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记》 第一章 抢妾(一) 黄昏小巷,炊烟袅袅。 苏岸挑着空担子,斜阳透过树梢在他青色春衫上洒落了半身斑驳,三五个孩童笑叫着嬉闹,“哒哒哒”地跑过他的身旁,零零落落地唤了几声“苏大哥”。 苏岸一脸好脾气的笑容,应着孩子们推开家门,唤了一声“皎皎。”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不大,但齐整。西南角落里有棵老杏树,杏花开得如雪团般灼目,苏皎皎从树下秋千上跳下来迎上去:“哥,你回来了!” 她豆蔻年华,容光比杏花更盛。 苏岸将担子放下,笑着任她拿起担子上的空坛子,苏皎皎清透的声音中带着些惊喜:“呀,全都卖完啦!” 苏岸在堂屋里洗手的工夫,苏皎皎已将晚饭摆上桌。晚饭清淡,两碗小米粥、两个杂面饼、一碟麻油荠菜、一碟新韭炒鸡蛋。 斯斯文文地撕了口饼,苏岸慢悠悠地说道:“今天的生意有蹊跷。” 皎皎咽下一口粥,抬头道:“怎么?” 苏岸道:“今天庆辉楼的贾掌柜突然向我定二十坛的杏花醇,每坛竟然出价五两。” 苏皎皎顿时瞪大了眼睛。 苏岸看了她那呆样,眼底含了笑意,却继续吃得慢条斯理:“应该是那个李三公子对你还不死心,我便拒绝了。” 苏皎皎遂有些怏怏,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这时有敲锣打鼓的喧闹声正冲巷子口而来,苏岸停住,和苏皎皎面面相觑。 “谁家有喜事?” 苏皎皎纳闷:“没听说啊,再说什么喜事要在这个时辰敲锣打鼓啊。” 锣鼓声却越来越近,苏岸给苏皎皎使了个眼色,长身立起向门外走去,谁知刚一打开门,两个彪形大汉鬼影般闪进院里,一左一右将苏岸反剪双手挟制住。 看那两人身手,竟是不折不扣的练家子。 右手边的人凑在苏岸耳边低声狠狠地警告:“小子,老实点!” 苏岸苦笑道:“怎么?” 那人道:“李三公子看上你家妹子,是你的福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喧闹的锣鼓声已到门前,李三公子李长虞一身新衣一脸喜气,对着好奇出来围观的邻人们团团拱手道:“今日我家苏姨娘进门子,大家吃糖,吃糖!” 有下人慷慨地撒糖,伴着糖洒出的还有大把大把的铜钱。 却没有人一窝蜂地上前去抢,连孩子们也都愣愣地看向自家大人。 李长虞不以为意,满脸笑容往门里走,边挥挥手对自己身边的下人说:“多赏点多赏点,把东西塞手里去,一人五百文,糖随便吃啊!” 他潇洒地带着两名护卫迈进了门,随后将门关上,看向了立在杏花树下的苏皎皎。 落日的光透过杏花树打在她的身上,为她姣好的轮廓蒙上了一层金边,让她稚嫩清透的脸庞带着种难以言传的美艳。 她本如荒山野林中的深渊静水野鹤寒烟,却偏在这尘世间带上了慧黠温暖的波光潋滟,当日惊鸿一见,李长虞便惊为天人,魂不守舍。 而此时,他殷殷看向她,竟有了几分拘谨的手足无措。 “皎皎,”李长虞向前几步,凑过去温柔地讨好道,“这些日子我日日睡不着,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不愿做妾,不过是怕受那正头夫人的气,我也是心疼你受那母老虎欺负使唤,这便都听你的,不做妾!我已经置好了一处小院子,里面房子家具都是顶好的,使唤的下人都是新买的,来历都干净着,你住进去了,全是认你为主,你就是当家主母,你说好不好?” 苏皎皎似笑非笑地道:“那不就是外室?” “好皎皎……”李长虞讪笑,去拉苏皎皎的手,苏皎皎将他的手打开,看向苏岸道,“你把我哥哥放了!” 李长虞却从怀里拿出张地契递过去,“皎皎你看,我给你们买下了一个小庄子,足足两百亩良田好地,到时候你哥哥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不比你们每年卖那么点子酒强?只要你跟了我,今夜你我的好事过了,我就放人!” 苏皎皎斜睨了那地契一眼:“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李长虞脸色微冷,却语声温柔:“那就不要怪为夫心狠,大舅哥只怕是要吃点亏了!” 苏皎皎突然笑了。 李长虞只觉得,瞬息间少女明眸皓齿的笑颜,让漫天的霞与满树的花一时散乱成喧嚣的浮尘,唯有她不可磨灭的活色生香,让他意乱神迷,心旌摇荡。 苏皎皎倾过身去,在李长虞的耳朵边吐气如兰,声音轻细又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那你还等什么,咱们走吧?” 她眉梢藏笑,眼底纯真,如同一只心餍意足不怀好意的小狐狸。 小轿子热热闹闹地抬起来,苏岸就跟在轿子旁边,一个彪形大汉状似亲热地与他搭背勾肩,实则是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间。 苏岸很识相,容色平静地走着,甚至还和惊诧莫名的邻居们点了点头。 看着轿子渐行渐远,邻居们忍不住压低声音唏嘘议论。 “苏家的妹子真的与那李三做妾去了?” “前些日子提亲,苏家大哥不是没应允吗?” “没应允又能怎么样,咱们小老百姓,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 “那苏家妹子可怜了,听说他家那婆娘忒是厉害,进了门的妾都给灌了绝育药,而且动辄打骂,到如今还没有能熬过三两年的。” 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充满悲愤,“他们这是明抢!” 一个中老年妇女尖刻的声音陡然响彻飙高,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吼出来:“谁家好好的女孩儿生成那样,还怪得着人家抢吗!” 好似万籁俱静,众人悄悄的叹息感慨在淡薄的暮色中戛然而止,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女人。 年轻后生又羞又怒,但敢怒不敢言,只哀求地唤了声:“娘!” “都看什么看!”中老年妇女横眉立目地弯腰又抓了几把地上的钱,恨恨地扭着肥胖的身体摔门进了家。 年轻后生在众人的注目中无措地低下头,不舍地看了一眼苏家的院子。 人去庭院成空,晚餐冰凉地摆在桌上,繁华满树的杏花,有一片轻飘飘的,不为人知地落在秋千架上。 夕阳已没,新月初升。 第一章 抢妾(二) 那还真是一个精致华丽的小院子,处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一片喜庆。 新房也处处是昭示正室地位的大红,在儿臂般粗的龙凤红烛的光影中,红得嚣张讽刺不可一世。 苏皎皎安静乖巧地任凭聒噪不断的喜娘为她换上华美璀璨的大红婚袍,上面有金线的凤凰和圆润的明珠。 唯一不同的是动静,没有鞭炮齐鸣的大张旗鼓,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哗,没有司仪唱和拜天地,更没有人敢来闹洞房。 李长虞穿着一身精神焕发的喜袍,喜气洋洋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皎皎,待苏皎皎穿戴好坐在喜床上,喜娘装腔作势地为苏皎皎盖上红盖头,不辨真假地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就朝着李长虞行礼告退了。 李长虞亲自将房门闭紧了,迫不及待地踏步过去,又在苏皎皎身前克制住,理了理衣襟,故作斯文有礼地躬身,甜腻温柔地唤了声“娘子”。 他回身找了找称杆,没找到,于是用手把红盖头挑了,饿虎扑食般把苏皎皎一把抱住! 他涎着脸便欲亲皎皎,苏皎皎推开他嗔道:“你急什么,交杯酒还没喝呢!” 李长虞忙不迭地赔笑,一边颠三倒四地去倒酒,“对对,咱得喝交杯酒!” 在李长虞转身倒酒之际,苏皎皎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甲已经准备好了,在接过酒杯的刹那,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粉洒在酒里,然后笑意盈盈地将酒杯递在李长虞的嘴边。 “相公,喝!” 那一声*的娇呼,顿时让李长虞脑袋大身子飘,将酒一干而净。 然后他揉揉眼:“哎,这酒咋这么烈呢,我看娘子怎么变成两个了!”说完还死性不改地倾身扑了过去! 苏岸被锁在一间厢房里,对着一桌丰盛的酒席,还是那两个彪形大汉陪同。 “小子,喝一杯吧,这可是你妹妹的喜酒。”那两个人大咧咧地饮酒食肉,故意挤兑了苏岸一句。 苏岸淡淡笑了笑,真的拿过酒壶倒了杯酒尝了尝。 “怎么,比起你酿的杏花醇,如何啊?”其中一人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随后两个人心到神知地哈哈大笑起来。 “县令公子的大舅哥,不让你白当,算你是个识趣的,否则今晚上你要闹起来,有你的苦头吃!” “他识趣不识趣不要紧,关键是他妹妹得识趣,啊?”另一人几乎是淫邪地瞟了眼正房,两个人又一次哄笑起来。 苏岸不言语,只拿起筷子,优优雅雅地吃了口菜。 突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那两个大汉警觉地互看了一眼,起身一左一右押住苏岸警告道:“小子,老实点!” 而李长虞贴身小厮的声音传过来:“哎呦夫人,您慢着点!” 夫人?这是闹过来了?那两个彪形大汉松了口气,坐回到原处,看向苏岸的眼神既怜悯又调笑,一人说道:“正牌的夫人闹洞房了,苏家小子,这回你妹妹算是圆满了!” 一位柳眉杏目一身火红的年轻妇人,带着十多个彪悍的婆子护院,怒气冲冲地一路打砸过来,一边不忘吆喝道,“给我砸,把那些子碍眼的物件都给我撤了!纳个贱妾,也弄得跟娶亲似的,正红,她也配?也不怕折了她的寿,她有胆子要也得有那个命用才行!” 李长虞贴身的小厮一溜烟先冲到新房报信,拍着门道:“我的少爷,大事不好了!夫人找过来了!” 谁知里面鸦雀无声,半晌才传来一声轻柔而慵懒的声音:“夫人?在这个院子里除了我,还有哪一个夫人?” 那火烧屁股一般的小厮顿时噎住,手举在半空忘了放下来,梗着脖子的造型活像吞了鹌鹑蛋卡在嗓子眼,活生生给憋成了一只鹌鹑。 不时门打开了。苏皎皎已洗却妆容,华美的婚袍半裹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墨发乱掩着,状似风情但素颜皎洁,眉宇间竟有种古井般的幽深冷冽。 她施施然坐在高堂之上,一众仆人早已噤若寒蝉躲了起来,所以她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端起来吹着。 正室夫人昂首阔步闯了进来! 灯烛高挂,整个厅堂亮若白昼,那正室夫人一抬眼见了那椅子上的人,突然愣神安静了一下。 那个女孩子坐在,不,是歪在宽大的椅子上,长发从椅子背铺展垂开遮到她胸前来,活像为她又披了件衣裳,偏偏她微微抬着头,貌似无意地露出极其优美的前胸和颈项。 她光着脚踩住椅子上绣着金色牡丹的红色裙裾,旁若无人地将手指蘸进茶里,然后对着这位正室夫人展颜一笑将指尖的水弹开,刹那间只觉得那少女光华璀璨,明如珠,狡如狐,灵如仙。 对着这么个人,正室夫人有点傻眼。苏皎皎却是说话了:“这位夫人气吞如虎,不知道夜已深,很是扰人清梦么?” 这一句话成功地点起了正室夫人的火气和士气,当下她柳眉一竖喝令身边人:“把这狐媚子的衣服给我剥下来!” 两个婆子摩拳擦掌便欲上前,苏皎皎一壶热茶招呼过去,只听“嘣”地一声热茶四溅吓得那两个婆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苏皎皎却是吃吃发笑:“夫人这是急什么,上来就剥衣服,就算是要剥,不也是该你家相公来剥吗?” 正室夫人气得脸有些歪曲,切齿道:“好!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妖精!”说完喝令道,“还等什么,剥了她的衣裳捆了带进府里,灌了药给我狠狠地打!” 苏皎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状似好奇地问:“灌药?灌什么药?不会是和我要送给你的礼物一样的吧?” 她说完将茶泼了把杯放桌上,捂着嘴笑道,“夫人快过去看看去吧,你家相公从此再也不会沾花惹草给你添堵了,其实你不想要庶生子,还是从男人身上下功夫比较方便些,一劳永逸,我对你好吧?” 苏皎皎皓腕如霜雪,从袖子里摸出把小匕首朝正室夫人扬了扬,顿时寒光四现。 正室夫人面白如纸,领着人踉跄着冲向婚房。 不多时,新房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 然后,更多的尖叫声响起。 脚步凌乱,心惊肉跳:“快!快回府找老爷,少爷他被人骟了!” 第一章 抢妾(三) 饶县的县令李韶华是被管家十万火急地从被窝里硬喊出来的。 尽管管家面无人色看似情有可原的样子,可是李韶华还是非常恼火,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久,还没新鲜够,三更半夜刚累得骨酥腰软想歇会儿,被大呼小叫地给拉起来,那心里的火啊,气得想挖了人家祖坟去。 “少爷出事了?少奶奶又怎么了?” 李韶华觉得在饶县这地盘上,自己的独生子是出不了什么事的,唯一可能的就是那个彪悍的儿媳妇吃起了闲醋又给闹个天翻地覆。 他这一辈子子嗣不兴,连着两个儿子都幼时夭折,好不容易活下来一个,难免骄纵些,要说骄纵那孩子倒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好色了些,可男儿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哪一个不好色?偏偏儿媳妇就不容人,可儿媳妇是自己亲姐姐的女儿,姐夫又是他的上司于他顶有助益的,泼悍就泼悍点吧,顶多处置些个卑贱妾室,也就由她去。做人老子的,还是难得糊涂,少些烦恼吧。 管家本来是骇得要马上告知的,可见李韶华这么笃定的问询,他反倒有点难以启齿起来。 “老爷,少爷他……” 李长虞不耐烦了:“他们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三更半夜地叫我有什么用!少奶奶又作是不是?这回是掉孩子了还是出人命了?没个正经婆婆管束,也不能事事都找我这老公公出面吧!” 他的发妻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后宅的事都由媳妇当家作主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真不好插手!这般想着他打了个呵欠,摆摆手想往七姨娘房里走。 管家见他要走,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叫道:“老爷,少爷在外边被人给割了命根子!” 李韶华顿住,狐疑道,“你说什么?” 管家跺了跺脚,“少爷被人给割了命根子!” 李韶华的脸忽而雪白,骤然青黑,双目凸起两眼血红:“你说谁,谁被人割了命根子!” 管家畏惧地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道:“老爷啊,少爷出事了!” “谁!”李韶华勃然暴起,状似恶鬼般咆哮,“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李韶华的儿子!我让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管家语结,因为这个消息太过骇人听闻,他来不及细问就跑来报信叫人了,所以事态详情凶手何人他竟是不清楚。 也用不着管家应对,李韶华已经猛虎下山般冲锋在前,喝令人手报仇行凶去了! 李韶华带人闯进厅堂的时候,苏岸和苏皎皎正在吃东西。 很兴致勃勃地吃东西,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苏岸含着笑,苏皎皎嗷呜咬了一大口鸡腿肉。 李韶华面目扭曲,进门却是气若长虹雷霆万钧地一声令下:“抓起来!” 话音未落,迎面砸过来一香喷喷的不明物体,不偏不倚正中鼻梁上,李韶华伸手一捞,却见是个烤得外焦里嫩的鸡腿,一大块肉沿着被咬了一口的缺口,颤悠悠地掉了下去。 他的鼻子几乎气歪了,用掉肉的鸡腿指着苏皎皎道:“抓起来!统统给我抓起来!” 苏皎皎“噗”一声乐了,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欢快清澈。而上前抓人的几名护院,被兜头而来的红油辣椒挡住了步子,出手的人是苏岸。 苏岸用手指搭着膝盖歪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向门口的李韶华,那审视的杀气竟带着惯居高位者的贵气天成,和那种因为可以无所畏惧地横行霸道,所以哪怕是生杀间,外表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散淡从容。 多年为官的警觉让怒令智昏的李韶华一下子意识到,面前的男人他惹不起。 可那人毕竟是让他断子绝孙的大仇人,一时间他又拿不下脸来去卑躬屈膝认错求饶。 于是他僵在那里,面部表情断裂得既可怖,又可笑。 苏岸却是靠在椅子上开口说话了:“家妹刚才刁钻淘气,还请李大人恕罪则个。” 李韶华:“……” 这时遵李韶华的号令,为李长虞报仇雪恨的后续部队——衙门捕快火速登场了。众人一身公装跑得气喘吁吁整整齐齐,以众星拱月之势将李韶华团团围住,领头的人是于师爷,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韶华的脑子正在飞快运转,想弄明白面前的仇人到底是何身份,行凶后还悠然自若饮酒吃肉,是哪个权贵家的落难公子、微服暗访的上官钦差?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杀手、好管闲事的游侠? 他妈的都不像啊! 那不孝的逆子到底是惹了哪路的杀神啊! 李韶华这边不说话,他身边的于师爷分神关注了下现场情况,见了苏岸兄妹,又见了苏皎皎身上的婚袍,似乎有几分明了,不由皱眉道,“苏杏花,你们这是闹什么!” 李韶华听师爷貌似知晓面前人来历,不由问道:“这是?” 于师爷很是知晓上司秉性,忙凑过去小声道:“大人,这是西门大槐树巷子里的苏岸,因为做得一手好酒,叫杏花醇,所以大家都叫他苏杏花。” 李韶华摸着胡须点了点头,“本地人?” 于师爷察言观色,连忙详细通秉:“八年前迁过来的,说是家乡遭了洪灾,父母双亡,当时背着个小妹子,只买了个小房子,一直以卖酒和酱菜为生。” 李韶华沉吟着,于师爷凑过去道:“前阵子听说少爷看中了他妹子,可是这兄妹俩惹出了啥乱子?” 李韶华瞬息间下定了决心。 管他是什么来头背景,就算是凤子龙孙,既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落魄了,那就得认命! 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强的龙困在个小小的水洼里也别想再呼风唤雨!敢阉了他的独生子,这血海深仇,他又岂能善罢甘休! 这样想着,李韶华的脸上露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阴狠神情,刚要发话,听得苏岸道,“李大人不想知道令郎怎么样了?” 李韶华一惊,脱口道:“你们把虞儿怎么了!” 这话出口,李韶华觉出了诡异。他带人长驱直入闯了进来,一路上可是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他家下人呢?他儿子、媳妇呢? 李韶华突然出了一头冷汗。 第一章 抢妾(四) 虽然他人多、势众,虽然屋内花烛高照,亮如白昼。但李韶华却觉得有一股骇然阴森之气从脊背轻悄悄地蔓延伸展,毒蛇般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让他的手脚冰凉,口舌僵硬。 室内寂静如死,他的呼吸如窒。仿佛有一种东西令他所有的爪牙和打手瞬间沉寂,让他的胆量和底气荡然无存,他恍然有了种置身阴司炼狱般毛骨悚然的无助。 苏岸正在以一种很放旷无状的姿态敞腿坐在椅子上,很认真地淡淡地望着李韶华。这般情境于他来说是种久违的熟稔,熟稔得让他想要叹息,让他想起那些已然稀疏薄脆远如前生的记忆。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十分专业异常严苛地透察人心正中肯綮,不费吹灰之力去掌控主场操纵结局。 “李大人人多,”苏岸开口轻笑,“令郎性命无虞,不用动不动就想怎么鱼死网破。” 他这一笑,面目温和,仿似浓黑如墨彻骨冰寒的暗夜乍现一线天光,让人有了舒喘生息的暖意和错觉。 李韶华就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并暗自觉得奇怪,自己才是地头蛇,自己才是官,自己带着十多名护院家丁还有十多名官差捕快,刚刚怕什么呢? “你把虞儿怎么样了,快把人交出来!” 苏岸不动声色道:“李大人,你看这么多人围着,不利于令郎治伤。” 李韶华想起儿子受伤的部位,犹豫了一下,吩咐众人道,“你们先退出去。” 于师爷有点不放心:“大人,要不让邹捕头留下保护您。” 邹捕头是饶县武艺最好的捕快,但李韶华略一琢磨他刚正的为人,还是摆手作罢,只叮嘱师爷道:“你们在外面,耳朵放机灵一点!” 随着众人退去,厅内显得空旷宽和。苏岸反客为主略显谦卑地欠了欠身,说道:“李大人,坐啊。” 李韶华觉得自己步步掣肘时时拘束,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很恼火,却又隐忍发作不得,偏又想要维持自己作为官员上位者的姿态和体面,于是他的行为举止很是别扭违和。 他貌似清贵慢条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难掩神色的不安和话语的急切:“虞儿到底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苏岸放在桌上的右手中指轻敲桌面,顾自微笑了下:“大人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您在,才能担心令公子的安危生死。” 李韶华虚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你,想怎么样!” 