“陛下,她是新进宫的冬儿,之前照看大猫的丽云病了,奴婢看她老实,就让她去照顾大猫。陛下回宫后政务繁忙,奴婢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半个月前大猫病了,不爱饮食,整日就在窝里,也不动。” 晨光的心微微一沉。 司七问冬儿道:“你慌慌张张的,可是为了大猫的病?” 冬儿见她问大猫,紧张的心松了一点,低着脑袋,小声回答: “刚刚大猫醒了,吃了点饭食,可没到半刻钟全吐了,吐得厉害,奴婢不知该不该请御医来看,就来寻阿七姑姑,想问一问......” 晨光心想御医是医人的,想来对医治一只兔狲并不在行,不过御医院那帮人基本上都是吃白食的: “传御医!” “是!”冬儿大喜,急忙站起来,脚底生了轮子似的往御医院跑,看她这么着急,她是真的很喜欢大猫。 晨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大猫居住的配殿走去。 大猫有一座单独的宫殿,这是一只锦衣玉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猫,前朝后宫随意溜达,御花园里的野鸡兔子任意捕捉,文武百官皆知,这是名副其实的御猫。 大猫躺在柔软舒适的猫窝里,它过去很少睡在窝里,哪儿它都会睡,就是不会睡在窝里,现在它终于睡在窝里了。它瘦了许多,蜷成一团,肚皮起伏,呼吸不太稳定。 晨光坐在它身边,摸了它几下。大猫背对着她,似有感知,艰难地抬起头,想看她一眼,但头没能转过来,就又躺了下去。 晨光知道这是真的不好了,她走到前面,蹲下来,去看它。大猫的鼻子动了两下,慢吞吞地睁开一只眼,这一回,它看了她好半天才闭上。 大猫是沈润送给晨光的,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软绵绵慢吞吞的小姑娘,那个时候她还是他的容王妃,这只猫大概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鬼使神差地,在第一次离开龙熙国时,她带走了它。其实那时候她本可以把它丢下,可是她很喜欢它,或许是因为这是有人第一次送给她一只毛绒绒的活物,她喜欢这种柔软又温暖的东西。 这只猫陪了她十几年,十几年,已经是这种动物寿命的极限了,它已经很老了,龙熙国的环境本就不太适宜它生活,野生的动物亦不容易被人为饲养,难为它健康地活了这么久,它已经很努力了。 御医院来了一串庸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在陛下面前展现他们的价值。轮流给一只野猫看诊,这场面看起来有点滑稽。 众御医会诊了良久,御医院副使上前,禀晨光说,大猫很有可能因为年老体衰,患上了臌胀之症。 喂猫喝药是不可能的,一群人想了许多外用药的法子,晨光觉得都没什么用,反而是在折腾猫,就把人都打发了。 她陪着大猫在配殿里,看它半夜起来饮了两口水,又倒下,她一边摸着它,一边在心里想,要是沈润知道连猫都要死了,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 苍丘国。 凤冥军因为大雨和连续几次战败开始撤退,撤退了很远。苍丘军直追至博通口,主将刘成筠颇为得意,派出三千人组成小分队,欲绕到凤冥军的后方,与主力军配合,前后夹击,将凤冥军一举歼灭。哪知派出的分队还没来得及绕到凤冥军的后方,苍丘军的主力部队就先被凤冥军和先一步埋伏在苍丘军后方的小分队夹击了。 刘成筠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人倒是一员猛将,在这样的劣势下,依旧有本事连续苦战七日,可惜终究没能熬到派出去的三千人绕到凤冥军的后方。 刘成筠放了一把大火,饮恨自焚,没想到沈润事先防备了他的火攻。 他肯自行了断,也省去了沈润要处死他的麻烦,这人在晨光的名册上,晨光惩治战俘的那些手段沈润实在不想用。 主力军队全军覆没,准备夹击的分队自然不会得逞,凤冥**头便将其剿灭。之后沈润又派了两名战俘去向后方的苍丘军求援,以刘成筠的名义请来援军,待援军到来,凤冥军早有准备,埋伏起来的士兵一拥而上,将苍丘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苍丘军因此损失惨重。 十月末。 凤冥军终于兵临定康城下。 晏樱站在城楼上,与城下的沈润遥遥相望,他觉得城下的这个人极讨厌。 定康城并不好攻打。 苍丘军死守城门只等着敌军攻城再反击,死活不肯出战,与此同时,后方的供给也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定康城输送,也许是吸取了彭央城一役的教训,总之定康城是绝对不可能断粮断草的。 这一战就是半个月。 凤冥军不间断的攻打,得到的结果却是连敌方的门缝都没有撞开一条。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随着天气的变化,沈润的心情开始逐渐焦躁。 定康城的后方是苍丘军的大本营,他们是不会缺少供给的,凤冥军的后方却是一片荒芜的战场,由于战争的原因,能抢的不能抢的早就消耗光了,指望着这些百废待兴的城池根本指望不上。凤冥军的供给全依靠凤冥国本土,这条供给线比苍丘军的遥远太多,再打不赢,凤冥军就要煎熬在严寒和饥饿之中了。 第一千二百四九章 男女之别 定康城防守森严。 凤冥军数次攻城皆以失败告终,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凉,沈润不得已,派出张弘、薛翎、沐寒兵分几路,攻打定康城周边的军事重地,采用迂回战术欲将定康城困为一座孤城,再行破城。为了不引起晏樱的怀疑,凤冥军依旧隔三差五地攻城,沈润命主力先锋佯作攻打,以消耗敌军战力为主,务必保存己方实力。 临出征前,沈润和张弘、薛翎三人喝了一次壮行酒。 张弘是晨光的人,沈润没什么好说的,薛翎却是他的至交好友,同时也是他的妹夫,私心他是不想派薛翎去冒险的,他知道此战的凶险度,他只有一个妹妹,妹妹还年轻,外甥、外甥女尚年幼。可薛翎既然选择了军人这条路,此处又是血腥残酷的战场,酒喝到最后沈润也没说额外的话,只是叮嘱他一句随机应变,能不伤亡尽量不要有伤亡,这话既是在说拼命作战的士兵,也是在说薛翎本人,见机行事,不要冒进。 沐寒过去是沈润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变成晨光的人了,沈润是不想用她的,可晨光莫名的很看好沐寒,且就凤冥国这人才匮乏的军中,比沐寒强的将士还真没有几位。看在从小就认识的份上,沈润多说了一句“自己小心”,结果沐寒冷淡地回了句“是”就走了。沈润觉得她过于冷漠,突然想起来晨光说沐寒过去喜欢过他的话,忍不住冷嗤了一声,就这张棺材脸到底哪里像喜欢过他?! 张弘、薛翎、沐寒三人先后破了宁师口、宗云山和灵云山,捷报频传,让一直攻城战败的沈润心情好了一些。 沐寒带领的三千人甚至一度夺下了鹤兴谷。 然而就在这时,正在霞山关作战的薛翎军队突然遭遇苍丘国大军的围剿,五万人碾压五千人,薛翎被困。无奈之下,沐寒弃了鹤兴谷,赶往霞山关救援。虽然经过激烈的作战,杀掉了一半以上的敌军,沐寒更是一刀砍掉了敌军将领的脑袋,可最终凤冥军还是因为寡不敌众撤退,在被追击的过程里遭遇了埋伏,薛翎因为掩护沐寒带兵突围被敌方俘虏。 收到消息的沈润心里冰凉一片。 沐寒因为薛翎掩护她被俘,十分自责,一度情绪低落。 沈润猜测,晏樱抓住了薛翎,不会杀掉,晏樱知道薛翎是他的妹夫,定会拿薛翎来跟他谈条件。 果然,不久,晏樱派来了使者,释放薛翎的条件是,凤冥军退到昌江对岸。 沈润窝火得差一点吐血。 退回到昌江对岸,昌江水师就白打了,彭央城也白战了,晨光的心血白费了,将士的血白流了,可是不退,他唯一的妹妹就成寡妇了。 沈润进退两难。 如果是普通的将领,他是不可能退兵的,也因为不是普通的将领,晏樱才会提出那样的条件。 沈润不是不能理解薛翎为何会在关键时刻以己身为诱饵掩护沐寒,战场是极其残酷的,女战俘的遭遇和男战俘的遭遇截然不同,女子一旦被俘,那些刑罚十分屈辱,即使活着回来了,估计也活不成了。 沐寒永远忘不掉薛翎在推她突围时对她说的那句极露骨的话,刺耳,恶心,又真实,因为她是女人,一旦她被抓住,只要是带把儿的不管多脏多臭都能过来轮流羞辱她,那还只是最轻的刑罚。 她作为武将的年头不短,但多数是在父亲的羽翼下,打苍丘国这一次算是她脱离父亲的保护第一次与敌国作战,也是第一次,她深刻地意识到了性别的区别带给她的艰难。 过去她不觉得她作为女子却想做男人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她可以穿男装,她和男人一样习武,也许她力气比男人弱,可也有先天条件不足的男人,她只要多努力,用长处弥补自身的不足就好了。她出身良好,也是因为出身,遇到过的男人虽然有对她冷言酸语的,但都不会用肮脏的眼光去看她,可在战场上就不同了,战场上只有兽性,没有道德,她终于感受到了。 沈润派人飞鸽传书箬安。 这件事他做不了主,薛翎是他的妹夫,他同意退兵就是徇私,以他现在的身份,他没资格徇这个私。他若做了,不仅会引发军中议论,引起意见不同的将官争吵,动摇军心,还会给晨光造成大麻烦,如果有人借此上书弹劾他,用叛国、徇私等罪名治他一个重罪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是否处置他,会让晨光困扰。 当然他亦十分担心晨光会弃薛翎于不顾,毕竟薛翎和晨光的关系不深。 ...... 收到书信时,晨光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沈润会为这个事飞鸽传书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可以自己做决定,她想他也不会怕御史台的人弹劾他。 采用迂回战术想要围困定康城没什么大问题,五千人对五万人,薛翎和沐寒能杀掉一半敌人已经不错了,薛翎掩护沐寒突围也没毛病,从小一块长大的,有些时候,男女还是有区别的。 说来也是可笑,想要让一个男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用各种血淋淋的手段,但很少会有人去往下半身考虑,除非行刑人有特殊癖好,这种情况极少见,顶多是切掉,然而太监那么多,切掉其实算不上十分残酷的羞辱手段。可想要让一个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成十会考虑到下半身,并且会优先考虑,这个现实,滑稽,又让人无语, 火舞走进来,轻声说:“陛下,竹阳公主和清平县主求见。” 晨光微怔,扬眉。 “竹阳公主哭得厉害。”火舞补充了一句。 晨光就知道沈卿懿是收到消息了。 清平县主陪着沈卿懿进来时,沈卿懿已经哭成了泪人儿,见到晨光,沈卿懿直接扑上来,抱着她哭,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说话。 晨光心想,她作为君王,可以无情地命令将领为国捐躯,可是作为一个人,就算她再心狠手毒,也不至于对一个从没干过坏事的妻子说,别哭了,你男人死了就死了,回头我再给你找个新的。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反间计 沈润收到晨光回复的时候天气已经彻底转凉了,双方军队正处在停战中,晏樱没将薛翎杀掉,是因为他亦在等晨光的回复,他知道沈润做不了主。沈润心想,大概晏樱也想看一看晨光到底会不会因为薛翎是他的妹夫,就留薛翎一命。 晨光的回信半长不短,沈润在读完之后微微瞠目,沉默了许久,摇头感叹道:“陛下神武!”他笑出了声。 他将信交给站在一旁的司浅。 司浅接过去,只重点看了交代给他的部分,匆匆读完,一双森冷如雪的眼柔和了几分。 晨光走后,沈润和司浅的相处时间最多,他现在已经能看懂沉默寡言的司浅细微的表情变化了,察觉到对方柔和下来的眼神,他有些气恼,撇过脸去哼了一声,道: “既然她这么说了,你快去吧!” 司浅将信纸放下,转头出去了。 沐寒的声音自帐外响起,她先是问候了句:“司浅大人!”而后走到门口,轻声道,“容王殿下,沐寒求见!” “进来吧。”沈润淡道。 沐寒从外面走进来,她的脸色不太好,虽在努力镇定,却仍能从那双熬红了眼里看出些许焦躁。薛翎被俘她一直很自责,退兵或不会退兵,救或者不救,她亦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终日饱受着心灵上的煎熬。晨光的回信就是一剂强心药,给了她希望,她始终相信陛下一定会有办法,还不等沈润唤她,她就自己来了。 沈润也不多言,直接将晨光的书信递给她,这封书信写得极其公事化,除去其中的密要不宜随便公开,其他的拿出去看就是君王吩咐臣下的旨意,一点都没有男女之间旖旎的情愫。沈润一方面有点失望,一方面又觉得忐忑,心想她会不会因为薛翎被俘这件事生气了怀疑他指挥不力。 沐寒没想到他会把陛下写给他的信直接交给她,微愕,犹豫着接过来,谨慎地读完,似怔住了,整个人都陷进了沉默里。 沈润看了她一眼,问道:“陛下要你做的这些,你能做得到吗?” “能!”沐寒立刻回过神来,点头保证。 “敌方很有可能会对你动刑,你熬得住?” 沐寒简短地笑了一下:“当初陛下对我动刑我都熬过来了。” 那是她没对你下死手,沈润在心里想,虽然那时候晨儿对沐寒也挺狠的,但真正和以往比较起来,其实算不得什么,他思忖了片刻,道: “你记住,一定要引起晏樱的注意,让他亲自审你。” “是!”沐寒肃声应下。 “去吧。”沈润说。 ...... 定康城。 一场全城搜捕惊动了晏樱,更让他心生狐疑的是,潜入城内的人居然跳进了他的府邸,被他的人擒了个正着。 他看着面前这个血染黑衣,五官平平的女子,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问: “沐......将军?” 沐寒不说话。 晏樱已经确认了,他想起沐寒其人,不知道晨儿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就很抬举这个女将军,他将沐寒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突然来了兴致: “沐将军深夜潜入定康城,有何贵干?” 沐寒垂着头,闭口不言。 晏樱笑了一声,转身,坐到远处的椅子上。 行刑之人会意,继续行刑,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再用冷水泼醒,如此反复几次,沐寒已经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晏樱坐在一旁,看着沐寒几次被抽晕过去又数次被冷水泼醒,他本身对看女人受刑没兴趣,只是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他更想知道沐寒潜入定康城的目的。 沐寒又一次被冷水泼醒,她甩了甩头,似在强迫自己清醒,晏樱看着她问: “两军停战期间,沐将军因何夜闯定康城?” 沐寒满头满身是水,血痕纵横,她半垂着头,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问: “薛翎呢?” 晏樱的心中有了几分了然,他淡声道: “我与你们的容王有约定,只要凤冥军退回到昌江对岸,我自会将薛翎将军奉还。” 沐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陛下,不允。” 晏樱眼光微闪,他差一点笑出声来,晨光果然不答应,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以晨光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只为了沈润的妹夫就同意大军撤回到昌江对岸,他的心情突然好了些,似笑非笑地问: “你们的陛下不允,薛翎将军可是容王的妹夫,你们的容王殿下就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变成寡妇?” “容王殿下自然想保薛翎将军,可陛下不允,容王殿下也没有法子,况且听说陛下身体欠恙,就算是为了陛下的病体着想,容王殿下也不可能为了薛翎将军违背陛下。” “欠恙?”晏樱的眼光幽沉了下来。 “我也只是听说,司浅大人走得匆忙,军中都在传,说陛下欠恙,司浅大人赶回箬安去照看陛下了,自从陛下来了书信,容王殿下亦是终日愁眉不展。” 身体欠恙...... 这亦在意料之中,他早就看出来,晨光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可这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让他莫名的生出几分不快。他突然之间失去了耐心,挥了一下手,施刑人没能领会他的意思,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询问: “王爷,是把人直接处置了,还是先收押?” “先收押吧。”晏樱冷淡地说完,起身出去了。 主将夏聪一脸忧虑地跟出来,轻声道:“王爷,凤帝不同意退兵,那薛翎是留还是不留?” 晏樱微微一笑:“先留着,此人还有些用处。” 夏聪满腹狐疑,见他面色尚可,应该不至于他一提问就会生怒,遂小心追问: “恕下官愚昧,王爷的意思是...” “薛翎是沈润的妹夫,现在是沈润领兵在战场上,就算凤帝不同意退兵,沈润还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变成寡妇?就算他真能狠下心来,箬安离此地遥远,于情于理,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他能大公无私。” 夏聪恍然大悟:“王爷是说......反间计?” 晏樱冷冽地扯了一下唇角。 两日后,凤冥军一方忽然派来使者,那使者来到定康城,开门见山地说: “容王殿下同意退兵至昌江对岸,请摄政王依照约定释放薛翎将军!” 第一千二百五一章 使者 容王殿下同意...... 之前沈润派来使者给出暂时停战的理由是,退兵需要凤帝陛下的同意,这会儿就不用凤帝陛下同意,直接改成容王殿下同意了? “这么说,凤帝是答应了?”晏樱看着自称“邢子舟”的使者,皮笑肉不笑地问。 邢子舟的表情明显僵滞迟疑了一下,他将头垂得更低,谨慎地回答:“是!” 晏樱唇角的笑意愈寒,他沉默地将邢子舟打量了一阵,冰冷的目光令邢子舟的情绪状态变得越发慎重小心。此人晏樱不认得,大概是凤冥军内的一个谋士,文弱书生的样子,看起来是个性格谨慎、认真仔细的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其他都很平凡: “既是你们凤帝的旨意,为何派来传达的人是你,不是司浅?” 邢子舟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将之前商议过的事情正式传达一次,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谁来有什么重要的?他的口齿又不差。 他狐疑了半天也没猜明白这位摄政王的意图,就在这时,晏樱忽然开口,淡淡地说: “邢大人请回吧,若凤帝真心想要换回薛将军,让她派司浅来,其他人,我不信。” 邢子舟心想,这苍丘国的摄政王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敏锐多疑,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皱着眉支吾了一会儿,道: “禀摄政王,不是司浅大人不想来,而是司浅大人目前有要事,不在军中,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要事?”晏樱冷笑了一声,“莫不是带兵去闯霞山关了?” 霞山关正是当初薛翎被苍丘军打退的地方,晏樱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怀疑司浅在停战期间偷偷动兵,意图突袭苍丘军。 邢子舟因为他这样的解读慌了,连忙摇手,紧张地解释道:“摄政王误会了!绝对没有!司浅大人不在军中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晏樱沉着眸光问,平和的语气,却带着千钧压顶的威慑力,直把邢子舟逼得脸色刷白,额角开始沁出汗珠。 邢子舟赔了一个笑脸,讪讪地回答:“是陛下传旨来时召司浅大人回国了,至于为什么回国,那是陛下的密旨,下官自是无从知晓。”他尽力用语言营造出一种氛围,陛下的密旨高深莫测,把司浅大人召回去是另有深意,他企图用这种方式给苍丘国方以威吓,防止敌方乱猜。 晏樱看出了他的意图,斜挑眼梢,不阴不晴地敛起了唇角,一双似淬了毒色的眸子在邢子舟的脸上打转,心思流转。 沐寒的说词可和这个人的说词不一样,沐寒说司浅是因为晨光身体欠恙自己离开的,这符合司浅的行事作风。晨光既然把司浅留在军中就不可能这么快把司浅召回去,箬安那边还有一个可用的嫦曦,近期凤冥国也没什么她不能自己处理的大事,为政事召回司浅的可能性不大。且苍丘国这边有一个不甚稳定的沈润,晨光留下司浅亦有监视沈润的意思,除了她身体恶化,司浅心急了自作主张回国,他想不到其他理由能让司浅走得这么匆忙。 邢子舟的说词很好理解,沐寒那日是酷刑之下说漏了,邢子舟作为使者,在两军谈判时,怎么可能会说己国的陛下病重。 邢子舟见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闭口不提释放薛将军的事,有些急了,道:“摄政王,释放薛将军的条件是苍丘国这边提出的,容王殿下也已经答应了摄政王提出的条件,凤冥国同意退兵,不知摄政王打算什么时候释放薛将军?” 这么快就急了,这种人也能当使者?看他一口一个“容王殿下”,想来是沈润的人,沈润手底下的人和晨儿手底下的人单比长相就差了一大截,更别说脑子了,所以他更不能明白她为何会看中那名叫“沐寒”的女子,就因为是个女的?他无法理解。不过想来沈润手下尽是庸才也是没办法的事,沈润现在就是一个玩物,都成了玩物了,自然不可能还会有贤臣良将追随。 作为一个男人,混到沈润那个份上,真是可悲! 晏樱唤来近卫,轻声吩咐了句。近卫领命,大步出去了。 邢子舟见此情景,直觉不妙,开始惴惴不安。 晏樱歪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酒盏,一旁侍候的宫娥会意,提起酒壶,斟了半盏三味酒在杯子里。 晏樱将邢子舟不安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人很机灵,一直垂着头,时不时会用余光留意周围的动静,见他唤了人之后,明显慌张,却把头压得更低,企图掩饰内心所想。 他冷冷一笑,啜了一口三味酒。 不久,晏樱的近卫将一名身穿囚衣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女子提进来,扔在邢子舟身边,把邢子舟惊了一跳,蹦起来,往旁边躲出两步,狐疑又紧张地向那名女子望去。 “前两日有贼人夜闯定康城,邢大人来认一认。”晏樱啜饮着三味酒,漫不经心地说。 沐寒身上负着伤,被扔在地上,扯动了伤口,手脚上的镣铐又很重,她强撑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坐起来,披头散发地回望过去。 “沐、沐将军......”邢子舟的表情先是震惊,而后恍然,他又急又气,“你怎么、怎么......”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仿佛已经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夜闯定康城,有点怒她不争气,又带着点同情和惋惜,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用力拂了一下衣袖,背过身去,愤怒地叹了口气,“唉!” 晏樱一直观察着他二人乍见面时的反应,沐寒长发蓬乱看不太清,邢子舟的一举一动他却尽收眼中。从邢子舟的眼神表情看,他是不知道沐寒夜闯定康城的,但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夜闯定康城,这说明沐寒是反对放弃薛翎的,军中人也都知道她想要救回薛翎,不然邢子舟见她时不会了然得这么快。她的主张没有被采纳,只好选择独自冒险,毕竟薛翎是因为掩护她才被俘虏的。 这个女人有点蠢,不过眼看着救过自己的人被处死,她大概做不到,这算是“义气”吧。 晏樱对邢子舟道:“如今这里不止有薛将军,还有你们的沐将军,看来退到昌江对岸的条件又要再议了。” 第一千二百五二章 迷雾 邢子舟因为沐寒的突然出现和晏樱单方面增加的条件茫然无措,这不是他可以做主的。晏樱也不与他多说,直接命人将邢子舟赶了出去。 晏樱坐在椅子上,望向垂着头坐在地上,蓬乱的长发遮盖住了脸,完全看不出此时在想什么的沐寒,淡声问: “你之前说,司浅是因为你们陛下身体欠恙才回国的?” 这会儿沐寒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上一次她说走了嘴,低着脑袋默了片刻,似在思考对策,之后她小声回答: “我不知道,总之陛下降旨后司浅大人便回国了。” 晏樱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问: “容王已经同意退兵,你为何还要来定康城?” 沐寒猛然抬起脸,乱七八糟的长发下显出了错愕,她因为吃惊久久无言。 她表情震惊,这是她自被俘以来做出的最夸张的表情,平常时她都是没有表情的,这惊诧的模样十分突然,不似作伪,晏樱思索了片刻,挥手,命人将沐寒押下去。 晏樱执起酒杯,浅酌了一口三味酒。 他原本是想借薛翎这件事离间沈润和晨光的关系,就算沈润按照晨光的意思放弃了薛翎,此处是战区,距离箬安甚远,他有许多法子可以让晨光以为沈润为了薛翎想要抗旨。他二人原来是敌人,沈润又为了皇位对晨光屡次加害,晨光不可能完全信任沈润,况且沈润想要救薛翎合情合理,一旦晨光认为沈润背着她为了营救薛翎擅自退兵,他二人之间的信任就彻底破裂了。高傲强势如晨光,是不可能允许一个男人挑衅她的权威的,就算她不会立刻处置了沈润,也会派更信任的人前来取而代之。新旧交替时,晨光的怀疑,沈润的不满,新来的将领为了顺利取代旧的将领必会生出急进立功的心思,到时候凤冥军方面就会露出许多破绽。 让他没想到的是,沈润居然真的打算抗旨,这倒替他省了许多事。他也不用等到晨光派人来替代沈润了,虽然司浅不在比较遗憾,可如今凤冥军内还有晨光的人,这些人不可能会眼看着沈润抗旨。如此一来,凤冥军内部就会分裂为两派,一派是忠于晨光的人,一派是沈润的人,双方各执己见,定然互不相让,这是军中最大的禁忌,战时出现派系争斗。 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三日后,晏樱派出使者前往凤冥军大营,以沐寒为谈判筹码,要求凤冥军不仅要退至昌江对岸,还要让出连城。 使者向太斌在前往敌军大营谈判的时候,发现凤冥军的大营似乎有些混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校场上乱七八糟的,旗杆一看就是被砍倒的,横在土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写着“弘”字的大旗破了一半,软塌塌地铺在地上。向太斌知道“弘”字是将军张弘的战旗,他往周围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张弘的身影。 向太斌之前来过凤冥军大营,第一次两军谈判就是由他带队前来的,他认识凤冥军中所有的主要将领,也大致知道这些将领背后属于哪一派。他惊诧地发现出来迎接他的将领居然全部是龙熙出身的人,其他的人都不见了,他佯作随意地问了前来迎接他的徐茂德: “怎么不见张将军?” 徐茂德的脸色明显一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含糊回答说:“张将军今儿身体不适,正在帐里歇着。” 向太斌想不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将军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有什么好“身体不适”的,带着狐疑走进议事的军帐。 因为邢子舟的关系,沈润已经知道沐寒在定康城,但沐寒不值一座城,因此沈润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晏樱的要求。 谈判陷入僵局,这也在向太斌的意料之中,他委婉地威胁了几句,见对方不吃这一套,也就作罢了。 凤冥国方只同意退到昌江对岸,并要求苍丘国立刻释放薛翎和沐寒。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再谈的,向太斌告退,欲离去。 徐茂德将向太斌送出大帐,两军交战不辱来使,对敌军使者的态度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气度,因此,徐茂德代表凤冥国方面留向太斌吃饭,向太斌欣然同意了。 两方来到一个空军帐里,里边早已备好了饭菜,徐茂德带着一个副将作陪,向太斌留了两名护卫在帐外,只带了一个青年谋士进入军帐。 饭吃了半个时辰,徐茂德婉转地表明凤冥国方的底线是只能撤退到昌江对岸,他只是比容王说得委婉,大概是想缓解一下先前在帅帐容王的强横态度,可结果没有改变。向太斌心里哼了一声,敷衍地搭了两句闲话,没再往谈判的事上提。 这顿饭吃得很勉强,不管是饭菜还是茶饮都和苍丘国没法比,喝茶的时候,向太斌嫌弃的情绪已经到了极点,就差翻白眼了。 吃了茶,徐茂德客气地送向太斌出营。就在这时,仅是随意地一瞥,向太斌突然发现远处的旗杆下,几个身穿铠甲的士兵看起来十分眼熟,正巧那几个人也望过来,这么一望就开始直勾勾地盯着他。 向太斌认出来,那几个人居然是苍丘国的叛将英武王手下的士兵。几个士兵站在一根被砍断的旗杆旁,旗杆下面是一面破了的旗子,旗子上是一个大大的“文”,向太斌想起来,那是英武王的战旗。 那一刻,他心肠百转,有了许多猜测,但是他脚步未停,出了凤冥军的大营,骑上马,一直到奔出了很远已经完全离开了凤冥军的控制,他才勒住马绳,减慢了速度,问先前被他留在军帐外的士兵道: “可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小的佯作上茅房去周围查看了一圈,还真有点发现,小的听到两个凤冥国的士兵在暗处议论,说容王下令将张弘将军软禁起来了,不许任何人探望。” 向太斌皱了皱眉,难怪今日两军谈判的场合身为主将的张弘却不见了踪影。他直觉是因为薛翎的事让张弘和容王起了冲突,容王的权利自然比张弘大,可张弘是凤帝的人,张弘的父亲前些日子刚在昌江边殉国,想来张弘是绝对不会同意退兵的,更不可能眼看着容王为了一己之私抗旨。 他整个人亮了起来。 第一千二百五三章 再倒戈 向太斌回到定康城,将在凤冥军大营内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了晏樱。晏樱在听说沈润将张弘软禁了之后,眉头一皱。 沈润软禁了张弘这件事,晏樱听了并不觉得意外,根据沐寒的反应和邢子舟支支吾吾的态度,假若沈润真的如他们所说要抗旨救薛翎,软禁张弘是他必须要走的第一步。 凤冥军中的将领,一派是以张弘的父亲张哲为首的凤冥人,一派是以龙熙降将徐茂德为首的龙熙人,晨光在时,两派人自然都听从晨光,可晨光不在军中,张弘和徐茂德的军职相当,暗中比高低也就十分平常了。 以往有张哲这员老将压制,徐茂德不敢造次,两派相安无事,如今张哲战死,张弘靠晨光的抬举才在军中勉强站稳脚跟,不服气他的人很多。 晨光不在时,沈润掌管军队,徐茂德自然会归入沈润手下,可张弘就不一样了,张家是忠于晨光的,且听说张哲在世时,这些随晨光一起打江山的将领对沈润很排斥,若沈润明着和晨光的旨意对抗,张弘不仅会带头反对,同时先前被压下去的与龙熙人的对抗心理也会随之提升,在这样的状况下,被软禁是轻的。 晏樱甚至还觉得沈润手软,直接杀掉才是正确的。 两个派系中,其中一派的将领被软禁,底下的士兵自然不会服气。晨光在军中的威望不低,甚至比沈润高出许多,沈润此举,极容易引发军队的内部矛盾,若是张弘死了,凤冥军内部很有可能会发生哗变,到时候沈润必定手忙脚乱。 正当他在考虑怎么才能让张弘死在凤冥军的军营里,还能让其他士兵以为张弘是被沈润秘密处死的,一连想了几天也没想到合适又有效的方法时,城外,突然有使者来见。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两军正处在停战中,商谈的使者通常都是白天往来,此人深夜前来,属实可疑。经过守城将官仔细查问,来人的确是从凤冥军大营来的,然而这个人却不是沈润派过来的使者,此人定康城的高阶将领还认得,正是英武王麾下的一名谋士,名叫“池来”。 守城将吃了一惊,忙命人报告给晏樱。 池来的秘密求见让晏樱有些意外,英武王可是苍丘国的叛徒。 他沉吟了片刻,命人将池来带进城,并在议事堂内的左右两侧安排了凶神恶煞的带刀士兵,煞气腾腾,凶恶满满。 池来被守城将亲自带进来,他先前本是揣着身为使者的自信,挺胸昂首,这会儿因为议事堂内的煞气,气势随着腰身弱了下来,他膝盖发软,跪下伏拜道: “小人池来参见摄政王!” 晏樱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谁派你来的?” 池来垂着头,努力抑制着身体上的哆哆嗦嗦,紧张地回答:“回摄政王,是英武王派小人来的。” “派你来领叛国之罪?”晏樱轻而阴冷地问,轻飘飘的一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池来的脖子。 池来打了一个激灵,忽然开始极快地磕头,声泪俱下地辩解道:“小人该死!求摄政王开恩!英武王不是要背叛苍丘国,不是要背叛摄政王,英武王他是迫不得已啊!” 他一行哭一行将当初在莫城发生的事讲给晏樱听,说那时候钟孙荣是怎么擅做主张,又是怎么差点致全军覆没,因为受到惩治怀恨在心,在凤冥军攻城时由于对英武王的怀疑发动了军变。前狼后虎,英武王是为了不被钟孙荣害死,才在不得已之下投降了凤冥军。 晏樱冷淡地听完,依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英武王已经叛变了,这个事实不能更改,他为什么叛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池来见晏樱不为所动,越发不安,继续道:“英武王自从被迫投降后,一直不安,每每想到摄政王的栽培和抬举,就觉得对不起摄政王这几年的信任,英武王十分愧疚,以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这次英武王派小人来,是想向摄政王告罪,望摄政王能宽恕英武王在莫城的‘不得已’之罪,求摄政王能再给英武王一次机会,英武王愿肝脑涂地,继续为摄政王效力!” 晏樱冷笑了一声,用讽刺的语气问道:“怎么,是凤帝欠了你们饷银?” 池来是个聪明人,知他这话不仅是在用嘲弄宣泄对英武王的不满,还有逼他说实话,说清楚为什么要投降后又倒戈,别再说废话的意思,可他又不能顺着对方的话说凤帝的不好,世人皆知凤帝是摄政王的旧人,就算他二人现在水火不容,估计也听不得旁人在一边嚼舌根。可是照实说,这件事该怎么说,池来的表情有些为难。 晏樱眸光愈寒,唇角冷峻地绷起,忽然厉声喝道: “拖下去!” 两旁的士兵会意,立刻上来抓起池来就要往外拖。 池来知道晏樱这是下令要人把他砍了,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挣扎,一边急声叫道: “摄政王息怒!摄政王饶命!如今凤冥军内一团乱,张将军的人和徐将军的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完全没有英武王的栖身之地,求摄政王看在往日英武王对摄政王一片忠心的份上,救英武王一条性命吧!” 说话间,捉住他的两个士兵已经松开了力道,他见状急忙挣开他们的手,伏在地上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头。 晏樱闻言,饶有兴味地扬眉:“水火不容?” 池来用力点头:“容王殿下秘密处死了张将军,并焚尸荒野,张将军手底下的士兵没了首领,一团乱,龙熙人见他们失了势,屡次欺压,两方已经发生了许多次冲突。凤帝不在军内,容王主事,容王自然偏向龙熙人,张将军的人气不过又打不赢,十分憋屈,便来寻英武王,想让英武王带人助他们对抗徐将军带领的龙熙人。英武王是降将,这种事自然不好参与,可那些人不依不饶,又差点和我们这些人动手。次日徐将军的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为我们和张将军的人是一伙的,屡次寻衅滋扰,英武王现在在凤冥军中里外不是人。英武王对小人说,这军中眼看着就要出事了,英武王还说,求摄政王看在他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救他一条性命!” 第一千二百五四章 败北 凤冥军大营。 英武王坐在帐中,池来坐在下首,轻声道:“摄政王的意思是,若王爷能想法子助苍丘军彻底击溃凤冥军,以往的事摄政王便不追究了。” 英武王皱了一下眉:“什么法子?” 池来道:“小人也这样问,摄政王说,这是该王爷来考虑的。” 英武王无言,沉默了良久,长叹了口气。 之后七日,沈润陆续派出使者前往定康城,想要再议退兵的事,都被晏樱拒绝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始终没有进展。 第八日夜里,池来再次悄悄入城,这一次他对晏樱说: “张将军的副将齐大富已经与英武王商定,明日夜里,起兵杀徐茂德,先夺回凤冥军的掌控权,再上书箬安请陛下裁度,到时英武王以火为号,摄政王可在两方动兵之际坐收渔利,一举击溃凤冥军。” 这确是晏樱想让英武王做的事,他说让英武王自己去想,但能一举击溃凤冥军的法子也只有在对方内斗时苍丘军趁机收网,坐收渔人之利。英武王是聪明人,领会了晏樱的意思,接受了齐大富的拉拢,同意助齐大富杀徐茂德,夺回凤冥军的控制权。 齐大富这人晏樱知道,此人隶属于张家军,对张哲十分忠心,在战场上以骁勇善战闻名,常令敌军闻风丧胆,可惜智谋欠缺,属于常挨军棍的那一类猛将。张哲在幽沄湾为掩护徐茂德而死,想来齐大富因为张哲的死对徐茂德十分怨恨。 晏樱佯作沉吟片刻,之后在池来忐忑的目光里答应了。 ...... 次日夜,月黑风高。 晏樱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夜袭凤冥军大营,他很谨慎,没有遵守与英武王约定的时辰,而是提前前往,并派人先一步探查。在接近凤冥军大营时,他因为疑心埋伏也没有直闯,而是在黑夜里在密林的掩护下观望了一阵,等到了约定的时辰,凤冥军大营内果然传出了异样的声响,起初是叫骂,后来逐渐演变为许多人对骂,之后就开始动刀动枪,喊打喊杀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兵刃相接声在夜色里更是刺耳。 不一会儿,凤冥军中火光大盛,这是英武王给出的信号,表示两方已经杀红了眼,到了开始乱斗的程度。 晏樱心中一喜,命苍丘军袭营。 却不料,眼看着就要抵达凤冥军大营,苍丘军甚至就快要感受到其中火光的热度时,两旁的密林里突然战鼓声大作,数不尽的凤冥军从左右杀出,不一会儿就切断了苍丘军的两翼。 苍丘军措手不及,顿时大乱。 晏樱凭借出众的夜视力定睛一看,领头的将领居然是传闻中已经死了的张弘,晏樱面色苍白,心里冰凉一片。 ...... 凤冥军大营。 一刻钟前,本已经睡下的凤冥军被突然唤起,要他们练兵。停战期间,晚间练兵不是什么稀奇事,于是众士兵老老实实地起床,准备训练。 然而容王殿下下令,今晚的训练内容主要是训练骂战,这就很古怪了。凤冥军被分成两队,一队由齐大富带领,一队由徐茂德手下一员名为“高奎”的悍将带领,两个人都是勇猛善战的类型,对骂战也很擅长,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被训练过骂战,也从来没有骂过己方战友,突然被点名出列,两个人都是一脸懵。 可容王殿下坐在一旁,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他们,似乎正等着他们带人进行对骂,把两个人看得头皮发麻,只好领了军令,开始对骂。血气方刚的汉子们,自然是越骂越上头,越骂越来火,到最后骂得跟真的一样。不过两方也知道,这只是演练,都没有真的动怒。 接下来,战旗挥动,这是开打的讯号,两队骂着骂着都觉得就这么干骂不过瘾,一看可以开打了,兴味飙升,热血沸腾,转眼间便打成一团,淋漓正酣。到后来,军营两侧高高的干柴被点燃,他们也只以为是训练中的一环,没有在意。 干柴附近由四名士兵把守,防止火势变大,他们也是一脸懵。练兵开始前他们被点出来,堆上干柴听令行事准备点火,之后防火。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就是遵从军令。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营外传来了隆隆的战鼓声,起初练兵的士兵还以为是错觉,后来发现是真的有战鼓声,纷纷停了下来。 这一刻他们确认了,是有敌军袭营。 徐茂德和英武王早就准备好了,凤冥军也已然热身完毕,二人率领凤冥军离开大营向不远处的密林冲去。 此时的密林里,张弘的伏击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将苍丘军杀得四分五裂。不久,主力军队赶来,直接将苍丘军围住剿杀。 这一战对于苍丘军来说结果惨烈。 晏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无法遏制的怒涛汹涌。 沈润忽然出现,一袭白衣,在漆黑的夜里矫若游龙。晏樱面色青白,冷森森地看着他,陡然间玄气暴涨。 败军之将的愤怒,沈润只觉得可笑,同时又十分不爽。他看着晏樱,越看越觉得不快,因为晨光实在是太了解晏樱了,比如让沐寒潜入定康城,因为沐寒是晨光看中的,晏樱会对她很感兴趣,必会亲自审问,但因为沐寒是女人,不会让他产生特别强烈的怀疑,也不会用太卑劣的手段对她;再比如要邢子舟在晏樱面前多提“容王殿下”,那样晏樱会以为邢子舟是他的人,这会让晏樱产生轻蔑和反感,然而邢子舟其实是晨儿的手下;晨儿知道晏樱多疑,所以在这场博弈中,她仅是将事件的关键点故作不经意一点一点地透露给晏樱,剩下的都是由晏樱自行串想,再做决定。他所做的,全部是晨儿希望他去做的,但这并不是晨儿让他去做的,而是他自认为那是对他有利的,因此才会去做。 这一场战,晏樱完败。 沈润的武力比起晏樱略逊一筹,但是他能拖住他,苍丘军陷进重重包围,被人如砍瓜切菜,被打得落花流水,此时再不撤兵,若苍丘军覆灭此地,定康城岌岌可危。 现在不是恋战的时候,无奈,晏樱带领苍丘军破围撤退。 凤冥军士气高涨,乘胜追击,直追到定康城外,两军于城门外再次交战。与此同时,司浅率领五万军队正在攻打定康城的南城门。先时定康城的主力部队不在,司浅大军突然攻城,导致城内一片混乱,这会儿主力部队又被凤冥军逼至城门外,城内的士兵见此情景,越发恐慌。 破晓时分,凤冥国军队攻破定康城。 苍丘军败北,再次向东南方向撤退。 第一千二百五五章 连根拔掉 破城时沐寒趁乱救出了重伤的薛翎,二人潜在死牢附近的一户人家,很快,定康城就被攻破了,司浅手下的人找到了他们,这时候两个人才彻底安心。 沈润在亲眼见到薛翎时,亦松了一口气。 薛翎伤得不轻,但多是皮肉伤,天气已凉,经过救治,没有生命危险。薛翎拒绝了让他回箬安去养伤的建议,短暂休息过后,他回归了军队。 沐寒也没有回箬安去,她在死牢中受了酷刑,但是她挺过来了,不仅如此,沈润觉得她比先前在城外时更有生气了。许多时候,打胜仗靠的不止是不怕死的勇猛,还有强悍的头脑,她参与了一场如此精妙的谋划,这不是她参与过的最惨烈的战事,但这场战事令她终身难忘。 薛翎对沈润保下了他的性命十分感激,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这并不是说他不畏惧死亡,也不是说他不在乎生死,他有妻子儿女,不可能不在乎,他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在死里逃生时,他倍感激动。 “回去向陛下谢恩吧,是陛下设计保住了你的命又打下了定康城。”沈润淡淡地说,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式,既保住了薛翎的命,又攻下了定康城。如果只是用退兵换回薛翎的性命,薛翎将来在军中的处境会十分艰难,甚至可能还会被怪罪是致国家战败的罪魁祸首,现在定康城被成功攻破,就不会再有人去纠着薛翎被俘的事不放,人们只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薛翎知道是陛下设计救了他,可他总觉得如果没有容王殿下,陛下应该不会费那么多心思给苍丘国设下这场环环相扣的局。 沈润仍旧沉浸在晨光的计策带给他的震撼里,他知道晨光工于心计,她的谋算极其厉害,定康城一战让他有了更深的体会。她不仅是谋算厉害,她随机应变的能力更胜一筹,薛翎被俘是意外,这场意外让凤冥**为了劣势,可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竟能利用这场突发事件将劣势生生地扭转成了胜局。 打了胜仗之后**行赏,参与者里,只有池来这个人是沈润开始时最不放心的,因为这个人是英武王的人。沈润不了解他,连英武王这个刚投降没多久的降将他都没有完全了解,更别说池来只是英武王麾下的小小谋士,平凡安静不起眼,沈润甚至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晨光怎么就看中了他。 沈润唯独没有赏他:“陛下的旨意,若你这次能成功完成陛下交代给你的任务,待回箬安,陛下亲自赏你。” 池来愣住了。 英武王知道这是陛下有意抬举,立刻小声命池来谢恩。 池来慌忙叩头谢恩。 他只是英武王府的清客,因出身寒微,尚为布衣,他天生聪慧,性子谨慎,可惜因为出身微寒,受人排挤,并不怎么被重用,时间久了也就混个吃喝,不太爱发言。他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看中他,幸好他不辱使命,顺利完成了。 ...... 箬安。 定康城被攻下后,沈润率领凤冥军先后攻破了槐州、富州、旬玉城,捷报频传,晨光在收战报期间,朝中弹劾沈润的声音突然多了起来。 这些弹劾明显是被有心人带起来的,起初是薛翎被俘虏的消息传遍了箬安城,薛翎是竹阳公主的驸马,此事自然是议论纷纷,后来崇政院副史范和兴突然上书,弹劾薛翎被俘,苍丘国以薛翎为条件要求凤冥军退至昌江对岸,这么重要的军情,沈润却没有向箬安上报,有徇私之嫌。 如此,又在朝堂上引发了一波争论。 晨光等他们争论完了,见时辰不早了,就直接退朝了,留下因为还没有争出结果而面面相觑的百官。 时间又过了几日,箬安城中忽然开始流传,说沈润到底还是因为亲妹妹徇了私,欲答应苍丘国提出的条件,用凤冥军退兵换取薛翎的性命。 一时间,薛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依旧是由范和兴带头,这一回不仅是弹劾沈润,连带着薛家也遭到了弹劾。御史台的房山之给出的罪名最狠,说沈润徇私枉法,不报军情,如此大事没有上询箬安,竟然私自决定,背叛了凤冥国,也背叛了陛下的信任,更毁了陛下御驾亲征时积累的功绩,罪无可恕。 以秦朔为首拥护沈润的人听了范和兴等人的弹劾,心急如焚,接二连三出列,先是质问范和兴、房山之是从哪里得来的确切消息说凤冥军已经退兵了。范和兴虽然隶属于崇政院,掌管全国军务,但第一手的战报都是先禀告给陛下的,不可能陛下还不知情,范和兴就先知道了。况且范和兴弹劾也就算了,范和兴好歹是军部的,房山之一个御史台的小御史出来蹦跶什么? 范和兴面对质问支支吾吾,只说是崇政院内部接到的军报,还说这则军报在传递的过程中受到了某支势力的干扰,关于“某支势力”话里话外很明显他是在指沈润。之后范和兴话锋一转,恳切地请求晨光召回沈润,以查明真相。 秦朔等人自然不依,怒斥范和兴居心叵测,大战期间岂有随便召回主帅的,军队在外,战事本就应该全凭统帅做主,既然总领了凤冥军,容王殿下便是决策人,凤冥军的进退自然全由容王殿下决定。至于是否退兵,先不说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说已经退兵了,就算真的退兵,也可能只是一桩计谋,朝中人都不在战场,不应妄自揣测,只看战报结果就好。 双方在早朝上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唯有前排顾尧等几位老臣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晨光眼看时辰差不多了,直接退朝了,此时她还没有收到定康城的捷报。 等她收到定康城的战报时,嫦曦已经将范和兴背后的事摸清了: “外城的‘墨上枝头’是苍丘人的,许范和兴以重金。” “墨上枝头”是箬安外城的知名酒楼,只接待城中的达官贵人,开了许多年,人脉甚广,晨光正在批阅奏章,闻言,笑了一声: “藏得够深的!” “陛下欲如何处置?”嫦曦问。 “他没有希望了,连根拔掉吧。”晨光淡淡地说。 嫦曦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晏樱,含笑应道: “是!” 第一千二百五六章 奉诏入京 “墨上枝头”里的苍丘国探子被一网打尽,与这些人密切接触的朝中官员全部被查,范和兴、房山之因为此事被革职,其他在朝中抱团弹劾的官员亦受到了严厉警告,短期内不敢再放肆。 晏樱在苍丘国收到消息,终于证实了原来定康城一役不是沈润设下的诡计,他中的是晨光的阴谋,她策划好了一切,并顺手拔了他在凤冥国的暗桩,一如既往的狂傲,现在的她一定很得意,她算无遗策,让他自己跳进了她的陷阱里。比怒意更蚀骨剜心的是挫败,血液加速逆流,强烈的挫败感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面色苍白,闭了闭眼,大势已去...... 箬安。 端木冽奉诏入京。 嫦曦在城外相迎。 端木冽这几年过得很不顺心,他在北越建立了一个全国最大的贸易区,主要是用来交易矿石、药材、北越当地养殖的牲畜,以及各种天然兽皮,他还在那里开采了几座玉石矿,北越那边居然拥有丰富的玉石矿和宝石矿,尤其出产翡翠,成色极高,若不是他是替晨光发展经济的,他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可惜他赚的没一文钱是他的,谁让他打不过她,雁云国又对其他军事强国无招架之力。 嫦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排场尚可,珠光宝气的马车,威武雄壮的宝马,高大英俊的侍从,如花似玉的婢女,车队的每一寸都在闪闪发亮地书写着两个大字——有钱。 然而端木冽的外貌与之前相比属实惨烈,北越地区干旱少雨,骄阳似火,他比从前黑了许多,也壮实了不少,再被墨绿色的锦绣华袍一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修城墙的突然之间飞华腾达,成为了一个形容猥琐的暴发户。 嫦曦笑了。 端木冽的脸比刚刚更黑了。 北越的太阳太厉害,尽管他出门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被晒成了黑炭,经过这一路他自觉白回来不少,可和从前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他知嫦曦在箬安,生怕会被他嘲笑,一路上加急保养,然而还是被他嘲笑了。 “你派去的人也不说清楚,她召我做什么?”端木冽绷着脸,没好气地问。 “就算云山王是陛下的合伙人,在谈及陛下时,嘴上也该恭敬些。”嫦曦皮笑肉不笑地道。 端木冽看着他唇含浅笑,仿佛戴了一张面具般的脸孔,撇了唇角,冷哼一声:“嫦曦大人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呐!”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嫦曦不言。 端木冽用余光望了他片刻,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问:“我在北越时听说,凤帝欲选秀纳妃,可是真的?” 嫦曦瞥了他一眼,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居然都传到偏远的北越去了。 端木冽用嘲讽的语气道:“你要入宫为妃了?” 嫦曦不答。 端木冽见他不答,唇边的讽刺更浓:“堂堂七尺男儿,不求建功立业,只围着女人的裙子转,给一个女人当妃子,呵!” “你后宫里男妃不少,他们不都是七尺男儿?” 端木冽的心里涌起了怒意,沉着脸道:“你和他们一样么?你文武出众,胆略兼人,有盖世之才,却在她身边做一个跟班的。她到现在连一个爵位都没有给你,你为她敛去锋芒,她却只把你当成一样工具,这么多年,你被她予取予求,可是她给了你什么?是留了沈润在身边,还是把你当成她夺天下的一枚棋子?” 嫦曦看着他微笑道:“说得好像你不是她的棋子。” 端木冽脸黑如炭。 “我愿意跟在她身边不是因为她是我心爱的女人,她是能让我臣服的陛下,我愿做她的臣,这话我说过许多次,你好像从没听懂过。” 端木冽冷着脸,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她的身子越来越差,她又不可能有子嗣,你可曾想过未来凤冥国的归属?不管是她自愿交给沈润,还是沈润图谋复辟,他都不会容你,到了那时,你要怎么办?” 他这是在提醒嫦曦,前路晦暗,要早做打算。 嫦曦不答,端木冽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只听他忽然问: “听说你在北越建了一支商队,让他们穿越沙漠,寻找新的国家,图求贸易?” 端木冽闻言,眼光微变,他做得隐秘再隐秘,没想到还是被嫦曦知道了。他平着脸转移了话题,问: “凤帝召我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陛下只让我派人去召你,没说为了什么。”嫦曦也没继续纠缠新商队的事,淡淡地回答。 二人作为合作者,曾关系密切地相处了多年,然而时至今日,端木冽依旧觉得他很难懂,他读不懂他。他盯着嫦曦俊秀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撇过头去,不再说话。他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战时的箬安依旧兴盛,虽不及战前的繁华,但是很稳定,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 他不得不承认,司雪晨这个女人,手段不凡。 马车来到宫门外,晨光给了端木冽些优待,允许他自己的马车直接进入宫门。华丽的马车在景阳门外停下,嫦曦和端木冽下车,步行至拂晓宫,嫦曦先进入宫殿,不多时又出来,对候在外边的端木冽道: “陛下去了御花园。” 端木冽心中不快,但也无可奈何,跟着嫦曦去了御花园。 正值秋季,寒菊竟艳,晚桂飘香,二人在一处水榭里找到了晨光,只见她穿了一件白底云水金龙窄袖曳地妆花缎长裙,外面裹了一件鹅黄色绣梅兰竹菊薄披风,坐在水边,水里养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鲤鱼,那些鲤鱼又肥又大,已经挤作一团,在水里翻腾,等待着被饲喂。在她身旁的大提篮里,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软塌塌地卧着,唯有脑袋从提篮里抻了出来,正专注地看着水里等待被喂养的鲤鱼。 嫦曦走过去,轻声道:“陛下,云山王到了。” 晨光回过头,放下手里的鱼饲料。 端木冽上前一步,敷衍地问候了句:“凤帝陛下。”觑眼去看她的脸色,瘦窄的脸上虽然浓妆艳抹,萎靡的气色却掩盖不住,若她能平心静气,还能有所缓和,偏她熬心伤神不肯休养,她本体质孱弱,如此消耗,油尽灯枯自然来得快。 第一千二百五七章 悲催的合伙人 晨光看向嫦曦,嫦曦犹豫了一下,警告地瞥了端木冽一眼,退了下去。 端木冽面露苦笑,嫦曦竟对他如此戒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一朵柔弱可欺的小花。该担心的人是他好不好?他面前这位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魔头! 晨光吩咐身旁的火舞:“派人唤小八来。” 火舞应了一声“是”,看了端木冽一眼,径自去了。 端木冽唇边的苦笑更浓。 晨光轻声对他说:“我的大猫病了,你看看可能治愈?” 端木冽哑然,她千里迢迢将他召来,不会是为了让他替她治疗一只猫吧? 他嫌弃地看了大猫一眼,语气生硬地道:“我只会医人,不会医猫,我略知医术,并不精通,凤帝陛下,你这么大一个凤冥国,不会连个可靠的医者都没有吧?” “听说你在北越建了一支商队,想要穿越沙漠,前往沙漠对面的国家寻求贸易?”晨光慢吞吞地问。 端木冽变了脸色,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道:“若能在沙漠中开辟出一条商路,不仅北越地区会一跃成为富庶之地,对凤冥国的将来亦大有裨益,我是想为凤冥国积攒财富。” “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我和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没必要说这些你不信我也不信的虚伪之言,我没将你的商队据为己有,也是因为你我相识一场,我对你留着情面呢。”晨光亲和地笑着,说。 端木冽黑着脸,想咬牙。他看着她虚伪的笑脸,只觉得她十分可恶,可是他无力反抗,无论是武力还是国力在她面前他都不值一提,他能在她的阴险里保全他自己就已经很费力了。她喜怒无常,他看不透她,在他以为他犯了她的禁忌时,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对他兴趣愈浓;在他以为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小事时,她却大发雷霆,严厉警告。他摸不透她的喜恶,只能凭感觉去做,这使他如履薄冰,日夜难安,她却不愿意给他一个痛快。有时候他会觉得,她就是以缓慢地、漫长地折磨人心为乐。 他不甘不愿地上前一步,蹲下来,去看提篮里的大猫,先摸了摸猫头,又摸了摸鼓起来的猫腹。大猫被摸了肚子,很生气,咆哮着想要抓咬,但因为病弱,很轻易就被制服了。大猫被按在提篮里,不甘心地低咆着,端木冽觉得好笑,这时候感觉到晨光冷冽的目光,讪讪地松了力道。他看了看大猫的眼睛,又扒开猫嘴查看牙齿和口腔内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大猫,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对晨光道: “臌胀之症。” “能治么?” “它已经老了,你就当它寿数将近吧。” 晨光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安抚仍在提篮里咆哮的大猫。 端木冽感觉到了她的难过,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他很惊讶,她,一个沾满鲜血的女魔头,居然会为了一只病猫难过。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突然生出了恶趣: “你若不想看它受苦,可以一刀了结了它。” 晨光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理睬,她靠回到水榭的栏杆上,淡淡地说:“从前属于你的雁云国国土,现在已经归凤冥国所有了。” 端木冽唇角的笑容微僵,眸光闪烁。他戒备地望着她,她突然提起这件事,他直觉她又要挖陷阱了,警惕油然而生,漫上了他的脸庞。 这是极细微的表情变化,通常不易察觉,晨光却看出来了。她似笑非笑地撇了一下唇角,慢慢地说: “当初我答应过你,由你投降苍丘国,再倒戈,待我攻打苍丘国时,会将取得的雁云国国土还给你......” 端木冽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内心五味杂陈。 “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因为你的愚蠢横生枝节......”她继续说,不徐不疾,不咸不淡,却在端木冽的心里点起了一把火。 她说他愚蠢...... 他知道她说的是他欲在中途撕毁协定、反抗她、想要除掉她的事,可说到这件事,是她先毁坏了约定,他们最初谈妥的内容里可不包括雁云国投降苍丘国。她突然就把他给卖了,那就不能怪他后期想要联合他人铲除她。 “不过念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晨光续道,向不远处的火舞伸出手。 火舞会意,走过来,将一封长卷递给端木冽。端木冽狐疑地接过去,火舞退下。 晨光将饲料抛进湖里,看着水中的鲤鱼争食,漫不经心地说: “待攻下宜城后,原来属于雁云国的国土仍归雁云人所有,雁云国还是雁云国,你可以带着雁云人迁回去,你依旧是雁云帝,我准许雁云国自治,这些都是我当初答应过你的,现在我履行诺言,不过......” 端木冽蹙着眉,展开长卷,这是一卷已经拟好了的两国之间的新协定,他很吃惊她居然要履行承诺,他还以为自他二人分崩后,前协定就作废了。 他心中浩浪澎湃,脸上却不动声色,仔细阅读着长卷上的内容。 他和她的合作源于欧阳家的家主更替,起初他并不知道欧阳继背后居然有一个主人,他只是注意到了那个来历不明但一看相貌就知是欧阳家子嗣的男人,有着令闻者无不丧胆的血腥手段,欧阳家内部的残酷倾轧在这个男人的残忍面前根本不够看,于是在欧阳继找上他时,他选择了接受合作。而后欧阳继顺利坐稳了家主之位,他则成了雁云帝,之后他见识到了欧阳继的主人,一个稚年多病、容颜幼嫩却倾国、比欧阳继还要血腥残忍、善变又自负的女疯子。 起初他对她的自信嗤之以鼻,她的豪言壮语在他听来皆是痴心妄想,但她并不是画了一张大饼,她提出的合作都是对他有利的,那时候他想,既然对他有利,他没必要只因为她是个小丫头就拒绝这份有利。之后他见证了她控制凤冥国、搅乱龙熙国、屠杀了她的家族、扩张了她的领土,那个时候他开始觉得不妙。在其他人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威胁力时,与她有着秘密合作对她拥有一定了解的他先一步感知了危险,他想除掉她,未果;他想从他们的合作里脱身,脱不掉;他又想那干脆设一计坐山观虎斗,看她与其他势力两败俱伤,那样就算他不能渔人得利,至少也可以摆脱掉她的控制。然而被她识破了,且还真没有哪一股势力能以碾压之姿完全斗赢她。 他切身体会到了她的可怕之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成了她的奴隶,她会用掉他的全部价值,除非她自愿放手,否则他永远也逃不出她的谋局。 第一千二百五八章 岁贡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勒诈!”端木冽指着长卷上的银钱数目,脸色铁青。 “不浪费一兵一卒,买回你的国家,这价钱便宜得很。”晨光笑盈盈地道。 “我是没有浪费一兵一卒,但是我替你付了军资,付了不止一次!”端木冽加重语气,恶狠狠地说道。 “军资不够数,要麻烦你再付一些了。”晨光用客气的语气,假笑着说。 “没钱你打什么仗?!”端木冽没好气地质问。 “我不打仗,你的国土现在还在苍丘人手里,你是打算屈在我的淫威下受一辈子气?” 淫威......受气...... 她对她自己真是理解透彻,可惜就是不干人事:“我没这么多钱!”他语气生硬地道。 “我可是保留着你们雁云国的豪族,像你们这些大商族,活一年够多少人家吃一辈子,你去和他们凑一凑,总会凑上的。”晨光闲适地靠在栏杆上,浅笑吟吟地说。 “你......”端木冽气急败坏,却无从泄愤,脸色极难看。 “你当我为什么在雁云人归附时没有对那些豪族下狠手,我希望的是鸡生蛋,不是杀了取卵。” 这种恶毒的话亏她说得出口,她不是没下狠手,她只是治了那些不服管束的杀鸡儆猴,剩下的‘鸡’看到死相难看的‘猴’,自然就老实了,毕竟重利的雁云人最缺的就是骨气! “若你想看我扒了鸡窝吃肉,也不是不可以。”晨光笑眯眯地补充。 她这是在威胁,毫无掩饰的威胁。 端木冽的胸前窝了一团怒火,他悻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望了一眼手中的长卷,冷声道:“我不止要替你筹集军资,雁云国还要向凤冥国交纳二十年的岁贡?” “才二十年,便宜得很。我没让雁云国年年向凤冥国交纳岁贡,也没让你们雁云国的君主世代对凤冥帝俯首称臣,是给你的面子......”晨光浅笑着对他说,笑意敷衍,根本不在眼睛里。言外之意,给了你面子,就要知趣,别给脸不要脸。 端木冽知道她的意思,他只是气不过。 晨光含着笑道:“你也不用生气,我知你不甘心,雁云国全部的财富能买下整片大陆,却只能在战争时期任人宰割,还要被蛮族一次又一次地勒诈,损了颜面,损了银钱,还是没能保住雁云国。的确,论财,凤冥国和雁云国一个在地一个在天,论人,原来的凤冥人和雁云人一样,都是一盘散沙,凤冥人多愚昧,还不如雁云人聪明能干。可惜啊,雁云国地不利,夹在赤阳国和苍丘国中间只能仰人鼻息,无法大刀阔斧地改革,就算你有心改变,动作过大,被东西两国察觉,雁云国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我凤冥国虽曾蜗居大漠,土地贫瘠,可不管是灭皇族、灭士族,还是把整个朝堂翻过来,都无人在意。如此看来,凤冥国的地比雁云国利很多,你雁云帝也只能是要么依附于我,要么去别国做亡国奴,话说回来,我一个名声在外的暴君,念在你曾是我的同盟,我对你还是很客气的,至少你敢在我面前给我脸色看,你在苍丘国做云山王时,敢对晏樱说他是在‘勒诈’?” 端木冽黑着脸,无言。他们之间比较熟,所以在对话时不自觉就会放肆一些,且这种亦敌亦友的交谈,也容易谈条件,试探对方退步的底线。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到底线了。 “你替我筹集了军费之后,就可以带着你的百姓迁回雁云国去了。雁云国和凤冥国的贸易协定回头你和嫦曦重签一份,条件和从前差不多,我不会擅自更改,你也可以提新的条件,只要不算过分,看在军费的份上,我都答应。至于岁贡,二十年是看在你我之间的交情,我是在优待你。凤冥国可以自行发展贸易,可你们雁云国,弹丸之地,我若封锁了边境线,就算你们再有财富,时间久了,也是坐吃山空。” 又是威胁,毫不掩饰的威胁。 贸易需要广阔的国土,雁云国之所以狭小却富有,是因为雁云国能够左右逢源,从各国的贸易市场赚得利益,如今大陆上的大半国土归凤冥国所有,若凤冥国对雁云国闭关,饶是他们经商的本事再傲人,无处施展,也没有用处。 端木冽不甘心,他很不甘心受她挟制,可是他别无选择,他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冷声道: “国玺。” 晨光含着笑对火舞打了个手势,火舞点点头,召来不远处的一个宫婢,取了她手里捧着的玉玺,奉给端木冽。 端木冽的脸色越发难看,瞪了晨光一眼,她早就准备好了。他阴着脸打开国玺的锦盒,取出雁云国国玺,盖在了长卷的末尾处。他来到凤冥国以后,晨光就收了他手里的国玺,美其名曰替他保管,实际上,就是防备他会在民间用国玺召集雁云人搞事。 晨光从容浅笑,她一贯是心有丘壑,成竹于胸。胜券在握的姿态,好像世间的一切都被她轻松地握在了手里。 端木冽很讨厌她,他讨厌她这样的对手,讨厌她狡猾邪佞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在他以为她会下手狠毒之时,她却宽容得如盛世白莲,善良得都可以飞天成仙了;在他以为她会选择宽恕之际,她却阴狠得似千年恶鬼,残忍得都可以自建炼狱了。他永远也猜不透她下一步到底想做什么,她总是走一步打出十条岔路,他不知道她会走哪一条,更不知道其他岔路又会在哪一日神奇地与当下的道路连接上。 但其实他又不十分讨厌她,尽管他算计她,对抗她,为她设下过许多阴谋陷阱,甚至试图暗杀过她,可在她一次又一次地破了他的局,从容反杀,压得他毫无翻身之力时,在那个时候,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在他看来着实迷人。他能理解那些男人一面杀她一面又为她神魂颠倒的矛盾,若是他也喜欢女人...... 苍天保佑,幸好他不喜欢女人! 第一千二百五九章 继承人 司八来到水榭,看见端木冽,原本轻快的表情略沉,一瞬又微笑起来,晨光对端木冽道: “她的伤,你给她瞧瞧。” 端木冽对晨光命令似的语气颇为不满,绷起脸,却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去,司八坐到一旁的卧榻上,脱去鞋袜,卷起裙角,露出从脚踝处开始向上蔓延的一块溃烂。 凌乱狰狞的伤口让端木冽微怔,俯下身仔细去看,沉吟了片刻,又低身详细地查看了一回,见那溃烂破损的表皮周围居然生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细小疹块,将雪白的肌肤摧残得不成样子。他皱起眉,思索了良久,转头对晨光道: “待我回去配些雪还膏来......”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试试看。” 他说的是“试试看”。 司八明亮的眸光在瞬间黯淡下来,她不知道端木冽是从哪里习得的医术,更不明白出身皇族、一国帝君的端木冽为什么会精通医术,可端木冽是众医者里唯一能看明白陛下病症的人,她想端木冽的医术应是极厉害的,他却也说“试试看”,这证明他并没有把握。她笑了一下,浅笑苦涩,她垂着头,沉默迅速地将鞋袜长裙整理好。 晨光命司八、火舞退下去,待屏退了众人之后,她望向端木冽,沉声问: “治不好么?” 端木冽眉目沉肃,过了一会儿,低声说:“若雪还膏无法使伤口愈合,至少我是没有其他法子了。” 雪还膏晨光是知道的,那是巫医族的灵药。 她没有问端木冽为何会制作巫医族的灵药,她早就知道他精通的是巫医族的医术,可是她从没有刨根问底过。 她亦陷入了沉默。 端木冽突然抬眸,问:“可要我给你把把脉?” 晨光拒绝:“不必了。” “这是你身边的第几个姑娘了?”端木冽问。 晨光知他问的是她身边的姑娘里这是第几个突发怪病的,她没有回答。 “你今日气色真差,”端木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的话冷酷又可恶,“妆再浓也遮盖不住。” 晨光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露出恼色,心里面却不怎么愉快,她正想冷声命他滚蛋,只听端木冽紧接着问道: “你可有想过之后凤冥国的归属?” 他问的是她死后凤冥国的归属,她知道。她不快,却没有发怒,她冷声反问道:“你可有想过今后雁云国的归属?” 她没有子嗣,他身为男子钟情男子,更不可能有子嗣的,两个人都没有继承人,他哪来的兴致追问她? 端木冽淡淡地回答:“我有侄儿。” 晨光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一个侄儿,端木冽在回宫后清理了自己的家族,不过在他的家族里,有一个兄长待他很好,那个兄长英年早逝,留下独子在皇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一直在冷宫里过得水深火热,直到端木冽回归皇室,登基之后将那个孩子留在了身边抚养,如今那孩子已成家,长子都入学了。 “我差点忘了,”她笑了起来,“你都已经做叔公了。” “你要将凤冥国交给沈润?”端木冽追问。 “你对这事很好奇?”晨光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未来雁云国与凤冥国共存,我自然想知道你的想法。” 晨光没有子嗣,继承人自然就不会顺理成章,偌大的凤冥国,在她死后当然需要选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继承,不过她并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 “我凤冥国的事,与你雁云国何干?” 这话确实,端木冽不是以雁云帝的身份问她的,但他并不想解释这一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若有一日凤冥国易主,你可愿将嫦曦交还给我?” 晨光愣住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事关嫦曦的话,还是以询问的语气,还是以真诚谦逊的语气,不带一点傲慢和压迫。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长情的。” 许多年前,端木冽曾钟情过嫦曦,这也许是对他那已经死去的恋人的移情作用,也许是他真的在两个人的合作里动了真情,可嫦曦无意于他,他二人还曾反目,他本身也情人不断,晨光还以为他早就把从前的那段单相思抛到脑后了,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除非你将凤冥国交给嫦曦,否则凤冥国留不住他。”端木冽说,“他曾经说过,你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我还为此嘲弄过他,可我觉得他是认真的,你可曾想过,若你这个理由不在了,他会如何?” 晨光不语。 “嫦曦与沈润水火不容,你在时,他二人或许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可若你不在了,他们必会斗个你死我活。若是你将凤冥国交给沈润,沈润绝容不下嫦曦,你若是真心为嫦曦着想,就该命他回雁云国。”端木冽的话带着三分理智、三分情热、三分执拗,与一分谴责。 晨光垂眸,默了一会儿,莞尔。 她知道端木冽是在说服她,她没有继承人,他想说服她将凤冥国交给嫦曦,如若不能,他希望将嫦曦揽于麾下,前提是,需要晨光说服嫦曦重返雁云国。 “即使是现在,若嫦曦想回雁云国去,我也不会阻拦他。去或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去干涉。” 端木冽闻言,怒了:“你说这话都不亏心吗?你明知道他对你的感情,你只是想利用他对你的爱慕,让他为你死心塌地地卖命!你可知他对你沉迷到了何种地步?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你不想知道?难道你真的想看到有一天他以身殉爱,随你而去?” “我不需要他人殉我,至于我死了之后他的去留,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你想劝他回雁云国,我可以不理会,可是他不想回雁云国,你也强迫不了他。” “你想逼他死?”端木冽面目沉凝,冷酷地问道。 “我活着的时候他自然死不了,至于我死了以后,我都死了,”她两手一摊,不解地问,“从来都是活人约束死人,死人还能管束活人么?” 她毫无顾忌地将“死”字说了许多遍,把端木冽气了个倒仰,脸色发青: “你......”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一个人的事 晨光笑,看着端木冽问:“你这么急拉上嫦曦,是为了私情,还是为了拉回去一个得用的,助你复兴雁云国?” 端木冽森然地望着她。 晨光含着笑道:“欧阳家过去是雁云国四大豪族之首,这没有错,可是现在,欧阳一族已经扎根在凤冥国的土地上了。” “你果然是觊觎欧阳家!” “富可敌国的豪族,谁不感叹?我不是觊觎,欧阳家的财富依旧属于欧阳家,只不过欧阳家将繁盛在我的国土上。” “你一直都在利用他!”端木冽冷冷地道。 “这话可笑,我是君,他是臣,臣不受君利用,做什么臣?” “在你心里,他只是一个供你驱策、任你利用的‘臣’吗?”端木冽皱着眉问,他心中其实是有答案的,可他还是这么问了,他只是觉得不甘心,替嫦曦不甘心。 晨光用嘲弄的眼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明白,每次你与我谈起嫦曦时为何总用‘不平’的语气?好像我亏欠了他似的。我虽没有给他官职爵位,但是我给了他在凤冥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我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利,他能够以非皇族之身监国,欧阳家在凤冥国可以长久地繁荣下去,而你,若他追随了你,苍丘国的云山王府他就得陪着你一块去了,‘亡国之君的家奴’难道会比‘嫦曦大人’这个称呼更好听?” 嘲讽,赤裸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在锤击端木冽的心脏,让他雪白的脸一点一点地漫上青黑色,一口怒气堵在喉咙里,濒死似的。 晨光似笑非笑地道:“你们雁云人,做买卖的时候百般谄媚,待买卖做成了,就翻脸不认人了,真不知道你们那股子傲慢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赞你一句‘富可敌国’那是抬举你,你还真以为只凭钱财雄厚就能够翻手云覆手雨?我没有‘杀鸡取卵’是我仁慈,我屠了你们雁云国搜刮了你们的财富再开战,旁人也不过骂我一句‘暴君’,我本来就是暴君。端木冽,人也好,国也罢,贵在自知,你雁云国弹丸之地,注定了只能依附于强国生存,认清现实,老老实实地盘着,才能长久,是我给了你立足之地,你自己尚未站稳,还想拉着已经站稳的陪你一块摇摆,不可笑么?” 端木冽咬着牙,赤红的脸逐渐紫胀,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句: “是我僭越了。” 晨光轻笑了一声,顿了顿,道:“当然,若你是为了私情,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你的癖好不感兴趣,不过,嫦曦是喜欢女人的。” 端木冽因为她缓和下来的语气稍微平复了焦躁,他半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只望他平安。” 他略带一丝伤感的语气让晨光的心突然软了半分,她淡声道: “他,我自有安排。” 端木冽抬眸,用嘲弄中又带了点哀怨的眼神看着她,他冷笑了一声,缓缓摇头: “不,你不懂他,他对你......” 他没继续说下去,那一刻晨光猜测,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继续说下去应该说什么,但她又觉得,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若凤帝无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辞了。”端木冽接着说。 晨光在恍了一下神之后,看了他一眼,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端木冽便转身,跟着出列预备领路的太监离开了水榭。 晨光靠在栏杆上,盯着碧绿的湖水发愣。解决了军费问题,她松了一口气,然而跟端木冽的对话又开始让她觉得烦躁和沉重。她不太清楚,或者说她不太想去想清楚这份烦躁和沉重的来源,她只是觉得心烦,她想“死亡”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是亡者自身的事,如此想来“一个人”应该是很轻松的,可是活着的人偏偏一个又一个地压过来,那些沉重的感情压得她身心俱疲,心烦意乱。 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瘫在提篮里的大猫,眼望着活跃地争食的鲤鱼群,她想,多了,果然就会很混乱。 ...... 火舞从水榭内退下之后陪着司八回到住所,司八神情萎靡,她小腿上的溃烂在逐渐增大,她并未失去痛觉,溃烂的伤口日夜疼痛,导致她寝食难安,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火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犹豫了半天,才说了句:“‘雪还膏’是巫医族的灵药,试试看,也许有效呢。” 司八笑了笑,雪还膏是巫医族的灵药没有错,可是巫医族对她们的身体也不起作用啊,不然陛下也不至于屠了巫医族全族。她不想让火舞太操心她的身体,笑着问道: “你说,雁云帝一个雁云人,又是雁云国的皇帝,他为什么会懂巫医族的医术?” 火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之前问过陛下,陛下说不知道,陛下也没问过雁云帝,倒是司十......”提起“司十”的名字,她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司十说巫医族过去内斗严重,指不定是哪个受迫害的从巫医族里逃了出去,流落中原,机缘巧合传给了雁云帝医术。” 司八的眼皮子一抽:“她又胡诌!” 火舞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我现在细想她的话......倘若真有人能从巫医族逃出去,一定是智慧胆量过人的,你说这样的人,会不会就有法子治好陛下,还有你?” 司八笑道:“智慧胆量过人,也不一定医术拔群,头领都派不上用场,脱逃的小鱼小虾会有作用?” 火舞无言以对。 司八笑笑,说:“都是命。” 火舞看了她一眼,心想,她过去从来不信命的。 “你要和付礼说吗?”她问。 “我还没想好。”司八笑着回答,“他又不会马上回来,容我先想一阵。” 火舞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司八分开后,火舞往凤凰宫走,刚跨过一道宫门,一个人低着头极快地冲着她走来,差点与她撞到,幸好她及时刹住脚,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秦朔。 秦朔抬眸见是她,笑了,露出两行极白的牙齿,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一对月牙:“火舞姑娘,这么巧!” 火舞无语。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一定是守在附近,不停地徘徊,直到发现她过来了,才转身冲上来装作偶遇。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千二百六一章 干涸的心 在火舞未答言时,秦朔紧接着解释说:“我刚去了嘉德殿,上一回进宫时,我把东西落在嘉德殿里了。” 火舞心道,她不是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进宫。 秦朔自由出入皇宫的特权是容王给的,因为他是容王的表弟,陛下也就没有反对。正因为他能够自由进出皇宫,火舞感觉她在宫里总能“偶遇”他。 秦朔笑道:“之前在福广诸事匆忙,我想和你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似觉得这么说有些亲密,不妥,他顿了一下,圆了半句,“我本还想问问你苍丘国那边的事......” “我只是跟随服侍陛下,关于战事知道的不多,秦大人应该去问郑将军。”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朔见她又表现出了抗拒,有点急,但很快就用笑遮掩过去,他看着她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一趟可有遇上凶险,受伤了没有。” 火舞望着他,无言。 她不是完全不明白他的拐弯抹角,至少他的心思她是懂得的。许多年前,他尚未弱冠,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就炽烈如火,那个时候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可用那样的眼光看她的男子太多了,年少时她容貌艳媚,艳俗的皮囊招引过多少轻佻和**,所以她完全没把他的爱慕当一回事,总觉得时间久了,他就放弃了,却没想到他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看她时眸光里已经褪了一见钟情的炽热,取而代之的是时间的沉淀与积累,他们早已不是初见时了,虽然每次他们的交谈不久,但这么多年过去,单是交谈的次数就已经不能算作陌生人了。 火舞对于他的执着很不解,若说他是喜欢她的容貌,她觉得他大可不必坚持这么多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类事一直坚持着很尴尬,有时候她看着他被她拒绝后露出的落寞表情,她都会替他尴尬片刻。 他相貌英俊,又是皇亲国戚,虽然秦家没落了,可明显陛下对他另眼相待,有心抬举他。他的官职不高,但在朝堂上他一直被左右拉拢,他虽保持中立,却与各派都有结交,并能在结交中屹立不倒,他是相当有官运的,只要容王还在,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男子,这些年来为他说媒者不计其数,他却全都拒了,不仅如此,他身为长男在他母亲的那场风波过后居然从家里搬了出来,自立门户,有时候他也会跑到嘉德殿去蹭住。 火舞一方面觉得他身为长男离家出走有点过火,一方面又觉得他还挺有主见的。她不讨厌秦朔,甚至有点好感,至少在众多符号一样的男子里她对他印象深刻。他有那么点好笑,偶尔会让她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只是,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无法回应他,因为,她经历过太多惨痛,她的心是干涸的,她掏不出情愫去还他,更何况,她还有一副不稳定的身体。 秦朔见她半天不说话,缓解尴尬似的笑了一下,这场面小意思,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手在怀里掏,掏出来一个油纸包,他递给她,笑道: “这是阮星楼新出的桃花酥,你没吃过,给你尝尝。” 火舞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想叹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明白他总是送她各种礼物的心思,除了送礼物表示他很积极没有放弃,他大概也没有其他办法接近她了。最开始她其实是不想收的,可是看久了他的尴尬落寞,突然有一天,她竟跟着尴尬了起来,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收了。 这个人,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秦朔见她没有接,讪讪地笑问:“不喜欢么?这桃花酥是新出的,我尝过了,很好吃,我觉得好吃才想买给你尝尝。” 他又尴尬了。 火舞也跟着尴尬了一下,只好伸手接过来: “多谢秦大人!” 秦朔就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对了,我听人说城里来了一个杂耍班子,班子里尤其是耍狗熊,特别好看,你愿意和我一块去看吗?” “我还要服侍陛下,走不开。”火舞委婉地拒绝。 秦朔的表情落寞了一瞬,像一只刚被暴雨淋过的小狗,但这落寞也只是持续了一瞬,他又笑起来,说了一句他对她最常说的话: “那就下次吧,等你挪出空来我们再去。” 也不知他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在为自己找补,给自己拉回点面子。 火舞不知道该再和他说什么,只好道:“秦大人,我要回凤凰宫去了。” “好。”秦朔笑着,让开了路。 火舞便不再看他,径自去了。走出很远仍旧能感觉到他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又是一阵不自在。 秦朔站在远处,望着她头也不回,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有些失望,深深地叹了口气,然而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小场面了,他早就习惯了,叹息过后他又高兴起来,心里想着,小别重逢,她还是那么的好看。 ...... 苍丘国。 在第一场雪降下之后,沈润收到了晨光的来信,信上简单地说了端木冽和雁云国的事,以及新筹集到的军费。她借着之前本就承诺过的归还雁云国的事,从雁云人手里搜刮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军费,她能办出这样的事,他毫不意外,还觉得她太机敏,趁火打劫的能耐太强。 这一封信写得很公事化,几乎可以算作是一道谕旨,然而在信的最末,沈润突然看到了一行小字,上面写的内容很直白,就是“大猫病死了”这几个字。 猛一看,沈润愣了一下,因为这突然转变的话题跟前文实在不搭。其实大猫死掉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意外,那只猫已经很老了,实话说她能将那只生在野外的野猫养到这个年岁已经很不错了,通常是不会活这么多年的,大猫比较同类来说算是高寿,死去也是寿终正寝。只是,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写下了这一行字,他想,她一定是难过了又无法说出口,才会在信的最后写下来告诉他。若是他陪在她身边,这份难过她未必说得出口,她只能用写的,写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他。 她一定在想,连自幼长在她身边的野猫都去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上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一千二百六二章 死谏 与苍丘国的战事终究还是拖到了冬季,鹅毛大雪里,凤冥军包围了宜城。 攻城战持续了十天,夜以继日,不曾停歇半刻,苍丘军死守,两方都损失惨重。 宜城内,能逃走的百姓都向西边逃了,本繁荣的都城在战火里显得异常凄冷。 皇宫中,已有大臣上书,强烈建议晏樱舍弃宜城,向西迁都,理由是待进了山城,死守在里面,也许能撑到明年春季,如此做,一来严寒中的凤冥军未必能撑那么久,二来就算凤冥军有毅力撑住了,有了休整的时间,开春以后苍丘军还能打一个翻身仗。 晏樱驳回了对方的建议。 这么说的大臣只是怕死,想找个借口逃离宜城,宜城是苍丘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宜城破了,苍丘国基本上就算灭了,剩下几座山城,即使仓皇防御,也撑不到春天。迁都毫无意义,无非是在拖延时间,拖延的战败比下场惨烈的战败更难看。他不愿意输给晨光,或许这场战的胜败不由他,可至少,他不想输得太难看。 随着战况越来越紧张,怕死的大臣越来越多,上书请求迁都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开始抱团在朝会上以威迫的方式进言。晏樱现在对他们说话很不感兴趣,干脆歇了朝,他也没有去外城亲自督战或查看战况,以示对战争重视,急切地表现出想要和宜城将士同进退的决心。他没有去做那些可以鼓舞士气的事,每日只在后宫门廊下披着狐裘喝着三味酒赏雪,晏忠曾来劝过一次,他冷漠地回了一句: “十万将士,若连都城都守不住,还活着做什么?殉国吧!” 晏忠见他半醉,面冷如霜,一双深邃的眼眸也不知是天气冷的缘故还是心情不豫的缘故微微泛红,也不敢深劝,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晏樱坐在廊下,在冬日里泛着浅红的手执着描了金色鸢尾花的酒杯,缓缓咽下一口三味酒。这酒他喝了一辈子,腻得已经品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大雪里,微微张唇便能吐出一缕白雾,他望着庭院中雪白一片,唯有一株寒梅临风绽放,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恍若泼了几滴血点,艳丽得刺目,这时候他突然想,他想和她赏一次雪。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骚动,是赵胜聒噪的嗓音,他在大声嚷嚷着要见“摄政王”,被晏忠和几个太监阻拦在宫门外: “赵将军留步!摄政王有令,谁也不见!” “都给老子滚!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命都快没了,不见也得见!”赵胜怒吼着,踩着军靴跨过门槛,踏着厚雪大步走来。 晏忠老迈无力,几个太监知道赵家的地位非同一般也不敢深拦,眼看着赵胜闯进宫门,晏忠的脸色很不好看。 晏樱看着赵胜横闯进来,眼光淡淡的,从容饮下最后半口酒,放下瓷杯,静静地望着来人。 赵胜虽仗着赵家侍奉过晏家多年的关系直言无畏,可他心里对晏樱的喜怒无常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来到宫殿前,先跪下,佯作恭敬道: “臣赵胜参见摄政王!” “何事?”晏樱有些不耐,提起酒壶斟了八分满,冷声问。 “臣恳请摄政王为了凤鸣帝国着想,为了凤家的血脉着想,即刻迁都鹭城!”他说罢,深深地磕下头去,头盔几乎埋进厚雪里。 晏樱轻笑了一声,语气嘲讽:“怎么,这宜城连赵将军都守不住了?” 赵胜僵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联想到了自身的无能觉得狼狈,还是单纯为晏樱的话感到不自在,他停顿了片刻,重复了一遍: “臣恳请摄政王即刻迁都鹭城!” 晏樱讽刺地扬起唇角,纤长的手指细细地把玩着手中的瓷杯,眼神专注,他轻飘飘地回了句:“我若不呢?” 赵胜皱紧了眉,他抬起头,用一种股肱重臣严肃又高傲的眼神坚定地注视着他,连唇上的胡须都是郑重的,他言辞凌烈: “小公子,你是老家主和家主拼死保下的,大公子惨死,凤家只余你这一点血脉,为了凤家的延续,为了凤鸣帝国的复兴,你必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不管你是否愿意,哪怕是苟且偷生,你也得活下去!而我等家臣,会为了少主你,献出性命!” 他说得一片赤诚,忠肝义胆,勇于谏言,无畏上权,不惧死亡,好感天动地,好......冠冕堂皇。 晏樱笑了:“延续?凤家改姓‘晏’改了几代,究竟算谁的延续?一个能被臣子四分五裂的帝国,早烂在了历史里,复兴?祈望以腐肉烹成美肴么?” 赵胜闻听此言,只觉得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大逆不道,目无君父,他暴怒,霍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道: “小公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凤鸣帝国是最强大的帝国,是最兴盛的帝国,没有哪一个国家能与凤鸣帝国相比,你身为凤家的后代,理应当带领国人复兴,战事当前你却如此丧气,你这样对得起你死去的祖父、父亲和兄长吗?你对得起那些一路跟随你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吗?你对得起那些为了你的皇座累积起来的尸骨吗?” 晏樱笑了出来,一帮人眼巴巴盼着帝国复兴,馋涎欲滴地望着开国功臣的位置,好处都是他们的,“对不起”全是他的,他对不起祖宗十八代,没把败在祖宗手里的帝业重建起来;他对不起祖父、父亲和兄长,谁让就他活着,他们全死了;他也对不起这些一路跟随他打拼天下的,他没能给他们一个做开国功臣的机会,不过,这一条其实不重要,因为,就算他们成了开国功臣,早晚也会死在他手里,谁会要仗着功高盖主的,给脸不要脸。 “赵将军是想以死进谏么?”他噙着笑,慢条斯理地问。 略带讽刺的话语激发了赵胜的气概,他肃然跪地,视死如归,高声道:“臣恳请摄政王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迁都鹭城,若摄政王不应,臣今日便死在摄政王面前!” 晏樱垂下卷长的眼睫,莞尔一笑,淡声命令:“陆良,把剑给他!” 一旁的陆良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拔出剑递给跪着的赵胜。 赵胜没想到他来真的,脸刷地青白了。 第一千二百六三章 祸患 赵胜没有马上接,陆良看了一眼清冷如雪的晏樱,把剑往前送了送。 赵胜的心在打鼓,脖子上的青筋颤了颤,勉强抑制住手心的颤抖,他将陆良的剑接过来,望向晏樱,再缓缓地将剑横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晏樱的眼里流露出了兴味。 赵胜紧绷的喉头下意识吞咽了下,从手指开始颤抖,就在这时,晏忠忽然上前,轻声劝道: “主子,赵将军也是一片忠心,赵家世代侍奉凤家,赵将军对主子亦是忠心耿耿,当年若不是有赵将军从旁协助......” 赵胜知道晏忠说的是当初晏樱陷在大漠,他出了一份力的事,眼里亮了一分,原本视死如归的表情松动了一瞬。细微的表情波动落入晏樱眼里,他冷笑了一声: “滚吧。” 赵胜有些难堪,既觉得自己怂,又不敢继续强硬,进退两难,晏忠见状,赶忙催促: “赵将军,还不快退下!” 赵胜得了一个不太体面的台阶,但也顺势下了,他站起身,紧绷着,对着晏樱行了一个臣礼,匆匆退了下去。 晏樱望着他的背影,冷笑,自以为是硬骨头,其实一敲就断了,腐朽的骨头和腐朽的帝国一样,朽过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没意思,这事其实很没意思,他懒洋洋地歪在卧榻上,提起酒壶,将冰冷的酒水灌入口中,更没意思的是,他在真正感觉到这件事其实很没意思时,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只能在这条没意思的道路上笔直地走下去。 没什么可后悔的,说到底,根源在他自身,并没有谁真正逼迫他,野心执念也好,软弱屈从也罢,或为家族的负罪感作祟,都是他自身行为,所以,没什么可后悔的,他走到今天,也只能说一句“谋不如人,成王败寇”。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仰起苍白修长的脖子,就着酒壶灌了一口三味酒,在用袖口轻拭嘴唇的时候,左相邱文匆匆踏入宫门,跪下来,朗声道: “臣邱文参见摄政王!” 晏樱看了他一眼,淡声问:“有消息了?” “是!”邱文垂着眸,沉声回了句。 晏樱的眸光转冷,看了邱文片刻,放下酒壶,缓缓起身,走进宫殿:“随我来。” 邱文站起身,上了门廊,抖了抖身上的雪片,才跟着晏樱进入宫殿。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深处的密室,晏樱负手,站在描绘着三国的地图前,沉声问: “他现在何处?” “赤阳国内,临近宁安庄的死人谷。” “死人谷?”晏樱皱起了眉。 “是被雾障包围的野谷,周围有许多沼泽和毒木,那里的雾障同样有毒,人在雾障中待上一段时间便会中毒身亡,周围无人敢靠近。臣的人查探了许久,直到发现死人谷周围的村镇有许多年轻女子莫名失踪,继而查到最初有女子失踪的时候恰巧是传言赤阳帝驾崩后的一段时日,后来又发现有一伙神秘人掳走了许多女子带入死人谷,那些女子却再也没有出来过,便起了疑心。涂月和祝莲装作被掳的女子潜入,在死人谷内发现了赤阳帝的踪迹,且发现死人谷内居然藏有大量玄力浑厚的武器人,不仅有武器人,还有许多未炼制成功的半成品,另有几个终日蒙面的人极其可疑,赤阳帝身边有一人正是之前摄政王命臣派人去查的‘龙大人’,至于那些女子的作用......”说到这里,邱文皱了皱眉,似感到了一阵不适。 “供他吸食血液?”晏樱冷声问。 邱文微怔,不解他为何会知道,但这惊诧也只敢露出一瞬便收敛起来,他低声回答:“是。祝莲拼死将消息传递出来,石南担心会打草惊蛇,不敢擅动,派人回来请旨,死人谷内武器人众多,石南手下人不够,怕剿不干净。” 晏樱沉默地望着赤阳国的领土,那条“疯狗”虽不是他养出来的,被他顺势推上高位确是事实,晨儿因此嘲笑过他许多回,说他“养犬为患,反被狗咬”,他思忖了良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淡声道: “命陈通带人前往赤阳国,剿了死人谷。” “主子!”邱文大惊失色,不由得改了称呼,凝眉,肃声道,“陈通正带着最后的三万武器人赶来,为的是解宜城之围,主子让他们去剿死人谷,那......” “窦轩必须要除!”晏樱冷声强调。 “赤阳帝自然要除,可凡事应有轻重缓急,凤冥军兵临城下,战事危急,有了那三万武器人支援,也许宜城就能转危为安。现今赤阳国战乱,赤阳帝迟迟不肯现身,九成是想坐看清河王与晋阳王缠斗,他从中获利,在战事结束前,他是不会现身的。凤帝在背后挑拨,挑动起清河王和晋阳王的战争,原是想自己得利,此刻看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以凤帝的脾性,她怎会忍气吞声,留下赤阳帝与她相争,看他二人两败俱伤,获利的便是主子。主子想铲除赤阳帝,又何必急于一时?” “赤阳国已制出真正的武器人,窦轩不除,祸患无穷。” “赤阳帝确是祸患,只有他成为祸患,才能与凤帝两虎相争,主子才能坐收渔利......”说到这里,邱文的声气突然缩了一下,眸光骤盛,他惊诧地望着晏樱的背影,愕然询问,“难道,主子是想替凤帝除了祸患?” “凤帝不制武器人,且武器人三万,凤帝戮之如蚁,可是窦轩,若放任他炼制,将来他手中的武器人必成祸害,此人不得不除。” “主子可以先解宜城之围,将他留给凤帝去除,凤帝对武器人深恶痛绝,若知道赤阳帝擅制武器人,定会将其铲除。” “没错,她会除掉他,她会先除掉我,再除掉他,我活着,赤阳帝随时会成为她的助力,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将他视为障碍清除掉。” “主子......”邱文蹙着眉,无言以对,主子说的也没错,这确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主子下这条命令与他说出的理由不匹配,主子真的是因为担心凤帝会与赤阳帝结盟,才急于在这种时候派兵去围杀赤阳帝么? 第一千二百**章 寒冬 不管怎么思考,邱文都觉得摄政王欲改道而战的理由有些......冠冕堂皇。 “退下吧。”这时候,晏樱淡声命令,像是不想听他再问下去似的。 邱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退了出去。 晏樱站在密室里,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一排书架前,拧了一下旁边用做装饰的兽头,书架缓缓转动,露出一条通道。 他拿起一盏烛灯,走到墙后,墙壁后面是另一间密室,密室里面摆放着一排又一排书架,书架上是分类存放的卷宗。 他穿过一排排木架,在最里侧的一排书架前停住脚,他将烛灯放到一旁,自书架最底处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拿出了一只最是普通常见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团年头久远且看上去并不怎么稀罕的羊皮卷。 他将那卷羊皮握在手里,停顿了一下,才缓慢解开上面的系绳,展开,这是由许多张大小相同的羊皮卷成的一卷,羊皮的一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字迹隽秀规整,很明显是女子的笔迹。他翻看了两张羊皮便停住了,重新将羊皮卷系好,没再放回匣子,而是直接揣进怀里,他又从书架的中间部位翻出一本卷宗,之后拿起烛灯,走出密室。 他将取出的两本卷册放到寝殿的书桌上,重新回到宫殿外的门廊下,晏忠仍旧候在那里。他召来晏忠,轻声对他道: “找两个人去把里间的密室清理干净。” 晏忠会意,当即点了几个太监进入宫殿。 晏樱坐在门廊下的软榻上,提起酒壶斟了八分满,缓缓啜饮。 许久之后,宫殿内,隐隐的,有焚烧书卷的味道传来。 晏樱安之若素,仍旧同刚才一样,浅酌着三味酒,眼望着雪片纷飞中通红如血的腊梅出神。 ...... 苍丘国的冬季降雪频繁,那雪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凤冥军想要道路通畅顺利攻城,只能自己在外面清扫积雪。 龙熙出身的人还好,两国比邻而居,冬天的温度差不太多,还算抗冻,北越出身的士兵却不怎么耐寒,北越土地贫瘠,气候却温暖,即使有冬季,也不会像地处北方的苍丘国这样寒冷,水土不服之下,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的。他们都这样了,更何况是出身大漠的凤冥人,凤冥人的体质本来就不如生活在中土的人,即使能顺利迁移到中原来的这些人都是同族中的强壮者,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严寒,越来越多的士兵病倒,病死。 由于战线拉得太长,气候又恶劣,后方的供给已经供应不上来了,这段日子,在沈润的指挥下,凤冥国的士兵把仗打得极狠,有两次差一点就攻破宜城了,却都因为突然恶劣起来的天气无功而返。气温冷,又多雪,宜城的城墙上冰结得滑溜如油,更加不好攻打。 沈润坐在帅帐里,面色凝重。帐外大雪纷飞,看不清人影,晏樱闭城不出就是想和他死磕,这场仗谁撑不下去谁就输了。战争虽然打到了宜城,可宜城是苍丘国的都城,本就物资丰富,兵马精良,且背后还有几座尚未攻下的山城能给为其提供补给。他们这边却不行,不说这冰天雪地人受不了,大雪封路,更是影响了补给的速度,军中的粮草早就不够用了。 他沉着心神,陷入了思索,也不知过了多久,偶然抬眸,见司浅坐在不远处的炭盆边,正专注地烤火。 沈润看他这幅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这人到底是在大漠长大的,其实也怕冷。 “若今晚沐寒还没回来,你亲自带人去看看吧。”他开口,说。 天气恶劣,运送粮草和冬季装备的队伍迟迟没有来,沈润派了沐寒去接应,已经几日了,沐寒还没有回来,他不免有些担心。 司浅也没看他,反应迟钝似的,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你很冷?”沈润扬眉,问。 苍丘国的冬天冷,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他们运气不好,这场仗居然赶上了百年罕见的严寒,冬季的战备又准备得不是很充分,棉衣几乎全给了武力较低的士兵,玄力高的将官只能靠自身玄力抵御寒冷,等待着从箬安那边运送冬季的军备过来。 沈润无所谓,他是龙熙人,不怕冷,司浅却是大漠出身,即使玄力浑厚,湿冷的天气依旧让他浑身不舒服,那一身黑衣看起来极是单薄,他最近更是迷上了烤火。 “不冷。”司浅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简短地回了两个字,便不再说话。 沈润已经习惯了他这性子,嗤笑了一声,正要开口,付礼从外面进来,促声道: “殿下,沐寒回来了!运粮的队伍到了!嫦曦大人到了!” 沈润和司浅俱是一愣:“嫦曦?” “是,嫦曦大人带了一支雁云商队,补送来一批军备。”付礼回答。 沈润没有收到嫦曦会来的消息,此刻他更担心的是远在箬安的晨光,有嫦曦在箬安他还能放心些,嫦曦怎么会突然跑到前线来,那晨光呢? 想到这里,他眉头皱得更紧,心情也跟着不安起来,站起身,大步走出帐子。 司浅和他想的差不多,几乎与他同时起身。 二人出了帅帐,来到大营入口处,许多人正在那里卸货运输,沐寒指挥着身穿军服押运粮草的士兵和营里的士兵交接,还有一些营里的士兵在卸商队带来的货物。站在商队马匹旁边的一人长身玉立,鹤立鸡群,湖绿色的华服上用银色的丝线绣满了竹叶,在风雪里亦能泛起流光,外罩一件光滑柔顺没有一丝杂毛的黑色狐裘,朗眉星目,丰神如玉,华美倜傥。 还真的是嫦曦。 司浅一阵惊诧,大步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嫦曦正在看商队卸货,闻言,回过头,笑吟吟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 司浅在他周围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晨光的身影,舒了一口气后,仍有许多忐忑,沉声问道: “陛下派你来的?” “嗯。”嫦曦轻快地点了点头。 第一千二百六五章 守护的方式 二人说话间,沈润上前,目光在嫦曦身上扫过,问了与司浅同样的问题: “晨儿派你来的?” “陛下嫌你无能,冬天都快过了一半了,还攻不下宜城,命我前来助你。”嫦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司浅觉得他这话说过头了,战事当前,沈润是主帅,这个时候怼人易影响战事,他警告地看了嫦曦一眼,嫦曦只当没看见。 沈润因为嫦曦的嘲讽眸光阴沉了一瞬,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冷笑了一声:“嫦曦大人若自认比我厉害,这战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也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他在“真”字上加了重音,其中的讽刺不亚于嫦曦。 他知道这厮又逮住机会开始挑拨他和晨儿的关系,晨儿若真对战事不满,早就写信来骂他了,还用得着这厮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废话。 嫦曦哼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抬眸时,森冷的眸光与他相对,如同巨浪席卷,轰然撞击,地动山摇的气势使周围的温度在瞬间下降,惹得经过的人纷纷加快脚步,生怕被波及。 司浅在一旁,无言,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他看着顺眼的,同时出现更是让他心烦: “陛下的身子怎么样了?”他问嫦曦,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嫦曦从沈润的脸上收回目光,看向司浅,慢吞吞地道: “我离开箬安时,陛下闭关了。” 司浅不悦地看着他,他是答了,可和没答一样。 “闭关?”沈润同样心头一紧,蹙起了眉。 嫦曦瞥了他一眼,继续对司浅说:“端木冽来看过了,陛下每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闲了就训训文星阁损损崇政院,挺开心的,我临来前陛下说想要闭关修炼一段时日,她闭关后我就出来了。” “云山王怎么说?”沈润问。 “我不是说了,挺开心的。”嫦曦瞅了他一眼,回答。 “不是你说,我问你云山王怎么说。”沈润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了他的掩藏将他看透了一般,沉声追问。 嫦曦眼底的嫌厌加深,随着冷下来的眸光,他的语气愈冷,顿了顿,草草吐出两个字:“还好。” 两个字,沈润和司浅就已经明白了,二人心底的沉重感更盛。沈润一时间乱了呼吸的节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转换过来后,开始专注于战事: “陛下派你来,可有说什么?”他想尽快结束战事,早点回到她身边去陪她。 “说你没用。”嫦曦凉凉地道。 沈润的眸光在瞬间阴冷下来,这是真的阴冷了下来,之前他的冷漠只是对对方的不屑和厌恶,并没有真正生怒,可这会儿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当他的不耐濒临爆发,汹涌的怒意便会如滚烈的岩浆从森暗的地狱之隙里涌出,浓焰滚滚,令人生畏。 嫦曦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淡道:“陛下和雁云帝重新签订了归还领土的契约,雁云人正在往回迁移,我这一次除了补运军备,还带了一支雁云商队,遵陛下的意思,重整战区贸易。” “补运军备,你来得太晚了。”司浅道。 “我有什么法子?昭城、雁城、稻城连着雪灾,路全堵了,我还在大雪里帮人清了好几天积雪。”嫦曦不快地说,越说越不满,越回想自己这几天的狼狈越觉得郁闷。 已经攻占的城池都派了官员重振,这些官员会将政事上报箬安,沈润等人在前线,并不知道后方已经有地区发生了雪灾。 “雪灾可严重?”沈润问。 嫦曦点了一下头,不再如刚刚那般玩味,他严肃了起来:“这边的粮仓都不中用,得从螺口仓调赈灾粮了。” 被占领的区域因为战事已经千疮百孔,大的天灾的确不怎么中用,只能从凤冥国内调粮赈济,且必须要赈济好了才不会再激起民愤,可凤冥国因为连年战事自身的钱粮本就不充足,这一下晨光又要掉头发了。 沈润想起前一阵子晨儿的头发掉得厉害,帝王的压力他懂,那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苍丘国的冬天虽多雪,可像今年这样频繁降雪雪又大很少见,偏是赶在凤冥国打苍丘国的这一年。”嫦曦说到这里,轻叹口气。 沈润明白他的意思,战事,天灾,处理不当,晨儿又要被咒骂了——祸乱世间的妖女。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也跟着叹了口气。 ...... 嫦曦扫去一身雪,坐在狼皮褥子上,婢女煮好了香茶,给他驱寒,这时候司浅掀开帐帘走进来,带进来一股寒风,让正在惬意品茶烤火的嫦曦颇为不悦,皱了皱眉,看向他。 “都下去。”司浅无视了满帐的婢仆,冷声道。 那些婢仆都是嫦曦带来的,不敢擅动,皆望向嫦曦。嫦曦看了司浅一眼,挥手,带来的婢仆便全部退了出去。 “喝茶么?”嫦曦噙着笑,亲手为他斟茶。 司浅没动,仍站着,看着他问:“你怎么不守着她?” “她闭关,又无需人护法。再说了,她命我督运粮草,我还能说‘不’?” “因为你在箬安,我才没有跟着她回去。”司浅一贯阴暗沉冷的眼眸此刻竟漫上了一层赤怒。 嫦曦笑了一声,抬眸,凉凉地看着他,问:“就算你跟着她回去,你又能干什么?她说让你一边呆着去,你敢说‘不’?” “她现在的身体不比当年。”司浅加重语了气,冷声说。 “你说这话不怕她生怒?”嫦曦扯起了唇角。 司浅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眸光阴鸷,唇畔森冷。 嫦曦无奈,轻声叹道:“她有需要她亲手了结的事。” 司浅看了他一会儿:“你既到了,此地有你,我可以回箬安去了。”似有些突兀,他淡声说完,便转身。 “她命我离京,就是想独自了结,不要旁人在场,这你还不懂么?”嫦曦沉下脸,一扫先前的笑意,跳动的烛火明亮了他的半张脸,那张俊美的脸庞也随之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司浅顿住脚步,背对着他沉默了良久,之后迈开步子,大步出去了。 营帐摆动,带进来的风使桌上的烛火跳跃得更欢,将嫦曦如玉般的面庞映衬得半明半暗,那双凝着火光的眼阴森,在烛光里似燃烧着的火焰。 就在这时,帐外,婢女的声音传来: “大人,付大人求见!” 第一千二百六六章 岁末 嫦曦对付礼的到来颇感意外,以为是沈润派他来传话的,却不想付礼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他: “大人从箬安来,小八的身体可还好?” 嫦曦微怔,扬眉,他知道付礼和司八的关系,却没想到已经亲近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以为司八对付礼只是逢场作戏。司八那个人,喜欢不停地找乐子,乐子不可乐了就再换一个新的乐子,她很少会和一个人维持这么久的亲密关系。想到这里,他多看了付礼一眼,沉吟了片刻,淡道: “还好。” 付礼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有些急:“她......是不是病了?” 嫦曦讶于他的敏感,同时,这个一贯以棺材脸示人的付礼大人竟会突然露出焦虑,让他新奇又觉得好笑,他懒洋洋地反问: “她一个内廷女官,是否病了,我怎会知晓?” 付礼的眼底闪过尴尬,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嫦曦虽然出入陛下的寝宫犹如无人之境,可他看着的人是陛下,小八是陛下的侍女,本来也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自己突然跑来问他确实有些唐突: “是我轻率了,大人勿怪。”他拱手施礼,赔罪道。 嫦曦看着他失望又担心的样子,觉得有点可怜,面前的这个男人明明想快点赶回家去,现在的情况却不允许,只能怀揣着担惊受怕苦熬着,他想了想,道: “云山王入过宫了。” 付礼微怔,随着他的话想起云山王似乎精通医术,是众医者里唯一对陛下的病症有些了解的,陛下一直很爱护小八,如果小八病了,陛下一定会请云山王替她诊治。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了对嫦曦的感激: “多谢大人!” “你还有别的事?”嫦曦歪在椅子上问。 “没有了,在下告退。”付礼说着,告了一礼,退了出去,看起来比来时高兴了不少。 嫦曦斜倚着扶手,凉凉地望着他,心想,高兴吧,也没几天可以高兴的了。如此想,又觉得这样子的自己恶毒,不由得笑了一下,这时候,一股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悲凉感在瞬间上涌,迅速占据了心头,掐断了他的浅笑。朱唇上扬的弧度戛然而止,他的眼眶微红了一瞬,浅仰起头,过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 圣昌一年,十二月,雪舞漫天。 凤冥国军队对宜城发起了第十三次强攻,此时死守宜城的苍丘军已经疲惫不堪了。 凤冥军日夜在城下喊话,他们质问苍丘国的士兵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死守?他们作为苍丘国的战士,保卫的究竟是谁?苍丘帝已死,那个来历不明妖邪祸国的摄政王真的值得他们拼命去守卫吗? 起初,苍丘国的士兵没听进去,士兵是只遵从军令的存在,他们只负责执行作战命令,不会去做太多思考,如果士兵在战争中都去考虑“这场战是否正义”、“到底是为了谁去牺牲性命”,战争根本就打不下去,他们必须要从骨子里信服“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必要时需献出性命”,因此,最初敌军的质问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可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凤冥军非但没有心生胆怯,反而越打越猛,宜城的死守出现了松动,在那个时候,宜城的苍丘军军心开始动摇,这个时候他们想起了敌军对他们的质问,他们想起了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宫中的那位小皇帝了。早就有传言苍丘帝已驾崩,如今的摄政王连“挟天子令诸侯”都算不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握了他们苍丘国的政权,而他们这些苍丘人只敢怒不敢言。 所以,他们的作战究竟是在保卫谁? 越来越多的苍丘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而在这个时候,凤冥军又放出了狠话,若宜城人再不投降,城破后,凤帝会下令**。 苍丘军内部因此产生了混乱,军中的中高层将官有好多都出身宜城,他们的家眷就在城内,真**就是绝他们,许多人虽然还没有到直接扔下武器投降的地步,却已经开始产生恐慌。高层的将领在知道了敌军的言论使内部产生松动后,佯作镇定,以雷霆手段强硬去压,然而这个时候的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令人生怨。 **的言论是嫦曦命人放出去的,沈润做不出来也说不出来这种威胁,两军交战,正常人都不会说“**”,只有野蛮的“禽兽”才会动不动就放话“**”,但是他默许了嫦曦的做法,因为他知道凤冥军从未屠过城。 这件事说来也怪,晨光虽然总是喊着嚷着要**,可她在攻城之后从未屠杀过百姓,然而所有人都认为她嗜血嗜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只要她说她**,听的人就会相信,并会因此心生恐慌,接下来就是跪地投降了。就像对面城里的苍丘国士兵,如果**的言论是别人下的,也许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只会视死如归,可是他们听到的**命令是凤帝下的,那“凤帝”二字简直比最恶的鬼还要可怕,单是听见这两个字,苍丘军的内部就已经开始产生混乱了。 ...... 军中产生的混乱开始向外蔓延,致使宜城里的文官越发恐惧,这一次由长阳候带头,百官跪在明光宫外数日,以此逼迫晏樱迁都鹭城。 晏樱从来不受逼迫,他压根就没有迁都的念头,一个大臣都没有见,每日依旧坐在春晓殿的宫廊下小酌。 不是他想拉他们垫背,就算他们跑了,只要苍丘国灭国,苍丘国的旧臣,一个都别想活,想活命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保住宜城不破。然而从现在的战况看,宜城破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现在他相信了,晨光的身上有一点气运在,苍丘国的军力仅次于赤阳国,且两国的差距一直在缩短,这样的苍丘国就要被来自荒漠的凤冥国打败了,恐怕皇陵里的武家祖宗们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基业,居然折在了那只会装神弄鬼的司氏家族一个只被当做工具的女儿手里。 真是讽刺。 晏樱嘲弄地扬起唇角,只是这嘲讽,不知是在嘲讽谁。 第一千二百六七章 雪霁 雪霁的夜晚,凤冥军终于攻破了宜城外城。 晏樱坐在春晓殿外的宫廊下,眼看着外城因为火药火光大作,映红了半片夜空。同是宜城,外城距离皇宫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在深宫里已经能听到刺耳的厮杀声了。 晏忠一直陪在晏樱身旁,垂着越发苍老褶皱的眼皮,神情凝重。他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是在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通报说宜城已经被凤冥军攻破时,他还是两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再也站不起来。 晏樱没有看他,淡然地提起酒壶,将最后一点三味酒倒进酒杯里,拈起瓷杯,扬起苍白细长的颈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晏忠跪在一旁,深深地垂着头,此刻已是涕泪纵横。 哭泣的并不止他一人,远处传来了宫娥和内侍的啜泣声,这些哭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都不大,但许多人的哭声累积到一块,为苍冷萧索的冬夜平添了一份凄凉。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晏樱竟笑了出来。 敌军破城,直逼皇宫,宫人惶恐,啼哭不停,而他坐在宫里,毫无波动地饮下最后一杯酒,这不就是亡国之君么? 拜她所赐,今生,他竟也体会了一把作为亡国之君的滋味。 唇角的笑意更浓,这样的笑容落入侍奉左右的宫人眼中,只觉得越发阴森恐怖。 严冬的雪夜,恍若地狱的尽头。 须臾,他放下酒杯,站起身,之前的春晓殿仿佛是静止的,他突然一动,把沉浸在恐惧中的宫人惊了一跳,讶然看向他,见他走下御阶,匆忙跟随。 “不必跟着。”晏樱说,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的他比往常温和许多。 宫人们面面相觑,但因为他发话了,也没有人敢跟着他,陆续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目视他清癯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接下来,所有的宫人都陷入了国破家亡时恐惧悲凉的心情里...... 晏樱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大雪才停,宫人还没来得及被组织起来清理积雪,他踩在积至脚腕的厚雪里,雪沫沾上了靴筒,星星点点,在月光下闪烁着光亮。宫道两旁的灯光很暗,有几盏不防风雪的宫灯已经熄灭了,一束束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拉了拉身上的紫貂斗篷,觉得有些寒冷。 他是在宜城出生的,也在宜城成长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的苍丘国冬天的雪就很大,时常积雪,小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穿着新做的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里,蹦蹦跳跳,直到靴子被雪浸湿了才被嬷嬷揪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母亲就会把他狠狠地骂一顿,骂他像个皮猴子,没有一点大家公子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来,他也有过像皮猴子的时期。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到一半时,猛然想起母亲血肉模糊的死状以及濒死前声嘶力竭地对着他叫喊“快走”。母亲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即使在最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大声喊叫,那一次是母亲一生中最大声的叫喊,凄厉得仿佛泣血,那凄厉的吼叫声在那一刻深深地烙进他的心里,直到现在,他偶尔仍会被那场恶梦惊醒,那是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他有点累了。 若是那时在宜城顺利地成长下去,他是不会累也不会觉得冷的,他是宜城人,可是他的身体早就不适合宜城了。 现在的他......他已经不知道他究竟算哪的人了,这事说来可笑,他就像是一只空荡荡的瓶子,顺水漂流,浮浮沉沉,起起落落,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他仰起头。 雪霁的夜晚,月光竟是如此明亮,就像被清水洗涤过一般,干净得不像是真实的。 忽然,宁静的宫道上传来了嘈杂,内侍接到命令被组织起来拿着大扫帚开始扫雪。即使已经兵临城下,内侍仍要完成作为内侍的工作,只不过今夜的每一个人都是恐慌的。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在本应该无人的小路上撞见了正在雪地里行走的摄政王,刹那间,脊梁骨飞走了三魂,太监们扑通通跪下,跪在厚厚的雪里,抖如筛糠。 宁静被破坏掉了。 晏樱有些遗憾,但是没有怒意,他心如止水。 他顺着长长的走道继续行走,越走越深,越走人越稀少,他来到了苍丘国皇宫中的冷宫,这里无人清扫积雪,积雪上甚至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他踩了上去,在上面留下一串时深时浅的脚印,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些。 最终,他停在了一座朱门紧闭的宫殿前,宫门从外面上了重锁。他站在宫门前,抓起上面沉重的锁链,淡淡地瞥了一眼,用力一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手臂粗的锁链断裂时,因为巨大的玄力产生的波动冲击了宫门,宫门在巨响过后敞开,弯了半边。 冷宫内只有一个年长的嬷嬷和一个犯过错的宫婢,二人听到巨响,惊得魂都飞了,匆忙披衣跑出来看,看见晏樱,比听到突然的巨响还要恐惧,哆哆嗦嗦地跪下来磕头: “参见摄政王!” 晏樱没有理会她们,径自走进去,这里是一座冷宫,冷宫里只有一间正经的宫室,他走上破败的台阶,来到宫室前,推开房门。 房内漆黑一片,北面的床上传来响动,小小的少年坐在破炕上,用打满了补丁的薄被将自己裹起来,头埋进被窝里,瑟瑟发抖。 跟进来的嬷嬷是个有眼色的,见晏樱进了门,急忙跑到粗木桌子旁点燃了油灯。 屋子里有了一点光亮。 晏樱望向北床,挥了挥手,那嬷嬷会意,退了出去,关上门。 晏樱负手,站在原地,冷漠地望着床上那个把自己包成蚕茧的孩子。直到那个孩子先受不住这样可怕的气氛,颤抖着从被子里露出半边脸,一双大大的眼睛通红蓄泪,却不敢掉下来一滴,他知道晏樱最厌烦小孩子哭,他怕他会因为他掉眼泪心烦杀了他。 第一千二百六八章 无法割离 那床上的孩子名叫武赢,今夜过后,他应该会作为苍丘国的最后一任皇帝载入苍丘国史,如果晨光肯留下苍丘国国史的话。这个稚童时期登基的傀儡皇帝,从未参与过政事,却要被动地背负起亡国之君的恶名,确实惨了点,可惜,这就是命。 自从苍丘国最后一个忠于皇室的士族倒下之后,武赢就被囚禁在这座冷宫里,不再在朝堂上露面,文官们虽然也挂念着这位少帝的安危,可因为苍丘国的军权已经全部掌握在晏樱手里,他们只敢怒不敢言。 武赢还是个孩子,性子也是两个极端,早前被母亲惯坏了,十分任性,后来挨了一通命运的毒打,就变得胆小如鼠,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随时准备着求饶。 在晏樱看来,这个孩子已经废了。 晏樱之所以没有杀他,原因很简单,他是篡权,对抗他的士族虽已被他清除掉,可这江山终究是别人的江山,在还没有完全变成他自己的之前,保不齐哪一日又生祸乱,留下这个孩子,需要时拿出来用用,不需要了,一个被囚禁深宫的孩子,也不可能多长寿。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留不得了。 他走到床边,武赢见他走过来,迅速往后缩,眨眼间就蹭到了床里,拥着被子,瑟瑟发抖,眼眶通红,蓄着泪,十分可怜。 晏樱停在床边,他看着这个孩子,想起来当年晏家被灭门时自己和他差不多大,被许多人追杀,也是终日惶惶,如惊弓之鸟,动不动就掉眼泪,他同他一样亦是被娇惯着长大的,那个时候的他很懦弱......现在的他,其实也没有多坚定。 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下旨灭了晏家,他也算间接弄死了这个孩子的父亲,如今苍丘国就快要灭国,这算不算大仇得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段听起来有点复杂的家仇国恨,实际上并没有多轰轰烈烈,成年之后的他也没有太大的怨恨在心中起伏,昔年苍丘帝灭晏家的门不只是为了私仇,后来他夺苍丘国的权也不全是因为要报复仇家,不能否认,作祟在这段仇怨中的还有许多人的私欲与贪念。 他并没有把眼前的这个孩子当做仇人看待,但他也不怜悯他,出身帝王家,被卷入权力的漩涡即是宿命,或去杀,或被杀,总要选一样,这个孩子既然没有杀戮的能力,被杀或苟活便要取决于他人的心意,他只能被迫接受。 当然,除了杀与被杀,也不是没有第三条路,那就是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割离,去寻找一片干净广阔的天地,自由地活着,然而自由,需要的是比能灵活地掌握杀戮更强大的能力。 这个孩子没有这种能力,晏樱想,他自己也没有,他若是具备这种能力,他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武赢见他神情冷漠,带着杀意,越发恐惧,一时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他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对着晏樱唤了声: “晏叔......” 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在这个男人还和自己的母亲很亲近的时候,他曾这样唤过他。这个男人一贯的冷漠,但不知为什么,武赢那个时候很想亲近他,或许是因为他清冷如雪给他一种干净剔透的感觉,让他很喜欢,他有想过想变成他这样男人,尽管他知道晏樱并不喜欢自己。 如果晏樱知道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他是“干净剔透”的,他一定会笑出来,这孩子出生在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皇室,大概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干净”。 他突然唤自己“晏叔”,或许是因为凤冥军兵临城下,略显亲昵的称呼让晏樱冰冷的血液产生了一瞬的波动。 武赢其实还很小,晏樱望着他,想起自己的年纪确实可以做这孩子的父亲了,前段日子他还发现了比他稍年长一些的官员有马上就要做祖父的,若是他在正常人的年纪成婚,至少他的长子已经可以开始择亲了。 他幻想过的,幻想过和他爱的那个女人成亲生子,携手一生,没有争吵。他们对彼此很熟悉,根本吵不起来,他也不会惹她生气,圣子山那些年,除了最后一次,他真的没有惹她生气过。可惜,幻想之所以为幻想,就是因为不可能成真,他过不了另外一种人生,他没有这种能力,他脱离不了他的出身,他也无法割离曾经的自己。 阔袖轻挥,随着武赢身上的被子被扫落,一股强大的玄力击出,直击武赢的心脏部位。武赢喷出一口血,溅在雪白的中衣上,他整个人顺着床角缩下去,气息全无。 就在这时,窗外的庭院里传来晏忠的疾呼:“主子!主子!”过了一会儿,晏忠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他腿脚不利索,跟着他的小太监一直扶着他,饶是如此,在进门时仍旧差点摔倒。 晏忠推开扶着自己的小太监,冲进室内,看见死在床角的武赢,脸刷地白了,之后狠狠一拍大腿,十分惋惜: “主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武赢?留他性命,有他在手,主子还有翻盘的机会。退一万步说,就算凤帝占领了宜城,把武赢留给她,她继续留着是祸患,她若杀了苍丘帝,凡苍丘人都不会服她,且武赢还是个孩子,她杀一个孩子更坐实了她嗜杀的恶名,反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主子为何偏要脏自己的手?” 晏樱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武赢一会儿,淡淡地撂下一句:“入殓吧。”转身离开了囚禁武赢的冷宫,留下一脸懊恼的晏忠。 晏忠也是在得知晏樱往冷宫来时才猜到了晏樱的目的,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他很懊悔,这明明是一个对抗凤帝的好机会。 晏樱回到春晓殿,又坐回到宫廊下,厮杀声似乎更近了一步,他却充耳不闻,只望着天边的明月,那月亮又大又明亮,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晏忠站在廊下的暗影里,凝视了他一会儿,宫女端着热腾腾的醒酒汤经过他身边,晏忠唤住她,将汤盅接过来,走上台阶,无声地放在晏樱身旁的小桌上,舀了大半碗,轻道: “主子,夜深了,喝一点暖暖身子。” 第一千二百六九章 愿自由 晏樱看向桌上冒着热气的汤,没有动。 晏忠立在他身旁,望着他清冷的侧颜,过了一会儿,轻声说: “主子,从老太爷将奴才捡回到晏府的那一天开始,奴才的这条命就是晏家的了,奴才曾暗暗发誓,真到了死的那一天,奴才一定是为了晏家死的,可是奴才既没能守住晏家,也没能护住主子您。老奴对不起太爷,对不起老爷,更对不起主子,是老奴无能,让还那么年幼的您流落到那种地方,幸好老天保佑,祖宗庇佑,主子您历尽艰难长到了今天,老奴看在眼里,心里头又是心酸,又是高兴......” 晏樱没有看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孔清冷如水,不见半点波澜。 晏忠望着他,眼眶微红,隐隐颤动:“老奴知道您心里头的那个人一直都在,老奴也知道您为了她心里有多难受,可老奴只能装作不知道,您和她,不合适,有缘,无分......” 晏樱不语,但在听到他轻声说出那句“有缘,无分”时,眼波狠狠地颤抖了下,忽然就红了。 晏忠感受到了他突然激烈起来的情绪波动,虽然只有一瞬。晏忠的心里很不好受,这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私心他当然希望他能平安快乐,顺心如意,然而他的私心与他的忠诚冲突,他选择了忠诚亦是无奈之举。被遗留下来的晏家独子,背负着沉重血腥的凤氏旧史,注定了是不可能快乐的。 这一刻,他觉得他很对不住这个孩子,可是他不后悔,直到现在,他依旧认为他的选择没有错,晏樱的选择更没有错,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他忽然跪下来,对着晏樱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低声道: “老奴愿主子今后能自由自在,称心如意。” 听起来极朴素的愿望,实际上却是最难达成的。 晏樱依旧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他慢半拍笑了一下,这笑仅仅是扯动了一下微僵的唇角,他端起桌上已经晾到半凉的汤,喝了一口。 晏忠在将桌上的汤盅收下去之后便不见了,直到两刻钟后,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扑通”跪在御阶下,惶然报道: “禀摄政王,晏、晏管家他在住处悬梁自尽了!” 周围哗然。 晏樱纹丝未动,他只是望着天边的月亮出神。 对晏忠的死他毫不意外,或者说,这样正好,晨光是不会给晏忠好死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宜城的冬季,果然很冷。 ...... 破晓前,凤冥军终于攻入苍丘国皇宫,沈润命司浅带人寻找晏樱,又让薛翎领一批人四处搜查小苍丘帝的下落,其他人则在沐寒的带领下清点投降的禁卫军以及整肃皇宫。 嫦曦早在进宫时就领着一群人去核算苍丘国的国库了,沈润心想,晨光派他来果然是冲着国库来的。 沈润现在有些头疼,万一苍丘国的小皇帝还活着,拿住了之后是杀还是囚禁?棘手就棘手在苍丘帝还是个孩子,晨光现在的名声又太差,此时公然杀掉一个稚童皇帝,于名声更不利,苍丘人又性情**,此举容易埋下祸根,日后以此团结起苍丘人来反抗,乱的是凤冥国。可是囚禁,养不大还好,万一那小子命大被养大了,岂不是养虎为患?再说真养大了,苍丘国可是比龙熙国强大很多,以晨光对待亡国君主的手段,若待遇等同于他...... 呸! 思虑至此戛然而止,沈润在心底深深地唾弃了自己一番,晨儿又不喜欢毛头小子,他在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就在这时,付礼快步走过来,对他道:“殿下,有奇事!” 沈润微怔:“何事?” “英武王的人在城外巡察的时候,路过一个尼姑庵,庵里突然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跑出来,说自己是英武王妃,还真是英武王妃。” 沈润哑然,这的确是一件奇事,所有人都知道英武王妃已经死了,没想到死人突然复活了。 他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既然英武王府之乱始作俑者是晨光,那让清平县主以为母亲死了慌乱之下更急着跑去找父亲报信自然也是晨光的手笔。英武王妃的诈死复生算是此件事的点睛之笔,当初的投降是无奈而为,一旦英武王冷静下来细想,不可能不发现破绽,说不定还会认定是晨光的阴谋,怀恨在心,英武王夫妇伉俪情深,若英武王把妻子的死算在晨光头上,早晚要报复的,即使自己不报复,被有心之人挑唆,亦有可能。然而英武王妃没有死,经历过这么久的悲伤和怀念,妻子死而复生的惊喜突然降临,定会给英武王凄凉的心以暴击,此刻的英武王八成在想,只要全家能团聚就好,剩下的都是浮云,他不会再去计较投降敌国前后的乱账,尤其在苍丘国亡国以后,他只会带着妻女效忠新主,以换取安稳的生活。 沈润哭笑不得,他想,晨儿还真是个善于操纵人心的机灵鬼! “殿下,”薛翎疾步走来,来到沈润身边,轻声道,“在冷宫里发现了苍丘帝的遗体,已经入殓了,是两三个时辰前被人以玄力击碎内脏而死的,臣派人问了冷宫里的宫女,说是摄政王亲手杀的。” 沈润愣了片刻,眸光微沉。 他可不认为晏樱在兵临城下时亲手杀掉苍丘帝是为了拉一个垫背的,明明留着那孩子的性命更有利,就算作用不大,至少可以给晨光添添堵。 看来他是不想给晨光多添一堵啊。 沈润冷笑了一声:“晏樱呢?还没找到?” “司浅大人正在搜宫。” 沈润的心凝重了起来,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找到人,晏樱去哪里了?苍丘帝被杀,显然晏樱是在宫里的,以晏樱的功力,他想要反抗必会主动出击,可是他没有,难道他离开了苍丘国皇宫?先不说他是怎么离开的,他离开皇宫会去哪里,城中官员说过早就请求过迁都鹭城,被晏樱驳回了,他总不可能在破城时突然想通了自己去了鹭城,所以他去了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让他渐渐不安起来,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向内宫走去。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资格 搜遍了皇宫也没有找到晏樱的踪迹,沈润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司浅收队归来,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冷漠,平静,他似乎没有把失踪的晏樱当作危险人物对待,没有找到也不见焦虑,要知道晏樱的危险性对他们来说极高,无论是司浅还是嫦曦都不是晏樱的对手,晏樱是现在对晨光最有威胁力的人物,这样的人消失不见,忠于晨光的司浅却丝毫不见焦急,这很反常。 “没找到?”沈润问。 “没有。”司浅惜字如金。 “他会去哪儿?”沈润定定地看着他,续问。 司浅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晏樱玄力深厚,他想走,这宫墙拦不住他,下令全国通缉吧。” “这宫墙是拦不住他,可苍丘国已经亡国,追随他的人也尽数落网,大势已去,想要复兴凤鸣帝国更是痴心妄想,孤身一人,他还能去哪里?” 司浅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润,不悦地想,他又不是晏樱肚子里的虫,晏樱去哪他怎么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想回答。 因为嫦曦之前的暗示,司浅现在极恼火,他不是一个喜欢发怒的人,更不愿意让外人看出来他的愤怒,这股怒火憋在心底最深处,使他那张本就冰冷的脸庞更霜了几层,看起来充满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四分五裂了一样。 “那就要看他是不是还有未了的心愿了。”嫦曦悦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润回过头看他,见他踏着夜里的薄雾缓步而来,一身竹青色华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孤家寡人,复国无望,死之前去了一了未了的心愿也是人之常情。”嫦曦似笑非笑地说。 沈润看了他片刻,忽然沉着脸转身,快步向宫外走去。 他之前有过预感,仔细想时又不太敢相信,嫦曦的话坐实了他的猜测,且嫦曦和司浅明显是知情的,他心里有些气,气他们对晨光和晏樱的事竟如此了解。然而更多的是不安与慌乱,他想,晨光和晏樱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吗?晨光的身体现在很不好,双方对上,晏樱在复国无望又被晨光打入谷底的情况下会对晨光手下留情吗?就算晏樱会,那样的对杀,两方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局是你死我活,还是两败俱伤? 沈润的心此时如一团乱麻,他疾步走出深宫,唤来自己的马,飞速跃上马背,向箬安的方向飞奔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留下一脸懵然的付礼。 ...... 后宫庭院,司浅望着沈润快步走远,回眸,不善地看了嫦曦一眼: “你为何告诉他?” “不告诉他他也猜到了。”嫦曦耸了耸肩。 “陛下不是说叫你少管她的事。”司浅这话就像是故意说的,要刺怒嫦曦似的,他知道什么样的话会让此时的嫦曦听着刺耳。 “陛下只是把我外派,没有说叫我少管她的事。”嫦曦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不是一个意思?”司浅冷声杠了一句。 嫦曦瞥了他一眼,敛了笑道:“你自己没胆量回去,别拿我撒气。” 充满了讽意的话语刺中了司浅的心,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冷冷地看着嫦曦,像一条阴狠地锁定住了猎物的玄蛇:“你也配!” 嫦曦冷笑了一声:“在我面前变脸算什么本事?有胆量你在陛下面前变脸,看陛下会不会叫你‘滚’。” 司浅满面冷霜,他沉着眼,默不作语。他看出了嫦曦亦是满腹不甘,也对,嫦曦在对待陛下的事情上通常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情绪激烈,有时甚至过激,过激到连司浅都不太看得惯他,然而这一次,嫦曦却出奇的听话,让他有些惊奇: “你明知道陛下是为了支开你才将你外派的,怎么这一次这么听话,没有偷偷留在箬安?” 嫦曦嗤地笑了:“你是想让我抗旨,再被陛下砍头,那样就没人奚落你了?” 原来他也知道他和他对话时是奚落,司浅讽刺道: “你公然抗旨又不是一次两次,若陛下真想要你的脑袋,你这会儿已经投胎了。” 嫦曦闻言,嘲弄地扯了一下唇角,也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在嘲弄自己。 “你怂恿沈润弃千军于不顾,擅离职守,陛下怪罪下来,你要如何回?” “我可没有‘怂恿’,是他自己走掉的,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逼着他弃千军万马于不顾飞奔回箬安。”嫦曦双手一摊,无辜地辩道。 司浅用研判的眼光盯着他,狐疑地问:“你是笃定了陛下不会降罪他,还是你就想看陛下降罪他?” 嫦曦没有回答,他问:“晏樱逃了,晏忠那个老东西呢?” “早就自尽了。”司浅淡声回答。 他多少能明白嫦曦的心思,陛下与晏樱的这场战注定了不可免,他们想守在陛下身边护她安全,虽然他二人单独拿出来都不如晏樱,可两人合力,还是有几分胜算的,然而这是陛下的私事,陛下不需要他们插手,更不许他们在场,她要单独和晏樱做一个了断,他们明白,所以离开。归根结底,是他们不够资格留在她身边,所以嫦曦推了沈润一把。 “便宜他了。”嫦曦的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他早就看晏忠那个老东西不顺眼了,本想破城后好好折磨一番,老家伙还挺聪明,提前自我了结了,“苍丘国那个娃娃皇帝可找到了?”他接着问。 “找到了,晏樱杀的。” 嫦曦微怔,思忖了片刻,冷笑了一声:“虚情假意的白眼狼,死到临头,倒是想起来装情种了!” “你临来前,陛下的身子到底恢复得如何?” 嫦曦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陛下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晏樱不是陛下的对手。” “那你为何放沈润回去没有阻拦他?”司浅不信。 “我小肚鸡肠,就想看陛下降罪他行不行?”嫦曦生硬地说完,转身走了。 司浅望着他纤长的背影消失在乱军里,不语。嫦曦相信陛下会赢,可他依旧忧虑,然而他没有资格留在陛下身边守护她,他只是属下,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沈润推了出去,至少,他比他们有资格。 只是,若沈润真的擅作主张插手了陛下与晏樱的事,陛下又会怎样对待他呢,是宽恕,还是迁怒? 不止嫦曦想知道,他也想知道。 第一千二百七一章 初雪(一) 箬安城似正酝酿一场大雪。 除夕夜。 黑云翻墨,北风刺骨。 从腊月二十八起,朝中就封印放了年假,初五时才会开印复朝,今年也没有正月初一凌晨的大朝会,自晨光掌权,这项活动时办时不办,她没心情时文武官便不必在年假期间上朝道贺,很显然,今年她没心情。 各宫的太监宫女能放假的都放假了,除了偶尔巡逻的御林军,偌大的深宫几乎见不到人影。宫墙内异常安静,寒冷干燥的天气,唯有室内的炭火可以慰藉,这场雪已经酝酿许多天,一直降不下来,导致气候变化无常,让人烦躁,箬安人都在盼着今年的初雪能够快点降下来。 凤凰宫。 宫门紧闭,室内灯火昏黄,这里的宫人似乎也都放假了,宫殿内分外宁静,落针可闻。 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来,来到凤凰宫的长阶下。 清冷冶艳的浓紫色华袍,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烟波鸢尾纹,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下时隐时现着流光,蟒纹革带束腰,腰身极细,仿佛握一把就能握住骨头,紫貂大氅加身,宽大的氅衣盖在双肩上,越发显得他清癯消瘦,一头墨黑的发,一双深邃的眼,苍冷如雪,飘渺微茫。 他站在玉阶下,望着宫室内的暖色灯火,就在这时,凤凰宫的门开了,一人从室内缓步走出来。 不是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是特地走出来的,她仿佛知道他今夜会来,她已经感知到了他的气息,从容地自室内走来。 华贵的黑色狐裘裹在她细瘦的身体上,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截雪颈都没有露出来,她瘦弱得仿佛承不起这件厚重的冬衣,越发显得娇小纤细。北风吹过无一丝杂色的风毛,亦吹红了她苍白的脸。瘦窄的脸庞粉白黛黑,胭脂色浓,鬒黑的长发高高地挽起,金玉玲珑,遍簪珠翠。她越来越华丽,也越来越冰冷,现在的她因为浸淫权谋多年已经染上了锐不可藏的倨傲凌厉,这是她无论怎样用清澈的眼眸去掩盖都掩盖不掉的,很难再将她和曾经那个纯白慵懒的姑娘联系到一起,有那么一瞬,晏樱的眼中仿佛看到了别人,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晨光裹着厚厚的狐裘,连双手都插在兔皮制成的暖手筒里,她依旧怕冷。她站在宫廊下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出现在宫殿外的晏樱。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她并不意外,他的猜测没有错,她就是在等他,她甚至都不用知道尚未从宜城传来的关于晏樱失踪了的消息。 她低下眼睫,冷漠地打量着他,从宜城到箬安,距离不近,他来得很快,且丝毫不见风尘仆仆。 她的眼底掠过一道讽刺。 二人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沉默地对望着。 晏樱笑了一下,望着她的目光是如水的缱绻,他轻声问: “你在等我?”这凤凰宫内没有守卫,只有她一人。 晨光看着他,他在面对她时,偶尔会用上让她熟悉的温柔情软,就好像只要他这样做,他们之间的仇怨就不存在,她就会忘掉过去的种种,帮助他用这些柔情麻痹自己似的。她觉得有点可笑,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这样算不算是在逃避?逃避他自己。 “你我之间,该做个了结了。”她并没有特意用冰冷的声线,可在深冬腊月里这话依旧刺骨如冰。 “了结......”晏樱垂眸,唇角挂着微嘲的笑意,浅声重复了句。 “你输了。”晨光望着他,对他说,宣判似的。 或许是因为她站在高处,或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语气过于冷漠,晏樱从她的身上觉出了凌人之感。他有些愤怒,不知是在愤怒自己输给了她,还是在愤怒她在面对自己时冷静自若的神情。他抬眸,望着她,眸光略显阴厉: “你既这么想与我做个了结,为何不在出山后就找到我,杀掉我,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 晨光察觉了他的怒意,微怔,他竟这么问她,事已至此,她不太明白他的这份愤怒是否来自于败军之将的羞恼: “我既欲吞并六国,你我早晚会有一战,从前不是时候,现在是时候了。” “所以你与我的这场战只是因为你想要吞并苍丘国?”他定定地看着她,追问。 晨光望着他,有那么一瞬,她似乎领会到了他这么问的意图,她还没有太认真太用心地去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就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眼底闪逝过盛气,她唇角弯起:“只要你还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管你在哪一国,你我都会成为敌手,拼出死活。” 这话有冠冕堂皇之嫌,但确是真实的。 晏樱在灯影下脸色苍白,他望着她朱红的嘴唇张合,口脂的作用,她的嘴唇通红如血。风吹乌云,天边突然飞快地闪过一道光影,映上她的脸庞,极是苍冷。 晨光被他的沉默逗笑了,她嘲弄地看着他:“你在奢望什么?我倾尽全国之力,战死了近百万将士,攻打苍丘国,你以为我只是为了个人恩怨?我都不知道你竟还有想做祸水的愿望。我虽暴名在外,可我不是昏君。” 毫无掩饰的讽意自她的唇齿间溢出。 晏樱立在玉阶下,劲风将他的紫貂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暗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沉默着。 晨光感觉到了一阵烦躁,一小股怒意乱窜在胸口,顶出了一丝暴虐情绪。这个人他自己做着背信弃义的残忍事,却在奢望她能对他不忘旧情、深藏绮念,甚至她起兵,他也希望她的目的是因为憎恨他想要报复他,而不是成就帝业。他既想要他在她心里的存在感,又想要踩着她的头登上高位再肆意对待她,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晏樱知道这世上没有这种好事,他只是......说来可笑,他从宜城来到这里,一路风霜,他却毫无知觉,明明是那么远的路,他却似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就是脱口而出,也许,他只是想见她一面,他想要从她的身上寻找一些过去被他丢失了的东西,然而她也变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她,曾经丢失的东西也早就从这个世上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边浓云密布处蓦地升起一道烟花,轰然绽放,绚烂多彩,与其同时,密密麻麻的爆竹声响彻箬安,城中的百姓开始接神了。皇宫内静得仿佛死域,宫外的绚丽却在明示着除夕已过,今日已是新的一年。 晏樱和晨光同时向烟花盛放的方向望去,火焰争锋,彩光飞舞,照亮了阴翳的天空,一扫先前的晦暗阴森,变得喜庆欢快起来。 晏樱的唇角漾开一抹笑,自语似的叹道:“这箬安城,可真热闹!”对比嚎哭一片的宜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晨光笑出了讽意:“因为仗打赢了。” 晏樱望向她,浅笑变苦,他无言以对。 “想要我善待你的那些部下么?”她忽然噙着笑问。 “你不会的。”晏樱淡淡地道。 “也不是不可以......”晨光快悦地望着他,微弯的红唇勾起轻佻的笑,“求我。” 晏樱眸中微愕,他怔了片刻,笑出声来。他笑晏晏地望着她,眉眼弯弯,他没有说话。 他想,她不会的。 第一千二百七二章 初雪(二) 晨光将他的双眸印入眼中,天边的烟火映亮了他的双眸,似在里面撒下一片星河,这一刻,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了,权欲、野心、阴谋,甚至连失败后的怨怒憎恨都没有了,只剩下清澈的粼光一片。他用一双如水的眼望着她,从未有一刻如这般剔透干净,就连他在少年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眼神,这意味着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属,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抹缥缈的游魂,朦胧无依,空乏虚无。 晨光敛起了唇边的嘲弄,击败他是她吞并六国这个目的下必经的过程,眼看着他从云端跌入泥里再被自己狠狠地踩在脚下,说不快意是假的,然而在看着他时,她心中也不全是快意,至少没有预想中欢呼雀跃、手舞足蹈那种快意。 焰火仍在继续,那是京兆府派人放的,为的是跨年之夜,也是为了庆祝凤冥国战事大捷。 她解去身上的狐裘,扔到一旁,露出里边的衣裳。一件大红色绣百鸟朝凤遍地金长裙,上面的每一只雀鸟都彩线灵动,羽翼丰润,栩栩如生。长裙中加织了孔雀羽,烟火的照耀、暗夜的映衬、宫灯的明暗,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宽袖长摆,叠层交领,奢丽的裙褶在寒风烈烈中翻动着血浪。那鲜红的颜色艳丽得刺目,在森黑的冬夜里,在漫天烟火的映照下,勾魂摄魄,明亮夺人。那极为耀目的色彩落入晏樱的眼中,却冷刃如刀,狠狠地刺进他的心脏。 晨光几乎不穿红色,她讨厌这个颜色,只因这颜色像血。她衣衫的花纹也极少会像今天这样复杂,过于浓烈的色彩冲撞她不是很喜欢。可她也是穿过红色的,是他送给她的。在她脱下狐裘的一刻,她身上大红色的宫裙令他莫名熟悉,他认出了这件衣裳。 此事回想起来多少有些可笑,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还有着那么点孩子气。当时他与她正情笃,又刚刚确认了她是凤冥国公主,心中不平,在陪司彤回湘瀛皇宫时,遇上了备受宠爱的三公主,那女人骄横跋扈,让他很不快。当时龙熙国的使者即将出访凤冥国,皇宫里因为要迎接使者一团乱,三公主似特地求她父皇派人从雁云国请来了裁缝,那套宫裙是出身苍丘晏氏的晏樱极看不上的,当时他小小年纪也知道雁云国的奸商把凤冥国皇室当傻子哄,可他还是顺手牵羊牵走了那件被三公主爱不释手的红裙,回到圣子山就送给了晨光。 那身裙装劣质得很,但在凤冥国来讲,的确是一套华丽的宫装,可惜晨光当时发育不良很瘦小,明明比三公主年长,穿起来却像斗篷。饶是如此,她依旧很喜欢,她问过他裙子的来历,他记得他给过她好几个答案,她也不在意。她把那件裙子珍惜地藏了起来,只在晚上偷偷穿。据她说,她只穿过两次,一次给他看过,另外一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之她极爱惜。 后来,在那个逃走的血夜,她便是穿着那身衣裳。尽管他觉得碍事曾劝她换掉,可她执意要穿,她说她只有这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衣裳,她也只带了这件衣裳。 此刻,她穿着的宫裙是与她曾经的那件宫裙相同的款式,却更换了衣料和图样。御供的云锦材质,少女们最爱的蝶穿花纹样变成了霸气隆重的百鸟朝凤。凤是凤冥国帝皇的标志,也是凤鸣帝国至高无上的神鸟,她穿在身上,昳丽堂皇,无与伦比,是令人心潮澎湃的孤高、倨傲,冷艳无双。 这身艳丽如火的红裙,似曾相识,又极陌生,如她。那绯红的后摆随着风激烈地摇曳,翻飞,模糊了他的眼眸。 她抽出卷在腰间的软剑,剑身通黑,隐隐泛着猩红之色,血气弥漫。这把剑名为乌霜剑,又唤绕指柔,是出自圣子山古墓的软剑,亦是晨光的佩剑,她常带在身上,却极少使用。她最擅长的是徒手,上手撕起来更方便,然而今日的她选择使用佩剑,她杀他的手法不能太血腥,她不能见血,准确地说,她不能见他的血。她的嗜血之症已经许久没有发作了,可她不敢保证她嗅到他的血会不失控,他的血对她来说很特殊。她也曾想过,找沈润帮她试一试,可平白无故让沈润在她清醒的时候对着她放血,怎么说都很奇怪,沈润倒是不会不答应,可她说不出口,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今夜,至少,她要减少晏樱的出血量,以防止头脑发昏,受他牵制。 她抖动了一下手中的软剑,剑气嗡鸣。 “你还有什么遗言需要交代?”她冷声问他。 晏樱看着她笑:“没有。” 乌霜剑剑影翻飞,一道道纯黑的剑气随着她自玉阶上跃起四散开来,玄气轰出,仿佛只要稍稍靠近便会重伤。森然的寒气迅速将他笼罩,直刺向他的眉心、咽喉和心脏,剑影光晕下,是她通红如血的锦裙。她的身法极快,转瞬间逼至他眼前,他的视线完全被大红色占据,烟火依旧在燃放,耀眼绚烂,时而有瑰丽的光团晕在她的眉眼间,那张忽明忽暗的绝丽容颜,媚如妖,美如仙。 晏樱向后退了几步,避开她锋利的剑尖,在她又一次挽剑袭来时,取挂在腰间的紫泉剑抵挡,却只是用了剑鞘,并未出剑。 二人一刺一挡,呈僵持状,晨光忍不住皱眉,冷冷地说: “你若不想与我战这一场,不如歇手躺下来,看我杀了你。” 晏樱隔着剑刃,笑望着她:“你就这么想杀我?” “你觉得我不该杀你?”晨光双眸微眯,讥讽里含着一丝狠意,她反问他。 晏樱浅笑,答得从善如流:“该。” 这回答在晨光听来颇为轻浮,她的心里涌出一丝怒意,死到临头时,他依旧如从前那般轻描淡写。他信奉成王败寇,她知道他不会表达出愧疚和悔意,她也不需要他表达,就算他能表达,于他们之间也毫无意义,尽管如此,她还是对他掩饰、回避的态度感到不悦。 晏樱知道她的不愉快来源于哪里,他知道她的愤怒,可是,如她所想,他的愧疚和悔恨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他没有必要再去表达这些内容了,就算诚恳地去表达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只会显得他前后不一卑劣厚颜罢了。 第一千二百七三章 初雪(三) 他凌空跃起,旋身,鹤氅的阔袖挥出一片冰冷的气雾,斩灭了激射而来的剑光。而后长剑出鞘,剑气如虹,宛若银龙,似点点繁星坠落,与夜空中的焰火连接到一起,结成一片绚烂的光河。 柔韧自如的软剑迅速缠上已出鞘的紫泉剑,剑锋凌厉,顷刻间化作无数道有形无质的光影,一波又一波,密不透风地向着晏樱笼罩去。剑光霹雳,刺破冬风,破碎的光影如散落的星辰,搅动了那弥散在天空里的焰火。 晨光的剑尖直指晏樱命门,招招狠辣,不拖泥带水。晏樱很快就明白了她没有选择虐杀的原因,她怕他的血。唇边漾开一抹笑意,玄气冲入剑端,他从容不紊地化解了她的攻击,身形幻作无数道光影,穿梭在剑网密织的斑斓里。宽大的氅衣随着风激烈地抖动,偶尔碰撞在她的衣衫上,轻缠而过,苍紫与朱红交织,格外浓丽。 她使用的是软剑,软剑讲求的是柔克万物,飘逸洒脱,落在她的手里,却极致罡烈。纤细柔婉的剑身因为她自身的玄力激昂犹如重剑,蕴千钧之势,碾压而来,一如她。饶是晏樱自身玄气浑厚,依旧被她的雷霆强势震得虎口发麻。乌黑的宝剑,鲜红的长裙,剑如墨玉,人如烈火。天空中烟花盛放,绽放开的七色彩光映在她绝丽的脸庞上,灿艳四射,光芒万丈。 晏樱望着她,只觉得绯红鲜丽的她格外漂亮,尽管她厌恶红色,尽管今日的这身朱红只是为了了结他们的过往,可是,是真的漂亮。 乌霜剑挽了数个剑花,如朵朵墨莲临风绽放,瑰艳的绯裙化作血色红光似从天际而来,宛若破天长虹,划开了夜色,染透天地万物,亦染红了晏樱的双眸。 艳极的身姿迅如闪电,疾如惊雷。 光影交错,玄气急倾,冲击碰撞,震天动地,即使升空绽放的喜庆烟花也无法消去半点此处的锋锐之气。 晏樱望着她面罩寒霜,杀意沸腾,淡蔷薇色的唇勾起浅笑。 “小猫儿。”他唤她。 晨光透过剑气缭绕的夜色望向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她了,严格来讲,她在圣子山中是没有名字的,“小猫儿”并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他为她取的绰号,他说她像一只猫,看着懒洋洋,最爱晒太阳,捕猎时却极其血腥,是真正的猎者,他又说他喜欢猫,那个时候,前面的那些话她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后面的那句“喜欢”,便欣然认领了。 “打败我,看我从云端跌进泥里,白忙一场,转瞬成空,你很开心?”他似笑非笑地问。 晨光不语,皓腕翻转,剑影浮光。 “可我偏不让你如愿......” 他笑着对她说,澎湃的玄力骤然回撤,汹涌的风裹挟了锋利的软剑,在晨光愕然时,他笔直地撞上了她的剑尖! 她的玄力混合了他自身的玄力同时灌注在她手中的长剑上,她似被这股强大的混合力量震得全身发麻。她的手仍握着剑柄,木然地望着他,全身的血液开始逆流。冬夜里气温直降,一寸一寸,似冰封了她,让她从里到外地寒冷,冷得彻骨。 “不是你杀了我,是我自己死在了你的剑上。”他的笑意里流泻出了一丝妖邪,深邃的眼颤动着波光,在利器刺透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瞬过后,他轻喘了一下,抬眸,望着她时眼光极亮,比天边的星河还要闪耀。 晨光看着他,他的唇角已染上了血色。她的身体开始轻颤,纤白的手指在剑柄上重重地捏紧。不知是不是他血液的原因,她变得有些异常,好在尚能克制。她冰冷若雪,唇凝寒霜。 晏樱笑望着她,最后一束焰火升空,砰然炸开,惊天动地,极尽绚丽,映红了他的脸庞。他弯起鲜红的唇,莞然一笑,是没有杂质的灿亮。 晨光从没见他笑得这么高兴过,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他都不曾笑得这般轻松,没有负担。 他迅如疾风,顺着那血刃凌厉的软剑极快地冲撞到她的眼前,她手里的剑完全穿透了他,她与他只隔了剑柄的距离。血雾四散,让她头脑发麻,他毫无预兆地冲过来令她错愕了一瞬,他的手已经强势地抚上她的后脑,极快地吻住她的嘴唇。 她的身体更激烈地震颤起来。 血液加速沸腾,气脉开始失控。 烟花消散,爆竹声也跟着渐渐消失,夜晚又陷入了沉寂,若不是耳边的嗡鸣仍在,刚刚的喧闹就仿佛是大梦一场。 晨光森黑的瞳仁开始漫上猩红,如被点燃了的火光,凶厉地闪动着。在他的伤口处,顺着剑刃血流如注,猩红的血流到她紧握剑柄的手,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松开剑柄,双手握成拳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身体越震越厉害,不受控的沸腾玄气在条条青色的脉络里冲撞挣扎,纤细的经脉受不得这样的冲击,逐渐膨胀,很快便染了血色,暗红一片,恐怖狰狞。 他感受到了她颤抖的拳头死命地抵在他的胸口,她拼命克制,极其排斥。他轻笑了一声,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发,幽叹道: “败者总该付出一点代价!” 吻她已经用尽了他剩下的力气,他松散地抱住她,将苍白的颈侧贴近她已溢出了血色的红唇。透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急促地跳动着,他血液里的芬芳是她在不受控时无法抵挡的诱惑。她死死地攥着拳头,用力摇了一下头。 晏樱有些无奈,对比平日里的明丽,处在狰狞中的她实在说不上好看,饶是如此,她依旧有可爱的地方,她执拗地挣扎,即使那是她挣扎不掉的,她仍在挣扎,就是不肯沉沦。 可他偏要她沉沦。 他知道,她筹谋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就是在等他攀上高位,再将他从云端踢下来踩进泥里,这样她杀他才有趣。可他偏不让她如意,她得意的算计完成了大半,只差最后亲手杀掉他,他却自己死在了她手里。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最能精彩结局的一环被他破坏了,这种不受她控制的失误定会让她怒火滔天。 她会恨他吧,恨就对了。 “乖,这是你赢来的。”他在她耳畔柔声说,澈如幽兰。 她终于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早就没有了力气,双腿发软使他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跪坐在地上。她跟着他滑了下来,她完全失控了,狠狠地咬住他,尖锐的牙齿刺穿他的肌肤,他的耳边只剩下她大口吞咽的声音,血腥味浓郁,响亮的异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恐怖。 北风哭号,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眼睑之上,抬眸,柳絮一样的雪片从阴翳的天空缓缓降落,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下雪了。 箬安的初雪。 他笑了出来。 他靠在她身上,艰难地抬起手,缓慢地拉过氅衣,将她包紧。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对不起”、“我后悔了”,他说不出口,即使在她神智不清并不能听见时,他亦说不出口。 罢了...... 雪花漫舞,极是美丽。 他悄悄地闭上了眼眸。 瑞雪兆丰年。 雪霁之时,大地已皑皑一片。 猩红的光芒逐渐退散,晨光僵直地跪坐在雪地里,狂风、紫衣、冰冷枯竭的身体,恍如噩梦。空气里仍残留着血腥的气味,她的手动了一下,触到了青丝几缕,那一刻,强烈的无措感上涌,促她凝着血斑的手骤然收紧。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裳,手骨触到他冷硬的脊背,湿红在瞬间于眼底疯狂蔓延,她闭上了眼睛。 东方的殿顶。 白衣积着厚厚的雪,沈润握着长剑,远远地望着凤凰宫内血染琼琚,红裙与紫裳纠缠飞扬,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从烟花盛绽直至雪晴天明。 这是他参与不进去的世界,是她与另外一个人的世界。 白霜铺地,堆银砌玉。 僵硬的指尖抖动了下,用力捏在剑鞘上,他转身,悄然离开,仿佛不曾出现过。 晏樱篇——她和他(一) 幼年时的晏樱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人生会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还有祖父、父母和兄长,那个时候他作为幼子在家中备受宠爱,那个时候凤冥国和沙漠距离他十分遥远,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片大陆上竟然还有第七个国家,那第七个国家里竟然暗藏着一个比鬼蜮还要残忍血腥的地方。 当时的晏家在苍丘国已是豪族,权臣之家,兵权在握,他是宜城里人见人爱的晏小公子,活泼伶俐,文武兼修,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家族与其他内斗不休的高门士族很不同,晏家没有夫妻相斗骨肉相残,他的母亲虽是继室,父亲却待母亲极好,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不会宣之于口的深情。他的兄长虽与他不同母,却正直英武,骁勇善战,与嫂嫂更是伉俪情深。那时他还不知道晏家由何而来,他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曾一度以为他的未来会像他的父亲或兄长,建功立业,夫妻和睦,前途光明。然而一切的一切在他七岁那年被打碎,至那以后他的一生恍如噩梦。 七岁那年,很平常的夜晚,金鳞卫突然破门,一夜之间,晏家灭族。祖父命死士晏忠护送他从密道逃出,之后一把火烧了晏家宅院。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大火里一具烧焦的孩童尸体帮他拖延了时间,那个被烧焦的孩童是和他一块长大的小厮忘忧。 苍丘帝以谋反之罪夜屠晏家,为的是逼祖父交出凤鸣帝国国玺,传闻凤鸣帝国的国玺里藏有凤临大帝的宝藏图。 那是一场博弈,看似软弱受士族挟制的苍丘帝和愿意替软弱的皇帝清君侧以此来巩固权臣地位的晏家几乎在同一时间摸透了对方的底细,然而祖父终是老了,晏家慢了一步。 苍丘帝资质平平,并不出众,但他极擅长培养细作,他养的细作都是内监出身,内监在苍丘国的权力场原本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却因为他一跃至权利中心。 金鳞卫发现了分布在外的凤鸣帝国的残余势力,这事说来可笑,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都已经成了余孽的那些人竟然还是不甘寂寞,开始了新一轮的内斗,内斗不休,祖父只得派父亲出面进行肃清和安抚,动作大了些,也是因为当时大权在握,疏忽了软弱的苍丘帝。苍丘帝在摸清了晏家的底细后,并没有立刻动作,他先是利用一场和龙熙国的大战将父亲和兄长派出,长兄战死,父亲虽侥幸生还,却因为重伤成了活死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晏家在苍丘国暗中发展的势力被剪除,紧接着,金鳞卫夜围晏府,苍丘帝亲临,以兄长的遗腹子为要挟,命祖父交出凤鸣帝国国玺和凤鸣帝国残党名单,致嫂嫂刎颈而亡。 乱斗中,祖父放了一把大火,母亲临死前将一条常系的束带系在了他的腰间。 苍丘帝曾派人在祖父、父亲、兄长周围打探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凤鸣帝国的国玺。其实根本就没有国玺,无论是凤太子被迫交给龙熙帝的国玺,还是传闻中藏在晏家的国玺,都是假的,国玺早就被凤太子毁掉了,宝藏图被他那个身怀六甲的妾室硬生生地记在心里,之后绣成精美的束带,传给了家中长媳。 废墟中的密道以及失踪了的宝藏图让他成为了被追杀的对象,两年里,晏忠带着他辗转多地,从雁云到赤阳再到南北越,晏家旧部的背叛、永无休止的追杀、颠沛流离的生活,童稚磨灭,他终于变成了后来的那个他,然而,这只是开始。 在最后一次追杀时,他命晏忠制了一个假国玺,丢给追杀的人,拖延了追杀,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斩草必要除根。主仆二人无路可走,晏忠只得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他进入沙漠,去寻找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凤冥国,去寻找一线生机。 那是晏樱第一次见到沙漠,一望无际的黄沙,日出时酷热,日落后极冷,那不是人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一场沙暴,晏忠昏死后失踪,留下他一人在茫茫大漠,刺眼的阳光好像昨夜的风暴不曾发生过。