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浮屠》 第一章 陇右风来 “青烟日落向黄昏,城中思妇捣寒衣。谁怜此夜肠空断,唯恨经年戍不归。” 寒衣节才过,陇右之地寒风已然袭人脸面,一连数日阴雨,秦州城街市之上全无人影。诗经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过了寒衣节,秋色更见萧瑟了。 入夜之后,阴雨更大,临街店铺早早闭了,至亥时,街市之上只有巡城的差夫互相言语。 除此之外,还有隐在暗夜之中六七个身着飞熊服的差人潜行,闻着前路沙沙的脚步声响,几人登时立止住了。两名差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并作一排,一个手提灯笼,一个搓着手。 “往年十月一尚不到这般清寒,今年熟不知糟了什么天灾,才这月就冷透了,也是这倒霉的鬼天气,竟让你我兄弟抽了巡城的签!”另一个也附和了,打着冷颤道:“谁说不是呢!胡爷,这大冷天,倒不如紧着回去喝上一壶烧酒,暖和暖和身子才是正事!”胡爷听了,咩咩一笑,点头应允,昏暗的灯笼映衬着幽寒阴雨,显得秦州城格外凄冷。 两差夫忽停了步子,齐齐将右手背过去伸向腰间佩刀,不约而同放缓身子往前挪去,边走边抬起灯笼去照,胡爷口内颤立着吼一声:“何人在哪儿?还不赶紧站出来,休怪爷爷长刀不长眼!” 前路没有回音,两差夫竟异口同声又喊了一句,刀随音落,缓缓亮了出来,佝着的身子又往前挪了几步,眼下双方便是相遇。灯笼映照在地面上,光亮随水散去,露出一双錾金虎头靴来,靴上挎着短剑。 胡爷心头一紧,忙提将灯笼往高了提了半尺,飞熊服后黑色斗篷遮面,面上金色面罩,左手支开斗篷握在浪纹千牛刀上,右腰间挂了连弩,镶金白玉腰牌上“内卫独孤朔”几个字清晰可辨,流苏顺着腿垂下半尺有余。 胡爷赶忙将灯笼往下放了放,紧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再抬灯笼看了一眼,便是一柄浪纹千牛刀缓缓伸出来压在灯笼之上,胡爷的手臂顿时哆嗦起来,灯笼随之跌落下来,霎时没了光亮,周遭陷入了黑暗之中,胡爷胡乱拉扯住旁的人立时跪倒在地,拜了三拜。 那身着飞熊服的差人不言语,收回刀身,绕开跪着的二人,快步隐没在了暗夜之中。 直过了许久,两差夫才左右环顾着抬起头来看,四下寂静悄然,并无半点踪迹,胡爷扯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年轻人看着暗夜,颤颤巍巍地问道:“胡爷,这是些什么人?”胡爷不答话,伸出胳膊拍了拍衣裳上的泥水,缓缓直起身来又环顾了四周,眼睛才盯着街市尽头,舒一口气道:“内卫,像是从神都来的内卫!”旁的人听了“内卫”两字,浑身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摸索着拾起灯笼,那胡爷紧着身子跟在后面推了一把,两人霎时三步并做二步,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后半夜的雨愈发大了。 秦州城街头最北边一个宅院的三个门口,各立着一个手握长刀黑衣斗篷的人,纷纷雨丝映着门口的灯笼,落在寒芒的浪纹千牛刀伤,格外瘆人。 高墙下搭了人梯,两个身手矫健的差人退去斗篷,一跃攀上了院墙,接而跃上门墙,奔走在屋顶之上,望着中院内烛火隐约的苑楼而去。 这两人乃是神都内卫左右司的副统领,官居正四品千牛,一个唤作独孤朔,一个唤作裴策。 屋内灯光昏暗,隐隐闪动几下。正在密谈的几人中,忽有一中年男子示意众人止住声息,转身将烛火吹灭了。细细分辨去,似乎屋顶轻微的脚声由远及近,另外的两个壮汉顺势拔了长剑,握在手中,各自找了柱子背靠着立住,年轻男子亦是握住长剑,将一女子和一老者护住,缓缓往后退去。 说时迟那时快,便是一刹那,独孤朔和裴策踏破屋顶跳将下来,屋中三人立时挥剑斗上去,老者和女子早已披上斗篷,绕过内堂屏风,直奔暗道去了。 屋中漆黑,裴策立定身形,听息判断出几人位置,又听的一轻一重脚步声,大喊一声道:“屋里的交给我,你去追郭林遗,千万不能让他走逃了!”裴策喊着,听准了奔身挥刀朝一人砍去。 独孤朔听了,辩着两人逃开的方向往去追,也说一句道:“你自己小心!”随即跃身入了暗道。 后堂墙壁之内藏有暗格,一直通了后院假山。独孤朔在漆黑之中一路追过去,前逃的两人将一路烛火打翻在地,脚下通道内一片漆黑。 看着隐隐有光,走近时却也灭了,独孤朔只得放慢步子,缓缓跟上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独孤朔眼见前路弱弱有光亮,似乎到了出口,遂越发放缓脚步,才道通道口,便听“唰唰”几箭射来,独孤朔忙旋身闪躲,连着数刀将几支击落在地,却也忌惮起来,一时不敢贸然出去,委身后退几步,解下弩箭,将柱台掷出去,又是几箭袭来,独孤朔听声辩了辩箭射来的方位,急急朝着放了两箭,四下不了见动静,许久又听不得回声,独孤朔才跃身出去。 暗道之外亦是黑灯瞎火,不见人影动向,独孤朔三步并作两步,顺着假山攀爬上去,就见远处有一微弱火光闪动,急急朝空中放一只响箭,继而跃上屋顶追去。 追至门口,竟不见了踪迹,四下并无打斗痕迹,独孤朔便打了几声暗语,门口的差人竟回应了,言下并无郭林遗的踪迹。 独孤朔只得折身回来,顺着小路缓缓探去。才走了几步,又听“唰唰”几声,独孤朔连忙退身闪躲,才绕开廊柱,登时窜出四个大汉来,一个个手持短刀盾甲,见了独孤朔便围将上来。 独孤朔见状,快步上前,旋身跃起,朝着四人连发数箭,仅有一支射中一人肩膀,那人却毫不在意,一把将箭扯掉,嘶吼着发作起来,但见独孤朔举刀来砍,那四人举盾格挡,又于缝隙之中连刺数刀,逼得独孤朔急回身退去,那四人又举盾一齐攻上来,独孤朔以身抗衡,却直将自己撞翻在地,四壮汉又凌空劈砍下来,独孤朔一脚蹬在小径青石之上,借力向后翻滚起身,四人一刀砍空落在地上,顺势横刀扫将过来,独孤朔连连翻身躲开,才脱身,便借机跃在一处低矮假山之上。 稍稍回神,独孤朔认出这是边军的功法,不敢硬拼,只得伺机又放了几箭,虽伤不得四人性命,却也牵绊住了,令四人进攻稍作延缓。 片刻,但见那四人又举盾冲过来,独孤朔借力跃身出去,直奔那老者而去,才跃出丈许,凌空忽地一个网子迎面飞来,独孤朔躲闪不及,被牢牢套住,那四人返身回来,举刀砍下,眼见挣不脱,独孤朔心间皱作一团,暗道一声“不好!”,便也无法,双目一闭,只等刀斧加身,却是刀砍来时,齐齐砍在盾甲之上,发出铛铛响声,独孤朔睁眼一看,竟是内卫的甲盾。 原是此前在前院探查的两人听了独孤朔哨箭,急急跃墙而来,正好替他挡下一刀。 两人来不及多言,挥刀朝四大汉攻去,独孤朔乘机砍破网子立身起来。 那两人中有一人笑道:“左司赫赫威名的独孤朔,竟被渔网兜住了,传出去怕是要被同僚们笑话了。”但见了来人相帮,身后的老者拉起少女夺路便走,独孤朔跃身便追,又朝两人喊道:“切莫大意,乃是边军的战力,远非一般的草莽流寇!”二人应了一声,只管放马与那四人缠斗在一起了。 才追出院落,那老者欲夺门而去,情急之下独孤朔凌空发了一箭,正中了那人后胸,登时扑倒在地,本想连发一箭,却是那姑娘转身张开双臂挡在前面,眼见二人逃不脱,独孤朔跃身近来,举刀往跟前逼去。 “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休想从内卫手上走脱!”独孤朔举刀指着二人,那姑娘不管独孤朔,转身抱起老者,看时一箭透过后背刺穿胸口,嘴角气息已然微弱了。 “大人,大人····”那姑娘抱着哭喊起来,独孤朔一时无措,举刀指着姑娘道:“郭贼已死,尔还不束手就擒?” “独孤朔!”眼前的姑娘突然哭喊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独孤朔登时怔住了,这声音似乎相熟,奈何一时想不起人来,只呆呆地立在原地。倒地的老者被抱起时还有一口气,挣扎着从怀间掏出一份信笺,向着那姑娘咳嗽道:“柳姑娘,这,这是共同举事的将领名单,你一定要保护好,好,万不可落入内卫、内卫手中····”未说完,老者便断了气。听了柳姑娘几个字,独孤朔心头一惊,继而一喜,脑海中立时闪出柳凌微的样貌来。 便是一闪而过,独孤朔抢身欲夺那信笺,被柳凌微一把推开,柳凌微也不管独孤朔,转头又唤了几句老者,见没了回声才轻轻放在地上,摘下斗篷。不看则已,一看独孤朔着实呆住了,眼前的正是柳凌微,那个已然投河自尽的、青梅竹马的柳凌微。 独孤朔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往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盯着柳凌微看了又看,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凌微也不说话,也只静静看着独孤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继而顺着脸颊扑簌簌地落了。 片刻,独孤朔听见后边的喊声,急急擦了一把眼泪忙道:“你快走,从这里翻墙出去,外面没有内卫的人,出了秦州城往神都去,去洛阳街市找蔡阿婆,在那里等我!”说着,一把将柳凌微拉起来,搭了人梯送将出去。 转身回来时,他眯着眼,长吸一口气,笑道:“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顿了片刻,他上前去摸了一把老者的脉搏,已经没了气息,略作拾掇,才往内院走去。 那后来的两人见独孤朔提刀回来了,问道:“追到郭林遗了吗?”独孤朔暗抹一把泪痕,答道:“我杀了,就在后门口!” “大人,临行前大统领有交代,要活的,死了该如何交差呀!” “先别管了,这贼边军厉害的紧,大人快来助我等!”旁的一个已然招架不住,喘着粗气吆喝一声。独孤朔听了,猛地一抬头,大叫一声“不好”,急从腰间拔出连弩,发一支响箭,伴着焰火燃尽,四下的内卫飞檐走壁而来。独孤朔急道:“两位兄弟先行应对,裴策大人以一敌三,恐有危险,我去助他一助,其他几位兄弟转眼便到!” 那两人听了裴策有难,齐齐应答一声,独孤朔话音未落,已然跃身去了。 屋内仅有一盏烛火亮着,地上倒着一人,胸口中了一刀,再看裴策,被逼退至案桌上,左右双手死死握着刀柄,那两人满脸血迹,双刀压着裴策动弹不得。 “裴大人····”独孤朔连着喊了两声,没有听见回音,忽地角落传来几声粗喘的气息声,独孤朔大致判断了方位,跃身跳将下去,远远看见两个大汉压着裴策,凌空拔弩连发两箭,那两壮汉拼命压着裴策的刀,一时不敢贸然腾身,被弩箭射中左右后肩了,才急急扯刀回顾。因是昏暗,又怕伤及裴策,独孤朔不敢全力使箭,只伤了二人皮毛。 “你怎么才来呀,他奶奶的,我险些折在这儿了!”那二人各中一箭,晃开身去,裴策一时周身劲力消退,瘫软下来,颤巍巍地地说道。 “哈哈,裴大人,我又救你一命!”独孤朔笑着说了一声,举刀旋身迫上去。 “不要管这个了,先解决了这个姓裴的再说!”那两人侧转身子,相互折去箭枝,齐齐施剑攻向裴策,裴策见状,急忙翻身滚过案桌,反身一脚踏去,将案桌踢向两人,二人举剑自上而下砍去,桌子登时粉碎,正是这一缓,独孤朔飞身而来,与两人战在一处。那两人有些许套招,一个左刺,一个右扫,一个横穿,一个劈砍,约莫七八招,独孤朔便觉明剑路,好在与外面那四人不同,这两人的功法招式不是边军的路子,更像是江湖中人。 独孤朔遂道:“裴兄,这几人该不是边军的路子,后院有四个边军汉子,武功着实厉害,司里的几个兄弟险些招呼不住!” “也是琅琊王的余孽?” “不知,使的是边军的御敌打法,我一个人斗将不过,被两个弟兄好一番嘲讽!” “莫慌,当真遇着边军,也够他们喝一壶的,等出去了再笑回去!” “裴兄且先休息,等我料理了这两位再说!” “好好···”裴策笑着说着,连连咳嗽了几声,翻身靠在临角的柱子上。 独孤朔已然摸清了两人剑法照门,遂想卖个破绽,等两人拔剑来攻时,假意举刀格挡,闪身退步,左手暗中摸出弓弩,搭弓连发两箭,那两人慌乱撤身回护,独孤朔伺机举刀直扑一人而去,另一人见了,举剑策应上来,独孤朔便朝那人又连发两箭,逼着那人只得翻身闪躲,一时之间,独孤朔将两人分了开来,另一个见独孤朔攻上来,观望了一眼,些是心有忧虑,或是身法本来弱一些,心间胆怯了,连连退身,独孤朔看准了快步抢上,环身一绕,刀随身走,将那人左右上下连着五六处攻破,鲜血霎时渗了出来,另一个看了,叫一声“大哥”,随即跃身朝着独孤朔劈砍下来,独孤朔侧身躲闪,那另一人又横扫过来,独孤朔连退两步躲开,左手搭箭连发两支,那另一人连连翻身躲开,却不料那箭直奔了后面的人去,那兄长一时躲闪不及,一箭中了脖颈,一箭中了右臂,登时捂住脖子倒了下去。 另一人才立定身,却见兄长倒下,忙窜过去,想抱起身来看,却被裴策飞身一刀从胸前划过,倒在地上抽搐几下,登时没了气息。 眼下解决了两人,独孤朔挽刀起来,搭在左臂上一抽,刀上的血迹便被擦了干净。 “怪不得大统领一直说独孤兄最为善斗,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我被这三人追杀半晌,豁出去挨了两刀才得以伤了一个,却被这两人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也未曾想着分开来逐个击破,看来日后还的多想独孤兄请教才好!”裴策也擦了擦刀,笑着说道。 “裴兄见笑了,倍则分之罢了,你伤不碍事吧?”独孤朔走向裴策,边问道。 “穿了软甲,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哦,对了,郭林遗呢?”裴策说着,忽然问道。 “死了,眼见他们走脱了,情急之下放了一箭,未料那匹夫福薄,竟当场气绝身亡了!”独孤朔轻巧地说着。 “唉,如是说来,回去不好交代了!罢了罢了,此番折子该是由你着手,至于如何说辞,你自己要掂量着看,只怕死了郭林遗,少不得大统领的一番训骂。”裴策说着,被独孤朔搀扶着往后院走去。 才进院门,便听得刀剑之声。“独孤大人先去,我随后就来!”裴策说着,推了一把独孤朔,独孤朔坏脸一笑,拔刀快步而去。 但见一个内卫躺在地上,鲜血自勃颈处涌出,已经没了气息,四个边军汉子对着三个内卫,正酣战一处。 四人眼见独孤朔来了,急道:“大人,这汉子厉害了,伤了咱们一个弟兄,我们五打四未必有胜算,你快想想办法!” 独孤朔本想用刚才击败屋内二人的办法,转念一想,边军自佩盾甲,弩箭射不穿,又见那四名汉子膀大腰圆,不着甲胄,而且手中遁甲远远小于边军作战,遂微微一笑,计从心生,忙大声问道:“诸位兄弟弩箭可有尚余?” “不曾使用,十三支均在!” “好,你们听我口令,将弩箭取在手中,我要你们退就退,进则进!” 那四人齐齐喊一声“好!”随即独孤朔跃入人群之中,先是连砍数刀,被边军遁甲一一格挡,随即用肩膀撞了几下,也被边军挡住,随即边军举刀刺来,独孤朔连喊道:“退”众人忙跟随独孤朔滚地翻身退去,那四人连追上来,独孤朔又喊一声“放”,数支弩箭应声急出。原是四人连身翻滚过来,并未起身,半跪在地上,四名边军汉子举盾攻上来时,因盾牌较小,护不住周身,数支弩箭正中了壮汉的腿,一时翻倒在地,独孤朔又喊“进”,四人起身一同攻去,刀箭齐用,将边军砍倒在地,但并未伤他们性命。 “哈哈哈”裴策忽然笑道:“独孤大人果真好计谋,明知硬拼斗将不过,却是利用他们身形高大、盾牌短小的不足,将他们的优势变成了劣势,将你们的不足变成了优势,裴某佩服,佩服!” “裴大人不必奉承,眼下折了一个弟兄,回去怕是更没法交差了!少不得要挨晏统领训骂!”独孤朔说着,面露难色。 “哦,我以为内卫中就数你不惧怕大统领,想不到你也怕的!哈哈啊哈哈!”裴策笑着,举刀便要砍杀四名边军,却被独孤朔挡下,裴策盯着独孤朔满脸疑惑地看着,好似反问独孤朔为何不让他杀了四名边军为同僚报仇一般。 独孤朔笑道:“裴兄不必杀他们了,他们本是戍边将士,只不过受人蛊惑被人利用罢了,今日裴兄若杀了他们,来日少不得他们会说陛下昏庸,纵容内卫滥杀无辜,陛下素以仁孝治天下,放他们回去,不仅他们会感恩陛下仁慈,更甚者也会将陛下圣明传到边关,岂不是更好!” 裴策听了,望向独孤朔,颜色稍喜,点头笑道:“说的也是,日后若再有人说内卫只是些莽夫有勇无谋,裴某第一个反对,以独孤兄之作为,颇有荀彧之风采,以德报怨,还为陛下保全了仁慈圣德之名,真可谓是一举两得呀!”,众人听罢,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当下放众人散去。 待到了后门处,果见郭林遗尸身。裴策将门外秦州的暗卫唤了进来,派往秦州城里寻车马去了。 众人在院中各处翻找了几遍,将一应文书、信笺、札记等书籍物品拾掇着封存起来,装在马车上,连夜往神都去了。 第二章 神都复命 书接上回,众人在秦州城内一番厮杀,不仅折了一名内卫,连副统领裴策也受了伤。 当下事毕,众人辞了秦州暗卫,星夜往神都去了。 路上,上官衣为裴策敷了金疮药,又扯了袍子包扎伤口。 世人皆知内卫乃是千牛备身,多数来自“五府”,为达官贵族之后,此番战死的内卫唤作吕放,乃是兰陵郡箫淑妃的姑表亲侄子,裴策和独孤朔心中隐隐作痛,晓是回了神都,少不得会被贵人们闹上一番。 独孤朔与裴策心知肚明,相互看一眼,只无赖地摇了摇头。 先按下不表后事,且说几人走了官道,一路车马驰骋,待第三日天色将晚时远远能望见洛阳城,众人心里猛地一番兴致,脸上颜色也逐渐放开了。 才过一片树林,独孤朔忽地勒住了马,众人也警觉起来,一一抽出长刀四下张望。 未及众人动作,便有数十黑衣大汉从林中四下窜了出来,将众人围将起来。 为首的一人执剑指着裴、独二人高声呵道:“不想死的就把名单交出来,兴许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敢说半个不字,顷刻间就叫你们灰飞烟灭!”。 裴策盯着那人看了看,又转头对独孤朔笑道:“独孤兄,你可是个怕死的主?”。 独孤朔看了黑衣人一眼,不屑地笑道:“怕死?我倒是想尝一尝死是何种味道!”。 “既然你们找死,那我就成全了你们!”那为首的人说完这句,用手挥一挥剑,数十黑衣大汉犹如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内卫众人本就握刀在手,顿见裴策翻身下马,独留下一人守着马车,其余众人一一提刀迎将上去,两方战在一处,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倒是独孤朔却不下马迎战,四下张望了一回,目之所见,不远处神都城灯火通明。但见斗将不过,遂心生一计,拨马狂奔往都城而去。 边走边扬手高喊道:“名单在此,名单在此,有本事便来拿!” 那伙人听了,果真中计,撇下内卫众人,直奔了独孤朔追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快马已至城门之下,独孤朔勒马看向追兵,朝着城门守军高喊几句,霎时禁军簇拥上来,独孤朔亮出内卫腰牌,说了几句,一队禁军直扑向黑衣人,一众黑衣人见了,蹬地拔腿便四散开去了。 独孤朔望着鸟兽状散退的黑衣人,不由地笑出了声。 待裴策等人赶上来时,黑衣人早不见了踪影。 裴策指着独孤朔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呀你,竟敢拿名单诱敌,不怕被他们抢了去吗?” 听了裴策之言,独孤朔面露困惑,忙道:“什么名单?” 裴策听了说道:“不是你刚刚说名单在你手里吗?” 独孤朔道:“我听他们拦路要抢夺名单,随口说来逗一逗他们,我并无他们口中所言甚名单!” 裴策闻罢“哦”了一声,挥手吆喝众人往城中去了。边走边同人说道:“这伙贼人也忒胆大包天了,竟敢在神都城天子脚下拦路抢夺,简直狂悖!” 行至城门口,上官衣扯起腰牌与守城的兵士看了,兵士见了腰牌,忙列成一排,拱手相送。 “哈哈,神都上下,各道州府衙,哪个见了这块牌子,不是狗一般的摇尾巴,真是快哉!”说话的是同行中的一名内卫,唤作杨忠,乃是前大隋一朝杨家之后。 独孤朔听了,苦心一笑,反倒是裴策即时沉下脸来,走了许久才道:“杨掌使,话不能这般说,世人与内卫趋之若鹜,皆是因当下告密之风盛行,人人自保而已,只是面上恭恭敬敬唯唯诺诺,走过了背地里少不得要嗤之以鼻,啐几口唾沫,骂几句娘老子。哥几个须记着,我们办差,不凌弱不屈冤不斗狠,凡事求个问心无愧!” 众人听了,齐道一声:“晓得了!” 马穿过宵禁了的城道,说话间已到了皇城内卫司。 当值的几个掌使、掌班见了,列作一排,恭叫一声“裴副统领、独孤副统领!”裴策看也不看,一边解着周身物件,一边吩咐道:“解了马车上的两人,分送诏庭司和案证司,让仵作尽快查明吕放死因,赶着拟了证验文书送左司独孤大人处!至于另一具尸体,交由案证司,连夜唤程掌使细细探查清楚,晏统领来之前,所有人一律不得出案证司。” 几个掌使、掌班听了,连连应诺,四下分头忙去了。 独孤朔也跟着喊了一句:“让老金带齐了金创药到裴大人房中去,传些膳食再烧一锅热水送去几位兄弟屋中,连日赶路,水米未进!”独孤朔说着,拍下身上的尘土,往屋子中去了。那几个人本往外走内卫差人,听了独孤朔的话,一时分作三队,各自去了。 事不絮细,但说连夜传唤了案证司掌使程春许和诏庭司掌使李曾,一番折腾,至子时将证验文书送了独孤朔屋内,独孤朔一夜未歇,将陇右诸事写了折子,只待天明呈报。 到了天明,内卫各司均已点卯事毕,四下忙碌起来。 内卫掌印使大统领晏清芳端坐堂上,两边分列着左司统领中郎将武庚纪和右司统领检校中郎将关月先,其后依次列坐了两位刑部官员及各司掌使、掌班。 裴策、独孤朔上前施礼,等落了座,听晏清芳轻轻咳了几声,朝众人说道:“今早呈来的折子我看了,陇右之事已了,折了一内卫同僚,定要厚加抚恤。此番我看不必追论过错,但须有奖赏,裴策裴大人当记首功,其余诸位兄弟一并奖赏!”及说完,裴、独二人忙立起身来,恭敬地揖手。 裴策施礼后依旧立着身,揖手言道:“禀大统领,此番差事由我负责,结局虽能圆满,却是伤亡一人,按规矩,错失在我,当罚我半年俸禄,我万万不能记头功,若非独孤统领机智应对,化险为夷,恐内卫损伤更多,我提议独孤朔应当记首功!” 独孤朔听了,欲起身辩说,被晏清芳抬手阻拦,言道:“此番捉拿逆贼,本是内卫左司的事,唤你前是为稳妥起见,你也受了重伤,独孤朔在折子中写的十分清楚,你不必自谦,我已吩咐内务司厚恤吕放了,你们自当安心为陛下为大周效力,不必苛责个人得失,此事不必再议!”裴策本想再说,却被关月先挡下了,待晏清芳说罢,众人起身齐道一声“是!” 