苏岸微微上挑的嘴角酷似些许微笑,语声轻轻,但触耳惊心:“很简单,灭了你的功名,摘了你的乌纱。” 李韶华手上的青筋暴起,他陡然释放出垂死挣扎的杀气,怒笑道:“就凭你!” 苏岸唇角的笑意讥诮地挑上去,很轻易地应和:“对,就凭我。” 李韶华的困兽垂死之怒,对上苏岸的成竹在胸之姿,似乎渐渐渐渐地冷静下来,恢复了几分智慧的沉稳和考量。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却带着锋利的逼视,沉声道:“不知阁下,想怎么灭了我的功名摘了我的乌纱!” 苏岸低声吐字道:“金矿。” 他音声低浅,淡而无波,却是让李韶华的脸忽而煞白,忽而青黑,忽而红而急,忽而暗而惨。 过了好半晌。 李韶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究竟是谁!” 苏岸闲闲地往椅子上一靠,一语道破李韶华难以言说的狠辣私密:“现在李大人可以不顾令公子死活,直接叫人杀了我,所谓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未必不是一条路。” 李韶华按捺不语,阴晴莫测。 苏岸端起桌上茶,洁白如玉的细瓷于他的指掌中,凸显出艳如珊瑚的花色,他静静地看着,然后突然松手,茶杯陡然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李韶华惊心胆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苏岸豁然起身,理了理衣襟漫声道:“我十年前大杀京城为官一方的时候,李大人你还没中进士呢吧?” 屋外的护院官差一涌而入,急声道:“大人!大人!” 李韶华面无人色,直勾勾盯着苏岸,半晌道:“你,你是沈……” 似乎后面那个字太可怕,李韶华不敢说出来,于是苏岸笑着帮忙,点头道:“不错,如你所料,在下沈重。” 李韶华顿时瘫倒地上! 苏岸负手,轻睨了众人一眼,灯光拂照他俊挺的身姿和侧脸,清涧白石般,让他看起来有种苍然的尊贵,乃至落寞散淡,可散发出的气场威严,却让一干人面面相觑,束手无声。 “论刑狱律法,沈某自认在我大周,尚无人能出其右,”苏岸的目光移到李韶华处,说道,“论心机手段,恕沈某人不自谦,李大人你怕也远远不如。” 他说着,身体松靠在桌边,右脚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专注地看向于师爷:“于师爷在饶县二十年,别的不说,在下为师爷送过酒,知道师爷总喜欢小酌几杯,不知师爷书柜暗格里的小册子可时时锁好了么?” 苏岸聊天般的寒暄,乃至含着笑,却让于师爷顿时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书柜看起来与普通书柜无二,他怎么知道里面有暗格?自己这做人心腹的师爷,怕的就是被嫁祸和株连,所以早为自己留好了证据和后路,可这秘密事父母妻子尚且不知,他是如何知道! 对了,面前人说他是沈重! 沈重啊!于师爷如梦惊醒。 在刑部抄家灭族直让小儿止啼,老妪骇死。上战场杀人如麻坑降二十万,将西秦王室赶尽杀绝。 这么个一出场能让高官权贵亲王公主都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人物,对他来说,别说一个暗格,只要他想,再阴私隐秘复杂难解的事,也不在话下难逃其手啊。 于师爷擦了擦汗,臣服着低头后退了一步。苏岸便看向了邹捕头:“前天用了药,邹大哥的旧伤无碍了吧。” 邹捕头磊落地抱了抱拳:“已然无碍了,苏兄弟有心。” 沈重莞尔。他这一笑,身上令人敬畏的威慑感瞬间舒展开,如同三月的暖阳四月的风,整个人清朗和煦起来。 邹捕头微微愣神。 沈重拿出一面飞龙白玉牌放在桌面上,正色道:“邹捕头,御赐飞龙玉,锦衣王沈重,令你将饶县县令李韶华暂时关押,等候调审。” 话音落,整个厅堂死寂,悄无声息。 半晌,突然响起邹捕头响亮的应答:“是!” 应该说邹捕头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此时此刻,这小人物的一声应答,却是让一桩天大的事尘埃落定。 冷汗犹在的于师爷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飞龙白玉牌,却死也没有胆子上前查看真伪。 瘫软的李韶华被邹捕头从地上拉起来向外走,苏岸在身后道:“李大人,我会为令郎治伤。” 第一章 抢妾(五) 春夜静谧,新月如钩。苏皎皎低头站在杏花树下,苏岸严厉地盯着她。 杏花雪白的颜色在苏皎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最终撑不住了,讷讷地唤:“哥……” 苏岸道:“知错了吗!” 苏皎皎手指碾着衣襟,倔强地不吭气。 苏岸训她:“他再该千刀万剐,自有我去收拾!断人子孙根,谁叫你小小年纪这般心狠手辣的!” 大概是“心狠手辣”四个字刺伤了苏皎皎,她猛地抬头顶嘴道:“我心狠手辣!他们抢人做妾,糟蹋了还不算,给人灌绝嗣药活活折磨死!难道别人就是活该给他糟蹋折磨死!” “那他们受报应的时候,你也受报应?” “我替天行道!” 苏岸陡然有股无名火:“不知错!那便在这儿想,想不明白别来见我!” 他转身往房里走,苏皎皎急了,追了几步带着哭音软糯地哀求:“哥……” 苏岸顿住,半晌,回头。苏皎皎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抬头满脸是泪,苏岸叹了口气,伸手抚着苏皎皎的头缓声道:“好了。” 苏皎皎扑在他的怀里抱住他无声饮泣。 一时天地静悄,内心纷扰喧嚣渐平渐消。 乃至苏岸突然间,有种很奇怪微妙的充盈与满足,仲春的夜,微凉,微醺,杏花淡淡的清芳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缓缓地酝酿散淡着种不知名的情绪。 当年的小女孩儿长大了,这么多年的形影相依不离不弃,其中的亲昵牵绊,已深已久。 她闯了祸,他收场。 原本不就是应该这样么? 苏岸揉着她的头道:“你知道这世道对女孩子甚是严苛的,今日这般胆大妄为,坏了名声,将来可怎么办呢,嗯?” 苏皎皎埋头不说话。 苏岸道:“跟你说把他弄晕就行了,谁叫你这么任性呢!” 苏皎皎道:“哥,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被人逼着去做妾入了洞房,就算全身而退,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我宁愿鱼死网破,也不做别人眼中的残花败柳。” 她的声音虽湿,稚嫩,但是刚硬清朗。 苏岸一时语迟,莫名心酸。 良久,他深叹了口气:“怪我。惩治个浪荡子,多的是作恶多端的法子,可我的妹妹却选了个最傻的。” 苏皎皎抬头望他,目光清澈而懵懂。 苏岸摇头自嘲一笑,终于,伤了最珍贵的,他才知道小人物的苦楚。 面对欺凌□□,你不含冤顺从,便得玉石俱焚。 本来一堆的训斥就突然消散失语,他突然便觉得怀里的人儿不该责骂,而是该怜惜了。 即便他说的对,也是错了。因为他从没给她以上位者的见识和身份,自然也无权要求。 第二日一大早,苏家升起的炊烟引来了四邻的窥测。苏岸一团和气地出门和众人打招呼,众人正待安慰他几句,却被从厨房里出来的苏皎皎吓呆住了! 苏皎皎一溜串喊着叔叔伯伯大爷婶婶赵家大哥李家大嫂,端的是笑容甜美声音清亮。 那位年轻后生二牛,惊喜地上前两步,语无伦次地搓着手:“皎皎你,你没事吧?” 苏皎皎皓齿微露一笑嫣然:“我没事啊二牛哥!” 二牛嘿嘿笑了一声,憨厚地挠挠头。二牛娘见了,阴阳怪气地尖声道:“哎呦,皎皎三天都等不及,今儿个就回门了呀!” 一众邻居皆变色,一位老者责怪道:“二牛娘,怎么说话呢!” 二牛娘旁若无人,甚至是趾高气昂地一扯二牛便往自家走,一边嗤笑道:“都成了破烂货了,还装成个没事儿人的样子,又想来勾引我家二牛这样的老实孩子!这有人啊就是贱,人家上着门来娶不去,偏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想去当人家小老婆也没人要了,让人白玩儿一宿撵回来,啧啧,还二牛哥,真有脸叫得出口!” 说到这儿二牛娘突然顿住,胖胖的身体转过来,满脸戾气地警告道:“你个小狐狸精别来招惹我家二牛!想八抬大轿娶你你不来,现在成了个破鞋,休想往我家二牛屋里钻!” 苏皎皎也不生气,清朗的眉目在晨光里笑得弯弯的:“二牛婶子,那我去和李三公子说一说,让二牛哥去狼鼻子山挖金矿,省的他在家我去勾引他啊!” 二牛娘一张脸突而变得煞白,继而青紫,身体随着脸上的横肉颤颤的,她哆嗦着似欲说什么,却突然脖子一挺背过气去! 众人也顾不上劝和,一窝蜂围上去救护二牛娘,苏家的门口顿时落得清清静静。 苏岸无奈地看了看苏皎皎,苏皎皎却是一摊手,“哥,你看,我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了。” 在杏花稀疏零落的时候,饶县变天了。 饶县的县令李韶华突然被抄家问罪,随之而来的是知州太守,整个东南的官场陷入一片惨雾愁云人人自危的景况。 而更骇人听闻的,是饶县李家的灭门杀人案。 饶县县令李韶华被入狱之后,全家惶恐四散,其独生子李长虞的一名小妾,用极其惨烈的手法虐杀了夫主和主母,随后悬梁自尽。 最让人唏嘘的是,李长虞的妻子刚被诊断出有了身孕。而那名小妾,本已有了未婚夫,是李长虞凭借权势强纳为妾的。 一时间这起灭门案的风头盖过了官场的牵连震荡,引起了市井间极大的兴趣,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而此时饶县大槐树巷子,成了人人退避三舍的禁区,因为那里又被吓死了一个人。 一个市井泼妇,在得知那个常被她撒泼的卖酒邻居苏岸竟是全大周传说中最可怕的煞神锦衣王沈重之后,生生吓死了。 据说当天她屁滚尿流去磕头谢罪,还曾得到苏岸的软言安慰真心谅解。 但是没有用,她当夜骇死了。 从此方圆二里的人家,皆是屏息静气鸡犬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他,他定会斩其助伴,断其后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让对手永不翻身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不死不休,是锦衣王沈重一贯的本色手段。 偏偏那日日暮,斜阳如火老树葱茏,一骑绝尘翩翩而来,毫不客气地敲响了苏家的门。 那位来客一身如雪白麻衣,漫天的火烧云几乎让他有了种天人下凡尘的惊艳错觉。 第二章 大礼(一) 苏皎皎第一次见陆水横的时候,乱包着头发,邋遢着衣裳,身上全是腌酱菜刺鼻子的怪味。因为逆着光,她微微眯了眼,然后惊讶地张开了小嘴巴,全忘记了说话。 面前的男人牵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但气度翩翩,他天神般俊朗高大、器宇轩昂。 他也不问名姓,上前一步,自来熟地咧嘴一笑,毫不介意地伸手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说道:“皎皎,我是你陆大哥。” 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香味混着男性温暖浑厚的气息和体温,冲撞进苏皎皎的鼻息,然后似乎着了魔长了脚,带着一种难言的吸引和诱惑,一点一滴缓缓渗进她的心里。 那是她第一次,被优秀而陌生的男人,这么唐突又理所当然地亲近和关爱。 苏皎皎无助地回头向苏岸求助,却见陆水横已经热切地奔过去,边走边大笑道:“我都没用问人,直接就骑马摸了过来,这天底下除了你谁还能有这么大杀气,方圆十里连个归巢的鸟儿也无!” 这话刚说完,院子里杏树上的麻雀“唧”一声飞跃起展现出它轻盈的羽翼,陆水横一怔,嘴硬道,“这只被你养熟了的不算!” 夕阳以烈火熊熊之势将漫天的日光云影倾向人间,让小小的院落如泼墨般丰满秾艳。苏岸正在杏花树下继续腌菜的工作,头也不抬,只漫声道:“你来了,先找地方坐。” 他说着,身姿矫健地将一块洗晾干净的大石块压在浸泡在水中的菜上,然后利落地用麻绳苫布一层一层地封存,动作直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一看就是常年劳作轻车熟路的。 陆水横找了个小凳子在矮桌旁坐下,苏岸弯腰用力勒着最后一个扣结,边吩咐苏皎皎道:“皎皎,上茶。” 苏皎皎一溜烟钻进屋了,陆水横打量着素朴的小院和劳作的苏岸,欲言又止。 苏岸很快洗了手脱了外面的罩衣坐在他对面,陆水横指了指那腌菜的大缸说道:“你都亮出身份了,还弄这个作甚?” 两人对着空桌子,苏岸道:“这个是要带进京的,毕竟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酱菜和酒,总得让你们这些故旧相识尝尝不是。” 陆水横笑眉笑眼地索取道:“那你多给我点,锦衣王沈重的酱菜,定然有市无价!” 苏岸道:“你怎么不说锦衣王沈重做的酱菜,多少人看着它吃不下饭去!” 陆水横朗声大笑起来,小小的院落四处充盈着他的笑声。苏皎皎换了衣裳端茶出来,见陆水横笑得玉山倾倒的样子,狐疑道:“哥,你们说什么?” 她说完在一旁低头倒茶,延颈秀项,姿态婉然。 苏岸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来喝。 这丫头换了一身浅紫的罗裙,衣襟裙裾绣满了折枝蔷薇与彩蝶,是她十三岁生日他花费“巨资”特意买给她的。 穿出待客很美丽得体,但在初春的暮色里有点单薄。 陆水横在笑,苏岸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蓝布长衣披在苏皎皎的肩上,苏皎皎觉得肩上一沉,哥哥特有的气息和体味漾上鼻息。 她不自觉便亲昵地偎过去,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他刚捧过茶的手也是热热暖暖的。 “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苏岸道:“你陆大哥不是外人,我们平日吃什么就做什么,多出一份就是了。” 陆水横听了这话忙嘱咐道,“一定有菜有酒,我和你哥十年未见,定要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苏皎皎有点惊愕犹豫,苏岸微笑。 “怎么了?”陆水横后知后觉地问。 “我不喝酒,”苏岸一句否决不容再议,“我家里也不许喝酒。” 陆水横错愕惊讶,一时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被夕阳的光影定格住,这是他重见沈重以来听到最淡然最惊心的一句话。 我不喝酒。 谁不知道锦衣王沈重劫财无数、杀人如麻、嗜酒成病。 陆水横这才惊觉,沈重变了。 十年时光,沧桑的痕迹在他身上一丝也无,但是他整个人已脱胎换骨。 曾经年少时,他如同一把静水无声的刀,纵然沉稳内敛,但寒气锋芒震慑四座。 如今。他一如邻家大哥,泉眼无声惜细流,人畜无害。 陆水横屏心敛气,见面时刻意的喧嚣骤然沉静下来。 夕阳沉没,烧透的云也变成了浅灰绛紫,夜色苍然降临。 晚饭过后,苏皎皎在杏花树下设了桌椅,点了灯,农家的小院顿时显得静谧祥和。 陆水横内心有几分忐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丝小心:“沈大哥,这次东南金矿案牵连太深太广,圣上想让你出山主局。” 苏岸道:“他这次想要人还是要钱?” 陆水横斟酌了一下:“淮扬甄家这几年日益猖狂,但是甄贵妃得宠三皇子年幼,圣上不想大动干戈。” 苏岸遂淡淡笑了:“断其羽翼,保其性命,甄家这些年在朝堂上没少铺路,贵妃得宠,他这不是不想大动干戈,是圣心莫测,没人敢出这个头吧。” “这不,”陆水横语结,“这不正好有你捅了这个天嘛。” 苏岸道:“也是,反正我回京面圣也不能两手空空,就顺便给他送个礼吧!”他说完沉吟片刻,“谁跟你来了?” 陆水横的眸子倏忽闪亮,言语中几分得意:“雷放,他也想来找你,可他被圣上密令只能先藏着身。” 苏岸莞尔,轻叹:“两万龙虎军,还说他不想大动干戈。” 两人谈话并没有避讳苏皎皎,苏皎皎正听得似懂非懂,陆水横突然转过头,凑过去很关切地看着她道:“皎皎你小时候敢哭吗?” 苏皎皎狐疑地挑高了眉毛。 陆水横这才发现,这女孩子明眸皓齿,冰雪般容色逼人。 论姿容身量,这女孩儿尚嫌青葱稚嫩,可正是因其云影半开小荷含苞,清浅已足艳色初露,才别具一番光华潋滟,越发引人采撷而动人心欢。 难怪她惹出那么一场祸事,让销声匿迹已久的锦衣王出来祸乱天下。 再看一眼眉淡如水人淡如菊的苏岸,陆水横的心不由一动。 只是当年一别,白云苍狗岁月倏忽,苏岸的心他已不敢揣测。陆水横于是挑着兴致继续逗苏皎皎:“当年你哥那名号,可是小儿止啼万马齐喑,别说一般的官员百姓,就是亲王公主,一听沈重来了,也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就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在他身边还敢哭闹淘气吗?” 他话说着,手指就在苏皎皎的下巴上轻轻捏了一把,很是有几分兄长的喜欢宠溺。苏皎皎下意识想躲又没有动,脸便悄悄红了。 苏岸在一旁不由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陆水横这般问着,苏皎皎正好回答,“可我常常跟我哥哭啊!” 苏岸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有几分懒洋洋:“阿陆,你儿子今年六岁了吧!” 一语惊破芳心。苏皎皎无端羞耻,莫名失落,少女的情愫形如点水轻若游丝,转眼在无声月色中消散消弭。 苏岸揉揉她的头,对陆水横道;“时候不早了,你一路奔波早点歇去吧。” 于是灯落人散去,很快夜色幽浓万籁俱寂。 大祸来临。 第二章 大礼(二) 苏皎皎一睁眼,四周皆是红彤大火。苏岸已然用湿透的棉被将她裹进腋下,用湿冷的帕子掩住她的口鼻,一边沉声喝道:“皎皎别怕!” 苏皎皎有点懵。 苏岸挟裹着她冲向火海。 灼热,窒息,她像一条出水濒死的鱼想挣扎透气,但被哥哥的胳臂勒得不能动,很痛。 等她缓过来瘫软在地,望着烈焰熊熊,才后知后觉到危险和诡异。 太过安静了。 除了火燃烧的声音,四周静寂如死。 火烧得已然蔓延过墙,但是没有尖叫,没有呼救,没有慌乱嘈杂的脚步声。 好像是做梦。 然后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占了半个院子。 苏皎皎被苏岸拎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穿戴整齐的官差有条不紊地救火,深夜春寒,浑身*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岸将她搂在臂弯,侧身伸手,有人将衣服递给他,他将苏皎皎披裹住。那是件厚厚的棉披风,苏皎皎窝在里面很快停止了哆嗦。 救火的队伍迅速高效,很快烈焰扑灭,四处是呛人的浓烟。 苏岸咳了两声,身边有人恭敬行礼道:“沈王爷去那边避一避。” “不了,”苏岸挥退身边人,将苏皎皎交给同样一身狼狈的陆水横,“阿陆,你带皎皎去换衣服。” 这边邹捕头从外面疾步闯进来,行礼道:“沈王爷,纵火犯见行迹败露,举刀自杀了!” 待苏皎皎收拾整齐回到小院的时候,院子已经一片乌黑狼藉,残存的屋架上青烟袅袅。 月色清幽,唯杏树依旧,繁花满枝。 苏岸靠在树上,肩上披着一件素锦披风,形容三分落寞,却已威仪具足贵气逼人。 苏皎皎突然怯步。 “皎皎。”苏岸侧过头唤她。 苏皎皎望着淡淡月光中苏岸静静的侧颜,心生敬畏。这不是她熟悉的哥哥,给她的感觉,就仿若他在高高的云端,而她卑若尘泥。 “哥,”苏皎皎走过去,低下头。 苏岸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揉了揉。 苏皎皎不知为何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热。 “怎么了?”苏岸问。 “我给你闯祸了。” 轻若蚊呐。但是苏岸听到了。 如果之前苏皎皎拒不认错是觉得自己有理,但现在见识了苏岸的气度排场,见识了这一场大火的杀机重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莽直冲动,破坏了哥哥已有的生活轨迹,将他推向了他早已厌离的身份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境地。 “傻瓜,”苏岸低低笑了一声,“想什么呢?哥哥不怪你。其实这样也好,皎皎从小到大跟着哥哥,没吃过好吃的,没穿过好穿的,也没玩过好玩的,雕栏画栋,声色犬马,人世间的种种繁华富贵皎皎一样也没有经历过,这回做了锦衣王的妹妹,尽可以享受挥霍,哥哥都供得起,也可以任性不讲理,哥哥也不怕得罪谁。” 苏皎皎“噗”地笑了,抹了把眼泪嘟囔:“谁不讲理了……” 苏岸的手指拢在她的眉目之间,笑意盈盈目光清灿:“不过皎皎你记住了,你要进入的红尘富贵场,暗地里的卑鄙阴险令人发指,你不可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能答应哥哥吗?” 苏岸说这话的时候,天高月小,杏花细碎的落英在轻飘。看苏皎皎下意识“嗯”了一声,苏岸于喉间发出声含混的笑,将苏皎皎从手边纳入肩怀。 他的呼吸在她的头顶,那一刻云淡风清。 “皎皎乖。以后和哥哥一起,哥哥带着你来往权贵间,混迹名利场,谈笑间巧取豪夺,杀伐中彬彬有礼,做一个富贵闲人,别人望尘莫及,你自安之若素。” 被裹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中,闻见他清新淡雅的体息,彼时懵懂,多年后苏皎皎再想起,方知那实在是一场美丽诱人温存软暖的情话。 第二日启程,房子只剩断壁残垣,院子也凌乱狼藉,他们走时轻车简行,苏岸也没吩咐人收拾打理。 毕竟是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苏皎皎有几分不舍,在马车里好久没有说话。 苏岸见她打蔫,问她:“怎么了?” 苏皎皎欲言还止。陆水横在一旁打趣:“她一定是心里有了意中人,这突然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上,心里难受得紧了吧!” 