他本以为他会死在那里,却不料,漫无边际的荒漠里突然出现了一群身穿白袍的蒙面人,那些蒙面人正在运送用白布蒙着的笼子,许多笼子,笼子里是数不清的孩童。 他的另一段噩梦开始了。 一顶由四个青年抬着的软轿,软轿中坐着一个极美的女人,那个女人对着他伸出手,他很清晰地记得烈日下她的指甲通红如血。 司彤,圣子山神女,酷爱搜集漂亮的少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疯子。 神女在凤冥国历史悠久,司姓一族曾是贵族里玄气最弱的,传说他们拥有逆天的占卜能力,故这个家族普遍体弱,只能靠占卜预言能力在隐族倾轧的世间存活下去。凤鸣帝国时,司家的预言能力都在男人身上,最优的一位即是凤鸣帝国的国师。然而不知为什么,到了后来,司家男性的预言能力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与此同时,司姓女的预言能力越来越强,北凤鸣帝国时期便已经由司姓女担任国师了。到了凤冥国建立,国师变成了神女,由司姓一族里占卜能力最强的女子担任。 然而兴国运这事落到女子身上,许多地方都变了味,男人担任国师时只是火神的使者,他们可以婚娶,可以生子,有自己的府邸,除了占卜时需要进行隆重的净身斋戒仪式,其他时候和普通人区别不大,可到了神女时期,神女不是火神的使者,是火神的妻子,她们在成为神女时将终身不得婚嫁,她们需要接受长老会的监视。国师不必终日膜拜火神,神女却要在圣子山中日夜礼拜,否则火神会发怒,降下灾厄给凤冥国。 圣子山是凤冥国的心脏,圣子山的兴亡决定了凤冥国的兴亡,百姓们都知道圣子山是有如仙域的存在,却无人知晓圣子山究竟在哪里。 那是被荒漠包围的绿洲下一座肮脏而古老的地宫,那个百姓心中神圣无比的圣子山,其实只是皇家的饲兽场。 晏樱篇——她和他(二) 在凤冥国建国后,司家的君主为了摆脱体弱短寿的命运,开始在国内捕捉灵力充沛的婴儿,送到圣子山,如饲养牛羊一样每日以灵草灵药饲喂,这些孩童被称为“灵体”。随着“灵体”长大,他们的血肉会变成滋补的灵药,供皇家贵族食用,以达到延长寿命的目的。 这是极愚昧的,如晨光所说,凤冥人,从皇族到百姓,全是蠢货,祖祖辈辈憋在与世隔绝的一角,憋坏了脑子,不进反退。“灵体”并未让皇族的寿命延长,反而死得更多,死得更早,但是他们不气馁,他们认定了这个法子,越挫越勇,炮制“灵体”的手法也越来越阴邪,直到他们做出了第一个“怪物”。 凤临大帝时期有一种武器人,钢筋铁骨,玄力充沛,没有思想,只懂服从,是打不死的怪物,凤临大帝就是靠着这种怪物统一了天下,统一了隐族,建立了凤鸣帝国。然而那些怪物并没有流传下去,有说凤临大帝驾崩前销毁了他们,也有说凤临大帝将那些“怪物”作为了陪葬物。凤鸣帝国消亡后,关于它的许多传说都消失了,唯有这一则流传了下来,且在各国皇室间暗中流传,由此可见,一支强大的不死军团对皇族的吸引力。 司彤时期,凤冥国制造的不死军团进入了瓶颈期,他们的确制造出了玄力强大的人,可那些人的玄力极不稳定,生成后不久便会爆体而亡。 白色的囚笼里,那些孩童是从龙熙国运送来的新材料,与凤冥国最近的龙熙国在中途参与了这场武器人的制造。 凤冥国原本野心勃勃,想要根据凤鸣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残缺不全的秘术制造出兴盛于凤临大帝时期的武器人,再带着这支不死军团杀回中原,夺回丢失的国土。可惜同样出身隐族的沈家多年来一直监视着大漠里的凤冥国,凤冥国刚刚制造出武器人的雏形,久未联络的龙熙国便派出使者,自那以后,司家的饲兽场变成了沈家的武器库。 沈家和司家同为隐族,这也是为什么对比其他国家,龙熙国更相信玄术。 南北越原为一族,凤鸣帝国时期,越国蒋家、赤阳窦家、苍丘武家皆是人才辈出底蕴深厚的士族,雁云端木氏出身商族,只有沈家和担任国师的司家为隐族。可惜沈家比司家更不济,连最基本的炼丹术都没有传承下去,人也比司家人更废物,最后一任皇帝居然去给司家女做了男宠。 那个时候,龙熙国在赤阳国和苍丘国的强权下忍气吞声,为了有足够的实力抗衡,龙熙帝在荒凉的大漠养了一条鲜为人知的“恶犬”。 凤冥国这条“恶犬”却不承认自己是“犬”,凤冥帝认为凤冥国是沉睡在大漠里的一匹野狼,虽暂时被龙熙国豢养,却总想着伺机反咬一口。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反咬的那一口甚至咬丢了自己的皇后,于是本就底气不足的他恼羞成怒,将怒气全撒在了自己家里,他因为自己的无能开始痛恨起妻女,还擅自断定女儿不是亲生的。凤冥帝那个人在晏樱看来极可笑,无能,自大,空有野心,再好的计策执行时都能做得一团糟,确实不像是能生出那样女儿的人。 龙熙国从没把凤冥国的反抗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凤冥国还有利用价值,凤冥国早就亡国了。两个国家一个利用,一个被利用,算不上交恶,但也不是友好的邻邦。 晏樱就是在那个时期进入了圣子山,他是被掳去的。 司彤很喜欢他,凡美丽的少年司彤都喜欢。 他不是没想过逃走,两年的磨砺,他早就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晏小公子了,在进入地下城前,他的城府和世故就已逐渐养成。他知道司彤喜欢他,在第一次逃跑未果后,他开始讨好司彤,以换取更好的生存环境、更多的自由,以便制定更周密的逃跑计划。 第二次,他顺利地从迷宫一样的地下城出逃,第一次他连出口都没有找到,第二次,他成功地逃到了出口处,见到了久违的灿烈阳光。那是一处破烂的充满了野兽臭味的山洞,山洞的尽头破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勉强能够容纳一人通行,炎烈的阳光从缺口外照射进来,还没走近便感到了洞外黄沙的滚烫。 一个人站在缺口前,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小孩子,她生得又瘦又小,一头乌黑的长发不曾修剪,已经长到了腿弯处,就那么垂着。她穿着圣子山地下的孩童常穿的粗布白袍,宽大的直筒长袍罩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她赤着脚,皮肤极白,天生的雪白,被洞外酷烈的骄阳一照,恍如透明的。那一刻,晏樱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以为他太累了头脑发昏产生了幻觉,看见了漂浮的半透明鬼怪。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回过头,竟是一个女孩子。 之前他见过许多女孩子,从公主千金到农家女、乞丐女,他都见过,却从没有一个女孩子像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这样,与众不同。 她很美,白皙的皮肤,纤细的骨骼,大大的眼睛,连睫毛都是卷长的,她就像一幅画。但这不是最吸引他的地方,最让他感到特别的是,面前这个明显比他年幼的女孩就像是野生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野生”这个词,她像个孩子,又不像孩子,她既不像外面的女孩子那样或娇气或刁蛮或粗疏或笨拙,也不像圣子山中的女孩子那样或怯弱或古怪或疯癫或歇斯底里,她就像是一池清水,可有形,可无形,可暖,可冷,可泻土无踪,亦可掀起巨浪,盈盈剔透,粼粼波光,涟漪时明媚如晨,沉静时皑皑如雪。 她用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望着他。 最开始他以为她也想逃跑,后来他发现她一动不动,好像是在晒太阳。 他完全不能理解,出口就在她面前,她竟然在晒太阳! 他在洞口前被当场捉住,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对眼前发生的骚动无动于衷,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她不会说话。圣子山中有许多孩子不会说话,毕竟那些孩子只是“材料”,不是人。 他被捉了回去,他感觉捉他的人在看见洞口前的那个小女孩时明显惊恐了一下,随即押着他逃似的走开了,这更让他觉得疑惑。 晏樱篇——她和他(三) 司彤没有计较他费尽心机地逃走,相反,由于他初次逃跑被抓回后受到了严酷的刑罚,却没有因此恐惧打消逃走的念头,她对他更感兴趣了。 司彤是一个疯子,她常常歇斯底里,会莫名奇妙地尖叫、哭泣,时而狠戾,时而又很温柔,高兴时她会待孩子们很好,可一旦发怒,她就会用各种残暴的手段去折磨那些不能反抗的孩童。 她很美,美貌是她的武器,也是她不甘的源头。 圣子山分为两部分,长老会和神女。神女听起来好像神圣不可亵渎,实际上是祭品,是物件,是需要时拿出来供人瞻仰不用了就可以丢进阴沟的东西。圣子山的权利一直掌握在长老会手里,长老会由凤冥国犯了错的贵族和一群邪恶的巫医共同担任,清一色的男性,监视神女只是附加,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替皇家贵族饲养输送“灵体”,在武器人被意外制造出来后,长老会又分出一部分人专门负责武器人的研制。 神女自进入圣子山便再也出不去了,这个看似宗教氛围浓郁的地方实际上残酷又肮脏,一群男人一个女人,长期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美丽的神女会经历怎样的灾厄,可想而知。 长老会分为贵族和巫医,早年巫医族受贵族排挤,被赶出湘瀛,后期又因为武器人的研制重回权利的舞台,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使是在黑暗的地宫里。或许正因为是在没有约束的地宫里,两方人的争斗比在外面时更狠,腥风血雨,残忍至极。 司彤是神女中的反抗者,她十二岁进入圣子山,那个时候她已定下婚约,她的未婚夫是一个雁云商人,婚后她可以跟随丈夫走出这片沙漠,去往中原的花花世界,却不料上一任神女暴毙,她那个时候作为司家唯一的女性被迫进入圣子山,成为了新的神女。 她其实是一个英勇的女人,她聪明,貌美,她不甘心做一个物件,她利用美貌将长老会血洗了三轮,直到晨光的父亲答应她参与进武器人的制造,直到长老会的男人们几乎都变成了她的拥趸。为了权利,她甚至和自己的堂兄不清不楚,然而她依旧无法逃离圣子山,即使她是神女中唯一一个能够走出圣子山的,她依旧逃不开宗教的束缚,她依旧逃不出凤冥国和大漠。 她的个人能力太弱了。 晏樱想,这大概就是她憎恨晨光生母的原因,也许那份憎恨里男人不是主要的,她憎恨的是晨光的母亲是凤冥国的贵族女人里第一个走出大漠的,尽管离开的方式很不体面,走出去之后也不幸福,可在司彤看来,她走出去了,这让她深深地嫉妒,嫉妒转化成刻骨的仇恨,到死都无法排遣。她拼命地嘲讽她,在他面前疯狂地诋毁晨光的生母,说她是贱妇是yin妇,说晨光是个杂种。 在晏樱看来,晨光的母亲是凤冥国中罕见的智者,她想要改变凤冥国的现状,她想要开民智,去宗教,改变如部落一般的政权,将凤冥国建设成和外面的国家一样的大漠之国,然而这样的女人在凤冥国人的眼里是愚蠢的叛徒,是与神灵作对的邪祟。 有时候,晏樱觉得司彤是认同晨光的母亲的,可司彤不承认她的聪慧,她的聪慧让司彤变本加厉地咒骂她。 凤冥国,一个愚昧到难以教化的地方,皇权的统治依靠的是将愚昧的臣民变得更加愚昧,他们利用这份愚昧巩固皇权,在这样的国家里,连男人都活得很艰难,处于弱势的女人还不如牲畜。平民家的女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就罢了,像司彤那样的贵族女子,她们接触过外来的人,因此对外界产生了疯狂的幻想和憧憬。 求而不得,还不如从没见过,这便是司彤疯狂的由来。 不得不说,晨光的想法和她的母亲很像,后来她也完成了她母亲未完成的心愿,开民智,去宗教,改变部落政权,将凤冥国建设成了真正的国家。只不过,她的手法比她母亲的想法简单粗暴得多,她没有去教化那些蠢而不自知的人,她把他们都杀了,愚昧又肮脏的凤冥国一下子就干净了。最初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惊讶得都笑了出来,这手段够狠,却也够速效。 晨光具备的一直都是相互矛盾的两种东西,温驯和野性,天真和残忍,洁癖和血腥。 第二次见面时距离第一次已经过去很久了,他重新获得了司彤的信任,成为了最受司彤宠爱的部下。 他主动去见了她,因为他忘不掉她,那个尚不知姓名的女孩子对他来说极特别,他受够了新来的武器人哭泣地反抗,受够了已经成形的武器人杀戮时的血腥爆体时的惨状,受够了“灵体”们只凭本能疯狂进食时的愚蠢,更受够了司彤的阴晴不定。 他突然很想见她,他去了之前的那个地方,去了三次,前两次没见到她时,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只是他的一场梦,直到第三次,他终于见到了她。 她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眯着眼睛,惬意地晒着从洞外透进来的阳光,她依旧穿着那件粗布袍子,上面沾了许多狰狞的血迹,这让他心头一紧,以为她受伤了。他快步走过去,她赤着的双脚一晃一晃的,这时候停止了晃动,她睁开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看着他。见他定定地盯着她瞧,她的眼神疑惑起来,接着她歪了一下头,仿佛有什么击中了他麻木许久的心脏,硬壳被打碎,一腔柔情上涌,他想起了母亲饲养的那只总是喜欢歪头的白色长毛猫。 “你受伤了?”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坐在石头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穿戴与普通的孩子不同,司彤将他打扮得很漂亮,紫色的锦衣,苍白的皮肤,像一只华丽的瓷偶。就在他以为她真的不会说话时,她突然开了口,软软糯糯,甜美动听,带着稚气,让他想起了风靡宜城大街小巷的糯米糖糕: “小心那个女人,腻烦了,她就会杀了你。” 晏樱愣住了。 她重新晃起了小脚,那双小脚有点脏,却白瓷一样仍很漂亮。 “我叫晏樱,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问。 小女孩愣了一下,仿佛很为难似的,想了半天,转头望向洞外的朝阳。 “晨光。”她回答。 多年之后晏樱想,这个名字大概是她在看到朝阳之后随口取的,到后来却成为了一个令七国闻风丧胆的名号。 “你想逃吗?”他问她。 晨光又愣了一下,她看着他反问:“逃去哪?” 晏樱篇——她和他(四) 这一回轮到晏樱愣住了,之前他之所以没有再逃是因为觉得自己逃不掉,晨光的话却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算他能逃掉,他要逃去哪里,圣子山外是茫茫大漠,黄沙戈壁,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怕还没找到回中原的路线,他就已经死在沙漠里了。 他沉默不语。 她亦沉默不语,微扬着头,看起来十分惬意。 他不解,这种比地狱还要可怕连最凶狠的恶鬼都会嚎哭的地方,她待在这里,为何会露出如此平和的表情: “你不想逃走,为什么呆在这里?” 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晒太阳,我会长高。” 他猜测过这个答案,可当听到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时,他还是有种想吐血的冲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晒太阳会长高,她晒太阳的次数不少,可后来也没见她长多高。 这便是他们第二次相遇,她以为的第一次,她把他灰头土脸的第一次给忘记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背着司彤去洞口找她,她也常常在洞口晒太阳。她只会在洞口晒太阳不会走出去,她说她不想晒伤。 大漠里,阳光炽烈如火,的确会要了人的命。 他和她并肩坐在洞口,他问了她许多事,什么时候来到圣子山,今年几岁了,在山中都认识什么人,她总是摇头,说她不记得了。 晨光在圣子山里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她的穿着是圣子山的武器人,可他在武器人里从没见过她。他曾问过一个待他还算和善的长老会成员,那人在带人捉回他时,在晨光面前显得极谨慎,甚至带了点恐慌。晏樱向他问起晨光,哪知那人立刻严肃起来,掩饰着内心恐惧,厉声警告他不要再问,也不要向旁人提起,尤其是司彤,会招来杀身之祸。他警告他千万不要靠近晨光,万一遇上,能跑多远跑多远,他说她会吞了他。 晏樱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一个猫咪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吞人?他甚至怀疑说话的人是在吓唬他。可看对方严厉的态度,他知道不能再打听了,只好将狐疑揣进肚子里,自己去寻找答案。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在武器人的培育室里也没有见过晨光,他们常在洞口见面,那里俨然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一年她七岁,他十岁。 和她在一起是他挣扎在地狱里最快乐的时光,他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他带着她玩耍,他教她习字,教她背书,在沙地上画棋盘以小石子做棋,教她下棋。他曾是宜城里最聪明的孩子,他们都说他青胜于蓝前途无量,可惜一切都毁了。他不甘心,他常因为燃烧的仇恨惊醒,只有在将他努力学得的东西教给她时,他才会有种重归无忧的错觉,他的内心才会平静。 她极聪明,虽然不想承认,她比他聪明,习字、背书,教一遍就会了,她很快学会了下棋,从此他几乎没赢过她。 晏樱是那种聪明又勤奋的孩子,即使有天赋打底,依旧认真刻苦,让人羡慕又佩服,可是世上还有一种孩子,她的天赋不需要她刻苦,她玩似的就能学会,还能比刻苦的人技高一筹。很不巧,晨光就是这样的孩子,大漠中的她,如蒙了尘的明珠。 借着司彤的宠爱,晏樱开始频繁出入圣子山的旧书库,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何在这个阴冷又肮脏的地狱里会有一个存满了古籍的旧书库。他在书库里习得古籍又回去教给她,这个过程会让他变得平和,能够减轻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晨光偶尔会消失,再次出现时,衣衫带血,极是恐怖,可她仍旧笑嘻嘻的。他问她是不是受伤了,她只是摇头,这让他很担心。 司彤到底还是发现了他们在密会,尽管他极小心。这件事让他疑惑,他不知道司彤是才知道他和晨光密会,还是知道了很久一直默不作声突然发难。她毫无预兆地将他带入一间石室,在石室二楼的监视区域,他看到了许多面容阴煞已经毒入骨髓的武器人,清一色的男子,将一个瘦小的女童围在中间。那个女孩子,透薄的肌肤下,青筋密布,血红的瞳仁,狰狞的脸孔,她挣扎着,嘶吼着,如同怪兽,已经不成人形。他眼看着她张开鲜红的嘴唇,獠牙咬在男人的脖子上,那一天,她咬死了十二个武器人,并吸干了他们。血腥的画面令人作呕,他站在二楼,震惊地望着这一切,肌肉僵直,指尖在微微颤抖。 司彤笑了起来,她用炫耀的语气,带了点莫名的得意,对他说:“司晨是圣子山中最凶狠最邪恶的野兽,远离她,她会生吞了你。” 他望着司彤涂着大红色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脸色青白。 司彤似很满意他的反应,这件事就结束了。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去找过晨光,服侍他的人似得了司彤的命令,在他没有问时,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晨光。那个时候他们唤她“司晨”,这是个让晏樱很膈应的名字,牝鸡司晨,是种羞辱,后来听了司彤的说法,他更确定了这的确是一种羞辱,她在羞辱晨光的母亲,因此许多年后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离开圣子山后晨光仍会将“司晨”这个名字挂在嘴上。 服侍他的人告诉他,晨光是一个孽种,凤冥帝为了惩罚她,将她扔进了圣子山。如今这个孽种是圣子山里最凶恶的武器人,她咬死过许多人,其中不乏长老会的长老,她嗜血,会将被她咬住的人生生吸干,她是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成为真正武器人的人。 在说这话时,那人的语气不乏遗憾,晨光这个武器人的确强大,如果可以控制,凤冥国的武器人制造就算进入了胜利阶段,可惜的是,她嗜血随心,从不听操纵者的话。 起初晏樱还会觉得惊愕,后来听的多了,武器人见的多了,他也就平静了。最让他震惊的不是晨光多么多么的凶狠邪恶,他吃惊的是,晨光居然是皇帝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凤冥国的公主。 一国公主竟沦落到这种境地,也是可怜。 然而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可怜别人,他很快进入了少年期,逐渐长大,开始有了男人的雏形。十三岁那年,他被打扮一新带入了司彤的卧室,在那里,他人生第一次见到了赤裸的女体。 晏樱篇——她和他(五) 晏樱不愿意去回想那段经历,不是所有的男女之事都是男人占了便宜,他和司彤的密切接触算不上噩梦或阴影,但是让他十分不适,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不干净,即使后来晨光进入了少女时期,他们花前月下,浓情蜜意,他也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欲念,他不想弄脏她。 后来的他极厌恶女人的主动接近,虽然没有厌恶到想把女人都杀光,可他的确再没有碰过女人。 那夜之后,他突然特别想她,且那种心情越来越迫切,迫切到让他忘掉了那些血腥的画面,他又去了那个山洞。夕阳的余晖里,她在等他,看见他她极是开心,她笑着唤他“晏樱哥哥”,晚霞映在她的背后,使她看起来特别漂亮。那个时候他想,若是他们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只有他们,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相互偎依着活着,一直活到死去。 晨光忘记了那段血腥的记忆,后来他发现,晨光在某些时候记忆力会特别弱,她总是能选择性地忘掉一些事情。经过服侍他的人的提醒,他终于确定了他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不是错觉,晨光的身体里真的藏着另外一个人。说藏着其实不确切,晨光和司晨,直到最后晏樱也没有弄清楚,形成两个人的原因究竟是晨光为了自我保护真的分裂出了一个人,还是那仅是证明了她疯狂的伪装,她为了生存下去,假装疯狂,伪装的时间久了,自己也信了。 不过那时候的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即使她的残忍令人发指,即使她随时可能会吞掉他,即使她偶尔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在乎,他只把这些当做是她的多面性,流露出了不常见的另外一面罢了,不管是哪一面的她,他都接受。 ...... 进入少年期,有了身体上的关系,他正式成为了司彤的心腹。 司彤喜欢美少年的原因很简单,少女时期,她的身体和美貌是她的武器,她认定了这个事实,因此,即使现在这个长老会里的大部分男人都在迷恋她、爱慕她,她依旧觉得自己是一个玩物,于是她开始搜集自己的玩物,可以肆意玩弄、虐待的玩物。 她不是只有他一个,凡美丽的少年她都爱,可是被她看中的少年,一旦不如她意,将会被丢进比过去残酷百倍的地狱。那个时候,他怎么都没想到不中用的司浅居然能活到最后,还成为了晨光身边的看门狗。 对待少年人尚且如此,对待如同竞争者的少女们司彤只会变本加厉,她在女武器人身上做的试炼比在男武器人身上做的试炼要阴邪千倍、万倍。大多数女孩子都死在了圣子山里,司九烂了半边,火舞、司七、司八、司十,这些万里挑一的幸存者,看似普通,其实全部生长异常。 晨光更是异常中的异常,唯一能够与司彤的势力抗衡的人也只有晨光。 他们杀不掉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杀不死她,司彤对晨光的异常培育最初是出于对晨光生母的报复,她将灌注了嫉妒的邪恶手段全部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那个时候她只是想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没想到她意外培养出了一个无人能敌的失败品。 无人能敌是武器人的优势,之所以说她是失败品,是因为没有人能控制住她。起初他们还能用些手段化解她沸腾的玄力,将她吊起来惩治,如果那个时候他们杀掉她,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可司彤舍不得这个玩物死去,她还没有折磨够。等到司彤感觉到恐慌时,长老会又因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不同意处置掉这个将要成功武器人,在两方僵持不下时,晨光已经变得制不住了,于是她成为了圣子山中最恐怖、最被忽视的存在,没办法不忽视,惹怒了她,狂性上来,她真的会咬死他们。 对那个时候的圣子山来说,唯一的幸运是晨光智慧未开。武力再强大她也只是个孩子,她婴儿时期就进了圣子山,圣子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的日常除了吃喝就是杀戮。最初她连和他说话时都很笨拙,她全凭本能,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杀。直到和他在一起之后,渐渐的,她从他身上学会了谋划。 有时候他也会后悔,他不该给她讲那些人心险恶的故事,就该让她一直单纯下去,那样她就不会将那些阴谋阳谋用在他的身上。 他说过,她极聪明,且比他阴毒许多,她做的最让他瞠目的是她成功挑起了两个长老的内斗,最后灭了三个人。她是真正的青胜于蓝,那个时候他觉得,她困在这个死人墓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有了司彤的宠爱,晏樱开始进入圣子山的权利中心,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权势和自由。在这个过程里他尝到了甜头,对待司彤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讨好转变为了玩弄,像司彤那样因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内心空洞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其实最好掌控,只要填满她的心,她甚至连身体的欢愉都不需要了。 司彤爱上了他,因为她觉得只有他一个人在关注她的内心,她甚至忘掉了他只是一个少年,她把他当成了深爱的男人,竟开始幻想起成为夫妻后的美好生活。 这极可笑,也极让他恶心。 在那段令人作呕的岁月里,晨光是他唯一的光。即使后来他走出圣子山,他也没再见过晨光那样的女子。她比他坚强,比他勇敢,比他洒脱,她在不发狂时终年病弱,她在发狂时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她能走出圣子山却不知道走出去之后该去哪里,她孤独,她痛苦,她伤病满身,她终日面对杀戮,满口鲜血,满手血腥,残肢就在她稚嫩的眼光里乱飞,她依旧像一只岁月静好的猫咪,干净得甚至让他有点自惭形秽。 他不知道在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知不知道他和司彤的肮脏关系,但在她杀死司彤之前,她知道了。然而在之后的年月里,她再愤怒,再恼恨,即使他因为想刺她的心把司彤大喇喇地摆出来,她都不曾拿他和司彤的那段关系咒骂他、羞辱他,对于这一点他很感激,他也知道,那是她给他最后的温柔。 晏樱篇——她和他(六) 随着司彤对他的情谊越来越浓,她在他面前也越来越不遮掩,她开始对他诉说少女时期起她的各种愤怒、嫉妒与不甘。他从她的口中听说了因为凤冥帝反击失败为了凤冥国不得不被送出去的晨光的生母,以及凤冥帝因为自己的失败对妻女产生了憎恨,憎恨到将亲生女儿假做不是亲生的丢进魔窟,他听说了司彤对晨光母亲的嫉妒和恼恨,也听说了她曾将幼年的晨光当做女儿抚养,只为了让她先感受天堂再将她推入地狱。 这凤冥国,除了晨光,全是疯子。 司彤的心中藏着一个惊天秘密,一天夜里,微醺时她告诉他,在晨光那个失败品制成再无法逆转之后,她掌握了武器人真正的制造方法。她背着长老会在一些武器人身上秘密地进行了初期炮制,结果很稳定,但是她不打算继续做下去,理由很简单,她之所以会被囚困在圣子山里,就是为了替皇家制造出一支不死军团,一旦这个军团组成,首先被灭口的就是她这个制造者。 那个时候,他惊讶于司彤的聪慧,同时,他对这个制造方法动了心。 晨光是圣子山最为强大的存在,尽管她是一个失败品,可她是无敌的,他亦想拥有这样强大的能力,却不想像她一样嗜血成性。 之前他也会像其他武器人一样接受炮制,自从司彤倾心于他,他便不用再受那些痛苦了,因此,当他提出让司彤在他身上试炼时,司彤很惊讶,并坚决反对,她手中的方法理论上是可行的,可她没有进行到最后阶段,她怕他会发生危险。 但是他坚持,他也不知道他的坚持是来源于圣子山外尚未了结的仇恨,还是单纯想让自己变得强大好稳定在圣子山的一席之地,他十分坚持,他说,等到他强大了,强大到足以对抗整个圣子山,他会带她走。 司彤居然相信了。 炼制分为四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彻底变成只懂服从的武器人,他们摒弃了最后一个阶段,司彤因为不放心,将进行到第二阶段的人重新抓来进行了第三段炼制,结果有生有死,方法也改了又改,他知道的活下来的人有男有女,司浅、流砂、火舞、司七、司八、司十都是那一次的幸存者。 这些结束后,司彤仍不放心,那时候圣子山里来了一个怪物,一个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少年,他听说那个少年刚来时就激起了晨光的狂性,咬死了两个长老会的长老,这在圣子山已经不稀奇了,人们听到时,也只会说一句“死的人倒霉”。司彤在那个少年身上一口气进行到第三阶段的炼制,那个少年吃尽了苦头,最后侥幸生还,此人便是后来的嫦曦。 司彤甚至在已经成型了的晨光身上做了试炼,直到她有了把握,一年时间,她将晏樱变成了圣子山中仅次于晨光的武器人。可惜的是,效果比他预想中的所向披靡差很多,司彤拼命稳住了他的玄力,却再无法进益,他比爆发时的晨光差了许多,更不可能和整个圣子山的武器人对抗。 他很失望,司彤却很满意,一个强大到能够令长老会忌惮的英俊少年,聪明,温柔,懂情趣,假以时日,必会成为这世上最优质的男人,有这样的男人陪在身边,她很满足。她放了权,让晏樱利用她的势力去抗衡长老会、巫医族以及湘瀛的皇族。 她不是不知道他和晨光交往密切,在得知他们没有那层关系时,司彤表现出了一种成年女性对待小孩子的高贵与傲慢。她并不禁止他们来往,她比从前更乐于将她认为的晨光丑陋的一面展现给他,她喜欢看他在那时面露出惊恐和厌恶。她曾严正告诫他,司晨是一个怪物,她能够嗅出濒死的气息,他的血液对她来说是最甘美的滋补品,切忌在她面前流血,她会被诱惑,发狂咬住他的喉咙,而一旦她嗅出他的死气,她就会生吞了他。 其实晨光不是没咬过他,她第一次发狂咬住他的脖子时,他是恐惧的,他见过她是如何残忍地将人活活咬死,可是她克制住了,她推开了他,转身逃掉,从那以后再没有在他面前发作过,那个时候的她已出落成了少女,也生出了少女的情怀和羞耻心。 ...... 龙熙国派使者出访凤冥国的前夕,他陪司彤回了湘瀛。湘瀛的街道破旧不堪,凤冥国这个被称为国家的地方,还不如北方的蛮族过得油水丰厚,和繁华的宜城相比更是云泥之别,他心中对这里嗤之以鼻,却没想到,他竟在此地重逢了晏忠。 晏忠被沙暴掩埋,幸好遇上了雁云的商队,被商队的主人救起,送到了湘瀛,算是捡回一条命。在湘瀛期间,晏忠经商队的主人介绍,在一户人家做工,他一面工作一面四处寻找晏樱的下落,今日是因为神女回京,全城的百姓都要出来参拜,晏忠才意外看到了跟在司彤身旁的晏樱。 由于重伤来不及医治,曾是晏家最优秀死士的晏忠玄力全失,成为了废人。晏樱的心里有些难过,两年的保护建立的情谊,晏忠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在见到晏忠的那一刻,在圣子山中的艰难恍若不间歇倒退的噩梦,梦醒了,他又一次回到了现实世界,他是凤鸣帝国仅存的后裔,他是晏家唯一的幸存者,在他的心中藏着凤临大帝的宝藏图,他还有一段灭门之仇没有向苍丘国皇室报复。 只凭晏忠是没有办法救他出圣子山的,况且就算他离开了圣子山,他们没有向导,要怎么走出大漠?就算他们走出了大漠回到中土,仍旧在苍丘国暗杀名单上的他们又能去哪里?继续留在圣子山,他还有许多能做的,一支掌握住了便可天下无敌的不死军团,以及,圣子山它是一座地宫,这座地宫是谁的地宫呢?司彤告诉他,这里是凤冥国第一任皇帝司仲的陵墓,就是那个将凤太子交给沈家绞杀的叛徒。 晏樱篇——她和他(七) 凤临大帝的宝藏图上,开启陵墓的凤玦共有四块,多年来,晏家一直在寻找,晏忠曾告诉过晏樱,四块凤玦,一块在龙熙国皇宫,一块在司仲手里,还有一块极有可能在苍丘国。 司仲手中的那块晏家人原本以为最好取,因为凤冥国的皇宫最好潜入,可晏家派出过许多人把凤冥国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凤玦。当司彤告诉他圣子山即是司仲的陵墓时,晏樱就猜测过,司仲手里的那块凤玦会不会成了司仲的陪葬品。 他决定跟司彤回圣子山,他命晏忠前往龙熙国召集晏家旧部,重组人马等着接应他。晏家的旧部,赤阳国境内的正在内斗,雁云国境内的已经叛变了,龙熙国境内的他们找过,可惜还没找到就被追杀逃离了龙熙国,这一次他命晏忠去龙熙国,要找的就是上一次没有找到的那支势力。 晏忠作为死士,一直很听他的,除了在晨光的事上。即使到了人生最后,晏忠仍旧认为晨光是祸乱天下的妖女,晏樱逃离她是正确的。 晏忠前往龙熙国寻找旧部,晏樱回了圣子山。 晨光依旧如往常,懒洋洋,软软糯糯,他送了她一条她从没见过的红裙子,尽管尺寸不合,她依然很高兴。 晏樱却变了,过去,仇恨是他的噩梦,圣子山才是现实的,在他重逢了晏忠以后,圣子山变成了虚幻的、短暂的,曾经的仇恨、未来的帝国成为了他的现实。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一日比一日愁苦,一日比一日阴郁,他开始给晨光讲湘瀛讲宜城讲由凤鸣帝国分裂出的七国,晨光兴趣缺缺,又不好扫他的兴,托着下巴装作很感兴趣。她常常靠着他,靠着听他弹琴,靠着听他讲故事,靠着和他一块发愣,他知道她看出了他的苦闷,可是她从来没有问过他。 司彤却很喜欢他阴郁时的模样,她认为这是男人成熟了标志,他终于长成了一个可以与她并肩的男人。 关于墓穴的入口,晏樱试探着问过司彤,他用温柔的口吻对她说,墓葬中也许有能够给她自由的宝物,他想哄骗她带他进入墓穴,然而司彤再聪慧再狠辣她也是一个凤冥国人,司仲的墓穴是凤冥国的命脉,是凤冥人的禁地,任谁都不能进去。 如此,他也不能再追问墓穴的入口,他只得将目光转向晨光。晨光就像是一只地鼠,她知道圣子山里所有不为人知的地方,她甚至带着他走出过圣子山真正地去晒过太阳。 他对她说,他想去看一看司仲的墓穴,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她说她早就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棺材。 在司彤前往湘瀛见龙熙国使者的时候,他装病留在了圣子山,夜里,晨光带着他钻进了司仲的墓穴,果然如她所说,那里面只有一口棺木。 晨光就是那类不肖子孙,当时她问他来这里想看什么,他说他因为听说过许多关于司仲的传说,想要瞻仰一下遗容,晨光就直接把她祖宗的棺材板掀开了。 蜡人一样的死尸手里,是一片如宝藏图上描画的凤玦,他只是稍微转移了一下晨光的注意力,就将那片凤玦收入手中了。如此顺利,他当时觉得她是个傻姑娘,可后来的种种表明她不傻。所以在当时,她是不知道他在利用她,还是她知道了却在配合他? 晨光,她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姑娘,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不敢断定她是否爱过他,若说她爱他,她从未思考过与他的未来,她浑浑噩噩地活在圣子山,仿佛一直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可说她不爱他,她确实为他拼命过。她后来对他的复仇究竟是出于他欺骗了她的愤怒,还是出于他背叛了她感情的愤怒,越到后来,他越想不清楚。他猜不透她,从初识到死去,他始终猜不透她的心。 ...... 晏忠终于召集到了龙熙国的晏家旧部。 趁着司彤带领巫医族在湘瀛治疗龙熙国太子期间,他按照约定去见了晏忠,商议出逃计划。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司彤带领一半的长老会成员前往龙熙国,去向龙熙帝报告武器人的制造情况,他从圣子山逃出去。出访是他撺掇司彤争取的,他说这是她登上权利舞台的好机会。 晏忠认为他的做法很冒险,指挥人敢走一半,说明圣子山方面有能力约束武器人不会发生**,晏樱知道司彤和圣子山那么多秘密,司彤不可能不防着他逃走,一旦他真的成了圣子山的叛徒,武器人集结起来,生剥了他绰绰有余。 “据少主之前说,有一个极厉害的姑娘一直陪在少主身边,对少主百依百顺,少主不如利用此女......”晏忠忽然对他说。 晏樱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不愿意将晨光卷进来,可他也没想过带她逃走,他必须从现实考虑,他前路未卜,生死难料,带上她,他既约束不了她的强大又守护不住她的强大,只会惹麻烦。 他不同意晏忠的建议。 他们争论了许久,直到晏忠抬出了他死去的祖父、父母、兄嫂,还有那些被苍丘帝灭了门的晏家旧部,晏忠说,他现在是凤家唯一的后嗣,是合族用性命换来的幸存者,他的命早就不是他的了,他不能死。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出来找他的晨光,他当时真的吓了一跳,有一瞬他甚至怀疑她听到了他和晏忠的谈话,可是她如往常甜甜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狐疑一直在他的心里,尤其是在晨光极针对晏忠时,他总在忍不住猜测是不是那晚她听到了晏忠劝说他以她做盾,所以她厌恨晏忠。许多年后,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似做听不懂,没有回答。 那个血夜,他决定带上她,两手准备,如果守备松懈他们成功逃走了,他就带她去龙熙国,如果逃走的事被发现遭整个圣子山的武器人围攻,无法破围时,他也只能以她为盾了。 他希望发生的是前者,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司彤再爱他也是有底线的,她可以对他毫无保留,但他不能擅自离开她。 他们果然被围攻,他只好扔下她先逃了。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七岁。 即使后来他成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承认,那件事他做得极卑劣,极龌龊。 在逃离大漠时,他发现原本已经离开了的司彤带领一半人又折返回去,如此晨光的处境会变得更糟,然而他没有回头。 晏樱篇——她和他(八) 多年后,他从流砂口中得知了那晚的经过。 司彤直觉不妙返回圣子山,圣子山内果然发生了**,在知道晨光帮助晏樱逃走并屠掉了近一半武器人之后,司彤暴跳如雷,大骂晨光是她亲娘一样的“贱人”、“yin妇”。流砂没敢复述得太清楚,只是说司彤疯了一样将床笫之事描述给晨光听,只说了几句,晨光就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撕碎了。流砂说,那是没有人见识过的血腥,也是没有人见识过的“凶兽”,即使是他们这些只凭野性杀戮的武器人也没有见过那样恐怖的画面,哪怕是过了许多年之后再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圣子山的神女被生生撕碎,在场的长老会成员一个都没逃过,圣子山里最凶猛的野兽,在那一夜,人们发现了她超出他们想象的残暴,原来过去的她一直在隐藏。 破晓时分,圣子山武器人两大主要势力的头目,后来的司浅和嫦曦,带领手下的武器人投降了。 司雪晨在她十四岁那年屠掉了作恶近百年的圣子山,她释放了幸存的武器人,搜刮了她祖宗的陵墓,转移了被圈养在那里面的“灵体”。后来她灭了巫医族,用巫医族的灵方解救了存活下来的灵体,放他们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那五百个“灵体”去往各国,没有名单,她销毁了全部资料。 ...... 有很长一段时间,晏樱以为晨光已经死了,直到他重逢流砂,才知道她出山后杀回了皇宫,谋到了皇权,那颗蒙了尘的明珠在拭去尘土之后,变得耀眼刺目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摇身一变成为了龙熙国的国师,龙熙帝野心勃勃,很怕死,沈家连最基本的炼丹术都没有传承下去,龙熙帝本人却极相信玄术,对武器人也充满了信心,于是他利用从司彤那里学来的炼丹术取得了龙熙帝的信任。他深谙这个因壮志未酬想要延长寿命的掌权人的心理,投其所好,步步为营,他甚至换回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那个时候的他忘记了过去的伤感,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权势的争夺里,即使从流砂口中得知她还活着,他也只是松了一口气。 那个如部落一样蛮荒之国,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他知道晨光是如何控制住凤冥国皇宫的,在绝对强大的武力面前,阴谋诡计不值一提。可那仅仅对如凤冥国那样的小国管用,龙熙国兵强马壮,更何况这世上还有更加强大的苍丘国和赤阳国。 如果她仅是武力强大,也就好了。 是他低估了她。 当她重新出现在他的眼中时,他很慌乱,她完全不一样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喜欢赤着脚晒太阳的小野猫成为了高贵美丽渐受爱戴的公主殿下,十六岁的她已经拥有了嫣然一笑便能让男子为之倾倒的媚惑力,沈润那条傻狗亲爹都死了还义无反顾地舔着杀父仇人,一舔就是十三年。过去的她明明一点玄术都不懂,在世人的眼中,她却成为了如天女一样的存在。 她成为了一个骗子,一个能骗尽一切的女骗子。 当初他之所以选择龙熙国,是因为扎根龙熙国的晏家旧部对他最为忠心。那个时候苍丘国已经不追杀他了,十年过去,他们以为他早就死了,晏家在苍丘国的势力被剪除,需要重新建立,残留下来的人尚分不清敌我,容易出现变数。在龙熙国期间,他一面派人回苍丘国重组势力,一面获取龙熙帝的信任,作乱龙熙国的同时,伺机寻找藏在龙熙国的凤玦。 他图谋的并非政权,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在各国秘密制造武器人了,他的目的很明确,先用战乱消耗各个国家的战力,再挑起六国间的大战,时机成熟时,由他制造的武器人军团将参与进大战里,之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然而晨光出现了,她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想到她会出现在龙熙国,至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走出大漠,来到中土。 她乱了龙熙国倒是很符合他的计划,可在没有找到凤玦时,他便被迫离开了龙熙国。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抢夺凤玦的方法竟然如此简单粗暴,她直接从龙熙帝的手里抢去了,并毫无顾忌地杀死了他。 在得知了她的做法之后,他十分惊愕,十分无语,她果然还是那个野生的她。 后面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她使用了最简单的夺权方式,依靠杀戮重整凤冥国,她杀掉了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反对她改革的世家权臣,作恶多端的巫医一族,毫不手软,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吞下北越国、南越国,而后她反手攻破了龙熙国。 血流成河的操作震惊了他,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威胁力。在那之前他一直认为他的对手是强国的皇室,到后来他才发现,他的对手只有她,她干掉了他的全部对手,成为了他唯一的对手。 离开龙熙国潜伏在苍丘国期间,他在赤阳国培育的武器人被刚刚结束了皇族内斗的赤阳帝发现了,赤阳帝顺藤摸瓜,此时想要全面掩藏已经来不及,他只好将计就计,在避开了凤鸣帝国相关的情况下,主动让赤阳帝追踪到了他。 他对赤阳帝自称是巫医族人,他答应替赤阳帝研制武器人,交换的条件是赤阳帝协助他在苍丘国的朝堂上站稳脚跟。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赤阳帝的手底下已经有了自称来自巫医族的人,见面时他发现,这些人居然全部出自圣子山。 当年出访龙熙国的长老会成员在回国后发现凤冥国竟变了天,神女死了,圣子山废了,长老会没了,那只“恶兽”正派人四处抓捕“漏网之鱼”,为了活命,他们仓皇逃窜,几经辗转,来到赤阳国。他们也想靠武器人在赤阳国站住脚,可惜这几个人并不是巫医派,他们是湘瀛的贵族派,对武器人一知半解,一直糊弄着赤阳帝。就在赤阳帝以为他们是骗子想要将他们处死时,他们发现了赤阳国境内晏樱手下武器人的踪迹,有了可以将功折罪的重大发现,他们狂喜,赶忙报给了赤阳帝。 晏樱篇——她和他(九) 当时的晏樱因为担心晨光可以制造出能够与他抗衡的武器人,加快了动作,因为此,他暴露了踪迹,被赤阳国发现。好在他将劣势转为优势,赤阳帝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合作者,有了赤阳帝的帮扶,他不仅在苍丘国的朝堂如鱼得水,在赤阳国也积累到了一定势力。 他对赤阳帝说,他是被苍丘帝灭门的罪臣的后代,幼年时流落荒漠,被巫医族收养,他想要报仇。赤阳帝听了之后很高兴,他需要这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青年,七国时,互派细作是常态,唯一能够与赤阳国抗衡的苍丘国,境内的赤阳国细作数不胜数,眼前的这个青年不仅是潜伏的好料子,还能够帮助他制造出天下无敌的武器人,这对赤阳帝来说,绝对是天降之喜。 赤阳帝将他送进了宜城,由重臣引荐,踏进了苍丘国朝堂,赤阳帝将他的底细洗得极干净。 然而苍丘帝毕竟不是老糊涂,他很快就发现了晏樱的真实身份。苍丘帝的敏锐对晏樱来说是一件好事,苍丘帝杀不了他,这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凤临大帝宝藏的下落,绣有藏宝图的束带已毁,藏宝图在他的心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交易达成,他开始替苍丘帝寻找宝藏。 他不惜暴露身份搭上苍丘帝这条线是有理由的,他不可能将真正的武器人制造出来交给赤阳帝,他怎么可能会为他人谋利,况且真做出来,第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他。他只做出了赤阳帝无法控制的失败品,能做出失败品,说明他是有能力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赤阳帝会失望,但也会继续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奉他为上宾。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帝王没有太多耐心。 那几个从长老会出来的骗子在失势之后妄图对他泼脏水,被他陆续除掉了,据他们说,流落在外的长老会成员和巫医族的幸存者还有不少。晨光的手段,太粗犷了。说实话,他替她清理过不少麻烦,当然出于私心他也留下了一些,这件事她其实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暗中出手,刺杀她的人会更多。就说她是野生的,万事全靠“野”,她太容易得罪人了。 ...... 他帮助苍丘帝卖力地寻找散落在外的凤玦,他在苍丘国的朝堂上也越爬越高,赤阳帝不知他凤鸣帝国后裔的身份,对他这个细作很满意。他利用武器人拖着赤阳帝的器重,将晏家旧部的势力在赤阳国越扎越深。 他和赤阳帝的合作不是势均力敌,在赤阳帝的眼中,他是被利用的那一个,当他失去利用价值,他就可以被扔掉了,赤阳帝想抹杀他,他的势力不足以对抗,他必须要在那之前逐步摆脱和赤阳国的联系。他曾想过利用晨光对武器人的厌恶帮他清理掉那些失败品,无论是苍丘帝还是赤阳帝,他们都足够老了,该逝去了,于是他选择了一个人,将他送进了赤阳国的皇宫。 窦轩算不算他养出来的祸患?严格来讲,其实不算,毕竟窦轩看形势不对装死还挺快的,背后捅刀子杀伤力也不强,只是有点机会就想蹦跶这一点很烦人。在未来,在强者都死得差不多的情况下,窦轩的确会成为一个具备威胁力的人物,如果晨儿愿意和他联手,这会儿窦轩已经下地狱了,可惜晨儿不愿意和他联手。 他和窦轩的相遇想来有些微妙,很巧合的相遇,窦轩在街上顺手牵羊被抓住,他在第一眼看见窦轩时,就觉得窦轩很像赤阳帝,不是形似,是神似。他将窦轩留在身边,找人查过对方是个底子干净的流民,当时他并不知道窦轩在箬安的种种,他只是觉得窦轩聪明机灵识时务也懂得顺从,是个做傀儡的料子,于是便有了后面的牡丹夫人种种,以及圣城的拦驾认亲。 窦轩是否故意顺手牵羊,这件事只有窦轩自己知道,窦轩究竟是不是牡丹夫人的儿子,也许是,窦轩曾暴露过一些蛛丝马迹显示他来自烈焰城,也许不是,那些可疑的痕迹只是巧合。是或不是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窦轩前期替他做了许多事,这是事实,后期切断了联系自己爬上高位也是事实,他不愿意再受利用靠自己摆脱了困境,那是他的本事,他是帝嗣也好,不是帝嗣也罢,说到底,这个世界成王败寇,沈润是正统皇嗣,晏樱确确实实是凤鸣帝国的后裔,可那又如何?在晨光的眼里,所有输给她的都是杂毛流浪狗。 晨光的骨子里自带一种高傲,明明她不是在皇宫之中长大的,明明她只是圣子山豢养出来的一样兵器,她却气定神闲,无论面对怎样复杂恶劣的环境,哪怕是突然发生的,她都有本事成竹于胸,面不改色。 她是天生的王者。 记忆里,唯有一次,她肉眼可见地失去了冷静,古墓里的那一次。 他一直以为晨光搜集凤玦的目的和他一样,是为了凤临大帝的宝藏,他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目的,居然是那个只听传闻都会觉得可笑的还魂珠。 令垂死者恢复生机的灵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种比灵丹能够让人长生不老还要可笑的故事,她却信了。聪明如她,竟然信了。 他很难形容在得知这件事时他心里的感受,他觉得可笑,他一直认为她对于她自己的生命是一种消极冷漠的态度,从他认识她起,他就觉得她没有求生欲,她无所谓死活,她只是死不了。不发作时她体弱多病,苟且活着,发作时她气浪肆虐,随时可能爆体而亡,死亡存在于她活着的时时刻刻,活得极辛苦的她,很多时候他都以为她不想活了,他还因此劝过她,劝说她爱惜生命,好好活着。 原来她是想活的,她想活下去,即使她从未说出口,哪怕是在玄气汹涌一直在鬼门关附近徘徊时,她都没有说出过一句“救我,我不想死”。 她是不想死的。 当时他嘲讽了她,用了极尖锐的字眼,他想惹怒她,也想激怒自己,因为他实在无法排解在两个人敌对情况下他的心为她产生的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绞痛。 他以为他懂她,其实他不懂。 那一刻他很难过。 她和他,他们纠缠了一辈子,他们相识在夏季,铄石流金,黄沙滚烫,那一年她六岁,他九岁,他们终结于冬季,北风刺骨,飞雪漫天,这一年她二十九岁,他三十二岁。 在他与她的争斗中,他从未对她手下留情过,她用实力赢了他,他技逊一筹结局惨败,这没什么可说的,他用自己的血去续她的命也不是因为他怜爱她、亏欠她、想要弥补她,那是她的战利品,是她应得的。 她爱他吗?他不知道。他曾自信她爱他,后来想也许她爱过吧,再到后来他慌乱地猜测她是不是已经不爱他了,直到最后,爱不爱,不重要了。他爱她吗?不爱吧,毕竟他是真的动过杀念,这样又怎么能说是爱呢? 他很想来世再遇见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遇见她,可是她说她不想有来世,她不想再遇见他。他是希望她有来世的,今生的她过得很辛苦,很痛苦,如果有来世,他愿她一生无忧,开心快乐地活着。 至于她不想再遇见他,不遇就不遇,随她吧...... 第一千二百七四章 遗留之物 赤阳国。 宁安庄。 毒雾环绕的山谷。 尸横遍地昭示着此地经历过一场大战,尸体有赤阳国一边的,也有看不出身份的一方,两方的尸体散发出的味道却极其相似,是一种长期浸淫于毒物中的朽气,明明尸身还没有腐烂,却已经开始发散让人心神不宁的气味了。 身穿铠甲的禁卫军正在清理烧埋,一个着黑斗篷的男人穿过尸堆,来到谷中一处雅致的竹屋。竹屋被黑衣人重重把守,那些黑衣人皆覆着面,面罩下露出两只僵硬的眼珠,他们的身上亦充斥着血腥腐朽的死气,仿佛从深埋地下的棺椁中才爬出来似的。 竹屋内传来女子的嬉笑声,不多时转化为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恢复了平静。斗篷人登上竹梯,进入室内,刺鼻的血腥味扑面,室内亦由重兵把守,这些士兵都是目不斜视全凭本能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的武器人。 外间,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正在制香,对内室的血腥恍若不觉,见斗篷人进门,她含着笑起身:“龙大人好。” “请含章公主安。” 含章公主转头,对着只挂了一条竹帘的内室轻道:“皇兄,龙大人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着白色寝衣的窦轩从内室走了出来,竹帘起落,龙麒隐约看见内室的床上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女人。窦轩的寝衣前襟沾满了血,鲜红刺目,他却毫不在意。含章公主直接拿起挂在一旁的外衣给他披上,没有催他把寝衣换下,这兄妹俩极喜欢血的颜色、血的味道,龙麒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在圣子山外看到这样的人。如此的血腥,如此的狠戾,窦轩这个人,他可能没有司雪晨的本事大,却比司雪晨更加邪佞,更加阴戾。 窦轩披着外衣随意地坐在竹榻上,这人生得很美,不是男人的俊美,是换上女装可以毫无违和地去做祸国妖姬的美,他骨骼纤细,眉目如画,颦笑之间阴邪与妩媚可以自在切换,全凭他的心情,与生俱来的风情也难怪那些被掳来的女子在看见他时都停止了哭闹渐露春色,然而那些女子最后都被他咬死了。 “她赢了?”窦轩含着笑,懒懒地问。 “回陛下,凤冥国军队拿下了宜城,剩下的南部已经有五座献城投降,其余尚在攻打中。” 窦轩也不意外,他笑笑:“晏樱呢?” “之前凤冥军在宜城没有找到晏樱,后来箬安在传,晏樱死在了凤凰宫,是被凤帝杀死的。” “这么体贴,怕要杀他的人找不到他,自己送上门去!”窦轩笑出了声。 “亲手杀死自己的旧情郎,凤帝真是狠心!”含章公主在一旁撇了撇嘴唇。 “有三万武器人不调去守都城,跑来我这里送死,这么蠢的男人,怪不得留不住女人的心。”窦轩笑吟吟地道,“凤冥国胜了,今后就只有赤阳国和凤冥国了,作为友邻,我是否该去恭贺凤帝一番?” 含章公主睨了他一眼:“凤帝这会儿心里定不痛快,皇兄确定是去恭贺?” 窦轩哈哈笑:“不痛快不是更好?” “皇兄要回京?可是清河王和晋阳王那边......” 鲜红的唇扬起,窦轩冷冷一笑:“他们那出,该收场了。” “陛下回京,死人谷里的这些武器人该如何安置?”龙麒连忙问。 窦轩笑,简短地回答:“带出去!” 龙麒的心一紧,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紧张还是激动,多少年了,他们历尽艰难培育出的武器人终于要走到阳光下了。 ...... 凤冥国。 箬安。 新年早就过了,陛下却没有重开朝会,反而关了凤凰宫,不问政事,不见朝臣,似是延长了新年假期。 陛下想休息,没人敢干涉,好在凤冥国的朝臣都有极强的自我管理意识,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大部分朝务原本也都是由文星阁处理,陛下在或不在对政务影响不大,再加上没过多久容王殿下先一步回京了,凤冥国的朝堂变得越发平静,连派系间的争斗都消失了,毕竟素来温润的容王殿下自回京起就没有过笑模样,昼夜不停地处理政务,正颜厉色,毫不手软,直看得文星阁众臣目瞪口呆,年轻一点的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毕竟陛下她刚刚弄死了自己的旧情人,想必心情不豫,在这种时候谁敢去触霉头。 凤凰宫。 晨光软绵绵地歪在卧榻上,像一根煮过了头的面。她盯着手里的羊皮卷,平静的眼光无波无澜,也不知盯了多久,眸光忽然动了一下,她将羊皮卷极快地卷起来,直接扔进了不远处的炭盆。羊皮卷易燃,很快燃烧起来,在炭盆里窜起高高的火苗。 晨光侧过去,一动不动地盯着火苗看。 这东西是他来找她之前放在火舞卧室里的,司彤手写的武器人制造的秘术,详细,完全,只要按照这个方法,就能建立一支由武器人组成的军队。 他把这个东西留给她,也不知道怀的是什么坏心思。 她蹙了一下眉,体内不属于她的玄力在四肢百骸中流窜,让她从头到脚都不舒服,那股玄力正在压制她身体深处沸腾不歇仿佛随时可能会崩裂的气浪,丝丝渗透,缓缓平舒,这种温柔的蚕食让她头昏脑涨,全身难受。她习惯于忍受极端的痛苦,像这种对她来说算不上痛苦但却很磨人的漫长煎熬令她感到恼火,又很无措。 他把这种东西灌给她,也不知道怀的是什么坏心思。 她翻了个身,换一种姿势躺着,换姿势却并不能让她疲乏煎熬的身体舒适。眉头皱得更紧,她心中烦得很,还拉扯着一片无论想怎么遗忘都无法排遣出去的沉闷,她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明明已经漱过无数次,口腔中依旧残留着那股让她想吐的血腥味,而每一次想吐,她的心都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拧了一下,让她分辨不清究竟是心脏的不适感让她想吐,还是她只是单纯的觉得恶心。 她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晚的事,至少不愿意仔细去想,她更不愿意去想由她在他身上造出的惨状,那不是能让她快意开怀的事。 她命火舞将他安葬在一处她不知道的地方,他该感谢她,至少她没有让他曝尸荒野,那才是他应得的待遇,她好歹还让人在他的坟头植了一株樱树,运气好的话,春天就能开花。 她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她也不想知道。 手缓缓抚上胸口,她努力让自己喘出一口气。 她直勾勾地盯着棚顶,脑中一片灰白,她提不起精神,也懒怠动弹,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太多,以至于现在一件事都想不起来。 第一千二百七五章 离不开 嘉德殿。 沈润正在处理如山的奏章。 成安悄悄地进来,悄悄地奉上一杯茶,再悄悄地退出去,大气不敢喘一声。 过了一会儿,手中的朱笔缓缓地停了下来,沈润的表情阴郁了一瞬,又慢慢缓和下去。他回京许久了,她都不曾遣人来问一声,他也没有去凤凰宫见她,就算见面,他也不知道现下他该对她说什么。 他之前就预言过,她亲手杀掉晏樱,心里定不会好过。晏樱也是真的狡猾,既然想死为何不自行了断,反而千里迢迢来到箬安,送上门去被她杀,她亲手杀了他,她就一辈子忘不掉他了,死人就是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晏樱心里一直有她,这他早就知道,而在除夕夜,发生的种种让他确定了晏樱也是在她心里的,尽管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大不过权势,可依旧是仅有的、无可替代的。 沈润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是嫉妒,只是因为心凉有一些难过。他和晨光相处了十几年,从最初对她的自以为是到后来他开始用心去了解她、理解她,他现在已经很懂她了,她没有爱,她对权利的欲望大过一切,尽管她说过她喜欢他,可她也会喜欢一只猫、一样瓷器,甚至是一道菜,他曾为此不忿,觉得她没有把他放到特殊的位置上,后来他接受了,谁叫他离不开她。 他曾以为至少在众多人里他是最得她心的一个,他说服自己安于这个位置,只要她心里再无他人,她不爱他也认了,帝王寡情,她既做了帝王,凉薄寡心再正常不过,他若想常伴在她身边,就要接受这一点。然而在那个除夕,他确认了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在她的心底早已经有了一个地位特殊的人,而那个特殊的人不是他。 他想,她对晏樱是有情的,尽管她亲手杀掉了晏樱,这对一份爱来说极其讽刺,可从情感上,她是爱的,她不是没有感情,她只是给了别人,之后又将她的感情湮没了。 和死人争高低,还是被她亲手杀掉的死人,这样的行为低稚又可笑,沈润知道,也承认,可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又做不到。 他不是嫉妒,他只是难受。 笔尖抖动,落下一点朱红色的墨在白纸上,他回过神,终于丢了朱笔,端起桌上的茶杯,浅啜一口,试图将窒在胸口的闷气咽下去。就在这时,成安进来,小心翼翼,赔着笑脸: “殿下,竹阳公主来了。” 一语未了,沈卿懿挎着一只小提篮从外面走进来:“哥!” 沈润微怔:“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妹妹,还不能来看看你?”沈卿懿佯作不悦地道,把小提篮放到桌上,掀开,笑说,“奶豆腐和羊乳糕,我亲手做的,给你尝尝!” 沈润望着盘子里的糕点白花花一片,散发着浓郁的奶香,笑了: “你做点心的手艺是越来越厉害了。” 沈卿懿得意地扬起了眉:“这是阿翎外放的时候我和当地人学做的,好吃,你尝尝。我听说嫂嫂最近都在寝宫,懒怠动弹,想来是身体不适,我特地做了很多,等我走了以后你拿去给嫂嫂也尝尝。这是用羊乳做的,益气养阴,对身体很好,嫂嫂若是喜欢,我就再做些送来。” 沈卿懿的挂念让沈润的心微暖,同时也听出了她话里的重点,他看了她一眼:“你做的你怎么不自己送去?” “嫂嫂那样勤谨的人却把凤凰宫关了,定是很不舒坦,我就不去打扰她了,你是她夫君,这种时候该多关心她。” “夫君”二字让沈润沉郁的心里升起一丝讽意,他又没有名分,算哪门子的夫君,他坐下来,淡声改变了话题: “怎么没把芃儿和瑶儿带来?” 沈卿懿知道他在回避某些问题,没再继续,笑说: “他们爷爷带他们去钓鱼了。哥,阿翎什么时候能回来?” “再有个三四月吧。”沈润咬了一口奶豆腐,不是很喜欢,意兴阑珊地答。 “这么久?!”沈卿懿有些失落。 沈润瞥了她一眼:“你们又不是刚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才分开多久,至于这么想他么?” “我和他成亲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都习惯了,突然分开,自然是要想的。” 沈润正在心里想她成亲了年纪大了也变得不知害臊了,只听沈卿懿接着说: “之前嫂嫂和你分开的时间还没有我和阿翎分开的时间长呢,嫂嫂不是照样很想你。” 沈润心头一跳,他很不相信,却又想相信,过了一会儿,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她会想我?” “想啊。”沈卿懿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沈润语气生硬地追问。 “嫂嫂又不是那种会把心里话往外说的人,怎么可能会说?但是我知道。想念一个人是能从眼神里看出来的。”沈卿懿笃定地道。 一腔酸意不受控制地冲撞了上来,沈润冷笑了一声:“可能她是在想一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只有她自己知道。” 沈卿懿看着他蓦地阴沉的脸,忽然问:“哥,你知道凤凰宫的事一传出去,朝中的人都在议论什么吗?” 沈润有些惊讶她在深闺之中居然也听说了凤凰宫的事,又一想此事朝中高官皆已知晓,她会听说也不奇怪,只怕现在整个箬安城的人都知道了。晨光她根本就没有刻意隐瞒凤凰宫的杀戮,让凤冥国人知道敌方的统治者死在凤冥国的皇宫,这自然是有目的的,他明白这一点,心里面却很不痛快。 沈卿懿见他不答又面露郁色,继续说:“朝中人都说,你现在的地位算稳了,陛下对新人没兴趣,你的劲敌又死了,司浅大人和嫦曦大人过了这么多年还只是臣下,只有你日夜陪伴在陛下身边,过个几年,说不定你就成了太子爷的爹爹,可不能得罪了你。” 沈润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是沈卿懿平常的口吻,皱了皱眉:“秦朔跟你说的?” “是他说的,我去探望舅舅和舅母,正赶上他在家。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陛下的身边只有你了,你还不趁这个机会想办法牢牢地抓住她的心?整日在嘉德殿批奏章,也不去嫂嫂面前多给她看几眼,你这么体贴,给她时间缅怀别人?”沈卿懿的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 沈润被刺了心,带着薄怒,别过脸去道:“想办法去抓来,这么勉强的一颗心,就算抓来了,又有什么趣?” 沈卿懿瞅着他,哼了一声:“你就嘴硬吧,即使是普通夫妻,成亲多年,也要想法子稳住对方的心,更别说那是陛下,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子嗣成群是凤冥国人心之所愿,你想想你从前七十二妃的光景,陛下身边只有一个你,是陛下亏了。” 沈润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我哪有七十二妃?你别胡说!” “五个总有吧?” 沈润不说话。 “朝外,陛下不是非你不可;朝内,陛下弃了你,至少凤冥出身的官员会雀跃欢呼,你要想清楚,不是陛下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陛下。” “谁说我离不开她?”沈润恨恨地道。 沈卿懿乜着他,凉凉地问:“你离得开?” 沈润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一千二百七六章 去见面 “你和嫂嫂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你追着嫂嫂跑,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转机,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可别因为小心眼让嫂嫂跑了。” 沈润火冒三丈:“我哪有一直追着她?我怎么就小心眼了?” “你还不小心眼么?嫂嫂又没对不起你,是你一直耍性子,她本来可以有三宫六院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你还不知足?” 沈润气噎:“我是不是还应该去向她叩头谢恩啊?” 沈卿懿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回答:“确实应该,帝王专宠,那是全天下的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我又不是女人!”沈润怒声道。 “可她是陛下,你是帝夫啊。” 沈润脸色铁青,怒道:“这么说,我和她换过来,就该她对着我谢恩了?” 沈卿懿觉得他这话忒大胆,幸好周围没人,她撇了撇嘴唇: “嫂嫂也没你这么小心眼,从前她做容王妃的时候你还想着娶白婉凝呢,后来你登基,同时纳了五个妃嫔,她也没和你计较,也没有跟你翻旧账啊。” 沈润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沈卿懿呆了一呆,诧然望着他:“我头一回发现,哥,原来你的嫉妒心这么强。” 沈润被她这句话噎得语塞,他脱口而出的气话被沈卿懿领悟到了,他觉得难堪又恼火。 沈卿懿正色告诫:“不过,在后宫中,善妒是大忌。” 沈润七窍生烟,这还是他那个乖巧温顺的妹妹吗,怎么感觉和司雪晨越来越像了,气人的本事一流: “你是不是我妹妹?” “正因为我是你妹妹,我才来提醒你把握住机会,我只有你一个亲哥,眼看着你孤独终老,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觉得不忍心。” “孤独终老?”沈润气急败坏地重复,怒道,“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 “可只有这一个女人能近你的身。凤帝的人,凤帝不要,哪个敢要?” 沈润看着她,语塞,窝火。 “这事你得听我的,我带了羊乳糕,等会儿你就去凤凰宫送给嫂嫂吃,好好地说话,温柔地说话,别说不相干的,哄她高兴,她高兴了,你才高兴。” “什么叫‘她高兴了我才高兴’,她高不高兴与我何干?我高不高兴和她也没有关系!”沈润怒声反驳,沈卿懿嘴里的他怎么听起来这么贱? “嫂嫂开心的时候你在她旁边乐得像朵花似的,嫂嫂一不高兴,你眉皱得都能夹死苍蝇,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头顶上阴云密布都能下雨了,我又不瞎,看得出来。”沈卿懿听了他的反驳很想翻白眼。 沈润对着她的脸,再一次气噎。 就在这时,付礼从外面快步进来,促声道:“殿下!”看了沈卿懿一眼。 “何事?”沈润知道他进来是有要事,正好可以舒散一下他因为晨光产生的气闷。 付礼见他没有避沈卿懿,开口汇报道: “赤阳国那边传来消息,清河王打败了晋阳王攻下了晋州,清河王在晋州杀了晋阳王并砍下晋阳王的头,没想到周兴突然起兵,奉诏剿杀叛贼,之后各地驻军起,说是奉了赤阳帝的诏,清剿叛党,如今就快打到晋州了。清河王大势已去,不死,被押回圣城也是死。赤阳帝已回圣城,边城接到赤阳国的国书,赤阳国欲派人出访凤冥国,恭贺陛下打下苍丘国。” 沈润面沉如水,这件事对他来说意外,也不意外。他和晨光曾就此事讨论过,两人都觉得窦轩那个人没那么容易死,没有死却躲起来的理由,多半就是因为清河王和晋阳王。 赤阳国只剩下这两个权势足以推翻帝座的宗亲,其他人要么还小,要么不足为惧,窦轩在位时明里暗里没少打压这两个人,却不敢提撤藩,一旦提了,清河王和晋阳王就会联手,两军联合窦轩招架不住,只能等着双方交战剩下一个,再出王师围剿。 挑起清河王和晋阳王的战争等于是在无形中帮了窦轩一个忙,也是窦轩突然失踪,才让清河王和晋阳王有了决战的勇气。帮了就帮了,乱赤阳国是为了避免凤冥国和苍丘国大战时赤阳国得利,赤阳国没在大战期间掺和,晨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于赤阳国的乱局他们没有兴趣,比起赤阳国的局势,沈润更在意赤阳国为何要派人出访凤冥国。 现在不是适合出访的时机,凤冥国和苍丘国还有小规模战争,战争末尾凤冥国境内也不稳定,凤凰宫的事一出,晨光的身体和情绪都不稳定,实在没心情接待赤阳国的人。赤阳国正在内战,窦轩回京,朝中定有许多问题需要处理,这种时候提出出访,沈润莫名地觉得对方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每次一想起窦轩看晨光的眼神,沈润就觉得火大,尽管他知道晨光看不上窦轩,可窦轩无论是眼神举止还是语气言辞对晨光都很放肆,让人讨厌。 沈卿懿从赤阳国的局势里回过神来,拿起桌上的小提篮塞给沈润:“哥,你得去和嫂嫂说一说赤阳国的事吧,把这个拿上,若是嫂嫂爱吃,打发人来告诉我,我再做了送来。” 沈润知道她在撮合,赤阳国的事他的确得亲自去和晨光说一说,他不太愿意去,又有点想去,在去与不去之间纠结了半天,沈卿懿不耐烦,推了他一把: “你快去啊!我回去了!” 沈润顺着她推他的力道终于开始往外走,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对她要走了的回应。 沈卿懿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沈润提着食篮磨磨蹭蹭地走到凤凰宫,凤凰宫宫门紧闭,门内鸦雀无闻,他站在门口,盯着涂金的门环看了一会儿,心里面又擦出了点火星子。他没有叫门,足尖一点,跃上高高的宫墙,跳进院子里。 火舞和司七正在院子里浇花,见他突然从墙上跳下来,有些诧异。沈润经过她们身边,走到寝宫门前,对着紧闭的宫门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进去。 站在花盆边上的司七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火舞疑惑地问。 “我输了。”司七沮丧地答。 “啊?” “我和司八打赌,她说容王先进来,我说陛下先出去,我输了一吊钱。” “闭着眼睛猜也知道肯定是容王先进来。” “我以为过了年陛下就会去上朝嘛。” “你们真有闲心,司八就是躺在床上也板不住她那个性子。”火舞无奈地道。 “她现在可没闲心了。”司七掏出剪刀,修剪花枝。 “怎么?” “付礼回来了。”司七答。 火舞微怔,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第一千二百七七章 去旅行 寝宫内焚了安神香。 沈润原本以为晨光将自己关在宫里是在暗自伤感,绕过屏风往里间望去,却发现晨光居然在床上睡觉。 他愣了一下,掀起珠帘走到床边,她是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熟睡过了,平常有点动静她就会惊醒,大多时间都在失眠,能睡得这么沉实在难得。 他在床边坐下,仔细端详她,这样的她似曾相识,她少女时期嗜睡便是如此。她竟又回到了初时的状态,这是否意味着她的身体出现了转机,他不知道,但睡得熟总是件好事。他一时欢喜,一时担忧,心潮起伏,早把来时在门外憋出的那点火星子掐灭了。 他没有叫醒她,而是从她的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坐在床边,静静地翻看,等着她醒来。这一等就是大半天,傍晚时火舞进来看,见晨光没有醒,问他要不要用晚膳,他只是摇了摇手。火舞见状也不打扰,更换了新的安神香,退了出去。一直到夜里晨光才醒过来,在昏黑的烛火里看见沈润,她愣了一下。 “还睡么?”沈润柔声问。 晨光揉着眼睛,摇了摇头。 沈润先唤了人进来,又转头对晨光说:“不睡了就起来用膳吧,快亥时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吃什么?” 沈润被她惺忪的样子逗出了一个短笑,反问:“你想吃什么?”她这么问,肯定是有想吃的菜。 晨光歪头想了想:“蜜汁火腿。” 这道菜可许久没吃过了,还以为成为历史了,沈润转头对火舞道: “吩咐人去告诉御膳房,做一碗蜜汁火腿。” 火舞应了一声,吩咐人去了,又过来服侍晨光梳洗。晨光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沈润,问: “薛翎打到哪儿了?” 这就是你见到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坐在远处翻阅书卷的沈润心里想,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而是问他战事,说明她是知道他回来了的,他回来了,回来这么久了,她却连问都没问一句,也不管他好不好。不满的情绪又涌上心头,他低着头翻看书卷,冷硬地回答: “牧城。” 晨光没再说话。 等了一会儿,晨光还是没有说话,沈润掀起眼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晨光正在首饰盒里挑选钗环,他心里头又摩擦出了火星子。 “你吃过饭了么?”晨光挑出一支珠钗,随口问。 你终于想起来问我吃没吃饭了! 他赌气没有回答。 火舞从镜中望了沈润一眼,对着晨光轻声笑说:“容王殿下非要等陛下醒来一块吃。” 火舞的话落入沈润耳中,嗯,还算是个好丫头,他在心里想着,可是他什么时候“非”要了? 晨光“哦”了一声。 “哦”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沈润气结,啪地将手里的书卷合上,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的背,望着镜子里她的脸,道: “赤阳国......” “嗯?”晨光表示自己在听。 沈润深深地吸了一口,将嚓嚓嚓往上冒的火星子灭掉,把刚刚付礼报给他话对着她重复了一遍。 晨光沉默地听完,思忖了片刻,点了一下头,“哦”了一声。 “赤阳国的国书怎么回?赤阳国的使者,你是见还是不见?” “见。闲着也是闲着。” 沈润点点头:“那我就让人回复赤阳国了。” “好。”晨光爽快地回答。 政事就告一段落了。 “卿懿来过,给你送了她做的羊乳糕和奶豆腐,她说你若是爱吃,她就多做些再送来。”沈润在瞥见远处的小提篮时终于想起了自己妹妹,盯着晨光的后脑,干巴巴地对她说。 “在哪里?”晨光来了兴趣,问。 司七去将沈润来时带着的小提篮提过来,放在妆台上,打开,浓浓的奶香扑面,晨光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眼睛倏地亮了: “好吃!”她吃掉剩余的,又拿起一块。 她今天胃口不坏,沈润在一旁冷眼观察她,她没有他想象中的伤感怀恋,他本以为她把自己关在凤凰宫是在为晏樱的死伤怀,可现在看来,她只是在吃了睡,睡了吃,偷懒不务正业。 她不伤感吗?他明明觉得她的种种行为都透露着伤悲,可在面对面时,他又觉得她和平常没有两样,还是一如往常的懒,还是一如往常的气人,是她掩藏得太好,还是他太多心了? 宫人鱼贯而入,将晚膳放在窗下的桌上,晨光大概是饿了,兴奋地在桌前坐下。沈润坐在她对面,看了她一眼,夹起一块蜜汁火腿放进她的碗里。 她的身体比过去似乎好转了些,至少睡得着也有胃口了,虽然吃得依旧不多,可比前一阵一点饭都吃不下去好了太多。沈润对她的身体转变了的原因心里有些知觉,却不愿意去深想细想,晨光和晏樱之间的事他一点都不愿意再去回想,每一次想起,只想一个开头他就会觉得心悸。他强迫自己去专注晨光的身体变化,而不去想这份变化或许是因为某人付出了什么。 他为晨光的身子骨似乎结实了些感到高兴,沉默地给她夹了许多菜,直到她说她吃不下了,把夹到她碗里的鱼又夹回去给他,沈润想了想,忽然问: “你最近可有哪里不舒服?” 晨光愣了一下,答:“没有。” “赤阳国就算派使者来,也要准备一阵,箬安这边没什么大事,牧城的战事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 晨光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提议,怔了半天,问:“去哪儿?” “天也渐渐暖和了,你还没看过海吧,我们去看海怎么样?从雷州走水路很快,到了蓉城再转陆路,一天半就能到海边,也不会太颠簸。” 晨光诧异地望着他,望了半天,没有说话。 她过久的惊讶让沈润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却顾虑他不好拒绝。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有些失望,垂下眼帘,淡声说: “你懒怠去就算了。”他夹起她还给他的鱼,吃了一口。 “去!”晨光道,声音很果断,“去吧,我确实没看过海。”打苍丘国的时候,海边的小渔村不在要塞,她也就没去参与那里的战争。 第一千二百七八章 探病 “什么时候走?”晨光问。 沈润没想到她竟如此积极:“明天?” “这么赶?” “那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总得收拾收拾,准备准备,你带谁去?付礼?” “谁也不带。” “诶?”晨光一愣。 “这次谁都不带,只有我和你。”沈润看着她的眼睛,说。 “就我们两个人?”晨光心中泛起了狐疑,出门在外,饮食住宿都需要人打点,就他们两个,谁来管理行程? 沈润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放心,一切有我,我来伺候你。” 晨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沈润用强硬的语气表达了卑微的决心。 晨光依旧充满怀疑,不过看他这么有兴致,也就没有否决他的提议,两个人出去就两个人出去,人少也挺好,不拖沓,省事。 沈润见她没再反驳他,高兴起来,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再吃点!” 晨光犹豫了一下,夹起来吃了。 沈润见状,越发高兴,接着给她夹菜,话起了家常:“司八不在?我听付礼说司八好像病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我让端木冽给她看过了,正在用药,最近身子不舒坦,过一阵应该就会好了。”晨光垂眸吃着菜,低声说。 沈润觉察到在提起司八时她的心情变得低落,但没有感觉到她对司八的事太忧心,想来端木冽看过了应该问题不大,他不想再烦她,便不问了。 ...... 付礼买了许多包子去看司八,包子里都是新奇的馅料,是司八没有吃过的,他想他带了这个去,司八就不会因为吃腻了骂他。 他知道司八病了,无奈刚回来朝中事忙,有许多地方需要他,他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时间去探望生病的司八,情急之下,只好托人带了点好吃的代他去看望,顺便给她捎个口信儿。 司八收了,回他说不用急,她没有大碍,难得的善解人意让付礼惶恐了好一阵,好在回话人的意思,司八姑娘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才稍稍放心。今天他终于抽出空来登门探望,敲门之前他还在想司八会不会生气不肯开门,没想到她很快就开了门,含着笑说: “你来啦!” 她对他甩脸子他已经习惯了,突然这么温柔,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忐忑地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她还上了妆,一点都看不出病中的萎靡气色,他越发觉得奇怪,定定地瞅着她,小心翼翼地迈进门,嘴里解释说: “我昨天刚从凌泰回来,早就想来看你了,一直回不来!” 司八也不说话,只是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付礼讪讪地道:“我给你买了包子,有槐花陷的、鸡蛋馅的,还有面条馅的,都挺新鲜,你尝尝看。” 司八在看到一堆包子时,唇边的笑容微微一窒,又是包子,还是这种奇怪的馅料。 “付礼,我有话对你说。”她轻声道。 付礼脊背一凉,发根微紧,转过身,绷着脸,严肃地对她说:“我不同意分开,你别想甩我!” 司八愣了一下:“不是这个。” 付礼紧绷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语气也变得略殷勤:“你想说什么?” “你先坐下。” 付礼愣了愣,心想难道是会让他站不稳的话题,那又是什么话题?腹中狐疑着,他坐了下来。 司八站得远远的,看着他,勾起的唇角慢慢地落下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话足足让付礼震惊了半刻钟,他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这反应司八料到了,只是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再说什么。 心爱的女人突然说自己要死了,也许会一点一点、活生生地烂掉,然后死亡,这是付礼这辈子最受冲击的时刻,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在骗他玩,还是在说真的。 其实对她的身体他早有知觉,只是一直不愿意去细想,身边有那么多例子,陛下、司九的身体都不好,还有拒绝了自己兄弟的司七和一直拒绝秦大人的火舞,她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她们的身体都不正常。他和司八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她偶尔出现的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现象,那样的激烈,他可不认为她是天生的浪荡,他只是没想到结果竟这么严重。 拳头捏了起来,又怕被她看到了会多想,他忙松开。 司八见他一言不发,想了想,低声说:“我原是不想告诉你的,本来想找个借口和你分开,你就不用经受这些了......”感受到他投来的愤怒目光,她接着说,“后来想了想,还是该让你知道,省得误会来误会去,乱七八糟的。” “云山王怎么说?”付礼突然问。 “现在是雁云帝了。”司八纠正,淡淡地道,“用了药,只是缓解,无法根治,早晚要不好。”她像是没怎么当回事,轻描淡写地回答。 付礼望着她,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似平静地说出这样残酷的话,他心里难过极了,偏他表达心情的能力不行,表露不出来。 “我们分开吧,我不想被当成快死了的人照顾,也不想让你照顾迁就快死了的人。”司八微勾着唇角,仿佛在笑,仿佛在掩饰,她对他说。 付礼本低着头,听了她的话,抬头看着她,问:“其实你不想分开吧?” 司八微怔,付礼从她的眼底看出了一瞬即逝的、十分激烈的波动,尽管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别过脸去,轻声问: “难道你想被拖累?” “你向来都是‘只要自己高兴,管他人死活’,怎么这会子操心起我来了?”付礼平着脸反问。 司八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瞪了过来。 付礼计算了片刻,对她说:“我下个月可以请两日假,我们成亲吧!” “啊?”话题突然跳到了这里,司八十分震惊。 “我去向陛下提,你只管养身子。” “我不要!我才不要快死了还要成亲,那不成了冲喜么?”司八不悦地说。 付礼微怔,她有这种忌讳,想了想,他点头说道:“也对,成不成亲你都是我的人了,跑不掉。” “什么你的人了?!”司八白了他一眼。 “吃包子吧。”付礼说,似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你怎么总给我买包子?”司八也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他知道了就可以了,这种事怎么讨论都没有结果,也没有多谈论的必要,她故作嫌弃地问。 “你不是爱吃包子吗?”付礼疑惑地反问。 “我是不讨厌包子......”可也不用每次见面都买包子吧。 “我怕你吃腻,特地给你换了不常见的馅料。” 槐花馅、鸡蛋馅、面条馅...... “你这么爱去包子铺,下辈子去开个包子铺吧。”司八哭笑不得地说。 “用不着下辈子,你喜欢,我在箬安给你开个包子铺,你当掌柜怎么样?” “我哪有工夫去做掌柜?”司八笑他异想天开。 “也对。”付礼表情柔和地说,把筷子递给她,“吃包子吧!” 司八瞧了他一眼,含笑接过去,坐了下来。 第一千二百七九章 出游 付礼有公务在身,是抽空过来看她的,陪她吃了一顿包子就要走了,司八也不留他。付礼叮嘱了她一番,让她好好用药,不要胡思乱想,司八赶着把他打发走了。 两个人终于说开,过程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谐,没有哭闹,也没有争吵,司八的心情松快起来。付礼是一个极冷静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让气氛变得太紧绷,两个人能够很平静地应对,这大概就是拥有一个理智的男人的好处。 凤凰宫的宫女小婵来给她送新做的点心,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对她说容王殿下去凤凰宫了。司八听了,心中一喜,她打的赌赢了。小婵又说,陛下要和容王殿下出宫游玩,司八又是一喜,后来听说容王殿下决定只他们两个人去不带随从,开始讨厌起沈润来。 “对了,姐姐,我刚刚在竹林碰见付礼大人了。”小婵说。 付礼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来了,两个人碰见也不奇怪,司八吃着点心,随口问:“碰见怎么了?你惹到他,他说你了?” “不是!我见付礼大人在竹林里哭了,把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躲开,付礼大人看见我就走了,那一眼,可把我吓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我没看错,付礼大人是真的哭了!容王殿下这会儿在凤凰宫,也没有人训斥付礼大人啊,付礼大人为什么哭了呢?”小婵用想不通的表情狐疑地咕哝。 司八满脸惊诧,她呆坐在椅子上,嘴里的点心突然不甜了,一腔酸涩上涌,她的眼圈红了。 ...... 晨光答应和沈润去看海,沈润火速安排好了朝中事务,没有人反对,主要是不敢反对,还有一群人暗中窃喜,说的就是龙熙出身的官员,他们希望这一趟出游回来,凤冥国能多出一个继承人。 晨光懒得理会他们那点龌龊心思,火舞给她准备了四大箱行李和一大包吃食,她全带上了,与沈润两个人启程,先由付恒赶车将他们送到雷州码头,再雇一艘大船前往蓉城港口,顺流而下,整个行程大概需要半个月。 早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凉,晨光坐在舱室里,踩着脚炉,抱着手炉,靠着熏笼,望着窗外银波浩渺,船行如梭。 雇下的这艘船原是在江上营业的画舫,沈润本想雇正经的游船,晨光却一眼看中了这艘画舫,觉得好看,沈润拗不过只好依她。 银子给够了数,画舫老板自然愿意,晨光见画舫中还有几个能歌善舞的小娘子,就一块雇下了,让她们每日在一楼舱室吹拉弹唱,以此打发航行中的枯燥时光。 沈润翻出携带的茶具和一罐紫笋茶,问她:“喝茶么?” 晨光盯着窗外,摇了摇头:“不喝。” 沈润也不勉强她,坐到一旁的茶桌前,为自己泡了一杯紫笋茶。 晨光回过头,瞅了他一眼,皱着眉有些怨:“无趣!” “看被你打下的大好江山,怎么会无趣?”沈润闲适地啜了一口清茶,似笑非笑地说。 “我只爱打江山,不爱看江山。”她回击道。 沈润望向她,满脸信服:“陛下威武!” “半个月都要在船上吗?”仅仅才一天,晨光就有些不耐烦了。 沈润知她无聊,想了想问:“我陪你下棋?” “我讨厌要动脑子的游戏!” “那你看看书吧。”沈润说着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寻找好看的书。这里是画舫小娘子的房间,之前收拾过更换了新的用具,书架还在,想来那位小娘子是个爱书之人。 “我要看带画的。”晨光捧着小手炉道。 沈润知她说的是小孩子才爱看的画册,哧地笑了,他没找到画册,倒是寻到了一大堆话本,都抱过来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你看吧。” 晨光随手拿起一册话本翻看,把脚抬起来,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不热了,去换点炭来!” 沈润:“......”这么不客气地使唤,我是你的家生奴才? 晨光见他似不情愿,抱怨道:“我就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出来不行,连个会烧炭的都没有。” “谁说我不会?我去!我这就去!”沈润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就是坏心想折腾他,说着,抱起暖脚炉出去了。 晨光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块点心,放下书卷,从书堆里又抽出一本,翻看起来。沈润给暖脚炉添好了炭,拿进来放到她脚下,见她神情专注,便又坐回去喝茶。晨光却并没有耐性将一整本看完,总是翻了几张放下,换一本,再翻几页,再换一本,直到她自己都换得不耐烦了,一脸无趣地说: “怎么都是一个男的看上了一个女的,相约夜里爬墙?” 沈润握着茶杯,哑然,心想,也许是因为这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 “现在的话本,越编越荒唐了!”晨光不满地评论道。 沈润无语,话本而已,打发时间用的,何必这么认真? 晨光又抓起一本书,翻开。沈润怡然地品着茶,原本以为她又会很快丢下,没想到这一回并没有,她先是咕哝了一句“这是在干什么”,接着“哦”了一声,似恍然,然后她歪了歪头,仿佛很迷惑,又凑近仔细去看,嘴里嘀咕着“这样也行”。起初沈润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却发现她逐渐专注,一篇一篇地阅览,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他生了好奇之心,想她这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起身走到她身后,去看她手里的书卷,这一看,脸刷地绿了,蓦地将她手里的书抽出来,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跳: “这不是给你看的!” 晨光好笑地反驳:“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看不得?现在的春图越画越邪门了!”她摇了摇头,颇有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觉。 她大喇喇地评价让沈润好气又好笑:“怎么,以前的春图不邪门?” “以前的春图上至少不会有猴子。” 沈润往手里的画册看了一眼,那画面亦让他十分震撼,画舫里的教学还真是了不得,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不许看了!”他没好气地说,转身,将春图没收。 晨光撇了撇嘴,望向窗外,不屑地道:“人真是奇怪,这种事有什么趣嘛!” 一腔火气上涌,沈润脸黑如炭,他背对着她,哼笑了一声,心想,大概也只有你觉得这种事没趣。 “我饿了!”晨光对着他的背说。 “是是是,我这就去做饭!”沈润无奈地回答。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露宿 春暖花开时抵达蓉城,晨光终于从闷了半个月的船舱里走出来,薄纱遮面,在花魁小娘子的陪伴下候在港口,那小娘子频频看她,恨不得把她的面纱看穿,好能一窥芳容。不怪小娘子如此好奇,晨光从上了船就没出来过,只有沈润在外面忙前忙后,船上的小娘子都在猜,到底是哪里来的女子这么有手段,把夫君使唤得团团转。 沈润买了一辆马车赶过来,画舫的帮工将行李搬上车,沈润扶着晨光上了马车,给了画舫主人赏钱,便带着晨光向山海镇的方向去。 天已经暖和了,出了城,晨光从车厢里钻出来,坐在了车辕一侧,笑道: “你还会赶车啊!” “不是告诉你了,我什么都会。” “雇个人赶车岂不更省事?” 沈润看了她一眼,强横地道:“我说过,这回只有我们两个人!” 晨光没搭腔,不明白他执着的点在哪里,她第一次坐在车外边,有点好奇,东摸西摸,笑问:“这车是新买的?” “嗯。” “浪费钱。”晨光嗔怪。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十分好笑,沈润哧地笑了。 就在这时,晨光突然“咝”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沈润微怔,余光望去,也不知道她的手指头摸到哪儿了,居然被划出一道口子。他惊了一跳,急忙拉马停车,从怀里掏出帕子包住她受伤的手指: “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不要紧。”晨光不在意地说。 沈润皱着眉,晨光体质特殊,受伤后会大量出血,一点小伤口都能触目惊心,每一次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然而这一次却和之前不同,血很快止住了。 沈润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了嘀咕,一整个白天他都在思考这件事,好在晨光正欣赏郊外的美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似乎,她止血很差的身体问题开始发生好转了。 他不敢太抱希望,怕会失望,他也不敢问她,担心她会多想,各种疑问堆在心里,让他的心情有些凝重。 从蓉城到山海镇有一天半的路程,路上没有客栈,他们只能露宿,好在蓉城的气候本就温润,天气又已转暖,沈润在天黑之前将马车赶进树林,在地上铺了毯子,生了一堆篝火,把从蓉城买来切好的熟鸭、烤羊腿热一热,又用银铫子给她煮了一壶冰糖燕窝。 “我要吃包子。”晨光往火堆里添着枯枝,说。 沈润就去车里找出在城里买的肉包子,给她热了。晨光笑眯眯地接过去,咬了一口: “前阵子付礼去看小八,给她带了面条馅的包子,我吃了一个,还挺好吃的。” 沈润哭笑不得:“好吃的是包子还是面条?” “都好吃。”晨光说。 沈润笑了笑,偷瞥了一眼她包着的手指头,晨光用刀子划开烤得微焦的馒头,将热好的鸭肉塞进去,递给他。沈润放下拨弄火堆的树枝,接过去咬了一口。 晨光啃着包子,抬起眼帘往天上瞧:“今晚的星星好多!” 沈润向天空望去,还真是满天星斗,灿若银灯。 晨光向后倒,平躺在毯子上,一边啃包子,一边看星星。沈润见状,摇了摇头,她从来就是坐没坐相,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夹了一块羊腿肉送到她嘴边,晨光也没看,张嘴接了,含糊不清地咕哝: “我这两天好像吃太多东西了。” “那你多吃点。”沈润笑说。 “明天能到吗?” “能。” “你来过这边?”她歪过头去看他,问。 “我去过蓉城。” “山海镇你没去过?!”没去过竟然还敢带路。 “我有地图。” “来的路上走了好几条岔路,你不会迷路吧?”她怀疑地问。 “不会!”被她质疑,沈润很不高兴,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羊腿肉。 “你哪来的地图?” “在蓉城,一两银子买的呢。” “一两银子?”晨光惊呼,猛地坐起来,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碰上打劫的了?” 谁能打劫得了他,沈润做出安抚的手势,笑着劝慰道:“海边城镇,游人多,价钱自然贵些,出来玩,别那么小气。”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游人多不多这么贵也是离谱,苍丘人没忘了他们打仗打输了吧,怎么还敢漫天要价?” “这是两回事。出来玩,你怎么又提打仗?”沈润无奈地说。 晨光对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个冤大头!”躺下去懒得再理他。 沈润哧地笑了,拨弄着火堆说:“你这小气模样,还真有点像普通人家的媳妇。” 晨光乜了他一眼:“别冤枉普通人家的媳妇行不行?人家怎么就小气了?明明是你败家!一两银子买一张地图,咱们带的银子有限,你可别都花光了到时候回不去。” “放心,不会花光,也不会回不去。” “地图拿来!给我瞧瞧怎么就那么贵?”晨光冲着他伸出手。 沈润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递给她,那袋子色彩鲜亮,上面还有刺绣,对一份地图来说包装得过于精美了,不能说不好看,但不值一两银子,晨光嫌弃地道: “一张地图包成这样,还挺会骗人的!” 沈润笑。 晨光从绣袋里取出折成几叠的地图,展开,外包装很精美,地图画的却很粗糙,一看就是文盲做出来的劣质品,这片地区岔路也太多了,绕来绕去绕得人眼花,晨光借着篝火的光芒觑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再一次怀疑地问: “你确定你没有走错路?” “没有!你怎么不信我?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你当我是那些不中用的公子哥,连条路都找不到?”沈润不满地道。 晨光把地图折好又还给他:“不值一两银子。” 沈润笑着揣起来:“卖这个的孩子也就七八岁,没读过书,家里面挺惨的,我看他舌灿莲花挺会推买卖,就没还价,让他赚点就赚点吧。” “小小年纪就会博同情抬高价,肯定不是好孩子。”晨光笃定地说。 沈润不以为然,穷人家的孩子耍点心眼想赚点养家钱,也不是什么大错,说到底就是穷,没必要太苛责。 “山海镇都有什么呀?”晨光问。 “听说山海镇的沙滩最软,海水最蓝,想看海吃新鲜海物的人好多都会奔着山海镇来。” “哦。”晨光点了点头。 第一千二百八一章 镇子 晨雾弥漫,旭日东升。 晨光被鸟叫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昨晚她明明睡在地上,醒来却已经被挪到马车里了。马车在平稳地前行,她钻出车厢,沈润正在对着地图赶车,她坐到车辕上,问: “你是不是迷路了?” “瞎说!没有!”沈润对她一醒来就问他迷没迷路很不满,一两银子,她没完没了的,还质疑他的领路能力。 晨光对他心虚的否定仅是一笑。 沈润见她醒了,找了一处清澈的山泉,等她梳洗,自己坐在道边研究地图。晨光简单地梳洗了一下,走回来,让沈润替她重新拢了头发。两个人继续赶路,晨光坐在车辕上惬意地啃着包子。 一直到了中午,前方仍旧是一片不知名的野路。 “你不是说中午就能到山海镇吗?”晨光问。 沈润不语,掏出地图来看。 晨光哑然,他还真的迷路了。 沈润收起地图,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车,晨光眼看着他绕了一大圈绕进了树林里,绕了一大圈又绕进了树林里,就是没有一条正经的路,抬头看了看逐渐偏西的太阳,果断翻出还剩下的半个羊腿啃。 正啃着,突然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打柴的汉子,急忙去拍还在研究地图的沈润,示意他去问路。沈润却说他知道该怎么走了,收起地图,接着赶路。 这一回他们走出了树林,终于,来到了一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区域,这个时候晨光已经托着腮昏昏欲睡了。沈润看了她一眼,催她进车里去睡,又掉头把马车往回赶了一点,好歹算是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路线,却怎么也找不到山海镇。 晨光睡了一觉,醒来时接近黄昏,她钻出车厢,看向满脸严肃的沈润,他还没有找到路。她仰头看了看天色,正巧对面来了一个背着箩筐的老翁,她催促沈润去问路。 这一回沈润没有反对,听她的话拦了过路的老翁询问,奈何老翁年岁大了耳背,又说一口方言,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老翁只听明白了“看海”二字,恍然地点点头,对着沈润背后的方向给他比划了半天,沈润和晨光谁都没听懂。老翁见他们没听懂也是着急,打手势示意他们跟着他。 沈润明白了这是同路,他要给他们带路。这么大年纪,碰见了,沈润也不好意思他走着领路他们坐车,他的教养让他觉得这样做有点没人性,于是晨光进了车厢,老翁坐上车指路,他们带了老翁一程。 日落之前,老翁将他们带去了一座小镇,小镇外的石碑上刻着的却是“石阳镇”三个大字。 沈润和晨光哑然。 老翁以为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还很高兴。 沈润讪讪地笑着,道了谢,要给谢钱,那老翁坚决不收,背着箩筐进镇去了。沈润再次望向碑上的“石阳镇”,掏出地图查找,却发现原来石阳镇和山海镇是相邻的,距离并不远,然而天就快黑了,今天是去不了了,他沮丧地叹了口气。 晨光探出脑袋正在往外瞧,望见他消沉的模样,扑哧笑了。 沈润见她探出头来,急忙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好像这段路走得很顺利似的,对着她笑道:“这里应该是山海镇的邻镇,天晚了,先找个地方歇脚,明日再去吧。” 晨光笑着点点头,缩回脑袋。 她没有嘲笑他,沈润松了一口气,拉着马车进入石阳镇。 石阳镇很小,只有一处吃饭住宿的客栈,就在小镇入口,门口的伙计看沈润的穿戴,知是有钱人,不敢怠慢,接了马车去安置,掌柜的亲自往里迎。一楼吃饭的人不多,沈润要了二楼包厢,扶着晨光上楼,两个人在包厢里坐定,在晨光听伙计报菜名的时候,沈润问掌柜的石阳镇距离山海镇有多远。 掌柜的反问:“客官问的山海镇是哪一个山海镇?” 这个反问把沈润问愣了:“难道还有两个山海镇?” “是有两个山海镇。”掌柜的回答,“一个是从蓉城往东走的山海镇,一个是从蓉城往西走的山海镇,和我们石阳镇相邻的山海镇是往东走的那个,也就半天的路,不过那里原来不叫山海镇,叫海神镇,是后改的名。” 沈润听得云里雾里的,心想这镇子怎么还随便改名:“能看海吃海物的山海镇是哪一个?” 掌柜的明白了他的来意,笑道:“两个都能,都是一片海,以前老的山海镇游人多,后来新的山海镇起来了,人也不少。不过我劝客官还是别去那里,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丢了好几个外乡人。” “丢了?” “有几个外地来的学生结伴赶海,突然就失踪了,家人找不着回乡去告诉给了学生父母,其中一个老员外曾做过晟县县令,过来官府闹了一通。官府帮着找了一回,还是没找着,之后又来了几个别家的家眷,说是自己的家人来山海镇观海,也是许久未归。我劝客官还是别去,现在山海镇乱着呢,尤其您身边还有一位娘子,太危险。客官若是想观海吃海货,我们石阳镇也可以,都是一片海,这儿的游人少,更安静,海物也鲜活。小宁村那边,出了门就是海,海边就有渔船海物,我们镇上的螃蟹、鱼虾都是从那边买的。客官要是喜欢,我可以带客官去看看那边的空屋,小宁村有人家搬到镇上,村里的房子空着,可以外租。二位小夫妻,赁个小院住着,岂不自在?要是不愿意自己开伙,村里面也有人家可以帮着做,给个辛苦钱就行。” 沈润听到后面已经知道了这掌柜的是在推销,不过他口中的农家小院确实让沈润心动了,他犹豫了一下,问正在点菜的晨光: “晨儿,你说呢?” “你决定吧。” 沈润想了想,对掌柜的道:“我先去看看,我带着夫人,夫人爱干净,脏的差的可不行。” “这是自然!”做成了一笔买卖,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声道,“客官放心,绝对干净,盖的用的全换成新的都行!” 只要银子给够,月亮都能给你摘下来。 沈润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放心,只要地方好,银子不会少了你的。” 掌柜的听了,笑成了一朵花。 第一千二百八二章 恶霸 沈润笑着对晨光说:“我去和掌柜的看看小宁村的小院什么样,菜上来你先吃,我一会儿就回来。” 晨光点了一下头。 掌柜的吩咐伙计去套车,自己记下晨光点的菜,亲自去吩咐厨房招待好贵宾。沈润见他们都出去了,问晨光: “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 “有什么事?”晨光单手托腮,正望着楼下的街景,闻言,反问。 沈润想想也是,她能有什么事,惹她的才会有事,转身往外走,又停下脚步走了回来,晨光狐疑地望着他,只听他说: “要是有登徒子敢来和你搭话,打他!” 晨光忍俊不禁:“放心,我会打死他。” 沈润满意地点点头,出去带上门。 晨光望着他和掌柜的出了门,坐掌柜的的驴车走了,唤进伙计吩咐道: “先上点心吧,热菜不用做,等人回来了再做。” 伙计答应,不一会儿端进来甜甜的糖水和糕点。 晨光没有摘面纱,她坐在窗边,单手托腮,瞧着窗外的热闹。石阳镇不大,商业街却很繁华,小铺子开了许多,挑货郎路边摊也有不少。天变长了,夕阳挂在空中摇摇欲坠就是不肯落下,似乎到了晚市的时间,不少小商贩都推着小推车扛着大包袱来到商铺外的长街上摆摊。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粗布衣裤,容颜俏丽,她背着一个大篓子,走到客栈对面茶铺子的外墙下卸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衣服上打着补丁,却生得极是雪嫩,白团子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姐姐,卖力地拖着一只比她还高的筐。 因为这两个小孩好看,晨光多看了两眼,小姐俩在街上摆好篓筐,打开盖子,篓子里是黑漆漆的贝,筐里是还在爬的螃蟹和海螺,姐姐脆生生地叫卖起来,口甜笑甜,还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妹妹年纪小,有点怕,只敢在姐姐背后怯怯地瞧前来光顾的客人,偶尔帮着递递东西打打下手,也不说话。小镇上的大概都是熟客,来买海物时极喜欢逗弄小姐俩,姐姐能应对,妹妹有几次却差点被逗弄哭了,引来旁观者的大笑。 晨光觉得这些大人怪无聊的。 从他们的交谈中,晨光知道了那一篓黑漆漆的贝叫“青口”,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无趣地收回目光,沈润还没回来,她已经等很久了。 天就快黑了,困意袭来,她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大哭,还有一声尖叫: “放开我!” 晨光吓了一跳,睁眼望去,居然是对面卖海货的小姐俩,妹妹站在墙根放声大哭,姐姐被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青年从后面勒住脖子,拼命挣扎,在她对面,一个同样穿得花里胡哨的胖子笑嘻嘻地说: “小珍珠,哥哥不是说了,没纳份钱不能在这儿摆摊。” 原来是地头蛇。 “我前儿刚交过!”小珍珠辩解。 “可你交的不够啊!”胖子似在好声气地向她说明,然而嘿嘿的笑声出卖了他的内心,他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极是猥琐。他在小珍珠的下巴上摸了一把,目露淫邪之色。 这人快三十岁了,小姑娘也就十二三岁,好不要脸! 晨光在心里想,看来这不是普通的地头蛇,之前看小珍珠姐妹还挺受路人和附近商户喜欢的,被如此欺辱,周围的人却视而不见,逃得比兔子还快。 “别人都交三文钱,凭什么要我交十文钱?”小珍珠十分愤怒,用力摇头想甩开胖子的手,瞪起眼睛道。 “就凭这晚市是我开的!”胖子用不可一世的口吻说。 “朝廷早有律例,不许私收份钱,你不仅私收,还多收,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小珍珠高声吼叫道。 晨光略感意外,这姑娘小小年纪,还知道律法,还挺刚烈的。 “王法?”胖子鼻子里笑了一声,轻蔑地道,“老子就是王法!”他摸着小珍珠稚嫩的脸蛋,笑眯眯地说,“小珍珠,你爹那个瘸子常年在海上不管你,你娘就是条花尾巴狗整日只知道偷汉,你家里指望不上,不如来跟哥哥过,哥哥可想你了,只要你生出大胖小子,哥哥就抬你做姨娘,好不好?” 小珍珠的脸刷地涨红,继而气出了紫胀,一口啐在胖子脸上。 胖子被她的反抗惊住了,恼羞成怒,扬起巴掌甩了小珍珠一个耳光。 一直在嚎哭的白团子见姐姐挨了打,大哭着扑过来捶打胖子的腿,被胖子一脚踹翻,撞倒了旁边的篓,里边的青口撒了一地。 “宝珠!”小珍珠满面骇色,大声叫道,“快跑!” 胖子丢了面子,又被宝珠捶打,气急败坏,将宝珠踹倒在地还嫌不解气,对着宝珠的肚子抬起脚就要再踹! 正在这时,一道劲烈的气浪直冲而来,瞬间将胖子撞飞。胖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受到撞击,半边脸着地,肉眼可见肿了起来,更像猪头了。 沈润出现在街道上,他快步走过去,将倒在地上的白团子扶起来。白团子被胖子踹了一脚,脸也破了,手也破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内伤,或许是因为太害怕,她又一次大哭起来。 沈润蹲在她面前,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又给她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稍稍放心,他将白团子抱起来哄。 晨光在二楼看着,心想,他对小孩越来越热爱了,年纪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哪里来的野小子!”一直勒着小珍珠脖子的青年见胖子被打倒,瞪起了眼睛,他松开小珍珠,向着沈润挥出拳头。 沈润一手抱着白团子,一手捉住青年挥来的拳头,向前一送再一折,伴随着惨叫,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肉疼。沈润眸光一戾,一脚踩在他的腿弯处,随着凄厉的惨叫,青年被迫跪在地上。 “敢管老子闲事,你知道老子的爹是谁吗?”鼻青脸肿的胖子怒声道。 沈润嗤笑了一声:“我管你老子是谁!” 胖子作为石阳镇一霸,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跳起来拔出袖子里的短刀,哇呀呀向着沈润冲来,被沈润踢飞了短刀的同时,呈俯趴状被一脚踩在了地上。 沈润踩着胖子的背,将手上的白团子放下,掏出一锭银子塞进白团子手里,对小珍珠说: “你的东西我买下了,快带你妹妹回家。” 第一千二百八三章 律法 小珍珠有些害怕,又十分感激,看着沈润的眼睛里还有一些闪闪发亮的激动情绪。她知道他是帮她们的,跪下来给沈润磕了一个头,背起背篓,一手提着筐,一手拉起妹妹,飞快地跑掉了。 待小姐妹走远了,不见了,沈润才放开脚下的胖子,冷笑了一声: “带我去见你爹,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爹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胖子直起差点被踩断的腰背,仍旧不服,鼻青脸肿地叫嚣:“大胆!老子的爹是石阳镇的县令!” 沈润蔑笑了一声,又踹了胖子一脚,胖子一声惨叫,在地上翻了个滚儿,就在这时,他忽然爬起来,向远处跑去。 他刚才还那么硬气,沈润没想到他忽然就跑了,正想把他抓回来,一道雪缎比他更快一步,灵如蛇,从后面敏捷地缠住胖子的脖子,极快地往后拖行。旁观的人们顿时惊诧恐慌起来,眼看着胖子被拖行到有福客栈的外墙下,双脚离地,直接被吊了起来,骇然向上望去,这才发现二楼的窗台上坐着一个白衣美人,雪缎的一头正在她的手里。 胖子被缠住脖子吊离地面,双脚拼命地挣扎,手本能地去抓脖子上的雪缎。他的脚距离地面只有很短的距离,只要挣脱开雪缎他就能**,然而就是这么短的距离,他却无论怎样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要再努力一下就有活路,可是被活活绞死似乎成为了他的命运。 很快,胖子停止了挣扎,他悬空断了气。 小镇上,众目睽睽之下的杀人案令人惊骇,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杀人啦”,人群尖叫起来,四处逃窜,像受惊了的羊群。 晨光不屑地撇了撇嘴唇,石阳镇又不是没经过战乱,死尸遍地都见过了,死个胖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矫情! 沈润站在楼下,仰头望向二楼,对晨光当街杀戮的行为有些无语。 晨光手一松,胖子的尸体砰地扑在地上。 沈润纠结着,对她说:“他虽然是个坏人,可我们还是该用律法处置他。” 晨光扬眉,轻蔑一笑:“律法?我就是律法。” 暴君的常用词,果然是暴君。 沈润认命地点了一下头,罢了,反正像这种对小女孩都能起坏心思的地痞流氓,老子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人,死了就死了。 “上来吃饭。”晨光说。 沈润上了楼,经过瑟瑟发抖的伙计时,吩咐他上菜,伙计哆哆嗦嗦地应了。沈润回到包厢,问: “你怎么不先吃?” 晨光没有回答,反问:“住处定下了?” “定下了,出门就是海,有些潮湿,不过还算干净,我让掌柜的都换新的,驱驱虫,今晚就能住进去。石阳镇离海边可近了,走路就能去,一会儿吃了饭我们去海边走走,行李和马车先存在这儿,等那边院子收拾好了,掌柜的会派人送过去。” 晨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换件衣裳吧。”她见他的衣服因为刚刚抱白团子弄出了几道脏,有些嫌弃。 沈润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笑笑,出去换了一身衣裳,回来时菜已经上齐了。 晨光啃了一天的羊腿,不太饿,拨了一半饭给他,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沈润研究地图忙活了一天,滴水未进,有些饿,有福客栈的菜做的不难吃,他吃了不少。正吃着,望着窗外瞧热闹的晨光突然笑道: “来得还挺快!” 沈润微怔,就听见客栈下边传来了杀猪似得哭嚎: “宽儿!我的宽儿!” 紧接着,许多脚步声传来,官靴踏地,震得客栈的楼板有些摇晃。包厢的门被嘭地推开,一个身穿凤冥国官服的胖子闯了进来,身后跟着许多持械的衙役。 这胖子和楼下那个死胖子还挺像的。 出游中途遇到这种晦气事,沈润有点生气,更生气的是这个晦气的胖子在他吃饭的时候找来了。 “老爷,就是这个妖女吊死了衙内!”那个被沈润打断手脚由两个人架着的青年指着晨光大声说。 胖子闻言,一双圆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咬牙切齿地道: “妖女,还我儿命来!” 这是个苍丘国的官员,战后做了降臣。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你既做了凤冥国的官,就该背一背《凤冥国律》,你儿子私收份钱,根据《凤冥国律》,应当砍手,yin辱女子者,绞刑,当街对幼童施暴致重伤者,斩首,啊呀,我还忘了砍了他的手,再砍了他的脑袋。” 沈润吃着饭,心想,难怪那个胖子被吊死了,原来是绞刑,也对,《凤冥国律》原就是她下令重新修订的,许多律法也是她添的。 “他淫辱了吗?和一个臭丫头讲两句话就叫淫辱?王法是你订的?”胖子瞪着眼睛怒声吼叫道。 沈润差点笑出声,王法确实是她的订的。 “早晚的事。”晨光冷淡地说道,“看先前衙内做派的老练,想必不是头一回了,他是否淫辱过女子,你是他爹,最清楚不过,我这也是为民除害,替你的祖宗十八代赎点罪罚。” 胖子被她气得脸色青白,两眼发黑,哆嗦着胖指头指着她和沈润吼道:“你胡说!我看你们就是趁乱四处作歹的歹人!来人,先把这两个恶徒给老爷拿下,再去拿那两个小丫头,这些人都是一伙的,老爷我要好好地审问!”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闪烁着仇恨凶恶的光芒。 晨光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摆明了就是护犊子,不管他儿子犯了什么罪,哪怕是真的奸杀掳掠,他也会用手段替他儿子摆平,即使他儿子真的去祸害了小姑娘,真的把一个小女孩杀死了,在他心里这些都不算案子,祸害了,当妾室纳了,杀死了,拿银子买一条命,反正都是贫穷的贱民,翻不起什么浪了。 凤冥国不需要这种****的官员。 雪缎甩出去,穿过顶梁,冰冷地缠住胖子的脖子,向上一扯,胖子被悬空吊了起来,周围的衙役都震惊了,谁都没想到这个妖女竟然敢在众衙役面前吊死他的官老爷,这已经不是妖女,这是个女疯子。在衙役们目瞪口呆连救都忘了去救的时候,胖子双脚乱蹬挣扎了几下,由于体重太重坠得太狠,很快就断了气。 晨光手一松,胖子砰地落到地上。 众衙役惊愕惶恐,一时竟不敢上前。 “把你们老爷带上,滚!”晨光冷声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可怕了,衙役里居然无人反抗,抬起胖子的尸体,飞也似的逃了。 晨光满意地收起雪缎,回过头来,夹了一筷子菜。 沈润看着她,她在他吃饭的时候又杀了一个人,他颇为无语。晨光见他望着她,一本正经地道: “他是凤冥国的官,君要臣死臣必须去死。” 话是有这么句话,可是一般人不会当真,帝王为了清誉美名总有许多束缚,不可能想杀谁就杀谁。当然,这只是针对明君,暴君不在此列。那个胖子心不正,石阳镇不大,他儿子欺行霸市他不会不知道,定是他默许的。一个小小的县令,走刑部,除非背了人命案子,否则即使查出来他做了坏事,也不够格去判死刑,他不死,总会作恶,他儿子死了,他也不可能不去报复那两个小姑娘,一想到小白团子刚刚差一点被那个死胖子当街踩死,他又起了怒意,心想,死了就死了。 第一千二百八四章 海滨 饭后沈润带晨光去了海边。 石阳镇离海很近,出了小镇,步行一刻钟就能看到蔚蓝的海岸,海滩旁边错落了几户渔家,再往远处是一座朴素的村落,沈润指着那里的村子对晨光说: “那就是小宁村。” 是新租住的地方,晨光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在通往海滨的村路上,前方蔚蓝一片,眼睛看感觉距离不远,然而望山跑死马,她在连问了几遍“怎么还没到”之后突然停住脚步,不悦地说: “该坐车的!” “这儿路窄,等我们回来天都黑了,车不好走。”沈润解释,知道她累了,背对着她蹲下,“上来,我背你!” 晨光也不客气,趴在他的背上,沈润将她背起来,她薄薄一片,轻得像云,他不由得暗叹了声,她还得再多吃点。 沈润背着晨光往海边走,他的背阔,走得也稳,起初晨光还在看路计算什么时候才能到海边,随着夕阳西落,夜幕降临,只余晚霞的余辉还在天边挣扎,不甘散去,渐渐的,她困倦起来,头靠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润突然动了她一下,问: “你睡了?” 晨光醒过神,抬起脑袋,迷迷糊糊地否认:“没有。” “我们到了。”沈润笑说。 晨光揉着眼睛,向前望去,他们已经在柔软的细沙上,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由于太阳已经落下,大海不再是蔚蓝色,变成了深灰色。夕阳的余辉被层层浓云掩盖,只露出一道深长的缝隙,那里面通红如血。不是刺目的红色,那抹赤色深邃且柔和,艳媚入骨,洒下几点在雪浪翻滚的海面上,粼粼波光,潋滟动人。 “好看吗?”沈润含着笑问。 这是晨光第一次来到海岸,她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与鲜红如血的残阳组成的蔚为壮观的画面,心中一动,从他的背上跳下来,双脚立刻陷进细软的黄沙里。她愣了一下,低着头在沙滩上踩了踩,再度抬起头时,只见海风掀起巨浪,翻滚出带着许多气泡的浪花,重重地拍在岸边。寂静的黄昏,无人的海滩,海浪声震耳欲聋,海鸥结伴归来,有一只落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抖动翅膀,被拍击在礁石上的浪花打湿,连忙起飞,嘴里发出响亮的啼鸣。 晨光扬起嘴唇,笑了起来。 沈润望着她嫣然一笑,心脏跟着一动,她开心了,他也跟着高兴起来,每当她的笑颜落入他的眼,他的心都会跟着柔软下来。 海风寒凉,他展开随身携带的薄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带子。 “浪的声音真大!”晨光惊叹。 沈润笑,拉起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滩上。天色已晚,海边没有人,常年靠海生活的百姓对日出日落也不会感兴趣,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观赏日落的收尾。 夜幕将落未落之时,周围灰蒙蒙一片,衬得海上的残阳倒影越发红亮夺人。 沈润穿的是靴子,晨光穿的却是绣鞋,浅口的鞋子里很快灌进了沙子,她皱起眉,停下来想将鞋里的沙子倒掉,倒了两次却倒不干净,她索性脱了鞋袜,赤足踩在沙滩上,奇妙的触感,这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比穿着鞋子好玩多了。 沈润蹙了一下眉:“会着凉的。” 晨光忽略了他的话,在沙滩上用力地踩了踩,对他笑说:“这感觉有点像踩在大漠的黄沙里,不过大漠的风可不会像海风又咸又黏。” 沈润一想起大漠就会想到她在月下血洗野狼谷的画面,心湖泛起涟漪,他没有言语。 晨光拉着他往海水那边去,沈润怕她着凉,不愿意让她靠近水,可拗不过她,只好拽着她的手看着她踩进冰冷的海水里。 晚间的海水很凉,一个急浪冲上来之后缓缓地漫岸,接着又在某一刻极快地撤回去,淹没了双脚,抚过脚踝,刺激又冰冷,晨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润远远地拉着她的手,不愿意被海水打湿衣裳,感觉到她抖了一下,他皱着眉说:“冷了吧?还不快上来。” 晨光摇头,她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站在岸边被海水冲刷小腿比在海里面游泳更有意思,她抱起裙摆,以免衣裳被海水打湿,白皙的小腿浸泡在冰凉微咸的海水里,雪白的皮肤比泛起的浪花还要夺目。 沈润急忙环顾四周,幸好附近没人,她有点不像话。 晨光正沉浸在新的娱乐里,忽然回过头,喊他:“你把鞋子脱了过来。” 沈润摇头:“不要。” 晨光嫌他矫情,怒道:“不是你要来海边的?来海边不泡泡海水,来干吗?” 她说的也没错。 她用力拽了他一下。 沈润见她生气了,只好脱掉鞋袜,陪着她踩进海水里。海浪上涌,撤去,上涌,再撤去,奇妙的触觉确实有愉悦人心的功效。沈润感觉到一丝有趣,又怕她冷,问: “冷不冷?冷就把鞋穿上。” 晨光笑着摇头,手搭凉棚,半眯着眼睛望着天空中红霞只余一点:“海边落日看了个尾巴。” 沈润笑:“那明早来看日出?” 晨光有些心动,点了一下头。 天色已晚,沈润牵着她的手,踩着海水沿海滩向北行走,准备走到头从那里上岸,往小宁村去会更近一些。晨光提着鞋袜,一边走一边用力往沙子里踩,沙滩松软,尤其是被海水浸透的沙滩,用力踩下去会踩出深深的脚印,她极喜欢踩进去之后深深地陷进沙子里去的感觉: “踩海边的沙子比踩大漠的沙子好玩多了。” “说到大漠......”沈润忽然开口,顿了顿,又咽了回去。 “怎么?”晨光疑惑地问。 沈润摇了摇头,笑道:“没事。” “大漠怎么了?”晨光起了好奇心,盯着他追问。 “你一说大漠,我就想起来我们初遇的时候。”沈润笑着说。 “黑水河边?” “不是,野狼谷那次。” 晨光微怔,停下脚步,狐疑地问他:“野狼谷有什么可想的?” “你穿红衣很漂亮!”沈润脱口而出,他早就想这么告诉她了,可她一直不穿红色,他不明缘由也不敢乱说,她忽然问他,他心底涌起的热度让他蓦地开了口,然而此刻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机,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了除夕夜凤凰宫里的红衣,心中一刺,各种不适泛了上来,让他噤了声。 晨光也想起了凤凰宫的红裙,她不知道这会儿沈润也在想这件事,关于凤凰宫的那身红裙,她说不上刺心,但想起来必不会觉得高兴,她也不喜欢红色,算不上憎恨,却有那么一丁点讨厌。她突然失去了兴致,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回应了他一声:“是么?” 沈润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后悔自己多言,他在说的时候没想到会把凤凰宫他们最不愿提及的事牵出来,他只是很喜欢她身上的红色,一直很喜欢,或者说是十分喜欢。他无意惹她生气,她虽应了他,却情绪不高,他想要找补,忙对她说:“你穿红好看,穿白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然而这句粗劣的夸赞并不能取悦她,晨光仅是慢半拍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一千二百八五章 小院 赁下的小院就在小宁村,距离海边比从石阳镇走到海边近很多。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沈润带着晨光走进村子,找到了修整一新的小院,推开院门,正面一间瓦房,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柴房,中间一个小小的土院,打了一口水井。沈润的马车已经被赶进院子里,停在院墙下,院里没有点灯,整座村子都没有灯火的光亮,贫瘠的小渔村,不可能会浪费油钱。 瓦房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大炕,桌椅柜子虽是粗木的,却擦拭得很干净,炕上铺着干净的被褥,房梁上也没有灰尘蜘蛛网什么的,进门之后一股浓郁的驱虫草味扑鼻,墙角被点燃的驱虫草还冒着几点火星子,有福客栈的掌柜费心思了。 锁了院门,沈润点了两盏油灯,先去马车上将行李搬进屋子,又去给晨光烧洗澡水。晨光在屋子里收拾衣服,水烧好后,她就去屏风后面洗澡了。 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洗澡间是在房间的一角用屏风隔出来的空间,后面放了一只崭新的浴桶,做工粗糙了些,好歹是新的。 沈润坐在凳子上,听着屏风后面的舀水声,一边擦拭茶具,一边在心里懊恼他不该提野狼谷。红衣引出的凤凰宫是一个禁忌,当年穿着红衣的人是司晨,这是另外一个禁忌,他不仅在晨光面前提起红衣让她想起了晏樱,还让她想起了司晨,他不该因为自己的喜好去犯她的忌讳,还一连犯了两次,在那之后她都不怎么说话了,想到这里,他懊悔地叹了口气。 晨光擦着头发从屏风后面出来,对他说:“你去洗吧。” 沈润应了一声。 她的语气好冷。 等到他从屏风后面出来,晨光已经缩进被子里了。苍丘的土炕很大,可以从南滚到北,炕上铺了两床被褥,沈润见状,心想掌柜的用心过头了。即使铺了两层被褥,土炕依旧很硬,沈润不太习惯,余光瞥向晨光,晨光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生气,也不愿意将今天的气带到明天去,想了想,他轻声问: “你睡了?” “没有。”晨光闭着眼睛回答。 沈润见她很快回答了,稍稍安心,笑着问:“炕太硬了是吧?” “还好。”对晨光来说真不算硬,她可是什么样的地方都睡过。 她惜字如金,沈润不好判断她此时的心情,抿了抿嘴唇,终于选择了单刀直入: “你生气了?” 晨光愣了一下,睁开眼睛反问:“生什么气?” “气我提了司晨。”放宽界限,司晨还是可以提一下,晏樱是绝对不能提的,沈润想通过提起司晨来确定她此时的心情。 “这有什么好气的?”晨光觉得他很奇怪。 “我在你面前提了司晨,你和司晨......”沈润观察着她的脸色变化,欲言又止,缓缓地、试探地说,她的掌控欲会让她排斥另外一个许久不曾出现的自己么? “一个人?”晨光说,沈润愣了一下,只听她接着说,“两个人?” 沈润从来没有深问过晨光和司晨,她也没有主动对他讲过,这会儿突然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让他越发摸不着头脑。 “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这事。”晨光说。 “我以为不能问。” “有什么不能问的,只不过,回答不回答在我。”晨光笑了一声,“这事能说的可多了,可惜我从前记性不好,许多事早就忘了。”她说着,沉默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盯着顶梁,就在沈润以为她不会再说的时候,她忽然用极小的声音,带着讽意笑道,“疯子的玩笑罢了!” 沈润的心微沉,他似明白了点,又似不太明白她具体想表达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知道你的事,只是怕你多心不敢问太深,我想知道你的过去,没有参与到你的过去我很遗憾,我是认真地想要了解你。” “你不会想参与到我的过去,没有人想。你要了解我的过去是为什么呢?因为好奇,还是想知道曾经的我究竟活得有多痛苦,你好因为这些痛苦对我产生更深的怜爱,下定决心更温柔地待我?”晨光含着笑望向他,“如果是因为好奇,我不会拿我的经历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如果是为了更深的怜爱,没有必要,我不需要因为怜产生的爱。可怜?死在我手里的才是真的可怜。” 她平卧在床上,用轻柔的嗓音说着冷傲的话语,掀起了沈润的心潮。 他明白了,虽然他依旧无法去探究她的过去,可他明白了她对待过去的态度,沉默了良久,他低声说: “我不会再问了,但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再脱口而出,毕竟在你面前我不太有防备,那个时候,你就当没听见。” 晨光微微一笑:“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 “就是这样。”沈润点头笑道。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睡吧!”晨光说,将被子拉高,“浪的声音好大,都传到这儿来了。” “是村里太安静了。”沈润道,顿了顿,问,“你不觉得这炕太硬?” 晨光闭着眼睛说:“这算什么?我以前都是睡石头的,石头还不平。” 沈润愣了一下,笑出了声,挥手灭了桌上的油灯,去拉她:“你往这边来!” “这么大的炕,干吗要挤在一起?!”晨光不悦地说。 “冷。”沈润回答。 ...... 炕太硬,沈润睡不习惯,第二天睡过了头。没人叫晨光,晨光也没醒,于是前一天说好的看日出泡汤了。 沈润被一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叱骂吵醒,睁开眼睛时,那声音已经消失了,他看了看窗户,外面大概日上三竿了。 晨光尤未醒,昨天他将她拉近,半夜里她自己凑了过来,缩进他怀里。沈润一边拉高被子盖住她的肩头,一边在心里赞叹自己真是柳下惠死了可以拉去烧舍利子了,又有点忧心是不是已经不能用了,想起临来前秦朔暗示他趁此行赶紧弄出个后代回去巩固地位,他无语地叹了口气,起床,打水洗脸,准备做早饭。 第一千二百八六章 小姐俩 沈润打开院门,原本是想透透气,吹吹海风,却见一个三十出头身穿粉衣的村妇正站在他门口,那妇人见门开了望过来,乌黑的眉,大红的嘴,面白面白的圆脸,配上簪了一脑袋的花,大清早的,沈润还以为见了鬼。 那妇人定定地瞅了他片刻,两眼开始发亮,忽然腰一扭,媚笑着走过来: “公子......” 沈润嘭地关上门。 晦气! 晨光从屋里出来,只看到他关了院门:“开着多好,吹吹风。” “外面有鬼!”沈润没好气地说。 “什么鬼?我瞧瞧。”晨光好奇地说,要去开院门。 “先别开,等会儿再开,不知道哪家的大娘,脸画得像鬼一样!”沈润不悦地道。 晨光扑哧笑了。 “早上吃什么?”她问。 “我煮点粥吧,这时辰,也看不见日出了,吃完饭去海边逛逛,有福客栈的掌柜说海边可能会有出海回来的渔船,到时候买点新鲜的鱼虾,晚上给你烤着吃。” 晨光一听有新鲜吃食,满口答应。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晨光和沈润对视了一眼,晨光笑道: “我去开。”她罩着面纱,走到门口,打开院门。 一个搔首弄姿的妇人站在门外,见门开,一记媚眼抛了过来,然后才发现开门的是一名女子,她愣住了。 晨光见她三十出头的年纪,穿得很花俏,圆胖的脸,身材丰腴,似乎不愁吃喝,她的妆容的确很浓,脂粉粗劣,这大概就是沈润口中的那只“鬼”了。 妇人站直了腰身,收起刚刚的轻佻,谄媚地笑着,对着晨光打听说: “请问小姐,这里可是住了一位公子?” 晨光向院子里望了一眼,正在生火的沈润全听见了,脸色铁青。晨光乐了,转头问妇人道: “大娘子找我夫君?” 蹲在院子里对着小泥炉扇风的沈润闻言一愣,他低着眼睫,抿嘴笑了出来。 “夫君”二字把妇人也给弄愣了,狐疑地去看晨光未全部挽起的发式,心中泛起了嘀咕,然而眼前的女子明显是个美人儿,即使罩着面纱,依旧能够隐隐地看出倩丽的轮廓,她不甘心地息了自己的心思,笑道: “原来是夫人。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我就住后面。石阳镇吃的玩的我全知道,哪有最新鲜的海物,哪家卖得最好最便宜,我都在行。夫人有需要尽管来找我,我家里有个闺女,最是机灵,还可以给夫人当个服侍的丫头。” 原来是来推销生意的。 晨光含着笑道:“我们先自己逛逛,有需要会去找你。” “好!好!”妇人生了一双笑眼,欢喜地说,“小妇人九娘,就在后头那个房子里,绕过去就是了,挂着红灯笼的那家。夫人这模样身段儿,一看就是个富贵福气的,有事尽管来找九娘,九娘什么都能干。” “好。”晨光答应着,关上了院门。 隔着门她听见门外的妇人不甘地嘟囔了一句:“居然带了媳妇,谁家爷们出来玩带媳妇!呸!” 晨光差一点爆笑出声。 沈润瞅了她一眼,不悦地道:“干吗答应她?那种不正经的人,离她远一点。” 晨光笑:“人家做个买卖讨生活,你不要拒绝就好了,何必骂人?” 双重标准! 他之前花银子帮了同样在讨生活的卖地图的少年,她说他败家,这会儿她替暗门子狡辩,她却是仁慈善良。 沈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沈润煮了一锅红枣粥,将昨天从有福客栈捎来的馒头切成片热了,又捞了两碟腌菜,两个人吃了饭,晨光帮沈润擦干他洗好的碗,和他出门往海边去。 还没走出村子,迎面,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艰难地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白团子,垂头丧气地从对面走过来。她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湿漉漉的,倒是不重,里面似乎没有多少东西。小女孩的表情看起来很丧气,她来的方向正是海滨的位置。 晨光认出了这两个孩子,就是在茶铺门口摆摊卖青口被欺负了的孩子。 小珍珠抬起头,也是一愣,没想到会在村子里遇见他们,眼光落在沈润身上时蓦地亮了起来: “是你!大哥哥!” 沈润对“哥哥”二字很受用,笑眯了眼,尽管他的年纪给这孩子当爹绰绰有余。 小珍珠放下妹妹,扑地给沈润磕了三个头:“多谢大哥哥对珍珠和宝珠的救命之恩!” 站在旁边的小白团子见状,有样学样,也跟着跪下来磕头。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沈润没想到她们说跪就跪,他现在对长得好看的小孩子都很喜欢,连忙笑说。 小珍珠从地上爬起来,又把妹妹拉起来,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大哥哥怎么在小宁村?” “我们来看海,租了小宁村的院子。”沈润牵着晨光的手道。 小珍珠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这位姐姐......” “是我夫人。”沈润答。 “大哥哥和姐姐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做买卖的小孩都是人精,嘴最甜。 “你从海边来?”沈润听得心满意足,也愿意多和她说两句话。 “我去赶海了,可惜今天不走运,没挖到太多。”说到这里,小珍珠撅起嘴巴,沮丧起来。 “赶海?” “落潮的时候,海滩上能捡到许多宝贝,像海螺、蛤蜊、螃蟹,有时候还能捡到小海鱼和大的蛎蝗,把蛎蝗直接撬开了吃,最好吃了!”小珍珠眼睛亮亮地说。 把沈润都给说心动了:“今天赶海的时辰过了?” “晚上还会落一次,今天不好,等后天,后天有大潮,一定能捡到许多宝贝!” “什么时辰?” “大哥哥和姐姐也要去么?去的话,我早上可以去叫你们。” “好,我们就住在原来罗掌柜的家里。”沈润笑说。 “好,那后天早上我带宝珠去叫大哥哥和姐姐。”小珍珠笑盈盈地说。 沈润点点头,蹲下来去摸白团子的两个小抓髻:“原来你叫宝珠啊!”小珍珠虽然也很可爱,毕竟年纪大了些,白团子的年龄刚好,白白嫩嫩,粉扑扑的,像一只滚了胭脂的糯米团子,十分可爱。 第一千二百八七章 团子 白团子生得极是可爱,知道沈润救过她,被摸头也不躲闪,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很想亲近他似的。 沈润越发喜欢,笑着问:“宝珠今年几岁了?” 白团子就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表情一点波动都没有,还在腼腆地冲着沈润笑。 晨光微怔。 小珍珠拉起白团子的手,笑得讪讪的,说:“宝珠是我妹妹,五岁了。” 沈润闻言,笑着捏了捏白团子的小脸蛋:“原来你五岁了!” “大哥哥,我们要回家了,回晚了娘会骂的,等后天赶海我和宝珠去叫你们。”小珍珠说。 “好。”沈润爽快地答应下来。 小珍珠拉着白团子礼貌地和他们道别,牵着白团子的小手进了村子,这时候白团子忽然回过头,冲着沈润挥了挥手。那一刻沈润的心都化了,笑着,依依不舍地朝白团子摆了摆手。白团子见他给了回应,笑得更开心。 小姐俩走后,沈润对着晨光笑道: “那小丫头可爱吧?像个小糯米团子似的。” “那孩子......好像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晨光说。 沈润愣住了:“你怎么知道?”他不太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又聋又哑,笑着反驳,“我问她她不答定是怕生不敢回答,怎么就成不会说话了?这么好看的孩子,不可能听不见也不能说话。”他不信,用力摇头表示她说的肯定不是真的。 晨光没反驳他,她觉得小白团子是个聋哑孩子,因为沈润在问白团子时白团子不是不敢回答,是没有反应。她听说过一种说法,聋哑的孩子都生得很好看,好好的一个孩子生了这样的病,可惜了。 她没再继续和沈润讨论白团子能不能说话,她看得出他很喜欢那个孩子,不想打击他。 两个人去了海边,白天的大海和晚上的大海完全不一样,一改狂啸澎湃,明媚的阳光下,像一块蔚蓝的宝石上铺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剔透精致,秀丽迷人。浪花梳理着细沙,海风柔和,雪白的海鸥展开双翅,飞在海面之上,海潮拍击礁石的轰隆声里夹杂着它们洪亮的啼叫声。头顶碧空如洗,洁白的云朵随着风缓慢地涌动,金沙碧海,海阔天高。 沙滩上多了不少小宁村的孩子,都是不能上学没有办法帮家里干活的小不点,几乎全是男孩子,在玩打架骑马的游戏,拖着两条鼻涕傻乐。沈润不是对所有孩子都喜欢的,他只喜欢白白嫩嫩懂礼貌又乖巧的孩子,对这种脏兮兮的小子理都不想理,他拉着晨光往远处去,避开了小宁村的人。 两人在沙滩上坐了一天,沈润用沙子给晨光在沙滩上堆了一座拂晓宫,让晨光目瞪口呆: “你、还挺有才嘛!” “那是当然!”沈润一脸得意地说。 黄昏时分赶上落潮,沈润终于知道了原来这就是赶海。小宁村的半大孩子和年迈的老人全来了,退去潮水的海滩里到处是螃蟹、贝壳,还有被潮水冲上来没来得及退去的小鱼。 几个妇人背着箩筐去远处的礁石上挖,晨光注意到那些礁石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黑色贝类,就是昨天小珍珠售卖的青口,原来她是从那里挖的,难怪她早上背着篓筐,定是想赶海挖青口再拿到镇上去卖,她那般沮丧,想来是没挖到太多。距离海边较近的礁石不多,挖的人却很多,不够凶悍抢不上,沈润和晨光在海边眼看着两个妇人因为抢礁石大吵起来,继而抓头发互扇耳光。 沈润和晨光本来也想捡点,凑个热闹,可看这些人都是在用这种方式活命,也不好意思跟他们抢,看看热闹就走开了。 不久,还真的有渔船捕鱼归来,沈润拉着晨光凑过去。船家捕了一船新鲜的海鱼,本是想晒成鱼干运到城里贩卖,见沈润二人是被罗掌柜介绍来游玩的,且穿着不凡出手阔绰,高价卖了沈润半筐鱼和一篓虾。沈润知道他坐地起价,也没跟他计较价钱,约好时间让他帮忙送到罗掌柜的小院,船家答应了。 沈润又找挖蛤蜊的老妇买了一些蛤蜊、蛎蝗,还从挖青口的妇人那里买了一小筐青口,之后带着晨光回了小宁村的院子,从井里打水,开膛破肚清理鱼。 晨光遵照他的指示给蛤蜊泡盐水,让蛤蜊吐沙。 海鱼比淡水鱼腥,而且是一种浓重的海腥味,有别于淡水鱼的土腥,沈润处理鱼的时候弄了满院子腥味,晨光皱起眉躲进屋子里。 清洗鱼的脏水沈润不敢倒在院子里,怕晨光讨厌,学着小宁村人的样子端出去想倒在门外,刚打开门,只见一个软乎乎的白团子站在他门口,梳着两只小抓髻,看见他露出甜甜的笑脸,粉扑扑的小脸蛋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宝珠?”沈润惊讶地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打手势招呼白团子过来,白团子便笑着迈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沈润抱起她,笑问: “你从哪儿来?” 白团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并对他一张一合的嘴唇露出好奇疑惑的神情。 沈润的心“咯噔”了一声,想起来晨光说的,这么可爱的孩子难道真的是一个聋哑孩子? “晨儿!晨儿!”他唤着晨光,抱着白团子进了小院。 晨光从屋里出来,看他抱着白团子,白团子则用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似在害怕,哑然: “你不至于吧?因为喜欢就去绑架别人家的孩子?” “不是!我是在门口捡到她的!”她想到哪儿去了,沈润急忙辩解。 “什么捡到的?她是小宁村的孩子,村里的小孩走家串户不是很正常么,怎么就成你捡的了?” 沈润想想也对,或许这孩子只是出来玩的:“可我看她站在咱们门口,也不走。” “玩累了吧。”晨光说,对着白团子温和地笑道,“小团子,你喝水吗?” 白团子不答,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晨光。 沈润忽然想起他怀疑的这孩子不会说话的事,他把白团子放到凳子上,晨光转身去正要给白团子冲糖水,他拉住她,小声说: “这孩子,她好像真的听不见,不会说话。” 第一千二百八八章 蹭吃 晨光推开沈润,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又道:“不会就不会,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去冲了糖水给白团子喝。 沈润不是大惊小怪,他只是可惜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身患残疾,他甚至已经开始忧虑这小姑娘的未来,万一她的夫家因为这件事瞧不起她欺负她怎么办?男方家总爱挑肥拣瘦的。 晨光觉得他多少有点毛病,没有理睬他,将糖水递给白团子,做出一个让她喝的手势。白团子先是目露好奇,接着似领会了她的意思,小小地喝了一口。孩子都喜欢甜的东西,糖很昂贵,在这样的小渔村根本就不算必需品,许多人怕是都没见过。果然,白团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冲着晨光甜甜一笑,十分开心。 沈润本想把白团子送回家去,问白团子家在哪里,白团子一句话没听懂,只是笑,沈润无奈,只好把院门打开,等白团子想回家了自然就走了,或者她的家人来找路过也能看见她。 院门打开,白团子坐在对着院门的小板凳上,沈润在墙下生了火,翻出铁叉铁网架在火上,把处理好的鱼撒上佐料放在铁网上烤,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泛起了一阵诱人的烤鱼香。 白团子耸着鼻尖,双眼亮亮的,肚子里发出巨大的咕噜声,很是响亮,她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把晨光和沈润逗笑了。 沈润将一条烤鱼放到旁边晾凉,白团子眼巴巴地盯着那条鱼,口水直流,但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即使馋得不行,也没有嚷着要或是直接抢过来。 沈润更喜欢她了。 晨光领着白团子洗了手,再将晾凉的烤鱼递给她。白团子坐在板凳上大口吃起来,吃到高兴时两只小脚乱晃。 沈润和晨光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从附近不知哪户人家里传来女子尖厉的叫骂: “珍珠!死丫头,死哪儿去了?饭不烧水也不打,你弟弟哭了你听不见?你聋了?要你这个赔钱货有什么用?早知道就该在你出生时把你掐死!” 妇人骂得难听又刺耳。 沈润皱了皱眉,珍珠这个名字......小宁村有许多叫“珍珠”的吗? “宝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声稚气的惊呼,小珍珠从外面跑进来,拉起还在吃烤鱼的宝珠,担忧地看着她。 白团子之前没听见姐姐唤她,突然被拉起来有些懵,在看清拉起自己的人是姐姐时,灿烂地笑起来,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烤鱼往前送,一双大大的眼睛努力做出“好吃”的神情,想让姐姐一块吃。 小珍珠笑,在看清院子里的晨光和沈润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笑说: “大哥哥,姐姐,我出来找宝珠,一眼没看住她就跑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她作势拍了一下白团子的小抓髻,白团子没意识到这是惩罚,摸了摸头发,继续吃烤鱼,吃得满嘴油。 “刚刚是你娘在骂你?”晨光问。 小女孩已经有了自尊心和羞耻心,小珍珠半低着头,尴尬地笑,院子里烤鱼的香气浓郁,她的肚子没忍住,发出巨大的“咕噜”声,孩子的脸刷地红了。 晨光笑了:“我们鱼买多了,你妹妹在帮着吃,你要是不急着回家,坐下来一块吃吧。” “这......我不......”小珍珠羞涩想拒绝,却抵抗不了口腹之欲的诱惑,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你一个小孩子,就别学假客套了!”沈润笑着,递给她一条烤鱼。 小珍珠的眼神还在犹豫,屁股已经坐了下来。白团子见她坐下来了,知道她要和自己一块吃,十分高兴,把吃了一半的烤鱼递过来,见沈润递了一条新的烤鱼给姐姐,将自己的收回去,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手里的鱼流口水。 小珍珠见状,把烤鱼递给她,白团子高兴地摇摆着双手,咬了一口,发现味道是一样的,就不要了。 小珍珠大口吃着烤鱼,尽管她在克制,可还是看出来了有点狼吞虎咽,她时不时瞥向门外,再快速吃,好像会有人和她抢似的。晨光猜测她总望向门的方向是担心母亲会突然杀过来抓她走,便去将院门关上。小珍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里对晨光满是感激,都快随着泪花溢出来了。 珍珠宝珠姐妹俩并肩坐在小板凳上,晨光坐在沈润身旁,沈润将烤好的鱼递给她,晨光摆了摆手,没有接,她看了一眼闷头猛吃的小珍珠,笑道: “今天落潮时我们看见赶海的人了,原来青口是从礁石上挖来的。” 提到自己擅长的,小珍珠的眼睛亮了起来,兴冲冲地说:“小宁村周围的青口可多了,每块石头上都有,要不是今早强子嫂抢了我的石头,我还能挖更多!”说到这里,她有点生气,但马上又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道,“后天大潮,海水退得远,姐姐也去,多挖点青口,回来只用清水煮就好吃!” 晨光笑问:“你都是去海边挖了青口然后到镇上卖?” “不是,那个摊儿不是我的,是隔壁王婆婆的,一直都是我帮王婆婆一块挖,王婆婆去卖,再把我的那份钱给我。前些日子王婆婆病了,说好了我去挖我去卖,等赚到钱再分给她。” 原来如此,晨光点了点头。 “你们这儿前一阵没打仗?” “打了!怎么没打?村里的男人都应征入伍了,大多数没回来。” “你们家也有人入伍?” “没有。弟弟还在摇篮里,爹爹早些年在船上伤了一条腿,征兵不要他,让他交银子,我爹爹没法子,只能去海船上帮工。” “那现在苍丘国输了,这银子就不用交了。” “交!还是要交的!”小珍珠的小脸扭曲起来,有些愤怒,“打仗是输了,钱还欠着,这钱是欠县衙门的,欠县太爷的,不还给县太爷,县太爷就要派人上门要债了!” “你说的县太爷,可是一个胖子?”晨光问。 第一千二百八九章 珍珠 “对对对,姐姐怎么知道?”小珍珠点着头,对沈润道,“大哥哥昨天打的坏人就是县太爷的儿子,大哥哥真厉害,替石阳镇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那坏人可坏了,石阳镇所有的集市都归他管,份钱他想涨就涨,他想赶走谁就赶走谁,白吃白拿,连王婆婆那么大年纪的人都没有儿女了他也欺负。我记得他之前还欺负了集市上一个卖果子的姐姐,那姐姐后来上吊了,她只有一个娘,她娘告到衙门,哪里告得倒嘛,县太爷非说她娘是诬告,上了夹棍,最后不知道被流放到哪儿去了......” 起初她还很愤慨,说到后面因为残酷的现实有点低落,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怒恨的光芒。 沈润看了晨光一眼,坏人还真不是一天养成的,坏人也不可能只做一件坏事。 “那姐姐的娘实在太惨了,眼睛都哭瞎了!”小珍珠握紧了拳头,愤怒地说,“那个姐姐为什么要上吊呢?要是我,我绝对不上吊,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 晨光眉微扬,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 沈润哭笑不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拉垫背的?” 小珍珠听他说自己是“小姑娘”,感觉被轻视了,有点生气,撅起嘴巴说: “我不是小姑娘了!要是我,他敢欺负我,我就去给他做妾,趁他没防备一刀捅死他!”她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说。 沈润微讶,这小丫头居然有那么点血性,还挺聪明,他望了晨光一眼,这绝对是晨光喜欢的类型。 “大哥哥,你得罪了张衙内,他会不会报复你?”小珍珠忽然担忧起来,她是个热血的孩子,先前只顾着沉浸在惩奸除恶的爽快里,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实际问题,忧心忡忡地望向沈润。 沈润笑,道:“你放心,石阳镇的县太爷已经丢官了。” “大哥哥怎么知道?”小珍珠疑惑地问,突然眼睛一亮,猛地凑过来,仔细观察沈润的脸,惊呼,“大哥哥原来是来惩治坏人的大官么?” “呃......”沈润哑然,他该回答什么? “我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朝廷会派很大很大的官去各地惩治坏人,大哥哥,你就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官么?是因为石阳镇换了新朝廷?”小珍珠一跳一跳的,兴奋地问。 “嗯......”沈润不太想说,但又不想被一个孩子担心会遭到报复,故作神秘地道,“这是秘密,不许告诉别人。” “嗯!嗯!”小珍珠用力点头,满脸雀跃,她坐回凳子上,晃动着两只小脚,笑嘻嘻地道,“难怪大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很大很大的官!我就说嘛,普通的人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沈润忍俊不禁。 很大很大的官都长得好看,晨光在心里想,长宁侯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了? “那我们家欠县太爷的银子也不用还了?”小珍珠问。 “不用了。”沈润回答。 小珍珠乐开了花,一张原本挺郁闷的小脸变得生气勃**来:“我就说那种坏官坏不了多久,现在换了新朝廷,***是最讨厌坏官的,***会把所有的坏官都杀光!” 沈润瞥了晨光一眼,是啊,已经杀了。 “大哥哥是大官,那大哥哥认识沐寒将军吗?”小珍珠一脸期待地问。 沈润微怔:“沐寒?”笑道,“认得,你怎么会知道她?” “凤冥国的军队打石阳镇的时候就是沐寒将军领的兵,沐寒将军特别和气,她手下的兵也和气,不抢东西,不欺负人,分百姓粮食的时候也都是笑眯眯的。我带宝珠跟着王婆婆去镇上领粮,沐寒将军看我年纪小王婆婆又腿脚不好,让分粮食的哥哥多给了我们一袋,还让我们搭营里的车回家。”小珍珠说到这儿,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居然是沐寒的崇拜者。 “我小时候就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过沐寒将军,说她是七国中唯一的女将军,我也想当女将军!先前征兵的时候我还去了,可被他们赶回来了,他们说不要女的。”小珍珠嘟起嘴巴,不平地道。 晨光很好奇就沐寒那个乏味的生活,有什么好编成书说的? 尽管沐寒做过沈润的手下,沐寒也确实是唯一的女将军,可沈润其实是不赞成女孩子打打杀杀的: “凤冥国不仅有女将军,还有许多女的文官,不是只有进军营这一条路。” “可我娘不让我读书,石阳镇也没有女孩子能进学堂。”小珍珠为难地说,而后嘻嘻一笑,“我还是想当女将军,穿铠甲拿大枪,多威风!” 沈润确实忽略了这一点,朝中现有的女官都出自官宦世家,自幼饱读圣贤书,德才出众,且必须父亲开明。那些世家小姐尚有这么多限制,更何况是普通的渔家女。即使凤冥国已经开办女学了,但要遍布全国还需要许多年,效果也不好,不仅遭遇到地方上保守的乡绅学者反对,连女孩子们的母亲也不赞同,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再说即使这孩子去学堂有书可念,她这个年纪,也没有太大发展,女文官甚至连年龄都会成为限制,哪怕是女官最高位已经进了刑部扎下根基的徐秀曼。 “穿铠甲上战场,随时都会死在战场上,你不怕死吗?”晨光笑着问小珍珠。 “不怕!”小珍珠昂起头,飒气地说,“人总有一死,死在战场上轰轰烈烈!”顿了顿,她又小声咕哝一句,“我才不想死在小渔村里。” 晨光笑:“有志气!” 受到称赞,小珍珠十分欢喜,嘻嘻地笑,大口地吃烤鱼。 晨光递给白团子新烤好的鱼,问小珍珠:“你妹妹她......听不见声音?” 小珍珠的脸愁苦起来,点了点头:“宝珠小时候发高烧,我娘不在,她越烧越热,我也慌了,后来王婆婆叫我去请郎中,我才去,请得晚了,病好后她先是听不见,后来慢慢的话也不会说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 气氛似乎有些沉重,小珍珠知道是因为宝珠的病,她不想这样,嘴里吃着烤鱼,她看了看沈润,又看了看晨光,忽然问: “姐姐,你为什么在家里也戴着面纱?” “姐姐生得太漂亮,不戴面纱,被瞧了去,会招来坏人。”晨光极自然地回答。 沈润听她毫不掩饰的自夸,噗地笑了。 哪知小珍珠却十分相信,重重地点头,附和:“是会招来坏人,这里有好多坏人,姐姐你太漂亮,千万别摘掉面纱。” 沈润忍俊不禁,又笑出声来。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旧账 天擦黑时沈润把珍珠宝珠姐妹俩送回家去,晨光将剩下的半筐鱼给珍珠拿着,让她带回家去吃。珍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知道晨光此举是想替她免去母亲的责骂,十分感激,走之前一直在对晨光说她们后天早上会来叫他们一块去赶海,晨光答应了。 沈润走后,晨光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开始煮青口。不一会儿沈润回来了,看见热腾腾冒着鲜气的大锅十分惊讶,笑道: “哟,自己煮上了!” “这个不难。”小珍珠刚刚教过她,煮青口十分简单,洗干净之后倒进锅里在火上煮,水和盐都不用放,煮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出水。火是沈润生的,青口是沈润洗的,她直接倒进锅里用铲子搅一搅就行了。 “怎么不等我回来再煮?烫伤了怎么办?”沈润从她手里接过锅铲,说。 晨光心想,就算她不擅烹煮,也不至于笨手笨脚到把食材倒进锅里也会烫伤:“你把她们送回去了?” “嗯。”沈润应了一声,顿了顿,忽然回过头,表情有些拧,“你猜她们是谁家的?” “谁家的?”晨光因为他奇怪的表情微怔,疑惑地问。 “从咱们这儿绕到后边去,挂红灯笼的那家。” 起初晨光没听明白,待后来听到“红灯笼”三个字,她猛然想起大清早在门口搭讪的九娘,当时九娘自我介绍时好像说过她家就是后边挂红灯笼的那家,联想起之前骂珍珠的那个妇人尖利的嗓音,此时想起来,还真有点像九娘的声音。 如此说来,珍珠和宝珠的娘是一个私娼。 “这两个孩子真倒霉!”默了良久,晨光叹说。 卖身产业向来发达,民间到处都有,即使是小村子里,有买,便会有卖,存在一两户做花花生意的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战争前后,这项产业只会越加繁荣,国家越萧条,这个行业越兴盛。私娼不用缴税,基本算无本买卖,当女子无法靠正常手段维系生存时,也就只剩下出卖自己这一条路了。 沈润叹了口气,先不说私娼这个行当好坏,私娼的女儿,基本上都会重复母亲的人生,不会管孩子本身是否愿意。 “你看见珍珠她娘了?”晨光突然问。 “没有。”沈润觉得她在问他时似话里有话,果断否认,强调,“看见红灯笼我就回来了。”他在提起珍珠娘时仿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嫌弃的表情、别扭的语气说。 晨光哧地笑了,玩味地盯着他的侧脸。 沈润被她瞧得更不自在,瞅了她一眼,狐疑地问:“怎么?” “是不合你的品味?若是燕春楼的花魁娘子就多看两眼了?”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一句话听得沈润脊背上开始冒凉风,他用狐疑的语气反问:“燕春楼还在?不是早就关门了么?” “身为燕春楼的常客,燕春楼关没关门你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成常客了?谁跟你说的?你把他叫出来,我要和他对质!”沈润满面严肃,用认真不容诬陷的神情,重重地说。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说得好像你有多正经似的,你是什么底子我会不知道?在我面前装纯?燕春楼夏莺莺赠诗,美仙院红琴赠曲,还有一个叫如茵的,砸重金自赎身只想去容王府做个端茶倒水的奴婢,这些眼高于顶的花魁,都是别人赠诗赠曲赠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到你身上全反过来了,你有这手段,不去挂牌子可惜了。” 沈润颇为无语:“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这是翻旧账?我是去过那儿,我是去做正经事的,不是去胡闹的。至于那几个女人,长得还不如我,不玩些花样,我都分不清谁是谁。” 晨光秀眉微挑,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语。 沈润举起一只手,将面容绷起,一本正经地对她道:“我发誓!我从前只对皇位感兴趣,对女人没兴趣!” “现在呢?”晨光笑问。 “现在?”沈润看了她一眼,“我对皇位没兴趣,只对你有兴趣!” 晨光望着他,唇边的笑意更浓。 “你说我有手段,我就当你是在夸我,那我就想问你一句,我的手段用在你身上,怎么一点也不好用呢?”沈润忽然眯起双眸,用疑惑不解的口吻,虚心地求教她。 “因为,手段这东西,一使出来,我就看透了。”晨光噙着笑,慢吞吞地答。 沈润扬眉,盯着她看了片刻,点了一下头,翻搅着铁锅里香气扑鼻的青口:“姑娘威武,小生佩服。”顿了顿,他忽然抬眸,问她,“我要是去挂牌子了,你会来光顾么?” 晨光摇头。 “为什么?”沈润不高兴地问。 “没钱。”晨光回答。 “不收你钱,我还可以倒给你钱。” “那是我光顾你啊,还是你光顾我啊?”晨光用冷水把手浸凉,从锅里捻起一只开了口的青口,取出里面的贝肉吃。 “凭你喜欢,或者我们也可以抓阄换着来。”沈润突然间目露期待,他还真有点想玩类似的游戏。 晨光鄙视地一瞥:“没个正经!”接着道,“熟了。” 沈润闻言,将煮好的青口装进大海碗,嘴里不满地道:“我正经你说我假正经,我不正经你又嫌,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晨光笑而不言,她捧起大海碗,转身,放到院中的小矮桌上。 沈润将剩下的青口盛入另外一只海碗里,走到矮桌前放下,又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晨光坐在桌边的小杌子上,拿起开了口的青口,剥里边的贝肉吃。 普通的渔家一天一般会在夜幕降临前结束,夜幕降临以后就是入睡的时间了,此时的小宁村寂静,几乎没有人声,海浪的声音遥遥传来,偶尔会夹杂几声犬吠,夜空中星月皎洁,明灿闪耀,清凉的晚风中掺着一丝海风的微咸。 沈润坐在晨光身边,剥青口吃着,对晨光道:“我刚刚听小珍珠说,明天村东头会有大集,这大集每月一次,十里八村的人都会来卖东西,明早我们也去逛逛吧,看看这儿的集市都卖什么东西。” 晨光点了一下头:“你要是能起来,就叫我。” “我能起来。”沈润说。 第一千二百九一章 屋顶 水煮的青口贝清鲜可口,泛着微甜,晨光很是喜欢,一口一个,眨眼间手边就堆了一堆黑黝黝的贝壳。 沈润吃了几个,觉得海腥气太重,有些腻,忽然问她: “喝酒吗?” 晨光愣了一下:“哪来的酒?” “之前有福客栈的掌柜送车来的时候,带了两坛烧酒,说是解腻的。” “不喝。” 沈润听她说“不喝”,没再说别的,晨光看了他一眼,问: “你想喝?” 她拒绝得干脆,沈润也知道她素来不喜欢酒的味道,便没有回答。 “你想喝就自己喝吧。”晨光道。 沈润微怔,这一回她居然主动给了他自由,没有她不喜欢就厌烦以至于别人怕惹她不快也不敢去做。他是有点想喝的,海物搭烧酒是绝配,可她不喜欢酒味,他犹豫了半天,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喝,就算了。” 晨光见他放弃了饮酒的念头,也没再继续说让他独饮的话,青口贝又一连吃了十来个,沈润觉得她吃得太多了,忍不住劝道: “贻贝性寒,你少吃些,肚子会疼。” 晨光一边吃一边说:“我肚子不疼。” 沈润哭笑不得,她这样好胃口倒是有点像她少女时期,那个时候她虽然身体弱,食欲却很好,就爱大吃大喝,他担心她的身体,越不让她吃什么她越吃什么,她吃得多他担心,她长时间食欲不振他更担心,他这辈子,就是替她操心的命: “刚才的烤鱼你没吃多少,也不能把这个当饭吃,我去给你煮碗粥吧。” “我不想喝粥。”晨光摇头。 “那你想喝什么?” 晨光想了想,笑说:“煮点甜甜的东西吧?” 沈润略一沉吟,笑问:“糖水?” “好啊。”晨光点头同意了。 沈润笑,他对她当然不能像她对宝珠那么敷衍,拿白糖冲一碗糖水就完了,他再一次摆出小泥炉,生了火,用银铫子煮了一锅百合银耳红豆糖水,舀出来,这时候晨光手边的海碗已经见了底,她在接过糖水的时候突发奇想,道: “坐在院子里,黑黢黢的,多无趣,上屋顶吧?” 沈润向瓦房的屋顶瞥了一眼,这屋顶不高,坐上去其实看不见什么好风景,难得的是她有这份兴趣,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在屋顶上好好地坐过,看看月亮,这样一想,还挺诗情画意的,他点了一下头。晨光高兴起来,站起身,足尖一点,直接跃上了屋顶。 沈润将剩下的青口拿上屋顶,又把银铫子提到屋顶上放好。晨光捧着小瓷碗坐在屋脊上,瓦房不高,坐在上面,放眼望去,是后街的民房,再远处,漆黑一片,没什么好看的风景,抬头仰望天空,满天星斗,熠熠生辉,却因为屋顶不够高,并没有触手可及的错觉。 沈润进屋子里把她的薄披风翻出来,跃上房顶给她披在身上,叮嘱:“坐一坐,冷了就下去。” “不冷。”晨光道,舀了一勺糖水,笑着说,“这月下屋顶的,确实喝两盅更合适。” “想喝么?”沈润笑问。 晨光摇头:“不想。”顿了顿,她笑着又说,“啃肘子也挺合适的。” 沈润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伸手将她因风而起的碎发拨开:“那明天赶集时买个肘子回来给你炖了。” 晨光正在低头喝糖水,闻言,扑哧笑了。 “甜吗?”沈润望着她月下的侧颜,轻声问。 “嗯。”晨光点头,甜而不腻,随着一股暖流沁入心窝,让人的心情不自禁愉悦起来,她笑眯了眼。 “给我尝尝。”沈润道。 “那儿不是有一锅嘛。” “我就想尝一口。”沈润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的侧颜,朦胧的月光下,她那双水润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间竟被夜色衬托得格外红艳,红得夺目,红得媚骨。 “那你去拿个勺子。”晨光说。 沈润心想,她好麻烦,忽然伸出手搂住她的后脑,将她向前一推,紧接着便吻上了她的嘴唇。他知她不愿意,因而这一吻仅是浅尝即止,还没等她生怒反抗,他就放开了她,并且若无其事,一脸无辜。 这一套做下来,如行云流水,顺畅度透露着他对此极有经验。 晨光果然生气了,但是她没有跳脚,只是皱起了眉,不悦地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做这么恶心的事!” “不会啊,挺甜的。”沈润含着笑说。 晨光用看病人的眼神看着他,无奈,又恼火。 她现在至少不会抽他了,这就是进步,沈润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心里也在愁,他知道她对这类事情不感兴趣,这里边的原因很复杂,有身体原因,也有心里面的原因。他曾试图治愈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方法用过很多,效果都不佳。他不能太强硬,也不能让她意识到他对她是有想法的,倒不是怕她打死他,主要是她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他强行逼迫她,即使成功了,过后不愿意只怕会变成更不愿意,没必要为了一夜春风把事情搞成那样,在他这儿不至于。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调养好她的身体,同时彻底卸去她的心防,他承认,这件事比给她下点药艰难多了,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成功。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丧气。 “咦?红灯笼!”晨光忽然说。 沈润顺着她的眼光方向望去,他们居住的这个小院的斜对面,一座小小的土院,斑驳的铁门旁挂着一盏通红的灯笼,灯笼已经破了,却还亮着,在全村熄灯漆黑一片的夜里极为惹眼: “就是那家。” 晨光了然,原来那里就是珍珠姐妹俩的家。她摸了摸下巴,珍珠家的院子和周围的房子比较起来,不是最破旧的,但也说不上多齐整,就是普通偏下的水平: “看来生意不怎么样。” 沈润无语,一个小渔村里边的私娼,客人都是周围的村民,生意能好到哪去?又不是燕春楼的花魁。 晨光把空了的小碗递给他。 沈润看了一眼,道:“天都黑了,少吃些吧。” 晨光闻言,脸一绷,十分不悦:“我不吃你让我吃,我吃你又让我少吃些,你到底是想让我吃还是不想让我吃?” 沈润无奈,拿起银铫子给她盛了半碗糖水:“我还不是怕你积了食胃疼。” “那你还煮这么多!” 沈润:“......”好吧,是他错了。 第一千二百九二章 爬墙 沈润不喝糖水,不久,开始了在房顶上煮茶的奇葩行为。月下,屋脊,茗茶,颇具闲情逸致。 “都这个时辰了,你又煮茶!”晨光一脸嫌弃地说,紫笋茶,他怎么就那么爱? “喝么?”沈润将茶杯递过来,含着笑问。 “不喝。”晨光把头一扭。 沈润也不在意,怡然自得地品啜起来。 晨光懒得理睬他,她在屋顶上磨磨蹭蹭玩到很晚,吃得高兴,风吹得也舒服,不愿意下去。沈润知道她不冷,也就随她了。夜渐深,一缕浮云流动,忽而遮住半边月亮,月光变得忽明忽暗,在沁凉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就在这时,躺在屋顶上赏月的晨光忽然坐起来,望向村间的土路: “有人。” 沈润亦听见了异样的响动,但他的眼神没晨光好,直到月光重新明亮起来,他才在路上看清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由东向西走来。 那是一个男人,身量不高,普通村民的穿戴,大晚上的,摸着黑扶着墙赶路,也不打灯笼,看起来十分可疑。 “是贼么?”晨光蓦地凑到沈润耳边,低声问。 她忽然之间靠得很近,气若幽兰,沈润的耳朵有些痒,他避开了些,轻声道:“这种小渔村有什么可偷的?” 他说的也对,这村子靠海吃海,并不富裕,的确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偷:“原来是个没出息的贼。” 沈润忍俊不禁,她这是认定了人家是贼,沈润却不这么认为,他啜着茶,眼看着那人从村头走进村里,轻车熟路,最后摸到了挂着红灯笼的门户,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这贼怎么还敲门啊?”晨光狐疑地问。 沈润差点笑出声来。 那人敲了门,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不应,便整理了一下头巾,顺着院门旁的矮墙往上爬。晨光顺着他向上爬的动作终于意识到了门边的红灯笼,哑然片刻,小声咕哝: “这是来偷东西的,还是来偷人的?” 沈润心想,这得看他带没带银子,带了就不算偷,没带就要坐牢了。 天色太黑,他看不清楚,只隐隐听见双足**的声音,接着院子里传来女子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后那声音转变为轻笑: “死鬼,你还知道老娘的门儿朝哪开啊!” 沈润想,看来是带银子了。 