晏清芳因内宫来传人宣说武皇召见,遂嘱托了关月先几句,拿了折子急急去了。 待送走了晏清芳,众人复又回坐下来。 关月先言道:“剿灭琅琊王余孽乃是陛下最为忧心之事,裴、独二人差事办得陛下欢喜,想不久该是会有赏赐下来,两位自当安心,去歇息些时日吧,不另作差事!”说着,朝两人点了点头,示意两人离去。 裴、独二人听了,站起身来揖手言谢。裴策说道:“此番是陛下洪福护佑,大统领运筹帷幄,两位统领指挥的好,也多亏了武大人在陇右道培养的暗卫郑掌使出力,卑职恳请两位统领也能记他一功,以慰各道州府衙暗卫兄弟之心!”说着,又揖手施礼。 “言之有理,罢了我再奏请晏统领,定要给予奖赏,若是愿意,也可以调到神都来!”右司统领关月先笑着说道,裴策又揖手施礼退身出来,里面众人笑罢,接着议起事情来了。 独孤朔先裴策出来,便急急往街市奔去,到了街市蔡阿婆那里一打听才知并未有姑娘来过,独孤朔欢喜期盼的心猛地一下失落了,遂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一般地往家里去了。 才至巷子口,忽地窜出一人来,吓的毫无防备的独孤朔浑身一个激灵。抬眼便是裴策,独孤朔不管他,自顾着转身进去。 裴策以为独孤朔记恨他抢了秦州的功劳,遂张嘴骂道:“独孤兄何必这般小家子气,今日我在堂上辩驳了,可那晏统领不容我细说,此番是我抢了你的功劳,下回我定要替你抢一个回来!” 独孤朔一听是裴策误解了,忙道:“裴兄何出此言,若我真想与你抢功劳,自然不会写在折子里了!”裴策一听,顿觉纳闷,却是心中暗暗有几分高兴,说道:“既不是为了功劳之事,那你如何这般垂头丧气失魂丢魄的?” 被这一问,独孤朔心中猛地一惊,忙转思忧,转念故意喜笑颜开地说道:“裴兄,不瞒你说,我心中一直隐隐不安,不论是晏清芳还是武、关二人,对吕放之死一事轻描淡写,也是奇怪,按惯例也该是要罚俸银的,最少不得被两位副统领训斥一番,我本想着今日也少不得一顿了,却是三位统领都好似故意不说,还要奖赏,其中是何道理我着实想不明白!” 裴策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你盼着罚了我的俸禄才安心,我就说这人总是爱胡思乱想,依我看,他们不是不管,而是郭林遗之事全然盖过了一个内卫掌班之死,可见此番并不是抓一个反贼余孽这般简单,其中蹊跷不能也不愿说与我们听罢了,我们也不必放在心上。来来来,他们几个闹着去喝花酒,数日未有好歇,不如在你这僻静的宅子里好好消遣一番!” 裴策说着,一手提溜起酒,一手提起肉给独孤朔看了,而后径直往厨房去了,边走边说道:“你也该娶个媳妇了!哈哈,徐胃、郭秉、秦阳、上官衣他们上午派的差,便会一同过来!”独孤朔听了,哦了一声,心中忽地担忧起来,心道:“万一柳凌微来时他们都在,未及说明该如何是好,却也不知裴策那夜是否看见了柳凌微!”如此想着,转身忽见裴策举着刀立在眼前,独孤朔又被惊吓了一番,霎时捂住扑通扑通的胸口。 “你如何走路没个声响,一声不吭似得便来!” “你想什么呢?我给你说了半天了,也不见你搭话,着魔了啊!我都走到你跟前了,你也看不见听不见,反倒说我走路没个声响,真是奇怪!”裴策说着,摇着头转身去了。 “你说了什么?”独孤朔问道。 “我说我有个远房表妹,过些日子要随我姨丈来神都,到时你去相一相,人长得闭月羞花,娇艳玲珑,比神都的姑娘差不到哪儿去!” “算了吧,我一个糙汉子,可别吓着姑娘了!”独孤朔说着,徐胃等人来了,一时院子里欢乐起来。 才进门,就听上官衣道:“哈哈,还是独孤大哥的这个宅子好,远离街市,清净安逸,怪不得一散衙就没了踪影!” “哎哎,快别卖嘴了,快来帮忙,看不见我一个人忙的焦头烂额的吗!”裴策喊了一句,众人嬉笑着赶进去了。 徐胃与独孤朔寒暄了几句,就听裴策喊道:“没醋了,徐胃去蔡大娘那儿讨些去吧!”徐胃听了,应了一声便要走,独孤朔急忙拦下来,说道:“我去吧!”众人看了一眼独孤朔,道:“独孤统领如何是去了一趟陇右道,竟也变了一个人似的!” 裴策笑道:“莫管他!”众人听了,一时附和着笑了起来。 独孤朔全不管里面众人,出了门直奔了蔡婆婆处,沽了醋,又再三叮嘱了几句,才放心回来。 众人好日子不聚,一时高兴,直吃酒吃到醉了,东倒西歪地挤睡在一处,直到次日日头晒热了才一个个醉汹汹地回去了。 独孤朔早早又去了一趟蔡婆婆的铺子,依旧没有柳凌微的消息,连着两日依旧如此,直被蔡婆婆取笑了一番才罢。 第三日傍晚掌灯时分,内卫左司诏庭司掌使李曾来请独孤朔往明堂去见大统领晏清芳,独孤朔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多问耽搁,穿戴好朝服,随李曾直奔了明堂。 独孤朔远远看见御前司的人,便故意问李曾道:“李大人可知大统领何故不诏我去内卫司,而是要去明堂?” 李曾轻轻拨了拨马,神秘一笑道:“陛下此刻正在明堂,想来是你们陇右道的差事办得好,陛下要奖赏了!”独孤朔听了,嘴角一笑,已然知悉是武皇要见他,不方便派御前司来,故而打发了诏庭司的人来。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独孤朔想起刘凌微来,一时嘴上不说,暗暗捏了一把汗,笑着说道:“都是为陛下办差,分内之事,无须奖赏,也该竭力所为!”李曾听了,笑了笑,不言语,拨马去了。 等到了明堂,李曾被御前司的内卫拦在门口,只放了独孤朔一人进去,独孤朔边走边想,该是陛下召见,莫不是已然知晓了柳凌微了,或者柳凌微被抓了。想着忽地停下脚步,但事情已然到了跟前,只好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进了明堂,只见常随太监守卫门口,独孤朔揖手请见,里面传唤了一声,便请了进去。 独孤朔虽见过几次武皇,却从未被召见过,心中自是忐忑万分。 “卑职独孤朔叩见陛下!”独孤朔进的门口,远远看见龙颜,遂跪倒在地,长揖道。 “独孤朔免礼平身,近前回话!” “谢陛下!”独孤朔但说一声,揖着手,佝着腰快步走近,临到阶前,忙又跪道:“不知陛下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不必拘礼,起身来说!” “谢陛下!”独孤朔听了,忙起身来,退在旁侧,又见一旁的是晏清芳、武承嗣两人,忙揖手道:“见过两位大人!”那两人不作声,只揖手回礼。 “果是少年英才,此番郭林遗之事办得很好,朕甚欣慰,朕已经吩咐内阁,择日便对你们许以奖赏!”武皇背转着身子立着,一手扶住额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独孤朔急忙跪倒在地,说道:“为陛下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不敢言赏!” 武曌说道:“哈哈,倒是个实诚的孩子,起来吧!”。 独孤朔说道:“谢陛下!” 武承嗣突然问了一句:“独孤朔,你们在陇右捉拿郭林遗时,可有其他人在场?”单单这一句好似晴天霹雳,独孤朔以为柳凌微被抓,故意唤他前来问询,一时心中慌乱起来,额上的不觉渗出了汗,转念又装作镇静,心中正在思虑如何答复,却是武承嗣看他惊张,便又说道:“独孤朔,御前问话乃是常事,你自不必慌张,照实来说当日情形便可!”独孤朔听了,心间稍稍放松,却还是摸不透情势,想着最可能是他自作主张放走四名边军之事,忙跪倒在地,磕头谢罪道:“卑职有罪,不该放了那四名边军!” 三人听了,相视一笑,武皇又道:“平身吧,朕在折子中看过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思虑长远,处处为大周着想,维护寡人声誉,真是难得,恕你无罪!” 独孤枫听了,心中稍稍作解,武皇转头又对晏清芳说道:“内卫有此明大局事理之人,也是清芳的功劳!”晏清芳急急揖手,言道:“都是陛下圣明的福泽,大周才得辈出!”这两句话,使得原本忧色的武皇顿时喜笑颜开,武承嗣也附和了几句。 “今日陛下唤你来,是让你再想一想,当夜你们清理郭宅时可有遗漏什么东西?”武承嗣忽地问了一句,独孤朔脑海中当即想起郭林遗临死之时将一件东西交给了柳凌微,他心知此刻断不敢有半点迟疑,便立即说道:“并无遗漏,院内屋子、水池、枯井各处我们一一搜寻过,一应文书、信笺,就是一片废纸,都被封存着带回了洛阳!” “能否将当夜情事当着陛下的面述说一番?”武承嗣听了说道。 独孤朔点头应允,随即将那夜情形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独独除去放走柳凌微之事。罢了又道:“我等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路上也没有片刻耽搁,回神都后,所有证物一应交由案证司查封,没有半点遗漏!” 三人听了,连连点头,武承嗣道:“与裴策说的一般,该是没有遗漏,晏统领说独孤朔是内卫中最为细心的,思虑也最为周到,该是没有遗漏了!” “辛苦独孤统领了,下去歇着吧!”武皇示意下,武承嗣说了一句,独孤朔忙跪谢退身,边走边听武皇言道:“再查一查,或是营州的消息有误,或者那东西根本就不在郭林遗手上,只是贼人借此扰乱朝廷思绪罢了······”独孤朔听了营州几个字,心中已是忐忑起来,想来他们说的事情该是和柳凌微息息相关,他自知必须要找到刘凌微了,说不定会有危险,遂出了明堂,直奔了蔡婆婆店铺而去。 第三章 神都来客 连着数日,独孤朔都要到临街蔡阿婆哪里去看上一看,却终究未见柳凌微身影。 独孤朔不免忧心,日夜胡乱思绪。 偶尔夜半惊醒,梦中皆是柳凌微被内卫押在诏狱里刑讯的情形,可怜他一时无法,只得暗暗担忧。 转眼已有月余时日。这些时日,内卫左司里派他侦破南北衙谋反一事,遂有多日未归家。 当时武曌麾下有一大员,名唤作来俊臣,本是借告密之风而起身的。 来俊臣上位之后,伙同手下诸多乡人,借着大肆盛行的告密之风,以诬告李氏诸王及一班朝臣为生,竟得了武皇宠信。 此番又在武皇驾前状告南北衙禁军及太平公主、武承嗣等人伙同李冲余党谋反,本就心思猜忌的武曌命内卫彻查此事。当下内卫左司领了差事日夜监盯一众人,但苦于查无实据,内卫一时毫无头绪,案情并无进展,三番五次禀至御前,均被驳回。 内卫一众人见武皇执拗,也是无法,只得商议着从来俊臣身上着手,遂增派了人手,日夜监盯,独孤朔也算是忙中偷闲,得了空缺。 这夜事毕,独孤朔辞了众人往家去。因是吃了些酒,朦胧之中却见自家屋内隐隐有火光,独孤朔以为醉酒眼花了,遂往巷子中水缸里捧了一抔水抹了一把脸,再透过门缝隙看时,仍见屋内微珠光若隐若现。 独孤朔心中一惊,酒气顿时消散了一大半,当下以为屋中进了贼人,遂拔刀悄身翻墙摸索进去,至屋前时,见屋内人影泰然,好似正主人一般自若,心中越发惊奇,正欲取下弓弩,熟料那屋中人竟突然开口说道:“进来吧,不必惊慌!” 独孤朔听了,心头一紧,转念一喜,这个相熟之音乃是柳凌微的声音,忙扔下手中刀弓,推门直窜了进去。 两人四目相望,不觉未语泪先流。独孤朔手足无措,怔了许久。 柳凌微望着眼前的独孤朔,忽地“扑哧”一笑,只惹得独孤朔越发止不住泪眼了,双手来回在衣裳间摩挲着,低下头,不言语,也不敢再看。 案桌上摆放着饭菜碗筷,独孤朔偷瞄了一眼,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你做的!” 柳凌微听了,转喜为忧,悄然抹一把眼泪,顺手捡起筷子递给独孤朔,说道:“嗯,我做的,你快尝尝吧!” 独孤朔木讷地接过筷子,迈一步坐稳身子,端起碗“噗通噗通”吃将起来,泪珠犹如雨点般落在碗中,只惹得柳凌微也抑不住,跟着抽泣起来。 一时无话,时间仿佛停在了此刻。 灯火摇曳,独孤朔曾百转千回地想过与柳凌微相逢的场景,也曾祈祷盼求过此番场景。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人,可惜造化弄人。 柳凌微轻身坐在了独孤朔对面,任由眼泪扑簌簌地落着,独孤朔吃着吃着已然泣不成声。柳凌微看了,忽地起身扑在独孤朔怀中,独孤朔看着眼前照思夜盼的柳凌微,便再也抑不住了,紧紧将其揽在怀中,往事一幕幕浮现,两人竟如孩提一般痛哭起来。 当时年少,他们两人一起吃饭、一起嬉闹、一起读书,朝夕相处,日夜相伴,后因庙堂变故,两家人均被被牵连,皆入了诏狱。 此刻两人分坐两边,独孤朔大口吃着饭菜,柳凌微看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细细言道:“你还是与从前一样,狼吞虎咽的,你慢着点吃,小心别噎着了!” 独孤朔听了,连连吞了几口,忽地停住了,放下手中的碗筷直盯着柳凌微说道:“你学会了烧饭,也学了武功!” 柳凌微未料的独孤朔有此问,顿时止了笑容,变的冷峻起来,直勾勾低看着独孤朔,慢慢地吞吐道:“父亲死后,我被送入教坊司,要不是我投河之后被好心人救了,恐怕早就成了官妓了,也是老天有眼,让我遇着一位师父学了些护身的本领。” 独孤朔听了,满脸心疼地看着柳凌微,心中越发悲呛,忙握住柳凌微的手说道:“想不到你后来还受了这些委屈!” 柳凌微眼神左右闪躲,轻轻挣脱独孤朔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说道:“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说着,转背过身去。 “我被放出来之后,只听他们说你投河了,我不信,便去淮河找了你好几回,问遍了所有渔夫,都说没见过你,我不死心,后来又去了机会,终究没有你的消息,我便也以为你死了,为你们立了衣冠冢!”独孤朔说着激动了,柳凌微却越发悲呛,竟哽咽地哭了起来。 独孤朔又道:“我知道柳伯父是冤枉的,我爹也是,陛下替我父亲平反了,我知道当年是来俊臣诬这帮人构陷他们屈打成招的,我在你们的坟前发过誓,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狗贼为你们报仇,眼下内卫日夜盯着来俊臣,只等时机成熟,便可借着南北衙谋反之机,将他送上断头台!” 柳凌微听了思忖片刻,突然一惊,急急问道:“你是说内卫正在查南北衙的事情,内卫从何得知南北衙谋反之事的,南北衙还牵连了谁?”独孤朔见柳凌微止住了哭声,又对南北衙之事颇有意趣,遂将所知之事避重就轻地说与柳听了,话里话外透着嫁祸来俊臣之意。 见柳凌微不言语,独孤朔故意不深究多问,只假意她是好奇,便又自顾自问道:“出了秦州城之后你去了哪里?我整日忧心着你!还有那郭林死前留的东西,会害你的性命的你知道吗?” 听了这几问,柳凌微突然“哼”了一声,说道:“你还真做了武曌的鹰犬了,竟当我是内卫诏狱的阶下囚一般,既然如此,反不如将我捉了,送到内卫去,兴许还能换取你的荣华富贵!”说罢,起身便要走。 独孤朔听了,心中一时慌乱,不知那句话说错惹恼了柳凌微,忙一把扯住柳凌微的胳膊说道:“你切莫动动怒生气,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又不是为了要郭林遗的东西,倘若真是为荣华富贵,我便不会放你走,更不可能让你带走那东西了!只是,只是,你不知道,朝廷已然晓得你们的事了,只是尚未拿到郭林遗的东西,一时不能确证,内卫派出了行狱司和慎刑司的人去了营州,不久他们就能查到你身上,我只怕到那时你就脱不了身了,内卫诏狱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你心里要早作打算!“独孤朔根据武皇及武承嗣所言,将一切连在一起,故意说出来探探柳凌微的口风,看其是否知晓此事。 未料柳凌微听了,把腿便要走,独孤朔忙忙道:“眼下城内已宵禁了,你出去反倒很快会被内卫盯上的,不如等天亮再做走吧!” 柳凌微听了,转身回来,盯着独孤朔问道:“武曌当真知道那份名单与营州之事了?”独孤朔听了,便知营州之事柳凌微肯定参与其中,遂说道:“如此说来,营州之事果真与你的那份名单有关了!” “独孤朔,你竟试探我,你,你,枉费我那么信任你!”柳凌微自知说漏了嘴,遂怒不可止,转身又要走,独孤朔眼疾手快,抢先一步侧身上去,赶在前头,封住了柳凌微的气关穴,使其不能动弹,而后将其抱起回来放在床上。 “独孤朔,你快放开我,不然我不理你了!”柳凌微又气又娇羞地说道。 “凌微,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暂时住在我这儿最是内卫查不到,你放心,以后你的事情我也不问,只要你不走,你喜欢做什么就做吧!”独孤朔说着,退去鞋帽和衣躺在柳凌微身边。 “你先放开我!” “我若放开你,你又要走,你便这样躺着吧,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听了这句话,柳凌微突然不说话了,眼里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独孤朔见她不言语,又满脸泪水,遂掏出手绢,仔细擦拭着。 “这手绢,这手绢你还留着!”柳凌微看着独孤朔手中的手绢不可置信的问道。 “当然留着,你送我的东西我当然得保管好了!”独孤朔说着,犹如孩提一般,只惹得柳凌微越发泪眼迷迷,不言语了。 两人如是这般躺着,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不知何时柳凌微的穴道解了,但她听着独孤朔的呼噜声,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强忍着不动,直至天微明时才起身去了。 独孤朔与柳凌微的父亲本是同窗好友,两家相交多年。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皆为关陇士族之后,独孤朔之父因反对二圣临朝被下诏狱,而柳父因檄文讨伐武曌废李显之事被流放,两家女眷全部充官妓。柳凌微之父死于流放途中,母亲自缢而亡,柳凌微宁死不屈,投淮河自尽。 武皇登基之后,为招揽人心,大赦天下,免了众人之罪,独孤父辞官归家之后不久便去世了。 独孤朔一觉醒来不见了柳凌微踪影,四下寻了一番依旧未见踪迹,想着该是走了,一时失魂失神一般,只瘫坐在屋子的台阶上。 也不知过了许久,独孤朔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忙抬头去看,原是柳凌微提着菜篮回来了,独孤朔见了,奔上去一把抱住,当即失声哭起来。 良久才道:“我以为你又撇下我了!”柳凌微也轻轻搂住独孤朔,说道:“天下之大,却无我的容身之所,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离开这儿我还能去哪儿?”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早饭过后,两人坐在台阶上,说着往小时候的欢愉,不知不觉已然天色晚了。 那时候他们不过七八岁,没有这诸多一般心事,自由自在,好不快活。转眼十年光景,早已物是人非。 一连数日,独孤朔皆不去内卫,连人整日说话,不觉就是一整日光景。 这天,内卫司众人正在商讨南北衙之事,武庚纪忽问道:“南北衙之事由谁主理呀?”堂下众人皆不言喘,武庚纪略有怒色,呵道:“独孤朔上来回话?”许久不见动静,众人面面相觑,一人禀道:“回大人的话,独孤统领已有两三日不曾来司里了,南北衙的案子由独孤大人主理,我等协办!” 武庚纪听了,怒道:“岂有此理,案情如此紧迫,他却不亲理,是何托辞,去,现在就去,把他找回来,老夫就坐在堂上等他!”那人悻悻地去了,刚出门碰见徐胃、上官衣等人,众人见其神色慌张,便问了几句,知了事情缘由,徐胃劝住那人,自直奔了独孤朔家中去了。 当时,柳凌微早早出去了。徐胃推门进来,见独孤朔依旧未起,连连喊叫几声,惊扰了独孤朔的梦境,气的独孤朔咒骂了徐胃几句。 徐胃说明情由,待独孤朔洗漱罢了,便同往内卫司去。一路上徐胃将司内情势细细说与独孤朔听了,他只是点头应允,并不作声,徐胃暗中少不得替他捏了一把汗。 两人临走之时,独孤朔暗中留了字条给柳凌微。 “独孤朔见过大人!” 武庚纪听了,看也不看,呷着茶说道:“数日不来当值,你可知南北衙之事如何了?” “回禀大人,南北衙之事已有眉目,还请大人再稍作宽限,眼下还不能细说,只等鱼上钩、鳖入瓮,便可收网,到属下自有交代!”独孤朔如是说了,原是他虽不去司里,但私下指挥杨忠等人按他计划诱使来俊臣入网,此刻被武庚纪一问,故意卖个关子。 武庚纪自知独孤朔本事,听罢此言,心中越发欢喜,遂道:“好,好,好,诸位同僚且看,这就是陛下盛赞的副统领,内卫办差,不在声势浩大、不在恃强凌弱,而在周密谋划,运筹帷幄。老夫知你陇右之事尚在歇息,不忍再加重担,奈何眼下多事之秋,不得以而为之,等南北衙之事办妥了,定为你请功!” “卑职谢过大人,大人,卑职近日身体有恙,想告假几日,望大人允准!”独孤朔借机说道。 “准了!哈哈,回去好生歇着,有你一言,老夫心里踏实多了,罢了,今日堂对便到此,诸位请便吧!”武庚纪如是一说,众人便散了。 除了内卫司,独孤朔远远喊住李曾,说道:“李掌使,陛下口谕!”李曾自知他被武皇传去过明堂,如是一言,便要跪听,被独孤朔一把扶住,说道:“此事关机密,不可跪听!”李曾轻呼“万岁”便揖手恭听。 只听独孤朔道:“近来来俊臣告陷武氏诸王谋逆,又罗织李旦、李显与南北衙一同谋反之罪,实乃可憎可恶,朕特命大统领晏清芳携副统领独孤朔,携诏庭司一干人等秘密查明,择日奏报!”李曾听了,当真以为是武皇之名,遂悻然受之,言道:“陛下垂怜,臣万死不辞,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独孤朔听了,心中一阵冷笑,嘴间说道:“此事陛下托付你我二人,若是走露风声,你自知后果,烦请掌使万不可走漏风声,亦不能明察专办,需暗地里动手!”李曾听了,揖手道:“这是自然,下官谢过独孤统领提携之恩,此番恩情下官定当铭记心中,时时感念,请大人放心,李某的嘴可是出了名的严实!” “好好好,当下便有要急之事,可我身体有恙,实不能亲去····”未及独孤朔说完,李曾抢先说道:“大人只管吩咐,卑职绝不含糊推辞!” 独孤朔便在李曾耳边私语几句,李曾唯唯诺诺的仰首去了。 如是计划定了,独孤朔自脱身出去,遂急急往家去。 才出宫门,却被裴策拦住了。 裴策一脸坏笑道:“好几日不见你人影,本来要去家里找你,适才碰见徐胃说你被武大人请了去,便在左司门口等你了!” “等我作甚,近日身体抱恙,不便饮酒,改日,改日!”独孤朔说着,侧身便要走,被裴策一把拽了回来,笑道:“今日不找你喝酒,有喜事与你说!” “喜事,眼下秋凉心寒,人心不古,能有何喜事?