苏皎皎抬头怒视他,陆水横哈哈笑,凑上前道:“来跟陆大哥说说,是谁家小子让我们皎皎魂不守舍的?” “讨厌!”苏皎皎推了他一把,欺过身愈发挨紧苏岸。苏岸却只笑着,揉揉头安抚她。 只是被陆水横这一插科打诨,苏皎皎的离愁别绪也就荡然无存,她扯着苏岸的衣袖切声道:“哥,我们还能回来么?” 苏岸问询地看向她。 在两个哥哥的关注下,苏皎皎怏怏地说:“我舍不得那个院子,您说那棵杏树有百八十年的了,那架秋千还是我八岁生日时您亲手做的,打磨了两天,亲自上的漆,还刻了花纹、还有我的名字呢!” 她索性摇着苏岸的胳膊:“哥你叫人回去把秋千拿来吧!” 苏岸被她摇晃着,微微地笑了。 陆水横不屑地嗤笑着:“我还以为被谁,原来是你哥哥啊,一架破秋千,将来他闲着没事,有多少架秋千做不成?” 苏岸却是耐心细细安慰:“皎皎放心,那宅子我们没卖,谁还能霸占去。这样好了,皎皎喜欢,我让人将一应物事仔细整理照顾好,然后在南山那边置个庄子,给你将来做嫁妆好不好?” 南山那边全是肥沃的良田,有清冽的甘泉和层层叠叠的杏花林,苏皎皎一听眼睛便亮了,抱着苏岸的胳膊开心地笑了。 陆水横道:“看你那财迷的样子,拐弯抹角和自己哥哥要嫁妆羞也不羞!” 苏皎皎偎着苏岸笑眉笑眼地顶嘴:“又没同你要,要你管!” 他们走了三日陆路,又七日水路,到达淮扬古渡口。 那日天正烟雨,整个世界如水墨画般,将往来的行人囊括成了背景剪影,唯岸边绿柳红花,于那一片潮湿的迷蒙幽暗之中风姿绰约地摇曳浮显。 来接他们的,是松竹翠柏般挺拔俊秀的少年。 他穿着淡淡青衫,未打伞,见了陆水横一行人,上前躬身行礼:“下官沐柏见过陆大人、沈王爷。” 他言行有度,无谄媚,更不倨傲,举止间一派磊落清明。 陆水横与他寒暄几句,问道:“一切相安无事吧。” 沐柏一揖道,“大人走后,下官方知晓何谓江南软暖、富庶繁华。” 这是有人利诱,陆水横不由顿住脚步。苏岸却只一笑,说道;“后生初到,自当长长见识,我们走吧!” 落后一步的沐柏这才发现他们二人身后跟着一个精灵般光华皎皎的小姑娘。 第二章 大礼(三) 她的眉目明亮而灵透,唇线柔美,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浓如泼墨,沐柏突然便觉得她仿似一只初出山林顾盼无染的小野狐狸。 这个心念一动,惊觉那小野狐狸竟然朝他眨了下眼睛,她的长睫忽闪,瞬间生动俏皮极了! 下一个念头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他,他竟然直愣愣盯着人家陌生的小姑娘看了好久!那可是锦衣王沈重的妹妹! 顿时敛心静气,低首垂眸,中规中矩跟在后面走,却禁不住心如鼓槌。 他有些愧,竟然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他更是怕,锦衣王沈重的雷霆手段,降罪下来怕是不能善了。 不想那小狐狸却是偷偷凑了过来,一缕清雅的幽香若有如无地飘进鼻息,让他一时心慌散乱。 “你是我陆大哥的属官么?来淮扬多久了?” 她凑近前窃窃低语。 “下官,”沐柏有些结舌,“下官在淮扬已有半月余。” “哦,”陆皎皎颇有几分兴味,压低着声音道:“那街市都熟了吧?我哥说淮扬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沐柏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人便也自然许多,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姑娘请放心,沈王爷定会安排人陪姑娘游览风情习俗。” 陆皎皎嘟嘴道,“哪会,他嘱咐我不准淘气!” 苏岸突然望了过来。 目光很淡,但沐柏心一紧。 苏皎皎则是冲哥哥做了个鬼脸,乖顺地跟在后面走。 接风宴陆水横安排在鼎鼎有名的“山外山”,是淮扬十多年来最富盛名和特色的馆子。 那“山外山”的选址就别具匠心,在绿杉环绕翠竹掩映的半山腰上,有溪流小瀑淙淙潺潺,各色时令的鲜花明媚鲜妍。因在山间,沿途要上三百六十级台阶,故而各种特制的小轿生意兴隆。 因是烟雨天,天光较暗而云低雾淡,山间飞鸟幽啼而过,自有种红萼开且落空翠湿人衣的安闲静谧。 苏皎皎双眸明亮,一脸新奇。 有青春少女白发老妪,打着伞,沿阶售卖茶叶、水产、山货和各种手工艺品。因得了陆水横的嘱咐,不准在外面买吃的,苏皎皎的目光就盯在琳琅满目的手艺活儿上。 她买了梳子、帕子、红若朱砂的项链手环,还有一对米粒般大的珍珠耳环。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陆水横对苏岸道:“你也不管管她,买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哪一样能戴得出去!” 苏岸纵容:“小孩子,就随她开心吧。” 陆水横一眼瞟见苏皎皎拿了三条红丝绳串编的小鲤鱼,不由叫道:“小丫头买那么多都是送给谁的?” 苏皎皎笑眉笑眼地跳过来,一人一条地往人手里塞:“哥,陆大哥,沐大哥,给!” 沐柏突然得了礼物,一时竟脸红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苏皎皎浑不在意,又兴高采烈看别的去了,沐柏偷偷觑了眼苏岸,苏岸也是笑意冲融浑不在意。 沐柏握着小鲤鱼的手紧了紧,做贼似地藏进袖子里。而苏皎皎正拿起一只玉环,眯着一只眼透着光看水头,一张脸在烟雨里灿若桃花。 午宴极尽精致清雅。 珠帘半卷,心字香烧,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烹茶调琴。 待到上菜时,蟹粉狮子头盛在白玉碗,文思豆腐衬着荷叶盏,水晶虾饼连着雪如意,西湖莼菜雕着玛瑙鱼,一道道菜摆上来,或清淡或醇厚,一道道器皿配下来,或古朴或玲珑。 苏皎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无知,用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 她半张着嘴看呆了 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顺手夹了箸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 苏皎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到嘴里,美味于味蕾上刹那绽放,她眸光一亮,发出一声餍足的低呼,转而又笑眯了眼仔细体会回味。 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很合规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迷人。她是明亮的、愉悦的,食物于她是欢盛香甜的,沐柏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竟可以将吃东西吃得这么让人跃跃欲试。 菜上齐了,却见“山外山”掌柜的又亲自送来一道。 陆水横一看,觑向了苏岸。 那是一道河豚。 无双的美味,致命的危险。 掌柜的行礼道:“甄五爷特命小店烹制此人间绝味,为沈王爷陆大人接风洗尘。” 苏岸笑纳道谢。 一旁的陆水横拿出一根银针来,说道:“河豚这东西还是得小心点。” 不等他试毒,苏岸已经用小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他瞬息间的表情神色竟与苏皎皎如出一辙,说不出的享受洒脱。 同时陆水横手里的银针,变成了淡淡的黑灰色。 陆水横骇然欲发作。 苏岸按住他言笑如常:“河豚嘛,总会有点小毒,阿陆不必大惊小怪。”说完对掌柜的道:“烦请先生转告甄五爷,小王承蒙惠赐,河豚之美,倾绝天下。” 掌柜的一头冷汗,诺诺然行礼而退。 陆水横变色道:“你怎么样!沐柏赶快去请大夫!” 苏岸笑着阻止:“阿陆你别慌慌张张的,这菜虽有毒,却毒不致命,甄家送来的菜,哪敢明目张胆毒死我。” 陆水横就急了:“不死人就万事大吉?生不如死也是不死!” 苏岸却笑着又舀了口河豚来吃:“这河豚果然天下绝味,阿陆要不你也尝尝?” 陆水横瞠目结舌,像是见到了鬼。 苏岸边吃边薄责:“就你这胆子,也敢出来办案。” 陆水横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年这厮西征夷秦,最后关头就是凭着一剂灭绝天良的软骨散,将夷秦举族屠戮,赶尽杀绝。 据说那软骨散是他用计诳来的,难道,他还吃了什么百毒不侵的剧毒珍宝,抑或是这么多年这厮藏身市井还在潜心钻研医药? 苏岸的淡定吃态深深刺激了陆水横,他将河豚端过来,狠狠挖了两勺放进嘴里,对着外面大声吆喝:“给本大人来碗鳝丝面,龙须细面,宽汤、重青、重浇过桥!” 他们出来时雨霁云飞,半山斜阳。 陆水横懒洋洋歪在轿子里问苏岸:“是去我那儿,还是去衙门那儿?” 苏岸倚在青竹小轿里伸了伸脚:“行迹已露人已到,自然是去衙门。” “那查账还是抓人?” 苏岸的面容如春云般舒缓柔和,他低笑道:“锦衣王沈重出面,自然是举起屠刀,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第二章 大礼(四) 淮扬城一时风声鹤唳,道路以目。 锦衣王沈重初到淮扬,连夜也没过,就拘留了淮阳太守,抓了三名属官入狱,并在三日之后,以其刁钻严密的审讯手段,逼死一人,令两人招供。 然后整个东南官场,三郡十二县,被他传讯的传讯,软禁的软禁,抓捕的抓捕,用粗眼筛子整个水洗了一遍。 十五天有六个人自杀在狱中。 如此简单粗暴横冲直撞,令朝野哗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弹劾的上书接二连三,接五连六,渐渐占了上书总数的十之*。 弹劾的主题是,锦衣王沈重毫无证据,滥杀无辜屈打成招。 这是苏岸他们到淮扬的第二十天。 整个淮扬衙门鸦雀无声,暮春时节,天光日影花颜草色正浓,苏岸穿着件薄单衣,歪在柳荫下喝茶看书。 他看的是大周整个东南的地方志。 陆水横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冲着苏岸直嚷嚷:“沈大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这样下去不行啊!” 苏岸低头看书,正好翻了一页,听了他这话头也没抬,随声问道:“怎么就不行啊?” 陆水横出了一脖子汗,坐在他对面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吆喝苏皎皎上茶来,一边凑在苏岸身边小声道:“京城那边的消息,朝堂上快开了锅了,陛下准备下旨申斥你。” 苏岸眼不离书地笑出一声:“他敢!” 陆水横语结,正好苏皎皎端茶过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顺便敷衍了一句:“皎皎闷不闷啊?” 苏皎皎这几日正被苏岸让人买来的新首饰布料吸引着,虽没上街,倒也不闷,于是老实地摇摇头,扬眉献宝般显摆:“陆大哥,我又学了一道新菜,今儿晚上做给你吃!” “好好,”陆水横满口应着,漫不经心又喝了口茶。 苏皎皎一脸期待地问:“陆大哥,茶好喝吗?” 陆水横这才想起来这丫头正在学煮茶,细细回味了一下嘴里味道,说不上来的差强人意,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问:“刚这杯是你煮的吗?不会吧,明明是茶艺师傅做的!” 苏皎皎笑得眉目弯弯很识趣:“谢陆大哥夸奖!” 她端着茶盘飘然而去,陆水横心也被弄沉静了,伸手抓了块小点心来吃,凑近苏岸身边小声道:“我爹刚传书给我,说陛下内忧外患扛不住了,已经吐口了,要再派一个人来,与你一同查案子。” 苏岸“嗯”了一声,又翻了一页书。 陆水横道:“说是一同查案,实则就是掣肘,安了个仇敌奸细在身旁,左拖右阻过个大半年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我们如今的作为只会落人口实,怕是要由此获罪了。” 苏岸笑看了他一眼:“阿陆这些年胆子小了,从前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怕过。” 陆水横道:“我怕什么,我是怕你!当年你为什么斩获夷秦却踪影全无,还不是躲不过那些明枪暗箭!” 苏岸将书放在桌上,肃然端正道:“那我问你阿陆,我这些天可有滥杀无辜?” 陆水横摇头:“没有。” “我可有屈打成招?” “没有!”陆水横道,“连鞭子板子也没动过!” “我威逼恐吓?” “你对他们说话客客气气!” 苏岸道:“那你急什么?” 陆水横一时无语,是啊,他急什么? 废话!客客气气请了人来,没打没骂没侮辱,不过是例行询问留审,就两天死一人,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有留血书要长留浩气在人间的,有用腰带悬梁自尽以证清白的,有撞墙而死不堪受辱的,有拼死抗争大骂逆贼的,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有保持缄默尊严服毒的,一个个搞得流言满天飞,搞得他们好像腥风血雨跟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似的! 他急什么,他当然急的是百口莫辩啊!这事一开始,就陷在别人的阴谋里,对方不惜牺牲一个个马前卒,要的是让他们声名尽毁前功尽弃,最后灰头土脸退出江南。 陆水横不由一拳锤在桌上,“我憋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苏岸不理他,呷了口茶已经继续看书。 “沈大哥你说,这真是邪了,那些账本毫无破绽,最多不过是查出贪腐了一点钱,真不算什么事,我和沐柏眼睛都快看瞎了,可真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啊!” 陆水横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小厮汗流满面地急冲进来,一边大声道;“大公子不好了!淮扬起民变了,说张忠清大人死得冤枉,无数的百姓拿着锄头棍棒就冲咱们所驻的衙门来了!” 陆水横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民变!” 小厮弯着腰压着肚子剧烈地喘着气:“是,数不清的人,说要为张忠清大人报仇,疯一般冲过来了,大公子快和沈王爷先避避吧!” 苏岸的肩背偎着椅子,掩在绿柳浓荫里动也不动,只笑了声道:“慢慢等着,人打不进来。” “可,”陆水横道,“这明明是他们煽动策划的,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啊!” 苏岸笑睨了他一眼:“难道你堂堂的刑部侍郎,被些拿着锄头棍棒的乱民逼得狼逃鼠窜,回去陛下就和你善罢甘休?” 陆水横便突然笑了,他一屁股坐在苏岸对面,挥挥手让自己的小厮退了。 小厮擦着汗,气还没喘匀,一脸狐疑地退了下去。 陆水横突然歪在椅子上笑不自禁,苏岸翻着书问他:“你笑什么?” “沈大哥,这事搞大了。”陆水横好不容易敛住笑,“这明摆着一条连环计,先想私底下用火烧死你,然后前赴后继地死人给你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接着哄抬起一出民变说你惹得天怒人怨,再由朝堂上那群官员配合着弹劾请命,新的钦差一来,你就无功有罪地下马,他们这事情就成了。” 苏岸道:“怎么说是人给我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呢,我十多年本来就是残暴滥杀的恶名好吧。” “沈大哥你别说笑,这事还真就要让他们成了。这民变一起,也不必动武,就那么往衙门口静坐上几天,新的钦差一来,也就没有你什么事了。” 苏岸看着书不说话。 陆水横凑过去,声音里带了丝秘不可宣的压抑和激动:“我知道你的手段,每当濒临绝境的时候你总有大杀招,沈大哥,这回咱们该出招了吧!” 苏岸将手里的书盖在陆水横的头上:“出什么出,由着他们出吧!” 第二章 大礼(五) 数百“乱民”看似气势汹汹,却没有真的冲击衙门,而是走了悲情路线。 张忠清大人的遗孀和幼子全身缟素,悲声大呼冤枉,在衙门口就建起了灵堂。众多百姓呼应静坐,打出“还张大人清白,锦衣王滚出淮扬”“锦衣王逼杀清官天理不容”等口号,一时间淮扬衙门口哭声不断,前来吊孝的百姓络绎不绝,静坐请愿的百姓越来越多。 苏岸彻夜在书房里整理资料画地图,陆水横也查不下账了,带了沐柏窝在衙门里写申辩折子。 那一日天气晴好,沐柏拎着两尾鲈鱼送去厨房,正赶上苏皎皎在做菜。 锦衣王在淮扬已经烂大街,他们几个出去买东西就没人卖给,要不是陆水横拿那些无辜衙役做筏子,逼着他们采买,苏岸他们一行人就几乎吃不上饭。而厨师却果断辞职了,花钱托人都再请不来,只好由苏皎皎亲自操刀上阵。 沐柏见到苏皎皎的时候,正看见那小野狐狸轻快地唱着歌,围着围裙运刀如飞地切菜。 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打下光斑,她的衣衫素朴,额头出了薄汗,可是她的目光清灵,唇角上扬露出小门牙,整个人欢愉明亮。 沐柏便有一个小愣神。原来做饭可以这么快活的,陆大人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可这个女孩子的快活竟有几分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纯粹。 是无知,还是无畏呢? 苏皎皎看见他,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手里的鲈鱼,欢呼一声跳过去,鲈鱼似乎感知到了自己即将被宰杀的命运,不甘地甩尾挣扎起来。 “还是活的!清蒸最好吃了!我哥最爱吃清蒸鲈鱼!” 苏皎皎想伸手去接,又想到自己的菜还没切完,便让沐柏将鲈鱼放进一旁的水盆里。 “沐大哥,你会不会杀鱼?” 苏皎皎一边飞快地切菜,一边问沐柏。 沐柏讷讷的,君子远庖厨,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淘个米也没干过,何况杀鱼。 苏皎皎扬扬眉,将切好的菜放进盆里,擦了擦手,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走了过来。 鱼儿刚得了片刻喘息,被苏皎皎纯熟地一把操起,不由愤怒地拼死挣扎。许是那天鱼儿太滑,许是那天苏皎皎手儿太滑,总之就是她没抓稳鱼,被鱼儿跑了。 鱼儿直溜溜往水盆掉去,苏皎皎的手抓过去妄想在半空中将鱼截胡。 鱼儿重重地砸在水里,溅得水花四射。 两条鱼在水盆里拼死挣扎冲撞,终于盆仰水翻。 苏皎皎被水溅湿了一头一脸,大叫一声“别跑!”追过去抓,而沐柏见鱼全跳到了地上,也过去帮忙。 地上水滑,鱼又刁钻,苏皎皎一个趔趄摔倒,沐柏忙伸手去扶,不料脚正好踩中了一条鱼,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冲过去,滑翔,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苏皎皎倒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鱼,而被沐柏踩中的鱼犹自在地上“啪啪”地甩尾,拍得沐柏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泥点。 苏皎皎爬起来不及呼痛,一见沐柏那摔得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儿,不由铃铛般“格格”地笑了起来! 那笑颜灿烂得如那暮春的阳光般,倏忽一下子就钻进人的心里,让整个的心湖瞬时间光明跳跃,波光潋滟。 多年后沐柏宦海沉浮,却再也寻不见如斯的欢颜与如此的心动了。 苏皎皎顾不上鱼,伸手把沐柏扶起来,笑意未敛目光盈盈地问他:“沐大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了?” 沐柏说声“没”,突然觉知到一股少女的幽香钻进鼻孔,一时间他忘了鱼腥忘了水臭,甚至忘了自己狼狈出丑,只觉得天地光华,伊人皎皎。 苏皎皎在一旁恨恨地道:“沐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将它剖腹刮鳞,狠狠上锅蒸了为你报仇,你也要记得多吃点它的肉,以雪前耻!” 她这话说着,有碎发掉到前头来,苏皎皎伸手掖在耳后,在脸蛋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水痕,沐柏鬼使神差地伸手欲用袖子给她擦了去,不料天公不作美,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袖子湿哒哒全是泥。 苏岸将手中的图重重地摔在桌上,神色幽深,阴晴莫测。 陆水横的心忽地提起来,看着那图纸上大大小小圈了好几个红圈,不由道:“沈大哥这是?” 苏岸的语气有些冷峻,一瞬间上位者的威严肃杀暴露无遗:“你去传讯雷放,让他用兵将我画大红圈的地方统统给我剿了!” 陆水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苏岸积威已久,命令一出他下意识就执行照办,待已将图纸送出,他陡然想起什么,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大哥,不会是?”陆水横如梦初醒,喃喃道:“怪不得账做得那么干净,只留一点无伤大雅的蛛丝马迹吊着咱们,原来,是有恃无恐!” 苏岸的笑容清冷:“河豚味美,江山有毒。” 陆水横一时忡怔,又怅然若失。 苏岸带人闯进淮扬甄家的时候,夕阳半照,云霞漫天。 甄五爷在书房里等他。 书房胜在幽深清雅,古色古香。临窗而望,可见水静而竹茂,径美而亭巧,正有三五株桃花开得灼灼若笑。 而书房的主人,正旁若无人地煮水弄茶。 苏岸孤身进去,也没言语,顾自倚坐在茶几对面,看着他弄。 他温文含笑,是一种放旷无拘检的姿势。 甄五爷全神贯注地将茶汤注入杯中,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后,宽薄的衣袖于腕间轻柔地飘动。 