晨光因为院子里响起的腻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撇了撇嘴,又躺回去,继续看天上的月亮。 沈润笑笑。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人家家穷,挂个灯笼做个买卖,他们这些不愁吃穿的就当没看见,却不料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了两个人的意料,怪在沈润听觉太好,斜对面的院子里,渐渐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呢哝软语,起初他以为他们腻歪一阵就会回屋子里去,毕竟家里还有小孩子,那可是露天的院子。 然而...... 燕春楼里的姑娘都不会这么干,民间的男女都是这么野的吗? 他皱了眉,心跳微滞,有些凌乱,端起茶盅想喝口茶压压惊。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太单纯了,民间就是这么地野,院子里很快传来不可描述的放浪音调,他瞠目,一口茶喷了出去。 晨光正仰躺在屋顶上看月亮,闻声,亦有些惊讶,这么看来,民间比贵族圈里野多了,这天气,露天怪冷的。 沈润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也听见了,其实不能怪人家,人家玩得再野也是在自己家里,只能怪他们的听力太敏锐了。 他现在尴尬至极,这场面如果只有他自己,或者是和别人,他无所谓,甚至还会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和她在一起,他全身不自在,心脏乱跳,耳根发热,万分不好意思之下,还有着那么一点细微的蠢蠢欲动,这让他心生烦乱。他不愿意在和她在一起时因为这样的场面血脉涌动,可他确实开始控制不住思绪乱飞,耳赤面红。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猿意马让他生了怒意,他端起茶盘站起来,语气生硬地对她道: “太晚了,收拾收拾睡吧!”说着,径自跃下屋顶。 晨光目送他下了房顶,斜对面的院子里打得火热,似乎越来越不顾忌了,秀眉微挑,她倒是很心如止水。 沈润沉默地烧好了洗澡水,沉默地洗好碗,沉默地打扫干净院子,等到晨光洗了澡已经睡下很久了,他才默默地回到卧室,上床睡觉。 晨光晚上吃多了,躺在床上没能立刻入睡,沈润上床时她正迷迷糊糊的,却因为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把她给翻腾醒了。起初她没太在意,直到他忽然起床,出了房间去了院子,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哗哗的浇水声,他也不怕冷。 过了很久,他轻声轻脚地进来,从柜子里取出衣服,到屏风后面的浴间换了,上床时背对着他侧卧着的晨光嗅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冰凉的水气,他重新躺进被子里,很快安静了。 晨光睁开眼睛,望向从窗外透进来的明亮的月光。 次日清晨。 沈润这一回没睡过头,早早地起床,把晨光唤了起来。 晨光没睡好,一夜做了几个梦,醒来时全忘记了。她慢吞吞地从屋子里出来,沈润正在擦从房檐摘下来的菜篮子,见她出来,笑道: “拿这个去赶集?” 晨光点了一下头,迷迷糊糊地说:“这么早,集上会有人么?” “你看看太阳,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集就散了!”沈润道。 晨光从袖子里掏出面纱戴上,沈润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起她,两个人出了门,往村头走去,路上遇见几拨结伴从集市上回来的姑娘,个个妆扮清秀,挎着的篮子里面除了菜肉吃食,还有花布、小头饰之类的,看来大集上货品齐全,应该会很热闹。 一个身穿粗布短褐的小个子男人正蹲在村头和村里的青年闲谈,沈润拉着晨光经过时,那个小矮子死死地盯着晨光,这让沈润颇为恼火,更让他恼火的是,他认出了这个小个子,就是昨晚上爬墙头的那一个。 他沉着脸,拉着晨光快步走开。 晨光也认出了那人就是昨晚上爬墙的那一个,但见沈润的脸色不太好,也就没有贼兮兮地问他认没认出那个人。 第一千二百九三章 赶集 小宁村一月一次的大集就在村头往北走不远,每个月的这时候,附近村庄及石阳镇上的人都会来这儿做买卖、赶大集。 沈润和晨光赶到集市时,集市上已经人山人海了,附近村镇的人都来赶集,还有特地赶着驴车过来的,这个集市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 晨光走到入口,差一点就被摩肩擦踵的人群劝退了,她受不了这么多人挤来挤去。沈润却兴致勃勃,他平时极少逛集市,难得今天有机会,他现在又负责煮一日三餐,看见集市上售卖的农家自种的新鲜蔬果就想买,也不管晨光是不是想回去,拉起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 晨光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但她很快就被集市上的小吃吸引了注意,各式各样的吃食,只存在于本地的特色小吃,五颜六色,花样繁多,泛着诱人的香气,诱得她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沈润却不愿意给她买,在城里吃一吃就算了,村集上的小摊子,看摊主的手就不怎么干净,吃出毛病来,小地方连个像样的郎中都找不着: “别买了,回去我做给你吃。” 晨光不是小孩子,听他这么说,她没有任性地坚持,却垮起小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沈润见她独自生闷气,忍俊不禁,牵着她的手,用手臂撞了她一下,笑道:“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让你吃还闹别扭?你肠胃弱,真吃出病来,这小地方,我上哪儿给你找药去?” “我饿了!就该吃了饭再来!” “吃了饭集都散了,下个月咱们都回箬安了。”沈润说。 晨光“哼”了一声。 沈润无奈地笑,就在这时,一个小贩挑着两筐春萝卜从他们身旁经过,吸引了他的注意,沈润叫住他,从他的筐里挑了两根漂亮的萝卜买下来。小贩走后,他在晨光不解的眼光里掏出帕子,仔细地将萝卜擦拭干净,递给她,说: “吃吧。” 晨光瞪着他手里的萝卜。 “吃吧。”沈润又说了一遍,笑着道,“你不是饿了么?” 一腔火气上涌,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跳,晨光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萝卜,猛地往他的身上拍去:“你不让我吃蒸肉糕,让我吃生萝卜!” “这萝卜比蒸肉糕干净多了。”沈润一边笑着躲,一边辩驳。 “洗都没洗,哪里干净了?” “就算没洗,也比老板的手指甲干净。” 晨光想起刚刚做蒸肉糕的老板指甲缝里的黑泥,顿时胃口全无,用萝卜狠狠地抽了他一下。沈润笑,夺过她手里的生萝卜,放进提着的菜篮里: “不生吃就不吃,回去炖了再吃。” “我不吃炖萝卜。”晨光绷着脸说。 沈润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他张望着街道两旁热情招呼的商贩,嘴里问:“那你想吃什么?” 晨光不满地斜睨他:“不是你说的炖肘子么?” 沈润愣了愣,忍俊不禁,扑哧笑了,点着头,满口答应:“好!炖肘子!” 晨光觉得他在笑话她,不悦地问:“怎么,我不能吃炖肘子?” “能!怎么不能?你多吃点,多吃点身体才结实,只炖肘子哪里够,我再给你烤只羊吧?再烧只鸡,怎么样?” “干脆再宰头牛......你祭祖呢?”晨光说。 沈润笑不可支,看了她一眼,微抿着嘴唇,克制着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确实,祖宗!” “......”他真讨厌,晨光用力拍了他两下。 沈润没躲,笑着捉住她的手,重新牵起,和她走在人群里。 前来赶集的夫妻很多,苍丘人民风彪悍,女人们性情泼辣,嗓门极大,和软声细语的龙熙女人对比鲜明,讨价还价像是在吵架,和夫君亲近几句时,由于嗓门过大,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骂丈夫,沈润听了一圈,觉得很有意思。 市集上生活气息浓郁,与浸淫在权力里的日子完全是两个世界,他拉着她的手,提着老旧还有点扎手的菜篮子,走在喧闹的集市上,周围都是为了各自的生活奔忙的百姓,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只是一对生活在民间的平凡夫妻,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权力,没有杀戮,没有阴谋和诡计,有的只是平淡如水的三餐一宿。 “要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他含着笑,带着遗憾,轻声感慨。 “什么?”晨光从小吃摊老板的手指甲上回过神,狐疑地望向他,自他说了手指甲,她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想看人家的手指甲。 沈润望了她一眼,浅笑着,柔声说:“就这样,我和你,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不被打扰,做一对普通的夫妻。”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普通夫妻,男人要么会种地,要么能打渔,再不然也得会做个买卖什么的,总得会一样,你会哪个?” “哪个都行。” “都会?”晨光不相信。 “不会可以学嘛,农夫渔民也不是生来就会的,我治国都会了,学种地打渔还不容易?”沈润自信满满。 他好骄傲的样子,晨光撇了撇嘴。 “你放心,我养得起你。”沈润笑着说。 “养不养先不说,做了平民,就你那张脸蛋,一个县令家的女儿都能把你抓去入赘,赘婿,可比当容王惨多了,狗都不做。”晨光吃吃地笑,似在吓唬他。 “抓我?谁敢?”沈润指了指自己,轻蔑地说。 “你不是容王,谁都敢。”这世上没有比权利更牢靠的东西。 沈润不忿,还有点生气,他觉得她是在打击他,他就是想和她过过普通日子,她不感动不说,还泼他冷水:“照你这么说,普通人别过日子了?!” “你又不是普通人。” 沈润张了张嘴,语塞,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为什么要做凤帝,因为她拥有被世人觊觎的美貌和让人趋之若鹜的玄力,没有权力作为倚靠,她保不住自己。同理,做皇子时他之所以费尽心机争权夺位,是因为没有权势作为倚靠,他保不住自己。可他还是有点生气,就因为她太冷静了,没有和他一块畅想不可能的未来,显得他很傻: “就算我被人抓去,不是还有你吗?你男人让别的女人抓去了,你还打算置之不理?” “理啊,我去灭了她全家,救你出来,犯了杀人罪,衙门派衙役来抓我,我灭了他们,之后驻军来抓我,我再灭了他们,帝都恐慌,派兵前来围剿,人太多我打不过,只好杀几个领头的,想办法收服军队,如此帝都里领头的更不会放过我,于是乱战开始,我领兵杀进帝都,改朝换代,凤帝还是凤帝,而你就是那个引起战争的祸水。”晨光手一拍,完美! 第一千二百九四章 海螺 沈润睨着她,呵笑,是啊,完美,她又绕回去了,而他只是想跟她过几天普通夫妻的平凡日子。 他忽然不想跟她说话了,扭头,转身,走了。 晨光心想,这个人越活越幼稚了,十几岁时他野心勃勃,缺德事没少干,现在却总是一脸天真地追求岁月静好。她多少也察觉了,他会有这样的变化全是因为她,她将不想从他身上看到的野心、阴佞、自尊和傲骨一点一点地折断、击碎,让他一无所有,只剩下她,现在他的脑子已经让她给摧残傻了。她没有觉得这样不好,至少他现在不会再出幺蛾子,她也不用事事防着他,可是他现在放弃了争权夺利,闲心太多,以至于幻想过度,总想平静地跟她共度余生,偶尔会让她觉得有点可怜......可是她并不想可怜他。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男人真的好麻烦。 沈润去买肘子,晨光站在猪肉铺对面的摊子前,看一个老婆婆在做草编制品,老婆婆用草藤现场编出一只极精巧的草帽,一看就是给女孩子戴的。沈润提着大肘子回来,见晨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婆婆手里的草帽瞧,以为她喜欢,也不问价,直接将碎银子扔在摊位上,取来草帽扣在晨光头上。 晨光心想,就他这样花钱大手大脚的还想和她做普通夫妻,普通夫妻过成他这样,两天半她就得陪他去要饭。 和晨光一样站在摊位前看老婆婆编织的几个姑娘,见沈润容颜俊美,对晨光举止亲昵,挤做一堆瞧着这边,含羞带笑,窃窃私语。 晨光见状,戴着草帽,转身走了,沈润忙跟上她。 附近的几个摊子售卖的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让这一片区域花团锦簇,香气乱飘,沈润见有这么多小女孩围在这里,知道卖的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问晨光: “你有没有喜欢的,或者这两天要用的,我买给你。” 晨光环顾四处,不语。花布她不会做,胭脂她不能用,吃食他不让买。 最终她停在了一个售卖首饰的摊子前,这个首饰摊子卖的东西很特别,都是用海边的贝壳制成的,有耳环、项链、手钏,还有发钗,这应该是只有临海的城镇才会有的东西,算是特产。 沈润见她停在摊子前,亦止住脚步,这些首饰很特别,不是样式特别,也没有多精致,是材料罕见。他起了兴趣,选了一条挂满了小贝壳的项链,戴在晨光的脖子上。 晨光却指着摊子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海螺,问摊主: “那个能吹响吗?” 她刚刚看见有小孩买了类似的海螺,一边走一边吹,还能吹出好听的小调儿,那些海螺都没有眼前的这个海螺大。 摊主大娘把海螺递给她,说可以吹响,大概看出来了他们是从外地来游玩的,之前没见过海,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向晨光推销,说这只大海螺是从海上捞回来的,比别家卖的玩具海螺都大,十分难得,不仅可以当成号角吹响,还可以留作纪念,永久收藏。 估计是这海螺太大,太稀罕,摊主想卖高价,可是当地人给孩子买这种海螺当玩具是不会给高价的,这东西她卖不出去,又不甘心贱价,见晨光感兴趣,又穿戴富贵,牟足了劲儿,卖力推销。 晨光接过海螺,用帕子擦了擦,转过来,眼底掠过一丝调皮,她对着沈润的脸鼓起腮帮子,用力吹起来。 然而...... 她费了大力气,脸通红,吹出来的声音却一顿一顿的,怎么听都有点像、放屁? 沈润不想笑她,可他实在没忍住,别过头去,笑出了声。 晨光皱起眉,狐疑地盯着手里的海螺。 “姑娘,你这吹得不对。”摊主大娘生怕她不买,开始热心地讲解,倾囊相授吹海螺的秘技。 晨光听了半天,练了半天,一半没吹响,一半吹出了声音,还是像放屁,还因此招来了围观小孩的嘲笑,晨光的脸绿了。 沈润忍俊不禁,从晨光手里接过海螺,放到嘴唇边。 他居然吹响了! 晨光咬了咬牙。 沈润笑,对晨光说:“行了,回去再练吧,还得买菜呢,一会儿集都散了。”他也没还价,让摊主大娘用穿项链的绳子将海螺系起来。 摊主大娘难得遇上这么阔气的主顾,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沈润付了银子,接过穿起来的海螺,挂在晨光胸前,拉起还在郁闷的晨光,向远处的菜摊去。 卖菜的大娘都爱看年轻的后生,见沈润生得俊美,说话的声气都软了下来,不仅帮他从筐底下挑出最新鲜的蔬菜,还白搭了他许多东西,临走前还告诉他“下次再来”,没一会儿,沈润手里的菜篮子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晨光被争相送菜的大娘挤一边去,远远地站着,全程围观,心想,如此看来,跟着他也不一定就会去要饭,他这张脸蛋还是有点用处的,只是容易被抓去入赘,到时候还得她去救他,这可比要饭麻烦多了。 两个人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晨光一直在吹挂在脖子上的海螺,吹得小脸通红,却怎么也不成调,偶尔还会有类似放屁的声音被吹出,引来沈润的轻笑,直到晨光瞪过去,他才把嘴巴抿起来。 他教过她几次,他每一次都能够很顺利地吹出声音,她认真看着,以为自己学会了,然而亲身上阵时,一败涂地。 她很不高兴,也很不甘心。 回到居住的小院,沈润在厨房里忙碌,给她炖肘子吃。 小院的厨房是搭出来的四面无墙的草棚,沈润站在草棚下切菜,晨光坐在草棚外边的椅子上,对着他吹海螺,吹累了,就磕两口从集市上买来的甜瓜子,再接着吹。 沈润背对着她,听着海螺放屁的声音,有好几次都笑得不能自已,差点切了手指,导致晨光愤愤的。 沈润笑道:“你先歇歇吧,吃点东西,别吹了。”再好听的仙乐也架不住循环播放,更何况循环播放的还是诡异的放屁声。 晨光恼火地丢开海螺,剥了早上买来的花生,气呼呼地吃起来。 第一千二百九五章 炊烟 沈润站在灶台前给肘子焯水。 晨光单手撑腮,她剥了许多花生仁,摆成两排在桌上,一脸无聊,手指尖在海螺上轻轻一点,抬眸,她望向草棚里的沈润,拈起一粒花生,却没放进嘴里,而是忽然弹向沈润的方向。 沈润背对着她,听到细微的破空声,眉微蹙。他不知道她扔过来的是什么,偏头躲开,才发现竟是一粒花生。他好气又好笑,单手叉腰,转过头来,质问: “你干吗?” 晨光笑,不答,手拈花生仁,又向他弹过来。 沈润哭笑不得,他刚处理过肉,两只手黏黏的,不愿意用手去拿,便张口接了。晨光找到了乐趣,笑意渐浓,一连弹过来五六颗花生,丢的都不是一个方向,沈润却接得精准,也不用看,听声辨物,没有手忙脚乱,全都稳稳地接住了。 晨光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么快又无聊了?”沈润问。 晨光歪头笑。 沈润道:“要不,你来给我打下手?” 晨光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要!” 沈润拿她没办法,无奈地笑着,转身,摇了摇头,开始炖肉。 晨光吃过甜瓜子,又吃了一点花生仁,吃腻了,她坐得无聊,托着下巴有点昏昏欲睡,心想可不能在吃饭前睡着了,便站起身,走到炉灶前,去揭正炖着肘子的陶锅。 “小心烫手!”沈润见状,急忙道。 晨光不怕烫,掀开锅盖,往锅里看了一眼,见距离炖熟还早得很,无趣地盖上锅盖,问:“你水是不是放少了?” “不少。”沈润回答,他放下菜刀,紧张地捉过她的手来查看,好在只是红了一点,没有烫伤,他知道说她没用,用责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晨光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子上,他为了切菜方便本来将袖子卷上去了,却因为抓住她手的动作,阔长的袖子又滑了下来,她伸手,给他把袖子卷起来挽了上去。 沈润微怔,他低着眼帘,望着她苍白纤细的手指将他雪白的袖口一折一折地向上卷起来,她浓黑的睫羽长而卷翘,似蝶翅般微微颤着,如云的鬓发蓬松黑亮。她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很近,这样的动作在他们之间来说已经算是很亲密了。难得由她主动开始的亲密,她娇小,漂亮,像一道光,明媚四射,灿透绚烂,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跃动起来,突然似被什么揪了一下,促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的身体贴近他的胸膛。 晨光本来很满意自己将他的袖子折叠得整齐,正要炫耀一番,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跳,愕然望向他。 沈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心在用力地鼓动着,他清楚地知道他是真心喜欢她,毫无疑问、无需质疑地喜欢,只要是不吵架的时候,每一次看见她,他都会从她的脸上看到梦幻般的、绮丽的、实际上并不存在只会在他的眼中生成的光彩,那些奇妙而烂漫的光圈一次又一次地软化着他的身心,比这世上最最毒辣的***还要厉害。 她唇如丹霞,秀色可餐,但他知道倘若他俯下唇去,她下一句定会是“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做这么恶心的事”,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她说这么煞风景的话,于是手顺着她的腰上移,抚在她的脊背,他靠近,缓缓地抱住了她。 晨光愣了一下。 他在做饭期间突然抱住了她。 她多少感觉到了点情愫,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煞风景:“锅要糊了。” “......这时候,你能少说句话么?”沈润抱着她,闷声问。 “我就说你水放少了!”晨光被迫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嘴里道。 沈润额角的青筋又开始乱跳,咬着牙,他重重地反驳了两个字:“没少!”他放开她,掀开炖锅给她瞧,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哪糊了?” 晨光吸了吸鼻子,似不太满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真会炖肘子么?” 沈润被她气笑了:“我不会你来?” “我来就没得吃了。”关于这一点,晨光很有自知之明,她转身,也没离开草棚,从筐里拿了一个从集市上买来的野果子,洗干净,坐上旁边空着的粗木桌,咬了一口。 沈润忍俊不禁,又有点哭笑不得,她的胃口肉眼可见地变好,这是一件极值得欢喜的事情,他现在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她吃吃吃、睡睡睡。将陶锅的盖子盖好,他正要去切菜,此时啃着果子的晨光突然对他说: “要开了!” 沈润愣了一下。 “带子!”晨光道,招手唤他靠近。 沈润看她的手势,大概猜到了她说的是他腰上系着的围裙快开了,他不肯自己系,背对着退到她面前。晨光没想起来他还能自己系,唤他过来本就是想帮他系上,将吃了一半的果子递给他拿着,她坐在桌子上,将他快要开了的围裙系带重新系好,顺手在他精壮而有力的侧腰戳了一下,他的身体便无法自控地弹跳起来。 她笑出了声,一抬眼,沈润已经在她的果子上咬了一口。 “那是我的!”晨光高声道。 “你再洗一个。”沈润不以为然地说,咬着她的果子,走到菜墩前,准备切菜。 晨光一脸不情愿,她之所以自己去洗了果子没有使唤他去洗,是因为他在煮菜的时候她掏出来一点她那几乎没有的良心反省一下自己还是不要对他太过分,她一边洗果子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双手浸在冷水里的感觉真是讨厌。 她咬着洗干净的果子重新坐回粗木桌上,沈润切着青菜,含着笑说: “石阳镇的肉菜价格没涨太多,战事刚过,小县城还是昏官横行,尚能如此,看来大城市也不用太担心,你的禁令虽狠不讲理,确实有用。” 狠不讲理的禁令,自然是“官不控加价斩首,商擅自加价绞刑”这一条。 战争前后各行业都会因为战争价格飞涨,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里面综合了很多因素,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朝廷不会强横地干涉,一是容易得罪人,会引来诸多反对的声音;二是这里面的水很深,干预得不到位或者干预错了方向,会适得其反,引起更多的动荡和反抗。 晨光一不怕得罪人,二不怕动荡和反抗,三强行干预的不是一处是全部,四凡犯案者一律处死,完成了这四项,地方上确实不会乱,因为战争饿死的人也会减少,后期朝廷下令调度重整也将变得更容易。可是能够同时完成这四项,不是只要下令就行的,这些旨令凡强硬些的都可颁下,执行时却不一定成功。多的是人为财死的官商,预料到会被阳奉阴违的旨令还不如不颁,因为地方上的阳奉阴违只会给本就有争议的旨令徒增事端,惹出更多的非议,除非统治者的震慑力非同一般,令到地方,地方能够老老实实地遵守,无人敢抗命。 沈润知道晨光震慑力,可他还是低估了她的震慑力,他以为苍丘国这边的官出身异国,不曾在她的统治下求生过,没有太多的胆怯敬畏之心,朝廷不宜在战争刚结束时就对他们颁下过于强硬易引起争议的政令,没想到凤帝的震慑力大陆通用,苍丘这边的人更怕死,还真没有几个人敢反抗。 苍丘的土地,比想象中的恢复速度快很多。 第一千二百九六章 曙光 晨光咬着果子,不语。 朝廷出面干预物价,民间自然不敢随意涨价,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战争终还是造成了许多坏的影响,粮食歉收、因为战争道路不通导致和平时期很普通的生活品也变成了物以稀为贵。 尽管她在战前已经竭力避免了,可坏的影响不可能一点没有,别的还好,食物短缺是最致命的,好在她作为苍丘国的入侵者出了严令,禁止凤冥国的军队破坏苍丘国境内的农田,除了小范围的损坏和苍丘军战败后自毁了一部分,大多数土地还过得去。农耕断断续续,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只是还有天灾这个大问题,近年的收成确实不如往年,她现在既要忧心物价,还要派人去掐灭民间说她是祸世妖孽致天降罪罚于人间的谣言,烦得很。 “若能维持现状,凤冥国倒也还过得去。”沈润轻声说。 晨光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战争到此为止。在打苍丘国之前他就很反对,战争耗费的是国力,过度的战争造成的国力衰退不可逆,他很怕这一战之后大陆上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好在战争基本结束时,状况没有他想象中的惨烈,若能就此休养生息,慢慢的,凤冥国还能恢复生机,可这世上还有一个赤阳国...... “怎么每次我要开打,你就反对?”她凉凉地问。 果然,苍丘国的战争还未收尾,她就已经开始计划要攻打赤阳国了,沈润无奈地道:“我不是反对,若可以打,我支持你去打,只是,现在的凤冥国已经因为战争千疮百孔了,再有一次,只怕三代都恢复不到从前。”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又不可能有三代,我死了,这天下变成什么样与我何干?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要救万民于水火才想做凤帝的吧?” 沈润心想你都没有三代,那我更不可能有了,他就不该提“三代”:”难道不是?”他反问。 她虽以“暴虐”扬名,可实际上她并不是暴君,她颁布的政令都很有想法,她也会宽恕,偶尔也会讲道理,只是她惩治的手法残酷,用刑的手段血腥,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总是眼里不揉沙子,有时还很任性,但不惹到她头上,她还是很爱惜百姓的,反而对官员有些苛刻。 “当然不是,我是为了不做别人手里的刀子,可以为所欲为。”晨光一本正经地回答。 沈润哧地笑了:“争那个位子的,都是为了不做别人手里的刀,可以为所欲为,只不过别人不会说出来。”她说出来了。 “你也是?”晨光歪了头,想要扒掉他清高的假皮似的,笑嘻嘻问。 “是。”沈润笑答,他知道她又在心里嘲笑他是伪君子。 他答得太痛快了,晨光无趣地撇了撇嘴。 “但这是两回事。夺位是为了为所欲为,可真坐上了那个位子,只有多考虑君臣百姓,才能坐得安稳。” “你说话好像孙太傅......” 孙太傅是龙熙国的三朝元老,被称为“**之才”,曾做过沈润的老师,在向晨光谏言的第一天,就被晨光以“学问太深、年纪太大、废话太多”为由给请回家去颐养天年了。因为他是沈润的老师,晨光也没计较孙太傅当时和她正面硬刚,命人直接抬回家去。如此想来,其实她对他还不错,至少他在意的人,只要没违法乱纪,她都留了一命,以她的脾性也是难得了。 “你是嫌我学问太深,还是废话太多?” “就不能是年纪太大?”晨光故意的,她歪着头,似笑非笑地说,她知道这是沈润的“痛点”。 这确实是沈润的痛点,他现在极在意年纪,一听这话,脸都绿了,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只比你大三岁!” “大这么多?”晨光惊诧地说。 菜刀“咚”地将菜墩上的萝卜切成两段,沈润被气笑了,憋了半天,生硬地回:“大点好,大一点知道心疼你,小的幼稚,只能给你当儿子养。” 晨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爆笑。 沈润脸黑如炭,绷着表情,菜刀落下去,萝卜变成了四段。 好在晨光知道适可而止,没再气他把他气爆,她敛起笑,说道:“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难道看不出,窦轩想和我打一场?” 沈润当然看得出,且那可不是想打一场那么简单:“自窦轩登基,赤阳国一日不如一日,又经历了内战消耗,已经占不住上风了,你不动,他也不会妄动,让他内乱不好么?那还是你擅长的。” “赤阳国突然提出出访凤冥国,你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激你开战。” “你要我忍气吞声?” “何必与一小人置气?你不是一直瞧不上他,怎么,这会儿他又入你的眼了?”前边都是好好的劝谏,说最后半句时,他却有点阴阳怪气。 晨光沉默不语。 “再打下去,凤冥国真就撑不住了,这些年你几乎没闲着,要在战争里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很艰难,你是因为不想民间寸草不生才如此费心思,可是再打下去,你控制不住,何不想法子维持与赤阳国的平衡假象,看它一点一点乱起来?” “我也得有时间和他耗。” 沈润的心重重一沉,他不是不明白她心急一战接一战的原因,她认为她时不久矣,可他不这样想。他背对着她,平静地切着菜,轻声说: “你的身体和凤冥国一样,都需要安稳地静养。” 晨光瞥了他一眼,他总是以为只要她静养,就会比她折腾活得长,然而这只是他的心愿、臆想。 “你急于对苍丘国开战我能明白,”毕竟她和晏樱有私仇,“但是对赤阳国,一来你们没到非打不可的地步,二来无论是凤冥国的国力还是你的身体,接下来都不宜再开战,不如换个打法,徐徐图之。” 晨光心想,徐徐图之会影响她称霸天下的速度,可是他不会这么认为,他怕她死,他不相信她会死,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她肯静养她就能活很久。晨光不置可否,淡淡地道: “先见了赤阳国的使者再说。” 这一回她没有直接拒绝或否定他,也没有残忍地打碎他的希望,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似看见了曙光,他总觉得,只要她想活着,她就一定能够长久地活下去,更何况,她的身体已经好转了,不是么。 第一千二百九七章 午后 午后,天空积起浓云,到了要吃饭的时候,绵绵细雨降了下来,密密地斜织着,淅淅沥沥。 没办法在院子里吃饭了,沈润在厨房的草棚下支了桌子,两人坐在棚下,旁边的小泥炉里煨着鲜香的鱼汤,泛着诱人的热度。丝雨敲打房檐,落入庭院,土地很快被打湿,散发出清新的泥土香气,午后的时光,难得的闲散惬意。 晨光单手托腮,懒洋洋地望着庭院里的雨水。 沈润将炖烂了的肘子夹到她碗里,笑说:“吃吧,你不是想吃么。” 晨光回过神来,问:“下雨了,明天还能赶海吗?” “这点雨,一会儿就停了。” “你说,我杀了石阳镇的县令,那些人怎么还没找过来?”晨光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肘子,狐疑地问。 沈润“哧”地笑了:“你还记着这事呐。”顿了顿,道:“领头的都让你杀了,剩下一群没头苍蝇,怎么着也得先喝口茶压压惊,再从长计议一段,再找个新的领头人,就是不知道那新领头的有没有胆子管。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敢当街杀一县县令的人,他要是聪明点就会猜到是不好惹的,若是他选择上报给长官,估计等你回箬安去了,他们也不会找来。”他将热气腾腾的鱼汤舀出来,放到她手边,“冷不冷?喝口鱼汤暖暖。” 晨光的表情变得无趣起来:“一群没用的,我还等着呢。” 沈润哭笑不得:“你就歇歇吧,我们是出来游玩的,又不是出来打架的。”更不是出来杀人的。 晨光失望地叹了口气:“趁这一趟出来,原本还想搞点大事吓唬一下苍丘国人......” “你不是来看海的吗?” 晨光瞥了他一眼:“又不冲突,苍丘国刚刚打下来,民心涣散,往后的日子不比从前,会变得艰难,不吓破他们的胆子,他们很容易会因为一点事被挑拨被煽动搞出大事件来。” “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一次都没听进去,可我还是要说......” “以德服人?”晨光一脸嫌弃,慢悠悠地“呸”了一声,她用不信的语气道,“我跟罪犯讲品德,罪犯会跟我讲品德吗?我和敌国讲品德,敌国就会把国家让给我吗?我和上天讲品德,上天会少点天灾吗?我和田地讲品德,田地会多给我产几斗米吗?” 她的例子越举越歪,完全背离了沈润的中心思想,他啼笑皆非:“你这是诡辩。我说的又不是这个,我是说治民的时候,靠的是以身作则的德行,而不是靠恐吓。” “‘恐惧’这种东西,不一定正确,但绝对好用。”晨光意味深长地说。 那是暴君......虽然她也一直以“暴君”自居。 沈润无奈地道:“良君将赏善而除民患,仁心仁闻,****,盖之如天,容之如地。” “我不缺儿子,百姓也不缺娘,‘****’这话本身就是笑话,谁家爹娘会一生怒就把儿子砍了?又不是疯子。这些年下来,我攻打了多少个国家,真正的凤冥人少得可怜,一窝一窝的亡国奴心里头不定怎么恨我呢。我是无所谓,只要他们龟缩在自己的小日子里,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营生,别给我添乱,我就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他们是真服我还是假装臣服于我,我又不在意,只要别当面不识抬举背地里搞小动作,我会留着他们的命,不然等我死了,人都让我杀光了,上哪去找那些披麻戴孝的人,那我岂不是没有了盛大而恢弘的葬礼?” “呸!”沈润的脸色阴沉下来,“又胡说!” “葬礼有什么好‘呸’的?你之前还说你要做一代明君,青史留名,那不就是想要一个天下缟素、万民恸哭的华丽葬礼么,好显得你受人爱戴,是位贤主。” 沈润被她曲解得啼笑皆非,手抚上太阳穴:“我希望自己成为明君,但没想过‘华丽’的葬礼......” “没有华丽的葬礼,就不死得‘轰轰烈烈’了。” “死得‘轰轰烈烈’又不是葬礼办得华丽,再说吃饭呢,你别总说死啊死的行不行?” 晨光不服气:“反正我就是要一场天下缟素气势恢宏的葬礼,到时候都得给我哭,谁不哭砍谁!” 沈润无语:“这种事应该要发自内心吧?” 晨光斜了他一眼,嗤道:“你是傻吧?让他们发自内心,那在我的葬礼上,岂不就变成了举国欢庆,载歌载舞?” 沈润哭笑不得:“怎么会?虽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拥戴你,可在民间,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敬佩你的。” “得了吧,”晨光手一挥,似觉得他这话很滑稽,忍俊不禁,“我强行把凤冥人从沙漠里拉出来,逼他们上战场,一国接着一国地打,打下来的俘虏逼着他们再去打仗,打到生活越来越恶劣,恶劣到只能靠参军打仗才能解决一家温饱,如此循环,他们恨我都是轻的。我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更广阔的疆域,想要更丰厚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我是上了战场,可说到底,这些都是用别人的命堆出来的,虽说这些好东西到手之后,凡凤冥人都会获益,可我是最大的获益者,其次是踩着人头追随我的贵族们,那些丢了性命的明明用掉了性命,却获益最少,他们怎会没有怨?不过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胜者为王,败者只能吃土,蝼蚁们只配殉葬,爬不到高处,连命都会成为某些人手里的工具。在我还强的时候,我可以随心所欲,等我死了,还不一定有多少人过来刨我坟头呢,不过那些没用的废物也只能等着刨我的坟头出气了。”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 沈润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清醒,她的话直白得有些残酷,但不得不说,这是事实。她口中的事通常会被宣扬为“为国而战”,但“为国而战”的本质确实是为了更辽阔的土地,更丰厚的资源,而从中获利最多的,也确实是君王和追随君王的贵族们。诚然民间有崇拜她的人,那些人要么折服于她的强大,想要变得像她一样,要么是因为她修改的政令给陷入窘困的百姓带去了光明,可归根究底,百姓们为什么会陷入窘困,还不是因为战争。 沈润一时无言。 她的直白与明了,一直是让他觉得有趣又可怕的地方。 第一千二百九八章 夸奖 黄昏时分,雨歇,地面湿漉漉的,空中阴云未散,一如先时浓墨重泼,空气里依旧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沈润洗了碗,见晨光倚着柱子站在草棚下望着潮湿的庭院发愣,想了想,问: “我们去散散步?” 晨光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沈润带上伞,两个人锁好院门出发,小宁村是以山石建成的,村子里的路也多半由青石铺就,雨后虽然湿滑,却不泥泞。起初沈润担心晨光会滑倒,一直牵着她的手,后来晨光觉得这样的动作反而不便,改为挽住他的手臂,两个人向海边走去。 天气不好,海滩上没有人,海浪因为雨水的作用异常凶烈,海风强劲,席卷而来,吹乱了晨光的发。沙滩上湿气很重,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味和雨水微土的味道。 风吹得晨光站不稳,她挽着沈润手臂的手便没有松开,两个人站在海边,今日的海水比初来那日的海水更要狂肆猛烈,怒涛拍岸,震耳欲聋。 沈润遥望着海上日落的方向,望了很久,在海风里忽然轻声说: “你做得很好。” 晨光愣了一下,他说得太轻,又是在狂风巨浪里,她虽听见了,却因为自然环境很乱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嗯?” 沈润低下头来,望着她,低声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作为凤冥国的统治者而言。” 晨光呆了一呆,她很惊讶,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正,或许是因为他们理念素来相反,她从没有想过会在他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反而让她笑得无措: “你在夸奖我?” “嗯。”沈润正色点头。 “你没必要为了让我高兴说这种违心的话,你我在政事上有诸多不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做得很多事你都看不惯。” “我不是看不惯,我只是不会像你那样去做,我从没有否认凤冥国在你的治理下比过去好太多,我否定过你的做法,但我不否定你的功绩。” “功绩?”她有这玩意儿么? 晨光想笑。 她有的,她亲自推动了各地医馆学堂的建设,整改税赋,兴建官路,促进商业,扶持农业,只不过她做的这些事都被她亲自下达的骇人听闻的死刑令给覆盖了,在那些恐怖事件的衬托下,她颁布的有益凤冥国的政令反而显得平平无奇,百姓们更愿意谈论她那些黑暗的、血腥的、离奇的传闻,他们会一面津津有味地议论,一面瑟瑟发抖地恐惧,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大概会给他们带来极新鲜的刺激感,让他们的日常更有滋有味。 “你我做法不同,你不全是正确,我也不可能全部正确,有时候我觉得你做过头了,我担心你树敌太多,也担心你操之过急会引起朝堂动荡,但我的方法也有弊端,温和求稳、顾虑太多就会束手束脚,给底下人更多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机会,你不受贤名所累,你对朝臣对百姓的震慑力是我模仿不来的,我觉得你狠和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并不冲突。” 晨光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说:“你好像很喜欢把我的‘狠’挂在嘴上。”她在字眼上加了重音。 沈润点了点头:“那是我没有的东西,我不一定喜欢,但是没有不喜欢。” 晨光挑眉,想了想,笑说:“确实,你动不动就要‘顾全大局’的宽容大度也是我没有的......” 沈润含着笑道:“你用不着礼尚往来,绞尽脑汁想怎么夸我。” 晨光接着说:“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那么说,其实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心里边比谁都要记仇,你只是还没释放天性,你羡慕我这种野人,但你绝对不会去做,甚至还会唾弃成为我这样的野人。” 沈润的脸刷地绿了,一字一顿,僵硬着语调说道:“我没有唾弃!” “那我换种说法,即使你想自由地在海水里踩,来到海边,你也不愿意脱去鞋袜踩进海水里弄脏你高贵的脚。” 沈润的脸皱了起来:“你这形容......”一言难尽,“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到死都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是啊。”晨光点头,抿着嘴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伪君子,你心口不一、自相矛盾、自我束缚的样子是我快乐的来源。” 沈润啼笑皆非:“那我谢谢你的喜欢!” 晨光笑意盎然。 沈润无语地摇了摇头,望向远处的礁石,顿了顿,低声道:“赤阳国还是缓一缓,要么换种方法,以和代战,要么先休养五年,再战。” “一年,最多一年,我定打下圣城,取赤阳国。”晨光轻而坚定地拒绝。 沈润不是不知道她如此急切的原因,她要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她认为她时日无多,可他不这么认为: “太匆忙,于战事不利,不如磨砺以须,你也好趁此机会静心调养一下身体,待你调养好了,区区一个赤阳国,如探囊取物。” 晨光笑看了他一眼,她已经说不出“如果调养不好呢”这类话,大概是说倦了,也不想听他接着用力地对她说“不会的”。 “这事我心中有数,你就别操心了。”她说。 这是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 沈润无奈,他其实还想劝她,可今天没办法再劝了,再劝只会逆反,他望向远处海风掀起巨浪,冲上海岸,翻起雪白的浪花混合着泡沫,不语。 晨光亦没再说话, 晚间天又开始落雨,下得不大,一直在淅淅沥沥。 四更的时候,晨光突然惊醒,醒来时雨依旧下。 屋子里很黑,她躺在被子里,额角微湿,心脏跳得厉害,她直直地望着棚顶良久,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想她大概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时却全忘记了,飞快的心跳和微乱的喘息让她生出不适感。 就在这时,夜空中突然滚过一道惊雷,炸出森蓝的闪电映亮了半间屋子,太突然把她吓了一跳。 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惊的,却着实把她惊住了,如此反常让她本有些不适的身体不适感更加强烈。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眉微蹙,歪头望向身侧,沈润睡得正熟。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的手臂戳了一下。 雷没惊醒他,这么一戳他却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他把晨光问住了,她僵着脸问他:“雨下大了,还能赶海么?” “能,过会儿就停了。”他含糊回答,释放全身的感官确认了一下她没有大碍,便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拍了她两下,囫囵道,“睡吧。” 晨光靠在他身上,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 第一千二百九九章 赶海 一场急雨在破晓时停了,空气里湿漉漉的,浓云渐渐散去,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约定好的赶海日子,珍珠和宝珠姐妹俩早早地来敲门,沈润给她们开了门。她们准备得极认真,小花布包裹着头发,一人背着一只大篓筐,手里拿着铁铲子,珍珠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半人高的提篓,望着沈润嘻嘻地笑。 晨光站在门边,看了看珍珠手里的铁铲子,问沈润:“你找着铲子了?” 沈润从旁边提过来一个铲地的铁铲,讪讪地道:“有点大,是不是?” 珍珠笑盈盈地亮出另外一只铁铲:“我们带了大哥哥和姐姐的份!” 宝珠跟着挥舞着从衣服里掏出来的铁铲,嘻嘻地笑。 晨光莞尔,两个人锁了院门,跟着珍珠宝珠姐妹俩往海边去。沈润抓着宝珠背上的大背篓,问她: “重不重?我帮你拿?” 宝珠看着他,只是笑,之后觉察到他要帮她提背篓,抓紧了背带,用力摇头。 沈润又问珍珠,珍珠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重。” 沈润心里想,还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箬安里的姑娘像她这么大时还在爹娘的怀里撒娇呢,哪舍得让这种小身板背这么大的筐。 四个人来到海边,海水已经退出老远,被海水覆盖着的细沙暴露出来,那些蓄饱了海水的沙比暴露在空气里的细沙还要绵密柔软,脚踩上去,如在棉上。 赶海的人不少,珍珠找到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一放下背篓就迅速脱去鞋袜,两只小脚丫踩进残留着海水的细沙里。她的神情异常兴奋,挥舞着手里的铲子对晨光笑说: “姐姐,我们快挖吧,一会儿潮又涨上来了!” 晨光笑着点头,就要去脱鞋袜,沈润见状,蹙眉,拉住她悄悄说: “你真要脱?” 他向周围扫了一圈,来赶海的女人很多,也都脱了鞋袜赤着脚,可男人也不少,如晨光这般即使罩着面纱也掩不去肤白貌美的女人,多少男人都在偷偷往这边瞧。小宁村的女人居然随便就把脚露出来给别人看,沈润的心里很不自在,他不想看别的女人,也不想晨光被别人看。 “赶海,不脱鞋子,鞋子要湿的。再说这不都脱了。”“这”指的是附近的女人们,晨光说着,就要脱鞋子。 沈润终还是忍不了,赶海的男人们投来的火热目光让他如芒刺在背,他抓住她轻道: “还是别脱了,穿着吧,湿了回去再换!” 晨光无语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多了几分别扭,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晨光哭笑不得,嗤了一声,倒没再继续脱,穿着鞋袜踩进水里,向珍珠的方向走去。 珍珠正在沙子上挖洞,看见晨光的鞋袜,疑惑地问:“姐姐你怎么不脱鞋?鞋袜会湿的。” 晨光向沈润处瞥了一眼,抿着嘴儿说:“他不让我脱。” 珍珠一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村子里的女孩子为了生活没那么多规矩和避讳,她娘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女孩的脚不能随便给人看,再说晨光自己都觉得这种规矩就是扯淡,女孩子的脚小巧玲珑好看偏要遮着,男人的大脚板有碍观瞻倒可以大大咧咧地露出来,什么毛病。 “他怕我着凉。”她笑着回答,听他的话没脱鞋袜是给他一个面子。 珍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晨光肯听话,沈润意外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很受不了她被那些火辣放肆的目光注视。 宝珠还在卖力地脱鞋,她人小四肢短,平衡感也不好,学着她姐姐的样子站着脱鞋,一只脚抬起,两只手抱着鞋子,还没脱下来人就开始向后倒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屁墩儿。 沈润在她旁边,听见“咕咚”一声,惊了一跳,急忙蹲身去扶她,将她拉起来,给她拍粘在身上的沙子,就怕她会小嘴一咧哭出来。宝珠却没有哭,她抓起沈润的手,高高兴兴地拉着他向海水里跑去。 晨光蹲在珍珠身边,看她紧张兮兮地挖沙子,不多时,一只大蛤蜊就被她从沙子里挖了出来,她将挖出来的蛤蜊放到晨光手里,指着旁边沙子中一个隐秘的小孔,神秘兮兮地对晨光道: “姐姐,你看,这儿有蛏子!” 晨光被勾起了兴趣,凑过去看她手指的方向:“真的?” 珍珠用力点头,悄悄地说:“姐姐,你挖后边,我挖前边,这一定是个蛏子大王,可不能让它跑了!” 晨光一边心想她干吗突然小声,蛏子又没有耳朵可以听见,一边欣然同意,对着珍珠指给她的位置用力挖,珍珠也开始在前边的那个小孔旁迅速挖掘起来。不一会儿,一道水柱从小孔里喷射出来,珍珠一声欢呼,挖得更快,接着手伸进尽是海水的沙坑里,抓出来一根比中指还要长的蛏子,高声道: “姐姐你看,是蛏子大王!” 她的手指在蛏子的一头抠了一下,一个椭圆形的东西掉在沙滩上,晨光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好笑: “这是什么?好像猪鼻子。” “那是蛏子大王的鼻子。”珍珠笑道。 还真是鼻子,晨光扑哧笑了。 珍珠一连挖了好几个蛏子,晨光帮着她一块挖,就在这时,沈润突然过来,摊开手递到她面前: “给你看个好玩的!” 在他的手心里,是一只圆筒形的小鱼,不知他做了什么,这只小鱼竟然鼓胀如球,似还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珍珠双眼一亮,满面欢喜,大声道:“是气鼓鱼!” “河豚?我还以为河豚只在河里。”晨光笑着说。 “河豚?”珍珠目露疑惑。 “南边的河里也有这种鱼。” 珍珠恍然点了点头,笑说:“我们这儿叫气鼓鱼,它一生气就会鼓起来。” 宝珠凑过来,粉白粉白的小脸上笑嘻嘻的,献宝似的张开双手给晨光瞧,在她的掌心里,是一只小小的八爪鱼。晨光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一根触手便缠上了她的手指,奇怪的触感,晨光笑出了声。宝珠见她没有怕还很高兴,越发开心,跟着她嘿嘿地笑起来。 再往远处走,退潮后的深海变成了浅滩,薄薄的一层海水下,搁浅了许多游鱼,亦藏匿着许多生物。珍珠告诉晨光,凡鼓起来的地方和有小孔的地方下面必有宝物,晨光按照她的说法几铲子下去,果然翻出来一只半大的梭子蟹。 第一千三百章 牡蛎 “好大的蛎蝗!”就在这时,珍珠忽然一声欢呼,晨光望过去,只见珍珠绯红着小脸,满眼兴奋,沾满了软沙的双手极快地扒开海沙,从里面抓出来一只几乎手掌大小的牡蛎,高高地捧起来。 身旁的宝珠亦十分高兴,一蹦一蹦的,像一只欢脱的兔子。 “还挺大的。”沈润见了,有些惊讶,在这边赶海居然能挖到这么大的牡蛎,也是神奇。 “姐姐吃过蛎蝗么?”珍珠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将牡蛎撬开,露出里面白花花水汪汪的嫩肉。 “吃过倒是吃过......”但都是被人直接端上餐桌的,活的她可没见过,也不知道居然还能长这么大个儿。 “蛎蝗生着吃可鲜了,姐姐你尝尝。”珍珠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将牡蛎丰厚的贝肉挖起来,托着壳递给晨光。 “生吃?”沈润不太能接受。 珍珠用力点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蛎蝗就得生吃,新鲜,听说城里的酒楼都是蒸熟的,那是糟蹋!” 宝珠在附近,忽然跳着蹲下去,挥舞着小铁铲拼命地挖,不一会儿从沙子里扒出来一个贝壳花花的牡蛎,虽然也是牡蛎,却比珍珠挖到的小很多,是常见的大小,被她用双手捧着,笑眯眯地捧给沈润瞧。 “宝珠真能干!”珍珠满脸是笑地夸赞,拿着小刀,从宝珠手里接过牡蛎,撬开贝壳,挖松贝肉,嘴里说,“大哥哥也尝尝。”将简单处理过的牡蛎又放回到宝珠手里,由宝珠笑嘻嘻地捧给沈润。 沈润脸色泛白,他不喜欢生的东西。 晨光却很感兴趣,她最近胃口很好,食欲大开,盯着亮晶晶嫩滑多汁的贝肉看了片刻,放到嘴唇边,微微一动,吸溜一口,就吃了进去。沈润的脸开始泛绿,狐疑地望着她。晨光闭着眼睛嚼了起来,软软嫩嫩,滑滑溜溜,带着海水的微咸微鲜,有点像半熟的蛋白,却比蛋白更加柔腻细滑,蛎肉咽下去时,极快地从喉间滑过,留下一道回韵悠长的冰凉与海水特有的咸鲜味道。 “姐姐,好吃么?”珍珠满眼期待地问。 晨光点了点头:“确实比蒸的新鲜。” 宝珠见她点了头,越发高兴,将手里的牡蛎往沈润面前凑了凑。 盛情难却,沈润硬着头皮接过来,他看向晨光,怀疑地问: “真的好吃?” 晨光又一次点了点头,笑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沈润眼底的狐疑更浓,他没看出来她这个笑容是因为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发自内心的笑,还是纯粹是想看他食后的反应取乐,在三个人含着笑的注视下,他将蛎肉吃了下去。 入口一片软腻,完全分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蛎肉极嫩极滑,也没在口腔中停留太久,直接就滑到了喉头,被他吞了下去,那感觉就像是喝了一个生鸡蛋,除了腥,就是咸,甚至还有点恶心。他想皱眉,又不好意思皱眉,毕竟是两个小姑娘的心意,他只好将恶心感硬咽了下去。眼底深处一闪即逝了狰狞,他用看骗子的眼神看向笑嘻嘻的晨光,还不如蒸的,到底哪里好吃了? 晨光知道这是他不爱吃的表情,觉得他忍耐的样子极滑稽,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沈润咬牙,无语,她果然是要看他的反应取乐。 珍珠却以为他很喜欢,开心地笑着,说:“大哥哥,好吃就多吃点,我听说蛎蝗对身体很好的,村里的媳妇们每次挖到蛎蝗都会当宝贝似的拿回家给自己的男人吃。” 晨光又一次笑出了声。 沈润越发无语,冲着珍珠干笑了一下,他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她大概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宝珠突然上前,拉了拉姐姐的手,珍珠会意,牵着她的手站起来,避着沈润,对晨光小声说: “姐姐,我带宝珠去**。” 晨光点点头,小姐俩就手牵着手跑走了。 “她们做什么去?”沈润疑惑地问。 “小丫头要净手。” 沈润点头,见晨光仍旧蹲在地上,拿着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铲沙,也蹲了下来,笑问: “有趣么?” 晨光笑着点了点头。 沈润望着她,笑笑,顿了片刻,又问:“高兴么?” 晨光微怔,默了一会儿,笑着又点了点头。 沈润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愈浓。 晨光很快从他的注视下转移了视线,铁铲在沙子里挖呀挖,嘴里笑说: “小珍珠说了,蛎蝗对身体好,你还不快多挖几个吃了补补身子。” 她怀着坏心思的调侃让沈润好气又好笑,她平时知道的可多了,他可不信珍珠话里的内涵她没听懂:“我要是补过了头,血脉贲张,饥渴难忍,你来帮我灭火?”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小铁铲扬了一铲子细沙泼了他一身。沈润本想躲开,无奈她更快,白袍沾上了碎沙,星星点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 “羞恼生怒?” 晨光又扬了他一铲子沙,这一回沈润躲开了。 珍珠和宝珠携手跑回来,晨光和沈润不再继续前话,四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挖沙赶海。 今天珍珠没有去远处的礁石上挖青口,晨光在看远处的妇人们时忽然想起来,问她: “你今天不挖青口卖吗?” “今天不挖了,也没空卖,明儿我娘要带我和宝珠去海神镇,去个几天,等回来再挖吧。” “去走亲戚?”沈润对“海神镇”仍很敏感,闻言,问。 “不是,听说海神镇有个老神仙很厉害,能治百病,我娘想带宝珠去,看老神仙能不能治好宝珠的聋哑病。” “老神仙?”沈润皱了皱眉,“是郎中,还是什么人?”该不会是装神弄鬼跳大神的骗子吧? 珍珠摇摇头:“不知道,我就听我娘说那个老神仙可厉害了,海神镇有个瘸了腿的小孩就是被他治好的,去试试嘛,万一治好了呢。”说着,充满期待地摸了摸宝珠的小脑袋。 宝珠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见姐姐摸自己的头,很是欢喜,甜甜地笑。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钓鱼 天气逐渐变暖。 大清早,晨光隔着院墙又听见了珍珠娘的大嗓门,骂女儿的话一套一套的,她出了屋子,上了屋顶,看见珍珠抱着自己弟弟,和宝珠一块,跟着锁了院门骂骂咧咧的母亲走远了。她心里头有点不自在,下了屋顶,对坐在院子里收拾钓竿的沈润说: “带了那么多孩子,还有一个在怀里抱着,万一碰上拐子,一个都跑不了。” 沈润笑,擦拭着钓竿,凉凉地道:“你真以为她们是自己去的?出了村,就有人陪了。” “你怎么知道?”晨光坐在旁边的竹凳上,狐疑地问他。 “我昨天下午去取钓竿的时候碰见的,上回那个半夜里来爬墙的,卖我钓竿的老伯说,就住在海神镇,这两年总在小宁村周围收海货拿到镇上去卖,石阳镇和海神镇都有他的买卖。那个老伯还说了珍珠她爹,珍珠她娘是她爹从外乡领回来的,珍珠她娘对村子里的人说她是被珍珠爹救下,为了报恩,以身相许,可看模样就不是良家女子。起初他们家过得还行,两年前珍珠她爹出海捕鱼时遇上风浪摔断了腿,不能再出海,日子开始变坏,珍珠她娘为了生计在家里重操旧业,后来她爹的伤终于养好了,却跛得厉害,没有渔船肯再雇他。去年打仗,不符合征兵条件的人家都要交一笔免除兵役的银子,珍珠她爹没办法,到处求人,终于有个从前的雇主答应让他去船上做杂工,年前就去了,一直没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晨光斜睨他,问:“你干吗向人家打听这种事?” 沈润辩解:“不是我打听的,是人家非得告诉我。我又不想知道。” 晨光心想,不想知道你还听,还听得这么仔细,明明就很爱听:“那个大仙,肯定是个骗子,这么冒失地去,可别被骗光了银子。” 沈润擦拭着鱼竿,想了想,道:“你说,珍珠她娘,该不会带着孩子和野男人私奔了吧?” “谁私奔会带孩子?”晨光反问。 沈润瞅了她一眼:“这么无情么?” 晨光双眼乜起,一脸嫌弃地道:“我看你再在村子里呆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在村口跟那些闲人张家长李家短了。 “我哪有那么爱说闲话?顶多是搬个凳子上村东头跟人下下象棋。“ “哟,还会下象棋呐。” “那是!我什么都会!”沈润一脸得意地说。 晨光哭笑不得,嗤了一声。 “走吧。”沈润说着,抓起两根钓竿,用另外一只手提了两只水桶,站起来。 晨光挎了竹篮,戴上斗笠,锁好院门,跟着他去海边钓鱼。 阳光明媚,春色正浓。 海水碧蓝碧蓝的,天空如被水洗过一般干净,涨潮之后海边的人很少,沈润带着晨光上了一块巨大的礁石,坐下,挂好鱼饵,支起钓竿钓鱼。 晨光坐在小竹凳上,固定好鱼竿,打开随身携带的提篮,从里面拿出用油纸包着的蒸鱼饼,先吃了一个,觉得味道还不错,望向沈润。沈润兴致勃勃地下了鱼饵,又认真调整鱼竿的角度,好像真的能在这里钓到鱼似的,她为他充满期待的表情感到无语。她对钓鱼没多大兴趣,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消磨耐心的活动向来是沾都不沾,可他突然说他想钓鱼,且兴致盎然,晨光闲得无聊,想到在海边除了赶海就是钓鱼,便陪他来了,好在他做了一大堆吃食,让她在干等里不会太没趣。 她见他终于坐稳了,将蒸鱼饼递过去,沈润瞧了一眼,凑过来,张口接了。 “真能钓到鱼么?”她说。 “能。之前我在这儿碰见的大伯,就是卖我鱼竿的那个,他钓上了那么多鱼,你不也看见了?”沈润兴冲冲地道。 晨光把脑袋一撇,扁着嘴说:“我总觉得他是想卖你鱼竿。” “你又把人想那么坏,这儿也没有多少游人,他做鱼竿卖给谁去?不过是看我喜欢卖了两根,都是他自己做的,平时也是自己钓鱼用,根本就不是买卖。” 晨光没说话,她现在很想翻白眼,她在心里想,平常他挺机灵的一个人,到了民间却满脸写着“人傻钱多快来骗我”,归根究底银子太多了他买的就是个高兴,毫无节制,这样还想在民间生活,败家子! “你从前钓过鱼么?”沈润饶有兴趣地问。 “没有。”别说沙漠里没鱼,就算不在沙漠里,她对鱼也不是很感兴趣。 沈润笑吟吟地看着她,晨光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让她反问他,抿唇,她有些无语。 “我不记着你喜欢钓鱼。”她没按他的想法去问。 沈润倒没失望,他笑着说:“我不是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就是看见有人钓鱼突然想起来了,我父皇喜欢钓鱼,从前常常带着我那太子兄在太岚池里钓鱼,我去见父皇时总能看见,却从来没钓过,长大之后四处游走时碰到过喜欢钓鱼的陪着钓过几次,都没什么趣儿,可在认识你之后,我在想都想和你做些什么事的时候,突然间就起了一个念头,我想和你静静地坐着,钓一天鱼,我觉得那样会很有趣。”说到中途时,他已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望向前方蔚蓝一片的海洋。 晨光盯着他的侧颜看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垂眸,继续吃蒸鱼饼,她没有说话。 沈润立刻望过来:“你怎么不问我都想和你做些什么事?” 晨光吃着鱼饼,含糊不清地说:“总觉得不该问。” “我想和你钓一次鱼,下一盘棋,散一回步,听一出戏,看一次山,看一次海,看一场日落,看一场日出,看星星月亮,看雪落雪晴,在民间做几日普通夫妻,掀一次盖头,喝一次交杯酒,然后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什么,看世事波谲云诡,看人心阴晴难测,吵闹、争执皆是情趣,我就陪你在皇宫里白头到老,等到寿终正寝之时同穴而眠,这一生,足够了。”他含着笑,望着她,在海浪汹涌中,轻声说。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邪祟 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得真多,这和她认知里他的性情很不相符,她甚至差一点低呼出来“你居然是这种人”。看星星看月亮看海看日出什么的她从来没想过,她一直觉得他们这样挺好,她拥有了一个国家,他帮她处理政事,平常在一块吃吃喝喝,讨论一下朝政,偶尔说些闲话,只要他不在背后捅她刀子,他们就可以轻松自在和平共处。他现在是不会在背后捅她刀子了,可他要的更多了,而她实在无法在他这样的眼神里这样的语气中说出泼他冷水的话。 “唔......这里面有好些事我们已经做过了。”她讪讪地说,算是一句回应。 “确实。”沈润默了片刻,噙着笑道,说不清他的语气里是不是有失望,大概有,大概没有,她听不太出来。 她垂着头,认真地吃蒸鱼饼。 垂钓持续了一整天,晨光一直在吃提篮里的东西,一条鱼都没有钓到,沈润的运气很好,黄昏时分一发不可收拾,钓上来一水桶。 天擦黑两人回了村子,往后的几天依旧是在海边活动,除了赶海就是钓鱼,要么就是呆在院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阳,到了饭点凑一块切切煮煮。 没正事的日子过起来确实舒坦,晨光的懒骨占据上风,每天吃吃喝喝睡睡,玩得也自在,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结果就是,她变胖了。 沈润为这样的成果感到十分欣慰。 ...... 月明星稀,夜阑寂静。 晨光翻了个身,撞到沈润身上,迷迷糊糊,似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沈润先起来了,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侧耳倾听,果然有人在拍打院门,叫门声里夹带着哭音: “大哥哥!大哥哥!” 竟然是珍珠的声音。 这孩子不是去了海神镇么,而且深更半夜的,哭得很不对劲,沈润和晨光对视了一眼,晨光正在想懒久了,连听力都退化了,沈润已经穿上衣服出了门。晨光起床穿衣服,正在系裙子时,外边的院子里传来哇的大哭声: “大哥哥,宝珠、宝珠她死了!我娘要把我卖了!怎么办?” 晨光在听到“死了”二字时,十分惊讶,心里面“咯噔”一声,原本的昏昏欲睡因为珍珠的大哭声彻底消散了。 沈润明显也呆了一下,他们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不是说去治病么,他们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被骗了银子,无知的百姓都很相信所谓的“神仙”,这种骗人钱财的大仙在偏远的乡村比比皆是,都是骗一处换一个地方,怕吃官司基本不会弄出人命,这家人才去了三四天,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沈润急忙将珍珠拉进屋,安抚她坐到凳子上,皱着眉,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宝珠死了?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还是谁告诉你的?”他不太相信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就这么死了,事有蹊跷,他不得不心生怀疑。 晨光倒了一杯水,递到已经哽咽得不能自已的珍珠面前,轻声说:“喝口水冷静一下,把事情说清楚,不然我们怎么帮你?” 珍珠听了她的话,明白是这么个理,捧着水杯,慢慢地将哭泣咽了下去。她喝了一大口水,深深地呼吸,红肿着双眼向沈润和晨光讲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海神镇距离石阳镇不远,她们一家人早晨出发,午后就到了,沈润猜对了一半,娘几个刚走出村子,珍珠娘相好的那个男人就用车把她们接走了,那个时候珍珠才知道,给宝珠推荐老神仙治病的,正是母亲相好的名字叫做“王正”的男人。 珍珠年纪还小,对王正此人虽然反感,却也只能听母亲的话,在一边照顾弟弟。王正尚未婚娶,直接将娘几个接到海神镇的住处,到了第二天,就带着珍珠母女去了所谓的“老神仙”家里。 老神仙家在海神镇镇南,王正似乎提前和老神仙打好了招呼,去的时候老神仙正等着他们。老神仙家里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女,都穿着奇怪的衣服,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珍珠和宝珠当时都有点怕。 老神仙在内室,内室不许外人进,是王正将宝珠领进内室的。宝珠本来不想进,一直死死地抓着珍珠的手,这引起了母亲的不满,珍珠娘连打带骂将宝珠赶到内室。 内室和外屋隔着一道帘子,里面具体是怎么样的珍珠也不知道,她一直在照顾弟弟,弟弟又一直哭,王正将宝珠送进内室之后就退了出来,弟弟哭得王正烦了,要珍珠将弟弟抱到院子里去哄。珍珠不愿意,她当时很不安,想在外间等宝珠出来,这又激起了珍珠娘的怒意,将珍珠骂到了院子里。 珍珠抱着弟弟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等了很久宝珠都没有出来,她听到屋子里传来蚊子哼似的诵经声,她没听懂他们诵读的是什么,只觉得诵经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早上一直持续到黄昏。 珍珠抱着弟弟站在院子里,脚都站麻了,肚子也饿,就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突然传来宝珠的大哭声,哭声里夹杂着惨叫,珍珠大惊失色,抱着弟弟冲进屋子,正赶上珍珠娘也在询问里间是怎么回事,便有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告诉他们,宝珠身上附了邪祟,老神仙正在帮宝珠驱除邪祟,只要将邪祟驱干净,宝珠就可以正常听话说话了。 宝珠在里间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人心里发颤,珍珠娘有点慌,王正却在一旁安抚她,说宝珠聋哑了那么久,驱邪肯定要遭点罪,都是为了孩子好,老神仙治病祛邪很灵,不会骗人,他要珍珠娘放宽心等着,还说宝珠的声音越来越洪亮,不就是快要痊愈了么。 珍珠娘将信将疑。 珍珠不信,想闯,却闯不进去。 直到天黑时,里间彻底没了动静,这时候,一个胡须花白穿着大袍的老者从里间出来,对珍珠娘说: “宝珠身上的邪祟太厉害,驱邪时遭到反噬,把宝珠带走了。”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求助 沈润听得皱紧了眉头,整件事捋下来,说奇怪,倒也不是没有前因后果,说蹊跷,它又确实有点蹊跷,主要的问题在于事件当中的人是不是真的那么蠢,装神弄鬼的骗子真的会蠢到闹出人命?他闹出人命的目的是什么?招摇撞骗通常是为了钱财,害人性命自己吃官司根本捞不到好处,他只骗钱就好,何必去害死一个孩子?而宝珠的母亲真的会蠢到女儿都在屋子里惨叫了,明明就隔着一道帘子,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冲进去阻止,放任自己的亲生女儿被害死? “你只是听那人说驱邪反噬,宝珠被带走了,后面你可有亲眼看见?”他问抽噎不止的珍珠。 珍珠用袖子抹泪,红着眼眶对着他点点头:“我娘先进去的,他们不让我进,我硬闯了进去,宝珠身上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衣服乱七八糟的,脸上手上全是伤,我娘抱着她哭,弟弟也哭......” 她忽然一把抓住沈润的手,通红的双眼里充满了恨意,咬着牙,激愤地道: “大哥哥,我在、我在宝珠的脖子上看到了紫红色的掐痕,她不是被邪祟带走的,她是被掐死的!我当时就要跟那个老畜生拼命,被王正拦住了,那个人、那个人和老畜生绝对是一伙的,他劝我娘宝珠是被邪祟带走的,那个老畜生和他身边那些个神神叨叨的人也都说宝珠是被邪祟带走的,还说宝珠身上的邪祟太厉害,夺了宝珠的身体要作恶,必须马上开坛做法,趁邪祟作恶之前将邪祟消灭掉!王正把我娘拉到一边,说那个老畜生是县太爷的叔伯兄弟,又是受人供奉的老神仙,咱们惹不起,还说宝珠本来身子就弱,受不住驱邪的折磨是她的命。我说他们就是骗子,没人信,他们还打我,老畜生吓唬我娘,说宝珠身上的邪祟太厉害,若不施法镇住,就会作恶到她身上,我娘就这样被他们给吓住了!” 她又是伤心又是生气,痛怒交集淤在心口,她放声大哭起来。 沈润觉得离谱又荒唐,可这样的事确确实实发生了。 珍珠继续说:“我娘被王正连骗带拽给带走了,我要去抱宝珠,他们不让,他们说宝珠是邪祟,要做法驱邪,我不能带她走,我想和他们理论,他们不听,赶我走。我打不过他们,去王正那里找我娘,我娘只是哭,王正打我,说我是灾星,说宝珠是我害死的,要不是我硬要往里闯,宝珠就不会被邪祟害死。他这么说,我娘就信了,我娘也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找我爹,可我不知道我爹在哪,我想跑,他们不让我跑,把我的手脚捆住,要我别去找麻烦。我没办法,只能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里醒过来时,听见王正对我娘说,宝珠死了,总算甩掉了一个麻烦,干脆把我找个地方卖了,换一笔盘缠,离开海神镇去宜城,我娘、我娘答应了......” 前面的种种都是复述,最后一句却是真情实感的内心崩塌,晨光光听她的语气就能够感觉到她两眼发黑的崩溃情绪。 “所以宝珠还在那个老神仙那儿?”她问。 珍珠用袖子擦着眼泪,哽咽着,点了一下头:“我被他们赶出来时还在,他们说要开坛做法,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娘真的在找买主,我怕他们把我卖了就更没人去找宝珠了,我趁他们喝醉了睡下割断绳子连夜跑回来,我爹不知道在哪,我只认识大哥哥和姐姐。”她哭得看上去头昏脑涨的,这会儿却突然跳起来,“扑通”一声跪在沈润面前,“大哥哥,你不是很大的官儿吗?你要为宝珠做主啊!宝珠她、她还那么小,她死得好冤!” 膝盖撞地的声音响亮得令人牙酸。 沈润将痛哭不止的珍珠从地上扶起来,一脸沉肃地望向晨光。 晨光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想了半晌,对珍珠说:“你摸着黑从海神镇跑回来,也累了,先洗一洗,歇歇,明日一早,我们跟你去海神镇。” 珍珠经历了太多事,又哭了很久,早没了力气,晨光的回答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地,**的心脏似抽去了她余下的全部力量,她泪眼汪汪,声如蚊吟: “谢谢姐姐......” “你打点水给她洗洗上药。”晨光对沈润说,这孩子挨了几顿打,又一路逃回来,路上不知踩了多少坑,遍体鳞伤,蓬头垢面,脸上手上全是土,她自己却不觉得,一心念着宝珠,忽略了自己在外人眼里也惨兮兮的。 沈润点点头。 珍珠急忙道:“不劳大哥哥,我自己来!”她大概误会了晨光的意思,担心被嫌弃肮脏,极快地跑出屋子,费力从井里打出一桶水,匆匆忙忙用冷水洗了头脸。 沈润想阻拦,不知道该怎么阻拦,男女有别,珍珠到底是个小姑娘,正梳洗的时候他也不好过去,为难地望向晨光。 晨光知道在沈润的想法里女孩应该娇贵着养,她却不以为然,能吃苦的女孩子性情也会变得坚韧:“药呢?”她问。 沈润去找了携带的外伤药给她。 不一会儿,珍珠湿漉漉地进来了,晨光对沈润道: “你去她家看看,给她找件衣裳。” 沈润点头要走,珍珠忽然说: “大哥哥,我的衣裳都在海神镇,我娘带去的。” 沈润闻言,微怔,他觉得有点奇怪,只是去带孩子看个病,怎么可能把所有衣物都打包成行李带走,难道是打算一去不回了?还是说家里太穷,就两件衣裳? “那你明天去隔壁给她买一件吧。”晨光对沈润说。 沈润点了一下头,刚要开口,珍珠的肚子突然发出响亮的“咕噜”声,珍珠的脸刷地涨红,沈润见状,道: “我去拿点吃的来。”说着开门出去了。 晨光把药瓶放在桌上,对珍珠道:“敷在伤口上,过几日就好了。” 珍珠也不娇气,自己把衣服脱了,手腕、上臂、背上、腹部全是瘀伤,一看就是被踢打造成的,腿上破了许多处,还有不少淤青,摸黑赶路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想来十分艰难,没遇上坏人算她运气好。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海神客栈 珍珠喝了两口粥,哭着睡着了。 晨光见她睡着了,走出门,找到站在院子里的沈润。 沈润看起来极是忧闷。 晨光歪着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沈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我这心里面堵得厉害。” 晨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他有点难过了,他对那个小孩子投入了过度的感情,以至于接受不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突然死去的噩耗。在他的日常里,死亡是一件极常见的事,可他还是觉得伤感,这八成是因为他到了开始喜欢孩子的年纪却没有,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各方面都让他喜欢的小孩,刚被抚慰了内心,那孩子就没了,导致他现在心塞得厉害。 “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石阳镇的时候,有福客栈的掌柜说虽然当地人还是会叫海神镇,可现在海神镇已经被改了名字,叫山海镇了,有几个来山海镇看海的游人在镇上离奇失踪,为此还引出了一些官司。” 沈润皱了皱眉,看向她:“你认为两件事有关?” “我只是觉得有点邪门儿。” 沈润沉吟了片刻,肃声道:“要不,我先在石阳镇里打听一下海神镇的来龙去脉我们再去,也有些把握。” 晨光微笑:“那倒不用。” 沈润不解地看着她。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一个小镇子,若是惹我不喜,灭掉就是了,反正是苍丘国的东西,我肯留,是我的仁慈,我若抹去,那是他们亡国之民应有的待遇。” 她在波澜不惊地说话时,总是带给人有点恐怖的感觉,更恐怖的是,她不是在威吓,她是真的可以做到。沈润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现在的心情也不怎么美妙,明日的海神镇怕是不会太平了。 “我明日去隔壁给珍珠买两件那家小姑娘的衣服,咱们收拾收拾去海神镇。”沈润说。 晨光点了一下头,道:“不早了,睡吧。”转身,要回房。 沈润在院子里坐了下来:“你去睡吧,我在这儿凑合一宿。” 晨光疑惑地看着他。 沈润望了一眼屋子,轻声对她解释:“那孩子也不小了。” 晨光笑出了声,他这避讳的。 沈润在她的后腰推了一把,催她回房去睡,自己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心里酸酸的难受,他不想这样多愁善感,那又不是他的女儿,人家还有自己的亲爹娘,可他的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是真的觉得那个孩子很可爱。 ...... 第二天,沈润去相邻的房子,找主人买了两件主人家女儿的衣服,那家的孩子和珍珠年龄相仿。 珍珠换掉了脏衣服,晨光从自己的行李里找出一条面纱,在珍珠不解的眼光里给她戴上。沈润简单收拾了行李,留下笨重不方便带的,只带了常用的,赶着马车,载晨光和珍珠前往海神镇。 两座小镇距离很近,只有一条官道连接,并不难走,清晨时出发,午后便到了海神镇。如今海神镇外立着的石碑已经改了名字,威风凛凛地刻着“山海镇”三个大字,石碑旁小镇的入口处人来人往,一派繁荣的景象,此地看上去比石阳镇要发达很多。 或许是来海神镇的游人真的多,镇外的石碑旁站了不少人,有挑夫、售货的小贩,还有酒楼客栈前来招揽生意的伙计。沈润的马车刚在石碑旁停下,就被那些人看出来是来游玩的,一窝蜂涌过来,介绍着自家的店菜品丰富,服务周全。 沈润选了镇上最豪华的一家客栈,客栈的伙计眼光最毒,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有钱人,虽然也纳闷为什么不雇个车夫,但管不了那么多,满脸堆笑地帮沈润拉马,将他们带到海神镇最大的海神客栈。 晨光坐在马车里,听着海神镇,又听着“海神客栈”的名字,总觉得有些奇怪,镇子的名字也就算了,一个临海的客栈,用“海神”这种字眼去命名,也没个忌讳,就不怕破财么? 伙计将马车拉到海神客栈前,沈润下了车,珍珠罩着面纱,紧跟着从车上跳下来。 晨光慢吞吞地从车厢里出来,扶着沈润的手下了马车,伙计只觉得一道华光从眼前闪过,缭乱了一瞬,回过神时,对晨光不敢多看,一是有钱人家的女眷本就不能唐突,二来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罩着面的美人儿给他一种极冷厉的感觉,让他的心莫名恐慌。他将目光放在沈润身上,热情地往里招呼: “公子,夫人,里面请!” 珍珠虽以薄纱罩面,穿着却很普通,伙计只当她是新买的丫鬟。 沈润考虑到不能让珍珠一个人住,不安全,又不能让她跟着晨光住,便开了一间套房,其中附了一间小小的下房用来安顿珍珠。 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晨光就让珍珠带他们去王正的住处,不知道珍珠逃跑了以后王正和珍珠的娘还在不在原来的住处。 珍珠自然愿意,她对家里的事心急如焚,却不好催,晨光主动提起,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出了海神客栈,在珍珠的带领下,他们向镇子的西边走去。 海神镇和石阳镇差不多大,修建得却十分漂亮,不同于石阳镇周边临海,海神镇是切切实实的海滨城镇,一条青石路横贯海神镇东西,北边是屋舍鳞次栉比的小镇,南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城镇就建在岸边。港口停着各式各样的渔船,有人在叫卖新鲜的海货,码头工人络绎不绝,难怪这里会成为观海的圣地,确实比石阳镇繁荣太多。 那一刻沈润和晨光都觉得他们被有福客栈的掌柜骗了,海神镇的景色比石阳镇的景色好看太多。 珍珠心急火燎地走在前面。 晨光轻声对沈润说:“你觉不觉得好多人都在看我们?” 沈润愣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可这不是她出门时的常态么,他一时没弄明白她这么问的意图,失了措,狐疑地瞅了她一眼: “因为......你美?” “那可不是觉得我美的眼神。”晨光要笑不笑地说。 沈润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感受了片刻,确实有许多人在看他们,却不是光明正大地看,而是偷眼瞧来,且目光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镇子小,可能镇上出现了外来人,他们好奇吧?” “这镇子不是有很多游人么?”晨光淡声说。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做戏 沈润用余光不着痕迹地在四周扫视了一圈,轻笑道:“确实有点邪门儿。” 晨光笑了笑,没说话。 海神镇近年来虽开始接待外地游人,实际上镇子并不大,一条直线,整整齐齐的屋舍,也就几十户人家。 珍珠停在一个巷口,转过身来,往里面一指,晨光和沈润会意,跟着她走进狭窄的小巷,在一座二层小楼前停下。木制的小二楼,一楼房门紧锁,旁边一道木楼梯直通二楼,是一户人家,楼梯旁边还有一扇院门,院门内又是另外一户人家。珍珠看见上了锁的房门,脸刷地白了,指着门板,带着些许哭音,悄悄地对晨光说: “姐姐,是这里。” “门上锁了。”沈润说着显而易见的话,无论是石阳镇还是小宁村,不出远门通常是不会锁门的,只要锁门,这家人必远行,他的话是这个意思,他望向珍珠,轻声问,“你可知这房子是买下的,还是赁下的?” 若是赁下的,可以编个由头找房东开门,看看房子里是否留有可疑的线索。他现在开始觉得头疼,一个要把女儿卖了的娘这么快就跟着相好的跑路了,留下一个半大的姑娘,姑娘的妹妹死因不明,还有她那个身世变得可疑的弟弟也不见了踪影,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珍珠摇头,表示不知道。 沈润正发愁之际,见晨光忽然走上前,站在房门外,手放到锁头上,在他的微微瞠目里用力一拽,只听“咔吧”一声,锁头被拽断了,晨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珍珠心里正着急锁了门可如何是好,她担心弟弟,怨恨母亲说扔下她就扔下她,可她到底还年幼,即使是那样的母亲,她依旧有依恋之情,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急得直想哭,见晨光弄断了锁头,大喜,也不管晨光这样做是不是野蛮不合法,她小跑着跟了进去。沈润一脸无奈,摇了摇头,跟着走进去,关上大门,以免被邻居察觉有外人闯入。 屋子不大,晨光站在门前就将室内一览无余。 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沈润皱了皱眉,走到晨光身旁,低声道:“你就这么闯进来,万一被邻居看见报了官,该把你当强盗抓去了。” 晨光笑:“那正好,我正想看看那个有神棍当叔伯兄弟的县太爷长什么模样。” 珍珠正在翻箱倒柜,屋子里只剩下粗笨的家什,容易携带的细软全没有了,珍珠一边找一边掉眼泪,直到翻完了最后一个空空如也的箱柜,她泪眼朦胧地望过来,泣声道: “姐姐,我弟弟不见了!” 眼看着她就绷不住了要大哭。 沈润很怕她一哭会把邻居招来,却见晨光在珍珠就快哭出来的时候,对着她将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她噤声。也不知是不是被震住了,珍珠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寒意,这股寒意切断了她的抽噎,她咽下哭声,匆忙用双手去擦落下来的眼泪。 “走,去老神仙那儿看看。”晨光道,转身。 仍旧是由珍珠带路,晨光在离开屋子前向室内瞥了一眼,沈润正打算关门,见状,轻声问: “怎么了?” “这屋子里,有股香灰味。”晨光说。 沈润微怔,吸了吸鼻子:“是么?”他没闻出来,他只是觉得这屋子里有一股单身汉的臭味。 “王正一个人住?”晨光问珍珠。 珍珠点点头。 “你来他家的时候,可见过他家有神龛或香炉,在供奉什么?” 珍珠用力点了点头:“大姐姐怎么知道?他供着一张画儿,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怪吓人的,弟弟不小心碰到他的供桌,他还生气打了弟弟,我听我娘问过他,他说那是保佑他发财的神仙,我看他一天拜两遍,可诚心了。” 沈润眉微扬:“保佑发财?那不是财神?” “不是财神像。”珍珠回想起来,表情变得怪怪的,似有点惧怕,“他拜的那个画像长了好几条手好多眼睛,看着怪吓人的。” 晨光歪着头,揉搓着脸颊,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一个疑惑的声音自旁边的木楼梯上响起:“你们找谁?” 晨光望过去,一个胖胖的妇人抱着一个大木盆从楼上走下来,将盆里的水泼掉,她狐疑而戒备地上下打量着他们。也不怪她会用这样的眼神,几个陌生人站在自家楼下窃窃私语,稍微有点防备心的都会觉得可疑。 珍珠一下子就慌了,晨光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转身,挡住了妇人的视线,含着笑对她道: “这位大娘,我们是来找王正的,我和夫君家里养了几艘渔船,王正在我们那儿拿货,快一年了,货款到现在都没有结清,又没了音信,我们只好自己找过来,家里面没有人,大娘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沈润现在对“夫君”二字特别着迷,一听到这两个字就止不住想微笑。珍珠怕被邻居认出来,匆忙躲到沈润背后,一抬头,见沈润歪过头去,抿起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愣住了。 妇人听了晨光一通乱扯,倒没有怀疑,她看晨光二人的穿戴就知道是有钱人,在她的想法里,能养得起几艘渔船的,可不就是有钱人么。也正因为觉得他们是有钱人,她虽看他们可疑,却没有喊人来。王正本身就是做海货买卖的,做这一行欠货款是常有的事,她不好管人家的债务关系,说道: “哎呦,那你们来得可不巧,王正昨儿刚退了租出了远门,说在宜城有笔大买卖,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宜城去了。” “那他的父母家眷呢?” “他哪有父母?他父母早死了,他在海神镇可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他的家眷呢?我听说他都有两个孩子了,也一块带去宜城了?” 妇人扑哧笑了:“你听他胡吹吹,他哪来的家眷,光棍一个!倒是有个相好的,那相好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还带着个儿子,这不,昨儿个跟他一块去宜城了。” 晨光一脸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妇人看来,她的账是要不回来了,不由得目露同情,听晨光客气地笑道: “多谢大娘。” 妇人点点头,知道了他们不是可疑的人,便抱着木盆上楼去。 晨光回过身,沈润投来了赞叹的目光,不愧是玩转七国的无敌骗子手,浑身是戏啊!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神仙居 珍珠听到母亲真的和王正走了,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眼圈红了,却不敢在晨光面前哭,怕她不耐烦就不管自己了,别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沈润看见了,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 晨光也看见了,当没看见,让珍珠带他们去老神仙的住处看看。 珍珠带着晨光和沈润向镇子南边走去,穿过海神镇商业街,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巷口竟然比商业街上的人口还要密集,可能镇上的大半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这些人之所以聚集在巷口不往里走,不是不想走,而是里面已经被人群堵得满满当当。 晨光狐疑地咕哝:“这是在做什么?” 珍珠摇头表示不知道。 沈润环顾了四周,用手指勾了一下晨光的手。晨光会意,跟着他走到下一条巷子,趁短暂无人经过的空档,对珍珠说了句: “你等在这儿,别出声。”说话间已经和沈润跃上屋顶。 珍珠惊了一跳,嘴巴张了张,却因为有人走进巷子,慌忙闭上嘴,在巷子里转来转去,装作正等人的样子。 晨光和沈润上了屋顶,潜在上面,向人群密集的巷子望去。巷子不长,比别的巷子要**些,此时聚满了人。巷子里只有一处屋舍,朱红的院门大敞,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金漆大字——神仙居,真是简单又直白的名字。 院门往里,三间正房,房门亦是敞开的,里面的装潢摆设不像是住所,更像是庙宇,中间一张神座,神座是空着的,正房的门楣上亦挂着金漆匾额,苍劲有力地书写着“长生宝殿”四个字。 “什么东西?”晨光觉得这地方滑稽又荒唐,她大概猜到了正房里金漆神座的作用,没有神像,又是“神仙居”又是“长生宝殿”的,不就是给真人坐的。 偏外面的信徒十分虔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巷子里,对着正门的位置十分抢手,占据那个位置的信徒皆面露警惕,每当有人妄想抢自己的位置时,都会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出去,现场的混乱像极了小规模的朝拜场面。 老神仙还没到,许多信徒在小声交谈,晨光侧耳倾听,没听到几个有用的,就在这时,两个男人轻声交谈的声音忽然传进她的耳里: “搜集邪灵,还差几个?” “还差两个。怎么,你寻着了?” “有个从**来的,生辰八字都对得上,就是年纪大了些,是个男的。” “那不成,老神仙说了,要女的,要小姑娘。” “只要小姑娘,那得什么时候才能集齐七个,彻底消除海神镇的邪灵,还海神镇一个太平?” “就差两个了,你别急,急也没用,老神仙说了,不是小姑娘不起作用,惹怒了邪灵,谁承担得起?” 先前说话的男子听他这么反驳,便不再说话了。晨光特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身穿洗得发白的灰袍子,戴着书生巾,三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念过一点书的。 这两个人站在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在他们身旁不远处,两个妇人也在讨论“邪灵”相关的话题: “听说前两天,一个来瞧病的小丫头,就在老神仙面前,体内的邪灵出来作祟,幸好老神仙在,及时将邪灵镇住了。” “可怜了那孩子,还那么小......” “有什么可怜的?老神仙说了,八字全阴的人从生下来体内就带着邪灵,邪灵附身久了,人就成了邪灵,这样的人活着就是造孽!往轻了说搅家,往大了说,海神镇先有海神发怒,后又打仗男人全死光了,又来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失踪,还不都是因为邪灵作祟?趁早净化了邪灵,海神镇才能安宁,邪灵再作祟下去,指不定又有什么怪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还活不活了?”妇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黄黄瘦瘦的脸上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紧拧着眉,恨恨地说。 与她对话的妇人见她愤愤的,带有极激烈的厌憎情绪,也就不好再多说话,只默默地拉着身旁的小姑娘。 晨光起初觉得滑稽,这些人说八字全阴的人是邪灵,她就是八字全阴的,她是邪灵喽,后来听妇人说“海神发怒”、“打仗”之类的,才想起来为什么镇上的女人比男人多,客栈伙计包括街上做体力活的男子都是半大的孩子,因为青壮年都死战场上了。 发动战争的人是晨光,是她造成了大量年轻人战死沙场的局面,不过对此,她没有多余的感想,她不会只为了减少百姓伤亡就龟缩一隅,默默祈求天下太平,乱世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支出昂贵的军费和大笔抚恤金,再说这些战死沙场的苍丘人至少在战争结束前都是她凤冥国的敌人,她没那份怜悯众生的慈悲之心。 “海神镇发生过海潮涨溢冲毁民居的事么?”她悄声问沈润。 沈润蹙眉,思索了片刻,答:“我只知道战事开始前,苍丘国沿海发生过一场地震,可能是地震引发了海潮涨溢?” 晨光不语。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了骚动:“老神仙来了!老神仙来了!” 人们陆续严肃起来,接着,众信徒对着神仙居正门的方向接二连三地跪下去,跪得比凤冥国朝官跪拜晨光时虔诚多了。 不久,一个身穿烟灰色道袍的老者从里面出来,他有着垂到膝盖的长胡子,花白的头发束着道士髻,举止端肃,神情庄严,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缓步走到神座前,在神座上盘腿坐下来,拂尘一甩,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底下的信徒们垂着头,默默聆听,仿佛在接受净化一般。 过了一会儿,老神仙慢慢地睁开眼睛,拂尘又是一甩,开始对门外的信徒讲经说道。 晨光看他甩拂尘的姿势,莫名想起了沈润身边成安甩拂尘的样子,老实说,这个老神仙的口才也就那么回事,十句话里九句是废话,还有一句乍一听颇为高深,仔细想却狗屁不通,还不如成安糊弄朝臣来得流利,然而门外的百姓却十分信服,眼里满是尊重,这更让晨光坚定了多开学堂的决心。 又过了一会儿,老神仙身旁,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眉心点着一个红点的姑娘对老神仙讲了几句话,老神仙缓慢点头。姑娘冲门外打了个手势,人群最前排,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妪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搀扶着一个三十来岁面容灰败的妇人,磕磕绊绊地走进神仙居,跪在正房外,那老妪一边抹眼泪一边哀求: “求老神仙救救我的儿媳妇!”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骗术 晨光见那妇人气色萎靡,一看就是久卧病榻的状态,心中狐疑,妇人的婆婆特地跑来求老神仙救命,难道这个老神仙还是个懂得医术的大夫? 事实证明,是晨光高估了他。 门外的信徒很喜欢看这个环节,皆目露虔诚与崇拜,期待着老神仙妙手回春。 老神仙从神座上下来,走到妇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了她片刻,从童子手里取来桃木剑,在信徒们紧张又期待的眼神里,踩出罡步,摆阵作法,口中念念有词,用力挥舞着桃木剑,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和较法。 晨光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和空气激斗,直到最后,他将附在妇人身上的恶鬼收降到黄纸上,接着一口水喷在黄纸上,妖鬼现形,鲜血淋漓,头分尸残。 妖鬼显形使信徒们大骇,同时也对老神仙的捉妖本领倍感钦佩,尊敬之情溢于言表。在晨光看来被捉了鬼的妇人和先前没有两样,信徒里却有人激动地在说: “好了!好了!” 一个这样说,其他人陆续也开始这样认为了,到最后连妇人的婆母在仔细端详了儿媳之后,也觉得儿媳的病情有所好转,喜极而泣,对着老神仙又是磕头又是道谢。 老神仙仍旧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面对老妪激动的道谢,头都不点,转身,重新坐回神座上。 沈润虽时常游走民间,对市井戏法却知之甚少,他知道这种驱鬼仪式是骗人的,但老神仙的这场表演有声有色,让他起了兴趣,不由得低声笑道: “真是奇了,怎么做到的?” 晨光用怜悯傻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声回答: “碱水画出鬼形,喷上姜黄水,就成了。” 沈润微怔,想了想,望向她,似笑非笑地道:“我差点忘了,你过去也会驱鬼。” 晨光撇了撇嘴:“我现在也会。” 沈润噗地笑了,咕哝了一句:“还说别人是骗子......”言下之意,她那驱鬼除邪的手艺也是骗人的。 “我算的可比他准多了,你不信,是要吃亏的。”晨光一脸高深莫测地道。 沈润笑,点着头说:“是是是,你可是闻名七国的神算子,我哪敢不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晨光不理他,向神仙居望去。 童子先是命老妪搀着病妇人退开,之后取了一个大水壶走出神仙居。难怪信徒们争着抢着站在正门外,原来还有分发“长生水”的环节,是被老神仙施法过的神水,饮下便可青春常驻,益寿延年。 站在正门附近的人会每个人分上一点,分到的人激动得差一点哭出来,捧着长生水小心翼翼地喝,且满眼戒备,生怕被没分到的人抢了去。没分到的人则是眼巴巴地看着分到的人喝,咬牙切齿,满脸妒忌,要不是在老神仙的座前,真的会扑过去抢了来。 晨光看了一会儿,感觉接下来再没别的奇事,就拉了沈润,两人跃下屋顶。 这种拜活神仙的集会只会出现在偏远地区百姓都没怎么念过书的村镇,要是在箬安发生这种事,衙门早就出动把人抓起来了,箬安人见多识广也不会被这种拙劣的骗术糊弄住,如此想来,能有这么多信徒,又如此的光明正大,只怕这个“老神仙”是海神镇的衙门默许的。 晨光想,那个被当众驱了鬼的妇人也是惨,明明是病了,却不正经找个郎中瞧瞧,反而跑到这儿来***,只怕回去以后病得更重了。 珍珠正在房檐下边焦急地等他们,见他们顺利下来了,长松了一口气。 出了巷子,正赶上散去的人潮,晨光从人群里看到了先前讨论恶灵的两个男人,那个穿灰色袍子的在散会后手里面拿了一个算命幡,此人居然是个算命先生。 晨光站在街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扭头对沈润道: “我饿了,先吃饭吧。” 沈润点点头,三个人往海神镇的商业街去。他们是横穿商业街过来的,晨光在经过时对那条街仔细观察过,这会儿说: “我刚刚看到有家海鲜楼不错,去那里吃吧。” 沈润笑:“好。” 海神镇的商业街在镇子的中心地带,拜活神仙的集会散场后,有不少人需要穿过这里往镇子的另一头去,因而这时候的商业街人群异常密集。 晨光让珍珠走在前面,沈润拉着晨光走在后面,三个人在人声鼎沸中穿梭,就在这时,前方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抓贼啊!有贼偷了我的钱袋!” 一个少年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冲过来,撞倒了珍珠。沈润拉着晨光侧身避开,见那少年飞似的向远处狂奔,紧接着,一个衣衫富贵的年轻姑娘凶恶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一边大叫一边挤开人群狂追过来。然而那个偷窃的少年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人群里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给抓住了,被偷了钱袋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上去,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钱袋。 这两个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口音都不像本地人,一个是容貌端正富有正义感的书生,一个是青春靓丽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姑娘,晨光在旁观他们时联想到了好几出戏文,不过她肚子饿了,又对年轻男女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也就不再管抓贼的后续发展,拉着沈润去了她先前看中的海鲜楼。 海神镇不大,除了为游人兴建的三两家客栈,就只有当地人喝喝酒吃吃鲜的小摊子,海鲜楼大概是镇上唯一一家能称得上是酒楼的餐馆。说是“楼”,其实只有一层,还延续了海神镇的风格,桌子都摆到餐馆外面的街上了,露天,通风,透气。 海鲜楼的主要客源是前来观海的游人,菜贵,人没有附近的小吃摊人多,但胜在干净、周到,做菜的食材也都是从旁边的大海里捞上来的,保证了新鲜美味。 沈润和晨光入乡随俗,在街边的桌子前坐下,伙计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热情地招呼,先拿搭在肩上的手巾擦了擦桌子,之后流利地报了菜名。 海鲜楼,吃的是海鲜,小地方基本是蒸和煮两种做法,食材随着当天的渔船捕回来的海货更换。沈润点了菜,就在这时,晨光忽然问伙计: “这镇上可有算命的先生?”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再遇 伙计愣了一下:“算命先生?” “我急需寻一位算命先生帮忙解梦,镇上可有算命先生?”晨光问。 沈润觑眼瞧她,她这哄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 “有,镇上有两位算命先生,一位是朱先生,在通清街有算命摊,一位是吴先生,吴先生没有摊子,不好找,要找他只能去他家里,他家住在口泉巷,到了口泉巷,您一打听就知道了。” 晨光含着笑点头:“多谢。” 伙计听她说话轻柔,又见她弯起的眉眼极漂亮,想来面纱下必是一张美丽的容颜,不由得脸一红,憨笑了两声,转身,准备上菜。 沈润见晨光单手托腮,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晨光看了珍珠一眼,问:“宝珠的生辰八字你可知道?” “知道。”珍珠点着头,说了宝珠的生辰八字。 晨光掐指算了算,面色微沉。 “怎么样?”沈润知道她在算,问。 “八字全阴。”晨光答。 沈润的眉头皱了起来。 珍珠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发紧张,焦急地询问:“姐姐,什么是‘八字全阴’?‘八字全阴’怎么了?” “嘘,这话别再说了,小心被坏人抓了去。”晨光一脸严肃地吓唬她。 珍珠心头一紧,慌忙闭嘴,但是她极敏感,沉默之后仔细思索,突然明白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姐姐,你是说,宝珠的死是因为她的八字?” 晨光秀眉微扬,这小丫头还挺聪明的:“你娘什么时候认识王正的?你之前可来过海神镇?对海神镇了解多少?” “我也不知道我娘什么时候认识他的。”珍珠很排斥谈她母亲和王正的事,她皱着眉,小声说,“我记得大约半年前,王正偶尔会来家里,但每次我娘都把我和宝珠赶出去,我不太知道他。我从前和我爹来过一次海神镇,那时候还小,当天来当天就回了,带宝珠来看病是第二回,对这个地方不熟。” 晨光看着她,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两男一女说笑着向海鲜楼走来,伙计过去招呼,三个人在晨光附近的桌子前坐下。晨光认出来,其中一男一女正是刚刚在闹市上被偷了钱袋和帮忙抓贼的人,另外一名男子与书生打扮的男子年龄相仿,却穿着富贵,应该是少女的同行人。 衣饰华丽的男女坐在一块,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对面,那少女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坐下之后对身旁的男子道: “哥,你吃什么?” 原来是兄妹。 青年笑得一脸宠溺:“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少女看样子是个常出来玩的,闻言,也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点了菜。她的兄长原想点一壶惠泉酒,然而小地方只有自酿的黄酒,青年虽不满意,还是点了一壶。酒水和小菜先上来,青年倒了两杯酒,举起一杯,对着布衣青年笑道: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舍妹,这杯酒我敬你!” “公子客气了。”对方看穿戴就知是出身富贵人家,对一个布衣书生如此礼貌,属实难得,布衣青年心生感慨,却不卑不亢。 “我姓郑,单名一个吉字,家住**,今次是来蓉城探亲的,舍妹贪玩,非要看海,我拗不过,就陪她过来玩玩,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她就自己跑出去了,幸好有兄台帮忙。”郑吉说着,责备地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也不怕,依旧笑嘻嘻的。 沈润在听到姓“郑”来自“**”时,看了郑吉一眼,俯到晨光耳旁低声说: “**郑家的人。” **郑家是苍丘国巨富,晨光还曾假扮过郑家的人骗人。 “**就没别的姓郑的?”她狐疑地问沈润。 “别的姓郑的,那也是郑家旁支,这人手里拿的折扇是唐伦画的,价值不菲,不像是旁系,应该是本家的人。” “唐伦?谁啊?”晨光一脸懵然。 “你没听说过唐伦?赤阳国最著名的画师,有人称赞他是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与崔熙比肩的画师。” “崔熙又是谁?”晨光疑惑地追问。 沈润哑然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崔熙?凤鸣帝国时期最著名的画师,他画的《千里江山图》至今还收藏在赤阳国宫中,是赤阳国的国宝。” 晨光反而不解一个画师而已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一个画师,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又不喜欢画。一幅画也能被赤阳国当做国宝,呵。”讽刺之情溢于言表。 沈润张了张嘴,无语,她这是傲慢呢,还是没文化呢,还是傲慢的没文化呢? 晨光突然想起来:“我记得你也会画,我还听说你画得可好了。那个《千里江山图》你喜欢?等我给你抢来!” 沈润无言,又想笑,尽管她的最后一句蛮横得像个土匪,可这算是一句情话吧,是情话吧,好吧,他很高兴。 隔壁的饭桌前,布衣青年见郑吉自报了家门,不敢怠慢,连忙说: “在下**学,家住秀城,家里面是做小买卖的,离乡是为了去连城参加大考,没想到突发战事,大考取消了,连城也沦陷了,好不容易熬到战事结束,返乡时路过蓉城,听人说此地风景极美,就过来看看,当是散心了。” 他说得已经很克制了,郑吉却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沮丧和迷茫,不光大考取消,苍丘国也易了主,不知新的朝廷还会不会在民间选拔人才,听说凤冥国是没有科举的,若如此,苍丘国的平民学子们前途将一片渺茫。 晨光想起了晏樱生前为了对抗苍丘国贵族,稳定政权,在清洗顽固派的同时,开始了科举制度,从民间选拔文官。苍丘国到底是个发达国家,即使过去朝堂被士族垄断,大的城镇里依旧不乏针对平民男子开办的私塾,不是为了入仕做官,而是为了去愚昧懂道理,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会把儿子送进私塾里多念一点书。这些平民学馆给了晏樱便利,他开了针对平民的科举,沸腾了整个苍丘国,尽管他的初衷是为了清洗士族,可他确实凭借这个从民间得到了许多支持。 晨光不打算开科举,她手底下的官员太多了,降臣还有一大把,不过民间的私塾学馆还是要开的,要开更多,她不想统治一群愚民,靠愚化百姓稳固政权的国家早晚会退化成大漠里的那个凤冥国,真变回那样恶心的是她。 她又想起了赤阳国,赤阳国比苍丘国还要兴盛,赤阳国的男子到了学龄会被强制入学,贫困的家庭经地方衙门审查,确实贫穷的,将由官府贴补,或减或免,想当初赤阳国能够位列七国之首,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骨气 伙计开始上菜,同时送上来的还有湿手巾和去腥用的茶水。 沈润含着笑对晨光道:“这儿的虾比小宁村的大,我剥给你吃。”说着,用湿手巾擦了手,从盘中拿起一只水煮虾,利**剥去虾壳,将软嫩弹滑的虾肉放进晨光碗里。 珍珠坐在对面,看着他俩,微讶。 沈润觉察到她的目光,以为她想吃不敢吃,笑说: “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尽管他这样说了,珍珠还是很拘紧,只敢吃自己面前盘子里的清蒸海鲈鱼。 沈润给晨光剥了一小碗虾肉,晨光一边吃,一边侧耳聆听郑吉那一桌的谈话,只听他们从**学的大考谈到了这场战事将许多赶考的学子隔在外地,战事结束后,众学子返乡,苍丘的几条主要官路因为这些人慢慢地聚集,逐渐变得混乱起来。 战事刚歇,各地官府衙门如惊弓之鸟,盘查得比往日更严格,反倒耽误了时日,一来二去,好多人也就不急着返乡了,寻思着等这股风过去了再上路,麻烦能少一些,因此,像**学这样就近旅行的学生便多了起来。 “我听说凤冥国没有科举,那像李大哥这样没赶上大考的今后要如何,还能再考么?”郑吉的妹妹,自称在家中排行第九,不便言闺名,让**学唤她“阿九”。 **学听了她的话,只能苦笑。 郑吉觉得妹妹这话是平白给人添堵,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都没有科举了,还考什么?再说,那凤冥国是女帝当政......李兄,你没赶上大考说不定是一件幸事。”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对**学道。 **学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腔激昂上涌,想说些什么,但是有些话在此刻此地不好说出口,他端着酒杯,憋了半晌,才笑着,对郑吉轻声说了句: “在下,是苍丘人......” 这句话同样的意味深长,但他的语气并没有给这句话蒙上一丝隐晦,反而相当的直白,传入晨光耳中,晨光可以立刻将他的话解读出来——亡国之民不做敌国之臣。 晨光呵地笑了,有骨气,可惜,再有骨气,也只是个亡国之民。 **学的话似说到了郑吉的心坎里,他们不能把话说得太开,现如今山河易主,他们已是亡国之民,从前在公开场合骂凤冥国可以解气,现在再骂,就是意图谋反嫌命太长。尽管南边还有几座城池在抵抗,可他们都知道,那些城池只是在做垂死挣扎,要不了多久苍丘国就会从这世上彻底消失,而他们这些苍丘人,只能腆着脸去给凤冥国做三等民。 真正的苍丘人,没有心中不郁闷的,前途暗淡,未来渺茫,羞耻心在折磨着他们这些亡国奴。他们是有骨气的,可是这种骨气在无能为力面前半点意义都没有,在无力改变的局面里,这份骨气反而让他们变得沉郁,无法纾解。 郑吉唇边的笑容渐苦,他举起酒杯,对着**学高声道: “来,李兄!我敬你!” **学和他碰了一下杯,双方举杯,饮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晨光哼笑了一声。 伙计端上蒸螃蟹,海神镇的螃蟹比小宁村的螃蟹还要新鲜,估计是海鲜楼专门找渔船采买的,个头也比在小宁村自己买的大。沈润挑了一个,掰开,橙红色油汪汪的蟹黄便显露出来,他拿勺子挖了,递到晨光嘴边,笑说: “快吃吧。”他知道她在偷听郑吉那一桌的谈话。 晨光回过神来,张嘴接了。 沈润见她吃了,眉眼间漾开的笑意更浓,接着又说:“蟹性寒,你不能多吃,我给你剥两个蟹黄,你尝个鲜。” “我想吃夹子上的肉。”晨光道。 沈润愣了一下,倒是没反对,将蟹钳子掰下来,开始剔蟹钳子里的肉。 珍珠已经不吃鲈鱼了,她放下筷子,呆呆地望着沈润。 沈润觉察到她的目光,一边剔蟹钳里的肉,一边抬头看她,笑问:“怎么不吃了?再多吃点。” 珍珠怔怔地盯了他半晌,小声咕哝道:“大哥哥,你对姐姐可真好,我爹从来没给我娘剥过螃蟹。” 沈润没想到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最后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错愕了一瞬,有些好笑,又哑然,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爹没给他娘剥过螃蟹,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娘又不是皇帝......虽然,他也不仅仅因为她是皇帝才愿意亲手给她剥蟹壳。 晨光亦没想到珍珠会蹦出来这么一句,觉得好笑。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赭色绣五福捧寿圆领袍,打扮考究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从远处走来,站在海鲜楼门口,中气十足地唤了声: “富贵!” 伙计应了一句,转身,在看清中年男人时,满脸堆笑地迎过去,膝盖本能地一弯: “大人......” 却在半途被中年男人拉起来,男人一双精明的眼不着痕迹地在周围扫视了一圈,亲切地笑着,道: “你小子,忘了我怎么嘱咐的?” 伙计点头哈腰地应着,笑道:“是,东家!” “今儿有什么新鲜的,都上吧,还有小姐想喝你们这儿的杂烩粥了。”中年男人笑着说完,带着两个姑娘坐到了稍远一点的座位。 伙计高声应下,去楼里吩咐备菜。 新来的三个人坐定之后,晨光听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细声细气地问中年男人: “爹,娘去还愿也该回了,娘最爱吃这儿的三鲜蒸饺,走的时候给娘带点回去?” 这原来是父女。 中年男人闻言,笑道:“还用你说,爹记着呢。” 说话间,伙计将酒和小菜先端上桌,中年男人从筷筒里拿了两双筷子,先分给两个女儿,才自己拿了,就着小菜,自斟自饮起来。 这家人感情不错,晨光在心里想,就听沈润忽然笑了一声,她吓了一跳,狐疑地望过去,问: “你笑什么?” 沈润噙着笑摇头。 父慈女孝,夫妻和睦,理想中的生活。 不过他没对晨光说什么。 伙计将他们点的海鲜杂烩粥端上来,红白相间的虾蟹搭配着清香四溢的稻米,混合着张了口的蛤蜊和切成小段的墨鱼,翠绿的葱花和喷香的芫荽浮在杂粥之上,被滚烫的热气一蒸,散发出极诱人的香味,沈润拿起汤勺,舀了一小碗给晨光,又把汤勺递给珍珠,让她自己舀了喝。 第一千三百十章 土皇帝 郑吉那桌先吃完了,三个人约定明日一同出海游玩,郑吉对**学说他们住海神客栈,让他有事就来客栈寻他们,眼看天色渐晚,三人便分开了。 原来他们也住海神客栈,沈润啜着茶,心想,不过这也不奇怪,海神客栈是海神镇里最好的客栈。 他看了珍珠一眼,珍珠正在埋头狂吃,这孩子平常吃不着好的,先前又拘谨,直等到晨光和他快吃完了,才敢放开一点。 晨光和沈润都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催促,沈润又要了两盘清蒸虾,给晨光剥了两个,晨光说吃不下了,让珍珠吃,不要浪费,珍珠以为她是真的吃不下了,忙不迭地点头,逐渐敞开肚皮,大吃起来。 晨光不喝茶,只喝清水,海鲜楼没有泉水,只有井水,不怎么好喝,她勉强喝了两口,搁下了。 不一会儿,除去他们仅剩下的那桌父女三人也打包好了饺子,掌柜的亲自出来送,晨光见他们说笑着向集市去了。掌柜的进了屋,客人只剩下晨光这桌,小伙计闲下来,抱着拴马的柱子开始打哈欠。沈润唤了他来,伙计知道这是个有钱的主儿,或许会有赏钱,笑呵呵地跑过来,殷勤地询问: “客官再要点什么?” “你们这儿的东家,可是你们的县老爷?”沈润含着笑问。 伙计愣了一下,反问的话脱口而出:“客官怎么知道?” 沈润笑:“县老爷这买卖做得可真是红火。”先头伙计口误的那句“大人”不光晨光听见了,他也听见了,一个小县城,能被称作“大人”的也只有县太爷了。 伙计年纪还小,不知事也没念过书,听沈润这么说,只当是在夸赞,与有荣焉地笑道:“那是!不光这海鲜楼,镇上凡是有名头的买卖那都是我们老爷的!” “海神客栈也是?”晨光问。 “不止!镇上总共三家客栈,都是我们老爷的,还有海鲜楼、天福居、宝庆楼,还有北边的一家生药铺子!我们老爷人好,买卖做得兴旺!”伙计在说这些时是发自内心的崇拜,他并不知道,不管是哪一国,律法里都明文规定了官员及家属不可以经商,违反者轻则革职重则入刑。 “这么多买卖,开多久了?”晨光笑问。 她是一个亲切温柔又貌美如花的女子,小伙计对她更不设防,不疑有他,红着脸笑答:“三四年吧,自老爷回乡任了县令,先盘下了海神客栈,后来游人多了,又陆续盘下海鲜楼这些,自老爷上任,日子比从前好过太多。” “这些原不是县老爷的买卖?” “不是,都是老爷盘下的。我们老爷是海神、不,是山海镇人,为了振兴家乡才回来任县令的。” 晨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伟大”,就在这时,掌柜的在店内高声唤道: “富贵!” 富贵应了一声,又回过头来,以眼神询问沈润是否有其他吩咐,沈润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他笑道: “剩下的赏你了。”说着,和晨光起身。 珍珠见状,匆忙塞下最后一口虾肉,亦步亦趋地跟着晨光。 白花花的银锭让小伙计两眼生光,见晨光和沈润已经走远了,忙大声说了句“谢客官打赏”,捧着银子美滋滋地进了店里。 沈润遥遥听到店里掌柜的在问了小伙计和客人谈了什么之后,大骂了伙计一顿,说他“乱说话”。 晨光哼笑了一声。 沈润知道她也听见了。 官员经商这事可大可小,其实箬安里经商的官员也不少,虽都不是自己名下的,可那些庄子、铺子一查一个准,就看上边想不想查。箬安的官都是高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再富有也不敢翻太大的浪,然而在地方就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县城,天高皇帝远,若既掌握了官权又垄断了财权,那就是土皇帝了。 尽管在伙计的言谈中,海神镇的县令似乎是个亲民又能干的官,可他纵容“老神仙”当街蛊惑无知的百姓,这已让晨光很不喜。晨光因为凤冥国巫医一族,对那些妖言惑众操纵人心的教派、异端十分敏感,那些按照她的旨令报备过的过后都被她授意暗地里清剿掉了,更何况是当街装神弄鬼致孩童死亡的神棍。 “难怪有人专爱外放,守自己的地儿,再打点好长官,就能一手遮天了,三年穷知县,怕是也能赚个十万雪花银。”晨光冷笑着道。 她的火气起来了。 沈润无话可说。 这海神镇的知县将赚钱的买卖都攥在手里,这些买卖从前是别人的,若他正经盘下倒还可恕,就怕手段也不光彩。此人的任期在凤冥国和苍丘国交战前后,在战争中垄断了这么多买卖,战后并入凤冥国也没有收敛的意思,想来是打点好了长官,完全没把凤冥国的国法放在眼里,以为自己真的是上头没了统治者的土皇帝。他会有这样的想法,苍丘国这片土地上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苍丘官员怕是不在少数,而这些官员,他们已经是凤冥国的官了,也难怪晨光会生怒。 晨光停下脚步,沈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小伙计口中的“宝庆楼”。 “要不要进去逛逛?”沈润笑问,从外观上看,这是一家售卖百货的店铺。 晨光一言不发地进了宝庆楼,沈润跟着她,珍珠亦步亦趋地追在后面。珍珠因为家里面的事心急,可她现在只能依靠晨光二人,有求于人就要听话,她也不敢催促他们。 宝庆楼是一家百货铺,应该是镇上最大的店铺了,从金银首饰、衣服布料到用各种海货制成的吃食、摆件,应有尽有,售卖的东西虽不算新鲜,但在这个小镇已是最好的了。 晨光对首饰衣服看不上,对海货制成的吃食倒是有些兴趣,她站在货柜前,盯着架子上的鱼干。 沈润看着好笑,她对鱼不讨厌,但也不算喜欢,可是她很喜欢吃鱼干,每次看她叼着硬邦邦的鱼干用力嚼练牙口,他都会想起馋嘴的猫。 他给她买了两包鱼干。 “哥,我要那个!给我买那个!”就在这时,清脆的女音吵嚷着传过来,紧接着发出“哎呦”一声惊叫。 沈润皱了皱眉,这姑娘像个球似的滚过来,重重地撞在他的背上,不是他不想躲,是店里太小了,附近都是人,他没地方躲。 那姑娘刚刚倒着走路,发现自己撞了人,急忙转身道歉:“抱歉,是我没看路,冲撞了公子......”说话间抬眸,正逢沈润冷着脸转过身,一张俊美如玉的脸猛地撞入眼中,那姑娘呼吸一滞,竟呆住了。 “萱儿,怎么这么冒失?!”郑吉蹙眉训斥,对着沈润施了一礼,“舍妹顽皮,公子勿怪。” 居然是郑家的那对兄妹。 晨光在面纱底下一根接一根地嚼着小鱼干,瞅了瞅郑吉,又瞅了瞅他那个呆若木鸡的妹妹。 第一千三百十一章 逗弄 郑吉兄妹赔了不是,郑吉拉起还在呆呆地盯着沈润瞧的妹妹,干笑着离开了。 郑家姑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样子让沈润极不自在,他下意识瞥了晨光一眼,晨光只是吃鱼干,不笑,也不说话,见此,他越发不自在。 从宝庆楼出来,他问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咬鱼干的晨光: “先回客栈么?” 晨光笔直地往前走,似在思索,没有说话。 忽然,沈润停下脚步,抬起脚望向地面。晨光怔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脚下,脚下的青石路上居然静静地躺着一只浅粉色的香袋,刚刚被沈润踩了个正着。沈润弯下腰身,将地上的香袋捡起来,晨光凑近去看,见那香袋用料考究,刺绣精美,不像是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就在这时,一个属于女孩子的清丽嗓音自前方传来: “姐,在那里!找到了!” 一对容颜秀美的姐妹花从街口匆匆赶来,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在她身后的姐姐约莫十六七岁,正值妙龄,桃腮杏面,身段窈窕,举止温柔。晨光认出来,这两个姑娘正是刚刚在海鲜楼和父亲一块来吃饭的姑娘,那个中年男人是海神镇的县令,那么眼前的这两个小姑娘应该就是县令家的千金了。 天将黑,此刻光线昏暗,那姐姐走近了才看清晨光二人,她在看清了沈润长相的一刻,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嵌在了沈润脸上。晨光感觉到她明显俏脸一红,开口时说话的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完全没有苍丘女子的奔放与泼辣: “公子,那是奴家丢失的香袋。”她伸出纤纤玉指,指了一下沈润手里的香袋。 沈润将香袋递过去。 “多谢公子。”那姑娘接过来,柔柔地说。 沈润没有吭声。 姑娘在原地站了片刻,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姑娘的脸更红了,她垂下头,讪讪地笑了一下,犹豫着转身,带着妹妹离开了。 全程被无视了的晨光此时有点想笑,沈润看了她一眼,接着先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回客栈么?” 晨光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润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僵着脸问道:“你看我干吗?” 晨光的眼波在他的脸上转了三转,笑着感慨:“这张脸虽不及当年,却也是风韵依存!” “风韵依存”是个什么鬼? 沈润咬着牙,愤愤地问:“你这是在变着法儿说我老了?” 晨光转身,一边吃着鱼干,一边往客栈的方向走,嘴里笑吟吟地道:“这地方没有王法,一人称霸,只手遮天,你可小心了,别被抢了去入赘。” 沈润跟上她,盯着她似笑非笑的侧脸,剑眉微扬: “这世上还有人能抢得过你?” 晨光笑出了声,她歪头看向他,反问:“你是我抢来的?” 沈润被问愣了,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他在她越发意味不明的笑容里匆忙思考了回答,一本正经地道: “你说我是你抢来的,我就是你抢来的,你说我是自愿陪你的,我就是自愿陪你的,你美,你说的都对。” 晨光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的笑意愈深。 沈润见她在笑,松了一口气。 他是不敢让她醋的,她在男女之事上鲜少有嫉妒心,最多也就是调侃几句,虽然他也想看她面露妒意的样子,可从未爆发过的火山一旦喷发会造成什么后果,想想都觉得可怕,他不敢因为自己偶尔幼稚的心理去激怒她,所以他越来越规矩。他太了解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旦他和别的女子有了不清不楚,她会不会灭了那个女子他不知道,但她第一个灭的绝对是他,因此在对待其他女人这件事上,他越来越小心谨慎,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可不能给新来的毛头狐狸腾地方。 晨光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因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才会觉得他和从前判若两人的规矩与谨慎很好笑,尤其是她越看起来难以捉摸,他就越紧张。 ...... 月上中天,皎洁柔和,银色的月光为小镇的夜晚烘托出安宁与祥和。 万籁俱静。 晨光和沈润来到海神镇县衙。 已是深夜,县衙的大门紧闭,一个小小的县镇,衙门外也没有夜晚值守的衙役。 沈润站在县衙外,晚风混合着微咸的海风,吹在陆地上,将县衙大门外挂着的两只黄灯笼吹得呼呼作响。他回过头,见晨光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似心情不豫,轻声问: “怎么了?” 晨光一手叉在腰上,秀眉微蹙,用疑惑的语气咕哝:“我这里有点怪。” 沈润把手放在她的腰间,关切地问:“腰疼?” 晨光推开他的手,瞥了他一眼:“我哪会疼?!” “我就说你鱼干吃多了。”沈润道。 “吃鱼干和我的腰有什么关系?”晨光不悦地怼了一句。 说话间,有人声自远处传来,两人潜入暗影里,不多时,一个身穿灰色长袍,胡须花白的男人从东街快步走来,来到县衙前,走上台阶,敲响了门板。不久,县衙的门开了,门房看清楚来人,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是老神仙!请老神仙安!”态度殷勤地将“老神仙”放了进去。 晨光和沈润对视了一眼,二人跃上矮墙,潜进县衙。海神镇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并非富庶之乡,也不是要塞重地,这里的县衙也就比普通的民居整齐宽阔些,穿过前堂,后面的住所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站在高处就能够将整座院落收入眼底。 门房将“老神仙”引到西边的一间书房,门开时,晨光听到海神镇的县令亲切地招呼: “高兄,你可算来了!来人,看茶!” 晨光和沈润跃上书房屋顶,沈润悄悄掀开屋顶上的一处瓦片,便有昏黄的光线自下方透了过来。两个人潜在屋顶上,向下望去,果然在茶桌的一头看到了今日在海鲜楼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人正是海神镇的县令朱本飞。 小丫鬟端了茶来,出去时将书房的门带上。 “老神仙”坐在茶桌的另一头,此刻一扫先前在接受信徒跪拜时的高深庄严,在面对朱本飞时,他笑着,笑得还有些谄媚: “大人这么急着唤我,可是有要事?” 第一千三百十二章 义庄 “外头马上就要来人了,你的法事能否赶得上?”朱本飞问。 “大人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朱本飞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你的信众越来越多,这是好事,可凡事别太过了,万一新帝派人查下来,新帝可忌讳着这些呢。” “老神仙”不以为然地道:“南边还没打下来,新帝哪有心思查这些?等到有心思查了,大人也发达了。我听说邻镇出了两个暴徒,当街吊死了钱大人,此事大人可有耳闻?” “听说了,不止听说了,老钱手底下的人还跑到我这儿来求人手。”朱本飞笑着,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沫子,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大人可派了人去?” “石阳镇不在我的管辖,我怎有权限派人?我已命人将此事上报给了知州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抓捕,知州大人说了算。” “依大人看,知州大人可会出面处理此事?” 朱本飞笑了一声:“难。知州大人现在只管收银子,随时准备着弃官逃往赤阳国,哪有闲心思管这些?高兄你对此事倒是上心。” “两镇距离不远,我是担心那两个暴徒会流窜到海神镇来,坏了大人的事。” “喊着‘惩奸除恶’的号子到处作恶的歹人罢了,这样的人从战事开始时就层出不穷,本官身为海神镇的父母官,还会怕两个恶徒?”朱本飞唇角挂着笑,轻蔑地道。 “是!大人英武!别说两个暴徒,就是十个、百个,大人也能将他们就地正法。” 恭维的话让朱本飞心花怒放,语气变得越发和气:“七日后就要来人了,你的法事若做得好,也算是纳了***。” “大人放心,我这边定不会坏了大人的富贵。” “高兄此言差矣,你我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若得了富贵,断不会少了你的。你我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定能在这乱世开辟出一片天地。” “老神仙”似受到了他这番肺腑之言的感染,站起身,对着朱本飞郑重地施了一礼:“能得大人如此看重,草民三世有幸,草民定不负大人器重,助大人一臂之力。” “诶?高兄言重了。高兄乃奇才异能之士,外面才会有那么多百姓信奉高兄,视高兄为‘神仙’,以高兄的才智,‘灵神会’早晚有一天会超越其他教派,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神教,到时候高兄就是这世上唯一的活神仙了。” 朱本飞的话是赞赏,是鼓舞,也是对未来发展的期待。 二人相视而笑,自信满满,野心勃勃。 屋顶上。 沈润皱了皱眉。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海神镇的官府在和邪教勾结,这个所谓的“灵神会”是由官府在背后支持的,官府支持邪教的目的,是为了控制本地百姓。听朱本飞话里的意思,他对新朝廷似并不满意,所以,他是想用控制百姓来达到对抗新朝廷的目的么? 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史书上有很多,某些地方官员趁战乱为了操控百姓,会为无知愚昧的百姓创立一个目的不纯甚至是充满了罪恶的新教派,他们利用宗教教化愚民,排除异己,到最后那些忠诚的拥趸者就会变成某一个官员坚定的追随者,任其发展下去,一旦时机成熟,民间起义就会掀起,这也是众多平民起义军的由来。 可是他还说了“外头马上就要来人”、“***”,“外头”的人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老神仙”离开了县衙,沈润也没听到朱本飞详细的解释,他悄悄地将屋瓦盖上,望向晨光。晨光一手叉着腰,正神游太虚。沈润看她的表情不像愤怒,也没有暴躁,一时竟搞不清楚她到底听见刚刚的谈话没有。 他碰了晨光一下,晨光回过神,见朱本飞仍旧坐在书房里,翻开书本,既没有要出门也没有要再见客的意思,便离开县衙,尾随在“老神仙”的身后。 朱本飞和“老神仙”的谈话她听见了,没有意外,也没有过多的感想。要反她的人太多了,海神镇的这个县令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类似的事她见得太多,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野心不小,竟也有作这种痴心妄想的胆子,他这么看得起他自己,也是可笑。 居然说她是“暴徒”、“歹人”,找死! 蓉城知州都投降了还妄想着敛财投奔赤阳国,找窦轩那条疯狗当主子比她做主子更好么,给一条生路居然还想着往外逃的蠢货,找死! 沈润跟在她身旁,时不时观察她的脸色,只觉得她面无表情,也许是因为腰不舒服,并没有想到此刻在她的脑海里海神镇和蓉城已经血流成河了。他素来依法治国,即使臣子不令他满意,他也会按照律法惩治,不会因为私怒私怨妄为,他更不会自降身份亲自惩治平民百姓,然而她不一样,在她的想法里,信奉邪教的蠢材们死不足惜,都该千刀万剐长长记性下辈子机灵点。 ...... “老神仙”并没有回住所,他走出海神镇,前往镇外的密林。深更半夜,越往前走道路越漆黑,周围越阴森,“老神仙”却像是经常走这条路,并不恐惧,反而心情颇好,嘴里面还哼着小曲。 晨光和沈润跟着他,走了约莫两刻钟,远远地,看到了灯笼的光亮。 “老神仙”到的地方居然是用来停灵的义庄。 这座义庄修建得极是隐秘,不是当地人恐怕很难找到。 义庄的大门上贴满了符咒,院子里也挂满了用于镇灵驱邪的灵符,“老神仙”熟练地揭开大门上的黄纸,穿过院子,进了正厅。 海神镇的义庄不大,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面只有一间瓦顶木柱门窗全无四面透风的厅堂,厅堂四周亦悬挂着驱灵的符咒,正面供奉着安魂香。厅内一共摆了五口棺材,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烛火的焦味,混合着腐烂的臭味,风吹过,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哨的响声,让人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千三百十三章 恶心 沈润蹲在屋顶,悄无声息地掀开屋瓦,向厅内望去。 “老神仙”走上厅室,恰好走到沈润视线下的棺材前。 蹲在沈润身旁的晨光蜷得不舒服,靠在了他身上。沈润见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做了她的支撑。 两人借着厅内的镇魂灯向下望去,只见“老神仙”站在棺材前,竟将棺材盖掀开了。棺材内的情形赫然映入眼帘,沈润见那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衣衫鲜丽,浓妆艳抹,只是这姑娘也不知道在这里停灵多久了,即使从高处向下望去,依旧能够感受到她已经腐烂了的肌肤纹理,还有一股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味道。 沈润眉头紧蹙,泛起了恶心。 晨光这辈子,尤其是在圣子山的时候,见过的尸体比见过的活人多,各种样貌的尸体她都见过,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们原本以为这个神神叨叨的老神棍夜闯义庄,是为了给后面的法事做手脚,好方便他接着骗人,却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不止沈润震惊了,连波澜不惊的晨光也感觉到一阵恶心。 这个胡子花白已经一把年纪的男人嘴里面还哼着小曲,他极快地解去女尸的裙子,在沈润的目瞪口呆里,又飞快地解开自己的腰带。 沈润瞠目结舌,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捂住晨光的眼睛,他听说过也见识过许多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向来是这么认为的,可如此丧心病狂的画面还是深深地震惊了他,他觉得自己快瞎了。 晨光拉开他的手。 她不是小姑娘,恶心归恶心,还不至于心灵受创,毕竟也不是什么纯洁的心灵。她推开沈润还要捂过来的手,向下望去,下方还处在手动阶段,她撇着嘴心想,这尺寸等于天阉,也难怪癖好异于常人。她大概猜到了义庄里的这五个棺材应该就是白天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七个中的五个,心里面一阵膈应,膈应加恶心使她生出了怒意,忽然屈起手指,指尖一弹! 沈润听到了破空声,他的夜视力不及她,只能听声辨位,一枚铁珠噗地刺穿了下方的某个部位,伴随着一声杀猪似的嚎叫,血液四溅。 这一回不是小得堪比天阉,而是真的被阉了。 沈润抿了抿嘴角,刚刚的某一个瞬间,他亦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好痛,心里发凉。 “老神仙”疼得大吼大叫,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跳着脚环顾四周。四周无人,他不由得望向面前已经腐烂了的女尸,深夜远郊,灯火昏暗,尸体环绕,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害怕,又急于寻找郎中治疗,很快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义庄又恢复了宁静,晚风幽幽。 晨光先从屋顶上跃下来。 沈润跟着下来,贴在她旁边,眼睛看向别处,坚决不去看敞开的棺木。 晨光动手将那个姑娘的裙子系好,又将棺材盖盖上。她走到旁边的棺材前,要去掀棺材的盖子,沈润急忙道: “你开它干吗?” 晨光看了他一眼:“帮你找找宝珠。” 什么叫帮他找? 刚刚发生的事对他造成的冲击太大,沈润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义庄内的五个棺材应该就是早上那些人说的五个八字全阴的女孩子,所谓的“恶灵”,想到这里,他的面容严肃起来,越发气愤。 他帮助晨光打开了旁边的两口棺材,都是妙龄女子,一个是吊死的,一个是溺死的,不像是**,倒像是人为的。海神镇县令是“灵神会”的幕后支持者,虽然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是他将这些女孩子作为了献祭的祭品,这一点毋庸置疑。 晨光的表情冷冷的。 沈润不是没见过死人,死在他手里的人也有不少,可是翻棺材这还是头一回,又是在黑灯瞎火满院子符咒的义庄里,腐烂的气味随着棺盖的掀起越来越重,更是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终于,他停了手。 晨光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露不适,鲜红的唇勾起了揶揄:“怎么,怕了?” “不是怕,是恶心。”沈润诚实地回答。 晨光笑出了声,自己动手,运了力将接下来的棺材掀开,望向棺内时,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棺材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姑娘,双目紧闭,遍体鳞伤。 沈润看见棺材里的人,亦沉默起来,他面色渐冷,心里面开始泛酸,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死掉了,他心痛,又愤怒。 “刚才真应该杀了他!”静默了良久,他忽然开口,一字一顿,冷森森地说。 “在诸多刑罚里,我最喜欢用的一种,就是千刀万剐。”晨光说着,走到供桌前,将铺在供桌上衬布一扯,上面的烛台香炉掉了一地,她用衬布将棺材里的宝珠裹起来。 沈润微怔:“你做什么?” “难不成还等着凶手给她下葬?”晨光反问。 “此事并非我们想的那样是因为愚昧造成的,海神镇的官府很不对劲,我们还不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你这样冒然带走她,岂不是要打草惊蛇?”沈润蹙着眉,严肃地说。 “你究竟想不想葬了她?”晨光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问。 “想,可是这件案子......” 晨光打断他,道:“既然想,就带走,哪来那么多顾虑?你这人就是想太多,要求事事完美,不能走错步,结果便是瞻前顾后,让人觉得你优柔寡断。一个小县城,我想查就查,我不想查,全屠了又能怎样?我肃清凤冥国朝堂时,你以为我是和他们讲道理、讲律法?血洗,弱肉强食就是理由。” 每当她的唇齿间充溢着血腥,狂傲蛮横地宣示着她手握着这天下的生杀大权时,她的霸道、她的强悍都会一次又一次激烈地震撼着他的心,让他**地心动。然而她的做法和他的坚持、他受的教育以及他的生长环境完全相反,心动归心动,他始终是不赞同的。 “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轻声说。 “那是良民,暴民,只需要镇压。”晨光道。 第一千三百十四章 人手 沈润无言以对,有时候他觉得她的手段过于狠辣,再稍稍柔和一些就好了,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欣赏她的狠辣。 最终他还是抱走了宝珠,晨光已经决定插手海神镇的事了,她说带走没问题,那就应该没有问题。 两个人离开义庄,没有回海神镇,而是回了石阳镇,路上,晨光对沈润说: “就我们两个人不够,需要些人手。” 沈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晨光瞥了他一眼,道:“把你的人都叫出来吧。” 沈润惊了一跳,愕然望向她:“你知道?” 晨光撇了撇嘴:“是你说的谁都不带,到头来却在后边安排了一群人。” “我起初是想谁都不带,后来经付礼提醒,万一你有事需要人手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就让人远远地跟着了。只是远远地跟着,我没让他们近前来,这儿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沈润认真地解释说。 晨光哼了一声,对这事她没怎么计较,淡淡说道: “让他们出来吧。” 沈润答应了。 天亮时进了石阳镇,沈润找了镇上的棺材铺,将宝珠寄放在棺材铺里。晨光让沈润去把珍珠接回来,自己就坐在棺材铺里。起初沈润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在石阳镇,后来经她催促,一想她能一个人剿了整座城镇,便独自去了海神镇,把等在客栈的珍珠接了回来。 珍珠回到石阳镇时已经是黄昏了,路上她对沈润说,凌晨时分有陌生人闯进客栈房间,她因为早前醒来发现他们不在房里没敢再睡,那人进门时她正醒着,慌张地躲到床底,直到那人查了一圈见没有人离开了,她也没敢从床底下出来,一直躲到沈润进门。 回到石阳镇,对着棺椁里的宝珠,珍珠大哭了一场。沈润买了棺材铺里最好的棺材,又雇铺里的两个伙计将棺材抬到石阳镇外的坟地安葬。 珍珠在墓碑前烧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着都觉得可怜,沈润原想劝一劝,被晨光制止了,他只好跟着她站在远处看珍珠哭,直到珍珠哭晕过去,才把她带回小宁村的小院。 沈润有点后悔没劝劝她,眼看着孩子哭坏了身子。 晨光却不这么想,她觉得珍珠能哭的时候就应该多哭一哭。 晚间沈润对晨光说了他们不在时客栈房间有陌生人闯入的事,晨光咬着鱼干,只是摩挲着下巴,没有言语。 一日后。 深夜。 月光下,沈润负手站在庭院里,身姿如鹤,挺拔如竹。 五个黑影骤然出现在他身后,跪下,轻声道:“参见主子!” 沈润转过身去,才要开口,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晨光披着衣服从室内走出来。沈润微怔,没想到她醒了。五个黑衣人更是惊了一跳,领头人慌忙调转方向,跪拜道: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晨光借着月光在五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没有认识的,全部是生面孔,看来是沈润安在苍丘国的人。 “起来吧。”她淡淡地道。 “谢陛下。”五个人站起身,垂眸屏息,不敢乱看。 “留一个人在这儿看着珍珠,派两个人去蓉城查一查蓉城的知州,剩下的跟着去海神镇。”晨光对沈润说。 沈润点了一下头。 晨光便转身回屋去睡觉了。 在房门关上的一刻,沈润明显感觉到他手底下的这五个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在普通人的眼中,她是真的很可怕,奇怪,他明明觉得她嚣张得很可爱。 ...... 次日,晨光以海神镇危险为由让珍珠留在小宁村,珍珠听话地答应了,并保证会听看守人的话,不会乱跑。 沈润已经连夜派出两个人去蓉城查探情况,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名叫王闻,一个名叫周泉,二人分别打扮成车夫和小厮的模样,跟着晨光和沈润前往海神镇。 海神镇的游人似乎比之前更多了。 晨光和沈润没有退房,依旧入住镇上的海神客栈,伙计也照例热情地迎接,还问他们不在的时候去了哪里。 沈润没答,反问他这两天似乎游人渐长。 “客官不知道?后日是镇上的海神祭,那些都是来观看祭典的。”伙计笑着回答。 海神祭...... 沈润和晨光对视了一眼。 二人上了三楼,沈润开门的工夫,有两个人说着话从楼下上来,晨光听到其中的女孩子用怨怪的语气道: “李大哥真过分,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或许是家中有事,来不及说吧。” “什么事这么急,连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郑蓝萱不高兴地撅起嘴,责怪道。 说话间,一男一女两个人已经上了三楼,沈润刚把门锁打开,还没来得及进门,双方在走道上相遇,俱是一愣。 原来走上楼的这两个人正是在海鲜楼和宝庆楼遇见过的郑吉兄妹。 “是你们!”郑蓝萱眼睛一亮,高呼道。 “萱儿,不许无礼!”郑吉是生意人,早前在宝庆楼他见晨光二人气度不凡,就断定了他们两个必不是普通人,因此生了结交之心,哪知那天之后这两个人就不见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就住在自己对面,郑吉心中一喜,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地做了一个揖,“公子,又见面了,在下郑吉,这是舍妹,我兄妹二人就住在公子对面。” “郑公子有礼。”沈润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龙熙本就重农抑商,后来因为嫦曦的缘故,他对做买卖的生不出太多好感。 郑吉见他态度高傲,更觉得此人必身份高贵,结交之心更盛,含着笑问:“敢问公子贵姓?” “姓......陈。” “陈兄!陈兄也是来山海镇游玩的?” 沈润刚回答了一个“是”,身旁的晨光突然问: “我刚刚恍惚听见你们说谁不见了,是谁不见了?” 郑家兄妹也忘了自己说没说过“不见了”这句话,郑吉听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带着一丝甜意,就像有一根羽毛在撩拨心脏似的,不由得生出了好感,笑答: “是我们在镇上遇到的一位友人,可能是因为家中有急事,也没告诉我们一声就离开了。” 晨光闻言,想起了那个叫“**学”的书生。 第一千三百十五章 国之不幸 郑蓝萱之前的目光一直在沈润身上,直听到晨光开口,才发现站在沈润身后的晨光,在对上那张蒙着白纱的容颜时,欢快跳动的心脏蓦地顿了一下,她讪笑着,问沈润: “这位姑娘是公子的......” “这是内人。”沈润淡声回答,虽然他每次都会这样回答,可总有些底气不足,她的发式仍旧是未婚女子的发式,每一次他这么回答,都会引来提问者狐疑的目光,只不过基于礼貌对方不会深问下去。 晨光从郑蓝萱的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尴尬与失望,觉得好笑。 “我姓郑,小字蓝萱,就住在对面房里,我和哥哥是从**来游玩的,姐姐也是来山海镇游玩的么?后日是一年一次的海神祭,听说特别热闹,姐姐若要去观看,不如我们结个伴儿一块去,姐姐意下如何?”听说人家已经娶妻了,郑蓝萱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就抛到了脑后,这年头敢出来游玩的女子不多,只她一个姑娘有点寂寞,好不容易碰到也许可以同游的人,她热络地询问。 这姑娘是个自来熟。 沈润看向晨光。 晨光想了想,笑道:“好。” 郑吉本意就是想结交他们,见晨光答应了,连忙道: “相逢即是缘分,听说海鲜楼今日有新鲜的海货,我做东,请陈兄和嫂夫人去尝尝鲜,不知陈兄和嫂夫人可愿意赏这个脸?” 沈润照旧看向晨光。 郑吉见此,不由得将目光从沈润脸上转移到晨光上。 晨光想了想,笑道:“我们刚从外面回来,尚未整理......” 郑吉会意,笑说:“那一个时辰后我再来请陈兄和嫂夫人。” 晨光含着笑,点了一下头。 双方暂别,各自回了自己房间。 沈润走进客房,关上门,笑对晨光说:“商贾之子,眼光果然毒辣,一看就知你不是凡人,上赶着要结交。” 晨光笑而不语。 “若他把你哄高兴了,你可会放过郑家?”沈润似笑非笑地问。 郑家是苍丘国巨富,苍丘国亡国,在新的统治者眼里,这样的家族就是砧板上的鱼、菜刀下的肉。郑家亦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战事才一结束,就派出子女四处联络姻亲,还得打着探亲游玩的幌子,郑家的家主估计怕死了合族被新朝廷监视。 “我又没为难他们,何来‘放过’之说?我所做的皆是新君应做的,郑家需履行的,是亡了国的富贾应当履行的,郑家的生死存亡从不在我的心情,只在于郑家对新君的价值。”晨光慢条斯理地回答,关上卧房的门,开始换衣服。 沈润站在房门外,眼看着房门关上,笑笑,答案已经出来了,这一回郑家就算不死,也得被剥去几层皮。 他接着去检查了房间内是否有外人闯入,晨光在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见他正四处查看,问: “丢了什么?” “什么都没丢。”沈润转过身,看着她反问,“有人闯入,却什么都没丢,这家店算什么店?” “黑店。”晨光简明地回答。 沈润笑出了声,黑店确实是黑店,只是有人夜闯却不偷东西,这算什么类型的黑店?图的又是什么? “你让周泉去查一查**学的去向。”晨光坐在椅子上,单手叉腰,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那个帮郑家姑娘抓了贼的书生?” 晨光点了一下头。 沈润想了想,没问原因就答应了,他大概知道她要这么做的理由。他望着她掐在腰间的手,犹豫了一下,问: “你的腰还在疼?” 晨光皱了一下眉:“都说了几次了,我不会疼!” 沈润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她这两天脾气不怎么好,总容易不耐烦,且他越来越不相信她不会疼这种说法,从前他相信了一段时间,也或许她确实有过一段不知疼痛的日子,但近些年来,她身体某处会感觉不适已经很明显了,他猜测这种不适感就是疼痛,只不过她本人习惯了疼痛,或这方面的感官较为迟钝导致对疼痛不够敏感,被她自行忽略了,但这并不表示她不会痛。 一个时辰后,郑吉兄妹如约来唤晨光二人,四个人离开海神客栈,前往海鲜楼。海鲜楼的伙计还认识他们,之前赏钱给得多,伙计看见他们就像看见了金子似的,满脸堆笑地将四人往里让。 或许是因为海神祭的缘故,今日海鲜楼里的客人比他们上次来时多。 晨光道:“这才过了几天,人就变这么多了。” “都是来参加海神祭的,听客栈的伙计说,山海镇的海神祭已经办了很多年了,每一年都很热闹,慕名而来的游人也多,可惜战时停办了,这一次是战后第一次,吸引了不少人旧地重游。”郑蓝萱坐在晨光身旁,轻声说。 就在这时,只听附近的酒桌上,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大醉之时愤愤地啐了一口: “亡国之奴竟仍耽于享乐,苍丘人的骨气何在?国之不幸,民之大哀!” 他声音不小,引来许多食客的目光,有尴尬的、有脸红的,还有装没听见的,自然也有不屑的。与他同桌的年轻人亦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惊慌地用酒去安抚,让其少说话,免得因为不当的言论被抓进大牢去。 郑蓝萱盯着那个书生看了片刻,扭过头,撇了撇嘴,小声说: “自己还不是喝得烂醉!这时候来山海镇都是来看海神祭的,这么有骨气还来游玩?怎么不以死殉国?就会说嘴!” “萱儿!”郑吉蹙眉斥道。 晨光却因为郑蓝萱的话扑哧笑了。 郑吉因为她的笑声面露尴尬,讪讪地问:“敢问陈兄和嫂夫人家乡何处?” “我们前些日子住在连城。”沈润回答,他也不算说谎,他和晨光前一阵子确实在连城住过,只不过是在指挥打仗。 郑吉到底年轻,因为他们说了战时住在连城,他就以为他们也是苍丘人,毕竟在战争时期,苍丘国境内是不会容留异国人的。他虽想多结交笼络一些权贵富族,为日后郑家在新朝廷的统治下多寻出路,可他此刻并不想结交侵占了苍丘国的凤冥人,尽管山河易主已成定局,非百姓之力可以逆转,可亡国之人也是有自尊心的。 第一千三百十六章 惧内 郑吉点了许多今日新捕捞上来的海货,又要了一壶烧酒,让烫过后端上来。伙计先送来酒和小菜,郑吉提起酒壶,要为沈润斟酒,沈润含笑拒绝道: “郑公子,我是不饮酒的。” 郑吉微怔,随即笑了,他在生意场上这样的推却见多了,这类拒绝通常都是口是心非,酒桌上最容易联络情谊,他笑着道: “陈兄说笑了,兄台一看便是好美酒之人,这是山海镇特产的‘流霞酿’,虽是小地方的酒,却醇,且冽,陈兄尝尝。” 沈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美酒之人,年轻时确实雅兴上来会小酌几杯,可自从和晨光在一块,知她不喜酒味,渐渐的他就戒了,不喝也不想: “我真的不喝。” 郑吉不信,笑着,还想再劝,沈润干脆说: “夫人不喜我饮酒。” 郑吉愣住了,不饮酒的理由有很多,他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这不就是......郑蓝萱呆了一呆,扑哧笑了。 晨光瞥了沈润一眼,他还真好意思说出来,这会儿郑吉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在看母老虎的眼神,她皮笑肉不笑地对沈润道: “你喝吧。” 沈润怔了一下,没想到拒绝会引出这个结果:“我不......” “喝吧,你也有些年没沾酒了......”她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可从没说过不许你饮酒。” “我不是......”沈润突然哑了口,他不是这个意思。 “喝吧。”晨光笑说。 郑吉见晨光同意了,立刻明白这是当着外人的面给自己男子面子的意思,忙往沈润的杯里斟酒,笑道: “嫂夫人都同意了,陈兄,请!” 沈润看了看似笑非笑的晨光,又瞅了一眼端起酒杯等着敬酒的郑吉,瞬间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无奈地笑,持杯,和郑吉碰了一下,饮下一口,久违了的醇香,重温时,确实有些心动。 晨光微弯着唇角,望着他的侧颜,他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不易被察觉的变化,他变得高兴起来。 沈润回眸,正对上她含义不明的目光,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为什么会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开始发毛。 晨光看见了他一瞬的怔愣与僵硬,也大概地猜出了他的狐疑,笑笑,收回目光。 郑吉开始与沈润攀谈,从苍丘国和凤冥国的战争谈到了战败国如今的形势、地方商贾的状况、以及商贾和衙门之间的矛盾。衙门还是曾经的那个衙门,可官府的背景变了,凤冥国下属的官衙,站的立场也随之改变,和还要靠苍丘土地经营生意的商贾间产生了许多矛盾,其中不乏有官员在战后为自己谋私。在地方动荡新治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小的商族几乎无力对抗官府,一个不肯归降的罪名就能够将一个殷实的家族打入谷底,**、错案层出不穷。 谈及此事,郑吉郁结难解,呀声叹气。 他曾试图去套沈润的话,想摸一摸沈润二人的底细,却被沈润敷衍过去了,反倒是郑吉在沈润的询问下几乎知无不言,虽然他没有明确承认他来自**郑家,可他算默认了。郑家在新朝廷的治理下同样艰难,官府对这些商族层层盘剥,各为私利,各怀鬼胎,现在郑家为谋出路,打算联合其他商族向箬安上书进谏,重整苍丘境内的商家富贾,再由几个大家牵头建立一个商会,互帮互助,共同振兴战后苍丘境内的商业,好处就是此举将会大大增加凤冥国的税收。 晨光闻言,笑笑。 沈润瞥了她一眼,苍丘商人想要抱团建商会,做梦呢?苍丘国只是一个战败国,想当初雁云人可是被晨光用手段招入凤冥国的,嫦曦又是雁云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雁云人想要在凤冥境内抱团组建雁云商会都被晨光驳回了,她是不会允许同类结党的,在此事上,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对待此类事,她确实过于严格,不过这样做有好也有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样有利有弊,只能说她更喜欢酷烈的风格。 “其实我之前见过你。”晨光忽然对听郑吉说话听得一脸无趣的郑蓝萱道。 郑蓝萱愣了一下。 “之前你的钱袋被偷了,我听到你在嚷,然后一个年轻的公子帮你捉了贼。” “嚷”这个字让郑蓝萱有些脸红:“原来那天姐姐也在。” “你之前说的那位回乡了的朋友可是那日那位公子?” “就是李大哥,之前几天还玩得好好的,也没听说他要回乡,约好了看完海神祭一块走的,没想到那日去找他,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伙计说他天还没亮就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李公子也住在海神客栈?” “不是,他住在柳条街的如林客栈。” “柳条街?”晨光笑着道,“我好像路过那附近,还碰见了一个算命先生,追着我非要给我算一卦,胡说了许多话,郑姑娘出门可要小心,遇上那样的人千万不要理会。” “姐姐也遇见了?我和哥哥刚来镇上时就遇到了,那人非要给我和哥哥算一卦,我不想理,哥哥却信了,还把生辰八字给了出去,那个算命先生说了好多胡话,说什么哥哥不日便会有血光之灾,需要高人化解......”郑蓝萱说着说着生起气来。 郑吉正在和沈润说话,听郑蓝萱说“哥哥”,狐疑地扭过头,问:“我怎么了?” “那个算命先生,说你有血光之灾的那个,姐姐也遇到了,我叫你不要理,你不听,姐姐都说了,那个人就是胡说八道!”郑蓝萱气呼呼地瞪着他。 郑吉大笑:“江湖术士,信则有,不信则无,偶尔听听巧舌如簧,别有一番趣味!” 郑蓝萱哼了一声。 “那算命先生说了可以化解?”晨光问。 “听说山海镇上有个什么‘老神仙’,一听就是骗人的!”郑蓝萱小声对晨光道。 “确实要小心些,我们在来时的路上听邻镇的人说,这儿曾失踪过好几个游人,至今都没有找到。”晨光严肃地道。 “游人失踪?”郑蓝萱瞪大了眼睛,“真的?” 晨光点点头:“我们是在邻镇听说的,也不知是那人为了自己的生意吓唬我们,还是真有此事,总之你一个姑娘家,出门时还是要当心些。” 第一千三百十七章 姑娘 郑蓝萱目露吃惊,又皱了皱眉。 晨光想,看来到海神镇来游玩的人并不知道此地发生过游人失踪的事件。 “海神祭都有什么好玩的?”她问。 “我也是第一次来,不过我在蓉城听人说,有祭龙王、赛龙舟、放海灯,还有戏班子,还有采珠女,会当着客人的面下水采珠,一两银子十个珠蚌,现场开蚌,若能开出一颗拇指盖那么大的海珍珠,可比淡水里的珍珠值钱多了。” “蓉城?”晨光微怔。 “我和哥哥在蓉城时碰见了一个兜售地图的少年,他说山海镇马上就要举办海神祭了,特别热闹,不容错过,他说得天花乱坠,我有点想来,就和哥哥来了。”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地图,你们花了多少银子?” 郑蓝萱一愣,不解其意,回答:“五百文。” 她话音刚一落下,饭桌下,晨光一脚跺在沈润的脚上。 沈润:“......”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那小子嘴巴厉害得很,开始要一两银子,说什么出自名家,绘图精美,可以留作纪念收藏,我差点被他骗了,后来给了他五百文,他也卖了。”郑蓝萱有些得意地说。 在晨光看来,五百文也贵了。 黄昏时分,郑吉结了饭钱,四人往海神客栈走。 沈润和郑吉走在前面,晨光和郑蓝萱走在后面,郑蓝萱开朗活泼,三两句话就和晨光成了朋友。 “我和哥哥这一回说是探亲,其实是家里面被**的官府逼得实在没有法子,想通过姑丈往箬安搭一搭关系。仗是打完了,地方却成了烂摊子,重振需要银子,官老爷们日子过得不舒坦也要银子,衙门缺银子周转,就把主意打到了商户头上,商户们俨然成了待宰的肥羊,每天都有小商贾被安上各种罪名入狱流放,我们郑家和**的官府还有些交情,每日被打秋风都苦不堪言,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郑蓝萱叹了口气。 “你姑丈可有法子?” “其实哥哥说的****组建商会是姑丈的主意,姑丈的意思由我们郑家牵头,他去联络其他商户,姑丈的一个妹夫是龙熙人,正在凤冥做官,任槐州知州。” “既有了法子,你们怎么不急着回去?” “蓉城的知府大人是我们**大老爷的门生,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信儿,我和哥哥前脚刚到姑丈家里,后脚知府大人就来拜访了,大概是怕我们哪一天举家迁逃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家在战时逃到赤阳国去了。我和哥哥在这儿,一是想等姑丈的准信儿,二也是怕官府疑心,官府现在草木皆兵,一边给百姓安反贼的罪名,一边真怕百姓揭竿而起,知道我们是真探亲真游玩,**那边也能放心了。” “官府缺银子,其实就是朝廷缺银子,****意义不大,若是以为人多势众新朝廷就会对这些商族有所顾忌,太天真了,凤冥帝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郑蓝萱闻言,脸色泛白,她顿下脚步,望向晨光,抿了抿唇,说:“不是威胁,只是望新帝能够爱惜百姓,既然凤冥国占领了苍丘国,往后苍丘的土地便是凤冥国的国土,苍丘的百姓便是凤冥帝的子民,苍丘的商族愿为新帝效力,新帝也应将苍丘人与其他的凤冥百姓一视同仁,商族的繁荣是国力的象征,新帝贤明,断不会杀鸡取卵。” “贤明?”晨光笑了出来,这个词可和她不搭配。 “姐姐为何发笑?”郑蓝萱一脸严肃地问。 “凤冥帝可是出了名的暴君,你竟然说‘贤明’。” “曾经打赢了南越、北越和龙熙,如今又顺利攻下苍丘国的女帝,能将蛮荒之国治理成为现在的凤冥国的女帝,不可能是一位肤浅的‘暴君’。” “郑姑娘,你是苍丘人,你真的甘心归顺占领了你家园的敌国?” “战败了,若还想活着,就得接受。对百姓来说,能够做到让人饿了时有饭吃、病了时有药医、出去做工能够养活自己的皇帝就是好皇帝,至于这个皇帝是苍丘人还是凤冥人,久了,就没那么重要了。” 晨光不语。 走在前面的沈润垂眸,陷入了沉默,郑吉疑惑,连唤了他两声: “陈兄,陈兄,想什么呢?” “郑姑娘是你的亲妹子?”沈润问。 “陈兄你什么意思?她当然是我亲妹子,她在我们家大排行第九,我只有她这一个妹子。” “你们郑家可决定了家主的继承人选?” “虽没决定,不过这人选十成十是我大哥,怎么了?” 沈润没答,却在心里想,你大哥的新家主之位怕是要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拄着拐正常走路的老妪突然摔倒,引起了路人的惊慌,一名绿衫少女从旁边的点心铺冲出来,抢先一步扶起地上的老妪。老妪站稳之后先道了谢,在看清绿衫少女的脸时,惊讶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莫大姐儿么?” “杨婆婆,你又头晕了?”莫大姑娘关切地问。 杨婆婆不在意地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人老了!多谢大姐儿!” 莫大姑娘笑着摇摇头,丫鬟将杨婆婆的拐杖捡起来递给她,莫大姑娘顺手拿过丫鬟手里的点心,塞进杨婆婆手里: “婆婆,把这个拿回去吃,我听我娘说,头晕时吃甜的能缓解。” 杨婆婆慌忙推辞,莫大姑娘则一定要她拿着,就有路人劝杨婆婆: “老婆子你就拿着吧,谁不知道莫大人家的姐儿最是心善,这是大姑娘的一片心,你就别推辞了。” 杨婆婆不好意思地接了,又道了一回谢,莫大姑娘目送她走远,回过头,沈润正打算和晨光绕过去,只觉得前方突然目光灼灼,伴随着一声惊喜的娇语: “公子!” 沈润只当她是在叫别人,目不斜视,极快地往前走,哪知道莫大姑娘却没有看出他的意图,双眼亮晶晶的,开心地迎上来,拦住沈润的去路,笑着唤道: “公子!” 沈润哑然,无语。 莫大姑娘见他神情冷漠,有些慌乱,热情被冲淡,亦觉得委屈,双眼眨了眨,轻声问: “公子可还记得奴家?” 第一千三百十八章 劝谏 “姑娘是?”沈润一脸疑惑地问。 “公子不记得了?那一日公子捡到了奴家的香袋,我们在这条街上见过的。”莫大姑娘含着笑说。 “是么?” “奴家姓莫,那日多谢公子了。”莫大姑娘眉眼带笑,福了一福,热情地问,“公子可是来镇上游玩的?” “内人喜欢海,我夫妻二人慕名前来,打算游览一番。”沈润直接将晨光往前一推,对莫大姑娘笑道,“这便是家妻。” 晨光眼看着莫大姑娘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逐渐变白,她瞥了沈润一眼,他虽然年过三旬,比人家小姑娘大了十来岁,可在小姑娘们的眼里,他还是挺俊的。 莫大姑娘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支支吾吾了两句,便告辞了。 “姐姐,她是谁啊?”郑蓝萱一脸疑惑地问。 “好像是县令家的姑娘。” 郑蓝萱哑然了半天,撇了一下嘴角。 郑吉很懂地笑了起来,沈润瞅了他一眼,郑吉就不笑了。 回到客栈,沈润让伙计打了热水上来,想将一身的酒气洗去。 晨光站在屏风后面问他:“你喝醉了?” “才喝了几杯,哪里就醉了?”沈润泡在浴桶里回答,顿了一下,他慢声说,“苍丘地方上的官员,该整治一下了。宜城里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的,这会儿正人人自危,不敢迈错一步,就怕招来杀身之祸,反倒是地方上的贪官污吏,上边没抽出空来管他们,他们就自以为是土皇帝了,圈出一块地方为所欲为,到最后,苦的是百姓。” “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官儿本来就比京里的官儿更难管,要不然怎么专有一群人求外放,你看箬安里谁敢骂我,到了边陲小城,我就成‘吃人妖怪’了。” 沈润哧地笑了:“‘妖怪’倒不至于,妖怪没你好看。” 晨光笑了一声,她坐在椅子上,望着屏风上忽明忽暗的影子,指节屈起,轻扣扶手,道: “那个莫姑娘,我明明听她叫县令‘爹’,海神镇的县令不是姓朱么,他们怎么不是一个姓氏?” 沈润愣了一下:“入赘的,随母姓?要不就是收养的。” “我看莫姑娘刚才在街上的样子,他们这家人在镇上口碑不错。” 沈润蹙眉道:“听当地人的意思,朱县令将海神镇治理得很好,海神镇的百姓似乎很拥戴他。” 德高望重的“土皇帝”可比明着欺压百姓的坏官更不好处置。 “郑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忽然问。 晨光歪着头,思索了片刻,似笑非笑地道:“听说有不少小的商族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入狱,若是集中重审,即使不将他们的家产发还,免去罪刑他们也会对新朝廷感恩戴德,还可以趁此机会惩治几个苍丘的地方官,不杀几个让他们知道知道,他们还真以为我会顾虑他们圈地造反。” 沈润无语,她对搞银子这件事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不发还家产,但是免去了罪刑,又将过错全部推给制造**的地方官,一番操作下去,那些蒙冤入狱的百姓的确会对新朝廷感恩戴德,认为是地方官府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甚至还会对新朝廷的廉洁产生期待,只不过这一切存在她的刻意推动,多少有些阴损。 “郑家欲联合其他大的商族上书,想要修改现有的《商法》,消除官府对商家的限制,再建立苍丘商会。大商族和小商户不一样,苍丘的商族和雁云的商族也不一样,雁云商族当年是除了凤冥国再无立足之地,苍丘商族却不是,若不谨慎处理,他们私下搅乱行市,或与赤阳国勾结,都是有可能的。还有雁云国,你把雁云国还给端木冽,端木冽那个人,他是没找到机会,你坑了他那么多次,让他抓了机会,他绝对会找你报复。”沈润拿起水瓢舀水,往肩头上泼。 “《商法》是他们一直遵守着的《商法》,并没有改变,他们这个时候提出想要修改,不就是想趁国家更替之际威胁我么,我若答应,他们必得寸进尺。” “我不是要你答应他们,有些事不必答应,但也不必铁口钢牙地拒绝,一直拖下去,缓和了事态,缓和了矛盾,达成了和平。”沈润笑着说。 晨光眉一挑,哼道:“我知道,你常干的嘛,可我讨厌这种磨磨唧唧的解决办法,从前七国的时候,我给多少人赔过笑脸装孙子,现在还要我顾虑区区战败国的商族,我呸!我不会杀鸡取卵的前提是鸡要听话,鸡若不听话,别说下金蛋,就是下金山,它也该死!” “现在的确和从前有所不同,从前你是凤主,想杀就杀,现在你坐了帝位,就该少造杀孽,有民才有君,你把民都杀光了,你去做谁的君?你不要刁民,可以,但你不要忘了,有些时候,刁民并非一开始就是刁民,也可能被逼成了刁民,若存在将良民逼成刁民的环境,人人都可能成为刁民。”沈润语重心长地说。 “你觉得我不知道这些?”晨光冷声问。 “我知道你知道。”沈润噙着笑道,“我只是白提醒你一句。”他从浴桶里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服。 晨光盯着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哼了一声。 “你腰可好些了?”沈润系着衣带,突然问。 晨光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没有回答。 “要是还不好,找个郎中看看吧?”沈润提议。 “用不着。”晨光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慢吞吞地拒绝了。 这一夜晨光睡得不太踏实,醒了几次,沈润问过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又睡下了,直到天亮之后,她又一次醒来,这一回觉得身下有些奇怪,蹙着眉坐起身,顺手往床上摸了摸,心里一惊,蓦地掀开被子,只见雪白的被褥上湿红一片。 她被惊得睡意全无。 沈润被她掀开被子的大动作惊醒,跟着坐起来,狐疑地问:“怎么了?”顺着她惊愕的目光望去,他也被惊住了。 第一千三百十九章 姜枣 沈润是在死皮赖脸地长宿凤凰宫之后才知道晨光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她是没有癸水的,在那之前他只知道她不能生育,至于为什么不能生育,御医给出的类似“宫寒、血瘀”的理由全是废话,他也不可能去和御医认真地讨论她的生育问题,好像他很在意似的,再说他们之间连禁制都没有破,生儿育女“撇”都没有一条。后面他知道了她没有癸水,他脑子又没毛病,自然不会一脸惊奇地去问她“咦,你怎么没有”。 今天这事来得很突然,不止惊住了她,他亦很吃惊,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竟有了生育能力,这并不是他开始期待孩子的意思,和孩子没有关系,她有了生育能力不代表生育不会给她的身体带去危险,这只是在说她的身体状况。 他虽是个男人,但对关于女人的常识他还是有的,尽管他觉得女人每个月的某几天血液功能很邪门,但这种邪门恰恰是身体健全的表现,成年了的女子月信正常才是健康的,她过去没有,说明她的身体存在异常,现在她有了,这说明她的身体真的好转了。 从她整整呆了一刻钟沈润判断,她不止是没有,她是一直都没有,不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惊。 他出了门,做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羞耻的事,他去了宝庆楼,幸好售卖女子用品的人不是小伙计也不是年轻的姑娘,那个年过半百热情招呼他的大娘给了他不安的心一点宽慰。 