便是有,紧着说了,不妨我早些归家去!”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处人多嘴杂,不便相告,须到我府上一叙,再者你孤身一人,为时尚早,归家亦是无趣!”裴策说着,忽看着独孤朔笑道:“莫不是你金屋藏娇!”独孤朔担心闹得欢了,少不得裴策又要跟去家里吃酒,万一撞见了柳凌微,怕再惹出事端,遂应允着往裴府中去,才出宫门,便见徐胃、上官衣等人等着,便同去了。 第四章 初见之欢 独孤朔被众人簇拥着,径直入了裴府。 “裴兄,既然到了贵府,总是能说了吧!”独孤朔看着嬉闹的众人说道。 “独孤兄莫急,到了后院自见会明了!”裴策说着,上官衣等人也推搡着,欲让他去后院。独孤朔不知裴策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情愿地说道:“后院皆为女眷,我一糙汉子进去于理不合,若是裴兄不愿直说,不妨改日,今日身体有恙,着实不便!” “今日由不得你,你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裴策一脸坏笑,众人也跟着起哄,独孤朔依旧不明缘由,再三拒绝。 “独孤兄,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不就是见个姑娘嘛,何必这般畏首畏尾!”上官衣一时气不过,推搡间略有气愤地说道。“我何时说过要见个姑娘了?”独孤朔一脸茫然地看着几人,“哎,哎,我说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那日在你宅中就已说过,我表妹要来神都,想与你见一见,当时你未言,我便与你同意了,今日若要反悔,怕是不妥了!”裴策说着,与几人一起卷起袖子,拼死抵着,将独孤朔架了进去。 独孤朔被架着,嘴中喊道:“也未曾拾掇,粗鄙不堪,着实不妥!”众人也不管他,径直驾到内院湖边,远远看见裴策表妹伴着几个姑子莲步走来,众人才罢。眼见众人要走,独孤朔也欲跟着出来,上官衣胁迫道:“独孤兄今日若敢出这个门,我等定要扒了你的衣裳,与表妹跟前臊也要臊一番!”此言一出,独孤朔自知几人秉性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回去,众人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裴策之表妹,盱眙人,姓何,名欢,是随父亲何晟荣升神都,举家迁居于此。何欢时年十四,未曾婚配。因是架不住表兄裴策多番言说,遂背着父母借机偷偷来见独孤朔一见。何欢在盱眙之时,多与裴策有书信往来,期间裴策多番提及内卫副统领独孤朔之事,惹得何欢心生仰慕之意。 何欢过来时,独孤朔假意佝着身子,低着头不看一眼,一则自己心中只有柳凌微,再者自己不修边幅,恐怕惹污了何欢姑娘的眼睛。 “何欢见过公子!”何欢轻点杨柳之姿,叙叙问好! 独孤枫依旧不看,侧转身子,揖手言道:“姑娘安好!”到底何欢也是书香之家,颇有秀惠之气,大大方方地说道:“公子何故不以直面相言,偏是侧转身子,莫不是丑的不能见人!”说着噗嗤一笑,惹得独孤朔霎时红透了脸,便恭恭敬敬转过身来,揖手施礼,举目看时竟呆住了,只见何欢生的玲珑清雅,秀气非常,正如曹植所言:“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何欢但见独孤朔正脸,略有稚嫩之气,却也英姿颇佳,眉宇间透着沧桑气概。 独孤朔看了一眼,忙转过身去,倒是令何欢疑惑,她正盯着独孤朔细看,未曾想独孤朔却突然转过身去,忙问道:“公子这是何故,实不像兄长所言有英雄之气,常闻人言神都卫作何暴虐凶残,手段毒辣,莫不是公子会怕我这一个姑娘家吧!” 独孤朔闻言,忙揖手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到此实为同僚们所骗,本不知要见姑娘,未及修饰已是失礼,又见姑娘生的好看,恐忍不住多看两眼,轻浮糟践了姑娘的名声,而姑娘见了我这登徒浪子,又恐污了姑娘贵眼,还是不看的为好!” 何欢听了,笑道:“世人以美为美,但见了美人美景,多看几眼乃是赏心悦目之事,何故在公子这里反倒成了污秽之说,莫不是何欢生长的入不得公子贵眼,特以此话搪塞罢了!” 独孤朔神情紧张,急道:“姑娘实在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何欢心中略有气闷,但见了独孤朔闪躲之中似有不情愿之意,遂委身说道:“也罢,既是公子不情愿,何欢也不便强人所难,今日走了许多路困乏了,便作罢了吧!”说着,点身欲退。 独孤朔急道:“今日唐突失礼之处,请姑娘海涵!” “公子大可不必计较,何欢告辞了!”何欢转身走了,独孤朔才慢慢转过身来,远远地望了几眼,长出一口气,随即也出了院门。 众人正在门口等着,但见他出来,一个个跻身跟前问道:“怎么样,表妹可生的好看,你俩可看对了眼?” 独孤朔似有些失神,他心中脑中乱作一团,脑中何欢的影子和柳凌微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乱的不可开交,听着几人言语,他昏乱着连连点头,胡乱地应允着。众人以为此事喜成了,便欢呼闹腾起来,簇拥着要他请客吃酒,他心恐众人闹到他家去,再见了柳凌微,遂请了众人往教坊司吃酒去了。 教坊司乃是坊间的说法,官家唤作内教坊或者云昭府,主要负责宫廷中的歌舞、编乐等,其中有部分歌妓,绝大多数是歌姬。也是官营妓馆所在,其中些许姑娘、婆姨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因犯各种罪责被罚没而来。 后人白居易曾在琵琶行中写道:“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独孤朔与内卫的人也算是常客了,因着他们的身份,每每会被别人忌惮。 这日不同往日,独孤朔请了众人在馆中吃醉了酒。馆中的姑姑也是个有眼色的,但见几人来了,紧着命姑娘们拾掇洗漱去了,只待几人酒吃罢,陪酒的侍女扶引着往房中去了。独孤朔一把撇开侍女,踉跄着往楼上去,姑姑见了,赶在身旁扶住,她深知惹怒了神都卫差人吃罪不起,遂笑脸迎道:“统领大人有日子不来了,林官人(林晚儿,因是贵胄之后,罚没宫中作艺姬,被唤作官人)天天记挂着,近来茶饭不思了,前日子我还差人去府上看了,大门紧锁着,惹得晚儿哭了一宿,今儿个来了,还不教晚儿好好伺候了!”独孤朔听了,微微一笑,叹道:“世人若都如姑姑一般善解人意,那世间何来仇怨悲苦呀!” 那姑姑听了,越发欢笑,说道:“独孤大人日日来,老妪也时时高兴!”独孤朔说着,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反手丢给姑姑,笑道:“日日劳烦姑姑,怕是姑姑也受不住,我等兄弟都是些糙汉子,少不得搅了内教坊的生意!” “大人这是哪里话,只要神都卫的大人们肯天天来,老妪欢喜都来不及了!哦,对了,近来晚儿时常身体不适,待会大人可慢着点!”那姑姑一脸坏笑,朝着独孤朔的屁股拍了一下,独孤朔也只一笑,不言语,直到楼上林风晚的的房门前,独孤朔忽地转头说道:“谢谢姑姑了,承蒙姑姑照料,晚儿才得以周全!” “大人这又是哪里的话,老妪这司馆多亏了大人的照应,免去了诸多祸事,哪一番朝中权贵欺凌不是统领的面子才平歇的,老妪该是谢大人才对了!”老妪说完,看也不看,转身下去了,对着一旁的侍女呵道:“内卫的独孤大人,你们可得小心伺候着,但凡出了丝毫差错,可是要进诏狱的,偏是掉脑袋也教人生不如死!”两旁的侍女小声应允着,扶着姑姑下去了。 但见了林风晚,独孤朔来不及说一句话,便爬到桶边吐了起来,林风晚见了,洗了帕子便跟过来在后背轻轻拍着,嘴中呢喃道:“如何喝了这些许酒,身子消遣不得了,也不悠着些!”说话间像是在嗔怪,又像是在抱怨,独孤朔不说话,依旧吐了几口,才缓缓起身来,林风晚用帕子轻轻擦拭了,扶到床边躺下。 “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姑娘,实属无奈,还请姑娘莫要怪罪!”独孤朔囫跄地说着,见又要吐,林风晚搬了木桶过来放在床边,轻轻地抚着独孤朔,二人皆不说话,静静坐着。不知烛花剪了几回,夜色晚了几更,独孤朔醒来时,林风晚垂腿坐在床边,怀中抱着独孤朔,靠着床头睡实了,烛火扑棱扑棱地闪着,泛着幽幽微光。 独孤朔本想轻轻翻身下去,怎地稍一动林风晚就醒了,急起身往案桌上去,独孤朔一把拉住林风晚的手说道:“林姑娘,我不渴,你上来睡吧!”说着就起身下了床。 “酒气尚未醒,你好生躺着吧!” “你上去歇着吧,姑姑说你近来身子不便,不宜久坐!”独孤朔说着,将林风晚抱了上去,自己则垂腿坐在床头。 林风晚拗不过,只好自顾自躺下,静静地看着独孤朔,独孤朔也转身过来看时,林风晚忙转过头去,掩住脸上的心绪。 独孤朔看了一会,起身去坐到炉火旁了。 “你这人也是奇怪,每每来了,也不上床,不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端着坐在一旁发呆,前些日子我惹了风寒,咳嗽了几日,反倒让姑姑误会了!司里的常客都知道你是内卫统领,也从未有人敢惹到我房里来!”林风晚说着,好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道谢!独孤朔听着,看着眼前的炉火,不觉淌起泪来。 “你早点歇着吧,等我攒够了钱,就赎你出去!” 林风晚听了,苦笑一声:“我还能去哪里去了!没有宫里允准的文书,如何能脱离这苦海,便是逃出去了,也是亡命天涯的人,何必自寻烦恼了,大人也不必许我,让我早早断了这些念头!”林风晚说着,眼角泛出泪花,心中确实十分忐忑,自十二岁入教坊司以来,看惯了冷眼、听够了讽蔑,希冀着早遇良缘,脱离出去,恐乃是教坊司里所有歌女共同的想法。 独孤朔听了,不敢回头,只顿了顿,轻轻关上门,跃身去了。 至亥时,独孤朔孤身回了家,家中亮着灯火,他知道是柳凌微在等他,他依旧在巷子内抹了抹脸,踏步进去了。 “这晚了,怎么不歇着?”独孤朔见了柳凌晚问道。 “今日闲事,百无聊赖,做了饭菜等你!”柳凌微说着,独孤朔便拾起筷子吃将起来,被柳凌微一把挡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独孤朔,缓缓起身说道:“饭菜凉了,我去热一热!”独孤朔被盯得心里发毛,满脸通红,怔怔地说了一句“好!” 片刻功夫,饭菜重新上桌,柳凌微看着独孤朔狼吞虎咽地吃着,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颜色,忽笑道:“真是难为你了,教坊司的酒菜品味乃是洛阳城的一绝,却要你忍下饥饿,撑着回来吃一口我做的!” 独孤朔听着,忽地愣住了,手中碗筷也停住了。 柳凌微看着独孤朔,又冷笑道:“何须惊奇,自你进了门,我便闻着胭脂味了,这种香味,整个洛阳街市,只有官属的教坊司有,我平生最恨男人去教坊司欺负姑娘····”独孤朔听着柳凌微之言,抢着说道:“并不是吃花酒,因为陇右的案子,司里的同僚闹着要我请他们吃酒,我怕他们闹腾到家里来看见你,所以····” “所以,我如何见不得他们·····” “不是你见不得他们,是怕他们见到你,在秦州那天晚上,我不知裴策是否看见你了,若是他知道你来了神都,怕会给你惹上麻烦····” “怕会给我惹上麻烦还是怕牵连到你,我看是怕会毁了你在大周的前程吧!”柳凌微说着,转过身去,哭将起来,独孤朔一时无措,不知如何安抚。 “我明日便走,绝不牵连与你!” 独孤朔本想解释,奈何柳凌微不由分说,直奔去了厢房,独孤朔跟着过去立在门口说了半晌,柳凌微终是不答话,独孤朔无奈,只得回屋躺着了,刚进门,就看着白天写的字条落在案桌之下,忽地想起来,自己走了一天,她孤零零地担惊受怕等了一天,想着傍晚归来,做好了饭菜,反倒是自己只顾着喝酒了,竟辜负了她一片心意,如是想着,觉得对她不起,又起身到厢房门口说了半晌,柳凌微终是不出来,他只惶惶在门口坐了一夜。 第五章 营州之乱 一夜无话,独孤朔守在厢房门口,因是饮多了酒,又被风吹,脑袋越发昏沉,竟直至天明时才醒来。厢房门大开着,柳凌微已不见了踪迹。独孤朔起身四下张望着,急到房中取了佩刀和弓弩,挽在身上,欲往外面去寻柳凌微,才疾步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立了半晌,转身回来,解下佩刀和弓弩,用手扶住台阶瘫坐在上面。 “罢了罢了,她既要走,定是思虑许久了,定是挽留不住的,人与人生来的路各有不同,我又何必强求与她了!”如是想着,忽地心间莫名难过起来,眼中竟也莫名地滚出两行热泪来。他本想着上天让他们重逢时再给他的一次机会,却是事与愿违,他如何知道眼前满腹心事的柳凌微早不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柳凌微了。他脑海中盘旋着那句“缘分尽了便是如此!” “独孤朔,你给我滚出来!”独孤朔斜坐在台阶上,就听着裴策大嗓门喊了上来,打破了他的思绪,一阵不祥萦绕而来,他急忙拉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裴兄莫要动手,裴兄可知气大伤身、气大伤身!”旁有一人像是在极力劝阻怒气冲冲的裴策,独孤朔听了,是同僚徐胃的声音。 “徐兄你给评评理,老子见他孤苦一人,遂好心将自家表妹说与他,本想成全一件喜事,他倒好,三言两语竟将表妹惹了,哭了半晚上,连累了内妻被家父一顿训斥,害的我被内妻好一番拾掇,他倒好,哄着咱们去教坊司吃醉了酒,自己回家了,今日我若不打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气!”两人声音越来越近,说话时已到了门口,见独孤朔双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两人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霎时气消散了一半。 两人盯着独孤朔看了许久,徐胃才慢悠悠地拉着裴策坐到独孤朔左右,裴策自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是见了独孤朔的样子又不忍发作,只得半推半就地坐了。 “眼见独孤兄似有悔过之意,裴兄不必再计较了,他日独孤兄再请何欢姑娘往醉仙楼赔不是,顺道也请嫂夫人同去,可好?”徐胃看着独孤朔说道。独孤朔不说话,裴策见了扭转头过去,鼻中愤愤,也不看独孤朔了。 徐渭本想缓和缓和,却未料吃了暗亏,只气的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翻看旁的两人均不领情,只得一把拍在大腿上,叫道:“得,我自多情了!”遂要起身,却被裴、独两人同时拉住了,徐渭看向左右两人笑了笑,又对独孤朔说道:“看样子独孤兄这是一宿未眠呀?” 独孤朔怔了半晌,忽地抱起徐胃就哭,只弄得裴、徐二人一头雾水。徐胃本是个糙汉子,既不擅长哄女人,更别说哄男人了,遂将独孤朔拉转过去,将双手搭在裴策身上,裴策见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胃,嘴中骂道:“你这是作何?我胸中烦气未消,恨不得打他一顿·····”裴策说着,被徐胃一把将嘴堵住,说道:“哄女人乃是裴兄之长,我实不能与,哄男人之事还要请裴兄出手相助!”说着,双手推着,起身往屋中去了,独留下嚎啕大哭的独孤朔和一脸不情愿的裴策。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莫如娘们一般,休要让同僚们笑话了去·····”裴策说着,却不见独孤朔收敛,遂又道:“哎哎,不要再哭了,一会其他兄弟也要来,若被他们见了,定要传扬出去,怕是要丢人丢到家了!”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独孤朔好转,遂丢在一旁,也自顾着往屋中去了,边走边喊道:“徐兄,可有甚吃食,我饿的发慌,那教坊司也是姑姑果真小家子气,竟连糕点也不与人,张口闭口就是要银子,莫不知我的银钱是那大风刮来的吗!” “有、有,四菜一汤,略有些凉,不能下酒,待我热上一热!” “好好,你手脚利索些,等那群狼崽子来,可没有我俩的份了!” “好好好,马上就好了,对了,独孤怎样了?” “好着呢,你只管忙你的,他自有人照料着了!”裴策说着,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独孤朔趴在台阶上假哭。 “哎,差不多得了,表妹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了便罢了,何日得闲了,备份礼物去赔个不是!”裴策说着,揪着手中的馒头往嘴里送。 “此话当真!”独孤朔忽地翻起身来问道,吓了裴策一跳,遂丢了一撮馒头,指着独孤朔骂道:“你,你,你这不成器的东西,糟践了老子的一片苦心!” 独孤朔见裴策执物打他,一时欢跳起来,在院中转起圈来。 裴策瞪了几眼,转头又对徐胃道:“你快着些,老子快饿死了!” 两人正说着,上官衣领着众人进来了,便是一阵喧闹,裴策猛地翻起来抢身进去,对着徐胃才置于案桌上的饭菜院中,看着好似虎狼一般的众人只摇头。 “请问这是独孤大人的家吗?”门口一人轻轻叩门问道。 独孤朔慢慢转身去看,乃是诏庭司掌使李曾,忙将他迎进来。 “幺,今日是什么风,竟将李大人吹来了,快快里面请!”独孤朔说着,朝屋子里喊了一声,登时从屋中鱼贯而出一众人,李曾看的目瞪口呆,既好奇又好笑,遂揖手道:“不知诸位同僚皆在,叨扰了,与独孤大人说几句话就走!” “说甚叨扰,都是自家兄弟,李掌使请进来坐吧!”原是裴策未出门,依旧吃着,其余众人听了喊声,一个个跟了出去,但却满嘴饭菜,囫跄地咀嚼着,看得李曾又想笑又不能笑。 李曾听了,快步上了台阶去立在门口,向着裴策揖手施礼:“见过裴统领,卑职不知大人和同僚们在此小聚,实在叨扰,大人们勿怪,有几句话禀与独孤统领便走、便走!”说着,便偻身立时下了台阶,对着独孤朔指了指院外说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遂同独孤朔往门外走了几步,背着众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与独孤朔。 “大人,这是自来俊臣诬告南北衙谋反后,诏庭司的兄弟们日夜追踪得来的,想不到这来俊臣竟然与边军也有来往,除了各道州的刺史、都督,朝中大臣,连于营州刺史赵文翙,归诚州的刺史孙万荣也都来拜访过,你说奇不奇怪!”独孤朔正仔细地找着纸上的人,忽听了赵文翙的名字,心中一喜,却未料也听到了孙万荣的名字,愣了思忖片刻,将名单折好,揣在怀中,拉了里曾便往内卫去了。 “大人,裴大人还在你家,不管了吗?” “别管他们,眼下之事要紧,需去一趟户部和兵部!”独孤朔边走边说着,又问李曾道:“李大人可是骑马来的?” “正是!” “辛苦李大人走着回去吧,借马一用!” “好好好,你自去吧!”待说了几个好字,李曾忽地心里一疼,脸跟着抽搐几下,等独孤朔走远了,又咂嘴说道:“早知道便在司里等他了,可怜了我的马儿又跑一趟!” 独孤朔骑马直奔了兵部。 朝廷各部对内卫无不忌惮,但见内卫副统领天一亮就急匆匆上门,兵部诸官员由不得紧张,忙召集了差人,列在堂下。 独孤朔揖手施礼说道:“诸位大人叨扰了,卑职想调阅两年近十日以来营州和归诚州的军报,烦请行个方便!” 为首的兵部官员听了,笑着说道:“大人,只有营州的,归诚州乃是契丹族人,并不定期奏报,近来也无军报呈来!” “原是如此,劳烦大人将营州的与卑职看看!”那人笑脸相迎,连连应允,片刻的功夫,营州军报及一应粮草调配奏报便呈在案桌上,独孤朔仔细看了,却未发现不妥,一时心中越发疑惑了,着魔一般喃喃自语地走了。 兵部众人不知他是何意图,便将两州军报置于案桌上不敢擅动。 “不应该呀!若是营州有问题,该是多调配些马匹呀,却是马匹要的比往年少了,反倒是多了些要了一月的粮食,真是奇怪!”独孤朔嘴中念着,出了兵部大门,快马奔了南街户部。 户部众人亦如兵部众人一般,将独孤朔所要两州奏报急急呈将上来,也只有营州的,独孤朔又细细看了看,是两月之前的,其中并无异常,只有略略几个字提及旱情罢了,独孤朔看不出端倪,遂与众人告辞了。 独孤朔见营州之事自己所知并不多,四下消息一时拼凑不起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内卫司去了。 第二日一早,独孤朔早早来到内卫司,待了半晌,并无异常来报。他正懊恼着,自己故意将南北衙及营州之事说与柳凌微,本想以此来试探柳凌微背后之人动向,谁知却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反恐自己贸然行事打草惊蛇了,忽地御前司掌使晏城卫来报,说是陛下急招内卫各司统领、副统领、掌使入宫见驾。 独孤朔不敢丝毫马虎,急急穿戴好了官服,领着司里几个掌使往上阳宫去。 才进宫门,就见统领、副统领及掌使跪了一地,他也远远跪在门口,听着里面骂了半日才听明白。 原是营州契丹部族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反周,已将营州围困数日了,此前神都卫暗卫于营州奏报不实,惹得武皇龙颜大怒,将内卫司众人唤来训斥一番。 众人散去时,晏清芳将裴策与独孤朔留在了上阳宫。 “都起来吧!”武皇侧卧榻上,一手垫在头下,边上跪着狄仁杰和李多祚和武三思。 众人听了,齐齐道一声“谢陛下!”遂一一起来躬身垂手立在跟前,独孤朔跟着晏清芳立在一旁。 “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武皇说着,众人忙又跪倒谢恩,急身退了。 临走了,武皇又将晏清芳留下来,晏清芳一把拉住正欲走的独孤朔。此刻,武皇指着晏清芳朔说道:“营州之乱,在内卫无能,竟不能得实情,以至兵部无法研判敌之动向,眼下要再速派得力内卫往营州去,查实是否真有武氏诸人与李家人参与,限十五日之期!”说着,一把将茶盏打翻在地上,晏独二人见了,登时跪倒在地,晏清芳急忙说道:“谨遵圣命,卑职即可便亲去,不过有一事要想陛下禀知,庐陵王并未参与此事,内卫日日监察,庐陵王从未见过任何外人,也未曾离开住所半步!” 