微风习习,香气氤氲。 那是一个静谧安闲的黄昏,如同与知己友人品一杯茶,聊几句天。 “沈王爷请。” 苏岸端杯闻香观色。 “老夫煮茶如何?” 苏岸浅浅地呷了半口,品赞道:“火候独到,登峰造极。” “沈王爷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来?” “大概是,”苏岸放下杯微微一笑,“来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甄五爷突然哈哈大笑。 苏岸耐心地等着他,甄五爷蓦地敛笑逼问:“何故大煞风景!” 苏岸沉吟片刻,认真而苦恼地答道:“无故。” 甄五爷猛地起身将几上茶具挥落在地,一时乒乒乓乓,香流水散。他厉声喝道:“小子莫欺人太甚!真当有圣命在身,老夫就奈何不了你!” 苏岸索性便歪在矮榻上,看着碎裂的杯具摇头叹道:“可惜了一整套雪玉无瑕杯,这般九凤朝阳的雕工,怕是有钱也没处找去吧。” 甄五爷的眼角有些抽搐,色厉内荏的表情现出一丝裂缝,这厮让他该怎么接话! 这时管家面无人色地闯进来,也顾不上苏岸在场,大声惊呼道:“老爷不好了!我们的隐矿被龙虎军查封了!” 甄五爷趔趄了一步,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死一般的安静。 管家有些畏缩,不安地道:“老爷?” 甄五爷轰然倒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要将苏岸一把抓过来吃掉! 苏岸起身叹了口气,对门外兵士道:“给甄五爷带走医治!” 第二章 大礼(六) 东南金矿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结局震惊朝野。 原以为不过是查贪腐,没想到查出来是谋逆。 淮扬甄家把持大周东南的所有官有金矿,背后却在开采属于自家的隐矿。每年隐矿的出产几乎与官有金矿持平,十几年下来,数目足够骇人。 更加骇人的是,甄家隐矿中除了金矿,还有铁矿。 铁矿是用来干什么,其意昭昭。 事情一出,万分得宠的甄贵妃悬梁自尽,连日来乱哄哄弹劾锦衣王的上书万马齐喑。 众人方才想起来,锦衣王沈重早年跟随方圆子云先生读书,而云先生是个炼丹观矿的高手,东南诸矿也多是在云先生的建议下开采的。 甄家是受了高人指点,隐矿的地点与官矿有些偏差,但足以平分秋色,还分得人不知鬼不觉。 但这位高人的指点没能逃过锦衣王的那双毒眼啊! 隐矿被封,在淮扬一手遮天风光无两的甄家短短几天内被雨打风吹去。相传甄家家破之日,女眷孩童的哭声惊叫声半城可闻。 然后淮扬城一片死一般的静穆。 新的钦差便在那死一般的静穆中,屏着呼吸惴惴不安地来了。 苏岸和陆水横在“山外山”为新钦差接风。 那般的场合苏皎皎是不能去的,苏岸又不愿委屈她,专为她开了包间,由着她喜欢什么点什么,怎么高兴怎么来。 新钦差被陆水横灌得半醉了,沐柏作为陆水横的随行,借机去要醒酒汤退了出来,却在二楼天台拐角处,猛然遇见苏皎皎。 彼时苏皎皎猫一般横卧在美人靠上,松了发,脱了鞋,一身淡衣被月光照得如霜如雪。 沐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转身就想要避开,却听身后一个甜软惊喜的声音:“沐大哥!” 沐柏停住,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那女孩子瀑布般垂下来的满头乌发,那白皙柔嫩的一双天足和半截纤细柔婉的小臂,沐柏甚至可以想象,她眸如秋水肤如雪美如天上月般的脸庞。 “沐大哥也觉得无聊,我刚躲在帘子下面偷听了半天,快闷死了!” 苏皎皎自动坐起来,趿拉上鞋,小手轻轻一拍身边的位子道:“过来坐啊!” 沐柏欲拒还休地坐了过去。 时已初夏,山如屏盖,深林如怀泉如抱,空气中有种湿润清甜的味道。 “皎皎一个人在做什么?” 苏皎皎神情一振,兴致盎然地倾身过去,指着不远处一株娑婆高大的芭蕉说道:“沐大哥你看!” 那一处,皓月一轮,芭蕉的疏枝宽叶破空横斜半掩明月,枝叶尽处,有水滴从檐间滴下,落在绿蜡般的幼芽上,仿佛不堪重荷般,又扑簌簌滚落到阔叶上,离散,汇聚,晶莹定格在叶之边缘。 有淙淙的溪声盈耳,有半熏的夜风拂面。沐柏突觉得这个夜晚有种动人的情怀令人沉醉心悸。 “你仔细听那里的水落声,”苏皎皎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滴、答答、滴答答——答。” 她倾身而来的长发钻进他的鼻尖耳后,乃至淘气地钻进了他的衣领里,麻酥酥细痒痒激起他胸怀难以言传的欲念冲动。 好想掬她入怀,紧紧桎梏住她小狐般的慧黠明媚与幼鹿般的青葱清澈。 只是伊人咫尺,倏忽而逝,苏皎皎已坐了回去,说道:“小时候我哥教我识声音,感受各种各样声色不同的天籁,所以我在这里听着那一点清音,便一点都不闷了。” 沐柏不由莞尔:“那皎皎很精通音律了。” 苏皎皎抱着膝一笑:“哪里了,我哥说晓声律是为了娱己,又不是卖唱去娱人的,所以让我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哪儿谈得上精通音律!” 沐柏笑意浅浅,他自幼背负众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苏皎皎侧头认真地望着他:“沐大哥为何总是老成持重,不见你嗜好欢喜什么东西。” 少女的注视,呼吸可闻。沐柏如遇知心,陡然间有了种倾吐的*:“家父过世早,家道中落,全靠母亲一个人辛苦劳作维持生活,供我读书。” 苏皎皎“哦”了一声,神色间倒有了敬重之色:“伯母辛苦,你是得努力好好孝顺她。” 沐柏道:“家母训诫很严,从小我就是学堂里最刻苦用功的,别的同学稍一懈怠,先生就会搬出我训斥他们,所以我一向挺遭人恨的,甚至为此受人欺负报复。” “我也是。”苏皎皎说,“哥哥从来不苦使唤我,还给我买好衣服,教我弹琴写字,所以巷子里的大娘婶婶都视我为敌,谁家哥哥多看我一眼,便被骂那是绣花枕头一身祸水,谁家女儿稍微羡慕,就被骂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当心嫁不出去!”说完露出四颗小白牙,笑得一脸灿然。 沐柏也笑,虽然他觉得这小野狐狸的童年过得很悠然幸福,和自己完全没有可比性。 苏皎皎仰头望天,星空璀璨浩渺,有浮云如轻絮薄烟。 她深叹口气道:“淮扬的夜空真美!” 沐柏一时审视她的面庞,却见她明眸清亮,皓齿芳鲜,整个人有一种林野间盛大而莽阔的气象,花开叶长,生机盎然。 一时不由纳闷:“皎皎为何每日都能开开心心的?” 苏皎皎歪头望着他:“哪有,我也常常苦恼啊!” “前些日子,沈王爷多难啊,陆大人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也不见你担心发愁过。” 苏皎皎便挺直身笑了:“那有什么好发愁的!便是办不好差,皇帝又不会砍了我哥的头!” 这是什么逻辑?沐柏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皎皎道:“大不了我和我哥再回去卖酒卖酱菜啊!我们卖了十来年,日子照样快活,要不是我闯祸,我哥还继续卖呢!” “可是沈王爷身份不同,一旦出山,脱身就难了。” 苏皎皎狡黠地冲他挤了下眼,凑近前在沐柏的耳边小声道:“不都是说我哥很凶嘛,只有人怕他,哪有他怕人的!” “皎皎。”锦衣王醇厚低沉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待沐柏听到苏皎皎一声欢呼,那丫头已然奔跑着飞冲了过去。 苏岸一身常服,在明亮的烛光下接应住飞奔而来的妹妹,揽在肩侧,低头笑言了一声。 原来是这般温柔、宠溺无间啊,沐柏莫名失落,突然很诡异地想,锦衣王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呢? 皎皎要和锦衣王先回京城了,他还能再见到她,和她一起这般言笑吗? 第三章 心事(一) 锦衣王沈重回京了。 他一出手整个东南官场就成了血雨腥风的大杀器,然后他甩手拂衣去,一身温润地煊赫归来。 封存破落多年的锦衣王府重新烫了金字,起了灯笼,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物资流水般涌进去,荒无人迹的王府复又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故而苏岸一脚踏进去,竟有几分错乱今时往昔的恍然。 时任翰林大学士的许青华夫妇,带着一众旧仆为苏岸接风洗尘。 许青华是方圆子云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而他的夫人云瑶则是云先生的独生女儿,十年前他们两情相悦成婚,如今已育有一儿一女。 “子苏!” “师兄!” 许青华快步上前和苏岸拥抱住,云瑶则眉目清润,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落落的光影中迎着风含笑注目。 故旧重逢,难免一番悲喜交集,一众旧仆再与主人相认,又不免一场痛哭流涕,待终于可以在大厅从容见礼时,已金乌半坠,漫天余晖。 云瑶将一只璀璨的水晶手镯套在苏皎皎手上,笑着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收着。” 苏皎皎一声嘿笑,全无心机语态嫣然:“我哥一路上嘱咐我,云姐姐送的首饰一定要收,说您是全大周最顶尖的雕琢师,一件作品一出,有市无价,我今天可捡到宝啦!” 众人不由笑。许家两个孩子上前与苏岸见礼,苏岸拿出的是先朝吴翼之的孤本字帖与琴谱。 两个孩子给苏皎皎见礼。 苏皎皎掏出一早准备的两个红木匣子:“来来,姑姑准备的,回头让你们的娘精雕细琢,就成传家宝了!” 云瑶被勾起了兴致:“传家宝?那我得瞧瞧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打开盒子,一下子怔住,下意识看了苏岸一眼。 小女孩许芊芊疑惑道:“这不就是块石头吗?” 小男孩许崇山纠正:“这是璞玉。” “璞玉也是石头啊!” “璞玉是玉。” “可这明明是石头啊!” 见妹妹认了死理,许崇山翻了个白眼没理她,一副你真无知没见识,我不和你小破孩儿多说话的神态。 许芊芊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扬起小脸对苏皎皎道:“姑姑,您送我和哥哥的是不是石头啊?” 许青华含笑走过来抱起女儿柔声道:“这可不是石头,也不是一般的玉,是极其罕见的点睛石,寻常人求一块也不可得,这样成对的出现,更是可遇不可求了!” 许芊芊嘟着嘴:“可是爹爹,什么叫点睛石啊?” 许青华道:“点睛石也叫知己玉,它外表看着像石头,其实内里是一块美玉,但是它非常考验雕琢者的眼力,从何处下刀,下刀的尺寸深浅,只许对,不许错。” “怎么只许对,不许错啊?” “就是刀下对了,它是旷世良玉,可若是一招不慎错了,它就在里面碎成片了。” “啊?”小女孩儿半是惊讶半可惜,小声地问询爹爹:“那我娘能下对刀吗?” 云瑶已回过神来,将两块点睛石收进盒子里放好,扬眉对女儿笑道:“你放心吧,这天底下你娘要是下错刀,就找不到下对刀的人了!” 许芊芊咧着嘴巴亮晶晶地笑了,不忘在父亲怀里朝苏皎皎作揖道:“谢谢姑姑!” 许崇山扯着云瑶衣襟雀跃着道:“娘,娘快再给我看看!” 云瑶便弯腰将盒子在儿子打开,苏皎皎突然发现自己哥哥正背对窗里斜阳微笑着,静默地望着云瑶。 他身后光芒万丈,他眼前笑语清欢,可不知为什么,苏皎皎只觉得彼时哥哥的面容有些幽暗。 晚餐极是丰盛,云瑶亲自下厨,还备下了三十年的花雕。 下人都退了,苏许两家人团团围坐,苏岸拿掉面前的酒杯说道:“师兄,我不喝酒了。” 他笑容温软,言语清浅,却是让许青华夫妇面面相觑。 刹那静默。苏皎皎看了看菜式,多是鸡鸭鱼肉,心里想难道哥哥以前无肉不欢的? 就是这怔神的功夫,外面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你们这是吃上了,朕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拍!” 一时间众人都肃然起身,面露惊讶之色。苏皎皎正奇怪,却见许青华已与苏岸联袂迎了出去。 云瑶凑在苏皎皎耳边小声道:“陛下来了。”说着拉了苏皎皎并孩子们,过去见礼。 陛下,那不就是皇帝?苏皎皎一时心跳如鼓,说不出的兴奋与紧张。 宋璟扶起许青华和苏岸,对地上行礼的女眷孩童连说免了免了,一边招呼苏皎皎道:“皎皎是吧,过来朕看看,长什么样?” 苏皎皎便抬头看过去,只见她眉目清扬,月光下如风荷曼举,好一段天然意趣。 宋璟便解下腰间悬挂的黄龙佩玉送给苏皎皎。 苏岸在一旁道:“陛下慎行,这玉过于贵重,见玉如见陛下,她一个小丫头消受不起。” 宋璟的手顿在空中,半晌拐了个弯,故作勉强地把玉扔给了苏岸,说道:“她一个小丫头消受不起,那你一个大男人总行了吧!” 这却是天大的赏赐了,苏岸一旁跪倒接下:“谢陛下隆恩!” 宋璟懒得理苏岸,又掏出一串圆润光华大若猫眼的南珠递给苏皎皎:“呶,这个皎皎拿着玩吧。” 苏皎皎道了谢,宋璟回顾苏岸道:“子苏这一藏就是十年,修炼得跟闲云野鹤似的,是谁说现在不喝酒?” 苏岸上前敛首微笑:“臣下现在不喝酒。” 宋璟斜了他一眼:“这酒都戒了,怎么性子就一点不变啊?朕让你查个金矿案,怎么一出手就血淋淋的,逼死了朕的贵妃,偌大的官场刷拉一下子少了一大片,我说你就不能悠着点,下手轻点?” 苏岸道:“是,臣下多年不办案,手生了有失分寸。” 宋璟嗔笑着轻踹了他一脚:“劣性不改!说你没分寸,谁信啊!” 这边言笑罢,宋璟又笑着回身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说道:“朕真得好好谢谢皎皎,你帮朕找回了锦衣王,要不然那厮指不定在哪儿窝一辈子,”说着侧首对苏岸道;“要不是有那么一档子事儿,你这狠心贼是不是就打算着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了?” “陛下英明。”苏岸笑意冲融行礼如仪,偏生宋璟又气了个半死,转身又踹了他一脚:“朕哪里亏待了你!” “是臣辜负了陛下。” 轻轻的这一句辜负,竟生生逼出了宋璟深藏已久的感慨,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然而他是威仪已久的君王,心性又极其刚强坚忍,泪光一闪,随即消逝,揉着苏皎皎的头大笑道,“皎皎真是个好姑娘,有意思!对朕胃口!”说着他低下头凑在苏岸耳边幸灾乐祸地私语,“瞧她给你惹的篓子,这天底下终于也有你拿不住的人了!” 苏岸言笑如常:“这天下尚有陛下拿不住的人,何况臣下。” 宋璟吃了一瘪,伸腿又踹了苏岸一脚:“少说一句你会死啊!” 这两人嬉笑打骂,众人不由都笑,所以宋璟突然蹦出那一句的时候,谁都没有准备。 “皎皎这般性子,跟了朕入宫去吧!” 第三章 心事(二) 一众人等惊的惊楞的楞。 唯独苏岸略一忖度,很认真地道:“不妥。” 宋璟一挥手道:“怎么不妥啊,就这么定了!”说完拂袖就往餐厅里走。苏岸笑意清浅,跟在后面道:“皎皎长在市井,臣下从小就教她随性,怎么活得顺心过得舒服就怎么来,所以她不知隐忍宽容为何物,性子又懒散又刁钻。” 宋璟停住脚,似笑非笑地看了苏岸一眼,回身对着皎皎招手道:“皎皎,来。” 苏皎皎其实有些懵,她傻乎乎拿着那串大珍珠就过去了。 宋璟的手指托住苏皎皎的脸,人刚凑近去想说句什么,不想魂游身外的苏皎皎在被轻薄的一瞬间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将脸一闪,一个大耳光就挥了出去! 宋璟本来也身手敏捷反应够快,但他那目光深邃情意深藏的架势惯性很强,一时来不及收起,只好带着那一脸情种的余韵骇然后闪,耳光是躲过去了,可是被苏皎皎腕子上抡起的大珍珠打了个正着! 他见势不好伸臂护住头脸,飞来的珠串被他的肘腕震碎飞溅,一时碎玉流光,噼噼啪啪散了一地。可那携风带劲的力道不可小觑,宋璟倒吸一口气,呲牙裂嘴地趔趄后退,好巧不巧一脚踩在落地的珍珠上,身体再也掌握不了平衡“噗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宋璟一口气几乎上不来,tmd屁股下还有几颗珍珠啊啊啊啊!他的帝王脸面君主威仪陛下风度啊啊啊啊!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没来得及救驾没赶得上挡灾。宋璟强忍剧痛面皮抽搐正想若无其事地起身,随行的大太监杨信陡然惊醒过来,一箭步扑上去大叫道:“陛下!陛下!” 刚欲起身的宋璟被大太监杨信的冲力一压,又“噗通”一声坐下去,啊啊啊他屁股下的那几粒硬珍珠啊! 宋璟一脸哀嚎,一脚将杨信踹滚出去吼道:“瞎叫什么瞎叫!” 顿时万籁俱寂,待宋璟故作潇洒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众人齐齐跪地。唯独苏皎皎除外,她怔愣愣地吓傻了,忘了跪。 明月微缺,光华如水,那个女孩子半张着嘴惊呼欲出愕然失措的傻样子成功取悦了宋璟。 她的身后是茵茵垂柳,有夏虫在远远近近地鸣叫。宋璟负手走近她,再走近,在一个触手可及呼吸可闻的距离停住。 他男性的气息笼罩住她,他清浅的呼吸落在她的颈项之间,他轻宠薄责的话喷在她的耳边,吞吐中暗藏机锋,带着贵不可及的诱惑与吸引。 “傻丫头你看清是谁了吗,就敢打。” 苏皎皎往宋璟处微微侧了侧脸,她细腻的面颊在他微凉的下巴上轻触而过,露出她探视窥测的小眼神。 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那光柔滑腻的轻微触感虽转瞬即逝,却像是一簇蓬松颤抖的细尖毫毛,若隐若无地撩拨得人心痒神驰。 宋璟有点诧异。 却见苏皎皎已浅浅施了一礼,垂首低声道:“陛下恕罪。” 宋璟不由一笑,故态复萌地伸手托住苏皎皎的脸,语甜声柔地道:“皎皎慧黠可爱,愿随朕进宫吗?”说完转身对众人道:“都起来吧,不过摔了一跤,多大点事儿!” 众人不料这打了一岔,又回到了原路子,这皇帝难不成要动真的? “陛下。” 苏岸刚一张口,宋璟简单粗暴地打断:“子苏你不用说,终身大事,皎皎自己做主。”说完宋璟深情款款地对苏皎皎道:“皎皎嫁给皇帝哥哥可好?” 苏皎皎认真地歪头想了想。 她的目光清澈明亮,似有惊喜浮跃闪动。 宋璟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她更加认真地歪了歪头,伸手一指,带着种不通世事的懵懂无知,奇怪地道:“皇帝哥哥,你屁股下那么多珍珠,当真一点不疼吗?” “噗”一声笑,苏岸顿时破功。宋璟的面部表情瞬间断裂,忍不住一声仰天长啸:“沈子苏!你这鬼□□的什么妹妹啊!” 他这一切齿顿足的原形毕露,众人才松气跟着笑起来。宋璟顿时现出一股子撒泼无赖相,他一头扑上去以一种标准的摔跤拼命的姿势抱住苏岸的双肩,进攻! “你个沈子苏!悄不声儿的你给我装死十年!害得老子年年给你烧纸觉得对不起你!你有本事就一辈子死在外面永远也别回来啊!今儿你不说这到底是为啥,老子饶不了你!” 他这边切齿地骂,将苏岸一个过肩摔放倒在地上,苏岸已一把搬住他的双肩将他甩偏按在地上。 这是争勇斗狠起来了,而且谁都不手软。 云瑶轻轻拉了拉苏皎皎衣襟,众人皆悄悄地退了出来。 大太监杨信感叹:“锦衣王和陛下果真是过硬的交情!” 云瑶对苏皎皎道:“陛下是拿你做戏,逼子苏递软话呢,皎皎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苏皎皎顺嘴接着,不忘伸着脖子往后面看。 大太监杨信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心里叹气,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锦衣王□□出来的女孩子,果然是刁钻古怪。 许青华夫妇招待苏皎皎和杨信吃了晚饭,许青华陪着杨信在偏厅说话等候,云瑶将孩子交给奶妈,带苏皎皎回房间。 十年前锦衣王沈重失去下落,家中的旧仆不愿离开的,皆被许青华夫妇接养在庄子里,如今重开锦衣王府,一众旧仆重新回来,最年轻的也有五十来岁了。 在苏皎皎房里侍候的是一位沈嬷嬷,五十岁出头的样子,两鬓斑白,但是精神矍铄慈和爽朗,据说曾经是旧锦衣王妃的贴身大丫鬟,嫁给了锦衣王府的一位管事,膝下一个儿子是沈重的小厮,跟着沈重去了战场,回了京城后就依凭着许青华,在锦衣王府名下的庄子里谋生。 这位嬷嬷和云瑶颇为熟稔,对苏皎皎也很是亲切。 苏皎皎乖顺有礼,又笑颜如花嘴甜若蜜,哄得沈嬷嬷湿着眼眶感慨:“王妃要是知道王爷回来了,还给她领来一个这精灵人儿似的义女,不知有多开心。” 这老嬷嬷话语里的称呼有点差辈儿,但是大家都听得懂,无须纠正。 云瑶见苏皎皎安置好,对她道:“我先回去,后天懿德长公主那里有场赏花宴,京城里有品级人家的女眷都去,皎皎你在家准备准备,不懂的沈嬷嬷会教你,我也会过来帮忙。” 苏皎皎眼睛一亮:“赏花宴,长公主?” 云瑶笑:“对,说是赏花宴,其实是为了让大家认识一下你的。” 苏皎皎惊得眼睛溜圆:“认识一下我?” “是陛下吩咐的,明天会召见子苏,宫中有宴,后天就轮到你了。” 苏皎皎忙垮下脸来:“那还是别了,那么多人看我,我不就成被耍的猴儿了!” 云瑶失笑道:“既来了京城,总是要见人的,你不用怕就是了。” 第三章 心事(三) 宋璟回去了,再不到一个时辰,苏岸就要动身上朝。 随侍的老管家要他暂作休息,苏岸道:“卫伯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年迈的卫伯看着一身清润消瘦的苏岸,苍然落下泪来,感慨道:“王爷这些年受苦了!” 苏岸便笑了:“卫伯说哪里话,十年前我骂名沸反盈天,远赴夷秦以命搏敌,又哪一天不苦?” 卫伯听此流泪更甚,唏嘘道:“王爷!” 苏岸抚住卫伯的肩,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道:“卫伯不必如此,我如今回来奉您终老,不是更好。” 卫伯以袖拭泪哽咽道:“苍天有眼,老奴总算等到您回来了!” 苏岸软语宽慰,卫伯又提起一桩事来:“王爷,陛下要把苏姑娘封为县主,您也该把苏姑娘更了姓,开祠堂记入族谱的吧?” 苏岸怔了一下,微作沉吟。 卫伯不解道:“王爷?” 苏岸背对着月光,没有应,整个人竟给了卫伯几分萧索幽暗的错觉。 “封县主是陛下的事,”苏岸轻轻笑,“她一个女孩子入不入族谱有什么关系。” 卫伯诧异,苏岸吩咐道:“不许让皎皎知道族谱不族谱的事情。” 卫伯立刻躬身,恭敬应了声“是”。 