这事他又不能交代手下去做,只好他亲自去了,揽客的大娘虽精晓人事,但也似觉得他这事颇为荒唐,以为听错了,愣了半天,再三询问,沈润在她的询问里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根红了,他只能自我安慰,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 海神镇是一个小镇,体面人家的姑娘用的也是草木灰,沈润对此很不满意,宫里面早就开始使用边疆种植的棉花了,然而海神镇没有棉花,他挑了半天,只好买些当地用来填充棉被的木棉。 回到客栈的时候好巧不巧遇见对门的郑蓝萱正要敲门,她看见他,笑着问:“陈大哥,你去买东西了?我来**姐。” 沈润下意识把手里的纸包往背后藏了藏,他干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道:“你姐姐这会儿不得空,你一会儿再来吧。”说罢,挤开郑蓝萱,开门走进去,嘭地关上门,闭合的门板差一点撞上郑蓝萱的鼻尖。 郑蓝萱莫名其妙。 沈润将买来的东西交给还坐在床上的晨光,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这感觉比刚刚在宝庆楼向大娘要木棉时还要难以形容,现在想想,那大娘当时的眼神明明是在说,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女人的东西这么清楚。 他看了晨光一眼,她似惴惴的,他想要安慰她两句,可她毕竟不是天癸水至的小姑娘,她没有过不代表她不懂得,若是说错了话,她该恼羞成怒了。正在他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劝她时,她一记白眼飘过来,他看懂了,她是让他出去的意思。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伙计按照他的吩咐送来了洗澡水,沈润将床帐放下,等到伙计把洗澡水放好出去了,他才对晨光说: “我在外边,有事叫我。” 她没说话,大概还在觉得别扭。 沈润走出房间,候在卧室外,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水声,才安心。无聊地**了一会儿,感觉她洗完了澡,后面却一直没有动静,他有些心焦,强忍着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他实在忍不住了,心想她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走上去敲敲门,犹豫了一下,轻声问: “晨儿,你是不是不会用......那个?” 卧室里,沉寂了良久之后,传来了晨光没好气的反问:“我不会用你会用?” 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我是女的还是你是女的”,她的脾气变差了,沈润有点委屈,心想他也是好意,她第一次用,不会用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真不会,他可以帮她一块研究一下。 房门又一次被敲响,这一回是周泉,手里捧着一个加了盖的汤盅,交给他,严肃地道: “主子放心,属下一直盯着厨房做的,片刻都没有离开。” 沈润点了一下头,接过去,关上门,走到卧室前,轻唤了声: “晨儿。” 良久之后,卧室里传来“嗯”的一声,算是一个回应。 晨光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全黑的衣裙,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脸色阴沉,从头到脚都黑漆漆的,乍一看,像一只细手细脚的渡鸦。有那么一瞬,沈润还以为司晨突然冒了出来,直到她冷飕飕的一眼瞥过来,黑白分明,并无阴佞之色,他才回过神。 床上乱七八糟的,她大概是想收拾但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她心情又不好,便乱糟糟地堆了一团。 他将汤盅放在她手边,温声道:“把这个喝了。”说罢,去床边收拾弄脏的被褥,她心情不佳,应该不想让外人来收拾这些狼狈。 晨光冷着脸,打开沈润递给她的汤盅,居然是一盅红糖姜枣茶,暖宫补血,温脾祛寒,她瞟了他一眼,狐疑地问: “你对女人的事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沈润笑:“你忘了我是在后宫长大的?宫里面是怎么伺候那些娘娘的,我小时候就看过了。” 晨光“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沈润回头看了她一眼,劝说:“趁热喝了,凉了就没用了。” “我肚子不痛。”晨光道。 “不管痛不痛,趁热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晨光撇了撇嘴,捧起汤盅,趁着热,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沈润将弄脏了的被褥衣服包起来,命人拿去烧掉,再准备新的来,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晨光,他已经能够从她不耐烦的表情上看出她的生理规律了,她对此事极厌烦,坐在椅子上,恹恹的,一动都不想动。 他觉得有些好笑,很难看到她如坐针毡又不敢起身的样子,他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肩头,笑问: “你想吃什么?” 晨光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 沈润笑出了声,她烦得已经开始连正常的触碰都讨厌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可疑 晨光不悦地瞪了沈润一眼:“你笑什么?” “没有。”沈润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晨光收回目光,捧着汤盅,没有说话。 “肚子疼吗?”沈润含着笑问。 “不疼。”他到底想问几遍? 他唇角的笑意更浓,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看得晨光浑身不自在。沈润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手放在她的头顶摸了一下,他打心眼里觉得高兴,高兴她的身体趋于正常终于变得健康,只是这话他没法说出来,他既不想给她的心里增添负担,也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丧气的话。 “周泉回来了,说‘神仙居’关了,‘神仙居’对外宣称‘老神仙’正斋戒,周泉潜进去查探,‘神仙居’里果然没有人,我猜那个‘老神仙’八成是出去治伤了,小地方也没个正经的郎中,怕是治不好他的伤。”沈润笑着说。 晨光哼笑了一声:“治什么伤啊,给自己驱个邪不就好了!” 沈润笑出了声,顿了顿,接着道:“那个叫**学的,到现在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是一个人来的,除了郑家兄妹,没人认识他,客栈的伙计说他回乡了,除非伙计撒谎,不然就是真回乡了。我派王闻打听了下,镇上的人都不愿意谈游人失踪的事件,一提起来就很警惕,好像怕被外边的官府抓走似的。这一次的海神祭吸引了许多外地人,镇上的百姓有些闭塞惯了的也觉得不自在,他们说海神镇上从没来过这么多人。”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还有莫姑娘的身世打听出来了,有一年海神镇上闹瘟疫,那时候还没有‘老神仙’作法,一个过路的郎中救了镇上许多人,后来那个郎中染病死了,留下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就被朱县令收养了。朱县令待莫姑娘视如己出,莫姑娘因为她父亲的缘故,海神镇上的人待她也像对待恩人一样,莫姑娘在朱县令的教养下亦是个心地纯善的姑娘,和她养父一样在镇上人缘极好。” “这么说这一家子都是好人?”晨光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语气冷硬地问。 “朱大人两袖清风,断案公正,朱夫人为人和善,慷慨大方,他们的两个女儿也都是助人为乐,温良谦让的好姑娘,你是因为不信‘老神仙’才觉得朱县令心怀叵测,镇上的人却将‘老神仙’视作活神仙,他们相信朱县令就是海神镇的青天大老爷,也相信‘老神仙’是海神镇的大救星。” “救星?”晨光抓住了这个词,狐疑地望着他。 “我曾和后院劈柴的杂工聊过几句,海神镇也是多灾多难,曾经暴雨连降十几天,后来海水上涨,整个海神镇都被淹了,死了许多人,接下来又是瘟疫。好不容易消停几年,又来了战争,镇上的男人被迫入伍,留下女人们开始闹饥荒,终于熬过去了,又有年轻的女子接二连三失踪。镇上的百姓都觉得晦气,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说海神镇有邪祟作恶,致海神镇灾祸不断。此事在百姓间越传越邪门,希望有术士来除灵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突然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个人,就是‘老神仙’,他自称姓林,号‘清净子’,是‘玄成天师’的徒弟,他说海神镇上空被邪气笼罩,他是为净化而来。那时候正逢朱县令的小女儿也失踪了,清净子算出朱姑娘正被邪灵困在北山山洞,朱县令带人赶到北山后,清净子在山洞外与邪灵大战三百回合,之后救出了朱姑娘,从那以后,镇上的人视清净子为活神仙。朱县令在问清净子来历时,发现清净子和自己竟是远房亲戚,清净子虽没来过海神镇,祖籍却在海神镇,这一下镇上的人更加相信清净子是来拯救海神镇的,从此每七天就会去‘神仙居’供奉他一次。” “你说的年轻女子失踪的案件,失踪了几个?”晨光想了想,问。 “失踪了七个,朱姑娘原本是第八个,被找回来了。” “另外七个呢?” “据说已经被邪祟害死,成为了新的邪祟。” 晨光皱了皱眉,她并不相信‘邪祟害死了姑娘’这种说法。朱姑娘获救是百姓们信奉“老神仙”的关键,朱县令在海神镇的百姓眼中是青天大老爷,这份崇信也给百姓信任“老神仙”带去了方便,当人们得知“老神仙”是青天大老爷的远亲,是海神镇人,又验证了此人确实十分有本事时,身处忐忑恐惧中的人们也难怪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无条件地相信了这个出现得颇为巧合的“老神仙”。 “那几个姑娘什么时候失踪的?” “都是打仗期间陆续失踪的。” “谁家的姑娘?” 沈润摇摇头:“没问出来,镇上的人大概是觉得失踪了的姑娘已经成了邪祟,忌讳提起她们。” 晨光面色愈冷,思索了良久,问:“那义庄里的几个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我想没几个人知道,应该是与除灵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系九成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海神镇上的人被吓怕了,为了去灾厄,拿人命献祭也会赞同,只要不是拿自己的命。”沈润皮笑肉不笑地说。 晨光面沉如水。 “你让我派人去约的那个算命先生,约上了,你还见吗?”沈润忽然想起来,问。 “见。”晨光回答。 “你能出门?”沈润斜睨着她,用怀疑的语气问。 晨光脸色微变,憋着因尴尬产生的气恼瞪向他,沈润则觉得她是新手,有些时候难免自信过头,他一本正经地劝说她: “从前我看宫里面的娘娘这时候都是闭门不出的,你这几天不适宜出门。” 晨光脸色发青,眼神也因为他的话扭曲起来,忍不住问:“你一个男人,为什么会知道娘娘们那几天不出门?” “我小时候跟过好几个妃子住过好几处寝宫,稍微留意一下就知道了。”沈润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留意?”晨光无法理解。 “住在后宫里,后妃们的起居规律、日常习惯、受宠程度,事无巨细,掌握得越多,活到成年的机会越大。”沈润并不讳言。 第一千三百二一章 山神 第一千三百二一章 山神 晨光看了他一眼,其实他幼年时过得也不易,生母早亡,父亲不喜,还有一个被当成牵制工具牵制他的妹妹,他活在夹缝里,为生存,日夜勾心斗角,想来身心俱疲,只是他不常提起,她也没问过。 她没有言语,刚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一变,又坐了回去。 沈润见状,笑出了声。 晨光瞪了他一眼。 “想吃什么?”沈润含着笑问。 “不吃了。”大清早就折腾让她胃口全无。 “那怎么行?这个时候更要好好吃饭。我让厨房给你煮一碗补气养血的粥,再配两道开胃的小菜,端进来吃,可好?”他温声哄劝。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特地强调‘养血’?”他遣词时的若有所指让她恼火,今天这事太突然,她到现在脑子里还一团乱,身体也不舒服,她知道这是健康女子的自然现象,没有时,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有了,麻烦得要死,让她颇感晦气,他还在旁边兴冲冲地指手画脚,好像发生了什么大喜事,这喜事给他他要不要? 沈润见她面色不豫,心想医书上说的真对,女子在这段时间情绪波动确实会变大,他依旧笑眯眯的: “对了,我刚回来的时候碰见郑姑娘,她找你,我说你不得空,让她一会儿再来。” “我一会儿也没空。”晨光因为不悦,语气也冷硬起来,“你等下让周泉把人带到北山,我先去瞧瞧那个山洞。” “你能出门么?”沈润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晨光一记眼刀投过去。 沈润便笑着出门,吩咐客栈伙计让厨房准备早饭。 …… 饭后,晨光一身黑漆漆地出了门,天气已暖,她却还要系一件深色的薄披风,她因此心情更差。 出了海神镇往北,便是海神镇人口中的“北山”,这里其实是麒麟山的余脉,山中那个困住了朱家姑娘的山洞,自朱姑娘被救出,就由“老神仙”用符咒封住了。山洞很好找,在山脚的村落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向阳村的人对山洞被封颇为不满,村民说那个山洞里供奉的是他们北山的山神,山神会保佑他们果蔬丰收、猎物不绝,然而县衙因为知县的女儿莫名其妙被拐,就说他们的山神是邪物,还把他们的山神给封了,他们曾据理力争过,可面对官府,争到最后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村里人都觉得他们的运气是被山神保佑着的,如今山神落难,他们也跟着晦气了。 沈润在村民越来越愤怒的情绪里道了谢,按照套出来的地址,和晨光上了山,来到曾经供奉着山神的山洞。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山洞,洞口贴满了黄纸,附近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这里被海神镇的人说成是“阴邪之地”,依沈润看,比起山洞,“阴邪”的应该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黄纸,而比黄纸更“阴邪”的,则是因为不耐烦一脸阴恻恻的晨光。 晨光扯掉呈“十”字状封住洞口的黄纸,沈润见状道: “你就这么扯下来,被路人看到,该说你把鬼怪放出去作恶了。” 晨光手指头正捻着黄纸的一角,闻言扭头看他,冷笑道:“正经路人谁会来封印鬼怪的地方?没人来,怎么知道是我扯下来的?就这破浆糊,我不扯,风吹一吹也掉了。”说罢,率先进了山洞。 沈润贴着她的背,跟着她往里走,一股阴湿腐尘之气扑面而来,他紧挨着她,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若这里面真有恶鬼出没,你会驱鬼么?” 晨光睨了他一眼,反问:“若这世上真有恶鬼,你得罪的人变了鬼,他们怎么还没来找你报仇?” 沈润拉着她的手,几乎要粘在她身上了:“大概是你在我身边,他们怕。” 晨光去拍他的手:“你抓着我做什么?” “这里阴森森的,怪吓人的……”沈润小声说着,贴她更紧。 晨光才不信他会觉得这里吓人,用手肘撞开他,她身上黏糊糊的本来心里就烦,他还来缠着她。 沈润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倒是没再贴过去。 两人站在山洞里,山洞不大,正面摆了一只青面獠牙的石像,石像前面还有一张年代久远的供桌,看石像的掉色程度不似新的,应该摆在山洞里许多年了。靠山生活的百姓都会在山中供奉山神,山神像大多是凶恶相,为的是能镇住山里的阴气邪气,这副凶恶相看久了其实没什么,然而此刻这尊山神像上缠满了写着朱红符咒的黄纸,本不可怕的石像因为这些邪门的黄纸,震慑力变成了阴气森森,更可怕了。 “那朱姑娘就是被绑到这儿来,然后获救了?”山神像粗糙的做工让晨光失了兴趣,这一看就是山下的村民手刻的。 沈润点了一下头:“据说是。” 晨光歪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件奇怪的绑架案,哼了一声,道: “装神弄鬼!” 周围没有干净可以坐的地方,沈润找了半天,将目光放在石像前的供桌上,供桌上早没了贡品,虽然破旧,好歹桌腿是完整的。他站在供桌前,挥手扫去上面的尘土,将随身携带的小毯子铺在上面,笑眯眯地将狐疑地看着他的晨光抱起来,放到供桌上: “坐一会儿,这个时候站久了会伤腰。” 晨光哑然,他从哪听来的歪理邪说,正欲开口,周泉扛着一个大麻袋从外面走进来,将麻袋扔在地上,禀报道: “夫人,主子,人带来了。” “夫人”二字总能戳中沈润的心,尽管这是他自己命令属下称呼的,他还是会在听到时眉开眼笑。 晨光瞥了他一眼,他莫名其妙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简直莫名其妙。 周泉松开麻袋,将一个身穿烟灰色袍子的男人倒了出来,此人正是那一日在神仙居外出现的算命先生,姓吴,家住口泉巷,人称“吴半仙”。 周泉在吴半仙的身上点了两下,吴半仙抽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开始转动眼球,环顾四周。他是被重金请来算命的,请他的人说自家夫人被梦魇住了,请他去解梦,他跟着请他的人出了海神镇,刚出镇,就被那人给定住,一口麻袋套上了北山。 第一千三百二二章 坏风水 第一千三百二二章 坏风水 吴半仙坐在地上,慌乱的眼珠顺着供桌的桌脚向上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黑衣蒙着面纱的女子,只是一个女子,在望进眼中时,却似有一股寒意自椎骨窜起,迅速遍布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更让他惊骇的却是女子身后那尊青面獠牙的山神像,在目光触及到山神像的一刻,吴半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双眼惊恐,大叫了一声,猛地跳起,连滚带爬地向洞外逃去。 周泉正守在一旁,见他爬起来要逃,手一拧,直接将他按跪在地上。 吴半仙吓得直哆嗦,他恐惧地望着晨光,磕磕巴巴地道:“你们、你们是谁?这里是鬼地,闯进来会没命的!” 晨光看着他,她发现他是真的害怕这个地方,不是装的,也就是说,他是真的相信此地有邪灵作祟,亏他还是个卜卦算命的骗子先生。她嗤笑了一声,说: “你在那个老神仙手底下是个什么职务?凡你知道的,有关老神仙的,从实招来!” 吴半仙听她问老神仙,惊了一跳,疑惑又恐惧,只是摇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晨光哼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替他四处搜罗八字全阴的女子?义庄里的姑娘有几个是你害死的?你若从头说了,毫无隐瞒,或许还能留一条命,若是嘴硬,这里是鬼地,就算我捏碎了你全身的骨头,也是恶鬼捏死了你!擅闯鬼地,海神镇的人是会为你收尸,还是会把你当做邪祟一块收拾了?” 吴半仙脸色刷白,他抖得厉害,头摇得更厉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否认时吼叫的声音过大,晨光听着头疼,她身体不适,对方的不配合加重了她的不耐烦,手指撑着太阳穴,她淡声吩咐周泉: “捏碎他的骨头!” 周泉愣了一下,遵命拉起吴半仙的胳膊,向后一拧,吴半仙一声惨叫,膀子已经被拧断了。周泉自以为执行得很好,却不料陛下竟对他投来了不满的目光,他心里“咯噔”一声,目露疑惑。晨光蹙着眉看着他,把周泉看得十分慌乱,急忙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思来想去想不出来,这时候只听晨光用数落蠢材的口吻数落他: “让你捏碎他的骨头,不是拧断他的膀子!” 她扭头问沈润:“他不是杀手?”她指的是周泉。 沈润一脸无语,周泉虽是他的死士,居住在苍丘国却是为了收集情报,他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怎么可能豢养杀手?他是讲律法的正人君子好不好? 晨光比他更无语,眼神乜过去,懒得再看他,忽然出手,劲气击中吴半仙的穴位,断了他的哀嚎,紧接着一道劲力凶狠地撞击在他完好的右臂,气波之下,令人牙酸的骨碎声传来,吴半仙无声地嚎叫着,冷汗如豆,一张菜色的瘦脸在瞬间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饶是周泉这样的死士,在听到臂骨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时也变了颜色,居然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施行如此残忍的酷刑,这凤帝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暴虐成性。 沈润看着也觉得有点残忍,他知道从圣子山出来的人严刑逼供几乎没有失手过,她身边尤其是火舞,极擅长用刑,被火舞审问过的人就没有不招的,这些自然仰赖于她的纵容,也说明了她本身就喜欢用刑。吴半仙明显不是好人,不过再不是好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她如此大动干戈,有点小题大做,也显得自降身份,不过他不敢劝,她现在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不耐烦起来,骂他的手下全是废物,再骂他是伪君子,他何苦来自找不痛快,在手下人面前也没面子,于是他眼观鼻鼻观心,装不存在。 吴半仙只是一个靠打卦算命为生的普通人,懂得卜卦的多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更遭不住这样的酷刑,晨光稍一抬手就去了他半条命,脸苍白,满身大汗。晨光解了他的禁制,一字一顿,幽声道: “把‘老神仙’来之前和来之后的蹊跷事一件一件说给我听,若有隐瞒,就不是一条胳膊了,我会把你整个人慢慢地捏成碎片!” “慢慢地”三个字令吴半仙抖如筛糠,他哪还敢有隐瞒,耷拉着两条胳膊,哆哆嗦嗦地向晨光讲述了他知道的关于海神镇的所有事。 晨光猜得没错,在海神镇备受拥戴的“老神仙”已经在镇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教派,就叫“清净派”,但因为凤冥国早有规定,民间教派需在官府备案,并上报箬安,苍丘国战败后,“老神仙”和朱县令就不许清净派的人再自称是“清净派”的弟子了。 吴半仙是土生土长的海神镇人,早年富裕时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道中落,他又做什么都衰,便跟了一个算命先生学了一点卜卦的手艺,勉强糊口。苍丘国开放科考时给了他很多希望,他念过书,比没念过书的庶民更容易往仕途上走,那段日子他拼命攒盘缠拼命备考,可惜盘缠刚攒够就打仗了,他上了战场,等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终于回到家乡时,家乡已经大变样。 海神镇风水不好,这是吴半仙自己说的,在他外出靠打卦糊口时,他的家人死在了海神镇百年不遇的海灾里,接着,他的母亲死在了之后发生的瘟疫里,他仅剩下一个妹妹,等到他从战场上回来,他唯一的妹妹成为了失踪的七个少女之一。 起初他是不相信邪灵作祟一说的,他找遍了海神镇和周边的所有城镇村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官不管用,自己又找不到,此事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眼前一片漆黑,终日惶乱,直到发生了朱县令的女儿失踪,“老神仙”救回了朱姑娘,“老神仙”说海神镇有邪灵作祟,需要驱邪转换风水,方能改运。 吴半仙信了,他家道中落,亲人惨死,他原本可以靠参加科考改变命运,却被一场战争打乱入仕无望,接下来又被迫上了战场,看那些血肉横飞,收拾那些残肢断头,九死一生重回家乡,仅剩的妹妹也失踪了,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海神镇的风水太坏,带累了他们一家? 第一千三百二三章 帮凶 第一千三百二三章 帮凶 吴半仙并不清楚“老神仙”和朱县令的过往,反正在“老神仙”救回朱姑娘后不久,朱县令就对外宣称“老神仙”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且祖籍就在海神镇,朱县令还说“老神仙”是玄成天师的徒弟。 玄成天师在苍丘国颇有声望,虽故去多年,威名仍在,就连目不识丁的百姓亦很崇拜他。是玄成天师的徒弟,又是青天大老爷的远亲,还是海神镇的乡亲,朱姑娘失踪,“老神仙”救了朱姑娘并封印了恶灵,这是许多人都亲眼看见的,海神镇的百姓在经历了天灾、战乱与少女失踪人人自危的种种过后,内心近乎崩溃,突然从天而降一位法力高深的活神仙,海神镇的百姓都很相信。尤其在朱县令带头推崇“老神仙”后,海神镇的百姓对“老神仙”能够将海神镇从灾厄中救出更加深信不疑,参拜日去参拜不说,还有许多人会在家中摆上“老神仙”的分身塑像,对着神像日夜祈祷。 吴半仙虽然走南闯北过,但对“老神仙”的言论深信不疑,他本为术士,偶尔会接些除鬼驱邪的买卖,他相信这世上有邪灵恶鬼。海神镇上恶鬼太多,比别处更恶,凭他的本事感应不到,也清除不掉,他对此感到恐惧,“老神仙”法力高深,他相信“老神仙”能够除尽海神镇上的邪祟,他主动提出,愿意用自己平生所学助“老神仙”一臂之力,让海神镇重归太平。 所谓清除邪祟的办法,就是寻找七个八字全阴的少女,将她们诱到神仙居杀死,再作法捆绑住她们的魂魄,用她们的灵魂炼制武器。按照“老神仙”的说法,八字全阴的少女,她们的魂魄是纯粹的黑,且恶,束缚之后作为己用,可生出强大的力量,足以清除掉常年在海神镇作祟的恶灵。 当然,即使这样做是为了拯救海神镇,可杀害少女本身就是一件罪恶的事,因此真相只有清净派的少数人知晓。对外,“老神仙”及其弟子只称,老神仙的卦象显示,八字全阴的少女是海神镇的“魔”,常在海神镇,会唤醒“老神仙”好不容易平息的恶灵,催动那些恶灵再次作恶,八字全阴的少女是不能出现在海神镇的。 这样的言论一出来,镇上人心惶惶,普通百姓哪懂得什么是八字全阴,“老神仙”又没告诉他们,于是惶恐中就有人过来求问吴半仙自己家或者邻居家的姑娘是不是八字全阴,表面平静的小镇因为此事再次陷入恐慌。 吴半仙很相信少女会唤醒恶灵的说法,当有人拿着八字过来问他时,他回答了。 起初他还有些忐忑,他不傻,他知道那些人来问的目的,一旦有少女的八字坐实了,传扬出去,少女将会面临什么,他清楚得很,所以在最初给他的八字都很正常时,他也会松一口气。可是渐渐的,来问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期待不一样的结果,他无法解释他心态转变的原因。 那段时间,有一些有女儿的人家陆续搬走,战争已经结束,海神镇的秩序也逐渐恢复正常,朱县令为了恢复海神镇的生机,也是为了让海神镇多些新鲜人气冲散邪祟的阴霾,聪明地将海神镇改了名字,想要蹭一蹭“山海镇”的名气,给海神镇带来一些游人,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就在那个时候,第一个八字全阴的少女出现了。 拿八字来询问的是少女的邻居,吴半仙算出来之后原想否认,却鬼使神差地默认了,没过多久,那少女就掉进河里溺死了。后来,少女八字全阴的消息传遍了全镇,一夜间,同情劝慰少女父母的人们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不知是谁在暗中传扬少女是引发海神镇邪祟作恶的祸首,咒骂的人逐渐增多,先前丢失少女的人家也跑来死去的少女家门外哭骂,还有要求赔钱赔命的,一片混乱,再后来,还是“老神仙”做主,将少女安置在义庄收为己用,咒骂才慢慢停止,少女的父母才得以安宁。 吴半仙知道,那个拿着八字来问的邻居其实是求婚少女不成的无赖,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甚至还有点窃喜,他相信少女的灵魂可以消灭作祟的恶灵,死去一个少女,完成的是海神镇和平的一小步。 然而拥有这样八字的少女并不多,他查访到了第二个,又从蓉城的难民里诱来了第三个,之后空了很久。 战后,城镇中涌入大量流民,有逃难的,有做买卖的,还有之前滞留在战区如今准备返乡的,也就在那个时候,海神镇上发生了游人失踪的事件,只不过这一次失踪的不是少女,是年轻的男子。 “老神仙”将此事归咎为又一次的邪祟作恶,邪灵作祟这件事本地人相信,外乡人却不信,其中一个书生的父母自外地赶来,听说是有些势力的,态度强硬地要求朱县令查找其子,朱县令为此焦头烂额。 这件事更加坚定了吴半仙的想法,此时一个路过海神镇无处栖身的游娼出现了,他将她带到神仙居,“老神仙”对游娼有些嫌弃,但因那女子确实貌美,八字难得能对上,“老神仙”只说了句功力会减半,勉强收下了。 晨光想起义庄的棺材里那几个凄凄惨惨的少女,难怪她当时觉得古怪,那些少女有轻微的腐烂,但没有完全腐烂,皮肤不像皮肤,打扮也很奇怪,最奇怪的是双手都被红绳给绑住了,她还以为是当地特有的习俗,现在想来尸身都被做了防腐处理,那红绳大概就是捆绑住灵魂的意思吧。 在游娼事件之后很久都没再出现八字符合的少女,随着游人失踪事件升级,吴半仙包括海神镇的百姓不安的情绪达到了顶点,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倒卖海货的赌鬼找上他,对方拿着一个八字,问他是不是想要这样八字的少女。赌鬼说他在小宁村有个相好,那相好有个女儿,小姑娘的生辰八字和最初坠河溺死的少女生辰八字相同,十两银子,他就能把那个小姑娘给带来。 “十两?”晨光道。 “是,他要十两。”吴半仙回答。 吴半仙对此事件态度复杂,他有着一点愧疚,这一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时候他气很壮,在他的心里,他自认为是一个正在为拯救家乡而努力的英雄,那些少女的死亡都未经过他的手,他不能说他问心无愧,但做恶的帮凶,他也很无奈。 第一千三百二四章 小镇之恶 第一千三百二四章 小镇之恶 晨光和沈润对视了一眼,沈润肉眼可见愤怒了起来。 “你和他很熟?”晨光问吴半仙。 “他也是‘老神仙’的信徒,一直想做‘老神仙’的入室弟子,拜师学艺,清净派建立初期他就在了,他这个人能说会道,早先为清净派拉来了不少信徒,可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贪酒好赌,他歪财不少,全都被他拿去赌钱吃酒了。” “他是入室弟子?”晨光颇感意外。 “不是,因他好赌贪酒,‘老神仙’没有收他。” “你给了他十两银子害一个小姑娘的性命?”晨光冷声问。 “没有!不是我!”吴半仙连忙否认,“我只把他说的告诉给了‘老神仙’,余下的事都是他和‘老神仙’做的,我没参与!” 晨光嗤笑了一声:“你倒是挺会撇清的。” “我不是……” 晨光没耐心听他否认,打断他,厉声问:“王正现在在哪?” 吴半仙没想到她会叫出烂赌鬼的名字,打了个激灵,慌忙说: “我不知道,我只听说王正带来的小姑娘死在了神仙居,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他好像不在镇上,不知去了哪里。我虽和他同住在海神镇,之前并不熟悉,他是海神镇出了名的痞子无赖,先前为了逃兵役在北山上躲了好几个月,回来之后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只挨了一顿板子。” “你妹妹失踪的那起案子,失踪的姑娘可有相同之处?” 在山神洞里呆了许久都没发生邪灵作祟的异状,吴半仙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手臂痛到麻木,他也不敢喊叫,哆哆嗦嗦地听完晨光的问话,想了想,道: “都是些小姑娘,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一岁,非要说相同之处,好像全是在来北山的路上失踪的,有段时间,镇上过得艰难,家里粮食不够吃,那些小姑娘就搭伙来北山上采点野菜蘑菇带回家去,七个人都是在那段时间失踪的。” “后来可还发生过类似的事?” “后来苍丘国就败了,出去打仗的人回了海神镇,人多了起来,就没再听说过,那时候镇上的人都在传,定是镇上来了歹人,趁家里男人不在,把小姑娘掳了去卖了,直到后来朱姑娘失踪……”说到这里,吴半仙停顿了一下,他垂了眼,过了一会儿,方接上句道,“才明白,原来是镇上有邪灵作祟。” 晨光看着他,嗤笑问:“你真的相信七个小姑娘突然失踪,是因为镇上有邪灵作祟?” 吴半仙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相信“,可只是无声地做了两个字的口型,竟没发出声音,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晨光笑得嘲讽:“这么大的案子,没人报官?” “报官了!朱大人带领镇上的人将海神镇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挨家挨户,连县衙门都搜过了,什么都没找到,还有这个山洞,就差把地掘开了!” “官府没搜到,家人也放弃寻找了?”晨光问,顿了顿,紧跟着道,“你妹妹失踪,你也放弃了?” 吴半仙眼圈红了:“找不到啊……”他像是回忆起了极艰难般,带着哭腔呢哝,“全找遍了,找不到……” “你妹妹是七个人中的哪一个?” “最大的那个,十五岁。”吴半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哭音压下去,他落了泪,“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家,千万不能出门,走之前我把粮食都给她准备好了,她一个人过活,定能撑到我回来,哪知道她……她居然带着邻家的小姑娘上了北山,她……她又不缺吃食!”最后一句,吴半仙是用愤怒怨怪的语气低吼出来的,他低下头去,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恨恨地道,“都是那小娘皮挑唆的!” 他的声音很小,晨光却听见了,眸光微闪,她思索了片刻,续问:“其他几个失踪的姑娘,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吴半仙红着眼眶看了她一眼:“你找不到的,其余六家,在那些事之后陆续都搬走了,只剩一个疯老婆子,儿媳妇在打仗时病死了,老头子和她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孙女也丢了,她就疯了,东一处西一处,日常也不知在哪。” “那些事是哪些事?”晨光问。 吴半仙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居然在这上,愣了一下,他不想回答,可是不敢不回答: “那些女孩子失踪之后,镇上组织人几次寻找,都没找到,后来朱姑娘失踪,‘老神仙’来到镇上,就开始有传言,说那些失踪了的姑娘已经被作祟的阴邪恶鬼变成了帮凶,她们迟早会回来作祸镇上。镇上的人慢慢的开始觉得丢失女孩的人家晦气,会引那些女孩子的怨灵回来作祟,那几家人受不住邻人的污言秽语,都搬走了。” 受害者亲属遭到二次伤害,奇怪,也不奇怪,三人成虎,趋利避害,都是人之本性。 晨光问道:“海神镇失踪的几个游人,可有相同之处?” 吴半仙也是受害者亲属,他很愤慨,他原本想将这份愤慨顺着她的追问燃烧下去,却没想到她毫无预兆地转变了话题,这令他不适,他皱了一下眉,回答:“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从外乡来的,我只知道这些。” 晨光看他的反应,感觉他对游人失踪的案件不太感兴趣,她思索了一会儿,再没有其他想问的,便对他说: “失踪的几个姑娘、被杀死的姑娘,还有失踪的那几个游人,他们生前住在哪,家里或都接触过什么人,捡你知道的,说来听听。” 吴半仙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不敢问,他无奈地将他知道的信息一件一件讲给晨光听。游人失踪他不太关注,只知道几个青年生前住过哪几家客栈,失踪的少女都是本地人,他知道,至于那几个被杀死的姑娘,尽管不是他杀的,可都经过他的手,他知道得亦很详细。 他在最后才说起那个最初溺死在河里的姑娘,晨光原本奇怪最先被杀死的为什么要在最后提起,当她听到他报出“口泉巷”这个住址时,愣住了,接着笑出声来: “等等,这个你最先看了八字的姑娘,是你的邻居?” 吴半仙的脸变了颜色,她派人去口泉巷寻他,说明她知道他的住址,他刚刚一直在祈祷只有她派去的人知道“口泉巷”,她不知道,然而她知道。 “她就是‘小娘皮’?”晨光问。 吴半仙垂着脸,一言不发。 第一千三百二五章 报复心理 第一千三百二五章 报复心理 不止是被恶念侵蚀了头脑,更多的是源于报复。 吴半仙落了泪。 他的妹妹和最初溺死的那个姑娘,两家是邻居,也是好朋友,吴半仙给妹妹准备好吃食,一个人上了战场,那些粮食足够吴姑娘撑到哥哥回来,她不需要出门,也不应该出门,可是姑娘心善,见邻居好友家人口多粮食不够用,就把自己家存的粮食分了出去,导致后边只得出门去挖野菜果腹,而最先提议出去挖野菜的,正是那个溺死了的姑娘。 溺死的姑娘其实没什么错,可在吴半仙的眼里,她们全家吃了妹妹的粮食,又怂恿独自在家的妹妹在战乱期间出了门,妹妹死了,那个姑娘却活着,这就是恩将仇报。恰好那个姑娘的生辰八字符合“老神仙”卜算的全阴八字,他恨那个姑娘恨不得她死,但也知道她没有错,他一直在矛盾中挣扎,直到八字送上门,一切就是这么巧合。 开了一个头,接下去就容易了,尤其是对吴半仙这种刚从血腥的战场上归来,还没有完全回归到普通人生活里的士兵来说。 “你家的姑娘没了,别家的姑娘也不该活着,我说的可对?”晨光问。 吴半仙张了张口,他想否认,他想说他虽然有报复心理,但他没有那么恶偏激到想让幸存的女孩都去死,可他发不出声音,最终也只是垂了头,没有反驳。 晨光沉默了下来,她原想在他招供之后解决了他,不过现在看来,他知道的事情不少,也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海神镇人口少,清净派又操纵着镇上的大部分人,想要从普通百姓口中探听到有用的消息不容易,有人打探的事情在百姓之中传开更是会打草惊蛇,她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暂时留下吴半仙。 “先看管起来。”她淡声吩咐周泉。 周泉应下,手刀劈晕吴半仙,将他用麻袋套起来,见晨光对着他挥了一下手,便扛起麻袋退了出去。 晨光仍坐在供桌上,沈润看了她一眼,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除了他经手过的,其他事他未必知情,也可能是道听途说。” 晨光由他拉着,想了想,望向他道:“那朱县令和那个老骗子的底细我猜都不干净,派个人去查一下?” 沈润摇了摇头:“仗刚打完,许多文书都在战时毁掉了,地方上的交接也是问题百出,一个小小的县令,就算去查,怕是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他的上司倒有可能知道点他的底细,不过你不是觉得蓉城知州可疑,要暗地里查他吗?” “我打下了苍丘国,那蓉城知州却想着往赤阳国跑,我当然要好好查一查,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想往上撞,我一并杀鸡儆猴。” “吴半仙刚刚说,那几个八字全阴的女孩子里,其中一个溺死的和宝珠的生辰八字相同,因为生辰相同,王正才找到他,要把宝珠卖给他。”沈润忽然说。 晨光点了一下头,带着讽刺道:“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不错的,为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邪灵,对几个无辜的小姑娘痛下杀手,官府放任,恶民相护,这镇上的人没廉耻,没人性。” “他要的是未婚的女子,宝珠哪里算‘女子’?她只是个女娃娃。” 晨光哼笑道:“就这遍地禽兽的地方,从出生到成亲之前,怕是都算‘未婚女子’。” “那一日义庄里安放的都是要炼器的姑娘吧?” 晨光点了点头。 “照吴半仙的说法,五个人中,其中有一人和宝珠生辰八字相同,那就应该是个小孩子,可你那天把五口棺材都翻开了,除了宝珠,其余的少说也有十四五岁,多出来的那个姑娘是谁,那个溺死了的小女孩又去了哪里?” 晨光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知道,不过只要把朱县令和那个老骗子抓起来,严刑拷打,总会知道的。” 沈润无语,一言不合就要动刑:“你不是想知道过几日来和他们接头的是谁么?再说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你无凭无据就把苍丘的官员抓起来拷问,你让其他的官员心里面怎么想?” “凤冥的官什么都不会想,苍丘的官嘛,我管他们怎么想!”晨光一脸不屑地道。 “你是要逼他们反,还是想看他们卷款潜逃赤阳国再与你为敌?” “我怕他们反?携款潜逃?他们也得逃得出去!”晨光冷笑着道。 “何苦来招这种怨恨?先把事情查清楚了,再杀鸡儆猴,人你也处置了,也给其他官员以警告了,岂不更好?” 晨光哼了一声。 沈润接着道:“海神镇只出了七个少女失踪的案件,后面再有和女孩有关的,就是秘杀八字全阴的未婚女子这件案子,义庄里多出来的那个姑娘,很有可能是先前失踪的七个少女当中的一个,可惜你当时没沉住气,把人伤了,现在那几个姑娘九成已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晨光感觉他似在责怪她,怒了,一脸嫌恶地道:“你是要我看着那个脏兮兮还难看的东西什么都不做?”她立刻从沈润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怕被弄脏似的。 脏兮兮……还难看…… 沈润哑然,她很厌恶的样子,他该怎么告诉她那个也不都是脏兮兮的,有很干净的,也不……不难看,她这么嫌弃,他有点受伤呢。 “你说王正到底去哪了?”晨光忽然问。 沈润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眼眸里一闪即逝了哀怨。 晨光没有察觉,兀自说:“战时抓壮丁,敢当逃兵那可是死罪,朱县令却只打了一顿板子。莫不是他抓了朱县令的把柄?”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打完仗了吧,海神镇这边没打多久就投降了。” “一个痞子,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就算仗打完了,也要公事公办的。” “真有把柄,早就被灭口了。” “也可能是被收为己用呢,他是清净派的人,也知道清净派想要用八字全阴的未婚女子炼器,想来是听说过不少内情。” “为何一定要用八字全阴的少女?”沈润狐疑地问。 “因为罕见,罕见的不容易集齐,要是很容易就集齐了,他炼了器除了灵,过一阵子镇上再发生灾难,他不就是骗子了?估计他也没想到一个小镇上居然会有两个八字全阴的少女。”晨光不以为然地回答。 沈润佩服地看着她,她知道得真清楚,不愧是大骗子出身。 第一千三百二六章 嫌犯 第一千三百二六章 嫌犯 “那十两银子也不知道王正拿到没有,突然跑了,难道是银子没拿到躲债去了?还有那个老骗子,我留着他的命呢,皮肉伤还能死了?”晨光从供桌上慢吞吞地蹭下来,眉微蹙,停滞了片刻,脸色阴沉地说。 沈润拉着她的手,想要扶她,被她甩开,便将手负到身后:“死了不会,他要是真死了,县衙门早就乱了,如今县衙里一片安静,多半是躲在暗处养伤,这么小的一个镇子,定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又是在义庄里,八成以为是见了鬼了。”顿了顿,又说:“王正带着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真躲债,跑不了多远,他敢带着,应该不是为了逃债。” “这你可就错了,你以为那只是‘女人’和‘孩子’么,那是会跑的盘缠,战后人口买卖猖獗,买卖女人孩子的多得是,每次打完仗都要惩治一回。” 沈润想了想,也对,战乱时人口流失,停战前后时的人口买卖好做又猖狂。 “你觉不觉得,那朱姑娘突然失踪,又突然在这山洞里找到,很邪门?”晨光问。 “你是怀疑,朱县令与那神棍联手,用这件事将百姓们的注意力从少女失踪的案子上转移到海神镇有邪灵上?” 晨光眉一挑。 沈润思索着,慢慢地道:“县衙再小,朱姑娘也是住在闺房里,有人看守,若由亲爹来布置,让她凭空消失,又莫名出现在山洞里,且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确实可以,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每年地方上多少未破的悬案,就是刑部里悬而未决的案件也是堆积如山,他破不了案影响不到他的官运,况苍丘国已灭国,若说他是想要在新朝廷的管制下展现他的能力,用鬼神来搪塞,这不是找死?” “接连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北山附近失踪,没有尸骨,没有一点痕迹,不是野兽为之,有人将她们抓走,藏起来或杀掉,抓走她们的人目的是什么?” “人口贩子?” “不大可能,海神镇很小,有陌生人出入当地人不会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会警惕,这几个姑娘都是在来北山采野菜时失踪的,几个人一块来却有人失踪了,其他人没听到呼喊,也没有察觉到异常,这说明凶手对北山的状况十分熟悉。还有一点,这几个姑娘不是同一天失踪的,之前有人失踪,按理说后面的人一定会警觉,就算为了果腹不得不来北山,也肯定会拉上更多人一块来且不敢走远,那她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失踪的?” “认识的人,趁旁人不注意时,将她们拐走了?”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润皱了皱眉:“这七个姑娘失踪时老神棍还没来镇上,你怀疑……朱县令?” 晨光点了点头。 “朱县令在海神镇中名声极好,百姓都很拥戴他,说他惩奸除恶,公正廉明,他认识镇上的每一个人,了解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逢年过节还会宴请镇上的老人,在百姓心中是一个难得的好官,若不是我们厌恶民间教派,觉得他暗中推动清净派是助长邪教别有用心,从他为官的功绩上看,他还是不错的。朱姑娘的事是很邪门,但说他是为了结案也不是说不通,你用这个来判定他是凶手,有些草率。” “不仅是这个,那一日去海鲜楼我们遇见过他,你可记得?” “嗯。” “当时他看了郑蓝萱一眼。” “看了一眼……又如何?”沈润不解。 “男人看女人时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润愣了一下,笑了:“是么?”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声问,“那我这么看着你,你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 “你确定要我说出来?”晨光歪着头,笑眯眯地反问。 “确定!”沈润点了一下头。 晨光看着他,唇角上扬,笑容变得似有些意味深长:“你真的确定?” 沈润直视她,目光炯炯,像提着一口气似的,她的眼神再次确认地闪烁了下,目不转睛盯着他,仿佛很有把握似的,看得沈润呼吸微乱,他在她这样的注视里忽然就泄了气,道: “算了!” 万一她真说出来点什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他听着,怪尴尬的。 “你的意思是,朱县令把人掳走是因为色欲熏心?”他接着问。 “难道是想助人为乐?” “朱县令和他夫人是海神镇人人艳羡的夫妻,一对伉俪,那七个姑娘的尸体到现在一具都没有寻到,况且案发时海神镇包括北山周围的村落已经搜过了,连县衙门都搜过了,一无所获,你仅凭猜测可定不了他的罪。” “王正在抓壮丁时逃往北山,一直在北山躲到战争结束,在明知逃兵死罪的情况下回了海神镇,却只挨了一顿板子……” “你是说王正躲在北山时目睹了事情经过?” “没被灭口,怕是不止目睹了这么简单。”晨光道。 “我派人去追查王正的下落。”沈润立刻说。 “要是能知道义庄里多出来的那个姑娘是谁,就更能证实我的猜测了,你让周泉去查查义庄里的棺材真的移走了么?” “肯定移走了,他们贪,却不蠢。无妨,回去我给你画出来,拿给吴半仙认一认,就知道是不是失踪的姑娘了。” “你画?”晨光微怔。 沈润拉着她往外走:“回去就给你画。” 晨光跟着他走出山洞,沈润转身想要把被晨光扯下来的符咒贴回去,被晨光拉着就走:“还贴什么,鬼都出来了!” 先有义庄血案,后有符咒脱落,的确很有恶鬼出山的气氛,沈润心想。 二人重新走回阳光下,晨光龟速在下山的路上。沈润牵着她的手,也不急,两人本是出来游玩的,被卷进案中实非所愿,这山风景秀丽,算是给了他一点安慰。 晨光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处在信期的她脸上写满了晦气。 沈润见状,问道:“要不我背你?” 晨光这时候心思似很敏感,阴恻恻地看过来,沈润在她这样的目光里蓦地想起她现在的状况他确实不好背她,便问: “你肚子痛吗,我抱你下山?” 晨光无语:“你能不能别再问我肚子痛不痛了?” “我关心你嘛。”沈润扁起嘴,委屈地说。 晨光觉得他这个表情莫名熟悉,仔细想来,他在模仿年轻时她对他说话的表情,心里不禁一阵晦气,不理睬他的笑脸,加快步速下了山,回头望向身后野山青翠,叹了一声: “这山真大!” 沈润知道她在想什么:“出事时镇上的人联同村子里的人上山搜过了,他们熟悉地形都没有发现,我们去搜山,怕是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 晨光想想也对,便歇了这个念头,跟着沈润往回走。 第一千三百二七章 善人 第一千三百二七章 善人 两人下了山,经过来时的小田村,看见有村民拖家带口,一人捧着一个大海碗正往村头跑,跑得极快,差一点撞到晨光,沈润急忙将晨光拉到一旁,疑惑地说: “这是做什么?” “都拿着碗,肯定是去吃饭,还能做什么?” 全村人一块开饭么,沈润望着一拨又一拨往村头狂奔的村民,心里头嘀咕。 晨光拉着他顺着人流的方向向前走,走到村头,只见那里已经搭起两个大灶,灶上是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口锅熬粥,一口锅蒸的是糙面馒头,熬粥的锅里热腾腾地泛着野菜的香气,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十来岁的姑娘分别站在两口大锅前,两人舀粥,一人在给后赶来的村民分发馒头,女子的身后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还有一男一女两名仆从。 沈润和晨光站在村路上,远远地看着,明白过来,原来是有富户来村里施粥,这家人他们认得,其中一个清秀的少女正是朱县令的养女莫姑娘,站在她身旁稍矮一些的是朱县令的亲生女儿朱姑娘,那个和莫姑娘一块施粥的中年妇人,看穿戴应该就是两个姑娘的母亲、朱县令的妻子朱夫人了。 朝廷赈济只会施粥,有糙面馒头,说明朱县令个人贴补了一部分,一个县令能在战后做到这一点,看来是有些家底的。 七国时期苍丘国仅次于赤阳国,资源资产丰厚,不比其他国家一场大战就饿殍遍地了,但这并不表示穷人就不会挨饿,只是富人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这些富人顺利存活到战后,确实会有一些仁善的人家愿意出钱出粮救济穷人。海神镇有朝廷赈济的粮食,不至于让百姓饿死,但也有限,当地的官商富户肯出些力减轻朝廷的负担,对朝廷来说是好事,对百姓来说更是天大的幸运与恩赐。小田村的百姓虽然对山神洞被封很不满,但在接受施粥的时候还是感恩戴德的,可见这份不满也就是嘴上说说。 晨光站在老树下,看那朱夫人面相和善,待人诚恳,穿着也很朴素,眉眼里没有官夫人常见的高高在上。她的两个女儿和她一样,温婉柔顺,丝毫不嫌弃刚从田间赶来的农人身上泥泞肮脏,反而总问人给的粮食够不够,如此看来,母女三人都是善良热心的好人,她靠在沈润身上,摩挲着下巴。 沈润站在树荫里,由她靠着,低头看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拿着长匙舀粥的莫姑娘忽然抬头,一眼望见站在树下的沈润,晨光目睹了她望过来,只觉得她的目光在落定的一刻,激烈地颤动了下,接着目不转睛,仿佛呆住了似的。 沈润感官敏锐,觉察到有人看他,下意识望过去,二人目光相对,莫姑娘似触了电一般,晨光肉眼可见她激烈地颤抖了一下,绯红便漫上耳廓。她慌忙低下头去,匆匆舀了一勺粥,粥却撒掉了一半,她越发慌乱,双腮更红,垂着头,像只小鹌鹑似的,羞怯怯地落下勺子,颤抖着手,又舀了半勺粥。 晨光扑哧笑了。 沈润颇感别扭,从小到大,爱慕过他的人很多,他习以为常,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炫耀或高兴的。他知道那些女孩子为什么爱慕他,因为他出身皇家,因为他长得好,因为他给自己塑造出了温文尔雅的形象被许多人夸赞,因为他看起来性情温和会对妻子很好,她们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只是盲目地喜欢,他不为所动,除非这份爱慕对他有利用价值,比起女人,他更喜欢权势。 晨光是第一个拆穿了他的真面目,却不畏惧他、讨厌他、躲避他的女人,她骂他是“伪君子”,却还愿意和他玩,在她面前他可以不必美化地做他自己,他喜欢也有些羡慕她不需要覆盖面具的强大、直白与粗暴。从和她在一起以后,其他女子的爱慕对他来说就像是黏在脊背上的湿发,让他浑身不自在,这是现在最能让他避而远之的东西,归根究底,他就是怕她在发现了之后某一天突发奇想对他说“不如你娶了她”,他单是想想就觉得噎得慌。 她毫无醋意的大笑让他更噎得慌。 晨光转身往回走,沈润跟上她,脸色略沉。远处的莫姑娘察觉到他要走了,慌忙抬头,发现他真的走了,默默地垂下头,沮丧地咬住了嘴唇,晨光回眸时恰好望见这一幕,吃吃地笑,少女怀春时的样子在她看来愚蠢却有趣,天真得美好。 沈润阴沉着脸盯着她的侧颜,一言不发。 晨光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狐疑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沈润别过脸去,不理她,似又生气了。 晨光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对他突然就生气的行为,她其实已经习以为常。 沈润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转过头,看着她,冷声问:“你看见有别的女子爱慕我,你心里就一点不醋吗? 晨光愣了一下,哭笑不得:“‘爱慕’是一个人的行为,再说一个黄毛丫头,我有什么可醋的?” 沈润被她口中“爱慕是一个人的行为”这句话触动了内心,他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她问:“若有一日我心仪了别的女子,你会怎样?” 晨光已经走出了几步,闻言回过头,看着他,凉凉地说:“那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反正你也瞎了。”说罢,径自向前走去。 沈润站在原地,仔细咂摸她的话,笑出声来,不管在哪一领域,她都是桀骜、狂妄、不可一世的,可这些偏偏是最能让他心动的地方。他快走几步,忽然从后面一把将她抱起来,猝不及防之下晨光惊叫,脸色发青,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有病?放我下来!” 沈润这才想起来她今日不便,笑嘻嘻地将她放下。 晨光双足落地,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跳,感受到裙子里的不妙,脸色由青变紫,咬着牙狠狠地在沈润身上拍了两下。 沈润自知有错,笑着任由她拍打,也不躲闪。 第一千三百二八章 害羞 第一千三百二八章 害羞 两个人回到客栈,小伙计又迎过来热情地招呼,状似随口地问了句“二位今日可逛到了好玩儿的地方”,在沈润和晨光看来,他过于热情了,不过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沈润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在上楼梯的时候,晨光不经意向下一瞥,只见拐角处一张位置比较安静的饭桌前坐着郑吉和郑蓝萱,兄妹二人正与旁人吃饭,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身便服的朱县令。 沈润顺着晨光的目光望去,也发现了,从三人用餐时的氛围看,并不是很熟悉,但意在结交。 郑吉不是第一天到海神镇,以郑家南部巨富的家底,郑吉兄妹不会主动和一个小县的县令结交,朱县令已是中年,郑吉兄妹两个年轻人,当作友人去交际的可能不大,那就是朱县令主动找上他们的。一个小县的县令,两个外乡的年轻人,这样的三个人同桌吃饭,颇为怪异,沈润不禁想起晨光说过的话,刻意观察了朱本飞看郑蓝萱时的眼神,可是朱本飞并没有过多的关注郑蓝萱,一直在和郑吉交谈,偶尔望向郑蓝萱也只是礼貌地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若不是他们先入为主,这人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一位品行端正恪守礼仪的读书人。 沈润和晨光没有在楼梯上过久停留,回到房间,沈润开始着手画义庄里那个多出来的姑娘,晨光在窗边坐下,懒怠再站起来。 “你说,朱本飞突然找上郑吉兄妹俩,是为什么?”沈润站在桌前勾勒墨线,忽然开口。 “打听来历吧,那兄妹俩虽然在穿戴上费了心思,比平日里降了几等,可言谈举止还是不同的,一看就是富家子。” “他们想隐瞒身份,可为什么我问他的来历时,他却承认了?” “也没承认啊,只是你提丰城郑家时,他默认了。” 沈润抬眸,看了她一眼,笑容有些玩味:“你说他们是不是……”他没有说完全,紧接着又道,“那朱本飞不会从郑吉那儿打探出你的身份吧?” “我又不是见得不人。”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沈润则自己否定了:“应该不会,郑吉虽年轻,却不蠢,我只是奇怪,我们和郑家一点交集都没有,他们是猜出来了?怎么猜出来的?还是我多心了?”他提着墨笔,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勾画,用狐疑的语气咕哝着。 “你想这些做什么?他们猜出来了还是没猜出来,有什么要紧?郑家想要与苍丘南部的商族联名上书,向朝廷施压修改商法,组建商会,为了苍丘的商贸稳定,还要争取苍丘商族高于其他商族的特权,想得美!郑吉把他爹摘出去,说这主意是他姑丈替他爹出的,我呸!”晨光双手抱胸,窝在椅子里,慢吞吞地啐了最后一个字,“郑家被苍丘的衙门叮得满头包,还敢和我讨价还价,是觉得我在箬安看不见他的窘境,他气壮就能拿捏住新朝廷,我为了苍丘南部商贸的稳定,就会顺他的意,让他们郑家坐稳南部商族头目这把交椅?我最讨厌这些拎不清自己斤两的人和我讨价还价。” “你讨厌么?我看你挺喜欢郑蓝萱的。”沈润笑说。 “活泼机灵的小姑娘我看着顺眼。” 沈润眉微扬,没有言语。 “这镇上的人是不是又多了?”晨光靠在椅背上,望着楼下,过了一会儿,道。 “听说去稻城的山路堵住了,那段山路是通往西部的主路,路不通,往西边去的人走不了都退了回来,滞留在蓉城。现在蓉城客栈爆满,人多得挤不下,可能是听说了海神镇有海神祭,就都往这边来了。” “堵了?”晨光蹙了一下眉。 “前阵子大雨冲垮了山路,山石滑落又把路给堵了,幸亏我们不往西边去,听说得清理好一阵子。虽说能绕路,但得多走很远,还不如等着。” “就清理个山石,‘好一阵’是多久?”晨光觉得可笑。 沈润抬眸看了她一眼,笑说:“给你讲个笑话,苍丘还没灭时,那段路正准备重新分划,原来是归稻城管,后来归了蓉城,可文书还没送达蓉城朝廷就灭了。现在蓉城知州说文书没送达那条路就还是稻城的,理应由稻城清理,估计稻城知州则认为那段路说了以后归蓉城,就应该由蓉城派人清理,所以实际上不是需要清理好一阵,而是不知道归谁管,谁都不想管。” 晨光无语。 “这蓉城知州,干脆我成全了他,扣下他的家产,让他滚去赤阳国当乞丐吧。”这地方官当得好自在,屁用没有,偷懒耍滑推锅倒是有一手。 沈润笑笑。 良久之后,他放下墨笔,道:“画好了。”将画纸拿起来,走过去交给晨光。 晨光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上掀睫羽瞥了他一眼,嘴里道: “不错嘛,死人都画活了。” 这话不是夸奖也不是嘲讽,是事实,他们在义庄里看到那个姑娘时,那个姑娘躺在棺材里已经死去很久了,可他画出来的,却是一个活着的少女,眉眼含笑,小家碧玉。当天在义庄时,那姑娘的妆容太浓,防腐做得太诡异,她觉出了少女似很清秀,但看上去着实怪异,现在看到这幅画像,她确认了,这小姑娘是挺好看的。 沈润坐在她身旁,似惋惜地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画她的死状做什么?” 晨光也没有多言,把画纸交还给他:“让周泉去给吴半仙认认,看这是谁家的姑娘。” 沈润接过去,点了一下头。 晚间。 晨光平躺在床上,浑身不舒坦,一动不动。沈润洗了澡回来,见她笔直地卧着,直挺挺的像一捆柴似的,笑了: “我给你倒杯水?” “不喝。”晨光用墨玉似的眼珠子黑沉沉地盯着天棚,晚上比白天更让人心烦,穿着寝衣,她不能乱动,也不想乱动。 沈润知道她不舒服,坐在床边,怜爱地看着她:“你明日还能出门吗?”他在想经过了今天她会不会后悔出门。 明日就是海神祭了,虽然不知道这诡异的小镇会发生什么,可至少祭典是好玩的,他这么问的意思就好像是不想让她出去玩似的,她不悦地瞅了他一眼: “我的腿又没断。” 她心情真差,沈润笑笑,手隔着被放在她的肚子上:“来,我给你揉揉!” 晨光推开他的手,忽然对他说:“外边不是还有一张床么,你睡外边吧!” “为什么?”沈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脑袋里开始快速回忆他今天做错了什么,他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被赶出去? 晨光皱着眉,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觉得他这时候在她边上让她别扭,要是今晚上床再弄得乱七八糟的她更别扭。 她罕见地脸色变了又变,她不像是真的在生气,沈润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了悟,扑哧笑了,伏低身子,弯着眉眼问她: “你害羞了?” 这话落入晨光耳中,恍若一道雷,激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出去!”她没好气地吐出两个字,翻身背对着他。 沈润笑得更欢,却没敢再笑出声,他弯着嘴唇,麻利地钻进被子里,咕哝着说: “我才不出去!”美美地躺下来,手一挥,灭了桌上的烛灯。 晨光背对着他,心想,他真烦人。 第一千三百二九章 春祭 第一千三百二九章 春祭 沿海的城镇每年都会举办春祭,向海神祈祷平安丰收,日期随地方不尽相同,祭拜的神仙也不一样,有船只自行祈福的,也有将一个村落或一个城镇里所有的船只聚集到一块,择吉日在海边举行祈福仪式,海神镇的海神祭属于后者。 祭海祈福是海滨城镇的传统,但像海神镇这样意图把祭海仪式打造成特色风俗吸引游人的做法很少见,海神镇位置偏僻,祖祖辈辈靠打渔为生,资源有限,产品匮乏,若想富裕些,多招揽游人发掘潜在的商机确实是一条出路。 或许是战后返乡的书生、旅人、游商大量滞留在蓉城的缘故,这一回的海神祭吸引到了不少游人,一些滞留在蓉城的小货商打听到消息,趁此机会挑着货物前来售卖。 风和日丽的天气,渔船列在渔港,东边的海神庙装饰一新,挂着红灯笼,扎了松柏门。松柏门重檐式,宽三十几尺,高约四丈,门上层悬挂匾额,两边是鱼跃龙门的横额,整个松柏门上布满灯彩。与之相对的海滩西边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海神镇没有专业的戏班子,也没聘请外人,在上面唱戏的是平日里爱好唱戏的镇民临时组建的,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地唱。 晨光早上没起来,等到去海边时,摆供、焚香、烧太平文疏的仪式已经结束了,游人对这类仪式不太感兴趣,海边围观的外乡人不多,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硫磺味,有船主站在船头往海滩上抛撒用叶子包裹的花馍元宝,海滩上的女人孩子都在嘻嘻哈哈地争抢,为的是讨一个好彩头,据说抢到的元宝越多福气越多。 郑吉站在岸边,正东张西望,见沈润和晨光过来,笑着迎了过去。 大清早郑蓝萱就来敲晨光的门,要和晨光一块看祭典,那个时候晨光还没起来,沈润就让她先去海滩,说等晨光起来了会去海滩上找他们,郑蓝萱只好和郑吉先走了。 晨光问起郑蓝萱,郑吉笑着说郑蓝萱跑到海滩上跟当地人一块抢元宝去了,说话间郑蓝萱捧着六七个小花馍从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细嫩的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地对晨光道: “姐姐你可算来了,你看我抢了这么多,分你几个,他们说这抢的都是福气!”说着,大方地往晨光的掌心里倒了一半。 蓉城一带的人擅长做面食,能将面捏成各种形状,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尤其是在祭典时摆出来,花桃元宝,猪羊齐全,格外喜庆。 晨光和郑蓝萱在镇上转了一圈,又在戏台子底下听了一回戏,就是图个新鲜。祭典晨光看过不少,唱戏也听过许多,海神镇的祭典算不上出彩,只能说海景秀丽。郑蓝萱与她正相反,不是第一次出门,却对什么都感兴趣,让她哥哥给她买了许多她用不上的东西。 沈润见状,问晨光想不想也买点什么。晨光摇头,她兴趣不大,她一直觉得身上湿湿黏黏的,这感觉很讨厌,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数日她就两眼发黑,压根没心情去留意货商卖的小玩意儿是不是稀罕。 郑吉见晨光兴趣缺缺,暗中推了郑蓝萱一把,这轻轻的一推晨光没注意,沈润看见了。 郑蓝萱看了郑吉一眼,指着前面的茶棚对晨光笑道: “姐姐,去那边歇一会儿吧?” 晨光点点头。 茶棚是茶楼在街道上临时搭建的,为的是给外来的游人看热闹,四人在茶棚下坐定,郑吉向伙计要了一壶茶楼里最好的茶,伙计满脸堆笑地应下,端了好茶来。 沈润和晨光没喝,晨光不喝茶,沈润只喝好茶,这茶闻一下就知道是假的。郑蓝萱对茶不甚了解又口渴,饮了半杯,郑吉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尝出来这是假冒的却不好说,穷乡僻壤的,好茶确实不易得,他思索了片刻,对沈润笑说: “此地茶质粗劣,小弟想起来包袱里有一盒姑丈赠的雨花茶,峰苗挺秀,滋味鲜醇,我去取来让他们煮了,与陈兄一块品品。” 说着,也不等沈润回答,就站起身叮嘱郑蓝萱:“你在这儿坐着,不许乱跑,我去去就回。” 郑蓝萱点了一下头,郑吉就走了。 沈润也没拦他,这间茶楼的茶他确实喝不下,郑吉手里的雨花茶他倒是想尝尝看,如果他没记错,郑吉的姑丈就是贩茶的,坐拥大片茶田,是苍丘四大茶商之一,他姑丈送的雨花茶必是佳品。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就快晌午了,轻声问晨光: “饿不饿?想吃什么?” 晨光先是摇了一下头,想了想,又说:“甜的。”她身子不舒坦,心情也不怎么好,很需要一点甜甜的食物滋润一下。 沈润答应了:“你坐着,我去给你买。”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可别一个人乱跑。” “我能跑哪儿去?”晨光回了一句。 沈润就站起身,顺着来时的路去找那些售卖甜食的商贩。 郑蓝萱一直用她那对毛嘟嘟的大眼睛盯着晨光和沈润瞧,一会儿瞧瞧沈润,一会儿瞧瞧晨光,见沈润走了,她凑过来,笑嘻嘻地问: “姐姐,你和陈大哥成亲多久了?” 晨光愣了一下,这问题可不好回答,严格来讲他们没有成亲,可名义上,她做过他的王妃,他现在是她后宫里唯一的成员,他这待遇,天下独一份。 “十多年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么久了?!”郑蓝萱吃惊到瞠目。 “嗯。”晨光敷衍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吧。 “那你们的娃娃少说也有十岁了,姐姐,你这么美,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十岁孩子的娘亲!”郑蓝萱用羡慕又崇拜的眼神看着她,惊叹道。 这话听着真别扭,好像她再貌美她的年纪也已经很老了一样,虽然她承认她是老了比不得十几岁的时候,可听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不愉快。 “不是每一对夫妻成亲之后都会有娃娃的。”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郑蓝萱闻言,目露尴尬,讪讪地笑,她是在夸她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且貌美,也是想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娃娃,显然她不喜欢这样的夸奖,她夸错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试探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试探 “姐姐,你这对翡翠镯子真好看!”郑蓝萱将目光投向晨光的手腕,改变了话题,“这成色的翡翠,整个苍丘国都是难得的!” 晨光瞥了一眼腕上的镯子,笑了笑,没有刻意遮挡,这成色的镯子当然难得,南疆进贡的极罕见的“帝王绿”,因她喜欢这种水头充足的深邃颜色,命人做了一对镯子,不是整个苍丘国没有,是全天下只有这一对,郑蓝萱未必知道这是“帝王绿”,但她出身巨富之家,又是女孩子,常年接触金银玉饰,想来看一眼就知道这翡翠的昂贵。 郑蓝萱在她的面上溜了一眼,接着笑说:“我上一次看到不如这个但成色最正的翡翠,还是在箬安。” “你去过箬安?”晨光笑问。 “去过的,我喜欢出远门,以前父亲和哥哥出门走货的时候我都跟着,那一年随父亲去箬安走货时我还帮他赌赢了这么大一块血玉。”郑蓝萱双手比划着,得意洋洋地说。 晨光想起来前几年箬安突然炒起了玉石,玉价飙升,真假混杂,仿佛一夜间赌石成风,有人一锤子暴富,有人一锤子倾家荡产,许多玉石商人因为破产自尽身亡,后来朝廷干预,处置了几个在背地里作乱市价的人,才将这股邪风压下去,箬安的玉市才得以安宁,郑蓝萱突然提起这个……她笑了一下。 “姐姐去过箬安么?”郑蓝萱问。 “怎么?”晨光懒洋洋地反问。 要么回答“去过”,要么回答“没去过”,或模棱两可地敷衍也成,一句反问是郑蓝萱没想到的,她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笑容肉眼可见地僵涩了起来: “姐姐可听说过箬安曾发生利用赌石哄抬玉价致玉价暴涨的事件?许多商人因为眼红暴利挤进玉石行当,转做玉石生意,琳南、戈安一带到处是非法圈地开采的玉矿,还发生了许多拐良民为奴隶圈禁在玉矿做苦工的案子,还有以假玉冒充真玉高价贩卖的造假案子,后来朝廷干预,玉价终于降了下去,因为此,许多还来不及抽身的玉石商人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选择自尽身亡。” “听过。”晨光淡声回答。 “我父亲带我去箬安,就是因为那时箬安的玉市十分活跃,可惜我父亲是外来的,被当地的行市蒙蔽,投错了人,没赚到什么银子,我父亲说幸好及时抽身,没有像甄玉阁的梁员外那样偌大的产业如雪山崩塌,自己死了妻儿还要继续还债。” 晨光弯着唇角,沉默地看着她。 郑蓝萱没看明白她是想继续听还是有不耐烦,讪讪地笑,抿了抿嘴唇,接着说:“不过那一回我舅舅家损失不小,舅舅家在栾城主做玉石生意,箬安玉价暴涨时,舅舅往玉市里投了不少银子。” 郑蓝萱的舅父是栾城的“玉员外”高鹏,高家主做玉石生意,十分富有。郑家这个南部巨富不是白说的,整个苍丘国南部,凡有点名气的商贾之家基本上都与郑家沾亲带故或有生意来往,郑家吃亏就吃亏在官场上没有太多身居高位的自己人,因为郑家崛起得晚。与郑家对立的北部汪氏一族根底深厚,属于官商通吃,作为苍丘国首富,汪氏一族几乎垄断了苍丘国赚钱的买卖,即使是在郑家盘踞的南部,也在挤压郑家一派的生存空间,郑家蜷缩在汪氏一族高压下,仰人鼻息,终日不得伸展,想来积累了许多不满。晨光知道,郑家把凤冥国吞并苍丘国当成了能够压下汪氏一族的契机,商人重利,国与国的更替对他们来说远不如积累财富重要。 “后来我舅舅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了人家的赌桌,即使知道人家出千使诈,也说不了什么,只可惜那些不知情还以为是赶上了行市的蠢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说到这里,郑蓝萱惋惜地叹了口气,“我和父亲、舅舅去箬安时是住在梁家的,梁员外一家待人和善,后来听说他死了,我还有点伤心呢。” 晨光望着她笑,她这已经是在明示郑家知道当初在幕后作乱玉市的人是谁,然而晨光并没有问她。 郑蓝萱大概是想听她问的,因为在发现晨光依旧沉默时,她的眼底闪过了无措,唇边也僵硬起来,就像是一只感觉到蛛网抖动兴奋地赶过去却发现网上空空并没有猎物上门的可怜的小蜘蛛。 “姐姐,那时候……”郑蓝萱似还想再尝试一次。 这时候沈润回来了,带回来一包杏脯,他对晨光说:“别的我看着都不干净,你尝尝这个,酸酸甜甜的,还开胃。”说着,拿帕子拈起一块递到她嘴边。 郑蓝萱见沈润回来了,就不说了。 晨光吃了一块杏肉,皱起了脸:“什么酸酸甜甜的,只有酸吧?” “怎么会?”沈润不信地反驳,自己尝了一块,“这不是挺甜的?” 晨光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沈润无奈,站起身道:“那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 晨光拉住他的衣角将他拉坐下来:“算了,就吃这个吧。” 沈润回眸,望着她拉住他衣角的手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有一股暖意上涌,他觉得她的这个举动应该是心疼他不想让他再跑来跑去,他顿时笑弯了眉眼,重新坐下来,拈起一块杏肉塞进她嘴里: “吃吧,甜的,不骗你。” 他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让晨光觉得莫名其妙,杏肉入口,比刚才的那块甜了点,但整体还是酸的,不过她懒得再说,含在口中,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沈润刚回来没多久郑吉就带着茶回来了,交给伙计煮茶的同时,又取出两个竹筒,一边递给伙计一边对晨光笑道: “早上我去北山取了一点泉水,将泉水煮沸冲这野花蜜最是香甜,嫂夫人尝尝。” 沈润闻言,看了郑吉一眼,晨光不喝茶,喜欢泉水,喜欢甜的东西,不知道这小子是有备而来还是歪打正着。 晨光含着笑道了一声“多谢”。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来煮好的茶和花蜜,郑吉和沈润谈了一些闲事,忽然,有游人开始往东边的海岸赶,起初是几个,后来是一群,看得几个人心生疑惑,郑吉拉住其中一个往海边赶的人,礼貌询问: “老哥儿,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第一千三百三一章 骗局 第一千三百三一章 骗局 “听说海边开出来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珠子,只花了一百文,这手气,我正要过去看看!”路人兴奋地说着,甩开郑吉的手,跟同伴往海边跑。 郑吉目露疑惑,郑蓝萱突然想起来,胳膊肘捅着郑吉,笑道: “是不是海边开始开珠蚌了?不是说今天会有采珠女下海捞蚌当场开么?” 郑吉也想起来了,笑着说:“捞蚌开蚌还是今天海神祭的重头戏呢,居然真给他们开出来一颗大珠子,陈兄,嫂夫人,可有兴趣过去瞧瞧?” 沈润询问地望向晨光,晨光点了一下头,四人起身离开茶棚,向海边去。郑蓝萱兴致勃勃,离了座位就拉着郑吉往前快跑,惹得郑吉笑道: “慢点!你急什么?!” 郑蓝萱笑拉着他跑出一段路,这时候郑吉突然压低了声音,问她: “如何?” 郑蓝萱皱眉,摇了摇头:“我已经在引她问我了,可她一句都没问,看起来她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可能都不想知道。” “不可能。”郑吉否定得干脆,“她那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可当初下旨平息玉价的是她,那些事经她手处理过了,或许她觉得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即使有不知道的,她现在也不想知道。” “不可能。”郑吉又否定了一次,“她不知道的对她来说形同背叛,她怎么可能会容忍心腹背叛她?” “那……说不定她知道?” “这就更不可能了,当初玉市混乱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凤冥国的朝廷都是没有好处的,倘若她知道,怎么可能不下手处置?”顿了顿,郑吉怀疑地问,“你没认错人吧?” 郑蓝萱叹了口气:“我都说过多少回了,容王沈润,能让他那么殷勤去伺候的女子,不是凤帝还能是谁?他养的外室?他不要命了?” 郑吉听她这么说,亦有些摇摆,外室是不可能的,谁会那样去伺候外室,精心过头了,如果那人真是沈润,他身边的女子只能是凤帝了: “你确定他是容王?” “都说了我看过他的画像。”郑蓝萱被他问得有点不耐烦,“再说你看他们的穿戴,看似素淡不起眼,可从那衣服料子到头面佩饰,哪一样是普通的,宜城都不一定有。”顿了一下她问,“你给父亲去信了没有?” “去了。父亲未必能赶得过来,咱们先尽力拖吧,实在不行,姑丈那边已经在召人了,拖不下去就由姑丈出面,先就近联合十三商族面圣。” “只能这样了。”郑蓝萱轻声说,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晨光笑靥灿烂,“姐姐,快来啊!晚了好珠子都被抢走了!” 沈润拉着晨光,两人正在后面慢吞吞地走,晨光在刚站起来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幸好她今天穿了黑色,她打算在看完开珍珠蚌后先回客栈,等晚上放海灯时再去。沈润看着远处郑吉兄妹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 “这兄妹俩鬼鬼祟祟的。” 晨光笑。 “我走后,郑蓝萱和你说什么了?” 晨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沈润瞧出了她的疑惑,不用她问,回答说: “她刚才看我那眼神,巴不得我赶紧走,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他眼光还挺毒的,晨光笑出了声。 “她跟你说什么了?”沈润疑惑地问。 晨光含笑摇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四个人来到海边,海滩上摆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放了两个筐,一个筐装着铜钱,一个筐里湿淋淋的,装着撬开的蚌壳。距离岸边很远停泊着一艘小船,四个头上包着帕子的采珠女并排站在上面,离得太远,看不清她们的长相,只模糊觉得应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听说起初这边的游人很少,大家都不太相信捞蚌取珠,过来看的也只是想看采珠女怎么采集珍珠蚌,直到真的开出来一颗大珍珠,听说消息的游人就都赶过来凑热闹了。 晨光看见开蚌的桌子旁边坐了一对中年夫妻,满面红光,透着喜色,一个老妇人隔着桌子正在缝制漂亮的绣袋,说是用来装珍珠的。这绣袋的制作工艺是海神镇一带的地方手艺,很精巧,吸引了不少游人围观。当然大多数人围过来,还是为了看开出来的珍珠,珍珠就摆在桌上,拇指盖大小,洁白圆润,熠熠生光。 不少人流露出羡慕与惊叹,兴冲冲去问主人怎么开蚌取珠。规则很简单,先选择一位看着顺眼的采珠女,支付五十文下水捞蚌的费用,然后就是捞蚌,一个珍珠蚌十文钱,想要几个珍珠蚌就付几个的钱,之后会有人将捞上来的珍珠蚌送上岸,现场开蚌,不管开出多少颗珍珠全部归买主所有。这是带有赌博意味的游戏,若能开出一颗或许多颗成色上好的珠子,就能大赚一笔,若一颗都没开出来,就等于把钱财白送了。 因为亲眼看到开出来一颗大的,开蚌现场比先前活跃了很多,有几个人已经在排队选采珠女等待开蚌了。 郑蓝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珍珠她有的是,可没有人能拒绝以低付出搏高回报的刺激,她在看完妇人开出的大珍珠后,两眼冒光,回头问晨光: “姐姐要开几个?” 晨光笑着摇头,她对这东西没兴趣,觉得八成是一场骗局。 郑蓝萱见她没兴趣,也不勉强,依旧兴致勃勃,跑去排队,准备也开几个。郑吉无奈地摇头,过去陪她,怕她被骗了。 沈润在装蚌壳的竹筐边看了看,回到晨光身边,笑了,晨光狐疑地问: “怎么?” 沈润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就说这儿的海水这么凉,怎么可能会有珍珠蚌,一群骗子,那根本不是珍珠蚌,这边的海也产不了珍珠。” 他在她耳边说话弄得她很痒,她甩了甩头,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沈润笑,低声道:“只有雷州一带的海水里有珍珠,苍丘国从没听说过有海珍珠。” 晨光恍然,市面上售卖的多是淡水珠,海珍珠罕见,知道珍珠的未必见过珍珠蚌,即使见过珍珠蚌也不一定见过海珍珠蚌,只要卖主够巧舌如簧,这场骗局几乎是白赚,她望向那对等待绣袋缝制完成的夫妻,难怪坐了那么久,珠子一直在桌上摆着任人瞧,这是托吧? 筐里的蚌壳许多都是烂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河沟里掏出来的。 她笑出了声。 第一千三百三二章 乞要 第一千三百三二章 乞要 郑蓝萱买了二十几个珍珠蚌,开蚌的时候只有一堆软烂的贝肉,郑蓝萱十分丧气,她很不甘心,换了一个采珠女,又买了二十来个珍珠蚌,这一回比上次更惨,壳子里连贝肉都像融化了似的。 晨光噗地笑了。 郑蓝萱气得直跺脚。 郑吉知道这个游戏就是赌博,还不如赌石能提前看看石头,他们这么买,人家捞上来哪个是哪个,有没有珍珠全凭运气,他劝郑蓝萱别玩了。这时候,一堆垂头丧气的失败者里,一个人开出来一颗虽不大却圆润的珠子,算不上昂贵,但至少真的开出来了一颗珍珠,这让郑蓝萱又燃起了战意,她买了二十个珍珠蚌,摩拳擦掌等待开蚌。 郑吉劝说不成直皱眉。 沈润在一旁围观,摇了摇头,轻道:“这丫头,真傻!” “挺活泼的!”晨光笑着说。 沈润瞅了她一眼,她对年轻貌美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越来越宽容了,她的这种状态总会让他想起他父皇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倾心那些活泼机敏的小姑娘,仿佛想从她们身上汲取活力似的,越年迈,纳妃纳得越凶,可她是个女人,不可能会有他父皇当时的心境,她是喜欢男人的……他蓦地想起她偎在火舞怀里的样子,她曾经极喜欢火舞的那对大胸脯,还嫌弃他是平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是喜欢男人的,吧。 晨光觉察到他看她的眼神变得异样,狐疑地望过去:“怎么?” 她语气好差,沈润低声咕哝:“你对素不相识的小丫头宽容,对我却越来越凶了。” “啊?”晨光莫名其妙。 沈润又往她身旁靠近一点,小声抱怨:“你以前可温柔了,软软的可爱,连说话都是甜的。” 晨光微怔,看着他,扑哧笑了,撇过头去,懒得理他。 她难得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刺他,沈润抓住机会,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你现在位高无上,连玩笑都不怎么愿意说了,可我们两个在一起又不是在朝堂上,就算是最铁面无私的人,下了朝堂,回到家里,也会有一个他想要温柔对待的人陪着他。”这番话他越往后说声音越轻,大概是发现了自己正在无意识地乞求她的柔情,觉得丢人,或产生了其他阴霾情绪。 晨光一直在看郑蓝萱跳着脚催促开蚌人开蚌,对沈润的话没有做出回应。 他又开始向她乞要过去的他们都不屑的东西了,男女之爱大不过权势,曾经的他们如此,现在的她亦然,他却变了,他变得热烈,变得深情。她不讨厌过去的他,一个为了争夺权力不择手段的伪君子,她喜欢无心无情可以与她竞争的男子,踩起来够劲,掌控起来也愉快。雄心勃勃的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只贪恋儿女情爱的样子,是她刻意操纵的结果,她不否认,也不内疚,她必须这样做,摧毁他的一切,有形的、无形的统统摧毁掉,当他发现他只剩下她时,当他相信如果他在她的身上也失败了,他将会一败涂地一无所有,连继续生存的理由亦将消失时,他会自己折断最后一根傲骨,再难自救。 从情感上讲,她对他确实残忍,可从现实来说,想要彻底切断他的反扑,就得将他拆烂了踹进泥里,当他发现他再也爬不上来时,他便会祈望她的柔情作为救赎。 他们之间情愫复杂,她对他不是一点心没有,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她待他残酷,他有一点可怜,可她从不后悔她对他的作为,她的位置,不适合去怜爱一个曾与她为敌的男人。 郑蓝萱开了一筐蚌壳,终于开出来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乌突突的发黑,连她自己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珍珠,可毕竟开出来了,虽然花了不少钱,开出来的珠子价值还不如她支付的一半,可她还是很开心。 因为真的开出来了东西,开蚌的摊子旁边陆续聚集了不少人,越来越多的游人在主办人卖力的吆喝下兴冲冲地去开蚌。郑蓝萱心满意足地离开摊子,往岸上走。郑吉一脸无语,只觉得这场买卖做得不划算。 郑蓝萱叽叽喳喳地诉说开出珍珠的喜悦,晨光没打击她跟她说那颗根本不是珍珠,想来她自己也知道不是珍珠,只是开出来了东西觉得高兴,花了一笔银子买了一份高兴。 就在这时,郑蓝萱忽然停住脚步,望向远处,表情变得不自在。 海滩边的青石路上,朱县令身穿便服,带着两个女儿,正在看海滩上的人开珍珠,他很快注意到了郑吉兄妹,笑着走下来。 莫姑娘在望见郑吉身后的沈润时,眼波颤抖,激动地向前迈了一大步,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微红,踩着小碎步跟在父亲身后。 郑蓝萱向后退了半步。 郑吉迎过去与朱县令寒暄,朱县令一边寒暄,一边看向郑蓝萱,这时候才发现走在后边的沈润和晨光。晨光遮着面看不清长相,但气度出众,沈润俊朗如玉,又穿戴富贵,朱县令深深地看了沈润一眼,笑问郑吉: “这是郑公子的朋友?” “这位姓陈,是我的友人。陈大哥,这是本县的朱县令。”郑吉介绍道。 朱县令客气与沈润寒暄。 晨光一直站在沈润身后,她感觉朱县令扫了她一眼,这一眼扫得很快,很平淡,却给她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感,一旁的郑蓝萱忽然拉了拉衣领。 朱县令出来是查看海神祭办得是否成功,顺便带两个女儿玩一玩,彼此说了几句话,朱县令就告辞带着两个女儿去了。临走时,莫姑娘回眸,满面绯红地望了沈润一眼。 沈润装没看见。 晨光见郑蓝萱还拉着衣领,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起初郑蓝萱没有回答,后来在郑吉与沈润说话时,她凑在晨光身边,忽然小声说: “姐姐,你觉不觉得那个朱县令有点奇怪?” “怎么?” “那日他做东请我和哥哥吃饭,中途哥哥离开一会儿,他忽然夸我、夸我的颈子长得好看。”郑蓝萱在说的时候又别扭,又无语。 晨光愣住了,这的确古怪,夸人一般都说“这姑娘长得真水灵”,哪有单夸某一部位的,再说一个中年男人在对方兄长不在的情况下夸一个小姑娘长得好看,很不合适,她终于明白刚刚朱县令那一眼哪里不对劲了,那人没看她的脸,那一眼扫向的是她的脖子。 第一千三百三三章 海灯 第一千三百三三章 海灯 “夸她颈子长得好看?”回到客栈,沈润站在屏风外面,疑惑地问。 “嗯。”晨光正在屏风内侧换衣服,她将脱下来的衣裙抻起来看了看,一阵郁闷,烦躁地丢到一边。这样的日子真废衣服,她还腰酸背麻、头昏脑涨,乏力得常觉四肢不是自己的,不得不说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很影响她的战力,她黑着脸躺到床上,她现在连久站都不愿意了。 “那可真奇怪。”沈润说,绕过屏风走进来,看到她扔在地上的衣裙,弯身拾起。 晨光看了他一眼,皱着眉道:“扔了吧。” 沈润猜到了她心情烦躁的原因,笑着将脏了的衣裙放到一旁,走过去,坐到床上,摸了摸她的头发: “喝水么?我让厨房再给你煮点姜水?” “不喝。”她现在烦死了姜味,也不再喜欢红糖。 沈润叹了口气,她这正常的身体不适,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给你揉揉?”他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刚放上去,就被她没好气地扒拉开了,“晚上还去放海灯吗?”他问。 “去。” “还去?”其实她身体不适,还是安静地呆着比较好。 “为什么不去?难道我这样了就不能出门了?”她生气了,这份怒气更多是来源于她的身体变化,以及她忽然想到也许今后的每个月她都要经历狼狈的这几天,一想到这个她就两眼发黑。 “没说你不能出门,你想去就去。”是挺麻烦的,也难怪她会生气,沈润接纳了她的怒气,含着笑说,“离放海灯还早,先睡一会儿吧。” “大白天的……” “晌午了,难得的舒服日子,没有奏章要批,没有不长眼的求见,睡个午觉,我陪你!”沈润笑吟吟道,挤上床挨着她躺下,惬意地舒展开身体,叹着道,“睡吧!” 晨光仰躺着,睨了他一眼:“能闲着你就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每天批奏章我也会累的。”沈润咕哝着抱怨。 从他登基开始他就没闲过,每天都是如山的奏章奏章奏章,本以为她上位之后他能清闲一点,哪知道他比从前更累了,不仅是她把他当成朱批的工具,他每天需要批阅的奏章比他做龙熙帝时期需要批阅的奏章更多,还有她入睡之后他就不能再进她的寝宫了,因为一旦惊醒她,她就会失眠数日,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在她的寝宫关闭之前完成一天的工作,只有这样他才能去蹭她的床,加深两人之间的感情。繁重的政务,他却不能再通宵处理,压力可想而知,像现在这样闲着和她躺在一块,他当然高兴。 他总喜欢挤着她躺着,明明床有那么大,晨光沉默地往旁边蹭了蹭,却被他拖回来,他侧卧着,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晨光无语。 天擦黑时,郑蓝萱过来敲门,沈润起身开门,要他们在楼下等一会儿,回来时晨光已经起床了,正黑着脸在衣箱里翻找新裙子,她将晌午时新换的裙子解下来,用力摔在地上。 沈润心想,她刚开始用那个东西大概还不太熟练,想说她用不着这么生气,一回生二回熟,习惯了会用了,就好了,可看着她的冷脸,他没敢劝说,怕她把裙子摔他脸上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现在这个暴躁样子绝对能做出这种事。 放海灯是海神祭中重要的一环,是渔民向海神祈福的仪式,用明丽的灯火来传递祝福。这项仪式古来有之,只不过今天海神镇学内陆将放海灯做成了商业模式,早在夕阳西落时,售卖海灯的摊子就已经在海滩上支好了。放海灯和放河灯差不多,海灯的外形比河灯大一些,多半是纸做的,也有用布扎的,飞禽走兽、各色花卉、六角八角,应有尽用,最吸引人的,是以海中生物为原型扎成的各种鱼灯,五颜六色,绚丽斑斓。 售卖海灯的摊子前挤满了游人,沈润拉着晨光站在人群后面,问:“想要哪个?” 晨光身子不舒坦,将他当成一棵树靠在他身上,眼睛在摆着挂着的海灯上扫来扫去,一直不说话,直到前面的人购买完逐渐散去,她才指向被摊主挂起来的一盏比目鱼海灯。沈润才要说这只鱼也太丑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忽然斜插过来,指着挂着的比目鱼灯对摊主道: “王大叔,我要那个!” “莫大姑娘!好嘞!”摊主将挂着的海灯解下来,交给莫姑娘。 莫姑娘双手捧着,喜滋滋地转过身,似才看到站在旁边的沈润和晨光,惊了一跳,低呼了一声:“公子!”接着小脸就红了。 沈润无语,下意识瞟了晨光一眼。 晨光似笑非笑,怀春的小姑娘也挺好玩的,蠢得可爱。 莫姑娘忽然走近一步,将手里的比目鱼递向晨光,怯怯地说:“这灯是夫人喜欢的?那我送给夫人吧。” 她怎么知道这是她喜欢的?是猜的,还是看到了她的手势却抢先一步买了下来? “不必了。”晨光弯着眉眼拒绝。 “刚刚好像是我不好,夺了夫人的心头爱,既是夫人喜欢的,夫人就收下吧,夫人远道而来,权当是我尽地主之谊送给夫人的。” 沈润出身皇家,说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不为过,对女人的心思门儿清,这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很好懂,起初她直面晨光,还说了“夺心头爱”这样的话,他以为她是想隐晦地挑衅或是想耍些花样,有点烦,可后面她非要把海灯送给晨光,赠送的心情强烈,他的心情更不好了,他开始觉得别扭,这个莫姑娘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晨儿,她送礼物是想讨好晨儿吗,她为什么要讨好晨儿,难道她想让晨儿喜欢她,她为什么要让晨儿喜欢她……这些女人总想贴过来,总想更亲近晨儿,晨儿身边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很讨厌! “我不喜欢这个。”晨光对莫姑娘说。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莫姑娘的脸上闪过尴尬,她强撑着笑,道:“不喜欢这个,那夫人喜欢哪一个,我买来送给夫人。”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第一千三百三四章 在意 第一千三百三四章 在意 晨光从摊子上拿起一个海星形状的海灯,沈润见状,含笑轻声问: “喜欢这个?” 晨光点了一下头。 沈润正要付钱,郑吉先一步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摊位上,笑说: “陈大哥,我来吧!” 沈润看了他一眼,没和他抢,那边郑蓝萱已经选好了一个莲花形的海灯,喜滋滋地捧在手里。莫姑娘站在一旁,发现没人理她,越发尴尬,眼睁睁地看着晨光提着海灯转身,和郑蓝萱向海边走去,没再跟她说一个字,又见沈润转身欲离开,心中一急,脱口叫道: “公子!” 沈润蹙了一下眉,回头问:“姑娘有事?” 莫姑娘觉察到了他的不耐烦,喉头一哽,无措起来。沈润见她不说话,越发不耐,转身便走。他过于冷淡了,连郑吉这个局外人在旁观时都开始替莫姑娘尴尬,他同情地看了莫姑娘一眼,摸着鼻尖转身,追上沈润。 沈润不是一个会对所有人都耐心温柔的人,他只会在对他有利的人身上付出时间。对女色他并不热衷,一是因为他的自身条件出众让他很受女子喜欢,自幼时开始众多的爱慕养刁了他的胃口,一般人很难入他的心;二是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追逐权利,其他东西都是他追逐权利时的辅助或工具,这些东西里就包括女人。从他能将人当成工具使用且毫无愧疚之心来看,他确实像晨光说的缺德又虚伪,嘴里说着“和平共荣”,实际上在下黑手时信奉的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他只是擅长伪装,伪装成了习惯,其实他的怜爱之心少得可怜。晨光是唯一一个能够让他热血沸腾的人,他也是在和她交上手之后才知道他喜欢的是强大的女人,尽管他现在已经被她踩进泥里,可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依旧会为她的强悍心潮澎湃。她不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是众生之王,她是权利的化身,沈润有时候会好笑地想,他现在追逐的和他以前想要的其实没有两样,他的目标一直都没有改变。 海边的人卷起裙子折起裤腿踩进海水里,将五颜六色的海灯随着海浪推入大海,晨光不愿意下水,转身将海灯交给沈润。沈润替她将海灯放进水中推向深海,回来时见她望着飘向海中心的海灯发愣,笑问: “想什么呢?” “这些东西漂到海里,要不了多久就会下沉,海水不就被弄脏了?要是每一年都往海里放,每一年都放,那以后海水里不就全是废弃的海灯了?那样子鱼还能活么?还能捕到鱼么?”晨光忽然说。 一连串的提问让沈润哑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撇开放海灯是海滨城镇祭海仪式的一环不谈,在他看来,和心爱的女人一块放海灯是一件极浪漫的事,周围那些正在放海灯的男男女女也都是喜气洋洋、春情荡漾的,把这当成一场诗情画意的游戏。他还记得从前她和他一块放河灯时,她和旁边的这些女孩子一样喜眉笑眼,那时候的她并没有这种想法,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煞风景的事? 当然她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理论上讲,确实有她说的那种可能。 他哭笑不得。 晨光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眉微蹙,思索了一会儿,仿佛对自己很无语似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前太阳高照时我会想‘今天天气真好’,现在却想‘可别又干旱了,还是下点雨吧’,从前在下雨时我会想‘好凉快,多下几天吧’,现在雨超过三天我就心慌,从前在下雪时我会想‘可以堆雪人了’,现在下雪时我想的是‘别有雪灾,别有雪灾’,如今到放海灯了……”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 沈润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扑哧笑了,在她的头上拍了拍:“好事,你这是知道忧国忧民了。”身为帝王的觉悟,她终于有了。 晨光不悦地推开他的手,对于联想太多的自己,她感到很不高兴:“海里变成什么样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口是心非,沈润笑出了声,不顾她的反对,笑吟吟去摸她的头发。她嘴硬手黑心狠,但这不全是坏事,帝王本来就是要杀伐果断,她在外名声不佳,可实际上,她现在这样已经做得很好了。 晨光甩了甩头,甩开他的手,一脸无趣地环顾四周,周围全是眉飞色舞的年轻男女,而她已经过了喜欢五光十色的年纪,不经意瞥向岸边,意外地发现可怜兮兮的莫姑娘仍旧站在岸上,手里捧着一个奇丑的比目鱼海灯,有年轻的小伙子大胆去搭讪,被拒绝了,她抱着比目鱼海灯,偶尔向沈润的方向望过来,又迅速垂眸,失落地摩挲着灯尾。 晨光哭笑不得,对沈润说:“那小姑娘还看着你呢。” 沈润闻言,笑问:“吃醋了?” 晨光觉得好笑,他怎么总问她是不是吃醋了:“你很希望我为你吃醋?” 沈润答得坦率:“偶尔我也想体会一下被你在意的感觉,除非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在意是用这种方式表现的?”晨光嗤地笑了。 沈润看着她,忽然伸臂,一把勾过她的腰身,猛地将她拉近。他谛视她的双眼,扬起嘴唇,似笑非笑地问: “那你在意我么?” 晨光没有躲闪,也懒得挣扎,她望着他,亦弯起嘴唇,似笑非笑,她用哄逗的语气轻而慢地说: “别闹,哪一日我真醋了,后果不是你承受得起的。” 沈润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有些气地道:“不想给我甜头就算了,何必恐吓?” “放手,别突然拉我。”晨光僵直着脊背,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 沈润看了她一眼,知道是因为他拉她那么一下她又不好了,眼瞅着她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跳,忙放开她,见她心情不豫,他笑着宽慰道: “你第一次用,还不太习惯,熟能生巧,习惯了就好了。” 晨光的脸刷地黑了,凶狠地瞪过来。 沈润心想,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她果然不爱听这话。 第一千三百三五章 发现 第一千三百三五章 发现 郑蓝萱拿着两个蒸熟了串成串的鱼丸走过来,笑嘻嘻道: “姐姐,给你挑一个!” 晨光看了看,选了她左手上的鱼丸,郑蓝萱一边吃,一边笑着说: “我哥租了一艘船,明天姐姐你和陈大哥我们去海里玩,钓钓鱼玩玩水,可好?” 晨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答应了:“好。” 郑蓝萱冁然一笑。 在海边逛了几个来回,晨光腻了,和郑蓝萱说让她接着玩,自己要回客栈去,郑蓝萱说那她也回客栈,等着明早出海玩。晨光点了点头,四人穿过如织的人潮,往客栈走,走到一个拐角处时,晨光忽然停住脚步,望向斜对面的暗巷,沈润跟着停下脚步,疑惑地问: “怎么了?” 晨光歪过头,低声对他说:“我好像看见那个老骗子了。” 沈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老骗子”是那个“老神仙”,顺着她目视的方向望去: “我去看看?”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郑蓝萱回过头来,好奇地问:“姐姐,怎么不走了?” 晨光便对沈润说:“先回去吧,一会儿再说。” 沈润点点头。 走回客栈时,天几乎全黑了,一个小姑娘坐在客栈门外的台阶上,旁边陪坐的是两个秀丽的少女,台阶下站着一名中年妇人,妆容朴素,气质婉约。 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正在东张西望,见晨光和沈润并肩走来,大喜: “姐姐!大哥哥!” 她这么一喊,陪着她的人都向这边看过来。 晨光看见她,愣了,小珍珠怎么跑这儿来了?陪着她的人怎么是朱县令的夫人和朱家的两个女儿? 莫姑娘似没想到珍珠要找的人里有沈润,无措地站起身,白皙的小脸涨红。 珍珠在喊完那一嗓子,欢喜地站起来,没留神足腕崴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朱晓莲扶了一把: “慢点!” 郑吉和郑蓝萱兄妹不清楚情况,一脸懵然。珍珠一瘸一拐地向沈润走来,沈润愣了一下,来不及去想她是怎么在杨遵的监护下跑出来的,蹙着眉问: “脚怎么了?” “路上摔了一跤脚崴了,在镇子口遇见这位夫人和两位小姐,夫人和小姐好心,看我一瘸一拐的,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朱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走过来,晨光含着笑道: “多谢夫人和两位小姐相助。” 朱夫人温和地笑笑:“找到了就好,我看这丫头小,又一瘸一拐的,今天人多,怕她被拐子拐了去。我们先走了。” 晨光道了两句谢意,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沈润瞧的朱晓莲忽然指着他高呼: “咦?你不是那位公子……”被她姐姐用力拽了一下,小姑娘吓了一跳,怯怯地噤了声。 朱夫人疑惑地望向女儿,莫姑娘尴尬地笑说: “母亲,我们走吧。” 朱夫人点了一下头。 珍珠再次道了谢,待她们离开,转过脸,欢喜地望向晨光,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郑蓝萱疑惑地问:“姐姐,这小姑娘是……”孩子?不是说没有孩子吗?妹妹?也不像啊。这穿着打扮连个丫鬟够不上,到底是谁啊? 珍珠听她也叫“姐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郑蓝萱,见她穿金戴银,气质出众,像个念过书的大小姐,富贵又漂亮,有点羡慕,有点自惭形秽,她的眼神莫名就生出了敌意,这点敌意让郑蓝萱越发摸不着头脑。 晨光没回答郑蓝萱,淡淡地对珍珠道:“进去吧。”说着,先一步进了客栈。 郑蓝萱一头雾水,却不好再问,抱着狐疑回了自己的屋子。珍珠跟着沈润进了房间,站在厅里。晨光去卧室换衣服,沈润和珍珠留在外边,珍珠惴惴不安,悄悄地拉了一下沈润的袖子,小声问: “大哥哥,我突然跑来惹姐姐生气了?” “没有。”她生气的原因八成是又要换衣服了,沈润去柜子里翻出药酒递给珍珠,让她一会儿自己敷药,又疑惑地问她,“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小宁村吗?杨遵呢?” “我瞒着杨大哥偷偷跑出来的。”珍珠愧疚地说,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道,“大哥哥,我有急事!小五子告诉我他在石阳镇贩菜时看见王正了,王正身边没有我娘,也没有我弟弟,我想着只要抓住王正,好些事就能知道了,我把这事告诉杨大哥,杨大哥说他得看着我,他答应会把这事传出去让人抓王正,可我觉得他不信小五子说的,我心里一急,就自己跑出来了。” 沈润不知道小五子是谁,大概是她的小伙伴吧,王正居然会出现在石阳镇,他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晨光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对珍珠说:“你的事我知道了,我们现在要出门,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就呆在屋子里,能照顾自己吧?” 珍珠喜欢她,但每当她散发出严肃的气场时,她又有点怕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要是觉得有不对,就钻到床底下或者大声喊人,对门住着的人认识我们。”晨光叮嘱。 珍珠听话地点着头:“我记住了。” 晨光就和沈润出了门。 锁了房门,下楼时,沈润轻声问:“她说听人说王正出现在了石阳镇,你怎么看?” “派你的人在石阳镇搜寻王正的下落。”晨光淡声道。 “她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不一定准确……”沈润摩挲着下巴,细细思索着,说。 晨光瞥了他一眼,嗤笑:“你的手下连个毛丫头都看不住,此等废物,也只能在小镇子上打探打探人了。” 她的嘲笑让沈润无言以对,杨遵,确实废物。 二人离开客栈,天已经完全黑了,游人比刚刚少了许多,街上行走的多是在往住处赶,大部分商铺已经开始上板,准备关门。两个人先去了刚刚晨光疑似发现了“老神仙”的地方,没有线索,又去了关闭着的“神仙居”,晨光站在墙下,等着沈润进去查看,不一会儿沈润出来了,摇摇头表示里面没人。 晨光皱了皱眉,二人又去了县衙,还没走近,就听见县衙的大门开了。晨光和沈润潜在街角的巷子里,见朱县令从门里出来,站在台阶上整理衣冠,下人们提着灯笼,跟在朱县令身后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道袍,面如菜色,瘦骨嶙峋,已无道骨仙风之态,此人确实是那个“老神仙”。沈润看见他时一直在想,他到底废了没有,还是皮肉伤,不管是哪一个,都怪疼的。 第一千三百三六章 圣使 第一千三百三六章 圣使 有脚步声传来,黑夜里,自东向西抬过来一顶四人轿,落在县衙前。轿子刚落地,朱县令和“老神仙”就跪了下来,谦敬地道: “恭迎圣使大人!” 晨光愣了一下,且不说“老神仙”,朱县令一个朝廷命官,这么爽快就跪下了,轿子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扒拉开沈润悄悄环住她腰肢的手,皱了皱眉。 抬轿的是四个戴着短纱幂蓠的黑衣青年,看不到相貌,其中一人将轿帘掀开,从轿子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看身形步伐,这应该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站在县衙外,下巴微扬,有点盛气凌人: “起来吧。” 周围安静,又是在黑夜里,晨光觉得他的嗓音很特别,好像在哪里听过。 朱县令和“老神仙”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谄媚,殷勤地笑道: “大人里面请!” 圣使大人“哼”了一声,仍旧高傲地扬着下巴,大步跨进县衙。抬轿的四个青年跟上他,轿子孤零零地停在县衙外,很快,县衙大门关上,灯笼被提了进去,大门前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县衙门外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晨光和沈润站在拐角,一脸茫然,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圣使大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和朱县令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沈润满腹狐疑,晨光先走出暗巷,沈润没拉住她,只得跟着她来到停在大门外的那顶轿子前。晨光围着轿子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伸手要去掀轿帘,被沈润拦下。沈润将她拉到身后,自己动手去掀轿帘,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一顶普通的四人小轿,沈润越发疑惑,就听晨光冷哼了一声: “装神弄鬼!” “进去吗?”沈润悄声问。 “进。”晨光回答,抬头向县衙的矮墙望了一眼,足尖一跃,跳了上去。 沈润忙跟上她。 海神镇是小镇,许多人家点不起灯,自然比不上城市里的灯火通明。县衙内的灯很少,今夜的月光也不亮,晨光和沈润几乎是走在黑暗里,沈润完全看不清,只能听着声音跟着晨光走。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不单是行人看不见他们,县衙中灯火最通明处应该就是朱县令们要去的地方,县衙不大,建筑也矮,晨光循着灯光找过去,稳稳地落在朱县令会客厅的屋顶上,把屋瓦掀开时,朱县令刚领着那位圣使大人进门。 圣使大人进了屋子,被烛光一照,晨光更确定了这是一个年轻男人,同时也感受到了他和随行的四名男子身上涌动的不同寻常的玄力,这股阴邪的玄力似曾相识。圣使大人在上位坐下,鬼脸面具在灯火下越发狰狞,朱县令仍在溜须拍马: “圣使大人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圣使大人瞥了他一眼,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问“老神仙”:“高旺,你上一回说的做法事,还没筹办好?不是说包本大人满意吗?” 他说话的声音真奇怪,像一只鸭子被踩住了脖子,听得晨光浑身别扭,原来那“老神仙”的名字叫“高旺”。 不知是被圣使大人的嗓音麻的还是被圣使大人吓住了,高旺打了个哆嗦,赔着笑脸道: “圣使大人恕罪,小人前几日尝试作法,被妖灵反噬,受了伤,这时候再做法事,只会激起邪灵的狂性,让它们更猖狂,待小人伤愈,一定给大人做一场让大人看了满意的法事。” 圣使大人不太信他的话,撩起眼皮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伤了?你这模样可不像是伤了。” 高旺心里一急,额角开始冒汗:“大人明鉴,小人确实伤了!是真伤了!小人不敢扯谎!” “伤哪儿了?给本大人瞧瞧!”圣使大人目露兴味。 高旺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一张老脸涨红,实在说不出口,圣使大人见状,冷笑了一声: “没筹备好就说没筹备好,敢扯谎糊弄本大人!” 高旺冷汗淋漓,急得双手乱摆:“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是真伤了,不信大人请看!”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带,露出被纱布缠裹的伤处。 圣使大人没想到他的伤居然是这里,震惊到瞠目,继而哈哈大笑。 沈润早在高旺解裤带时就把晨光的眼睛给捂住了,晨光去扒拉他的手,扒拉不开,直到高旺满脸涨红忍着耻把裤带系上,他才收回手。晨光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圣使大人的心情因为一场笑话似乎变好了,笑过之后,他手一摆,说: “罢了,法事暂时放一放,本大人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日后若做这个法事,一定要够味儿,够劲儿,本大人看了才高兴,若是本大人看了不高兴,本大人就把你们两个吊起来当祭品!”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带上了阴厉的血腥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朱本飞和高旺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哆嗦,连连点头,颤着嘴唇说: “大人放心!一定!一定!” 圣使大人尖着嗓子笑了一声,接着道:“算算也快到日子了,上一回任你们拖延了那么久,你们却连个像样的货都没交出几件,第二回我可不会再像上回那么好性,任你们糊弄!” “小的不敢!就这几日,小的和高兄就要动手了,没想到大人提前来了,小的一定会在到期日之前把货交给大人,大人尽管放心。这两日就让小的好好招待招待大人,等大人离开的时候,一定能看到小的为大人准备的最像样的货!”朱本飞赔着笑说。 圣使大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朱本飞的表情越发殷勤: “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小的已经为大人备下接风的酒菜,还有特地从蓉城请来的姐儿作陪,大人意下如何?” 圣使大人闻言,眼睛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县衙不大,屋舍有限,会客厅权做宴客厅,朱本飞命人将酒菜抬进会客厅,又进来五个衣衫暴露的风尘女子作陪,接下来便是花天酒地。 圣使大人依旧没摘面具,看得出这位圣使大人对女人很感兴趣,还吃着饭呢就把作陪的姐儿搂在膝上,没完没了地揉捏。高旺和朱本飞对这些风尘女子的兴趣却比不上圣使大人,朱本飞开始时还做做戏,酒至半酣,他就一脸不喜地让陪着他的姐儿去给圣使大人敬酒了,之后便是一脸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表情。高旺对姐儿们倒是有些喜欢,但他只喜欢看,偶尔上手摸一摸,却目露失望,在作陪的姐儿摸他时,他十分反感,甚至生起气来,只是碍于圣使大人在场,不太敢发作,却还是把那个年轻的姑娘吓得差一点哭出来。 在义庄里他对着棺材里的女尸那般猴急,怎么看都不是不近女色的,可对着活色生香的姐儿们,他却只是推拒,晨光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不喜欢活的,只喜欢死的,难道是因为他小得像天阉么? 第一千三百三七章 太监 第一千三百三七章 太监 酒席接近尾声,圣使大人带着五个作陪的女人先走了,沈润见状,给晨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跟着那边去瞧瞧,晨光点了一下头,留在会客厅的屋顶,继续向下观望。 圣使大人一走,高旺就对朱本飞说: “大人,圣使大人一直想看法事,可人还没凑齐呢。” 朱本飞皱了皱眉:“实在不行,只能另想办法了。” “另想办法是什么办法?那圣使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高旺像是回想到了什么,惊恐而苦恼地说。 朱本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谁让你当初许诺做法事,还弄出那么苛刻的条件!” 高旺见他责怪自己,十分冤枉:“我那还不是为了大人……” “好了!”朱本飞不耐地打断他,“此事过后再议,圣使大人这一次来是为了出货的事,这件事务必办理妥当,可不能再惹怒圣使大人了。” “是,我知道了。”高旺回答。 就在这时,晨光听到庭院内传来脚步声,循声望去,一个小丫鬟在前面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少女,晨光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果然是莫姑娘。 小丫鬟打起帘子,莫姑娘一边往里走,一边含着笑说: “父亲,女儿送醒酒汤来了。” 哪知这么孝顺的举动却引来了朱本飞的怒气,他绷着脸,训斥道:“谁让你出来的?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家里会来贵客,你们姐妹俩都要呆在房间里吗?白天都带你们玩过了,怎么这么不听说?!” 莫姑娘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招来父亲这么大的火气,吓了一跳,眼圈红了,嗫嚅着说: “女儿、女儿只是担心父亲饮酒过量,身体会不舒服……” 朱本飞沉着脸,皱着眉:“都什么时辰了,谁家的姑娘这个点儿还不睡觉?放下!回去!贵客已经到了,告诉你母亲和妹妹,这几日不要出房门。” “是。”莫姑娘含着泪点头,将醒酒汤放下。她现在的感受不太好,不单是因为父亲的愤怒,还有高旺先前饮了一点酒,酒酣耳热时一直在盯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也不敢回眸,应声之后就沁着头出去了。 莫姑娘走后,高旺酒盖脸,笑嘻嘻地对朱本飞说: “大姑娘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一语招来朱本飞的怒视,他带着警告意味,说:“那是我女儿。” 高旺不以为意,涎着脸笑道:“又不是亲生的。” “她的生父救了我的命,救了一个镇子人的性命,为了救人放弃了自己的性命,那是真义士,我既答应照顾他的女儿,就会好好照顾,她就是我的女儿。”朱本飞义正言辞地说。 晨光潜在屋顶,闻言,心生异样。她一直觉得朱本飞不是好人,是佛口蛇心的虚伪之徒,可是这样的人居然能用钦佩的语气说出“真义士”这样的话,待恩人的女儿如同亲生,莫姑娘的态度佐证了他们父女之间关系不赖。这就像是胸口处提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坏人她只喜欢纯恶的,像那种坏里边还带着点好的坏人她最讨厌了,就像是忽然在屎里看见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比屎更恶心,因为还得多看两眼。 高旺大概也觉得朱本飞虚伪,对他的话只是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两人之间变得不太愉快,僵着分开,各自去休息了。 晨光见人都走光了,离开会客厅,出了县衙,回到先前藏身的小巷。沈润还没出来,她在巷子里等了约一刻钟,沈润终于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晨光不悦地问,沈润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晨光跟着他,接着问,“那圣使大人是个什么来头?” 两人穿过巷子走到下一条街,已经子时了,街上空无一人,沈润轻声回答:“来头不知道,不过是什么身份,我大概猜到了。” “什么身份?”晨光一脸狐疑。 沈润犹豫了一会儿,俯下头来,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应该是个太监。” “太监?!”晨光满眼惊诧,搓了搓被他吹痒的耳朵,街上又没人,好好说话就行了,干吗和她咬耳朵,“你怎么知道?” “你不觉得他的声音很奇怪么?是个太监,还是个自幼就净身了的太监。”沈润道,“那种嗓音我从小就听,太熟悉了。” “哦!”晨光恍然点了点头,“我说怎么听着有点熟,成安就是这么说话的。” 成安是贴身伺候沈润的太监,是和沈润一块长大的,她这么说有点嘲笑的味道,沈润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不过也不一定,有人天生嗓门细,听声音不一定准确,许诰的声音就是天生细像个太监,六部的人总在背后拿这个嘲笑他。” 许诰既工部尚书,此人声音确实细,每次在晨光宫慷慨陈词,都像有只鸭子在讲人话,曾引出过不少笑话。但许诰是个很能干的人,要是他知道他效忠的君主在背后嘲笑他像太监,说不定会愤然辞官。想起他闹的那些笑话,沈润也有点想笑,他忍住笑意,他想给晨光做出榜样,正直的君王不应该嘲笑臣子身上的小笑点。 “或许声音做不得准,但那人确实是个太监。”他笃定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晨光不解地问。 沈润的气息出现了异样,晨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狐疑地望向他,沈润沉默地向前走,似在犹豫。晨光又问了一遍,沈润无奈,犹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一个男人,五个女人,在一张床上折腾了良久也没进入正题,不是太监是什么?” 晨光惊诧,她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住脚望向他,眼中流露出了异样。 即使是黑灯瞎火的夜晚,这样的目光依旧如利刃,狠狠地刺了过来,刺进沈润的心脏。热血开始上涌,涌向耳根,一同上涌并澎湃起来的还有恼羞成怒的怒意,他不等她开口,冷着脸,阴恻恻地说: “你在这么看我之前,不如先把你的良心掏出来看一看。” 她又没说他是太监,他倒是先指责起她没良心了。 晨光嗤地笑了,不说话,转身走了。 第一千三百三八章 勾结 第一千三百三八章 勾结 回到海神客栈,客栈已经关门了,像这种小地方的客栈,晚间很少会有客人来投宿。走之前沈润将窗子留了一条缝儿,他先上去,打开窗子跃进室内,晨光跟上去,落在厅里。厅西边用一道珠帘隔出来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小床,沈润将珠帘掀开一点,见珍珠卧在床上,睡得正酣。 “这孩子,胆子太大!太有主意!”沈润叹道,还这么小,就孤身一人在两个镇子间跑来跑去,为家事奔波,没有大人庇护,怪可怜的。 “有主意是好事,不容易被欺负。”晨光说。 沈润想想也对,放下珠帘,在室内检查了一圈,没发现异样,便和晨光回了卧室。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沈润在水声中醒来,发现晨光已经起床了,正在屏风后面洗澡。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嘴里面哼着小曲。 大清早,她高兴,他也跟着高兴起来。 “怎么早上洗澡?”他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晨光不答,过了一会儿,从水里出来,在屏风后面穿好衣服,绕出来时,沈润惊讶地发现她换回了一身白色,不解地问: “你……能穿白的吗?” “现在能穿了。”晨光连扬起的眉角都透着喜气。 “没了?”沈润瞬间明白过来,诧异地问。 “没了。”晨光知道他在问什么,喜悦地点了点头。 沈润的眉却蹙得更紧:“你这日子是不是短了点?” 晨光立马黑了脸:“还要十天半个月?” “不用那么久,可是……” “你少管!”晨光瞪了他一眼。 沈润无奈地闭上嘴,虽然开了个好头儿,可是时间短,这不正常啊,或许是因为她刚开始,慢慢地就会变得正常了?也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准时,她讨厌那东西,巴不得没有,肯定不会记下日期,还是得他帮她记着,有个参考,他也好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变正常。 “姐姐,早饭送来了!”珍珠隔着门,脆声说。 晨光应了一声,就在这时,窗户框传来异样的声响,好像有人用石子敲打了窗框。沈润向窗子看了一眼,转头对晨光说: “我出去一下,你先吃。” 晨光知道是他的废物手下来复命了,点了点头。珍珠将伙计送进来的早点摆在桌上,沈润出门时,正遇见对门郑吉在敲郑蓝萱的门: “阿九!阿九!妹!妹啊!” 见里边没有回应,他大叫了一声:“猴子,起床啦!” 沈润开门时正好听见郑吉嘴里郑蓝萱的外号,没忍住,扑哧笑了。郑吉见被人听见了,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笑说: “陈兄出门啊!” 沈润点了一下头。 “嫂夫人可起身了?阿九说嫂夫人答应了今天你们和我们一块出海玩,船我都租好了。”郑吉笑道。 “她起来了,等郑姑娘出来,看她们的时间。”沈润笑着说。 郑吉颔首,沈润下楼,郑吉接着敲门。 沈润离开客栈,拐进附近的一条小巷,周泉和杨遵站在巷子里,见他走进来,杨遵惶恐地跪下,哑声道: “属下失职,一时不察,让珍珠姑娘跑掉了,请主子责罚!” 沈润沉着脸,看着他,冷声说:“知道陛下怎么说你的吗,‘废物’,”他厉声斥责,“废物!” 杨遵浑身一抖:“属下该死!” “回头自己去领罚。” “是。”杨遵领命。 “珍珠说,有个叫小五子的说王正出现在石阳镇,你回去找到那个小五子,带他在石阳镇周围细细打探王正的下落,一旦发现,直接拿下,务必审出他和清净派的关系,清净派的内幕,还有珍珠她娘和她弟弟的下落。” 杨遵应了。 杨遵退下之后,周泉上前一步,汇报道: “主子,古战从蓉城传来消息,蓉城知州,盘宁、姚安两地的知府、知州正在将大量的私产转移到赤阳国,这些人发了狠在辖地搜刮钱财,无所不用其极,地方上的小商贾有许多已经被勒索得资不抵债,要么选择逃离,要么以死相抗。去年十月,羌州百药堂主人刘员外之妻带领刘员外的儿女妾室共十人在家中上吊身亡,并在墙上血书,据说是因为百药堂的药吃死了人,刘员外被拉到公堂之上,不仅被判赔大笔钱财,还有牢狱之灾,刘员外则坚称百药堂的药没有问题。刘员外入狱期间,羌州知州数次派人前往刘宅索要打点,刘员外气不过,在狱中撞墙身亡。刘娘子听说丈夫死在狱中,数次上告,结果只是被上面索要更多的钱财。刘娘子翻案无门,以命相抗,血书上写羌州知州、姚安知府索要贿赂不成,设计陷害刘员外,致刘员外惨死狱中,她上告无门,只能死后化作厉鬼,报仇雪恨。此事在民间议论纷纷,但是盘宁、姚安一带的官员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压根没人理睬。三日前,蓉城知州的家眷离开了蓉城,听说是前往赤阳国。” 沈润的眉越皱越紧,战争期间,帝都无暇顾及地方,非军事重镇的地方官们仿佛耗子成精,一个个的都成了土皇帝,不放过一点机会,知道上头没精力惩治他们,疯狂敛财,官员们抱成一团敛财。战事结束后,先整肃的是宜城,国家更替之际,地方上兵荒马乱,上下管理接不上,促成了比战争时期更好的敛财时机,那些贪官污吏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何况是那些已经准备好要逃跑的,恨不得自封一地,把土刮下来三层。 “羌州驻军长官是谁?”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卫恕,苍丘人。”周泉明白他的意思,皱着眉说,“主子,这些案子羌州军方也参与了,他们和那些贪官是一条藤上的。” “荒唐!”官方和军方勾结,欺压百姓,沈润怒从肝起,厉声斥道,顿了顿,他问,“往上最近的凤冥驻军是哪一个?” “最近的是盘宁的铁鹰卫,由丁振宇将军率领。” 丁振宇出身龙熙,曾是沈润的臣,沈润点了点头,道: “让古战带上我的令牌,传我的命令,命丁振宇率军捉拿卫恕,关押起来,等候陛下发落,若羌州驻军抵抗,直接剿杀。将蓉城知州,盘宁、姚安两地的知府、知州下狱,派人追回他们的家眷和被他们转移走的私产。” “是。”周泉应下,顿了顿,说,“主子交给属下的画像,属下让王闻拿给吴半仙认了,吴半仙认出那个姑娘是之前失踪的其中一个姑娘,叫‘柴婵’,家住水月巷,她的父母在她出事后就搬走了。” 第一千三百三九章 失踪 第一千三百三九章 失踪 沈润回到客栈房间,见珍珠坐在厅里的圆凳上,手捧一只大海碗,碗里面装着鲅鱼馅的包子,她正大口吃着。瓦罐里的粥盖着盖子,和笼屉里的包子一块,整齐地摆在桌上的托盘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吃饭,沈润疑惑地问: “姐姐呢,她怎么没吃?” “姐姐在屋里,让我先吃。”珍珠匆忙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回答说。 沈润愣了一下,走进卧室,卧室的窗户开着,晨光坐在窗下的茶桌前,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发愣,听见响动,她回过头,沈润笑着问: “怎么不吃饭?” “她吃完了,端进来吃吧。”晨光淡声说。 沈润不解她的心意,疑惑地点点头,出去端早饭。珍珠过来抢着端,笑说: “大哥哥,我来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了一天,她还是一瘸一拐的,沈润拒绝道: “你脚伤了就别乱动了,床上坐着去,多用药酒揉一揉,好得快。” 珍珠站在他面前,手指头搔了搔脸颊,有些无措,她想了想,殷勤地问:“大哥哥,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缝补?我会做针线活。”她对自己白蹭了房间却不干活感到不自在。 沈润明白了她的想法,觉得好笑,又想起这孩子的年纪都够做他的女儿了,小小姑娘,经历坎坷,在外人面前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着实可怜: “不用了,你还是去揉一揉伤处让脚伤早点好吧。快去!” 珍珠求干活不成,只好听话地坐到床上。 沈润笑笑,将早餐端进卧室,迈过门槛时,望向晨光,头脑中金光一闪,他忽然开始猜想她没吃饭让珍珠先吃,会不会是为了等他回来一块吃。这个猜测让他窃喜,忍不住抿嘴偷笑出来,可他又担心是自作多情。晨光看着他,他莫名其妙的笑意让她面露狐疑: “怎么?” “没有!没事!”沈润摇着头笑答,关上房门,将早餐放在茶桌上。他掀开瓦罐,虾蟹野菜粥喷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把粥盛进碗里,放到她面前。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晨光问。 沈润这才想起来他刚才出去是为了什么,差一点忘了,他坐下,将刚刚周泉报给他的消息对着晨光复述了一遍,又说: “我已经命丁振宇率兵捉拿卫恕,若羌州军队反抗,直接剿杀,我还让他派人将盘宁、姚安两地的知府知州、蓉城的知州先下狱,过后审问,他们的家眷私产也要追回。” 晨光点点头,舀起一勺鲜粥吹了吹:“到时候你去审。” “我审?” “我懒怠审那些玩意儿,我去审,通通下油锅炸了!” “还是我审吧。”沈润连忙说,虽然那些人大概率要判死刑,可死刑还是走正常流程正常方式为好,花样的死刑就算了,长官贪腐入狱势必会牵扯出许多下属,不排除里面会有无辜受牵连之人,她火气上来一锅端了,易造成错案。 “义庄里的那个姑娘是失踪的其中一个姑娘,事情就明朗了,凶手不是高旺就是朱本飞,我觉得凶手是朱本飞,高旺出现在海神镇之前那几个姑娘就失踪了,昨天你走后,高旺曾对朱本飞说过一句‘我那还不是为了大人’。” “若是凶案,需要有尸体证明,义庄我后来让王闻探过,果然都转移了。失踪的是七个姑娘,我们只见过一具尸体,那具尸体还不知道被他们运到哪儿去了,他们一定不会认罪。你可以动刑强迫他们认罪,但以朱本飞和高旺在海神镇的声望,很有可能会被谣传成侵略国故意迫害苍丘国官员,百姓的嘴堵不住,若有幕后之人推波助澜就更堵不住了。你查这件案子的初衷是想惩治恶人,顺便杀鸡儆猴,不谨慎处理,容易掉进苍丘人的舆论陷阱。” “义庄的那个姑娘是失踪了的柴婵,那那个和宝珠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去哪儿了,为什么没和其他被献祭的女孩放在一起?”晨光蹙着眉想了半天,忽然问。 沈润摇摇头,他猜不到。 “昨天的那个太监,是从哪个宫出来的?” “这个不好说,太监一般不会离开皇宫,年老的太监出宫之后会进京城的养老所,进去了很难再出来。昨天的那个人,远没到需要养老的年纪,他要么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要么是被派出来的,也有可能是被你放出来的,箬安的皇宫不是被你放出去过一批年轻的太监和宫女么。如果是出逃的,先排除苍丘国皇宫,苍丘国皇宫从去年冬天才开始乱,短短几个月,一个小太监不可能会在远离宜城的海神镇建立起这么强的势力。雁云献国时没发生战争,太监都好好地呆在宫里,现在端木冽回去了,更不可能会有太监出逃,赤阳国的皇宫一直很平静,也没可能;如果是被派出来的,那哪一国都有可能,雁云、赤阳,甚至还有可能是苍丘国遗留下来的暗桩。” 可能性太多,晨光不语。 沈润抬眸望她,又极快地垂下睫羽,他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 “晏樱在最后没对你说什么?” 晨光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沈润的心重重一沉,不安起来。他不该问这个,他想知道,可他不该问,他现在很后悔,却不知该如何用其他的话题遮盖过去,他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说了,”却不料,晨光回答了,她的语气很平,很淡,不带有一丝波澜,似毫无感情可言,就像是在说天气一般简单,敷衍,“说得还挺多的。全是些没用的废话。”最后一句仿佛是总结。 她这么说,沈润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心很堵,胃也很堵。 就在这时,珍珠忽然在门外高声道: “大哥哥,对门的郑哥哥说要见你!” 晨光和沈润一愣,同时放下筷子。晨光罩上面纱,沈润开门出去,郑吉站在大门外,满头是汗,脸色苍白,也不等询问,心急火燎地道: “陈大哥,昨晚上回客栈一直到现在,你们可有见过我妹妹?” 这问题问得很奇怪,晨光愣了一下,走出去,狐疑地问: “没有,怎么了?” “我妹妹她失踪了!”郑吉带着哭腔,大声道。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线索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线索 晨光和沈润俱是一惊,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会突然失踪了? “客栈周围都找过了吗?是不是出去了?”沈润问。 “都找遍了!客栈里里外外,连海边我都去过了,没有!”郑吉心急如焚,几乎是用哭腔说的,他才二十出头,又是独自带着妹妹出来的,妹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他的监护下凭空消失,他怎能不急,不好的预感盘绕在他的脑子里,让他越想越害怕。 “你先别急,问过伙计没有?”沈润看他快哭了,安慰一句。 “问过了,伙计说晚上客栈是关着的,清早才开门,他没看见阿九出去。” 说话间,客栈的伙计跟着掌柜的顺着楼梯走上来,海神客栈的掌柜是一个中年胖子,留着山羊胡,看面相很和善,他一上来就问郑吉: “听说公子的妹妹不见了,今日卯时是我开的店门,开门之后我和伙计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去后院的马棚喂了客人的马,哪都没看见公子的妹妹,姑娘的房间公子可细细找过了?” “找过了!没有!” 掌柜的“咝”了一声,疑惑地说:“不可能啊,昨晚关门时客栈中一切正常,今早开门,按理说那个时辰姑娘应该还没起身呢。” 这时候,一旁的伙计忽然说了句:“该不会又是邪灵作祟吧?” 郑吉一愣,慌忙问:“什么邪灵作祟?” 掌柜的绷着脸叱骂伙计:“混小子,别胡说八道!”又转过头,笑着对郑吉道,“公子别急,也有可能是开门之后姑娘趁我和伙计在后院喂马的工夫出去了,我们没看见。敢问姑娘贵姓,我这就让伙计去外面找,咱们镇子不大,若是姑娘偷偷跑出去玩,一定能找到。” 郑吉见他如此热心,心生感激:“我妹妹姓郑,小名阿九。”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掌柜的手里,“劳烦掌柜的多召集些人手!” 掌柜的心花怒放,将银子收在手中,一口应下:“公子放心,我这就带人去找!”说着,催促伙计下楼,出去寻找郑蓝萱。 晨光站在门内,门外的对话她都听见了,眉微蹙,泛起了嘀咕。她和沈润听力敏锐,郑蓝萱就住在他们对面,若有响动,即使他们睡着,也会有感觉,可是他们没有。也就是说,郑蓝萱极有可能是在他们出门之后到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失踪的。他们走的时候客栈里还有很多人,若有案件发生不会没人察觉,回来的时候客栈已经关门了,她不相信郑蓝萱一个大姑娘会在哥哥就在隔壁的情况下三更半夜自己出门去,她不是那么蠢的孩子,那她是怎么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呢? “昨晚回客栈之后你一直在隔壁房间没有出去?”晨光问郑吉。 “没有,昨晚我一直在房间里。” “你可曾听见有什么奇怪的响动,或者她去你房里找过你?” “都没有。”郑吉听她这么说,更害怕了,“昨晚她回房之后向伙计要水,洗完澡又叫伙计上来把水抬出去,我都听见了,那之后她就关门睡觉了。阿九她最爱赖床,平常我不叫她,她是不会起床的。” “她没锁门吗?”晨光问。 “没有,今早我发现房门没锁,推门进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客栈的房门能从内部上锁,一个年轻姑娘,住宿不可能不锁门,不锁门一般来说是从房间内开门走出去的,晨光想了想,对沈润道: “你跟他再在客栈里找找,我去她房间看看。” 沈润点了一下头,和郑吉下了楼。郑吉到底还年轻,又是自己妹妹的事,他现在已经慌了,完全没了主意,沈润成了他的主心骨,一叫他他就跟上了。晨光关上房门,走向斜对面郑蓝萱的房间,珍珠一蹦一蹦地跟着她,晨光见状,笑道: “你脚伤了,不是让你去床上躺着?” “我陪着姐姐!”珍珠满脸写着“保护”,严肃地说。 晨光觉得好笑,倒也没反对,推开房门走进去。房内的格局和她住的房间差不多,进门是会客厅,西边用一架山水屏风隔出来一个小小的浴间,浴桶微微潮湿,底部还残留着一点花瓣,证明郑蓝萱昨晚确实洗过澡。会客厅里桌椅整齐,茶具也摆放得很规矩,窗户是关着的,晨光走过去打开窗户,窗户面向客栈正门外的大街,街上很热闹。 她关了窗子走进卧室,郑蓝萱的妆盒还摆在桌上,打开衣柜查看,衣服佩饰都还在。她推开卧室里的窗户,发现这扇窗户对着的是客栈简陋的后院,后院没铺砖,纯土路,灰尘很大,院子里盖了一个简易的马棚,用来喂养客人的马。晨光探出头往院子里瞧,这时候发现院子东边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露出来半扇低矮的木门,她正盯着那扇门看,沈润出现在后院,跟在他身后的是魂不守舍的郑吉。 沈润敏锐地捕捉到站在窗前的晨光,二人目光相撞,他心里一动,微笑起来。晨光冲他指指地面,又指了指东边的木门,沈润愣了一下,向前两步看到东边的后门,会意,开始在楼下的院子里查找。 晨光见他懂了,就关上窗户,郑蓝萱的房间没有异样,她又去了隔壁郑吉的房间。和郑蓝萱的房间一样,也没有什么异常,走出房门时,她猛然看到郑蓝萱房间对面、自己房间隔壁那间上了锁的房间,停下脚步。客栈三楼的天字号房共有四间,郑吉兄妹住两间,晨光住一间,还有一间是空锁着的,她步过去拉了拉锁头,珍珠疑惑地看着她,就见她双手用力一扯,铁锁断了。 珍珠瞠目。 晨光进入空房间,四处查看了一圈,仍是没有异常。她有些失望,任锁头坏着挂在门环上,她回到房里,坐下,问珍珠: “昨晚你什么时候睡的?” 珍珠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我不太知道,挺早的吧,你和大哥哥走后,我喝了药酒,觉得困就睡了。” “你把药酒喝了?”晨光惊诧地问。 “药酒不就是喝的吗?”珍珠诧异地反问,愣愣地说,“不能喝?” “也不是不能喝,但一般都是拿来揉伤处的。”晨光哭笑不得。 “大哥哥给我的药酒一定很珍贵,拿来擦脚太可惜了,喝了不浪费!”珍珠笑嘻嘻地说。 “不珍贵,别再喝了,拿来外敷比你喝进去好得快,你也想脚伤快点好吧?”晨光无奈地道。 “哦,我记住了!”珍珠还有点不情愿,觉得可惜,可晨光这么说了,她只能答应。 第一千三百四一章 引蛇 第一千三百四一章 引蛇 晌午时分沈润回来了,晨光望向他,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发现。 “客栈内外都找过了。”他说。 晨光蹙眉,询问跟着进来面如死灰的郑吉:“你确定你昨晚没听到异常的声音?” “没有!”郑吉脸色惨白,就快站不住了,他咬着嘴唇,陷入了慌乱的猜测,“我们是来游玩的,在山海镇没有仇人,难道是因为露了财被绑架了?” “就算被绑架,也是从屋子里出去的,出去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从门抬出去,一种是从三楼吊下去。从门出去不太可能,二楼住客不少,没人敢保证住客不起夜,郑蓝萱不是小孩子,运那么大一个人,被发现了肯定跑不掉。如果是从三楼吊下去的,动静不会小,你就住在她隔壁,这客栈墙壁薄,她房里有奇怪的动静你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晨光说着,屈起手指,用指节在桌面上轻扣了两下,“我就直说了,在你的房间门上我没有发现异状,这种小地方我猜也不会有吸入式的迷烟,昨晚你从回客栈到入睡之前的这段时间可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有没有中了蒙汗药的感觉?” 郑吉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睁大,高声道:“我昨晚回到房间,喝了一杯桌上的茶,那之后就觉得特别困,我记得我躺到床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说着,转身往外跑,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茶壶,惊恐地对晨光说,“没了!我昨晚喝的时候还是满壶的,我只喝了一杯,现在一滴都没有了!” 晨光并不意外,她刚才在他房间就检查过了。 郑吉怒意暴涨,眼白布满了血色,脖子上的青筋膨起:“黑店!”他咬牙切齿地说,怒气冲冲地转身,要去捉拿店家。 “没用,你又没证据,只凭你想象中的满壶,根本定不了罪。”晨光道,“再说,就算真的有人在你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这间客栈这么多人,也有可能其中就潜伏着歹徒,你凭什么说给你下药绑架你妹妹的是店家?店家可以反过来告你诬告。强龙不压地头蛇,海神客栈的东家是朱县令,你得罪了他,到时候还得你爹带着银子过来赎你。” 郑吉并不知道海神客栈的东家是朱县令,他只是个住店的,哪里会特地打听客栈的东家是谁。晨光说的不无道理,郑吉一下子就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还要等着绑匪送来勒索信?” “朱县令可知道你们是丰城郑家的孩子?” “不知道,他问过,我只说家里是做买卖的,这一回出来探亲,趁回程带着妹妹玩一玩。” 晨光的表情严肃起来。 郑吉见状,越发心慌,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桌子团团转: “阿九虽然从小跟着我们走南闯北,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外边跑的时候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她该有多害怕啊!” 晨光心想,这家人是真的宠这个小女儿,她也就不好告诉他,若是为财绑架还好,那可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她哥哥可能都不敢去想这个层面。 “先报官吧。”她说。 “可是……嫂夫人你不是说这客栈的东家是朱县令吗?”郑吉不解她的意图。 “你只说妹妹在客栈失踪了,昨晚你喝了一杯茶,有中蒙汗药的迹象,别的不用说,只管请他侦办。也不必过堂,你之前不是还和他一块吃过饭么,递张拜贴,等他在后堂见你。” 郑吉对她十分信任,虽不解其意,还是连应了两句“是”。 “我们和你一块去。”晨光说着,伸手解下面纱,将面纱折好,收进袖子里。 面纱卸去,花颜绽放在郑吉眼前,灿若春阳,香娇玉嫩,白皙的脸庞因薄施脂粉,愈发明艳,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幽深,如宝石般动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黑绸似的长发斜绾了一道慵懒,泛着妩媚之气,她用春葱似的手指将长发微微上拢,呈现出完美的颈项弧度,如天鹅颈子般优雅撩人,纤尘不染的白裙飘逸如仙,华容婀娜,倾艳绝丽。 郑吉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年轻,这般美貌,呼吸和心跳全乱了,他直勾勾地望着晨光,嘴巴微张,人都傻了。 沈润虽然没把郑吉当回事,可心里还是有点气,这小子目不转睛的样子好蠢。他咳嗽了一声,郑吉惊醒,回过神,轰地红了脸,沈润越发气闷。 被惊醒的不仅是郑吉,还有呆住了的珍珠,她慌忙说: “姐姐,你还是戴上吧,别被坏人看了去!” 晨光笑了,这一笑胜过星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褪了颜色,只有她如花朵般娇艳。 郑吉的脸更红。 晨光让珍珠留在房间里,从外边锁了门,三个人往楼下走。郑吉走在前面,沈润听他呼吸混乱,再看他下楼时连腿都软了,脸色更沉。客栈里住着的游客多是男人,大白天,走廊上、一楼大堂满是游人,晨光顺着楼梯走下去,收获了无数眼珠子,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晨光所经之处,化作木雕石像的男人多得都可以去填护城河了。 沈润黑着脸心想,出门在外,她还是应该戴上面纱,否则容易引起事故。 三个人出了海神客栈向县衙去,刻意绕过公堂,来到朱家宅院的大门外,郑吉敲门递拜贴,沈润一脸不悦地询问晨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引蛇出洞。”晨光站在树荫下,面朝从树缝散射下来的阳光,惬意地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 “那也用不着亲自上阵。” “这儿又没别人。”晨光摊了摊手。 “你认定了是那个县令干的?” “他有罪案在身呐,如果之前的少女失踪案真是他干的,那他绑走郑蓝萱一点都不奇怪,死畜生,还夸过郑蓝萱的脖子长得好看,有这么夸人的么?”晨光冷哼了一声。 沈润皱了皱眉:“你觉得郑蓝萱还活着?” “才一个晚上,应该还活着吧,若是为色,总不能刚抓住就给弄死。再说昨晚上我一直等到他回房了才离开,那个圣使来了,若他是犯人,这两天估计没心思想女人。”晨光低声道,“那个圣使还在他家里,一般他不会见客,郑吉递了拜贴,他今天要是见了郑吉,他就是心虚。” 第一千三百四二章 出洞 第一千三百四二章 出洞 “县令带头开黑店,镇子是一个犯罪团伙。”沈润嗤笑,“荒谬!” “他们昨天晚上一直在说出货出货,肯定不是好事情。”说话间,朱家的大门开了,门房将郑吉往里让,晨光哼笑道,“果然做贼的心虚!” 郑吉正在门口等他们,沈润和晨光走过去,门房没想到他还带了两个人,惊讶间目光落在晨光脸上,立刻黏住了,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感觉头顶上一片阴霾,仿佛下了刀子雨,割得他肉疼,才回过神赔着笑把人往里请。 沈润阴沉着脸收回目光,门房将他们带到会客厅后便退了出去,小丫鬟进来上茶,不一会儿,身穿便服的朱本飞大步走进来,热情地寒暄: “郑公子,真是稀客啊!” 郑吉强作镇定,站起身,施了一礼:“县令大人,冒然拜访,还请大人恕在下唐突之罪!” “郑公子客气,本官之前说了,本馆最喜欢结交郑公子这样的年轻有为之士。” 晨光和沈润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旁观他们客套,朱本飞和郑吉寒暄过了才注意到会客厅里还有两个人,他见过沈润,对沈润只是扫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目光移开时,眼底波光微闪。接着他看向晨光,只一眼,仿佛从臼门飞走了真魂,他呆如木塑,连瞳孔都缩紧了。 沈润面沉如水。 晨光唇瓣弯弯,似笑非笑,这勾魂的神情让朱本飞的眼珠子缩得更厉害。 “朱大人。”郑吉觉察到不妙的气氛,提醒一句,朱本飞回过神,面露讪笑,“这是在下的两位友人,在下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请大人帮忙。” 朱本飞请郑吉入座,含着笑询问:“郑公子有何要事?” 郑吉就按照晨光教他的,只说郑蓝萱在海神客栈离奇失踪,客栈的掌柜带着伙计帮他将客栈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镇子上也找了,没有郑蓝萱的任何踪迹,而前一晚他似乎在房里被蒙汗药迷晕了。 朱本飞闻言,大怒:“岂有此理!在本官的辖地居然发生如此恶性的案件!郑公子,你别急,本官这就派人去搜查郑姑娘的下落,你先回客栈等着,本官一定会帮你找到郑姑娘,将歹人绳之以法!” 他说得正气凛然,就像是一个执法严明、刚正不阿的圣贤青天。 郑吉见他如此,越发摸不着头脑,起初他以为海神客栈是黑店,待得知海神客栈背后的东家是朱县令时,他又心生疑惑,朱县令不像是会违法乱纪的人,及至听到朱县令向他保证一定会破案,他更是觉得这人是个好官,虽仍心存狐疑,可他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误会朱县令了。 朱本飞同意搜查,郑吉便起身告辞。 朱本飞热情相送,郑吉和沈润先走出会客厅,晨光最后一个离开,朱本飞站在门槛前,背对着敞开的门板一直做着“请”的手势,晨光在他面前经过时,忽然伸手撩了一下颈侧的头发,瞬间,空气里发生了激烈的震颤,她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离开客室。 朱本飞命下人将他们送出去,刚走出朱家大门,沈润就阴沉着脸对晨光说: “处置他时别忘了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好残忍!” 说好的以善为本,仁爱治国呢?伪君子! 沈润不答,依旧气呼呼的,晨光不再逗弄他,接着说: “让你的人这几日盯着点朱本飞和高旺,他要是自己暴露,我们还省事了,切记别接近那个圣使大人,那几人都有点邪门儿。” 沈润应了。 回去的路上,心急如焚的郑吉询问晨光接下来该怎么办,晨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他一个小伙子继续留在镇上也没用,昨晚那个圣使大人一直说“货”,让她总觉得这两日的海神镇不会太平,她对郑吉道: “郑蓝萱我们来找,明日你去告诉朱县令,就说请他继续查找你妹妹,你要回蓉城去将此事禀告姑丈,然后你就回蓉城,郑蓝萱找到了,我会将她送到蓉城你姑丈家。” 郑吉听她要他离开,急了:“阿九是我妹妹,这时候我怎么离开?!” “你留着也没用,要不然你自己找,我们就不参与了?” 郑吉被她噎得脸都绿了,一时不知该回什么,看着她冷如霜雪的脸,他犹豫了许久,终是不敢违逆她,他想她是最有本事的,由她出手阿九一定不会有事,他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 回到客栈,郑吉去收拾行李,沈润打开门锁,和晨光进入房间,珍珠一蹦一蹦地迎上来,急切地询问: “对门的姐姐找到了吗?” “还没有。”沈润回答。 珍珠一脸失望,垂眸,担忧地说:“别是真被坏人抓走了。” 晨光在桌前坐下,珍珠转过身,对着她的脸,严肃地提醒: “姐姐你也要小心,打仗的时候,有逃兵跑来这附近当街抢女人,没有一个人敢拦,这儿的人坏得很!” 晨光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会知道这些,看来战时这地方的狂徒确实猖獗,连小姑娘都知道害怕。 就在这时,外面有叩门声传来,沈润去开门,客栈的伙计端着茶壶进来,笑着说: “知道您二位回来,新泡的茶,小的给您送过来了。还有这是夫人要的今早现打的山泉水。”他将喷着热气的茶壶放在桌上,又将另外一只白瓷壶放下。 沈润给了赏钱,伙计满脸堆笑地道谢,退了出去。沈润关上房门,转身,见晨光翻过一只茶盅放在桌上,提起瓷壶倒了半杯泉水,对珍珠道: “喝了。” 珍珠愣愣地看着她,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端起茶杯喝了。 沈润无语,她这是拿孩子试蒙汗药呢。 晨光盯着珍珠,珍珠被她看得直发毛。晨光等了一会儿,见珍珠没发生异状,才翻过来一只新的茶杯,用水涮了涮,倒了半盏,小口喝起来。 从那以后,沈润和晨光就不在客栈里吃东西了,茶或泉水每次送进来晨光都会让珍珠先尝,没有异状再饮用。晨光不怕蒙汗药,那东西对她没有作用,也因此,她自己试不出来,只能由珍珠代劳了。 第一千三百四三章 绑架 第一千三百四三章 绑架 由珍珠试药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郑吉收拾好行李,遵照晨光的指示去向朱本飞辞行,还没出门,朱本飞先来了,他身穿便服,敲开郑吉的房门,说是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些郑蓝萱的情况,郑吉本来也要向他辞行,两个人就去了一楼喝茶。 朱本飞对郑吉要离开意外也不意外,郑吉还年轻,年轻人没有主意,出了这么大的事,长辈就住在附近,他肯定要去报给长辈的。 朱本飞温言安慰,让他放心去,县衙这边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他寻找妹妹。郑吉自然说了一番感谢,就在这时,一道倩丽的身影自楼上下来,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人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生怕气大一点,会把那从天而降的仙子吹走。 郑吉愣了一下,见晨光向这边走来,忙站起身,唤了一句:“嫂夫人。” 朱本飞跟着站了起来。 晨光只对郑吉点了一下头,没有理睬朱本飞,转身,走到与他们隔了一排桌子、靠近窗户的餐桌前,寻了个空位坐下,伙计殷勤地跟过来,晨光点了两道菜,之后就坐在凳子上,侧着头向窗外的街道张望,绝艳的侧脸,完美的线条轮廓,如最最名贵的花朵,活色生香。 郑吉开始回答朱本飞的问询,回答的过程中,他明显感觉到朱本飞有点心不在焉。 那边,伙计给晨光上的菜很快就齐了,晨光没有动筷,依旧望着窗外的街景。 问询完毕,朱本飞没有过多停留,极快地站起来,对着郑吉说了一句“告辞”,就匆匆离开了。他走出客栈,走在大街上,刚好路过晨光正张望的窗子,他望过来,二人目光相碰,晨光对着他面露疑惑,那神情满是少女的天真与纯粹。 朱本飞撇开脸,大步走开。 晨光有点被自己恶心着了,她站起身,吩咐伙计把菜送到楼上,就上楼去了。 沈润冷着脸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突然觉得,剐刑也是极好的。 …… 郑吉向晨光二人道别,回了蓉城。 沈润派人日夜监视高旺和朱本飞,虽然没有发现异常,可是朱本飞并没有像答应郑吉的那样尽力寻找郑蓝萱,他甚至都没派人去查,海神镇也没有关于又有少女失踪了的传闻传开,偶尔听到有人提起似乎海神客栈里失踪了一个小姑娘,接下来就会有人否认,说那小姑娘是偷溜出去玩的,后面找到了,早就离开海神镇回家去了。 海神祭仍在继续,海神镇上的游人数量到达了顶峰,镇上的客栈全部满员。 一日后,周泉归来,晨光派他暗中护送郑吉回蓉城,结果不出她所料,郑吉独自走出海神镇没多远,就在石胆林里遭遇了一伙强匪,差一点小命不保。周泉现身救了他,审问那伙强盗时,周泉发现强盗是海神镇的衙役假扮的,领头的人说他们奉了朱县令的命令要将郑吉绑回去,至于为什么要绑回去,他也不知道。周泉将那伙人处理了,又将惊魂未定的郑吉护送到蓉城附近,确定接下来的路不会再有危险,方才回来。 与此同时,监视朱本飞的王闻来向沈润报告,朱本飞和高旺在密谈时提到了要在今天夜里动手,但他并没有探听到他们要做什么,会怎么动手。 沈润回来转述给晨光听,晨光摸了摸下巴。 到了晚上,这一回已经不知道是珍珠第几次帮晨光试药了,一杯水下肚,终于,她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晨光接住她的身子,检查一番,确定是中了蒙汗药,给沈润打了个手势。沈润会意,将被迷晕的珍珠抱出去,郑吉没有退房,钥匙在沈润手里,他打开郑吉的房间,将珍珠塞进卧室的衣柜,确定她不会有危险,出来锁上房门。 海神客栈渐渐安静下来,不久就变得针落可闻,仿佛一夕之间成了一座空建筑,住客一下子全消失了。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楼下传来诡异的响动,似乎是拖拽的声音,忽而响起一声男子的惨叫,之后又安静了。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晨光对着沈润打了个手势,沈润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到地上,装出不省人事的样子。晨光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闭着眼睛趴在茶桌上。 房门被撬开之后,来人先是推开一条缝儿,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走进来。伙计谨慎地查看,确定里面的人真的被迷倒了,掌柜的方才提着一条大麻袋,跟着另外一个伙计走进来。掌柜的用大麻袋将趴在桌上的晨光套起来,两个伙计则忙着绑缚沈润的双手,掌柜的低声嘱咐他们两句,让他们好生把人抬出去,扛着麻袋先走了,一个伙计正要将沈润抬起,忽然说: “诶,不对呀,我记得这屋子里还有个小丫头。” “有吗?”另外一个伙计疑惑地说。 “有吧。” 两个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也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在,最后不耐烦地说: “算了算了,先把这人抬出去要紧。” 沈润被这两个伙计抬出客栈,室外月黑风高,他被抬着扔上了一辆驴拉的板车。趁周围没有看守,他睁开眼睛,发现车上全是被迷晕了的游客,后面又有几个迷晕了的人被扔上来,有些已经堆到了先上车的人身上。 人口贩卖? 沈润皱了皱眉。 …… 另外一边,晨光被海神客栈的掌柜扛着,走出很远,门环敲击门板的声音响起,不多时有人出来开门,掌柜的将套着她的麻袋转交给出来开门的人。这两个人没有交谈,直到大门关上,扛着她的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没走多远就进了室内,晨光闻到一股油腻的味道,还有柴禾燃烧的焦糊味、残留的饭菜味,以及果蔬的味道。 这是一间厨房。 扛着她的人把她扔到一边,挪动桌子的声音传来,接着是钥匙开锁时触动了锁链的声音,锁头开启,在“吱呀”一声过后,晨光被连着麻袋提起来,扔了下去,扔进一个洞里。 令人作呕的恶臭席卷而来,隔着麻袋晨光都能闻到,洞不深,她只是摔了一下,在感觉到头顶的门合上并传来上锁的声音后,她坐了起来。 洞里有许多呼吸声,女子的呼吸,大概五六个人,其中一个人离她很近,剩下的人则离得较远。她正想将麻袋的束口破开,那个离得近的人忽然蹭过来,这人在害怕,又很想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探出脚尖,谨慎地踢了麻袋一脚。 晨光莫名其妙挨了一下,皱了皱眉,问: “郑蓝萱?” 踢她的人惊了一跳,紧接着晨光极熟悉的声音在黑暗里惊叫起来:“是姐姐吗?” “嗯。”晨光哼了一声。 郑蓝萱狂喜,劫后重生的喜悦差一点将她击昏过去,她扁着嘴巴,红着眼圈,哭叫了一声“姐姐”,颤抖着双手,忙乱地解开麻袋的束口,将晨光放了出来。 第一千三百四四章 地窖 第一千三百四四章 地窖 晨光钻出麻袋,这里顶很矮,连郑蓝萱站在这儿都要弯着腰。站起来容易碰到头,晨光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了一下,火光刚亮起,就看见灰头土脸的郑蓝萱兔子似的眼睛里裹着两泡泪,一直在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衣裙勾破了几处,脸也擦伤了,小模样狼狈又可怜。 “姐姐,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她抽噎着,恐慌地询问。 “我不被抓进来能这么快找到你?”晨光撇了撇嘴唇。 郑蓝萱听她说是故意被抓进来的,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她刚才很怕晨光也是中了招被人掳来的,紧绷着的心情骤然放松,强烈的恐惧混杂着委屈上涌,她哇地大哭起来: “姐姐,真是吓死我了!”一头扎进晨光怀里。 空间狭窄,晨光避无可避,嫌弃地推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她们还没熟到这个份儿上。她举起火折子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个地窖,头顶一道已经关闭了的铁门距离地面大概三尺多高,周围净是浮土灰尘。前方是一扇上了锁的牢门,透过牢门上的空隙,隐约看见再往前是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道,约莫三四步长,那里比她和郑蓝萱所处的铁门外更加低矮。走道再往前是一个大一点的空间,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火光照过去时,那些空洞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晨光无意间往背后一摸,又摸到了一条破麻袋,她在看见上锁的牢门时就明白了,郑蓝萱被扔进来以后应该没人进来过,不然郑蓝萱也会被扔进牢门里头。 “知道怎么进来的吗?”她问。 “不知道。”郑蓝萱跪坐在她面前,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用力摇晃脑袋,“我就记得我洗完澡,正要睡觉,不知怎么回事,醒来就在这里了。” “你来了之后,可有别人进来?”晨光还是问了一嘴。 “没有。”郑蓝萱摇头,焦急地问,“姐姐,我哥怎么样了?” “你哥急死了,不过镇上最近不太平,我让他回你的姑丈那儿去等消息。” 郑蓝萱松了一口气,她很怕哥哥也被歹人绑架了,平安无事就好。 “谁把你们关在这儿的?”隔着一道极窄的铁门,晨光问缩在角落里的少女。 没有人回答她,地窖中的臭味浓郁,令人作呕,少女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急促地呼吸着,恐惧、慌张满溢在黑暗里。 “我之前问过了,她们谁都不说话。”郑蓝萱皱着眉,无奈地说,这些和她一样被绑来的女孩子,她直觉比她惨多了,她才十六岁,对许多阴暗事一知半解,可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地方对少女们来说是地狱。 “江翠?方夏?王萍萍?郑柳娘?刘月香?”晨光叫出了失踪的女孩子们的名字。 铁门里紧张的气氛就乱了,少女们慌张地对视,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会儿,一个怯懦的嗓音颤着,小声问: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原来你们还活着。”在这之前晨光一直猜测失踪了的七个少女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少女们失踪的原因多半是有人心生歹念起了淫邪之心,若真的是出于淫念,淫一个杀一个,那得多病态的疯子才做得出来,这样的人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的淫yu和杀欲,那样少女失踪的案件肯定就不止七件,她当时想会不会有一种可能,犯人把那几个女孩囚禁在某个隐秘处方便淫乐,还真被她给猜对了。 “你们还活着”这句感叹似触碰到了少女们脆弱的开关,心里一酸,委屈和恐惧开始咆哮、汹涌,有人忍不住抽泣,有人痛哭起来。 不幸中的幸事,她们被圈禁的日子不长,她们还能拥有自己的意志,即使她们遭到凌虐,不敢反抗,现阶段她们还是想出去的,她们渴望着重回自由,期盼着有人能来救她们,她们还是人,若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囚禁个三年五载,身体和心灵日夜饱受着折磨与摧残,她们就要变成另外一种生物了。 晨光没再问她们是谁把她们囚在这儿的,她被扔下来时知道上面她刚刚呆过的地方是一间厨房,既是厨房便有人家,等上去了就能确认她之前的猜测是否准确。 “被绑进来的人都在这儿?有没有谁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问。 “进来过这里的都在这儿,”先前那个壮着胆子反问她的姑娘颤声回答,说,“原来还有一个,进来没多久就被、被、”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变了调,她连悲痛的控诉都不敢,只剩下了惊惧与麻木,“被打死了,死了之后抬了出去,不知道被抬到哪儿去了。” 晨光猛然想起义庄里那个形同僵尸的姑娘:“是柴婵吗?” 少女惊讶地问:“你认识柴婵?” “吴芳你们可见过?”吴芳是吴半仙的妹妹。 少女见她对这些女孩子的名字如此熟悉,顿生亲切之感,抗拒戒备少了一半,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娘性子极是柔顺,她轻声回答: “阿芳是第一个失踪的,谁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被关起来时只我一个人,后面她们来了,我问过阿芳到底去哪儿了,可他、他……” 在说“他”这个字时,她恐惧地颤抖起来:“没说。” 晨光皱了皱眉。 “你能救我们出去吗?”少女充满期待地问。 晨光还没回答,一个尖厉的嗓音带着哭腔,用斥责的语气对知无不言的少女道: “郑柳娘你是不是傻,她自己都被关起来了,她能救得了谁?你个傻子什么都跟她说,你知道她是好人坏人?你问过我了么,就敢和她说话!” 郑蓝萱听她说话咄咄逼人,怒了,手指过去道:“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姐姐是为了救她们自愿被抓来了,这些人非但不领情,还出言嘲讽,要不要脸了? 郑柳娘是第一个被囚禁起来的,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她想逃跑的念头还没有消失,因此对晨光的问话很配合,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她这个状态,她又性子柔顺,被冷言冷语怼了一通,眼圈红了,胆怯地垂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第一千三百四五章 施救 第一千三百四五章 施救 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晨光并不意外,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人们非但不会抱团取暖友善安慰,反而会自行争出三六九等,越是狭小的空间,这种争抢越激烈,因为能得到的很少,不拼命竞争,什么都得不到。晨光在圣子山呆了十四年,最最荒谬的都见过,她对这几个小丫头之间的关系并不感兴趣,她只想破这个案子。 她站起身,弯腰走到铁门前,抓住锁链向两边用力一扯,黑暗中迸出火星,那些火星似乎落在观看者的心里,将她们烧得一蹦,只听“咔擦”一声脆响,门锁被拽断了。 郑蓝萱用佩服的眼光望着她。 晨光将锁链扔在地上,去开铁门,门很小,这地窖挖得粗糙,上方的门框很不平整,门只开了一小半就被卡住了。晨光拽了拽,没有拽开,她不耐烦了,抓着铁门用力摇晃两下,直接将铁门拆了下来,拆的过程中产生了破坏,土渣掉了下来,她无处躲避,被浇了满头满身,其他女孩子也被呛得直咳嗽。 拆个地窖却弄得脏兮兮的,真晦气! 晨光的心里开始冒火。 虽然被噼里啪啦掉下来的尘土呛得差一点窒息,可铁门被卸下来了,这飞一般的进展让被囚禁在铁门内的少女们生出了极大的希望,先前蹲在角落瑟瑟发抖一直没敢露面的小姑娘直接站了起来,探出头,呆滞的眼神开始激烈地颤抖。 晨光在她们的住处草草扫了一眼,没仔细看,因为实在是太脏了。地上铺着干草,两人一条破被子,被子又脏又短,里面的棉絮已经跑了出来。五个少女将这里面挤得满满当当,气味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恶劣,角落里放着一只盖着盖子的桶,即使盖着盖子,依旧臭气熏天,应该是用来排泄的,也不知道多久没倒了。另外一边的墙下放着的也是一个破桶,桶上没盖,桶里有水,水上漂着一只水瓢,大概是用来饮用的,那水脏得都可以传播疫病了。 这里面应该有通风口,晨光没仔细看,通风口有和没有一样,积存的气味令人作呕,这些小姑娘被困在这里,没生病死了算她们命大,那个将她们囚禁在这般恶劣环境里的,也是个脏人,这么喜欢肮脏。 晨光没再往里走,倒退回出口处,轻而易举地触到了上面的铁门,她用手推了推,铁门是从外面锁住的。 这时候里边的姑娘都围了过来,她们身上的味道让晨光皱眉,她有点后悔,她应该让沈润男扮女装混进来。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郑柳娘轻声提醒。 这姑娘身上的味道虽然重,可声音确实好听,给了躲无可躲的晨光一点心理安慰: “你们都退到里边去。”她对围在身边的女孩子说。 女孩们不懂其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郑蓝萱机灵,挥着手将她们赶进里边用来睡觉的地方: “先退到里边去!先退到里边去!” 晨光见她们都退到了安全地带,向头顶望去,她站在铁门下,伸手比划了一下位置,找准方向,凝气于掌,向上一推!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头顶的铁门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开,撞飞出去,同时受到波动的还有铁门上边的物件儿,晨光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只觉得这一掌推出去,木头断裂的声音、碗盘摔碎的声音接连响起,被击碎的蔬果、粗木桌子的碎片,还有灰尘残土顺着空出来的洞口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了她满头满身。 不是晨光不想躲,是她没地方躲。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拳头逐渐捏紧,她咬着后槽牙跃上地面,心想,她应该让沈润男扮女装混进来。 跃上地面后,她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同时向室内唯一的一道呼吸声望去。一个老仆跌坐在门边,正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忽然哇呀呀一阵怪叫,连滚带爬地起身,冲出房门,逃进了黑暗里。 晨光愣了一下,这个应该就是把她扔进地窖里的人吧,居然是一个哑巴。 