武皇道:“李尽忠的口号都喊到营州了,‘何不归我庐陵王’,这是兵部连夜呈上来的营州军报,难道有假,若不是来俊臣密奏,朕何以知南北衙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谋反,尔等无能,竟敢以推辞!”武皇嘴中骂着,将案头上的军报一把撕扯到地上,又以手扶着额头,忍下怒火。 “陛下息怒,卑职主办来俊臣诬告南北衙谋反之事,发现此事另有隐情!”独孤朔见状,冒死叩头说道。 “哦,是吗?能有什么隐情,爱卿说来朕听听!”听了独孤朔之言,武皇突地变换颜色,冷笑着看向晏清芳说道。 “启禀陛下,卑职查得来俊臣与归诚州刺史孙万荣多有来往,就在前些日子,孙万荣携带五六箱金银珠宝秘密入京,只见了来俊臣之后又匆匆而归,而内卫查实太平公主等人与南北衙并无来往,所谓物证的信笺,经内卫案证司查验,并非皇嗣手迹,一应认证物证齐全,此刻就在内卫诏庭司,陛下可传唤诏庭司掌使李曾来面圣!” “面圣倒也不必,朕深知独孤爱卿能力人品,既然查实隐情,如此说来,倒是这来俊臣贼喊捉贼了?”武皇情绪稍稍缓解,却依旧皱着眉头。 “眼下并不知晓两人密谈之内情,卑职斗胆请陛下降旨,允准内卫捉拿了来俊臣来一审,便能知晓其与孙万荣等人谋反之事是否有关联!”独孤朔叩地说了,心中立时忐忑起来,众人自知来俊臣乃是武皇之宠臣,若非借着营州谋乱之事,日后想要再扳倒来俊臣绝非易事。 两人跪地半晌,仍未见武皇允准,两人思虑着越发忧愁起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武皇才缓缓说道:“罢了,罢了,近来多有大臣、禁军将领来奏,皆言来俊臣有二心,皆被朕驳回了,若依你所言,这来俊臣当真做了贼人内应,故意诬告南北衙,以此扰乱朝廷视线,竟当真敢仗着朕的宠信谋反,这就拟旨,特命你二人去查办,两日之内须有回禀,下去吧,朕累了!” 两人听着武皇说了,登时松了一口气,独孤朔脸上微微泛出喜色,那晏清芳却皱起眉目,露出忧心之状,急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呀,请勿过分操劳了,臣这就告退!” “卑职告退!”独孤朔跟着说了一句。二人退身出来,走了许久,仍不见晏清芳问罪与独孤朔,心中捉摸不透,以为是等着他主动说,遂疾走两步,跪倒在地揖手道:“请大人责罚卑职!” “责罚,何出此言呀!”晏清芳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 “来俊臣之事卑职也是刚才知晓,未能提前禀知大人,适才情势紧急,卑职担心陛下会归罪大统领,口不择言,乃是越上之罪,请大人惩处!” “独孤统领深的陛下信赖,既能查明隐情,自不必说与我,可直面圣上,何须在我这里领罪?”晏清芳依旧口气阴阳。 “请大统领惩处!”独孤朔再拜一会,口中依旧请罪。 晏清芳盯着独孤朔看了又看,许久才道:“既然你也是才知,便罢了吧!我却要问你,如何也不与我言说一声,胆敢在陛下面前请旨捉拿来俊臣,着实惊了我一身冷汗,你可知那来俊臣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晏清芳假意怒气冲冲地指着独孤朔说道。 “适才机会难得,若不说出实情,恐大人在陛下跟前失了信任,日后要是再想讨的陛下欢心可就难上加难了,倘若此番扳不倒来俊臣,日后说不得我们班都要受他污蔑,惶惶不可终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营州之事,逼着陛下下定决心!”独孤朔唯唯诺诺地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晏清芳,此时晏清芳的怒色又消了几分。 “罢了罢了,你小子也是一片忠心,计算来俊臣之事于国皆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日后行事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在陛下面前信口托辞,妄言莽撞了!” 独孤朔但见晏清芳怒气全然消散了,一改正经地说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晏清芳听了,喜上心头,在独孤朔额上指了一指,道:“既然有了陛下圣喻,南北衙之事可以放手了,回去禀知了武、关二人,及早筹谋去捉拿来俊臣吧!”晏清芳如是说着,便要独孤朔先走,独孤朔才走了几步,复又喊了回来,轻声说道:“我先去营州,待此间事了,你尽快赶来!” “徒儿领命!”独孤朔说着,一路奔跃去了,到了内卫司,将武皇下令捉拿来俊臣之事告知众人时,内卫司顿时欢悦起来。 不过多时,宫中有旨传来,武、关二人接过,发与众人听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提刀挎弩,浩浩荡荡地直奔这来俊臣府邸去了,一路上惊的坊间路人纷纷避让,闻听要捉拿来俊臣,顿时来了兴致,簇拥着内卫众人一同去了。 第六章 酷吏之死 大周朝不仅仅是各部官员,连同各道州府衙官吏一样痛恨来俊臣,内卫左司统领武庚纪亲率内卫左右司往来府捉拿来俊臣,街市上路人听说武皇下旨捉拿来俊臣,纷纷围观簇拥,一时之间洛阳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却说这来俊臣乃是何人?如何惹得大周上下如此痛恨,听闻要捉拿来俊臣,竟连百姓也拍手称快。 来俊臣本是无赖出身,善于告密,深得到武则天信任,官至太仆卿,平素喜好告密之事。门下网罗了一众地痞流氓专事告密,贪赃枉法,横行无忌,设立推事院,联合党羽朱南山等撰写《罗织经》,制造各种残酷刑具,大兴刑狱,采取刑讯逼供手段,任意捏造罪状致人死地,大臣和李唐宗室遭到枉杀灭族者达数千家。 说话间,早有耳尖的私下里走漏了风声,来俊臣急急收拾了金银细软欲潜逃出去,临走之时还不忘带走霸占的段简之妻妾,好在内卫行事周密,抢先一步将来俊臣府邸,将四下团团围困了。 内卫千牛备身列在来府大门,只听武庚纪一声令下,众人拔刀冲将进去,四下叫喊着捉拿来俊臣,门口众人紧张地翘首以望。 说来也是奇怪,内卫于府中四下寻了遍,将一应金银财物全部寻得,却死活找不到来俊臣,当下几个内卫跃身上去,将府中各处斗拱飞檐一一看了,也无踪迹,众人心中气愤,口中不服,偏是将各处又寻了一遍,竟连屋中地砖也撬开来看了,破除了些许暗格,又搜刮出不少古玩字画,却是终也找不见来俊臣真身,遂垂头丧气地将府中情势禀知了武庚纪。 武庚纪听了气的破口大骂,说道:“废物,来俊臣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不成,内卫日夜盯着,也不见他出府门,定是还有些暗格没有发掘,你们再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原是临行前魏王武承嗣派人与武庚纪交代了,就便是拆了整个来府,掘地三尺也要活捉了来俊臣,眼下武庚纪已然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来俊臣。 心生不服,独孤朔领着上官衣、李曾等人又将来府各处翻了一遍,舀干了两池子水,搜瓜了四口枯井,角角落落里里外外可谓不漏寸土,不放过尺寸之地,说来也是奇怪,奈何竟依旧寻不得来俊臣踪迹,只气的众人问候娘老子。 就在几人一筹莫展之时,来俊臣手足兄弟卫遂忠来了。 却说这卫遂忠是何人,如何要在魏王武承嗣跟前告发来俊臣,却有一番故事。 卫遂忠本是来俊臣之属,亦是朋友。来俊臣乃是大周酷吏之一,时武皇大兴密告之风,来俊臣为铲除异己,常在各道州县网罗地痞恶霸之辈,用以诬告朝中及各道州府官员,是为“罗织”,卫遂忠便是其中一员。 某日,来俊臣宴请其妻太原王氏众人,卫遂忠不请自来,因以尊卑有别被拒之门外,岂料卫遂忠私闯来府,对来妻及太原王氏众人一顿咒骂,致使其失了颜面,来俊臣却仅仅是将卫遂忠毒打一顿便放了,并不追究。之后不久,其妻王氏因不堪受辱,悲愤交加之下自缢而亡了,卫遂忠因是来俊臣心腹逃过一劫,但他深知来俊臣毒蛇之心,故而将来俊臣诬告武承嗣、太平公主、南北衙之事说与武承嗣,武承嗣对此深信不疑,急急联合武家子弟、太平公主及禁军将领等,联名上书,言及来俊臣有二心,常以后赵皇帝石勒自喻,惹恼了武则天。 恰逢当时归诚州刺史孙万荣及契丹叛乱,独孤朔将来俊臣勾结孙万荣之事奏与武皇,武皇遂下定决心降旨要内卫查办来俊臣。 “卑职卫遂忠见过武大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武庚纪瞥了一眼,不愿理会,那卫遂忠笑了笑,又道:“大人勿怪,小人有几句话说了便走,是魏王派小人来的,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武庚纪本不予理会,听了魏王二字,便不情愿地说道:“有屁快放,没看到内卫正在捉拿你主子吗?很快就轮到你了!” 卫遂忠听了,褡脸陪笑道:“大人万勿消遣小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武庚纪拨转马头,往前走了两步,趴在马背上说道:“有屁快放,老子没有功夫陪你闲耗!” “大人勿恼,来俊臣诬告魏王谋反之事乃是下官密告魏王的,那日来俊臣丢掷石头砸中魏王的名字,欲在陛下面前诬告魏王争夺太子之位谋反,魏王才领携众人向陛下联名上书的,因而扳倒来俊臣之事小人虽无大功,却也尽了绵薄之力!”卫遂忠满脸堆笑地说道。武庚纪听了,冷笑道:“便是你告发的又如何,以奴告主,难道还要陛下与你奖赏不成!” “大人勿动怒,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不到内卫的诏狱里面细细说与他们听听·····” “不不不,小人·····”卫遂忠说着,被独孤朔打断了:“大人,府中确无来俊臣踪影!” “果真是奇了怪了,他能飞了不成,内卫日夜轮番守着,不曾出去,他能躲哪儿了····”武庚纪挠着头,显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一时连牙根都气的发痒。 “大人,小的知道他躲在哪儿!” “你知道····”武庚纪看着眼前之人蝇狗之姿,心中冷笑一声道:“果真是蛇鼠一窝!” “卑职当真知道,我带内卫的兄弟去抓他!”卫遂忠嬉皮笑脸地说道,众人无奈,只得看着泼皮一般的卫遂忠在前面带路。 武庚纪与独孤朔面面相视,均是点了点头,武庚纪心中又是一番冷嘲,笑道:“狼狈为奸之徒、狗性狡黠之辈,乃是一丘之貉耳!” 说这话,卫遂忠领着独孤朔进了院子,前后几个回廊一一看了,只寻了些地下密道,依旧没有来俊臣的影子,独孤朔与裴策几人正欲破口大骂,那卫遂忠突然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双手一拍高叫道:“啊哈哈,定是躲在那里了!”众人不解,只跟着卫遂忠奔了后院茅厕。 “卫大人带我等来茅房,莫不是来俊臣躲在屎尿之中!”裴策说了这句话,当场几人面面相觑,翻遍来府各处,唯独茅房搜的不甚详尽。 卫遂忠捏着鼻子,指着茅厕笑了起来。 众人无法,相互瞪了瞪眼,只得一个个捂着口鼻,在屎尿中搅拌一番,霎时整个院落中弥漫起臭味来,却也硬生生地将来俊臣从屎尿中拖拽了出来,一时臭气熏天,众人四下避闪。 独孤朔指着远处两个取湖水的过来,将来俊臣周身泼洗了一番,待臭气味道淡了,才四下捆绑了,送将出去,临走时瞪了一眼卫遂忠,道:“果真是臭味相投!”只惹得众人哈哈哈大笑起来,臊的卫遂忠红透了脸。 此时门口挤满了各处看热闹的人,见来俊臣被抓,一时欢呼起来,臭鸡蛋烂菜叶霎时招呼了上来。 武庚纪掩着口鼻,低着头闪躲着,向着翻身上马的独孤朔问道:“何处寻得的,为何如此臭气熏天?”。 “回大人,茅,茅房!”独孤朔说着,噗嗤一笑,只惹得众人也捧腹大笑起来,武庚纪忙勒马抽身闪躲,边走边喊道:“快拉去马厩洗刷洗刷,简直臭死了!” 来俊臣看着旁边的卫遂忠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不得好死!”卫遂忠躲闪不及,被啐在了衣服上,亦是破口骂道:“你这蛇蝎狗贼,早该料的有今日这般下场,乃是老天有眼,呸!”来俊臣还想啐骂,卫遂忠唤叫着,惶惶跑了,临走也不忘在啐一口。 众人看了狗咬狗的闹场,甚是欢乐。 却说来俊臣被下诏狱,以为仗着自己受武皇宠信很快便能出去,遂在狱中骄横张狂,不知收敛,却不知内卫众人对他恨之入骨,岂有他的活路。 当夜独孤朔统领诏庭司掌使李曾、刑狱司掌使沛书祎、慎刑司掌使杨镇斗、案证司掌使程春平等一般内卫,也不审问,将内卫各种刑拘俱是用了一遭。 及次日审问,奄奄一息的来俊臣将各处罪责一一交代了,待签字画押之后移交三司。 武庚纪看了罪状之后,提笔写了“贿赂如山,冤魂塞路”八字,便呈右司关月先细研。 午时,关月先领着独孤朔侯在上阳宫门口。 待传唤进去,关月先将一干罪状梳理了,呈奏驾前,武皇看了,许久才道:“若说来俊臣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欺男霸女桩桩件件朕倒是觉得可能,说他要谋反当皇帝,朕却是不信!”说着遂笑了起来。 “陛下,来俊臣常以后赵皇帝石勒自拟,那石勒原是奴隶,后来成了将军,之后做了皇帝,来俊臣以此比作自己,乃是不臣之心的铁证!”关月先听了武皇所言,恐其反驳来俊臣罪名,急说道。 见武皇半晌不语,独孤朔心间思忖着,武皇定然知晓来俊臣种种恶迹、桩桩冤案,其中不少便是她授意的,定不能痛下杀手,遂道:“来俊臣已然交代,营州兵祸,就是他与归诚州孙万荣合谋,假意嫁祸南北衙、武大人及太平公主,故意扰乱陛下、兵部和内卫视线,以此来争取时间,不仅如此,他还威胁户部官员,往营州多运加送了一个月的粮食,当下营州城破,这些粮草全为李尽忠所占,助涨了契丹人的士气,他还指使李孙二人打出“何不归我庐陵王”之号来笼络琅琊王残余,乃是谋反之铁证!”独孤朔笃定武皇心中所忧便是营州之事,故而添油加醋一番,将一切罪责推到来俊臣身上。 果然,武皇听后龙颜大怒,拍案而起,又咒骂了一番才罢。 次日,独孤朔将武皇未下定决心杀来俊臣之事故意说与武庚纪。武庚纪听了,心中郁郁不已,遂急将此事禀告了武承嗣、狄仁杰、二张等人,众人皆言“来俊臣不死,寝食难安!”第三日早朝后,武承嗣召集了一大批人往武皇处游说,他们心里清楚,若是此番武皇不杀来俊臣,他们必然会被报复,遂好说歹说,力促武皇下定决心杀了来俊臣。武皇无奈,看着内卫呈报的“贿赂如山,冤魂塞路”,遂下令历数其罪状,罚没财物,由刑部主审吉项全权专办。 吉项亦是酷吏出身,将内卫一干人证、物证细理一番,查证无误之后,上报了武皇,请了日子,将来俊臣斩首。 斩首那日,洛阳全城百姓无不欢呼,倾巢而出万人空巷,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菜市口,一路上自然少不得百姓咒骂和丢臭鸡蛋、烂菜叶。等来俊臣人头刚一落地,百姓蜂拥而上,将来俊臣尸体挖眼剥皮、掏心掏肺,出了一口恶气。 一代酷吏,终在世人咒骂之中死去了,留下万年臭名。 当夜,独孤朔便在独孤父与柳父灵位之前上香祷告,将来俊臣被处决之事一一说了,为他们报了仇,以此告慰两人在天之灵。 原是那些时日独孤朔与柳凌微说话,独孤朔从话里话外得知郭林遗所持名单、南北衙、营州之间确有联络,内卫得知南北衙谋逆之事确也是从来俊臣奏折中知晓的,所以来俊臣肯定知道了其中的秘密,只要内卫盯紧了来俊臣,看其与何人来往,果真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主谋。 独孤朔故意激起柳凌微的怒火,柳凌微顺水推舟,将事端推到来俊臣身上。独孤朔原本想着,即便是扳不倒来俊臣,也能罗织他一个诬告皇戚的罪名,再者,倘若来俊臣所奏属实,那柳凌微背后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来俊臣,定能查到是来俊臣告密,届时来俊臣也会被杀,独孤朔也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第七章 内卫之变 上回书中说道,来俊臣被杀之后,独孤朔夜祭父伯,告慰两位被来俊臣所残害之亡灵,也算是给他们报了仇,当夜事毕,便往教坊司中去了。 已入深秋,夜色越发寒凉,教坊司各处均烧起了火盆,独林风晚闺房之中没有,独孤朔从姑姑那里讨了一个,擦拭过后,找来了些许木炭。 “来俊臣死了?”林风晚端地坐在窗前,望着楼外的黑暗中的焰火慢悠悠地说道。眼下不是甚,只因来俊臣死了,坊间许多贵胄百姓放起了烟花,也有在路边烧纸钱祷告的。 “嗯!”独孤朔平坐在地上,倒腾着火盆和木炭,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随着一股幽幽轻烟燃起,闺房之中渐渐暖和了起来。 “谢谢你,独孤朔!”林风晚看了一眼独孤朔,又看了一眼窗外细语说道。 独孤朔听了,愣了许久,好似两人之间突然变的陌生了,又好像许久的隔阂突然消散了,烟火散尽,林风晚脸上的光亮逐渐变得温柔了。“谢什么?”独孤朔温柔地看向林风晚,从嘴缝中笑着挤出几个字来。 “谢谢你替我父母亲报了仇,可怜了我身不由己,不能手刃仇人,不过他终究是罪有应得了!”林风晚又将头转回去,依旧望着远处升起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来俊臣作恶多端,残害忠良,是老天收了他!”独孤朔停下手中的活,不敢往林风晚眼睛去看,他似乎突然间觉察了林风晚的温柔,一股暖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知道是你,你曾答应过我,说终有一天会杀了他!”林风晚说着起身过来,靠着独孤朔慢慢坐了下来,眼泪犹如落地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独孤朔犹豫片刻,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林风晚的头,红彤彤的脸上霎时有了喜色,微微笑道:“傻姑娘哭什么,该高兴才是!”说着,从怀间掏出那块林风晚秀的手绢轻轻为她擦了擦眼泪。 “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有很多人在街边焚香祷告祭拜,他们都是为了告诉仙去的亲人,来俊臣死了,你知道大家有多高兴吗?他们积怨已久的仇终于报了,他们高喊着皇帝万岁,可是你知道吗?他们中有很多的亲人都是因为皇帝才惨死的,这才过了几年,他们将仇恨都算在了来俊臣的头上,他们可真是忘的快呀!”林风晚眼睛直直地盯着独孤朔,独孤朔听她如是一说,心中不由地一抽,仔细看时,只觉林风晚的眼神空洞的可怕,犹如无底洞穴一般,不由地令人心生畏。 独孤朔缓缓放下手,慢慢地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把刀握在手中,瞟了一眼窗外说道:“你早点歇息吧,我得去营州与师父汇合,专程过来与你辞别,可能得些许日子了!”本已神情冷漠的林风晚听了独孤朔之言,忽又温柔地哭将起来,眼神亦变得柔软了,偏是此刻,独孤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怔着,姑姑忽地闯进门来,嘴中笑着喊着:“晚儿呀,那来俊臣死了,街上百姓都在放烟火了······”前脚跨进门来,但见一袭官衣的独孤朔,忙收敛住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瞧我这该死的急性子,是独孤大人来了,老妪搅扰了,这就走、这就走,晚儿好生陪着大人啊!”说着,又见林晚儿在一旁哭泣,忙又道:“大喜的事,如何哭了,快谢谢独孤大人呀,杀来俊臣大人可是首功!”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门,随手将门带上了,只留下二人僵在原地。 许久林风晚依旧哭着,独孤朔反身回来放下刀,脱下斗篷,缓缓走过来蹲在林风晚身前,轻声说道:“哭成花猫脸便不好看了!”虽是轻轻一句话,却惹得林凤晚破涕为笑,遂噗嗤一笑道:“你走了也没有人看,不好看便不好看罢!”独孤朔看林风晚情态好些了,便将其搂在怀中。 “此去营州干系重大,眼下营州契丹八部虎视眈眈,觊觎大周疆土,陛下因暗卫失责训责了师父,她老人家独自去了营州,我本想与她同去,却被来俊臣的案子耽搁了,眼下神都事了、营州情势不明,我担心师父安危,须尽早赶去,陛下给了师父十日之期,若是拖得久了,反倒对师父不利,今夜特来与你说一声,免得你见不到我又整日忧心!”独孤朔将营州之事说了,林风晚却紧紧抱住独孤朔不让离去。 “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也不懂庙堂重江湖远,只晓那月寒日暖离愁煎熬人,你若不与我说,我只是日日盼着你来,反是你说了,我却要日日忧心了,倒不如你不说的好!”林风晚言语之中似有嗔怪之意。 “此番去了,少不得十天,多则无期,我若不与说清楚,又恐你同上回一样,怕是催着人去内卫司打听去,若没有消息了,你又哭的不能安生,茶饭不思的,遂想着与你说了,你也晓得我的去处了!” “那,那,那你今晚不许走,你走了我睡不着!”林风晚转过头去,羞怯地说道。 “傻丫头,内卫的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若今夜留下了,便要撇下同行的众人等一晚,迟则生变,不如早去早回,等从营州回来,我好生陪你些时日,哪儿也不去,谁都不见!”独孤朔说着,用手擦了林风晚的泪痕,又在林风晚的鼻尖上用手轻轻抚了一下。 林风晚呆呆地看着独孤朔,良久道:“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独孤朔听了,点头应允。 直到快戌时,林风晚依旧睡不着,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直勾勾地盯了半晌。 “快戌时了,我得走了,等我攒够了钱便赎你出来!”说罢,独孤朔起身拾了刀和斗篷便走,不觉林风晚又下床来从后面抱住,厮磨了一番。 “你把这个带上,它会保佑你平安归来!”