深院静,小庭空。卫伯告退走了,苏岸一个人站在书房外的回廊里,桂树的枝条在他的衣襟上洒下稀稀疏疏的倒影。 远看河汉浩渺,繁星璀璨,织女牵牛似乎格外大而明亮。 又是一年七夕。 空气中还是那般草木勃发的清香,风还是如斯轻细。只是峥嵘意气少年情怀,全都过去了。 往事如烟,有人逼问,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一切他不想说的,尽都是敷衍。 他回来,只因为他的皎皎。 她尚且年幼,青葱稚嫩,花刚含苞。他固然可以近水楼台占有她,宠爱她,斩断她所有的外缘与诱惑,收她的心,敛她的性,令得天上地下茫茫人海,她只有他。 只是这般爱何其自私霸道,让她不曾心仪情动,让她无人仰慕追求,乃至她不曾见过声色犬马,不曾沾过富贵繁华,这人世间五欲六尘的好处从不曾享有,于山底去仰望云端,难免心猿意马,向往羡慕。 他已厌患王侯,而她长于乡野,将她幽拘于身侧,穷其一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以苍青之翠叶夺娇黄之芽苞,终会让她生不甘,生怨怼。 不如让她纵性任情,自在放肆地生活。她寻得美满,他放手相送,她屡屡碰壁,她便还有他。 她只有他,与她还有他,一字之差,但他愿以机缘莫测情之无常,换她一生喜乐心甘情愿。 皎皎。 苏岸背倚回廊轻轻吐了口气。他侧首向书房望去,宽大的书柜一角,发黑的香樟木,所放的书籍竟然还是十年前的顺序。 十年一梦,何曾梦觉。那个女孩子成了他深藏于心无人探知的心事。 苏皎皎是被沈嬷嬷给唤起来的。 她揉揉眼睛,见天光微亮,天幕还是带着暗黑的灰蓝色,便很不情愿地把头埋进被褥里蹭来拱去,一边在嘴里咕哝着:“这么早起呀,嬷嬷。” 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娇软暗哑,听起来不像抱怨,倒像撒娇。 “姑娘啊,今天会有封赏下来,得一早沐浴、梳妆、试衣,用了早餐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沈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手去弄香汤花瓣。 苏皎皎恹恹地洗了个澡,湿着头发裹着件轻薄的蚕丝衣从净室里出来,恰听见外面有唤“王爷”的声音,不由眼睛一亮,叫道:“我哥来了!” 她钻出门哒哒哒跑出去,沈嬷嬷阻止不及,就有些傻眼。 这,就这么跑出去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光着脚穿着木屐! 隔着窗子,沈嬷嬷看见苏皎皎几乎就一头扑在苏岸怀里,苏岸笑意晏晏地任她拉扯着,伸手还去拢她的头发。 非礼勿视。沈嬷嬷吓得连忙将头转过去,急匆匆往内室走。 “哥!”苏皎皎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肌肤却因为润泽而泛着淡淡的光泽。苏岸见她那急冲冲兴冲冲的样子,不由笑了,伸手将她的湿发掖在耳后,薄责道:“头发也不擦干,滴着水就敢往外跑。” 苏皎皎用一条带子三下五除二将头发绑住,苏岸看了眼她腰背上一块块贴住肌肤的湿渍,笑语着:“皎皎睡得可好?” 苏皎皎瞧见左右无人,偷偷地和苏岸做了个苦脸小声嘀咕:“哥,以后不会每天都这么辛苦吧?” 苏岸笑得又宠又暖:“不会,以后没事你尽管睡。” 苏皎皎得意地咧开嘴笑,全然灿烂又毫无心机,让苏岸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她冰凉的小鼻头,说道:“要是做错事或者闯了祸,就每天卯时起来去书房里练字三个月。” 苏皎皎嘟嘴皱起鼻子,彼时淡星残月,晨风刮过来带着一阵寒意。苏岸错身一步挡住风,将苏皎皎搂在怀里,他望着怀里的女孩儿,笑容浅软,说得语意绵长,似乎有难言的情意缱绻。 “陛下可能会封皎皎做县主,皎皎高兴么?” 苏皎皎有点懵:“县主是干什么的?” 苏岸道;“一般是封给郡王家的女儿,你一个异姓王的义妹,封个县主也不算太僭越。” 苏皎皎眼睛亮晶晶的:“那会有品级、有俸禄吗?” 苏岸揉着她的头便笑了:“品级恐怕是没有,但俸禄应该没问题,他怎么着也会每月给你个零花钱玩儿。” 苏皎皎便像是偷到腥的猫,笑得很欢悦满足:“我不稀罕品级,有俸禄才是真的!” 这话就活像市井泼妇叉着腰说,名声再怎么好,没钱顶个屁用呀!全身上下一股子恶俗气! 苏岸却无心纠正她的短浅无知,只笑眯眯地存心纵容:“嗯,皎皎高兴就好。” 苏皎皎缩了缩肩,小脑袋在苏岸手底下粘人讨好地磨蹭了磨蹭,苏岸俯身凑在她耳边,柔声笑着道:“那你乖乖的,在家等着封赏,哥哥先上朝去了。” 临近七夕,陛下刚刚册封的明月县主苏皎皎,由云夫人带领参加长公主举办的盛大的赏花宴。 全京城的命妇淑女汇聚一堂,一时香风鬓影,冠盖如云。 苏皎皎经过两日紧急培训,脑袋晕晕乎乎地就跟着云瑶出场了。她原本姿容清艳,精心装扮后更是端庄优雅盛美葳蕤,很是有几分仪态万方的气象。 她随着云瑶的介绍,在沈嬷嬷的暗中示意下行礼如仪,诸位贵妇包括懿德长公主在内,都很是惊艳了一下下,但很快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面带了然,心到神知。 也是了,没有点姿容颜色,怎么能惹出那么大的事来,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苏皎皎刚刚行完礼,正欲随云瑶一旁就坐,却见从门外走进一位素衣少女,一个冷笑嘲弄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就是那个脱男人裤子,心狠手辣的女登徒子啊!” 第三章 心事(四) 苏皎皎顿住,凝眸看了过去。 素衣少女十来岁的样子,肤如凝脂,眸如墨玉,眉心间用朱砂点着桃花妆,如此一映衬,让她看起来更容光灼灼,美丽高贵不可一世。 云瑶在一旁小声道:“这是甄贵妃所出的静怡公主。” 苏皎皎便面露微笑,颔首应道:“正是,公主羡慕吗?” “哼,”宋静怡一声嗤笑,脸上鄙夷嘲弄之色更甚,“这般无耻下流的手段,也只有你这样的下作人,才自以为是引以为荣吧?” “哪里,”苏皎皎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我以为是公主引以为荣,才这般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宋静怡变了脸色。大概是她金枝玉叶,平生所受的顶撞屈指可数,此时竟然有点恼羞成怒的词穷。 看她瞬间涨红了脸,苏皎皎不以为意地转身随着云瑶欲落座。那边宋静怡已然怒了,上前几步指着苏皎皎道:“你这阴狠刻薄以□□人的毒妇,竟敢嘲笑辱骂本公主!” 苏皎皎本来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可就在宋静怡要扯住她头发的瞬间,她貌似随意地侧了下身,宋静怡扑了个空,一头栽在面前的雕花椅背上! 只听“咚”一声响,堂堂的静怡公主以一种不甚文雅的姿势扑倒在椅子上,继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哭声! 苏皎皎摇摇头,心想真是一对父女啊,当爹的见面就是一屁股堆儿,当闺女的见面就是一狗吃屎,难道这是皇家规矩天家气象,不整出点热闹笑话不足以摆身份显威势? “我的脸!我流血了!破相了!”宋静怡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彰显了她内心无以伦比的恐慌,也引起了众人的担忧惶恐,不由一下子齐齐围聚过去! “公主!公主!公主怎么样了!快来人!传太医!” 一时吵吵闹闹乱作一团,苏皎皎已经识相地让出了第一现场,袖手在外围云淡风轻地冷眼旁观。 沈嬷嬷的脸有些白,着急地看向云瑶,云瑶摇摇头,示意她别慌。这时一众嬷嬷宫女气势汹汹地从外面闯进来,兵分两路,扑向宋静怡的扑向宋静怡,扑向苏皎皎的扑向苏皎皎! 沈嬷嬷和云瑶下意识挡在前面,冲苏皎皎来的多是健壮的嬷嬷,阴沉着脸言辞冷厉:“敢问明月县主,因何蓄意谋害公主!” 云瑶解释道:“嬷嬷误会了……” 一个四十上下面容阴鸷的嬷嬷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许家夫人敢说是误会!” 苏皎皎上前拨开云瑶,闲闲懒懒地淡淡而笑:“不是误会,那你说怎么着吧?” 那个嬷嬷一愣。 这个反应超出了她的预知,让她很是恍了下神,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凶光一闪,上前一个大耳光朝苏皎皎打来,嘴里喝道:“你竟敢谋害公主!” 沈嬷嬷这个时候扑了上去,挡在了苏皎皎身前。 苏皎皎知道来者不善,本来做好了准备想好了手段,可是不提防沈嬷嬷这护身一扑,当下一个趔趄,想伸手抓住云瑶稳住身体,谁料云瑶被她这一拽,身子失去平衡,竟随着倒下压在了苏皎皎身上。 待苏皎皎跳起来,发现沈嬷嬷倒在地上,白发散落,嘴角流血,不知那恶仆手上戴了什么东西,沈嬷嬷被打的脸上竟豁然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苏皎皎顿时觉得一股冷血直冲到了头顶上! 她与沈嬷嬷相识不久,沈嬷嬷每天叫她起床絮絮叨叨要她做这做那有时候挺烦人的,可是那是她的沈嬷嬷,虽然帮倒忙,但在关键时刻冲上前替她挨打护着她的沈嬷嬷! 那恶仆意犹未尽,还想冲苏皎皎来,苏皎皎敛了眸子,在那恶仆靠近的时候,举臂、转身、抬腿侧踹,一脚将那个硕壮的身躯踢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柱子上! 后背着柱,似乎听到了一声血肉脊柱发出的闷哼,落在地上的恶仆来不及痛呼,嘴里漾出一口血来。 苏皎皎又飞起一脚,将一张桌子踹飞在地,只听乒乒乓乓清脆的碎裂声,顿时震得满屋皆静! 苏皎皎旁若无人,弯腰捡起一大块锋利的碎瓷片,走到那恶仆身边,一脚踩住她的胸口。 她的容颜平静,仪态庄严,唇角还抿出一道细细上挑的弧度。 她冷而专注地,用碎瓷片刺入肌肤,然后一寸寸地在那恶仆脸上割出一道血呼啦啦的深口子! 众人齐刷刷地惊骇无言。 “叮”一声响,苏皎皎将碎瓷片扔在地上,她的动作甚至是随意而优雅的,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静怡公主,那姑娘额头不过有点红肿,连皮也没破。 苏皎皎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对着众人道:“看看,这就是公主和无品县主的区别,公主有人替她动手,而我只能亲自动手。”说着她拿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屋中的贵妇,佯装叹了口气道:“原来所谓的温柔娴淑,端庄高贵,不过是有别人动手罢了!” 说完她目光明亮眼神清澈地歪了歪头,状似不解地对静怡公主道:“你不是还有很多宫女仆从吗,叫她们来打我啊!” 一时间大家都被她的神逻辑惊呆了,宋静怡也分不清她那话是嘲弄讽刺还是激将挑衅,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时一位老太医及时救场:“公主殿下如何了!” 那毫不知情的老太医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出于医者本能,顿时被躺在地下血呼啦啦的公主恶仆嬷嬷吸引了注意,而众人惊愕未醒,也无人主持吩咐,故而被苏皎皎成功截胡。 她半扶起沈嬷嬷连忙道:“公主没事,快来看看我的嬷嬷!” 老太医还真就过去了。 把脉,看伤,上药。苏皎皎在一旁关切地询问:“爷爷,我家嬷嬷怎么样?有没有事?” 胡子一大把的老太医大概是头一次被病人“家属”叫爷爷,吓得手一抖,药粉洒了出来,差点忘了自己要继续干什么。 看老太医又继续上药,苏皎皎继续发问道:“爷爷,我家嬷嬷最是慈眉善目一副好相貌,这口子这么深,会不会留下疤?” 虽然有了前车之鉴,但老太医还是被第二声“爷爷”给喊得手抖,药粉扬起来正好呛在鼻子上,不由得“阿嚏”一声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苏皎皎忙关切地上前捶背,还很狗腿地倒了杯茶递过去:“爷爷喝茶,润润嗓子!” 老太医一时尴尬,又不敢接茶,又不敢不接茶。这谁家小姐啊,还是丫鬟啊,还是小姐丫鬟啊,这到底是谁啊这! 苏皎皎见他不接茶,只闷了头压了咳嗽不发一言又要上药,忙在一旁嘱咐道:“爷爷你用最好的伤药,不管多贵我哥都付得起!” 老太医几乎崩溃了,这还要不要人好好上药了! 沈嬷嬷的伤处理完了,宋静怡才尖叫着:“还有孙嬷嬷呢!孙嬷嬷的伤重多了,为什么不先看孙嬷嬷!” 老太医话不敢说人不敢看,闷头又去看孙嬷嬷。宋静怡喊完了才想起自己是公主,自己也受伤了,难道第一个被医治的不应该是她吗! 一时又惊又吓,又羞又怒,毕竟还是年纪小,眼泪打着转儿就要流下来,身旁的一个宫女悄悄捅了捅她的后背,宋静怡这才想起事先商量好的必杀器来。 公主晕倒了! 于是又一阵手忙脚乱,可怜的孙嬷嬷被医治了一半没人管了。 待乱糟糟急切切一阵铺天盖地的手忙脚乱之后,公主殿下连同孙嬷嬷终于被送回宫了。那位老太医终于忍不住好奇,临走前偷偷看了苏皎皎一眼。 众人惊魂未定坐回椅子上,却见苏皎皎气淡神闲地放下手中茶,端庄规矩地行礼告退:“众位受惊了,皎皎的嬷嬷要安养,恕皎皎先行告退!” 她的姿仪柔美,气韵嫣然,婷婷而去的背影竟给人以淡远清贵的错觉,像极了十年前铁血杀伐淡定有礼的锦衣王。 众人半晌方才注意到,苏皎皎的茶杯旁竟还放着一枝从窗边折下的、清香四溢的粉蔷薇。 性子温柔绵软一直无法发挥主场优势的长公主这时闭了闭眼,一掌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吐字道:“妖女!” 第四章 妖女(一) “这件事,”苏岸沉吟了半晌,看向苏皎皎道,“可能会有一点麻烦。” 彼时晴空如碧,绿柳如丝,日影透在苏岸的肩背上斑驳闪动。他的面容很温和,春云舒卷般光透而柔软,温和得让人有一点想叹气。 “陛下倒还好说,太后跟甄家亲近,怕是要让皎皎吃一点苦头。” “哥,”苏皎皎沮丧地抱怨嘟囔着:“大不了不要这劳什子县主了,不就是他们拿权势欺负人嘛!” 苏岸便笑了。 “你才当了一天县主就嫌烦了,”他起身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走吧,就穿着这身跟我进宫谢罪去。” “哥……”苏皎皎咬了咬唇,对威严皇宫有一点天然的怯场。苏岸深谙她的心思,说道:“走吧,祸都闯了,倒是怕罚了。” 苏皎皎跟在苏岸后头,忖度着措辞:“哥,那个,我若是犯什么错,你会不会……” 不等苏皎皎说完,苏岸便回头笑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着?” 在他身边十年,那丫头存什么鬼心思,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便能一清二楚,她这般吞吞吐吐,不过是想说,哥啊,我若是把那个叫太后的老婆子气个半死,你会不会被牵连降罪? 苏皎皎像个故作机灵的小狐狸般,小心翼翼偷看了眼苏岸,没敢说话。苏岸却是说:“你是我锦衣王的妹妹,就算有错,任谁位高权重,也轮不到别人教训打骂。” 苏皎皎顿时眸光一亮,嘴角藏也藏不住翘了起来。苏岸却是看了看她,又淡淡地泼了一瓢冷水:“你要是敢放肆妄为,就好好担心一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苏皎皎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这还是要她乖乖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啊啊啊哥哥不护着她怎么这么命苦! 宋璟在外书房接见了苏岸,叫苏岸起了身,却用一种意味难言的目光瞟了仍跪在地上的苏皎皎一眼,那丫头紧跪在苏岸身后,正做出一副唯唯诺诺非常畏惧怯懦的鬼样子。 要不是见识过这丫头心性狡黠爪子锋利,他几乎就会被骗了去。 宋璟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对苏皎皎道:“倒不知道皎皎与人争凶斗狠起来,还真个是心狠手辣的,嗯?” 苏皎皎低眉顺眼谦逊低调:“陛下过奖,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见她不到一眨眼功夫就装不下去了,居然敢顶嘴,忍不住反问道:“哦?你还自愧弗如?” 苏皎皎抬起头,表情认真,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光可照人地对宋璟道:“是。陛下您想,我拼了个心狠手辣,不过是以堂堂县主的身份打伤了一个奴才,这有什么好夸耀的,真正厉害的是不发一声,就有心狠手辣的奴才打人脸毁人容,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一时说不上话,不由去看苏岸。那小眼神分明是说,这丫头话锋厉害啊,是你教的吗?可这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你这厮不是一贯背后插刀当面温柔顺承从不忤逆顶撞的吗? 再说我是皇帝,我说她一句怎么了?她还分辩反讽开了,这是说我皇族心狠手辣无可争锋怎么的? 宋璟看着看着苏岸,眼神从狐疑询问就变成了无辜委屈,就一个小丫头,朕还训不得了? 苏岸却是任凭宋璟眉来眼去,恍若未知不答一字。宋璟便知道,这个玉面黑心的锦衣王这是认为他妹妹说的对。 可是,你个沈子苏,一个捡来的小丫头,你要不要这么护犊子啊! 宋璟暗自切齿磨牙,嘴上便开声了:“那皎皎这是说,朕的皇族心狠手辣登峰造极,天下无人能及让你自愧弗如是吧。” 苏皎皎瞬间瞪大眼睛,目光更清澈更懵懂地讶然道:“我何时这么说?皇帝哥哥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宋璟几乎笑场,记错,眨眼之间发生的事,他是七老八十老眼昏花会记错的吗? 他突然觉得有趣,于是循序善诱似笑非笑地继续下套:“皎皎这是说,天天骂朕心狠手辣登峰造极的人太多,朕听多了所以记错吗?” 谁知苏皎皎一脸愤然摩拳擦掌几乎跳起来:“哪个混蛋敢骂皇帝哥哥,我这就摔了茶杯替你毁了他老娘,不,毁他老婆的容去!” 宋璟“噗”地一声端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挥了挥手朗声道:“起来吧起来吧,别在这儿给朕装模作样的,就是俩小孩儿打架,请什么罪,朕每年不和你沈子苏打几场,也没见你手软来请罪!” “谢陛下宽恕。” 这边苏岸恭敬行礼道谢,那边还不容苏皎皎起身,就听一个太监的声音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请明月县主移步慈安宫。” 苏皎皎诧然看向苏岸,苏岸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说道:“去吧,不准再放肆。” 宋璟瞧着苏皎皎跟慈安宫的太监出了门,对苏岸道:“你还知道你的宝贝妹妹很放肆,来人,摆棋。” 这边厢两个人落座,有宫女上了茶来,宋璟笑道:“瞧瞧这回你有了牵挂的人,看朕不狠狠赢上你三局!” 苏岸呷了口茶淡淡笑语:“陛下就一点不担心太后。” 宋璟脸上的笑陡然凝固住。 苏皎皎第一次在皇宫里穿行。 碧墙黄瓦,花木扶疏,偶有人烟可除了恭敬行礼再听不到一点人声喧闹。如此肃穆无声,也就只有鸟儿无知无畏,婉转啼叫几声。 东绕西绕,只走得苏皎皎有几分累了,前面带路的嬷嬷依旧一脸阴沉行走如飞。 苏皎皎不禁有几分腹诽,这皇帝真有点不够孝顺,怎么住得离他娘这么远,这晨昏定省行礼问安得多麻烦费时间啊!难道是太后这老婆子人老了爱唠叨,管东管西没完没了,皇帝也禁不住才躲得远远的免受荼毒? 她这边走边腹诽着,不提防前面的嬷嬷已然停住,一脑袋就扎了过去,直撞得“咚”一声,头发散了! 苏皎皎“哎呀”一声,来不及安慰撞得生疼生疼的脑门,只一箭步冲上去,想要抓住滑落的碧玉镂花蝴蝶簪! 那是云姐姐出品世上仅此一件今生与此结缘的好不好! 因为珍贵,所以痛惜,所以要接住的决心就很大,冲上去的力度和速度也很大。 然后悲剧了。 那位嬷嬷本来就被撞了一踉跄,向前几步还没站稳,苏皎皎又一惊一乍小牛犊子一般冲过去,那位嬷嬷当时就脚下打了个绊,又高又壮的身躯扑倒下去,偏生苏皎皎抑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整个人也摔了过去! 先是“叮”一声响,那是碧玉镂花蝴蝶簪落地的声音。 随后“扑”一声闷响,那位嬷嬷沉重的*砸在硬生生石板块上的声音。 继而“啊”一声叫,苏皎皎清浅的娇呼吞没在鼻子与脊梁骨亲密的碰撞中! 半天也没人反应过来。 苏皎皎只好龇牙咧嘴自己站起来,披头散发满脸鼻血。 第四章 妖女(二) 太后面前失仪,也是要不得的。 有宫女嬷嬷们出来,搀扶的搀扶,抬人的抬人,收拾的收拾的。苏皎皎见一个小宫女将碎裂的碧玉镂花蝴蝶簪扫在簸箕里,不由出声道:“那个簪子别丢了,我看只是蝴蝶摔掉了,回头我让云姐姐看看剩下的还能不能修补。” 她那造型形如恶鬼,偏她还不消停,仰着脖子,用沾染血的手指捏着一个鼻孔说话,还不忘歪着脑袋要看地上的簪子,那样子着实是怪异滑稽。 宫女强忍住没有笑场,只应了声诺。 苏皎皎被带到小耳房,刚洗了脸坐下,还未梳妆,便听到正殿里“啪”的一声,好大好响的瓷器碎裂声。 帮苏皎皎梳妆的小宫女吓得手一缩。苏皎皎怔了半晌,狐疑地问身后宫女道:“太后娘娘有病吗?” 小宫女面露狐疑。苏皎皎道:“生别人的气,摔自己的杯子。”说完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也是啊,我忘了她用东西是不用花钱的。” 小宫女想笑不敢笑,想怒不敢怒,面部表情就有点扭曲抽搐,总算是把苏皎皎收拾清爽了,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苏皎皎低眉敛首,亭亭玉立风姿翩翩地进了大殿,跪在地上,叩首,问安。 “太后娘娘金安。” 声音清朗、清静,甚至莫名地空灵甜润。 安坐在上的高太后愣了一下,不由看了她一眼。 不见面目,但看见身形端庄窈窕。 高太后很快皱着眉扭过头去,好像对自己竟然看了苏皎皎一眼这件事,极为深恶痛绝。 心口竟有股烦闷涌上来,高太后眼底杀机一闪,握着座椅扶手的手一紧,手背上青筋跳起。 