她往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的确是一间厨房,地窖的入口在厨房的一张粗木桌子下面,用装满了蔬果的竹筐压着,竹筐下还垫着一张破旧的毯子,因为她将铁门撞开,粗木桌子已经断成两截,零碎的蔬果散落在地上,还有一大堆落地的锅碗瓢盆。 她正看着,郑蓝萱跑了出来,大概是下面的烟尘散了,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咳嗽着走到入口下面,仰头叫道: “姐姐!” 晨光将郑蓝萱拉了上来,再由郑蓝萱拉其他人,她实在不愿意去碰那些一年半载了都没洗过澡每天在屎尿味中浸泡的人,即使那些人都是青春靓丽的小姑娘。 郑蓝萱倒是不嫌弃,她心地好,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她大概猜到了被囚禁的少女们遭遇过什么,感到痛惜愤怒的同时,也为晨光及时救了自己让自己免于受难感到庆幸。 晨光趁郑蓝萱将少女们拉出地窖的工夫,走到墙角的水缸边,用人家做饭的水洗了脸,掏出帕子擦干,转过头,郑蓝萱已经把最后一个小姑娘拉了上来,回眸时,借着灶膛里尚未熄灭的火光看清了晨光的脸,她呆了一呆,惊叹: “姐姐,原来你长这样!” “快走吧。”晨光说。 逃走的老仆没有关门,几个人走出厨房,除了郑蓝萱,其他的少女都走得很慢,她们大多营养不良,因为地窖里阴暗狭窄无法伸展,肌肉和骨头都出了毛病。据郑蓝萱讲,那个老仆隔一天会用吊筐给她们送一次馒头,馒头的数量很少,根本不够六个人吃,每一次牢门里的那些人都会因为馒头打起来,即使她把自己的那份让出去,依旧不够。 晨光并不觉得惊奇,类似的事她见多了。 出了厨房便是角院,角院的东边有一扇月亮门,晨光带头往前走,郑蓝萱紧跟着她,五个幸存的少女一瘸一拐、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常因为步速慢跟不上她们心慌意乱。晨光刚要穿过月亮门,郑蓝萱一把拉住她,小声提醒: “姐姐,小心前面有埋伏!” 晨光哭笑不得,还埋伏,这儿明显是一户人家,又不是在战场上,哪来的埋伏? “跟着我,你还怕有埋伏?”她笑着问。 郑蓝萱想想也对,拉着她穿过了月亮门。 第一千三百四六章 帮凶 第一千三百四六章 帮凶 穿过月亮门,晨光就知道了她现在正在哪里,朱家的内院,她之前进来探过。 郑蓝萱神情紧张,总想拉晨光的胳膊,每次晨光甩开,不一会儿又凑了上来。 晨光无奈。 一行人摸着黑走在内院,朱本飞只是个小县令,家不大,陈设简单,方向很好辨认,这套房子坐北朝南,穿过内院就是大门。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黑夜里,突如其来的尖锐响声把神经紧绷着的人们吓了一大跳,有好几个姑娘差一点蹦起来,捂着哆嗦的心脏目露惊骇。 晨光微怔,向东厢房望去,同样愣住了的还有从东厢房里出来的人。 莫姑娘睡不着,本想出来走走,哪知道刚把房门打开,就在自家的庭院里看见了一群陌生女人。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急促的脚步声从二门外传来,厨房里负责劈柴看火的老仆率先跑进来,咿咿呀呀地乱叫,跟在他后面的是披着外衣尚来不及挽发的朱夫人,她穿着中衣,外面披了一件长袍,显然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此刻的朱夫人一改往日的温婉,已显出衰老之态的唇角深深地垂着,双眼圆睁,脸孔狰狞,象征着慈悲友善的眉心痣凸起,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莫姑娘面露惊诧,她不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样子的母亲是她从没见过的,仿佛整个人突然之间疯掉了,让她感到害怕: “母亲,出什么事了?” 朱夫人这才发现她站在房间外面,目露凶光,厉声斥道:“回房去!” 莫姑娘越发害怕,喊出了哭腔:“母亲……” “回房去!”朱夫人高喝道。 莫姑娘手足无措,特别是母亲看她的眼神,仿佛在憎恨似的,这不是平常的母亲,平常的母亲不会这么对她。她既害怕又担心,可是盛怒中的母亲让她不敢忤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了房间,关上房门。 在这之前晨光一直以为朱夫人是不知情的,是受蒙蔽的,现在看来,她是知情者,知道得不能再详细了,她知道这些姑娘一旦走出这座院落,朱本飞就完了,他们朱家也就完了。也对,这房子又不大,身为女主人日夜居住在这里,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家的厨房底下还住着一群人。 跟着朱夫人冲进来的还有四五个手持大棒的衙役,朱夫人瞪着眼睛,手指指向晨光,大喝一声: “把这几个逃犯给我拿下!” 衙役齐声应了一句“是”,挥舞着大棒冲上来,郑柳娘等人抱作一团,恐惧地尖叫起来,郑蓝萱被恐慌的气氛感染,也跟着放声尖叫,她就站在晨光身后,把晨光震得直耳鸣。 就在这时,两名黑衣人从天而降,长剑出鞘,剑气如虹,一剑一人直击要害,衙役手里的棍棒纷纷落地,还来不及呼叫,就已如被切割了的瓜菜一般倒地,致命的伤口只有小指粗细,暗夜里,甚至看不到血的痕迹。 尖叫的少女们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惊住了,尖叫声被她们吞了回去,待众衙役倒地毙命,她们在怔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意识到这里杀人了,还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她们哪里见过这么可怕的画面,尖叫得比刚刚还要响亮,甚至有两个眼白一翻,“咕咚”昏了过去。 晨光抚额,无语。 王闻刺死了哑仆,鬼魅般现身,将剑刃架在朱夫人的脖子上,这些贼人好大的狗胆,竟敢行刺陛下,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刀子架在脖子上,这一回轮到朱夫人尖叫了,她只是个县令的妻子,哪里遇到过被人用剑抵着脖子这么可怕的事,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东厢房里,莫姑娘听到母亲的尖叫,慌忙推开房门走出来。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她强忍着恐惧,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撑着气势,颤着声调,大声质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挟持我母亲?这里可是知县大人的家!” 不等周泉反应,晨光已经抬起手,对着莫姑娘的方向轻挥了挥衣袖。莫姑娘只觉得眉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晨光听到她那边发出了“咚”的一声,向后仰倒时撞开了身后的房门,半个身子在门槛外,半个身子晕倒在房间内。她大概磕到了后脑勺,晨光在心里想,被门板缓冲了一下应该死不了,不过大包不会少。 周泉见晨光亲自动手处理了莫姑娘,惊慌失措,他不知道晨光那样做只是因为懒得听莫姑娘那些毫无意义只会显得她头脑不好的质问,他以为晨光发怒了,放下长剑跪地,垂着头道: “让夫人受惊了,属下该死!” 惹怒主子或许还有活路,惹怒了陛下,那可是死路一条。就算要死,他宁可被主子赐死,也不想被陛下赐死,给陛下做手下,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儿。 晨光皱着眉问:“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主子命属下二人暗中保护夫人。”周泉回答。 “你们是他的手下,不跟着他,反跟着我?”保护?说笑话呢? 周泉听她语气不好,知道她是在不满主子命令他和王闻暗中保护她,他欲哭无泪,这是主子吩咐的,又不是他自作主张,作为属下他也是听命行事,他硬着头皮解释道: “主子担心夫人的安全,特地命属下二人暗中保护夫人。” “他呢?”晨光冷着脸问。 “主子正在按照夫人的吩咐行事。” 晨光盯着他,一言不发,周泉跪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颅顶都快烧起来了,几个呼吸间,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晨光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起来吧。” 周泉如蒙大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外边怎么样了?”晨光问。 周泉站起来,在晨光身后的少女们的脸上扫了一眼:“回夫人,外边……出了点事。” 晨光心里也在想,要不要让这些姑娘知道知道外边都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就算她们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反而会增加她们的恐慌,便转身,走到一旁。 第一千三百四七章 密林 第一千三百四七章 密林 周泉跟在晨光身后,两人来到暗处,周泉轻声禀告说: “启禀陛下,镇上四家客栈,据属下观察,应该是所有的住客都被迷晕了。在住客被迷晕之后,客栈的掌柜、伙计,还有清净派的狂热信徒就开始动手将这些住客分男女老幼装好,男的现在已经陆续被运往海神镇外的石胆林,住客里有四个老人被拉上了北山,女人和孩子都被关在海神客栈,暂时没有处置。主子说他会留下记号。” 这行为颇有点像吸引陌生的游人来一锅端了进行人口贩卖的案子,还真像沈润说的,县令带头开黑店,镇子就是一个犯罪团伙。 把人拉到石胆林去做什么? 把男女老幼分开安置,又是为什么? “朱本飞呢?”晨光问。 “还在海神客栈。”周泉回答,“属下听到他和高旺的谈话,他们似乎真的打算把那些被迷倒的游人贩卖掉,朱县令还说现在这个时期,女人和孩子可以卖个好价钱。” 战争结束初期,最先兴盛起来的行业都是犯罪业,人口买卖尤其猖獗。 “他们已经开始搜刮游人携带的钱财了。”周泉接着说。 晨光愣了一下,扬眉,确实,这也是一笔无本买卖:“那个圣使呢?” “圣使不在镇上,今日一早就离开了,离开的方向正是去石胆林的方向,属下大胆猜测,那个所谓的‘圣使’应该是先一步去石胆林接应了,之前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出货’,或许指的就是那些被送往石胆林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圣使,古怪而邪恶的玄力,联想出来的真是一个讨厌的东西。 其实晨光在这之前就已经有猜测了,可是她很讨厌这个,她不想说,她烦得很。 她沉默着,半天没有言语。 周泉站在旁边等候旨令,等待了良久晨光都没有开口,长时间的等待让他产生了焦虑,他担心着主子的安全,自然着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陛下,接下来属下该如何行事?” 晨光瞅了他一眼,周泉和她接触的时间不常,不了解她的性子,只是依据传言觉得她很恐怖,这一眼他不认为是普通的一眼,他以为陛下是在不满他擅自发问,顶着脊梁骨飞走了三魂,他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是属下多嘴,陛下恕罪!” 好怂的手下。 晨光嫌弃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冷声道:“起来吧。” 周泉胆战心惊地站起身。 “把朱本飞的家眷秘密收押,让王闻把这些姑娘都送到蓉城郑吉那里,告诉郑吉,这些都是人证,一定要好好看管,少一个,拿他是问。捉拿朱本飞和高旺,先关押起来,那些被绑起来的住客,暂时不用管,让他们折腾去,只管拿住朱本飞和高旺就行,一定要秘密的,不要引起镇上骚动,待丁振宇进了蓉城,叫他马上派人过来维稳。古战是在丁振宇那边吧,告诉丁振宇,三日内铁鹰卫务必进入蓉城,晚一刻钟,我要了他的脑袋。” “是!”周泉终于得到旨令,肃声应下,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主子那里……”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晨光淡声打断他。 周泉知道她这是要亲自去处理的意思,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晨光在交代完了周泉之后,转身,向朱家大门走去,郑蓝萱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一急,高声喊道: “姐姐!” 晨光这才想起她,回过头,对她说:“他会送你回你哥那儿,你把她们都带着,好好看管,她们都是人证。还有珍珠在客栈你哥房间的衣柜里,把她也带上。” 居然被分派任务了,感到意外的郑蓝萱心中狂喜,刚刚的紧张、害怕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喜悦和成就感,她的双眼亮亮的,笑起来露出两行白牙,大声应道: “是!” 干吗这么兴奋? 晨光莫名其妙,点点头算作回应,转身,走上二门的台阶。王闻还像个木像似的,拿着剑一动不动地抵着朱夫人的喉咙,朱夫人依旧抖如筛糠。王闻在晨光经过时,微微低头,晨光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夺了他手里的剑。她的手法好快,王闻心中一惊,来不及做反应,晨光翻转过长剑,直接用剑背将朱夫人劈晕了,她把剑扔给王闻,道: “一直端着你不累?” 王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怎么回都不对,他满脸涨红,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幸好是在黑夜里,看不清他在窘迫。 好在陛下也没用他回答。 在说完之后,晨光就离开了朱家,向海神镇外的石胆林去,她一边走,一边用力拍打被地窖里的尘土弄脏了的衣服。 …… 沈润和其他被蒙汗药迷晕了的男性住客一块,让海神镇的人拿粗布一蒙,用板车运到石胆林,直接被扔进密林里。 石胆林位置偏僻,常有野兽出没,即使在这里拼命喊叫,也不会有外人发现,更何况他们使用的蒙汗药确实厉害,路上那么颠簸,被迷晕的人都没有醒来。 戴着鬼面具的圣使大人等在石胆林里,那一刻沈润就明白了,所谓的“出货”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他们绑架了这么多人究竟要做什么还有待观察,他心中有过猜测,但是不太敢确定,毕竟晏樱已经死了。 他混在人群里,闭着眼睛装作昏迷,心却飞向了晨光那一边,她厉害,她是很厉害,她是天下第一,他远不如她,可他还是很担心她,周泉和王闻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被绑来石胆林的全部是年轻男子,板车一波接一波地来,被运到石胆林的约莫有四十来人,这些人被堆做一堆。圣使大人坐在一个木墩上,他手下有七八个黑衣人将被运来的四十来个游客团团围住,直到最后一车运抵,上面的人被扔了下来,其中两名黑衣人提着两只水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将冷水淋在陷入昏睡的男子们的脸上。 昏睡中的男人们被冷水泼醒,呆头呆脑地坐起来,药性残留,依旧头重脚轻,好一会儿他们才察觉自己双手被缚,深更半夜的湿淋淋地坐在恐怖又阴森的密林里,周围还有一群提着铁刺长鞭的凶神恶煞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此等情景谁不害怕,众人虽眸光懵然,身体已经先一步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第一千三百四八章 山洞 第一千三百四八章 山洞 黑衣人们手持火把,火把上熊熊燃烧的火苗跳跃在夜风里,发出响亮的“噼啪”声,激烈地抖动着。他们身穿黑色的长袍,披着带有兜帽的宽大斗篷,兜帽很大,几乎可以罩住整个头部,全部由绣着银色花纹的黑色面罩遮脸,看不见长相。 沈润混在人群里观察,只知道这些黑衣人全是男子,且拥有着虽说不上强大但却很邪门儿的阴佞之力。 “你、你们是什么人?”终于有人问了,问话的人约莫三十来岁,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做买卖的,他瞪着眼睛,强作镇定,只是嘴唇哆嗦得厉害,导致腔调听起来很奇怪。 又有人彻底苏醒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忽然开始东张西望,大声叫道:“我娘呢?我媳妇呢?我儿子呢?娘!阿秀!”他拼命转动脖子寻找,急得站起来,却因为药性刚退两脚发软又跌坐回去,他带着哭腔大吵大嚷。 嵌着长刺的皮鞭毫不留情地甩过来,先前质问的男人和后来疯狂寻亲的青年都挨了抽打,还波及到了旁边的人。旁边的人惊慌失措,叫喊着想往周围躲闪,可周围还有其他人,混乱使这些人挤作一团,鞭子抽下来,遭殃的人更多。 皮鞭上镶着尖利的倒刺,一鞭子抽下去,皮开肉绽,血淋淋地刮起一层皮肉。被抓来的都是普通百姓,哪里经受过这么可怕的事情,起初还有人在叫“有没有王法”,还有人跳起来想逃跑,想反抗,可是很快被抽了回去。没过多久敢于对抗的声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抱着头受着,哭爹喊娘。 沈润坐在队伍外沿一个相对隐秘的角落,在黑暗里旁观着。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他蹙着眉,越发疑惑。 一场残酷的鞭打过后,再不服的人也服了,无人再敢问他们是谁,也无人再敢问和他们一块出行的亲人去了哪里。 一直坐在木墩上以饶有兴趣的表情旁观的圣使大人这个时候才拍了拍衣袍,站起身,尖着嗓子拖腔带调地说: “好了!走吧!” 沈润越发确定他是太监,同一类人很容易养成相同的口癖,有些腔调和说话方式只有太监才会用。 “站起来!”罩着面罩的黑衣人一鞭子抽过来,大声命令。 已经挨了一顿鞭子的人们不敢不听从,拖着疼痛的伤口,强撑着站起来,又挨了一鞭子,黑衣人怒喝: “快着点!” 遭受无妄之灾的游人们无论是挨到鞭子的还是没挨到鞭子的,都瑟缩了下,敢怒不敢言。 圣使大人上了他的四人小轿,被人抬着,穿行在密林里。游人们只能靠双脚在凹凸不平的林间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们的双手被缚,由七八个黑衣人押解着,走得慢会挨鞭子,忍不住叫痛又会挨鞭子,出来游玩,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安返乡了,没想到却在这个当口遇上这么可怕的事情,众人苦不堪言,欲哭无泪。 沈润一直混在人群里,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不着痕迹地换一次位置,让押解的人不太容易注意到自己。 他在这方面很在行,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很擅长潜伏在各种地方,没办法,他不受喜欢,不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对那种忽明忽暗、里外不一的日子感到讨厌,好好的人不做,隔一段时间就要往暗处钻,不是老鼠,胜似老鼠。 偶尔回想起那段过往,还会有点扎心,他想幸好晨光不嫌弃他的两面性,虽然她常嘲笑他是“伪君子”,可不管是他在阳光下的一面还是他的阴暗面她都不讨厌。她看透了全部的他,甚至还觉得那样的他很有意思,能让她觉得有趣,这是最让他高兴的地方,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挺乏味的,仿佛生下来就戴着一张假面具。 也不知道郑蓝萱救出来了没有,他在心里想着,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移换了位置。 同行的人都沉浸在恐惧和悲伤里,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人口贩卖的事,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只顾着伤心难过,也就没人注意到有一个人在队伍里无声无息地窜来窜去。 他们走在浓密的山林里,沈润猜测他们可能上了北山,然而北山太大,连绵的山脉横跨了几个城市,他不敢确定这里还是不是海神镇的范围。 一走就是一夜,破晓时分,天蒙蒙亮,一群人像散养的牛羊一样被用鞭子驱赶到一处山洞前。 圣使大人的四人轿直接抬了进去,负责押解的黑衣人挥舞着鞭子,把游人往山洞里赶。被强行绑来的游人都不敢进去,那山洞阴森森的,离老远就能够嗅到一股阴湿的腐气,他们直觉进去了就完了,可架不住鞭子抽打,不想进去也得进去。 沈润潜在队伍里,趁人不备,手指屈起,向远处的山石轻轻一弹,梅花石被弹进山壁,深深地嵌在里面,发出轻响,游客们都在因为鞭打惨叫,没有人注意这里。 洞口黝黑,只靠火把的光亮远远不够,前方有人被石头绊倒,后面的人看不清楚,直接踩了上去,被踩住的人“哎呦”一声,又造成了混乱,领头的黑衣人立刻回身,挥起鞭子用力往跌倒的人身上抽去,惨叫声凄厉,回荡在空旷的山洞里,十分骇人。 这个时候沈润已经移动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后方有两个押解的黑衣人,左右两侧也有负责押解的人,他们走在靠前面一点的位置。山洞里阴风嗖嗖,冰冷潮湿,沈润隐隐嗅到了海水的咸腥气,这气味在洞口时他就闻到了,他想,这座山洞应该靠近海边。 一个与押解人员穿着相同的黑衣人忽然从斜方岔口冒出来,出现在圣使大人的小轿前,又把队伍惊了一下子,那人跪在轿前,低声说道: “圣使大人,十八号出事了!” 他没说具体出了什么事,只是他说完,圣使大人的小轿就跟着他进了斜方岔口。 原来那里面还有路,沈润眼眸微闪。 第一千三百四九章 阉狗 第一千三百四九章 阉狗 山洞是漆黑的,用火把很难全部照亮,沈润在前方出现骚动的时候瞬移至角落,趁人不备,掌风向身后推去。后排的两个押解人只觉得一股阴风吹来,手里的火把熄灭,队伍末尾陷入漆黑,引起了新的恐慌。 “怎么回事?!”走在队伍前列的领头人厉声询问。 黑衣人重新点燃火把,答道:“没事,风把火吹灭了。” 这在山洞里算不上稀奇事,天然的山洞总会有一些自然形成的通风口,会根据外面的气候变化时不时吹来一股难以预测方向的风。 头目见无事发生,放了心,甩着鞭子催促队伍快走,火把的火光向前移动,很快,原来的位置又一次陷进黑暗里。 山洞顶端的夹缝,刚好能容一人藏身的地方,沈润四肢撑着岩壁,潜在上面,直到火光和脚步声从自己的视觉听觉范围内彻底消失了,他才跃回地面,向着刚刚圣使大人的小轿离开的岔口走去。 山洞里阴暗潮湿,一条狭窄的走道如同一条长蛇,出现在沈润面前,隐隐可以听到从上方滴下来的泉水声,叮叮咚咚,空气里弥漫着腐土的腥味,前方不见一丝光亮,此处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沈润不像晨光夜视力超凡,行走在黑暗中有如白昼,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亮,勉强用来照明。 山洞的内部构造并不复杂,一条蜿蜒的土路走到头后,一扇铁门出现在眼前,只有这一扇门,再没有其他岔路,沈润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细细搜寻,终于在铁门顶部发现了一个拉手。 他跃身握住石壁上的拉手用力向下拉,拉到底,双足落地后,过了一会儿,石壁开始微微震动,发出“咔啦啦”的响声,不久,铁门被向上拉起,露出一间石洞。 石洞里面没有人,沈润走进去,用火折子照了一圈,光线太微弱,仍是看不清楚,只隐隐觉得这间石洞很大,洞顶距离地面很高,各种稀奇古怪的钟乳、怪石吊挂在石壁上,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阴嗖嗖的,泛着一股腐败的血腥气。火折子上的光亮因为山风闪烁,沈润蓦地发现石洞北边放了两口金属制成的大缸,疑惑地走过去,往里面看,居然是两缸灯油。 他正狐疑着,就在这时,奇异的呼吸声出现,有人闯进来了,随之而来的是诡异的破空声。他心生警惕,眨眼间,石洞里高高悬挂着的火把被点亮了一圈。 沈润回过头,这才发现石洞的南边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天然延伸出来的石台形成了一道平台,平台的后方另有入口,戴着鬼脸面具的圣使大人就站在平台上,那些火把是他点燃的。 漆黑的石洞突然被点亮,习惯了黑暗的沈润被光线一晃,顿觉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适应,二十几个手持武器的黑衣人已经从铁门外冲进来,将他团团围住。这些人身上涌动的玄力很奇怪,对沈润来说算不上高强,但却充满了阴邪之气,不像是普通的武者。 沈润皱了皱眉,用余光在明亮起来的石洞里扫了一眼,正前方是一道巨大的铁门,圣使大人站立的平台下方也有一道铁门,两口灯油大缸的中间位置亦设了一扇紧闭的铁门,因为刚刚洞里太黑,他没能及时发现。 “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本大人的地盘上鬼鬼祟祟?!”圣使大人尖着嗓子叫嚷,被踩了脖子的鸭子似的嗓音难听得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润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这毫不掩饰的嫌恶让圣使大人心生不祥,同时也确定了他不是普通人,毒虫般阴邪湿濡的眼神在沈润的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桀桀地怪笑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报上姓名来历,本大人会根据你的回答考虑要不要你的命!” “阉狗!凭你也配!”沈润冷笑道。 圣使大人的脸刷地变了色,从这近乎狰狞成鬼的表情变化里,沈润再一次确定了他是个太监。 圣使大人被这话气得剜心抓肺,全身上下都冒起了憎怒的黑烟,他最恨人这么骂他,这个宵小之徒触了他的禁忌,管他什么来历,他已经是死人了。 “给本大人杀了他!”他大吼道。 沈润发现在他骂了对方“阉狗”之后,这位圣使大人似乎“阉狗”的属性觉醒,连跳脚大吼都开始弄起了兰花指,还破了音。 他觉得好笑。 他自认为是正经人,若在从前,他绝不会用不雅的词语骂人,更不会觉得低级的笑话好笑,可能是跟在晨光身边太久了,他逐渐发现了不正经笑话的好笑之处,也体会到了直击对手心灵的咒骂在说出来时心里会有多痛快,看对方扎心到暴跳如雷的样子真的好好笑。 当然,这样是不对的。 二十几个高阶武者一拥而上,沈润冷笑了一声,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这一刻,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澎湃玄力强劲到令武者们震撼,武者们瞠起双目,心生忌惮。 看台上的圣使大人亦为这强悍的玄力震惊不已,他以为对方是个探子,却没想到竟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此罕见的高手怎么会出现在海神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山洞里?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就连海神镇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查到这里来的? 一个来历不明的高手背后必有势力,圣使大人的心里泛起了恐惧。 若沈润知道他此刻的心里想法,一定会笑他想多了,这一切都是“凑巧”,他们凑巧走错了路,凑巧认识了人,凑巧多管了一回闲事,没想到钩上来这么多大鱼。 武者们的任务就是消灭擅闯者,纵使知道对方是个顶尖高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冲,领头的人眼底狠色一闪,喝了一句“上”,咬着牙带头冲上去,举起武器开始了围攻。 每当遇到这种事,沈润都会想起晨光对此类对战的评语,“都十打一了还作出一脸慨然决战的表情,好像多英勇不怕死似的,好不好笑?赢了很光彩吗?输了不丢人吗?嘁!”。 确实好笑,她当时鄙夷的神情十分好笑。 她甜而脆的声音循环在他的脑海里。 他有点想她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毒人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毒人 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武者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手中的长刀还没砍到对方身上,那人忽然跃起,只是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手里的软剑就断了他们的性命,剑不染血,衣不沾尘。 对方的身形手法太快,圣使大人站在高处都没能看清,他惊呆了。 石洞呈极标准的圆形,沈润提着软剑,站在石洞中央,抬头向圣使大人看去,唇边泛起冷笑。 圣使大人瞠目,一边安慰自己刚刚只是侥幸,一边强作镇定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螺号,用玄力吹响。螺号声呜咽,响彻山洞,震得周围的山石微晃。 沈润冷漠地看着他,此人的玄力比一般看守浑厚,可这等玄力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压根不够看。 圣使大人见他非但没有被自己的玄力唬住,反而目露嘲讽,怒惧交织,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场面,沈润压根就没想过走,他想知道当他把这个圣使大人的看守全部杀光后,他还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自保。 听到号声,豢养在山洞里的看守全都冲了进来,几十个人将石洞内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润的脸上无忧无惧,他站在一群黑衣人中央,白衣胜雪,长身鹤立,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宝剑,闪烁着锋利的光芒,锋利不凌厉,他优雅从容。 软剑擦出蓝芒,如雷如电,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剑光漫天,如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原本寂静的石洞晕染得杀气冲天。 出手即致命,沈润身手惊人,却不狠辣,他不喜欢血,更不喜欢衣服上沾染血迹。雪白的衣袍在一群黑影中厮杀,几个回合,看守已经倒下大半,死者的致命伤很小,出血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白衣皎洁似月,上面不曾沾染半片血迹。 局面明显对己方不利,圣使大人咬着牙,搓着手,紧张地在看台上观战,直到最后一个看守倒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他终于意识到这是碰上硬茬子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海神镇?他摸不着头脑。 转身,快步走到石壁前,他用力拉下嵌在石壁里的拉手。 沈润了结了最后一个看守,向高处望去,想问那个圣使还有没有手下了,干脆全叫出来得了,一波一波地出来他烦了。 然而那个圣使却不见了,正当他以为对方逃跑了时,南边,他此刻正对着的铁门发生异动,铁链在石壁间滑动的声音响起,铁门缓缓向上拉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臭味、药味迎面扑来,令人作呕,紧接着从铁门内蜂拥而出数十个狰狞如鬼的毒人。 沈润惊住了。 和晨光在一起之后,他见过许多他从前绝对不会相信的鬼东西,心脏已经变得很强大,可是眼前的这些毒人还是令他心生骇意。 是人的形状,然而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的,被腐臭的血水浸蚀得发红发黑,一层一层地溃烂,血水不是正常的红色,是近乎浓墨一样的黑色,粘稠腥臭。 他跟在晨光身边也见过武器人,凤临大帝陵墓中的长胜军,晏樱手下钢筋铁骨的毒物大军,可是没有一支像他现在看到的这些武器人一样,狰狞恶心,浑身滴着脓水,那些脓水在落地之后很快就将地面腐蚀出一个洞。他们没有服从意识,也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的眼球僵直,似乎已经失去了功用,只知道向前走,飘零的鬼魂一样左摇右晃地往前走。他们的嗅觉灵敏,发现了地上的尸体,就扑上去大吞大嚼,这些怪物很嗜血,在尝过血之后变得更加亢奋。 他们觉察到了沈润的存在,凶猛地扑过来,就要撕咬! 沈润没见过会咬人的武器人……不,也不是没见过,他家就有,可他家那个会咬人的可不长这个样子。 高处的平台上,圣使大人见他目露惊骇,得意地大笑起来,像一只在烧热的铁板上蹦跳叫喊的鸭子。他眼白赤红,表情阴佞,指着沈润大声吼叫道: “杀!给本大人杀了他!” 沈润不认为那些毒人朝他扑过来是因为听懂了“鸭子”的命令,毒人们明显失去了心智,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只知道吞咽行走的行尸走肉。 他生性喜洁,讨厌肮脏,这些奇形怪状还流着脓血的“东西”让他十分恶心,他不愿意沾染一点。皱着眉,凌厉的剑气全力击出,他实在不想过多地与这些“东西”纠缠,浑厚的玄力灌注在软剑之上,剑身嗡鸣,剑气汹涌,明亮的火把映在锋利的剑刃上,升起一团耀眼的光雾,在忽然之间崩裂,裂成无数碎片,四射出去。当光晕散去,周遭的毒人尽数倒地,而沈润雪白的衣袍依旧没有染上任何污迹。 圣使大人的大笑僵在嘴边,连他最为倚仗的强大武器在这个人面前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眼看着下边的毒人一个个倒地,他又是心痛又是心焦,望向沈润的眼神里带上了浓浓的审视与狐疑。 再让他这么杀下去,他的宝贝武器就要被断根了,他这么久以来付出的心血就要白费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几乎喷出血来。 从招式上说,这些毒人算不得高手,但是他们拥有浑厚的玄力,以一敌十的力气,他们拥有着不会疼痛的肌肉,不易被摧毁的身体,只要脑袋不断掉,他们就可以继续扑上来撕咬。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招式都是无力的,拥有绝对的力量,就会在厮杀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这就是武器人强大的秘密,晨光之所以敢那般强硬,也是这个道理,她能杀掉所有想要反抗她的人,她有这个实力,这份实力是她强硬的底气。 沈润在与毒人们的纠斗中渐渐明白了,这些毒人身上的血污脓水并不是无法处理,而是刻意从皮肤的溃烂里流下来的,那些恶臭的脓血具有强大的腐蚀性,只要接触上一点,就有可能会毙命。 他看似赢得轻松,实际上他的心里很警惕,毒人的招式或许没有他流畅,还不知躲闪,可是他们力气强悍,虽不至于压过他,但他们是带毒的,他却没有。他不是晨光,可以百毒不侵,这么邪门儿的玩意儿,他可消受不起。 他身形灵活,招式简练,鬼魅般游走在毒人之间,身法迅快,形成幻影,他极小心地避开毒血的飞溅。 他要是不当心点,晨光就成寡妇了,那她会不会第二天就改嫁? 第一千三百五一章 困兽 第一千三百五一章 困兽 毒人们被切断头颅,接二连三倒地,地面发出“咝咝”的沸腾声,这些毒人在彻底死去后,尸体会散发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味道。 沈润忽然听到了奇异的声响,起初他以为是在打斗中出现了幻觉,后来发现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像野兽的低咆,他说不清是哪一种野兽,那声音比任何一种野兽都要凶狠骇人。 西边关着的铁门开始出现异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撞击那扇厚重的大门,开始时撞击声不大,随着外面的毒人越死越多,尸体累积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越来越难闻,铁门内的那头凶兽似乎发了狂,开始更用力地、不间断地撞击着铁门。 沈润用余光瞥去,铁门内部向外撞击的力量极大,他隐约感觉里面的东西已经将铁门撞击出了形状。 圣使大人突然狂笑起来,带着疯癫的兴奋,大叫道:“醒啦!他终于醒啦!”他俯下头,恶狠狠地望向沈润,鬼脸面具下的脸孔比罩在他脸上的面具还要狰狞扭曲,“小子,你的死期到了!”他畅意地吼叫,转身,走到右方的石壁前,重重地拉下镶嵌在石壁里的把手。 铁链在石壁之间缓缓移动的声音传来,隆隆作响,西边的石门向上开启,一股比毒人们呆着的山洞还要恶臭的腥臊之气扑卷过来,沈润受不了这种气味,差一点吐了,他险险避开一个毒人的利爪,灵活地倒挽了一个剑花,一剑削去了那个毒人的脑袋。 就在这时,有庞然大物从开启的石洞里冲了出来。 这也是一个毒人。 此人本身就很雄壮,身高九尺,膀大腰宽,肌肉虬结,形同小山,豹头,象身,从他黝黑的颈部开始,隐藏在皮肤下异常粗壮发达的筋脉犹如蜿蜒攀爬的长藤,一路向上,蔓延到脸上,甚至已经钻进了头皮里。 他的整张脸都被那些手指粗的脉络覆盖,双腮的位置还好,只是从皮肤下凸出来不太好看,可是在长有五官的位置,这些东西就不会没有影响了,那些异常发达的筋脉就像是一种不再是体内器官的寄生体,破坏了身体结构,用力挤压空间,他的一只眼球已经被挤得脱出眼眶,却还没有完全掉落,就那么可怕地垂着。 “十八!杀!快杀了他!”上方平台上,圣使大人在看到这个“巨汉”现身之后,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巨汉”站在铁门外,他的身体里充斥着蓬勃却不稳定的气浪,那些气浪飞速乱窜,时不时就会将他的身体某处撑起来一块,用力向上顶,几乎要撑爆了,血液如出了闸的猛虎般在血管中肆虐,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他的肌肉会在突然之间陷下去,被卷出一道深深的漩涡, 这样的感觉让“巨汉”痛不欲生,他仰着头,吼叫着,开始用头疯狂地撞击石壁,一条条青色的筋脉似蛇虫一样攀爬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皮肤开始转变为浓墨般的黑色。 他的状态让沈润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尽管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可再次回想起他还是会心如刀锉,令心脏激烈颤抖的疼痛感忽然就让他对这个闯入他视线的毒人产生了怒意。 “你在干什么?快杀了他!”圣使大人见“巨汉”只顾着撞墙缓解疼痛,根本就不听他的指令,气急败坏,尖着嗓子大声吼叫。 就在这时,已经将头撞得脓血直流的“巨汉”忽然停止了撞击动作,猛地回过头,望向沈润,垂在眼眶外的眼球居然和还留在眼眶内的眼球一起,眼白上爬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他的鼻子里喷着粗气,嘴角流着还来不及咽下的口水,他呲着尖牙,牙齿森森,仿佛能咬烂眼前的一切活物,狰狞而嗜血。 在他撞墙那会儿,沈润还觉得他的头脑里残存着人的理智,可当他冰冷地望过来,仿佛遵从了本能的野兽般,就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将眼前的猎物弄成死物,再撕碎了咽下时,沈润就确定了这个毒人和之前的那些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这个人的天生条件比其他人强,当他变成毒人时,他亦是毒人中的强者,沈润感觉到在他体内澎湃的玄力有多么强悍,他躯体坚硬,如石如铁,只懂猎杀,不会躲闪,更不会让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件活物。 若是单打独斗,沈润还有胜算,可他身边还围着十几个他尚未处理掉的毒人,那些毒人身体带毒,他必须小心应对,才能确保自己在精准反击时不会中毒,他有所顾忌,这样一来就显得束手束脚了。 “巨汉”加大了对方的战力,至少加大了一半,沈润的胜算被削弱,他的心底生出几分凝重,眼神也沉冷了几分。 “巨汉”虽身体粗壮,却很灵活,忽然拔地而起,向着沈润的方向扑咬来,在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石洞晃了三晃。 沈润蹙眉躲闪,躲开了“巨汉”的攻击,后背暴露在了一个脓血淋漓的毒人面前,那个毒人的利爪立刻掏过来。沈润心中一沉,以一个极艰难的姿态扭身,险险避过,只听“刺啦”一声脆响,衣袍背后被毒人的利爪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擅长使剑,他的剑术极精湛,他的剑法极漂亮,可他的剑术只适用在传统的比武中,武器人用的是以力打力的肉搏,这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 “巨汉”带领众多毒人一拥而上,仿佛要将他吞没一般,沈润的眸子里闪过厉色,他不再去纠结衣衫的整洁,开始了不停歇的激战。 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很不利,毒人们无意识地使用着他们最擅长的近身战,可他无法近距离砍杀他们,他们的脓血带毒,离得太近,脓血喷到他身上,对他来说很危险,可不杀他们,只是躲闪,就会变得没完没了,到最后他没了体力,同样会很危险。 在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困兽之斗”。 第一千三百五二章 强者 第一千三百五二章 强者 沈润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那个“巨汉”身上,左手十成十挥出一掌,击断了“巨汉”的一条胳膊。那条巨大的手臂高高地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顶端的钟乳上,砸掉了一根钟乳,毒血飞溅,有几滴溅在沈润的衣服上,将他的衣服烧出几个洞。 “巨汉”不知道疼痛,但却知道自己失败了,愤怒地嘶吼着,又一次扑咬过来。沈润趁着他还没冲过来的空当,右手旋转软剑,剑光四射,形成光轮,阻拦其他毒人的合力进攻,试图将他们逼退。 然而这一招并没有太奏效,毒人们在被剑气绞伤之后,退了一点,但没有完全退。 只剩下一条胳膊的“巨汉”再一次斜扑上来,对此沈润是有防备的,却没想到其中出现了纰漏,一个毒人似乎还残存着智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跳到洞顶去了,蹲在一块岩石上伺机而动,在沈润逼退众毒人,准备在这一刻给“巨汉”一个绝杀时,那个毒人趁沈润不备,居然从天而降,要跳到沈润的背上去咬他的喉咙! 腥风袭来,沈润用余光瞥见,心里一惊,他被毒人们团围住,若避闪就会落入其他毒人的击杀范围,可是不避闪,这个毒人跳到他的背上咬住他的脖子,他照样玩完。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一道雪练如飓风般斜卷而来,在毒人跃下尚未落到沈润背上的滞空状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蛇一般缠住毒人的脖子,用力向后一拉! 沈润成功脱险,在将围攻上来的几个毒人一一杀死后,他松了一口气,心中泛起了欢喜。 晨光在用雪练将毒人从半空中拽下来之后,不理毒人的挣扎,直接将他拖拽到自己面前,一脚踩在毒人的胸口,握住雪练的手收紧,猛地向上一拔,毒人的头颅被生拽下来,与腐烂的躯体脱离,脓血四溢,随着头颅的翻滚沾了一地。 沈润在她来了之后,心中甜蜜,可在看到她那残忍的杀戮手法时,还是想在心里感慨她的手真狠。 解决掉一个毒人,晨光如鬼魅般飘移过来,她是近身战中的王者,无惧剧毒腐蚀,眨眼间就拧掉了几个毒人的脑袋。 沈润轻松了不少,迅快地解决掉剩下的几个毒人,喜滋滋地望过来,却惊讶地发现她灰头土脸的,头发上沾着泥土,雪白的衣服已经脏了,还皱巴巴的,很少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沈润惊诧地问: “你干什么去了?你的衣服怎么了?” 晨光绷着脸,不答,她一点也不想说她去拆地窖结果拆了满头土。 她盯着那个咆哮的“巨汉”,仿佛是血脉的压制,“巨汉”突然之间噤了声,下意识后退半步,似乎害怕起来。 从体型上看,这个“巨汉”几乎有两个晨光那么高,有四五个晨光那么大,晨光在他面前显得异常娇小,就像是山狮对阵幼崽,然而晨光的气势却是一百个山狮,不要说面前的“巨汉”,就连沈润都感受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玄力压迫。 她小巧,又强大。 晨光忽然急速奔跑,接着凌空跃起,一拳头重重地砸在“巨汉”布满了寄生经脉的肥脸上,“巨汉”直接被砸倒在地,如一座山轰然崩塌,大地激烈地摇晃了两下。“巨汉”暴怒,大声咆哮,然而只咆哮了一声,就被晨光一脚踩在胸口,只是一脚,从胸骨寸寸碎裂,一直蔓延到全身,骨架稀碎,再也无法支撑他庞大的肉体。 就如沈润想的那样,武器人之间的对决归根结底是力与力的对决,谁的力气大,谁就能将对方杀死,谁就赢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庞然大物”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不堪一击。 晨光踩着“巨汉”的胸口,头也不回地向后方伸出手,沈润会意,将软剑扔给她,晨光接到手里,直接举起,一剑砍下“巨汉”的头颅。 石洞中终于安静了,只是气味越发难闻,脓血成河,腥臭遍地,全是残缺的尸体。 晨光抬头,向南边的二层平台望去,精准被捕捉到了隐在暗处的圣使大人。 圣使大人被她冰冷的眸光锁定,打了个激灵,他惊恐地看着她,哆嗦着嘴唇,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最可怕的东西,瞪圆了眼睛,磕磕巴巴地说: “凤、凤帝!” 最后两个字他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他拔腿便逃。 一道雪练从后方飞出,却比他更快,卷上他的脖子,将他往回拽。晨光轻轻一拉,就将他从高处的平台上拖了下来。圣使大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忽然爬着翻转过来,以极标准的姿势跪下,头磕得如鸡啄米: “凤帝陛下饶命!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奴才该死!求凤帝陛下饶命!” 晨光冷眼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扑哧笑了:“还真是个奴才。”只有奴才才能把这一套演绎得炉火纯青,毕竟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 “你是哪国宫里的?”她问。 一直在磕头磕得满头是血的圣使大人在听到她的问话时,突然就僵住了,他笔直地跪着,跪了有两息的工夫,双眼突然褪去了光彩,他咬了咬牙,紧接着脖子一歪,一股毒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居然服毒自尽了。 晨光愣住了,她又没说她一定会杀他,他这么快服毒算什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怒了。 “说了他主子不会饶他,不说你不会饶他,看来他主子折磨人的手段也是比死更可怕。”沈润摇了摇头,替死者解答,他看了她一眼,说,“你若真想知道,会先折断他的腿再掰断他的牙,你是不想知道吧?” “也不是。”晨光慢吞吞地说,“我大概猜到了,我宫里出去的知道我的相貌,不会说‘有眼不识泰山’,也不会唤我‘凤帝陛下’,他不是我宫里出来的。也不是苍丘的,苍丘……早就全军覆没了。剩下雁云国和赤阳国,八成是赤阳国,窦轩脑子里有病,脑子里有病的主子才会看中这种同样脑子里有病的奴才,也只有窦轩那种戴了金项圈的土狗,才会连养武器人都这么小家子气。” 第一千三百五三章 毒虫 第一千三百五三章 毒虫 沈润没有言语,她在说到“苍丘”时的停顿刺了他一下,让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后面的话他就听不进去了。 晨光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被遗漏的,她转身去了圈禁毒人的石洞,出来时沈润已经整理好心情跟了过来,两人走了个对面,晨光对他说: “你还是别进去了。” 沈润站在洞口,更清晰地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腐烂臭味,视线越过她,隐约看到石洞内残肢断臂堆了一堆,极血腥恶心,他决定听从她的话不进去了,他承认,和她作对比,他的心肝确实脆弱。 晨光又去了关押“巨汉”的山洞,那里比关押毒人的石洞干净不少,虽然也有许多用于伺喂的死尸,但因为“巨汉”是独自居住的,没那么脏乱,环境比关押众多毒人的石洞好很多,晨光猜测,那个“巨汉”是他们主要的培育对象,不过,那样的能力真算不上优质,顶多是一个能扛鼎拔山的怪物。 “不是有很多人跟你被绑到这儿么?”她查看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疑惑地问。 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北侧唯一一扇也是最后一扇未被打开的铁门,沈润忽然往晨光的头发上瞥了一眼,伸手取下藏在她发间的碎土块: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头发里全是土?” 晨光摇晃了两下脑袋,没有回答。 “那件事你可确认了是谁干的?”沈润问。 “我说对了。”晨光回答。 沈润挑眉,点了一下头,她对她的猜测从之前开始就一直很肯定,她猜对了他也不意外:“和我一块进来的那些人被赶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追着他到这儿来,”他指了一下死在不远处的太监,说,“那些人被关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晨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虽然他自称‘奴才’,也没否认自己是个太监,可仅凭他的说词,不能完全相信。” “你想干什么?”沈润直觉不是好事。 “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确认一下!” “我才不干!”沈润怒声拒绝,他才不要去扒一个死太监的裤子,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那我去扒。”晨光说着,转身就要往前走。 沈润从后面拉住她的衣领,咬着牙道:“不准!” 晨光回过头,正色道:“必须确认一下,万一他是拿死给咱们下套呢?” 沈润磨着后槽牙,额角的青筋开始“砰砰砰”乱跳,他纠结了一会儿,一脸勉强地道: “我去!” 晨光点了点头。 沈润黑着脸,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向死太监,只听晨光在他身后说: “我还没看过太监的下边长什么样子呢。” 正蹲下来准备查验的沈润闻言,差点跌倒,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他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她,最后咬着牙说道: “没什么好看的……你离远点!” 晨光撇了撇嘴。 沈润以极快的速度查验了一番,确定了对方确实是太监,将袍子盖回去,转身,对着目露询问的晨光点了一下头,他的脸黑得像锅底。 晨光走到北侧关闭着的铁门前,铁门两旁摆着金属大缸,她往缸里瞧了一眼,发现是灯油,这个时候沈润已经找到能够打开铁门的拉手,就嵌在金属大缸背后的石壁里。 “会不会关在这扇门后面?”他问。 晨光正在瞧灯油,闻言,向周围张望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 “可能吧,这儿就这一扇门了。” 沈润便拉下石壁上的拉手。 铁链在石壁间移动的声音响起,不久,铁门向上缓缓拉开,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被囚禁的游人们,密密麻麻的毒虫在铁门开启的一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黑色的硬壳虫,拇指盖大小,触角坚硬;多毛的蠕虫,被毛浓密,一蛹一蛹地向前爬行;多足的长虫,每条足有三寸长,又长又细,混迹在虫潮之中,呈现暗红色;毒蝎卷着毒尾狂奔,如海浪般往外涌,而比它们更快的是把它们当做平地的毒蛇,许许多多的毒蛇蠕动在由毒虫铺就的地面上,飞快蛇行。五颜六色的毒蛇吐着信子,与巨大的黑色蜥蜴纠缠着、交扭着、互相撕咬着。 沈润看到多条毒蛇在相互吞噬,头咬住尾,尾卷住头,头咬住头,挣扎着、啃食着,堆在一起,而在它们的蛇身上,各色毒虫飞快地移动着,他后来才明白过来,那些毒虫也是在啃噬,它们想要用小小的身体去吞噬比它们的体型庞大数倍的毒蛇。 这场面令人头皮发麻,这么多毒物堆在一起,迅速将石洞占领,几乎将石洞里的石壁全都覆盖住,密密层层,是个人都会觉得恶心。仿佛飓风过境,那些毒虫毒蛇以极快的速度爬到死尸上,很快,毒性强大的死尸便被啃咬得一干二净,连骨渣都不剩。 这画面真是蔚为壮观,晨光眨巴了两下眼睛,对着沈润轻叹: “你的手气好差!” 沈润差一点吐出来,他的脸色很难看。 晨光盯着他青白交错的脸,这时候沈润才发现那些剧毒的生物虽然爬满了石洞,接近晨光时却都是绕着路走的,凡爬到她面前的毒物均本能地倒退,绕开,再前行。她的脚下留有大片空间,他站在她身旁亦因她获益,毒物不敢接近他。 “要我抱着你么?”晨光弯着眉眼,笑眯眯地问,他的嘴唇都白了。 “用不着!”不是他胆子小,正常人看见这样的画面谁不恶心?她居然拿这个来揶揄他,他黑着脸拒绝。 晨光笑了笑,忽然之间,深黑色的瞳仁流转,渐露猩红,直到那一抹纯艳的红色完全占据眼眸,她的瞳眸终于变成了赤红色,汹涌的玄力在她的体内急速流转,强大的威压被释放出来! 沈润站在她身旁,虽然她的威压不是对他释放的,他的玄力也不弱,可他仍感觉到一阵气短胸闷。血液沸腾着上涌,心脏疾速乱跳,仿佛有外力从两侧用力挤压他,他开始觉得头痛、窒息。 第一千三百五四章 焚烧 第一千三百五四章 焚烧 毒物们受到了血脉的威压,开始退让,胆怯。沈润惊诧地发现这些只有本能的毒物居然有了臣服的迹象,它们开始倒退,迅速倒退,如海浪漫上海岸拍击出浪花随后又从沙滩上迅速退走一样,那些毒物极快地倒退回去,重新退回到关闭它们的石洞里。 直到最后一只毒蛇退了回去,晨光上前一步,仅凭一人之躯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毒蛇阻拦在洞门之内,她举起铁门旁边装满了灯油的金属大缸,尽数倒进石洞里,随后示意了沈润。沈润会意,一跃而起,取下悬在高处的火把,扔进石洞里,火把经浓稠的灯油一引,“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沈润拉下铁门,铁门关闭,阻断了内部的熊熊烈火,也阻断了毒物们的哀鸣。 刚刚娇小的她举起比她庞大数倍的油缸时,从背后看实在好笑,沈润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她是真强者。 沈润没敢大笑,摸了摸鼻尖,抿着嘴走上前,赞叹道: “你这驭虫的本事好厉害!” 晨光没有说话。 “从没见你用过。”沈润笑着说,她这样的人,会什么他都不觉奇怪。 晨光瞅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地道: “正常人谁用这个?!”说着转身,跳上之前被死太监当做观战台的二层。 沈润愣了一下,他不觉得会用这个就不是正常人了,可是她很在意。尽管她很少表达,可沈润还是觉得她似乎对“正常人”很敏感,也因此,她不愿意过多地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不正常”,她看似不在乎,实际上,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很在乎。 他不再多言,跃上二层平台,平台深处还有一道铁门,这一回他学聪明了,大门还没开启他就摆好了架势准备随时撤离,然而铁门外只是一条黑洞洞的走道,他有些尴尬,下意识向晨光望去,在他看来,晨光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晨光率先走进漆黑的石道,沈润急忙跟上她。 走道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头,走道的两侧共有四扇铁门,形同牢狱。铁门是全封闭的,上方有一个不大的气窗,铁门背后传来的声音很奇怪,呜呜咽咽,咕咕噜噜,既像是野兽低咆,又像是鬼魂抽噎。 沈润心里发毛,走道太黑,他看不太清楚,只能跟在晨光身旁,随着她的步子往前走,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在他的耳畔炸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怪物从里面狠狠地拍打了他经过的铁门,突然发出的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循声望去,一张狰狞的下半脸出现在气窗上,沾满了腐血已受腐蚀的烂牙、青紫交错透着森黑的皮肤、斑斑点点的溃烂,以及蓬乱的毛发,就像是忽然出现在暗夜里的恶鬼一样,狰狞可怖。 沈润不由得倒退半步,微微瞠目。 一个人发现了门外有人,其他人跟着躁动起来,更多拍打铁门的声音响起,他们咆哮着、嘶吼着,却说不出话,仿佛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们拼命拍打着铁门,高声喊叫,用指尖狠狠地抓挠铁板,走道两侧一共四扇铁门,内部全都如这般混乱,更多的半人半鬼从气窗里露出鬼面,他们不像先前见过的毒人那样已经成为了行尸走肉,他们还有着身为人的意识,只是在正常人看来,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 沈润陪伴晨光已久,关于讳莫如深的武器人他也知道了不少,他判断这些人应该是进入了培育期,正处在转变却还没有完全转变的阶段,说一句“半人半鬼”并不夸张。 这些人应该是之前被绑架来的失踪者。 沈润看向晨光,晨光面无表情地盯着正在用力拍打着铁门挣扎的“半成品”,他看着她这样的脸,很难猜出她现在在想什么。 “这些人,还有救么?”他轻声问。 “没有。”慢了半拍,晨光才回答,她答得肯定,答得冰冷。 这句“没有”,接下来,便是要销毁的意思,如果这些人经过治疗能够重回正常生活,他们当然是要救下他们的,可如果他们无法经过治疗痊愈,那这些“半人半兽”被放出去只会成为祸患。更不可能将他们留在这儿任他们自生自灭,万一后面碰到凑巧闯入的人不明真相将他们放出去,还是祸患,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抹杀掉。 沈润虽常说治国应以仁善为本,可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毕竟是帝王的血,他只是想努力去做正确的事,该下狠手时,他不会优柔寡断。 “我来吧。”他说。 他不确定这些人的状态会不会让她想起什么,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这些人当成同类,他心疼她,所以由他来说决定,由他来动手,她不需参与。 晨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润回到刚才的石洞,将剩下的一缸灯油均匀地浇在石洞里,而后破坏掉牢笼的铁门。笼中人仍在拍打,他们的力气已经被培育得很大了,不一会儿,被破坏了的铁门由他们从内部拍打开,人群疯狂往外涌,奔向自由。这些人极少地残留了一点人的意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只剩下本能的狂兽。奔向自由只有一条路,他们向着光亮狂跑,灵活地从二层平台跃下,落在石洞里。 沈润和晨光站在入口的铁门前,这些半人半兽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多数时间头脑僵直,他们无法发现隐藏的出口,只能在石洞里四处游荡、碰撞、愤怒地低咆。 晨光忽然在游荡的人群中看到了一抹略熟悉的身影,居然是李敏学,他的书生袍还在,已经破败不堪了,他的脸庞青紫发黑,肿得不成人样,他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石壁,仿佛不知疼痛似的。 沈润将火把扔进油里,油遇了火,迅速燃烧起来,大火在石洞中蔓延。 晨光转身,这时候,一个小男孩猴子似的从天而降,晨光蹙眉躲闪,那个小男孩原本想跳到她身上,因为她躲开了,只能抓住她的裙角。晨光回过头,发现这孩子也就十岁左右,眼睛已经盲了,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窟窿里正往外流着脓血,他皮肤灰白,蓬头垢面,四肢奇怪地伸展着,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蜘蛛。 第一千三百五五章 海滩 第一千三百五五章 海滩 “救、救……”男孩似乎想说“救我”,却只能发出音调奇怪的单字,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晨光垂眸,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看不出她对这个孩子是什么想法,只觉得有一丝惆怅在笼罩她。 沈润已经走到铁门外,见她还在门里站着,皱了皱眉,正想提醒她赶快离开,就在这时,那个抓住她裙角的小男孩突然面露凶相,狰狞起来,他以雷霆之势跃起,捕猎似的张口,要去咬晨光的脖子。这太突然了,沈润微微瞠目,还没来得及出手,却见晨光一把捏住男孩的喉咙,将他提到半空中。 小男孩被擒,拼命地踢打挣扎,愤怒地咆哮着。 晨光最后看了他一眼,手指微微用力,折断了他的脖子。她将小男孩放下,转身,走出铁门。沈润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关闭铁门,将全部的死亡都隔绝在了铁门那头。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晨光不需要他安慰,生与死她在圣子山中看过太多,离开圣子山回到人的世界,那样的事只多不少,只不过是用另外一种形式,她没什么想不通的。 二人沉默地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尽头,向着先前押解游人的方向去。晨光一直不说话,沈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并肩行走,沈润举着的火把孤单,无法驱散山洞里的黑暗。 道路的尽头是一条岔路,两人停在岔路前,沈润问: “走哪边?” 晨光看了看,指了一个左边,走进漆黑的通道里。沈润举着火把走在她身旁,这条路很长很长,曲折蜿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风开始变大,越往前走,风越大,渐渐的,一股咸腥湿润之气开始混杂进来,晨光忽然停住脚步,吸了吸鼻子,对他说: “快到海边了。” 沈润看了她一眼,起初他没有察觉,直到后来,连他都嗅到了海的气息,再往前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工夫,前方出现了光亮,那枚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人多高的洞口。海风猎猎,将沈润手里的火把吹得噼啪作响,二人走出山洞,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处海边断崖。 崖下是洁白的细沙滩,起伏的青山三面环抱着蓝海,将松软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水分隔成一片独立的小天地,似是无人涉足过的美域。海鸥在明媚的蓝天上飞翔,发出响亮的啼鸣,今天的天气极好,阳光充足,和煦地普照下来,照在海面上,将海水染得波光粼粼。海风柔煦,海浪温和,一浪接着一浪冲上沙滩,退走之后,在海滩上留下雪白的泡沫。 晨光站在崖上,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叹道:“这儿的风景真漂亮!” 确实是美景,沈润在心中附和。 断崖距离沙滩对他们来说不算高,晨光跃下去,以两块凸起的岩石作为立足点,稳稳地落在海滩上,留下此地有史以来第一双脚印,当然这是她自认为的。 海风迎面吹来,吹入心怀,令人畅快无比,微咸的空气很特别,可以让人无需理由地愉悦起来,鸥群的啼鸣声热闹,却不吵闹,晨光在沙滩上坐下,张开双臂,迎着风,惬意地叹息: “这才是大海!” 沈润将火把插进沙子里,坐在她身边,闻言,面露不满,这才是大海?那他之前带她去的地方是什么?她这是不满意他特地为她制定的游玩路线? “你怎么还拿着火把?”晨光瞥了他一眼,随口问。 沈润看了看燃烧旺盛的火把,回答:“万一一会儿能派上用场呢。” 晨光本就是随口一问,压根不在意,她坐了一会儿,仰面躺倒在沙滩上,舒服地闭上眼睛,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听着盘旋在上空的海鸥响亮的鸟鸣。 沈润看着她,阳光下,她卷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暗影。她的脸不脏,可看起来还是有些灰头土脸的,她似乎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沈润脱去外衣,盖在她身上,也学着她的样子在沙滩上仰面躺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细沙。炎烈的日轮挂在天空,明亮得耀目,温暖得舒适,他闭上眼睛,高处是海鸥的鸣叫声,耳畔是她的呼吸声。 这儿的景色,真的动人。 …… 海风习习,沈润醒过来时,发现日头已经偏西了,他一阵无语,原想陪着她躺一躺,没想到连自己也睡着了。 海风比先前烈了一些,插在沙滩里的火把火苗燃烧得更旺,晨光“嘤”了一声,转过身去,用力抻了一个懒腰,再翻回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 沈润觉得好笑,端坐在一旁,含笑望着她,问:“醒了?” 晨光昏昏沉沉地垂着脑袋,一晃一晃的,过了一会儿,咕哝着说:“饿了。” 饿了……这儿又没有饭庄,也没有食材,沈润犯了难,在望向面前的大海时,忽然看到天空中有海鸥俯冲下来,海面溅起了雪白的水花,再度飞上天空时,那只海鸥的嘴里叼了一条大鱼,沈润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对晨光说: “我给你叉鱼吧!” “叉鱼?”是个什么东西?晨光一脸疑惑。 “我早就想试试看了,在小宁村住的时候,我经常看见斜对门的老伯拿着鱼叉去海里叉鱼,每次都能叉满满一筐!” 晨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人家住海边叉了一辈子鱼,当然有满满一筐,你又没做过。” “我是没做过,可我看过,很简单的!” “你没有鱼叉,拿什么叉鱼?” 工具确实是个问题,沈润看向手边的火把,这个不中用,他忽然想起来,从腰间抽出软剑,举起来给她看。 晨光哭笑不得,手指头在软剑上一按,又一松,软剑先是被压弯了腰,又弹了回去: “用这个?” 沈润得意的表情仍未散去,他将玄力灌注在软剑之上,剑气嗡鸣,瞬间变成了笔直的利刃。 晨光哧地笑了:“行吧,你试试!” 沈润兴冲冲地去了,将袍摆挂在腰上,卷起裤腿,踩进微温的海水里,一直往里走,走到深水区,仔细观察。这片海域人迹罕至,鱼没有遭过渔人捕捞,对人并不惧怕,这些肥鱼长得又大又壮,懒洋洋地呆在水底,即使感觉到有水流波动也不急于逃走,只有离得太近时它们才会尾巴一摆飞快地游开。 第一千三百五六章 叉鱼 第一千三百五六章 叉鱼 沈润开始了他的叉鱼大业。 晨光双手抱膝,坐在沙滩上看着他。 沈润看中了一条肥鱼,举起长剑,瞅准目标,斜叉下去,溅起了许多水花,全喷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抹去一脸水珠子,兴奋地抽回长剑,然而剑上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捉到,一张俊美的脸泛起黑色,他有些失望。 晨光吃吃地笑。 沈润瞅了她一眼,他只是失望,没有气馁,重振旗鼓,对着晨光的方向高声道: “等着,我给你叉条鱼上来!” 晨光笑得更欢。 即将黄昏,海水似乎进入了涨潮阶段,风浪比刚刚大了很多,千里波涛滚滚而来,雷鸣般的呼啸,震耳欲聋,海浪击打在沈润身上,溅起洁白卷曲的细沫,将他的衣裳完全打湿了,他岿然不动,像一块坚固稳定的礁石一样。海水开始上涨,游来了更多的肥鱼,吸引了成群的海鸥在空中盘旋,引吭高歌。沈润挥舞着长剑,接连向海水里叉了好几次,仍旧一无所获。 他有些心急。 就在他泄气地提回长剑发出“哗啦”一声时,一只海鸥突然俯冲下来,猛地扎进水里,叼走了被他看中的肥鱼,随后展翅高飞。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他还不如一只海鸥! 晨光坐在岸上,目睹了全过程,放声大笑。 沈润自觉丢了面子,但他不打算放弃,高高地举起软剑,像个无畏的勇士,继续着他的叉鱼大业。只是,这本就不是很快能学成的技艺,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接连调整了几个方向,他仍旧一无所获。眼看着太阳就快落山了,再磨蹭下去他们什么都吃不上,晨光那边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扔小石子玩,别无他法,沈润只好放弃了叉鱼的计划。他将软剑重新缠回腰间,凝气于掌,向水面一拍,轰的一声,水花四溅,不久,被震死的鱼翻着白肚陆续浮了上来,沈润一条一条地捡。 有大胆的海鸥冲上来抢,这些小东西简直像强盗一样,抢得快跑得也快,沈润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偷走了最大一条鱼的海鸥,居然就是先前抢他鱼的那一只。 “又是你!再敢来我把你也烤了!”他强硬地警告了句,将那只海鸥扔向半空。 海鸥被扔上半空,慌忙张开翅膀,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立刻掉头,冲着他大声嚷嚷。 沈润狐疑地看着它,海鸥会骂人吗? 晨光已经在岸上笑得前仰后合。 沈润不再理会那只破口大骂的海鸥,提了两手鱼,踩着强浪走上岸,晨光笑问: “不是说叉鱼么?你作弊。” “今天晚了,看不清楚,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叉鱼。”沈润笑着说,将鱼扔在岸上,说是要去旁边找找枯柴,就爬上了附近的岩壁。 晨光抿着嘴儿笑。 不一会儿,沈润抱回来一捧树枝,在海滩上搭了一个简易的烤架,又去了海边,拿小刀将肥鱼处理干净,串在树枝上,回来时晨光正用他随身携带的火把点篝火,沈润得意地笑道: “我就说能派上用场吧?” 晨光笑了笑。 肥鱼架在火上,沈润一刻不停地翻动,过了许久,焦香的味道开始飘出,一滴鱼油落在火上,冒出一缕青烟。 “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晨光忽然问。 沈润正在专心烤鱼,随口反问:“忘了什么?” 晨光才睡醒,肚子又饿,烤鱼的香味诱惑着她,她一时也没想起来,就丢开了。沈润将烤熟的鱼递给她,晨光双手捧着,吹了吹,小口地咬,没有盐,但因为是海鱼,纯天然的味道,感觉不是很坏。沈润笑着问: “好吃么?” 晨光点了一下头。 沈润莞尔,取下沾在她发间的细沙:“太阳就快落了。”他望着海面,轻声说。 随着夕阳西落,耀眼的光轮已经变为殷红色,如鲜血染就,不再刺目,不再灼人,它变得柔和起来,孤单起来,也变得伤感起来。殷红的夕阳照在海面上,湛蓝的天空中,大朵的浮云在夕阳的余辉里呈现出火焰一般的红色,迷离地燃烧着。绵绵的细沙被雪白的浪花淹没,海风呼啸,阔浪汹涌,粼光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在海面上闪烁,那是日轮照耀的方向,辉煌而绚烂,神秘而美丽。 海上的日落,是一种扣人心弦的美。 晨光没有说话。 日落很慢,因为需要等待很久太阳才会完成从偏西到彻底沉下的过程,但其实日落也很快,当到达一个时间点时,一轮大大的红日只是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就从视野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蒙了雾一般的黑暗。海浪如故,蓬勃滔天,只是再也看不清那雪白翻涌的浪花。 “看一场日落……”晨光笑出了声。 沈润愣了一下,疑惑地望向她,却在她唇边的笑容里猛然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希望能和她“看一场日落”。他们共同看了一场日落,而她,还记得。他的心里涌起了柔情,缠缠绵绵,循环在心底,他弯唇一笑: “一场太少了,得看一辈子。” 晨光的笑容淡了几分,停顿了片刻,她重新微笑起来,继续吃手里的鱼。 沈润没有察觉到她的停顿,这里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这才是他们来海边的初衷,无人开采,无人涉足的美景,天是蓝色的,海是蓝色的,沙滩是宁静的,浪花洁白的,天地广阔,唯独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 他不想走了,他甚至想从此在这里住下去。 …… 二人在沙滩上吃了鱼,天色将暗未暗时,晨光说她的鞋子里进了沙子倒不干净,想用海水把鞋里的沙子冲掉。 沈润想着只是去海边洗个鞋,也没太在意,他要去寻找更多的枯枝,用来当入夜后烧火的柴禾,运气好的话,还能寻到可以饮用的淡水。他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过夜还需要什么东西,忽然想起他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可皱着眉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他们忘了什么,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他爬上山壁,到达崖边的树林,去捡树林里的枯枝,捡拾的过程中,不经意向下望去,却见在岸边的晨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水区去,忽然向海水里扎了个猛子! 第一千三百五七章 挫败 第一千三百五七章 挫败 沈润吓了一大跳,她在干什么?! 他的心脏差一点停掉,丢下怀里的干柴,顺着原路往回跑,以山壁凸起的岩石作为立足点,几步跳回海岸,向海里狂奔。 就在这时,晨光从水里浮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绣花鞋。 她刚刚在海里涮鞋,一个巨浪忽然砸过来,砸在她的手上,她手没拿住,那绣花鞋又轻,很快就脱手漂走了,这个时候的海浪很疾,几个起落,她的鞋子就漂到深海里去了。她没办法,又不能光着脚回去,只好游进深海里捡鞋。 晨光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沈润都已经跑进海里了,海水没过他的大腿,他见她漂在海上,像一株破水绽放的睡莲,洁白而名贵,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她是会凫水的。 晨光扎进海里之后很快就喜欢上了浮沉的感觉,她漂在水上,不愿再起来。沈润想反正已经入水了,干脆游到她身旁,笑着埋怨: “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溺水了!” 晨光没有凫水,她只是舒展开身体,平漂在海面上,任由海浪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她在海水的推动下微微摇晃,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会凫水?” “我知道,只是没怎么见过,就忘了。”沈润笑道,顿了顿,疑惑地问,“我一直好奇,你在沙漠里长大,沙漠里全是沙子,你怎么会精通凫水?” 晨光懒洋洋地漂在海上,仰望着开始闪烁起星星的夜空,漫不经心地答: “你常被人按着脑袋塞进水里,你也会。” 沈润愣了一下,交谈忽然就哑了火,他想,肯定不会是因为要学习凫水才被按头的。 他知她过得很不易,而每一次在此类话题结束后,他心中类似的感触就会增加一层,他的心痛也会跟着增加一层,对她的怜爱亦会加深一层。他明白她不喜欢别人因为这种事怜爱她,他不会提起,可他确实会为她难过。 “我想起来了!”他忽然说,“我们忘记把关在石洞里的人放出来了!” “哦!”经他提醒晨光也想起来了,可是她懒怠动弹。 沈润踩着水,起伏在海浪间,他也不愿意上岸,晚间没有阳光直射,泡在微温的海水里吹着清凉的海风,这感觉极惬意。 “那个洞里已经没看守了,多关一会儿最多肚子饿,死不了。”晨光说。 沈润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就让他们继续在海水里泡着吧。他改为仰面凫水,围着晨光划着圈圈儿,双眼望着逐渐染黑的夜空,思索了良久,忽然问: “你说,假如山洞里的事是窦轩指使人干的,他从哪儿得来的方法?” “你不会以为武器人的制造法只有凤冥国有吧?”晨光随着海浪的威力上下起伏,闭着眼睛,慢吞吞地说。 “不是么?” “武器人源自凤临的长胜军,只因年代久远,凤临又将长胜军带进坟墓,销毁了关于长胜军存在过的一切记录,武器人才变得神秘。可凤临靠长胜军赢得天下这件事,同时代的人不可能忘记,他的后代也不会忘记,没有一个帝王不想要一支战力强悍的军队,他的皇子皇孙里有很多曾尝试重建长胜军,虽没人成功过,可留下了大量典籍。宗教分裂只是凤鸣帝国灭亡的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的大士族都想拥有一支长胜军,你争我抢,皇室当然不答应,这几个大士族就合力推翻了帝国,自立为王。那段时期,武器人的传言甚嚣尘上,七王混战,给了北凤鸣国喘息的机会,北凤鸣国带着假冒的巫医族龟缩一隅,妄想拿回失去的土地,那群怂包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重建长胜军上。秘密是一个人知道的,这么多人都知道,算什么秘密?” “假冒的巫医族?” “真正的长胜军确实是巫医族制造的,那是巫医族最辉煌的时期,可凤冥国的巫医族和凤临时期的巫医族根本是两个家族,凤冥国的巫医族旁得不能再旁,严格来讲与本家毫无关系,那就是一群蝇营狗苟的骗子、蛀虫。”晨光不屑地说,“他们以讹传下来的缺失底本作为基础,自行编造补全,用他们祖传的各种毒物通过损伤的方法激发出人体内未知的力量,至于能不能激发出莱、能激发出来多少他们才不在乎,反正两条腿的人多得是,有继续的价值就留着,没价值了扔掉也就是挖个坑的事。” 沈润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憎恶,她对巫医族深恶痛绝,难怪会在根基尚未稳定时先将巫医一族铲灭,他皱了皱眉,问: “缺失的底本?也就是说还有全本?难道真的有人成功仿造出过长胜军?” “凤鸣帝国的皇宫里藏了许多秘本,后来战乱,都流散了,凤冥国掌握了一些,剩下的有可能流落到其他国家,也有可能失传消失了。真造出来不太可能,长胜军的制法被凤临毁掉了,所谓的秘法都是他的后代撰写的,若真造出来,凤鸣帝国也不至于亡国。”晨光淡淡地说,“巫医一族有一些从我手里流出去的漏网之鱼可能在赤阳国,但赤阳国很早之前就知道武器人的存在了,只是暗中研制,秘而不宣,鲜少有人知道。你父皇也得过秘本,后被苍丘国抢了去,才会发狠威胁凤冥国。” 她说的这些事,有许多是凤鸣帝国的秘史,有许多是她出生以前就发生了的事,有关凤鸣帝国的记录史书上甚少,沈润猜测,那是因为后来的七国都曾是凤鸣帝国的叛臣,自觉不光彩,便将曾经的帝国抹了去。饶是他通读史书,遍查野史,也没听说过她口中的史事,那么只有一可能,就是那一段历史是作为家史流传下去的,那样,一切就不言而喻了。赤阳国拥有残缺本,他的父皇得过秘本后被苍丘国抢去,这些连出身龙熙国皇室的他都闻所未闻的事情,那个人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沈润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挫败感,这挫败感如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刮挖他的心脏,他酸涩得难以呼吸。 第一千三百五八章 巨浪 第一千三百五八章 巨浪 “有些事情在过去我也不是一点察觉都没有,只是彼时尚弱,深挖下去,做不了什么不说,反会引火上身,不是明智之举。”晨光轻声续道。 沈润看了她一眼,的确,她也是一路艰难地走过来的,并非一开始就势力满级,那个时候的她哪怕心中再厌恶,也只能隐忍蛰伏。仔细想来,武器人并非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皇权、是强权,她的强大只有在她握紧了强权之后才会成为她的武器,否则,她的强大只会变成任由强权肆意掠夺利用的工具,若早年她不自量力地去深挖,一旦被发觉,非但不能解决掉她厌恶的,反会搭上她自己,她装作不知道才是聪明之举。 “我一直在龙熙国宫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去,“许多事,我竟不知道。” “这种事局外人很难察觉,就算发现了蛛丝马迹,也不会相信。”晨光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懊丧或不甘心的,她是局内人,对此类事自然敏锐,他是活在人间的,他人生里的“见不得光”和“晦暗时刻”和她的完全不在一类,若不是他最后留在了她身边,凭他的性子根本就不会与武器人产生交集。 沈润看了她一眼,武器人寻常人确实很难相信,没有经历过,压根就不会相信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异类存在。 “若赤阳国最后真的复制出了凤临大帝的长胜军,哪怕只是赝品,于凤冥国都是不利的。”哪怕是仿冒品,哪怕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普通的军队也很难与之较量,国力上凤冥国本就不如赤阳国,凤冥国又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赤阳国军力强悍,再加上武器人,他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可结局显而易见。 “所以不能等到他们复制出来。”晨光道。 话是这么说,可即使没有武器人,赤阳国的国力、军力都不是凤冥国可以挑战的,即使是在凤冥国的全盛时期都很难,更何况是在大战后。 “你认为我是以卵击石?”晨光问。 沈润没有立刻回答,他浮在她身旁,沉默了良久,方说:“我的认为也做不得准,曾经全天下都认为凤冥国攻打龙熙国是以卵击石,结果我输了……我相信你不会打无把握之仗。” 晨光闻言,扑哧笑了,看着他道:“我没把握,打龙熙国的时候没有,打苍丘国的时候也没有。” 沈润微怔,惊讶地望向她。 晨光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凭凤冥国,想等到拥有十足的把握再动兵,干脆别想了,永远都不可能,重要的是‘时机’,重要的是‘敢打’。” “你确实很‘敢’打。”凭一腔无优厚条件支撑的勇气多少有点草率、冒失,可无这样的勇气,有时候又确实容易错过、容易平庸,三思后行表现出来多会显得畏首畏尾,他就是这样的毛病,所以他喜欢她,尽管很多时候她的孤注一掷会让他忐忑,让他头疼。 “你觉得我该为了对抗赤阳国培育武器人么?”她忽然问他。 沈润怔住了,一直以来她对培育武器人都是反对、憎恶、充满恨意的,她这样问他让他很奇怪,他一时猜不透她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还是她动了心思在认真地问他,他觉得她不会真的想做,可她和他也确实要从现实的角度去为凤冥国的处境考虑,他思索了良久,终还是摇了摇头: “虽说帝王确需精通驭人之术,守卫皇权的军队皆为帝王的棋子,可把人当成工具和把人做成工具还是有区别的,人可以被当成工具,但不能被做成工具。” 晨光扑哧笑了,大概是他的话说得太绕口,让她觉得有些滑稽,她仰面,在朦胧的月辉里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混进海浪里,在一片幽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道大浪极快地奔涌过来,海浪的隆隆声震撼,被突然猛烈起来的风卷起了一丈多高,就在两个人的身后,翻滚的速度极快,沈润听到突然激烈起来的响声回眸,大惊,眼看着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两个人的头顶重重拍来,他还来不及提醒晨光,就已经被巨浪狠狠地拍进海底。 在海洋的威力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沈润还好,他一直是凫水的姿势,被卷入海底敏捷地调整过来,潜在水中,等候浪头过去,晨光却是仰面漂在海上的,被正面拍击,她措手不及,整个人侧翻过去掉进海里,失去了平衡,也呛了水。海浪疾且快,在海面之下形成了吸力强大的漩涡,她虽会凫水,却好些年不曾下水了,此处又是深海,她从没在海里游过,一时很难辨别方向。她被卷进海浪里,周围全是海水,如同水墙,连手脚都施展不开,她只觉得自己正被强迫着在以极快的速度向海中央漂去,正觉不妙,一双手忽然握住她的腰身,将她从海浪的漩涡里拉出来,向上浮去。 二人很快破水而出,海面上风平浪静,好像刚刚的巨浪只是一场梦。 “呛水了么?”沈润握着她的腰,焦声问。 回应他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晨光呛了海水,又被海面上的风一冲,咳得厉害。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无论是海浪的强大威力还是她呛了水差一点溺水这件事都很有趣,他把她救上来也很有趣,她突然想笑,这可真是一次极难忘的体验,普通又不普通,凶险又算不得什么凶险,她笑出了声,一边咳一边笑,后来咳嗽停止,粼粼的海面上只剩下她的大笑声。 沈润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声惊了一跳,还以为她呛坏了脑子,后来发现她似乎变得很高兴,他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可是她开心了起来,这是最能让他开心的事,本紧张着的心松弛下来,天色已暗,即使离得很近,他也看不太清她的笑颜,可在一片灰蒙中,他仍旧觉得肆意大笑着的她很美。她衣衫尽湿,紧贴在身上,显得很薄,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从她的肌肤纹理散发出的温度,她在他的掌中湿漉漉的,像一朵滚动着露珠绽放在风中的花,他正跳动的心脏忽然间炽热起来,手掌骤然收紧,他猛地抱住了她! 第一千三百五九章 温泉 第一千三百五九章 温泉 衣服浸在海水里早已经湿透了,他忽然将她抱住,晨光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他常趁她不备突然抱过来,她几乎习惯了,可是这一次,衣衫湿且薄,贴得过于紧密,体温过于炙热,让她感觉到了不适。笑声戛然而止,风浪趋于柔和,她在沉默了两息之后,用力地将沈润推开。 沈润有些失望,然而这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几乎习惯了,对于因她的拒绝产生的失落,他在松开了手之后只是阴郁了一瞬,就丢开了。 晨光不是没有察觉他的失落,更不会迷惑他的失落从何而起,她是成年女子,对男人很了解,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她心知肚明,她不喜欢不感兴趣的某些事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喜欢,多数人很喜欢甚至以此为乐,他是正常人,她才是异类,关于这些她很清楚,她只是不愿意,不愿意只因为他喜欢就放下自己的反感去迁就他。 沈润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一言不发,他以为她在因为他的变化不悦,他有些尴尬,亦很懊恼,懊恼自己的不自控。虽说他仍抱有一丝期待,期待他们能像正常的夫妻那样,可毕竟她“不正常”,这份“不正常”是她的一部分,他既然决定了留在她身边,就必须要接受全部的她,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天黑了,夜里风浪难测,还是上岸去吧。”他对着她温声说。 晨光没有回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两人被刚刚的海浪冲出老远,要想回到岸边,需要游很长的一段,沈润担心她再被海浪卷走,一直护在她身侧。就在这时,一道波光突然从晨光的眼角掠过,一闪而逝,吸引了晨光的注意。晨光向刚刚的光亮处望去,惊讶地发现连绵进深海里的山石竟被海水冲刷出一个角,那道拐角里居然隐藏着一个山洞,海浪不停地冲刷着洞口,洞内暗含幽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神秘。 “怎么了?”沈润见她停了下来,跟着停下,回过头,狐疑地问。 “那儿有个山洞。”晨光指着不远处的洞口,对他说。 沈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皱了皱眉,入口藏在海里的山洞,觉得特别是因为他们没见过海,海浪长年累月冲刷着山石,冲出来一座山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海水漆黑,山洞漆黑,她在一片漆黑里突然注意到一座漆黑的山洞,周围风浪不止,无论怎么想都很诡异,他皱了皱眉,道: “不就是座山洞么,快走吧!” “我们过去看看!”晨光忽然就起了好奇之心,这多半是因为她没见过入口藏在海水里的山洞,她想里面亮晶晶的,也许会有好东西。 现在可是乌漆麻黑的夜里,沈润一点都不想过去:“一个山洞,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说着向岸边游去。 晨光一把拉住他,沈润失去平衡,差一点栽进水里:“你怕了?”她问。 沈润好不容易才稳住平衡,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我怕什么?” “去看看嘛,说不定有好东西!”晨光笑着怂恿。 那种地方……好东西? “一个山洞,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不定里面住着野兽,你突然闯进去,野兽咬你,你是杀还是不杀?杀,你擅闯别人的地盘,你不占理;不杀,它咬你,你怎么可能不杀它……” 他居然想用罗里吧嗦来掩饰他的怯意,还妄想打消她探险的念头,晨光撇了撇嘴,直接忽略了他的啰嗦,向山洞游去,嘴里道: “不用怕!真有野兽,赶走就好了!” 沈润心想,她说“不用怕”是什么意思,他又没怕,他只是觉得大晚上的,没必要去一个不熟悉的诡异地方,去面临可能会发生的完全没有必要去面对的危险。 然而他拗不过她,只好追着她游过去。 两人的位置距离洞口不远,很快就到了,黑漆漆的海水冲刷进洞口深处,大概是海水里隐藏着凹凸不平的山石,越接近山洞,海浪越汹涌,水声隆隆,拍击着岩石,溅起了锋利的水花。二人逆着奔腾的海水游进山洞,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海水逐渐褪去了黑色,变得波光粼粼。有银色的光辉从头顶四散下来,海水越来越浅,二人走上岸,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这座山洞虽然不大,洞顶距离地面却很远,是晨光二人都很难攀爬的高度。洞顶的正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缺口,此时月亮正在缺口之上,投射下月辉照在下方的海水里,像是给水面铺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银,波光潋滟。更令人惊奇的是,山洞中的岩石十分特别,仿佛混有可以发光的物质,在月光的照耀下,跃动起无数耀眼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一颗颗星辰落进山石里,泛着略显妖异的光亮,绚丽,迷人。 晨光站在碎石上,饶是她去过许多地方,见惯了各种美景,还是为眼前神奇的景致心动了一瞬,她还没有做好迎接美景的准备,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被狠狠地震撼了一下。 沈润仰起头,望向洞顶的明月,他亦被洞内的景色震撼了一下,没想到穷乡僻壤,一次心血来潮,居然被她发现了如此浪漫的天然美景,他笑着赞叹道: “还真的有好东西!” 晨光也笑了,她笑得得意:“我就说会有好东西!” 沈润望着她一脸自得的样子,莞尔,转身走到亮晶晶的岩石前,目露好奇,仔细观察了一番,又敲了敲,他有些遗憾: “我还以为是水晶。” 不是矿洞,只是普通的石头。 就在这时,晨光忽然问他:“你觉不觉得这里面有热气?” 沈润微怔,狐疑地望向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感觉,晨光突然转身,身后是一片从侧面的山壁绵延而来的岩石,起伏凹凸,矮处约有一人多高,一直延伸到来时的海水里,岩石中亦混有可以发光的物质,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银光。晨光跃上那道恍若屏障的岩石,跳了过去,沈润起初以为那片岩石后面只是海水,因为那片岩石一直延伸进海水里,却听晨光轻“呀”了一声,他微微一怔,跟着跃了过去,尚未落地便觉一股温湿的水汽扑面,岩石背后,海水冲刷着石岸,石岸东边是一片碎石遍布的浅滩,顺着浅滩往里走,地势下沉,与两道山壁中间的夹角形成了一处不大的水潭,借着洞顶的月光望去,那里雾气缭绕,白茫一片,居然是一道温泉。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坏心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坏心 晨光开始拆头发,去了钗环随手扔在旁边的大石头上,一头乌油似的长发顺直地披散下来,三千青丝如瀑。 沈润微怔,问:“你做什么?” “洗澡。”晨光回答,她先前在朱家的地窖里弄了满头满身的土,为了追他又疯狂地在山里赶路,路上又闷又热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在山洞里时又沾染了一身晦气,本想着在海水里洗洗算了,可海水又腥又咸,泡过之后全身黏糊糊的,皮肤上似浮了一层细盐,让她很不自在,意外来到此地,天降温泉,她自然不会放过,现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痛快地洗个澡。 “对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弄得满头是土?”沈润又想起了先前的疑惑,不解地问。 晨光不想回答他,向着白烟缭绕处走去,走到温泉前,脱了鞋子,先伸出一只脚试了试温度,正合适,她穿着衣服下水,径直走到水潭深处,热腾的泉水逐渐将她淹没,到最后她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在雾气氤氲的水面上。 沈润站在岸边,双手抱胸,笑望着她,问:“你穿着衣服洗澡?” 这其实是一句调侃,她当着他的面衣服不脱直接走进水里,让他很难不多想她是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又好面子不想气弱地命令他转过头去或者出去回避,只好故作镇定穿着衣服走进水里。 晨光瞥了他一眼,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她已经开始在水里宽衣解带。 “衣服脏了,洗洗。”她说。 借着头顶朦胧的月光,他隐约看见她胸口以下的部位浸在温泉里,她的两条胳膊偶尔会抬到水上,春葱似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衣扣,再将衣衫一件一件地脱掉,到最后,诱人的锁骨露了出来,线条曼妙,清纯中藏着一丝妩媚,雪白的脖子密布了水珠,如玉生香,绝美的天鹅般高贵,一双藕臂再无布料遮掩,白皙无暇地袒露在外,雪肌玉肤,剔透晶莹,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晕,如芙蓉出水,活色生香。 沈润的喉头开始发干,他只是调侃她一句,和她开个玩笑,并没动什么坏心思,她这样就过分了,她以为他是石头吗,还是在她的眼里他就是块石头,不是石头也得当块石头? 他略感心浮气躁,眼前暧昧的美景让他下意识别过头去,心开始怦怦乱跳,跳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其实以他们同床而眠的熟稔程度,她这样不算什么,她沐浴时他隔着一道屏风和她商谈国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在他的努力越界下,他们之间的屏障正在一样一样地消失,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她现在大概是没拿他当外人,可是他,他明显感觉到近来“清心咒”的功效开始下降。 他苦笑不已。 晨光正忙着洗衣服,她将漂在水上的衣服团成一团按进水里揉搓,衣服本来就脏了,又在海水里浸泡许久,她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得衣服上已经开始结盐粒了。 沈润被远处的水声吸引,望过去,她洗衣服的样子让他唇边的苦笑更浓,哪有人这么洗衣服的,在洗澡的水里面洗衣服,亏她想得出来,这方面她真是一点都不擅长,连多花点心思在上面她都不想。 “你去生堆火把我的衣服烤干。”晨光一边搓衣服一边冲着他的方向说。 沈润此时仍有点心乱如麻,小鹿乱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甩掉覆在心口的躁动,环顾四周,心想这儿连棵草都没有: “我上哪儿给你找柴禾生火?” “那你给我烘干。”晨光说着,将搓洗好的衣服随便拧了拧,扬起雪白的手臂,将一团湿衣服扔到岸上。 她的肌肤白得刺目,令他耀眼生花,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他感觉她在扬起玉臂用力抛扔的一瞬,那一瞬,水汽弥漫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点不该看到的,可惜雾气太大,她的动作太快,他没看清楚,这让他面红耳赤的同时,愈加懊恼。 温泉水的雾气太浓,以至于晨光没有发觉沈润因为心跳过快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沈润甩了甩头,将澎湃在心湖上的那一点旖旎平复下去,向前几步,弯身捡起她扔在地上的湿衣服,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洗衣服是一团一团洗的,即使他出身皇族不怎么洗衣服,他也知道衣服应该一件一件地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敢保证她绝对没洗干净,她连拧水都没拧干净,这衣服和刚出水时没有两样,她拧的那两下还不如不拧。 他提着那团湿衣服,无奈地走到水潭的另一边,尽量远离她沐浴的位置,将衣服一件一件投进水里,重新清洗。 “你洗么?”晨光从水里钻出来,揉着湿透了的长发,问他。 沈润正蹲在水边给她洗衣服,她问他这句时,他正将一件衣服拿起来要浸在水里,拿在手里时定睛一看,心跳骤然加速,让他忽然就觉得晕乎乎的。那是一件白色绣鸳鸯戏水的丝质抹胸,贴身穿的,他拿在手里的同时,她问他“洗么”,他望着抹胸上的那对鸳鸯,脑海里蓦地出现了“鸳鸯浴”三个大字,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发出刺耳的嗡鸣,他觉得她好过分,他连石头都不是,石头只要呆在那里就好了,他还得干活,他还不能有自己的心思,他就是一样工具,他就是一个工具人。 “你洗么?”晨光见他不回答,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不洗!”沈润突然有点生气,语气生硬地说,将手里的鸳鸯戏水抹胸猛地按进水里,用力揉搓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愤愤的,晨光莫名其妙。 沈润清洗了晨光的衣服,拧净水之后,用玄力替她烘干了。他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放在水潭旁边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此时晨光也洗好了,见自己的衣服被洗干净也烘干了,十分高兴,对着站在大石头旁边的沈润说: “把衣裳递给我!” 沈润望着她,笑:“洗完了?” “嗯。”晨光点头,“把衣裳递给我!”她又说了一遍,抬起湿漉漉的玉臂,对着他伸出手。 沈润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望着她笑,之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染上幽深的暗色,他似弯非弯的嘴唇勾勒着狡黠,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 “自己出来穿。” 外表温良和善的他心底里的黑暗邪恶透过这一抹微笑完全暴露了出来,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晨光闻言,瞠目。 第一千三百六一章 放肆 第一千三百六一章 放肆 晨光透过缭绕的水雾望着沈润,他突然孟浪起来,让她不太适应,他时常一本正经,从他身上看不出太多欲念,当然他是个假正经,鉴于他最擅长伪装,温润的外表只是他的假象,隔三差五冒点坏水才是他的本性,对他带有挑逗意味的戏语,她只是错愕了一下,便恢复了平常。她知道他在戏弄她,不加掩饰的戏弄,放肆,大胆,若她因此心生恼意,她可以给他安一个藐视君王的罪名,可她没觉得生气,她只是觉得轻佻的他新鲜,还有点好笑。 她因为他的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一会儿怎么回去?” “当然是游回去。”沈润似笑非笑地答。 这儿只是个山洞,又没有路,等下他们自然还得从原路返回。 他的话一出口晨光就意识到自己失策了:“衣服,白洗了。”她有些懊恼。 确实如此,沈润摩挲着下巴,认真地替她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响指,笑着,一本正经地建议她说: “你可以先不穿,等回到岸上再穿。” 你可真聪明! 晨光无语地看着他,她未恼,只是有些无奈,以及一点好笑。眉眼垂下,她笑了一笑,随即微笑敛起,猛地抬起手,沈润只觉得一股劲力袭来,心中一凉,心想她到底还是被他惹恼了,准备揍他,却不料那股强悍的玄力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了他腰间的革带,他心头一跳,他本就没打算反抗,哪怕她真揍他他也不敢还手,就这样无招架之力地被她操控着旋转,他不受控地转了半圈,背向她,她极强势地运转玄力虚空夺去他的外衣,与此同时,温泉内温热的池水凝聚一块形成水柱,冲天而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水柱碎裂,水花四溅,水雾漫天,形成一道屏障,模糊了视野。 待水花尽落之时,她已经从温泉里走了出来,她身穿他的外袍,一边走一边系衣带,她的赤脚踩在遍布水迹的碎石上,随着衣袍的摆动若隐若现,在月光下格外耀眼。 沈润心口一滞,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她只穿了一件他的外袍,内里不着寸缕,她走到放置钗环的大石头前,背对着他,开始挽发。他的目光落在她线条优美的脊背上,穿透布料,一寸一寸,无声地描绘着。她不擅长挽发,好在她的发质柔顺,取一根簪子将长发草草挽起,纤纤玉指,略显笨拙,挽出的发髻偏垂一侧,慵懒中透着一丝媚意。她的个头和他相差很多,那身白衣穿在她身上很不合适,袖子完全遮住了她的双手,袍子自上向下套上去,仿佛把她的整个人罩住了,显得她格外小巧。她肌肤雪白,发上湿漉漉的,一张瘦窄的小脸比头顶的月光还要清冷动人,晶莹欲滴,如粉如脂,竟是种说不出的香艳,整座山洞里似乎都充斥着她的香甜与柔软。 “一会儿拿上我的衣服游回去,”她开口,嗓音甜且冽,似融了蜜的冷泉,她侧身背对着他,浅勾着唇角警告,“若湿了半点,你就进静心苑吧。” 静心苑是箬安皇宫内的冷宫,这句警告也是对他刚刚轻狂地调戏她的一个惩戒。 然而沈润什么都没听清,他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好听,哪怕她刚刚说的是“你就去死”,他也会觉得她格外柔媚,像羽毛一样在他的心头刷过。他望着她,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在他的衣袍下她未着寸缕,他的心跳得厉害,在凌乱的节奏里,仿佛有浓烈的火自缝隙间猛窜出来,幽深的眸子渐热,似暗夜里汹涌的潮水,无声无息间,就要将一切吞没。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过来,哪知她早有防备,在他欺过来的一刻,她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白玉般的赤足抵在他的腹部,因为她上踩的动作,衣袍向两侧微微垂下,一截瓷白无瑕的小腿露了出来,肌肤娇嫩,秀直柔滑。沈润没想到她会踹过来,讶异她大胆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她抬起来的小腿,很难不去联想她里面什么都没穿。脑海里一闪一闪着白光,仿佛有蚂蚁在爬一样让他又麻又痒,全身的肌肉已经紧绷,他没忍住,手握上了她的小腿,指尖带有含义地轻轻摩挲,那滑腻的触感让他心跳飞快。 晨光没想到他真敢摸,摸得还这么的……意味深长,她微怔,接着便恼了,毫不留情一脚踹过去! 好在沈润只有半边脑子呈浆糊状,意识到她这一踢来真的,敏捷地躲开,但也因为她的快而狠惊出了一身冷汗。欲求不满还要被虐待,沈润恼羞成怒,他黑着脸,气冲冲地对着她大声道: “踢坏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晨光凉凉地盯着他话中所指处,要笑不笑地说:“有好处啊,至少不会再碍眼。” 她居然说“碍眼”! 沈润气急败坏:“不解风情!” “禽兽!”晨光鄙夷地撇了撇嘴。 她还骂他! 沈润七窍生烟,差一点跳起来:“你不要太过分,有哪一家的女子会骂自己的夫君‘禽兽’?!” 晨光对着他将手腕转了半圈,掌心一摊:“我不就是?” 她好自豪的样子! 沈润咬着牙,瞪着她,脸黑如炭……好歹她没否认他是她夫君,他的心里头慢慢地舒坦了一点。 他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对她用强,真动起手来他未必就一定输给她,就算他比不过她,也不是一点手段都没有,他只是不想惹她生气,他知道她是真不愿意,她不会因为他对她调一调情就半推半就,太过火会破坏两人的关系,他努力了多年好不容易才稳固起来的两人的关系。 他不是不生气,只是生气没用,面对她,他也气不了太久。 他阴恻恻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开始解衣带。 “你不是说你不洗吗?”晨光问。 “不是你让我洗澡么?”沈润没好气地说。 晨光撇了撇嘴,懒得说洗完之后去海里一泡又要满身盐,好赖这温泉水把她头发里的土洗干净了。 沈润背对着她,一边解衣服一边郁郁地想,她刚刚用玄力扒了他衣服时他还有点小兴奋,以为她终于开窍了想将对他的强硬换到另外的领域,哪知空欢喜一场。他绷着脸脱下里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她没有走,仍盯着他瞧。他心里头开始冒火,手握着腰带,想着就这么全脱掉算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他瞪着她说: “出去!” 晨光扬眉,没有动。 “出去!”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气呼呼地又说了一遍。 晨光看着他,笑了一声,转身,绕到石头后面去了。她听到石墙背后传来愤怒的拍水声,笑意微敛,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大地回春了,他越来越麻烦了。 第一千三百六二章 获救 第一千三百六二章 获救 回到岸上时已是午夜,晨光走到岩石后面穿好衣服,把沈润的外袍扔还给他。沈润是一路托着她的衣服游回来的,幸亏距离不远,衣服让他刻意护着,才没被海浪打湿,因为她说湿半点就让他进静心苑。他现在的心情很差,一张脸黑沉,仿佛能拧出墨来,晨光见了,只觉得好笑。 两人顺原路返回关押游人的山洞,山洞不算大,里面的看守都已经被除掉了,走之前没走过的路很快就找见了关在笼子里的人。人多笼子小,乌压压挤作一团,可能是之前声嘶力竭的哭叫耗尽了他们的精力,一个个垂着头,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听到晨光二人的脚步声也只是满眼惊恐地望过来,大气不敢喘。 晨光重新用面纱罩面,跟着沈润慢吞吞地走到牢笼前,关在里面的人不知道他们是谁,见二人走近,皆惊恐地后退,远离牢门,瞪着眼睛,戒备地看着他们。 沈润抽出软剑,斩断了牢门上的铁锁,溅起火花,锁链落地,他将牢门打开,对着这里面的人沉声道: “想活命的跟我走!” 他心情不愉,声音也变得阴沉,听起来有点凶。 铁牢里关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乍一看见带剑的又语气凌厉,本就恐惧的人们哆嗦得更厉害,没人敢动作,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磕磕巴巴地问: “大、大侠,去哪?” “哪那么多废话?!”不等沈润开口,晨光先冷冷地说。 沈润瞅了她一眼,她这一句反问颇具恶人气质,笼子里的都是受害者,实在没必要这么吓唬他们,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淡声道: “我是朝廷派来救你们的,带你们去蓉城安置。” 众人一听说是“朝廷”的人,心内大喜,在百姓心中一般没有人敢冒充朝廷的人,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也没见凶神恶煞的看守过来阻止,显然是被他收拾了,沈润这么说了,那些倒霉的百姓就信了,人们振奋起来,目露欢喜,这时人群后方一个青年大着胆子高声道: “大、大人,草民的家眷还在山海镇的恶人手里,草民想去山海镇救回家人!” 沈润认出了他,正是之前那个提起母亲、妻子就开始转圈儿哭的男人。 听了青年的话,处在极度紧张中的人们也都陆续记起了自己的家人,七嘴八舌地说要回“海神镇”去寻找家眷,沈润道: “山海镇县令与贼寇勾结贩卖人口,丁振宇丁将军已经派兵前往处置了,你们的家眷应该都平安,目前山海镇内混乱,你们不如先去蓉城等他们……” 他话音未落,晨光接着说:“我们要去蓉城,你们想去蓉城的可以跟着我们,想去山海镇的等到了岔路自便。” 沈润愣了一下,之前他们商量的是带这些人去蓉城,他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丁振宇的人也不知道到没到海神镇,任这些人去海神镇岂不很危险? 他也不好当众反驳她,被囚禁的百姓在经过惊魂的一天半后重获自由,灰头土脸地跟着晨光二人走出山洞,他们从山洞里拿了火把,在山中摸着黑艰难地往回走。晨光不用火把,轻快地走在队伍前面,沈润狐疑地问: “让他们回海神镇,若丁振宇的兵没到,岂不危险?” 晨光笑,往身后的队伍瞄了一眼,没有人鞭打,这些人走得比来时慢很多,呀声叹气不绝,颓丧得紧,她轻声道: “你说,这里面会有多少人回海神镇?” 沈润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哭笑不得,她是想看有多少人能为了寻找家人涉险:“何必?人性测试不得,即使有人不回去,寻求自保是人的本性,没必要苛责。” “我是好奇真的会有人回去嘛。” “当然会有。”沈润笑道。 晨光撇了撇嘴。 队伍太长,人太多,等走到蓉城与海神镇的岔路时天已经从亮到黑又到亮,那些百姓因为没有鞭子抽打,不仅步速慢得像老牛,各种坏毛病全来了,又是摔倒又是扭腰,看沈润好说话,一面恭维沈润是个“好官”,一面各种得寸进尺,又是想休息,又是想拉撒,把晨光气得直想拿鞭子抽他们。 沈润心里盘算着,丁振宇的人未必能来得那么快,这些人回去,丁振宇的兵还没到,容易出危险,因此他不急,他又怕晨光累着,便默认了队伍走走停停,对晨光想做个鞭子的想法也是一笑置之。 破晓时终于走到了蓉城和海神镇的交叉路,大部分人以时间过去很久,有朝廷的兵在,家眷们应该都平安,不敢给朝廷添乱为由,选择跟随晨光二人前往蓉城,只有三个人选择了自行回海神镇,爱哭的青年母亲妻子都在镇上,他要回去,另外一个青年的父母在镇上,他也要回去,一个中年商人他的妻子在海神镇,三人结伴同行。 算算时间,丁振宇的人应该到了,沈润就放他们去了。 晨光往身后的队伍瞥了一眼,哼了一声。 沈润笑。 往蓉城去的路上,众人意识到彻底脱险了,比先前更加怠惰,没怎么吃东西也没睡过觉,身体强壮一些的男人还撑得住,那些日常生活富贵的老爷们惊吓过度再加上不寝不食,体力不支,居然还有昏倒的,弱不禁风的少女吗?气得晨光很想拿鞭子抽他们。 沈润亦很无奈。 好不容易到达蓉城,已过子时。 黑暗里,紧闭的城门外突然出现一大片移动的黑影,守城的士兵紧张起来,张开弓箭,高声喝道: “站住!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沈润知道他们紧张,也没往前走,站在漆黑的城下,向上望,朗声道: “沈润。” “殿下!”古战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城楼上顿时混乱起来,显然是接到过命令,有人匆忙道: “快!开城门接驾!去禀报丁将军,陛下驾到!” 不多时,城门大开,火把将城门内外照得通红,守城将带领众兵跪地迎接,伴随着铠甲触地声,黑压压的一片人大气不敢喘,垂着头,响亮地道: “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晨光心想他们是不是以为她很喜欢听那句“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管是谁,第一次见面时总要说这么一句。 身后的百姓听见这一声嵩呼,目瞪口呆,脸都白了,心脏差一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有人带头跪下,其他人紧跟着跪地,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这些人里先前还有人问她“家乡何处”来着。 第一千三百六三章 入城 第一千三百六三章 入城 晨光进了城,古战知她定要询问蓉城之事,起身,跟在她身后,赔着小心。晨光瞥了他一眼,问道: “人都抓住了?” “回陛下,蓉城知州,盘宁、姚安两地的知府已经下狱,其家眷铁鹰卫正在追捕,家产在清点中,丁将军奉命捉拿卫恕,遭遇羌州军反抗,丁将军已将一干乱贼擒获,等候陛下发落,丁将军的副将正在海神镇遵陛下之命处理海神镇知县的案子。” 晨光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古战没看明白她是否满意这样的处理结果,下意识望向沈润,沈润不发一言,只跟在晨光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这时候晨光忽然想起来,问古战: “郑家的姑娘到蓉城了?” “回陛下,郑姑娘由周泉护送,已抵达蓉城,回到郑公子身边了。” “郑家可有异动?” “郑公子的父亲傍晚时到了蓉城。”古战轻声回答。 晨光眸光微闪,沈润看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就在这时,马蹄声如雷,一群身穿铠甲的将官策马而来,离老远猛地勒马刹住,匆匆下马迎上来,齐刷刷跪地,为首之人嗓音洪亮地道: “臣丁振宇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晨光看了他一眼,丁振宇年过四旬,身材魁梧,本是文官出身,后在重文轻武的龙熙国中转为武将,在一干将领里算不上拔尖,但也不是寂寂无闻之辈。他一直驻守地方,晨光不认识他,只大概知道他曾是沈润的人,想来应该不是蠢货。这一回开战,几乎所有的武将都上了战场,这其中自然包括丁振宇,他现在驻扎盘宁,主要负责盘宁一带战后的军方事务。 “起来吧。”晨光淡声说。 “谢陛下。”丁振宇一直驻扎地方,因官阶不够,从未见过晨光,晨光冷淡地打量他,见他垂着眸,稳如松,一团正气,不卑不亢,倒是个坚毅之人。 他面对晨光的态度算不上讨好,只是在尽臣子的本分,蓉城中最好的客栈已经被他命人打扫出来,由重兵把守,是晨光的暂住地。晨光和沈润登上马车,这时候沈润才意识到他们明明是微服出来游玩的,到最后却还是变成了查案子处理官员,他有些遗憾,他们在一起游玩的时间太短了。 三层客栈焕然一新,里里外外围满了士兵,丁振宇陪在晨光身旁,本以为她会下点与案情相关的命令,可晨光什么都没有说,只让他把客栈内部的士兵撤了,天色已晚,考虑到自己只是一个武将,审理罪案不是本职,陛下不说必另有安排,丁振宇什么都没问,遵命将客栈中的士兵撤下,便退了出去。 晨光和沈润上了三楼,客栈中最大的客房,装潢别致,陈设巧妙,地上铺着厚毯,也不知是谁指挥打扫的,或许是想要讨晨光欢心,一个彩釉香炉里正焚着上好的茉莉香,那是最受女子青睐的香型,弄得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沈润知道晨光不喜这个,先灭了炉子里的香,又去把窗户打开通风。 晨光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房屋虽大,有许多摆设却不像是客栈里该有的,那些东西多半是从城中富户家淘来的,这城中的富户,怕就是郑蓝萱的姑丈了。房间华丽且舒适,和小宁村简陋的村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她却没有一点从“鸡窝”里走出来的感觉,她扯下面纱,歪在一张榻上,心想,虽然抓住“鸡”了可以给苍丘的“猴儿们”一次血腥的警告,可这一次的出游结束得貌似有点草率。 沈润越来越闲不住,进了房间之后就开始收拾晨光不喜欢的陈设,又洗了手,去整理床铺,晨光懒洋洋地卧在榻上,眼珠子跟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听见门响,沈润去开了门,不久捧回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核桃茯苓粥,旁边的碟子里摆了两块甜糕,他将粥和甜糕依次放在晨光手边的小桌子上,对她说: “吃一点,睡吧。” “吃这个?”晨光盯着粥碗,满脸嫌弃。 “太晚了,吃太多会积食。”沈润好言劝慰。 “我不想吃粥!”晨光的脸皱了起来。 “那你想吃什么?” 晨光也不知道想吃什么,眼上挑望着他,随口回答:“你去做一碗蜜汁火腿吧。” “现在?”沈润微愕,哭笑不得。 “嗯!”晨光一本正经地点头。 “现在去做,你要中午才能吃上。”沈润摆出要跟她讲道理的架势。 晨光一脸不悦地盯着他,看来她是不想和他讲道理,沈润笑得无奈,她真是能折腾他就想折腾折腾他,偏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 “好!我去给你做!你若饿了,先吃点点心垫补一下。” 晨光盯着他转身欲走,忽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反正也不能马上吃上,你明儿再做吧。” 沈润啼笑皆非,她还真是说改主意就改主意。晨光坐起来,端起粥碗,拿着勺子,慢吞吞吃着,对他说: “案子你来审,该查的查,该杀的杀。” 沈润“嗯”了一声,想了想,问:“从山洞里带回来的那些人……” 不用他说完全,晨光明白的他意思,他是问要怎么将“武器人”这件事作为案情的一部分以官方的形式宣扬出去,既能警示民间,又能将“武器人”的密情掩盖下去,“武器人”是不能公之于众的,若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说法,被他们救回来的那些人就得灭口了,因为他们是受害者的同时,也是知情者。 “邪教。”晨光淡淡地回答,她将一切归咎给了邪教,“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苍丘境内的教派整治一下。”她对教派深恶痛绝,不仅是民间私自成立的小教派,她也不喜欢那些被官方认可的宗教,只是因为后者信徒众多也不太生乱她不便动手,但她一定要将这些教派控制在自己手中,若能借题发挥,再好不过。 沈润知道她对教派的厌恶,他对宗教保持旁观态度,不信,但也不反感信的人,只是有些时候教派的确会成为滋生助长某些邪恶势力的温床,合理地整肃一下,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民间都不是一件坏事。 因而他没有反对。 第一千三百六四章 拍马 第一千三百六四章 拍马 卯时初,天刚亮,破晓的微光透过窗棂洒在帐子上,沈润已经起身,正坐在床沿穿衣服。晨光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咕哝道: “去哪儿?” “不是你让我去审案子么?”沈润起身,取了挂在衣架上的外袍套上。 晨光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这是在“嗯”什么? 沈润哭笑不得,站在床边,手系玉带,看着她问:“我今日不一定什么时辰回来,让古战挑两个伶俐的人来服侍你?” “不用。”晨光懒洋洋地拒绝。 “你不用,谁给你梳头发?”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很蠢,连梳头发都不会。”晨光闭着眼睛,撇着嘴,不悦地说。 沈润用凉凉的眼神看着她,他保证,她绝对不会。 晨光平卧在床上,双手交叉胸前,呈安眠状,在他的注视下沉默了良久: “挑两个寡言少语的人。” “寡言少语?”沈润因为她突兀的要求觉得好笑,“司八一个人能顶二百只鸭子,你不也让她在身边伺候?” “我喜欢某只鸭子不代表我喜欢全部的鸭子。” 沈润哧地笑了:“好。”眼看着她又要睡过去,想了想,问,“郑家,你要如何处理?郑本良已经到蓉城了,来得这么快,怕不止是想让你应了他组建商会那么简单。” 晨光没有说话。 沈润盯着她的睡颜,没瞧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等了一会儿见她还不说话,问: “若郑家人来求见,你见么?” 好歹得让他知道她的态度,他也好吩咐门外的守军,不然一个商贾,哪怕是坐拥苍丘半片商产的巨富,找上门来,也捞不着她一眼。 晨光半天不言语,沈润看着她,还以为她睡了,正当他想再问一句时,只听她说: “看我心情。” 就这么一句,她又睡着了。 沈润凝着她的睡颜,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在她粉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软绵的触感让他感觉她似乎胖了些,心中欢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又觉得好像没胖,他不死心,再捏了捏,这回感觉确实圆润了点,他安了心,满意地出门去了。 晨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她最近睡眠极好,仿佛之前无止境的失眠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她又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气势汹汹的士兵手执武器站在街道两旁,她这才想起来,因为她的到来,丁振宇已经将客栈前后净街了。 无趣地关上窗户,唤了一声“来人”,两个眉清目秀的丫鬟从外面走进来,看面相就是寡言之人,从进门开始,除了跪下细声细气地请安,再没说半个字,手倒是很灵巧,伺候晨光梳洗,又将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极复杂的高髻,纯净感瞬间褪去,一下子就华丽了起来。晨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给她梳头的丫鬟以为她不满意,越来越忐忑,眼看着握着发梳的手开始发抖,晨光仍旧不说话,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哆哆嗦嗦地问: “陛、陛下不满意奴婢的手艺?” 她突然跪下把晨光惊了一下,晨光看了她一眼,还以为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很从容,原来这么害怕。 小丫鬟见她不说话,很凶地瞪着她,吓得褪了颜色,连连叩头,带着哭腔求饶:“奴婢该死!奴婢手艺不精!陛下息怒!” 晨光心想她也没怒啊,在外人眼里她这么可怕吗?哭笑不得,她不愿意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挥了挥手,道: “下去吧。” 两名丫鬟如蒙大赦,脸上挂着泪珠,飞也似的退了出去,把守在门外的古战惊了一跳,以为陛下不满意他挑来的人,他是被养在外面的探子,本不擅长这些,无措起来,隔着门板跪下,战战兢兢地请罪: “陛下息怒,属下无能,属下这就去找两个伶俐擅服侍的人来!” “不用了,你主子呢?”晨光问。 “殿下正在审问海神镇知县。” 看来朱本飞已经被从海神镇押来了。 古战见她不说话,隔着门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让他再挑人服侍,对先前的那两个丫鬟又不满意,他想了半天,只有自己上阵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陛下可要用膳?” 晨光从思索中醒来,想了想,“嗯”了一声。 她万没料到膳食是古战一个人端进来的,在外间摆了满满一桌子,挑起珠帘出来时,看到满桌佳肴,她皱了皱眉。 她向来节俭,就算是喜欢吃的时候也是能吃多少就做多少,从不浪费,不是她不喜欢浪费,是因为她太穷,她的钱都拿去打仗了,军费的亏空使她看不得一点浪费,包括别人浪费,她在宫中都是能省则省,旁人浪费只会激起她抢掠的冲动。 古战见她面色不豫,猛地想起好像从付礼大人那里听说过陛下最厌铺张,惊出了一身汗,赔着笑解释道: “陛下,这些菜肴都是‘茶园’的常员外准备的,常员外府上的厨子曾师从苍丘皇宫中的一个御厨。还有这些菜,使用的食材都是附近州府的官员派人送来的,说是地方特产,请陛下尝个鲜,各位大人不敢擅离职守,只能以此尽心。这些是大人们随礼送来的奏疏。”说着,捧起一捧奏疏,呈上来。 特产? 驼峰、鱼唇、鹿尾、瑶柱都成特产了,还都是蓉城周边的特产,这么巧?她盯着盘子里的扒熊掌,脸色微沉,在桌前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奏疏,“跪请陛下圣躬万安”、“臣虽粉身碎骨,至死以报”,她皱了皱眉,又翻开一本,“光天之下,为世作则”,“玄龟献瑞、丹凤呈祥”,“至圣至明,万寿无疆”。她一连翻开几本,都是类似的词句,黑字写满篇,全无内容,比这桌上的菜肴更让她恶心,直白一点说她“铁中铮铮,盖世英雄”,想象力丰富一点的,开始造谣,说她胜利之时“群山高呼万岁,海浪为她俯首”,写这篇的知州任职的北城四面平地,无山无海,还有一个人写了一篇极长的诗,因为堆砌的生僻词太多,她没看懂几句。 她将奏疏扔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胃口全无。 第一千三百六五章 遗留 第一千三百六五章 遗留 战事刚歇,苍丘的地方官们就能用这么昂贵的食材表忠心,想来底子丰厚,换一个角度想,敢将这些东西呈上来,要么是吓破了胆,听说她在附近不敢装作不知道,急于讨好,什么都不顾了;要么就是蠢,如此珍稀的食材,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他们这些地方官捞钱的本事一流么。 她冷哼了一声。 阿谀奉承的词文和心怀鬼胎的谄媚,还真说不上哪一个更恶心。 古战见她面色不豫,心想,这是拍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蹄子上了。 都是稀有食材,晨光不爱吃也不想扔掉浪费,命古战拿去赏给参与围剿羌州军的铁鹰卫将领,古战应了,指着她面前一盘色泽鲜艳、酥烂可口的蜜汁火腿,问: “陛下,这是殿下出门前特地煮的,交代属下等陛下醒了就端来,这也要赏给铁鹰卫?” 晨光在看见那盘蜜汁火腿时就知道是沈润特地做给她的,昨晚她随口说要吃蜜汁火腿,没想到大清早他真去做了。 “这盘留下,其他的端走。”她挥了一下手。 古战应了一句“是”,将桌上的菜肴依次撤了,只留下沈润早上时放在厨房里煨着的瓦罐粥和一盘蜜汁火腿,晨光打发走了古战,一个人坐在窗下,安静地吃了饭。古战今日成了专职伺候她的,因不知她的喜好,也不敢让旁人进出她的房间,默默地把碗碟收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通禀道: “启禀陛下,郑姑娘送珍珠姑娘来了,正候在客栈外面。” 想来是沈润交代了门外的守卫,守卫才给郑蓝萱做了通传,晨光想了想,道: “带她们进来。” 古战出门去,不一会儿将郑蓝萱和珍珠领了进来,两个人刚跨过门槛,郑蓝萱就带着珍珠跪下了,她规矩地垂着眸,嗓音清亮: “民女郑蓝萱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珍珠一看就是被郑蓝萱精心打扮过,衣衫光鲜,水灵灵的少女,已经掩不去容颜的俏丽,她抖得厉害,从进门开始就在发抖,及至跪下抖得更厉害,像在冰天雪地里只穿了单薄的夏衣,想来她已经知道晨光的身份了。 郑蓝萱用余光瞥见珍珠呆跪着,就差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了,轻轻地捅了她一下,珍珠身躯一震,下意识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却忘了说话。 郑蓝萱哑然,之前嘱咐了她那么多次,她还是忘了。 晨光也没在意,珍珠本就是她塞给郑蓝萱的,她将珍珠接收了,命古战带珍珠出去,把二楼房间打扫出来一间给珍珠休息。 珍珠有很多话想问,却不敢问,忐忑地跟着古战走了。 她们刚进来晨光就支开了珍珠,这让郑蓝萱有些意外,她心中产生了片刻的无措,强压下去,过了一会儿晨光才命她起身,她谢了恩,站起来,恭顺地立在厅室中央。 晨光淡淡地望着她,这姑娘很聪明,也很大胆,她很早就知道晨光的身份,却能做到在晨光没有公开身份之前,以小妹妹对年长姐姐的态度亲近地粘着她,又在晨光公开了身份之后,从容地划清界限,仰望着那君民有别。商贾之女,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没有错,可不是所有见过世面的女子都有她这样的胆量,箬安的命妇们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在初见她时抖如筛糠的一抓一把。 郑蓝萱很机灵,在陪晨光游玩时装作闲谈几次试探,她试探过晨光对愿意归顺并自愿吹捧新君的降民的态度,发现晨光对降民赞颂新君并不感兴趣之后,就不再说了,发现谴责心口不服的降民并不会令晨光青眼相看后,也不说了。她在和晨光的交谈中许多话都带着目的,她言谈的方式有些时候确实拙劣,毕竟她还年轻,可也正因为她还年轻,她敢问,晨光才觉得她不同。 晨光让她坐了,郑蓝萱松了一口气,她觉得陛下是喜欢她的,可这份喜欢限于身份尚未泄露之前,她不知道在陛下是君她是民的情况下,陛下还会不会觉得她可心,现在陛下让她坐了,她不安的心情松弛了些。陛下没有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的身份的,她猜不透陛下的心思,究竟是陛下发现她早就知道了,还是懒得问她是否觉得惊讶。 “我让你收留的那几个姑娘还在你家里?”晨光问。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郑蓝萱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定了定神,笑答:“回陛下,听说容王殿下正在审案,哥哥已经将那几名女子带去交给容王殿下了。” 晨光点了一下头。 二人相对无言,不再像海神镇的时候郑蓝萱一口一个“姐姐”,郑蓝萱的心里泛起了尴尬,拘谨地搓着指尖,她环顾了四周,讪讪地笑道: “这间房是民女带人收拾出来的,器具陈设均来自民女的姑丈家,有从前宜城的贵人赏的,也有祖上传下来的,太珍贵了不敢用,一直供在家里,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你的姑丈和丁将军相识?”晨光突然问。 郑蓝萱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笑容微僵。她一下子就领会了这句问话的意思,丁将军带兵进驻蓉城,将蓉城知州下狱,蓉城最大的官自然就变成了丁将军,准备陛下的住所是丁将军的职责,由此推论,她能来收拾房间肯定是丁将军下的命令,这样很容易会被怀疑他们家和丁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她急忙否认: “回陛下,并不相识,只是丁将军来姑丈家里借器具,民女听说,毛遂自荐,丁将军觉得民女是女子必然心细,就答应了。” 晨光笑了笑。 郑蓝萱看不透她的心思,只好赔笑,她既不能询问海神镇的案件,在陛下身份公开之后,她也不敢再和陛下肆意谈论家事国事,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这个时候出错很可能致命。不咸不淡地交谈了一会儿后,她知趣地起身告辞。 晨光也没留她,只让古战送客,待郑蓝萱离开后,晨光起身,在窗前眺望了一会儿,正欲回房时,不经意一瞥,却发现郑蓝萱先前的座位上放着一本蓝皮册子。 第一千三百六六章 说案 第一千三百六六章 说案 天黑时沈润归来,晨光正坐在椅子上玩九连环,见他进门,瞥了他一眼,将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九连环上,口内问: “吃饭了么?” “没有。”沈润在桌前坐下,提起茶壶倒茶,喝了半盏。地方官员相互包庇贪赃枉法,且欲逃亡赤阳国、海神镇少女失踪案、海神镇官府伙同不明势力组建邪教祸害民间,三桩大案一齐审理,他感觉到了一丝疲惫。 “我吃过了。”晨光说,问他,“你想吃什么?” “都好。” 晨光唤了一声“古战”,临时充当丫鬟的古战在门外应了,其实早在沈润回来之前,他就已经让厨房准备了,毕竟那是他的正经主子。沈润见古战在外边从善如流地应答,像个丫鬟似的,丝毫不觉得别扭,觉得好笑,问道: “听说今日派来服侍的丫鬟你不满意?” “不是我不满意,是她们胆子太小,我都没说话,她们就快哭了。”晨光扯着九连环,道。 沈润笑,不一会儿,古战提着食盒进来,将菜一一摆在桌上,不得不说她调教下人确有一手,短短一天的工夫,古战已经可以从探子转行去做丫鬟了。 闻到食物的香气,晨光抬眸,一碗清蒸鸭,一碟龙井虾仁,还有一个小蒸笼里放了四个蟹黄烧麦,汤盅里是野鸡炖的浓汤,热腾腾的米饭泛着稻香,分外诱人。 “你陪我再吃些?”沈润见她望过来,很感兴趣似的,笑问。 晨光摇头:“我吃过了。” 沈润没有勉强,自己吃了起来,晨光在旁边解九连环,闻着闻着,觉得他吃的饭菜似乎比她之前吃的更香更好吃,犹豫了半天,还是拿碗盛了些饭,她不爱吃清蒸鸭,用鲜浓味美的野鸡汤泡了半碗饭,欢快地吃起来。沈润其实看不惯她像猫似的吃饭,总觉得不成体统,可她愿意吃饭是好事,他没有多嘴,夹了些虾仁放到她的碗里。 晨光吃得香甜,把四个蟹黄烧麦全吃掉了,沈润见她吃得高兴,心情转为轻松,忙碌一天的疲惫也消散了。他放下筷子,啜了一口茶,笑说: “白天你的赏赐到了铁鹰卫,整个铁鹰卫都惊住了,连丁振宇都没吃过那些东西,底下的小兵还有吃着吃着就哭了的,说‘幸好来当兵了,原来扒熊掌是这个味儿,回去可以在乡里吹一辈子’。” “别提扒熊掌了。”晨光捧着碗,嫌恶地说。 沈润笑道:“盘宁一带是富庶之地,地方官员向上追溯祖上多经商,这一带的人头脑灵活,心思多,银子也多,只不过银子越多,越惜命,看似胆大,稍稍施压,马上就怂了。” “招了?”晨光问。 “也没什么好招的,无非是觉得苍丘国亡国了,官路一片渺茫,受凤冥国统治还不如去赤阳国,苍丘国的官有不少在赤阳国有产业,他们打算先把家眷送走,等再捞一笔就挂印去赤阳国,隐于民间当个员外,坐享富贵。” 晨光哼笑了一声:“打得一手好算盘!” “等把他们的家眷和转移的家产追回,处死几个,其他人就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海神镇的事怎么样了?” “我让人上刑了。”沈润说起海神镇时,皱了皱眉,“审他们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两个人的来历不止是小县令和装神弄鬼的骗子这么简单,也许之前他们还犯过别的案子。” “郑吉把那几个姑娘交给你了?” 沈润点头,面色凝重:“我暂时将她们安置在州衙门,派人去寻找她们的家人,看能不能联络上,等案子结束后接她们回家。” “案子结束后,活着的姑娘给本人一笔补偿,死去的姑娘若有家人,该抚恤的抚恤,银子由凶手出。不一定所有人家都能接受这样的女儿,若有不愿意归家的,不必勉强,给她们找一个容身之处,至少能养活自己。”晨光浅声道。 沈润没想到这个,愣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审判了犯人并不能愈合受害女子的创伤,伤痛甚至有可能会伴随她们一生,至少要为她们提供一个能够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他答应了。 “对了,王正找到了。”他夹了一块鸭肉放到晨光碗里,说。 “在哪儿找到的?”晨光不爱吃清蒸鸭,嫌腻,他刚把鸭肉夹到她碗里,她就把鸭肉夹回他的碗里。 “他之前在蓉城的赌坊欠了一笔赌债,正好石阳镇有一户人家幼子夭折,那家人为了安抚孩子母亲,急于购买一个小男孩,经赌坊的人介绍,他把儿子卖给了那户人家,哪知道卖得的钱他没还给赌坊,跑到芜城去翻本,又输了一大笔,被两边赌坊的人堵住,打了个半死,他从芜城逃回石阳镇,准备把儿子偷走再卖一回的时候被捉了个正着。”沈润谈起烂赌鬼的行事,哭笑不得。 “他不是带着珍珠娘一块逃走的么,珍珠娘呢?” 说起这个,沈润更觉无语:“卖了,他把人带出来就是为了卖掉换钱,二两银子卖给了海边花屋。” 晨光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珍珠娘被卖,她曾因为王正的为人猜测过这个结果,她只是没想到一个大活人居然这么便宜。 “找到了?”她问。 沈润的表情扭曲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晨光目露疑惑。 “她不愿意回来,老鸨更不愿意放人,”这件事让沈润啼笑皆非,“重操旧业,如鱼得水。” 晨光哑然。 “王正押回来了,不管珍珠娘愿不愿意回来,王正贩卖人口的罪都逃不掉,现在就看他知不知道‘清净派’的内情,我让人上了刑,等夜里我再去看看。”沈润说。 “明早再去,不急。” “快些结案,我们也好回去,本来没有这事我们还能再玩几天,出了这事,审案不一定需要多久,不快点,箬安那边,赤阳国的使团就要到了。” “不急。”晨光还是这两个字。 沈润见她突然固执,没有再说,问:“郑蓝萱把珍珠送来了?” 晨光点头。 “郑家什么意思?” 第一千三百六七章 喊冤 第一千三百六七章 喊冤 “不知道。”晨光撂下碗筷,慢吞吞答。 “郑蓝萱没说她父亲到蓉城了?”沈润愣了一下,疑惑追问。 “没有。” “他们家不是打算联名上书么?来得这么快,姓名集齐了?莫非他之前就在蓉城附近?” “商人么,没那么单纯,不会真的以为集的人多了就能放开胆子说话。”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 沈润觉得她话里有话,想了想,问: “你是说,他们手里握着交换他们话语权的条件?” 晨光沉默了半晌,笑了一声:“或许。” “是什么?能够让你一夜暴富的法子?”沈润目露戏谑,笑问。 “这法子还用他告诉我?把所有商族的财产据为己有,我就‘一夜暴富’了。” 沈润唇角微僵,干笑着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你说出来,就显得你像强匪了。” “强匪抢财,我抢国,都是抢,这么说来,我比强匪高明多了,应该给他们当祖宗。” 沈润哭笑不得,不知该说她有着较深的自我认知,还是该说她过于随性狂妄,他无言以对,顿了顿,有些担心地问: “你不会真的想抢吧?” “看我心情,心情好了也不是不能装装样子,心情不好还装什么?我嗜杀敢抢这天下还有人不知道么?” 她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沈润哑了口,过了一会儿,谆谆劝告:“能装还是要装一装,不管怎么说,‘明君’比‘暴君’好听。” 又来了,晨光觑眼看着他:“你知道么,其实我和你的想法正相反,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暴君’比‘明君’更好听。” 沈润哑口无言,讪笑着,建议道:“不妨再观察一下,让苍丘的商族主动献上忠心不是更好么,实在不行咱们再抢。” 晨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次日清晨,沈润起身时晨光还没起,他怕吵醒她,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简单梳洗,吃过早饭,欲动身前往州衙门。临走前他交代古战,再去挑两个丫鬟来,这回不仅要寡言的,还要胆子大的,并特地让他叮嘱新丫鬟,只要陛下没说“杀”,她们就不会死,不要动不动就哭着求饶。 古战乍一听,觉得这叮嘱有点好笑,可想起陛下那个脾气,就不觉得好笑了,不仅不好笑,还有点脊背发凉,老老实实地应了,并保证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沈润瞅了他一眼,虽说下了保护令,可真遇上能够威胁到晨儿安全的事,就古战这身手,顶多被晨儿扔出去当个人形盾牌。 殿下眼里突然流露出的同情让古战一头雾水,同时又有点不寒而栗。 沈润在古战的肩头拍了一下,出门乘上马车,前往州衙门。他坐在马车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提醒郑家一句,虽然他没猜到原因,可昨晚上他感觉晨儿已经开始对郑家不耐烦了,晨儿不在意的名声,可他还是该帮她维护一下,郑家也该意识到不要把自己的家族往泥沼里推。 他掀开马车帘子,对走在窗下的周泉道:“你去一趟常家,找郑吉,传我的话,就说陛下东征西战,见多了心怀鬼胎的人,没有看不透的,陛下近日心情不豫,最厌费心之事,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国,陛下想消灭,就能消灭。” 周泉听这话直觉十分严重,心底窜起了寒意,肃声应下,去了。 沈润刚要放下帘子,一道身影突然从路边的巷子里窜出,恍惚间他觉得那抹身影有点眼熟,心中才生疑惑,前行的马车猛地刹住,车厢剧烈摇晃,紧接着听到外面马车夫气愤的吼叫: “你这丫头,突然闯出来,不要命了!” 为了保证蓉城百姓正常生活,除了晨光居住的客栈周围,其他道路沈润都没让人封,街上到处是做买卖和路过的人,他本以为是哪家的孩子没看路突然跑出来了,还好没出事,任车夫教训一句,想着让孩子长个记性再走,哪知道马车外竟传来女子含着哭音的高喊: “冤枉!求容王殿下为家父做主!家父山海镇县令朱本飞,一心为民,两袖清风,山海镇的百姓无不夸赞,今蒙冤入狱,不明不白,生死不知,听闻容王殿下最是贤明,求容王殿下为家父做主!” 少女说着,“砰砰”磕头,磕得额角都出了血。 车夫一脸懵然,好好的女孩儿,这么磕头,都破相了,看着让人心疼。 沈润蹙眉,将马车帘掀起,马车前跪着的果然是莫姑娘,此时莫姑娘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白皙的额角一道朱红,色彩对比鲜明,有些骇人,她看向沈润的眸光坚毅、果决,唯独没有惊讶,想来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里是蓉城,海神镇是蓉城众多附属县中的一处,且小得可怜,蓉城人不知海神镇的事,甚至有许多蓉城人都不知道海神镇在哪,更不知道海神镇改了名字,有人还以为莫姑娘口中的“山海镇”是那个闻名盘宁一带的海景地。大部分人对案件不关心,他们的知州下了狱他们都没有反应,最多骂一句“活该”,海神镇的县令入狱和他们更没有关系,只是觉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跪着喊冤有点可怜,原来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是凤冥国的容王,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小声指指点点。 在吵闹的大街上被人围观,沈润不悦,他皱了皱眉。拦车喊冤的少女,不能不理,但确实不太想理,在沈润眼中,莫姑娘就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这孩子不是坏人,他相信在海神镇的案件里她是清白的,她对她的养父母也是真心孝顺,她跑来喊冤是因为她的养父母待她好,她想要回报,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可这样的好心肠他却喜欢不来,当然这只是他的感受,小姑娘并没有做坏事。 不能在大街上说,他又不想让对方上车,沉吟了片刻,他对跪着的莫姑娘道: “你先去州衙门候着。” 莫姑娘见他愿意听她说话,大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随即起身,被人群中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扶着,退开,让了路。 沈润不认识另外的那个姑娘,但看穿戴,应该也是哪家富户的女儿。 第一千三百六八章 指控 第一千三百六八章 指控 马车经过州衙正门,没停,绕到了侧门,沈润命周泉去正门外等莫姑娘,再把她带过来,自己坐在马车里,不一会儿,丁振宇从衙门里出来,上前请了安,沈润隔着车厢问他: “招了?” “回殿下,都招了。”一晚上酷刑伺候,再硬气的这时候骨头也软了。 “家产都清点出来了?” “禀殿下,还在清点中。” 沈润颇为意外,皱了皱眉:“到底有多少,还在清点?” “恕臣眼浅,在臣看来清点出来的已经称得上‘壮观’了,还不包括这几人在别处置办的产业,多挂在亲眷甚至是庄户的名下,需要派人去当地一样一样查证。” 沈润哑了口,到底是富庶之地,几个地方官就能捞到这么多油水,晏樱那厮在世时到底是怎么治理苍丘国的? 他冷哼了一声,又问:“去追捕叛逃家眷的人可有结果传来?” “回殿下,在秀云县已经将犯人家眷抓获,正在押回蓉城的路上。去追捕的人回报说,本来犯人躲进秀玉山不好搜捕,正巧遇到嫦曦大人率一万精兵路过,帮忙抓捕了犯人,嫦曦大人听说陛下在蓉城,就往蓉城来了。” 沈润一听到嫦曦的名字就眉头紧锁,这厮怎么会突然路过?居然还找过来了。他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吗?嫦曦太自由散漫,不遵法纪,目中无人,还不服管束,晨儿真应该好好训斥他一顿……晨儿才不会训斥他。 一想到嫦曦沈润的心中就会生起浓浓的厌恶,厌恶将他的怒火点燃,嫦曦这个人没有一处让他顺眼,他也很讨厌司浅,可司浅听话,还有自知之明,他对司浅不会真的产生怒意,但对嫦曦的怒意常让他抓心挠肝。嫦曦这个人将对晨光的感情表现得过于明显,明明一点希望都没有,嫦曦依旧不吝惜于表现他的感情,他的感情是纯粹的、放肆的、不会因单方面而自卑的,他在对晨光的感情上极其坦率,他不需要回报,就像是飞蛾奋不顾身地追逐光一样,让沈润一想起来就觉得糟心。 太碍眼了! 丁振宇隔着车厢也能感觉到对面突然弥漫的低气压,莫名其妙,心想莫非他说错了话? 沈润低沉了一会儿,让丁振宇去给海神镇的案子做个了结,犯人已经招供,接下来就是验证犯人的供词以及查找可有缺漏,若供词为真也没有遗漏,就可以结案了,剩下的就是安置案件中的受害者。 丁振宇领命告退。 沈润坐在马车里思考,等到将犯案的知府知州全处理掉,盘宁一带该由谁来接手。他想来想去,没有太合适的人选,也只有先拿丁振宇顶替一阵,好歹丁振宇做武将之前当过文官。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埋怨晨光对官员的处置手段太过简单粗暴,她处死了太多犯案的官员,导致官员已经开始出现缺口,不得不一人顶俩,甚至一人顶仨,她又不愿意像晏樱曾经那样文官从民间选拔。 也不是说官员犯案不应该处置,只是也该考虑一下大局,她眼里不揉一点沙子,只要是让她看不顺眼的案件,犯案者就别想活命,死刑令下得太多,连刑部的人偶尔也会在背地里议论,说她看似是在以法治国,其实是在以她治国。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顾虑太多,束手束脚,易受牵制,有时候又会觉得她毫无顾虑,太过肆意,难以收场。 周泉将莫姑娘带了来,沈润下了车,近距离看时,只见莫姑娘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肿的,原本圆润的小脸瘦了一大圈,可怜兮兮,父母都被收监,家也被封了,她自己带着小妹妹,想来不太好过。 “莫慈拜见容王殿下!”莫姑娘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沈润不愿意为难一个小姑娘,语气没那么让人害怕。 莫慈不愿意起来,她仰起头,满脸是泪,哀声道:“殿下,我的父亲是冤枉的!他是个好人!” 沈润无奈,他看了她片刻,说:“那天晚上,那几个姑娘在你家被找到时,听说你也在场,且你母亲当时的反应,你不小了,你能明白吧?” 莫慈语塞,咬了咬嘴唇,声调略高,仿佛要辩解似的:“殿下,我父亲为官的这些年,一心为民,海神镇的百姓吃不上饭时,父亲不顾上峰的威胁,冒死放粮;海神镇闹瘟疫时,父亲不顾自己的性命,每日与染病的百姓在一块,不愿意放弃一人;海神镇受灾时,父亲带着镇上的百姓一砖一瓦,重建海神镇;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只是养女,可他一直把我当做亲生女儿抚养,父亲他、他不是坏人!” “一个人,只要做过几件好事,就可以犯罪不受惩罚,就可以肆意夺去别人的性命?你的这些话去对那些受害的、被你父亲害死的姑娘说,你猜她们会怎么回应你?” 莫慈脸色惨白,无言以对。 沈润在心里叹了口气,淡声道:“你的养父有恩于你,你因为恩情急于为罪犯辩解,此心当诛,此情可恕。你妹妹朱小莲年纪还小,此次不会受父母牵连,往后你好好照看她,就算是报恩了。”说罢,转身要走。 莫慈眼眶通红,满眼是泪,她跪在地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来一股戾气,这股突然的戾气竟给了她力量,她咬着牙,高声道: “殿下是说,一个人,不管做过多少好事都不可以犯罪,都不能肆意剥夺别人的性命?” 沈润微怔,回过头来,用“难道不是么”的眼神看着她。 莫慈望着他,抿了抿嘴唇,忽然极具气势地冷声开口,道: “凤冥帝派兵攻打苍丘国,两国共有多少将士死于战场?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在战乱和饥荒中丧生?又有多少可怜的女子被凤冥帝制造出来的流兵和流民糟蹋致死?这些难道就不算肆意剥夺别人的性命?这些难道就不是犯罪吗?如殿下所说,我父亲是罪犯,该死,那凤冥帝呢?她犯了罪,她致那么多人死去,她就不是罪犯了?天子犯法可恕,罪民犯法就是死,只因为天子是天子?” 沈润没想到她竟能说出来这么犀利的言辞,愣住了。 旁边的周泉因为她的指控惊得魂飞魄散,双眼圆睁,幸好这里是州衙门后巷,没有其他人,他大声喝道: “放肆!” 第一千三百六九章 天子 第一千三百六九章 天子 莫慈并不畏惧,她泪眼炯炯,死死地盯着沈润,道:“莫慈只是想问个明白,殿下若觉得莫慈问出这番话是犯罪,殿下可以命人把莫慈抓起来,和父母一块处刑,莫慈没有怨言!” 她这么说话,沈润反倒不好处置她了,他该如何反驳她,说天子发动战争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让天下太平,是为了解救百姓……这理由不太具有说服力。因言论获罪这事可大可小,全看上位者想不想处置,一个小姑娘,杀了没什么用,在敏感时期还会成为反对者的工具,可这时候放着她,万一她回去煽动无知的百姓,容易生事,影响判案,沈润冷淡地看了她片刻: “既然这是莫姑娘的心愿,周泉,送她下狱!” 周泉领命,这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毁谤国君,小命不想要了。 莫慈在听到沈润要将她下狱时,眼底闪过一丝害怕,可她很快就坚定起来,一脸无畏,自己站起身,跟着周泉走了。 沈润眉头紧蹙,莫慈刚刚的话太锋利,听得他心里乱跳,他很生气,同时又有种气不起来的无力感。 海神镇的案子犯人都招了,丁振宇整理了供词派人四处查验真伪,沈润去贪腐案的财产清点现场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事,中午就回了客栈,打算和晨光一块吃个午饭。 早在莫慈拦车的时候晨光就听说了,派了古战去,从周泉那里复制回现场,莫慈铿锵有力的指控听得晨光哈哈大笑,沈润回来时因为没能硬气地反驳变得恹恹的更是让她笑得前仰后合。沈润对着她的笑脸有些生气,不光气她心大,被侮辱了还在笑,更是气自己没能有理有据地驳斥。 晨光看穿了他的想法,笑得更欢,对他说:“你当时应该回,‘没错,只因为天子是天子’。” 沈润瞅了她一眼,这话回得好不正义,好没道理,根本就不能说服人。 晨光笑道:“她说的没有错,我发动了战争造成了战乱和饥荒,死在战争中的人都是因为我,我剥夺了活人的性命,从律法上讲,夺人性命的人就是罪犯。可那又怎样,因为我坐了帝椅,我可以轻易夺去他人的性命,我可以利用他人的性命去震慑万民,去为自己博美名,却鲜少有人能夺取利用我的性命,因为那些造反的、刺杀的、算计的都是无能之辈。” “你这话说的……”沈润蹙眉,太直白,如突然剥去了华丽的外衣袒露出血腥的luo体,让人不适,真实得有点恶心。 晨光笑:“所有战争都是基于发动者的野心,不管包裹得多么正义多么振奋人心,其本质都是上位者的私心,最后获益最多的永远是尖上的那个人,其他的能捞着点‘残羹剩饭’就不错了,那些捞不着‘剩饭’的芸芸众生,能活到战争结束即是恩赐。” “你……”沈润眉头紧拧,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无言以对。 “那些造反的、起义的、指挥杀手刺杀的,他们真的是为了推翻昏君,还天下清明,给百姓盛世?呸,他们只是想改朝换代自己坐上帝位,再高高在上地恩赐众生,得四海江山,受万民臣服,等到他们坐稳了高位,也不过是在重复历史。” 沈润看着她,忽然觉得头疼,他有点想反思自己是个伪君子,又很想驳斥她,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本不太喜欢莫慈,觉得小丫头整天春心荡漾,很没出息,她能说出这番话,我倒是高看她一眼。” “你想做什么?”沈润狐疑地望着她,问。 “我已经让人交代牢里,好好招待招待她。”晨光要笑不笑地说,让沈润的心里生出一丝凉意。 “你要对她动刑么?”他问。 “她又没有要招供的,我干吗对她动刑?”晨光反问。 “那你想……” “斗士的勇敢可不在嘴皮子上,是在经历了各种恐怖之后依旧怀着坚定的决心,牢都坐不好的人可不配对天子大放厥词。”晨光似笑非笑地说。 沈润望着她,无言,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该说她是洞明世事拒绝自欺亦拒绝欺人的智者,还是该说她是明知罪恶却仍将罪恶玩转于股掌的暴君? 海神镇的案子几乎尘埃落定,除了部分细节需要核对,主要案情涉案的犯人都招了。因为还没有正式结案,整理案件的卷宗还没出来,沈润只给晨光说了朱本飞和高旺的供词。 朱本飞这个人,很会收买人心,小恩小惠就能让百姓心生好感,但也不能说他全在做表面工夫,至少在公堂上他判决公正,施行的措施看起来也都是在为百姓着想,要不然百姓也不会把他当做“圣贤”崇拜,可在女色这件事上,他无法自控。 他家境殷实,父亲是一方乡绅,他自幼聪敏好学,是家乡很出名的神童,海神镇这次不是他第一次犯案,早在少年时期,他就先后欺辱了两个村里的少女,第一个被他的父亲用银钱买下,成了他的妻子;第二个不为银钱所动,可当地的县令对银钱很心动,受害的姑娘不仅输了官司,连住处都失去了,受害人一家因为顶不住村里的流言蜚语,最后狼狈离乡,不知去向。 对于偏远的乡村来说,男女之事算不上案件,在乡绅们眼里,不过是一次半推半就的风流韵事,若有不满,给足银子就可以了结,给名分也可以,无非就是家里多添一副碗筷,还能多一个干活的人,总之就是没有必要闹上公堂。 朱本飞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出家乡,由他父亲捐助,先后做过几个地方的县令,为官期间他并不老实,可他很会塑造自己的清廉形象,在一般百姓中口碑极好,受害的姑娘只能含泪收下他给的补偿,否则就会遭千夫所指,背上“引诱圣贤的淫fu’的骂名。到最后他连银子的都不给了,他很享受看到那些意欲告发他的姑娘遭受唾骂的狼狈样子,其中有姑娘因为不堪羞辱自尽,这是他第一次造成了受害者死亡,可他不以为然,因为不是他杀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为人处世越来越狡猾,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在他被调到海神镇后,这个闭塞贫穷又愚昧的小镇成为了他心中的“桃花源”,从来到这里上任的一刻,他就在心里盘算着要在此地建一座只属于他的地下“饲养乐园”。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罪恶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罪恶 朱本飞很有耐心,他一面在海神镇建立清廉公正的形象,一面物色那些让他心动的女孩,他一直对她们很和善,时间久了,她们就对他失去了戒心,以往他犯下的罪恶已经让他腻烦,他需要更加血液沸腾的刺激。 海神镇这个地方,让他喜欢是因为此地闭塞,人很愚蠢,只要表现出有学问的样子,就会受愚昧的村民崇拜,只要稍微拿出点官老爷的款儿,就会使百姓畏惧。这样的地方,比大的城市更好管理,天高皇帝远,此地不起眼得连上头都懒得提,他可以拿他的地位在这个贫瘠的乡下为所欲为。 然而再贫瘠,也不可能有女孩子失踪大家不理会,地方小人口少,有人失踪反而会成为大案,朱本飞一直在等待时机。 很快,苍丘国的战乱给了他机会,镇上的男人被迫上了战场,海神镇只剩下手无寸铁的妇孺,那个时候流民四起,逃兵到处乱窜,别说失踪几个女孩子,就是当街发生凶案,都是常有的事。 粮食很快就不够吃了,少女们开始结伴去镇外的北山上挖野菜,朱本飞得知此事,直觉机会来了,换上便装偷偷潜入北山。他遇见的第一个少女是一个吴姓姑娘,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她哥哥是个靠算命混饭吃的骗子,这姑娘生得又白又嫩,一点都不像乡下姑娘,更妙的是她拥有着天鹅般修长的脖颈,让人看了心潮澎湃。 那一天他潜在树林中,看着一伙小姑娘在山间采野菜,当他看中的小姑娘和同伴拉开一段距离专心地采野菜时,他轻声唤了她。 海神镇的百姓很尊敬他,一直称呼他“朱青天”,小姑娘亦是如此,见他出现在北山,很惊喜,以为他在体察民情,他只是招了招手,她就跟着他离开了同伴。朱本飞在当时一边假意询问民情,一边往前走将她带离,那个小姑娘完全没有戒心,跟着他回答海神镇战乱中的窘境,还对他详述了邻居家孩童太多吃不上饭的困难。 就这样,她跟着他走到无人处,他原本想将她敲晕了带走,可他低估了乡下女子的体力,做过粗活的姑娘比城里的姑娘身体结实,一击不中,小姑娘只是微微晕眩,意识到危险的少女花容失色,掉头就跑,大喊救命。她响亮的呼喊声让朱本飞慌了神,他说他原本只是想掐住她让她停止喊叫,不成想用力过猛,少女被掐住了脖子,后脑重重撞在凸起的石头上,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掐死的还是被撞死的。 他当时也慌了,毕竟这是他亲手杀死的人命,可是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并且越来越平静。他将少女的尸体藏进一个山洞,准备等天黑时拖到山顶,再丢下悬崖,来个毁尸灭迹,哪知他晚上去处理尸体时,却发现尸体不见了。 朱本飞慌了手脚,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以为少女的尸体也许是被什么野兽拖走了。 第一次的失败让他总结出了经验,往后的几个少女他都是先将她们偷偷叫走,再用迷药迷晕她们,把她们藏在北山的一个山洞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一个叫“王正”的逃兵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镇上。王正自幼混迹街头,好赌成性,在海神镇做些贩运海货的买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手里有点银子就会去赌,据说附近的城镇乡村,凡有赌场的地方他都欠遍了。 即使是朱本飞也有看不顺眼的人,比如王正,他觉得这种人活着毫无用处就是祸害。那个时候两国战事其实胜负已定,可上头没正式投降,逃兵还是要处置的,当初征兵时王正连夜逃跑不知去向,苍丘国律法对这类事件处置得很严格,想活命几乎不可能。朱本飞得知王正回乡,命人将他抓来,原是想依照律例判他,王正却说出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大人不想知道北山上的尸体去哪儿了吗?” 旁人也许没听懂,朱本飞做贼心虚,一下子就懂了,他屏退左右,果然,王正一脸阴险地对他说,逃亡期间他一直潜藏在北山上,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朱本飞杀死了吴芳,还将吴芳的尸体藏到山洞里。朱本飞走后,王正抬走了尸体当做证据,他说当时朱本飞逃跑得匆忙,有一样私人物件儿留在了吴芳身上,他还说这事不止他一个人知道,朱本飞要是敢处置他,拿了证据的人就会去揭发朱本飞的罪行,让朱本飞不得好死。 朱本飞也怀疑过王正是不是在诓他,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落下了什么,可王正一脸很有把握的样子,就在他产生犹豫之际,王正突然向他投诚,他说只要朱本飞不处置他,今后任他驱使,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将那些少女藏在北山上毕竟不太安全,北山附近有很多村民,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暴露了,王正毛遂自荐,用早年学得的那点手艺在朱家的厨房底下挖了一个让朱本飞有些嫌弃的地窖,少女们就这样被秘密转移到地窖里,即使后来家属报官,朱本飞带人挨家挨户搜查,连知县衙门都搜过了,也没有少女们的踪迹。 王正和朱本飞成了一条藤上的蚂蚱,可朱本飞很看不上他,几次套话,想让王正说出吴芳的下落,奈何王正狡猾,连酒后都没有吐露过。王正虽然表面上顺从,可时不时就会流露出威胁的意思,几次三番向朱本飞索要钱财,拿去还赌债。朱本飞的罪是犯在女色上,对钱财他的追求并不高,海神镇贫穷,他也没有太多贪腐的机会,为了应付王正,他不得不开始插手镇上的生意,先用手段将海神镇最大的商户赶出小镇,再将那些产业占为己有。 镇上的人苦奸商已久,对此自然拍掌称快。 有了这些产业,王正变本加厉,他连买卖都不怎么做了,只伸手要钱,要了钱就拿去吃喝嫖赌。朱本飞说,心烦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想过把少女们放了,可他不能放,那个时候他骑虎难下。就在朱本飞苦恼之际,更苦恼的事发生了,由于少女失踪案毫无进展,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海神镇有邪灵作祟,到处害人,与此同时,受害女孩的父母亲人日夜跪在县衙外,哭求朱本飞破案。 舆论导致事态变得严重,民情逐渐激愤,这是朱本飞没有想到的,就在他焦头烂额时,他的远房亲戚高旺突然过来投奔他。 第一千三百七一章 相投 第一千三百七一章 相投 高旺是朱本飞的远方表亲,两人曾同在一个私塾,少年时兴趣相投,关系不错,后来朱本飞去外地念书,两个人分开,从此断了联系,再回乡时高旺全家已经搬走,一晃二十几年,朱本飞万万没想到高旺会来投奔他。 那个时候朱本飞才知道,高旺早年犯了好几起杀害淫辱小女孩的案子,被官府通缉,这样的案子一旦被抓住,就是死罪。算他本事大,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伪装成和尚去寺里出了家,后来因为受不了寺中的清规戒律,又续发去当了道士,招摇撞骗,四处游荡。当时苍丘国境内有一个名叫“红英会”的组织,是由一群反对摄政王摄政的平民组成的民间教派,平时靠画符治病四处传教,高旺那时候学了些占卜驱鬼的骗术,经人引荐加入红英会。然而没多久红英会就被摄政王的人剿灭了,高旺失去栖身之所,只好继续游荡,正逢战乱,他在大街上卜卦时被疯狂的士兵抓去充军,并在芜城一战中作为苍丘军第一个举手投降。 凤冥国对待战俘待遇不差,只要真心投降能派上用场,凤冥国军队是不会苛待的,哪知高旺在凤冥国的军队里吃饱喝足了几天,又起了歪念。苍丘国的军纪同样不许欺辱妇女,可他在苍丘国军队当兵期间,这些坏事他和苍丘国士兵没少干,也没人真处置他们,他以为凤冥国的军纪也不过如此,一天夜里,借着酒劲,他在街头杀死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告到军中,没想到正处战争中的军队居然真的查了,并很快锁定了他。依照凤冥国法令,淫辱妇女者无论官职无论功绩一律处死,他杀的是一个小丫头,又欺辱了,罪加两等那可是不得好死。他只能连夜潜逃,换回旧行头,重拾老本行。 他上了凤冥国的通缉,可因为后来两国进入了决战阶段,通缉他的力度减弱,再加上他改头换面,东躲西藏,暂时没有暴露。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在逃亡到海神镇附近时,他听说朱本飞成了海神镇的县令,大喜,忙赶来投奔。 朱本飞和高旺之所以从前要好,是因为他们爱好相似,互相都知道对方的那点趣味,当然这其中还是有不同的,朱本飞的趣味在于活着的少女,高旺的癖好却是在死了的小姑娘。 高旺给焦头烂额的朱本飞出了个主意,先给朱本飞的女儿朱小莲下药,把朱小莲绑到北山上,这边朱本飞再假装焦急女儿失踪。又一起少女失踪案,失踪的还是朱大人的亲生女儿,此事必然轰动海神镇,引起更大的恐慌,日后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朱本飞头上。这个时候朱本飞再张贴告示请能人寻找女儿,高旺便可假做师承高人的活神仙,前来揭榜,当着百姓的面说自己是玄成天师的徒弟,道号“清净子”,并通过掐算,算出朱小莲的下落。 两个人在全镇百姓面前合演了一出戏,朱本飞大骂高旺一派胡言,说即便两个人是亲戚,他也不相信高旺的鬼话,还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高旺居然成了一个骗子。高旺不生气,只说一块去寻找朱小莲,凭靠高旺的三寸不烂之舌,围观的百姓开始动摇,终于有人劝假装固执的朱本飞去北山上找找,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再来生气也不迟。 朱本飞佯作愤怒,最后禁不住劝,带领镇上的青壮年前往北山,果然找到了朱小莲,高旺还在北山的神庙外和突然出现的恶鬼打了一场,最后封印了恶鬼。 只这一次,高旺就成了海神镇人心中的活神仙,前来询问失踪少女案的人络绎不绝,多是相信了邪灵作祟的传言,担心会危害到自己身上,还有一群前来卜卦算命的,还有认定了高旺是“活神仙”,带着家中久病缠身的病人前来就医的,偏僻的小渔村,原本就没有太厉害的郎中。 高旺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呆过的“红英会”,他在参与红英会期间,日夜接受宣讲,他当时就想,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将百姓用宗教控制起来,让百姓们疯狂地信奉追随,毫不怀疑,予取予求,一旦形成规模,那在偏远地区和“土皇帝”有什么区别。 他向朱本飞讲述了红英会,朱本飞大开眼界,亦动了心思。他原本以为他已经是海神镇的“土皇帝”了,可少女失踪的案子使他备受质疑,压力接踵而至,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办好了他才是“青天大老爷”,事情办不好,一旦激起民怨,他就是个“狗官”。 他决定了要用宗教控制百姓的精神,让人狂热起来,再进行操控,可比他想靠做好事塑造形象来博取信任容易得多。 官员不能和宗教有联系,一切由高旺出面,朱本飞当时还留了个心眼,万一日后被查,他有的是办法把罪全部推到高旺头上。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是一拍即合,在海神镇成立了“清净派”。乱世中,治愈人心的教派很容易在内心崩溃的百姓中推广,再有朱本飞暗中推波助澜,清净派在海神镇发展得极快。在这方面,高旺比朱本飞有头脑,骗术一套又一套,总能让人信服,他很快就从百姓手中赚了个盆满钵满。 少女失踪案的危机暂解,清净派的信徒越来越多,就在两人春风得意之际,陌生人意外上门让两个人突然感受到了这个乱世的恐怖,从来没见过的人,上来就要强抢清净派,还要将他和高旺收为己用,供他们驱使。 乍一听朱本飞以为他们的脑袋出了毛病,他不认识他们,还以为那是两个疯子。可他们不是疯子,他们不受律法管控,手段残忍,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个国家,究竟是些什么人,对方说他们可以提供金钱扶持清净派壮大,不会干预他们的教内事务,但是清净派每三个月都要向他们提供一批新鲜健康的青壮年。 朱本飞和高旺全傻了眼。 不容他们不答应,不答应他们当晚就死了。 于是清净派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加入了一个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来历的组织,即使到后来他们在参与的过程中大致了解了那些青壮年的用途,他们也只是感到恐惧,连脱离的想法都不敢有半点。 他们只有在女色上才会生出胆量,遇上强手,胆小如鼠。 第一千三百七二章 失控 第一千三百七二章 失控 有了外来势力的支持,清净派如膨胀一般壮大,在朱本飞的暗中推动下,清净派在海神镇以极快的速度俘获了大批信徒,还有周边村镇的人慕名前来入教。 可要完成圣使大人的要求定期输送青壮年,其实很困难,对本地人下手容易被发现,最开始朱本飞选择的对象都是本镇或邻近村镇的地痞、恶霸、流浪者,这类人通常行踪不明居无定所,失踪了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地方小,人少,坏人很快就不够用了,可又不能不输送,无奈朱本飞只得走险。 哪知才两起失踪案就刺激到了海神镇人脆弱的神经,人们担心是不是恶灵又来作乱了,再度惶惶。朱本飞只好停止,这时候他有了别的主意,那就是引入外地人,伺机下手,后面即使有家人来找,只说不知道没见过,家人也无可奈何。 引入外地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海神镇变成适合游玩的城镇,盘宁的山海镇是第一个将海景推至全国的城镇。因为这一带同是一道海岸线,且陆地地形复杂,常有前往山海镇的游人找错方向,朱本飞顺势修改了海神镇的名字,对外称此地是“山海镇”,为的是吸引游人。海神镇穷困已久,除了靠海吃海,再无其他赚钱的营生,看山海镇就知道招揽游人确实是一个致富的办法,因此无人反对。 彼时朱本飞垄断了镇上的大部分买卖,但他并非一毛不拔,镇上的年轻人都在他经营的买卖里做工,工钱在海神镇来说算很不错了。