林风晚说着,从枕头下取出一块玉观音戴在独孤朔脖子上。 “路上小心,千万保重!”林风晚说了这句,转身扑过去,趴在床上抽泣起来,独孤朔转身欲要安抚,却是伸出了手又收了回来,他知道,如是这般便越发不忍心走了,便轻轻说了一个“好”字,头也不回地去了。 自林府被查抄,林风晚罚没教坊司为伎已有四五个年头了。 这四五年光景,教坊司成了独孤朔的好去处,每每心烦、处事难以决断之时,他便来到此处,将一切心事诉与林风晚,起初林风晚怕他,犹如教坊司里其他人怕内卫一样,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接纳了他,也常与他说些心里话。也是因独孤朔一直护着,将一干俸禄全给了教坊司,才得以保住林风晚的清白之身,他每每见了林风晚,心中总有些许愧疚,便也无奈地说一句“等我凑够了钱便赎你出来!”也是这一句承诺一般的话,支撑着林风晚也支撑着他,他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他死了,依着林风晚的性子,也绝不会受辱偷生,他们仿佛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辞了林风晚,独孤朔像是轻松了不少,揪心的事儿犹如石头落了地一般。他领着裴策、李曾、徐胃三人星夜往营州去了。 一夜无话,快马疾驰在官道上,犹如利箭一般。 直到第二日傍晚掌灯时分,天突降大雨,道路泥泞非常,人困马乏,众人只得宿在了幽州北门驿馆。 当下无话,待吃过晚饭,四人便往楼上去安歇。这边走着,裴策胡乱瞥了一眼,就见驿馆外站着好几匹未卸马鞍的马匹,心间莫名嘀咕起来,其余几人便要他掐指算上一卦,待到了客房之中,他盘腿坐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将手指从左手食指处绕了一圈,李曾只盯着看,见他忽地眉头紧锁,忙问道:“吉凶如何?” 裴策不说话,又从袖间摸出几枚铜钱,抬手铺在床上,徐胃掌了烛火过来一看,裴策忙一把扫到怀中,勉强笑道:“大吉大吉!”三人见先是眉头紧皱,又笑着嚷说大吉,便以为他是故弄玄虚,遂置之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当下众人分睡天字、玄字两间上方,夜半之时雨越下越大。 独孤朔因是酣睡,全然不觉。不知何时,裴策轻轻拍他肩膀,独孤朔骂骂咧咧地翻身起来,裴策却示意他小声说话,独孤朔睡眼惺忪,猛地脑海中闪过马匹上黑衣杀手的影子,额上的汗珠霎时渗了出来,一轱辘从床头摸出佩刀,双手握住,悄声问向裴策道:“察觉有什么不对吗?” 裴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有,只是我连起两卦,卦象乃是不吉之兆,我心里发慌,睡不踏实,想与你说一说!”独孤朔听了,顿时散架一般,仰头倒在床上,嘴中囫跄道:“休要疑神疑鬼,惊扰我的好梦,早早睡去吧!”偏是才说了这一句,忽地窗外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两人顿时警觉起来,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独孤朔本想说一句“鬼!”却是一把冒着寒光的长刀透过门缝轻轻伸了进来,挑起门栓。裴策眼疾手快,右手抽起佩刀,疾身奔过去,一脚踏在门栓上,那门外之人忽地发狂起来,三四个人直直撞破门扇踏进来,裴策忙闪身一边,说时迟那时快,独孤朔也扑棱地从床上跃起来,立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众人,待那团黑影扑过来时,凌空跃起劈将下去,口中大喊道:“李曾、徐胃,有杀手!”这一句才喊出来,便听着隔壁屋子里一阵仓啷啷的响声,接着像是两人被打倒在了门口,再接着就是有一人坠楼的声音,借着外面的昏暗的亮光,独孤朔看得真切,那一团黑影便是四个杀手,那四个杀手后退几步,躲闪开独孤朔的劈砍,列开阵形,两个对着独孤朔、两个对着裴策。 两人双手刀,左右晃身,刺将过来,独孤朔连退几步,猛然向前侧身一脚踢向左边的黑衣人,右边的黑衣人随手一刀扫过,独孤朔忙仰身向后倒去,左手撑着长凳,翻身一脚踏在右边黑衣人背上,那人未料的独孤朔翻身回来,踉跄着往前奔走了几步,侧翻身子,虽说几枚暗器袭来,独孤朔顺手拔起长凳掷过去,那人轻身跃起闪躲,独孤朔乘机挡开左边黑衣人的刀,左手一拳打了过去,那人右手被独孤朔刀压着,一时腾不开格挡,正此时裴策被两人压着推过来,与那人肩膀撞在一起,那黑衣人有心回头看,却忌惮着独孤朔,两下分心之时,被独孤朔胸前狠狠一拳,顿时往后趔趄退去,独孤朔顺势摸出弓弩就是一箭,那人往后倒去一把抓住门扇格挡,却是这一箭穿透了门直刺了入脖颈,登时鲜血淌了出来,独孤朔本想再发一失,却是听着身后横刀扫来,忙一手按住裴策的头一同弯身下去。裴策正举刀被两个黑衣人死死压住,被独孤朔凭空一压,霎时倒身下去,独孤朔忙脚下发力,一脚将裴策踢了出去,那两个黑衣人本是举刀压着裴策,裴策倒地时,手下一松,晃着立直身子便照着独孤朔来砍,却被脚下的裴策直撞趴在地上。那人一刀扫空,挥刀再砍,独孤朔躲闪不及,一刀直从右臂划了上去,身子顺势滚落出去,刀也跟着掉在地上了。那人眼见一刀砍中,忙拔身再砍,独孤朔伸出右手搭住左手,亮出弓弩,只听“嗖”地一响,箭随声走,那黑衣人听响急急仰身翻躲,这一箭擦身掠过,那人翻身过来时,独孤朔举着弩箭直抵近了前身,只见弓身微抖,一箭已然穿心而过。 再看另一边,两名黑衣人被裴策扫倒在地,立时翻转起来,双手握着刀向裴策刺下去,裴策因是被独孤朔一压,又一脚,正抱着肚子叫唤,独孤朔见了,大喊一声“小心!”便听得唰唰两箭袭来,那两人眼疾手快,翻身便躲,裴策的箭到底是慢了些,若是换作独孤朔,这两箭必要伤一人,那两个黑衣人眼见死了两个同伴,遂跃身撞破窗棂逃出去了。 独孤朔赶忙扶起裴策,问了问伤势,见裴策并无大碍,遂提刀往隔壁赶去。 进屋时,只有徐胃一人被两个黑衣人追着四下奔窜,一应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被子枕头撕扯的到处都是,两个黑衣人绕着桌子伺机围攻。 原是徐胃被独孤朔大喊声吵醒来时,李曾已经举刀与四人战在一处了,遂想提刀上去,却是李曾扑倒一人,两人扭打着摔出了房门,有一个黑衣人跟上去,另外两人直奔他而来。他忙抱起枕头、被褥扔将过去,被那两人砍碎了,遂又奔过去将茶壶、茶碗一应掷过去,那两人一边闪躲,一边伺机围攻上来,却又被他连发两箭逼退去了,如此僵持着,那两个黑衣人也不敢贸然上来,直至他箭袋中的弩箭全部用完。 那两人见徐胃来了同伴,一跃而起,撞碎窗棂也逃出去了,裴策追进来时屋中只有独孤朔与徐胃,遂问道:“李曾了?” 被这一问,三人慌乱着奔出去,只见李曾躺在院中,身子不时抽搐着,血混着雨水从嘴中不断涌出来,裴策跃下去,抱起身来喊了几声,已然没有了回音,李、独二人跟下去时,李曾嘴中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裴策贴耳听了,断断续续地说道:“有,有,刺客,有刺客····”裴策听罢,突然怒吼一声,泪珠伴着雨水顺着淌着,抱起李曾便往楼上去了。 恰此时,驿馆中众人举着火把四下窜出来了,徐胃见了,冷笑一声,扑上去夺过火把,朝着客房丢掷出去,独孤朔跃身去抢了,嘴中呵道:“徐胃,你这是做什么?” 徐胃怒吼一声,说道:“如今这官家的驿馆竟成了贼窝,不如一把火烧了,留他作甚?” “私毁驿馆乃是死罪,便是烧了这驿馆,也换不回李掌使!” 徐胃怒目圆睁,看着眼前驿站众人,犹如一头发疯的狼一般,狠狠地说道:“好好好,烧驿馆是死罪,那我便不烧了,杀几个勾结贼人的驿夫总不为过吧!”说着,拔刀扑上去四下砍杀起来,独孤朔见他如疯了一般,忙提刀奔去阻挡。 “徐胃,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呵呵,内卫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劫杀,他们躲在暗处,只等贼人走了才出来,敢说他们不是一丘之貉,杀了他们,也算是为李掌使报仇了!” “徐胃,眼下之事尚未清楚,不可莽撞杀人,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计较也不迟!”独孤朔举刀挡在徐胃面前,急急说道。 “独孤朔,徐胃说的不错,我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见驿站门口有几匹尚未卸鞍的马匹,此乃官家的驿站,若不是官府中人,定是不能住宿的,他们定是暗中相互勾结了,笃定了今晚必杀我们,才敢如此猖狂!” 独孤朔听罢,转身来直直地盯着驿馆众人,那驿丞忙抢上来跪地说道:“诸位大人误会了,那些不卸鞍的马匹是从神都来的内卫大爷的,他们原本是避一阵雨便走了!”听了此言,三人一时面面相觑,只惊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独孤朔挥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呵道。 那驿丞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颤抖着急道:“下官句句属实,这些人来的时候亮出了内卫的腰牌,下官们也不敢怠慢,他们一个个身着神都卫官服,豪横跋扈,我这小小的驿馆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不伺候了!请大人们明鉴!”说着,不由地跪倒在地上。 三人又相互看了一眼,裴策放下李曾,起身往楼上跃去,片刻一块内卫腰牌被掷了下来,接着裴策失魂一般地慢吞吞地从客房中走了出来。独孤朔拾起来反复看了,心中竟也不敢相信,又转手递给徐胃,徐胃看了诧异地大叫道:“果真是内卫的腰牌!”独孤朔心头突地一阵不祥之感萦脑而来。 良久,徐胃才对着驿站的众人说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等徐、独两人上了楼,与裴策三人围坐在一处。只听裴策说道:“进来的时候我留意过那几匹马,应该不是神都官家豢养的,那几匹马腿粗而毛色光亮,该是经常奔跑的,马不卸鞍,也不是神都官员的习惯!” 独孤朔听了,接言说道:“裴兄所言有理,我看那些人应该不是从京城来的,可能是从营州来的,而且他们是专程来劫杀咱们的!” “什么,杀咱们?他们为什么杀我们,他们如何得知我们行程的和时间的,就提早埋伏在这里了?”徐胃听了,直惊的后脊背发麻。 “他们应该不知道时间,但他们知道从营州往洛阳走,走官道就一定会撞见我们,只不过巧合的是在驿站罢了!”独孤朔思虑着说道,裴、徐二人听了点头同意,独孤朔接着又道:“按理来说我们一路乔装打扮,别人不会知道我们是内卫,而且我们的行程只有内卫的统领和当日值差的掌使知道,其他人根本无从知晓,但眼下他们不仅知道我们是内卫、而且是去营州的内卫,所以假借内卫之名截杀我们,应该是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经过此处。而且他们所用的腰牌的确是出自内卫司的,这些线索都指向一处,说明了一个问题····” “神都内卫里出了问题,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程!”未及独孤朔说完,裴策与徐胃异口同声地说道。 “对,当前只有这一种可能!”独孤朔犹豫了片刻又说道:“能知晓我们的行径,又能知晓我们的去处,还能拿出腰牌的,内卫里面不超过三人,而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可以排除在外!” “对,就是武庚纪和关月先,而且他们笃定今夜能在此地截杀了我们!” “那就是说他们两个人中有人和营州叛乱之人有勾结!” 三人说着,不觉头皮发麻,不敢再往下猜想了,忽然,独孤朔大叫一声“不好!”裴、徐二人几乎同时喊道:“晏统领有危险!” 三人忙拾起刀便往楼下奔去,一边安顿了驿丞将李曾尸身收敛了,一边上马飞奔往营州去了。 第八章 营州际遇 三人冒雨驰骋,出幽州,直奔了营州而去。 此刻独孤朔心中疑虑着内卫变数,却终究是惦念着远在营州的晏清芳,自晏清芳独往营州之后,中间杳无信息,眼下内卫出了叛徒,晏清芳身陷此间,越想独孤朔越怕。另一方面,营州契丹叛乱反周消息始终未传至洛阳,内卫暗哨卫定然出了事,种种加在一起,不祥之感压在独孤朔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及次日卯时,三人已达檀州。一路遇人言说营州城已被李尽灭、孙万斩部攻破,当下契丹铁骑大军正欲大举南下,将要围困平州、檀州,平檀二州军民人心惶惶,收拾着往幽州逃难去,大周守军犹如溃穴一般被洪水冲散开去了。 三人路上听了“尽灭”“万斩”二字颇为不解,裴策忙拽住一个弃城而逃的兵士问道:“敢问小哥,我等是从神都来的,不甚熟悉何为‘尽灭’‘万斩’?”那人听了,冷笑一声:“武皇陛下钦封李尽灭、孙万斩两个反贼的,这都不知道还敢说是神都来的!”那兵士说着遂夺路跑了。徐胃看了逃跑的兵士,心中愤懑非常,便要拔刀拦截,嘴中咒骂道:“叫这些人守卫檀州,怕是檀州迟早也得丢了····”未及说完,却被裴、独二人白了一眼,徐胃当下捂住嘴,不再言语。 原是武皇得知契丹八部联合起来反周,致使营州城军民被困,一怒之下将李尽忠的“尽忠”改成了“尽灭”,把孙万荣的“万荣”改成了“万斩”,并派出了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将军张玄遇、右武卫大将军李多祚等二十余员将领率大军剿灭叛军。 三人逆着逃难的百姓,一路过了平州,直奔了营州方向去了。 恰逢此时,曹仁师大军欲直扑契丹部族老巢,被李尽忠围困在黄章谷,两军交锋,情势混乱,三人趁机混进了逃难的百姓之中,不料被契丹部族抓逃跑百姓的兵勇捉了去,与被抓的百姓及被俘虏的兵士关在营州城西。 是夜,北境之地夜色凉如水,寒月高挂,更显思乡心切。众人相互拥挤在一处取暖,一旁看押的契丹人围着篝火闲谈,时不时回头看了一眼。 裴策看着火堆旁有说有笑的契丹人,对着相互取暖的汉人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能听懂这些乞塔人在说什么?” 裴策问了半晌无人回答,遂又问了一次。 “我,我,我常年与乞塔人打交道,能听懂他们所说的话!”一个瘦弱的汉子颤抖着说着,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你听一听,他们又是哭又是笑的说些什么?”裴策看着契丹兵士恶狠狠地说道。 那人往前凑了凑,将耳朵搭贴在围栏上,众人也用力屏住了呼吸。那人听了半晌才道:“他们说他们无上可汗战英勇善战,是契丹八部少有的英雄,竟将大周派来的将军捉了,还朔我们汉人打仗不行,挡不住他们的冲锋。眼下他们的可汗又想出了新的办法,要将派来欺负他们的大唐将士一网打尽!”众人听了,满心悲愤,个个摩拳擦掌,欲冲将出去。独孤朔忽然想起白日里曹仁师大军与李尽忠部交锋,推想曹仁师部可能被击溃了,而且曹仁师大可能是被活捉了,裴、徐两人一时气血上涌,喊叫起来,欲将一旁看守的契丹人引过来,伺机冲杀,那看守之人被三人叫喊声吸引过来,提着长刀便是一阵乱砍,吓得众人拥挤着往后躲闪,那看守之人相互一看,猛地笑了起来,裴独徐三人越看越气,正要冲撞,被几人拦住了,正在此时,远远听了一阵叫喊,接着一对骑兵迎面走来,身后押着的是一长队的被俘的大周兵士,几人只得暗下怒火作罢。 等那些兵士被关进来一问才知,李尽忠放归了被俘兵士,说契丹部粮草短缺,不堪一战,等大周天兵一到便会投降,以次引诱大周将士来攻打营州,致使主帅曹仁师轻敌草率,只率领了轻骑直扑契丹部族老巢,未料的被埋伏在黄獐谷的李尽忠部精锐骑兵前后包抄,曹仁师连同张玄遇等人皆被生擒活捉,竟连调兵的大印也是被抢了。 当下三人又是一番愤懑,几个垂丧的兵士好一番劝解才罢。独孤朔月长叹,感慨悲悯,既是为那些因无能将帅引入沟壑无端丧生大周将士的痛心,更是为大周高高在上漠视无知契丹人狡黠而痛心。 不多时,众人相互熟略了,裴策嘴急,将看押他们的契丹人所言说与后来的众兵士说了。 那些兵士听了,个个慌乱起来,为首的更是急躁地说道:“他们夺了调兵帅印,定会用调兵大印做文章,弄不好以此引诱营州近处的步兵过来,而后设好埋伏一举歼灭。”众人听了,以为颇有道理,遂偷偷商议着如何想法子出去为大军报信。 早在被关进来时,独孤朔就盯着巡城的契丹骑兵算时辰,遂将心中想法与众人说了,在旁的一个早先被抓的检校听了说道:“我也暗中计较过了,巡夜的契丹兵每隔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来回一次,而看守的几人在后半夜会轮换着睡,我们便有机会了。”众人听了,稍稍松静了些。那兵士又道:“但是营州城四门紧锁,即便是出去了,手中没有军械,一旦冲出去,活着的机会很小,恐怕也逃不出营州城,更别谈报信了!”众人听话时心中紧着提了一口气,听了之后顿时默不作声了,心中一下凉了半截。 “那也比关在此处好些,总还是有些机会的!”独孤朔接言说道,众人听,相互看了看,个个点头应承,好似心底的勇气一时陡然升起了一般。 当下商量好了,众人相互依偎着取暖,只等子时到来。 “敢问将军,可是营州的守军?”独孤朔看那人的衣着,试探着问了一句! “说来惭愧,某乃是营州步兵副检校文澶!”那人面露羞涩,忽地一阵难过涌上心头,抹一把眼泪说道。 “在下内卫左司副统领独孤朔,这位是内卫右司副统领裴策、这位是左司掌使徐胃!”独孤朔揖手向众人说了他们三人姓名,众将士及百姓听了,立时后退了几步,与他们隔了开来,纷纷议论道:“他们是内卫!”“他们是内卫怎么也被抓的?”“他们是不是武皇派来的?”“他们是不是来杀营州守将的·····” 独孤朔听了,忙道:“诸位莫慌,我等三人虽是受了皇命,但更是为了营州军民百姓而来,请诸位将士放心,我们三人不是被抓来的,而是混进来的,等过了子时,咱们一起想法子逃出去。”独孤朔看了一眼文澶又道:“眼下我心中有些许疑惑,烦请诸位能详尽告知!”独孤朔说完,却是众人还不言语,他自知内卫于百官、于将士、于百姓而言乃是冷血残酷,杀人如麻的存在,有时只因一句话说错了,就被下了诏狱折磨至死、至伤至残,人人心中忌惮。 许久,那文澶摔下袖子,往前走了一步说道:“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已经活的够憋屈了,营州失城,我等已然是死罪,但纵使死,也要向陛下道明这些委屈!”独孤朔看了,暗自揣测营州之事,露出喜色道:“文将军请直言相告,若有冤屈,我等担保,陛下绝不是对错不分之人,既如陛下宠臣来俊臣一般,也是照杀不误,将军可大胆直言!” 那文澶听了,惊诧地问道:“大人说什么?来俊臣死了!可是真的,那来俊臣果真被杀了?” “当然是真的,来俊臣乃是我兄弟几个亲手抓的,洛阳上万的百姓亲眼看见被砍头的,岂能有假!”裴策抢先说道。 “裴大人所言乃是实事,此案便是由独孤统领主理,内卫的兄弟亲自动的手,那来俊臣出诏狱的时候,几乎没有了人样·····”徐胃越说越欢,突地觉察自己所言不妥,忙用手堵住了嘴。那文澶听了,噗通跪到在地,连连扣头,嘴中哭道:“邢大哥,你的大仇得报,真是苍天有眼呀,陛下开恩呀!”众人看了,晓是其中又有深仇大恨,遂忙将其拉扯起来。恰在此刻,巡城的契丹兵士来了,众人忙拥挤在一起,装作取暖的样子。 独孤朔悄声说道:“还请文将军与我等细说营州之事!”那文澶听了,点头应允,拾起袖子擦了擦泪水,便从头说起。 原是营州契丹部族乃是半耕半牧,当时契丹聚居之地发生旱灾,契丹部武卫大将军、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二人来营州向刺史赵文翙求救,这赵文翙既不给钱,也不救济粮食,反将两人咒骂训斥了一顿。李尽忠与孙万荣回去之后越想越气,遂在一气之下决定造反,之后又暗中联合了契丹其余各部首领,突然发兵攻占了营州,而赵文翙毫无防备被李、孙二两抓去砍了头。眼下李、孙二人抢夺了营州城中粮草,自称“无上可汗”,还打出了“何不归我庐陵王”的旗号。 众人听了,心中越发气愤,直咒骂一番那赵文翙活该被杀。 文澶又接着说道:“我等副将也是多番劝谏,本想私下联名奏报朝廷救济营州契丹部族,被那赵文翙知道了鞭笞了一番,便再也没人敢说了,可恨的是他飞扬跋扈,惹恼了契丹部族,待契丹攻城之时,他不仅不积极调兵备战,反而收拾着搜刮而来的金银细软想弃城逃跑,也是老天有眼,让这贼子命丧当场,只是可怜了营州的百姓,无端地被卷入狼烟战火之中,以致流离失所!”众人听了,心中隐隐发痛,无论是皇族内斗,或是外族入侵,遭灾的永远是普天下的无辜百姓。 独孤朔听着听着,忽地心头一紧,双眉紧蹙,他心道:“孙万荣在神都密见来俊臣,大概是想让来俊臣帮他们说话,好要些朝廷的救济,而赵文翙见来俊臣,很可能就是知晓了孙万荣找来俊臣之事,故意截断的,孙万荣和李尽忠等不到朝廷的救济,便将心中的愤懑之气撒在了赵文翙身上”。至于“何不归我庐陵王”,独孤朔隐隐觉得肯定与柳凌微背后之人有关,甚至与秦州郭林遗的那份名单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独孤朔心想着,裴策忽打断了他的思绪,道:“独孤兄,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动手吧!”独孤朔听了,四下望了望,只见周遭静寂,只有一个契丹士兵在帐外烤着火,偶尔回头看看他们,遂示意众人动起手来。 那圈他们的围栏并不高,想来是契丹人知晓他们被收了器械,又困在城内,而城里面到处都是契丹兵士,料他们他逃不出去、也不敢逃。 他们先是十几个人半蹲下来,四五个人蹲在那些人肩膀上,又有两三个人顺着人墙爬上去时,如此便能翻出去了。独孤朔等三人及几个兵士最先出去,裴策轻身过去,一把将那火堆旁契丹兵的脖子拧断,又抽出木柴在胸前轻轻支将起来,远远看去契丹兵好似睡着一般,顺手将钥匙拿了,打开圈栏,放众人出来。众人轻声轻步,由文澶引路,躲开巡城兵士往城中逃去了。 才穿过两个街市,城中忽地乱了起来,契丹兵大声喊叫着,四下乱糟糟一团。独孤朔猜测他们应是发现被俘将士及百姓逃脱了,四下追捕起来。