身边的赵嬷嬷见状,连忙递过一杯茶去:“太后用茶。” 高太后压下心底的戾气,接过茶,轻轻地小口小口抿。 一时大殿无声,只有太后手中杯盖与杯口极其轻微的触击声。 有夏风扶着花影在金砖地上轻轻地晃动。苏皎皎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额头触地没有起身,后脖子上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膝盖下没有蒲团,硬砖硌得她的膝开始针扎般疼。 太后则有些倦乏了,放了茶杯,歪在赵嬷嬷送来的靠垫上闭目养神地假寐。 一众宫女们轻手轻脚,添茶换盏大气也不敢出。 远远的有鸟鸣啾啾,鼻端有若隐若现的幽香飘散,苏皎皎用眼角余光乱瞟了几眼,除了几个桌子凳子腿儿,什么也没看见。 可就是她的小动作,成功地被假寐的高太后抓住了小辫子,她坐直身子将手边的茶壶掷过去喝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哀家也是你贼眉鼠眼乱看的!” 那壶茶是刚换的,水正滚烫,溅到身上肯定是要烧几个大泡,何况那壶还是冲着苏皎皎的脑袋瓜子! 苏皎皎虽然伏着身以额触地不能眼观六路,但是也时时提着小心耳听八方,那茶壶朝着她招呼过来,她哪里肯吃这亏,当下“啊”一声惊跳起! 太后发威,她竟然敢躲,还跳起来!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不是躲着向后跳,而是扑着向前蹿! 关键是她扑得还非常快非常连贯,动如脱兔快若惊鸿,眨眼间“蹭”一下蹿到了太后身前! 用余光看见那茶壶正好在自己刚刚伏地的脑门处着地碎裂开,苏皎皎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狠狠地抓住高太后的双肩,下死力地拼命摇晃,一边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哭喊:“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高太后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尊贵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待遇,脑袋撞在靠垫上几乎被摇成脑震荡不说,耳朵也被苏皎皎那嘶声的大叫震得嗡嗡作响,差点聋了。 旁边的侍从都惊呆了。 待他们反应过来团团围扑过来,苏皎皎已然是红了眼,对准身边的两个嬷嬷就是狠狠的两个耳光,大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照顾的太后!大白天穿堂风你们让太后在椅子上睡觉,让太后惊风发了羊角风!”她这边腾出手来,对着宫女嬷嬷们一阵拳打脚踢,恨恨地道:“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贼,竟敢这般对太后!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们!” 高太后跌坐在椅子上,又惊又骇,又气又怒,又头晕又脑胀又耳鸣,一时傻呆呆反应不过来。 待她勃然站起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时,她的手下已经在苏皎皎手上吃了大亏。 苏皎皎跟苏岸是学了些防身功夫的,出手的角度和力度又刁钻又狠辣,那些宫女嬷嬷们哪里是对手?再加上她明月县主锦衣王义妹的身份,也没人敢真对她动手,故而苏皎皎所向披靡。 太后一声喝,苏皎皎陡然住手,她愣愣地看着太后,然后白眼一翻,沿着身边嬷嬷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高太后气得直哆嗦,指着苏皎皎,抖着嘴唇铁青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赵嬷嬷机灵,忙上前搀扶住,扶太后坐下,转头对身边宫女说:“还不快去请太医!” 有生以来不曾受此折辱,高太后一拍桌子,面目狰狞地吼道:“传皇帝!传锦衣王进来!” 那一局棋下得有点久,你来我往半天未定输赢。宋璟盯着棋局随手呷了口茶,说道:“子苏你这十年窝在乡野,没干别的竟琢磨棋谱了吧!” 苏岸笑语道:“棋谱不当吃不当穿,臣下哪有功夫琢磨它?” 宋璟不信:“不可能,你原来棋艺远不及我!” 苏岸落下一子,轻叹:“陛下忙于政务,棋艺竟如此荒疏了!” 宋璟定睛一看,自己竟要输了,不由惊得瞠目结舌:“不可能!刚还是好好的,你这一片是什么时候包抄过来的!” 苏岸袖手道:“刚刚。” 宋璟不可置信地又审视了一遍,指着一颗白子道:“这颗,这颗子,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门边有太监施礼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光顾着瞅棋局,没听见。 太监半天听不到回应,微微尴尬地看了看宋璟,正撞到苏岸微笑地看着自己。 太监朝苏岸拱了拱手,露出哀求的神情。 苏岸笑笑,唤宋璟道:“陛下!” 宋璟恍然回神,在苏岸的示意下看向了门口太监,太监复回禀道:“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楞住,和苏岸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你那妹子,不会连太后都敢惹吧? 苏岸垂眸敛首,无动于衷。 宋璟突然纳闷起苏岸今天的态度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慈安宫正殿,不容行礼,只听太后一声冷斥道:“哀家差点让那苏皎皎给掐死!” 第四章 妖女(三) 这一声石破天惊,谋害太后,那可是灭九族十恶不赦的大罪,连宋璟也是一脸惊愕。 偏苏岸无动于衷,只面色如常行礼如仪。 “太后娘娘金安。” “哼,”高太后冷哼一声,“还金安,我看她是想要了哀家这条老命!” 苏岸没回嘴,行完礼就低眉顺眼地站在皇帝身后。宋璟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左右环顾了一下,小心试探着问:“母后,明月县主呢?” 一说起苏皎皎,高太后脸色更加难看,冷笑道;“一大堆太医围着,在耳房里装死呢!” 宋璟以为苏皎皎怕太后怪罪,玩起了装死的把戏,当下心里松了口气,指着地上的碎瓷水渍,随意地道:“那这是怎么了,母后何故生这么大气。” 不想这一句话却捅了蚂蜂窝,高太后一下子爆发了:“何故生这么大气!她敢上前来掐住哀家的脖子!陛下是不是以为,哀家被人掐死了,才值得生这么大气!” 宋璟见他老娘这是动了真格的,不由骇住,忍不住觑了苏岸一眼。 掐太后的脖子,苏皎皎那丫头不是疯了吧! 高太后一拍桌子,喝道:“要不是随从们拉开,哀家就被那苏皎皎掐背过气去!你看看哀家这一屋子的宫女嬷嬷,全都被她给打了!” 宋璟看了看四周,果然有凌乱打斗的痕迹,不过看那些侍候的人,除了衣着打扮有点凌乱,倒也未见多重的伤势。 在宋璟的心里,他不相信苏皎皎敢动手打太后,那丫头滑不溜丢,可狡诈归狡诈,却是个聪明伶俐的,与太后动手这种蠢事,应该不会干。而自己的母后他是了解的,她早生着锦衣王和苏皎皎的气,怕是故意刁难。 故而宋璟就想打个哈哈做个和事老,但看自己母后这架势,似乎不依不饶,宋璟的头就有点疼了起来。 可巧有太医又出来解围了。 太医回禀得实在是心惊胆战。 那明月县主分明好好的,屁事没有,甚至在把脉的时候,还趁人不备偷偷朝自己挤了下眼睛。可是他能明目张胆说明月县主装病吗,太后固然是皇帝的娘,可是锦衣王就是那么好得罪的?当年就是亲王公主正一品二品的大员,哪个逆鳞是锦衣王不敢触的? 所以,谎话编圆,真假莫辩,来个滴水不漏吧! “明月县主血虚心悸,该是由惊生怖,导致昏厥。” “胡说!”高太后一声断喝,“她连哀家的脖子都敢掐,还由惊生怖!由惊生怖的是哀家!哀家!” 太医忙以额触地,请罪。 苏岸音声和煦,在一旁道:“敢问太医,家妹现在如何了?” 太医答得战战兢兢:“该是,该是无大碍了。” 宋璟便插嘴道:“宣明月县主进殿!” 苏皎皎仪容未乱,娉婷娴静地进了殿,跪地,问太后安,问皇帝安。 她请安的位置微微有一点偏,因为正地方碎片纷纷,茶渍横流。 宋璟留意到了这一点,心下突然一紧,他的母后,怕是,手段不光彩了。同时宋璟也有种难言的失望,她堂堂太后,天下至尊,犯得着刁难一个小女孩儿,还是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撒泼耍赖地刁难一个小女孩儿吗? 自己留意到的事情,沈子苏自然也能留意到。宋璟出声让苏皎皎起身,同时看了苏岸一眼。 那厮目光温润,面色无波。 不想苏皎皎却是俯身再次叩首,说道:“臣女有罪,不敢起身。” 这却是大出宋璟意料的懂事,不由顺着声问道:“那便跪着回话,皎皎,朕问你,你何故掐太后的脖子,惊扰太后?” “掐太后脖子?”苏皎皎骇然抬头,一双大眼睛尚有湿气,越发显得清澈纯真。 那目光撞得宋璟都有点吃不消,讪讪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又一次被苏皎皎的伪善无耻惊呆了,竟敢当面否认,胡说八道! 多少年高太后不曾被人这般陷害了,这种抓狂的感觉瞬间让她再次失去理智,手里的茶杯又一次摔了出去! “叮”一声响,在苏皎皎的膝盖前碎裂开,苏皎皎抬臂挡住脸,身体却一动没敢动。 “母后!”宋璟几乎恼羞成怒,这还有完没完了! 高太后恍然间便知道自己落败了! 她败了!她吃了亏,受了罪,那滔天的折辱,足以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罪孽,她自认为抓住的把柄,全部全部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 苏皎皎不承认。 因为太过惊世骇俗,只要苏皎皎不承认,便没人相信那是她做的。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信! 而如果她硬要说有,硬要定罪,那就是栽赃陷害,那就是以权势凌人!即便她贵为太后,也是百口莫辩! 她没证据,只有证人,可是证人都是慈安宫的仆从! 高太后一时间,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宋璟没理会他母后极其难看的脸色,只对苏皎皎一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给朕从实说来!” 苏皎皎眼泪便流了出来。 但泪水悄然落干,她却没有哽咽失态,而是端庄恭谨叩了个头,答道:“在来慈安宫的路上,臣女不敢失仪,但又跟不上带路嬷嬷的步伐,只低头一路小跑,临近宫门时,臣女不料嬷嬷骤然停住,收步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撞得头发散了,又一脸鼻血。”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有亏欠,微微低下头,继续道:“臣女在耳房里重新梳妆,让太后娘娘等得久了,进来请安时,太后在椅子上睡着了,没听见臣女的话。臣女不敢起身,等了许久,见有风从窗外刮进,担心太后娘娘着凉,就想提醒身边的宫女一声,不想刚要抬头,一个茶壶就凌空摔了过来,臣女,”苏皎皎忖度了一下用词,说道,“臣女吓得跳了起来,就有一群嬷嬷宫女围过来,呵斥臣女意图不轨,谋害太后,臣女惊慌失措,张口欲辩,不想后颈一凉,就失去了知觉。” 一时大殿里死一般鸦雀无声。 一众宫人被苏皎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手段惊得瞠目结舌。 偏偏她还白莲花一般端庄雅洁楚楚可怜。偏偏谁也不敢出来反驳。 难道指证她说她掐着太后脖子吼太后,殴打太后的宫人? 这事情苏皎皎敢做,她们是说都不敢说的! 高太后忍无可忍,站起身指着苏皎皎,手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苏皎皎忍不住内心哀嚎,怎么无论敌我老少都是装晕这一招啊?她是太后不能玩点新鲜的?还是静怡公主就是和她祖母学的? “太后!”身边的赵嬷嬷一把扶住,“快来人,扶太后躺下!太医还不快过来!” 一行人匆匆进了内室。宋璟无力地扫了一眼,又烦闷,又无奈。 那是自己母后。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好歹也是堂堂太后,一个女人的地位身份已然到顶了,还用得着这般下作不?自从甄家出了事,这都是第几次装晕了? 故而宋璟也没忙着进内室做孝子,而是让苏皎皎起来,对苏岸道:“子苏,见笑了。” 苏皎皎前脚回到锦衣王府,宋璟丰厚的赏赐后脚便跟来了。赏赐非常优厚,衣着穿戴应有尽有,并正式册封了县主正二品的品级。 当然太后的赏赐也很快来了。名目是明月县主与仆从斗殴,禁足三个月,特赐三个教养嬷嬷和一把戒尺。 第四章 妖女(四) 那三个教养嬷嬷,一个姓张,一个姓鲁,一个姓王。 张嬷嬷教她穿衣梳妆,鲁嬷嬷教她行走坐卧,王嬷嬷教她女戒女德。 那三位嬷嬷分别给苏岸和苏皎皎行礼,苏岸笑微微地道:“有劳三位嬷嬷了,三位嬷嬷严加管教。”说完向门外走,走至门前回头对苏皎皎道:“皎皎别忘了,每日卯时去书房,练字三个月。” 苏皎皎嘟了嘟嘴,没答话。一旁的鲁嬷嬷道:“王爷教导,县主不可以嘟嘴抗议,应该恭顺称是道谢。” 苏岸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苏皎皎倒也听话,朝苏岸行礼道:“是,多谢哥哥教导。” 鲁嬷嬷道:“县主的礼仪不到位,蹲得要再深点,腰弯下来,含胸,敛首……” 苏岸已转身走了。苏皎皎按鲁嬷嬷的指点夸张地行了一个礼,形似一只烤熟的虾米,偏偏还站立不稳,单脚跳了几下才平衡住身体。 “县主这样可不行!要蹲得再浅点,腰直一点,头不能耷拉下去,不能这样……” 苏皎皎“蹭”一下挺身抬头,草草地行了一礼。 “县主您这样可不行,要面带尊敬恭顺,将礼行到位!” 苏皎皎再次摆出烤熟虾子的造型。摇摆着单脚跳。 “县主!” 这是一旁的张嬷嬷打断气急的鲁嬷嬷:“鲁姐姐,规矩礼仪不能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您以后慢慢教。” “嬷嬷说得对!”苏皎皎抿着嘴明媚一笑,扑过去一把搂住张嬷嬷,“啵”的一声在她的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众人石化,面目如同见鬼。苏皎皎已跑到门边,朝她们做了个鬼脸道:“我今天累了,各位嬷嬷请自便!” 那三个嬷嬷面面相觑,直到一位仆妇带她们去房间,才缓过神来。鲁嬷嬷气极:“上去便又扑又抱,举止轻浮,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王嬷嬷冷峭道:“鲁姐姐错了,要是大家闺秀,还用得着咱们什么事儿?” 鲁嬷嬷犹自气恨:“市井泼妇也没有这样耍无赖的!” 张嬷嬷道:“两位姐姐少说两句。” 鲁嬷嬷冷眼看了看带路的仆妇,“哼”了一声:“我怕什么,我这就去禀报沈王爷!” 带路的仆妇恍若未闻,一直领到贵宾房,施礼告退。 三位嬷嬷在鲁嬷嬷的房间里商议。 张嬷嬷道:“两位姐姐,我们这趟差,怕是要办砸。” 鲁嬷嬷冷笑道:“张妹妹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三个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还有太后娘娘赐下的戒尺,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王嬷嬷道:“张妹妹多虑了,我们是太后娘娘派来做教养嬷嬷的,没有给一个小丫头没办法的道理。” 张嬷嬷面带忧虑:“你们没看到吗,锦衣王很是宠爱明月县主,明月县主顽劣,却是正二品的主子,只要锦衣王纵容,我们便束手无策。” 鲁嬷嬷不以为然:“你当太后娘娘的戒尺是做摆设的!锦衣王再厉害,他敢公开违背太后懿旨!” 张嬷嬷不再说话。 鲁嬷嬷阴冷的目光瞟向桌上供起的戒尺,唇边浮现一丝冷笑,管你什么县主不县主,从此以后别想再有舒服的屁股! 第二日卯初,苏皎皎窝在书房的椅子上摆弄着书,忿忿地嘟囔:“惹祸精!” 苏岸读着书头也不抬:“皎皎在说谁?” “你呗!除了你还有谁!” “你倒说说我怎么惹祸精了?” “我与太后今日无冤往日无仇,她干什么下死命整我?还不是因为你,断了人家娘家的财路,端了人家娘家亲家的老巢?” 苏岸便抬头笑:“怎么,后悔做了我妹妹了?” 苏皎皎立刻嬉皮笑脸:“哪有,我后悔啥也不后悔给哥当妹子!” 苏岸瞅她一眼,没理会。苏皎皎端然正坐打开书,一脸灿然坏笑道:“在我的地盘上,以为有个破戒尺,我就会怕那三个老太太?真是做梦娶媳妇,白费精神!” 早餐桌上,鲁嬷嬷肃立一旁,指点苏皎皎的用餐礼仪。 “县主,喝粥时勺子不能碰到碗,嘴里不能发出声音!” 本来姿仪优美用餐的苏皎皎愕然抬起头:“我发出声音了么?” 鲁嬷嬷郑重其事一脸秋霜:“县主出声了。” 苏皎皎恭敬站起:“我长于市井,粗鲁惯了,请嬷嬷示范,皎皎定用心观摩学习。” 一旁有丫鬟递上一套餐具和一份饭食来,鲁嬷嬷一礼:“县主请看。” 说完她优雅坐下,抬臂,用勺,喝粥,放下。果然悄寂无声。 苏皎皎惊叹:“嬷嬷如何做到的!您再示范一遍!” 那粥味美非常,鲁嬷嬷复又示范。 苏皎皎在一旁做了下,沮丧道:“不行不行,嬷嬷慢点,一定是我刚没看清!” 鲁嬷嬷复又示范。 苏皎皎皱眉:“不对啊,为什么我有声音?您再做一遍!” 鲁嬷嬷复又示范。 “嬷嬷再慢点,勺子怎么用?” “嬷嬷好神奇,粥在嘴里不用嚼的吗?” “怎么咽的?不出声的?” “放下勺子总要靠到碗的,为什么没有声音呢?” “这粥用完了,来人,再来一大碗!” 鲁嬷嬷刚把勺伸进去,便停下来起身告罪:“县主不行了,老奴可吃不下这么一大碗!” 不得不说,鲁嬷嬷的规矩礼仪还是真无可挑剔的,惊慌之下放下勺子都没有一点声音,苏皎皎抓不住她这个小辫子。但是转念皱着眉道:“鲁嬷嬷,您的勺子都伸进粥里了,沾了您的口水,别人怎么吃呢?这么大一碗扔了多可惜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哥都不准我挑食剩东西,您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不会是每天都这么浪费奢靡吧?” 鲁嬷嬷的脸微微涨红,有些尴尬,告罪一声,硬着头皮吃了那一大碗粥去。她实在太撑了,站起来在一旁的时候,再没敢挑苏皎皎任何的刺,她怕那活祖宗让她再来个示范! 上午是王嬷嬷的课,天清气爽,苏皎皎摇头晃脑在那儿跟王嬷嬷读女诫。 她的双目亮晶晶的,一脸认真求知若渴。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 王嬷嬷让苏皎皎解释听听。 苏皎皎道:“嬷嬷,这个班昭长得黑,人又笨!您看,她自己也说了,鄙人愚暗,暗不就是长得黑嘛,愚自然是人笨了!而且你看啊,她自己说,年十有四,都十四了才刚学会扫地,这真是笨得要死啊,我不到四岁就会帮我哥哥扫地了!我哥还常常骂我笨!真是过分啊!而且这又黑又笨的丫头也忒好命了,竟然还能嫁给皇帝做婕妤,不会是他们家,欺负汉成帝是瞎子吧!……” 王嬷嬷如被五雷轰顶,炸得外焦里嫩七窍生烟! 这,这是什么神解释啊,可以这样说的么,真的可以的么? 因为被雷轰,震撼之余没反应过来,听到后来忍无可忍喝止道:“汉成帝不是瞎子!” 苏皎皎的大眼睛清澈而无辜:“不是瞎子?那为什么要娶那个笨得要死的黑丫头呀,是那班家很厉害皇帝不敢不要吧?那班家再厉害也不能把这货给皇帝啊,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皇帝有其他残疾娶不到媳妇,他是嘴歪了吧,腿瘸了?” 王嬷嬷辩无可辩:“皇帝没残疾!” 苏皎皎一副了然的表情:“这我懂了!他不能人事啊,那怪不得给他一个没人要的呢,把漂亮的给他那也白搭不是?” 王嬷嬷的脸抽搐着,再抽搐着,最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无奈脸颊还是在抽搐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气得拂袖而去! 苏皎皎在她身后双手一摊:“这老嬷嬷真是抓不到重点,那班昭根本就不是成帝的班婕妤啊,她们是两个人的好不好啊,拜托太后你能不能派个聪明点的人来啊,这样的对手戏拉低我档次好不好!啊啊啊啊简直活不了啊!” 第四章 妖女(五) 话说那王嬷嬷走了段路,被风一吹,脸颊停止抽搐,脑袋也清醒过来,这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被那丫头拿了一把,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先是说些可笑至极可恶至极的话让她脑袋“轰”一声一片空白,瞠目结舌了半天,就顺着她的话茬争论起汉成帝来,倒是忘了那班昭不关汉成帝的事,她没有嫁汉成帝啊! 王嬷嬷一时痛悔,忍不住就给了自己一个小耳光,怎么这么糊涂呢! 现在要去纠正她,估计她会笑眯眯地歪着头嘲笑她:“嬷嬷查了书么?这回不会错吧?” 到时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她要是再上个折子,说自己人老脑昏,把班昭说成班婕妤,不配教导之职,她在太后面前没脸失宠不说,这一世的英明也全都付之流水了,在她有生之年,都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将来出了宫,想去哪个官宦人家做个教习,落这么个名声,谁还敢请她? 不行,这事绝对不能张扬出去! 王嬷嬷慢下脚步,用一种很复杂难言的目光看了看小书房的方向。看来张妹妹说得对,在这锦衣王府,在明月县主这里,太后娘娘的一把戒尺是绝对不能横行无忌的。 明月县主从此是不能得罪了。可是太后那边怎么交待? 回到房间,鲁嬷嬷很是诧异:“王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嬷嬷好像气恨未消一般地说:“简直朽木不可雕!我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学生!” 