那些依旧出海打渔的,朱本飞不仅会为自己的买卖购置海货,还会帮助他们将海货贩卖到附近的城镇,一些妇孺会被扶持制作带有本地特色的物件儿在朱本飞经营的商铺里售卖,他也允许某些人在家中向游人提供住宿饮食换钱。 总得来说,朱本飞赚了大头,可和从前相比,海神镇的百姓确实宽裕了不少,这也是百姓们视朱本飞为“青天大老爷”的原因,他们确实获益,尽管他们获益是因为朱本飞的心术不正。 游人一天比一天多,海神镇人一天比一天有活力,那段时间朱本飞极小心,一般都是等到游人离开海神镇后才动手。无人注意让朱本飞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第一次有失踪者的家人找上门,那次失踪的是一个富户的独生子,失踪者的父亲找到海神镇,一口咬定儿子是在海神镇失踪的,大吵大嚷,将海神镇闹了个鸡犬不宁,还勾出其他几桩失踪案。 那个老员外托人找了石阳镇县令的关系,都是同僚,且石阳镇县令和蓉城知州的关系比他亲近,朱本飞不好怠慢,只能硬着头皮查。那是他距离危险最近的一次,因为他迟迟不能破案,惊动了蓉城知州,只是当时新旧两国交替,蓉城知州正忙着敛财并应付新朝廷,没空理他,只派人来训斥他一番,要他尽快破案。朱本飞当然不可能自己抓自己,正在查了又查开始和失踪者的父亲僵持时,老天救了他一次,海神镇突发地震,震幅不大,却惊到了老员外,内陆人没见过沿海的地震,加上对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惊之下引出旧疾,只能打道回府。 朱本飞松了一口气。 海神镇人原本对此事并不上心,他们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会突然失踪,可老员外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导致更多的失踪者亲人找到海神镇,人们这才知道,海神镇又发生了失踪案,顿时人心惶惶。百姓们都很害怕,认为这是邪灵又作祟了,纷纷来询问老神仙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底清除邪灵,还海神镇安宁,尤其清净派内部的人,有很多是因为恐惧邪灵才加入的,他们的反应比普通百姓还要激烈。 随着事态发酵,谣言越来越多,相关言论也越传越邪门,一直到连衙门都快控制不住了,连高旺都觉得这些人已经开始魔怔了。 为了稳定民心,防止清净派内部分裂,高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对清净派的核心信徒宣布,邪灵之所以再生,是因为镇上有不祥之物,有八字全阴的女子,阴气过重,使邪灵发生了骚动,造成灾祸,必须集齐七个八字全阴的女子,炼制成器,才能对抗邪祟,将邪灵彻底清除。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八字全阴的女子比较罕见,一般人也不懂八字全阴到底是什么。哪知道有人信了,并将其付诸行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姓们很快听说了高旺所谓的“办法”,他们是不懂什么叫八字全阴,可他们会打听,他们怕极了八字全阴的女子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拼命地打听身边女孩子的八字,再拿给寻找妹妹未果刚回到海神镇的吴半仙。 海神镇有两个卜卦人,一个是通清街的朱老先生,此人不仅会算卦,还略通医术,说是算卦人,其实是镇上的赤脚郎中,之前有很多人央他看八字,他都拒绝了。因为他年纪大,过去常帮人看病,镇上的百姓很尊敬他,尽管被拒绝心有不满,可也不敢怎么样,只好转头去找吴半仙。 作为同行人,吴半仙最初也觉得是胡扯,直到有人拿了邻家女的八字悄悄前来。他心里明白他点头之后那个女孩子的下场,他原想说“不是”,可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妹妹,他妹妹不见了,八成是死了,可邻居家的那个女孩子,不仅在战乱时吃光了他给妹妹留下的粮食,还怂恿妹妹出去帮助她采野菜,她说阿芳不见了她以为阿芳自己回去了,她找都不找,也没有立刻报官,且毫无愧疚。他质问她她就是哭,她的家人还会责怪他“她一个女娃子懂什么”、“都告诉过你了,你怎么还来,再来老子真不客气了”。那个女孩子说了人家,父兄平安从战场归来,一家团圆,很快就可以办喜事了,他只有一个妹妹,他刚领了战后抚恤可以给妹妹做嫁妆,可他的妹妹不见了,那个他妹妹最好的朋友却说“我也不知道阿芳去哪儿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点了头。 那个女孩子就死了。 他很愧疚,可是愧疚过后,他的心里极快意。 吴半仙加入了清净派,他向高旺保证,他会帮助清净派集齐七个八字全阴的女子,还海神镇一个太平。 他没有看在他保证时高旺的反应。 高旺是懵的。 更让高旺和朱本飞没想到的是,死去的女孩子八字全阴的消息仿佛在一夜间传遍全镇,百姓们没有因此觉得恐惧,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连朱本飞和高旺都有些惊讶,恐慌竟能将愚民变得如此,如此的冷血,如此的冷酷,为了想象中的自身安全,他们甚至逼走了受害女子的家人。 这很荒唐,荒唐真实地发生了。 第一千三百七三章 皆恶 第一千三百七三章 皆恶 镇上的人都在寻找八字全阴的女孩,但懂得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搜集八字。那段时间,家里有女孩的人家都把自家女儿的八字捂得严严实实,连说亲合八字都省了。 海神镇再没发现八字全阴的女孩,吴半仙先后从蓉城和邻镇的灾民营里寻到了两个孩子,一个还算是少女,另外一个真的就只是个孩子,他将两人杀死,交给了高旺。 高旺说,那个时候他深深地觉得,海神镇的疯子太多,海神镇的人对人命案子视而不见,他们真的把这件事当成了一桩法事,他们知道那些是人命,却仍热衷于寻找能够消除海神镇邪灵的少女,他们装作看不见,甚至还有人想要将这些命案正当化:一部分人认为那些死去的人是邪恶的,应该死,死了才能重获自由;另外一部人则认为那些死去的人是拯救小镇免于受难的义士,可以赞颂。 总之,死去是对的。 事态似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朱本飞却说这是好事,人越愚蠢疯狂,越容易被控制心智。 晨光心想,高旺说的或许是事实,可他这番话明显是在推卸罪责,他把人命案子全都推到了吴半仙和朱本飞头上,把自己放在了从犯的位置,妄图减轻罪行。 第四个受害的少女是途经山海镇的游娼,一个因为战争落难失去了家人无奈贩卖自己的可怜姑娘,她做梦都没想到她熬过了战争,却殒命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适合的姑娘出现,就在这时,出去躲债的王正忽然回来了,他说他手头有一个八字全阴的小女孩,问他们愿意出多少银子买。 小女孩是王正相好的小女儿,就住在石阳镇附近的小宁村,他前些日子才知道那孩子的生辰八字,心中狂喜。 起初,朱本飞不想为这种事花银子,可那个圣使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消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对他们向百姓应下的所谓的“驱邪仪式”十分感兴趣,他竟然要求他们一定要办一场让他满意的宏大的仪式。他说这场仪式是驯服海神镇人的最好机会,仪式过后,筛去不受驯服的,留下惟命是从者,未来的海神镇人将人人为教,人皆教徒。 表面上,朱本飞对圣使大人盛气凌人的指示感到不满,实际上,听了圣使大人的话他自己也动了心,驱邪仪式是对信徒的筛选,筛去不确定性,过后除掉,留下的,全都是自愿遵从教规任他摆布的愚民。 顺水推舟也好,骑虎难下也罢,要想进行仪式,必须先集齐七个八字全阴的少女。 朱本飞改变了主意,同意购买宝珠。 王正要价一百两,朱本飞以没有现银为由最后只给了他十两,债主逼得紧,王正一心想翻本还债,只能先拿着。朱本飞是官,他是民,他不敢太放肆,可那个时候他被逼债的逼疯了,急红了眼,只想从朱本飞身上揩下来点油水,他请求朱本飞尽快去筹剩下的九十两,好让他还赌债,他阴阳怪气地暗示,若朱本飞不同意,他的手上有朱本飞的把柄,随时可以去告发。 朱本飞只想冷笑,他已经对王正的要挟厌倦了,这么久以来,他也看清了,王正手里大概没有关键性的证据。早前王正挖地窖、拉信徒还有些用处,现在的他赌瘾越来越大,每天除了吃酒就是赌钱,活着即浪费。他决定借手除掉王正,永绝后患。 他大概知道王正欠了哪几家赌坊的银子,得罪了哪几家坊主,他将王正的住址和日常行踪透露给那些赌坊,于是王正被数家赌坊联合追债。赌坊都有黑色背景,王正那样的赌徒,他赢的钱永远填不上他欠的钱,凭赌坊对待穷困潦倒的烂赌鬼的手段,王正九成回不来了。 然而总有意外,王正虽然被打得奄奄一息,可他还是活着回来了,并指控了朱本飞。 “他真的把吴芳藏起来了?”晨光问沈润。 “没有,他看见是看见了,可他当时害怕真收殓了尸体日后说不清楚,就将那个姑娘抬上山,扔下悬崖了。” ……这不是和朱本飞当时想的处置方法一样么? “柴婵怎么死的?”她又问。 “朱本飞说,柴婵反抗得最激烈,一不留神就碰死了。”沈润回答。 晨光默了片刻,啐了一口:“呸。” “那晚在义庄,你和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就是柴婵,至于那个本应该关在义庄里、被吴半仙从灾民营拐出来的孩子……” 一个和宝珠八字相同的小姑娘:“对了,那孩子呢?”晨光问。 “高旺说这么多年那孩子是最合他心意的,他一直想留着,柴婵死后,他假借帮助朱本飞处理柴婵,将柴婵和那个孩子换了。义庄是高旺办的,朱本飞说对这事他不知情。” 晨光皱了皱眉:“什么意思?那孩子活着?” 沈润摇了一下头:“他将她去了内脏,涂了药,放在床下的木箱里。” 晨光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古战出现在门外,隔着门道: “殿下,狱中有人来报,吴半仙趁狱卒不备自缢身亡。” 沈润微怔,晨光想了想,问他: “吴半仙知道他妹妹死了?” 沈润点了点头:“受审时他求我告诉他他妹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想着让他知道了凶手是谁,定会指证朱本飞和高旺,他早期入教,对清净派应该很了解,对比一下供词也能验证朱本飞和高旺供词的真假,谁知道……”还没审判,就先上吊自杀了。 晨光不语,吴半仙和吴芳兄妹情深,吴芳惨死,身为兄长,痛苦伤心想要报仇是人之常情,可他背了那么多条人命,这不是报仇,这是泄私愤,他该死的,这么死便宜他了,她本打算让他把那些女孩子的死法都尝试一遍。 铁鹰卫的士兵匆匆跑上来,隔着门,焦声禀报道: “启禀陛下,外面来了一群海神镇的百姓,足有上百人,他们跪在鸿福街外,口口声声说朱县令是被冤枉的,是无辜的,朱县令是一个好官,求陛下赦免朱县令,铁鹰卫的人赶了赶不走,士兵无令不敢与百姓发生冲突,特来请旨。” 还真有人来给朱本飞洗罪。 晨光望向沈润,沈润丝毫不意外,在操纵民心上,朱本飞确实有些手段,也是因为朱本飞伪装得太好了,对外他是公正廉明的好官,是疼爱妻女的好人,在外人看不见的私下里,他却是一个阴险歹毒满脑子邪念的恶徒,两种形象太过分裂,让见惯了他“好”的人很难相信。 第一千三百七四章 状告 第一千三百七四章 状告 晨光对着沈润摆了摆手。 沈润含着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明知故问:“要我去?” “既然他们那么相信朱本飞,不如随朱本飞一块去了,世间也能少几个有脑不用的愚人。”晨光凉凉地道。 “他们只是受了蒙蔽一时不敢相信,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沈润见她起了怒意生了杀心,连忙笑说,放下茶杯,站起身,“我会安排三日后在知州衙门公开审理朱本飞和高旺的案子,不限旁听,待朱本飞亲口认了罪,他们就死心了。” “他们若一心认为朱本飞是冤枉的,就算他亲口认罪,那些人也会以为你屈打成招。” “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亲口认罪,若还有人觉得是屈打成招,那就是故意生事。别有用心之人,死不足惜。”沈润严肃地道,他没宽容到可以容忍有人借机生事,该处置的他还是会处置的,“在你心里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你觉得我是那种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人?”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似乎真觉得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沈润有些不满,懒得问她,平着脸道了句“我走了”,就出门去了。 晨光目送他出了门,唤来新上任的丫鬟收拾了餐桌,自己坐在窗前看街景。未时一刻,正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古战蹑手蹑脚地进来,轻声说: “陛下,丰城郑家的家主郑本良携女求见。” 晨光回过头,思忖了片刻,淡声道:“让他进来。” 古战应了。 晨光坐在窗下,继续望着窗外,不一会儿,步行进入街道的郑本良、郑蓝萱父女走到客栈楼下,古战迎了上去。郑蓝萱拉着郑本良的手,父女俩拉扯了一会儿,看样子是郑蓝萱想跟着,郑本良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推开她的手,让她在门外等候,自己和古战进了客栈大门。 晨光回头,随手拿起窗边桌上的蓝皮册子,漫不经心地翻开,里面夹着几张信纸,其中一张从背面透着猩红的字迹,明显是一张血书。 她的指尖轻蹭着蓝皮账册的一角,这时候,门外传来古战的声音: “丰城商人郑本良觐见!” 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瘦子从门外走进来,他不敢抬头,弓着腰,径直走到厅堂中央,隔着一道珠帘跪下:“草民郑本良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晨光的指尖依旧轻蹭着蓝皮账册,隔着帘子看了他一会儿,没让他起身,只是问:“你前来求见,所为何事?” 郑本良的心里“咯噔”一声,脊背上突然冒出一层汗。他来之前已经打好了腹稿,原想对着新君吹捧一番,歌功颂德,高唱赞歌,让新君心花怒放,先对他有个好印象,再说正事,可陛下这不冷不热的一问把他想好的谄媚都怼了回去。他是个商人,最会感受气氛,陛下明显不吃溜须拍马那一套,听都不想听,他心里空了片刻,咬了咬牙,突然叩头: “禀陛下,草民想要状告一人,此人除了陛下,无人敢审!” 晨光看着他,淡声问:“谁?” 她明知道,却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询问,郑本良的心跳得厉害,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朗声说: “草民想要状告的人是凤冥首富、雁云籍商人欧阳继!” “告他什么?”晨光的语气依旧平淡,不急不怒,无波无澜。 郑本良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他心惊难掩,这位新君,不止是传说中的狠辣,还有那份泰山崩于前不行于色的气度,亦能让人心生畏惧。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曾作为成功的商人觐见过多位君王,他并不怯场,可是在面对这位新君主时,他总忍不住心慌。她还这么年轻,就拥有了这么强大的震慑力,不愧是能用贫瘠的凤冥一举灭掉龙熙和苍丘的凤冥女帝。 “草民告他灾粮私售、作乱行市、违法圈地、收受贿赂,曾在战前通过宜城汪氏私交苍丘权贵,与其中一些人交换了关于凤冥国的情报,并在原苍丘和凤冥国的交界处、蕲州梦城斥巨资修建了一座光曦园,那光曦园的规模堪比行宫,陛下只要派人一查,就能知晓!”郑本良一口气控告了嫦曦数宗罪,他心里打起了鼓,屏息垂眸,留意着陛下的反应,然而珠帘后面什么反应都没有,连突然急促的呼吸都没有。 郑本良的额角渗出了汗珠,他开始怀疑他的孤注一掷是不是错的。 晨光放弃了摩挲账册的一角,将账本啪地放在桌上,让郑本良的心一紧。 “石洲孙家的孙耀是你的连襟?”她淡淡地问。 郑本良听不出她对此事的情绪,但她问了,说明她开始感兴趣了,这让郑本良忐忑的心安定了些: “回陛下,凤冥石洲的孙耀是草民妻妹的夫婿,骞西一带最大的米商。骞西大旱的那一年,田里颗粒无收,米价持续上涨,民间开始闹饥荒,草民的妹婿心系乡亲,将家中的存粮全部放出。然而存粮远远不够,草民的妹婿四处寻找渠道进购,经知府大人介绍,结识了欧阳家的人,那人说欧阳家主手里有一批存粮。当时欧阳家开出的价格比市价还要高,可因为粮食稀有,草民的妹婿只能答应。草民的妹婿当时并不知情,欧阳家主手里所谓的存粮竟然是朝廷发放给骞西用于赈灾的粮食。不仅如此,欧阳家主还买通了骞西知府,知府衙门非但不制止米价上涨,还允许外地的商人前来做粮食买卖,并明目张胆地向做粮食买卖的商人索要贿赂。短短两个月,骞西的米价就涨到了最高,这时候朝廷的第二批赈灾粮突然到了,受灾的百姓得到赈灾粮,无需再购买,米商手里的粮食在一夜间价格大跌,欧阳家主趁火打劫,低价收购,又将他售卖的灾粮填补回去,最终受害的只有米商。许多米商倾尽家财购买粮食,最后都砸在了手里,被欧阳家主以极低的价钱回购,因此破产。那段时间,因债务无法继续生存的商贾不可胜数,草民的妹婿不仅家财赔光,还欠了一身债,走投无路之时,撇下四个尚未成人的儿女悬梁自尽了。” 第一千三百七五章 目的 第一千三百七五章 目的 晨光听着郑本良的指控,沉默不语。 “陛下,草民的妹婿真的是为了骞西的灾民着想,才倾尽家财购买粮食的,多少银子买的粮食他就卖多少银子,他没有从中赚取一文钱,他是真心想让百姓吃上粮食!欧阳家主他售卖灾粮,公然索贿,拿朝廷的赈灾粮为自己谋利,何其阴险!他高价卖粮赚了大笔银钱,又借朝廷赈灾的机会低价吸购,他利用朝廷做无本买卖为自己赚取利益,坑害的是当地无辜的粮商!这不是他第一次作乱行市,之后箬安的玉市,他如法炮制,先低价存购玉石,用赌石游戏将玉价抬高,再将存下的玉石高价卖出去,待热度退去,价格回落,他又去做别的买卖,货物砸在手里的商人们因此负债累累,出卖产业仍不够还债!欧阳家主用这种办法弄垮了众多商贾,而后挑选他看中的买卖,以极低的价格接手!如今的凤冥国,欧阳家一人独大,所有商贾莫不听从,有不顺其意者,轻者家产尽失,重则丢掉性命!” 晨光没有言语。 顿了顿,郑本良接着说:“不仅如此,欧阳家主还在凤冥国境内非法购地,抢占私产,为此不惜逼死原主人,证据都在账册上,陛下只要派人查一查,就能证实草民没有说谎!在凤冥国只手遮天欧阳家主还不满意,又将手伸到苍丘国来,他与宜城汪家私交甚密,账册中的信件是欧阳家主与长平侯交换情报的原件,欧阳家主向长平侯透露了陛下的秘密行程,长平侯甚至想与欧阳家主缔结姻亲,尽管现在苍丘国已归陛下所有,可在当时,欧阳家主的行为等同叛国,证据确凿,草民不敢撒谎,还请陛下明断!” 晨光依旧不语,她的目光落到了窗外。 郑本良跪在地上,心跳如打鼓,他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世人皆知,欧阳家主是凤冥帝身边的大红人,是凤冥帝最信任的心腹,可再是红人心腹,背叛是不可触的底线,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容忍背叛,越是信任的人,背叛了她,越会让她憎怒。郑本良是在拿命搏,他在这个时候出面指控自然有他的目的,欧阳家和汪家是一条藤上的,陛下大怒,必会切断欧阳家和汪家的命脉,这是郑家出头的机会,就算不能彻底打掉欧阳家和汪家,陛下为了平衡也会重点扶持郑家,到时候两方分庭抗礼,郑家也算赢了。这是一场豪赌,以命为代价,他不是不知道在欧阳继知道了他的指控后会怎么对付他,他赌的是欧阳继会失势,赌的是帝王不会容许背叛不会宽恕叛国。 作为商人,他深谙“富贵险中求”。 “下去吧。”过了良久,晨光忽然开口,她淡声说。 郑本良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脸白了一瞬,微惶促使他本能地开了口: “陛下……” “下去吧。”晨光又说了一遍,语气平淡。 郑本良猜不出她是否打算审理处罚欧阳继,她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更深地询问他,若她不相信他的话,她完全可以追问他,或将他打入大牢,派人审问。若说她相信他的话,她没有被心腹背叛的愤怒,甚至连吃惊都没有。难道,她想包庇欧阳继……怎么可能?他指控的这些罪名,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件件是背叛,件件是死罪,就算陛下心软不打算处死欧阳继,也应该愤怒地施以惩罚,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好像他刚刚没说过话。 “草民告退。”郑本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有一肚子疑问,却不敢再说,遵命告退了。 晨光隔着帘子望着他起身退了出去,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账册,安静地翻看起来。 客栈外,郑蓝萱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盼到父亲出来,她赶忙迎上去,笑着对送出来的古战道谢,扶着父亲往封闭的街口走,待走出一段距离,她轻声问: “父亲,陛下怎么说?” “陛下什么也没说。”郑本良皱着眉,小声答。 “没有发怒?” “没有。” 郑蓝萱脸色微白,郑本良因为她的沉默眉头皱得更紧,他捏着女儿的手臂,迟疑着问: “你说,陛下会不会想要包庇?我听说陛下和欧阳家主是……那种关系?”他不太好启齿这类事,尤其是对女儿。 郑蓝萱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不会,陛下不像贪色之人。” 她说得这般坦荡,倒让郑本良老脸一红,只听郑蓝萱接着说: “不过,听到了这么多罪证,陛下没有当场发怒,要么是陛下不愿表现在脸上,要么就是陛下根本不在乎,姨丈的那件案子,对陛下来说,只要米价下降灾民都能吃上粮食就够了,死几个商人她不会在意。至于别的,全看陛下怎么想,陛下认为是罪,才是罪,若陛下觉得训斥几句就够了,那嫦曦大人最多就是挨几句训斥。” 她这么说把郑本良的心慌又带了起来,郑本良停下脚步,眉头紧拧: “不说作乱行市,私售灾粮、索要贿赂、侵占田地、私交敌国权贵,还为自己造行宫,这些罪行有哪一条不是死罪,加在一起都够死几回的!” “那也要陛下认为是死罪,才会死,我直到昨天还在说,父亲你的这一招未必顶用,嫦曦大人不是普通人,放在别人身上一条就会死的罪行,放在他身上,百条千条都难说结果,父亲你偏不信。”郑蓝萱撇着嘴道。 “不是我信不信,欧阳家和汪家是一根绳上的,汪家本来就看我们不顺眼,一心想吞了我们家的产业,现在苍丘国并入凤冥国,若不先下手为强,郑家还有活路?你看从打仗开始,郑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非得等到汪家连凤冥的官员都买通了的时候,郑家再去反抗,真到了那个时候,郑家拿什么反抗?女儿啊,你这身娇肉贵的可吃不起要饭的苦!” 郑蓝萱被他说得有点无语,她当然也不想去要饭,她不是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汪家在官场上向来吃得开,这是郑家的弱项,多年来郑家一直龟缩在汪家的阴影里,战争期间汪家仗着有军方撑腰,对郑家狠踩狠跺,郑家能活到战后全凭父亲的急智,这使得汪家看郑家越发不顺眼。现在是新旧两国交替之时,能翻身只有现在,若这一回还是无法翻身,今后郑家走的路只有死路。汪家的虎视眈眈让他们郑家就像是站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父亲,我刚刚在门口听铁鹰卫的兵说,嫦曦大人似乎听说了陛下在蓉城,正往蓉城来。” 郑本良的脸变了颜色,郑蓝萱感觉到他握在她前臂的手收紧,过了一会儿,只听郑本良喃喃地说: “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 郑蓝萱望着他发皱的眼角,还有鬓边争先恐后往外冒的白发,突然觉得他比在家时老了不少,她心里不是滋味,思索了片刻,轻声说: “父亲,我有个法子,不管好不好用,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听天由命了。” “什么?”郑本良问。 郑蓝萱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郑本良皱着眉,仔细想了一会儿,叹道:“只好这样了!” 第一千三百七六章 袒护 第一千三百七六章 袒护 夜深人静,风清月皎。 沈润回到客栈时晨光正在洗澡,他进了房间,在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最终在窗下的柜子里找到了蓝皮账册,他坐在窗下,翻看起来。 两刻钟后,晨光裹着一件绸袍回到房间,微润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泛着一股淡淡的香甜。刚迈过门槛,她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手中的账册上,微微一怔。 沈润在灯影下面沉如水,他啪地合上账册,望向她,冷声问: “你欲如何处置他?” 晨光淡如止水,走到桌前坐下,打开妆盒,拿起玉梳开始梳头发: “处置什么?” 沈润一下子愤怒起来,他霍地站起身,紧盯着她的背影,加重了语气:“若这上面说的属实,他犯的是死罪,不止一条死罪!” 晨光缓慢地梳理着长发,望着镜子里的他,淡淡地说: “是不是死罪,我说了才算。” “你要袒护他?”沈润气笑了,森厉地质问。 “不行么?”晨光轻飘飘地反问。 “你……”沈润被她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到了,额角的青筋开始乱跳,声调随之提高,怒道,“不行!你是一国之君,应以身作则,奖惩分明,怎能偏私?!” 晨光看了一眼他映在镜子里的怒容,满不在意:“得了,你以前做了那些事都活到现在了,我若不偏私,你这会儿已经投胎了,至少他没打算毒死我。” 又翻旧账,沈润瞬间语塞,被她噎了个怒目圆睁。 晨光梳理着长发,云淡风轻,从容自若: “那年骞西大旱,米价飞涨,饿死了许多人,灾民全等着朝廷放粮,可朝廷没粮,粮仓里的存粮还等着打仗时做军粮用,朝中人束手无策,就怕骞西生乱,没想到嫦曦去了没多久骞西就平静了,那时候我忙着,也没多问他,现在才知道,他不止给我赚了余粮,还给我赚回了一大笔军费,当地的米价也恢复了,即使死了人我也要说,这事做得漂亮。我不讨厌商贾,不会骂他们‘奸商’,但做买卖本身就有风险,不懂得估算风险最后把自己玩死了的买卖人不如去种地,‘为百姓着想’?当我是三岁孩子?骞西的米价就是这群米商抬上去的,有胆子发天灾的财,就别怕死。” 她振振有词,沈润无言以对,身为一国之君,她居然坦率地承认了她欣赏她的臣子用阴黑的、不光明的手段去处理问题。 “好!就算骞西的事是特事特办!其他的呢?作乱行市是违法的!他逼死了那么多小商贾你不管?” “一行有一行的规则,又没有明抢,况在我看来,那些把全部家产都押在一桩买卖上最后输了只能去死的生意人和赌徒没有两样,赌徒骂赌坊‘黑心’才是笑话。” “照你这么说,律法是摆设?掌权者需心正,心不正则德不立,德不立,怎能定国安邦?”他蹙着眉,语气锋利地质问。 晨光瞅了他一眼,放下梳子,对着镜子里的他道:“先不说我一个盛名在外的暴君,你跟我讲律法德行本身就是笑话,从你是容王起到你登基你什么事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养了多少不干不净的玩意儿,你手底下还有一个明抢的,这会儿倒和我充起正人君子了,你对我讲这些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沈润又被噎了一下,脸色发青,撑着理直气壮,反驳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没有!” “你现在当然不可能有,你还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养那些东西?” “你别东拉西扯的,我们现在说的是嫦曦的案子!” “有什么好说的?”晨光站起身,转过来,毫不讳言,“欧阳家是我的私人钱库。” 沈润沉着脸望着她,她直白地说了,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欧阳继大肆敛财,敛得的那些财最后都进了她的口袋,欧阳继就是她永不会空的钱袋子,只是欧阳继在敛财的路上已经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他时常想,她就不怕欧阳继起反心么? “可他已经开始造行宫了,你如此放纵他,就不怕哪一天他回过头来反咬你一口?”他是认真在问她,他不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她给了嫦曦太多的权利和自由,嫦曦不是司浅,司浅在晨光面前是卑微的,可嫦曦不是,嫦曦那个人,若是哪一天突然表现出欲夺权将她据为己有的野心,他都不会奇怪,在他心里嫦曦就是那种人。 “行宫而已,只要有闲钱,就算他给自己盖一座皇宫也无妨。”晨光不以为意。 “你这么相信他不会起异心?”沈润很不放心。 “至少他不会毒死我。”晨光背靠桌沿,双手抱胸,凉凉地说。 “……你能不能不要总提这个?”他是在认真地提醒她,很严肃的,她却总拿这件事来扎他的心,让他像提了半口气似的,不上不下,卡得他恼火,却发不出来。 “敢做还怕我提?你当初做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会一直提到死。”晨光皮笑肉不笑地道。 沈润语塞,心也塞。 “你和我吵这件事,究竟是因为他犯了律法你想要我秉公处理,还是因为你嫉妒他才想要我秉公处理?”晨光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地问。 “嫉妒?你说我嫉妒他?”沈润用哭笑不得的表情气急败坏着。 “就是,你和他完全不一样,有什么好嫉妒的?”晨光笑吟吟地道。 沈润的脸刷地阴沉了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在他听来,她对嫦曦的描述很暧昧,而他完全被她排除在外了。 “当年嫦曦一个人从沙漠回到雁云国,他助凤冥国迈出了第一步,我嘛……”晨光幽声道,想了想,“大概迈出了第二步……”停顿了一下,她含着笑,淡声说,“除了帝位,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她不是在说笑,也不是随口说说,她是认真的,沈润感觉到了。 沈润的心里升起了浓浓的妒意,他甚至品出了舌尖上的酸味,他也知道他和嫦曦没法比,嫦曦是帮她打天下的,而他,从前是她的敌人,现在是吃她软饭的,他有自知之明,可他还是嫉妒,深深的嫉妒,浓烈的嫉妒,他只是没赶上那段时候,却要她被排除在外。 “他要你,你也给?”他紧接着她的话尾阴声质问。 晨光哧地笑了,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倒在床上。 沈润黑着脸走过去,挤着坐到床沿,推了她一把,追问:“怎么不回答?” “说过了。”晨光懒洋洋地道。 沈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依旧满脸的不高兴,却没有再问:“郑家被汪家逼上死路了,若不是这样,也不会铤而走险,演了一出告御状。” “都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好的。”沈润坐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 “你收了?”晨光睨了他一眼。 “不是你告诉我,不管谁送一律照单全收么?”沈润忽然捏住了她的脸颊,往外扯。 “嗯!”晨光打开他的手,懒散地卧着,噙着笑,点了一下头。 第一千三百七七章 善妒 第一千三百七七章 善妒 巳时二刻,沈润欲动身前往衙门,去处理官员贪腐案。 晨光吃了饭就坐在窗边懒洋洋地摆弄着已经玩了几天的九连环。 沈润站在窗前整理衣袍,他向窗外望了一眼,收回目光时,余光瞥见晨光漫不经心的表情,想起昨晚的事。 对于嫦曦的罪案和她对嫦曦的偏袒,他其实是很生气的,可昨晚和她说的时候她似乎也起了怒意,还生出了不耐烦,他就没再说下去,只将自己心头的怒火浇熄了。他不愿惹她生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与她相处时会格外小心,他学会了掌握尺度,闲时拌嘴尚可,一旦她也生起气来,他就会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怒意压下去。他的脾气其实没那么好,就算他教养良好不会轻易与人发生争执,遇到让他不愉快的事,至少他会表现出来,哪怕是一走了之,可现在在和她生气时,即使再气,他也会忍下来,继续呆在她身边,之所以会如此,无非是怕某一天他在走了又回之后,发现她比他走得更快。 想来讽刺,曾经心里面有很多的他笃定过单纯的她心里只有他,后来证明是他想多了,现在他的心里真的只有她,她的心却像这个世界一样大。 他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惹来晨光的目光,她抬头,望向他。她冷不防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对,沈润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声,他有些心虚,怕她会在那一瞬看出他的忐忑。 晨光转动着九连环,平静无澜地盯着他,他猜不出她这个时候在想什么。 “嫦曦的事,就算你不打算处置,他来了之后你也该好好训诫他一次,太纵容他,最后为难的是你。”沈润望向窗外,淡淡地说。他强作镇定,因为他不知道他又提起这件事会不会惹她再不高兴,可他必须要提醒她,战事刚歇时,一个苍丘藉商人的控告不算什么,她可以袒护,但她不能永远袒护,不惩戒,受到纵容的人做过了头,万一将来闹到朝堂上,她不想处置都不行了。 “你还在想这事?郑本良这个时候出来告,无非是想拉下汪家,为自己谋出路。他一个苍丘国的商人,战前就打探到凤冥国去了,还不是因为汪家一直踩他,他想抓把柄,才拼了命去打探和汪家有关的人和事。他以为嫦曦选了汪家,就是凤冥国选了汪家,他害怕郑家在新朝廷下没有活路,嫦曦是我的人,他费尽心思往‘叛主’上靠罪状,不过是认为只要嫦曦倒了,汪家也会跟着倒下去。”晨光懒懒地歪在椅子上,双足交叉搭在脚踏上,对他说,“商行里的事,不查一片太平,只要彻查,那些家财万贯的,没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包括郑家。要么是郑本良蠢,没想过若我彻查,郑家也会跟着倒下;要么是郑本良拿命在赌,赌我盛怒之下只会下令处置,不会去查别家。” 告状人的心理她倒是看得很透彻,沈润道:“就算他别有用心,可他告发的那些是确实存在的,并非诬告,你不信,也该派人去详查。” 晨光双手摆弄着九连环,猫似的眸子眯起,笑了一声:“我一点也不在乎欧阳家的买卖是怎么做的,只要欧阳家不逃缴赋税,打仗时能拿出军费,大灾时能拿出赈款,商贾之间,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 “好,就算买卖上的事你不想管,可是他非法圈地,因为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就逼死了土地的主人,这你也不管?若这事搁在旁人身上,你非得把那人大卸八块不可,怎么轮到他,你就不予追究了?”沈润沉声问。 他把这事提出来了,昨天刚看到这条指控时她就很想笑,现在回想起来,仍很好笑:“别的事他会做,这事不会,只凭一封书信算不得证据。” “你又没派人查,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她还在袒护他,还笑得这么开心,沈润有些生气。 晨光摆了摆手,笑说:“他不缺地,箬安那么大的宅子都空着,再说真喜欢上了哪一块,和我说一声就是他的了,用得着抢么?强占民女就更不可能了。” “喜欢哪一块,和我说一声就是他的了”,这宠溺纵容的话语,她竟当着他的面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她这是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说起箬安的宅子他就生气,那厮放着赏赐的大宅不用,居然跟着她一直住在皇宫里,荒谬至极,哪有臣子被君王带在宫里居住的,就算是宠臣、佞臣,也不可能日夜住在皇宫里,哪朝哪代都没有的荒唐事居然让他给碰上了,偏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敢上书弹劾。外界之所以有传言司浅和嫦曦是她的男宠,她绝对要负主要责任,她把人都带进宫里了去,没有艳色传闻才怪。他阴沉着脸,冷笑道: “不可能?你别忘了,他宫外的园子里可住着数不清的姬妾婢女,都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大名鼎鼎的‘百蝶园’,无人不知,里面的佳丽没有三千也有两千!” “他愿意养,别人愿意被养,你情我愿的事。”晨光不以为然。 “你不在意?”沈润问。 “我干吗在意?”晨光不理解地反问。 沈润望着她平如水的表情,心湖忽然掀起了波澜,即使他知道她和嫦曦不是那种关系,可他总不放心,因为就算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他们依旧亲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有情人还要牢固,这常让他觉得不舒服。她无半点妒意的脸让他动了心,鬼使神差地,他问: “那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在外面养了一座‘百蝶园’,你会在意么?” 晨光摆弄九连环的手微顿,抬眸,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说: “你养不起的。” 沈润在瞬间哑了火:“……”是的,他没那么多私房钱,即使他想有,她也不会答应,他在她的话里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晨光目露无奈,她放下九连环,正色道:“我知你不喜欢嫦曦,听说了有人告他的状,你想要趁机查他。我不会让你查他,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你们就该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定罪是我的事,查谁不查谁也是我的事,我自有想法,不需旁人多言。你是在宫里长大的,你应该明白,大度是美德。” 她的若有所指让沈润的一腔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他指着自己问她: “你这是在变着法儿说我‘善妒’?” 晨光不语,却拿“难道不是吗”的眼神睨他。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 晨光接着说:“你今日打发人去常府,让郑本良把要组建的商会名单和望增减修改的商贸条令整理好,找时间呈给我。” 沈润愣了一下,蹙眉:“你要扶持郑家了?” “扶持说不上,只是汪家和苍丘的官员、军方都有来往,官商勾结向来是野火烧不断,春风吹又生,汪家想在苍丘的地界继续坐贸易的头把交椅是不可能了。郑家嘛,郑本良这人我看着不顺眼,换个人还好。” 沈润心想,还真如他所料,郑家的家主要换了。 第一千三百七八章 争论 第一千三百七八章 争论 “苍丘的官我看着也不顺眼,听说他们中有不少人喜欢在赤阳国置办产业,七国的时候,苍丘国最爱与赤阳国打擂台,两国的将领水火不容,当彼此是敌人,苍丘国一直叫嚣要在军力上和赤阳国一较高下,结果呢,苍丘的官私底下在赤阳国买地置产,就差举家迁过去了,”晨光道,“这类事屡禁不止,难道不是因为上下官员一路货色?” 沈润听她提起这个,勾出了一些记忆,默了片刻,淡声说: “事,确实有,就连他们摄政王在赤阳国亦有私产……” “他算不得苍丘人,我说的是土生土长的苍丘人。”晨光目露不屑,顿了顿,用讽刺的语气说,“也对,买地置产的和硬气的那些不是一伙人,硬气的早在乱贼摄政时就死光了。” 她提起晏樱时平静得连沈润都有点惊讶,她的语气神情仿佛就像是在说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人皆逐利,赤阳国确实富庶,况过去皇权旁落,朝内官员心不安稳……” 晨光哼笑了一声:“过去赤阳国确实富庶,今后嘛,难说。” 沈润大概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却道:“俗话说,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大。” 晨光笑着摇头:“起高楼不易,让高楼塌也就是一夜间的事,何况那推倒高楼的不是外人,是现在的主人。” “窦轩是邪,他不蠢。”沈润道。 “他不邪,也不蠢,他只是想随心所欲地乱咬。”晨光撇了撇嘴唇。 “那不是更危险?” 晨光笑了笑。 提到了赤阳国,就不得不去想接下来的使团访问,沈润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道:“算算时间,赤阳国的人应该到湘州了。” 晨光摆弄着九连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你说,他们会不会在箬安搞出点事,寻个借口开战?” “应该不会,赤阳国刚经历内乱,窦轩不在此时安抚一下国内,他的帝位坐不稳。他和你不同,你从凤主到凤帝经过多年,朝中不服你的人几乎没有,凤冥国民间也已经习惯了你的统治,说你不好的声音日渐减少,他是死了父皇又死了皇兄才轮到他的,在他皇兄驾崩之前,他在皇子中寂寂无闻,虽然他皇兄驾崩的原因存疑,赤阳国接二连三地死王爷也有人怀疑他是幕后黑手,可这只能说明他手狠。他在赤阳国国内尚未树立起威信,惧怕他的人多,不服他的人更多,一味的狠辣早晚会招来反抗,没有百姓的信任椅子是坐不稳的,他若聪明,现在最该做的是施仁政安内。” 她只是随口一问,他就长篇大论,她敢肯定他说这番话的目的绝对是想趁机敲打她,逮住机会他就想教育她,她嫌弃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别学你那个老古董先生,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他,他八十了,你也八十了?” 沈润知道她最不爱听这话,可她必须得听进去,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即使她不爱听,他也要多找机会见缝插针说给她听。既然她坐了那把椅子,就要好好地坐,稳稳地坐。他不赞成再开战,一是国力严重不足,再打下去,凤冥国就要被战事拖成废墟了;二来他希望她能安稳地养身体,别再糟蹋自己,活得长久些。她和晏樱有仇怨,苍丘国一战非打不可,她和窦轩又没有情怨,打赤阳国只是因为野心,无论是凤冥国的底子还是她的身体都不足以支撑她的这份野心。 “若赤阳国此次出访意在修好,你也不要太强硬,不管今后如何,先稳定了两国间的关系不是坏事。”沈润道。 晨光眉一扬:“那要看赤阳国怎么示好,只凭一张嘴,我可不买账。” 真是钻钱眼里去了,沈润心中好笑,顿了顿,问: “对了,嫦曦正往蓉城来,你听说了么?” 晨光漫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成天呆在屋子里,接收消息倒快,沈润继续了先前没能表达完的话题: “等他来了,你最好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你一味纵容他,他的心会越来越野,若哪一天不受你控制,你可不好收场。” 晨光颇不以为然,拆弄着九连环,笑吟吟道:“他能供我打赤阳国。” 沈润闻言,冷笑了一声:“他是能,别说供你打赤阳国,就算你说你想把这片土地屠干净,他也会支持你去做,他什么都不管,只要你高兴,可之后呢?打不下来的后果要你背着,就算打下来了,令凤冥国赤地千里、生灵涂炭的骂名也是你背着。仗打完了就结束了?就可以坐享天下了?哪那么容易。和复兴比起来,打仗是最简单的,你可知道一次战争过后,要想重回战前风光,需要努力多少年?一个因战争消亡的盛世若想再造,需要经历两代人,甚至是几代人。” 他总说这些好烦人,晨光白了他一眼:“骂名我来背,难也是我抗,又不为难你,你操什么心?” “凤冥国是你一个人的?容不得别人为凤冥国着想?若你认为凤冥国是你一个人的,这国只剩你可好?”沈润怼了她一句。 他今天不仅话多,还反抗她,晨光的心中生出了不满,绷着脸看着他,忽然将手里的九连环扔了出去。 沈润稳稳地接住,垂眸看了一眼掌中如意形的九连环,突然动了手指,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将晨光玩了好几天的九连环给解开了。他在她面前将九连环解开,而后将解下来的九个圆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我去衙门了。”说罢,转身,出去了。 晨光用瞪的目送他离开房间,眸光落到被拆开的九连环上,她愤怒地想,他把她呆在屋子里的唯一乐子给解没了,接下来她要玩什么? 这么想着,心头冒出的火更旺。 沈润知道他把她惹毛了,面上不显,脚下移动飞快,能把泰然从容的她惹恼确实是一件爽快事,他有点理解了她总爱招他生气然后暗爽的心情,不过他也知道今天得去打听蓉城里还有哪些特色美食,要是晚上不全带回来,他就进不去屋子了。 第一千三百七九章 游塔 第一千三百七九章 游塔 气温愈暖,梨花盛放的时节到了。 蓉城的梨花历史悠久,多年前,蓉城城外是一片茂密的梨树林,每到梨花盛开的时节,那处梨树林便会成为蓉城人必赏的美景。相传某一任蓉城知州为了呼应城外的景致,在蓉城内人工种植了许多梨树,随着时间的推移,梨树越来越茂盛,蓉城里的人家为了应景,新房落成时也会在家宅前后种上几棵梨树,蓉城的梨树越来越多,到最后,每一条街道上都有枝繁叶茂的梨树生长着,久而久之,蓉城便有了“梨花之城”的美名。 每一年花期,成片盛开的梨花纯净,却又艳丽,千朵万朵压在枝头,摇曳在春风里,白色的花瓣点缀着喧闹的街道,灿烂,充满生机,花香淡雅,令人心旷神怡。春风烈烈,将在枝头盛放的梨花吹落,那些蕊瓣如雪,大片大片地飘下来,落在街道上,落在行人的肩头上。落下的花瓣一时不会清扫,不久便会铺满街路,成为厚厚的花毯。行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如同行走在画里,浪漫的景致,令人着迷。 晨光心里想着蓉城的梨花全开了,是时候找个赏花的绝佳地点,这个时候,郑蓝萱的姑丈、常家的现任家主常羽向她推荐了一处好地方。蓉城的东北角有一座七层塔,建在蓉城的高地,名为“永宁塔”,年代久远,是由苍丘国的永宁王建造的,通往永宁塔的道路几乎被梨花覆盖,那周围也是蓉城中梨花最多的地方。 晨光听着动了心,立刻起身前往,然而路上的游人不是一般的多,凡能赏花的地方,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永宁塔附近是赏花胜地,游人自然不会少,蓉城的年轻人大概因为战争憋疯了,才停战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参与进玩乐。女孩子们精心打扮过,三五成群,花枝招展,小伙子们脱去戎装,手持折扇,尽管举手投足间一派潇洒,晨光还是能从他们黝黑粗糙短时间内很难救回来的脸上看出他们刚刚参加完战争。 晨光对此还算欣慰,这至少说明战争后的蓉城人不饿,还有心情出来玩耍。 她对她手中经历过战争的国土要求并不高,只要不闹饥荒就好,她自信但她并不自负,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做到一边打仗一边繁荣,战争消耗的是两个国家的国力,无论是开战的一方,还是接受战争的一方,都会因为战争的影响,最后走向衰落,能安抚住百姓不爆发内乱已经算是胜利了。她不是不明白沈润的话,她很清楚,在开战之前她就很清楚了,但从她的角度,仗必须要打下去,她对内能做的,也只有用暴名镇住百姓,和尽力保障不会大范围地爆发灾荒。 车窗帘子掀了一角,晨光暗中观察街道上的游人,有人高兴有人忧愁,她甚至能够从某几个人的脸上判断出他们家有人阵亡。游玩并不全是为了玩乐,多数人是想借着梨瓣漫天的美景,去一去这一年多来的晦气。 “陛下请用。”坐在她对面的郑蓝萱递过来一杯精心烹煮的梨花茶,含笑道。 晨光看了她一眼,接了。 挨着郑蓝萱坐着穿戴一新的小珍珠几乎是缩在角落里,她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茶炉,自从知道晨光的身份,她整天像只鹌鹑似的,不问不说话,问了也要怯怯的想上半天才能回答出来两三个字。 “陛下,游人太多了,不如属下派人去清路?”车厢外的古战突然开口。 晨光懒洋洋地道:“不必,就去永宁塔上坐坐吧。” 晨光喜欢微服出游,这一回只带了古战、从常家借来的两个丫鬟,以及两名铁鹰卫士兵,蓉城的永宁塔属于藩王私产,不对外开放,塔内只有负责洒扫的人,古战得令,派了两个士兵先前往永宁塔,让里面的人准备接驾。 后面的马车上,常羽看着满街的人不停地擦汗,他本来以为提出了一个赏花的好地方,没想到街道上游人如织,如此拥挤,他怕败了陛下的兴致,可他又没有权力去为陛下清路。 和他同乘的郑本良此时的心情与他如出一辙,生怕败了兴惹怒陛下,他掏出手帕子也是不停地擦汗。 两个人的心同样忐忑,常羽望向骑着马在侧边的郑家少东家、郑本良的长子郑齐,望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句: “可惜阿齐年纪太大,又有妻室,陛下看不上……” 郑本良微怔,明白了常羽的心思后,也跟着遗憾地叹道:“我家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哪能入陛下的凤目?!” “也就阿吉勉强拿得出手……” “阿吉?”郑本良皱了皱眉,郑吉年纪小,长得嫩,也就这点优势。 常羽见他动了心思,怂恿道:“不如等会儿你找个机会对陛下提一提,看陛下是什么心意,就算阿吉只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对咱们家也是有利的。” 郑本良的眼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人群,越接近永宁塔游人越少,来到永宁塔前,守塔人已经跪在角落里,郑蓝萱先跳下马车,赶在丫鬟上来之前将晨光扶下来。 永宁塔四周亦种满了梨树,风吹过,花瓣如雪,洋洋洒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浮动着幽香。 晨光在永宁塔下仰头望了一会儿,进入塔中。 蓉城的这座塔既不是佛塔,也不是用来瞭望、纪念的,明面上它是为了补地势聚福气,实际上,建造永宁塔的永宁王酷爱古董收藏,永宁塔是他拿来收藏他四处搜罗的古玩的,一代又一代,永宁塔一直被属地的藩王作为陈列收藏的场所,直到晏樱摄政,最后一任永宁王被处死,永宁塔里的古玩收藏也都被晏樱拿去充入国库了,现在的永宁塔里除了典雅的装潢仍在,供人赏玩的古物早就没有了。 晨光在塔内转了转,顺着楼梯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想再往上走了,穿过雕梁画栋的楼阁,她在外边的露天平台上坐下,沐浴着阳光与春风,将蓉城内的梨花和游人尽收眼底。 郑本良和常羽候在不远处,揣摩着气氛,谄媚地赔着笑脸,刚唤了句: “陛下……” 晨光开口,问:“都带来了?” “回陛下,草民都带来了。”郑本良说着,将整理好的商会成员名单及关于苍丘商贸条例的修改增减文书交给郑蓝萱,由郑蓝萱呈了上去。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盐照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盐照 晨光翻了翻名单,郑本良欲成立的新商会几乎包含了整个南部商族,北方缺乏官场背景的商族亦在其中,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集成的,看来郑本良老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商人爱看也会看局势,他大概预测过战争的结果,提前做了工作。当他从郑蓝萱的转述中发现晨光并不吃他人多这一套后,又有了新主意,冒险举告嫦曦,他打好了算盘,就算他告不倒,只要晨光对欧阳家生疑,就会再扶持一支商族制衡,他很肯定晨光不会在苍丘局势不稳时,轻看境内的商贸,商人地位虽低,可一国经济还是要靠商人去发展,商人能赚钱,国库才会富有。 郑本良候在一旁,眼里隐隐泛着喜悦,他以为自己赌输了,可陛下忽然借容王殿下之口召见他,他想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他不知道陛下对欧阳家是否失去了信任,可他知道,今后的苍丘不会出现欧阳继带领汪家一派独大。 严格来讲凤冥国没有商会,晨光只是授意过嫦曦将境内的大商族集合起来,偶尔聚会,这个偶尔多半是晨光需要银子的时候,至于平常,商族各管各的门,恶意竞争从不手软。苍丘国的商族却和凤冥国的不同,他们中的人有很多来自盘宁或盘宁周边,过去的盘宁很穷,可耕种的土地太少,靠山靠海为生的年轻人没有出路,只能去做生意糊口,结果这一带的人做生意做出了名堂,从盘宁走出去的商人遍布各地,有许多经过几代的积累成为了大商贾。和别处的商人不一样,盘宁出身的商人很团结,他们曾自称“盘宁商帮”,有钱大家赚,会对同乡大力提携,如此,商帮的规模越来越大。 他们的抱团惹怒了以宜城汪家为首的北商,北商几乎都有官场背景,他们的祖上多是官宦家的偏房旁系,本身就是为了家族积攒财富的,日常自然会受到来自朝堂的关照。背景永远是第一位,不管盘宁商帮的商人买卖做得多努力,多赚钱,北商一句话,就能翻了他们的生意。两派积怨已久,可盘宁商帮的背景太薄,即使被北商踩进泥里,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与之争辩。 盘宁商帮在苍丘国时期受尽欺辱,给北商当孙子被北商吆来喝去积累下的恨怒在苍丘国战败时到达了顶点,凤冥国的占领对他们来说是好机会,北商有旧国官场背景,新君不会信他们,新君入新地,在商贸方面需要一头引路羊,这是盘宁商帮翻身的好机会,他们人多,有自信也有把握新君会选择他们。秉着做买卖不能先示弱的原则,他们做好了强势地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准备,只是他们没想到代表新君的欧阳家居然选择了汪家,这曾让郑本良措手不及。 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肯改变主意召见他,就是他赢了。 晨光扫了两眼商会成员的名单,就搁下了,她重点看了盘宁商帮联名提交给她的奏书,上面说了不少条,比如放开边境、重修商路、允许其他族的商人进入北越地区。北越已是兴旺的商贸区,但因为地方小,贸易刚兴起,晨光本来的计划也只是让北越脱离贫困,她担心冒进生乱,早前只允许有牌子的商人进入,没想到苍丘的商人也想进。 奏书上还请求朝廷重视苍丘的林业,盘宁商会希望朝廷加大力度整治非法伐木,惩治林场中出现的将木工当做奴隶奴役的恶性案件,还商贾清名。晨光看到这一条时心想,特地加上这句,八成是汪家那一派的人里有人明目张胆地犯案,郑本良在变着法儿地揭发。 奏书上还提到盘宁商会一旦被允许成立,商会会集全体之力,在大灾时帮助朝廷赈灾,平常在各地办义学医馆,多做善事,多宣传陛下的贤明仁慈。像商会这样的大型组织必须要经过朝廷同意才能建立,私自结成会被清剿,郑本良为了建这个商会,可谓下了血本。 晨光弯起的唇似笑非笑,她歪在椅子上,注意力全在最后一条。她想这必是郑本良心中最重要的,前面的铺垫或许都是为了这个。盘宁商人、主要是郑本良提议,将苍丘境内原本的盐法改革,解除几个大盐商的特权,从箬安直接派人控制盐场,将经营权下放。晨光心想,此处的大盐商多半又是汪家一派。郑本良建议将盐市开放,允许商人以粮食、银钱、马匹或其他东西换取盐照,成为合法的盐商。 盐是最赚钱的买卖,但盐是朝廷的所有物,朝廷允许的盐商必有背景。晨光手头的盐湖盐田都是嫦曦在打理,自用或出售给别国,赚取军费,她对盐市还算了解,苍丘的盐商寥寥数人,却牢牢地把控着整个盐市,对私盐的处罚很是严厉。苍丘国临海的盐场很大,由盐政衙门开采,产量不高,这导致苍丘国的盐价居高不下,百姓叫苦不迭。 晨光本来也疑惑偌大的盐场,为何产量不高,还以为是苍丘国的采盐技术有问题,郑本良提到“从箬安直接派人”让她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采不出来,是想物以稀为贵,如此黑暗,连晏樱上位之后都没能改善,只加量从凤冥国购买,却不能使盐场的产量提升,这其中有怎样的盘根错节,捆绑着多少人的利益。 不过她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她最不怕的就是一切到底,郑本良大概也是揣摩了她的脾性,才大着胆子把这条写上来。 这条让晨光动了心,郑本良这些商人要的是售卖权,不是盐场,盐场还归朝廷所有,之所以提到粮食和马匹,自然是因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战争,晨光正缺这些东西。她卖盐照,商人花钱购买,照常缴税,她等于是赚两份买卖。盐商增加,互相竞争,盐价便会回落,百姓们用平价吃上盐,自会对她感恩戴德,如此,对她很有利。 第一千三百八一章 农人 第一千三百八一章 农人 奏书最后列出的内容都是凤冥商法里的内容,郑本良这么做,无非是担心苍丘商人因为亡了国将来会被凤冥国划为劣等人,他想要为苍丘商人争取和凤冥商人同等的待遇。 晨光对亡国的降民没有偏见,她不排斥也不会歧视凤冥人以外的人,郑本良此举有些小人之心了,她将奏书放下,也没说是否应允,而是突然问他: “听说你们郑家有许多良田,苍丘国一半的田地属于郑家?” 郑本良一愣,没明白她这么问的意图,难道是想征用他的田地? 怀着忐忑,他赔着笑脸答:“回陛下,草民家确是靠农田起家,草民祖上擅耕种,田地产量高,靠耕田积累下来的土地不少,不过到了草民这一代,郑家早就不以耕种为生了,祖上传下来的田地草民不敢出卖,现在都由佃农打理。” “这么说来,你的田里应该有不少懂得种地的好手?” 郑本良依旧猜不出她的意图,愣了愣,答:“回陛下,好手不敢说,不过草民家的田地上是有一些经验丰富、懂得耕种的老农。” “回头你多挑些这样的人出来,我有用处。”晨光淡声说。 “恕草民斗胆,陛下能否告知草民这个‘用处’,草民也好根据陛下的‘用处’挑选合适的人手?” “民以食为天,百姓吃饱了,国才能安定,可大部分地方的农人目不识丁,种了一辈子地,也只是在靠天吃饭。我对种田不了解,但万事皆学问,我想种田也是一门学问,除了靠天靠地,还需要技巧,可惜这门学问无人总结,也没人教导,农人要么靠自己摸索经验,要么就是求神拜佛祈上天垂怜。据我所知,曾有人编写过关于耕种的书,但无人在意。我想成立一个专事农耕的衙门,将懂得耕种、经验丰富的人集合起来,互相学习,研究出一套能够提高产量的办法,再教给各地的农人。” 郑本良微愕,他在听到这些话时第一个反应是“她不是暴君吗,暴君还管百姓能不能吃上饭?”,第二个反应则是“原来她不是暴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第二个反应,并且深信不疑: “陛下听说的那个曾编写过农书的人,应该是草民家的周福。” 晨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笑道:“不错!《周福农书》!” 郑本良惊讶于她居然还看过农书,笑着说道:“禀陛下,周福是草民家的家生子,他的祖父帮草民的祖父种了一辈子田,周福这个人从小就爱在田里鼓弄,尤其对旱稻有很多研究,他应该算得上陛下想要的‘好手’。” “一个人太少了,我想要来自不同地方、擅长不同种类、有着自己独到见解的人,许多人聚到一块,相互交流,才有用处。” “陛下放心,此事草民能办,草民亲自去办,就算不是草民家里的,只要是能人,草民就会想办法把人拉来。”郑本良信心满满地说,顿了顿,道,“其实过去有个后生,对农耕颇有研究,不止是稻米,他还种过一种大瓜,可惜他家里做皮货买卖,后来销声匿迹,应该是回家接手买卖去了……” “十苗接一蔓的柴少安么?” 郑本良惊诧地问道:“对!那后生姓柴,陛下认得他?” “他确实是能人,可他没有空闲,再说一个人不够用。苍丘能干的农人不少。”晨光说。 郑本良笑道:“苍丘耕地不好,为了糊口,农人自然要多费些心血。” 他这话说的不错,从前的凤冥、北越压根就没有正经的农人,几乎每一天都有人饿死,这两个地方根本上不了台面;南越依附赤阳国,吃穿用全靠赤阳国进口,在自种上懒得要死,也不能比较;龙熙国大部分地区都很宜人,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土地肥沃,种了就能吃的龙熙人很少会在农耕上下功夫,更何况龙熙国文官当道,酸儒一堆,吃着农人种的米嫌农人没见识,嫌农人没见识还觉得他们就应该没见识,也不想着多开几所义学,仿佛是怕农人念了书会比他们更聪明。苍丘国则不一样,他们的庶民比龙熙国的庶民有文化,苍丘国林地多耕地少,冬季寒冷,可耕种的时间比龙熙国少很多,要想不挨饿,必须绞尽脑汁提高粮食的产量,说是被恶劣的环境逼出来的也不为过。 晨光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端起斟了梨花茶的瓷杯,啜了一口。 郑蓝萱上前,提起茶壶,给她续了一杯。 郑本良的眼珠子转向郑蓝萱,眸光微闪,忽然笑说:“陛下,现在这个月份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其实蓉城内外有不少风景优美、有趣动人之处,草民的这几个子女小时候都长在蓉城,蓉城算是他们的半个家乡,他们对蓉城都很熟悉,陛下若是觉得烦闷,不如由他们作陪,陛下在蓉城里逛逛?” 站在郑本良身旁的常羽突然悄声问郑齐:“泓乐书院的赏花会是不是开了?” 郑齐亦压低了声音回答:“昨天就开始了。” 晨光自然听见了,她知道他们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吸引她的注意,但“赏花会”让她起了好奇: “赏花会?” 常羽赔着笑,赶忙回答:“禀陛下,城外的泓乐书院里有一棵八百年的梨树王,每年梨树王开花之时,泓乐书院都会对外开放,允许外面的人进入书院观赏树王。” 郑本良皱了皱眉,看了常羽一眼,常羽觉得他眼神不对,自省时却没发现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八百年?”晨光笑,那还真是一棵树王。 郑蓝萱见她感兴趣,眉飞色舞地道:“陛下,赏花会不止有树王,泓乐书院就建在城外的梨树林里,每年这个时候蓉城人都会去那片梨树林赏花,现在那儿吃的、玩的、杂耍的、变戏法的,还有对诗的、画画的、下棋的,文的武的全有,可热闹了,好吃又好玩,陛下可想去瞧瞧?” “陛下,郑齐曾是泓乐书院的学生,他对那儿很熟悉,由他作为向导,保准陛下玩得高兴!”常羽跟着提议。 晨光还未开口,就在这时,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自下方街道传来。 第一千三百八二章 人来 第一千三百八二章 人来 沈润正午时回到客栈,在客栈门前下马,只觉得今日的阳光分外刺眼。他原本以为审理完狱中的犯人这件案子就结束了,哪知道越审理事件越大,越审理案情越复杂,姚安、盘宁这两个地方的官员只是小喽啰,稍一拉扯就牵出一堆。眼看着绿豆大小的豁口扩大,短短一个上午的工夫就扩大成了巨大的黑洞,他逐渐不耐烦起来。 站在客栈门外,对着太阳,他心情沮丧,想当年他还在帝位上时,可谓夜以继日,连续熬个几天都不觉疲累,做皇子时更是勤勉,孜孜不倦,如履薄冰,那个时候为了应对各方势力,记忆里他几乎没睡过整觉,没日没夜,像个假人似的,不知疲倦地为自己筹谋。哪像现在,才一个上午他就开始困倦了,坐在如山的卷宗里差点打盹,他现在好想去钓鱼,他想闲适地过日子,哪怕坐在花园里喝喝茶闲看几页书也好。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和她在一起久了,他都变懒了。 周泉迎了出来,看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案件办得不顺利,刚要开口说话,马蹄声轰鸣,一队人马乌压压闯入街道,如一片密云。 为首之人白马青衣,斯文隽秀,肌肤胜雪,雅致风流。栗色的发,茶色的眼,面相偏阴柔,却不弱气。那人离老远就看见了沈润,似笑非笑的含情目瞬间转变,如鹰,闪过一抹厉色,只一瞬,又很快消失在他扬起的唇角,上挑的眉梢晕染着轻浮,举手投足间是浑然天成的不羁与孟浪。 深润脸色微变,看了看由远及近的人,又瞅了瞅自己,这人无论走到哪都想摆一摆排场,这阵仗,确实比自己更有排场。 嫦曦策马而来,在客栈门前停住,不紧不慢地下马,袍袖一甩,漫不经心地向沈润施了一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 “见过容王。” 沈润瞅了嫦曦一眼,没有说话,他身份尊贵,教养良好,才不会去跟一个不懂规矩、不识礼数的佞臣计较。 这时候,跟着嫦曦前来的二十几个士兵纷纷下马,远远跪下,齐声道: “参见容王殿下!” 沈润扫了他们一眼,不是铁鹰卫的人,那就是嫦曦自带的人。嫦曦之前拿着晨光的旨令一直在宜城理事,这个人心狠手黑,晨光派他去的目的自然是要对宜城的高官贵族进行大清洗。嫦曦和其他臣子不同,他不会劝谏,只领命令,还会发散命令,别说让他清洗朝堂,就算是晨光让他把天下屠尽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沈润知道他嗜杀,且不计后果,他从宜城归来,想来此刻的宜城上空已是阴魂遮天了。偏晨光十分相信他,放任他,他至今没有官职,按身份说不过一介布衣,可全国上下无人不知他,无人敢违逆他。 凤冥女帝的佞臣,没有官位却可调兵遣将,沈润想,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荒唐的事。 “陛下可在里面?”嫦曦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连个尊称都没有,嫦曦对他没有半分尊重,沈润想他不过是晨儿手里的一把刀,这把刀却把沈润当做晨儿身边的一样物件,对他的轻蔑就像是他随时会被晨儿甩掉,不值得被放在眼里似的。嫦曦的态度让沈润不豫,心想我干吗要回答你,你个死皮赖脸、死不要脸的小白脸! 懒得理会他,沈润掉头往客栈里面走。 跟着嫦曦来的二十几个士兵还跪在地上,垂着头都能感受到远处剑拔弩张的气氛,这场面尴尬得连他们这些局外人都觉得很尴尬。 嫦曦眸光转冷,看着沈润的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中折扇一展,轻慢地摇着,也往客栈里走。哪知还没走近,周泉硬着头皮蹭了过来,他刚刚一直缩在旁边,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里走,他心知躲不过,僵着脸上前,对沈润说: “殿下,陛下带着郑家的几个人出去了。” 沈润眉头一皱:“去哪儿了?” “郑家人极力推荐,陛下去永宁塔上赏梨花了。” 后面的嫦曦在听到“郑家人”三个字时,朗月般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霜。 “你怎么没跟去?谁跟去伺候了?”沈润眉头皱得更紧,就这么跑出去,不让净街,也不多带些人手,万一发生危险,可如何是好? “回殿下,是陛下不让属下跟着,陛下带了古战、彩琴、彩云,还有珍珠姑娘。”周泉观察着沈润不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 沈润不等他说完,已经掉头,翻身上马,向永宁塔的方向去。 嫦曦瞅了周泉一眼,周泉并不知此人是谁,但从举止穿戴和对容王殿下的态度上猜到了几分,这一眼让周泉从天灵盖冷到脚底心,此人就像是一件邪物,让人头皮发麻。 嫦曦重新上马,带领二十几个士兵向着永宁塔的方向去,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沈润心生怒意,想他是不是有病,都进城了还带这么多人。他原想训斥来着,可他知道嫦曦不服他也不会听他的,干脆任他胡来,也让晨光瞧瞧,她的这个佞臣究竟嚣张跋扈到何等地步,晨光是最不喜欢达官贵人惊扰百姓的。 于是坐在永宁塔三层的晨光听到了一阵如雷的马蹄声,向下望去,几乎同时勒马的两人同时下了马,一人白衣胜雪,俊美无俦,一人绿衫如竹,清逸翛然,这样的两个人同时出现,引来许多目光,然而后面乌压压的士兵带着血腥味的煞气又让人心生惧意。 郑本良离栏杆很近,立刻就看到了塔下的嫦曦,瞳仁剧烈一缩,浓浓的恐惧感袭来,窜遍全身,让他四肢酸软,差一点瘫倒在地,扶了一把栏杆才没有倒下去。 晨光瞥了他一眼,觉得好笑,有胆子告发,还以为他做足了准备,没想到看见正主时竟如此慌张,几乎失态: “怕了?” 她轻飘飘的一问仿佛钻进了郑本良的臼门里,他在看向晨光时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双膝一软,跪下道: “陛下……” 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已经举告了,再求陛下保他是不明智的,一是陛下如天,他说他恐惧欧阳家主的报复,就是对陛下权威的质疑;二来若他真求饶,好像他是在指控欧阳家主不服律法,不服陛下一样,这么做除了更得罪欧阳家主,也是在得罪陛下。 他有口难言。 晨光见状,嗤地笑了,淡声道:“都下去吧。” 第一千三百八三章 争执 第一千三百八三章 争执 郑家人无奈领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郑蓝萱看了晨光一眼,见她没有留自己,放下茶壶,默默行了一礼,跟着父兄退了出去。 郑本良下了永宁塔,不可避免地与嫦曦相遇,他刚才一边下楼梯一边琢磨,到碰面时还没有想好是该冷眉以对还是该谄媚相迎,僵着脸对着沈润和嫦曦施了一礼,口中说: “参见容王殿下!见过欧阳大人!” 不用对视,他已经感觉到嫦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脑袋上,漫不经心的一眼,凛如严寒,让他的心打了个哆嗦。那一刻,他甚至可以确定,欧阳继出现在蓉城是因为他预先知道了自己会来蓉城告发他。 有容王在场,塔上面还有陛下坐镇,欧阳继没有发难,但郑本良一家还是为今后颇感担忧,急匆匆地告退了。 郑蓝萱倒是不着急,气定神闲地走在最后,从容不乱,晨光坐在栏杆前,俯身下望,不久,沈润和嫦曦一前一后从塔下走上来。 沈润一进来就说:“你要出门该多带些人手。” 晨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后走进来的嫦曦身上。嫦曦眉眼带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沈润在他旁边看着都感觉到了他澎湃的好心情,先前的笑都是装的,只有此时的笑是他真正的笑容。 沈润鄙夷地乜了他一眼,心中微酸。 嫦曦快步走到晨光面前,轻撩袍摆,跪地,含着笑道: “参见陛下。” 晨光笑望着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听说赤阳国欲派使者出访,便从宜城回箬安去,走到半路时,刚好碰见铁鹰卫在抓人,我帮他们抓了逃犯,听说陛下在蓉城,就过来了。”嫦曦笑着回答。 到底是偶然遇见了跟过来,还是因为郑家特地过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晨光笑笑:“起来吧。” 嫦曦噙着笑起身,沈润冷沉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宜城怎么样?”仿佛并不太关心似的,晨光懒洋洋地问。 “一干人等已经处置了。”嫦曦轻飘飘地说,沈润立在旁边心想,他说得轻松,这“一干人等”怕是已经让宜城血流成河了,顿了顿,嫦曦继续道,“我还查到一些苍丘高官和赤阳国的高官来往密切,证据确凿的已尽数处死,那些牵扯不深或带有嫌疑的,皆革职驱离。” 沈润闻言,大皱眉头,忍不住道:“你不上报,自己做主将人处死了?” 嫦曦看都没有看他,只是蔑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陛下的旨意,宜城交由我全权处理。” “由你处理,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为,只有皇帝才能下令处死官员,官员犯了案,你应将搜集到的罪证上交,经会审,方可定罪处置。”沈润冷冷地说。 嫦曦嗤了一声,转向他,用仿佛是他在找茬的表情轻蔑地笑看着他,淡道: “一群亡国之奴,没在破城时杀光他们,已经是陛下的仁慈了。降臣私通外国,是凤冥国的隐患,需即刻清除,才不会养成国之灾祸。区区几个亡国之臣,容王怎么这么在意?” 他不阴不阳地说着,一口一个“亡国”,仿佛是在刺沈润。沈润并没有说不可以处置,他只是想说程序上应该规范,不然和动用死刑有什么区别?在他看来,嫦曦只是想借着晨光放权给他的机会肆意杀戮,以满足他不断膨胀已经遏制不住的野心。 “即使他们真的私通外国,也不是由你定罪,你没有资格做主处死他们。你这样做可有考虑过对降了的苍丘人的影响?若让他们以为他们降民的身份会被视作下等,凤冥人可以随意夺取他们的性命,他们必会心生恐惧,苍丘生乱,乱的是凤冥国,你如此妄为,莫非就是存着想要祸乱凤冥国的心思?”沈润沉声质问。 嫦曦冷笑:“你用不着把罪名扣给我。降民就该守降民的本分,陛下善待他们是陛下的恩典,陛下不善待他们,理应当的,谁叫他们亡了国?不想被当做亡国奴,国破时就该主动殉国。只因心中恐惧就想作乱,这样的人留着徒增祸端,越早处置了,对凤冥国越有利。”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沈润,反驳的语气里尽是挑衅,他的言语绝对是带有针对性的讥讽,沈润感觉受到了羞辱,面沉如水,怒火燃烧在心脏,使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琥珀色的眸子森黑不见光亮,温文儒雅惯了的脸庞变了又变,时而闪过扭曲的波纹,如同优雅的豹子突然伸出利爪,他似动了杀念。 正在这时,晨光开了口:“够了。” 她声音不大,语气很淡,却像一道锋利的光束将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切断。嫦曦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沈润沉着脸,如六月天下了一层九月霜,寒凉透骨,他冷淡地望向晨光,亦没有言语。 晨光对着两人打量了一番,犀利地问道: “你们的争论究竟是为了凤冥国好,还是只是想压对方一头?” 两个人没有说话。 不说晨光也知道,答案肯定是“都有”,嫦曦是铁腕做派,和她相似,好处是震慑力强,坏处是易激起反抗;沈润是怀柔手法,擅收服人心,弊端则是纵容了坏胚得寸进尺,到最后易作茧自缚。 稍微中和一下不错。 可惜这两个人不对付,脾气上来也不受管束。 还是司浅最好,司浅最听话。 “晚点你把宜城的事写成奏本呈给我。”晨光对嫦曦慢慢说了句。 她打算插手了,没有坚持全权交给他她不管,这是给了沈润一个面子,嫦曦心里头有些堵,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应了句: “是。” 沈润依旧沉冷如水,先前“亡国”二字出现的次数太多,导致他的心情一刻比一刻更阴郁。 晨光看了嫦曦片刻,又瞥了沈润一眼,心中不豫,原本郑家人说的那个泓乐书院的八百年梨树王她只是听个热闹,没打算去,现在她却打算去城外看一看那棵似乎很受蓉城人追捧的梨树王。 她站起身,一直坐在旁边当背景的珍珠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霍地站了起来,紧挨着晨光,刚刚沈润和嫦曦的争执把她给看惊着了,内心十分恐慌。 “陛下去哪儿?”嫦曦见晨光突然站起来,愣了一下,问。 “去城外逛逛。” “我陪陛下一块去!”嫦曦表情调整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恢复了之前的嬉笑之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去写奏本吧。”晨光淡声说。 “我已经写好了。”嫦曦笑道。 第一千三百八四章 步摇 第一千三百八四章 步摇 装潢雅致的马车低调出城,向着城外的梨树林进发。 古战坐在车辕上,抱着胸,佝偻着背,不敢回头。紧闭的车厢中传出来的低气压令他不寒而栗,仿佛重重乌云盖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忧伤地想,早知道今天应该装作肚子疼,让周泉来当这个差。 马车里,晨光悠闲地坐在软座上,珍珠与她同坐,珍珠是个聪明孩子,察觉到气氛不对,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沈润和嫦曦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面对着面,却对彼此视而不见,剑拔弩张的气息在两人中间无声流转。沈润还在生气,尤其嫦曦在永宁塔上最后说的那句已经写好了奏本,让他觉得嫦曦是故意的,故意针对他说他没有上报这一点,专门在最后说出来,就是为了怼他。嫦曦的傲慢让他恼火,更让他恼火的是晨光的态度,她对嫦曦是纵容的。 上车之前,沈润虽不悦,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坐在晨光旁边,一是为了宣示主权,二是防止嫦曦没皮没脸,鸠占鹊巢。哪知晨光拉着珍珠坐下了,尽管嫦曦也没坐上,可晨光把他丢到一旁,还是让他很生气。 车厢里人多,彩云、彩琴作为侍女没地方坐,只能跪坐在车厢门两旁。她二人缩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马车里的气氛好古怪,让她们脆弱的小心脏差一点跳到爆,好想回家! 晨光对车厢内紧绷的气氛不以为然,她不允许两党相争,不代表下面的人不会分出党派。沈润和嫦曦两看相厌,她也没必要强迫他们互相喜欢,只要他们不给她制造祸端,不在她面前闹得太难看,她不会过多干涉。 他们必须要明白,她是君,他们是臣,其次才是私情,他们对她最先要做的是服从,之后才是劝谏。 沈润的怀柔手法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的刚柔并济、恩威兼施在日常理政中十分管用,虽然晨光总说他口是心非、太爱伪装,可是狠事没少做却还能为自己赚得美名,这是他的本事;嫦曦和晨光一样,是不在意名声只重视结果的人,他是一把快狠准的利剑,锋利得让她愉悦,晨光用着很衬手。她知道有不少人在背后说嫦曦是佞臣,可她喜欢佞臣,也需要佞臣。 九连环之前被沈润解开了,她现在没东西玩,只能玩自己的帕子,正在将帕子折成老鼠,嫦曦忽然从阔袖中取出一只红木匣子,递到她面前,打开,笑说: “这是送给陛下的。” 晨光微怔,向匣中望去,朱红的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珠黄金步摇,无论是黄金的纯度还是珠宝的成色都是难得的佳品,即使是在关闭的车厢里少量的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 沈润的脸刷地绿了。 晨光从匣子里取出步摇,看了看,嫦曦笑道: “我最近新得了几块成色极好的宝石,想起库房里还有一袋珠子,就让宜城的工匠全用了。陛下好久没做新首饰了,从前的那些样式古旧,已经配不上陛下了,宜城里有个王友全,是做头面的巧匠,陛下应该听说过,他从前是专为苍丘的太后、皇后做首饰的,我让他做了几套头面,剩下的还在做,这是最先做出来的,我看着,觉得很衬陛下,陛下可喜欢?” 沈润的脸色更难看,晨光过去很穷,她能拿得出手的首饰头面多来自箬安皇宫,也有私底下他送给她的,还有嫦曦四处搜罗来的,嫦曦那句“样式太旧”肯定不是说他自己送的那些,这一语双关明摆着是在骂沈润,说他“太旧”,无耻之徒! “真花哨!”晨光对着那支步摇笑道。 沈润的心情好了些,瞥向她手里的步摇,在心中附和,花里胡哨,确实难看! “只有最华丽的饰物才配得上陛下的尊贵。”嫦曦深深地望着晨光,含着笑,柔声说。 坐在一旁的沈润都想翻白眼了,这厮的甜言听得他想吐。 晨光微微一笑,将步摇放回匣子,淡道:“回宫再戴吧。” 这么华丽的首饰确实不适合她现在素淡的妆扮,嫦曦将匣子收回袖中,说: “那我先替陛下收着。” 晨光点了一下头。 嫦曦笑望着她。 他的眼里有思念消去后的满足,以及满满的欢喜,只有注视着她时,他的眼中才会燃起光亮,这些就连沈润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来,他的情感并非炽烈如火,而是浓得化不开,密得消不掉,就像是那湛蓝的苍穹,永远存在着。 他看她的眼神让沈润极为讨厌,可沈润又不能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只能自我安慰地往好的方面去想,他俩要是真有什么,就轮不到他了。 …… 城外的山下是一大片野生的梨树林,花开时节,遮天蔽日,如漫天的雪花,似少女的裙裾,层层叠叠,铺满枝条。 马车停在花林外,彩云、彩琴先下了车,沈润和嫦曦还坐着,面对着面,眼对着眼,谁都不肯先动,好像谁先动谁就输了。 晨光放下车帘,从窗外的美景中收回目光,抬眸时,见他俩还坐着不肯动,哑然无语,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下车。”她不耐烦地说。 过了一会儿,嫦曦先起身,下了车。 沈润的心情好了些,他赢了。 珍珠被彩云抱了下去,彩琴站在马车旁,正想扶陛下下车,却被两位公子阻拦,只得退到一旁。 晨光面罩薄纱,从车厢里出来,站在马车下的沈润和嫦曦同时对着她伸出手。晨光愣了一下,在两只手上看了又看,觉得还是沈润的手更好看些,便扶着沈润的手下了车。 沈润的心情多云变晴。 嫦曦也不恼,从容地收回手,不觉得尴尬,依旧朱唇含笑。 几个人走进梨林,这么大一片的野生梨花林十分罕见,林子里满是游人,年轻男女来来往往,花枝招展。许多人在树下铺了毯子,赏花作诗,举杯同饮,有人带了漂亮的乐姬,怀抱琵琶,浅吟低唱,靡靡之音落入听者心间,柔得醉人。小溪旁曲水流觞,有几处以帷幔遮挡,想来帷幔背后是大户人家的女眷。游人如此之多令晨光惊讶,花开明媚,日光正浓,好不热闹。 第一千三百八五章 棋手 第一千三百八五章 棋手 “陛下若早说是来赏花的,我就吩咐人先准备了。”嫦曦笑着,说。游人将树下挤得满满当当,完全没有空位。 “我听说这儿的泓乐书院有一棵八百年的梨树王,就过来瞧瞧,没想到人这么多!”晨光对梨林里的喧闹亦很惊讶。 说话间清风袭来,梨花如雪,纷扬落下,落在晨光的头上、肩上,晨光仰头,忽然觉得这飞花如画的景致还挺美。 沈润伸手将她发间、肩头的花瓣拂去,梨林里格外热闹,除了赏花的游人,还有做买卖的小贩,挑着各种吃食穿梭售卖,生意红火。晨光看了想吃,沈润嫌不干净,不让。嫦曦也觉得这种粗劣的吃食会影响她的健康,要唤人去准备赏花用的东西,包括吃食。晨光只是想吃个气氛,并不想吃酒楼里的饭菜,最后沈润实在拗不过,只给她买了一串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芝麻球。晨光其实想吃扁担挑售卖的炙兔肉,沈润非说那肉是坏的,会吃坏肚子,晨光争执不过,只好作罢。 越往里走年轻人越多,吟诗填词,饮酒作乐,他们玩的那些看似风雅的玩乐,有的是生意,有的是赌局,文人才子聚集于此,赢的人会获得各式各样的彩头。 嫦曦见一群书生聚集,摇头晃脑地卖弄着书本上的学问,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围观的少女们崇拜的目光,嗤笑道: “苍丘国才亡多久,民间就开始耽于享乐了。” 晨光对此不以为然,淡笑着说:“谁坐天下都妨碍不到百姓照常过日子。” 嫦曦想想也对,笑了一声,笑声里还是有嘲弄,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亡国之奴,骨气早就碎了。 晨光举着一串芝麻球往树林深处走,想要寻找郑蓝萱说的杂耍人,杂耍人没碰到,倒是碰见了一个耍猴的,她逗了一会儿猴子,又给猴子买了两个果子吃。接着往前走,还是没有杂耍人,一座清雅的建筑从茂密的梨花丛中露出一角,朱墙碧瓦,幽舍森森,围绕着建筑周围有许多身穿儒生服的青年,她走到敞开的大门外,向门上的匾额望去,此处果然是泓乐书院。 泓乐书院门前,游人进进出出,都是来向树王祈福的。书院门口摆了一张棋盘,一个十七八岁身穿泓乐书院儒生服的青年端坐在棋盘一头,棋盘的另一头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衣着富贵,棋盘周围有不少游人在围观,其中不乏前来赏花的少女。 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与青年对弈的男子突然起身,面色青灰,他极快地掏出碎银递给书生身后负责收钱的儒生,在观棋者稍大声的议论里灰溜溜地走了。晨光这时候才注意到书生身后的梨树上挂了一张大纸,纸上大致的意思是,五百文可以挑战一局,挑战者赢了有一两银子的奖励,挑战者输了就要支付五百文的参加费。 明晃晃地写了钱数,这风雅的买卖bi她之前看过的那些对诗对对子的买卖还要简单粗暴,挑战费如此昂贵,这下棋的书生看起来不像是缺钱的,那就是以此为噱头,想招揽更多的人和自己下棋,看来他对自己的棋艺相当自信。 晨光的猜测没有错,青年的确棋艺精湛,不服气的挑战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又都灰溜溜地离开,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青年就赚来个盆满钵满,引来围观者的惊叹。青年似很享受这些惊叹,这些惊叹是对他技艺的赞美。 人群中有人好奇地问:“这后生好厉害,究竟是什么人?” “他呀,是我们泓乐书院的棋王许弈,‘博弈’的‘弈’,他棋艺超凡,整个泓乐书院,不、整个蓉城都没有他的对手!”一个身穿儒生服与书生年龄相仿的青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言语间充满了崇拜。 名里带“棋”,难怪无人能敌! 下棋的青年却不满意崇拜者的吹捧力度,他高傲地挺着脖子,一脸骄色,大声道:“何止是蓉城,整个苍丘国都没有我的对手,就是那棋圣刘时彦,在我眼里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刘时彦是苍丘国著名的棋手,号称棋圣,曾凭精湛高超的棋艺横扫棋坛,力压群雄,此人做过霖南的监察御史,后参与过苍丘国变法,因革新失败被处死,这是一个距现在很久远且争议性很强的人物,他一心为国,值得尊敬,可他那些革新的思想,接受的人认为他是英雄,不接受的人则觉得他是个罪人。但不能因为这些否定他在棋坛上的无敌,他的棋子神出鬼没,变化无方,常常在谈笑间就将对手杀得一败涂地,他著就的《棋诀》一书被许多爱棋者视为宝书。 说刘时彦的棋圣是浪得虚名,许弈的这句话好嚣张,再加上他狂妄自大的神情,令一些人生厌。观棋者多是懂棋之人,围观的人里有惊叹的,也有不少质疑的。刘时彦的拥护者蹙眉,心中不爽,却没办法反驳,因为目前为止,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在棋局里胜过他,在观棋的过程中人们也见识到了他那令人惊叹的刁钻手法,即使有心驳斥,也因为技不如人无法开口。 许弈见在场的观棋者无人出言反驳,更是得意,傲慢的表情不是一句“狂妄”可以形容的。 沈润看着这个狂傲的青年,皱了皱眉,凭直觉他想这个青年不止是自信棋艺,应该还是棋圣刘时彦的反对者。 观棋者里有不少懂棋的、不懂棋的少女,因为许弈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心里本就充满了崇拜,此刻听了他的狂语,见无人敢反驳,更是心潮澎湃,只觉得这个人好霸气,望向他的眼里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那声轻笑如玉玲叮当,毫无预兆地冲入心田,在一片静默里显得格外悦耳。众人循声,纷纷回头,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人群最后一个面罩薄纱的女子身上,即使罩着面,依旧能够从她细腻如雪的肌肤和墨黑如云的鬓发判断出这是一位美人,那双眉眼该怎样形容,静若深潭,却仿佛蕴着勾魂摄魄的邪力,美得庄严,又美得蛊惑,仙姿佚貌,华艳绝伦,让人心跳怦动,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流露出半点亵渎。 此刻她的手里正举着一串与她的美貌完全不相符的芝麻球。 第一千三百八六章 打架 第一千三百八六章 打架 所有人都在看她,就连沈润和嫦曦都看了过来,晨光没想到她的一声笑竟惹来这么多人注目。她不是故意笑的,她只是觉得这个青年眉眼乱飞的样子很蠢,招人发笑,偌大的蓉城还不够他吹嘘,竟评论到“棋圣”刘时彦的头上,说刘时彦浪得虚名,几盘胜局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勇气。她不讨厌年轻人自傲,年少都轻狂,可轻狂过了头,自傲变无知,那就没意思了。 刘时彦是唯一一个晨光比较了解的棋手,她听说过关于刘时彦的很多事迹,算不上好感,但因为熟悉,当听到有人斥刘时彦浪得虚名时,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因而嘲弄地笑出了声。可在下一刻,当她想起了她是怎么知道刘时彦这个人时,她的心在瞬间沉入谷底,原本勾起的唇角也跟着撂了下去。 她想起那还是她小的时候,在那个充满了腐败气味的荒漠里,画地为盘,石子做棋,她陪着那个人一盘一盘地下棋,听着那个人一遍一遍地讲述着刘时彦的生平,看着他在说到刘时彦变法失败后的悲壮时眼底颤动的惋惜与崇敬,在那时,那个小小的少年在她的眼中就像是大漠陷入黑暗前的落日,勇敢、耀眼。 后来,他活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他失去了光亮,在她眼中也不再耀眼,他随着日起日落一天一天地衰败,最后彻底枯萎。 而她,则变成了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的模样。 扬着的唇角落了下去,在她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甚至让她有点想吐的事时,心情突然就变得很糟糕。 只是一声轻笑,晨光赋予在笑声里的感情并不明显,可不知为何,观棋的和下棋的都觉得那声笑是嘲笑。 许弈心生怒意,站起来刚想发作,却在望向笑声的来源时发现对方是一位标致的美人,怒气登时消了大半,斯文重新盖回脸上,眼角挂着傲慢,他做君子状,笑问: “这位姑娘可要与在下手谈一局?” 被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唤作“姑娘”,晨光的心里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愉快,她摇了一下头,将先前莫名想起的不快回忆摇走,笑道: “我不会下棋。” 轻声细语,甜如浸蜜,甘如清泉,让人心尖发痒,几乎酥了半边。 “不会下笑什么?”一个酸溜溜带着鄙夷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 观棋的少女三五成簇,聚在一堆,晨光望过去,收获了满眼敌意,不止是因为她吸引了“棋王”的注意,还因为她身边跟着两个衣着富贵容貌出众的男子。自从过了二十岁晨光就很少再遇到这样的场面了,她心中好笑,又有点怀念。 “哪里来的蠢女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不知道观棋不语吗?!”有少女竖着眉眼附和着先前的少女,高声指责。 被“围攻”了,晨光心想,她也没有“语”啊,她只是笑了。 “她居然在街上吃东西,好没教养!”一个少女对另外一个少女用众人都能听得见的音量私语着,“该不会是乡下来的吧?” 晨光瞅了一眼手里的芝麻球,所谓教养,确实是不应该在街上吃东西……就吃!就吃! “不会下棋过来看什么?村女也想装风雅,不怕被耻笑?”又有人尖着嗓子不屑地说。 村……村女…… 晨光微微瞠目。 “丑八怪,你说什么?”一旁的珍珠听不下去了,瞪着说话的少女,高声道,让她畏缩的是晨光的身份,她出身市井,最会的就是吵架。 简单粗暴的三个字直戳少女的心,那少女差点跳起来,尖着嗓子吼叫道: “臭丫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丑八怪!”珍珠在最后三个字上加了重音,用简洁的攻击直接怼了回去。 晨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戴,就算再傻也不会以为她这个打扮是村女吧,晨光向那个正在跳脚的圆脸姑娘望去,确认了她是瞎的。 “走吧。”她拍了一下珍珠的脑袋,决定不与这群瞎了眼的小丫头计较,转身,欲离开。 “别走!”没想到那个尖着嗓子的小姑娘竟一阵风似的穿过人群,冲上来拦在晨光面前,这姑娘身上不胖,却生了一张圆滚滚的脸,黄皮,大耳垂,穿金戴银,应该是富户家的姑娘,也就十五六岁,她双手叉腰,气汹汹地瞪着晨光,大声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有胆量再说一遍!” 晨光心想“丑八怪”是珍珠说的,她干吗要冲着自己的脸吼,“丑八怪”又不是什么好话,何必再听一遍,还“有胆量再说一遍”,既然她这么想听,那晨光也只好成人之美满足她了。微微一笑,她对着圆脸少女委婉地道: “丑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 嫦曦噗地笑了。 沈润亦忍俊不禁,这样的场面他也好多年没碰过了,蓦地想起她的少女时期,颇为怀念。 观棋者中传来窃笑声。 圆脸少女呆了一呆,终于反应过来了,脸瞬间涨红,又马上转黑,这一回她真的气得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打架。 珍珠跨前一步,她个子小,可她很会打架。彩云、彩琴亦凶悍地迎上去,三对二,论打架她们可不会输。圆脸少女的丫鬟豆芽菜似的,又瘦又小,一看就是个弱鸡,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一直在她家姑娘身旁徘徊,前后地蹭。 “大战”一触即发。 苍丘的少女真活泼,晨光在心里想。 “珊儿,别胡闹!”许弈见要打起来了,眉一皱,急忙阻止。几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要打架,成何体统。再说跟着对方女子的还有三个男人,那三个男人绝非文弱书生,真打起来吃亏的是珊儿。 圆脸少女似很听许弈的话,马上就停了手,转而对着许弈的方向,小脚一跺,扁起嘴,带着哭腔委屈地说: “二哥,她们欺负我!” 许弈明显因为她腻死人的语调抖了三抖。 晨光愣了一下,看了看珊儿,又看了看许弈:“兄妹?长得一点不像。”她一脸狐疑地问正忙着假哭的冯珊儿,“你是抱养的?” 她的语气气死人不偿命,冯珊儿的圆脸刷地黑了,咬牙切齿:“你……”许弈是公认的清俊,这个女人说他们一点不像,难道不是在变着法儿地说她长得丑? 这个女人绝对是故意! 第一千三百八七章 赌局 第一千三百八七章 赌局 许弈穿过人群走来,眼光在晨光脸上停留了很久,脚步却驻在了沈润面前,彬彬有礼地问: “珊儿是在下的表妹,敢问这位姑娘是公子的……” 沈润现在很不快,他们就是过来赏个花顺便看看下棋,此处是嘈杂的室外,晨儿只是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笑都不许笑,金銮殿都不敢对她这么严格,他以为他是谁?二来这小子居然说刘时彦的“棋圣”是浪得虚名,《棋诀》是沈润的入门书,他对刘时彦的棋技和为人都很尊敬,这厮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敢鄙视刘时彦,狂妄自大,张狂至极!他那个球似的表妹还像只苍蝇似的粘着晨儿,还要打架,简直不知死活!若不是晨儿脾气好,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是一滩肉泥了! 胸口堆叠着怒意,他唇角微弯,薄笑冰凉刺骨:“她是我夫人。” “夫人”二字让晨光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和“表妹”仿佛差了一辈。 许弈呆住了,惊向晨光望去,不可置信地笑道:“怎么可能?这位姑娘明明是未婚女子的打扮。” 一语戳中了沈润的痛处,他们没办过婚礼,她也不肯改变发式,至今陌生人在看见她时仍旧默认她是未婚,对此他无能为力。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脸色越阴沉,开始不耐烦,冷冷地看着许弈,直直地怼了回去: “与你何干?” 对方突然释放的冷厉让许弈遍体生寒,他吃了一惊,直觉危险,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珊儿又是自己的表妹,情势所迫,这个头他必须得替冯珊儿出。清了清喉咙,他很快镇定下来,用严肃的语气对沈润说: “公子,在下的表妹与这位姑娘之间有点小矛盾,都是读书人,应用妥帖的方式解决,不要给旁人留下笑柄。” 尽管沈润已经说了这是他的夫人,许弈却坚决不称晨光“夫人”,只唤作“姑娘”。 沈润看穿了他,脸色更冷: “妥帖的方式?” “在下与公子手谈一局,若在下赢了,请姑娘向在下的表妹道个歉。”许弈带着笑,文绉绉地说着,是知书懂礼的儒生做派。 一旁的冯珊儿闻言,整个人都亮了,露出得意的神情,挑衅地看了晨光一眼。 他兄妹二人都好自信的样子。 晨光瞅了沈润一眼,想当年他风华正茂,那个时候,世人皆知,容王沈润,聪明博识,文翰纵横,丰姿洒落,才貌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若你输了?”沈润皮笑肉不笑地问。 许弈笑,不答,他自傲的表情在告诉沈润,他压根就没想过他会输的事情。许弈在棋艺上十分自负,自认天下无敌手,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骨子里骄横不逊。 “我二哥不会输的!”不用许弈说,冯珊儿抢着开了口,圆圆的眼珠子里写满了骄傲,好像“棋王”的称号是她的。 沈润清冷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他完全没把两个年轻人放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说:“若是你输了,你和你的表妹就跪下来向我的夫人磕头请罪。” 沈润的要求把许弈惊住了,他是有自信的,可对方的来势汹汹总让他觉得事情不简单,他皱起了眉,略迟疑:“这……” 沈润目露轻蔑,嘲弄地道:“怎么?棋王怕输?” 许弈眉头紧拧,还没说话,冯珊儿先尖着嗓子气愤地叫嚷起来: “我二哥才不会输!好!就依你!若你赢了,我们给你夫人跪下磕三个响头,可若你输了,你和你的夫人就跪下来给我们磕三个头……” “放肆!”一旁的古战再也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玩意儿,这个死丫头好大的胆子,居然想让陛下和殿下给她磕头,不想活了! 古战的呵斥带的是来自宫廷的震慑力,冯珊儿在说到后半段时,双手揉搓着发辫,眉飞色舞,仿佛已经赢了,却被古战的这一声训斥吓了一大跳,肩膀骤缩,从臼门处飞走了三魂,望向古战的眼神里漫上了胆怯。 沈润看了古战一眼,古战心里一惊,悄声退了回去。 沈润冷冷一笑,没给冯珊儿任何回应,仿佛胜券在握似的,径直走到棋盘前,坐下。 观棋者们从中嗅出了战火将燃的味道,兴奋起来,摩拳擦掌,满脸期待,恨不得亲自上阵。 冯珊儿先前被古战吓住了,可之后古战再没动作,让冯珊儿以为他不过是假威风,她不再害怕,反而生了气,见沈润已经坐到棋盘前,用力推了许弈一把。 许弈眸光微乱,对方爽快地答应与他对弈让他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些许不安,对方不带半点犹豫的自信让他的不安感更浓。他直觉不妙,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忐忑盘踞心头,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他主动提出的,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到棋盘前。 身为蓉城棋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沈润时会心里发虚,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在棋子上的本领,难道是因为对方的俊美太有攻击性? 他不明白。 “公子执黑执白?在下让公子先选。”强作镇定,许弈含着笑,谦让地说。 执黑执白通常靠猜先决定,他这么说,无非是想用让沈润一手来显示他的棋艺出众。 “你随意。”沈润看透了他的伎俩,唇角半弯,似笑非笑,仿佛胜券在握,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许弈表情微变,对方没有上钩,致他失了一局,心中涌起了怒意,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好生傲慢。他绷起脸,眸光沉了下去,手执黑子,轻盈地落在棋盘上。 嫦曦对这件事的走向只剩下一声冷笑,好幼稚的赌局。 晨光皱了皱眉,走过去,扯了一下沈润的衣袖:“我不爱看下棋!”这棋局没意思,这兄妹俩本来就应该跪拜她,输了下跪这个赌注根本就不算赌注。他来这一出多半是因为许弈说了刘时彦的坏话,她知道他喜欢《棋诀》,也听过他对刘时彦的高评价,听到有人说刘时彦浪得虚名,沈润肯定不会高兴。 第一千三百八八章 服输 第一千三百八八章 服输 “别急,很快就结束了。”沈润噙着笑,安抚着面露不豫的晨光,修长的手指执起白棋,指腹如玉,竟比那棋子还要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如雕似刻,线条完美得令人赞叹,观棋的少女们注意力全在他的手指上,双颊渐渐泛起红色,只见他优雅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落子时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 这一声脆响竟酥了少女们的心。 许弈的脸色更加难看,“很快就结束了”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个男人有本事三两下就打发了他?开什么玩笑?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棋王! 一张脸阴沉下来,自负的青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晨光依旧皱着眉,不悦地说:“你和他一个毛头小子争什么高低?” 沈润脸色一黑,干吗要说“毛头小子”?他也很年轻好不好? 晨光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许弈闻言,秀气的脸开始泛青,她这话什么意思?毛头小子?她是看不起他? 另外一头,沈润执子落棋,接晨光的话尾,淡淡地说了一句让许弈脸色更青的话:“年轻人,不受点教训,不知天高地厚。” 这以长者之姿故作高深吐露出的训言差一点气炸许弈的肺,他以为他是谁啊?凭什么教训他? “你……”晨光觉得沈润是在瞎凑热闹,她现在更想去看梨树王。 “嘘!”沈润落子后,忽然转过来,对着她,将食指竖在唇前,带有一丝魅惑的气音流出,他莞尔一笑,如朗风霁月,拂百花齐放,涤浊世之尘,“观棋不语。”他说。 如磁的嗓音使人沉迷。 观棋的人群出现了骚动,无论男女似都被他吸引了,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仙姿佚貌,世间无双,就连冯珊儿的眼睛都直了,她死死地盯着沈润,差一点溺毙在他唇边的微笑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用力摇头,她心里只有表哥!表哥一定会赢! 晨光哑然,看向沈润的眼神逐渐嫌弃,也不瞧瞧什么年纪,怎么还这么爱装腔作势? 不远处,嫦曦已经替晨光翻了两个白眼,这厮好能装模作样,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快吐了! 许弈不是没听见沈润引发骚动的笑语,也不是不气他比自己更能出风头,他也想反唇相讥,可他现在顾不上嘴皮子,他的棋陷入了困境。明明才开始没多久,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从四方拢过来,将他逐渐笼罩其中,凶神开始展露獠牙,似要将他逼入死角,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 棋子一颗一颗地落在棋盘上,黑白相间,像一幅画。 许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伴随着观棋者的惊叹一声比一声兴奋,一声比一声响亮,恍然大悟的叹息声渐渐增多,他双眼紧盯着棋盘,举止变得仓促,目光愈加狼狈,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一颗接着一颗流淌下来。 沈润唇含浅笑,白子落盘,忽然抬眸望向许弈,淡声问: “可要认输?” 明眼人都看得出许弈的棋子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许弈不答,垂着头,继续落子。 沈润淡淡一笑。 最终,许弈到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境地,手指在棋盒里抓了半晌,无力地垂下,他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冯珊儿脸色刷白,不敢相信表哥居然输了,她呆了一呆,望向许弈,对方灰败的脸色让她担忧,她掏出帕子去擦他额角的汗,手却被许弈用力推开。她缩回手,委屈得红了眼圈。 沈润莞尔,赢了棋局,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骄矜,仿佛胜利本就是属于他的,这份只属于胜者的从容可比赢了就眉飞色舞的青年更吸引人,原本因许弈的自傲芳心澎湃的少女们此刻望向沈润时,眼里闪烁的星光比一整条银河还要明亮。 旁观中的晨光颇感无语。 “你输了。”沈润含着笑对许弈说。 许弈垂着头,脸色惨白,正当沈润以为他想耍赖时,许弈蓦地站起身,动作之大惊了旁人一跳,他低着脑袋走到晨光面前,猛然跪下,也不拖泥带水,利落地对着晨光磕了三个头。冯珊儿见他如此,眼圈更红,大步走过来,与许弈并肩跪下,绷着脸给晨光磕了三个头。 “是我们错了,请夫人见谅!”冯珊儿的举动让许弈微愕,他继续履行了赌约,僵着嗓子对晨光请罪。 他愿赌服输! 晨光本来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没什么意思,现在见他们爽快地履行了赌约,竟没耍赖,忽然起了兴味,上下打量着二人,觉得这两人还挺般配。 许弈站起身,掉头,对着沈润深深地揖了一礼:“公子棋艺精湛,在下佩服。” 不得不说,他虽然输了,输了之后却做得很漂亮,一点没有惨败的狼狈,落败之后的镇定反而让人有点欣赏他。 沈润原以为他会耍赖,都想好了后面要怎么教训他,没想到他居然痛快地认输了,沈润好没意思。 许弈按规则付了沈润一两银子。 沈润也不嫌少,接过来,笑着递到晨光面前。晨光忽然想起来他赚了,本来参加棋局需要支付五百钱,许弈主动邀局,五百文沈润没付,现在又白赚了一两银子。这么想着,心中生出了点小高兴,在观棋少女们的敌视里,她接了银子。 二人在观棋者的意犹未尽中转身,珍珠迎上来,兴奋得小脸通红,拍手笑道: “大哥哥赢了银子!好厉害!” 沈润被小孩子崇拜,目露得意。 晨光笑道:“你想吃什么?用这锭银子给你买!” 珍珠开心地欢呼了一声。 一脸鄙视的嫦曦此时又翻了个白眼。 几个人穿过人群,正要往泓乐书院走,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公子!公子!公子请留步!” 沈润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概是在叫他,皱了皱眉,停下脚步,狐疑地回过头,一个穿着儒生服的青年从人堆里挤出来,拼命招手,见沈润回头,大喜,三步并两步奔到沈润面前,深深地做了一个揖,笑道: “在下泓乐书院米东楼,刚刚见识了公子的棋艺,公子棋如风雷,变幻莫测,令人佩服,在下想请公子解一盘棋。” 第一千三百八九章 祈福 第一千三百八九章 祈福 “解棋?”沈润一愣,目露狐疑。 米东楼听口音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耐心地讲解:“泓乐书院有一棋局,乃高人所制,已经摆出来三年多了,至今无人可解。书院的院长爱棋成痴,精研棋术数十年,自得了这棋局,日夜钻研,始终未能参解得透,院长深盼棋枰上的高手予以破解,在下刚见公子棋艺精湛,必是爱棋之人,公子不妨移步书院,若能参解棋局,院长数十年珍藏的稀有棋谱任公子挑选。” 沈润听着有点心动,他酷爱下棋,闲着没事时也喜欢钻研棋谱,摆了三年多无人能解的棋局勾起了他的好奇。他看了晨光一眼,晨光正在心里想书院的学生不好好念书,院长居然带头研究下棋,不务正业,沈润见她兴趣缺缺,想了想,对米东楼说: “我先陪夫人观赏梨树王,稍后再去见识一下贵院的棋局。” “原来公子和夫人是为梨树王而来,梨树王就在聚文楼外,进了书院大门往东走,人最多处便是。棋局摆在集贤堂,从聚文楼穿过一道门就到了。”米东楼笑道。 沈润点了一下头。 米东楼见他答应了,也不多做打扰,施了一礼,便告辞了。 泓乐书院的大门口人来人往,多是来观赏梨树王的。晨光等进了大门,直接跟随人潮走就到了聚文楼外,果然是人最多处,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游人。聚文楼的前庭铺了青砖,只有正中央是土地,上面种了一棵巨大的梨树。晨光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梨树,树干粗壮,枝条虬劲,撑开了一片茂密的树冠,翠绿的叶子将树枝包围,不留一点缝隙。梨花葳蕤,盛绽在碧色欲滴的枝叶间,白里透黄,黄里微青,冰清玉洁,幽香醉人。从树木苍老的纹理看,这定是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树,即使枝干上缠满了岁月的纹路,粗糙浅裂,凹凸不平,依旧生命力旺盛。正值花期,满树的梨花如雪,随风颤动。 晨光望着那棵高大弯曲的树,惊叹:“这么大的梨树,可以成精了!” “姐姐,他们在挂什么?”珍珠疑惑地问,她刚和冯珊儿吵了架,紧张的心情松快了不少,此时见游人争相往树枝上挂红色的绸带,心中好奇。 “祈福吧。”晨光回答。 “夫人,泓乐书院的梨树王有八百多年了,听说很灵验,向梨树王祈愿,可以让人心想事成。”彩云见她们生了疑问,上前一步,含着笑,轻声解说。 晨光了然,点了点头。 几个人站在梨树下看了一会儿,确实有不少游人手里拿着祈福用的红绸带,准备挂在树枝上,祈福带挂得越高,越灵验。沈润留意祈福带上的内容,有求健康的、有求团聚的、有求阖家平安的,还有求子的,他心里一动,转头对晨光笑说: “你也许个愿挂一条吧?” “我不信这个。”晨光摇头。 “信不信挂一条也没损失,就当玩么。”沈润笑着说,四处张望,“这祈福带是从哪儿拿的?” 晨光往旁边一指:“不就在那儿!” 沈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聚文楼旁边的一个小耳房里,窗户大敞,两个身穿儒生服的青年正在售卖祈福带,举止热情,言语周到。窗户前有不少人在排队,大家都乐呵呵的,丝毫不觉得一个书院学寺庙售卖祈福带有什么问题。在作育英才的巍巍学府中做着迷信的买卖,这难道不是有辱斯文? “这泓乐书院有点意思,办个赏花会,又是摆棋局又是卖东西,哪有一点教书育人的样子?我倒想看看他们的书院长是个什么模样!”晨光不是愤怒,而是真的好奇,书院的院长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这样的人多半不屑与买卖银钱打交道,会很鄙视铜臭之气,这家的院长居然允许学生在书院里做买卖,让晨光觉得这人一定是个怪人。 “去看看。”沈润说着,牵起晨光的手,走到售卖祈福带的窗前。他二人是微服出游,不想惊扰游客,老老实实地排队。 排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二人,窗户后面的青年热情地接待,五文钱一条,并不便宜,有写好祝福语的,也可以自己用笔写祈福的内容。 沈润买了两条,分给晨光一条,古战上前付了钱,窗户左右各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笔墨,是供人书写用的。 晨光拿着祈福带,一时不知该写什么,书写的人又多,都在排队,她无聊地在小桌子旁转了一圈,偷看了其他人书写的内容,多是为家里人和自己祈福的,内容不外乎身体康健、幸福平安、阖家欢乐,都不是很大的心愿。晨光看多了,觉得腻烦,这时候瞟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红着脸,悄悄地在祈福带上写下愿郎君平安喜乐,顺遂无忧,发现晨光看她,脸更红,恼羞成怒,瞪了晨光一眼,飞也似的逃了。 晨光摇了摇头,在她看来,一个未婚的小姑娘大可不必去为一个还不是自己家人的外人祈福,谁知道那人日后会不会变成仇人,到时候诅咒的威力会因为今日的祈福大打折扣。 嫦曦忽然过来,递给她一支笔,他帮她排到了。晨光站在小桌子前,提着笔,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要祈求什么,干脆大笔一挥,在鲜红的祈福带上写下四个大字“一统天下”。这不是愿望,是她接下来要做的,她也不觉得一棵树能帮她实现,一统天下靠的是打。 她忽然想,她这条带子挂上去,那些祈祷阖家幸福安康的人会不会恨死她,战争对许多人来说是灾祸,战争中不可能会有幸福安康。 然而,对她来说,仗还是要打的。 她放下笔,吹了吹绸带上的墨,走到梨树下,寻了一条较高的枝干,努力踮起脚,想要将祈福带挂上去。正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她的腿,直接将她举了起来。 晨光在沈润走过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也没反抗,有他举着她,她够得更高。将红绸带高高地挂在枝头,她在游人们惊诧的围观里落了地,也不怪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即使是正经夫妻在外面像他们这么做也很出格。 晨光不在意,沈润更不在乎,他轻盈一跃,在围观者的惊叹里,将手中的红绸带挂在了比晨光的还要高出一点的枝头上。 梨树微颤,落了几片花。 晨光愣住了,就在他跃起之前,她看到了他在祈愿带上书写的内容,那上面写着“愿晨儿余生顺遂,多寿多福”。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棋局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棋局 从聚文楼过了一道门就是集贤堂,集贤堂外有一张石桌,上面摆了一副棋盘,周围围了不少观棋人。更多的人则是在石桌旁边一个竖立着的大棋盘前研究,这棋盘极大,足有一人多高,大概是由铁铸就的,上面的棋子以磁石制成,牢牢地吸附在棋盘上。棋子颜色不正,却也能分辨出黑白两色,偌大的棋盘上密密麻麻了二百余子,极是复杂,几乎接近完局。 站在这里的都是围棋爱好者,多为读书人打扮,折扇纶巾,举止斯文,凑在棋盘前默默地研究,看他们严肃的脸色,想来这棋局极难解。 沈润没想到这棋局竟有这么多棋子,好奇心更浓,牵着晨光的手走过去。观棋者们见他容貌不凡,又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由得让开了一条路。 沈润在大棋盘前站定,细心观看,发觉这盘棋并不是两人对弈的阵势,而是一盘由人刻意摆出来的棋中难题,等待着其他人前来破解。说白了,就是棋中高手闲着没事摆出来为难人取乐的。类似的棋局并不罕见,很多大家都摆过,但像眼前的棋盘上有这么多棋子的却不常见,劫中带劫,遍地死路,五花八门,复杂无比。 沈润看了片刻,直觉这布棋之人一定很刁钻。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察到掌心中的异样,他正牵着晨光的手,蓦地惊觉她的指尖似在微微颤抖。他惊了一跳,诧异地望向她的侧脸,她罩着面纱,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心中却莫名地涌上来一片阴翳。 “公子。”站在石桌旁观棋的米东楼发现了他,心中一喜,热情地迎上来。 沈润闻声看过去,同时晨光很自然地松脱了他的手,他狐疑地望向她,她似没什么不正常,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候米东楼已经迎了上来,他只好转身去应酬米东楼。 晨光站在棋盘前,望着上面的黑白子纵横交错。熟悉的棋子,熟悉的摆位,那些交叉缠绕的黑白色落入眼中,仿佛融为一团,幻化成色彩简单却叠错复杂的光圈,不停地旋转,再旋转。 有那么一瞬,她似嗅到了太阳炙烤大地的焦糊味、干燥腥臭的沙土气,以及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 恍惚间,她的眼前浮现了一望无际的大漠,一块凸出来的岩壁下,破败的石盘上面用石子粗劣地画了一张棋盘,细小的、粗糙的、连颜色都不太统一的石子当做黑白子,被摆放在棋盘上,扭曲交错,扑朔迷离,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托着腮,对着那棋盘凝眉思索。 后来,那个少年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如紫鸢般的男子,挣扎在险恶之地,随着他越发俊美的容貌变化的,还有他日益阴郁的眼,那双她最喜欢的漂亮的眼,越来越深邃,在她无法理解的时候,那里面藏着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再后来,他过了而立之年,死在了她的手里。 黑白色的光圈突然变成一片血雾,扑向她,冲进她的眼! 晨光心中一震,肩膀颤了一下,猛地攥紧了手指! “晨儿。”沈润在不远处唤她,蹙眉。 晨光醒过神来,望向他。 她的眼神恢复了平静,很平静,可沈润依旧觉得她哪里不对劲。 “主子。”嫦曦在晨光身旁,眉微蹙,轻声唤道。他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晨光不言,她走向沈润。 那一边,米东楼正在热情地向泓乐书院的院长引见沈润。泓乐书院的院长就是在石桌前下棋的中年男人,身穿赭色长袍,长须善目,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他正在等待与他对弈的青年认输,那青年坐在棋盘前,低着头看了半天,吁了口长气,面露惨然之色: “先生这棋局深奥巧妙,学生破解不来!” 院长笑了一下,站起身,米东楼看准时机唤他,院长望过来,眸光落在沈润身上,眼睛一亮,只觉得此人容貌出众,举止潇洒,必定不凡。他大步走过来,客气地做了一礼。 米东楼笑着介绍:“这是泓乐书院的米院长。这一位就是我说的陈公子。” 沈润听说院长姓米,仔细看了他和米东楼,发觉这两个人的长相有八分相像,确定了他二人是父子。难怪米东楼这么热心寻人,原来是想帮助父亲破解棋局。 果不其然,只听米院长笑道: “听小儿说公子是棋道上的高手,鄙人不胜之喜,不知公子可愿解这棋局?” “高手不敢当,在下只是爱好下棋,听令郎说这里有一盘难解的棋局,心生好奇,就过来瞧瞧。”沈润含着笑说。 米院长见他言语谦逊,更有好感,做出了一个手势:“公子请!” 观棋的人见又来一位,纷纷让路。米院长带着沈润走到石桌前,做了一个“请”,二人各自坐下,沈润望着棋盘,就在这时,站在沈润身边的晨光忽然开口,问: “这棋局由何人所制?” 众人早在她出现时就觉得此女必是一位美人,基于读书人的礼仪,都不好多看,此时听她的声音,更觉得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便忽略了她语气中的那一丝冷意。 米院长微怔,他觉察到了一点不善,抬头望向她时,只觉得这个掩在面纱下的姑娘眸光冰冷,似腊月里的寒泉,心头一颤,不禁犯起了嘀咕。他笑着,对晨光解释: “三年前,也是赏花会,泓乐书院来了一位高人,原本泓乐书院有一副残局,是由棋侍诏宋大人所制,被上一代的顾院长摆在了书院里,那位高人来了以后,破解了宋大人的棋,留下了这副棋局,说是比宋大人的那盘棋还要难解。鄙人当时以为只是那位高人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当真难解,摆了三年多,至今无人可破。” 曾担任棋侍诏的宋恒被誉为“棋圣”,是一个与刘时彦不相上下的人物,比宋恒摆出的棋局还要难解,沈润更好奇了,笑着问: “那位高人是……” 米院长顿了一下,笑说:“高人不愿透露姓名,自那日以后,鄙人也再没见过他。” 隐在民间的高人不少,米院长这话不奇怪,沈润听罢,没有追问。 晨光却冷哼了一声,这一声冷哼让米院长的心打了个突儿,脊梁骨莫名地窜上来一股寒意。 沈润疑惑地望了晨光一眼。 晨光沉默不言。 第一千三百九一章 恍惚 第一千三百九一章 恍惚 沈润拈起白子,下在棋盘中。 米院长笑着落了一枚黑子。 观棋的人顺着他二人的思路继续凝思。 嫦曦凑在晨光身旁,双眼盯着棋盘,手中的折扇有序地向着晨光的方向扇动。他会下棋,但算不上精通,只是看个热闹,顺便再妒忌一下沈润宫廷出身,教育良好,帝师教授,书画琴棋全能。 在场的都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万籁无声中,沈润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米院长目露喜色,点了点头,跟了一子。 精通棋术者,通常在下第一招时就已经想通了接下来的十几招,沈润也不思索,连下了十余路。米院长研究这盘棋已经研究了三年多,几乎所有的路数都考虑过了,不管对方用哪种下法,都能拆解,他同样不需要思考,紧跟着沈润落子。 两人又下了十来招,观棋者见他二人手法迅速,令人眼花缭乱,心生惊叹。 嫦曦在旁边看着沈润下棋,越看越入神,见胜势开始向白子一方偏移,精神一振,目露喜悦。再观察片刻,却发现白棋看似有了可活之道,实际上只要黑棋再落一子,边角就又被围上了,除非黑棋没有发觉。 米院长看着沈润棋子的落处,眼中流露出欣喜,微微一笑,却还是将黑子落在了嫦曦看中的地方。 这院长是棋中高手,果然不可能不发现,嫦曦有些沮丧。 沈润对着棋局凝思了良久,又下一子。米院长点着头,跟着落了一子。 两人速度相当,下了二十余子之后,米院长禁不住笑出声来。 沈润颦眉,思索了片刻,忽然莞尔。眉间舒展开,他轻叹了口气,对着米院长摇头笑道:“在下破解不来。” 他虽爱棋,却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一定要赢,赢不了就会心生怒意。胜负之局本来就会有输有赢,输了就是输了,他不会输不起。 米院长见他如此平和,更是喜欢,笑容里带着遗憾,他语气真挚地说:“公子心思缜密,这几路棋解得极妙,在鄙人心中已是极高的境界。鄙人日夜苦思三年有余才想到公子的一半,公子用了极短的时间就下到这一步,鄙人叹服!可惜了!” 确实“可惜了”,这一局两人下得极精彩,流畅得观棋者都以为就快解开了,心中狂喜,狂喜之情飙到一半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感到很遗憾,开始沮丧。 沈润笑,他记下了棋局,想着回去再研究研究,也许能解开。 他捡起自己下在盘上的棋子,想要放回木盒,正在这时,一只雪白的玉手伸过来,晨光按下了他要收拾棋子的手。 对面,正欲回收黑子的米院长愣了一下,执黑的手因为她的动作停在半空。 沈润刚拿起来的白子被晨光按了下去,她从棋盒中捻起一枚白子,落在一处。 众人十分惊讶,一个姑娘敢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出手,莫非这也是一位高手?可观察过后,只觉得棋盘上更乱了,黑白子似乎化作两方阵营,互相围杀,死生激烈,左冲右突,纠缠不清。过了一会儿,有人终于看清楚,她那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白子竟被她自己给围死了,自己杀自己,这不是在胡闹么? 米院长原本要收起的黑子缓缓地落在原位,凝眉沉思,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姑娘不像是胡闹之人,她下的这一手定有目的。 沈润望着突然生了变化的棋局,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心脏开始了飞快地跳动,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米院长呆了片刻,双眼一亮,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之后,他才坐回去。 人群里陆续发出惊呼,越来越多的人看明白了,这白子杀了自己的一角,反而解了另外一片白棋的难,附近的一块黑棋陷入了危机,黑棋虽仍占优势,但白棋出现了回转的曙光,只要不下错,慢慢的,也许就会走出困局。 此时人们望向晨光时,目光里已不是惊叹,而是惊骇。 置自己死地而后生,是怎样刁钻的人才能想出来的招数? 沈润专注地下棋,白子封住了黑子去路。米院长也平静下来,稳稳地落下一子。 晨光眼望着棋局,看那白子黑子交错,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模糊里,她又嗅到了大地被阳光炙坏的味道,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拈着不像样的石子,一枚一枚地落在石头棋盘上。这盘棋局她整整看了七年,烂熟于胸。 凤凰棋局,他说过,是他家祖上闲暇时所制,流传下来,无人可解,他本人也是破解了七年才破解出来。 她至今仍猜不透,他在那时日夜解棋,究竟是为了逃避痛苦、解去烦闷,还是为了提醒他自己永远都不要忘记他是凤家唯一的幸存者。 他的祖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谁,后来想起,应该就是那位倒霉又可怜的凤太子了。 凤太子这个人只存在于野史,一个到死都还是太子的倒霉蛋,死在了两个叛徒的交易里,没人愿意提他,更没有人愿意把他写入正史,毕竟现存的各位都是叛徒,把这段不光彩的事揪出来大肆宣扬,各家的伪君子们就没办法再拿“忠君爱国”去愚弄臣民了。 据他说,他的那位祖上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也很有抱负,她想起他在说到这些时,眼睛是亮的。 现在的她去看那时的他,只觉得很蠢。 凤太子不是没有反抗过,他在国破后也建立过政权,也为了国家勤勉过奔走过,可大势已去,再有才华,他也无能为力。盛极必衰是一个自然过程,这样的局面不是某一个人造成的,也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挽救的,凤家的反抗在她看来是一则最不好笑的笑话。 置己死地而后生,不得不说,凤太子做到了,他惨兮兮地赴死,极窝囊地死掉,留下来一个企图复辟的家族。 就因为他这个愚蠢的决定,凤家彻底绝了。 她的心底升起了一股憎恶,她厌极,说不清是在厌烦什么,总之就是她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让她都觉得很厌恶。 “啪”的一声脆响,棋子落入棋枰,惊醒了她。 她在望向十指如玉落下的最后一手时,于围观者的惊呼狂喜里,恍惚间,忽然看见了另外一只手,稳稳地落下棋子,苍白如雪。她抬眸,望进他的眼,将他的喜悦收入眼中。 “我解出来了!”他对她说,他当时很高兴,那个时候的他已是一名如芝如兰的美男子。 少女时的她望着他欢喜的神情,她也很欢喜,打从心底里欢喜。 她并不喜欢下棋,之所以会,是因为他喜欢。 啊,原来她也有过为了他人的欢喜而欢喜,为了他人的喜欢而喜欢的时候。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彻底从那片大漠消失了。 她,愚蠢至极。 第一千三百九二章 问罪 第一千三百九二章 问罪 米院长笑容满面,站起来,对着沈润拱手道:“公子英才,解得此棋局,可喜可贺。” 沈润笑,跟着站起来:“这也算不得是我解的。”他望向晨光,她似有一半正沉浸在某个他无法介入的领域,明明她就站在他面前,却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分隔开,尽管她的另外一半仍在此地,并在他望过来时很快醒过神来,可他的心还是被阴霾笼罩,唇边的微笑变得不自然起来。 米院长同样望向晨光,目露惊叹,笑说:“姑娘的一手确是关键,姑娘棋艺精湛,鄙人拜服!” 晨光微微一笑:“所以这盘棋,算我赢么?” “当然。”沈润含着笑点头。 米院长也觉得晨光那一手至关重要,可后面的棋是沈润下的,他不好说算谁赢,听了沈润的话,松了一口气,对着晨光笑道: “姑娘的一棋可谓‘扭转乾坤’,既然公子也这么说,这一局算姑娘胜。” 观棋者也没有异议,谁都看得出是因为晨光下了一手,后面的棋才能继续。 “奖品呢?”晨光笑问。 米东楼轻声对父亲说了两句,米院长点头,笑道: “鄙人珍藏的棋谱都收在大观楼里,任姑娘挑选,姑娘请随我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晨光噙着笑,对沈润等人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吧。”说完,跟着米院长去了后面的大观楼。 沈润本想跟着她,却因为她这句话顿住了脚步。他望着她径自远去,面色微沉。他是个敏感的人,他不愿去细想不代表他没有察觉,她在棋枰上是个什么水平,他心知肚明,刚刚那一手棋不是她能想出来的。他没教过她,她不喜欢棋,也不可能会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找棋师学习下棋,那不是她的兴趣,她只能是受了某个人的影响。 某个人……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糟糕。 嫦曦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阴森的黑气压,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轻摇折扇,安静地等在一旁。 …… 晨光跟着米院长来到大观楼,这是一座二层建筑,楼上藏书,楼下讲堂,朱门碧瓦,森严庄重,书卷气极浓。 晨光站在楼下,抬头望向悬挂在二楼的黑色匾额,那上面笔势遒劲地写了三个大字,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正是“大观楼”。 大观楼,大概取自“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 那熟悉的笔画让她心里发堵。 “姑娘?”米院长见她停下脚步,微怔。 晨光垂下睫羽,掩去了眼底的阴沉,跟着米院长上了二楼。米院长推开大门,这只是一个地方上的书院,招收的多是城乡中的庶民,里面的藏书数量却多得惊人,完全不像是一间地方书院。 “姑娘,请。”米院长客气地将晨光往里让,想让她挑选棋谱。 “米院长,”晨光只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淡声问,“你们的摄政王才死了多久,你就敢在书院里公然摆他的凤凰棋局,怎么,一个窃国的异姓王很值得你缅怀?” 米院长的笑容僵在嘴边,瞳仁紧缩,目露骇意。他惊异地看着她,忙又恢复常态,赔着笑脸道: “姑娘这话我听不明白,什么凤凰棋局?这棋局又与摄政王有何关联?” 晨光冷笑了一声:“你觉得,这棋局我为何能解?” 米院长在她的话里呆了一呆,垂眸思索,摄政王布下的凤凰棋局,一盘无人能解的棋局,一个貌美的女子解开了,女子……美貌的女子……强势而冷厉的女子……似是与摄政王有私人瓜葛的女子……正在追究他摆出了已故摄政王的棋局,仿佛要因此治他死罪的女子…… 忽然之间,他明白过来,心头一颤,瞠大双目。那一刻,强烈的恐惧感袭来,让他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四肢发软,冷汗淋漓,膝盖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说: “凤、凤帝陛下……” 晨光冷冷地看着他:“你唤我什么?” 米院长的身子剧烈一抖,慌忙改口道:“陛、陛下!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凤帝陛下了,而是他们的新陛下,苍丘国已败,他们这些苍丘人现在是凤冥国的下等民。 这人能认出她,说明不是蠢人,一个不蠢的人,是不会在战事刚败皇族才灭时,去触碰与旧朝相关的事物的,除非他不想活了,一心找死。他公然在这时摆出晏樱布给泓乐书院的棋局,说是因为爱棋成痴鬼才相信,这分明是另一种方式的祭奠。 在这个被他窃取了的国家里,竟然还有人主动祭奠他,晨光深感滑稽。 米院长瑟瑟发抖,他是真的不知道陛下就在附近,泓乐书院本质上还是民办书院,他这个院长一介庶民,许多只在官场中流传的事他都不知道,他只隐约听说了容王殿下出现在蓉城,正在惩治贪官,他听说过容王殿下的贤名,姚安一带官员腐败,有人惩治他只会拍手称快。他对蓉城的事仅是听了个大概,作为教书先生,官场上的事他并没有深打听。 原来刚刚与他对弈的那位就是传闻中贤德仁爱的容王殿下。 他心中发苦。 “泓乐书院是很怀念摄政王的统治么?”晨光唇含冷笑,厉声问道。 “草民不敢!”米院长扑身叩头,惶恐地说。 “不敢?”晨光冷声讽笑,“不敢你会在这时候摆他的棋局?不敢你门外面的匾额还会继续挂着?你以为这凤凰棋局外面无人识得,就算摆出来怀念一下也不打紧?又是题字,又是解棋局之后留下一局,看来他当时不是微服来的,这么说整个泓乐书院都知道那棋局的来历,你们泓乐书院是想造我的反吗?”她双眸一凝,凌厉喝问。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米院长冷汗如雨,磕头如鸡啄米。 “难怪我今天看你们书院学生穿的衣服这么眼熟,我在海神镇遇过你学生中的一位,当时他大醉着说‘亡国之奴竟耽于享乐,苍丘人骨气何在?国之不幸,民之大哀’。米院长,这真是有什么样的先生就有什么样的学生,你的学生在酒中哀悼国破,你自己在棋盘里悼念故主,你教导得好啊!” 第一千三百九三章 感觉 第一千三百九三章 感觉 米院长被嘲讽得面红耳赤,亡国之人,他无言以对。她已经将罪名上升到整个书院,他没想到他一个隐晦的悼念之举竟会为书院带来灾祸,他不能惹怒这位新帝,让书院的学生遭殃,他只能拼命叩头,辩解道: “陛下,草民真的是无心的!因这棋局实在稀罕,草民爱棋成痴,就想借着赏花会摆出来,寻个高人破解。陛下既破解了此局,应该知道这凤凰棋局对爱棋者来说是多么的稀罕难得。泓乐书院源自棋社,早年是由棋社创办的义学,发展到后来才有了泓乐书院,初代院长便是爱棋之人,赏花会上摆出棋局是泓乐书院的传统,陛下只要稍微问一下就能知道,草民绝不敢撒谎!” “你们的传统是摆棋局,不是借物怀念旧主,就凭这一点,你们整个书院,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米院长浑身一震,颤抖不止。 晨光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不屑,冷笑道:“一个挟天子令诸侯的窃国贼,祸乱宫廷,血洗苍丘,蠹国殃民,竟还有苍丘人怀念,真是可笑!” 米院长跪着,低着头,他的情绪因为她的威吓和嘲讽逐渐激动起来,袍袖下的手慢慢捏紧,他忽然沉下心,仿佛豁出去了似的,沉肃地道: “陛下,泓乐书院以前只是义学,摄政王驾临之后,才正式成为地方官学,才有了朝廷的拨款。不止泓乐书院,许多地方上的义学私塾都是因为摄政王的旨令,才成为地方上由朝廷管辖的官学。从前的官学不收庶民,因为摄政王的旨令,庶民得以入官学,也是因为摄政王的旨令,庶民被允许科考,入朝为官。虽然入朝为官的尚为少数,庶民出身的学子和官办学塾出身的学子差距也还在,可苍丘国变革了,庶民出身的学子都很感激摄政王。或许陛下不知,其实,在摄政王的统治时期,苍丘国的百姓,不苦。” 晨光嗤笑:“苍丘国之所以出现科考,是因为你们那个摄政王来历不正,贵族阶层不肯臣服,他抬举你们这些庶民,为的是形成规模,用来对抗不服他的贵族。” 米院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说:“百姓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就是明主。” 晨光看着他,讽笑道:“所以风骨、气节都是说说,你们这些人,有奶就是娘。” 这句嘲讽粗俗,听起来十分刺耳。 其实她说的是事实,只是不好听,米院长虽然心里想的和她说的差不多,听到时脸上却还是一阵青一阵红。但她作为一个新主,能说出这句话,也有点意思。便是这位新主打败了翻手拿下苍丘国的摄政王,这个容颜柔美却能释放出君临天下气势的女子,天下人都得为她折腰。她以女子之躯闯到今天,即使是他这个平头百姓,在听到她的事迹时也会心生震撼,虽然他们的国家曾互为敌国。 “只要陛下能让苍丘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时间久了,百姓惯了,在苍丘人的心里,陛下也会是一位受百姓爱戴的明主。”米院长轻声说。 这是一句谏言,一句对她今后的提醒。 晨光嗤笑了一声。 米院长想,她对他的谏言大概是不屑的。 “管好你的学生,现在这个时期,妄言就是找死。再有管不住自己言行的儒生,我会连着你们这些书院一块试刀!”晨光沉声警告了句,转身,走了出去。 米院长僵着身体跪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赦免了。他长吁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心有余悸之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如被水浸过,已经湿透了。 …… 晨光下了楼,从正门走出大观楼。新旧两国交替时,最忌讳的就是旧国人缅怀旧国君,哪怕只出现一点痕迹,都是死罪。她之所以放了米院长一马,是因为他缅怀的对象不是苍丘国的皇族,而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 她走下台阶,原是想就这么走出去,却在不知不觉时慢下脚步,最后停住。 她回过头,望向身后大观楼上的匾额, 那上面的字迹是她极熟悉的,此时看时,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恍如隔世的陌生。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噬心啃骨的烦躁,躁得难耐,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她的心脏上爬行、撕咬。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画面,轮流闪烁在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因为闪动的速度过快,显得支离破碎。那些画面在她还来不及看清时就更换了,她永远都看不清楚它们,这让她越发烦躁。更让她觉得焦躁的是,即使那些画面她都看不清楚,她也知道那些画面是什么。 她感觉她的身体僵涩得就快站不下去了,可双脚仍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她也不知道像这样继续站下去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她的心驱使的,是她的身体莫名生出的反应。 有些事情,在发生当时,感觉并不会很强烈,可到了后来的某一天,那些画面蓦地重现在眼前,不受控制地交叠重复,就像是忽然决口的堤坝,猝不及防时,洪流肆虐,浊浪滔天,竟比那一日更凶狠。 沈润曾告诫过她,你不可能没有感觉,就算当时没有,过后也会有。 他是对的,她有了感觉,烦躁,异常的烦躁,她不想想起,却突然想起来了,这让她非常气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总之这股子失常到错乱的燥闷已经突破了极限,开始让她发狂。 眉微蹙,她望着悬挂在二楼的匾额,心脏狂跳,里面的蚂蚁还在疯狂地爬行,那种酸麻的滋味越来越强烈,直到她的手按在了心脏处,她甚至有点想将这颗不受控的心脏挖出来。就在她躁郁到极点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右手,一股劲气击出,精准地击中了匾额中心。匾额在瞬间裂成碎片,噼里啪啦地从二楼落下来,破碎得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 晨光的心情缓和了些。 她不是没有感觉,她是有感觉的。 可是,她不后悔。 她和他,终究还是只能留下一人。 第一千三百九四章 邀请 第一千三百九四章 邀请 晨光走回集贤堂,观棋者仍旧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刚刚的棋局。沈润负着手,候在一棵梨树下。晨光的脚步顿了一下,平静地走过去,笑说: “走吧。” 沈润端详了她片刻,淡声问:“可得了什么稀罕的棋谱?” 她对棋不感兴趣。 “没什么稀罕的,挑了半天也没见着我想要的。”晨光面色如常,盈盈浅笑。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拿就回来了,沈润看着她,她刚刚在大观楼动武,他察觉到了,她什么不说,他也没有追问,只是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嫦曦亦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跟着晨光。 珍珠等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只觉得沉闷得难受,也都不敢说话。 空气变得有些压抑,这样的压抑一直持续到众人走出泓乐书院,晨光余光扫过,蓦地发现一个在书院的围墙下徘徊的白面公子,她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沈润等人见她停下脚步,也跟着驻足,顺着她的眼光方向望去。 居然是郑吉。 不知为何,人们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觉得今日的郑吉穿着分外隆重,他站在围墙下,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又后退,低着脑袋呀声叹气,好像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彩云眼睛一亮,下意识低呼:“是表少爷!” 她们是常府的奴婢,郑吉是她们的表少爷。 郑吉正在进退两难地踢石子,听到彩云的声音,不由得望过来,一眼看到彩云正跟随侍奉的晨光,浑身一僵,通红的颜色从脖子向上漫,一下子扑遍全脸,耳朵尖如似火烧。 晨光见他扭扭捏捏,满脸通红,像个想借债又不好意思开口的倒霉鬼,目露狐疑,心想他出现在这里,还用忸怩的眼神看她,莫不是想求她什么?看他这个为难的样子,该不会是他父亲强迫他的,明明已经谈妥,郑家又想耍什么花样? 沈润的脸刷地黑了,他可不像晨光看一眼就要想出个七扭八拐的复杂,这小子的表情太好猜,他一眼就看透了。他听到旁边的嫦曦哼了一声,想来他们想的一样,这小子的表情太容易看穿。 郑吉在晨光的眸光投过来时,有一种被抓包的狼狈,浑身都窘得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咬着牙,拼着尴尬,磨蹭过来,对着晨光揖了一礼,也不敢抬头,口中道: “见过夫人。” “郑公子也是来看梨花的么?”晨光含着笑问。 郑吉硬着头皮笑答:“回、回夫人,小人是来赏花的。” 晨光的眼光在他的头顶溜了一圈,今天他妹妹都出现了,只有他没来,让她有点惊讶,他们全家今日正在为家族日后的出路奔忙,他却有闲情逸致跑到这儿来赏花,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郑吉感受到她目光里的狐疑,压力倍增。他年轻经历不足,对赶鸭子上架式的讨好更是没有经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巧妙又好听的说辞,干脆把心一横,低着头笑道: “夫人游玩许久,应该累了,小人在那边的树下置下了山泉水和蓉城的特色美食,不知夫人是否愿意赏脸,去树下歇息片刻,赏赏花,品一品小人特地备下的蓉城美食。” “赏脸”、“特地备下”,这些话沈润听着就觉得不痛快,冷森森地盯着笑得讨好的郑吉,寒光如针。 郑吉感觉自己现在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了,可是他背负着家族而来,哪能倒退,只得硬着头皮受着。唇角挂着逐渐僵硬的微笑,他忐忑地等待着晨光的回答。 晨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梨树,梨树周围围着帷幔,隐约可以看到帷幔后面侍立着不少婢仆。那棵梨树品相极佳,枝繁叶茂,花朵如雪,竞相绽放,想来是很早就派人过来占位置了。 蓉城人的赏花就是选一棵开得最茂盛的梨树,许多人坐在树下,一边赏玩一边品尝美食。晨光本来就想试试,但因为是突然来的,花下的位置都被人占了,只好遗憾作罢。她有点想知道郑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从大观楼出来就马上回去,好像她在大观楼发生过什么影响心情的事一样。三方因素考虑,她狐疑地望了郑吉一眼,也不说话,径自向他说的那棵树下走去。 沈润见她压根就没想考虑他的心情,脸色更黑,却不好阻拦,好像他很在意一个毛头小子似的,这小子又没个看头,连给晨儿看门都不配。 他沉着脸跟着晨光走过去,只不过看向郑吉时,目光依旧冷冰冰的。 郑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笑容发苦。 晨光走进用于遮挡的帷幔,只见花枝乱颤的梨树下铺了一张华贵的软毯,上面摆满了各种吃食,从色香味俱全的正菜到品相精致香甜可口的糕点小食,应有尽有,那些菜已经不仅是蓉城特色了,各方菜系、各国的名菜琳琅满目。距离软毯不远处,支了两灶炉火,两名手艺精湛的名厨正在进行现场烹调。侍立在软毯旁边的美婢垂眉敛目,训练有素,长得也是赏心悦目。西边铺了一张小一点的毯子,上面跪坐着三名乐师,晨光进入帷幔后,他们先是深深地伏拜,之后琴笛同奏,如仙乐绕耳。 真是花了大心思。 晨光坐在软毯上,沈润和嫦曦分坐在她的两旁,郑吉慢了一步,见自己没挤进去,暗中苦笑。软毯上摆了一张梨花朱漆小几,他坐到了晨光对面,茶几上是一只青花缠枝纹瓷壶,他提起瓷壶,举止优雅地将瓷壶里的山泉水斟进晨光面前的青瓷杯,含着笑说: “小人知道陛下不喜茶不喜酒,只爱山泉水,这是小人亲自前往云山打来的玉泉水,玉泉是姚安一带最著名的泉水,以水质清冽,甘甜澄净闻名。” 云山在岫云城附近,离蓉城可不近。 嫦曦闻言,笑了一声:“从云山到蓉城少说要走一天一夜,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泉水,还能‘水质清冽,甘甜澄净’么?” 郑吉被他尖锐地怼了一句,涨红的脸不由得变成紫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也不敢看言辞锋锐的嫦曦,对着晨光含笑解释: “这自然不是随意提回来的,而是以冰块镇着,运送回来的。”他可不敢担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这个嫦曦公子果然记恨着他们郑家,逮住机会就想置他们家于死地。 暖日可存冰,也从侧面反映出了郑家的家底。 只听嫦曦又说:“陛下身体尊贵,用不得冰。” 郑吉的脸黑了,这人是和他杠上了。 沈润用赞赏的眼神看了嫦曦一眼,只觉得这厮今天说出的话格外动听,让他一直沉闷着的心舒坦了不少。 第一千三百九五章 目的 第一千三百九五章 目的 从献上山泉水到奉上各色美食,再到送诗送画,搜肠刮肚地寻找晨光感兴趣的话题,甚至到最后,这青年于落英缤纷中舞了一段英姿飒爽的剑舞。 即使晨光再迟钝,也明白了郑吉这是想干什么。 她有点惊讶,一个年华正好的青年,居然会舍弃颜面尊严向她自荐枕席,不过转念一想,而今她坐在高位,既可以给亲近之人荣华富贵,也能够让对方的家族跟着鸡犬升天,这和男女无关,只看掌权人是谁,男子当权时,会有女子和其家族为权为势趋之若鹜,那么当女子掌权时,自然也会有男子和其家族为权为势蜂拥而来,这完全是出自人本身的欲念。 晨光坐在这个位置上,对于他人费尽心思讨自己欢心这件事,感觉还挺惬意,谁会不喜欢被奉承讨好呢,只不过她不好色,对于男人兴趣不大。 三宫六院的建立一方面是因为君王喜好男欢女爱,一方面也是为了通过婚姻笼络朝臣巩固政权,她向来认为第二条原因比较荒谬,从不需要,她也不爱好男女之间的欢愉。她不是不能有后宫,她绝对有资格建立后宫,她只是不感兴趣。再好看的男子她也只是看一看就结束了,没用的人在她的心里与废物无异,她不会白养着闲人自找麻烦。 郑吉见她对自己牟足了劲的示好兴趣缺缺,想到父亲的叮嘱,只觉得压力山大,心中焦急,就快抓耳挠腮了。 沈润坐在一旁,望着眼前的事,心情复杂。他出身皇室,跟在父亲身边时,曾看到过不少貌美的女子挖空了心思用尽各种方法接近父皇,吸引父皇的注意,只为谋得后宫的一席之地。这其中不乏世家贵女,为了荣华富贵,抛弃自尊,甚至当着后妃的面,搔首弄姿,烟视媚行。他看习惯了,或许是觉得女子讨男子喜欢再正常不过,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想,更没有想过那些面无表情正坐着的皇后妃子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端庄。 那个时候的她们是怎样的心情,当时的他压根就没想过,现在,他体会到了。 晨光不是没有资格三宫六院,也不是为了他才废了三宫六院,而是她本身没兴趣,男色对她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她待他,公事上如臣,私情上,顶多就是君王对一个稍微看得上眼的后妃,高兴了逗弄两句,不高兴就晾在一边,连宠妃都算不上。 他不敢去想万一有一天她开始对男色感兴趣,他要怎么办。郑吉不是第一个,之前已经有男子向她自荐了,这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她大权在握,就会有男子为了权势向她折腰,更何况她貌美。一个有权势又貌美的女子,谁不想要,只怕还会有无数不自量力的,想将她据为己有。 想到这里,沈润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他倒不是嫉妒郑吉,他知道这样的毛头小子她看不上,他只是觉得这事很荒唐,可实际上,这事一点也不荒唐,明白这一点的他心里很不自在。他原本以为他亡国了之后就没有自尊心了,他错了,那消失了的自尊心还是会在偶尔冒出来作祟。 从他输给她的一刻,他们之间就不平等了,他现在只剩下“看她心情”这一条路。 他不是没有想过离开。 他只是离不开,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的。 他看了嫦曦一眼,嫦曦已经没有了挤兑郑吉的兴致,因为对方资质太低,入不了他的眼。沈润这时候也发现了,嫦曦之所以针对郑吉,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恼怒郑吉不自量力。这小子配不上他的主子,所以他不喜。沈润完全搞不懂他对晨光的感情,说爱吧,没有独占欲,说不爱吧,他又能为了晨光豁出性命。这个人,他似乎什么都能为了晨光去做,哪怕是错的,是与这个世界为敌的,他没有三观,不分好坏,只为他的主人。沈润想,甚至于将来若晨光有了青睐的男子,哪怕对方不情愿,只要一声令下,嫦曦也会为了她抢来。 他们就是这种男与女的关系。 让他颇感不可思议。 郑家在晨儿面前告了他,沈润猜测嫦曦是知道的,说不定他急匆匆赶到蓉城,就是因为知道了郑家要告他。 从嫦曦来到蓉城,晨光一直没有提郑家告他的事情,那么仿佛很镇定的嫦曦心里面又是怎么想的呢,沈润因为此事泛起了嘀咕。 郑吉毫无悬念地失败了,晨光对赏花比对赏他的兴趣更大,这个小家碧玉式的青年挑不起晨光半点波澜,她在将花赏完,各色菜系品完,各种点心吃完以后,就起身回去了。 箬安的皇宫的确人口空虚,可她也不会为了将其填满,就把一堆男子关进去,看他们争权夺利,先祸乱后宫,再搅乱朝堂。 …… 回到客栈,沈润又去了衙门,他走时心情不太好,晨光也没在意,她没干什么能影响到他的事,自然也不会费神去纾解他的心情。回到房里,她懒洋洋地歪在榻上,傍晚时分,郑吉大概是不死心,派人送来了许多他刚刚在赏花时和晨光谈起的游记话本。 晨光闲着无聊,照单全收。 戌时二刻,沈润还没回来,嫦曦却来了。 屋子里已经掌灯,昏黄朦胧,影影绰绰。 嫦曦换了一身常服,竹青色绣梅兰竹缂丝锦袍,腰系玉带,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羊脂玉簪子挽在脑后,气质如兰,素雅如竹,完全看不出他是常年浸淫在铜臭气里的巨贾。他的身上泛着一股温湿的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他夹着一卷卷抽,含着笑走进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陛下!” 晨光正歪在贵妃榻上读话本,这鬼怪话本写得极有意思,她看得正入迷,见他进来,愣了一下,放下话本,问道: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嫦曦微微一笑:“我有一物欲献给陛下。” 晨光微怔,扬眉。 嫦曦走到一旁的书桌前,将带来的卷轴展开。晨光见状,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过去,望向桌上展开的卷轴。那是一幅画,与其说是一幅画,不如说是一张工程图。一座极其华丽的园林,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曲径溪湖,别具匠心。 第一千三百九六章 权臣 第一千三百九六章 权臣 那画中的园林占地甚广,仿佛一座行宫,奢靡华丽,贵气十足,又不失秀雅清静。 晨光看向画卷的右上角,那里写了一行娟秀的小字——光曦园。 她蓦地想起郑本良向她告状的时候说过,嫦曦私自在蕲州梦城斥巨资修建了一座光曦园,似暗示对方有谋反之心。 晨光抬头望他,她和嫦曦相处了近二十年,看到送上来的卷轴以及右上角的字,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头疼。 “这是什么?”她还是问了出来,声音有些低沉。 嫦曦察觉不到她的高兴,便知她不是喜悦的,尽管她也算不上生气。他装作看不见她的严肃,含着笑道: “我在蕲州的梦城为陛下修建了一座园林,梦城依山傍水,气候湿润,四季如春,风景秀美,最适宜将养身体。梦城民风淳朴,百姓富足,人口少,很安静,住在那里不会有太多恼人的事,若是喜欢热闹,距离梦城不远的铜州便很繁华,陛下若是烦了,亦可以去铜州住上几天。” 他虽笑着,说的却很认真,晨光哭笑不得: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住?” 嫦曦依然唇含浅笑:“自是当陛下心满意足以后。” 晨光勾着嘴唇看着他,郑本良上告时她还不知道他修建光曦园是为了什么,虽然有点不高兴,觉得他把钱花在修建园子上太浪费,还不如花在她的军费上,可那是他自己的家底,她也不好说什么,原来是为她修建的,光听名字就知道了。气候湿润,四季如春,世人心中最适合养病的地方大抵如此,即使是他亦不能免俗。 他怕她死掉,可是他劝不动她放下一切去静养,只好寄希望于她在完全满足了以后再放下一切去修养身体。这想法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想出来的,太单纯了,他又不单纯。不过,他大概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单纯了,单纯地希望她活着,单纯地害怕她死掉。 许多人在害怕她会死掉,老实说,这让她感受到了压力,让她很想苦笑。她已经不太在意了,人总有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不死,早晚有一天会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争分夺秒达成愿望。 害怕她死去的人都想劝她放弃一切,静下心来修养身体,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若真的放下一切,静心去休养,她除了一副病怏怏奔死的躯壳,还有什么。况且无法根除病态的身体只会日渐衰亡,休养又不会让时间停滞,她不认为会有作用。 可是她不能这样对嫦曦说,她知道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他唯独对这件事希望如火。 “光曦园业已竣工,陛下看看可还喜欢,有不喜之处陛下指出来,我派人再修改。”嫦曦微笑着说,烛火映入他茶色的眼眸,灿若繁星。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光曦园的茬,而是问:“你知道郑家告你什么吧?” 嫦曦温和的眉眼一闪即逝了冷厉,他微笑着道:“陛下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 这是上告,他是被告,不需要他去处理,晨光无语了片刻,低声说: “此事我会处理,郑家突然钻出来,虽出乎我的意料,但拿他顶下汪家也不错,你警醒两句就算了。” “依我看来,他们可不是突然钻出来的。”嫦曦冷笑了一声,“那兄妹俩莫名出现在蓉城,接着郑本良又赶过来,而后连商会成员的名单都备齐了,与陛下谈起条件来无半点犹豫,郑家在箬安的朝中有关系,陛下可知晓?” 晨光淡淡一笑:“无妨,反正也需要有人替换掉汪家。” 嫦曦冷声道:“郑家心思险恶,又贪得无厌,那郑本良居然还打起了把儿子送给陛下的算盘,不自量力!” “这不是很好么,有点聪明,有点胆量,但不完全聪明,不会唬一下就跪,但也不是视死若生之辈,这样的家族,给点甜头就能掌控。今时不同往日,拿下苍丘国后,朝堂中的分布将会更复杂,更混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往后你也该收敛些,凡事多用些人,不必亲力亲为。” 嫦曦明白她的意思,凤冥国的朝堂尽管在她的掌控中,尽管大部分人都畏惧着她,可恐怖的密云下,逐利是人的本性,哪怕是在陛下的高压统治下,仍旧有结党分派,蝇营狗苟之事发生,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个陛下的心腹、爪牙,有视他为佞臣一心想将他铲除的,也有想除掉他取而代之的,无论是他还是司浅,在凤冥国日益强大朝中人员日益复杂中,都成为了靶子,朝中人各怀目的,都想替换掉他们。 也不是他们大胆,只是谁不想做帝王身边的红人,谁不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有规定帝王的身边不可以换人,位置空了自然有能人顶上,而能够入朝的,又有几个会甘于只做庸人,即使是那最清廉的,亦是有野心的。 嫦曦纵横官场与商场,虽然手段直接又残忍,可也不是只会手狠没有脑子,这些他都懂。陛下之所以这样说,不是不想保他,而是上书弹劾他的人太多,她一味地压下也会很烦,她之所以说出来这番话,看来不仅是郑家,最近弹劾他的人应该有不少。 他垂眸,烛光映在他的眼睑上,卷长的睫毛柔软,在眼眶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笑了一下,轻声道: “陛下倒是信我。” 晨光微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看着他,没有做声。 她对他没有信不信这一说,因为从离开圣子山后,她在他身上就没有过怀疑这种情绪,她下命令,他去做,她不会干涉他怎么做,只会回收他给她的结果,而这结果往往都是她满意的。 嫦曦与她不同,他是带着外界的记忆来到圣子山的,与自幼生长在圣子山里如兽的孩童不一样,他拥有在外面的世界获得的知识、眼界、教养,以及血海深仇。可以这样说,他们这些拥有记忆的人在圣子山中虽然扭曲,可依旧是人,而他们这些不带记忆的,在圣子山里就是兽。 至于她,也就是一个天生稍微聪明一点的兽。 走出圣子山那一年是她第一次来到人间,她虽然不慌,可总归做了十几年的兽,并非从一开始就那般从容,让旁人看一眼就会惊叹这是未来的天下之主,相反重回湘瀛时连她都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嫦曦是独自走出大漠的,尽管背负着晨光交给他的使命,可晨光自己当时都觉得他不会回来。 雁云国那时还很富庶,中原各国虽蠢蠢欲动,却没有亮名牌表示要打,外面是繁华的世界,湘瀛却仿佛人间炼狱,傻子才会回来。 嫦曦凭靠自己拿回了欧阳家,又搭上了端木冽,以欧阳家的权势将端木冽送上了雁云帝的宝座,那时的他是雁云国的权臣,假如他和端木冽一条心,也许雁云国不会像后来那样还没战就被灭了,这也是为什么端木冽会恨晨光恨得牙根痒痒,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不做,却去给一个蛮荒小国的蛮女当奴才,欧阳继绝对是有病。 在当时,听说真相的人大概都会觉得他有病。 尽管如此,他还是回来了。 第一千三百九七章 防备 第一千三百九七章 防备 晨光没有接嫦曦的话,而是说:“姚安这边的案子牵扯的官员不少,一时半会儿查不完全,箬安那边赤阳国的使团就快到了,我让沈润把案子交接给你,你在这边尽数查清,该杀的,一个不要留。” 嫦曦微怔,用不太情愿的口吻笑道:“既是容王经手的案子,就让容王留下继续查么,赤阳国使团来又用不着容王,还是陛下离不开他?” “这桩案子牵涉的官员不少,你知我的心意,该处置谁该怎么处置你都清楚,趁现在,将原来苍丘的官员好好地整顿一番,他顾虑多,对朝官总不会下狠手,和我的想法不合,我与他不能统一容易留下祸根。” 她说得有理有据,嫦曦酸溜溜的心缓和了些,眸光微闪,用玩笑的口吻道:“既然他与陛下的处事手法不合,陛下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刚刚占领龙熙国那会儿,民间动荡,民心不安,朝堂之中四分五裂,暗潮汹涌,留下他是为了稳定局势,稳定人心,可现在吞下龙熙国的凤冥国已经稳定了,陛下军权在握,朝堂之中无不臣服,黎民百姓无不归顺,他于陛下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了,陛下不觉得,他那前龙熙帝的身份对陛下而言反而是一个祸患?” 晨光看了他一眼:“他的作用很大,他虽不喜战争,但也不排斥,他喜用怀柔之策,愿意靠手段稳固人心,与我截然相反,可他不会干涉我的做法,至少对治国之策、笼络民心之法他很擅长,这是从圣子山出来的你我并不擅长的。” 嫦曦多少有些不服气,陛下这话明显是在说沈润是正统的帝王修习出身,而他们是野路子,虽然沈润确实是正统皇室,可他从来不觉得陛下是野路子,他也不是,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他小声道:“陛下也从来没有把交代给容王殿下做的事交代给我过。”言外之意,没试过他又怎么知道他不能? 晨光听见了他的小声嘀咕,笑着摇了一下头: “你有更重要的事办,你不得空。” 他是她的私人钱库,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永不停歇地为她敛财,毕竟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更重要”这个说法让嫦曦短暂地笑了一下,顿了顿,却又严肃起来: “陛下,这一次我在宜城时,无意中揪出来一伙人。” 晨光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心生古怪,顺着他问道: “什么人?” “容王的人。”嫦曦回答,见她面上波澜不动,似没听懂,补充道,“我在宜城逮住那伙人后,顺着摸查下去,居然发现了容王在苍丘国养了一群探子,具体多少人尚未查清,不过看样子,人不少,且已经潜伏很久了,表面上各有各的身份,背地里却都为容王做事。” 晨光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不必查,这我知道。” 沈润在苍丘国养了一伙人她是知道的,龙熙国破国时,他在国内的势力皆被剪除,也不知他是在那之前转移了人,还是他在暗中培养势力时就已经有在苍丘国养了,总之他蛰伏在境外的人手不算少。他做皇子时不受宠,便有了爱暗中搞事的习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给自己弄了许多“窝”,她也是慢慢才知道他在别国竟还有一批耳目,当时她剪除过一批,后来他向她屈服了,并越来越听话,她就给他个面子没赶尽杀绝,只让他自行约束好。 嫦曦见她反应平淡,眸光渐深,继续问:“那陛下可知道,那伙人正在暗中招揽龙熙人,意图复辟龙熙国。” “复辟?”晨光愣了一下,像在听笑话似的,“复辟总要有一个主君,主君是谁,沈润?” 嫦曦听了她的笑语,眉微蹙:“陛下不相信此事是容王授意的?” 晨光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觉得呢?” 嫦曦默了一会儿,沉声说:“有人以容王的名义暗中招揽龙熙人,意图复辟,这是千真万确的,不管是不是容王授意,陛下都该防备些,就算陛下现在已经完全信任了容王,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千金贵体,即使是为了我等和凤冥国,也该保重爱惜自己。” 他是在提醒晨光提防沈润。 完全信任…… 晨光笑了一下,话说这枕边人,的确安心又危险,同床共枕很安心,可睡着睡着难保说哪一天不会在梦里被砍掉脑袋,毕竟千防万防,梦中最难防,枕边人才是最容易得手的,如此想来,也不怪有的帝王会要求侍寝的嫔妃将衣服脱光了检查过了再侍寝。早些时候她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她对他很防备,他输了不代表他就会真的服输,假装臣服找机会杀她不是不可能,他也确实做过,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忽略了这个问题呢? 她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来了。 她的戒备心仿佛在一点一滴中被慢慢地蚕食掉了。 嫦曦一时没看懂晨光微笑里的含义,眼光越发凝重: “陛下放心,发现这件事后我没有让人打草惊蛇,还在追查,定会查到幕后之人,只是在此之前,希望陛下能对容王多点防备之心。” 他也是苦口婆心。 晨光默了片刻,忽然面朝房门,道:“进来!” 嫦曦微怔,紧接着心脏一沉。 室内寂静了两息之后,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抹白影走了进来。房间内光影交缠,一片昏黄,颤动的烛光掠过他的脸庞,为他白皙的面容罩上一片阴影,他有一半陷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现在的气息很沉,如山雨欲来的云。 嫦曦面色微变,他不是怕他,只是有点生气,一是生气他竟没有察觉到沈润居然在外面,这说明他的功力不如沈润;二是生气陛下对沈润的偷听行为居然没有反应。 沈润其实没有偷听,他只是碰巧回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晨光望着沈润从暗影里走来,忽然用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责备的语气道:“我对你说过吧,管束好你的人。” 沈润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无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黑夜里似化不开的浓墨。 晨光转头对嫦曦说:“把你查到的交给他,他的人,让他自己去处置。” “陛下……”嫦曦眉头紧拧,满眼的不赞同。 晨光接着问沈润:“海神镇的人又闹起来了?” 沈润愣了一下,心想她直接回客栈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的确如她所料,也不知道海神镇的人突然之间受了什么蛊惑,居然跑到衙门口去抗议,说他们冤枉了朱本飞和高旺,朱本飞和高旺是扶贫济困的大善人,衙门处置他们是草菅人命,也不知道他们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居然和官兵衙役闹得不可开交。 第一千三百九八章 恶意 第一千三百九八章 恶意 在晨光回到客栈后,郑蓝萱来了一趟,她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衙门外的抗议,只是顺便提了一嘴,因为她在来的路上碰巧遇见了。 她来是为了说受害少女的事情。 朱本飞事件中的受害少女现在都在一处临时庇护所里,等待上堂公审,这些少女,她们目前正承受着某些朱本飞支持者恶意的辱骂和骚扰,说她们是诬告,是被人收买别有用心,叫骂虽然隔着窗子不是面对面,可少女们的心本就受创,再遭辱骂,已近崩溃。 晨光没等沈润回答,她正准备打发嫦曦,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脸对他说: “宜城的皇宫,我大概不会再去了,荒废着也是浪费,便交给你,你做主利用吧。” 走出大漠,她先后打下了南北越和龙熙,定都箬安,居住的也是箬安的皇宫,南北越的皇宫在占领之后因为也没有多好,就拆掉充做军资了,可苍丘国的皇宫不一样,拆掉可惜,白放着又浪费,不如利用起来,做点有用的,也算是发挥剩余价值。 沈润睇了嫦曦一眼,她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把宜城的皇宫交给嫦曦了,一国皇宫的使用权,这是个什么恩典?多少人怕是满心嫉妒满眼羡慕也不敢接吧,这可是要折命的。 哪知嫦曦仅是微微一怔,便施了一礼,道:“是。” 真敢答应,果然是佞臣! 沈润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我乏了,剩下的明天再说。”晨光淡淡地道。 嫦曦闻言,也不再说旁的,一礼之后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晨光和沈润两个人,晨光离开桌前,重新歪回榻上,翻看鬼怪话本。她因为今天在泓乐书院的事心情不豫,倒不是生气或者难过,而是没什么情绪,懒懒的,不太想思考,也提不起精神。 沈润也在为泓乐书院的事心口发闷,不能直接询问她让他更觉烦闷,再加上后来郑吉跑来献媚,虽然没得逞,到底糟心。还有刚刚知州衙门门口海神镇的百姓闹个没完,官民推搡、争吵,让他头疼。好不容易压下去了,回来又见嫦曦,又有嫦曦秘密告他,若不是他恰好回来听见,指不定晨光会怎么想,他现在的心里一片阴霾。 有人以他的名义招揽龙熙人造反,沈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他现在脑袋里还因为刚刚海神镇人的闹腾嗡嗡的,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喝了半口,定了定神。 晨光突然放下话本,看了他一眼,道:“海神镇的人刚消停几天又来闹,必是有人指使,公审之后若还来闹腾,一律以叛乱处置,杀!” “杀”字从她口里说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沈润不赞成这种做法,皱了皱眉,说:“我会把幕后指使的人找出来,重罚。” “不必,已经警告过他们了,再闹腾,就是明知故犯,不知死活。”晨光雪白的脸于灯影里染上了一抹凌厉,“愚蠢、无知不是罪,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还要固执己见是罪,在我这儿可没什么法不责众,蠢还坏的人活着是浪费。” 沈润无言。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听说了,有人正在恶意揣测受害的姑娘,还有跑去少女们的庇护所隔着窗户辱骂的。少女的家人们有些已经寻到并赶了过来,没想到就连这些受害少女的家人们也遭到了无端的打骂,拦都拦不住,驱都驱不散,闹事者像疯子一样,高唱着正义,包庇着恶人,还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他想恐怕就连朱本飞和高旺都没想到,自己的信徒居然能这么疯狂。众口铄金,人的嘴巴真的很难控制,为了支持心中神明一样的人物,不让自己的信仰崩塌,他们真的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离谱的事都能干出来。幕后指使者或许还有利可图,是为了谋求利益,可那些随波逐流的人真是又坏又蠢,愚蠢得连他这么好脾气的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不过就因为这个杀掉到底不合律法,还会影响她的名声,沈润没应,只想揪出幕后者重罚。现在他的心里全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招揽龙熙人这事,她先开口证明她没有生气,这让他心情稍安,也不绕圈子,他直接否认道: “嫦曦说的有人招揽龙熙人的事我可不知道。” 他说完,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敢错过半点。她虽没有发怒,也没对他怎么样,可这种告发无异于一颗炸雷,这么大罪名的指控,换做以前,他怕是会被当场下狱。她现在如此平静,他在松了半口气之后,反而不安,很怕她不信他。 晨光正在看话本,闻言,头也没抬地说:“明天嫦曦把查到的交接给你,你继续追查,若是你的人,便处置了,若不是,查清楚是谁,处置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从没放在心上。 