文澶领着他们躲过契丹兵后,直往刺史府摸去,文澶将军在营州数年,城中一草一木再也熟悉不过,当时天色已近寅时,好在后半夜起了云彩,遮淡了月光,四下不甚清晰,路途之上众人杀了几个契丹兵。 文将军及营州的兵士自然对刺史府较为熟悉,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府中通往外面的暗道,众人摸索进去,将里面藏纳的甲刃分与众人,待众人收拾妥当了,独孤朔便问道:“文将军,营州城你与诸位兄弟较为熟悉,可有暗道、水渠等能通向城外,我等好尽快出去为大军报信!” 文澶听了,苦笑一声,拍了拍独孤朔的肩膀道:“不满诸位内卫的兄弟,能通城外的路都被堵死了,契丹兵亲自把守,眼下只有一条出路,也是唯一的办法!”文澶顿了顿,又看向众将士,缓缓说道:“将百姓留在这里,我与营州的诸位兄弟往西门去,那里守军最为薄弱,等我们与契丹兵打起来了,劳烦内卫的兄弟再换上契丹人的衣服,乘混乱之时溜出城去,为大军报信!等大军一到,收复了营州,这些百姓也能活命了!” 独孤朔听了道:“不行,你们几十个兄弟与契丹士兵而言无疑是羊入活口,只会白白断送性命罢了,我们须再从长计议,定要想出个更好的办法,绝不是让你们白白去送死,你们已经为大周付出太多了。” “内卫兄弟的情义我等永记于心,眼下天快要亮了,大家不必为此争执了,一旦错过了时辰,后果不堪设想!”文澶坚持着说道,又向众弟兄看了一眼,众人也是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了。 听了此言,裴独徐等人及一众百姓痛心非常,却又打心底里佩服,相互之间拍了拍,又抱着诀别,临走之时,独孤朔与裴策、徐胃与众将士言道:“诸位兄弟保重,今日一别,我等定会将将军骁勇之事上奏朝廷,让大周记住你们今日之壮举!” 文澶笑了笑说道:“几位内卫的兄弟也要保重,营州生死存亡便在你们的手上,死守营州护住百姓乃是我等的本分,只愿世人不再唾骂就好,不贪其他念头,走了!”说罢,将士揖手抱拳辞去,只看得旁的百姓个个不由地哭将起来。 当下裴徐独三人赶忙换上契丹人的服饰,跟着摸出暗室,顺着假山攀上了屋顶。 假山在后院,假山之顶乃是刺史府中最为高处,府中一切看得清楚。三人越过后院直往前院奔去,欲出刺史府之后从南城门逃出去,正走着,独孤朔不知怎地猛地回身瞥了一眼,隐约间好似看到了柳凌微的身影一闪往厅堂里去。在回头细看时,柳凌微身旁两个黑色斗篷的人和一个着汉人服饰的人四人前后两两并肩,独孤朔以为自己看花眼了,遂定身又看了一遍。果真是柳凌微,他突然心中咯噔一下,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契丹部族叛乱定是有柳凌微背后之人掺和。 他看着出了神,没有听见裴策叫他,裴策只得过来拉了他一把,他回头急道:“你们两人先去,我尚有一事不能走脱了!”说着,便返身往回走,裴策见了忙道:“眼下要紧的,便是要去给大军报信,否则文将军他们真就枉死了!”说着伸手去抓独孤朔的胳膊,正当时廊下走过几个契丹兵,裴策只得缩手回去,气的拍了一把大腿,骂了几句。 独孤朔头也不回,嘴中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如果这件事查不清楚,既是此番夺回了营州城,怕是还会有更大阴谋,你们两快去,赶在明天晚上咱们到檀州汇合,别忘了沿途留好记号!”独孤朔说罢,跃身奔进了刺史府中。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裴策朝着里面看了看,转身对徐胃说了一句,两人跃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独孤朔跃身入了刺史府,绕过回廊柱子,远远避开契丹兵士,在地上抓了两把土抹在脸上,顺着柳凌微去的方向跟了进去。 不多时,刺史府中忽地乱了起来,他知道肯定是文澶等人在城门厮杀了起来,眼见正堂中众人听了叫喊声齐齐跑了出来,独孤朔趁着混乱悄身摸进了后堂,躲在了屏风之后。 不多时,众人说着话,慢悠悠地进来了。 “邵王对此事颇为赞赏,许了奖赏之意,待事成之后,你当为第一功臣,拜将封侯指日可待!”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哈哈笑了几声。 “卑职要谢大人的栽培之恩,不过这些功劳都是要记在柳姑娘的身上,她为了此番大事,东西奔走,可谓是劳心劳力,不畏生死,还险些被内卫捉去丢了性命!”听声音该是一个中年男人。 “哦,还有这等事?”那老者似乎不知道柳凌微之事,诧异地问道。 “正是,也亏的姑娘机智过人才侥幸逃了一劫!” “嗯嗯,不仅是邵王,老夫也是越发喜欢柳姑娘了,运筹帷幄、做事果断,颇有将帅之才,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等将来事成,也是封疆封侯,啊哈哈!” “哈哈,何须封侯拜相,邵王素来对柳姑娘青睐有加,等有朝一日邵王继位了,保不住姑娘也是位贵妃娘娘,啊哈哈哈!”老者说着,两人想了起来,厅堂中一片欢乐,好似他们对此战志在必得一般。 独孤朔躲在屏风之后,虽看不见几人样貌,但是听了个大概,这几个人都是拥护李唐江山的,该是邵王李重润的人,全都是帮庐陵王李显争夺皇位的,独孤朔心中想着,便听见女人的声音,想来便知是柳凌微了。 “两位大人尽是消遣小女子了,不知两位大人远道而来可是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柳凌微的话说故意了一半,两位大人看了一眼,又笑了起来:“哈哈,瞒不过姑娘的眼睛,不错,老夫与袁大人此番来正是奉了邵王之名,一则是看看当下战局如何,顺道与李孙二人再筹谋一番,发动周遭各部尽快竖起反武大旗,以确保契丹八部尽快攻占檀州平州,挥师东进,直取幽州。二则是给你提个醒,武曌又派了内卫往营州查证叛乱之事,依着他们的手段,很快便能查到王爷的头上,因而你要做好万全之备,命春秋道的人尽快动手,伺机除掉他们!” “请两位大人放心,内卫的大统领晏清芳前几日已然与春秋道交过手了,没有能占得便宜!” “什么,你是说晏清芳亲自来了?还有谁?”光影闪动,那人听了晏清芳的名字,登时立起身来惊诧地问道。 “眼下只有晏清芳一人!”柳凌微道。 “罢了,要春秋道尽快除去晏清芳,勿教她有来无回。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回去吧,其他事宜我已经交代了李尽忠,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宗怀昌率领的大军应该已经进入了孙万荣的埋伏之中,等这番战事了结,你要敦促契丹各部尽快率兵攻下平州、檀州两城,到时候局势便稳住了,再按计划慢慢推进,切不可操之过急!眼下你快去召春秋道的人来,赶在天未明之前送我等回去!”那老者急急说道,柳凌微便朝门口喊了几句,一时涌进来了几个人。 便是此刻,府苑中忽地又乱了起来,柳凌微忙喊道:“出了什么事?” 门外立时跑进来几个人,回道:“回禀掌教,后院发现了几个汉人百姓,弟兄们私下正在捉拿!” “刺史府里哪来的百姓,快去抓起来问清楚了!” “是!” “事不宜迟,请两位大人快些走吧,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天就亮了!”独孤朔听的真切,这是柳凌微的声音,他心中急切,恨不得出去看一看这两人到底是谁,但欲知晓那两人相比较,此刻的独孤朔更想知道春秋道倒地是何人。他等了片刻,听着四下无人了,才悄身溜出去,绕过回廊,本想顺着假山爬上去,忽听身后一厉箭飞来,他急后翻身躲闪,那人一箭走空,再发一箭,直将他逼在假山之下,判不清来人位置武功,独孤朔只得偻身呆住,不敢妄动。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章 晏大统领 书接上回,独孤朔隐藏在屏风之后,偷听的许多营州叛乱的秘密,对那春秋道颇为好奇,当下出了厅堂,本想借着假山逃出刺史府,行至后院时突然被人从后一箭袭来,慌乱之中躲在假山之下不敢还手。 那人又发一箭,独孤朔忽觉得那人箭法十分熟悉,心中大骇,却躲闪着不敢出去。正暗中想着法子,忽地一队契丹兵从后院进来,反将他暴露出来了。独孤朔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迎上去,他一露出身子,对面就一箭射来,他来不及多想,斜卧身子躲开,跪地向前划去,便是身后的契丹人已绕过假山看到了他,登时喊叫起来,举刀刺杀过来,他慌乱地闪身到回廊时,契丹兵已然近身,奇诡的是契丹兵却不管他,直直冲向了身后那人,那人身法敏捷,手起刀落,只杀的一队契丹兵毫无招架之力。 独孤朔看得仔细,乃是大统领晏清芳的独门刀法。遂大叫一声“师父”,便冲入契丹兵中厮杀起来,契丹兵未有防备,竟被两人全部击杀了。再看时,独孤朔才觉自己穿了契丹人的衣服,天未大亮,朦胧之中被契丹兵当成了自己人。 独孤朔一把扯开盔胄,露出本来面目。晏清芳看了,近身道:“如何穿了契丹人的甲胄?”独孤朔左右看了一眼,急道:“此事说来话长,师父快离开这儿再说!”说罢,拉着晏清芳顺着假山攀上去,越过飞檐直奔出了刺史府,一路上不断有契丹部族骑兵掠过,二人闪躲了好一番,择了一处残破的空院才落了脚。 “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人?内卫还来了谁?”晏清芳四下张望一番,看着独孤朔连着就是两问。独孤朔不回话,指了指晏清芳的服饰,晏清芳也看了看自己身着的民间汉人丫环衣物,遂笑道:“你也不是穿了契丹人的衣服吗?”两人相视一笑,独孤朔心中的担忧才略略放空了些。许久独孤朔才道:“还有裴策、徐胃和李曾!”独孤朔说着,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悲悯了,心中不由地一阵难过,晏清芳一边听着,一边拍了拍衣服上的污秽柴土,盯着独孤朔看了看,又接着问道:“他们几个人在哪儿了?” 晏清芳问了却不见独孤朔回话,便四周又扫视了一番,再看向独孤朔时见他面露悲色,双眼泛着泪花,咬紧牙关一语不发,晏清芳遂又问了一遍。 独孤朔从嘴角挤出几个字道:“回师父的话,李曾死了!” “什么?李曾死了?”晏清芳以为是自己听的不真切,重复着问了一遍。 独孤朔看向晏清芳点了点头,晏清芳愣了愣,择了一处台阶坐了下来,顿了顿道:“怎么死的?” 独孤朔也跟着坐了,咽了一嗓子泪水说道:“师父,我们在幽州驿馆时遭遇了截杀,险些都丧了命!可怜李掌使未能逃脱,被······!” “幽州!”晏清芳打断独孤朔的话说了一句,接着又道:“是不是从神都来的内卫?” “正是!”独孤朔心头一紧,立起身来,惊诧地问道:“师父你也遇见了?” “是的,我在营州也碰见了,他们身着神都卫官衣,腰间挂着内卫玉牌,想来杀我的和截杀你们的应该是同一伙人。可恨营州城被契丹部族攻破了,我找遍了整个营州城也未曾见到内卫在营州的暗卫和鸽房,说来也真是奇怪。按道理说即使鸽房被毁,内卫也会留下些线索记号,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不教人忧心!”晏清芳说着抹一把脸,显得神情疲惫。 “所以师父也想到去刺史府查找线索?” “对,可是这营州刺史府建造复杂,院墙高,从外面翻不进去,只好混在被抓的汉人中间,好不容易进来了,寻遍了各处却也毫无线索!”独孤朔听了,心中担心晏清芳也听见柳凌微等人的对话,便试探着问道:“师父进去久了,可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晏清芳摇了摇头,道:“我扮身成汉人女子模样,混在被抓的汉人妇女之中,被关在后院的柴房之中已有两日了,好在今晚混进来许多老百姓扰乱了刺史府,趁着适才的混乱,杀了看守的契丹兵,才夺了弩箭和兵刃逃出来,岂止刚出来就看见你了,险些将你也认作契丹人了!” 独孤朔听了晏清芳的话,心中略略松摊了些,暗中长舒一口气,缓缓地道:“那些老百姓是与我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刚才城中的动乱也是从被俘的将士们故意冲撞的,为的就是扰乱契丹人的视线,好让我们趁机逃出城去!”独孤朔说着,心中想到了文将军,一时又难过起来,哽咽着说道:“不过,不过即使我们逃出去了,也于事无补,可怜文将军他们白白死了!”晏清芳看着忽地失落起来的独孤朔心中越发疑惑了,遂问道:“此话却是为何?我被那些假内卫到处追杀,东躲西藏,至今未有半点头绪,可是前方朝廷的大军战败了吗?” 独孤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颓丧地说道:“曹仁师自傲轻敌,中了李尽忠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几个将军也被活捉了,连调兵大印都被抢了,适才我听得他们说已然用了调兵印信,引诱宗怀昌的步兵往黄獐谷中去,李、孙二人又在哪里设了伏兵,只等大军一到,黄獐谷便是大军的坟场。”独孤朔见晏清芳并不知晓其中内情,遂将柳凌微及两个黑衣斗篷之人之事隐下不说。 晏清芳听了,忽地站起身来,急道:“那我们想办法出城去,为大军报信!” “太迟了,师父,一切都晚了,裴策与徐胃二人去了,可便是到了军营,也见不到大军了,只能见到一座空空的大营,大军早已经被诱骗着来营州了,走的还是黄獐谷!”独孤朔说着,心中不由地疼了起来,一时收敛不住,竟如孩提一般哭将起来,晏清芳见了,也不禁难过起来,短短一日,几十万大军竟灰飞烟灭,可怜他们的家人翘首期盼他们早日凯旋。 晏清芳身子瘫着,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缓缓说道:“我以为李尽忠只有蛮勇,并无智谋,想不到营州竟会成为大周数十万大军的葬身之地,可怜陛下还在神都苦等着大军的捷报,真是天大的笑话,笑话!”说着,竟垂足顿胸地哭将起来,独孤朔看了,真想将朝廷大臣勾结契丹部族谋反之事说出来,却是话到了嘴边又强忍下了,只安慰晏清芳道:“师父,眼下营州之事已然无力回天了,李尽忠和孙万荣勾连了周遭许多反武势力,欲联合起来攻打平州、檀州,我们需尽快回到神都去,将这一切禀知陛下和内阁,让他们早作谋划,再派得力之将前来收剿,眼下的战事一时半会是难以有结果了。” 晏清芳听了,望着远处,眼神空洞地说道:“白天怕是出不了城,只能等到了晚上,我们再想办法出去吧!我累了,歇会儿,你也歇会吧,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些假内卫就又追杀来了!”晏清芳说着,便要起身。 “那些假内卫是春秋道的人!”独孤朔说了一句,晏清芳忽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忙抓住独孤朔的肩膀说道:“你说什么?春秋道,怎么可能会是春秋道了,他们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内卫赶尽杀绝了吗!” “师父,眼下营州不仅有春秋道,还有其他各方势力,而且追杀咱们的那些假内卫,手上拿的是从内卫司里发出的内卫腰牌!”听了腰牌二字,晏清芳不觉脸上抽搐一下,忙极力掩饰,却被独孤朔看得真切,待晏清芳看时,独孤朔忙低下头去,装作难过害怕的样子。 “你是说内卫里面出了叛徒?” “对,所以自你踏入营州地界,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他们就一路跟着你,他们只不过是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方法杀你罢了,为的是让你死的合情合理,所以,等你到了营州他们才动手,而且营州的暗卫和鸽房都不见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晏清芳听了独孤朔的话,退下台阶,拔出刀指着独孤朔问道。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独孤朔看着眼前陡然一身杀气的晏清芳问道。 “我来营州之事,只有你和陛下知道,不是你,其他人怎么会知我行踪。”晏清芳质问道。 “可是师父你忘了吗?内阁也知道你来了营州,况且那内卫腰牌我也做不的假,我到今天才见到了你,在驿站之时我们也遭到了截杀,险些命丧幽州,胳膊也险些被砍断了,我们从死了的杀手身上搜到了内卫的腰牌,经过甄辩,确实内卫司里的!”独孤朔说着,扯开衣服亮出刀伤给晏清芳看了,晏清芳才放下戒备,收了刀,思忖着说道:“按你的说辞,朝廷里是不是也有人参与了营州之事,而且他们的人遍布内卫、各部,更甚者说营州之变便是他们主导的,对不对?” “是,师父,他们根深蒂固,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所知,他们不仅能左右营州战事,更可能会左右朝局!”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晏清芳暗暗握住佩刀,看着独孤朔的眼睛问道。 独孤朔只当她是无意之下,并不放在心上,淡淡地说道:“师父,你心里知道便可,万不要再做猜测了,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想,我也才不得他们是什么人!” 晏清芳忽地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这件事你要保密,连裴策他们也不能说,知道吗!” 独孤朔看了看晏清芳,接着又说道:“知道了师父,可是此事牵扯甚广,他们既然能让春秋道存续下来,已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那即便是此战败了,还会有下一次谋划,如今庐陵王已然回了神都,各方角逐只会愈演愈烈,我们做事但求对得起天下百姓,无愧于心便罢了!” “只怕我们想站在岸上,河里的人不会让我们身着干衣呀,而且一旦起了争端,内卫首当其冲,成了先死的棋子!”晏清芳说着,思绪忽地变了,连呼吸也加重了,见独孤朔不答话,顿了顿又道:“依着你的意思,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实奏报,就说暗卫被赵文翙杀了,鸽房毁于战火!营州之乱只是因赵文翙与李尽忠之间的恩怨而引起的,只不过李尽忠想拉拢旧族势力反对大周朝廷,遂打出了'何不归我庐陵王'的旗号,其余一概不说!” “以陛下的性子,她会相信吗?” “信不信都无妨,即使她不信,眼下曹仁师大军战败,数十万大军命丧于此,就算陛下有心迁怒,也不会放着营州之事不管,而且肯定会再派大军来剿灭李尽忠,一旦李尽忠被灭,这里的一切都会随风而去了,隐入烟尘,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的!” “朔儿说的很对,这种事情容不得我们猜测,也容不得我们去猜测,更容不得我们去禀知陛下,眼下看来,最好的选择只有是如此了!”晏清芳说着,将刀收了回去,自顾自往破屋去了。 独孤朔隐隐觉有不安,心中也觉察奇怪,却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思虑了良久终是毫无头绪,只得作罢! 当下两人各择了一处破席子,囫囵着歇息了。 一日无话,好在营州城各处都是废弃的院落,契丹部族大军挥师平州,只留下少部分镇守,无暇顾及到城中各处。 一连两夜,两人刺探了四门各处,均有重兵把守,无法出城。 直到第三日卯时,城中契丹各部拔营而起,守备空虚了,两人换上契丹部族的衣服,才混了出去。 独孤朔看着往南而下的契丹骑兵,不禁感叹道:“有了营州刺史赵文翙向朝廷要的这些粮食,契丹八部已便就有了力气,也许不久就能打到幽州了!” 晏清芳看着独孤朔,嘴中不说话。 两个人摸着天朦胧,往檀州方向去了。 第十章 疑虑丛生 晏清芳和独孤朔摸着天朦胧亮出了营州城,一路南下往平州方向去了,沿途契丹八部集聚金戈铁马,大军浩浩荡荡,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而下。 独孤朔沿路搜寻出裴、徐二人所留记号,乃是他们几人之间的,竟然未用内卫司通用记号,独孤朔心中暗道,裴、徐二人也是聪明了一回。再说裴策与徐胃两人趁乱出了营州城,一路直奔了大军营地,终是慢了一步,待两人到大军驻地求见时,看守营地的兵士告诉二人,大军收到了曹仁师的调兵命令,要宗怀昌即刻率大军往营州与之汇合,合并一处直扑契丹部族巢穴,来晚就会“军将皆斩,兵不叙勋”,宗怀昌接令后急率大军经由西硖山往营州去了。 二人听罢,亮出内卫腰牌,将营州之事据实以告,镇守营地的将士随即发了哨探往西硖山黄章谷去探取消息。 却说契丹骑兵行事果断迅速,眼见宗怀昌大军随即进入黄獐谷,当下旧计重施,蜂拥而起,直杀过来,宗怀昌既觉上当受埋伏,随即全兵回击,可惜步兵远远不足以阻挡骑兵,大军惨败,活着逃出去的些许兵士也急急溃逃檀州。 探子半日来报,宗怀昌大军皆数被歼,只有少数溃兵活着出来,无奈守营兵将只得拔营往檀州撤退,裴、徐两人则拨马调转复往营州去了,行至半道,却见远处烟尘四起,契丹前锋大军摇旗而来。 两人无奈,只得原路折返,沿途留下他们几个人之间的记号。 话说裴、徐两人随军退守檀州,隔了两日,仍旧不见独孤朔踪迹。一时心间焦急万分,却不敢贸然去寻,一则契丹大军很快将围困檀州,另一则万一相互错过,又是一番折腾,至傍晚时,契丹大军已然围困上来,两人只得辞别了一众将士,星夜往平州去了。 独孤朔暗中循着裴徐两人沿途留下的记号,直奔了檀州。期间晏清芳也是格外小心仔细,却始终未见内卫记号,遂心生疑虑,向着独孤朔问道:“朔儿,真是奇怪,何故一路不见裴徐两人留记号?”独孤朔听了,心中一阵窃喜,却也故作疑惑,思虑着说道:“他们当时千难万险才得脱身往大军之中报信,一路上走的急切,怕是误了,所以没有留下记号!” 晏清芳又问道:“也许你说的在理,合该到了军中报信之后也要留下记号,好让你有迹可循,却也没有,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独孤朔听了,细细看了晏清芳一眼,缓缓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当日契丹大军在黄章谷伏击了宗怀昌大军,随即挥兵南下,裴策他们该是与留守营地的兵士一同撤往檀州的,应该沿途留了记号,或许被契丹大军破坏了也说不准!” 