鲁嬷嬷撇撇嘴道:“王妹妹你得拿出点当先生的气势来!看我下午不把她管得服服帖帖!” 下午鲁嬷嬷严阵以待,从立站姿开始。 腿间夹根筷子头上顶本书。 苏皎皎不一会儿就开始蠢蠢欲动,鲁嬷嬷面藏冷笑,拿着太后亲赐的戒尺说道:“县主得罪了!” 一戒尺挥下去,重重地抽在苏皎皎的小屁股上!苏皎皎“嗷”一声叫,捂着屁股像受惊的猴子般跳了起来! 鲁嬷嬷厉声道:“县主不可放肆!先生教导当忍耐顺承,不可大呼小叫,更不可乱蹦乱跳!” 下一秒她见到的就是苏皎皎的一张笑脸,只见她一把夺过戒尺,笑嘻嘻地道:“还有这礼仪呢,忍耐顺承不可大呼小叫乱蹦乱跳是吧,烦劳嬷嬷为我示范一下吧!” 鲁嬷嬷陡然变色,可不容她反对,苏皎皎已经一戒尺重重地抽在她的肥臀上! 苏皎皎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而是从小帮苏岸酿酒腌酱菜,再加上学了几招防身功夫的,所以那一戒尺的力度,绝对会带给人油煎火燎的独特感受啊! 鲁嬷嬷一声闷哼,踉跄一步“咚”一声跪在地上,瞬息之间脸就白了,有冷汗渗出来。 苏皎皎弯着腰歪着头觉得很奇怪:“嬷嬷你做个示范就好了,何必如此多礼,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我先生,还是太后赐下的,动不动跪下我哪里消受得了?” 说完伸出小手搀扶鲁嬷嬷,鲁嬷嬷借着她的力想站起来,不料苏皎皎包藏祸心,只听她“哎呦”一声,“鲁嬷嬷你好重啊!” “啪!”鲁嬷嬷腰来没来及直起,就被苏皎皎给推了个屁蹲儿,再次受创,鲁嬷嬷再也撑不住,忍不住“嗷”一声惨叫! 苏皎皎忙地后退一步,怕怕地道:“鲁嬷嬷你没事吧?我没想到你这么重,怪不得早上能吃下那么一大碗呢!” 鲁嬷嬷突然泪流满脸,什么我能吃下那么一大碗啊,都快撑死我了,不不,都快摔死了我啊,谁来救命啊,啊啊啊! 苏皎皎贼心不死故技重施又来搀扶,鲁嬷嬷突然有种给她下跪求饶的冲动,忍住泪道:“老奴自己爬起来,不敢劳烦县主!” 下午鲁嬷嬷是被仆从抬回去的,王嬷嬷诧异地道:“鲁姐姐?” 鲁嬷嬷欲哭无泪,欲说无言。 王嬷嬷再次上课,温柔淡定了很多。 “县主,老身昨天气糊涂了,都忘了纠正您,做《女诫》的班昭不是汉成帝的班婕妤。” “呃,”苏皎皎眼睛亮晶晶地歪着头,“您回去查书了?” 啊啊啊,果然是从这里来了,王嬷嬷内心哀嚎着,脸上淡然避开锋芒:“县主误会了,班昭十四岁嫁给同郡曹世叔为妻,故而我们又称她为‘曹大家’。” 这是暗地里指出,班昭可不是十四岁才学会扫地啊,啊啊啊。 谁知苏皎皎轻风云淡,以不变应万变:“那班婕妤是谁?” 王嬷嬷一愣,怎么还扯班婕妤,咱们说班昭学女诫好不好啊? 但是也很平静地答了:“班婕妤,应该是班昭的姑姑。” “哦,”苏皎皎点了点头,“养女随姑姑,怪不得班昭长得黑,又笨又丑的!” 王嬷嬷顿时又觉得天雷滚滚招架不住了!这还有没有完啊,谁长得黑又笨又丑啊! 苏皎皎又在后面神补刀:“不过配汉成帝那个假太监也是绰绰有余的。” 王嬷嬷眼看又被绕进去了,弱弱地纠正道:“县主,汉成帝不是假太监!” 苏皎皎一下子瞪大眼睛:“不是?他不是没儿子吗!” 王嬷嬷无奈地泥足深陷:“那是赵飞燕姐妹断成帝子嗣。” 苏皎皎胡搅蛮缠:“赵飞燕不是大美人吗,干嘛嫁给一个假太监!” 王嬷嬷想仰天长叹,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汉成帝不是假太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好不好啊! 苏皎皎自娱自乐带解释:“哦,我知道了,赵飞燕她们贫贱,虽然嫁了假太监,但可以做皇后,为了荣华富贵什么的还是可以忍一忍。” 王嬷嬷强压下暴怒的冲动:“县主,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是赵飞燕姐妹不贤,断成帝子嗣!” 苏皎皎狐疑地盯着王嬷嬷,像是盯着一个奇怪的蹊跷物件。 王嬷嬷不知道她又憋着什么坏,心里发毛:“县主怎么了?” 苏皎皎歪了歪头,认真地问道:“嬷嬷是说,汉成帝是个正常的男人,只因贪恋美色不顾自己的子嗣,是这样吗?” 王嬷嬷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小心地点了点头:“是的。” “哎呀!”苏皎皎一声哀叹委顿在椅子上,“班昭她姑因为长得丑点就失宠,男人宁愿子嗣不要也要沉溺女色,你说她写个破《女诫》干什么啊,直接长得俊点比什么不强啊!” 王嬷嬷淡定的面孔瞬间崩裂,这论点,这论据,这不靠谱的思路啊! “县主,鄙人愚暗是谦辞,班昭长得不丑,她姑姑更是姿容秀丽,琴棋书画冠绝后宫,宠爱一时。” 苏皎皎惊跳起来:“你说什么!姿容秀丽,琴棋书画冠绝后宫!那还有赵飞燕什么事啊,汉成帝宠幸她不就完了嘛!” 王嬷嬷一时无言。 苏皎皎逼问:“班婕妤为什么失宠?” 王嬷嬷迟疑半晌,如实作答:“婕妤端正守礼,不及飞燕姊妹谄媚妖娆。” 苏皎皎莞尔道:“嬷嬷错了。” 王嬷嬷愕然。却听苏皎皎道:“婕妤不是输在端正守礼,而是输在洁身自好!一个人太在意自己名声,过于维护自己品行,就难免极端自私,只顾自己,用任何一点手段都嫌脏了自己的手,这样做倒是成就了她贤德的名声了,可是却毁了汉成帝!” 王嬷嬷骇然,诧异道:“县主何出此言?” “班婕妤宠冠一时的时候,有一次成帝要与她一起乘车游玩,她便劝谏皇帝,说自古明君都是贤臣常伴身边,只有昏君才让宠妾不离左右,成帝听了她的,是不是?” 王嬷嬷点头。 “乃至赵飞燕诬陷她曾向神灵诅咒皇帝时,她自我澄清,皇帝也认为她说的对,赦其无罪,是不是?” 王嬷嬷复点头。 苏皎皎道:“可见皇帝并不是一点不听她的,若她不是那么在乎贤德的名声,施展些狐媚的手段,投皇帝所好,她霸在汉成帝身边总比飞燕合德之流的人强吧!所以那班婕妤徒用一首《团扇诗》落个名垂青史,实则是个不臣不妻的奸诈之辈!女人都学她,臣子都学她,用丈夫君主的过失来成就自己的美名,还不是欺世盗名!” 王嬷嬷直觉这话有些不对,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苏皎皎又说道:“后世的上位者要女人都学什么女诫,男人们明明都是好色之徒,贤德品性哪里抵得过一包□□啊!” 第四章 妖女(六) “轰”一声,王嬷嬷又觉得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了!她强行抑制住堵苏皎皎嘴的冲动,不料苏皎皎又奸笑着来了一句神补刀:“那些让女人学习女诫的女人们,估计都是想把别人教成班婕妤,她自己好当赵飞燕吧!” 王嬷嬷“嗖”地起身堵住了苏皎皎的嘴。她静如处子却快如脱兔,这下子是苏皎皎被惊呆了。 “嬷,嬷嬷你怎么了?” 王嬷嬷这才失魂地松开了手,说道:“我的县主唉……” 苏皎皎不知是嫌弃王嬷嬷还是情绪正激动,“呸”一声恶狠狠地道:“最可恶的是班家,把自己家的女儿都教成自以为是的蠢蛋,他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什么狗屁东西!” 王嬷嬷直接就翻白眼瘫坐在椅子上! 看着被仆从搀扶出去的王嬷嬷,苏皎皎将双腿往桌子上一翘人就靠在椅背上,她用食指摩挲了下嘴角,坏笑道:“跟我一本正经,我就胡搅蛮缠,跟我中规中矩,我就惊世骇俗,看看谁还敢来当我先生!” 王嬷嬷果然,当天下午就回了慈安宫,向太后娘娘谢罪请辞。这小妞太厉害,她的想法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她这做教养嬷嬷的担不起这连带责任啊! 太后气得又摔了套茶壶茶杯,并且严令鲁嬷嬷严加管教。 鲁嬷嬷已然战战兢兢,面对太后严旨欲哭无泪。苏皎皎一脸灿烂地凑在她的面前,亲密无间地道:“嬷嬷想不想卸了这职位?” 鲁嬷嬷老实地道:“想!” “那没问题!”苏皎皎一掌拍在她肩头上,“我帮你卸了去!定让你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出了这锦衣王府,回头还让太后重重赏你!” 苏皎皎说完蹦蹦跳跳出去了,剩下鲁嬷嬷毛骨悚然。这,这不是什么好话吧,是憋着什么损招呢? 安安分分过了两天。那日黄昏,鲁嬷嬷下了课,于园子里花间小坐,边用拳头轻轻敲打着后腰,边在心里嘀咕,这教人礼仪,当真是个累人的活儿啊! 却见苏皎皎一身粉裙,披着斜阳的艳色,拿着一枝荷叶和一枝雪白的莲花,于一大片青葱翠碧草间款步而来。 她带着美好清甜的笑容,朝鲁嬷嬷开心地打招呼:“嬷嬷好!” 人家是县主,还是个惹不起的县主,鲁嬷嬷忙起身施礼。 “鲁嬷嬷何必客气,”苏皎皎躬身来扶,鲁嬷嬷却勃然变色! 我的天啊,她腕子间那昂起头冲自己扑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啊——”一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鲁嬷嬷笨重的身体重重砸在石子地上,而她看见那红白斑纹的蛇竟扑向了自己的鼻子尖! 蛇特有的冰凉腻滑的质感已在肌肤,鲁嬷嬷最终连个“蛇”字也没喊出来,成功地晕了过去! 而她的身下,已被自己的尿液湿了一片! 面对两个前来请罪的嬷嬷,太后几乎砸碎了整个慈安宫! 那苏皎皎竟敢如此对待她派去的嬷嬷,这简直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来人!传旨!让那苏皎皎前来见哀家!” “太后息怒,”赵嬷嬷连忙上前,握住高太后的手道,“切莫轻举妄动!” 高太后余怒未消,但听了赵嬷嬷的话,还是挥退了左右。 见四下已无人,赵嬷嬷道:“太后娘娘,苏皎皎不足挂齿,切莫激怒锦衣王。” 高太后切齿道:“哀家难道怕他!” 赵嬷嬷道:“太后娘娘气糊涂了!他这次卷土重来,是抓了舅老爷的把柄寻衅报仇的!” “可难道我忍气吞声,他便能偃旗息鼓?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哀家就不信皇帝敢弑母!” “太后!皇帝不敢弑母,可是能褫夺了舅老爷的爵位,毁了整个高家啊!” 高太后迟疑:“那你说怎么办?” 赵嬷嬷道:“依我看,锦衣王对那苏皎皎宠爱非常,咱们不如用计,让那苏皎皎嫁入高家!” 高太后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我高家绝不允许那样的女人进门!” “太后息怒,”赵嬷嬷安抚住高太后,循循善诱道,“您想啊,那苏皎皎再无法无天,也不过是个女孩子,她若是一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还愁摆布不了吗?有了苏皎皎这张盾牌,锦衣王还能不依不饶地快意恩仇吗?” 高太后沉吟道:“恐怕他不会允许的。” “所以我们得用计啊,”赵嬷嬷小声道,“凭我们的手段,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秋凉渐至,咸阳郡王府的菊花陆续开了,桂花隐隐地飘香。 老太君乔氏一头白发,一身半旧常服,拄着拐杖弯着腰在侍弄菊花。身边的桂嬷嬷在一旁关切地唠叨:“才染了风寒,老太君去歇歇吧!” 乔老太君道:“受了点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打几个喷嚏喝几碗姜汤,动一动出出汗也就好了,值什么大惊小怪的!” 桂嬷嬷道:“您不别当回事,如今身子骨不比从前了!” 正这时有丫鬟禀告太医来了。 乔老太君起身道:“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过老方来了也好,好长时间没说说话了,都这把老骨头,的确是不比从前了!” 须发皆白的方老太医笑呵呵地进来,冲乔老太君施礼。乔老太君道:“太医有礼了,快点里面请。” 方太医看了脉开了方子,又絮絮地嘱咐了几句。两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免喝喝茶聊起天来。 “最近这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我这老婆子困在这院子里,天聋地哑,不比你各处行走,消息灵通。” “要说新鲜事儿,”方太医捋了把雪白的胡子,沉吟了片刻说道,“还真有一件。” “哦,快说来听听。” “锦衣王回京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儿。” “哈哈,你说那个女孩儿是吧!”乔老太君笑道,“我也听说了,是个有脾气的,不仅公主的嬷嬷敢打,太后的嬷嬷也敢得罪,据说还被整得很惨?” 方太医的脸上浮现一种微笑的光辉:“是啊,打公主嬷嬷那次还是我去医治的,是个奇怪的孩子。” “奇怪?” 方太医笑意更浓:“是啊,上去给我叫爷爷,那小声音甜的呦,吓得我差点上不了药!” “哈哈哈哈!”乔老太君朗笑,“瞧你那点出息,你各处行走何等沉稳,还能被个小姑娘吓着!” “那丫头心地善!”方太医断言,“要说和公主嬷嬷打架是任性使气,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嬷嬷报仇,但是她蹲下来嘱咐东嘱咐西,还不停地给我叫爷爷,给我端水捶背,试问哪个主子能为奴才做到这一步啊?” “哦?”乔老太君生出点兴趣,“不是都说那丫头歹毒邪性吗?” “邪是邪了一点,”方老太医言道,“锦衣王□□出来的人,你指望能有多方正?不过心地是不错,换个人指点指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而不语。方老太医突然正色对乔老太君低声道:“我看那孩子有碧心郡主的灵气。” 乔老太君陡然变色呆若木鸡。这边厢方老太医已经行礼告辞,桂嬷嬷送了出去。 “碧心,碧心……” 乔老太君在晨阳斜照的尘埃里,对着前方虚空,喃喃自语流下泪来。 第五章 祝寿(一) 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六十大寿,锦衣王府收到了帖子。那帖子有两张,一张给锦衣王,一张给苏皎皎。 苏皎皎好奇地摆弄着那黄灿灿的鎏金帖子,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翻来覆去地痴心妄想想着能不能从那帖子上刮下金子来。 关键是她拿了把小刀不但做了,竟还在失败之后不耻下问道:“哥,这金子贴上去怎么才能弄下来啊?” 苏岸在一侧看书并没有理她,此时才看到她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儿,当下失笑,伸手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爆栗。 苏皎皎吃痛地捂着头:“你干嘛打我!” “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了,请帖上的金字你也去刮,”说着又想给她一爆栗,被苏皎皎成功躲开,苏岸笑嗔着道:“你是打算到时候拿着个黑乎乎的请帖去赴宴去吗?” 苏皎皎嘟囔着道:“也是啊!”因没了敛财的心思,将帖子随手甩在桌子上。 苏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帖子。 “哥,”苏皎皎趴在椅背上凑了过来,小下巴就顶在她一双交叠的手上,“我真的能出去的吗?” 苏岸抬眸“嗯?”了一声。 “不是说,我被禁足三个月学规矩吗?” 苏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靠在椅背上便笑了。 “那我去上个折子问一问?”他的声音低柔软暖,“皎皎学规矩也怪累的,适当放个风歇一歇。” 苏皎皎觉得自己哥哥笑得有点诡秘,不像是轻讽调笑,反似乎有个什么坑等着她去跳。 于是她有些百无聊赖地又把咸阳郡王府的请帖拿过来摆弄了摆弄,然后又一手仍在桌上,嘟哝道:“算了,我也不喜欢去那些子寿宴,谁也不认识,怪没趣的。” 苏岸于是伸手抚着她的头,看着那张秋水盈盈的小脸,笑得像个耐心慈祥的老狐狸:“那昨个九子巷后头的果子酒,好吃吗?” 苏皎皎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哥,哥哥怎么知道了! 她不过就偷偷溜出去玩了一次,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苏岸便微微沉下了脸:“想出去玩,吭声,我还拘着拦着你不成!这般偷偷摸摸溜出去,连我也瞒着,当真是胆子大了!” 苏皎皎自知理亏,低着头没敢吭声。 苏岸道:“我在京城结怨甚多,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真的被谁动了坏心思,你就是自投罗网!” 苏皎皎认错态度就快且好:“哥,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苏岸道:“那每天卯时来我书房练字,外加两刻钟背书,三个月。” 苏皎皎内心哀叫,苦苦皱着脸,却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苏岸睨了她一眼,凉凉地道:“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说,你乖乖地在家准备寿礼吧!” 苏皎皎正待答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寿礼?哥,不是府上有人负责准备寿礼吗?” 苏岸道:“府上是府上的,你是你的,你一个女孩子,也好意思府上备了礼就空着手?” 因为进入八月,闷热全消,天气变得明媚清朗,苏皎皎在树荫花下有条不紊地做了碧玉青瓜,沈嬷嬷在一旁低头做着针线。 苏皎皎净了手在沈嬷嬷旁边坐下,沈嬷嬷尽力将脸上的笑显得慈祥一点,夸赞道:“县主的碧玉青瓜,当真是比那宫里的御厨还做的好吃!” 沈嬷嬷脸上的伤口既深且长,如今虽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有些有碍容颜,一笑有些狰狞,好在苏皎皎不嫌弃,还经常端茶送水地服侍,反倒让两人关系更是亲近亲密了一层。此时苏皎皎就如没骨头的猫一般窝在了沈嬷嬷手边,摆弄着沈嬷嬷缝了大半的衣裳。 针脚均匀细密远非苏皎皎可比,于是苏皎皎叹息:“我哥穿了三年我做的衣裳,当真是委屈了。” 沈嬷嬷道:“唉,你才多大,三年前不过才十一岁,自己养大的妹妹会给自己做衣裳了,王爷心里甭提多美啦!” 苏皎皎于是就笑了,少女的脸在晃动的树影中笑得波光潋滟,她有些骄傲地抿着嘴,扬眉道:“我哥哥可喜欢我做的碧玉青瓜啦,顿顿离不了,搭着酒跟着去酒楼卖,酒没卖完,青瓜都卖完五六坛啦!” 沈嬷嬷也笑得舒怀:“那是啊,毕竟喝酒的人少,吃青瓜的人多!” “哎呀沈嬷嬷你真坏!”苏皎皎伸着小拳头假意捶打,就笑滚进沈嬷嬷的怀里,沈嬷嬷笑躲了一下,将手里的针线抬高继续做,嘴里道:“而且王爷的酒卖那么贵,寻常人哪能顿顿喝得起,青瓜就不同了,可以顿顿买来吃啊!” 苏皎皎便伸手挠她:“你当真是护短,一点我哥的坏话也不许人说!” 沈嬷嬷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王爷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两人这般笑闹了一回,苏皎皎歪在树上,摘了根毛毛草叼在嘴里,彼时一道阳光斜落在她素净的衣衫上,让那蓝底白花的细布也清透明亮起来。 “嬷嬷,那什么咸阳郡王府,跟咱们家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吗?老太君寿辰,不但请了哥哥还特意请了我?” 苏皎皎对这京城的高门大族盘枝错节的关系,虽是恶补了一段时日,但是真正家族间的关联和底蕴,可不是她恶补几日看看家谱就能掌控分明的,苏皎皎情知自己根底浅薄,想着问问一向生活在京城的沈嬷嬷更为靠谱些。 果然沈嬷嬷闻言放下手里的活儿,沉思细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论理,我们府上和他们府上交往不多,没什么交情可言。” 苏皎皎就奇了怪了:“那为毛还特意请我?就我如今这副得罪了公主太后的名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被禁足,他还敢明目张胆地请?” 沈嬷嬷肃然,仔细思摸了片刻,轻声道:“你或许是因为他们家的大姑娘。” 苏皎皎顿时被勾起了兴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家大姑娘!” “说来这是陈年旧事了,但放在……”沈嬷嬷细细算了一算,“十六年前,那可是轰动京城人尽皆知的大事情。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被如今的太后指名远嫁夷秦和亲。” “远嫁夷秦和亲?”苏皎皎瞪圆了眼睛瘪瘪嘴,“这么倒霉啊。” 沈嬷嬷便笑了,她苍老平和的面容有种惯看沧桑的淡定,当下摇了摇头:“皇家的事,当年夷秦强悍,想要联姻的可是大周嫡亲的公主。” 苏皎皎心中惊讶:“那岂不,岂不是用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换了人了!” 沈嬷嬷叹息:“谁说不是啊,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说长公主性情温顺身体柔弱,受不了夷秦之苦,而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英姿飒爽,还通医术。关键是当时皇家的血脉,也只有她们两个适婚的女孩子,长公主不去,也只有郡王府的大姑娘去。” 这也太欺负人了。苏皎皎道:“可那个夷秦不是要娶公主的吗?” 沈嬷嬷道:“是公主啊,当时的皇后娘娘一道懿旨就把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过继到膝下,成了嫡出的公主了啊!” 苏皎皎惊得站了起来:“这样也行?” 沈嬷嬷摇头淡笑,反拿起针线做起活计,话语低柔语重心长:“县主要知道啊,在这个世道上,权势当头,没什么是行不行的。” 苏皎皎怔楞了半晌复又坐下,回到如今的话题来:“你是说那咸阳郡王府从此就和太后结了梁子,如今遇到我这码子事,盛情邀请就是用来打太后脸来?” 