其实这事也可以叫嫦曦继续追查,可考虑到他和沈润不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矛盾,还是让沈润去查,人是他的,他更清楚。 沈润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看她,仿佛在解释:“苍丘这边的人,我好久没有起用了。” 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明面上不能做太多事,只能在情报上下功夫。他在苍丘国确实养了一批细作,可自从决定与晨光和平共处,他就再没用过,一是晨光有自己的情报网,不信他也好,自己的用起来更顺手也罢,总之她没有动用过沈润的人;二是沈润担心他与自己的情报链接触过多,会引起晨光的怀疑,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手底下的探子平时各有身份,只在他需要的时候发挥作用,他一直不需要,关注自然就少了,却没想到时隔许久,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晨光没有说话。 他在退至她身后之后确实有些懈怠,脑袋也不太灵光了,总是想些腻腻歪歪、有的没的浪费时间。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从前他是龙熙帝,执掌一国,外患内忧,一个国家的责任全压在他的头上,他自然不能松懈。可现在,即使他同样勤勉,压力却在晨光身上,他只要做好他该做的,剩下的责任全由晨光扛,因为她才是凤冥帝。这样的转变让紧绷了多年的沈润在无形之中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能有多余的时间去在意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她不能说他,说了就像是在指责他变懒了,他听了又该不高兴了。 第一千三百九九章 记不住的梦 第一千三百九九章 记不住的梦 沈润看着晨光的脸,她不说话,他看不穿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不由得有些忐忑,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 “你,信我?” 这问题听着怎么有点熟悉,晨光抬眸,瞥了他一眼: “嗯?” “你信我没有做?” 晨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声说:“你也没必要冒那个险,你比我活得长,等我打下赤阳国,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不比死守着一个龙熙国有前途。” 有理有据。 沈润听到那句“你比我活得长”,又炸毛了,面沉如水,冷斥一声: “胡说八道!” 他又来了,晨光瞧着他,笑嘻嘻说: “你总不信,我算过的,你是长寿之相,未来会儿孙满堂……” “够了!你就不能说些我爱听的?”一句“我相信你”就那么难说出口么,非要拐弯抹角,就为了给他添堵还是怎么的?儿孙满堂?他可能会有儿孙吗?她说这话根本就是在单方面笃定他未来会对她有异心,他都说了他是忠贞不二的,她凭哪一点怀疑他?这和冤枉他又有什么区别? 沈润气得要命。 气性真大,说来就来,晨光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那你就不能少问些让我觉得蠢得不想答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嘴巴越来越毒了。 原来“你,信我?”对她来说是一个蠢得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沈润绷着脸站在原地瞅了她一会儿,沸腾冒泡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可他还是觉得她嘴巴硬,不肯说出心里话。晨光懒怠再搭理他,垂眸继续看话本。沈润睇了她半晌,见她还是不肯抬头,上前两步,注意到她手里的话本封面书写着《梦鬼录》三个字,眉一皱,问: “这是什么书?” “鬼怪。”晨光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注意力全在话本上。 沈润见状,直接抽走了她手里的话本:“大晚上的,看什么鬼怪书籍?已经这么黑了,看坏了眼睛!睡觉!” 话本被他收走了,晨光一脸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管得真多。 晚间看话本确实费眼睛,不过郑吉推荐的这本《梦鬼录》着实精彩,不是单纯的恐怖故事,而是光怪陆离,怪诞离奇,颇为吸引人,晨光看着看着就陷进去了。不过沈润不让她看了,她也没和他争,干脆地睡下了。 沈润见她这般听话,心情转好,她没说太多是不想太插手他的事,可他闲置在苍丘的人闲置太久也确实该整治一番了。 卯时,沈润迷迷糊糊听到了梆子声,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旁边有人在挤自己,只好往侧边挪挪。他挪动,对方紧跟着又挤了过来,如此也不知过了几次,他皱着眉翻了个身,本想背过去,结果旁边的人突然发力,在他昏昏沉沉时一脚踹过来。只听“咕咚”一声,他俯趴着摔到地上,摔红了额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一脸无语地盯着地板,好久没被踢下床了,可这感觉并不是久违了的怀念,他一点也不怀念,她从前太不老实,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即使看似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对他来说恍若昨日。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回到床上,天色尚早,他正想把独占了一张大床的晨光推一边去,却见她秀眉紧蹙,睫毛微颤,嘴唇深深地抿着,似陷入了噩梦。他愣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正处在某种极度的恐惧里,似被梦魇住了。沈润心头一跳,慌忙抓住她的肩膀摇醒她: “晨儿!晨儿!醒醒!快醒醒!” 摇晃了好一会儿,晨光才醒过来,她霍地坐起身,差一点撞上沈润的鼻尖。沈润见她脸色苍白,眼底的慌乱未散,额角微汗,发丝凌乱,不由得紧张起来,抓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凉。他越发担心,剑眉微凝,关切地问: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晨光呼吸微促,没有回答。 沈润之所以会说“又”,是因为从和她睡在一起,他就发现了她会做噩梦。普通人偶尔做个一两次噩梦其实没什么奇怪的,可他却觉得她的状况很不寻常,她不是记不住梦境的人,却唯独记不住某一些梦,她在做这些梦时的反应很相似,久而久之连他都开始怀疑,她记不住的那些梦会不会是同一支梦。 过了一会儿,晨光回过神,从沈润的掌心抽出手,看向窗户,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 “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沈润说着,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她。 晨光摇摇头,不想喝。 沈润也不勉强,将杯子放置一旁,含着笑问:“又没记住?” 晨光摇了一下脑袋,已经清醒了,她没了困意。 沈润安抚地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还早,再躺会儿。”说着,掀开被子,又挤进了被窝。 晨光懒洋洋地躺了回去,蓉城不是箬安,她在这儿没有奏章需要批,也没有朝臣需要应付,用不着醒了就起床。 沈润朝她的侧脸看了一眼,她正用宽大的袖子盖着脸,他本想伸出手臂去搂她,无奈她不肯配合,反而挪了挪。沈润眼光微沉,咬了咬牙,看从前她和火舞的样子,他还以为她会很喜欢肢体接触,实际上她只喜欢磨蹭火舞,对他各种嫌弃,他都不想去回想她居然嫌弃他又硬又没胸。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晨光从袖子底下说: “八成是预知梦。” 没头没脑的一句,沈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她的噩梦,好奇地问: “你能做预知梦?” 晨光没说话。 沈润狐疑地追问:“你真的有预知能力么?”这话他问过她很多次了,她回答时从来不肯用心,让他猜不透她到底是在信口开河敷衍他,还是她在认真地回答他。他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相信了她具有预知能力,后来他一直认为她只是一个聪明的、懂得审时度势的、善于操纵人心的骗子。 晨光还是没有说话。 “要不然,你占卜一下?”沈润给她出主意。 晨光睇了他一眼:“占卜是一门手艺,预知是一种能力,占卜不一定准确。” 也就是说,预知准确。 沈润皱了皱眉:“你做的是噩梦……” “我不记得了。”晨光摇头,因为不记得了,才觉得是预知梦,因为不记得是好梦噩梦,才会辨不清楚到底是好是坏。 第一千四百章 结案 第一千四百章 结案 沈润因为晨光那个可能是“预知梦”的噩梦,一上午心情都不太好,总觉得预知梦是噩梦不是个好兆头,可转念一想,梦的内容晨光压根没记住,她自己都模棱两可的,他若胡思乱想,岂不是自找晦气,想到这里,他急忙将烦闷抛开了,生怕慢一点,原本不应该存在的晦气就会自己找上门。 官员贪腐案不必公开审理,朱本飞和高旺的案子却是要公审的,一是为了让海神镇的百姓看清楚恶人的真面目,二也是为了在民间起到震慑作用。 人证物证确凿,朱本飞和高旺早在牢狱里就因为受不住大刑招了,这次的公审只是当着百姓们的面拿出人证物证重新认一次罪。沈润为了让崇信朱本飞的百姓不再继续受蒙蔽,将这桩案件审理得极其仔细,审理的流程也是顺着旁观者的情绪往下走,让他们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朱本飞二人的可恶。 监禁、杀害少女,以及利用宗教谋害众多无辜的女子,朱本飞和高旺的死刑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其他涉案的清净派信徒则根据犯案的轻重,或死刑或流放或坐监。这些人虽然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可知情不报,还与凶犯同流合污,已经算是帮凶了。 朱夫人被判了流放,她在公堂之上哭得很惨,也不知道是在哭自己居然从受害者变成了帮凶,还是单纯地在哭前路。流放之路凶险,她一个没吃过太多苦的妇人,不可能撑得住,死在流放的路上才是她真正的结局。 朱夫人的判决出来以后,一个瘦弱单薄的姑娘从人群里挤出来,拼命冲开衙役的阻拦,跪到朱夫人面前,抱紧了朱夫人,放声大哭,那少女是朱夫人的女儿朱小莲。 朱夫人愣了一下,悲从心头起,抱住女儿,哀哀恸哭。 作为罪犯的女儿,朱小莲因为不知情没有受到牵连,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一个没有父母庇护的少女,也没有丈夫依靠,待父死母亡后,她在一个刚刚结束战乱的国家要怎么生存。 朱夫人不敢想,所以她哭得很伤心,她一遍一遍地对着朱小莲说“对不住”,朱小莲大哭着一遍又一遍地摇头,泣不成声。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朱夫人被判成了从犯,可人们对她的恶感并不太高,这可能是因为她曾是海神镇人交口称赞的“女菩萨”,许多善举都是由她亲自执行的,人们记着她的好。即使是受害的人也没有太憎恨她,特别是在得知她是朱本飞的第一个受害人后,反而觉得她们母女十分可怜。 母女二人啼哭不止,朱本飞戴着镣铐跪在一旁,却神情冷漠。囚衣上沾满了受刑时的鲜血,他双眼盯着囚衣的一角,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润看着他,心想他这是已经灰心认命了,还是不想再去假装慈父了。朱家当初在海神镇是人人艳羡的完美家庭,父慈女孝,夫妻和睦,如今假象被戳破,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在乎过他的家,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 郑柳娘会为朱夫人求情,这是沈润没想到的,他怔了一下。 毫不意外,郑柳娘的以德报怨引来了许多怒视,朱夫人对囚禁事件是知情的,还曾带人将差一点逃跑的少女抓回来,尽管那是因为如果有少女逃跑朱本飞不会轻饶她,可从事实上来说,她确实是从犯帮凶。 朱夫人很可怜,可犯罪就是犯罪,律法就是律法,沈润不可能因为受害少女求了情就改判,他温声令郑柳娘退下,这个姑娘心好,却有点不分是非。 郑柳娘涨红着脸退了下去,同伴们愤怒如火的目光让她的头压得更低。 朱小莲还是被衙役拉了出去,只是沈润延长了时间,让她母亲多抱她一会儿。 朱小莲一被拉下去就晕倒了。 审问王正时,居然还审出了一段插曲。王正除了帮朱本飞挖地窖,涉及了人口买卖以外,还直接导致了宝珠死亡,是宝珠死亡案件中的重要案犯。若只是挖地窖和人口买卖,他可能还够不上死刑,毕竟他卖的是自己儿子,不是拐来的,这在战乱前后很常见,关于挖地窖他则矢口否认他是知情者,他说他只是替县太爷挖了个地窖,其他的一概不知。唯有宝珠的案子棘手,王正为了活命,干脆将罪行推到宝珠娘头上,说宝珠娘才是幕后主使,宝珠的事宝珠娘是知情的,不仅知情,还怂恿他,他是从犯,宝珠娘才是主犯。并说因为宝珠是哑巴,宝珠娘对宝珠嫌弃已久,早就想把宝珠卖了,可惜一直卖不出去,她觉得宝珠是麻烦,是拖累,巴不得宝珠早点死。 宝珠娘刚从勾栏回来,浓妆艳抹,一看就不是良家,却比她当良家那会儿更有精神。她在公堂之上和王正大吵起来,沈润差点喝止不住,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吵架这么厉害的女人。 王正连续吃瘪,干脆不和宝珠娘吵了,为了证明宝珠娘恶毒,他直接向沈润告发了宝珠娘的往事,他在公堂之上说出了一件让小宁村人哗然的事,他说宝珠的爹压根就没去海上帮工,一个瘸子怎么可能会有人雇佣他,宝珠爹是被宝珠娘和她的前一个相好合谋害死的,尸体就埋在小宁村的小院。 沈润没想到居然牵出了案中案,王正言之凿凿,宝珠娘却似霜打的茄子面如死灰。沈润见状,立刻命衙役前往小宁村查看,去的衙役居然真的在小宁村宝珠家的后院挖出来一具骸骨。 原来宝珠的爹在受伤之后一反常态,自暴自弃,开始酗酒打人,起初宝珠娘还能忍,可在小宁村,男人不能做工全家就得饿肚子,无奈之下宝珠娘重操旧业。宝珠爹对此态度复杂,又逼着宝珠娘多赚钱打酒,又觉得耻辱,时常借着酒劲打人。 宝珠娘认识了其他男人,结果就是对宝珠爹忍无可忍,她先是在村子里四处宣扬有大善人愿意雇佣宝珠爹当杂工,然后在一天夜里,她让她的相好勒死了宝珠爹。村里的人原本就不太待见宝珠一家,自从宝珠娘重拾旧业,宝珠爹酗酒打人以后,厌烦这家人的村民更多,除了心思不正经的,几乎没有几个人关注这家人的去向,而那些不正经的,宝珠爹这个碍事的没有了更好,谁又会去管一个酒鬼的死活。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安置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安置 小宁村的凶案居然还有了令人瞠目的意外收获,宝珠娘被王正指控后,面色灰败,突然破罐子破摔,跳起来反指控王正谋害人命。 原来帮助宝珠娘谋害亲夫的那个相好在案发后一直以此要挟宝珠娘,后来宝珠娘结识了王正,为了不再受威胁,她让王正将那个男人骗上渔船推进海里。被推入大海的男人他的家人至今仍以为他的坠海只是一场意外。 案中案又案中案,被谋害的还都是熟悉的人,海神镇百姓面面相觑,惊诧万分。 沈润亦有些惊讶,他在想,家中发生凶案,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两个孩子是否知晓。不过不管怎么说,宝珠娘和王正参与了命案,死罪是跑不掉了。 朱本飞和高旺被判处剐刑,其余获死罪的人被判了斩刑,本来宝珠娘谋害亲夫依照当地律法要先骑木驴游街,可晨光素来不喜这种刑罚,便罢了,只等着次日午时问斩。 珍珠在知道母亲被判处斩刑后,意外的平静,只是掉了两滴眼泪就用手抹掉了。 晨光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爹被她娘杀了,沈润倒是有点想问,最后在晨光的默视下将疑问咽了下去。据王正交代,他们杀人埋尸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出海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人,因此无人发现,可那个时候珍珠和宝珠是在家的,两个孩子已经不小了,真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么? 晨光却觉得是否听到无关紧要,她既没有能力阻拦,面对一个残疾了就酗酒殴打妻女的父亲,即使心里曾闪过“他死了才好”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利用聪明的头脑过活,已经很不错了。 “你想不想去看你娘?”晨光突然问她。 珍珠微怔,先是摇了摇头,又觉得如此答话的自己太没规矩,不合时宜、勉强地笑了一下,哑着嗓子回答: “回陛下,我就不看了。” 她被郑蓝萱教育了一天,又跟在晨光身边数日,却只学会了“回陛下”这一句,对其他规矩至今仍一头雾水。 晨光没再问别的,她僵在这儿够久了,此刻大概更希望独处,于是她对珍珠说: “你去歇息吧。” 珍珠马上站起身,垂着头,退了出去。 晨光从她的背影上收起目光,回眸,却见沈润坐在一旁,正盯着她的脸微笑。晨光莫名其妙,他这微笑温柔得让她有点起鸡皮疙瘩,狐疑地问: “笑什么?” 沈润摇头,他只是觉得她难得和小孩子温柔地说话,他爱看。 “珍珠你打算怎么安置?”他问。 “这个我自有安排。”晨光淡声回答。 “那郑蓝萱呢?”沈润续问,郑吉自荐失败后不好意思再露面,郑蓝萱却几乎每天都往晨光这儿跑,到现在已经不用通报直接上楼了。 “郑蓝萱怎么了?” “她父亲跑来求我让你收郑蓝萱做宫女。”郑本良的脸皮真厚,郑吉的事他还没找他算账,他竟自己送上门来,涎着脸装傻,当赏花会那天的事没发生过。郑吉那天确实只是讨好,没有明确说明想要自荐,可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郑本良这是当他瞎了。沈润想起郑本良送来的丰厚礼品,这人是觉得他很缺钱么? 郑本良这一回下了血本,只为给女儿求一个宫侍的位置,不过,做凤冥帝的宫女的确不简单,不说火舞司八整个朝野无人敢惹,就是近身服侍的,也都前途无量。凤冥国的后宫重启了女官制度,凤冥国朝堂已有女子任职,贵女们为了官职削尖了脑袋往后宫里挤,竟比男帝在位时的选妃还要积极。郑家推荐儿子不成,怕是打起了女官的主意。 晨光轻笑了一声:“当宫女有什么前途?要当也是当家主。” 沈润扬眉,她果然有这个念头,虽然她顺了郑本良的心意,答应了他的要求,可郑本良那包裹着正义的谋私之心还是需要一次警告,不然岂不是纵容了他挑衅新君威严的行为,好像他们并没有看透他的私心,任由他胆大包天地哄弄。 推郑蓝萱坐少主的位置,就是给郑家的教训,若郑蓝萱做不好,郑家就会衰败,就会永远苟活在欧阳家的阴影下;若郑蓝萱意外的优秀,那也好,嫦曦率领的欧阳家是一支大族,龙熙国并入凤冥国时,也有龙熙出身的商族想要取而代之,可惜到最后全都偃旗息鼓了,晨光现在大概意识到欧阳家已是一家独大,可惜她意识到的时候龙熙的商族全歇,现下,若能出现一支可以与其竞争的,倒也不错。晨光虽纵着欧阳家,可欧阳家能稍微收敛些,于她而言不是坏事。 这是她的一场赌。 门外忽然传来彩云的声音:“启禀陛下,郑姑娘到!” 说人人到。 “进来。”晨光含着笑说。 彩云将房门打开,郑蓝萱笑盈盈地从外面进来,从容地行了一礼。 晨光带着调侃,似笑非笑地问:“你又有事?” 自晨光的身份公开,郑蓝萱就不能再和她肆意闲谈了,可她还是时常过来,找些事情报给晨光听,这些事中的大部分晨光都不感兴趣,估计郑蓝萱也不感兴趣,只是找个来亲近她的由头。晨光明知道,也不揭穿,笑着冷眼旁观。她不讨厌郑蓝萱,她喜欢拿头脑聪明知道为自己谋划的女孩子解闷。 郑蓝萱明白她在调侃自己,却不脸红,含着笑,沉着地答: “陛下,蓝萱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要请陛下恩准。” “说说。” “在说之前,蓝萱想请问陛下,山海镇那几个受害的女子要如何安置?” “想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领了银子自谋生路。”虽说那几个女孩子是受害者,可流言杀人,失了名誉和贞洁的少女,有些人的家人都觉得羞耻不想接受,她们活在流言蜚语里,前路艰难,所以晨光给了她们选择。好在都是坚强的女孩子,即使受尽了恶言,也没有一个想过死。 “陛下,蓝萱愿意接收她们,蓝萱在丰城有一家绣坊,针线好的可以招来做绣娘,针线不好的就做做杂工。她们几人的事在家乡人尽皆知,虽说她们是受害的人,可总有恶毒的管不住嘴巴,流言蜚语制不住,她们早晚会在恶言里枯萎,不如换个地方生活,也不枉费陛下救她们一命。”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分歧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分歧 沈润没想到郑蓝萱是来说这个的,微怔,心想这姑娘的心肠倒不错,性子也比她那个狡猾的父亲直率坦诚。 “若她们愿意去,随你。”晨光淡声回复了郑蓝萱。 “是。”郑蓝萱笑着应下。 “既如此,朱小莲姐妹也交给你安置吧。”沈润突然开口说。 郑蓝萱愣了一下,她可没忘那个姓莫的姑娘对容王殿下是个什么心思,听说那姑娘已经被下狱了,她还以为殿下根本就没把那个乡野女子放在眼里,现在突然提起,郑蓝萱有点想不明白,她下意识看了晨光一眼,暗忖陛下会否因此不喜。 晨光面平如镜,没有反对。 沈润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给那对姐妹找一个去处。朱家姐妹虽说是犯人的女儿,可本身无罪,莫姑娘是得罪过他,可他还不至于去和一个心智幼稚的小姑娘计较,一对背负着父母罪案的姐妹,基本上不会有能去投奔的亲戚了,在这个混乱的世间若想生存,等待她们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出家,要么进勾栏,无论哪一种对还在花季的少女来说都很残忍。 郑蓝萱对着晨光迟疑了一下,见晨光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便对沈润笑说: “那蓝萱也为她们寻个去处。” 她只说“寻个去处”,她并不打算将那对姐妹留在自己左右。 沈润也不在意,有个去处就好,他只是多说一句话,至于朱家姐妹今后如何,那是她们自己的人生,他管不着。 正在这时,古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陛下,古战求见!” “进。”晨光轻飘飘地道了一个字。 古战快步走进来,一脸事态紧急的严肃表情,晨光对着郑蓝萱挥了一下手,郑蓝萱会意,立刻出言告退。古战见她走了,方才语气急促地对晨光和沈润说: “陛下,殿下,州衙门外又闹起来了,清净派的那些人逢人就说朱县令是被冤枉的,挤着门要求衙门放了朱县令,本来就快和衙役打起来了,后来不知怎的,开始在衙门外边静坐,足有五十来人,全在衙门门外坐着,驱都驱不散,蓉城的百姓全在旁边围观。还有一些人去了郑柳娘那几个受害姑娘的住处,出言辱骂,用石子砸窗子,铁鹰卫前去驱赶,那些人却连哭带喊,说……说……” “说什么?”晨光似笑非笑地问。 古战望了沈润一眼,小声回答:“说殿下断案不公,说凤冥国迫害苍丘国官员,说凤冥国不想给苍丘人活路……” 沈润眸光一厉:“岂有此理!” 古战垂首屏息,不敢再言。 沈润面沉如水,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说本来快打起来了,后来不知怎的只在衙门外静坐,这必是有人指使,可确认了领头人是谁?” 古战知道殿下是想拿这次的领头人开刀杀鸡儆猴,吞吞吐吐地说:“当时五十几个人,七嘴八舌乱成一团,领头的到底是谁属下真不敢断定……”他觉得每一个都是领头的,可这话他不敢说,那可是五十几条人命。 然而担心什么来什么,晨光听了他的话,笑了,语气轻缓地道:“也就是说,五十来个人,个个都是领头人。” 轻软的笑语,却让古战的心里打了个冷颤。 沈润知她动了杀念,连忙起身:“我去处理!” “不必去了。”晨光含笑阻止了他,转头,对着古战淡淡地吩咐道,“你告诉丁振宇,衙门外边静坐的人和在别人家窗下闹事的人,全部抓起来,明日午时与他们心中‘公正廉明’的朱大人一块问斩。” “晨儿!”沈润蹙眉,他不赞同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愚昧是罪,罪不至死。 “事不过三,我已警告过他们,再有一次,全部处死,他们自己不珍惜性命,你又何必替他们惋惜?敢以命相搏,自是不怕死的,既不怕死,我便成全了他们。”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双猫似的慵懒眸子里一闪即逝了阴厉,寒凉迫人。 “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心智愚昧,受人蒙蔽,即使有罪,罪不至死。” 晨光冷笑了一声:“当兵的是百姓,造反的是百姓,杀人的是百姓,祸害也可以是百姓,‘百姓’这个身份不是免死牌。” “战事刚歇,你在这个时候大量斩杀苍丘百姓,你让苍丘人怎么想?他们本就对你抱有敌意,这段时期的苍丘人,他们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暗藏的敌意会让他们助长流言,众口铄金,到时候于你不利的流言越来越多,越传越广,你要如何处置?难道把他们全杀了?晨儿,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因为意气节外生枝,我也不是说不处置,杀几个领头的起到震慑作用就可以了。南边还在打仗,动作太大容易激起苍丘人的反抗,若他们因此起了对抗之心,纷纷投奔南边的战场,于我军不利。” “你的顾虑太多了。”晨光对他的瞻前顾后很不喜欢,“我不怕流言,正相反,我需要流言来让苍丘人认清楚我是什么人,只有见过血的人才会懂得恐惧,只有懂得恐惧的人才能学会顺从。” 沈润凝眉:“你也该改掉你的嗜杀了……”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晨光沉下脸,冷冷的一句话截断了沈润接下来的所有言辞,“去!”她转头对古战沉声下了命令。 古战不敢不从,偷偷瞟了沈润一眼,见他只是沉默,应了一句“是”,行礼后,退了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心中感慨,陛下一句话,五十几条人命明天就没了,虽说那些人的确愚昧得惹人恨,可一下子全杀了,到底狠辣了些。然而陛下就是以“暴虐嗜血”闻名的,虽然日常相处中看不太出来很容易被忽略掉,可那的确是名扬天下的女暴君……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很不是滋味。 沈润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不是可怜那五十几个人的性命,他承认那些人又坏又蠢,他只是觉得死罪太过严厉,且对她的名声有损,最让他担心的是,现在是敏感时期,战败的苍丘人心中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她的做法很容易引来苍丘人的反抗,若再经有心之人推动,反抗她的人只怕更多,到时候就算她再强悍,也难抵。 可是她不听劝。 晨光看了他一眼,语气放缓,肃声说:“我懂你的意图,可我有我的做法,我肯听你说话不表示我允许你干涉我的决定。” 沈润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处刑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处刑 次日午时,盘宁、姚安的知府、知州在蓉城的西城门下准时问斩,与他们一道被处死的还有清净派在衙门外闹事的五十三名信徒,同时在刑场的东侧,朱本飞和高旺被执行了剐刑。 蓉城与其周边的村县一坊出一人、一街出一人、一户出一人,被迫围观了行刑,现场血流成河,哭嚎不止。 五十三个信徒原本以为法不责众,只要煽动起百姓对衙门的仇视,不闹出人命,官府除了驱赶关押拿他们也没有其他法子,这是一个信徒告诉他们的。那个信徒说,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凤冥国的官府不敢对苍丘的百姓太过分,他们相信了,却没想到,他们只是闹一闹就被抓上了断头台,这一上来,就再也下不去了,而那个怂恿他们闹事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都是普通的百姓,平常连上个衙门都两腿发软,哪想过会有今天,当初被鼓动闹事时凭的是一腔反叛的英雄气概,真上了断头台,不少人被吓尿,尤其是在面对处刑台下被官兵阻拦着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的亲人们,恐惧和悲伤交织,让他们越发惶恐。有些人禁不住高声哭喊,有些人开始在刑场上大声辩解,说自己是受恶人鼓动,在衙门外面闹事并非本愿。 刑场一片混乱,那种恐惧的氛围,连处刑台下的围观者都深受感染,不寒而栗。 晨光却不制止,只静静地听着他们哭嚎、辩解,静静地看着处刑台上、处刑台下惊恐与不安蔓延。 今日的行刑由她亲自监斩,她坐在西门的城楼上,居高临下,素白的长裙,做普通女子打扮,未着衮冕,甚至连佩饰都不及民间的富家女繁杂。她就坐在那里,人们仰头,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轮廓,烈日下,只一眼,围观的人便觉寒凉彻骨,突然涌上的恐惧开始在四肢百骸中流动,将血液寸寸冰封,明明是暖阳明媚的天气,却给人一种置身在酷寒的错觉,令人惊恐。 行刑开始。 朱本飞和高旺被判千刀万剐,这两个人虽是人命案累累的恶人,真被执行了剐刑,却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硬气,第二刀就不行了,五刀以后,他们的哭嚎声比清净派的信徒声音还要大,比屠宰中的猪牛羊还要凄厉,不成人声,不成人形。 蓉城人听说过剐刑,却很少亲眼看见,清净派的信徒被更多的恐惧感染,哭叫声更大。姚安、盘宁两地官员夹在这两排人中间,一边是哭嚎着等待斩刑的百姓,一边是正在经受千刀万剐的前下属,那些鲜血、那些哭叫让他们两股战战,几乎昏厥过去。到了此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恐怖氛围似乎比刑罚本身更令人恐惧。 嫦曦立在晨光身后,衣饰华丽,他对今天的这场处刑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他是晨光的拥趸者,他赞成使用酷刑,赞成运用恐惧让臣民顺服。树立仁德的形象需要很久很久,以暴治国则只需要一场带有表演性质的处刑,就现在的局势来说,对陛下这个人来说,后者比前者更有用。 沈润沉眉站在另外一侧,他不赞同晨光的做法,甚至不赞同她今天出来监斩,她这样很容易成为苍丘境内那些暗势力的靶子,可是她不听。他现在对她只能劝说,他不能替她做决定,至于她会不会采纳他的意见,还得看她的心情。 他二人可以说是政见不合,对此他很苦恼,有时候也有点生气,可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他当然不会以为杀戮是她的兴趣,他只是不赞同她总是想利用恐惧让人顺服,因为他相信过分的压迫会引起反抗。然而她很自信,她自信不会,甚至自信即使出现反抗了她也能够平息下去。 她太过自信是他不安的根源。 他一个在刀山上滚过、在鲜血里浸过、在皇族倾轧中幸存下来的亡国之君,说顾惜人命太虚伪,他现在的所有反对,归根究底,他是在担心她,他担心她树敌太多,终有一日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今日之后,她在苍丘境内再不会平静了。 处刑台下,台上的鲜血和哭嚎让郑吉皱眉,他强忍着恶心,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才没让双腿哆嗦得太厉害,他现在整颗心肝都在打颤。 虽说台上的人算罪有应得,可那凤冥女帝,确实残忍,名不虚传。 他留意了一眼身旁的郑蓝萱,生怕她会被吓着,他本不同意她来的,她执意要来,他只好陪着她来了。此时的郑蓝萱却没有关注处刑台,她仰着头,望向城楼上那一抹雪白的身影,即使那只是隐约可见的轮廓,她依旧久久地注视着。眼里闪过着倾慕,她含着笑,忽然低声叹道: “她真美!” 郑吉心脏一沉,皱眉,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上面坐着的那位是很美,举世无双的美,可在这个时候去赞叹美丽是不正常的,他的妹妹不正常了。郑吉开始头疼,他想起今早陛下对父亲说的话,从今日起,郑蓝萱继任郑家少主,他想起父亲在听到这句话时老脸瓜绿,大哥的脸色比父亲的更加难看,那时候他想,郑家要乱了。却没想到当时的妹妹十分平静,甚至低垂着的脸上扬起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因为一直关注着她,第一时间发现了那抹微笑,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是在看陌生人,这个相识了十六年的妹妹他就像是不认识她了似的。 郑吉的心里乱糟糟的,他又去看听话地站在郑蓝萱身旁的珍珠,他是强烈反对她跟来的,可她说今天的处刑台上有她的仇人,拼命央求郑蓝萱带她来,无论郑吉怎样反对,郑蓝萱还是把珍珠带来了。 他心里想着,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这么血腥的画面?却见那个小姑娘的神情异常平静,比他的妹妹还要不正常的平静,她小小的身子伫立在拥挤的人群里,透过人缝望向前方的处刑台,眼神深远,甚至带了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冷漠。 郑吉越发混乱,他忽然觉得,这一个两个全疯了。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归程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归程 与蓉城的死刑判决一同颁布的还有两条发布给全境执行的旨令,即日起苍丘境内不允许出现民间宗教,不允许举办大型集会,同时开始了从严处罚犯罪,许多犯下罪行的犯人或许在从前还有机会活命,可自这条旨令下发以后,犯案者一律死刑。 伴随着凤冥女帝残暴血腥的事迹广为流传的,还有对各地罪犯执行的严酷刑罚,有人只因为抢了一次钱财就被处以极刑,还有人只是调戏了一个姑娘就丢了性命,一时间,苍丘境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中。 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飞涨的物价和越来越贫穷的百姓,虽然物价很快被抑制住,借机发财的奸商也受到了惩罚,可战争造成的贫苦无法扭转。这个时候,凤冥朝廷突然下发了征兵令,待遇与平头百姓相比可以称得上“优渥”,于是大量的青壮年为了养家糊口报名参军,接受统一管束,开始了有序的练兵,有序的耕种。 因为这一次的征兵令不拘性别,苍丘的女子本身就比别的地方彪悍,征兵令一出,吸引了不少女子前来应征。 当然这些是后话。 监斩结束后,嫦曦被留下来处理苍丘境内的商贸,他需要想办法平息接下来会在短时间内飞涨的物价,以及彻查姚安、盘宁贪腐案牵出的官员,再将他们定罪处置。 嫦曦本想跟晨光回国,却被这些事绊住,心里面的不满堆积,看沈润越发不顺眼,两人交接时阴阳怪气了沈润数次,沈润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他二人忙得不可开交,晨光却很闲散,在郑蓝萱的陪伴下数次出海,眼看归期渐近,她才唤来了心事重重的珍珠。 珍珠的母亲在行刑的前一天吊死在了狱中,她现在父死母亡,妹妹惨死,唯一的弟弟被卖给了石阳镇上的一户人家,她年纪尚小,无力抚养弟弟,只能将弟弟交给那户买家继续抚养,好歹能吃饱穿暖,跟着她才是没有活路。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看起来十分麻木,除了麻木,她那张稚嫩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其他表情。 晨光唤她来是要给她一个去处,珍珠低垂着头,以为自己的去处是郑蓝萱的绣楼,她的心中很是忐忑,暗想她的针线活不怎么样,她娘也没正经教过她,和王婆婆学的那点针线可能连当个杂工都不配,却听晨光问她: “若是送你进军营,你可愿意去?” 珍珠耳腔一震,惊诧地抬头,瞠目。 “或者你愿意去郑家的绣楼做杂活?”晨光接着问。 珍珠立刻摇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不再像她那张麻木的脸庞: “我愿意进军营!我想进军营!” “从军很苦,进去了很难再出来,也不会有人给你优待,你想清楚了? 珍珠用力点头,十分坚定:“我想清楚了!” 晨光见她目光坚定,语气有力,点了点头:“明日你就启程吧,我为你找了一个师父,你跟着她,好好用功,会有前途的。” 珍珠不知道晨光口中的“师父”是谁,却不妨碍她心情激动,从军是她的梦,虽然这个梦是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至今仍很模糊,可那的确是她的梦。做一个沐寒将军那样的女将军,是她心中遥不可及的梦想,哪怕受人耻笑,哪怕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可每一次想起这个梦,她都会雀跃、欢喜,这个梦是她苦难生活中的动力,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力量。听说发掘沐寒将军的伯乐便是面前的这位凤帝陛下,那她是不是也可以…… 她越想越兴奋,开始狂跳的心脏带动起了被封在麻木的表壳下苦涩的悲情,她依旧没有感觉到太悲伤,却倏地红了眼眶。膝盖开始发颤,她“扑通”跪下来,重重地给晨光磕了三个头,咬着嘴唇,带着哭腔道: “珍珠谢陛下恩典!” …… 一日后,珍珠从小宁村回来,她家中一贫如洗,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装了两件破旧的衣裳带着,她来向晨光道别,之后会有军中的人送她去军营。 沈润不太赞成小姑娘进军营,他觉得那里面男人多,野蛮又粗暴,不适合小女孩生存,然而晨光发话,珍珠愿意,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在珍珠走后问晨光: “你打算把她送哪儿去?” 若是从军,蓉城就有招收女兵的军营,晨光特地派人送她,显然已经为她安排好了特别的去处,这激起了沈润的好奇。 晨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 “我给沐寒选了一个徒弟,教养得好,将来还能替她养老送终。” 沈润愣了一下,忆起珍珠对沐寒的崇拜,忽然明白过来,珍珠的去处是南部战场,他已经开始想象在沐寒看到珍珠后,那张比木板还要平的脸上会露出怎样惊诧的表情。 …… 回程的行装比来时简单,这一回是往回赶路,不再像来时那样边看风景边走,可以肆意悠闲。只带了些常用的衣物,晨光便和沈润坐上了嫦曦准备好的马车,在嫦曦幽怨的目送下返回箬安。 沈润心情复杂,他和晨光本是出来游玩的,前几天玩得还好,没想到后面又是牵扯了罪案,又是牵扯了政事,收割了许多人命,还颁布了新的政令,这和在箬安没什么区别,好好的一次游玩到底烂尾了。 他很郁闷,他对这次的游玩很用心,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这原本是他和她第一次不带目的的出游,却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愉快和轻松感大打折扣,这让他多少有点沮丧。 让他意外又让他有点开心的是,回程时只有他和晨光两个人,多加了一个车夫是因为由他驾车太容易迷路。返程的车厢里只有他和她,也就是说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独处,沈润对此很高兴。可同时他又有点担心,她的行踪暴露了,归途可能不会再消停,尽管不情愿,他还是向她建议多带几个人贴身保护她,却被她一句“不需要”给驳回了,她甚至连理由都没说给他听。 于是,两人,一车,外加一名由士兵扮成的车夫,向着箬安的方向进发。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行刺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行刺 晨光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沈润恍惚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的她也是这般嗜睡。嫦曦准备的马车很稳,不徐不疾地行驶在山间,安宁,幽静。沈润煮茶时晨光在睡觉,沈润看书时晨光在睡觉,沈润收拾车厢致瓷器叮当作响时晨光还在睡觉,虽说多休息有益身体,可像她能睡这么久沈润着实有点担心,好在她还知道要吃饭的时候坐起来吃饭,不然沈润真的要把她拉到医馆去看病了。 担任车夫的士兵是土生土长的盘宁人,对这一带很熟悉,回程十分顺利,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迷路。他们特地选择人烟稀少的小路,为的是安静不受打扰,然而平静祥和只持续了几天,阳光明媚的午后,沈润正窝在车厢的一角无聊地翻看棋谱,晨光枕在软枕堆里睡大觉,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眼梢瞥她,幽怨地想好不容易两个人能闲下来独处,她也不说和他聊聊天,非要睡觉,就在这个时候,行驶中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沈润丢下棋谱慌手慌脚地扶住晨光,晨光才没从长座翻到地上。 只听车外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截这辆马车!” 晨光被急刹车摇醒,迷迷糊糊坐起来,她没穿鞋子,慢吞吞地用双臂抱住双腿,蜷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像只懵懂的幼鹿,沈润看着她在心里想,觉得有点好笑。 “车上可是凤冥帝?”马车外,一个粗犷的男子嗓音响起,洪亮似雷,如强大的武器一般威力十足。 晨光歪着脑袋,昏昏欲睡,她慢吞吞地眨了两下眼睛,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这种事不是应该旁敲侧击寻找暗线索来确定么,他直接问出来,谁会回答他? 充当车夫的铁鹰卫士兵张松如她所料没有回答提问的人,他的语气比刚刚更加凌厉:“你们究竟是何人?” 外面的人大概终于明白了不会有人回答他,相互对视了一眼,先前开口的人一声令下: “杀!” 张松能被丁振宇派出来给晨光当车夫,自不是普通人,利落地抽出长刀回击。 晨光掀开车帘向前方望去,五六个黑衣人突兀地出现在碧翠的山野间,蒙着面,在明媚的阳光下乌压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刺客。这些人的身法普通,武器也一般,突然冒出来刺杀她,让晨光颇为不满。她慢吞吞地伸出一只雪白的小脚,怼在沈润的大腿上,踢着,懒洋洋地道: “去留个活口。” 这是把他当护卫了。 车厢外传来厮杀声和惨叫声,沈润一脸认命地下了马车,他可不止是她的护卫,他还是她的专属仆人、厨子以及人形朱笔。 忽然杀出来的刺客很快就被解决了,沈润只留了一个看起来像头目的人,其他人皆一招毙命,胆敢刺杀君王,无论对方什么来头,都是死路一条。 晨光安稳地坐在车厢里,没再向外探头,听到马车外打斗渐歇,留下了一个活口,她淡声吩咐张松: “去把他们的来历审出来。” 沈润将疑似的领头人交给张松,他这个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一个做过刑狱的人充当车夫,原来是为了审问, 张松在进入铁鹰卫之前曾做过多年的刑狱官,专门在牢里审问犯人,有许多手段可以让犯人招供。 张松领命,将受了伤的领头人拉到一边的树林里。 沈润擦净软剑,收起来,上了马车。 晨光终于睡醒了,开始吃嫦曦给她准备的零嘴。 刚经历一场刺杀,她却如此淡定,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山野间还有心情吃零食,沈润坐在一边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佩服她。 晨光见他瞧过来,把手中的油纸包递过去,那是一袋糖栗子。 沈润摆了摆手表示不吃:“我不让你去监斩,你偏要去,这下子行踪暴露了,回去的路上怕是不会安宁。” “那就热闹热闹。”晨光不以为意,含着笑一颗接一颗吃着糖栗子,含糊不清地道。 沈润无奈,他也管不了她,只能闭嘴着手为自己泡一杯清茶,在血色的山间,茶香袅袅,茶韵悠长。 不一会儿张松从林子里回来,隔着车厢报说前来刺杀的人是蓉城耀武镖局的青年,这些青年反对新朝廷,憎恨凤冥人,尤其憎恨让他们亡国的凤冥帝。早在战争开始前他们就因为厌憎凤冥帝走到了一起,五六个誓要护卫苍丘国的有志青年成立了一个秘密团体,后来苍丘国战败,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便生出了刺杀凤冥帝的念头。原本他们只是有这个想法,刺杀一国之君可不好实施,他们也没想到凤冥帝竟会如此张扬地出现在蓉城,这给了他们实施计划的机会。从蓉城出来他们就一直跟着晨光的马车,计算路线,最后决定在这里动手。 领头的在招供之后就被张松处置了。 晨光让他记录下耀武镖局,之后重新上路。 因为行踪暴露,回程的路上晨光遭遇了几次刺杀,多是来自民间的小角色,出于苍丘人对凤冥国的恨意,生出了杀念。这些人身手普通,武器普通,脑子也普通,通常三两下就被张松给打发了,只有两拨人是有些来历的,一拨人来自曾以反对摄政王当权为生的鸿天教,鸿天教早年被晏樱清剿过,剩下几个余孽这一次打着替天行道消灭凤冥帝的旗号又招揽来了一批信徒,沈润现在听到和晏樱有关的就火大,将前来刺杀的鸿天教教徒尽数斩杀,一个活口都没留,要不是他们先前自报家门,晨光连这些人的来历都不知道。 另外一拨人则有些邪门,比鸿天教的教徒高出好几个等级,他们的身手一看就是职业杀手,且在行刺失败后尽数服毒自尽了。 居然是某些势力豢养的死士。 沈润面色阴沉。 晨光似笑非笑。 一路惊险地来到港口,接下来晨光和沈润需要走水路,上船前,晨光命张松将路上行刺者的来历全部记下来,回到蓉城后报给嫦曦。 这个时候张松才恍然陛下为什么不带侍卫上路,又为什么要他记下所有行刺者的信息,将这些报给嫦曦大人,又有一批人要活不成了。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咒骂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咒骂 回程改道,走水路的时长比来时要短,可最快也要在船上呆小半个月。 烟波浩渺,碧水如沸,奔流不息,曲曲折折地穿过高山,越过平原,途经千里,无数礁石森然林立,每当波涛汹涌而去,便如万马奔腾,带起阵阵凉风。 阳光和煦的日子,两岸风景如画,绮丽动人。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坐在船舱外看风景,每当这个时候沈润就会让人在甲板上支一张遮阳棚,和晨光坐在遮阳棚下喝着茶偷闲。 乘船航行的日子没有太多玩乐,晨光带上船的闲书很快就看完了,连不爱看这些杂书的沈润也因为太闲全都看了,看过之后还很不满,连着在晨光的耳朵边批评了三天,说这些杂书宣扬玩物丧志,伤风败俗,误人子弟。晨光听久了,总觉得他是在不爽书里的人太腻歪,就差骂纸中人不要脸了。 沈润因为才子佳人的戏码看太多,心里不痛快,决定用练字来陶冶一下情操,修身养性。 晨光坐在遮阳棚下吃玫瑰酥,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在桌上铺了纸,支了一排的墨笔,还特地挑选了一块很符合周围美景的镇纸。他仪式感十足地净了手,因为她讨厌人为的香气,倒没摆香炉焚香。他站在桌前,神情严肃,一双好看的眉因为专注微微蹙起,墨笔在陈铺的细纸上滑动,一勾一勒,干净利落,执笔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甲板上安静,唯有细细的风声,和晨光吃玫瑰酥的声音。 平心而论,沈润的字写得很好,可以称得上“颜筋柳骨,铁画银钩”,曾被许多名家夸赞过,可惜晨光对书法不感兴趣,反而惊讶他只是写字竟能写上一天不会厌烦。 她吃着玫瑰酥,才旁观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转头望向远处的青山。 墨色的笔尖微顿,沈润抬眸,轻瞥了她一眼,忽然说: “你替我研墨吧?” “嗯?”晨光愣了一下,目露疑惑。 沈润放下笔,拿起墨锭,含着笑递向她。 他的要求有些突兀,晨光满腹狐疑,但他都递过来了,玫瑰酥吃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拍了拍手,站起来,接过墨锭,走到他身边。砚台半干,她滴了几滴清水入砚,垂眸揽袖,匀力慢研,再将研好的墨推入砚池。磨着磨着,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有点熟悉,仔细回想,蓦然想起,这不就是前几日看的那个本子上的内容么,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她看了沈润一眼,正好捕捉到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窃笑。 不是玩物丧志么? 伤风败俗得这么高兴…… 误人子弟? 呵! 就在这时,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大浪,风向逆转,变得劲烈,一艘大船破水而来,与晨光的船并排前行,很快,从那艘船上随着风飘过来一股臭味,馊臭熏天,令人作呕。 如画的景色一下子被破坏了,晨光蹙眉,放下墨锭,向大船望去。船是渔民用的那种较大的渔船,泛着一股腐烂的鱼腥味,却并不是拿来打渔的,破旧的渔船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全有,或坐或站,将船板挤得满满当当。船上的人皆枯瘦憔悴,面如死灰,有那么一瞬,晨光差点以为这艘船在贩卖人口。正在这时,船上突然发生骚动,一个嘹亮的少年音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娘!娘!” 两艘船并排航行,却距离很远,晨光从声音判断那个孩子现在十分恐慌,她远望着,勉强能看到人聚得最多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少年抱着一个褴褛的妇人,正在大哭。不久,管事模样的汉子驱散了聚集的人群,走到倒下的妇人前,似在查看。过了一会儿,晨光听到那人冷漠地说了两个字: “死了。” 少年闻言,哭得更大声。 船上的人面露不忍,却只是一瞬,很快有两个人上前,一个拽住少年,另外一个人将少年怀里的妇人扯出来,毫不犹豫地丢进滚滚的江水里。 少年瞪大了眼睛,拼命挣扎,扒着船舷嚎哭着“娘”,就要往下跳,被周围的几个人拉了回去。晨光听到他们在劝那个少年,大意是他母亲已经死了,继续放在船上会闹疫病害死别人,扔进江里也是没有办法,死人死了,活人还得继续活着,不好好爱惜性命就是对母亲不孝,只有他好好活着,他的母亲才能走得安心。 渐渐的,少年的嚎哭声缓了下去。 原本晨光觉得那几个人的劝说很扯,航行又不是一直不靠岸,找个地方靠岸把人埋了也不会费太多时间,直接扔进江里算怎么回事,却听那个少年询问身旁的人: “阿叔,这儿离赤阳国还有多远?” 这些人竟是去赤阳国的。 那个被唤作“阿叔”的中年男人显然也不知道,只回了句:“那可远了!” “到了赤阳国,真就能吃得饱赚大钱吗?”少年怯生生地问。 “那是当然!”“阿叔”重重地点头,语气中满是憧憬,“赤阳国遍地金子,只要你肯卖力气,就能赚大钱!” 少年默默地垂下头,忐忑,又充满了期盼,忽然,他攥紧了拳头抵在心口,又开始哭泣: “我还对我娘说,等赚了大钱,一定给她买一栋大宅子好好地孝顺她!” “阿叔”看了他一眼,感伤地皱起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咬牙,恨恨地说:“都怪那个凤冥帝!要不是她派兵打苍丘国,苍丘国会亡国?苍丘人会国破家亡,为了生计远走他乡?挨千刀的女人,一身杀孽,将来肯定不得好死!” 战争后的苍丘人,对未来绝望,欲往繁荣富裕的赤阳国谋生,难怪他们不能上岸,此处已是凤冥国境内,这艘船上的人恐怕是偷渡来的,一旦被官府查获,轻则遣返,重则入狱获刑。 少年听了“阿叔”的咒骂,通红的眼睛里溢出了仇恨,怒目切齿,厉声道: “阿叔说得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个女人杀了那么多人,就该被天打雷劈,受千刀万剐!” 他二人的话引来旁边人的附和:“没错!那样的贱人就该天诛地灭!” “杀人的恶鬼,老天会收了她!” “她到现在都没个一儿半女,就是作孽多了,这种女人,活该断子绝孙,没人送终!” 渔船上的人越骂越难听。 沈润握着笔的手开始躁动,她是一身杀孽,可骂她“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也太难听了。战争从来就不是正义的,战争会掺杂进各种私心和野心,可只要有人存在,战争就不会消失,这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操控的,这是环境使然,形势驱使。他不否认晨光将私心和野心带进了战争里,可凤冥国不打苍丘国,苍丘国早晚会打凤冥国,那个时候,不占先机的凤冥国很有可能会亡国,那么在这样的船上苦苦挣扎的就是凤冥人了。 他不是在替晨光开脱,只是上位者看到的和平民百姓看到的永远都不会一样。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暴雨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暴雨 晨光没有沈润那般心情复杂,从她做了凤主开始治理凤冥国起,骂她咒她的人每天都在增加,她见过太多,这些咒骂一点都不新鲜。她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去控制言论,平民百姓私底下骂骂她,回头该为了生存拼命还得拼命,这点咒骂造成不了什么影响,蝼蚁动动嘴皮子更不会有撼天动地的力量,她自不会放在心上。 她当然知道战争会使民生恶劣,只要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可战争从不会因为民生恶劣就停止。 沈润却很郁闷,他听不得别人说她坏话,可他又不能去追上说她坏话的人打对方一顿,这让他更郁闷。他看晨光时会径自替晨光带上光环,在他眼里仙光笼罩的晨光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可有时他也会反省一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盲目,盲目地相信她,盲目地支持她,万一她做错了,他却没有在该阻止她时及时阻止她,他受不起那份后悔。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更加郁闷。 他失了练字的兴致,在晨光狐疑的目光里,收起笔墨去厨房煮饭。不带仆从的日子是可以让他和她更亲密地相伴,可凡事亲力亲为也确实麻烦,他得保证入她口的东西没有危险,在这艘雇下的只有四个糙汉船工的大船上,他只能亲自去煮。 晨光没有动,她单手托腮,还在听渐行渐远的渔船上一群人越骂她越起劲,好像骂她能吃饱饭一样。本来已经走远的沈润实在听不下去了,转头,大步回来,黑着脸拉起坐着的晨光往舱里走。 晨光这才意识到原来他这么在意挨骂,有点好笑。 …… 阳光明媚的日子至此截止,接下来的几天阴云密布,狂风不休,船在汹涌的巨浪上逆着风艰难起伏,直到后来,一场大雨终于降落,为燥闷的天气带来一丝凉爽。 雨是半夜里下的,闷雷滚过,一道蓝森森的闪电在乌云间炸亮,北风呼啸,雨如瓢泼,打在船板上,噼噼啪啪,嘈乱无章。 房里早熄了灯,沈润斜卧在床上,在黑暗里,手撑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盯着晨光的睡颜瞧,他在睡不着的夜里总是这么打发时间。 不做噩梦的时候,晨光的睡姿比从前好太多,这完全归功于他,在她的身体终于记住了她不是一个人睡在床上后,她老实了许多,虽然仍旧踢被子。 沈润拉住又被推开的被子,盖住晨光的肩膀,顺便在她的脸上偷个香。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拉过她,将她勾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衣袖下细嫩的前臂。 她在睡着时不会说“斩”也不会喝“战”,像一朵沉睡的海棠,乖巧可爱,令他心悦。 雨声隆隆,狂风吹动关闭的窗扇,原本在风浪中飘摇的大船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到了,紧接着,暴雨中传来厉喝: “什么人?!” 话音未落,兵刃相接声响起。 甲板上开始了打斗,黑衣,雪刃,刀光,剑影,船上的船工们抹去了糙汉妆扮,露出了本来的俊朗面目,与从勾住大船的小船上跳上来的黑衣人搏斗。 大雨,又是在深夜,周围雨声嘈杂,浪涛滚滚,实在不容易注意到有其他船只靠近。那些冲锋型的小船破浪而行,航行的速度极快,且都没有点灯,摸着黑行至大船下,用特殊的钩子勾住大船固定,船上的人如离了巢穴的蚂蚁,顺着绳索极快地攀到大船上。 在钩子勾住大船时,发出的异响被房里的沈润听到了,他微微蹙眉,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晨光,小声埋怨: “不让你监斩,你偏要去,又来了吧!” “这话你说几遍了?不腻么?”闭着眼睛的晨光突然回了嘴。 沈润惊了一跳:“你醒了?” 晨光“哼”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从他怀里滚出去,滚了一圈半,变成伏趴在床上,顺便用被子卷住自己,把自己卷成了一只蚕茧。 沈润瞅了她一眼,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上船的刺客听声音也越来越多,他起身穿好衣服,取了挂着的长剑就要出门。 晨光仍趴着,没看他,闭着眼睛懒懒地嘟哝:“打不过,就喊我。” 居然小瞧他! 沈润趁着黑瞪了一眼她的背。 “穿件披风。”晨光接着说。 终于知道关心他了,沈润心情转好:“外边雨大,你别出去。”说罢,大步出了门,去处理那些突然登船尚不明来历的刺客。 伪装成船工的护卫只有四个人,是真的只有四个人,没有其他埋伏,若不是只有四人,也不会有大胆的敢来劫他和晨光的船。 四个护卫都是晨光的人,沈润不太认得,看长相他觉得应该是出自晨光的那个影子军队,那个只听命于她如泄地的水银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卫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支卫队具体有多少人、都是谁,他也没有特地打听过。他只知道这些人身手极好,单独拿出来,每一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 然而今天登船的刺客亦不是平庸之辈,甫一交手,沈润就确定了这是一群以杀人为生的死士,民间的土壤是不可能养出这样的杀手的,这群人是有备而来。 一共四艘小船,杀手加起来共五十几人,在风雨里血光涌动,杀气腾腾。 沈润皱着眉,他这次没有用软剑,用的是长剑,剑光如虹,步步生风。他置身在雨中,很快就被雨水浇透了。他在风雨里凌空跃起,挥出一片绚丽,似繁星自星河坠落,斩灭了围攻而来的杀噩,刺目的剑芒直冲而起,矫若银龙,似与天空中霹雳的闪电连接到一起,形成了一片耀眼的光幕。 突袭的刺客接二连三倒地,血水混合着雨水冲刷着甲板,即使有风雨浇打,依旧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的血腥味。 正在这时,脚下的船板似发生了震动,起初沈润没有注意,直到他发现震动过于频繁,留了心,突然之间面色阴沉,他意识到有人正在水下凿船。 风雨大浪里,船本来就不稳,一旦被凿破,必会加速下沉,周围没有陆地,即使会水,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很难游上岸,这些刺客看来早就打定了主意,杀不了,就淹死他们。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受伤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受伤 一枚红色的烟火升空,照亮了半片雨夜。 晨光这个时候才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撑起一把紫竹伞,来到湿冷的甲板上,无意间踩到从船板下冒上来的江水,冰冷的江水瞬间湿透了她的鞋袜。 她皱了皱眉,觉得晦气。 船上的打斗已接近尾声,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眼看大势已去,皆训练有素地服毒自尽了。还有更狠的,他们不止凿了晨光的船,连他们自己乘坐的冲锋舟都凿穿了,看样子他们压根就没想活着回去。 晨光心想她得多招人很,才会有人前赴后继不要命地跑过来刺杀她。 血水的咸腥味和雨水的湿粘气息交织,到处都是黑衣人的尸体,七横八竖,被暴雨浇打,形成一道道暗红的溪流,流动在船板上。 晨光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站着,环顾四周,没看见沈润,狐疑地问正在清点尸体的司十二: “殿下呢?” “回陛下,殿下下水了。”忙着给尸体搜身的司十二回答。 “下水了?”晨光愣了一下。 “水下有人凿船,殿下就下水了,朱文跟了去。”司十二的语气很平,他和其他忠于晨光的武器人一样,对沈润没什么好感,也不会觉得对方冒着雨跃进滚滚的江水里是什么值得惊叹震撼的壮举。 晨光没说话,撑着伞走到船头,风雨从伞外刮进来,她拢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就在这时,船舷下方传来破水声,她循声望去,一抹白影穿透风雨,迅速攀上船舷,轻盈一跃,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晨光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沈润已经湿透了,原本纤尘不染的衣袍皱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乌发浸透了水,变得沉重,冷雨夜,又是在狂风呼号的江面上,四周没有遮挡,温度比白天降了一半,饶是沈润的身体再好、功力再高,经过这么一遭,也脸色苍白,浑身发冷。他紧紧地咬着牙,压下颤抖,见晨光迎上来,皱了皱眉: “你怎么出来了?” 瓢泼大雨中,他说话时的声音微微发抖。 晨光歪着头,看了他片刻,问:“受伤了?” 沈润愣了一下,他明明已经将手臂藏到身后了:“没有。”他含着笑回答,雨夜太冷,这一抹微笑笑得不太自然。 “我闻到了。”晨光说,意思是不必再藏了。 沈润哑然,居然是闻到的不是看到的,他很想问你是狗么? “水下太黑,大意了。”他干笑着解释,眼梢泛起懊恼,下水杀个刺客居然负伤回来,实在丢人。 正在这时,响亮的破空声嗡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道锐利的银光自高处而来,破风裂雨,直射向晨光的后心! 雨声太大,江水轰隆,期间又掺杂着惊雷闪电,直到那柄泛着幽光的利箭距离晨光还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沈润才发现,他大骇,心脏跳到嗓子眼,惊恐得目眦欲裂,只来得及高呼: “小心!” 那箭的速度极快,他甚至都来不及上前。 晨光却在同一时间收了紫竹伞,皓腕翻转,挽了一个花儿,将激射而来的暗箭轻轻一拂,短箭改变了方向,朝着船舷射去,竟穿透了厚重的船板,直直地跌落进奔腾的江水里。 晨光转身,向楼梯上方望去,与此同时,隐在暗处已惊慌失措的黑衣人匆忙挽弓,搭箭,“咻咻咻——”连射三箭,穿过雨幕,对着晨光的胸口射来! 晨光从容地挥动紫竹伞,轻盈地拨开短箭,叮叮当当,三支箭分别钉进正在冒水的船板上。她抬眸,阴沉地望向楼梯上方,在一片漆黑里,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抹隐在暗处的身影。 二人的目光猝然相撞,刺客大惊,不敢相信她竟然一眼就捕获了他的身影,那一刻,强烈的恐惧感从脚底窜上来,比江心的雨夜还用冰冷,令人惊恐,作为职业杀手的他甚至胸口处汹涌起了本能地想要逃走的冲动。就在逃走与继续矛盾交缠的一瞬,晨光手中的紫竹伞如长了眼睛一般飞过来,直直地冲向他,距离很远时他就感受到了包裹在紫竹伞周围那股强大的、令人骇然的玄力。 他心里“咯噔”一声,双目圆睁,本能打败了坚持,他心知他敌不过必死无疑,下意识转身要逃,然而只来得及逃出第一步,那柄象征着柔婉优雅的紫竹伞已经逼近,噗的一声,自后方刺入他的脊背,劲力之强竟直接将他穿透,并在穿透他胸膛的一瞬嘭地展开,绽开了一朵充满了血色的花。 黑衣人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的胸膛,在风雨里摇晃了两下,重重地倒在地上。 晨光自他的背影收回目光,不再理睬,走到先前射向她的箭矢前,拔出一根,看着上面淬着绿的幽光,忽然放到鼻下闻了闻。她面色微沉,接着似恍然地冷笑了声。 就在这时,一条还滴着水的披风遮过来,遮在她的头顶,帮她挡住了风雨。晨光微怔,望过去,原来是沈润把下水前留在船头的披风拿回来,过来给她当做雨伞用。虽然他的这条披风已经湿透了,也根本遮不住风雨,但聊胜于无。 “去舱里把蓑衣拿来!”沈润厉声喝令司十二。 本来司十二他们是不服沈润也不会听沈润的命令的,可在陛下面前,又是为陛下着想,司十二虽不满他盛气凌人地支使他们,却还是给了他一点面子,让朱文去舱里找蓑衣给陛下穿。 沈润双手撑着披风给晨光挡雨,晨光这才注意到他的上臂被割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白色的衣料已被染红,鲜红的血正顺着衣袖的割裂处往下淌。 沈润见朱文去找蓑衣了,方才放心,回眸,却见晨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伤口瞧,他有些窘。她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赢,他败给她也就算了,今夜竟着了小喽啰的道,还被她发现了,丢人。 他双耳发烫,讪笑着,下意识想藏,却因为要给她撑衣服挡雨,没办法藏起来,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 “皮肉伤,不打紧!”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晨光沉默着。 朱文很快将蓑衣拿来,沈润扔下披风,快速接过来,给晨光穿戴上。晨光一动不动,任他将大斗笠扣在她的头上,再将宽大如刺猬似的蓑衣套在她身上,细心系好。 司十二这时候上前,对着晨光低声汇报道: “陛下,刺客共五十三人,身上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标识。” 意料之中,晨光没有说话。 “船开始沉了。”沈润站在她身边,轻声提醒了句,她太淡定了,让他怀疑她是不是留了后手。 晨光瞥了他一眼,问司十二:“船什么时候来?” 她果然有后手! “回陛下,十三就在附近,应该快赶来了。”司十二说。 沈润哑然,她还真留了后手,她都准备救援船了,那他下水是为了什么,弄得这么狼狈。瞅了一眼手臂上的伤,他一阵郁闷。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选择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选择 大雨如注。 晨光披着蓑衣,站在船顶,静静地眺望漆黑的江面。 沈润站在她身旁,他全身都湿透了,也没必要再去找伞遮雨,他陪她立在高处,船在往下沉,下方大量的江水漫上来,已将半艘船淹没。 他心中有些急,可她淡定自若,他也不好表现得太焦虑,只轻声问她: “安排了谁接应?” “十三。”晨光简短地回答,语气很平,也没看他。 沈润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刚刚是不是知道了那些人是谁派来的?” 他等了半天晨光都没有回答,他瞥了她一眼,她的大半张脸隐在斗笠下,狂风疾雨几乎将她细瘦的身体淹没,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冷不冷?” 晨光终于看了他一眼,反问:“冷么?” 沈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冷不冷,心中一甜,笑道: “我冷什么?” 他是个男人,身强体健,虽然打不过她这一点让他很受挫,可至少在其他事上他希望她能觉得他果敢可靠,他已经不想去和她比较了,他只想陪在她身边,成为能够支撑她的力量。 晨光没有言语。 “陛下,十三来了!”司十二出言提醒。 沈润心头一跳,向前方望去,江水太黑,他的夜视力不如他们强悍,看了许久也没发现司十二口中的救援船在哪,这时候晨光突然问他: “能凫水么?” 沈润下意识摸上受伤的手臂,讪笑:“皮外伤,怎么不能?” 晨光没再多言他的伤势,只淡淡说了句:“一会儿跟着我。” 沈润点了一下头。 船下沉的速度开始加快,眨眼间江水漫上木梯,此时木梯下方全是水,风浪很急,沉了大半的船只在风雨里剧烈地摇晃,若不是船上的人玄力深厚,根本站不稳。 不久,晨光对沈润道了句:“跟上!”她扯去身上的蓑衣,摘掉斗笠,以一个极优美的弧度跃入冰冷的江水里。 沈润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跟着她跃进水里。 晨光潜在水下,几乎没有上浮,沈润游在她身后,每一次看她凫水,他都会惊叹她明明是在沙漠里长大的,水性为什么会这么好,这又让她吃了多少苦头。 晨光像一尾灵活的鱼,极快地游在冰冷的江水里,她仿佛拥有可以辨别方向的法宝,在漆黑的水里方向感极强。循着方向潜游,直到最后她终于开始上浮,沈润跟着她,浮到水面上时,发现面前是一艘大船,船上已经放下绳梯。晨光拉住绳梯扯了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她借住绳梯轻盈地跃上甲板,沈润紧随其后上了船。 司十二等陆续浮出水面,跃上船板。 十三披着蓑衣,带着几个人冒雨候在船上,见晨光平安登船,松了一口气,跪下,朗声道:“十三参见陛下!” “开船,回箬安。”晨光淡声吩咐。 “是。”十三命船工重新起航,向着箬安的方向进发。 雨依旧在下,舱中早已备下热水,晨光登船后,第一时间去沐浴更衣,将身体泡暖,坐在房间里擦头发时,沈润从外面进来,他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手里端着一碗姜汤。他将汤碗放到晨光面前,似有点烫手,一边搓手一边催促: “快,趁热喝了!” 晨光愣了一下,抬眸看他,问:“上药了么?” 沈润知她问的是他的伤,笑道:“上了。”又催她,“快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晨光放下擦头发的绸巾,端起碗,趁着热,小口小口地喝。沈润笑眯眯地看着她喝,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绸巾,走到她身后,帮她擦头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润轻声开口,道: “你拿自己做饵还是太冒险了,尤其今夜,风雨恶劣,万一出现差池……” 她甚至都没有提前告诉他她做了哪些准备,也不是怨她,他就是担心她的安危。 “赤阳国在苍丘国渗透很深,你可知晓?”晨光啜着姜汤,问。 “知道,两国从建国起就开始争高低,互派的细作也比派往其他国家的细作多。其实过去是苍丘国略胜一筹,可惜经历过几次叛乱、内耗,国力大减,赤阳国自那时崛起,到后来达到了苍丘国难以攀越的高度,苍丘国一直想恢复到之前的国力,可惜赤阳国能人辈出,又在别国埋了不少细作,尤其是在苍丘国境内,导致苍丘国始终无法翻身。” “那些是历史问题,我说的是在晏樱和赤阳国合作以后,赤阳国得了便利,渗透得更深,不止在民间,还有朝堂上,苍丘境内究竟有多少属于赤阳国的势力,恐怕连晏樱都数不清楚。” 沈润听她提起晏樱,心“咯噔”一声,十指微颤,缄了口。 “真是废物,养了一条喂不熟的狗,喂不熟也就算了,最后还反咬他一口!”晨光嗤笑了一声,唇含轻蔑。 沈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虽不愿听晏樱的名字,可她的话让他多少生出了点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了以后还被心爱的女人骂是“废物”。 “战争结束让一些人有了想头,若不在这个时候重治,给了他们滋生的机会,苍丘必乱,苍丘一乱,凤冥国境内也会受影响无法安稳。” 沈润微怔,她难得对他解释她的作为,他都有点受宠若惊了,缄默片刻,他轻声说: “我明白,重典治乱我是赞同的,我只是担心执行的时候层层加码有人以此为借口荼毒百姓,人为制造冤假错案,致百姓对朝廷失去信任,被迫反叛。” 晨光笑:“那不是更好,抓几个借机生事的狠狠处置了,既能整肃官员震慑朝堂,又能在民间建立起声望,公正是只有在经历过罪恶与绝望之后才会显得可贵的东西。” 沈润语塞,有时候他觉得她挺毒的,把人当成工具,想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她心里是一句屁话。 晨光忽然问:“成千成万的性命和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沈润哑然,他甚至怀疑她是读到了他的腹诽在嘲讽他,人命当然重要,可那是在拥有了权力以后,他出身皇族,他曾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不择手段,那个时候人命在他手里也是工具。 他无言以对。 晨光扑哧笑了,扭头看他,说:“这也犹豫?没了权力连自己的命都是别人的,还能有闲心去‘关爱’众生?” 她绝对是在嘲讽他。 沈润绷着脸干巴巴地回道:“是,你说的对。” “杀戮不是我的嗜好。”晨光忽然道。 沈润愣了一下,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居然对他带有解释意味地说道,心湖掀起了波澜,他默了片刻,低声说: “我从没这样想过你。” 晨光没再言语,接着喝起了姜汤。 第一千四百十章 病了 第一千四百十章 病了 任谁都没想到,次日清晨,沈润突发高热,不是因为淋过雨泡过江水着了寒凉,竟是因为没有处理好的外伤。 船上没有准备退热的药材,晨光命人将船尽快停靠在距离最近的港口,从城里寻了一位有名的郎中上船,把过脉后,郎中开了几包汤药,由司十二在船上煎煮。 房间内,晨光坐在床边,沈润躺在床上,呼吸发沉,他的脸烧得通红,时而咳嗽,她从水盆里拧了帕子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神情懒懒的,与她对视时,微带鼻音说: “你出去吧,别过了病气给你。” “我问你上没上药,你说你上药了。”晨光不悦地瞪他,要是真上了药,伤口会恶化成这样?伤口不恶化,又怎会突发高热,变得病怏怏的? “我上过了!再说不过是破了点皮,过几日就好了!”沈润眉头微蹙,还在嘴硬。 破了点皮…… 晨光哼了一声,遏止了想在他的伤口处狠捏一把的冲动,懒得与他计较。 “你出去吧,”沈润又说,“我病了养两天就好了,是小事,若连累你也病了,那就是大事了。” “啰嗦!”晨光绷着脸吐出两个字。 “你听话……”沈润皱着眉,还要再说。 晨光嫌他话多,伸手,粗暴地按住他的嘴唇。 沈润哑然。 让她出去她不肯出去,他要说话她也不让他说话,沈润很无奈。高烧来袭,热度直升,他头重脚轻,越发昏沉,渐渐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阖着双眸,困难地呼吸,不知不觉间,竟昏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窗外的雨声歇止。 甫一醒来,沈润就看到坐在床边打盹的晨光,她靠在床柱上,手撑着额角,脑袋一点一点的,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粉面桃腮,恬静动人。 沈润心里一动。 他从未指望过她会在他生病时照料他,她身子弱,不适宜,且随着她的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她的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强势,盼望她细心地关怀他,耐心地照料他,他还不如去盼望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可他终究是把她当妻子的,既是夫妻,肯定会希望自己生病时,能够从另一方的关怀中汲取温暖,这也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携手相伴的意义。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份温情居然在他毫无准备时发生了。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很多的欢喜,还有一点他不想去注意到的酸涩,这么多年,在他悲观地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的时候,居然发生了。 他的内心百感交集。 或许正是因为有那一缕酸涩存在,供作对比,心口处热潮翻涌,竟比单纯的温情更令他心动。 叩门声响起,司十二在房间门外道:“陛下,药煎好了!” 晨光闻声,眉间动了一下,似要醒来。 沈润一慌,匆忙闭上眼睛,心脏乱跳。 晨光被敲门声惊醒,睁开双眸。她只是眯了一会儿,并没睡踏实,懒洋洋地站起身去开门,从司十二手里接过药碗,叮嘱了对方两句就将人打发了。司十二带上门,晨光端着托盘,慢悠悠地走回来。 沈润下意识将双眸闭紧,心里面没来由的慌张亢奋,连呼吸都绷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怕晨光知道他提前醒来。 热气腾腾的汤药散发着苦味,晨光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重新坐到床前,用力推了他两下: “醒醒!起来喝药!” 嗯……有点粗暴,面对病人,应该稍微温柔一点……吧。 她推他太用力了,甚至把高烧中的他推得头脑晕眩了一瞬,他缓缓地张开眼睛,室内的光线晃了他一下,他皱了皱眉。 晨光见他醒来,拿起药碗,对他又说了一遍:“喝药!” “嗯。”沈润一副病弱苍白、体力不支的憔悴模样,回应她时的声音也显得格外低沉,他慢慢地从被子里坐起来,在她的注视下,艰难地、仿佛在挣扎一般瘫靠在勉强摆在身后的软枕上,做完这一切,他用力喘了一口气,仿佛就在刚刚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 晨光看着他,安稳地睡过一觉,她在观察他的脸色时,原本以为他好了一点,却没想到他连坐起来靠在床头上都是一副头重脚轻的萎靡样。她应该扶着他坐起来的,晨光小小地反省了下,又狐疑他只是发个热怎么像病西施似的,她重病时都没像他这般孱弱。 她将微烫的药碗塞进他手里。 沈润双手捧着药碗,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晨光不解地问:“怎么不喝?” 沈润慢吞吞地歪过头,病怏怏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轻声说: “我手臂上的伤有点痛,抬不起来……” 想要解释,又因为会伤自尊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他微低着头,嗫嚅着,看上去有点可怜。 “你左臂伤了,右臂又没伤。”晨光莫名其妙,外伤虽深,也不过是一道皮肉伤,风邪高热不舒服,养一养就退了,他怎么一脸仿佛得了绝症似的表情,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沈润被她的诚实噎了一下,他没看错她,她就是不解风情,牙关一咬,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疼痛转移了,我现在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 转移了还能“两条胳膊”,晨光哭笑不得,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只觉得好笑,弯着嘴唇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药得一口气喝下去才不会太苦。” 沈润一脸虚弱地望着她:“我手疼。” 晨光哑然失笑,二人对视了片刻,他十分执着,她虽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却还是妥协了,拿过药碗,舀起一勺苦涩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沈润心满意足,张嘴接了,汤药入口时却眉尖微蹙,心想那老大夫到底放了什么药材,怎么会这么苦? 药汁在嘴里滚了半天,才在晨光戏谑的目光里咽了下去。 晨光一勺接一勺地喂。 汤药虽苦,沈润仍旧一勺接一勺地喝。 晨光看他病着,喝着苦药,却一脸高兴的样子,也就由着他了。 第一千四百十一章 彻谈 第一千四百十一章 彻谈 晨光喂药的速度好快,沈润刚咽下去她就喂过来一勺,有几次沈润都开始怀疑她这么着急是因为外面起火了她要赶着去救火。 一碗药喝完,他比喝药之前晕眩感更重。晨光放下药碗,沈润瘫靠在床上,滚烫着一张脸,垂眸,故作淡定。晨光看了他一眼,笑问: “苦么?” 沈润摇了摇头。 他这模样可不像“不苦”。 晨光从旁边拿过竹筐,里面放着金创药、绷带等物,她轻飘飘地说了句: “衣裳脱了,换药。” 沈润愣了一下:“你换?” 晨光反问:“你自己能换?” 伤在上臂,他又正发高热,自己换药有点难度,只听晨光接着说: “十二他们定不想帮你换药,你希望他们来换?” “不希望。”沈润回答,慢吞吞地脱去上衣。她的话让他有点郁闷,他的手下就算对她没有太多好感,也无一人敢违抗她,她的手下倒好,清一色讨厌他,服从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晨光坐在床边,将缠在他手臂上的旧绷带拆下,伤口很深,周围凝了不少血迹,她先用帕子擦去在伤口周围沾血结成块的旧药,再覆上新药。她下手好重,沈润差点没忍住倒吸凉气,这换药的手法,完全不把人当人看,也不知是不是她不知疼的缘故,手上没轻没重,重新缠裹绷带时,沈润额角微汗,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她却以为他是因为高烧才出汗的,还重新拧了湿帕子给他擦了擦。 沈润憋着疼,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不太麻利地系着衣带。他有点沮丧,她好不容易愿意照顾他,可这照顾的过程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既不旖旎,也不温柔,光有苦和痛,连一丝遐想都生不出来。她面对他的身体时,冷静得甚至让他产生过一丝被羞辱的错觉,虽然她的反应也不算奇怪,他俩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再说她本来就对这些没有兴趣,可她把他当猪肉处置就过分了,一点都不柔和,弄得他好痛,她也不心疼他。她八成认为她照顾他是纡尊降贵……也确实如此,所以他不敢抱怨,万一没有下次,这次也挺好的,亦算是一段可以收藏进内心供老年时回顾的美好回忆。 他一边觉得自己好卑微,一边又在心里把这股突然涌上来的卑微感踹下去。 至少她现在只有他。 晨光整理好小竹筐,放到一旁,看了他片刻,伸手在他的颈窝摸了摸,不悦地蹙眉: “那郎中是庸医吧,怎么还不退热?” 沈润无语:“才吃了药,又不是仙丹,哪能那么快。” 晨光撇了撇嘴,眼珠在他身上溜了一圈,没有说话。沈润见她原本有话要说却咽了下去,哼了一声,凉凉地问: “你是不是想说这点小伤也能牵出高热,太没用了。” “没有。”晨光微怔,直截了当地否认。 “你有!”沈润笃定地说。 晨光哭笑不得:“你问我的想法,我说没有,你为何会觉得我有,还是这其实是你心里的想法?” 沈润语塞,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沉默。 “常人受了风寒又有外伤,发热不稀奇,和‘有用没用’有何关系?”过了一会儿,晨光续了一句。 沈润看了她一眼,晨光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向外瞧了瞧,雨已停,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船上没有点灯,窗外黑洞洞的,她往外看了一会儿,关上窗扇,对沈润说: “天不早了,睡吧。” 说着,坐到一旁的窄榻上,准备和衣就寝。 沈润披着衣服歪在床上,三千青丝如瀑,没有束冠,微乱地披散下来,墨黑的长发,雪白的中衣,他正病着,头脑发昏,看着她时的眼神微微迟滞,皮肤苍白,泛着红色,病怏怏,仿佛一触即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因目光笔直,看上去呆呆弱弱,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给人一种孑然可怜的错觉。 “才醒,睡不着。”他哑着嗓子道。 晨光坐在窄榻上盯着他,心想睡不着就自己找乐子嘛,她又没强迫他睡觉。 “我们说说话。”沈润对她说。 “说什么?”晨光一脸疑惑。 沈润靠在软枕上,咳嗽了两声,没有言语。晨光等了半天他也没说话,她有点困,躺在窄榻上,嘴里道: “你睡不着就躺躺,安安静静地歇着才容易退热。” 沈润拉高了被子,将自己裹住,他仍歪靠在床上,望着她的身影。她卧在灯影里,他只能隐约看到她毛绒绒的发顶,他蓦地开口,轻声问: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干涉你的决定?” 那一天就蓉城罪案如何处置他二人起了分歧,算不上争执,可她心情不悦是真的,那之后他们虽然偶有交谈,可他一直觉得她略显冷淡。他想好好处理,将这个疙瘩解开,但他始终没想好该怎么去做,不彻谈一次,只流于表面的话,类似的分歧还会发生,治标不治本。 晨光没有起身,她平卧在床上,闻言,怔了一下,淡声反问: “我的气性有那么大?”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还问。 话里的意思,那一回确实生气了。 沈润垂眸,沉思了良久,轻叹口气:“我担心你,你不需要我这种担心,可我还是担心你,所以一碰上我觉得危险的事,我就会忍不住说两句。” 晨光卧在灯影里,缄默着。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做法,你有你的道理,你的道理我能明白,我只是不太赞同。你我性子不同,处事方式不同,看待事物的眼光自然也不相同,我不赞同并不表示我的一定是对的,你的一定是错的,只是想法相左。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就算是为你提供另外一条思路,另外一种看法,往后我平心静气地说,你心平气和地听,至于要不要采纳,由你决定,毕竟凤冥国是你的。你若采纳了,我只以为你我看法一致,你不采纳,只需说一句‘驳回’即可,我也只会以为你是觉得我的看法对你来说不合适,过去之后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要因为政事上的分歧影响你我之间。” 晨光躺在窄榻上,仍然沉默,就在沈润狐疑她是生气了还是睡着了时,只听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同意了。 沈润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地,莞尔。 第一千四百十二章 八卦 第一千四百十二章 八卦 箬安仍同往常一样热闹。 晨光平安归来让满朝文武松了一口气,他们很担心在国君不在时赤阳国的使团到来,赤阳国作为七国中最强的国家,其他国家的臣子在对上赤阳国使团时都有点怂。晨光没回来之前,凤冥国的朝臣们每天都在议论万一赤阳国的使团突然到了,陛下没在,他们要如何应对,总不能说陛下放着大国的使团不理,自己跑出去游玩吧,这理由他们可说不出口,想来赤阳国使团在听到这个理由时也不会有好脸色。 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在讨论该用什么样的借口,事实上他们想多了,赤阳国的使团并没有如期抵达箬安,行程似乎延后了,至于什么原因,没有消息传来,他们也摸不着头脑。 晨光回宫之后召来顾尧等近臣,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凤冥国内没有发生大事,只有一些小范围的天灾、匪患和重建等在她看来稀疏平常的事宜,便将这些琐事全部丢给沈润处理了。 司八的身体有了好转,刚刚好一点,她就起床到各宫去巡察看是否有宫人偷懒。她闲不住,也很乐观,晨光去看她时,她笑嘻嘻的,一个劲儿说她没事,让晨光放心。 晨光见状也没说别的,只给了她一串从海边带回来的贝壳项链。司八不喜欢水,更没去过海边,贝壳项链虽然不怎么值钱,难得新鲜,她十分喜欢,立刻就套在了脖子上。 火舞等人对晨光去了这么久有点担心,明里暗里都在说她应该把她们带上,在她们看来,容王养尊处优自己都需要人伺候,怎么可能伺候得好陛下。火舞一连几天亲自下厨给晨光做了许多好吃的,总嘟囔晨光瘦了,阳光太烈海风太强把皮肤都弄坏了。 晨光没觉得自己瘦了皮肤坏了,可一贯寡言的司七都这么说,她无言以对,只能笑。 …… 晨光回宫好几天了,算时间赤阳国使团早该到了,却一直没有来,连沈润都开始疑惑,问晨光是怎么回事,晨光只是摊了摊手。 事出反常怕有妖,沈润特地派人去赤阳国使团的行经路线打探消息。 赤阳国使团还没来时,沐寒先回来了,带兵驻扎在箬安周边,将箬安围得严严实实,如同铁桶。苍丘境内的战争全部结束,司浅留在战地处理后续,他担心箬安这边,怕赤阳国使团的出访居心不良,特地命沐寒带一部分人先回来,加强对晨光的保护。 晨光虽对沐寒突然回来感到意外,倒也没说司浅操心过头。她笑眯眯地问沐寒她帮她收的徒弟怎么样,就见沐寒那张晒黑了的脸又成了棺材样,呆板僵硬,只剩下一对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珠子在证明她正思考该怎样回答晨光的问题。看得出她不太情愿,毕竟这徒弟不是她自己收的,她也不愿意带一个小孩子,可这徒弟是陛下给她收的,她总不能说她不愿意,况且那又是个小女孩,身为女子,她对小女孩总有一份宽容在,虽然她并不想教导徒弟。 她的不愿意全写在脸上了,尽管她没什么表情,晨光却知道她很不愿意。晨光也不拆穿,只笑着让她好好调教,那孩子是不错的苗子,等到将来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树,说不定沐寒还会感激自己。 沐寒一点感激的情绪都没有,却只能应一句“是”。 沐寒退下后,司八笑嘻嘻地说: “真稀奇,沐将军开始养小孩了,她会养么?” 火舞笑:“这有什么不会的?那孩子不小了,再说以沐将军的年岁,和她同龄的女子孙辈都有了。” 司八闻言,俏脸泛绿:“谁有孙子了?” “范大人家的姑娘、罗大人家的姑娘,都是同辈的,那郑夫人的女儿刚生了个儿子,张夫人的儿媳孕五月,也快了。” 司八听得心里莫名郁闷,撇了撇嘴:“你打听得真清楚!” 火舞嫣然一笑,并不否认,俯头对单手托腮坐在金椅上吃桂花糖糕的晨光说: “自沐将军去了苍丘,登门求亲的、托人说媒的越来越多,多是后起来的朝中新贵,不过奴婢听说,凡上门的都被沐将军的姨母客气地请出去了。” “这事奴婢也听说了,其中有一个千锋营的校尉派媒人求亲,那人比沐将军小了九岁,在箬安闹得沸沸扬扬。”司七笑着道。 司八嗤了一声:“六品校尉也敢上门,高攀了吧?别说沐将军官职比他高,就算沐将军没有官职,凭她父亲,也不可能低嫁。” “年轻嘛。” “沐将军都没在府里,他们求哪门子亲? “还不是因为沐将军能领兵了,以前京里都在传,沐将军是花瓶,沐将军的军职是摆设,朝内朝外比沐老将军在世沐将军在沐家军时嘲讽得更狠,现在沐将军领兵了,在许多人的眼里就是继承了沐老将军的衣钵,眼馋沐家军的人多得是,心思一活,迫不及待了。那些人八成以为沐将军年岁大了,不会太挑。”司七用讽刺的语气道。 “年纪大了又不是脑子坏了,都能领兵了还不挑?我要是沐将军,我就让那些人在沐府外站成一排,挨个挑,丑的不要,穷的不要,软骨头不要,牙口不好的更不能要,一群接贵攀高的势利眼!”司八气愤地说。 “确实势利,不说别的地方,单说箬安,从前多少人嘲讽沐将军,嘲讽她是女将,嘲讽她未嫁,嘲讽她父亲死了她失了倚仗却还想往上爬,现在可好,嘲讽过她的人全都跑去求亲了。”火舞含着笑摇了摇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脸都不要了!”司八冷笑道。 正在这时,沈润从外面进来,一袭锦衣,霜白胜雪,他跨过门槛,严肃的目光在司八等人的脸上扫过,仿佛不太高兴,淡淡地说: “你们先下去吧。” 此话引来司八等的不满,纷纷望向晨光。 晨光挥了一下手,三人应声退了下去,沈润见她们都走了,压低了声音嗔怪道: “拂晓宫又不是茶馆,她们叽叽喳喳的你也不管束!” “我也想听嘛。”晨光不以为然地说。 “也不知道小声点,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你也想听?”晨光乐不可支。 沈润无语,他不想听。 第一千四百十三章 下手 第一千四百十三章 下手 “盐和矿的事,解决了?”晨光含着笑问。 一提这事沈润就头大,他咬了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一回连文星阁里都有八成的人反对,你说呢?” 晨光哼了一声:“想不到文星阁里也有一群冥顽不灵的蠢材!” “盐和矿历来归朝廷控制,禁止私自贩售开采,你现在居然要将盐、矿卖给个人,他们怎么可能会赞同?” “谁说我卖,我只是给他们开采和售卖的权力,矿还是我的,给他们一点赚头罢了。都说盐和矿的利最大,是肥缺,可看这几年的账也没赚多少,与其让那些只知道中饱私囊的蠢材们尸位素餐,还不如交给精通的人,让他们有了赚头,他们也能尽心尽力替我多赚银子。我给他们开了这条路,想来就算今后再多加一点点税,他们也不会不愿意。” 盐和矿确实是暴利,不然也不会被朝廷垄断,其实她说的有一部分没错,管理盐、矿的大部分官员对开采和售卖并不熟悉,有些人更擅长的是雁过拔毛,如此一来,国库在这部分上的收益不多,还要花心思去防备去处理某些霸占肥缺不干事的官员,实在费神。晨光的目的很明确,她要将那些归朝廷所有的盐和矿的开采权及售卖权出卖出去,每年分成,也许将来还会视情况对这两项产业加税,由于这两样产业本身就利润巨大,获得了开采经营权的商贾矿主在得利之后也不会拒绝。 朝臣们反对,一方面是因为盐和矿一直以来都归朝廷控制,突然出售,得利的也许是商贾,也许是庶民,这样的落差让人无法接受;一方面,这两项是肥缺,与许多官员的利益挂钩,获利者自然不希望失去这么珍贵的拔毛机会,怎么可能赞同。 沈润叹了口气:“你这个决定,太……新鲜。”然而实在缺钱,尤其是他在看过苍丘的国库账目后,心里头冰凉一片,不赚快钱,往后真撑不住了。 “反对的人倒是给我出一个能增加国库收入的法子。”晨光凉凉地说。 “法子没有,反对很多。” “你去告诉那些反对的人,想不出其他能增加国库收入的法子就闭上嘴,至于因为自身利益牵扯反对的,让他们先摸摸自己脖子的粗细,再来反对。” 这是让他去挨个说服威逼的意思,繁琐、繁重又烦人的活儿,还是在海边钓鱼时最清闲,沈润懊丧地应了,顿了顿,道: “我打算派秦朔去白河堤考察,看一看到底塌成什么样,需要怎么修补,大概需要多少银两。” 又一件糟心事,春汛导致白河堤塌了大半,晨光冷笑着道:“对了,还有白河堤,谁再反对,直接拉去白河县修大坝!” 沈润信她做得出来。 “那我就让秦朔尽快启程。”他说,停了一下,蹙起了眉,“我派去查探赤阳国使团行踪的人回了,你可有收到越州的消息?赤阳国使团滞留越州快半个月了,他们说在距离越州二十里外的明月谷遭遇了刺客,损失不小,死了好几个人,领头的陈鹏将军大怒,一定要越州官府捉拿刺客,给他们一个说法。” “嗯。”晨光淡淡地哼了一声。 她态度模糊,让他一头雾水:“你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知道。” “越州知州带人去查,毫无线索,可赤阳国使团里确实死了人,他们一定要个说法,抓不住刺客不肯走,越州知州查不到,急得焦头烂额。”赤阳国使团在凤冥国境内死人可不是小事,虽说苍丘国一倒两国便成为了敌国关系紧张,可表面上双方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赤阳国肯派人出访,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他们是想维持和平的。使团在凤冥境内死了人,就是凤冥国的责任,处理不当,甚至可能引发战争,所以此事一出,沈润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赤阳国人该不会自编自演了一出,想要借机开战吧。 晨光哧地笑了:“不走就不走么,吃喝自理,有本事一辈子住在越州。” 她表现得太平静,紧张没有,气愤也没有,沈润皱了皱眉,望着她,仔细思索,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他惊愕地看向她: “他们说的是刺客,不是山贼、强匪,使团那么大的阵仗,普通的强匪也不敢招惹,越州官府的人去了明月谷,一点线索都没有寻到,这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晨光一脸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吃着桂花甜糕。 “莫非你……”沈润不可思议,又哭笑不得,就是七国时期那么乱的时候,也没有哪一个国家会在别国踏入自己的国境后,明目张胆地派人行刺使团,此举不仅狂妄嚣张,国与国之间如此做还有点下作没品,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反应过来,问,“窦轩真的来了?” 区区使团,只是出访,她没必要对敌国之臣动杀念,除非这支使团里有相当重要的人物。 “正常出访,却不言明自己会来,反而隐在队伍中悄悄入境,他想做什么?”沈润凝眉,狐疑,又有点愤怒,事情说大不大,全看他们要不要计较,可堂堂一国之君擅自潜入凤冥国境内,很难不让人怀疑对方是否心怀不轨。 “鼠辈上不得台面。”晨光嘲讽了一句。 “行刺成功了?”沈润一脸严肃地问,问话一出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蠢,真成功了赤阳国使团哪还敢在越州纠缠,早就逃之夭夭了,他看向晨光,虽然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其实很充分,清河王和晋阳王被窦轩黄雀在后了一回,双双殒命,而今窦氏一族只剩下窦轩和恒王世子窦昂,窦昂一个小孩子不足为惧,窦轩一死,赤阳国不攻自亡,可她这么做到底鲁莽大胆了些,“你这事做得……太冒险了!”他想了半天才想出“冒险”这个词,他其实想说得更严重。 “我可不知道他会在赤阳国的使团里,再说行刺者的线索一点都查不到,难道不是他们自编自演,想要嫁祸给凤冥国?或是他们作恶多端,有人从赤阳国一路尾随而来,终于寻到报复的机会,就下手了。” 沈润语塞,赤阳国主动示好的目的是暂时不想发生战争,凤冥国刚结束与苍丘国的大战,国力衰减,赤阳国笃定了晨光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打仗,才会提出访问凤冥国表示友好,若她拿这番话去对赤阳国的使团解释,赤阳国的使团怕不是要气炸了,当场宣战都有可能。 第一千四百十四章 礼物 第一千四百十四章 礼物 “这种理由可安抚不了赤阳国的使团。”沈润说。 “是他们主动来的,不是我请他们来的,若赤阳国以为他们给我台阶我就会下,他们打错了算盘!”晨光冷笑着道。 沈润见她硬气得很,想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再建议就是说废话了,于是不再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他改变了话题: “苍丘国的国库账目嫦曦清点出来了,运送账目的人已到,你要不要看一看?” 一说到苍丘国的国库,晨光的眼睛就亮了,闪闪发亮像塞了两道银河: “看!” 沈润点了一下头,唤人将苍丘国的国库账目搬上来。晨光喜气洋洋的神情让他不忍再看,他不想等着看她备受打击的样子,实际上他更担心她在查过账目之后火气炸裂,看他不顺眼,于是他借口要去文星阁,从拂晓宫退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测很准,晨光在发现苍丘国的国库其实也没有多少银钱时,脸都绿了。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苍丘国的国库当成势在必得的宝库,毕竟晏樱从凤临大帝的陵墓里继承了一批财宝。然而什么都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嫦曦算错了。嫦曦不可能算错账,那这个穷困潦倒的国库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一点银钱,支撑苍丘国全域都支撑不了几年,根本做不了她的助力。 她又开始怀疑晏樱是不是在临死前把钱藏起来了,她不知道的是,苍丘国的国库亏空多年,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晏樱补过的结果,这个世人口中的强国,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千疮百孔了,还能维持外表的光鲜,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接下来的几天,晨光看谁都不顺眼,她受了打击,希望破灭,于是更急进地推动盐和矿开采、售卖权的出售,不止是凤冥境内,还包括苍丘全域。她决定不单单是这两项产业,还有其他被朝廷垄断的高利润行业,她准备一样一样放给有能力经营的私人,坐等分成。 这样的决定意味着朝廷将让一部分利给庶民,可由能人经营,那些人有利可图自会尽心尽力,最终受益的还是国库,且参与其中的官员减少,以权谋私的现象也会跟着减少,综合来看,改革之后获益会比从前增多,民间也会逐渐变得繁荣有活力。 晨光认为这是对目前来说最好的方式,它是现阶段特有的,也许几年十几年之后会变,但就现在而言,这是快速增加国库收入的最好办法。 大臣们基于各种考虑,反对声强烈,大概是晨光最近给了他们好脸色,让他们以为暴君终于被神佛感化变成了纳谏如流的明君,一个两个积极谏言,颇有万古长青的忠臣风范,可惜他们发现陛下这几日分外暴躁,仿佛被惹怒的蜂王,逮住一个狠狠地叮,凡出言反对的大臣都被叮得满头包。再加上容王殿下突然微服,挨个谈话,朝臣们终于绷紧了再次敏感的神经,反对声偃旗息鼓。 …… 秦朔奉命考察白河堤。 临行前,他进宫向沈润辞行。 沈润以为他进宫来辞行只是掩护,真实的目的是为了见火舞,却没料到秦朔真打算向他辞行,还带来了一套封面精美的绘册,说要送给他。 “这是什么?”沈润见他带来的绘册由上好的檀木盒子包装,盒子上绘刻精美,上面还题着笔走龙蛇的诗句,他读了诗句,只觉得字里行间透露着隐晦的……香艳?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 “送你的生辰礼!你的生辰快到了,那时候我定赶不回来,提前送你了!”秦朔在他对面坐下,浅笑吟吟地啜着清茶,一脸骄傲地说,“这可是李蓬莱的藏孤本,一万两银子一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一个专营珍稀物的赤阳国货商手里淘来!” “一万两?你昏了头了?!”沈润愕然,差点骂他,一万两银子一套的画册,这要是被晨儿知道,不生生地扒他一层皮。 “我也肉疼,可这是李蓬莱的孤本!孤本呐!表哥,你打开看看,物有所值!”秦朔噙着微微古怪的笑,意有所指地说,还神秘兮兮地冲着沈润眨了一下眼睛。 沈润皱了皱眉,总觉得秦朔不怀好心,可秦朔都说了是礼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盒子拆开了。绘本的外包装华丽而精美,每一道笔画、每一寸线条都是精心雕琢的,观赏性很高。他将盒子打开,里面画册成套,整齐地摆着,最上面一册的封面在他打开盒子的一刻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他蓦地看见,心头一跳,即使名家的技法再娴熟,对人体的描绘再细腻,也无法掩去这是一本低俗的艳画这个事实。 他知道李蓬莱这个人有一项秘技是绘艳图,他笔下的艳画画工精美、情境生动,且此人擅长题写艳诗,为那些写实精致、栩栩如生的艳图平添了一份风雅,这让他受到一部分人的追捧,也受到了不少人的恶评。 沈润怎么也没想到秦朔居然把这东西送给他当生辰礼,面红耳赤,“啪”地合上盖子,额角的青筋乱跳: “这什么东西?!” 他这话的语气明显是在嫌弃,这不是秦朔预想中的反应,秦朔委屈起来: “画儿啊!李蓬莱的孤本画,当年共十套,现在只剩下这一套了,花了我一万两银子呢!我给你增些情趣,你有趣了,陛下才不会嫌弃你!” “你闭嘴!”沈润咬着牙,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快。 秦朔见他不听,急了,梗着脖子嚷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多少心!眼看着你的生辰就要到了,陛下有说过为你办生辰宴么?你和陛下多少年了,她为你过过几次生辰?你和陛下到现在都没个一儿半女,你知道朝中的大臣是怎么议论你的?又有多少个小不要脸的觊觎你现在的位置?你的年岁越来越了大,万一哪一天某个年轻力壮的趁虚而入,你又没有儿女傍身,到时候陛下不喜你了,你要怎么办?” 沈润一记眼刀横过去,眸凝冰雪,面沉如墨。 秦朔脆弱的小心脏“突”了一下,怯怯地移开眼神,讪讪地拍了自己一嘴巴,小声咕哝:“我是为了表哥好!” 说得好像他是就快失宠的旧妃一样,沈润压下心头的火气,淡声道:“陛下不喜生辰节日,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过,别说我的了。” 秦朔其实还想再说,可表哥眼神阴郁,他实在不敢了,哼哼了两声,嘀咕着说:“总之我的心意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一千四百十五章 工具 第一千四百十五章 工具 沈润不语。 朝中人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其实很清楚,那些人对他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轻蔑嘲讽他的,这类人或是因为他尴尬的身份心中鄙夷,他亡了国,没有殉国,凤冥人不屑他,也有龙熙人出于国破的恼恨对他暗生怨愤,或是单纯出于嫉妒,嫉妒他即使名不正言不顺、即使他亡了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一不二,他们想要取他代之;二是对他没有太多关注的,这类人只是单纯地觉得他身份不正,且有窃国的风险,对当今陛下无太多助益,对上过于忠诚的人认为他没用到甚至连个后代都不能让陛下拥有,他不适合在现在的位置继续呆下去。 不管这两种人心里怎么想,晨光将他放在现在的位置上,至少从明面没有人敢质疑他,不得不说晨光的震慑力很强,强大到她都不用主动交代,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心里再不满也不敢对留在她身边的他不敬。 如此,沈润也就不怎么计较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他了。 现在的局面是晨光想要的结果,对于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她要利用他做一个稳定民心的活招牌,却不会将他抬到高位,所以她把真正忠于他顺于他的人逐渐清除出权力中心,能留下来的龙熙人都是自愿臣服她并有心向上爬的,那些龙熙人挂着龙熙的出身,而今已经是凤冥人了,他们或许会因为他曾是龙熙帝对他多一份表面上的恭敬,实际上他们真正效忠的是凤冥帝。哪怕沈润做得再多,做得再出色,在文武百官眼里,在权力的中心地带,无名无分的他也只是凤冥帝手里的一样工具。 “容王殿下”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讽刺,连封号都没有改变,他被恢复成了龙熙帝之前的身份,这就是在告诉世人,他过去的所有拼搏和反抗都是徒劳的,她动动手指就将他打回了原形,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笑柄。 她这样做并不是憎恨他,或是想要耍弄他,这是她保住政权的手段,他明白,所以很早之前他就开看了,他知道,这不是她的私人情感。她是凤冥帝,她灭了他的龙熙国,她要留他在身边,就必须要牢牢地压制他,否则,即使他没有异心,追随他的那些心思活跃的人也会因为不甘、怨憎生出事端。她不可能将他高高地供起来,眼看着他受人追捧,寡情的帝王才能将帝位坐得长久,他曾说过她是天生的帝王,这句话也就是默认了在她心中帝位比情爱更重要。 过去的身份可以让他变换角度去理解她,换做是他,他也会这样做,只是她没给他机会,他在决战时输给了她。他也能明白,就现在国内的这个局面,其实已经不需要工具人了,如果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工具人和他的奴才们早就可以退场了,之所以还没退场…… 沈润想,“工具”就“工具”吧。 正在这时,嘉德殿外传来异动,是当班的侍卫们铠甲触地的声音,不久,一人跨过门槛,踱着碎步走进来。 殿内的太监宫女反应极快,齐刷刷跪地,垂眸屏息,不敢擅动。 沈润微怔,站起来,晨光着一身乌鸦鸦的长裙,面色苍白,衬得那头柔顺的秀发越发显得乌黑,口脂嫣红,她沉着脸,很不愉快的样子。 沈润看她这突兀的打扮,狐疑了一瞬便懂了,自蓉城那一次,她的日子总不准,时有时无,让他操碎了心,现在看着她一身黑,他很高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了。 秦朔起身,行了一礼,含着笑道:“参见陛下!”他不着痕迹地往晨光背后扫了一眼,只有司七,没有火舞,他有点失望。 “你还没去白河县?”晨光瞥了他一眼,问。 她语气冷硬,似心情不佳,秦朔惊了一跳,心想早朝的时候他就在,她没看见他?腹诽自然不敢表现在脸上,他讪讪地笑道: “臣来向殿下辞行,稍后启程。” 晨光点了点头。 秦朔见状,即刻告辞:“臣告退。” 眼看着他转身欲离开,晨光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叮嘱:“白河堤,多找些懂行的,能减省多减省。” 这一听就是国库没银子了,不然也不会连盐矿都卖,秦朔会意: “臣遵旨。” “下去吧。”晨光淡淡地道。 “是,臣告退。” 秦朔走后,晨光在院子里坐下。沈润嫌屋子闷,之前一直在庭院内批阅奏章,他唤来成安,轻声吩咐了几句,回头见晨光一手掐着腰已经坐下了,苍白的小脸微微泛着青色,他噙着笑问: “你从哪儿来的?” 她极少来嘉德殿寻他,有事也是派人找他过去。 晨光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花园。” 原来她去御花园了。 沈润笑了笑,正要在她对面落座,余光瞥见她发间落了一片粉色的花瓣,顺手摘去,轻声问: “吃糕么?” 晨光摇了摇头,张开眼睛,看见桌上摆着的檀木盒子雕刻精美,泛有异香,她生了好奇之心,伸手要拿,口中问: “这是什么?盒子这么精致!” 沈润吓了一跳,心脏一紧,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冷汗瞬间滴落,在她的手即将触到檀木盒子的一刻,他先一步将盒子抱进怀里,干笑着,语速极快地说: “这是秦朔送我的。” “是什么?”晨光不疑有他,眨了眨眼睛,感兴趣地问。 “是……茶经。”沈润讪笑着回答,要是让她知道这里面是一整套李蓬莱的孤本艳画,她一定会让他滚出后宫,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事,每次接触到,不是目露嫌恶就是一脸恶心,他特地选了一个她最不感兴趣的说,她对茶最没兴趣,也不会好奇。 “茶经?”果然,她一脸嫌弃,连问都懒得再问了。 沈润故作从容地将檀木盒子放到脚下,免得她再生好奇。 “赤阳国的使团有消息了,明日午后进京。”晨光说。 沈润愣了一下,失笑:“他们还真妥协了?” “他们既不想长住越州,也不想打道回府,只能继续赶路了。”晨光哼道。 “来兴师问罪吧?” 晨光轻蔑一笑:“那最好!”顿了顿,她补充一句:“明日你去迎接。” 沈润点了点头。 第一千四百十六章 最好 第一千四百十六章 最好 秦朔离开嘉德殿没有马上出宫,他去了火舞常会经过的宫巷闲逛,逛了一个时辰也没遇见她,他很失望。他原想在离京前和她道个别,说说话,现在看来希望破灭了。他又不能去她的住处等她,虽说整座皇宫、整个箬安都知道他心仪火舞多年,可到底男女有别,他二人除了在陛下处遇见,就只剩下他在她常经过的地方守株待兔了,他要讨她欢心也只能贿赂凤凰宫的宫女,这宫女多半是司八,帮忙将他带进宫的礼物送给火舞,司八这几年没少从他身上捞油水,他想,在司八眼里他就是个冤大头。 好不容易有从凤凰宫来的小宫女经过,他忙叫住询问,才知道火舞今日出宫去了,终于得了有用的消息,他心中欢喜,赶忙去回宫的必经之路长乐巷,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悄悄蹲守。狗蹲着的时候蓦地想起付礼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他这样子蹲守是犯罪,对女子来说是很可怕的,一想起这话他就恼火,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也不想蹲着,可跑到路中间去光明正大地守着多丢人。 他在长乐巷等了一个半时辰,等得腰酸腿疼、头昏眼花,火舞还没回来,他今天赶着出城,无奈,只好放弃。垂头丧气地往宫外走,没想到居然在九仙门下遇见了刚回宫的火舞,她没穿宫装,做平民女子打扮,着一件鹅黄色绣葱绿柿蒂纹妆花锦衣,下系碧色烟笼白梅密褶裙,暗红束腰,薄纱遮面,鬓发如墨,簪了几朵珠翠,桃腮杏脸,眉如新月,眼似水杏,秦朔远远地看着她,禁不住呆乐起来,她长得真好看,她怎么能这么好看? 火舞正和九仙门的侍卫说话,秦朔看向那个对着她摸后脑勺傻笑的侍卫,那小子尖嘴猴腮,笑得蠢,话还多,一看就不讨人喜欢。他站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远远地望着火舞,唇含浅笑,挺直了腰板,如竹如松。 火舞很快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随后终止了和侍卫的谈话,向他走来。 秦朔心中得意,想当年他在箬安虽不及几个拔尖的,却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俊俏小公子,他品貌端正,为人正直,虽因为火舞之事和自己的老娘不对付,被迫从家里搬出来失了许多零花,可他也在勤勤恳恳地赚俸禄,老老实实地存银子,只为有朝一日能娶上他梦中的媳妇。像他这样的五好青……大龄青年,是多少人心目中的良婿,他就不信她一点都不动心。 他梦中的媳妇正朝他走来。 他笑意更深,仿佛在嘴角开了一朵花。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也不是因为她不理他所以产生了执念,他就是觉得她最好,每次看见她,他都会心花怒放,烦恼一扫而光,没有人比得上她,他的人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娶她为妻,要么终身不娶。 他无法忍受和不是她的女子共度一生,想想就觉得别扭。 “秦大人。”火舞离他两步远,屈膝行礼。 终于等到她了,秦朔心花怒放,笑着问:“你出宫去了?” 这句话,真是废话。 火舞不答,反问:“听说秦大人要去白河县?” 她还是关注他的,秦朔笑着点头:“白河县做扇子最出名,我给你带几把回来,夏天用。” “不……”火舞习惯性地张口拒绝。 “你还想要什么?只要顺路,回来时我给你捎回来。”秦朔已经接着问了。 火舞摇了摇头:“不用了。白河县一带春汛未退夏汛又至,大人一路平安。” 她还是关心他的,秦朔眉眼弯弯,差一点笑出声来,俊俏的脸蛋像开了一朵花。 火舞哑然地看着他,他生得确实还算俊俏,可每一次冲着她笑,都挂了那么点……蠢相。 她微屈膝,行了一礼,绕过他,欲回凤凰宫去。 “火舞!”秦朔转身,急声唤住她。 火舞微怔,回过头。秦朔望着她,阳光落在他身上,他背着光,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很亮,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咧嘴一笑,露出一行雪白的牙: “我很快回来。”他说。 火舞望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她点了一下头,转身,向凤凰宫的方向走去。 秦朔含着笑,一直目送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掉头向宫外去。 马车停在朱雀门外,他出了朱雀门,正要上车时,碰见同样从宫里出来的沐寒,两人目光交汇,秦朔笑问: “你去哪儿?” “回家。”沐寒平着脸回答。 “我送你?” “不用。” 她还真是少言寡语,秦朔见怪不怪,既然不用他送,他登上马车,坐稳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从车窗探出头,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丁孝祖那小子不是良配,离他远点,千万别答应!” 沐寒一直没想起来“丁孝祖”是谁,直到秦朔走远了,她才猛然记起,丁孝祖是千锋营的校尉,因为去沐府提亲名扬箬安,而她这个当事人之一到现在连丁孝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却已经因为这事在箬安又火了一把。 她一阵头疼。 让她更头疼的还在后面,回到家,刚进门,管家就告诉她长宁侯夫人登门,正在与她的姨母谈笑。长宁侯夫人突然登门,目的是替她那个丧妻刚一年的长子求亲。 沐寒目瞪口呆,她的姻缘运火得莫名其妙,她刚开始独立掌兵,就成了一些人眼中的“肥羊”。长宁侯夫人向来瞧不起她,不止长宁侯夫人,京里边凡以相夫教子为生的夫人都瞧不起她,觉得她助长了阴阳颠倒,不守本分。 长宁侯府是求亲者里边最显赫的,想来要不是那大公子丧妻还有四个孩子,高贵的长宁侯夫人才不会愿意她做儿媳妇,还纡尊降贵亲自登门。 话说那高家大公子和他爹一样,丑绝人寰。 沐寒不鄙视丑人,也不轻蔑鳏夫,可长宁侯府的行为多少有些好笑。她哭笑不得,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姨母,小时候姨母待她如同亲母,姨母远嫁时她哭了好久,姨母青年守寡,去年独子病逝,只留下一个小孙女,表弟妹被娘家接回很快改嫁,她见姨母祖孙无依无靠,便将她们接回来,没想到姨母才回来就要面对箬安这滑稽的人际交往。 第一千四百十七章 堪忧 第一千四百十七章 堪忧 沐寒不愿意见长荣侯夫人,悄悄出了门,在街上闲逛。 即将黄昏,坊市内很热闹,商家们牟足了劲,准备在歇市前多做成几桩买卖。 她在拥挤的人群里瞎晃悠,天气暖和了,年轻的姑娘更愿意出门了,花枝招展,青春洋溢,她们极爱鲜丽的颜色,身上的衣裙花花绿绿,色彩斑斓,她们从她身边经过,差点亮瞎沐寒的眼,目光不由得追随过去,心中自然地生出了比较,她发现她确实老了,长相也很普通。 她不注重容貌不代表她看不见自己的容貌,她太像她爹,少女时期就长相普通,后期在军中饱经风吹日晒,霜欺雨打,皮肤糙得连她家管家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疯狂地寻找各种美肤养颜的秘方。过去她连女装都不太穿,也不知真是因为穿男装更便利,还是不想因为女子的身份受到轻视。到后面她在陛下手底下为臣久了,发现陛下日夜女装依旧镇得住文武百官,随着女官入朝,朝中开始有了女式官服,她才慢慢改回女装,她到底是一个女子,不想让别人认为她为了将职就以女子的身份为耻。 在这个年岁她的婚姻之事还能在箬安引起议论是她没想到的,从选择以武将为目标开始,她就放弃了婚嫁,也没想过生育子女,除了早年有人因她父亲想要与她联姻,到后面基本上没有人关心她的婚事,偶尔提及也都是嘲笑两句。她不适合做妻子,她的心思全在习武练兵上,她也没有本事大到可以怀着胎训兵打仗。 她心里很清楚她能在凤冥国获得武职一是因为她姓沐,沐家军是她父亲一手建立的,沐家军或许不会服气女将军做统帅,可沐家军里的许多将领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冲着她父亲,冲着那份朝夕相处的时光,他们也会护着她。同样,她见证了沐家军的辉煌,那是她父亲仅留下的,作为父亲唯一的女儿,她不可能弃沐家军于不顾。她和沐家军是相互为质的关系,陛下曾用沐家军要挟她彻底臣服,同时陛下也用她牵制了沐家军,有她在手,沐家军自然不敢妄动。 二来她跟着父亲长大,对领兵打仗还是有点心得的,凤冥国极缺将领,在这种情况下,懂点兵法的文官都转武职了,出身将门的她被抬上来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有人说陛下因为自身是女子才想要培养她这名女将,这方面的理由也许有点,可也就那么一丁点,比起前两个原因,这一点可以忽略不计。 她能实现所愿成为武将,靠的最多的是背景和时机,虽然她不认为她在用兵上比其他将军差,可只靠“不差”是做不成女将的。男子之间争夺只需毫厘之差即可获得胜果,女子想要从男子手里争取胜果,就得碾压,只有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才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被世俗接受,如陛下那般。 她现在还不具备可以碾压他人的才干,如今苍丘国并入凤冥国,苍丘国的武将极多,或许短时间内陛下不信任不会重用他们,可他们早晚会得到任用,那个时候凤冥国就不再缺武将了,也许还会过满安置不下。陛下已经着手,沐家军会被慢慢打散,将领们还在,能人们也还会继续得到重用,可是沐家军不会再有了,到了那个时候,若她无法在众多将领中争得一席之地,她未来堪忧。 街角处传来吆喝声,一个射箭的摊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沐寒亦被吆喝声吸引,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地面上立着一只大转盘,转盘转动的速度飞快,转盘上应该是写了字的,可因为转动得太快,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转盘旁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小东西,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玩偶木器应有尽有。有青年正在向转盘上射箭,他手里的弓不是常用的弓,小很多,轻很多,箭也不是寻常的箭,又短又细,箭头被磨圆了,说是出于安全考虑,怕在闹市伤到人,然而这里面绝对有摊主的小心思。这东西说是弓箭,不如说是玩具,对成年人来说并不趁手。 青年人看模样是个武人,无奈弓箭质量太差,一箭射出去,直接被飞速旋转的转盘打飞了。也许是因为围观的人多了,青年一击不中,面红耳赤,恶声恶气地让摊主再给他一支箭。摊主很高兴,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箭一文钱一支,青年连买了七八支,终于射中了一块边角,累得满头大汗,只可惜射中的箭才停留了三息的工夫,就因为转盘的转动落地了。 摊主说不算,青年说算,两个人差点吵起来,最后还是路人当了和事佬,青年得到了末等奖品——一块手帕子。 青年的脸都绿了,这帕子的质量连一文钱都不值。 沐寒站在奖品桌子前围观,类似的摊子她见过许多,这家的奖品种类确实丰富,难怪围了这么多人。 生气的青年被路人劝走了,摊主见沐寒站在桌前,笑着过来招揽: “姑娘也想试试?” 沐寒微怔,一时拿不定主意。 摊主见她犹豫,卖力劝说:“小老儿这儿的箭比别处轻便,姑娘家力气小也能玩,姑娘看看可有喜欢的东西,玩上一把?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一般姑娘确实力气小,适合轻便的弓箭,太重了也拿不起来,可不知为什么,沐寒今天听着总觉得有些刺耳,莫名的不太痛快。于是她平着脸付了一文钱,取了一根箭走到红线之外,摊主转动转盘,这转盘应该是特制的,转动的速度极快,刚转了两圈就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沐寒弯弓搭箭,这副弓箭又细又短,比普通的弓箭小了好几圈,使用起来反而不便。她对准飞快旋转的转盘,在摊主乐呵呵的注视下,默默地琢磨着手感。她拉弓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议论纷纷,多以为她害怕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松了手,离弦的箭破空飞向转盘,只听“咚”的一声重响,短箭深深地嵌进转盘里! 议论声戛然而止。 摊主的脸刷地绿了。 第一千四百十八章 加官 第一千四百十八章 加官 短箭射中的转盘区域标注的是摊位上最贵的奖品——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是摊主拿来招揽客人的镇摊之宝。 在围观者的惊叹与羡慕中,摊主咬着牙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大声宣布有人射中了一等奖品。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说这轮不算,只有高声吆喝,想要借此招揽更多的客人。 沐寒平着脸接过摊主假笑着递来的玉佩,摊主一脸肉疼地恭喜道: “姑娘好运气,这可是今天最贵的奖品!” 沐寒没有说话,她望向奖品桌子,比起这枚玉佩,她更想要旁边的那只木剑,虽然不值什么钱,可那柄木剑雕刻精美,线条流畅,剑气森森,威风程度不逊于真正的宝剑,她本来觉得拿回去挂在她新装潢好的卧室一定很好看,可惜她搞错了标注,把两样奖品弄混了。 不过已经拿到一样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围观者跃跃欲试,她不想惹人注意,也不想霸占着不让别人玩,放弃了继续的念头。她拿了玉佩刚想走,一个人从后面越上来,笑语清亮: “老板,也给我一支箭!” 周围人多,沐寒本来没有注意他,却在转身的一瞬听到了他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她抬眸望去,愣住了。 面前站着的是一名着蓝色锦衣的青年,此人身材颀长,皮肤黝黑,朗目疏眉,仪表堂堂,腰间佩着秋霜剑,衣角缀着明月珠,一身浴血过沙场的凌厉之气,同时又不失名门之后日积月累下的富贵清隽气质。在名人济济的箬安,他的相貌或许算不上最高等,却也是风度翩翩,品貌不凡。 他从摊主手里接过短箭,对准转盘。摊主失利一次,满腹不甘,牟足了劲儿旋转转盘,转盘转得飞起,却仍旧被那只迅如雷的短箭无情地击穿。 青年得到了沐寒最想要的那柄木剑,从摊主的反应看,这木剑也不便宜,摊主气得差一点吐血,手抖着将木剑递过来。 青年接在手里,转身,笑眯眯地递给沐寒。 沐寒想不明白她又没说他怎么会知道她想要这个,迟疑了一下,在他的微笑里沉默地伸出手,将木剑接过来。 她很惊讶陈炎居然出现在箬安,她知道赤阳国派了使团来箬安出访,陈炎也许是使团成员之一,可赤阳国的使团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武将先一步进入箬安城,尤其是在两国关系日趋敏感的当下,这样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妥,她身为朝中一员,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陈炎挨过来,避着路人小声笑说:“我奉命先一步入城,明日午后使团便会抵达箬安。” 他突然靠近,亲近的动作被他做得坦坦荡荡,沐寒长居军营,对男人很熟悉,若是平常她不会在乎,可是陈炎的突然靠近却让她有点不自在。下意识移开半步,听了他的话,她想,明日使团进城,他先一步来,应该是来与礼部接洽的。 两人离了人群密集处,陈炎明显想跟着她,想和她说说话、叙叙旧。沐寒见状,心绪莫名开始混乱,她不太想与他独处,于是问: “你不回去复命么?” “不用,我刚从礼部出来,留在城里等明天使团进城即可。”陈炎与她并肩行走,笑眯眯回答。 果然如她所想。 沐寒沉默地走在街市上,眼神不受控制地向两旁乱飘,就是不愿意定在他身上。 气氛有些尴尬。 像要打破尴尬似的,陈炎看了她一眼,笑道: “看多了你穿男装的模样,今日这一身倒让人眼前一亮。” 只是改穿了女装,也没必要因为尴尬就硬夸,她对她的模样很有自知之明,她不是美人,也不会有所谓的“眼前一亮”,对此她没有太多的失落,她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她不说话,尴尬的就是陈炎,未得到回应,他讪笑了半天,就是不肯开口告别。 他是赤阳国的臣,她是凤冥国的将,此地是箬安,让人撞见,她又得被参一本。 私交别国之臣虽没有被明令禁止,此事中却有很多禁忌,一般人不敢犯这个禁。最开始她不服气,认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不惧流言蜚语,可孤身一人在朝久了,她慢慢看明白了许多事。过去父亲将她护得太好,许多暗规则她不懂,也不屑。她不认为她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她只是学会了该攀爬时攀爬,该迂回时迂回,该冲锋时冲锋时,不该冲锋时就要躲开,要么别踩人,踩就要一踩到底,只有站稳了脚跟,才有机会达成自己想要的。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你,吉城一役你生擒了苍丘名将汤绍,此事在赤阳国都传开了,沐将军一战成名!”陈炎含着笑道。 沐寒动动嘴唇,本想谦虚一句,可吉城一战是她最重要的战绩,她很自豪,谦逊的话说不出口,只生硬地扯了一下唇角,回应了一个短笑。 “凤帝陛下可有因此为你加官进禄?”陈炎笑吟吟地问,很感兴趣似的。 沐寒默了片刻,轻声回答:“昨日升了左卫府副将军,加封正四品云德将军,未来将协助左卫府将军掌先锋营。” 她加入左卫府已久,却一直未获正式武职,只有虚衔,和平时期四处打杂,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也因为此,她对整个左卫府了如指掌。 吉城一战是苍丘南部战事的转折点,汤绍被她生擒,导致一直在负隅顽抗的苍丘国残余军队军心动摇,开始了接二连三地投降,陛下因为此事终于给了她一个正式的武职,左卫府副将军,从四品,上面还有三个看她不顺眼的上司。这个官职对比别人不算高,可在别人眼里,对她来说已经足够高了,不仅正式开始了掌兵,还多得了一个四品的虚衔,这可是陛下给她的大恩典。 从昨天起,她先是被两个一直与她不对付的同僚嘲讽,又受国公伯爷挨个敲打,还有一堆熟的不熟的拉拢巴结想要扯她入伙,接着又在今天被她的长官——左卫府将军阴阳怪气了一整天,她光是应付这些人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这时候有点没精打采。 先锋营是戍卫箬安外围的军队,陈炎闻言,眼睛一亮,他停住脚步,郑重抱拳,对着沐寒行了一个军礼,朗声笑道: “恭喜将军英才得展!愿将军日后鹏程再得志,花盛续登高!” 第一千四百十九章 祝福 第一千四百十九章 祝福 他是真心祝贺她,沐寒心口微热,嘴角漾开了一个浅笑: “借陈将军吉言。” 陈炎轻轻一叹,感慨道:“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沐寒听了他的话,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这些年,也有些感叹。她已过而立,却觉得现在才摸出一点门道,前半段开局看似顺遂辉煌,实际上靠的是她的父亲,从苍丘国回来的时候她才有种她终于入门了的感觉,虽然朝堂上风云莫测,人心复杂难辨,有的是艰难在前面等着她,她站在现在这个岔口,已经可以预见未来的一道道难关,可她还是想孤身闯一闯,她不甘心,不甘心坚持了这么多年却只是个半吊子。 陈炎见她微垂着头,木然的表情隐着一丝晦暗,忽然笑说: “你今天没什么精神。” 沐寒愣了一下,一直以来她都没什么表情,她不明白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没有精神的。 “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陈炎问。 沐寒不答。 “莫非又有人说你的闲话?”陈炎清俊的脸庞上划过一道不悦,严肃地追问。 沐寒心想他为什么要用“又”字的同时,其实也明白,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从前她在和他通信的时候说了太多关于同僚讨厌她、不屑她、排挤她的牢骚,虽然她并不会将别人对她的排斥过久地放在心上,可偶尔的苦闷还是有的,碰巧那时候他们在通信,他在交流国事期间夹了信件,她回了信,于是书信往来就开始了。他深谙朝堂之道,又了解军部的构造,且很会安慰人,两人在由公谈到私后,她对他说过许多心里话。那个时候她正处在夹缝间,进退艰难,实在难过,她没有交心的朋友,当时她想反正他们又不见面,她说烦心事,他愿意听,这没什么不好,有一段时间她对和他通信这件事很沉迷,甚至到了等不到他的信就会烦闷的地步。 这段过往在现在想起来让她有点尴尬。 陈炎并不知道沐寒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皱了皱眉,温声说: “不必理会那些人,他们会注意到你,无非是觉得你威胁到了他们,就算不是现在,将来也会变成威胁,所以他们才会费心思要把你扼杀在萌芽中,你信了他们的鬼话扼杀了自己才是真输了。” 沐寒没有做声,类似的话他过去说过多次,她很明白这个道理,现在的她已经看开了,或者说习惯了,偶尔也会烦闷,但她并不会真的放在心上,计较个没完。她感觉她可以变得越来越豁达,排挤、厌憎将跟随她一生,随着她越走越高这些或许会减少,但永远不可能完全消失。 她做好了准备,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她没有给他回应,陈炎等于是鼓励了个空气,他有些尴尬,摸着后脑勺讪笑了下,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你怎么又不回我的信了?我写了很多封信,也知道你都收到了。” 沐寒猜测过他一定会问她这个,可听见他真的问了,心还是狠狠地一沉。他的话说得很周全,把“我没收到”的借口都给她堵死了。 她拒绝回信已经很久了,他却很执着,还是会寄过来,中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来信,那时候她以为他终于放弃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信件又来,他在信上还很认真地解释了延迟是因为前些日子忙于公务不得闲,这一紧一松扰得她乱七八糟的,后来干脆交代管家,有他的信收到之后一律销毁,不用送给她。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她是凤冥的将,他是赤阳的官,以现在的形势推断,凤冥国和赤阳国的决战不可避免,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对阵沙场,刀枪相见。 类似的话她说过,她以为他会明白,哪知道他只是哈哈一笑,说上了战场再说。她实在不懂说出这话的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在告诉她,即使两人的交情越来越深厚,他也能做到在上了战场以后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斩杀。她想不明白他的理智与感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她知道再继续下去她会下不了手,身为武将,在战场上感情用事是大忌,她不允许自己出现这样的纰漏,所以她在不能自拔之前先一步斩断了。 她对温柔、擅长安慰人的男子很有好感,曾经她对沈润产生好感,也不过是因为少年时的沈润对她说了一句“我觉得身为女子的你能有如此高的志向,很了不起”,现在想来,沈润不过是因为有所图才和她客气一句,他压根就没觉得她“了不起”,也从不认为她的志向很“高”,他根本就没注意过她这个人,他真正关注的是她的父亲,后期肯用她,也只是因为他实在无人可用,他以为她暗恋他,会对他死心塌地,才开始拉拢她。她倒不会因此憎恨沈润,他们并没有建立过真正的情感联系,不过看他现在被陛下玩得团团转,她觉得很好笑。 陈炎在某些方面和沈润类似,他能很认真地倾听,也有耐心温和地安慰,他说的话她很爱听,可他偏偏出生在赤阳国,还是赤阳国的名门望族之后,单凭这一点,不管他多让她喜欢,他们都必须成为陌路。 再说也许只是她自作多情,陈炎比她还小几岁,她又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他从未说过“喜欢”,以前沈润也没说过,她不想再会错意了。 陈炎走在她身旁,她一直不回答他的问题,他想追问,却因为不知道该再问什么,因为追问显得咄咄逼人也许会让她讨厌,他迟迟没有开口。这一路他始终凝着她的侧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对他说: “我家到了。” 陈炎抬头,看到了身旁的宅邸,乌木匾额上赫然刻着“沐府”二字,他心头微震,一时无言。 沐寒先一步登上门前台阶,登了两级,转身,他没有走,只在阶下望着她,她想了想,问: “苍丘国战败,接下来,凤冥国和赤阳国是否也会兵戎相见?” “也许会,”陈炎淡笑着,答,“也许不会,接下来的事,谁知道。” 沐寒站在台阶上望了他一会儿,平着脸,轻声说:“希望未来将军不会战死沙场。”她清而淡地说完,转身,进入府中,再没有出来。 她可真会祝福人。 陈炎站在沐府外,她的话让他微笑了下,却只笑到了一半,他垂下眸子,心思复杂。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为婢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为婢 茶楼。 三层包厢。 雕花的窗扇被推开一条缝,一名容颜妖丽的女子站在窗前,她所在的茶楼与沐府隔了一条街,但因为楼高,可以将沐府门前的大街瞧得一清二楚。她站在窗前已经有一阵了,眼看着沐寒进入府邸,陈炎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嘲笑道: “人走了也不知道拉一把,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她转身,望向歪在软榻上的男子,不以为然地说: “我还以为沐寒是个什么美人儿,这么丑,陈炎竟瞎了!” 这是一间雅致的茶室,雕梁绣柱,堂皇富丽,香鼎中香云袅袅,瓷瓶里花朵鲜丽,丝竹靡靡,来自茶舍一楼舞台上的乐者,穿窗而来,柔婉动人。茶室中央,一方软榻,有男子懒洋洋地靠在上面,他生得极标致,雪肤玉骨,朱唇皓齿,眉目如画,身体纤细,身着绣双鹤瑞草祥纹的云锦长衣,精致繁琐的花纹以银线织绣,华丽复杂,栩栩如生,朱红为底色,内里隐约可见净面雪色丝质衣领,外罩暗红色纱制广袖大衫,纱衫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鲜艳绮丽。他脸色苍白,瞳仁纯黑,泛着一点赤色的幽光,如死海冰潭般无波无澜,令人心惊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散出,蔓延在香气氤氲的室内,在他的周围始终萦绕着一股来历莫名却让人胆寒的妖异。 男人的脚下跪着一名衣饰华丽的妇人,正用一双纤纤玉手为男子揉腿,她垂着头,低着眼帘,看不见她的表情,安静得像一只温驯的兔子。 数名戴着面罩和兜帽的黑衣人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阴气煞煞,守卫森严。 妖丽的女子回头时,望向的是软榻上的男子,男子却没有理她,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似沉浸在美妇优秀的按摩手法里,他阖着目,惬意地养神。 女子面色一沉,大步走过来,抬起脚,狠狠地将那名美妇人踢到! 衣着华贵、貌美冶艳的妇人弱不禁风,她低呼了一声,被踹出去后,狼狈地趴在地上,手下意识按在肋间,疼痛难忍。她强忍着痛苦爬起来,一张美艳的脸蛋惨白微汗,翦水秋瞳盈盈颤动,她浅咬着嫣红的下唇,端的是娇软不胜,楚楚可怜。 这神情落在妖丽的女子眼中,只有矫揉造作,她心里越发不痛快,柳眉倒竖,骂了一句“贱奴才”,抽出缠在腰间的长鞭就要抽打。美妇大骇,惊呼出声,躲无可躲,只能用双臂去抵挡。就在这时,一直歪在榻上养神的人缓缓张开双目,淡声制止: “含章!” 眼看就要抽中的长鞭在最后一刻垂了下去,含章公主转头,不满地瞪向榻上的人,脚一跺,高声道: “皇兄,你怎么护着这个贱人?她可是叛徒!养不熟的狼,喂不熟的蛇,你留着她,她早晚会在背后再咬你一口!” 榻上的男子、赤阳帝窦轩闻言,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看向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神情惨淡形容槁木的艳丽女子。他伸出冰冷的手,猛地攥住女子尖细的下巴,将她的脸向上抬。女子浑身一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在竭力抑制,可那从骨子里溢出的恐惧还是不受管束地流泻出来。她被迫望向窦轩,只觉得他一身阴冷森凛腐寒之气,尽管他衣衫华贵,熏着浓香,可近距离时,她能很清楚地嗅到他身上不同于常人的古怪气息,让人浑身不适,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他双眼漆黑,可仔细看他的瞳仁深处,隐隐地泛着妖异的红光,接触上,令人遍体生寒。女子被他触碰,有种被密密麻麻的毒蛇牢牢地缠绕住的感觉,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泪水涌了上来。 窦轩很喜欢看她惊恐的模样,像只受惊的雌鹿,手指慢慢地磋磨着她的下颚,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既是在对她说,又是在对含章公主说: “我倒是很想看一看,她要怎么在背后咬我一口。” 他的语气里带着无需掩饰的轻蔑,捏住下颚的手猛然间扼住女子的脖子,即刻收紧。女子惊恐地瞪大眼睛,血色瞬间漫上脸庞,她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无法分辨的单音。她的双眼在恐惧地颤抖,她颤抖着望着掐住她喉咙的男人,他朱唇含笑,皓齿明眸,却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门外传来的声音拯救了她,在她即将被掐断喉咙的一刻,窦轩松开了她。 死里逃生的女子、恒王妃谢泠抚摸着脖子上的淤痕,大口地喘息着,带水梨花般妩媚的眼中如烈火般的仇恨一闪即逝。她恢复平静的速度极快,在窦轩勾了一下手指之后,她跪着蹭过去,继续在他的身上轻重缓急地按捏,脖子上几乎致死的恐怖掐痕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输了,也被骗了,输了个彻底,也被骗了个彻底。 赤阳国藩王之患由来已久,上数三代皇帝在世时就开始着手处理了,那时候藩王势力过大,皇帝也不得不小心,直到先帝那一代,大规模的削藩撤藩终于开始了。经由两代,此时开始提心吊胆的变成了地方藩王。当时先帝裁撤了大部分藩王,收回了不少封地和军权,却因清河王和晋阳王手下兵强马壮,且那时外患不断,冒然动手,赤阳国极有可能内外交困。当时先帝为了稳住两王的心,干脆留下几处实力不强只敢龟缩着的藩地,并表示他只为平定叛乱不为扯藩,也就在那个时候,她秘密上京,用自己保下了亡夫那块苟延残喘着的封地。 有先帝做靠山,她原以为能拖到儿子长大,哪成想年富力强的先帝突然驾崩,继位的是一个她过去从未放在眼里的私生子,一个怪物,一个恶魔。他的心比赤阳国的任何一个皇帝都要黑,他的手比赤阳国的任何一个皇帝都要狠,登基之后他极快地平息内乱,撤掉了除恒王、清河晋阳两王以外的所有藩王。这三王之所以未被撤去,不是因为她的故技重施奏效,也不是因为他忌惮两王的势力,而是他突然失踪了。 同时,凤冥国和苍丘国开战了。 当时的她恐惧与兴奋交织,拜他所赐,他失踪之后,皇族里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她的儿子,可论实力,她们孤儿寡母自然比不过清河王和晋阳王,两王中不管哪一个要想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她的儿子都是阻碍。那段时间,刺杀不断,母子二人日夜活在惊恐里,惶惶不安。 也就在那个时候,凤冥国的使者出现了,他们达成交易,她为凤冥国提供军备和粮草,凤冥国派人进驻她的封地,秘密保护她的儿子,并适时挑起清河王和晋阳王的战争,让他二人先打得不可开交,凤冥国再出兵剿灭残余,之后扶持恒王世子窦昂登基继位,两国修好。 凤冥帝索要的粮草和军备在她的可承受范围内,她有封地,她的娘家驻守边关,虽然军力不强,军队在两王的眼皮子底下不能擅动,可粮草装备不缺,为了儿子的性命和未来,她决定赌一把。她不在意凤冥国承诺的以后,她只要清河王、晋阳王死,她的儿子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就足够了。 当时她以为窦轩已经死了。 凤冥国也向她保证窦轩死了。 然而窦轩没死,坐收渔利的那个人是他,清河王、晋阳王因谋反被处死,他到手了全国的兵力,只剩下恒王封地。她指望的凤冥国,那一支进驻封地保护窦昂的军队哪里是赤阳国大军的对手,大军还未压境,那支军队就撤了,连想挽救他们的意思都没有。赤阳帝现身,窦昂连做傀儡的价值都没有了,凤冥国和苍丘国还在大战,凤冥国军队犯不上为他们这一枚废棋与赤阳国军队大动干戈。 结局就是,恒王封地被收回,她的娘家被以里通外国的罪名全部处死,她的儿子目前幽禁在圣城皇宫,而她,成为了赤阳帝脚边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羞辱的奴婢。 第一千四百二一章 奴才 第一千四百二一章 奴才 茶室外,陈炎的声音传来:“陛下,陈炎求见!” 守卫打开门,陈炎低着头从外面进来,隔着一道帘子行了臣礼。 窦轩坐在帘内,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隔着一道珠帘,陈炎能够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了压迫,变幻莫测,难以揣度其心意,他有些不安。 窦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说别的,只淡声道: “你先回你父亲那里去吧。” 似只说了半截话,陈炎等待了片刻,却不闻下文,他也不敢多问,只好先告退。 含章公主等他走后,一脸不解地问:“皇兄到底要做什么?” 窦轩不答。 就在这时,室内的黑衣人里,一人突然出列,上前,似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般,沙哑着嗓子沉声说: “陛下,司雪晨她敢派人伏杀陛下,陛下就这么算了?” 他在克制了,却还是压不住内心的沸腾。他在此刻突然发声,嘶哑的语气怎么听都有点像质问,突兀的询问让茶室内的空气瞬间变为沉滞,其他黑衣人似都紧张起来。含章公主心中不满,碍于这位龙大人前期为皇兄出谋划策了不少,她猜不透皇兄的心思不敢冲撞他,可他再能谋划也不过是一个老奴才,给他体面是抬举,他坦然接受就是不识好歹了,她阴阳怪气地道: “在凤冥国的国土直呼凤冥帝的名讳,龙大人真有胆量!” 龙肃知道她在讽刺他,冷冷一笑,他就没把这个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过,陛下的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能活到今天是她最大的造化,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他没有理她,对窦轩道: “赤阳国泱泱大国,曾位列七国之首,国富民强,战无不胜,岂会惧怕一个蛮夷小国?陛下人中龙凤,所向披靡,区区蛮女,怎能与陛下争锋?她派手下伏杀陛下,不过是因为惧怕陛下,欲先下手为强,陛下不反击,只会助长其气焰嚣张!” 含章公主站在一旁,听他用破锣嗓子说着激愤昂扬的话语,很想翻白眼。此人就是个狗腿子、墙头草,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信口雌黄,前几年他对皇兄有用时,他便以为他是帝师般的人物,可以对皇家、朝堂指手画脚,近来因为他的作用减弱,皇兄懒得再理会他,他倒是会审时度势,开始扮演起忠臣、贤臣的角色,还想效仿古人死谏,好笑得紧。谁不知道他是因为和凤冥帝有私仇才想致凤冥帝于死地,他心知自己做不到,就想借赤阳国的力,把他们当成他复仇的工具,她很想问一句,老家伙,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不怕战争,那个女人死了才好,可她十分厌恶这个老家伙把他们当傻子,以为奉承两句就能让他们给他当复仇的工具,他应该搞搞清楚,谁是奴才,谁是主子,到底谁才是工具! “蛮夷小国?区区蛮女?”含章公主冷笑道,“龙大人这么看不起凤冥国看不起凤冥帝,满腹不平,不如就由你去办,好好地给凤冥帝一个教训,狠狠地灭了她的气焰,如何?” 龙肃面罩下的脸一沉,他若能自己去教训凤冥帝,还用潜伏在赤阳国十几年,拼了命地攀上赤阳国皇室,给他们这两个野崽子装孙子?司雪晨那个怪物,整个长老会都绝在她手里,司彤神女被她活活咬死,他这个长老会的备选成员,单打独斗连给她塞牙缝都不够。想到这里,他心中怒意更浓,望向含章公主的眼里闪过一道杀意。他除不掉妖女,对付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却绰绰有余,不知死活的东西,她能有今天也不看看是谁的恩赐,若不是他改造了她,此刻她坟头上的树都能遮阴了。 他突然暴露的杀意让含章公主心头一凛,她瞧不上这个老东西,他说凤冥帝是蛮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荒漠里的巫族,也配指使他们这些出身中原的贵人。可这个老头子确实有点子邪门在身上,尽管她认为自己已经很强了,却也不敢狠得罪他。她将头别过去,唇角撇出不屑。 龙肃面罩下的表情更难看。 正在这时,窦轩轻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龙大人稍安勿躁,现如今七国只剩下赤阳国和凤冥国,两国决战早晚会发生,龙大人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何必急在这时?” 龙肃心情不顺,闻言,冷笑道:“我不是急,只是怕陛下亦被美色蒙蔽了双眼,对凤冥帝心软。” 含章公主因他嘲讽意味浓厚的言语大怒。 窦轩却不恼,含着笑扬起眉梢,语气轻佻地说:“如凤帝那般的妙人儿,怎会屈服于心软的男人,要想降服她,自然得比她狠上千分、万分。” 含章公主俏脸阴沉。 龙肃面皮微松,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祝陛下得偿所愿了。” 在他心里,他只怕窦轩出于畏惧不敢动手,肯动手就好,至于为什么动手,龙肃不在乎,没有男人不喜欢美丽的女人,就算夹杂私心也无妨,以那凤冥帝的狠辣,只要窦轩和她作对,必会遭来更毒的反击,而以窦轩锱铢必较的性子,惹翻了他,他便会毁天灭地。若他二人能玉石俱焚,那就妙了…… 窦轩歪在榻上,从谢泠捧来的茶盘上端起茶盏,他用眼梢瞥了一下沉浸在思绪里的龙肃,鲜红的唇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如玉一样澄澈。 凤凰宫。 沈润坐在外间批阅奏章,竹帘内,晨光正坐在妆台前进行复杂的梳妆,准备午后接见赤阳国使团。 为了这一次的接见,早在前往石阳镇旅行之前,沈润就命令尚衣局下血本裁制出一套最最华丽的礼服,有礼服,自然需要能与之相配的首饰头面,用沈润的话说,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在七国之首的赤阳国面前,凤冥国可不能露出家底因战争被掏空后的寒酸。 他的话不无道理,晨光虽不在意穿戴,却也不讨厌穿华丽的衣裳,自登基以来,除非必要,她很少再做新衣服,因为军费问题,她日常省吃俭用,甚至有许多华服是从战败国的皇宫搜刮来再修改的。当她今天第一次看到几经修改最终由沈润点头拍板的礼服头面时,她突然发觉,她还真是从沙漠里来的,没见过真正的奢丽。重金打造,真金密织,她在穿上的一刻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回的国事访问结束后,她一定要将这些金子全融了,充作军费。 第一千四百二二章 真美 第一千四百二二章 真美 透蓝的天空悬挂着火轮般的太阳,阳光铺满大地,和煦的风从殿外吹来,这时节,已经能够从风里感受到暑天将至的炎热。 凤凰宫内静悄悄的,沈润一直坐在外间批阅奏章,到午时后方才稍稍喘了口气。他望向堆积如山的桌案,又看向剩下的奏章山,少说还有七八十本,下午要接待使团,晚上还有宫宴,算算时间,要在宴会结束后才能继续批阅,批完这些怎么也得明天早上了,一想到这儿,他就头疼、眼花、手软。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他的寿命又折了几年。 旁边伺候的成安见他似又焦躁起来,忙让小太监把茶奉上来,自己接过,摆在沈润手边。他心想,殿下从前在位时最勤苦,处理国事通宵达旦,几乎不歇,效率也快,可近来似乎……杂念过多,有点散漫。这话他当然不敢说,他只是有点不适应殿下由勤勉到松弛的变化,从前他磨破了嘴皮子殿下都不肯休息,日日夜夜像个铁人似的不停歇,现在却总想着慢下来,有点不像殿下了。不过这样没什么不好,太劳累不利于身体健康,反正这天下是陛下的,主子偶尔偷个懒松快松快,成安觉得更好。 沈润不知道成安的想法,他正在为一桌子的奏章头疼,想偷懒,又不能偷懒,他双眸微阖,按揉着太阳穴的工夫,竹帘轻响,晨光从内殿走了出来。他侧头望过去,温暖的阳光穿过门窗落在她的身上,端的是明丽璀璨,华贵耀眼,皎如日星,光彩照人。 这一身是他特地吩咐尚衣局裁制的,既顺从了她的喜好,又显得端庄贵重。她只爱白色,觉得这颜色干净透亮,不躁不闷,他也喜欢,可说到底,素色到底难以隆重。她厌烦红色,近年来也不再喜欢黑色,认为会显得脸色太苍白,他思考了良久,干脆就用了她最爱的白色为底色,只是在上面用金线绣满了花纹,几乎将白底完全覆盖。大量的金线,纯金的丝线,真正的挥金如土,穷奢极侈。 若是寻常女子,这般金光灿烂,必然是撑不起也压不住的,可她不是普通女子,这一身穿在她身上,只是将她的美烘托到了极致。宽大华丽的广袖上衣层层压叠,繁多,繁琐,却显得优雅大气,层次迭生。御供的丝绸薄如蝉翼,轻如浮云,细滑的衣料上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幅恢弘磅礴的百鸟朝凤,千道瑞气万条霞光中,金凤踏云,百鸟齐鸣,绮艳多姿,栩栩如生。下系留仙裙,长裙曳地,细褶如浪,金丝纹绣,雍丽端庄。最外层罩了一件由金线织就、阔袖拖摆的绸衫,上面绣了一条刚劲威武,气势汹汹的金龙。金龙巨大,头尾在前,成盘绕状,绣在她轻薄贵气的大衫上,巨龙足踏祥瑞,凌于海涛之上,叱咤风云,巡行天下,威严无比。乌黑如墨的长发光滑生亮,高高地挽起,戴着金丝盘成的花钗冕,上刻十二龙凤,龙凤口衔珠宝,下饰珠花,每朵珠花的花蕊都镶嵌着一颗宝石,宝石均为拇指盖大小,颜色各异,光芒绚烂,交相辉映,满室生彩。 他一直想看她穿上这世间最华丽的衣裳,也只有这样的衣饰才配得上她的美,无奈她本人视财如命,裁衣服的钱都被她拿去打仗了,他始终没有机会实现,趁现在战争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的工夫,他的理想终于让他找了一个借口实现了。 人如日月,肤凝霜雪,云堆翠髻,唇绽樱颗,额间坠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红宝石,正是沈润在她登基大典那一日命匠人用他珍藏多年的红宝石为她打造的,那宝石鲜红如血,溢彩流光,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顾盼生辉。 雪颈似鹤,纤腰如柳,华服盛妆,芳容天成,绝代之姿,旷千载而特生。 沈润含着笑站起身,他的心跳得厉害,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晨光也有点呼吸困难,衣服穿了太多层,冠冕很重,就快把她纤细的脖子压断了,她却不能草率对待,这些可都是军费。 一想到她还剩了点军费,她的心情就没那么坏了。 沈润见她心情不错,以为是她只烦扰了一日就又能换回白裙的缘故,他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日子不准又短,对身体没有益处,他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让御医给她把把脉,开一些能滋养调理身体的汤药。 心里想着,他迎了上去,将她端详了一番,弯着眉眼,含笑赞道: “真美!” “我不觉得区区赤阳国值得我花这么多金子。”晨光语气生硬地说,她的美是公认的,称赞她美并不会让她的内心产生波动。 她的话让沈润哭笑不得,哪有女子不喜欢华丽的衣饰,偏她老想着军费,不肯在穿戴上多花钱财,他一本正经地反驳:“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需要。赤阳国的人这一回来,名为示好,实际上是来探你底细,看你是不是被打仗掏空了,你富有,就表示你还能打,你越富有,他们越忌惮你,越不敢轻举妄动。战与不战,都不能让赤阳国摸清你的底细,占了先机。” 晨光没有言语,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开战这一项,她向来认为晚开不如早开,一来可以借着前一场战争的余热,一鼓作气,趁军心未散战意仍在时,将士更易被燃起斗志;二来现在还能挤出点军费,以战养战也不算太难,可若真和平个几年,这期间从朝廷到民间处处用钱,到再想战时,钱恐怕早就被花光了。 “使团出访,主动结交,若赤阳国没有过分的举动,你也表现得友好些,多展现凤冥国的风度,至少不要主动挑起矛盾。”沈润斟酌着,劝说道。 他生怕她会在赤阳国出访期间一个不爽和赤阳国使团动了干戈,草率开战。 晨光冷哼了一声:“他们不惹我,我自然不会浪费力气捏死他们。” “捏死”都出来了,沈润哑然失笑。 正在这时,一旁的成安终于从满室的晃神中率先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天色,轻声提醒: “殿下,时辰到了。” 沈润要出宫去迎接赤阳国的使团,毕竟他们都知道,赤阳帝亲临,就算对方没先报给他们,就算他和她都看不上那个赤阳帝,身份在那儿,他不去,别人压不住。 “我先去了。”他对晨光说。 晨光点点头,见他要走,想了想,忽然道了句:“若他们傲慢无礼,不必对他们客气,仗早晚要打,我便是让他们有来无回又如何?” 赤阳国是七国之首,自古以来就有一股子优越在身上,视己国如天神,当他国是粪土,从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都很傲慢,从以前就招人记恨,七国会更是每一次都得罪人,可因为赤阳国确实强大,厌憎赤阳国者多敢怒不敢言。 晨光却不怕他们。 第一千四百二三章 动机 第一千四百二三章 动机 沈润失笑,他本已走出两步,听了她的话,又走回来,抬起手,原想摸摸她的长发,却因为她戴着太大的花冕,只好作罢,改为在她的眉心轻戳了一下: “凡事都得讲求名正言顺,切勿操之过急。” “你猜,赤阳国会不会也这么想?”晨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她懂他的意思,开战也有讲究,需要名正言顺,所谓“名正言顺”就是不可以为了一己私欲,总得有点光明的、正大的或者正义的借口,否则就是罪恶的、邪恶的,尽管谁都知道,战争就是为了满足私欲,即使包装得再正义,亦是因为有利可图,和野兽为了抢食互相厮杀没有两样。 沈润笑道:“既然都这么想,你若沉不住气,不就输了?” 晨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哼了一声。 沈润知她心中不快,表情严肃起来,正色提醒道: “凤冥国的百姓一连经历了四场战争,民间已经疲惫不堪了。” 现在的情势有些混乱,首先,如今凤冥国的百姓,无论是凤冥人、南北越人、龙熙人还是苍丘人,甚至是境内的一部分雁云人,都曾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她卷入过战争,战争里最难的是百姓,耕种难、行商难、糊口难,还会时不时发生亲友死亡的悲痛事件,他们自然憎恶战争,可因为凤冥国对军部拨款最多,在百业萧条之下,军人在民间竟成了最热门最令人向往的行业。百姓们一面祈祷不会再发生战争,一边又希望家里有人能够吃上军粮,这种微妙的矛盾感在民间蔓延得很快,若再开一次战,民间燃烧起来的究竟是战意还是暴乱,全凭风向。 其次是朝中,打龙熙国的时候就有朝臣担心以卵击石,拼命反对,打苍丘国的时候还是有人担心以卵击石,拼命反对,这些人拧成了一股绳,像一群神经兮兮的小型狗,在战争期间一直紧绷着心神,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煞风景地叫喊,瑟瑟发抖。胜利并不能让他们放松身心,他们是和平派,要的是无战争,他们头脑中的那根弦因为两次以弱对强的战争已经被刺激得很脆弱了,若再打一次赤阳国,那个七国之中最强大的国家,他们脑子里紧绷着的弦一定会断掉,开始在朝堂上发疯。 晨光不怕民间暴动,也不怕大臣发疯,可凤冥国和赤阳国的国力差距还是有的,民间和朝堂都会成为左右胜败的因素。以防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得适当地关心一下“不利因素”们的心情。 这也是沈润希望的,开战也好,维持和平也罢,稳定国内才是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否则一旦开战,朝堂反对,民间暴乱,她就是再厉害,也无力回天。 赤阳国使团这一次出访的动机并不单纯,怕是打着和平的幌子,先试探,再根据凤冥国的反应随机应变。赤阳国曾是最强盛的国家,被诸国俯首膜拜了许多年,然而晴天一道霹雳,突然冒出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司雪晨,想来骄傲自负的赤阳人也很郁闷,一个比他们更狂妄、更傲慢的人,只是来自一个蛮荒小国,却令他们忌惮。 不错,他们对晨光是心存忌惮的,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坐不住,战事才刚结束就主动提出来访。可惜赤阳国本身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一方面忌惮着晨光,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晨光的存在又让他们如芒在背,恨不得立刻除掉,他们会像野狼一样低咆着在四周徘徊,寻找凤冥国的弱点,只要找到,就会一口咬上来。 这是一场无硝烟的博弈,你来我往间,凤冥国只要表现得弱一些,接下来面临的必会是赤阳国凶狠的碾压;可若表现得太强横,已经没有其他国家可为盾,能被凤冥国抓过来从中周旋了,两国直面,军力悬殊。赤阳国虽发生过内战,又有一个败家的掌权人,可底子丰厚,凤冥国战后国土大了,人也变多,又因为战争满地疮痍,与国力雄厚的赤阳国有着不小的差距,真激怒了赤阳国,对方找个借口打过来,仓促开战,以赤阳国剩余的军力,不是沈润悲观,凤冥国能赢的机会最多一成,几乎输定了。 这就需要一个平衡,既不能太软弱,又不能太强横,他现在担心的是,赤阳国的自大刻在骨子里,即使他们主动到访,也不会稍稍低下自傲的头颅,想来试探的过程不会让她愉快,说不定还会故意搞出点什么,他只希望她不要着了对方的道。 从前她带领着一个蛮荒小国,忍让的次数太多,登基之后她不想忍了,这种心态他懂。她野心勃勃,想要在位期间吞下赤阳国,成为天下之主,这种心态他也懂,有哪一个帝王不想,不想才怪。 可凭此刻的凤冥国,开战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的想法晨光何尝不知,打苍丘国就已经很费力了,这是一场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冒险,她幸运地打赢了,可赤阳国的根基太硬,强攻是行不通的,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窦轩先死,让赤阳国大乱,可窦轩,他不是傻子,他敢来,就是认为自己死不了。她在对方以为她不可能会做的情况下发动了一场突袭,他没死,她就失去了时机,接下来赤阳国恐怕不会让她痛快。 “你别管,我自有道理。”她冷淡地道了句。 沈润知道她听进去了,他说的这些她怎么可能想不到,她只是心里憋闷,他提出来,再帮她顺一顺,该怎么做她心中有数。他不再多言,端详了她片刻,噙着笑将她因走动微乱的宫绦理顺,转身,欲离开凤凰宫。 “你……”晨光忽然开口。 沈润微怔,回过头。 “我先前说的……”晨光皱着眉,张了张嘴,却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沈润一脸疑惑。 晨光见状,越发不知该如何继续,干脆手一挥:“罢了!你走吧!” 沈润莫名其妙,他还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嘱咐,见她真的不再说,揣着满腹狐疑离了凤凰宫,回嘉德殿换衣服去了。 晨光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想,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他才是这一回赤阳国主要针对的对象。 第一千四百二四章 回敬 第一千四百二四章 回敬 箬安的大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这一次赤阳国使团出访由赤阳帝亲领,人们争相前来围观这位强国的帝王,据说此人是一个幸运爆棚的私生子,他的生母是艳名远播的牡丹夫人,牡丹夫人的光辉事迹在当年七国皆知,谁都没想到一出被人们在茶余饭后当作笑谈的皇室艳闻居然会衍生出这么多故事,一个即将迎来荣华却饮恨半途的绝世美人,她的私生子在多年之后竟又轰轰烈烈地杀了回来,还拳打叔伯脚踩兄弟成了皇帝,这个世上,还有比他更走运的人么? 传说这位赤阳帝肖似生母,长相极是美艳,百姓们文化不高,说不出“雌雄莫辩”这类文词,只津津乐道那赤阳帝虽为男儿身,却美得像个女人,他们全是出来一睹帝王“芳容”的。 维持秩序的先锋营士兵拼力阻拦百姓们乱挤,热闹持续了两个时辰,到后面渐渐消停了,因为赤阳国使团竟然迟了两个时辰还没有进城,人们等得腿软脚软,天气热,不少坚持不住的已经回家去了,连先锋营的士兵都恼火起来,他们维持秩序站了这么久,宫门口容王殿下带人等候也有两个多时辰了,赤阳国这是什么意思?戏耍他们? 正想着,车轮声隆隆,上千名禁军,黑色的铠甲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冰冷的光芒,银枪锋锐,铁罩覆面,看起来森严又威武。那些士兵就像是一团黑雾,眨眼间出现在城里,犹如被一股阴风吹进来般,百姓们的吵闹似被这种不同寻常的气势镇住了,愕然噤声,有那么一瞬,城门口宁静得仿佛针落可闻。 箬安的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们的女帝虽然暴虐,可都城箬安并不常净街,除非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大事。他们连这世上最可怕的女皇都见过了,甚至有人觉得只要当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女皇和女皇身边的宫人还挺和气的,女皇的车驾他们也只觉得华丽、华美,围观时并没有不适感,可赤阳国的车驾明显不同,一辆黑色的豪华马车,由八匹遍体通黑的骏马牵引,缓缓地行驶在街道上,有些……阴森。刚刚黑色的禁卫护卫着銮驾进城的一刻,给观者的感觉,不是霸气而来,而像是驾着一团看不清的黑雾,看起来很慢,却在眨眼间飘了进来,神出鬼没,诡秘阴煞,总之,有点可怕。 人群里,小孩子的哭声骤然响起,让旁边的人心里一哆嗦,孩子母亲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巴,这反应是下意识的。 围观的百姓莫名僵住了,就好像金碧辉煌的马车里会突然跳出来一个恶鬼咬人似的。 好在这种恐怖的想象没有发生,马车平稳地过去了,接下来是赤阳国的大臣们低调典雅的车队,百姓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分外别扭,他们围观他们那个天下第一的女暴君都不至于把哭泣的孩子嘴巴捂住,今天在别国的銮驾前这么胆小,似乎给凤冥国丢人了。 正郁闷之际,队伍最后出现的一幕让围观的百姓全都愣住了,连先锋营的士兵都惊愕得微张嘴巴,不可置信。 一辆被重兵押解的囚车走在最后,囚车里关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男人,他跪在囚车里,只留脖子以上在囚车顶端外部,脖子上扣着重重的枷锁,他破破烂烂穿在身上的是凤冥国的官服,有懂得的文人认出来,那是知州的官服样式。 赤阳国的使团居然囚禁了凤冥国的官员,还大喇喇地将人关在囚车里带上箬安,那知州明显是受了刑的,围观百姓目瞪口呆,心中轰地燃起了怒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赤阳国的人都不该在凤冥国的土地上捉拿凤冥国的官,他们没有资格这么做! 宫门外,沈润带领礼部的几个大臣迎接使团,他当然不会真在宫外等两个时辰,时辰刚过他就知道窦轩想耍威风,便领着大臣喝茶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人还没来,他便命人进宫报给晨光,里面一直没回应,他猜晨光定是发火了。使团进城后,他才估摸着时间领着众臣出来,等在丹凤门外。 不久,有去城门口探消息的人回来,密报付礼,付礼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沈润身旁,对他耳语道: “殿下,赤阳帝拿了越州知州,囚在囚车里带上箬安,越州知州还被用了刑。” 沈润心一沉,有点意外,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因为晨光派人刺杀窦轩杀了窦轩手下的几个人,窦轩回敬,在她的国土上拿了她的臣。他相信晨光能动手就不会给窦轩留下把柄,越州知州上书过详细案情,却没听说知州本人被捉了,想来是赤阳国的人封了越州的消息。越州知州找不到线索无法结案,窦轩一怒之下捉了他讨要说法不奇怪,可打狗还得看主人,那主人是司雪晨,窦轩他还真敢。 凤冥国的大臣们听说赤阳帝拿了越州知州,还关进囚车里在箬安的大街上游街,气得脸都青了。他国之君怎敢在凤冥国的土地上押解凤冥国的大臣,堂堂一国之君,不肯光明正大地入境,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本来就够让他们恼火的,现在又来这么一出。他们不知明月谷之事,只以为定是越州知州不小心得罪了赤阳帝,赤阳帝拿他来打陛下的脸,心中越发瞧不起,这疯癫的举动完全不像一国之君能干出来的,姐夫和小姨子私通产下的私生子,果然上不得台面! 銮驾终于出现在丹凤门外,黑压压的铁甲卫如密布的阴云,似将如火的斜阳遮蔽住,冷风萧萧而来,阴气森森。 豪华宽阔的马车缓缓停下,禁卫军戛然止步,军靴踏地的声音同时响起,震天动地,整齐划一,围观者止不住胆寒。 一名衣饰华丽的妇人先下了车,肤白如玉,风情妩媚,正当人们为美人心醉时,那美人却在车厢外双膝跪下,弯起单薄的背,一个人从车里出来,踩着她的背,从容落地。围观的人为此大怒,心想究竟是何人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如此糟践美人,望过去时,却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从车里下来的那个人红色锦衣,白如霜雪,唇朱齿皓,芳姿妖妍,竟比跪在地上的美人还要美艳。 沈润看清那妇人的相貌,皱了皱眉,他认出了恒王妃。