晏清芳听了,朝着独孤朔看了看,拨马便走,边走边道:“朔儿,且不论他们二人是否留有记号,眼下要紧的是赶回神都去,面见陛下,将一切如实奏报,好让朝廷有所准备!” 独孤朔道:“师父所言,也是徒儿心中所想,确实是当务之急,我们须绕开檀州,直奔平州,待换取了马匹,一路往神都去!”晏清芳听了,点头应允,当下无话,两人快马加鞭,直奔着平州去了。到了平州驿馆,独孤朔发现了裴徐两人所留记号,因怕晏清芳起疑心,遂不言说,暗中抹去了痕迹,只待吃饱喝足之后,换乘了马匹,暗中又留下记号,两人便直往幽州方向去了。 当日无话,两人一路疾驰,至入夜时分,到了幽州驿馆。 因有了前番被劫杀之事,两人担心一夜,又恐那些黑衣杀手乘夜来袭扰,好在一夜平顺,当下无事,只等天亮,吃过之后,换乘了马匹一路奔出了幽州地界。 独孤朔忽地勒住马,拨转马头,向着晏清芳说道:“师父,前路已过了幽州地界,便算是安稳了,沿途驿馆都有暗卫操持,一路畅通,待到了神都,可将营州之事奏明陛下了!”晏清芳听了,似乎独孤朔话里话外的意思要她一人去往神都,遂问道:“何故你不随为师同去了吗?” 独孤朔道:“师父明鉴,虽说营州之事已毕,却是裴徐二人生死不明,再者李曾的尸身还留在幽州驿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抛下他们仨人随你同去,待师父先走,我回身找齐了裴徐两人,带上李掌使的尸身,便速速赶回!”独孤朔说着,从怀间取出奏折,递给了晏清芳,又说道:“营州之事我昨夜书了奏折,待师父看了,若是无疑可直呈圣驾!”晏清芳接过奏折扫看了一眼,略略点头,顿了顿道:“朔儿说的也在理,此番外事,内卫又折损一将,合该将逝者尸身带回去,以安抚家眷,朔儿想的周全,眼下诸事,皆不能耽搁的,就依着你的意思去办,切记要时时谨慎,万事小心为尚!”说罢,两人不觉感慨一番。 当下话别过,晏清芳催马往西去,独孤朔拨马往东走。 独孤朔马不停蹄,一路直奔了幽州,沿着记号,三人当下见了面。 独孤朔将遇见晏清芳一事前后一并说了,也独隐下柳凌微一事不说。裴徐两人听了觉得独孤朔所做在理,原是裴徐二人也觉察内出似乎卫之中有人参与了营州谋反,眼前可能已然被人时刻盯着,故将内卫通用的记号弃之不用,反而用了他们几个人之间的记号,说到此处,三人又细细分辨着商议谋划了一番。 至夜半时分,三人换上夜行衣,同时出了客栈,摘下銮铃,拨马朝着三个方向奔去,直跑出四五十里路程才隐匿藏身,以待摆脱追踪。 天亮时三人乔装好了,汇合在平州城外。 独孤朔率先说道:“昨夜出了客栈,果真有两个黑衣人追了一路,好在天亮之时甩脱了,看来我们确实被人跟踪了,该是早在我们当日从幽州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 裴策说道:“不曾有人追踪我俩,该是咱们走的急,又分散了,他们未料的如此,一时间人手不够所致!” 徐胃道:“裴兄言之有理!”独孤朔听了,若有所思,也点头同意。 裴策又说道:“独孤兄可能推断出他们是什么人?何故要暗中跟着我们!” 被裴策一问,独孤朔脑海中忽地闪过那夜柳凌微等人所言,当下推测出跟踪之人很可能是春秋道的人,该是受了柳凌微等人的指使,这便使他心中稍稍松懈了些,却也装作不知,摇了摇头。 三人拨马往平州城中去了,走着走着,独孤朔忽然说道:“两位兄弟先我入的内卫,可曾听过春秋道之事之人?”裴徐两人被独孤朔这一问问的呆住了,只惊诧的两人齐声说道:“独孤兄如何晓得春秋道之事?” 独孤朔思虑着,却不回答,又问道:“陛下设立神都卫是否就是因为春秋道?或者说建立内卫就是为了覆灭春秋道?”就是这一问,裴徐二人突地拨转马匹挡在独孤朔面前,直勾勾地盯着绕了数圈。 “这些朝廷机要之事我等也才听过些皮毛,朝中知晓此事的多半非死即残,知晓此事还活着的也是讳疾忌医讳莫如深,何故你突然提将出这些来,莫不是营州牵连的乃是春秋道的人?”徐胃盯着独孤朔,越发诧异地问道。 “不可能,十五年前春秋道就被覆灭了,那时候陛下也还是皇后,长孙一脉的关陇士族把持朝政,暗中培植春秋道势力,妄图反对武后干政,大肆屠戮武后的支持者拥护者,武后为了清除一切障碍,暗中命上官婉儿建立暗卫,也就是神都内卫的前身,以此对抗春秋道,至武皇登基时,春秋道早已不复存在了,怎么可能还牵扯在营州谋反之事中了,绝不可能!”裴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万一是真的了!”独孤朔看着两人说道,两人只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独孤朔又道:“普天之下还有何事是不可能的发生的,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弑子篡位都是历史见证了的,何足一个区区的春秋道想要苟延存活尚不是易事吗?”两人听了独孤朔所言,心间慌乱起来。裴策抢先说道。“独孤兄切不可信口开河,陛下行事周全,往事不可再提将了!” 独孤朔看了看两人,笑道:“罢了罢了,往事不提也罢,两位兄弟只当我是胡话了!”裴徐听了,相互一看,只半晌不语,以为独孤朔忽地从何处听说了这一节,胡言乱语的而已。 独孤朔不管两人如何神态,直拨马往前去,两人急急跟上,少不得一番盘问,独孤朔故意卖个关子不言语。 “按理说营州的暗卫被杀了,平州和檀州的暗卫和鸽房应该还在,我们想要查出内卫之中到底是谁参与了谋反,须从营州暗卫处着手,眼下须的找到平檀两处暗卫!”独孤朔说着,裴徐两人听来言之有理,三人遂往平州城中去寻。 内卫设立之处是为监察百官,监理百姓,收集坊间言语声音,故在各道、州也设立了暗卫,各处暗卫不受各道管辖,直接受命于内卫司左司外卫司,由左司统领武庚纪全权执掌,直命御前和大统领晏清芳。 暗卫往往以商掩护,设在道州热闹街市里,内有暗室、秘道和鸽房,用于存放和传递消息,外有特殊纹理的旗子,独孤朔因早年跟着武庚纪去过一些道州,见到武庚纪故意去此类地方消遣过,遂将那些图案样貌记在心上。 三人在城中各处摸索探寻了数日,未料在刺史衙门街对面找到了一面相似的旗子,乃是一家瓷器铺子,三人仔细盯了两日,稀疏有人来往,三人便想从此间着手,当下直奔了过去。 “我们都知道暗卫直接听命于武庚纪,暗卫当然也知道,若是我们贸然进去,即使亮明了身份,我们也没有法子问东问西,若是此处的暗卫也与营州之事相互勾连,我们岂不是羊入虎口!”被徐胃这么一说,三人登时止了脚步,反身回。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暗夜潜入。 三人回到客栈,一番吃食,直到夜半,乔装好了,借着夜色从瓷器铺子潜入进去,四下寻摸了一番,毫无所获,正欲离去,却见屋中忽地亮起灯来,一个魁梧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随即一个雄浑的声音说道:“哪路的朋友,既然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也太不厚道了!”三人一惊,忙将手握在刀柄之上,那人慢悠悠地走进来,坐到椅子上,油灯的光亮缓缓扩大到将三人围住。 那人接着又道:“也不过是间瓷器铺子,值不得几个银钱,三位当真是英雄,可往对面的刺史衙门去一遭,我这小家小业的,不值当三位消遣!”待说罢了,左右挥一挥手,四下窜出五六个手持长刀的汉子,将三人团团围住。 独孤朔冷笑一声说道:“店家门外的旗子好生惹人,我等摸进来寻个朋友!”那人一听独孤朔说了旗子两字,登时从椅子上立了起来,眯着眼问道:“三位是什么人?如何知道问店外的旗子?”独孤朔听了,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遂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扯下面巾,将腰牌握在手中,欲示将出来,那人见独孤朔摘下面巾,却抢先急急揖手说道:“卑职陈无极,见过独孤统领!”这一举动倒让三人有些不解了,那一众人听了大汉之言,齐齐放下长刀,各自退去了。 独孤朔尽力稳了稳身子,略有诧异地笑脸道:“陈大人识得我?”独孤朔说着,裴徐二人一并扯下面巾,立在身后。 陈无极道:“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陈无极说着,胡乱将桌上的书、纸灯一应卷将起来,囫囵地让人送到后屋去了,独孤朔瞥了一眼,隐隐似乎有数张人脸画像。陈无极接着说道:“几年前卑职在武大人府中见过,当时武大人府中管家远远地将您指给我看,卑职不才,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但凡见过一眼,就能记住!”独孤朔听了,笑了笑,指着身后的裴、徐二人说道:“这位是右司副统领裴策、这位是左司徐胃!”陈无极见了,忙又揖手说道:“素闻裴大人威名,今日得见,果真是名副其实!”裴策说道:“陈大人过誉了!” 陈无极忙收拾去桌子来,请众人坐了,独孤朔看着热情的陈无极,又寒暄了几句才入正题道:“陈大人率暗卫守在在苦寒之地着实不易,近来陛下时时念及檀州、平州之地暗卫,要我等随晏清芳大统领来此间看看,我等被来俊臣之事有所耽搁,晏统领先我等一步到了营州,眼下契丹叛乱,我们一时断了音讯,想着寻了此处的暗卫,讨些消息也好!” 陈无极听了,稍稍一顿,略有结巴地说道:“内卫司里有关暗卫的条规诸位大人应该清楚,我等暗卫虽然品阶低下,却直面武统领和晏统领,实在无法与诸位大人言禀,还请诸位大人见谅!”说着,往后退了两步,长揖拜了一拜。 “陈大人误会了,适才所言并非要陈大人向我等回禀什么,我等与晏统领断了讯音,想问一问晏统领是否来过?她会到哪里落脚?”独孤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无极问道。陈无极不自觉地眼神闪躲一下,忙堆上笑脸,揖手说道:“晏统领不曾来过,早知道她老人家来平州,卑职该是早早到城门口去迎接的,奈何卑职品阶低下……” 裴策听了陈无极之言,坦坦一笑,说道:“陈大人于内卫之忠心,于陛下之忠心,陛下自然是知道的,晏统领心里也是有一本账的,眼下陛下忧心营州之事,晏统领于数日之前便到了营州,我等几人去过营州了,没有晏统领任何消息,我们一路走来,只找到了平州的暗卫,我们怀疑晏统领可能遭遇了不测,想请陈大人指点我等,最好可以直接去营州的暗卫鸽房去看看!” 陈无极听了,长舒一口气说道:“裴大人所言在理,即使晏统领失了音讯,卑职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三位大人今晚便在此好生歇息吧,赶明儿一早我便引三位大人去营州!” 独孤朔听了裴策话语之间深意,心知陈无极上了套,暗自庆幸陈无极是个头脑简单的糙汉子,遂故作担忧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三人星夜来此,便是心中忧心晏统领安危,怕是迟一刻会多一分危险,若是陈大人念在晏统领的情分上,我等便星夜而去,免得晏统领多受苦!”陈无极听了,以为能多贪恋些功劳,心间思虑着早早见晏清芳了。 当下四人拾掇停当,备了一应物品,出平州、过檀州,一路往营州去了。 第十一章 营州暗卫 营平两州相距不过二百里,四人一路奔驰,见契丹部族大军正围困檀州,檀州战事告急,大周将士拼死守城,众人也只眼瞅着,毫无法子,心中不觉添了几分忧虑。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独孤朔忽地想起杨炯的《从军行》来,不觉嘴间念叨了几句,一时惹得众人也悲悯起来。 裴策与徐胃好一番劝解,独孤朔心境才略有好转,当下几人绕开檀州,直奔营州而去。此刻营州城已然成了契丹八部的老巢,契丹各部也陆续集结起来,周遭不少部族部落也倒向了气势正盛的李尽忠、孙万荣麾下。 四人绕着营州城探查了半日,但见进出井然有序,城中汉人也未有被屠戮之象。想来历朝历代造反,皆不过是对抗暴政,普天之下所需的仍旧是庶民。 几人四下寻摸些破衣烂衫,乔装一番,捡了破碗棍子便往城中去了。 好在李尽忠与孙万荣也不算是个暴虐残害百姓的主,四人顺利混入城中。躲开巡城的契丹兵甲,陈无极领着裴徐独三人直奔了暗卫鸽房。 鸽房设在远西市的民巷之内,较闹市却为偏僻。 独孤朔虽觉奇怪,却也不多言,三人相互看看,眼神之间已然会意了,均不言语,只跟着陈无极探查进去。 院落还算宽敞,上下两层草屋,周遭是篱笆做的院墙,前院亦是瓷器小店,后院散落着笼子,遍地都是已然干透了的死去多时的信鸽,屋里屋外并无人生活的痕迹,独孤朔又四下探查了,二楼草屋中桌子上有些许刀砍剑啄的血迹,桌椅翻了一地,瓷器碎了一屋子。 当下几人看过了,立在一处。独孤朔与裴徐随意说着,陈无极走了过来,笑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发现?”裴策正要答言,独孤朔抢先说道:“应该是毁于契丹部侵扰之时,楼上草屋中血迹斑斑,却不见暗卫尸身,很可能是在与契丹兵士发生正面械斗时留下的,暗卫人数远远少于契丹人,不得已才弃之而去,楼下暗格之内有大量的纸灰,该是契丹袭来时暗卫们将一些带不走的文书在此间烧毁了,后院的鸽子均是被利器砍断了脖子,看样子少不得有旬月了!从这种种看来,并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陈无极盯着独孤朔,认真听了,略略点头,接言道:“唉,可惜了胡家兄弟,这营州的鸽房竟就此毁了,唉······”陈无极先是说了胡家兄弟几个字,又连说了两个唉字,裴独徐三人听了,不由地相互看了一眼,又齐齐看向陈无极,陈无极忽觉失言,急急低下头去,忙装作悲情的样子。 独孤朔又看了看裴徐两人,转头对陈无极说道:“陈大人不必难过,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无人能预见了,也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眼下战事紧迫,晏统领又无音讯,我等没有法子,只得回神都去向陛下复命,将营州之事回禀陛下再做定夺!”陈无极听独孤朔说了要回神都去,忽地眼神中多了几分光亮,神采起来,但见三人盯着他看,又急转颜色,装作难色地说道:“三位大人难得来一趟平州,卑职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却是来去匆匆,教人好不难受!” 裴策听了,拍一拍陈无极的肩膀说道:“他日来了神都,可一定要与陈兄一醉方休!”陈无极被这一拍不禁缩了缩个肩膀,裴策也忙收了手,陈无极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独孤朔看了,假装替陈无极引开裴策注意地说道:“陈大人知道营州的暗卫所在,想必是多少有些来往的,却不知这营州的暗卫掌使是何人?” 陈无极听了,自知刚才话语露了马脚,遂语塞地辩解道:“卑职其实与营州的暗卫不相识,只不过都是做瓷器生意,相互之间有些风闻,才晓得这铺子的老板姓胡,故而猜测暗卫的掌使应该是胡家兄弟!” 独孤朔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原是如此,看来陈大人确是心细之人!” 当下几人又客套了几句,遂趁着城门尚未封禁,又偷摸出去,拨马往檀州方向去了,过了檀州,裴徐等人与陈无极辞别之后,绕过檀州,避开官道一路往洛阳去了,陈无极则拍马去了平州。 三人走了一夜,知晓身后定有人跟踪,故意不紧不慢,一路让人跟着,直引着跟踪的人往密林深处去。 从檀州避开官路走小路有一山间密林,其间树木繁杂,道路崎岖,野兽时常出没,当年裴策护送使节往契丹时走过,依稀记得个大概,当下几人择了此路。 三人在林间捕捉些野物,生火炙烤了,又佯装歇息,故意放松跟踪之人警惕。至半夜时,三人假装遭遇野兽侵袭,四散开慢慢摸索上去,将跟踪之人围困住了,细细盘问之下才得知是陈无极的人,自出了平州便跟在身后,一路尾随至此。 独孤朔还想细细盘问,却是裴策手起刀落,将两人斩杀了,气的独孤朔半晌不与裴策言语,好在徐胃居中调停,两人直到次日午时才也说了不过数句话。 三人又返回营州城中,找到陈无极带他们去的所谓暗卫鸽房,好一番探查。 徐胃气的骂骂咧咧几句,只说契丹兵残暴无道。独孤朔安慰道:“徐兄勿气,这地方摆明了就是给我咱们看的!暗卫的鸽房根本不在此处!”裴策听了,也是附和,赞同独孤朔的看法。徐胃不解地问道:“两位大人如何看出来的,某眼拙,确无任何辩驳!”独孤朔笑了笑说道:“且不说是何人布置的,但就这地方来说,着实漏洞百出·····”独孤朔说着,将两人引向了后院。 徐胃四下看了看,转头又道:“哪里有漏洞,我如何还没有看出来!”裴策看着徐胃,拍了拍肩膀说道:“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你白长了大个子,空架着一个头!”徐胃听了,举拳便要挥打,被独孤朔一把挡下,笑道:“哎,哎,徐兄若再莽撞,其中的漏洞只能你自己去猜了······”徐胃听了,放下拳头,连连告饶道:“罢了罢了,若让我去猜我也猜不得,反倒会因为心中总是惦念而发疯的,倒不如独孤兄赶紧说出来来的痛快些!”独孤朔看了一眼徐胃,又看了一眼裴策,说道:“让裴大人说道说道吧!” 裴策听了,登时来的兴致,一边挽起袖子,一边清了清嗓子说道:“先说这些鸽子,仔细查看便会发现都是一只一只被砍杀的,是杀了之后故意摆放在地上的!” 徐胃疑惑地说道:“这有何不妥?” 独孤朔笑了笑道:“若你是暗卫,遭遇截杀,你会去一个一个的杀死这些鸽子吗?” 徐胃想了想说道:“不会,我会打开笼子放掉鸽子!”说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有可能是契丹人杀的!”独孤朔笑着指了指徐胃说道:“倒也有些长进,假使鸽子不是被暗卫杀的,是契丹人杀的,营州的契丹部族虽然习性渐趋于汉人,但他们仍旧保留契丹人狩猎的习惯,所以他们杀生却不虐生,他们以走兽飞禽为食,而且也用鸽子传递消息,所以这些鸽子绝不会是契丹人杀的!” 徐胃听了,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说,这些鸽子是有人故意虐杀了放在地上诱使我们的!”独孤朔听了,只笑了笑,又道:“我们虽然能见到地上有许多鸽巢,却未能闻到鸽子粪便的味道,也许你会说是被暗卫们清理了,可是粪便的气味是日久形成的,不可能因为清除而闻不到一点味道,所以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鸽房,仅凭这一点便可断定此处绝非暗卫鸽房所在!” 独孤朔如是说了,裴徐两人听来,又是连连点头,裴策看向独孤朔问道:“独孤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陈无极的?” 徐胃听了,惊诧地问道:“你们是说这个陈无极是假的吗”“假的,不是不是,他是真的!”独孤朔说道。“那你为什么会怀疑了?”徐胃又问道。 独孤朔想了想,又哈哈一笑说道:“这么说吧,我从未去过武大人府中!” 裴徐两人听了,似乎惊掉下巴一般,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独孤朔看了,向着两人问道:“怎么,这如何值得惊讶!” “那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陈无极有问题,你故意顺藤摸瓜,跟着他,对不对?好一个独孤朔,果真是心机深沉阴险的人,竟连我们两个都骗了!”裴策故作生气的姿态。“哈哈,那陈无极自作聪明,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千算万算,偏有遗漏!”独孤朔又道。 “那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也参与了营州叛乱之事吗?不对,他一定见过你,否则怎会认出你了!”徐胃又道。 “哈哈,这个更是容易,因为他手上有咱们三个人的画像,无论我们那个人先取了面巾,他都会有同一套说辞,不过恰巧他先看到的是我,而我恰巧从未去过武大人府中,若不是这一层,我反倒不会这么快怀疑他!”独孤朔笑着轻松的说道。 “他怎么会有我们的画像呢?”徐胃看着独孤朔问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不认识我们,却有人给了他我们三个人的画像,这就是说他背后的人笃定我们会去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到!”独孤朔说着,连自己也觉后背发麻,好似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 裴策说道:“内卫里面真有人参与了营州叛乱,而且对我们了如指掌!”裴策说着,深深看了一眼徐胃,当下三人只觉头皮发麻,心中乱作一团,来回踱起步子。 “当务之急是找到营州暗卫鸽房,看看能否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独孤朔说道。 “营州城这么大,要找到暗卫鸽房谈何容易!”裴策说道。 “你们说如果暗卫不得已被迫要离开鸽房,最有可能会怎么做?”徐胃突然问道。 裴策托着下巴,听了徐胃之言,忽地眼前一亮地说道:“对,徐兄说的对,如果我是暗卫,当有人威胁到鸽房安全,我会带走重要的文书信笺,将剩下的一把火烧个干净,绝不会留给契丹人或者是劫杀我的人!” “那就是说我们在营州城里面找被大火烧毁的院子,兴许就能找到暗卫的鸽房。”独孤朔忽地兴奋起来,向着两人说道,裴徐两人看了,只觉独孤朔忽如得了一笔银钱一般高兴。裴策也极力附和着说道:“独孤兄所言甚是!”三人当下悄身在营州城中一番寻摸,只两日不到的工夫,果真寻到了一处被大火焚烧过的院落,周遭的一切民房全被契丹人搜刮过,已是人去屋空。契丹人在不远处搭建了军营,三人只得先隐藏行踪,伺机而动。 