说实话,这事晨儿做得有点不厚道,窦轩一回来,她的人就跑了,不过这笔交易原就是各取所需的赌局,怪只怪恒王妃运气太差赌输了,窦轩没死了,若窦轩死了,晨光是打算等清河王、晋阳王两败俱伤后,出兵收拾残局,推窦昂为新帝的,可惜窦轩命太长,恒王妃往后没好日子过了,也不知道晨儿的那个便宜儿子命还在不在。 第一千四百二五章 奚落 第一千四百二五章 奚落 沈润再望向窦轩,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快三十岁了,可他的相貌竟然完全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产生变化,沈润每一次看见他,内心的不适感都会加深一层。窦轩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妖邪之气让他起鸡皮疙瘩,这个人在他看来换上女装毫无违和感,不是女子气浓,而是天生的长相,端的是雌雄难辨。貌美的男子中不乏相貌阴柔者,可这只存在于少年时期,大部分人在成年之后会随着骨骼的变化趋于成熟,窦轩却没有,即将而立的他依旧艳如桃李。“他的容貌好似女子”和“他的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丽”是有区别的,窦轩属于前者。 红色华服如血,用金线绣着烈火麒麟,麒麟凶猛,足踏蔷薇,那是象征着赤阳国皇帝的花纹,威风凛凛,又华艳灼人。 他身上穿着的是沈润最喜欢晨光最厌恶的颜色,这份颜色可不是赤阳帝的惯用色。最爱的色彩穿在窦轩身上,沈润看在眼里,忽然有点胃疼,他想,等下晨光看见窦轩这一身赤色怕会更厌烦他。 “赤阳帝大驾光临,敝国不胜荣幸。”他装作不知道越州知州的事,笑着迎上前去寒暄,宫门外,众目围观之下,不适宜处理敏感事件,容易衍生出不好的影响。 “容王殿下,真是好久不见了。”窦轩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 “确实许久未见了,年前收到赤阳国的国书,原本以为是使臣出访,没想到赤阳帝竟也在使团中,悄无声息就入了境,着实令人意外。”沈润微笑着说。 他当众点出了赤阳帝瞒着凤冥国私自入境,赤阳国人和凤冥国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凤冥国人觉得他国君王不告国书私自入境,还大喇喇地出现在访问箬安的使团中,这不合流程的行为是对凤冥国的轻蔑;赤阳国人则觉得容王说话难听,什么“悄无声息”,“令人意外”,把人说得像贼一样,这不是打赤阳国的脸吗?然而他们解释不了他们的陛下不合规矩的行为,找不到借口,又不愿意听责备,只能黑着脸对着挑事寻衅的容王怒目而视。 沈润没有理会,他突然发觉跟着窦轩下车站在窦轩身后的那个红衣姑娘总是拿眼睛瞟他,这姑娘好像是窦轩的妹妹,赤阳国的含章公主,兄妹俩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比一个妖邪,身上的阴气很重。不是他刻薄,好好的姑娘穿着打扮像鬼怪话本里的狐狸精,他第一眼看过去时,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姑娘还笑吟吟地对着他挤眉弄眼,完全没有一国公主的优雅之态。他忽然想,那么强盛繁荣的赤阳国也难逃“一代不如一代”的衰运,看来“七国消亡,天下归一”是天道循环的必然结果。 窦轩闻言,眯起狭长的双眸,眼中寒光闪烁,唇角的微笑却没有消退,他并不在意沈润带着责备意味的暗讽,浅笑吟吟地说: “我与凤帝也许久未见了,自上次匆匆一别后,甚是想念,如今她攻下苍丘国,又亲手杀死了摄政王,于情于理我都该来道贺。” 沈润的脸阴沉下来。 他身后凤冥国的几个大臣面色也不太好看,一男一女,说“甚是想念”过于暧昧,又是在国与国的场合,这轻佻的言语完全就是在羞辱他们的陛下。还有“亲手杀死了摄政王”是什么意思?陛下是攻下了苍丘国,可杀了苍丘国的摄政王是谁说的?从来没有任何官方宣告过苍丘国的摄政王是陛下杀死的,官方的说法苍丘国的摄政王死于宜城之战,赤阳帝这话明显就是想造谣,尤其之前陛下和苍丘国摄政王之间的艳闻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都影响到了两国之战,此人居心叵测,绝对不怀好意。 “赤阳帝怕是消息有误,苍丘国的摄政王死于宜城之战。”沈润冷着脸,平声纠正。 “是么?”窦轩若无其事地吐出两个字,既没有被指正消息有误的羞恼,也没有造谣不成的失望,就好像刚刚只是和沈润闲谈了一句,让对方的反驳好似撞进一团棉里。 沈润隐下在一瞬间飙升的愤怒,他犯不着跟这个小人一般见识,反正晨儿比他更讨厌这个人,当下不再与他多言,淡声说: “贵宾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陛下已在宫内等候多时,请随我来。”说着,引赤阳国的使团成员进入丹凤门内。 使团带来的兵马不可能被允许进宫,他们将被带到北城门外扎营,跟随使团使者前来的侍从随扈则先一步被安置进驿馆。 陈炎要带领禁军穿过箬安城,前往北门外驻扎,而负责引导他们安置的正是沐寒。沐寒身穿绯色官服,一直隐在人群中,此时不得不站出来。陈炎骑在马上,早就看见了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星,对着沐寒灿然一笑,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笑得沐寒很不自在。 …… 丹凤门内准备了一辆华丽的御辇,沈润陪着窦轩登车,含章公主乘轿,其他人只能步行,浩浩荡荡地前往晨光宫。 窦轩坐在御辇一侧,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宫内的风光,古树参天,蔚然成荫,龙檐宝顶,画栋雕梁,朱墙黄瓦,金碧辉煌,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带着一丝赞叹,忽然开口说: “听闻七国之中,龙熙国的皇宫最精妙,苍丘国的皇宫最大气,赤阳国的皇宫最华丽,果然如此。”他望向沈润的侧脸,含着笑道,“只可惜如此精妙的风光只在容王的掌中停驻片刻,就易主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奚落他,沈润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自幼长在这宫中,几十年,再精妙的风光也早就看腻了。” 窦轩弯着嘴角盯着他看了片刻,重重地笑了一声,讽刺的意味浓厚:“容王殿下心胸宽广,可纳百川,让人佩服!”他用懒洋洋的语调阴阳怪气地道。 “赤阳帝过奖了。”沈润装作没听见他的嘲讽,只当称赞,从容地受了。 窦轩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润也没有理他,他可不想和他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第一千四百二六章 杀威 第一千四百二六章 杀威 晨光宫坐北朝南,建立在帝都的中轴线上,汉白玉石雕基座,重檐庑殿顶,宫殿内外装饰着成千上万条金龙,屋脊角安设脊兽,共有七十二根缠龙金柱,曾是龙熙国皇宫里最华丽的建筑。晨光宫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拿自己的封号去做宫殿的名字,古今独一份,真不知道改名的人是怎么想的。本来这是件有点可笑的事,细琢磨,却又莫名觉地得这事做得十分嚣张。 御辇停在晨光宫的基座下,沐浴在余晖里的晨光宫安静得有些怪异,这是赤阳国君臣的第一个感受。按理说有使团到访,安静肃穆是正常的,可不知为什么,来到晨光宫前的人们却觉得异样。 窦轩看了沈润一眼,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沈润客气地将赤阳国的人往台阶上领,晨光宫外的御阶高如天梯,青年人无所谓,使团里的几个老臣穿着厚厚的官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高高的石阶上,着实有些艰难,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 好不容易登到顶,宝殿恢弘,庄严庄重,这个时候,赤阳国的人终于发现了究竟哪里不对劲,原来晨光宫内竟空无一人,本应该等候在大殿里的凤冥帝和凤冥国的大臣一个都不在,就连宫殿外的守卫也只是日常轮值的规模,连为了展现大国之风临时增加的近卫都没有。 沈润愣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微闪,他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 赤阳国的使臣们目露意外之色,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一名粉装宫娥从阴凉处走了出来,此女杏面桃腮,高鼻菱唇,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水灵灵,娇美动人。她身段窈窕,云鬓乌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臂挽水红色披帛,从容地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行了一礼。 跟在沈润身后的付礼见司八出来,心头一跳。感情上他不太愿意她参与敏感事件,太危险,可是他干涉不了她的决定,她的每一个决定,他都只能答应,不能反对。心中叹息了一声,没错,她的身手比他更厉害,可他还是想护着她,想尽全力帮助她避开危险。 “怎么回事?”沈润佯作不解,疑惑地询问司八。 司八唇含浅笑,落落大方地答:“回殿下,陛下在宫中等待许久赤阳国的使团都没有进城,陛下以为贵客今天不会来了,便散了众位大人,回去休息了。” 此女声如莺啼,清脆动听,可说出的话传进赤阳国使臣的耳朵里,却将他们狠狠地噎了一下。 回去休息了? 今天可是国事访问! 就算他们来迟了,凤冥国的君臣难道不应该老老实实地等候吗?直接走人算怎么回事?如此无礼,如此怠慢他们,岂有此理! 退一步说,就算凤冥国的君臣等了两个时辰等得不耐烦了,从他们进城到来到丹凤门,从丹凤门进到晨光宫,这一段距离时间不短,足够晨光宫知晓消息重新准备接待的,可是凤冥帝没有。他们不信凤冥帝没有得到消息,她有足够的时间重新集合朝臣候在晨光宫,准备迎接赤阳国使团,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晾着他们,分明就是在以牙还牙他们今天进城迟到了。 赤阳国使团今天之所以会推迟进城的时间,无非就是想给凤冥国一个下马威,杀一杀他们的威风,结果才刚过了个头儿就被凤冥国给怼回来了。 沈润见赤阳国使臣一个两个变了颜色,气愤不已,却因为窦轩没有开口,不敢发作,笑着打圆场道:“陛下身体孱弱,不惯久等,赤阳帝不要见怪。诸位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不如先随我去休息片刻。司八,禀告陛下,赤阳国的使团到了。” 司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赤阳国的使臣们闻言,眼睛像铜铃,气汹汹地瞪了沈润一眼。他还真敢找借口,凤冥帝孱弱?孱弱个屁!她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孱弱,一直孱弱到现在,孱弱到快三十岁了,她到底孱弱在哪里? 赤阳国的使团被带到配殿休息,晨光宫是用来举行朝典的,配殿的作用则是早朝前供等候上朝的大臣使用,里边全是坐处,装饰简朴,不舒服不说,还十分板人。宫侍端来茶点,因为是突发状况,茶点皆为仓促准备,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美味,赤阳国人看不上,只喝了两口茶就搁下了,越琢磨越气,憋得脸都绿了。 毫无疑问,这是凤冥国还给他们的一个下马威。 多年来,敢如此怠慢赤阳国的,只有凤冥国这一份,凤冥帝好大的胆量! 窦轩却似无所谓,他的脸上不见丝毫愤怒,坐着和沈润闲聊起来。 没一会儿司八又回来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沈润叫走了。 沈润跟着司八走后,殿内只剩下礼部的几个官员作陪。此次前来出访的赤阳国官员人数不少,且多为武将,人高马大,把配殿塞得满满当当。礼部全是文官,在容王殿下离开后,他们只觉得室内乌压压的黑云密布得更厚了,就连礼部侍郎都撑不住,掏出帕子拼命擦汗,那赤阳帝明明是艳冠群芳的长相,看人的时候眼神却阴冷得可怕,仿佛要将人生吞了似的。 被动留下来的几个官员越呆越怕,此刻只剩下了瑟瑟发抖,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众人欲哭无泪。 沈润在被司八叫出来的一刻,就明白了晨光今天的打算,赤阳国人怕是要白等了。 他来到拂晓宫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晨光在里边训斥大臣,工部尚书上呈的奏章又把废话写多了,全文三十页重点在第二十七页就很离谱。监察御史李兴则因为违反规定醉宿青楼还和其他客人殴斗被革了官职,永不复用。沈润摇了摇头,她在朝堂上已经三令五申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偏偏有人不信邪,争当出头鸟。 李兴作为监察御史,公正敢言,不畏强权,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可惜败在弱点上,一步走错,输了全局。 两名禁卫将李兴从拂晓宫拖了出来,沈润见他官帽被去,官服被剥,满头大汗,面白如纸,失笑。李兴看见他,脸在瞬间涨红,翻身跪倒在他面前,惭愧地唤了声: “殿下……”后面的话却没脸再言。 工部尚书紧接着出来,因为刚才被训斥得很惨,此刻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河豚。他在殿外看见沈润,惊了一跳,慌忙行礼。 沈润进了拂晓宫。 第一千四百二七章 胡扯 第一千四百二七章 胡扯 晨光已经脱了繁重的大礼服,改穿常服,看样子今天是不打算见赤阳国的使者了。她坐在桌案前,绷着一张妆容靡丽的小脸,他进来时,她只是瞅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沈润疑惑她为什么要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处理朝臣,细问才知道,今日未时整,文武官要全部集合在晨光宫,准备接见赤阳国使团,晨光迟了半刻钟才到,那时候晨光宫里众臣已经集齐了,原以为无人缺席,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人说监察御史李兴没来。晨光一愣,往下边看了一眼,李兴确实没有来。她当时以为有什么突发状况,她也不相信一个监察御史会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无故缺席,狐疑询问,发现李兴没有告假,御史台的同僚今天也没见过他。晨光心生不快,李兴是御史中丞潘纬的手下,潘纬见陛下发怒,忙派人去寻找,找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家青楼里发现了李兴。之所以能找到他,是因为他喝得酩酊大醉,正在楼里跟其他客人打架,还把青楼给掀了,老鸨报官,官府派人去捉拿,被派去的官兵吃惊地发现正在闹事的居然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大白天,醉酒闹事,还是在青楼里,满朝震惊,晨光闻听更是火冒三丈。 官员不允许出入风月场所,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免官,甚至获罪,李兴犯禁不说,醉酒还打架,又是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连应该按时进宫都忘了。沈润听着也觉得惊奇,在他的印象里,李兴不是这样的人,不说李兴,就是普通官员,也不会在今天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简直离谱,更离谱的是一向对朝官严苛的晨光只是革了李兴的官职: “你居然没有砍了他?!” 这要是按她以往的脾气,犯了这么大的错,她绝对会当场把李兴给砍了。 晨光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人是你举荐的,我砍了他,不是驳你的面子?” 沈润微怔,这是为他着想吗?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理由居然会是这一条,有点假,听着还挺感动的,他笑着说: “是你问我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能提拔进御史台,我说李兴此人耿直大胆,无畏强权,他以往的作风也证明了他确是如此,你任用他是你的决定,我只是提了一个人,算不得举荐。”他说着说着,忽然开始猜疑,她刚才那么说会不会是给他挖个坑,把他牵进来,让他负上连带责任。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晨光扑哧笑了:“又不用你替他担罪,你急什么?” 沈润被她戳穿,也没有否认,瞅了她一眼,嘟哝:“谁知道你想做什么?!”他听了李兴干的奇怪事,想起李兴的为人,再加上她对此事的反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兴爱不爱女色他不知道,她居然能够容忍官员犯她的禁,还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这才是最奇的,不过她不打算说,他就没再问,顿了一下,接着道,“窦轩在越州拿了越州知州,今天带着囚车进城了。” 事情早在使团进城时就有人报进宫里来了,众臣虽不知原因,可赤阳国使团敢在他们的国土上扣他们的官,还用刑,简直就是在向他们挑衅,朝堂之上人人愤怒。 晨光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刚才在宫门口,人多嘴杂,我没有质问窦轩,你欲如何处理?我先把人要过来?”沈润问,她不焦不躁,他一时拿不准她的态度。 “不急,一地知州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活该被捉,给他们关两天反省反省。”晨光不紧不慢地道。 沈润心想明明是你惹出的事,越州知州为了替你收拾烂摊子不得不得罪赤阳帝,又是被囚又是被虐,倒霉得有点可怜。 晨光看着他,冷哼道:“为君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 沈润心里一惊,她居然猜透了他正在想什么,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他佯作平静地问:“你今天不见赤阳国的人了?” “使团提出午后入城本就不合礼仪,我忍了,他们又迟了两个时辰,日落西山时才进宫,他们属老鼠愿意在黑夜里乱窜,我可不愿意。” “那……就这么晾着他们?” “我白等了两个时辰,晾他们两个时辰又何妨?”晨光冷声道。 “他们怕是不会自觉理亏老老实实地受着。”以赤阳国人的傲慢,不把晨光宫掀了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不愿意就回去,又不是我让他们来的。”晨光不以为然地道。 沈润无言以对,他原想说万一他们不回去,直接在晨光宫里掀桌子,转念一想,她能晾着他们就不会害怕赤阳国的人掀桌子: “那我……”她今天不见赤阳国的使者,大臣们自然也散了,他无需接待,突然就闲了下来。 晨光却不等他说完,往旁边的桌案一指,淡声道:“把奏章批了。” 沈润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过去,他那些没有批阅完的奏章竟神奇地出现在拂晓宫里,很显然是她命人送来的。他原本打算国宴之后再行批阅,剩余的任务繁重,接待使团时能从厚厚的奏章中短暂地脱离一段时间,他还是很期待的,现在不用期待了。 他脸色泛青,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在她冰冷的眼神里磨蹭着蹭到长案前坐下,此刻他的内心是沉重的。 好想去钓鱼! …… 晨光宫侧殿。 茶点上了一波又一波,礼部官员的冷汗流了一遍又一遍。赤阳国人在沈润离开之后没多久就急了,逼问礼部侍郎张兆仁凤冥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张兆仁被逼问得脸都白了,好言安抚,硬着头皮派手下的主事出去询问内监。没一会儿内监就回来了,告知主事,主事回来,讪笑着请赤阳帝稍后,说陛下先前等待赤阳国使团时等待的时间太久,受了暑热,贵体欠安,正在接受御医的诊治。 赤阳国的使者们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黑,想要驳斥的点太多,噎得他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骂起。现在又不是盛夏,哪来的暑热?再说就算她等待,也是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坐着等,宫人伺候着,众臣奉承着,如此舒适也能欠安,纯粹是胡扯! 第一千四百二八章 针锋 第一千四百二八章 针锋 起初凤冥国方还好言好语,一遍一遍地遣人去打听,回来时赔着笑解释说陛下只是偶感不适,并无大碍,稍后会来和赤阳国的使者相见。赤阳国的人前面信了,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凤帝还是没有召见,赤阳国的使者忍无可忍,对着张兆仁大发雷霆。张兆仁凭着对陛下的了解,此刻已经猜到了后面的结局,硬着头皮安抚,再派人去打听,结果这一回更简短,只给了一句“请使者稍后”的回应。 赤阳国使团火冒三丈,这时候他们已经猜到了凤冥国此举多半是在报复他们先前迟到,对方连生病这种理由都给了,他们本不好将愤怒表现出来,毕竟凤帝的病弱和她的残暴齐名,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相信她是真的体弱多病,可她本人确实是靠这个出名的,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突然统治了沙漠里的小国,从此七国再无太平。可是,她真打算让他们等两个时辰也太过分了,或者说凤冥国太高估自己了,想对赤阳国以牙还牙,她怎么敢?! “陛下,凤帝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晾着陛下!”赤阳国大将军魏霆烈四十出头,是个直性子,凤冥国方面的态度让他怒不可遏,他霍地站起身,高声道。 老将陈鹏闻言,瞥了他一眼,心想这谁看不出来,用得着你这个傻子大喊,没看陛下正在浑身冒冷气么? 张兆仁见魏霆烈身材魁梧,面方口阔,威风凛凛,浑身上下充斥着久经沙场的血气和煞气,心跳急了两拍,赶忙起身,赔着笑说:“魏将军误会了,今日天热,陛下等的时间又长了些,心生焦意,确有不适,望赤阳帝再稍等片刻,容陛下养养神。” 魏霆烈闻言大怒,虎目圆瞪,质问:“你这厮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们陛下病了是因为我们赤阳国?” “将军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请诸位再等待片刻。”张兆仁拱着手,赔着笑脸。 “片刻?我们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魏霆烈宽眉倒竖。 “我国陛下可是等候了诸位两个时辰,等得都病了。”张兆仁此时也有点怒了,起因在赤阳国方,是赤阳国先轻蔑凤冥国,他们不过是以眼还眼,陛下以生病为借口终究还是示弱了给了赤阳国一点颜面,魏霆烈这厮丝毫不觉理亏,还在这里大喊大叫,他的脾气也上来了,微笑着回道。 “你这老贼!”这厮夹枪带棒的分明是想找茬,魏霆烈勃然大怒,手倏地摸上腰间长刀。 这时候窦轩站了起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愤怒,他的平静反而让张兆仁心中不安,他收敛起和魏霆烈针锋相对的气势,一副恭谨聆训的模样。 窦轩看了他一眼,过去赤阳国是七国之首,其他六国除了夜郎自大的苍丘国偶尔搞点小动作,就没有敢直面冲撞赤阳国的国家,龙熙人在位时,龙熙国的朝臣更是乖得像孙子,现在司雪晨上位,连臣子也硬气起来了。他唇含浅笑,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似有裙裾摩擦地面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循声望去,一道粉色倩影从屏风后面闪了进来,是先前在晨光宫外传话的宫女,跟在那宫女身后的是一名英姿勃然的禁军统领,此人似是容王的心腹,名作付礼。 终于有人来了,赤阳国的使者不知为何心口一松,或许潜意识里他们也忧闷凤冥国太强硬让他们不好下台。他们猜测,这宫女面带微笑前来,应该是凤帝看他们陛下起身打算走了,所以认输,他们没等到两个时辰,此时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胜利的快意,虽然这算不得比试,可对方示弱了还是让他们感到痛快,先前的愤怒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刻进骨子里的高傲与优越。 立在一旁的付礼感知到从他进来之后赤阳国人一瞬的情绪变化,皱了皱眉,心想,难怪七国会的时候就有人说赤阳国人喜欢拿鼻孔看人,当时他还觉得那个苍丘人是嫉恨,是因为苍丘国比不过赤阳国所以诋毁,现在看来那人说的是实话。他望了司八一眼,垂眸,掩去眸内的担忧。 司八笑如春风,盈盈上前,对着窦轩深深一礼。 窦轩含笑问道:“凤帝的身体好些了?” “有劳赤阳帝挂心,奴婢是来替陛下传话的,陛下说她今日身体欠安,实在无法见客,请赤阳帝先回驿馆休息,待明日再见。”司八微笑着回答。 此话一出,赤阳国使团全员变了脸色,差一点爆粗口掀桌子,这分明是在把他们当傻子耍,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在这么憋闷的地方等了一个多时辰,凤帝说不见就不见,他们打着和平的幌、不,他们抱着友好带着诚意主动前来,可不是有求于凤冥国,凤冥国此举也太狂妄,太嚣张,简直不知好歹! 这宫女更是不识好歹,先前他们陛下站起来,那意思就是要离开,本来是他们主动提出要走,这宫女突然闯进来打断陛下的话,就成了凤冥国下逐客令了,这让他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岂有此理! 窦轩身侧靠后的位置,一个一直沉默着的斯文男子忽然开口,用亲切的口吻佯作关怀地道:“凤帝的身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别是患了什么重疾吧?贵国的御医不及我国御医高明,陛下,是否该派赖院首去给凤帝诊治一下,以尽我赤阳国对凤冥国的情谊?” 此话一出,凤冥国官员脸色骤变,青白交错,谁都知道陛下就是找个借口晾着赤阳国使团,赤阳国使团本身也心知肚明,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就是在诅咒陛下了! 司八从说话的人身上穿着的官服判断出此人是赤阳国的丞相宋昭,他在清河王和晋阳王的内战结束后没多久突然走马上任,似乎是为那场内战立下了不少功劳,而前一任丞相已经因为叛国罪被处死了。关于赤阳国的丞相,此事很滑稽,在赤阳国丞相一职先是被废除了,后来又恢复了,自窦轩登基,他连换了几个丞相,有时候还没弄清新丞相的具体背景,新丞相就已经被窦轩给砍了。 窦轩听了宋昭的话,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让赖之良去给凤帝看看吧,别误了病情。” 第一千四百二九章 冲突 第一千四百二九章 冲突 “多谢赤阳帝关心,只是陛下如今需要静养,不宜被打扰,奴婢会将赤阳国使者的这片心意转达给陛下。”司八含着笑说。 她言的是“赤阳国使者”,在窦轩说要派出赤阳国御医院的院首之后,她刻意强调了“使者”二字,窦轩的眸光阴森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这婢子,一会儿说你们的陛下病得无法见客,一会儿又说只需静养,到底怎样?还是说,你在糊弄我?” 最后一句言语间已经染上了刺骨的冷意,以他现在的身份说出“哄弄”二字,相当于是扣下了一顶欺君不敬的帽子,若是寻常宫婢定会两腿发软满眼惶恐,司八却安之若素,她浅笑吟吟,连句软和的解释都没有: “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婢,此来是为了传达陛下的旨意,旁的就算赤阳帝问,奴婢也答不上来。” 言谈间她下颚轻扬,颇有些不驯的意味,当下的气氛和她给出的回答让赤阳国的使者感觉她似有硬刚的意图。只是一个奴婢,她那代表着凤冥国的桀骜轻慢令赤阳国使臣们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连带着先前被怠慢的愤怒一块熊熊燃烧,宋昭冷笑了一声: “这是我国陛下的一番好意,姑娘问都不问就替凤帝拒绝了,姑娘还敢说自己只是一个宫婢?” 司八笑道:“宋大人,陛下的意思就是今日需要静养,不宜被打扰,诸位先请回驿馆歇息,奴婢只负责传达陛下的旨意,无令可不敢替他人传话,宋大人又何必为难我这个宫婢?” 她回得温雅有礼,不卑不亢,连拒绝的理由也给得很清楚,她是来传话的,不负责带话回去,可“他人”二字落入赤阳国使臣们耳中,那些人却产生了被轻视的愤怒。她口中的“他人”可是他们尊贵无比的赤阳国皇帝,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居然对着赤阳国的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出“他人”二字,是为大不敬,她面对一整个的赤阳国使团,竟敢如此放肆,简直不知死活! 魏霆烈大怒,霍地抽出腰间的长刀,猛地架在司八的脖子上,把在殿内服侍的凤冥国宫人惊了一跳。作陪的凤冥国官员同样大骇,张兆仁瞪圆了眼睛,只见魏霆烈怒视着比他矮出一大截的司八,声如洪钟,响亮得令周围人的双耳嗡嗡作响: “好个放肆的奴婢,老子今天就先敲碎你的牙!” 张兆仁张了张嘴,原想请魏霆烈息怒,可这位司八姑奶奶又不是一般人物,她敢就说明她不怕,也许还是陛下安排的,于是他咽下打圆场的话,闭上嘴缩在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昭虽噙着笑关注着魏霆烈和司八这边,余光也注意到了欲言又止的张兆仁,他还发现跟着司八一同进来的付礼虽在一瞬迸发出了寒意和杀气,却又在下一息压了下去,他们好像都在以眼前的这个粉衣宫女马首是瞻……可笑,凤冥国还真是女人当家。 宋昭的唇角抿出一丝冷意,这股子歪风邪气,是时候该压一压了。 司八面对魏霆烈的怒焰只是笑,仿佛抵在她脖子上腥风血气的大刀不值一提,她用清脆的嗓音慢条斯理地道: “魏将军,牙长在嘴里,不在脖子上。陛下允你们带武器进宫是给赤阳国一点颜面,你身为赤阳国的武将,在凤冥国的皇宫里,将赤阳国的刀放在凤冥国人的脖子上,赤阳国的使者此番前来,究竟是来出访还是来开战?” 魏霆烈听她牙尖嘴利,都上升到国与国之间了,心中更气,一声狞笑,道: “老子今天就先砍断你的脖子,再敲碎你的牙,区区一个宫女,了不得我先杀了你,再向你们陛下赔不是,你们陛下还能为了你让老子偿命不成?” 说着,眼眸中满溢出阴狠,他举起长刀,重重地挥落,于众目惶愕中狠戾地砍向那纤细得仿佛轻折可断的雪颈。他阴森地冷笑了一下,就在锋利泛着血气的刀刃即将触到颈侧的一刻,一对同样纤细雪白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住冰冷的刀锋,那长刀竟无法再下降半寸! 魏霆烈的冷笑僵在半途,凤冥官员在大骇之后松了半口气,赤阳国的官员却瞠目结舌,魏将军玄力深厚,武力超凡,魏将军的佩刀重达千斤,一般人耍不起来,而眼前这个粉裙女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能用两根手指抗住魏将军的千钧巨力。 魏霆烈不可思议地瞪向司八,更令人惊骇的画面紧跟着出现了,那宫婢用两根春葱似的手指夹着刀刃含着笑望着他,仿佛只是轻盈地那么一捏,魏霆烈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刀身直冲而来,狠狠地击中他的虎口,他的身体居然麻了半边,握住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长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而那名傲慢自大的宫婢手指间赫然夹着长刀的一段,她竟将他重达千斤的长刀给捏断了! 赤阳国官员目瞪口呆,面露惊骇。 窦轩眸光微沉,他其实认得这个宫女,从前见过几次,印象深刻,毕竟国姓的宫女不常见,可以说绝无仅有,这已经很离谱了,更离谱的是,“她”的几个贴身宫女都是世间罕见的高手,听说能从“那里边”活着出来的女子比绝大部分男人都要强悍,无坚不摧。 赤阳国的武官们见司八动了武,纷纷抽出随身携带的武器。 付礼带领几个禁卫原本站在门边角落,见状,亦抽出腰间长剑对抗。付礼直接将剑刃抵在了仍沉浸在被断了刀的震惊中的魏霆烈的脖子上,做不经意状直接划出一道血痕。若不是进门之前司八让他冷静,他刚才就动手了。 宫殿门外传来兵刃相接声,护卫在殿外的赤阳国武官和付恒带领的禁卫短暂地动了武,双方正在僵持中等候命令。 剑拔弩张里,司八正在研究指尖的断刀,忽而抬眸,语气中略带遗憾,对着魏霆烈笑道: “听说赤阳国的兵器最是精良,坚不可摧,怎地将军的刀这般不结实?” 魏霆烈闻言,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一张脸半青半白,到最后涨成了猪肝色,都忘了付礼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只顾狠瞪着司八,一双眼睛瞪得铜铃。 窦轩冷冷地看着这突然紧张起来的画面,说不是“她”授意的他才不信,“她”这是在告诉他,不管他是为何而来,她不怕接着打。 其实他也不怕,只是,没必要如此仓促。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补偿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补偿 “既然凤帝身体不适,我今日便不打扰了。”窦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八,眸中不掩饰流转的阴森令人胆寒,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司八盈盈一笑,敛衽,施了一礼。 赤阳国的武官们见窦轩发话,纷纷收起武器。 付礼亦带人收了佩剑,朝窦轩行了一个军礼,道: “赤阳帝请。” 窦轩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侧殿。赤阳国的使臣们面上尽是不善,小打打不过,大打顾虑又多,面对凤冥国的挑衅,他们想强横地压制,无奈对手不似以往的怂货不吃他们惯用的那一套,对此他们无计可施,明明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狼狈而退。 含章公主坐在窦轩身旁,却慢两步起身,离去前,华丽的宫裙旋转出一道艳丽的弧度,与此同时,一道细芒突然自她的指尖射出,直逼司八眉心,悄无声息,如鬼神出没,她冷冷一笑。 哪知司八仅是伸出细长的手指,看似动作缓慢,下一刻,一根细长泛着绿光的毒针已经被她夹在指缝间,她望向脸刷地黑了的含章公主,笑眯眯地道: “公主小心足下,可不要摔跤。” 含章公主偷袭不成,气得咬牙,漂亮的脸蛋扭曲了一瞬,脚一跺,气哼哼地走了。然而刚迈出一步,脚底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心中一惊,差点摔倒,幸好她身体灵活,脚尖旋转了半圈轻盈一跃,勉强稳住了身体。她勃然大怒,涨红着脸,瞪向在身后气定神闲的司八,大声道: “你这贱婢!居然敢给我使绊子!” 司八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公主在说什么?奴婢一步都没有动,怎么会给公主使绊子?” “你……”她是没有动,可一定是她干的,虽然含章公主没有亲眼看见,可凭她前面说的那句话就一定是她干的,不承认还敢狡辩,含章公主火冒三丈,正要发作。 “含章!”窦轩冷喝了一声,他已经不耐烦了,他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婢女计较,他知道今天是见不到她了,也懒怠在此地继续浪费时间,魏霆烈已经够丢人的,含章突然跳起来让他更加恼火。 含章公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厌烦,不敢再言,举止变得乖巧温驯,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司八。 付礼奉命护送赤阳国使团离开皇宫,前往驿馆休息,离开宫殿前,他向司八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角扯了扯。司八知道他是想对她笑笑,可惜他这人大半辈子都在板着脸装严肃,真需要微笑时很不自然,导致表情很怪,不过看习惯了也还好,她回以浅笑。付礼见状,将嘴唇更深地扯了扯,送,或者说是监视赤阳国使团离开皇宫。 “八姑娘……”张兆仁上前来,一脸在司八看来很便秘的表情,他似惊魂未定,惨兮兮地询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旨意?” 司八摇了一下头:“没有。” “臣欲求见陛下,望姑娘通传。” “陛下今日不得空。”司八一口回绝。 “可是……”张兆仁面露不安,眉宇间略显焦躁,看得出来他虽也不想在赤阳国使团面前落下风,可赤阳国使团也的确把他吓得够呛。 司八笑了一声,安慰道:“张大人,你在担心什么?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陛下顶着,又砸不着你这户部侍郎,陛下今日因为赤阳国的事心情不豫,您就别去给陛下添晦气了。” 张兆仁一听陛下心情不豫,忙闭了嘴。其实也不单是赤阳国使团的事,他还想去探一探陛下对李兴的态度,可照司八这么说,他真不敢去了,虽然近来陛下杀人的次数明显减少,可那多半是因为她过去杀戮的数量太惊人对比出来的,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只因为心情不快就砍了他。 司八离开晨光宫侧殿,她的指尖还夹着那枚绿油油的细针:“好个阴毒的丫头!”她冷笑了一声,却想起使团离开前宋昭最后望她的那一眼,那阴恻恻森森然的一眼写尽了嗜血与贪婪,那一眼似曾相识,让她想起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不把人当人看的眼神,毫不掩饰,露骨的贪欲,让人恶心。 …… 司八前往拂晓宫,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向晨光汇报了一遍。 就在赤阳国的使团于驿馆安顿下之后不久,一名身段妖丽肤白貌美的女子带领两名禁卫前来,吸引了整座驿馆男子们的目光,她身穿象征着宫侍的长裙,自称是凤帝座下的掌事宫女火舞,此行前来主要是奉命来安抚魏霆烈魏将军的: “小八顽劣,弄坏了魏将军的佩刀,陛下已经责罚过她了,这把鸿鸣刀和魏将军的佩刀同出自名剑山庄张大师之手,亦是一把难得的宝刀,是陛下补偿给魏将军的,还请魏将军笑纳。” 她说得谦逊有礼,可这事追根究底是魏霆烈先发难,他先拿刀去砍一个手无寸铁的宫婢,却被那个娇娇柔柔的宫婢给捏断了刀子。挑事的是魏霆烈,被回击得无招架之力的也是魏霆烈,赤阳国因此丢尽了颜面,本来就脸上无光,现在凤帝又派了一个宫女来,大度地致歉,又大度了给予了补偿,这豁达的态度实际上等于是又抽了赤阳国使团一记耳光,赤阳国的使臣们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魏霆烈没有出来收下鸿鸣刀,是窦轩代收的,他眸中寒光森森,似笑非笑地道: “魏霆烈冒犯司八姑娘在先,凤帝大度,替我带一句,有劳凤帝费心。” “奴婢一定带到。”火舞唇含浅笑,淡声应下。 “凤帝的身体可好些了?” “回赤阳帝,陛下的身体好多了,明日未时二刻,陛下将在晨光宫恭候赤阳帝大驾。”火舞恭谨有礼地回答。 他才走她就好了,分明是在针对他,窦轩冷笑了一下,倒也没说破,反而赏赐给火舞不少东西。火舞推辞了一句,见他坚持,便悉数收下,道谢后,满载而归。 离了赤阳国人居住的驿馆,她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在隔了两条街的一间酒楼坐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去接头的人终于回来了,皱着眉对她道: “赤阳帝刚到驿馆就杀了魏霆烈,在众臣在场的情况下将人囚于铁笼,投入炭火,姑娘先前在驿馆时魏霆烈还活着,这会儿已经被活活烧死了。” 第一千四百三一章 被赶 第一千四百三一章 被赶 火舞回宫将驿馆之事报给晨光,晨光反应平淡,沈润却大皱眉头,在出访别国期间随意处死臣子,用的还是阴狠的酷刑,如此疯狂的行为一般君主干不出来……这不就是、暴君么? 晨光却不觉意外,窦轩那个人能靠着难以考证的私生子身份一路升级成为赤阳帝,肯定不是因为他拥有多么高尚的品格,多么受人拥戴,他能稳坐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必是心狠手辣,这是能在短期内达成实绩的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不能使人因为崇敬甘愿臣服,那就只能利用恐惧逼对方顺从了。 她冷哼了一声,在狠辣这一点上窦轩和她似有几分相似,可她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他,他阴晴不定,命数不明,凶狠且疯,前一刻还在温顺地摇尾乞怜,下一刻也许就会面露凶相反咬一口,就像一条喜怒无常的疯狗。 …… 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大地,微风吹拂,银白的月清冷,颤颤如一粒碎石,轻击无边的天幕,星光闪烁,泛起了鱼鳞似的涟漪。 凤凰宫中寂然无声。 沈润枕着手臂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他的双眼盯着床顶,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越思考越精神,余光瞥向晨光,只见晨光远远地俯趴在床里,纱被盖在后腰以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呈散射状,乱七八糟地铺在床上,让他想起了在小宁村见过的渔船捕回来的章鱼。他挪动了一下,皱了皱眉,就算已经睡习惯了他还是觉得她的床太大,不刻意挨着,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就像是隔了一片海洋。 “你说,窦轩在驿馆里烧死了魏霆烈,他什么意思?”在箬安,凤冥国的驿馆里,窦轩不会不知道他们这边很快就能得到他处死官员的消息,他在别国的土地上毫不掩饰地进行着暴虐的行动,是何意图? 晨光不说话,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沈润瞅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没睡。” 过了一会儿,晨光终于动了一下,她不耐地扭了扭肩膀,没好气地道:“他烧他的臣,与我何干?我为何要猜他的心思?” 沈润翻过身凑了上来,随手将她乱铺在床上的长发拢了拢,蹙着眉说: “我就是觉得此人有点……邪门。” 晨光懒洋洋地趴着,任他的指尖揉搓着她的发尾,不想说话。 “你真的相信他是鸿庆帝和牡丹夫人的儿子?”他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洁白的指腹轻搓着她的发尖,她的发丝柔软光滑,手感极好,他搓着搓着就上瘾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信不信有什么相干?” “不是!”瞧她说的,这叫什么话,沈润戳了她一下,道,“我是说,他非窦氏正统的可能很大。” 晨光闭着眼睛,闻言,呵地笑了:“那窦家也不算正统啊,往前追溯,窦氏不过是凤家的家臣,再往前,凤临大帝的祖上也不过是猎户出身,跟着刘家打下余朝,因此封了官,再往前,余朝的高帝就是个靠欺行霸市发家的痞子。” 沈润哑然,事实倒是如此,可她这话要是被那几家的后人听见,估计得气得跳起来。他揉搓着她的发尾,慢慢地靠过来,将下巴抵在她的后肩头,轻声道: “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虐杀臣下,残暴不仁,如果真相是他并非窦家血脉,那他连做赤阳帝的资格都没有。” “血脉不一定就能决定资格,若论正统,我也不正,还不是做了凤冥帝?”晨光很不以为然。 沈润一愣,没想到他的话能被联想到她身上,不太高兴地反驳:“你又没有来历不明!” “我是来历不明啊。”晨光肯定地说,还点了一下头,想当初,对整个凤冥国来说,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怪物。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清淡,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就像是在和他谈论天气一般平常,但她用是肯定的口吻,她同意也接受她是“来历不明”这个说法。不知为何,听到她毫不迟疑地说,沈润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对她的过去他大概知道,有许多细节她不肯讲述,他只能靠猜,他曾经想过,他猜中的她的苦难也许还不及她真实苦难的一成,她这一生太苦,可她似不在乎,连诉苦都不曾有过。她是真的强大,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她,他很佩服她,可作为她的枕边人,每一次想起,他就会觉得难过。 “你不是!”他像负气似的,用很重的语气强调道。 晨光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异样,微怔,睁开了眼睛。她没怎么样,他却气起来了,这情绪走向让她哭笑不得。她动了动,把他顶在她肩膀的下巴甩开,翻身平躺着,道: “就算他是冒充的,又怎样?过去这么久了,你以为没有人怀疑过他?他能在内战之后重新回到圣城,只说明一点,注重血统的都死光了,剩下的,是不管他是谁都会拥护到底的同类和叛徒。” 沈润被她甩开,心有点空,重新躺下去,改为揉搓她放在身前的手。经她一打岔,窦轩的事他突然没了兴趣,他想起了她这一路走来,越想心里越闷。 晨光此时想的却是,前期在窦轩清除“障碍”的道路上,只怕少不了晏樱的帮忙,窦轩能把晏樱熬下去只怕连晏樱自己都没有想到。亲手培植起来的“恶犬”居然成了最大的祸患,晏樱还真是个废物,一想起这事,晨光就觉得全身不痛快。 沈润揉搓着她手指的手微僵,侧头,看了她一眼,她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望着床顶发怔。她又想起他了,沈润心下微酸,他不会说这件事,但每一次她想起那个人,他都知道,因为她的情绪、她周身的气氛会有很明显的变化,每一次,无一例外。 比起气愤,他的心情更接近于憋闷。 “你就没想过改掉‘凤冥’二字?”像是要打破她在无形间竖立起来的结界般,他开口问,声音有些大,在寂静的寝殿内略显突兀。 晨光骤然惊醒,有些懵:“什么?” “你既不喜欢‘凤冥’这个国号,为何不改掉?凭你要改,应该无人反对。”没人敢反对。 “谁说我不喜欢?”晨光愣了一下,乐了,“凤冥国可是我的战利品,是我快乐的源泉。”凤冥国最终落到一个来历不明、曾被预言灾厄满身只能去当个“人形灵药”和“武器”的女人手里,一个弑父杀兄、篡权夺位、被诅咒早晚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后代手里,一个凤冥国皇室中最卑微最低贱的女性后人手里,司家的祖宗十八代一定会气得在地底下再死一遍,每一次想到这个,她就很开心,她是真的开心到想笑。外界不知,她在迁都到中原后就命令最后一批迁徙者先平了湘瀛皇陵再启程,一想起那些人此刻正躺在地底下尸骨不全地七窍生烟,她就觉得十分好笑。 肉眼看见她笑开了,那一刻沈润有些后悔,他不该问,即使她不说,他也感觉到她笑容里的扭曲,他应该和她说点高兴的事,冥思苦想,正要开口,晨光先说道: “赤阳国的局势已经定了,窦轩是个什么来历,想搞些什么名堂都不重要,这个世上强者为尊,成王败寇,他,赢不了我。” 沈润望着她,心窝处有些澎湃,就算他曾位至九五,他也说不出她这样的话。她的自信来源于她无与伦比的强大,而他,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使外在伪装得再好,即使他最后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他依旧没有她那样的自信,恣意,狂妄。 她总让他觉得他的心是热的,炽热如火,形同沸腾的暖泉。 他忽然蹭了上去,将头靠在她身上。 晨光愣住了,黛眉微扬,她感觉只要她伸出手臂就能将他搂在怀里,这是什么情况?投怀送抱?小鸟依人? 陌生的体验,莫名有点刺激,她想了想,缓缓伸直了手臂,顺势摸了摸他的发顶,摸小狗似的。 沈润眸光微颤,她摸得他心尖发痒。他枕在她身上,她穿着白色的丝质寝衣,他微微侧过头,向上望去,她纤长的颈子白嫩无瑕,滑腻似酥,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衣衫轻薄,他能隐隐感觉到那一层光滑的衣料下,她的肌肤沁凉如雪,吹弹可破。雪白的一片似迷了他的眼,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向上蹭了蹭,将温热的嘴唇印在她的脖子上。 晨光微怔,皱了皱眉。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颈侧缓缓下滑,居然顺着她的领口探了进去。 很快—— “啊!”一声大痛的惊叫,沈润猛地直起身坐起来,捂住自己的后脑勺,一脸生气地质问晨光,“你怎么能揪头发?!” 晨光沉着脸瞪着他。 寝宫外。 今日由司八和付礼值夜,两人正在不远处的廊下吃包子,突然,一股凶悍的气浪冲开殿门,一同被冲出来的还有只着白色寝衣的沈润,他凌空旋了半圈避开气浪中心,化解了那股劲力,一脸无语地落在庭院里。 付礼差一点被包子噎住。 司八已经见怪不怪了。 寝殿的门嘭地一声合上。 大半夜,沈润衣衫单薄地被赶了出来,额角的青筋开始跳,他也有点窝火,亲一下怎么了?他又不是什么采花贼登徒子,他是合情合理的好不好!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你就让我这样站在门外吗?”他冲着紧闭的门板高声道。 片刻之后,紧闭的大门打开,未见人影,他的外衣已经被扔了出来,直接扔在他的脸上,殿门嘭地又合上了。 “……”沈润气得直咬牙,今晚又得回自己的寝殿了。 付礼凑了过来,十分关心:“殿下……”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沈润一脸不善地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在廊下吃包子的司八,这俩人一块值夜,到底是在值夜还是在谈情? 他黑着脸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嘉德殿走。 付礼冲司八摆了一下手,连忙跟上。 司八啃着糖醋肉包,眨巴着杏眼想,怎么自从外出旅行回来,容王被赶出凤凰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一千四百三二章 沸腾 第一千四百三二章 沸腾 次日过午。 凤冥国官员提早入宫,集结在侧殿,准备到时间进入大殿,迎接赤阳国使团的到来。 这两天官员们已经陆续知道了赤阳国使团此行是由赤阳帝亲自带领,赤阳帝在明月谷遭遇了不明人士袭击,因此迁怒越州官府,囚了越州知州,动了大刑,也听说了在昨日,赤阳帝于驿馆内处死了赤阳国的大将军魏霆烈。一个有些名气的将军,居然就这样被处死了,凤冥国的官员们深感震惊,那赤阳帝还不经过凤冥国的同意私自囚禁凤冥国的官员,并施以重刑,这明目张胆的挑衅更是令凤冥国的官员们愤怒,昨天陛下以眼还眼治了赤阳帝一下子,虽说幼稚了些,可听起来还挺解气的。 窦轩这个人,关于他的身世当年在各国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能成为赤阳国的新帝是许多人没料到的,此人来历不明血统存疑,本来就被讲究皇族血统的国家看不起,众臣又从他的各种事迹中发现他是个暴虐成性嗜好杀戮的人,于是更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祸害,说不定就是个祸国殃民荒淫无道的昏君。凤冥国的大臣们看不上这样的君王,还未见时,心中就产生了排斥,他们的陛下虽也不是良善之辈,手段残忍,可陛下不是昏君,而那个鬼鬼祟祟潜入他国国境,在出访别国时迟到,还在别国的驿馆里发疯烧死了自己臣子的君王,绝对是个昏君! 一部分人正在小声议论赤阳国的那个邪门皇帝,一部分人却不太在意赤阳国怎么怎么样,他们更关心本国朝堂的局势,这一拨人聚在一块,讨论起了李兴的事。李兴犯了陛下那么多忌讳,陛下居然只判他一个革职永不录用,也是邪门,他们才不相信陛下这是转性了准备施以仁爱,若是平常,这会子李兴已经能投胎了。 听说李兴回了家乡。 正在七嘴八舌时,内监在外边高喊了一声,众臣立刻整肃衣冠,鱼贯进入晨光宫正殿。大殿内,容王殿下候在最前排,一身白地织金华服,上绣日月星辰流云纹,领口袖口镶嵌着典雅的滚边,腰束金蟒蛛纹宽边玉带,其上挂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古玉,奢丽沉郁。乌黑的长发束起,以暖玉鎏金冠固定,丰神俊朗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儒雅与尊贵。 他昨晚被晨光赶了出去,当时有点受打击,回去批了一宿的奏章,可他并没有生气。至少她是在他摸完了之后才把他撵出去的,他感觉他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他对此尚有信心,因此心情不坏。他笑眯眯地和顾尧等几位老臣寒暄,忽然有人凑过来问他李兴的事,他愣了一下,含笑搪塞两句。就在这时,晨光宫的大太监出现,高声唱道: “陛下驾到!” 晨光宫在瞬间安静下来。 晨光盛装而来,风姿卓越,倾国倾城,华裳雍丽如骄阳炎炎绮艳耀目于天,裙幅皎皎似雪月光华流动倾泻于地,她缓步走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帝椅前,坐下,众臣立刻跪地,高声嵩呼。她的目光在众臣的头顶扫过,瞥了一眼站在最前排的沈润,沈润见她望过来,冲着她莞尔一笑。晨光懒得理他,嫌弃地别过脸去。 果然,她没有太生气,沈润笑眯眯地想,心情明媚起来。 未时二刻。 这一次赤阳国使团准时抵达晨光宫。 随着宫外的太监高声通报,赤阳帝窦轩率领使团内文武高官共十二人进入晨光宫中。这是自战后两国的首次外交,从前七国的时候有七国会,后来随着国数递减,从五国到四国再到如今只剩下两个国家,凡经历过这段历程的官员此时无不在心中感慨。此刻正准备交锋的二位,一位还好,七国时就是有名堂的、名动天下的凤主殿下,可那另外一个,在从前连个苗头都没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居然成为了对决中的其中一人。 窦轩朱色锦衣,麒麟彩纹,犀角带,黄金冠,贵不可言。不少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赤阳帝,只觉得他晶莹剔透,肤白貌美,如施了粉黛的脸上,眉似翠羽,眼若星辰,一双唇红艳欲滴,为线条柔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风情。他四肢修长,身材清瘦,竟有着一种似仙似妖的复杂气质,第一眼看过去,居然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不过也只是第一眼,窦轩虽男生女相,可举手投足完全是男子的习惯,他龙行虎步,飒飒如风。 凤冥国的官员消去心中的吃惊,看了看貌美如画的赤阳帝,又悄悄抬眸,望了一眼懒洋洋地歪在帝椅上的陛下。同为肤白貌美这一类,又是未来的对手,人们难免要在心里比较一番,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还是陛下更美些。虽然陛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可也比这位赤阳帝有气势多了,亏他还是个男人,一点帝王相都没有,都不如陛下这个女帝,自带令人屈膝臣服的王霸之气,不怒而威,威风凛凛。 凤冥国的官员低着头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这一局他们赢了。 若晨光知道他们此时的心中所想,一定会大赞他们“不错”,这些人已经被她整治得惊恐到学会了在心里拍马屁了。 窦轩那一身红色极刺眼,那颜色像极了鲜血,他由远及近而来,看得晨光很倒胃口,如沈润所料,她更讨厌眼前这厮了。她怎么都没想到她最后的对手居然会是他,过去她都没怎么注意过他,即使他们在很多年前曾在箬安有过一面之缘,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过,哪怕是他崭露头角以后,她以为晏樱会在最后时刻除掉他,却没想到他居然活到了现在。 她坐在帝椅上,冷幽幽地看着他,沁凉如水的眼神落入窦轩的眼眸,致他朱唇上扬,浅笑莹然。他深深地望着她,这个女人,从十几年前他就开始注意她了,不同于那些号称“倾国佳人”的庸脂俗粉,她是真的美,是任何人都无法质疑的美,灿如春华,清如夏风,皎如秋月,丽如冬雪。她也是真的强大,是所向披靡无与伦比的强大,强大到只要是向往澎湃快意的人,都会心生想要将她折断碾碎的冲动。 她的美,令他体内腐朽的血液沸腾。 第一千四百三三章 谴责 第一千四百三三章 谴责 “凤帝陛下,别来无恙。”窦轩那一身隆重又奢华的朱红锦袍过于鲜丽,泛着刺目的光泽,一张雌雄莫辩的脸漫上柔和的笑意,态度友善。 沈润站的位置距离窦轩不远,对方的微笑和语气让他浑身不适,这厮表现得就好像他和晨儿多亲近似的,明明是将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对头。 赤阳国的官员们虽对晨光抱有各种负面看法,表面上还是得尊敬一下,毕竟她是拥有的国土比赤阳国还要大些的凤冥帝,即使他们是赤阳国的臣,还是规规矩矩地低了头,对着上位无声地行了臣礼。 晨光面无表情地看着窦轩,一个男人能笑出双靥如花的艳丽感也是神奇,实际上窦轩只是偏女相,本身并不女气,可也是因为他天生的相貌,他内修的气势只增加了他泛滥于心的阴鸷,没修出一点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气魄。他总给她一种阴冷潮湿的黏腻感,偶尔会让她想起圣子山中腐朽了千年的斑驳水石下,那些密密麻麻爬动擅长喷涂粘液的毒虫,她很不喜欢他,可以说是讨厌。 “赤阳帝亲身前来,真让我意外。”她不咸不淡地道,神情漠然。 她的冷淡让窦轩颇为不快,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她甚至都能和她视为一生之敌的晏樱平静地交谈,却不肯拿正眼看与她无仇无怨的他,即使他成了赤阳帝,她依旧视他如草芥。她的淡漠反而激起了他的争强斗狠之心,眸中掠过一抹阴鸷,他似笑非笑地说: “凤冥国成功攻下苍丘国,凤帝终于报了私仇,又如愿将苍丘国收于囊中,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前来表示祝贺。” “私仇?”晨光黛眉微扬,疑惑地道,“赤阳帝究竟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我与苍丘国有何私仇?苍丘国欲亡我凤冥国,凤冥国不过是自保反击,赢了才合天理。” 这番坚定、毫不心虚的话落入下面两国官员的耳中,赤阳国的官员只觉得此女名不虚传,无耻至极,明明是凤冥国先动的兵,就算苍丘国对凤冥国怀有敌意,那也是她先动兵,先动兵的就是入侵,她还好意思谈“天理”。再说谁不知道她打苍丘国是因为要报复她那个在苍丘国做摄政王的旧情人,她的那些风流韵事各国都传遍了,她最后还真把她的旧情郎给干掉了,满天下就没见过她这么狠毒的女人,一点情分都不讲。 凤冥国的官员均低着头,默不作声。对苍丘国的仗开头时确实没那么正义,陛下和苍丘国摄政王的事就算陛下面不改色地否认,也抹不去,可凤冥国之所以能赢,正是因为陛下先下手为强,秉着陛下不心虚他们也不会脸红的原则,一个个都是陛下“说得对”的表情。谁不知道赤阳国对凤冥国亦心怀不轨,陛下此语亦是在警告他们,赤阳国想亡凤冥国,凤冥国必会反击,且会像苍丘国一战那样必胜。 她死不承认,窦轩也不在意,含笑开口,才要说话,晨光却将他的续语直接顶了回去,她懒得和他在废话上纠缠,直切正题: “赤阳帝光临箬安,我自是欢迎的,可听说你在路过越州时捉拿囚禁了越州知州,还施以酷刑,不知是何缘故?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在凤冥国的土地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囚禁了我的臣子,你和你的臣就没有一个人认为此举不妥么?莫非尔等觉得我性情随和,为人友善,即使你们私自处置我的臣子,我亦会对此十分宽容,一笑置之?” 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关于越州知州,无论是赤阳国官员还是凤冥国官员都很期待,赤阳国官员在期待凤帝给他们一个关于刺杀的合理说法,若这个说法不合理,他们可不会善罢甘休;凤冥国的官员则在期待陛下能给赤阳国人一点教训,即使本国官员有错,亦有陛下决断惩处,赤阳国人一声不吭就在凤冥国的境内殴打囚禁凤冥国的官员,完全是仗着赤阳国祖传下来的底子欺辱凤冥国,他们相信以陛下的性子,绝不会忍气吞声。 只是两国的官员都没想到这个话题会来得如此快,且是凤帝先提的,他们都以为两国的君主会再寒暄客气一会儿。可以说凤帝的这番质问让他们猝不及防,最让赤阳国的官员气愤的,是凤帝居然用了谴责的口吻,丝毫不提凤冥国在这桩刺杀案件上的责任。 气氛因为晨光不怒自威的责问趋于凝固,窦轩冷冷地扯了一下唇角,抬头看她,淡声道: “此事并非无故,想必凤帝也听说了,我国使团在经过明月谷时遭遇突袭,一群黑衣刺客杀死了使团中十来个人,其中包括明威将军和镇军将军手下的一员猛将,都是最近正得重用的,宋丞相和舍妹含章公主在此次刺杀中亦受了伤。我派人将此事报给管辖明月谷的越州知州董昌元,没想到董知州完全不重视,拖拖拉拉地查案,毫无头绪,最后竟然告诉我线索不足,他查不到凶手。一方知州,如此荒唐,我实在不相信,既是凤帝的臣,又岂会是无能之辈?想来董知州应该就是犯人的同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妄图对我国使团不利,也或许是受某支势力指使,欲挑拨赤阳国和凤冥国的关系。” 顾尧等高官闻言,皆皱了皱眉,目露沉郁之色。这赤阳帝说话颇有心机,他不说他是因为董昌元抓不到凶手暴怒拿人泄愤,他给董昌元安了两桩罪名,这两桩罪名引出了一条破案途径,若此案真的线索不足,凤冥国方难查凶手,到最后凤冥国迫于赤阳国的压力,为了给赤阳国一个交代,很可能需要处死董昌元,而处死董昌元,就等于是给了赤阳国一个狠掴凤冥国耳光的机会。 “赤阳帝这话是基于董知州的供词,还是仅凭猜测?”晨光问。 窦轩面色一寒,浓黑的眸子如化不开的墨,只听晨光接着说: “请赤阳帝放董知州上殿,此事重大,我会当着赤阳帝和两国官员的面亲自审问,给赤阳帝和赤阳国的诸位一个说法。” 窦轩看着她,笑了笑,上扬的唇阴冷,那笑意不达眼底。 晨光平静地望着他,妆容美艳的脸庞如霜如雪,他这一瞬的沉默说明了董昌元没有招,难得硬气起来的官员,给自己赚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晨光并不担心窦轩会弄死董昌元,他顶多是用一些不会闹出人命的狠辣酷刑,他带着囚车进城将董昌元游街无非是想借机羞辱凤冥国一番,他不会弄出人命,因为一旦他杀了她的臣子,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即刻对赤阳国开战。赤阳国肯定也想开战,也想占领凤冥国,可他们刚刚结束内战,赤阳国人愿意主动出访凤冥国,证明了他们虽然表面上狂傲,心里对晨光还是有点忌惮的,毕竟她一连拿下了四个国家,且每一次,凤冥国都是不被看好的那一方。 第一千四百三四章 嫁祸 第一千四百三四章 嫁祸 董昌元拖着沉重的镣铐蹒跚上殿,赤阳国人虽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可从露在外面的皮肤看,他被虐得很惨,也不知道那双手还能不能用了。 董昌元看见晨光之后的表情就像看见了亲娘,跪下来哭天抢地,大呼“冤枉”。不是他有多硬气,而是他知道,不认还有活着的希望,他连夜上书箬安就是寄希望于赤阳国人会对陛下有所忌惮,不敢动他的性命,一旦他被赤阳人屈打成招,不说赤阳国,就是陛下也不会轻饶了他,到时候他还是死路一条,他只能让自己嘴硬身硬,才能保命。 陛下和善的注视让他看见了升官的希望,提起明月谷的案子,他也没有隐瞒,毫无保留全说了,因为那场行刺的线索的确少得可怜: “赤阳帝派人将案件报给臣后,臣不敢怠慢,点了人手即刻前往明月谷。臣到了明月谷,勘察时,在谷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已死去的那几位大人,经仵作查验伤口,确实是被杀死的。臣马上带人搜查了明月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未发现刺客的踪迹,当时谷中也没有遗留下任何与刺客有关的物件,至于刺客的尸首,更是没有,对此臣曾询问过陈将军和魏将军,他们都说那是因为那些个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来袭,极快地杀掉一些人,等到赤阳国的大人们反应过来准备反击时,那些刺客立刻撤离,全身而退,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刻意用了“全身而退”,多少带点私愤,嘲弄赤阳国将官无能,偌大一个使团,能人无数,居然任刺杀发展成了刺客单方面的杀戮,最后刺客居然还能在他们的包围里抽身离去,简直窝囊得离谱! 站在最前排的沈润闻听此言,眸光微闪。她派出的杀手竟如此厉害,在赤阳国使团的手里全身而退,未留半点破绽,看来她派的是“那些人”,也难怪她面对质问镇定自若,毫不慌乱。 “臣曾问过赤阳国的诸位大人,可有看清刺客的相貌,他们都说当时刺客蒙着面,天色又黑,且那些人神出鬼没,根本看不见长相。臣应赤阳帝的要求,连夜封锁了越州城,挨家挨户地搜查,搜查时赤阳国的张将军和卢校尉一直带人与臣同行,他们亲眼见证了那场搜查,确实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臣对此案实在无能为力,除了打斗的痕迹和死去的几位大人,再无其他证据能够证明当晚有刺客出现在明月谷,既无可疑之人,又无可疑之物,臣、臣查无可查啊!” “董大人,事发在明月谷,刺客未必就会按你的心意潜伏进越州城,也有可能东逃,也有可能西逃,还有可能往北逃,陛下当时命你派人往四个方向追寻,你却只封锁了越州,其他地方一概不理会,这不是包庇又是什么?只怕董大人和那些刺客是一伙的吧!”丞相宋昭忽然紧跟着董昌元的话开口,冷笑着说。 董昌元一听就怒了,扭头,顶着那张肿得不成人形的脸,恶狠狠地瞪了宋昭一眼,转头,火冒三丈地对着上方的晨光分辩道: “陛下,越州只是一个小地方,追踪四方也得有足够的人手,臣只是小地方的知州,手底下的衙差光是连夜搜查越州城就用光了,哪来的那么多人去追查其他方向?距离明月谷最近的就是越州,真有刺客想要潜逃,越州是最有利的选择。臣当时也对赤阳帝禀明了难处,臣说越州城人手不足,若赤阳帝有所怀疑,可派亲信将领前往其他方向追寻搜查。臣不知赤阳帝是否往其他方向派了追查的人,结果如何,臣只知在这桩案件上臣是竭尽全力,未敢有丝毫怠慢,臣问心无愧!臣不知宋丞相为何要污蔑臣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州,若非明月谷之事赤阳帝派人前来告知臣,臣压根就不知道赤阳帝竟也在赤阳国的使团中!陛下,臣冤枉啊!” 董昌元一半脸写着冤屈,一半脸写着悲愤,带着哭腔,高声痛呼。 “你是说,现场没有刺客的尸体,也没有任何物件能够证明刺客真的存在过,只有打斗的痕迹和被杀死的赤阳国人?”晨光一脸严肃地问。 “是……”董昌元见陛下相信了他,且明显有偏向他的意思,大喜,两眼一亮,点着头道。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只见赤阳帝唇含浅笑,阴恻恻地开口道: “且慢!‘没有任何物件能够证明刺客真的存在过’,凤帝此语是为何意?难道凤帝认为,我的亲眼所见是一则谎言?” 晨光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反问:“请问赤阳帝,当日是否派了人往其他方向搜查?结果如何?” 窦轩眸如古墨森森,没有回答。 “一场刺杀,生死缠斗,只有打斗过的痕迹和赤阳国人的尸体,却没有被杀死的所谓‘刺客’,也没有搜查到有关刺客真的存在过的证物,赤阳国的武官无能,或是刺客根本不存在,一切只是一则谎言,赤阳帝觉得原因是哪一种?”晨光慢条斯理地问。 窦轩冷冷地看着她,凭那些刺客的身手……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巧舌如簧,厚颜无耻,居然一点把柄都没有留! 宋昭脸色一阴,出列,用质问的语气对着上方道:“凤帝,臣有话说,一次出访让我国损失了那么多能人贤士,连我国的公主殿下都受了伤,一整个使团的人亲眼所见,凤帝不肯查明真相,抓捕刺客,还我国的逝者一个公道,反而诬陷我国扯谎,扯这种谎对赤阳国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说这就是贵国的处事态度,不惩治恶人,却来构陷受害者? “没有刺客的尸体,也没有东西可以证明刺客出现过,诸位既说不出刺客的相貌,也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只凭一张嘴说遭遇了刺客,此案诸多可疑。现场的痕迹只能证明曾发生过打斗,至于尸体……”晨光懒洋洋一笑,她歪靠在帝座上,淡声道,“非我恶意揣测,发生打斗时又没有除了赤阳人以外的目击者,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在路过明月谷时,一言不合发生了内讧,杀死同伴,嫁祸我国?” 第一千四百三五章 强辩 第一千四百三五章 强辩 这番把胡言猜测当做事实去问罪的言论赤阳国人哪里能忍,顿时大怒,一个个脸色铁青,怒火满腔。窦轩白皙的脸庞似罩了一层寒霜,浓黑的眼眸如淬了一层毒色,他阴沉沉地看着晨光,低声道: “凤帝,话可不能乱说……” “可仅凭你们赤阳国人用嘴巴说,确实无法证明曾有刺客出现呐。”晨光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下方的凤冥国官员已经冷汗涔涔,他们在听说此案是由赤阳国人单方面指控,其他人证物证一概没有时,心里面也有过猜测,是不是赤阳国图谋不轨,自己设个局,嫁祸给凤冥国,可这话谁敢当着赤阳国人的面直白地问出来,这不是在激怒赤阳国么?激怒了赤阳国对凤冥国来说没有半点好处,陛下在不该直率的时候直率,真不知道她是大胆还是莽撞。 “凤帝的意思是我说谎诬蔑凤冥国?”窦轩冷冷地问。 晨光紧跟着他的话尾疑惑地反问:“赤阳帝没说过谎么?” 没有料到的一句反问让窦轩哑了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句问话似乎与主题有点关系,仔细想来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这明显是想把话的走向往偏了带。 “看来凤帝是想推卸责任了,我赤阳国的使团在贵国的领土上遭遇刺杀,凤帝不说查明凶手,补偿在明月谷中遇害之人,反而怀疑我赤阳国抱有恶意,意图嫁祸给你,荒唐!”窦轩面色一凛,凌厉的语气中暗藏着来势汹汹的雷霆怒意,他沉着声线道。 一句“补偿”触动了凤冥国人的敏感神经,果然是有目的的,这么快就亮出来了。 “并非我多疑,只是此案实在蹊跷。若真如赤阳帝所说,明月谷中发生过刺杀,使团中那么多人,赤阳帝身边的守卫应该是最森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刺客能够全身而退,未留一人,想来不是普通的刺客,能培养出这类刺客的也不是普通人。不知这些刺客当日行刺的是谁,若是赤阳国中的某位大人,特地跑到凤冥国的土地上来行刺,极大可能是政敌的手笔。”晨光看了窦轩一眼,用极容易令人信服的高深语气说,“若刺客刺杀的人是赤阳帝,赤阳帝就得好好回忆一下了,都结了哪些仇人,赤阳国的内战刚刚结束,看来,赤阳帝的周围也不太平。” 她的这番话指向明显,根本就是给这桩刺杀案下定论,直接将幕后主使推向赤阳国。 她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若被行刺的是赤阳国的大臣,谁会和一个外国官员有仇恨,八成是内斗中的政敌;若被行刺的是赤阳帝窦轩,窦轩的行程是保密的,直到明月谷的事发生之后凤冥国方面才知道赤阳帝亲自前来了,能知道赤阳帝行踪的只有赤阳国人,如此,幕后之人定来自赤阳国。 有理有据,说服力强,陛下果然能言善道! 凤冥国的官员们暗自松了口气。 赤阳国人怎么可能同意她如此草率地给自己定罪,他们之所以来讨要说法,可不止是要个说法,她这样三言两语就把责任给推出去了,后面还有什么戏可唱?况且听她都说了些什么,她笃定地说他们的陛下是因为在内战中结了仇才在凤冥国遭遇刺杀,恶意揣测还污他们陛下的名声,岂有此理! “凤帝睿智,不查不审,只靠一张嘴就把案子给断了,照你的意思,我国的使团在凤冥国境内遭遇歹人,与凤冥国毫无关系,全怪我们自身?”窦轩冷笑着问。 他开头的那句绝不是在夸她,肯定是骂她。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和赤阳帝讨论此案的各种可能,望赤阳帝根据推论自查,假如凶徒当真来自赤阳国,赤阳帝早些发现,也好早些处置,清除隐患。当然,这件案子毕竟是发生在我国的土地上,凤冥国也会彻查,如果最后查出来凶徒来自凤冥国,凤冥国绝对不会姑息,一定会给赤阳国的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该补偿的凤冥国也绝对不会赖掉。”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早在明月谷的案件报到箬安后,我就派人去调查了,一想到极有可能有一伙神出鬼没的凶徒自赤阳国尾随赤阳帝而来,胆大包天地行刺,我就寝食难安。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因为边关审查简单,才会有心怀不轨的恶徒轻易过境流窜,我已经下诏,命边关严查可疑之人,倘若真的发现凶徒,赤阳帝放心,是凤冥国人我定严惩不贷,若是赤阳国人,我会将其交给赤阳帝带回处置。” 窦轩没有说话,双眸微眯,在听她说“命边关严查可疑之人”时,他心头一动,敏锐起来。所谓的“严查”,恐怕就是复杂出入边境的规则,普通人不能再轻易进出的意思,她这是要逐渐关闭边境。 沈润没想到事态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微愕之后,想笑,又有点感慨,她果然不会一次只有一个目的。在她说出“严查边关”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小宁村回来时遇到的那些搭载流民偷偷渡往赤阳国的私船。苍丘国覆灭,有大量百姓意欲前往赤阳国,她想将人扣在境内,先不说渡往赤阳国的流民里有许多富人,欲携产离开故国,穷人亦是劳动力,放走了等于平白肥了赤阳国,可她又不能强迫那些人留下,强令必会激起民愤。如今有了赤阳帝在凤冥国境内遭遇刺杀这么严重的案件做幌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边关严查,一旦严查,普通人就出不去了,且不会再生民怨,因为赤阳帝遇刺可不是小事,处理不好极容易引发战争,只要舆论稍加引导,多数百姓会站在必须严查这一边,那样即使出不去的流民生怨,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过后给些安抚,慢慢地就会平稳下来。 窦轩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还有另外一层,这也是赤阳国的官员们最先想到的,凤帝要闭关了,这不是凤冥国第一次闭关,每一次在凤帝运用各种借口闭关之后不久,她就会开战。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第一千四百三六章 界线 第一千四百三六章 界线 晨光宫中一片静默。 话说到这个份上,赤阳国方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现在的凤帝不是七国时期那些惧怕得罪赤阳国的怯懦之徒,凤冥国也不是甘心屈居于赤阳国之下的国家,以她的性情,承诺会查,承诺查清之后会给予明月谷遇害者补偿,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他们不可能去指挥她怎么查,也不能要求她提前支付补偿,虽然他们是打算这样做的,可这些必须建立在赤阳国的威慑力还在的情况下,显然凤帝不吃他们这一套。说到威慑力,怕是凤帝本身更大一些,再往深了逼迫,只怕就要现场开战了。 赤阳国也需要把握一个度,无论是对赤阳国还是凤冥国,现在都不是开战的好时期,凤冥国刚刚占领苍丘国,极易发生内乱,赤阳国虽剿灭了叛党,可威胁皇权的势力仍在,两国都需要先安稳国内。多年来赤阳国在七国中一直高居首位,这样的强大养成了他们的傲慢自大,若对手是其他国家,他们其实不必如此小心,说到底他们忌惮的是统领凤冥国的凤冥帝。虽然他们对这个名震天下的女人诸多排斥,认为她是不该存在于世的邪道,认为她搅乱了世间规则,可她确实令人畏惧,这个女人,一颦一笑间,外泄的强势令人感到窒息。 “希望凤帝早日查出行凶者和幕后主使,给我赤阳国一个交代。”窦轩终于开了口,这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愤怒,平静地说,一双如沉沉黑夜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 晨光唇角微弯,浅浅一笑:“自然。” 下方的赤阳国官员在二人对话结束后,只觉得一阵憋闷,却无计可施。 凤冥国的官员们则长长松了口气,面对的是多年来一直强大无敌的赤阳国,刻进骨子里的弱者卑怯让他们还真有点发憷。和赤阳国硬碰的时候居然不用赔款不用割地,也是难得,不得不说陛下真大胆,类似的事件若发生在七国时期……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凤冥国强盛,臣子不用在别国面前当软蛋了。同时凤冥国官员心中的感觉更加强烈,今天的这位赤阳帝远不及他的父兄,若今天站在这里和陛下硬碰硬的是他的父皇或兄长,嗯……还真说不好谁输谁赢,毕竟陛下也不是任人拿捏的。现在的赤阳帝,除了长相让人难忘,还真看不出他有什么本事可以统领赤阳国。 …… 宫宴定在一个时辰后。 赤阳国人铩羽而归,一个个阴沉入骨,凤冥国的官员们看在眼里,有点怯,还有点爽。 晨光才不在乎赤阳国人怎么想,怎么在背地里咒骂她,回凤凰宫去更换衣裙,沈润跟着她。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只靠她的一张嘴就解决了,查案是查案,至于怎么查什么时候能查出来,全看凤冥国方面,赤阳国那边认可了这种解决方式,就等于是默认了后续很可能不会出结果。 想不到曾强盛到无敌的赤阳国竟也对她如此忌惮。 他望向隐约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单纯去看她,她美丽又可爱,然而在结合了与她为敌时的种种再去看她,她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确实可怕,是光回想就足以令人心惊的程度。他皱了皱眉,忍不住摇了一下头,想将那些恼人的往事摇掉,他现在只想单纯地去看她,那样她美好,他也很美好。 “今天这事让我想起窦轩他父皇还在位的时候,六国会时,为了争抢一个妓子,苍丘国的镇国将军打死了赤阳国大将魏年的儿子,苍丘国因此赔偿白银百万,割给赤阳国三座林场。”他坐在屏风外面,笑吟吟地道。 “赔这么多?”坐在妆台前梳妆的晨光闻言,颇感惊讶。 “这还多?你当南越国是怎么成为赤阳国附属国的?也是六国会,南越国的北定王醉酒后用花瓶砸死了赤阳国的一个宫女,当时的赤阳帝要求南越国即刻处死北定王,割五座城,每年纳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南越国根本拿不出来,任谁做说客都没用。北定王是南越帝的堂弟,两人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南越帝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宫女处死堂弟,各种推脱,还连夜逃回了国。没想到赤阳国发兵十万,不到两个月就拿下了大半个南越国,南越帝只好杀掉北定王投降,不仅最富有的五座城归给了赤阳国,每年还要纳银绢各十五万,南越国从此一蹶不振,越过越穷。” 在那之前,南越国虽不强盛,百姓却也衣食无忧,五城割让后大量的财富被夺走,只剩下那些不富裕的城镇每年还要为了岁供忙碌。赤阳国对南越国的扶持秉的是“只要不饿死还能缴纳岁供就行”的策略,割让后的南越国看似有赤阳国这个靠山,实际上过得远不如前,南越国的百姓恨死了北定王。 “还能这么抢?!” “因为赤阳国真的会打,别国却不敢和赤阳国对打。六国之所以能维持表面的和平维持那么多年,就是因为有赤阳国在,赤阳国不动,别国都不敢动,生怕前脚刚动兵,后脚就被赤阳国给灭了。这一次在明月谷死伤了那么多赤阳国人,户部吓坏了,户部尚书一大早就来暗示我存银不足,若按照往年事例的数目去赔,凤冥国赔不起。” 晨光冷哼了一声:“赔?有那么多银子我直接打了,还用赔?窦轩也是好笑,选在这个时候出访,我没请他来,他倒上赶着给我送人头。” “人家不是说了,亲自前来,祝贺你。”沈润随意地靠在引枕上,“亲自前来祝贺”他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重,听上去颇有点阴阳怪气。 分明是来找茬的,晨光在心里想。 “对了,今天有好几个人向我打听李兴的事。”沈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坐姿过于散漫,与他本身完全不符,急忙坐正了身体,在一起久了,差点被她同化了。 “谁?”晨光问。 沈润顿了一下,听她的语气,没有波动,但她这么说显然是想知道打探的人都有谁,如果不想知道,她不会问,看来此事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长宁侯问了一句,李兴算他的门生,他也恨铁不成钢。长孙琦旁敲侧击,问我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李兴犯的这么重,你居然只将他革了职,话里话外都是罚得太轻。还有姜宝宏,他对李兴赞不绝口,说李兴为人正直,勤勉尽责,永不录用可惜了。” 晨光没有说话。 沈润沉默了下来,他其实想问,他很疑惑李兴那件事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可她没有主动告诉他,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将疑惑咽了下去。 她不说,便是他不该参与,即使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已经很融洽了,可有些线他依旧不能越过,毕竟她已是帝王。 第一千四百三七章 她的 第一千四百三七章 她的 宫宴设在清和宫。 清和宫曾是龙熙国用来举行国宴款待外宾的地方,装潢奢华,陈设典雅,四面门窗皆可开启,宫殿西边湖光山色,似笼罩在一片薄雾里,徐风渡水而来,幽幽水韵,令人心旷神怡。宫殿的东侧则是一片茂盛的花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芬芳馥郁。温暖的时节,坐在大殿里就可以欣赏到殿外秀丽的美景。自晨光登基以来,清和宫只在除夕宴请过几次朝臣,后来晨光嫌铺张浪费取消了除夕宴,清和宫便关闭了。如今因为赤阳国使团的到来,清和宫重新开启,在宫人们仔细整理过后,又一次焕发了生机。 早先两国人在晨光宫闹得不太愉快,宴会上双方都绷着个脸,气氛有些尴尬。沈润不愿理睬窦轩,只坐在凤冥国官员一席的首位,也不发话,好在南平伯罗宋能言善道,不怕尴尬,举杯在两国官员间周旋了几圈,气氛才慢慢缓和过来。 晨光坐在高高的帝椅上,百无聊赖地俯瞰着清和宫。她对这类宫宴实在腻烦,美人歌舞,丝竹柔腔她没兴趣,不喝酒不饮茶,对着一大群敌意满满的赤阳国人更是没什么胃口。还有窦轩,从开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毫不避讳,都快把她盯出一个洞了,她浑身不自在,好像整个人黏在蜘蛛网上,那感觉实在讨厌。他那双浓黑如墨泛着一点赤色幽光的眼实在邪门,总让她有种想挖出来的冲动。 窦轩唇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晨光。她华服裹身,外披曳地长纱衣,如云如雾,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秀致分明的锁骨。宴会穿的大礼服和早先的衮服款色相近,只是更加华美明丽,雪色罗裳以五色金线绣成千鸟拜月十凤朝阳,裙褶如浪,拖三尺有余。青丝如瀑,云髻峨峨,一字排开的龙凤钗华彩夺目,星星点点的明月珠雅意悠然。肤白胜雪,仿佛一掐能掐出水来,两片红唇,比初绽的花蕊还要细嫩,眉如远黛,眼似深潭,腰身不盈一握,十指纤若春葱,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窦轩的座位就在沈润对面,透过优雅舞动的舞姬,他冷冷地看了窦轩一眼。盯得那么紧,眼珠子都快贴上去了,沈润在不悦的同时,心里面泛起了一丝嘲讽,想着看吧看吧,反正也只能用眼睛看了,趁还有命在看个够,奈何桥上可没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似察觉到他的敌意,也是看出了晨光的厌烦,她已经开始浑身冒冷气了,窦轩收回目光,将双眸落在沈润的脸上,接着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那一抹微笑充满了嘲讽。 外界都在传凤帝和容王琴瑟调和,比翼连枝,也不知这么离谱的传言是不是沈润自己派人传出去的,为了找回一点颜面。如果他二人真像传闻中那般融洽,今天这样的宫宴上,就算夫妻二人不会同席而坐,至少沈润的位置也该在帝座之下,而非臣席。男帝时期的皇后都是在帝座以下臣席以上的,沈润在凤帝身边混了这么多年,连个皇后的位置都没挣上,还有脸大肆宣扬他是帝夫,苟活着的亡国之君果然都是恬不知耻之辈。 面对着面明目张胆的讽刺和挑衅,沈润怒从心生,他沉着双眸与窦轩对视,此时一舞献毕,舞姬躬身退了下去,二人之间再无遮挡,目光交汇,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火药味。 就在这时,窦轩突然站起身,面朝晨光的方向,含着笑道: “我有一事不知,想请问凤帝。” 晨光正因为无聊懒洋洋的,见他忽然站起来,愣了一下,狐疑地问: “何事?” “凤帝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天下无人不知,可关于凤帝的婚事,传言甚少,凤帝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不知如今可有夫婿?” 窦轩目不转睛地望着晨光,笑吟吟地询问,余光扫也不扫沈润,沈润却觉得一记无形的耳光掴在他的脸上。 这个话题颇为尴尬,以至于话音尚未落下,清和宫中就已鸦雀无声。挑拨,赤裸裸的挑拨,这分明就是在离间陛下与容王的关系,凤冥国的官员们在心中怒吼,要是陛下和容王殿下因此崩了,容王殿下一转头重新起势与陛下为敌,凤冥国就乱了。 在凤冥国人的心中,容王早已与帝夫化作等号。陛下的桃色传闻虽多,可真正跟在陛下身边的只有容王一人,凤冥出身的一些官员虽看不上容王,觉得二人不般配,可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陛下又不爱男色。龙熙出身的官员们则实打实地拥护容王,龙熙帝做不成,就做帝夫,做未来皇帝的父亲,过程是迂回了些,结果差不多就好。因此,容王殿下即凤帝陛下的夫婿,此为共识。 然而在如今,赤阳帝直白地问出来,问陛下“可有夫婿”,这句直截了当的问话让凤冥国的官员心里发虚,紧接着便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虽然大家都这样认为,容王殿下是陛下的夫婿,可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往大了说未正式成婚,没有婚礼,也没有昭告天下,容王殿下名不正言不顺,往小了说陛下连未婚的发式都没有更改,真要是回答“已有夫婿”实在勉强。 再说这赤阳帝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私密事,到底何意,陛下是否婚配和他这个赤阳国的皇帝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想嘲笑陛下大龄未嫁不成? 晨光冷着一张脸,在窦轩说她“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时,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莫非他想嘲笑她,可转念一想,他应该没那么无聊,那他这么问,难道真的是想挑拨她和沈润的关系?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沈润的身份对她来说永远是一道暗雷,他若没有异心,他就是一柄利器,她用他用得很顺手;可一旦他不再甘心屈居人下,生出异心,他就会是一个棘手的敌人,因为她已经放他参与进她的生活了。 古来不是没有一同治国平起平坐的帝后,可沈润不行,她永远不会让他坐在她的身边,稍矮一些想来只会让他难堪,于是她干脆将他设在下方。她需要他谨记他的位置,她需要他知道,不管他们私下里的关系亲密到何种地步,在朝堂上,他永远都不能越过她去。 这天下是她一个人的天下,不是她和他的天下。 第一千四百三八章 联姻 第一千四百三八章 联姻 “赤阳帝有话不妨直言。”晨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淡淡地询问他这么问的意图。 果然没有承认,朝中文武此刻皆在心中道。对此他们惊讶又不太惊讶,不承认才符合陛下的性子,凤冥出身的官员松了一口气,凤冥国的江山他们当然不愿意白便宜了战败的龙熙帝,其他出身的人则或多或少觉得容王有点惨,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的“人形朱笔”,多年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轻易出头,到头来还是没有名分。 本国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赤阳国的官员,个个面露嘲讽,用不屑的眼光望向坐在第一排的沈润,堂堂七尺男儿,被女人踩在脚下,踩得死死的,还不反抗,真是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换作旁人,稍微有点骨气的,不壮烈地战死,也早就一剑抹了脖子了。 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落到沈润身上,沈润端坐在椅子上,安之若素。他的外表十分平静,好像现在席上谈论的与他无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她不承认他是一定的,她是凤冥国的国君,他是亡在她手里的龙熙帝,他们不是联盟,他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不可能基于私情和他共享天下。像她那样的人,她不可能基于私情和任何一个人共享天下,即使有人因为短暂的利益与她结成联盟,早晚有一日她也会将那人视作敌人,拼出死活。在她的江山里,主宰只能是她,她的天下只属于她,她要的是唯我独尊,若接受不了这一点,就无法留在她身边。 沈润很明白她,她的脾性、她的野心、她的欲望他都懂,只是偶尔他也会有点小幻想,幻想着在某一时刻,他突然发现实际上在她心里他的位置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重要,在他和江山之间,她在选择江山时能有所顾虑,因为,即使明知道他对她并不重要,可当她真的如他想象中那般冷漠时,他依旧会觉得受伤。 她没有直接回答,窦轩也不在意,浅浅一笑,道:“今后赤阳国与凤冥国便是友邦了,为表诚意,赤阳国愿与凤冥国缔结秦晋之好,不知凤帝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赤阳帝这话的意思是两国联姻,诚然,为了保持和平维护稳定许多国家都会想出缔结姻亲这一招,可凤冥国……人们忽然想起,上一次事关凤冥国的联姻造成轰动的正是帝座上的这一位与刚刚被用各种轻蔑的眼神洗礼过的容王殿下——蛮荒之国传说擅占卜会通灵的大公主与龙熙国曾以贤德友爱扬名的二皇子。 秦晋之好,秦弱,晋强,秦提出缔结婚约就是主动让晋国压自己一辈,目前看来,赤阳国的国力依旧强盛,凤冥国次一等,结亲是赤阳帝提出来的,莫非赤阳帝昏了头主动让凤冥国压他一辈? 这样的猜测刚露头就被凤冥国的朝臣扑灭了,赤阳帝先问陛下是否有夫婿,这不就是在说他想给陛下找个丈夫联姻么? 事情有些棘手,两国联姻可不是送男献女可以随意对待,赤阳国也不是那种允许被怠慢的小国,真要是两国结亲,陛下的帝夫就得是赤阳国人,他们凤冥国连龙熙出身的帝夫都不承认,赤阳国这个将来要做凤冥国敌人的国家里出来的男子,又怎么能做陛下的帝夫?再说人选问题,这天底下可没几个男人能配得上陛下,放眼望去,赤阳国使团里要么看着太糙要么看着太蠢,年轻一辈不是歪瓜裂枣就是妖里妖气,也就那赤阳帝勉强看得过去,不过这女相的模样,当正室太勉强。 晨光愣了一下,“和亲”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太久远了,她下意识扫了沈润一眼,沈润正盯着眼前的酒杯,好像酒杯开花了似的。晨光撇开眼,这时候沈润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她已经望向窦轩了,他便以为之前的是错觉,继续盯着他那只仿佛开花了的酒杯。 晨光不会为了所谓的“和平稳定”选择联姻,在她看来联姻是政治里的最下策,什么用都没有,只会增加杀夫案或杀妻案的数量,不想打怎么都不会打,真想打天崩地裂了还是会打,联姻中融洽的夫妻关系不过是徒增一桩悲剧罢了。 “赤阳帝的心意我领了,可惜凤冥国中没有适龄的青年配得上贵国的公主。”这话就是她单方面决定了由赤阳国送出公主,而她拒绝了。 座席上的含章公主闻言,狠狠地瞪了晨光一眼,她才不会去和亲! “凤帝误会了,不是我国送出公主。”窦轩含着笑道。 “凤冥国没有公主。”这话不是说谎,凤冥国只剩下晨光一个公主后来还做了凤冥帝,沈润的姐妹早就不是公主了,至于其他贵女,她懒得去想,就算真有正值婚龄的未嫁女,她也不会把人家推出去和亲。 窦轩笑笑,没继续和她说,大喇喇地坐下,对着身后淡声道:“陈炎,你自己求凤帝吧。” 坐在后排距离正席稍远一些的一名锦衣青年自人群里站起来,朗目疏眉,英姿飒爽,他半低着头,大步走到宫殿中央,对着晨光行了一礼,语气郑重地道: “臣武宁候次子、监门卫郎将陈炎对贵国云德将军沐寒一见如故,心生爱慕,恳请凤帝应允臣求娶沐寒将军为妻。” 话音未落,大殿内再次哗然,听先前的话凤冥国的官员们还以为赤阳帝想联姻的对象是陛下,没想到居然跳到沐寒将军身上,如此的突兀,回想起方才赤阳帝在提起联姻时的玩味态度,人们忽然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 在凤冥人的观念里,就算凤冥国与赤阳国真的联姻,联姻的对象也不能是陛下,陛下不能有非凤冥出身的帝夫,陛下更不可能外嫁。这武宁候的次子突然求娶沐寒,意外是意外了些,可仔细想来,家世人物也算般配,论年纪长相,陈炎要比沐寒小好几岁,年轻有为,仪表堂堂,还是沐寒占了便宜。这二人皆出自将门,都是贵族之后,代表凤冥国和赤阳国结亲,身份上可以,沐寒此人对凤冥国来说地位尚可但又不算太重要,即使将来两国的局势影响到了她的婚姻,或者她的婚姻出现了某些问题,也不足以影响凤冥国的稳定与发展。 只是不知陛下对这桩婚事有何看法,陛下似乎对沐寒这个女将军很看重,填鸭似的栽培的方式让其他武将看着很是不平。 第一千四百三九章 拒绝 第一千四百三九章 拒绝 沐寒一直坐在武官席上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安静地吃喝,她这些日子的职责就是安顿赤阳国的禁卫,以及协助加强先锋营的巡查力度,今天的宴会她不过是来充人数的,顺便解决一下自己的晚饭问题,她万万没想到宴会过半时她会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睛有一瞬瞪得老大,贵公子当众向陛下请求赐婚的戏码就是往前倒退个十年女主角也不可能是她,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年过三十了,皮和骨比十几岁的时候更粗糙,在外人眼里她这个模样她这个年纪还不嫁形同出家,只是还没剃发。想来整个大殿的人都在震惊,文武双全有才有貌的陈炎就算要求娶,也应该求娶一位品貌俱佳的窈窕淑女,怎么可能会是她? 一见如故? 心生爱慕? 一见如故或许有,可是说到“爱慕”,好感应该有一些,“爱慕”么……沐寒在直面这个问题时,她忽然发现她弄不清楚了。 她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有狐疑的、好奇的、嘲笑的、不解的,甚至还有嫉妒的,让她如坐针毡。沐寒心想,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前一刻她还在替沈润尴尬,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会儿就轮到她自己了,她突然佩服起沈润的定力来,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还能泰然自若,难怪他做了容王,不像她,她现在很想化身穿山甲挖条地缝钻进去。 陈炎和沐寒的事晨光多少知道一些,陈炎向她求娶沐寒她感到惊讶,但不算太意外。她没想到窦轩竟将这两个人的婚事放在两国的和亲上,窦轩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成人之美? 她可不觉得他会有那么好心。 她看了窦轩一眼,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他推动这桩婚事的目的。 此事有些棘手,晨光对陈炎这个人并无不满,可他是窦轩的人,由此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凤冥国和赤阳国不可能保持和平,她在世时两国早晚会开战,这也就意味着倘若沐寒答应外嫁,沐寒就得放弃在凤冥国的一切。当然,如果沐寒同意外嫁,她也不会阻拦,她不会干涉他人想要成婚的愿望。你情我愿的婚姻,凤冥国趁此接了赤阳国递来的和平之花对凤冥国也没什么损失,只可惜她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女将。 “沐寒。”晨光唤了一声。 沐寒应声离席,在穿过密集的桌案时,人们投来的各种目光让她头皮发麻,她的心跳得飞快,就是在战场上厮杀时都没跳过这么快。她沁着头,来到大殿中央,在走到陈炎身旁时,她没有看他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温热如暖泉一样的目光,那一刻她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头压得越发低,眼光不肯离地,她僵直地站在大殿上,低声应道: “陛下。”她感觉这一声她似乎破了音,又好像没有,心里一慌,尴尬感更浓,她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陈炎就在她身旁,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罕见的窘迫,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蛋更是少有的爆红,他望着她低下去的侧颜,突然心里一动。 “虽是两国联姻,可婚姻大事,还要看本人的意愿,你可愿意?”晨光淡声问,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她对于此事究竟是想推动还是坚决反对。 随着她的话尾音落下,沐寒的心颤了一下,从陈炎注视她的目光里她看出了殷切,以及一丝忐忑。他心里应该很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深厚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完全搞不清楚这桩婚姻的目的,为什么两国和亲择定的对象会是他和她?是陈炎自荐的,还是赤阳帝决定的?若自荐,陈炎的目的是什么?若是赤阳帝强迫的,那个看面相就阴险狡诈的赤阳帝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从陈炎请婚开始,她的脑袋就一片混乱,她到现在都没有理清此事将要引出的丝丝缕缕。太突然,她没有准备,此刻她只是觉得心里乱得烦闷,她唯一能想出的解决方式就是拒绝。既然陛下问她的意愿,就说明此事对陛下来说成不成都可以,也就是说,这桩婚事对凤冥国来说没有太大的好处,否则陛下定会不遗余力地推进。那她拒绝就好了,上嘴皮碰下嘴皮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她张了张嘴。就在这时,她蓦地感受到陈炎注视着她的目光颤了一下,仿佛很慌乱似的,这样的感觉竟将她的拒绝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呆住了。 在那一瞬,猝不及防之时,她素来沉稳的心脏突然掀起了巨浪,滂湃的感觉令她震惊,她不敢相信她这辈子居然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激烈、汹涌,炽烈的蓝火仿佛被压在冰峰里,燃烧着,融化着周边的冰碴。这不像她,有那么一刻,她都认不清自己了。 “沐寒,你可愿意?”晨光又问了一遍。 这一声冒着寒意的问话倏地将沐寒的思绪拉回,一瞬间,仿佛镜面被打破一般,所有不属于她的感觉全部消失了,她又变回了她,沉默寡言、情绪极少、麻木又清冷的她。 “回陛下,臣不愿意。”她静静地拒绝了。 一直温暖又忐忑地注视着她的那两道目光在她话音落下时,悄悄地黯淡下去,到最后消失了。 陈炎不觉意外,却有点遗憾。他和她之间没有戏文里唱得那样炽烈,他有点喜欢她,他喜欢和她说话,能在信纸上与她畅谈许多页不觉厌烦,他没想过成婚这件事,可当陛下问他时,这件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娶她为妻每天和她说话应该是件愉快的事。可也正因为他喜欢与她畅谈,他和她说过很多话,他知道,她会拒绝的。明知道,心里有过准备,可真听到拒绝的时候,还是有点失落,连唇角的笑容都变暗了。 席上的两国朝臣对于沐寒的拒绝看法不一,赤阳国的官员脸色很难看,已经有人在阴阳怪气地咕哝,说沐寒“不识好歹”。凤冥国的官员们虽然不大愿意看到沐寒远嫁,毕竟沐寒在武职中再受排斥,她也是沐业的独女,凤冥国的将军,赤阳国注定了是凤冥国的敌国,将沐寒这样出身名门的女将嫁去敌国当武宁候的儿媳,不太合适,只是他们多少有点可惜,好不容易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儿郎愿意娶这把年纪还待字闺中的她,她这么一拒绝,又要孤独终老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真心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真心 晨光的目光在陈炎和沐寒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陈炎身上,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含着笑问: “陈将军,你说你对沐寒心生爱慕,此话可真?” 陈炎愣了一下,沐寒已经拒绝了,再问这话似乎没什么意义,可是她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敛目屏息,他肃声道: “回凤帝,此话为真。” 晨光笑吟吟地追问:“真心爱慕?” “真心爱慕。”陈炎被她追问得有点窘,耳根开始发红,眼神直直地盯在前方的御阶上,一想到沐寒就在身旁,他只觉得耳尖都在滚烫。 沐寒就站在他身旁,他的坦率让她原本沉静下来的心脏又泛起了一丝涟漪,这陌生的感觉令她产生了类似指尖发麻的不适感,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患了心疾,竟有些喘息困难。 “真心是有多真?”晨光笑问。 此话一出,陈炎完全愣住了,这问题让他的脑袋里突然呈现了空白,有多真?这他要怎么回答? 两方筵席上的官员也不解凤帝为什么忽然这么问,这草率的问话一点也不符合现在的场合,更不符合凤帝的身份,可她应该不是闲着没事想磕牙,被当事人回绝了的联姻似乎开始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晨光见陈炎不说话,唇旁的笑意更浓:“你很想与沐寒结成婚姻?” 他都已经被拒绝了,陈炎苦笑了一下:“想,可是……” 晨光没有给他“可是”下去的机会,唇噙浅笑,淡淡地打断了他: “既然你想与她成婚,你可愿意嫁到凤冥国来,我允你做沐府的男主人,往后你就在沐府为沐将军料理内务,相妻教子,凤冥国不会亏待你的。” 陈炎瞠目,这番话颠覆了他的认知,同时让他觉得哭笑不得,张口道:“陈炎乃男子,怎么能……”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僵在口里,他原本想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嫁,还相妻教子、料理内务,可忽然想到她就是女人,她是不会嫁的,那就只能她的男人嫁了,也许在她的观念里,男人才是嫁的那一方。凤冥国在他看来伦理混乱,可赤阳国不是这样的,他的常识也不是这样的。 底下的赤阳国席面已经炸锅了,众人都认为凤帝的这番话是对陈炎的羞辱,也是对赤阳国的羞辱,岂有此理! 晨光看着陈炎笑出了声:“你若不爱听‘嫁’这个字,看在沐寒的面上我可以换种说法,你可愿意为了她来箬安生活,帮助她打理府中内务,照顾妻子儿女,也许在日后的日后,你也能在凤冥国得个一官半职,但那要看你的本事。凤冥国的官场是雾障后的泥沼,能活在官场上的都是摸爬滚打过的强者,没点本事坐不到现在。” 凤冥国的官员闻言,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哪有君王亲口承认本国官场是泥沼的,这话在外人面前说让外人怎么看?虽然真实情况差不太多。原来陛下也知道他们活到现在不容易,尽管他们活得不容易的原因九成是因为陛下,可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他们这些人简直疯了,居然还有点小感动。陛下认同了他们是“有点本事”的人,凤冥国的朝臣仔细咂摸着这话,越咂摸越觉得苦涩,几乎溢出心酸的眼泪。 陈炎已经被晨光说蒙了,脑筋在大脑里拧成了一根死结,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该怎么将这件事顺利地思考下去都忘了。 晨光皱了皱眉,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她看着陈炎,慢条斯理地道: “陈将军,很难回答么?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为了你爱慕的人离开家乡搬来同她一起生活,又没问你愿不愿意为了她去死,为了她弑君杀父背叛国家。你是武宁候的次子,无需承袭爵位,沐寒却是她父亲的独女,沐家唯一的继承人;论官阶,你是监门卫郎将,她是左卫府副将军,你勉强算是和她差不多,她还有个虚衔比你高一级,这样你都不愿意离开家和她一起生活,却希望她背井离乡放弃官职嫁去你的国家,你的爱慕,不过如此。” 她每说一句,陈炎的脸就白上一层,到最后已经苍白如纸,又在一瞬间突然爆起了涨红,巨大的色彩变化让看着的人心生忧惧。 晨光的那一句“弑君杀父”不止将陈炎的亲爹陈鹏将军气得脸色铁青,也让窦轩的神情在瞬间阴沉下来,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或许凤帝有所不知,在我们赤阳国,都是女嫁男娶,从来没有男嫁女娶之说,不似凤冥国……说来也怪,我记得从前的凤冥国应该和赤阳国一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尊卑有序,好像自凤帝登基之后,凤冥国就变了,人伦变了,风化也变了……” 他这话已经不是若有所指,而是在直接骂晨光是改变凤冥国人伦教化的罪魁祸首,在骂现在的凤冥国人伦崩坏风化沦丧,凤冥国的官员们闻言,脸色刷地变了,个个义愤填膺,竟然当着他们的面骂他们,岂有此理! 晨光也不恼,她看着窦轩,微微一笑,淡声道:“赤阳帝误会了,凤冥国从来没有变,一直以来凤冥国都是强者为尊,强可自主,强可自由,强,可随心所欲,强,可坐拥万物。” 窦轩唇边的浅笑在注视着她时一点一点地被蚕食进黑暗里,漆黑的瞳仁深处猩红色的幽光诡谲地跳动着,坐拥万物……“万物”这个词她以为她说得很隐晦么,不,并不隐晦,她只是换了个词汇,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要坐拥天下。 这个女人在向他宣战。 赤阳国的官员们一个个脸色阴沉发青,这个女人,好嚣张! 凤冥国的大臣们却觉得神清气爽,陛下挑衅赤阳帝看得他们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陛下说得没有错,他们的凤冥国就要包揽万物,他们的陛下要坐拥天下! “看来这桩婚事是做不成了。”窦轩阴沉着一张俊俏的脸庞,看着晨光,慢声说。 “只要赤阳帝割爱,将陈将军送到凤冥国,也不是做不成。”晨光似笑非笑地道。 窦轩扬起了一抹不达眼底的浅笑,问:“为何凤帝不愿割爱?” 晨光笑靥如花:“不是我不愿割爱,而是陈将军他说他心生爱慕。”她在“他”字上加了重点。 短短的一个字,却如雷,在一直呆愣着的陈炎和沐寒心中炸开。陈炎的表情变了变,沐寒则猛地从恍惚中醒来,慢慢恢复如初。 第一千四百四一章 选择 第一千四百四一章 选择 气氛眼看着变得剑拔弩张,赤阳国和凤冥国的官员们均紧张起来,无论是出访还是提出联姻都是为了稳定两国之间的关系,不是想找茬发生冲突,眼下却变了味儿,凤帝和赤阳帝一言不发,就这么皮笑肉不笑地对视着,给人一种正对峙的感觉。凤帝那是出了名的好斗,赤阳帝也不是个脾气随和的,两方人马都害怕这两个人当场打起来,皆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可不是开战的时候。 正在这时,一直坐在前方沉默的沈润忽然开口,淡淡笑道:“赤阳国的友善之意凤冥国收到了,只是国与国的联姻,更应该讲求个两心相悦,情投意合,若是相互厌憎,一语不合都能大打出手,反而违背了联姻的初衷,既然两个人都不情愿,此事不如择人再议。” 他这么一开口,招来了所有人的注目。窦轩从晨光的脸上移开目光,望向沈润,过了一会儿,呵地笑了: “容王此话在理,互相厌憎的姻缘,大打出手是轻的,拼个你死我活都有可能,看来,容王是深有感触啊!” 他的话也是在场之人想说却不敢说的,容王口中的两国联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在做前段容王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与凤冥国大公主的联姻,也就是和上面的那一位。那场联姻,何止是大打出手,那可是山河易主、国破家亡啊。容王殿下的心态也是出奇的强大,自己提起来居然能面不改色,从容自若,不得不说凤帝的驯服手段一流。 沈润知道窦轩在讽刺自己,窦轩这厮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也不会把窦轩的话放在心上,闻言,只是轻浅一笑。 窦轩见他反应平淡,更觉无趣,哼笑了一声,对着晨光道: “既然两个人不情愿,择人再议吧。” 晨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站在大殿中央的两个人,陈炎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有点闷。沐寒则觉得十分尴尬,无穷无尽袭来的尴尬感甚至让她有点恼火陈炎,恼火他没有在事前和她说一声。可转念一想,和亲基本上不会考虑女方的意见,以往这一类和亲只看两国君主是否愿意,都愿意婚事就成了,谁会关心当事人愿不愿意,今天是因为陛下问她她拒绝了,婚事才没成。想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了,只是这时,趋于平静了的内心深处忽然被她察觉到了一丝隐于幽暗的沉闷。 歌舞继续。 宴会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沐寒归席之后听到许多人在小声议论她,她坐了一会儿,感觉朝中的老头子嘴碎程度不亚于那些市井小民,心里烦,又不能逃席,只好出去更衣,顺便透透气。没想到去更衣也能听见议论声,两个随父进宫赴宴的小姑娘闲聊,话里话外都是“她长得那么丑,那个看起来一表人才的赤阳国小将怎么会选择她当和亲对象,她竟然还拒绝了”,言语间尽是不服气。沐寒在隔间里听着,颇感无语,她想起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少女时期赴宴偶尔也遇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人们谈论的对象是那些名动京城的才女、美女,也不会说人家“长得丑”。 沐寒摸着脸心想,她确实相貌普通,也到了该子女成双的年纪,可不至于被说成“丑”吧。 为了避免尴尬,她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从隔间里出来,漫步在安静的甬路上,她仰头望向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落眸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填进她的视野,让她的心突如其来地撞了一下,头脑产生了一瞬的空白。她开始呼吸不畅,往左走想绕开他,他跟着往左,她又向右,他也跟着向右。短暂的混乱之后,她终于绕过他,整顿步伐,正要前进,陈炎忽然回过头唤住她: “别走!” 沐寒迈起的脚停在半空,想了想,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说,便不理睬,继续向前走。 陈炎快走两步拦在她面前,对着她一揖到底,语气诚恳地道: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的错,你别生气。” 沐寒驻足,看着他低下去的官帽,仔细想来他也没做错什么,两国联姻是由国君制定的,人选也需经由国君同意,不完全是他的责任,他只是没有提前告诉她,一来他是赤阳国人,没有义务提前告诉她,二来告不告诉她都得发生今天这一出,这么想她确实没什么好气的,于是她淡淡地说: “我没生气。” 他猛地抬头,墨眸晶亮,眼底闪烁着尚未褪尽的欢喜,他笑容灿烂,语气略促地问: “那我们还是朋友?” 沐寒哑了口,他仿佛很期待似的,让她有种上下唇粘起来的错觉,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是赤阳国人,我是凤冥国人,我们不可能做朋友的。” 两国早晚要开战,他们身居武职,不是那些个满嘴“和平正义”只想苟着的文官,会不会打、会打成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现在比从前更不适合玩“好朋友”的游戏。 他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沐寒第一次从他人的眼里看到光芒熄灭,他似不甘心,半垂下眼眸,低声道: “你不是龙熙人么?” 沐寒现在再听到这种话已经不会觉得扎心了,她淡声说:“如今龙熙人属于凤冥国。”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我领的也是凤冥国的俸禄。” 陈炎笑了一声,抬眼看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沐寒没有说话,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她。 “如果,”陈炎凝着她的眼,轻声问,“如果你来赤阳国,赤阳国给你的比凤冥国更多呢?” 他的语气有点认真,似在招揽。 沐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能从他的言语里感受到真诚,她并不怀疑他此刻的真心,可她既不幼稚也不愚蠢更不纯情,她在官场的日子不短了,赤阳国的官场环境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略有耳闻,先不说赤阳国的官场会不会毫无芥蒂地接纳她这个来自凤冥国出身龙熙的女人,单说整个赤阳国官场,还不如凤冥国,她有自信能在凤冥国建功立业,可赤阳国的官场,绝对不适合她。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他的双眼浓黑如墨,比万籁俱静的夜空还要清澈,被他用这样的眼眸注视,她的心底突然掀起澎湃的情浪,让素来冷硬的她变得柔软起来。与他断绝联系是从明确了两国早晚会有一战开始的,她担心自己陷得太深,凤冥国的将领和赤阳国的将领不会拥有光明的未来,连和平都不会有,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早断早好。可今天发生的事给她提供了一个她从未有过的思路,她凝望着他,若她顺从了她心中那股子肆意冲撞的悸动,她将放下一切,如他所愿,跟他回到赤阳国,做他的妻子,成为新的赤阳国人。 龙熙国早已灭国,她是凤冥国人还是赤阳国人其实都一样,只是做他的妻子,意味着她必须要放弃她在凤冥国拥有的和将会拥有的,她需得脱去将袍,穿回繁重的裙装,为人妇,为人母,从此她的人生里将只有他和与他相关的一切。 兼得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道需要做出选择的难题。 在孤独的人生里,能出现一个和自己谈得来的、可以充分地调动起自己情绪的人实属不易,沐寒看着眉目俊朗的陈炎,一想到这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遗憾和不舍令她难过,同时她也明白,她对他的感情不足以让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 她想,他亦是如此。 第一千四百四二章 碎语 第一千四百四二章 碎语 沐寒直白地拒绝了陈炎,有那么一瞬,她很想跟随在他身边,可那一丁点的感性终究还是让理性压碎了。她不想做一个依附于丈夫、人生只剩下相夫教子的女人,况在人不生地不熟的赤阳国,就算她安分守己,按两国的局势看,后期少不了凶险,凭他未必能护得住她。像她这么个在才子佳人的戏文里只适合做路人的人,还是得靠自己活着,靠自己活着就要有能够审时度势的眼光,那么在面对一段毫无希望的关系时,婉转没有必要。 陈炎连着被拒绝两回,看表情又受了一次打击,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沐寒心想,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他什么都懂。 西边的游廊下,梅花形的漏窗后面,沈润站在暗影里。他对自己的行为颇感无语,他真不是故意偷听的,他只是出来听一下付礼的汇报,碰巧遇见了从清和宫偷溜出来的陈炎,感觉对方鬼鬼祟祟的,心生狐疑,就潜在后面跟着他,想看他是不是要做坏事。眼看着他往提供给贵女们的净室方向走,沈润还以为对方心怀不轨,没想到竟然撞见了诉衷肠的一幕,这让他十分尴尬。 沐寒直截了当、毫无掩饰之意地拒绝了陈炎也让他有点尴尬,他最近替人尴尬的毛病越来越重了,看着陈炎斗败公鸡似的垂下头去,他又替陈炎尴尬起来。这桩姻缘确实不是好姻缘,沐寒拒绝是对的,可她拒绝得这么不留情面,沈润旁听都有点扎心。沐寒变了好多,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他一直觉得他对她很了解,可短短几年的工夫,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陌生又独,似矗立在风雨中的一块铁板,虽有轻微摇晃,却给人一种屹立不倒的坚定,再不是那个藏在父亲的保护罩里高喊着要实现理想的小女孩了。 沐寒留下陈炎先走了,头也不回。陈炎半转过身,目送她的背影,点漆似的眸子掩藏着一丝落寞与不舍。沈润旁观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对这种情深暗藏的戏码很不适应,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转身要走。他开始盼着快点夜深宴会快点结束,他好把这段当成故事讲给晨光听。 正在这时,一名姿容艳丽衣着华贵的女子穿过远方的花丛,款款而来,沈润眸光微闪,停住正要迈开的脚步,来人是珠光宝气堪比宫灯的含章公主。 沈润对这个年轻的姑娘没太多好感,她长相尚可,就是妖里妖气的,总让他想起鬼怪故事里的蛇精、蜘蛛精、蝎子精。好好的一张脸,妆容过于浓腻,遮去了清澈的美感,在他看来实在画蛇添足。再加上她早年言辞不逊,常有恶语,性子野辣,不懂教养,没有一点皇族公主的尊贵,总之沈润很不喜欢她。 含章公主走路带风,仿佛踮着脚尖,飘似的,悄无声息地来到陈炎面前。 陈炎比沈润慢片刻发现了含章公主,自沐寒的身影消失处收回目光,他隐去失落,恢复如常,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含章公主翘着脚尖,对着陈炎刚刚目送的地方望了一会儿,扁了扁嘴: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又老又丑!成天跟一群脏兮兮的男人混在一起,不臭也被熏臭了!” 沈润:“……”他就说这姑娘不会说话。 陈炎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含章公主见他不说话,哼了一声:“真想不通!皇兄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个女人做和亲的对象,能和赤阳国联姻的,就算不是凤冥国的公主,至少也该是个年轻貌美、匹配赤阳国权贵也不寒碜的贵女,姓沐的这个女人,那皮肉,比兵营里的脏汉还要糙,也不知道皇兄是怎么想的!”她摇了摇插满珠钗金银闪烁的小脑袋,一脸不解地向清和宫的方向走去。 陈炎暗自恼火,他武官出身,也是日夜扎在兵营里的,含章公主话里话外都是对武人的鄙视和嫌弃,要不是她是公主,他真想跳起来揍她。 沈润听了含章公主的话,却皱了皱眉。“皇兄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个女人做和亲对象”,也就是说,提出赤阳国和凤冥国联姻的人是窦轩,选出沐寒这个人选的也是窦轩。这就有点奇怪了,他不太相信窦轩是因为偶然得知了陈炎和沐寒的私人关系,才想要促成这一段婚姻。陈炎和沐寒他们这边也知道,并没有到情人的程度,只是一般书信往来的朋友,后来还断了联系,只因为这个就选了这一对作为两国联姻的对象,对窦轩来说不太可能。正常情况下,沐寒这样的女子也不会被选为和亲对象,难道说,窦轩另有目的? 沈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窦轩的目的是什么,陈炎已经回去了,他蹙着眉往回走,走到半途,漏窗的另一侧,迎面走过来两个酒意正酣的人。借助廊下的光线,沈润隐约看见那两个人穿着赤阳国的官服,一边走一边操着浓重的赤阳国口音闲谈,其中一人带着酒意,大着舌头笑道: “那凤冥国的女帝,看面相就不是仁善之辈,争强斗狠,嗜杀成性!你说,凤冥国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偌大的凤冥国,那么多男人,居然容她在帝位上坐了这么久!当初她登基的时候,被多少人断言,不出一年她就会被从皇位上赶下去,不得好死,永世不可超生!那时候我还和丞相打赌来着!” “谁说不是?!我还以为龙熙帝在她身边伏低做小,隐忍不发,是准备伺机而动,卷土重来,谁知道苍丘国都被凤帝收下了,龙熙帝动也不动,怕是早就溺死在温柔乡里了!”另一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酒腔浓重的人哧地笑了,阴阳怪气地问:“凤帝,也算温柔乡?” 另一人感叹:“美则美,靠太近会掉脑袋!”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前一个人用轻蔑的口吻道: “要我说,还不是容王太无能!龙熙帝,亡了国,被凤帝像个奴才一样囚在身边,他也是做过一国之君的人,你看他刚刚在凤帝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七尺男儿,一点血性都没有!想复仇总有法子,日夜在凤帝身边,就算凤帝再防备,总有松懈的时候,一瓶毒药一把匕首就能解决的事儿,说白了,就是没有胆量!无能之辈,活该做亡国奴!” 另一个人只是笑。 两人说笑着向净房的方向去。 沈润站在漏窗下,一缕清风吹过,吹起廊下的宫灯,灯影摇晃,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的脾气极好,鲜少生怒,可也架不住被那两个人撩拨得肝火乱窜。那两个人废话太多,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回怼起,他是个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人,一般不会骂人,可是现在,千言万语他只想汇成一句—— 去你奶奶的! 一瓶毒药一把匕首?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去试试,看看永世不得超生的那一个会是谁! 第一千四百四三章 责辱 第一千四百四三章 责辱 宫宴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是在剑拔弩张中戛然而止的。 次日起,赤阳国的使团成员将会根据自身的官职就商贸、军事、领土、关税等问题与凤冥国的相关官员进行会谈,如今苍丘国的国土已并入凤冥国,赤阳国和苍丘国原有的协议尽数作废,需要重新拟定,明日开始,两国官员将会进入一场充满硝烟的唇枪舌战。 华丽的宫宴并没有让两国的关系缓和,反而因为筵席上发生的各种不愉快使气氛变得愈加紧张,桀骜惯了的赤阳国人暗恨凤冥国从上到下油盐不进,不仅不对他们的主动出访感恩戴德,反而充满敌意,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凤冥国的官员虽然习惯性地忌惮赤阳国,可如今天下的格局到底不一样了,凤冥国依靠战争实现了飞跃,赤阳国却逐渐式微,此时赤阳国还妄想在他们的国君面前摆出“第一大国”的面孔,就有点可笑了。 宴会尾声时,赤阳国丞相宋昭突然提起北地的两座硫磺矿,窦轩随即对晨光说,那两座硫磺矿虽在苍丘国境内,却是赤阳国帮助苍丘国开发的,当时开发出的硫磺矿共有四座,苍丘国将其中两座赠给了赤阳国,也就是说,那两座硫磺矿属于赤阳国。现在凤冥国占领了苍丘国,可矿本身归属赤阳国,赤阳国方面要求凤冥国归还苍丘国境内属于赤阳国的两座硫磺矿。 凤冥国的官员们本就憋着满腔不服,听了赤阳国方面的无礼要求,瞬间心头火起。先不说关于硫磺矿的归属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赤阳国和苍丘国的约定,与凤冥国无关,凤冥国武力占领了苍丘国,苍丘国境内的一切尽属于凤冥国,赤阳国这时候嘴皮子一碰向他们索要硫磺矿,谁不知道赤阳国的火器制造厉害,赤阳国的野心路人皆知。 毫不掩饰的索要,不仅说明了赤阳国不屑凤冥国的武力,也说明了即使现在凤冥国可与赤阳国分庭抗礼,赤阳国骨子里的傲慢依旧不退,完全不把凤冥国放在眼里。 崇政院副使范和兴先跳出来驳斥,言两座硫磺矿虽有,可说那两座硫磺矿为赤阳国所有,纯粹是无稽之谈,还暗讽赤阳国想占便宜想疯了,以为嘴皮子动一动就能白得两座矿。 宋昭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辩解,说赤阳国手握苍丘国赠与赤阳国硫磺矿的文书,还说此事苍丘国官员尽知,只要问上一问,就会知道赤阳国之言不虚。 听此意,赤阳国是打定了主意要抢,连一贯好脾气的南平伯罗宋都忍不下去了,他冷笑着,用提醒的语气言道,苍丘国已亡,不管苍丘国和赤阳国有过何种协定,都是往事,就算赤阳国要履行,也应该去找苍丘帝,和他们凤冥国说不着。 苍丘帝早就死了,让他们去找苍丘帝履行,不就是让他们到下面去找的意思么。赤阳国官员大怒,态度越显强硬,凤冥国众臣因此觉得赤阳国人给脸不要脸。一个不给,一个要抢,眼看着场面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朝中也有一些怕事的官员,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 就在这时,沈润开了口,他含着笑,用“天色已晚,宴会暂休,两国国事明日再谈也不迟”这样的话来缓和气氛,却不料窦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诡黑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厉,皮笑肉不笑地问: “我与凤帝言谈,你是何种身份,也敢介入其中?” 这是相当阴毒的一句斥问,可以说是毫不客气,充满了轻蔑与嘲讽。完全不掩饰的讥刺,当着两国朝臣的面,在权贵如云的筵席上,羞辱的效果飙增了千倍、万倍。 窦轩说着,抬眸,似笑非笑地瞥了晨光一眼,再次望向沈润时,用讥讽的语气问他道: “难道说,你能做凤帝的主?” 他是在责难沈润敷衍了两国间的争执,又自作主张替晨光结束了宴会。 沈润当然做不了晨光的主,即使他能靠吹枕边风去改变晨光的一些决定,也不可能真的去操纵帝王的思想,“操纵”,这对像晨光这样的君王来说是最大禁忌,因此,当有人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往这类上靠拢时,无疑是一次险恶的离间。 而窦轩嘲弄沈润最大的点,也是沈润最为鲜血淋漓的刺点,不管窦轩是什么来历什么血统都已是赤阳帝,晨光是凤冥帝,而沈润自己,他已经亡国了。亡国之君,名份上,他并非帝夫,职衔上,“容王”只是虚名,非官职,严格来讲,他至今都没有在政事上的实权。真正臣属于他的龙熙官员早被她杀的杀裁的裁,现在位居高职的龙熙官员全是她提拔起来的,朝中人肯给他三分薄面,全是因为背后有她,他的权力是她给的,她随时可以撤回。 在本国人眼里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他国人眼中,以沈润现在的身份,他在两国谈判里的确没有多话的资格,对方不深究也就罢了,窦轩故意拿住这一点,沈润无话可说。 窦轩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如此犀利的言辞斥问,确实耻辱,沈润的内心不是一点波动没有,尤其各种目光纷至沓来,嘲笑的、同情的、疑惑的、阴谋的,如芒刺背。可他深知窦轩的恶意,他惯会掩藏情绪,面对窦轩充满恶意的讽刺,他表面上安之若素。 就在大殿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时,坐在帝位上的晨光忽然开口,淡淡道了句: “天黑了,我也乏了,都散了吧。”说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退了席。 赤阳国的官员们一心期待着容王恼羞成怒进行反击,那样赤阳国就有借口拿捏凤冥国了,或者容王干脆和不会维护他的凤帝闹起来,这也是他们十分想看的。哪成想容王没闹起来,凤帝先甩袖子走人了,两国宫宴,她丝毫不顾及赤阳国使团还在,擅自结束宴会,说走就走,走之前连一句交代都没有留下,这根本就是对赤阳国的蔑视,这是对赤阳国的变相羞辱。 窦轩面沉如水。 原本想看热闹的赤阳国人因为晨光的怠慢勃然大怒。 凤冥国的官员们却开始心惊胆战,陛下突然拂袖离席,说明陛下已经十分不耐烦了,陛下不耐烦说明陛下心情不好,陛下心情不好,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第一千四百四四章 甜羹 第一千四百四四章 甜羹 沈润养在凤凰宫的兰花开了,这是他第一次养活这个品种,多少有点兴奋,晨光拂袖而去,他也懒得再装仁善,不顾赤阳国人的怒色,直接命张兆仁送客。不客气地打发走了赤阳国的使团后,他无视因得罪了赤阳国人又开始忧心忡忡的众臣,干脆回凤凰宫看花。自提起苍丘境内的硫磺矿,赤阳国那些人简直就是把“打劫”刻在了脑门上,对方挑明了目的,他再“以和为贵”,那就不是“伪君子”,是“傻子”了。 晨光歪在庭院内的美人榻上,看沈润提着小壶浇那盆终于没有被他养死的兰花,花色素雅,香气幽淡,清而不浊,他养花都非得养一盆“君子高洁”,心里面喜欢的明明是又大又鲜艳的花儿。 “美么?”他很高兴,仿佛忘了刚刚在宫宴上的不快,放下水壶,展示宝贝一般,笑吟吟地问她。 晨光单手支颐,瞅了他一会儿,反问:“你为何不养牡丹花?” 沈润见她回了事关他兴趣的话题,越发兴奋:“你没说过你爱牡丹,这兰花养活了,等我再养一盆魏紫给你看。” 晨光看着他兴致勃勃的神情,忍不住问:“你真喜欢养花么?” 沈润愣了一下,没猜出来她问这句话的意图,暗想她是不是要责怪他玩物丧志,不禁有点憋闷,脸微沉,不悦地嘟囔:“我总得有点除了批阅奏章以外的爱好,我又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批阅奏章,那成什么了?” 他在“批阅奏章”四字上加了重音,批阅奏章是他最常做的事,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不能太像个工具,那就不是人了,也不能不像个工具,他要有合适的见解,但不能太勤于政事,她才是凤冥帝,这个国家里只有一个人能“勤于政事”,那个人必须是她。这样复杂的事做起来,他需要一两样爱好来纾解,他的爱好又不能太复杂,需得修身养性、平心静气、人畜无害,不会招来揣测,也不会显得可疑。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让他二人之间不会产生不必要的隔阂,为了维持两个人的和平和谐与稳定,他需得万般小心,他不愿意只因为自己不谨慎走错了路,使二人产生误解,浪费光阴。 晨光听出了他话里的怨气,她知道今天的宫宴他过得不顺,那些赤阳国人多半是故意的,一个个对着他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几次三番刻意激怒他,连她坐在上位都有耳闻,想来他自己听到的比她听说的更恶劣,尤其是最后窦轩当众质问让他没脸,窦轩是赤阳帝,沈润以现在的尴尬身份面对窦轩时确实无言可回,心里面自然憋闷。 窦轩公然向她索要硫磺矿,这是晨光没想到的,她以为对方是来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兼打探凤冥国的底细,哪知道对方是来“抢劫”的,窦轩敢来抢,他想抢的应该就不只是两座硫磺矿。 想到这里,晨光的面色阴沉下来。 此时的她有些奇怪,从窦轩主动出访,再到公然打劫,他到底哪来的底气? 沈润原本以为他怨怪一句能得来她的软话,等了半天却发现她又陷入了思考,他无语地看着她时,忽然想,得亏她是女子,她要是个男的,绝对打一辈子光棍。 司八捧着一盅雪耳香芋炖莲子缓步走来,沈润先看见了,上前两步,将她手里的托盘接下,那意思就是让她下去,引来司八不快的一眼。沈润也不在意,转身,将托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晨光刚在宫宴上没怎么吃东西,多半是因为对着一身红衣的窦轩反胃吃不下去,沈润在心里愉快地想。 与炖盅一道送来的还有一碟蜜饯鲜桃和一碟玉豆糕,沈润净了手,将泛着热气的雪耳莲子舀到玉碗里,递给仍在沉思中的晨光。 晨光回过神,接了玉碗,沈润借机挤上榻,跟着她歪靠着。晨光被他挤在美人榻里侧,干脆坐起来,她舀起一勺莲子羹吹着,忽然问: “你说,窦轩为何突然提出要沐寒去和亲?” 沈润吃了一块蜜饯鲜桃,差点被甜掉牙,皱起脸,闻言想了想: “不是因为知道了沐寒和陈炎有书信往来么?” 晨光嗤了一声:“难道窦轩改做了月老,发现沐寒和陈炎有私情,想要成人之美?” “怎么可能?”沈润听着也笑了,狐疑地说,“沐寒我想不出她有什么能让赤阳国惦记的。”赤阳国不缺武将也不缺女人,说实话,沐寒无论是将才还是容貌都不至于让赤阳国费心思争抢。 晨光慢吞吞地吃着莲子羹,半天没有言语。 沈润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忽然低下声音问:“你觉得,窦轩、如何?” “什么如何?”晨光面露疑惑。 沈润眼望星空,用闲谈的语气随意又刻意地说:“我今天看他还和从前一样,挺美的,一把年纪了,也不见老态……” 晨光双眸微眯,盯着他打断道:“我与他同龄,你说‘一把年纪’了是什么意思?” “……”沈润倒忘了这茬了,“你不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很、漂亮?” “我看不出他是个男人。”晨光实话实说。 沈润一下子高兴起来,努力忍住想要大笑,一本正经地道:“确实!他漂亮过头了,穿上女装能和你做姐妹!” 晨光不解他为什么突然高兴,说出的话还不着调,狐疑地看着他,就听他接着又说: “窦轩此行着实诡异。” 晨光望着他,等待他说明。 沈润拈起一块玉豆糕放到她唇边,等她咬了一口才道:“若我是他,这一趟我不会来,就算寄望两国建交我也不会亲自来,除非我有能克制你的手段,或者我很有把握你杀不了我。”晨光与其他君主不同,她杀伐肆意,在外以“暴虐”闻名,窦轩敢亲自来,也许不是因为他疯了或者没脑子,而是他有把握晨光杀不死他。 晨光闻言,又一次陷入了思索。 沈润等了半天,见她不再张口,便将剩下的半块玉豆糕塞进嘴里,他望着她在朦胧的月色下绝美的脸庞,细长的指尖抬起,悄无声息地卷上她乌黑柔软的发丝。就在这时,成安匆匆走来,在不远处停住,轻声禀报道: “殿下,礼部张大人求见。” 沈润愣了一下,礼部侍郎去送赤阳国使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要求见他? 他一头雾水地望向晨光,晨光心想八成是有事,但不是大事,张兆仁怕挨罚,就来找沈润处理。她今天乏了,也懒得理会,点了点头,让沈润去了。 第一千四百四五章 私邀 第一千四百四五章 私邀 晨光歪在美人榻上,用勺子慢慢地拨弄手里的雪耳炖莲子,不想沈润走后没多久成安回来了,战战兢兢地蹭过来,蚊子叫似的轻唤了声: “陛下。” 晨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出事了,懒得抬眼,淡声问:“何事?” 成安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回答:“殿下命奴才过来禀报陛下,刚才户部的张大人求见,说、说才把赤阳帝送出宫门,赤阳帝就遇袭了,赤阳帝的禁卫护驾,没想到才一转眼的工夫赤阳帝居然不见了,沐将军和高将军带人去追查刺客,赤阳国的使者急了,闹着一定要凤冥国给出说法,殿下已经跟着张大人去宫外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在晨光的注视下大气不敢喘,赤阳国的国君出访凤冥国,不仅在凤冥国的宫门外遭遇刺杀,还丢了,这种离谱的事传出去,全天下都要嘲笑凤冥国禁宫的护卫水平,赤阳帝凭空丢了,这绝对是要马上、立刻开战的节奏,凤冥国能打过赤阳国吗? 成安越想腿越软,尤其陛下还在森冷地注视着他,要不是陛下最讨厌战战惶惶的奴才,他现在已经跪下了。 晨光看着成安,却不是真的在看他,眼神也谈不上森冷,她只是在奇怪,诚然窦轩暴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可在宫门外搞行刺,那也太蠢了,这种蠢事绝不是她干的,到底是哪个蠢材干的? 兀自狐疑时,耳畔忽然传来异动,电光火石间,她眉微蹙,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成安,挥退了他,放下玉碗,站起身,慢吞吞地向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御花园距离凤凰宫不近,她走路又慢,三步一停五步一缓,磨磨蹭蹭了许久都没有到达,路上遇到巡逻的御林军,都因为看见她独自步行感到惊讶,慌忙避让行礼。晨光将他们打发走,继续慢吞吞地挪动步伐,登上架在玉龙池上的石桥,眼望对岸御花园的方向还有很远,她干脆歇了下来,站在桥上凭栏望去,月光朦胧,悄然笼罩在碧绿的池水上,暖风掠过,水面上泛起了一层鱼鳞般的涟漪。就在这时,一只水鸭子自远处惬意地游来,扇动着翅膀,忽然“嘎嘎”地叫了两声,吸引了晨光的注意。晨光看着觉得这鸭子有点瘦,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帕子包裹的玉豆糕,咬了一口,将剩下的半个揪成小块喂水里的鸭子。 玉龙池内种植了许多荷花,气候温暖,有些荷花已到了含苞欲放时,一株株,在宽大的荷叶间羞怯地拢着,修丽挺拔,静谧在潺潺碧水间,在月光下泛着幽淡的微光,如一盏盏秀丽的河灯漂浮,迷离地闪烁着。 微风染上了莲花的香气,静静地安抚着夜的躁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石桥的另一头上来,在石桥中心驻足,远远地望着她。 纤长的身影掩在月的暗色里,晨光没有回头,仍在喂水鸭子,对方也不急,只是目不转睛地打量她,像在研究一件极有趣的物件儿。直到晨光喂完了糕,鸭子吃饱了,她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望向远处的人,银月周围的薄云散去,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鲜烈的色彩,令人不喜。 “我说的是,请凤帝移步花园一叙。”窦轩单手负在身后,颀长而纤细,像一朵怒放在月光下的火莲,冶丽富贵,单凭他的相貌确实称得上“独立成画”,可惜落在晨光眼里,总觉得不管他装饰得如何华丽,也掩不去他深入骨子里的卑劣低廉。 “我肯走到这儿,你该跪地谢恩。”她早该想到宫门口的闹剧是他自导自演,花园一叙?哼,还不是因为他不敢进她守卫森严的凤凰宫。 窦轩因这话笑出声来,他用一双深邃浓黑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浅笑吟吟: “凤帝,从以前我就觉着,你真是个妙人儿,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有趣的女人了。” 晨光唇角微冷,从来只有她觉得别人“有趣”,所谓的“有趣”,是将对方当做物件儿衡量,而不是人,这是一种强势的傲慢,他竟敢如此评她: “去了又回,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窦轩不惧,亦不恼,用轻盈的语气含着笑问她:“你想杀我?” “你也可以自裁。” 窦轩轻声笑起来,如挂在廊檐下清脆的风铃,他弯着眉眼,在月光下倩丽无害,晨光却望见他森黑的眼眸深处那盈盈闪动的赤色光芒,如藏着阴厉的鬼怪般,令人胆寒。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华丽的衣裙未换,只卸去些沉重的头饰,少了在筵席上外泄的帝王之气,乌黑的长发如云,衣袂奢丽轻软,风起风落时,反而多了些九天之外遥不可及的仙气。 “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令人魂牵梦萦了半生的美人儿,”他似私语,呢喃着,突然歪过头,如脖颈骤断的木偶般突然,他眼含古怪的笑意,用一种蕴着古怪的愉悦的语气问她,“晏樱是怎么被你杀死的?他是心甘情愿被你杀死?还是在被你杀死时充满憎恨地诅咒了你?” “你这么好奇,不如下去问他?”“晏樱”二字并没有让她产生太多的波动,她有点厌烦和他废话,可她又很想知道他到底哪来的底气认为她杀不死他,他独自前来,一个暗卫都没有带,狂妄大胆。 窦轩对着她毫不动容的脸“啧”了一声:“真狠心,他可是在破城之前派出了一半精锐欲替你除掉我。” “‘精锐’都没能除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晨光不是不知道晏樱在宜城破前派出精锐去围剿窦轩和亲手杀掉小苍丘帝是为她清理前路,可那些都不过是他输到临头才想起来为她做的,只因为他再无翻盘的可能,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 “所以,最后是我赢了他,对么?”窦轩唇角上扬,笑得畅意。 “是我赢了他,至于你,从未与他站在同一张棋盘上,何来输赢?” 窦轩从她倨傲的话语里听出了讽意和不屑,美丽的脸阴沉下去,他冷笑了一声,泛着赤色幽光的眸子如在深夜里诡异跳动的两簇火,森森地望着她: “如今这天下只余你我,我们也算是十几年的旧识了,何必为了争夺土地大动干戈伤了和气,不如你我共享,我为帝,你为后,我们共同治理,如何?” 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盛气凌人的施舍,也不是暗怀谨慎的试探,更不是挟带私欲的挑逗,他能很平静地说出这番话,竟一点心虚没有,把她都给逗笑了: “你配么?” 第一千四百四六章 激斗 第一千四百四六章 激斗 “从前我或许不配,可是现在,除了我这个赤阳帝,还有谁能匹配你?晏樱已经死了,沈润么,没了龙熙国的他只配做一样玩物,难不成你真打算让一个连自己的国家都守不住的废物和你共享江山?”窦轩似笑非笑地问。 “我不会与人共享江山,世人于我,只有降,或死。” 她没有正面回答“匹配”的问题,可她话里的意思十分直白,她用了“世人”二字,在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于她都只是“世人”,她眼里的“世人”只有单项选择,要么投降,要么死,无一例外,哪怕是与她关系亲密之人,沈润降了,所以苟活到现在,晏樱不降,所以他死了。 窦轩双眸微眯,唇边的笑意更浓,他深深地望着她,甚至有点想喟叹,即使他知道她的不凡,可她还是总能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这个女人,狂妄到了骨子里,钢筋铁骨,仿佛坚不可摧,看着她,很容易会被激起想要全方面狠狠地碾碎她的冲动。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了。”窦轩用遗憾的语气幽幽叹道。 “你配么?” 充满了嘲弄之味的三个字让窦轩的脸在瞬间阴沉下去,刺他一次他可以不与她计较,得寸进尺刺他两次就过分了,他冷冷一笑,道: “赤阳国雄兵百万,土地富饶,碾碎你的凤冥国绰绰有余!” “真有本事,打败我!”晨光轻笑了一声,充斥着嘲讽,凝气于掌,雪白的手在月光下如玉生辉,一道凌厉得足以将人割裂撕碎的劲气毫不留情地向窦轩击去。 风起云涌,连桥下安稳的池水都因为这股霸道的劲力开始隆隆震动,猎猎的罡风令人窒息,那一刹那窦轩只觉得呼吸困难,可他的心是兴奋的,此刻的他心情极其雀跃,满怀期待。他用舌尖轻舔了一下猩红的唇,一双泛着赤色幽光的眸子如锁定了猎物的野狼一般紧盯着她,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正面对决,这个令八方垂涎的史上最强的武器人,果然不同凡响。 他没有躲闪,紧跟着推出一掌,暗黑的夜里突然漫起了一道浓黑的鬼雾,悄无声息却存在感极强的一团,与凶烈激来的那一道气流相撞。只听“轰”的一声,崩裂开来,扩散成一圈圈震天动地的力道,激起强风,卷起漫天莲瓣飘散,落入水中,顺流而下,霎时间,天地中充满了凄然肃杀之意。 窦轩的胸口隐隐感觉到一丝闷痛,这让他心脏微沉,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大,他以为他拥有了足够的实力能够对抗她,然而真正与她对战时才知晓,她的玄力竟是如无底之洞般深不可测。鲜红的唇弯起,他笑了出来,她锦裙雍容,站在拱桥中央,宽大的裙摆如浪涛奔腾,华丽的披帛无风自动,在半空中鼓起,激烈地抖动着,绝美的脸庞在朦胧月色的映衬下,端的是貌比天仙。 他心中的战意更浓,跃动的心脏如揣了一头活跃的鹿,激昂地跳动,连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她莲步生风,形同鬼魅,转瞬间移至他的面前,苍白的手指如蛇,就要缠上他的喉咙。窦轩后退避闪,出手狠戾,欲扣住她细瘦的手腕,五指刚擦上的她肌肤,感受到那寒凉如玉的触感,她却动作极快,皓腕翻转,反客为主,抓住他的手臂向反方向一拧,眼看着就要将他的手臂连骨带筋拧断。 窦轩他是从充满了原始暴力、残忍血腥的暴徒之城活下来的,在那里,弱肉强食是法则,自相夷戮是常态,近身杀戮仿佛本能一般,活着便会,他极狡猾地从她刚冷的指尖下逃脱,卸了她的劲力。晨光平着脸,云淡风轻,好像在做一样悠闲的消遣般从容,玄力化出一道流光,向下几寸,忽然五指成爪,掏向他的心脏。 窦轩知道她的强悍,却没想到她的招式变幻竟如此之快,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杀戮工具,杀戮的手法居然比与生俱来的本能还要流畅。凶狠的杀气迫近,唇角的浅笑终于维持不住,变得有些僵硬,他拢起眉,躲开她辛辣的五指,终还是慢了半步,被她锋利的指甲抓破了外裳。只听“刺啦”一声脆响,他急速后跃,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低头望向前襟,心脏处五道如被最最凶猛的野兽抓出的爪痕触目惊心,令人胆颤,破碎的云锦让他相信他若不躲闪,她绝对会当场掏出他的心脏。 这个女人当真是手毒心狠! 她的狠辣让他笑出声来,抬头望向皎如日月的她,用轻佻的语气嗔怪: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晨光冷冷地说:“我最讨厌红色!”从他一身红衣出现开始,她就很烦躁,她最厌旁人穿着一身大红在她眼前晃,尤其是男人。 “为何?”窦轩饶有兴趣地问,然而只来得及问两个字,她已欺身而上,凶厉的杀意随之弥漫开来。 她的一招一式并非出自正统武斗,完全是从生死厮杀中自行摸索出来的,快狠准,没有花样形式,不拖泥带水,简单粗暴,狂肆野蛮,窦轩看得畅意舒适,从她身上,他似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息,这让他觉得怡然,快意。 她似乎有意将他逼下拱桥,他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落招迅疾,出手越来越快,静似伏虎,动似游龙,缓似浮云,厉似闪电,长裙宛若池中莲花,围绕着她轻盈的动作上下翻飞,左右盘绕,如同在半空中怒放一般,娇丽多姿,令人眼花缭乱。 他跃下拱桥,她的足尖几乎是擦着他的下颚掠过,凶狠的力道,足以踢碎他的下颌骨,窦轩却只注意到了她上翻的裙摆下纤细笔直的小腿与那玉色的翘头绣鞋上用金线绣着的牡丹花。泛着赤色幽光的墨眸颤了颤,脚下的步伐也因为这一顿不稳,身形轻摇,她是他见过的最强大也是最美丽的女人,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脏突然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身体深处的每一根血脉都被挑动起,这种激烈的情绪让他感受到了从骨子里汹涌喷薄出来的舒畅。 他阴森地笑了起来。 晨光之所以赶他下桥是因为把桥打坏了她没钱修,落到岸上她放了心,柔韧的腰肢弯折,错开他的掌风,蓄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他笼罩去! 第一千四百四七章 禁制 第一千四百四七章 禁制 窦轩身法极快,浮光掠影般,跃出她的攻击范围,迅如灵蛇,直取她的咽喉。 晨光伸臂格挡。 窦轩弯唇一笑,手腕转动压下她的手臂,晨光借着他压下来的力道纤手翻转,将他的手腕反压下去。就在这时,腕处似传来细微的皮肉割裂声,眨眼间血气弥漫,晨光愣了一下,眼看着汹涌的血液自两人交战时贴近的双手间滴下,她眉微蹙,急速后跃,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腕,手腕内侧已被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腥红的血顺着被割开的皮肉流下来,落在脚下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她向站在远处的窦轩望去,月光下,他细长的指尖正夹着一枚极薄极小的刀片,那刀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泛着血色。 他似对她流血了这件事感到快意,笑吟吟地望着她,眼眸深处那一点赤红跳动得越发活跃。刚刚对战时,从她的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沾上他的皮肤几许,殷红的颜色,刺目骇人。他却极兴奋,将染了她鲜血的手腕放在鼻下闻了闻,如受到了难以抗拒的诱惑般,眼光迷离了一瞬。他望向她,森黑的眼底漫上贪婪,幽声叹道: “龙肃的话不错,你果然十分诱人!” 他伸出舌尖,慢慢地舔去染在手腕内侧的鲜血,不浪费一滴,仿佛意犹未尽。 晨光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恶心,清醒时她连舔自己都下不去口。手腕处的血液正在缓缓凝固,已经没有先时流淌得那么快了,她从他疯癫孟浪的语气里听出了他的图谋,那一瞬,她想起了许多不好的画面,闪动飞快的片段,如走马灯一般,那些将她当作最强的“灵体”虎视眈眈意图吞噬的眼神,血红的双眸,丛生的欲望,恶心透顶。 一腔怒火上涌,她面冷如冰:“找死!” 话音落下,窦轩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威压自她身上扩散开,从四面八方向着他的要害部位击来。天地间仿佛风云突变,一股磅礴而浑厚的恐怖降临,温暖夏夜,寒气扑面,空气凝结,窦轩又一次感觉到了呼吸窒闷,心脏隐痛。身体中的每一处骨骼连接点都在震动,仿佛再大力一点他就要被碾碎成末,他痛觉尚在,这份疼痛感令他心惊的同时又让他觉得十分愉悦,血液在沸腾,如冒了泡的滚水,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激烈地跃动着。 他岔开双足,稳住身形,以抵抗她的压制。 强劲的掌风扑面,他将鲜红的唇弯起,黑夜下,他苍白的面庞阴鸷。他凝气,正面接了她一掌,暴风骤起,飞土走石,他望向她,只觉得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蛋如罩上了一层霜雪,不似活人,唇角的笑意愈浓,在狂风大作里,更显诡异。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劲气自她的掌心传入他的身体,似有尖锐的寒针在他的七经八脉游走,每走一寸就如碎骨割肉般刺烈。窦轩幽红的眼眸一颤,透过层层气浪,不觉望进她的眼底,那一抹比鲜血还要纯粹的赤色如有灵识,蛇一样钻进他的双眸,他感觉到坚韧的血脉内壁竟像被冻碎破化了一般,额角开始沁出汗珠,他下意识咬住嘴唇,原本鲜红的唇逐步褪色,到最后苍白如纸。 他听到她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变成我么?” 尾音未落,窦轩只觉得一阵撼动天地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强大的冲撞力将他撞飞出去。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胸口大痛。他狼狈地捂住胸口,歪过头,吐出一口鲜血,气息未定时,她已跃至半空,从天而降,强势的劲力对着他的头颅拍出。窦轩情急之时下意识往旁边一滚,堪堪躲开她的掌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刚刚他的倒地之处开裂凹陷。 唇角的血迹红得夺目,他面如素纸,抬眸望她时,笑出声来。 晨光不屑地看着他,她知道有人想要复制她,有一样晏樱说的没有错,她的想法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想法,在这个世上不乏追逐强大之人,有些人为了成为强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哪怕是将那些阴毒的方法施加在自己身上,只要能变强,也会愿意。 可复制她又谈何容易? 她从婴儿时期起,经受过多少刮骨剜肉、剔魂削魄之苦,死了一回又一回才成为今天这样的怪物,就连饲养她的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想成为她?别说笑话了。她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靠着进化失败成为最强的武器人。 她是无敌的。 窦轩咳了两声,将喉间涌上的腥甜咽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去唇角的血。晨光疾步上前,铺天盖地的掌势齐发,招招致命。窦轩望着她白玉无瑕的脸庞,突然含着笑问: “凤帝,你猜我今夜为何独自前来?” “活腻了?”晨光冷声反问,突然冲破他以劲气化成的护盾,气阵在瞬间四分五裂,她白皙细嫩的手终于如愿捏上了他的喉咙。他虽为女相,到底是男子骨骼,比她高大,她却捏着他的咽喉将他提至半空。 这场面异常狼狈,然而窦轩在她的手中却是扬唇一笑,阔袖拂过,一片雪白的粉末自他的袖口射出,被他以劲力化作一团浓雾,对着晨光的面门扑去。 寒凉刺骨,如风刺霜割,晨光只觉得眼前一花,五指松开,屏息退后。 窦轩趁机跃至安全地带,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手摸上颈项,泛白的嘴唇扬起一抹凌厉,真是一个狠辣的女人。 他化成的白雾迷了晨光的眼,这些粉末没有味道,却是她极为熟悉的。恍惚间,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幅她不愿去看的画面,锈迹斑驳狭窄局促的铁笼里,光着身子的小人儿紧紧地抱住自己,虾米似的蜷缩着。她直不起身子,因为牢笼太矮,她也展不开双臂。她只能蜷缩着,瞪着一双暗黑不见光亮的大眼睛,望着笼子外围着许多男女。他们像在驯一头野兽,从皮肉之刑到施毒喂药,用尽各种手段,只为了让笼子里那只凶悍的小兽屈服。 她是圣子山培育出的不受控的“失败品”,这只“失败品”却让圣子山看到了制造出最强武器人的希望,可是她会暴走,她会失控,他们要想利用她的强悍,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控制住她,强大但要服从,这样才能作为武器人,否则就是一件随时会弑主的可怕凶器。 第一千四百四八章 危机 第一千四百四八章 危机 正晃神的工夫,窦轩穿过雪白的烟雾,乘风飘行一般向晨光袭来。 眼前的白烟逐渐散去,晨光猛地回过神,避开他挟千钧威势的偷袭。 窦轩没想到她会在中了毒烟的情况下还能躲开,微微一怔,晨光掌风如刀,几个起落,逼得他连退数步,她的身体仿佛完全不受影响。 他本以为那毒烟发作需要时间,对招时开始诱她运功进行大幅动作,却没想到等了许久她依旧如常,甚至比刚刚劲力更猛。他蹙了一下眉,面上不显焦躁,失望感却开始在心中扩散,直到他听她说: “这种小把戏对我是没有用的。” 心脏一沉,他终于可以确定,先招无效。 昔日的圣子山确实有能克制晨光的毒物,可随着她长大,能克制她的东西越来越少,专饲她的巫医们在司彤的强令下不得不对她下猛药。她在死亡的边缘痛苦地徘徊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她终于聪明了,她学会了装作被制服,那样她就不用再受那些恼人的刑罚了。 刚从圣子山出来的那段时期,真正能克制她的方法其实掌握在晏樱手里,晏樱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单凭头脑就复制下了圣子山巫医族的许多隐秘。那个时候的她用尽了一切手段去改变身体状态,后来二人重逢,他也确实在她身上下过禁制,不过那个时候禁制之物对她来说已经效用不大了。到现在,随着她年龄增长,身体变化,过去所有能克制她的方法都已失效。窦轩和他身边那些巫医族的余孽、叛徒想要根据古法研制出禁物,纯属白费力气。 窦轩的眼底掠过一抹失望,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抬眸时却含着笑,语气轻佻地问她: “那这个呢?” 他突然向后跃起,对着她的脚尖重重地投下两枚黑色的圆球,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差点震聋晨光的耳朵。两枚黑球轰然炸开,噗地一声,湿粘的液体充斥着浓郁的腥甜味,溅了她一头一脸,还有许多泼在她昂贵的衣裙上。 晨光惊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熟悉得已经印刻进骨子里的味道弥漫,一下子就激起了她身体内某些部分的强烈反抗,这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捂住胸口,脚下虚浮如踩在云端,身体止不住地摇晃起来。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那些液体是什么,是血,不是普通的血,那些血液带着腥味,却还泛着一股在她嗅来廉价又刺鼻的香甜味,同时带了点微酸、微涩、微苦,许多味道混合在一块儿,绝对称不上是好味道。那气味复杂得让人恶心,刺激着她的感官,令人作呕。 在那一刻,外界的一切她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她似被罩进了罩子里,缩紧成一小团的心脏在胸腔内咚咚地跳动,迅如军鼓,制造出更多的血液开始在血脉中游走。血液的流速被这些多余的血液带动加快,越来越快,血液与管壁极速摩擦,生热,并逐渐沸腾。 身体里每一根血脉都在沸腾着,疯狂地叫嚣着,久违了的痛苦体验骤然降临,晨光已经好久没有发作了,突然袭来的强烈的不适感让她有些支撑不住。苍白薄透的肌肤下,血管迅速扩张膨胀,从她的衣领下蔓延上来。 她勉力抬眸,望向正用研判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的窦轩,随着血液的沸腾冲撞,她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正在萎靡消散,漆黑的双眸被一片赤红取代,亮得骇人。 窦轩站在近处,兴味盎然地观察着她,她的双眸殷红且亮,竟如那血色的宝石,稀有而珍贵,让人有种想剜出来收藏的冲动。 她的身体乏得厉害,力量正在被抽向某一处无底黑洞,她勉强站立着,明显体力不支。窦轩望着她微摇的身形,终于确认后招奏效,他轻笑了一声,唇边绽放的笑容飘忽且恶意。他跃身而上,指如利刃,直逼晨光咽喉。她刚才差一点把他掐死,他怎么着也得回敬回去,这样的美人儿,濒临窒息时一定很迷人。 就在这时,一道劲气拂过,挡下他的攻击,素白的身影横挡在他和晨光中间。 周身的气息一窒,窦轩看向来势汹汹的沈润,上挑的眼眸里划过一道阴厉,美丽的脸慢慢狰狞起来,这人来得真不是时候,居然坏他的好事! 沈润面沉如水,素来平和的双眸在此刻杀气腾腾,紧绷着的唇角渗出丝丝冷意,琥珀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窦轩,那里面蓄满了嗜血与戾气,温润如玉一旦湮灭,随之汹涌来的是狂风骤雨。 一白,一红,同时上前,交上了手。 晨光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血液内的异常躁动冲得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她退后两步,手扶住桥栏定了定神,抬头时,透过一片猩红望向远处的沈润。他明显动了杀念,不染纤尘的白衣仿佛逐渐漫上了墨色,攻势连发,招招直取命门。他师从正经武者,是传统的武斗出身,招式都有出处,来往皆是讲究,不像晨光这类一招一式全靠在你死我活的生死斗中自行摸索。 窦轩的身法更接近晨光的类型,属于蹒跚在死人堆里自学成才,可惜他的学习环境不如晨光的恶劣,学习成果自然也不如晨光,他的杀招在应对沈润精妙的步法时逐渐不济,而论玄力,沈润玄力精纯开始占据上风。 记忆中,晨光从未见过沈润使用全力,用这一回去对比上一回,总能发现他的力量更进一步,他的强弱会随着对手的强弱变化,他极少展露全貌,也不知是不是性子使然。 但这一回晨光能看出来他是真的怒了。 窦轩腾空跃起,沈润紧随其后,强势出击,二人在半空中对了一掌,掌势雷霆,幻化成雾,犹若千军,霎时间狂风大作,激起池中水柱三丈多高,溅出的水点砸在岸上,似拖着火尾的星辰坠落,泼湿了岸边的青草。 窦轩阴着脸瞪着沈润,渐渐咬紧了牙关,风暴肆虐,突然,一股浑厚的力量在对方先前的掌力之后汹涌而来,势如巨浪。 窦轩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一瞬间自己的力量忽然卸去,巨大的冲击力顺着掌心回窜,重重地撞至胸口,几乎要碎掉他的心脏。他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向后飞去,一连撞断两棵古树,脊背狠狠地撞在树后面的假山上,整个人几乎嵌了进去。 烟尘四起,他头昏脑涨,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就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一千四百四九章 失控 第一千四百四九章 失控 沈润和窦轩凌空对掌,一白一黑两股劲力扩散,气流激荡,形成骇人的气浪一圈一圈扫射开来,震起玉龙池的池水。池水泼到岸边,殃及晨光,她被冰凉的池水泼了半身,此刻她正承受着血脉贲张不受控制的冲撞之苦,冷不防浇了一身水,水的凉气激了她一下,拉回她的神智。她抬眸,望向滞在半空比拼玄力的二人,宽大的袍袖一挥,将剩下的最后一点劲力射出去,隔着沈润直接击在窦轩身上。 窦轩被强大的劲力撞飞,差点嵌进假山里,五脏六腑似移了位,他伤得不轻。 “陛下!” “陛下!”火舞带着司七、司八从对岸跑来,跃上石桥,狂奔向晨光。 付礼、付恒带领一支御林军紧随其后,手持武器,火速登桥。 沈润落地时原想上前再给窦轩一记痛击,却被后方火舞的惊呼打断,他心脏一沉,慌忙回头,晨光已缓缓松开桥柱,跌坐在地上。 “晨儿!”他惊慌不已,赶忙掉头奔向晨光。 火舞跃下桥栏,先一步扶起晨光,却被她头上身上的血惊住了。浓郁、阴邪又异常熟悉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闯入嗅觉,让她的大脑嗡的一声,身体里某只尘封已久的开关似在这一刻突然被开启,本能的贪婪混合着此生永远无法排遣的痛苦汹涌,几乎在一息间将她撑爆。她如触了电般缩手,却因为怀里抱着陛下,下意识咬紧牙关,哆嗦着将晨光抱紧。素来沉稳安静的她由于神经过于紧绷,全身颤抖得厉害。 跟在她身后的司七却不能如她这般冷静,刚一跑近,就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后退半步,她很快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与此同时,两名蒙着面的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假山前,其中一人将重伤的窦轩扶起架住。窦轩重伤,意识尚在,他咳嗽了两声,又吐出一口血,望向晨光的方向,用众人都能听见的音量以玩笑的语气道: “凤帝,今日的比试到此为止,改日我再来讨教,告辞!” 说罢,主仆三人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他竟将今晚的事归为一次私底下的比试,卑劣,无耻。 沈润已经没心思去理会他了,刚一靠近晨光,就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味,这股血腥味十分古怪,和普通的血液味道不同,比普通的血腥味要厚重许多,还泛着一股他说不上来的味道,刚飘入感官时没有异样,可是在片刻之后,心脏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下,他似从那股令人恶心的味道里品出了一点诱人,这样的错觉让他大为惊讶。怀着不可思议,他将晨光从火舞手上接过来,掌心触到晨光的肌肤,只觉得上面滚烫如火,热得骇人。 “陛下!”司八提着裙子终于狂奔到了,她被晨光那一身血惊得魂飞魄散,咚地扑跪在晨光面前,慌张之时,攥住了晨光的手腕。 已退后三步的司七目露惊慌,想上前阻拦她没来得及,司八触到了晨光的皮肤,手沾上了附在她皮肤上的血渍。司八病着,一直靠药物缓解,反应比从前慢了许多,她先前只觉得晨光身上的血味有点熟悉,她对血不恐慌,对陛下满身是血的样子也习惯了,可在手指沾上鲜血时,古怪的味道钻进鼻子,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忽然惊骇地道: “这是……” 她将染血的手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那一刻她的双瞳骤然缩紧,像受到重创一般瘫坐下去,脸色惨白,眼神呆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火舞离她近,眼疾手快扑过来,掏出帕子用力擦去她指尖的血迹。 沈润在司七远离时就开始慌张,司七对晨光极忠心,不应该有那样的反应。 晨光被他搂住时没有顺势靠在他身上,她理智尚存,一手撑地,垂着头坐着。沈润也不敢勉强,只扶着她的肩,随时准备让她依靠。此刻他已将她粗略检查过,知道她身上的血不是她的,她没有受伤。可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导致他的心一直半悬着。司八对待血迹的古怪反应让他疑惑的同时,突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惶恐。 “都、退下。”这时候晨光开了口,她低着头,气息凌弱,却用着严厉的命令口吻。 沈润虽忐忑,却在她发话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高声命令匆匆赶来但因为陛下没有下令只能跪在远处待命的御林军: “御林军,全部退下!” 他又对火舞三人道:“你们也退下。” 司八逼迫自己缓过心神,沈润命令的口吻让她生气,尽管此时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可她还是不愿意离开陛下。从火舞那里抽回手,她一把握住晨光的手腕,眼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陛下……” “退下!”晨光呼吸混乱,她始终沉着头,趁气脉暴走的空当,促声道。 火舞得令,也不管司八的意愿,直接将她提起来。司七上前一步,拽着司八就走。 付礼早在沈润下令后就带人退至桥对岸,回头时,见火舞、司七一人一手挽着司八快步走来。火舞还好,月光下,他发现司七和司八明显脚步虚浮,与平常的二人很不一样。他担心司八的身体,上前,刚伸出手想把她接过来,还没触到她,她突然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这把付礼吓得魂飞魄散,火舞却把司八交给他,平静地道: “她正病着,才又受了些刺激,一时没撑住,无碍,你送她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冷酷的话语,付礼在心中悲愤地想,小八都昏过去了怎么可能无碍。可因为对方是火舞,他不好说什么,草草地点了下头,抱起昏厥的司八往她的住处去,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要请个御医。 司七亦有点呼吸困难,她头昏眼花,心跳飞快,脑袋里一片空白。火舞和付礼说话时,她先一步下了桥,如梦游一般,差点被台阶绊倒。一人及时扶住了她,她抬眸,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付恒。 付恒被她抬眸时湿红泛着阴森的眼光惊呆了,那一瞬在他的脑海中飘过的是一双正沉浸在狩猎里的野兽般的眼神,竟让他感觉到一丝害怕。下一刻,司七礼貌地挣开他的手,与他保持距离。付恒动作一滞,再看她时觉得她和平常没有两样,只是脸唇发白,仿佛异常疲惫。 “司七姑娘,你没事吧?”他讪讪地收回手,轻声问道。 “无事,多谢付二将军。”司七温和又客气地回答,再度与他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