至半夜,四下寂静悄然,三人摸着进去,前店后院,院子中空空如也,但充斥着刺鼻的粪臭味,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几个竹木合制的鸟笼破落地散落在地上。 前院店铺分上下两层,上层住宿,下层售卖瓷器。楼屋的主体已被大火烧过了,残存着漆黑的椽木,门窗一片尚存未烧尽的样子。 一楼烧损严重,独孤朔大概推断出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渐渐蔓延到二楼,屋内桌子等虽被大火烧过,却是摆放整齐,地面上也没有破碎的瓷器。 裴策悄身过来,将火折子举近徐胃脸庞,徐胃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叫出声来,嘴中骂道:“老徐你小心些,差点烫到我了!”说着,扑棱了一下脸,却不知这一声声音极大,独孤朔回过身来急急捂住裴策嘴巴,探身往外看时,契丹兵已被声音惊扰了,四五个举刀奔将过来了。 独孤朔左右一把拽住裴徐两人衣袖,急往后院去了,独孤朔边走边骂道:“裴策你这是想害死我们吗?契丹大营不过咫尺,此番已是极为冒险,你如何这般大声,怕是契丹兵找不到咱们吗?” 裴策鼻子中哼哼着,嘴中辩解道:“独孤朔,你如何不归罪于徐胃,若不是他举着火折子燎到我脸上,我能出声吗?”裴策说着,好似有一肚子委屈,徐胃听了,既想笑,又怕被独孤朔骂,索性一言不发,直往前奔去,裴策越看越气,便朝着徐胃的屁股后边踢了一脚。 等契丹兵士赶来时,三人已翻出后院,见不远处有一院落,趁了夜色跃墙进去了,不见了踪迹,契丹兵士以为是夜猫,虽不理会了。 三人见契丹兵未追来,才放下心来。 借着月光,院落中两间草屋暗黑,却有一间屋子中竟然亮着微微灯光映入眼帘。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拔出刀来,双手握住,缓缓逼近去,草屋门虚掩着,三人透过门缝看见一个约莫古稀年纪的老人端庄地坐在长凳上抽着旱烟。 独孤朔收了刀,推门进去,那老者忽听了身后门响,回头来看,只见了三个汉人,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在鞋底上轻轻磕去烟沫。 独孤朔见老者镇定自若,遂长揖说道:“老伯海涵,我等兄弟三人被契丹兵追着此处,没了去路,一时慌乱,闯入了老伯屋内,还请老伯勿要怪罪,等契丹兵过去了便走!”那老人不回头,待磕罢了,咳了咳说道:“进来吧孩子!” 三人揖手谢过,委身进来,顺手将草屋门关上! 独孤朔四下环顾,屋内仅有老者一人,便好奇地问道:“老伯如何一个人在此?其他亲人了?” 老人缓缓抬头看了看三人,也不搭话,自顾自倒了一碗水,又示意三人要喝水自己倒,裴策也不客气,说了句“不说倒不觉得渴,老伯一说还真有些渴了!”说着,一屁股坐在老伯对面的长凳上,自顾自倒起水来便喝,徐胃见了,伸手要阻,却被独孤朔拦下了,徐胃看了看独孤朔,独孤朔只摇了摇头。 独孤朔看着眼前破旧的桌凳又问道:“如今契丹占领了营州城,老伯却还住在这里,难道不怕契丹兵吗?” 老伯听来,冷哼一声,说道:“怕契丹兵作甚?只不过一死而已!”三人听了,心中不由地敬佩起老者来,正欲夸赞几句,那老者却又说道:“大周的兵才可怕,抓了城里的男丁去当兵,三天两头的征税,征了地税征人丁税,今年大旱本就没打下多少粮食,还不够给他们交的,官府的人来说没粮交税就要收地了,城中的百姓怕是早就盼着契丹兵打过来了!” 三人听了,竟未料的如此,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安慰老者,只得赔了笑脸,笑了笑。独孤朔听着忽地心中一阵翻涌,难过起来。心道:却不知泱泱大周,百姓竟然过的如此艰辛,而朝廷为了修建明堂花费巨资,全然不顾百姓饥苦。 裴策不忍心,便将怀中仅有的银钱全掏出来放在老者桌上,说道:“老伯海涵,我等远道而来,不曾带许多银钱,只有这些了,我们想在此借住一宿!” 老者上下打量了三人,用烟枪将银子拨到裴策眼前,笑道:“孩子,你这心意老朽领了,看三位也非凡俗人家,不嫌弃这草屋寒酸破旧,便住下吧,用不着银子,草屋也没有吃粮了,听说契丹人在城西发了告示,明天城中的汉人百姓都可得一升粟米,赶明儿早了,我去看看,今晚就多喝些水吧!” 三人听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越发愤愤不平,咒骂起营州的官吏来。裴策骂道:想那赵文翙任营州刺史多年,只顾着中饱私囊,全然不顾营州百姓死活,真是死有余辜。 当夜,三人与老者同宿草屋土炕之上。因是几日奔走,徐胃的鼾声已然如雷,吵得裴徐两人入眠不得,只平躺着闲聊几句。 说着说着,裴策想起晚时的暗卫鸽房,遂向独孤朔问道:“鸽房虽然被烧,里面的一应物件却是摆放整齐,连架上的瓷器也没有碎裂,说明他们并非与被契丹兵冲突之后才慌乱撤出的,而是从容离开的!”独孤朔听了,沉思良久,说道:“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一楼看似整齐,也可能是假象,楼上因楼梯断裂我们并未去,不知情势如何,但从后院来看,笼子像是被故意破坏的,有可能是故意放火,却不知如何火烧着烧着突然灭了,只烧断了楼梯,而楼上却未塌陷!” 裴策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下雨?”老者突然开口说道:“营州已经干旱数月了,哪来的雨?”两人皆是一惊,独孤朔忽地翻身起来,急急问道:“干旱数月?我看营州呈报上不是说只有这上个月没有下雨吗?” 老者咳了咳,又说道:“连着五六个月了滴雨未下,庄稼颗粒无收,战火燃起,当下已然饿殍遍野了!” 裴策两人听了,忍下愤慨,不禁又难过一番。 老者又道:“你们两位说的被大火烧了的该不是前街的那瓷器铺子吧!那是白天突然起的火,好些人看见了,没有水扑救,大家伙拉了土扑了一下,烧了半日就灭了!” “后来了?”裴策听言老者知晓,急切地问道。 老者笑了笑,说道:“后来官府的人来查了,也不曾伤人,也没有人报失,就不了了之了!”独孤朔听了,问道:“起火是在契丹攻城之前,还是契丹人来了之后?” 老者想了想,说道:“那时候还没有契丹人,好像过了许久契丹人才来!” 独裴二人听了,只惊的坐了起来,惊扰了睡在一旁的徐胃,徐胃忽地大喊一声道:“吃饭了!”暗夜中,两人鄙夷地看了一眼! 第十二章 营州奇遇 上回说到,三人被契丹兵发现,慌乱之中潜入了一老伯院中。那老伯年迈,孤身一人,当夜三人借宿于此,期间谈及瓷器店被烧坏之事,忽地让独孤朔与裴策心中更加迷惑。一夜无话,三人或是多日劳累,一觉直睡到天明。 独孤朔起身时不见老伯,四下寻摸一番依旧不见踪影,当下叫醒裴徐两人,三人在草屋之内欲寻些清水洗一把脸,却是屋里屋外也找不到,三人无法子,只得作罢,在屋中坐下胡乱说着话。 忽地裴策拍桌子站了起来,嘴中喊道:“老伯昨夜说契丹人发了告示,城中汉人均可以领一升米,老伯会不会去领米了?”一语惊醒两人,当下三人齐齐收拾了,身着破衣烂衫,直奔了城西而去。 眼见契丹大营前排起了长队,城中未逃走百姓皆来此处领米。 独孤朔看在眼中,心间想道:“此粮便是朝廷为营州多派发的,可恨那赵文翙与来俊臣这俩贼人,竟将本该是百姓救济的粮食,拱手送给了契丹人,反倒是大周的百姓竟要来此受契丹人的赏赐,真是该死!” 独孤朔想着,只见一个操着汉人口音的人前后喊叫着,三人跟在人群后面。裴策心想着老伯既不收他们的银钱,三人也领些粟米于老者,也算是报答借宿之恩。 过了片刻,才轮到了老者。 那操着汉人口音的人斜眼瞪着老人,嘴中气哼哼地说道:“都这把年纪了,还讨甚吃食,不如死了算了,也少受这些活罪!”老者听来,当即与其争吵起来,嘴中骂道:“尔等匹夫,吃食粮粟,行为禽兽,何不早早死呼?”那人听了,当即发作起来,凌空一脚,将老者踢翻在地。众人见了,心中气愤,纷纷指点,却畏惧契丹兵士,只有嘴中咒骂了。独裴徐三人见了,急急跃身上来,却是队伍之内一中年男子抢先跃身出去,左右手两枚暗器随臂而走,直刺穿旁的两名契丹兵的脖颈,契丹兵应声倒地,那操着汉人口音的人未及应对,被中年人凌空一脚踢在腰间,霎时便亦如老人一般翻倒在地,疼的龇牙咧嘴。 那中年人不慌不忙,委身扶起老伯。 此时契丹营中见了骚乱,登时涌出七八人来,个个手持弯刀,直扑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百姓四散开来。独孤朔等人见机,跃身至老伯身前,将那中年汉子与老伯护在身后,眼见契丹兵士冲将过来,独孤朔大喊一声道:“徐兄快带老伯先走,我俩断后!” 徐胃听了,一个环身将老者托在背上,夺路疾走。独裴两人连同那汉子三人,一个箭步抢过身去,夺了两个倒地契丹兵和那操着汉人口音汉子的弯刀,握在手中,且战且走,往另一个方向逃去,眼见大批契丹兵跃马来追,三人只在城西东奔西走,蹿高走低,四下引的契丹兵散开追来,三人又个个击破,却不敢恋战,隐入了巷道,躲开了契丹兵甲,直奔了老伯草院。 徐胃守在土炕前,老伯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 老伯见了三人,艰难地挤出笑脸,说道:“世道艰辛,百姓堪苦呀!”四人听了,当下掩住面色,拭了泪水。独孤朔说道:“老伯安心躺着,我三人这就去抢些粟米来!”老伯听了,缓缓摇了摇手,笑道:“你们的好意老朽心领了,老朽的前脚已到鬼门关前了,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个濒死之人去犯险了!” 那中年汉子听了,紧紧握住拳头,骂道:“这些契丹贼子,打着救济的幌子,欺压良善,等朝廷的大军一到,保准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独孤朔忽地想起这汉子勇举来,忙揖手说道:“适才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我等替老伯谢过!” 那汉子听了,挥手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何必言谢!”说着,又看了老伯一眼道:“几位仁兄莫不是这老伯的亲戚?”裴策说道:“壮士误会,老伯并非我等亲人,却是与我等有恩,未及报谢,却遭遇了这番!” 汉子说道:“即使如此,更不用说谢,我等都是汉人,当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哦,对了,我看几位兄弟身手不凡,口音也非营州本地,想来定非寻常,如何穿的这般破烂?” 裴独徐三人听了,相互看了看,笑道:“壮士好眼力,我等兄弟三人并非营州人士,早些时候来此间玩乐,碰巧赶上了营州叛乱,被困于此,又巧投宿在老伯家中,老伯不收我等银钱,便想同去领些粟米与老伯,岂料碰见了这番!” 那汉子说道:“原是如此,三位敢挺身而出,乃是人中豪杰也!” 独孤朔忙揖手说道:“壮士言重了!哦对了,却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那汉子道:“在下萧楚枫,并州人士,在此间谋生,可惜营州契丹八部谋反,致使在下颠沛流离!”说着,略有沮丧。 独孤朔道:“在下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朔字,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徐策、裴胃!”独孤朔说完,那人听了,脸色稍稍变化,顿了片刻,强挤出笑脸说道:“幸会!” 正在说话此时,老伯忽地咳嗽起来,连着几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几人见了,忙跻身在老伯土炕前,裴策搭脉一试,老伯已然脉象隐约摸不到了,徐胃忙喊叫了几声,不见老者回应。那萧楚枫奔过来,让徐胃扶起老者,从怀间掏出一个布包,里面一排银针,轻手一抚,指缝间已有三四枚银针,在老者后身上扎了几处,许久,老者才缓缓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说道:“劳烦各位了,老朽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了,不值当了····”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当下徐胃扶着老者躺下。 萧楚枫将三人引至院中,揖手说道:“萧某与诸位一般,都与这老伯萍水相逢,眼下老伯怕是油尽灯枯了,想来贫苦如此,又无儿无女,萧某无拘无束惯了,也无积蓄,着实拮据的厉害,本想为老伯捐一口棺材,奈何·····哎!” 三人听了,点头一笑,独孤朔率先说道:“萧兄心意我三人替老伯谢过,我等手上尚有些银钱,只可惜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叨扰萧兄去置办些用物!”萧楚枫听了,连连点头,裴策将身上的银钱一并给了萧楚枫,萧楚枫揖手罢了,转身去了。 待萧楚枫走了,裴策忽地想起来,嘴中说道:“独孤朔,若这萧楚枫是骗子,我等岂不是白白糟践了这些银钱呀!” 独孤朔听了,笑道:“无妨,我看萧楚枫为人正直,该不是江湖骗子!”说罢,三人朝着萧楚枫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去屋中探看老伯,三人只等到傍晚时分,也不见萧楚枫身影,独孤朔当以为看错了人,捶足顿胸起来,裴徐两人也不时埋怨几句。 当夜无月,北地忽地飘起雪来,三人只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夜半时分,老者已然没有气息。当下三人无法,只得找来几片破席子,将老者埋了。 一夜苦寒,裴策越想越气,叫嚣着要去寻那萧楚枫。 独孤朔拦下两人说道:“银钱倒是小事,营州暗卫的线索断了,我等也不能久留了,这几日的耽搁,说不定已然引起内卫中谋逆之人的警觉了,眼下要赶回神都去!” 裴策说道:“可恨那萧楚枫骗走了全部的银钱,哎······” 独孤朔说道:“无妨,山水有相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走吧!”说着,三人看了一眼老者的院落,款步去了。 三人经过暗卫的瓷器店,不由地停下脚步,相互看了看,裴策抬头示意,三人忍不住,又悄身探进去,四下如前翻一般,却无任何线索,按着此前的推断,裴徐两人搭起人梯,将独孤朔送到楼上又一番探查。 待天明时,三人已然到了南城口,盘查极为细致,好在一队契丹骑兵欲进城,被出城的百姓挡住了,气的契丹都尉发作起来,将一众汉人赶将出去了,三人趁着混乱出了城,寻回了马匹和衣物,直往幽州方向奔去。 连日大雪,封了大路,三人只得耽搁在了幽州驿馆。 这日傍晚,风雪方停,裴策立在驿馆的角楼上向外望去,从檀州方向来了一匹马,一个人牵着马,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由于连日大雪,道路被大雪覆盖住了,那人那马脚力深浅交织,踏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近来,裴策眼睛犀利,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当日骗走他们银钱的萧楚枫,当下狠狠地拍一把栏杆,跃身往驿馆内去了。 待裴策向独、徐两人言罢,徐胃气汹汹地骂道:“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这贼子竟送上门来了,定不能让他走脱!”三人遂一番商量,而后潜在暗处。 裴策本就是个急性子的,眼见萧楚枫进了驿馆,顾不得独孤朔的阻拦,急跃身下去,一把抽出腰间浪纹千牛刀,跟在萧楚枫身后。萧楚枫疾步走去,一手搀扶着马背上的人靠在柜台上,裴策看得真切,是一个受了伤的汉子,脸被黑布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独孤朔与徐胃急急来时,却已阻挡不了裴策了。裴策将刀横在萧楚枫脖颈之上,嘴中骂道:“真是冤家路窄,好你个骗人银钱的江湖壮士!”那萧楚枫似乎感觉到了杀气,一手扶着马背上的人,一手已然摸着腰间的短剑了,却是裴策身法极快,令他始料未及。 萧楚枫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了裴策,遂笑着说道:“裴壮士!” 独孤朔跨门进来,听了这话,登时一愣,止住步子,盯着萧楚枫的眼睛看了片刻,又往里面走了几步说道:“你如何知道他姓裴!”萧楚枫不说话,只堆了堆脸上的笑容。 这时,驿馆的驿丞笑着跑过来,朝着独裴徐三人笑道:“三位大人请息怒,入了官家驿馆的,都是自家人,万不可动刀动枪,请三位官爷收了刀吧!”裴策看着驿丞白了一眼,独孤朔抬手示意裴策收了刀,裴策看了看独孤朔,又看了看萧楚枫,不情愿地将刀收在鞘中。 “不知大人姓什么?可是复姓独孤?”被萧楚枫这一问,独孤朔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应该是有官职在身的,至少他听过或许知道他们三人的名字,转念一想,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截杀他们的那些假内卫中的一人,恍惚间,独孤朔一手不觉缓缓摸在腰间佩刀上,徐胃心思细腻,自然看在眼中,也缓缓握住腰间千牛刀。 萧楚枫似乎察觉到了独孤朔陡然间的杀气,忙揖手道:“大人切勿误会,卑职乃是营州步兵副检校文澶的表兄萧楚枫,并不是大人的敌人!”听了文澶将军的名字,独孤朔心中的戒备稍有松解。 萧楚枫又道:“实在对不住三位大人,萧某并非贪财的江湖骗子,当日之事另有隐情,还请三位大人容禀!” 徐胃听了,冷哼一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如何隐情,能使你丧尽天良,连一个死者的棺材本都要骗!” 裴策说道:“休要听她废话,我看这小子两腮无肉,天仓塌陷,眉骨突出,定不是甚好鸟,不如让我一刀结果了便是!”说着,提刀便来。 独孤朔忙道:“裴大人不可妄动,且听一听他有何隐情再动手也不迟!” 萧楚枫听了,微微一笑道:“萧某若没有猜错的话,三位便是内卫的人吧!”说着,指了指靠在柜台上那个马背上的人,又指了指楼上,独孤朔见了点了点头,当即引二人往楼上去了,那驿丞本想借着扶马背上的人同去,被裴策呵斥了一番才退去。 到了楼上,三人坐定,独孤朔才开口道:“四下无人了,现在可以说了吧!”萧楚枫立在中间,笑眯眯地说道:“不瞒诸位大人,当日我本想去契丹大营讨些粟米,不料遇到了三位大人和那老伯,但是当日之举,却也是出自真心,当真想搭救老伯,我也不知道有三位大人在!” 裴策听了,打断话说道:“说隐情之事,休要废话,敢多说一句,我便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萧楚枫看了,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少安毋躁,且听萧某细细说道。” 徐胃说道:“休要糊弄,快说!” 萧楚枫道:“是是,且说当日拿了三位大人的银钱,原本是想着为老者买棺材的,可是思来想去,那老者已然去了,要不要棺材倒也无妨····” 裴策越听越气,骂道:“你这丧天良的,竟能说出这种话来,那老者悲苦,能识文断字,一生所求不过是一副棺材而已,你竟狠心都不能予,你还是人不是·····” 独孤朔道:“裴大人,且听他说完再论也不迟!”裴策不说话,哼地一声背过去,不再看了。 萧楚枫接着说道:“苟活于世,萧某自然知晓死者为大,可是与用这些为死者捐一副棺材相比,若能用这些搭救一个活人,萧某以为后者更是大德!” 三人听了,齐齐看向床上之人。 萧楚枫说道:“正是此人,萧某本是受表妹嘱托,往来营州寻表弟文澶的,文澶没找到,反倒是无意之间遇到了此人,他被大火所伤命悬一线,我于心不忍,遂拿了大人的银钱为他求了大夫医治,这便是隐情,若是大人们不解恨,便杀了萧某,但求萧某死后,诸位能善待此人,将他医好!”说罢,便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想不到此间尚有此隐情,独孤朔遂起身,拍了拍萧楚枫的肩膀道:“萧兄大义,是我等三人误会了,还请仁兄海涵!”说罢,长揖施礼,裴徐两人虽有不愿,却也揖手施礼。 萧楚枫看了,笑道:“人之常情,萧某自能体会,三位的大义,萧某也是佩服,竟能为萍水相逢之人如此,真也是人中豪杰!”说罢,几人相视一笑。 独孤朔又道:“不知仁兄在何处高就?” 萧楚枫笑着说道:“在营州时已然言明,看来仁兄记性不好!” 独孤朔又道:“哦,恐仁兄所言非真吧,在营州之时,我便向仁兄介绍裴、徐两位大人,故意将他们的姓与名调换过来,而今天仁兄见了裴大人,脱口而出便叫对了,如若不是仁兄早就识我等面目,那便真是天资聪颖了!” 萧楚枫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仁兄心细如发,着实令萧某佩服。其实当日在契丹大营前搭救老伯之时,仁兄无意之间喊了徐胃兄的名字,而后来介绍之时又故意说错姓名,可惜天下何人不知神都内卫裴策统领名头,仁兄又说单名一个朔字,我便斗胆猜测仁兄便是内卫的独孤朔大人了!” 三人听了,无不感叹萧楚枫心思细腻,裴策言道:“独孤兄,看来这世上还有如你一般的人,真可谓是难得!”说罢,又与三人慨叹一番。 正当时,那床榻之上的人忽地连连咳嗽着,吐出几口血来,四人忙止住话题,奔过去看。 “这人不知如何被大火烧伤了,着实可怜,好在此地寒凉,但身上又有三处刀伤,怕是挨不过这冬了!”萧楚枫一边擦拭着血,一边说道。 独孤朔看着看着,忽地说道:“仁兄是在何处搭救的这人?莫不是在营州城。” 萧楚枫摇了摇头说道:“非也,萧某是在檀州救的,因为萧某要去营州,便将其带到营州的。只是这人好生奇怪,见我将其要带去营州,竟要拔刀自尽,被我阻拦了,后来又将胳膊抓破,致使整条臂膀溃烂,可惜了这硬气汉子!”说着,语气间竟有几分惋惜。 独孤朔听了,连连点头,又唤驿丞上来,命其找了些治疗烧伤的药与萧楚枫。 次日天色放晴,路上亦有了行人,独裴徐萧几人雇了马车,将那人与李曾放在车上,便往洛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