沈嬷嬷失笑,终是叹息道:“这算什么梁子,咸阳郡王府只有跪地谢恩的份儿,要说结了梁子的,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老太君没有嫡子,膝下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远嫁夷秦也就算了,只是嫁了不久,夷秦那方得知她并不是真正的公主,当下恼羞成怒,传闻用十来个男仆轮番折辱了碧心郡主,将碧心郡主的尸体赤身*悬挂于两军阵前,开打了!” 这话听得苏皎皎的心砰砰直跳,凭空升起种悲愤来,当下握了拳头,竟是愤慨难言。 沈嬷嬷还是那副低缓悠扬的声调:“当时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就晕倒了,然后她披头散发一身缟素闯到金銮殿,指着先皇的鼻子一顿大骂,还生生闯到后宫,扯着皇后的脖领子给了她两个耳光子,差点就撕了皇后的脸!这事情在当时,闹得可太大了。” 苏皎皎跳将起来,举着拳头解恨叫好。 沈嬷嬷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摇着头无奈地笑了:“那场仗一打就是三四年,夷秦强悍狠毒,我们的老王爷就是折在阵前了,当时夷秦所向披靡,一日荡平三百里,直逼京师。” 还有这般命悬一线惊心动魄的事呢!苏皎皎简直惊呆了。 然后,然后沈嬷嬷就不说了,低下头专心缝她的衣裳。苏皎皎正听得热血沸腾,这一断当真是百爪挠心般全身都不舒服,当下摇着沈嬷嬷的胳膊道:“嬷嬷,那后来呢?” 沈嬷嬷奇怪道:“没有后来了啊!后来就是咱们王爷临危受命,荡平夷秦不知所踪了啊!” 啊?苏皎皎失望地松了手,后来,就是哥哥的事儿了啊! 哥哥当真煞神,那么厉害啊! 虽然与传闻中的名声事迹相符了,但苏皎皎一时还是有点心眩神疑地反应不过来。 待反应了过来,苏皎皎带着几分引以为荣的向往倾慕,美滋滋地想,怪不得哥哥敢那么横行无忌呢,原来是有这般凶险的战绩功勋呢! 还有,那个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太是个有血性的,对脾气值得交,这番她过寿应当好好准备准备一份贺礼。 第五章 祝寿(二) 苏皎皎跟了苏岸这么多年,身在山野,自是没见识过繁复辉煌的山珍海味,但苏岸何等品味,即便是寻常菜蔬,也是简单精致的。 苏皎皎又是个心灵手巧,很有厨艺天赋的女孩子。 她跟着哥哥的酒卖酱菜,就是因为她鼓弄出来的酱格外格外好吃。 没有特殊的工序材料,可她那么不大一点的小丫头,鼓捣出来,不但色泽鲜亮,还异常的美味可口。 所以说苏皎皎要是挖空心思想讨好谁,那也是可以的。 苏岸让她自己备寿礼,她就当真自己动手开始准备了。 虽然与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没有一面之缘,但是听她的事迹苏皎皎已经将她老人家引为知音。故而她要准备的吃食,是非常殷勤而细致的。 苏岸看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一般兴致勃勃地备礼,既笑且妒。于是开玩笑地问她:“皎皎,貌似哥哥过生日,你也不曾这么大动干戈吧?” 苏皎皎笑得像只小甜狐狸:“我这不是怕给哥哥丢脸嘛!” 苏岸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什么东西,拿出来我先尝尝。” 苏皎皎便拦在了小厨房门口:“不行不行,我还在试验,没做成呢!” 苏岸便也懒得理她,任她跑进厨房关上门鼓捣去了。他闲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任凭金风细细,花木扶疏。 待到苏皎皎殷勤地捧上香茶点心出来,与他对坐着,苏岸便老实不客气地开始使唤她:“皎皎,哥哥等你这么久,肩背酸疼了,过来揉揉。” 苏皎皎也是被他使唤惯了,麻溜过去开始揉。 苏岸被揉得舒服了,漫声道:“那个,皎皎,哥哥在九子巷那边买了个小铺子。” 苏皎皎手下一顿问道:“买铺子干什么?你还要继续卖酒吗?” 苏岸也是可有可无的淡定:“给你的,你若喜欢,也可以卖酱菜。” 苏皎皎的眼睛亮了,当下跳到了苏岸面前欢声道:“哥!你是说那间铺子归我了!” 这丫头的声音表情实在是太清脆明亮了,苏岸不由莞尔:“看把你乐的。” 苏皎皎从小和苏岸腻歪惯了,此时也毫不顾忌地往苏岸身边一坐,头一歪就靠在了苏岸的肩怀里,手一伸就搂住了苏岸的脖子! “哥哥你真太好了!” 苏岸顺势半拥了她,伸手揉了揉她光顺的头发。 “你许大哥会做陶,你云姐姐会琢玉,我会酿酒,皎皎虽然是个女孩子,还是得有一门可以傍身的手艺。” 苏皎皎偎在苏岸怀里点点头:“嗯,我会做酱菜!” 苏岸微笑,伸了长臂搂住她,眼睛却掠过她的头顶看向茫然不可知的前方:“是,这世事易变,富贵有如过眼云烟,人只要活着,就得有门谋生的手艺。” 苏皎皎却没心没肺快乐地保证:“嗯,我好好做酱菜!” 于是苏岸就乐了:“我和陛下早就说了,此番回来不任实职,就是来京城好好卖酒的。如今我酿酒给你搭着卖,日后还请苏姑娘多赏口饭吃!” 苏皎皎一听,乐不自禁,仰着头在苏岸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咸阳郡王府的乔老太君六十大寿的生辰,是在八月初八。 乔老太君这与当今太后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物,在京师里委实也是有点尴尬的。但皇家先对不起人家,人家任性闹了一闹,也就都容忍下了,还给了咸阳郡王府不少的封赏。 只是封赏是封赏,乔老太君与当今太后这对冤家是已然做成了,估计是不死不休。乔老太君虽是做了老封君,可如今的咸阳郡王不过自己庶子,媳妇当家,她当年痛失爱女心如死灰,一朝称病就一直称了十六年。 她不出来混,皇家也不愿意提,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只是这般突然拿六十大寿做筏子,广邀宾客大摆筵席,就让人一时内心惴惴摸不着头脑了。 于是众权贵世家的目光都紧紧盯住了慈安宫。 其实慈安宫高太后的眉心也是颇为剧烈地跳了两跳,没办法啊,十六年前那场差点被毁容破相的亏吃得太惨烈,旧事重提让她当真心有余悸。 “那个老婆子,还想干什么!”高太后恨恨,与身旁的赵嬷嬷念叨。 赵嬷嬷也不知道乔老太君意欲何为,这人都偃旗息鼓等死十六年了,如今突然高调蹦跶起来,确实是神鬼莫测啊! 于是赵嬷嬷顾自揣测着:“难道是,前些日子娘娘与明月县主闹得太凶,名声传出去了,又勾起了老郡王妃心中的恨来了?” 高太后一想起这事就心中又虚又堵,当下也只是嘴硬冷笑道:“心中再恨又能怎的,她就一个宝贝女儿,我也是一个宝贝女儿,她舍不得,哀家就该舍得女儿了?” 这实在是一笔胡搅蛮缠的烂账,赵嬷嬷可不想再多分说,只是道:“据说她是格外请了明月县主的。” 高太后顿现怒气,所谓旧恨未了又添新仇,当下一掌拍在桌子上:“又是那小蹄子惹事!” 赵嬷嬷忙劝息怒,以眼神示意小声道:“娘娘,如此不是正好,干脆大方解了她的禁足,咱们才能……” 赵嬷嬷做了一个一刀砍下的手势,高太后心会神知,当下沉吟道:“如此,就下一道懿旨,让她好好陪陪老郡王妃,以解寂寞吧!” 这旨意够狠的,故意把这两个人往一块儿凑,一看就是无所畏惧的大家气派。你们不是都恨哀家吗,好啊,要凑一起就好好凑凑,让你们凑个够,看看谁怕谁! 伴随着这道懿旨的,还有给咸阳郡王府老郡王妃的一系列贵重的寿礼! 众人舒了口气,甭管内在里怎么波涛汹涌地斗,表面上大加赏赐就可以,毕竟大家也就是走个大面,谁还真的会和那老郡王妃乔氏结交不成! 如今的郡王妃林氏也是舒了一口气。她固然不敢也拗不过婆婆,但是这大办寿宴的事情一出,她就提着心吊着胆,事实上十多年来他们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做事,没办法,谁让自家和太后娘娘结怨太深了啊! 皇帝陛下还好说,这些年甚至说还挺照顾郡王府,但她怕就怕太后娘娘来个小性子,给寿宴使个绊子添点堵,婆婆又是个烈性子,闹将起来不可收拾啊! 总算幸好,咸阳郡王府乔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寿宴,终于可以如期举办了。 苏皎皎摆弄着高太后的那一道圣旨,颇是狐疑地问苏岸:“哥,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苏岸神色淡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我以后要多去郡王府陪老太君吗?” 苏岸给了她一道眼光:“我的妹妹做事,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用去!” 苏皎皎“哦”了一声,当下心里有谱了。于是那天她盛装打扮,跟着苏岸带着沈嬷嬷提着礼物,我行我素容光焕发地出发了。 然后在咸阳郡王府,就遇到了同样来贺寿的静怡公主。 静怡公主因着甄贵妃刚过身不久的缘故,穿着还是比较素淡,但别人的寿辰之上,她一身淡黄,便刻意地用大红的配花纠正过了,故而看起来甚是得体大方。 她一见苏皎皎身后的沈嬷嬷,“咦”了一声,当即便笑了:“怎么这么个破了相的,你还当宝似的到处带着?我沈王叔不至于这么穷吧,上得了台面的丫鬟嬷嬷也不给你买几个!要不要我送你几个,切莫丢了我皇室的脸面!” 苏皎皎反倒温柔似水行礼如仪,当下道:“不用了,多谢公主美意。” 说完苏皎皎就顾自走过去了,好像静怡公主是个可有可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关路人,她那径直无视的姿仪,让静怡公主联想起她自己一路走来仆妇行礼问安她淡淡一句起来吧,脚步停也未停眸光看也不看的样子。 这个联想让她生起了一种奇耻大辱的认知。她苏皎皎凭什么!她也配!她竟敢将她堂堂公主当成仆妇打发无视? “你站住!” 宋静怡的一声暴喝在苏皎皎身后响起。 第五章 祝寿(三) 谁知苏皎皎脚步未停反侧首和她身后的沈嬷嬷说笑了一句。 宋静怡傻眼了。 她身边自有嬷嬷宫女,身后也跟着一群大家闺秀,她这般失态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关键是这个错误他犯了,人家苏皎皎闻也不闻,根本不理。 甄贵妃再怎么犯了事,但宋静怡依然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公主,甚至因为甄贵妃的过世,皇帝对宋静怡的宠爱更深了一步。这放在平日,自有不少人要站出来拦住苏皎皎为她出头,但坏就坏在苏皎皎最近妖女凶悍之名太盛,连太后都没办法,她们谁敢去硬碰挑衅? 故而宋静怡没收到一句仗义执言,只收到一群面面相觑。 宋静怡丢不起这个脸,也咽不下这口气。 然后她就做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她自己上前快走几步,拦住了苏皎皎。 她以一种来者不善的架势,非常倨傲地挡在路前面。 “喂,你懂不懂规矩!本公主还没走,你就敢顾自抢到前面!” 苏皎皎歪头看了看她:“按封号我唤你一声公主,可是按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姑姑呢!” 说完她将身一侧让出路来,从善如流有错就改地躬身致歉,笑眯眯地道:“是姑姑造次了,公主您先行!” 听她说出一句姑姑,宋静怡就知道自己已然溃不成军,她只当苏皎皎是个乡野间长大的丫头,年龄又与她相仿,总是叫了沈重一声沈王叔,可也实在是没想着该把苏皎皎叫一声姑姑的。 可是若真的论起来,甭管有没有血亲,只凭着沈重那个和父皇兄弟相称的异姓王,她还真得叫苏皎皎一声姑姑。宋静怡这般琢磨过味儿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下卡在路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是宋静怡身旁的嬷嬷机灵,朝着那边路上一株火红的磨盘菊花唤道:“公主!您要看的火凤凰,寻了这半晌,可不那就是嘛!” 这一语给宋静怡下了台阶了,当下扬头对苏皎皎“哼”了一声,阔步而去。 苏皎皎对身侧的沈嬷嬷眨了眨眼睛,一只手便伏在沈嬷嬷臂上说道:“嬷嬷跟紧了我,别再被人给欺负去了!” 一句话说得沈嬷嬷心下虽暖,却也哭笑不得。这孩子说话,难道她这做嬷嬷的不是护着主子,反倒是藏在背后等着主子护着的? 咸阳郡王府这番大宴宾客,可乔老太君这位老寿星却是身体不太妥当,宾客们都差不多到齐了,老太君还是在她那小院子里并未穿戴。 小丫头们在外面候着,乔老太君喝了药,闭了目歪在椅子上歇着,看着虽是面色平静,但是握着拐杖微微颤动的手,却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宁。 桂嬷嬷看了看她满头如雪一般的银丝,还有眼底难掩的青黑,不由一阵子的心酸,当下叹道:“老太君想见那孩子,寻个由头唤过来便是了,何苦这般大宴宾客折腾自己!” 乔老太君半睁了眼睛,便流下两行泪来。 桂嬷嬷哪里见得了这个,当下过去用帕子擦了,握着乔老太君的手道:“老太君可切莫如此,哭红了眼睛怕是不好掩住的!” 乔老太君便苦笑着叹了一声:“阿桂啊,你说是不是我痴念了!” 桂嬷嬷一时悲慨交加。 自从方老太医走了,乔老太君就不对劲儿。呆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和她说话都不曾应。 然后一夜无睡,一早起来就唤来郡王妃林氏,说要庆寿。 她还记得林氏当时那表情,既不能推了,又是胆战心惊。想劝一句什么,也是说不出口。 她终究是跟了老太君五十年的旧人了,待林氏走了,老太君只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便是明白过味儿来了! “想来碧心走了十六年了吧?” “我想见见锦衣王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桂嬷嬷算了算时间,当时就惊得打破了手里的茶! 这可是个石破天惊的大事! 乔老太君觑了她一眼,风轻云淡地道:“这算个什么事,我不过看一眼罢了。” 桂嬷嬷慌得弯腰捡地上的碎片,不料得乔老太君幽幽地来了一句:“万一真的是呢?” 桂嬷嬷的手顿时便茶杯碎片拉了个大口子。 余下来的,就是没日没夜的,想着了什么就跟桂嬷嬷来上一两句,时常是深更半夜,桂嬷嬷睡得模模糊糊的,突听得老太君道:“碧心最爱吃雪团子了。” 听得桂嬷嬷是毛骨悚然,一看老太君在枕头上是老泪纵横。 想来唏嘘,这一主一仆老姐妹俩,几乎是抱头哭了一场。 而如今外面热热闹闹折腾开了,老太君反倒情怯了。 来人催了三次,宾客都到齐了,她却不肯穿衣服了。 别人不知,桂嬷嬷却是知道的,她们这一沉寂就是十多年,许多人许多事是不想面对,情何以堪的。 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与她们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这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是用自己独生女儿的折辱和性命换回来的! 一想起来就是恨的,恨那别人所享受的家业繁华,恨当年那个卑弱而无力的自己! 为母则强?为着那些小妇生的儿子,扔出去自己亲生的女儿! 只要一这般想,就恨得发狂,悔不得当初没以死抗旨撞死在金銮殿啊! 只是自己死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这边死了,女儿那边还不是会被一顶小轿抬出去? 天家的懿旨,谁能抗得过去? 只是,哪怕郡王府这一世的繁华是根植她们母女的白骨吸着她们母女的血,她也宁愿母女俩死在一处啊!谁愿意女儿受那泼天的侮辱,她自个苟且活着安享尊荣? 出去见那一屋子的诰命,谁个怜惜她,哪个不是会嘲笑她怯懦?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屋子宾客都来了,总得豁出去头皮去见。 桂嬷嬷有些讷讷:“老太君,咱们……” 谁知乔老太君抓紧了拐杖一用力便站起来了,看了桂嬷嬷一声冷笑道:“你当我惧他们?当年闯到宫里皇后也打了,如今这一把骨头我惧他们?我只是,怕见了失望罢了!” 桂嬷嬷的一颗心倏尔放到了腔子里。 是了,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胆怯的人啊,她要是装疯卖傻半真半假地抓着长公主唤一声“碧心”,全屋子的人都得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躲外面去! 老太君是这些日子想着念着盼着得太深了,怕万一失望那心收不回来啊。 而这事,不管是或不是,都是不能失态,万不能叫人察觉了去的! 桂嬷嬷被乔老太君这番话说出了底气,当下扶着老太君道:“那咱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不是,奴婢也绝露不出事!” 于是做好了心理建设的乔老太君,穿衣打扮好由桂嬷嬷扶着后面跟着一群小丫鬟浩浩荡荡前厅见客去。 咸阳郡王妃一听老太君来了,当下松了口气。 她一大早过去请安,然后就盛装打扮在前面招待宾客,这般撑着委实心里忐忑不安,这老太太要是真的左了性子,弄得轰轰烈烈的来了一屋子人,太后和陛下也都惊动了,她突然称病不见了,这也是扫兴不是。 所幸这个场子算是圆回来了! 但是接下来咸阳郡王妃更是提心吊胆。自家婆婆突然要办宴庆寿,这事本身就带着蹊跷,如今这人是来了,可是皇帝太后都派人来了,长公主亲自来了,这要是遭遇上闹个大家没脸,可是要怎么办呢? 自家婆婆的性子左,又是喜怒不定的,她有心劝几句,但她一个庶子媳妇,又敢说些啥呢? 总算大家都知道郡王府的情况,真个出了事,她再去磕头道歉,太后皇帝也是不会真的怪罪她的! 这般想着,林氏已笑着迎上前去,从桂嬷嬷手里接过了乔老太君的胳膊搀扶在手里。 庆寿是个喜庆事,处处都金碧辉煌的,乔老太君一露面,众多坐着的女客都站起来了。 长公主站在最前面,见着乔老太君,不知何故眼圈红了,低下头掩饰过去,上前行礼道:“婶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乔老太君一把扶起长公主,言笑晏晏一脸慈祥:“这不是懿德吗,许多年不见,越发温柔娴静了!自从你碧心妹妹走后,我这孤老婆子闭门不出,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过来看看我,这是还记恨我打皇后嫂子那两巴掌吗!”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尽皆变色了。这算不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些子陈年旧事哪有当着一屋子的人这样拿出来说的! 跟在后面林氏的脸也变白了。果真是怕哪样就来哪样! 长公主却是落下泪来,抚着乔老太君的手失声哭道:“碧心妹妹替我受了难,我原该替妹妹尽孝于膝下,可是怕婶子伤怀,我这些年,是没脸见婶子啊!” 长公主说完,竟是跪下抱住了乔老太君的腿。 众人也是没想到长公主竟是失声痛哭说出这份肺腑之言,当下皆默不作声,低了头佯装用帕子拭泪。 苏皎皎是不会那般作态的,她歪了头瞪大眼睛看着,沈嬷嬷看她面露不解,当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当年懿德长公主和碧心郡主是一对很要好的玩伴,懿德长公主一年有三个月倒是在咸阳郡王府长大的。” 苏皎皎便明白了,这懿德长公主心存愧疚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乔老太君颤颤悠悠地扶起懿德长公主便抱在怀里,眼圈也是红了,哽咽道:“好孩子,想想婶子当年也是错了!碧心出了那等子事,我是心里不好受,可谁的心里好受呢,我那样去闹,不是等于说嫌你没遭了那等子事,嫌你没去死吗!” 此语一出,懿德长公主更是大哭起来!众人听了乔老太君这等话,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老郡王妃是向天家服软低头了! 身后的林氏也是惊骇不可置信!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成了惊吓,她万没想到婆婆不仅没闹反而还转了性子! 却见乔老太君抚着懿德长公主的肩背道:“好孩子,难为你还惦着婶子,年年给我做鞋来。不是你对不住婶子,是婶子对不住你啊!” 到此那两个人几乎就是抱头痛哭了。众人知道乔老太君回心转意与天家和好,内心松了口气,被这抱头痛哭的场面所渲染,竟当真生出几分心有戚戚了。 过了好久总算是劝停下,大家分主客坐下。乔老太君挽了懿德长公主的胳臂擦了泪,笑道:“懿德啊,只这十多年了,你这孩子的手艺怎么还一点也不长进,”说完环视着众女宾,把脚一伸说道,“你们瞧瞧,有这样孝敬老人家的吗,每年给做的鞋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今儿要不说一声,我这一脑袋白头发的老婆子不知道还要穿镶金挂红的鞋装俏多少年!” 她不但旧日恩怨一笔勾销了,竟还插科打诨起来了! 能出席咸阳郡王府老太君寿宴的人,哪个不是心思机巧八面玲珑,当下满堂便笑了,围着乔老太君穿出来的那双装俏的鞋,你一言我一语地气氛便热闹起来。 正是满堂喜笑颜开的时候,乔老太君突然抬头道:“哪个是新封的明月县主,我听说也是个傻大胆的,快出来也让我见识见识。” 第五章 祝寿(四) 苏皎皎突然一下子就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倒也大方,走上前去盈盈下拜,语声殷勤眉目清朗:“祝老太君长命百岁、身体安康!” 乔老太君对着身旁的懿德长公主道:“远看着是个俊俏的!”说完还笑眯眯地招招手:“快过来快过来,让我仔细看看长什么样。” 苏皎皎便走上前去了。 那一句“妖女”是懿德长公主的钦评,如今那妖女便端庄大方地坐在乔老太君另一侧,她脸上毫无应酬的悲戚之色,反有一层既清且亮的光,如芙蓉半开如朝霞初盛,竟有些容色逼人之感。 乔老太君仿似不经意却是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压着心头血,眼中泪,梦里情,骨底颤,侧首对懿德长公主道:“我瞧着不是个粗鲁的,怎的能闹出前一阵那大乱子?” 一旁的宋静怡脸不自觉地红了。 苏皎皎却是莞尔一笑,虽只是浅浅的,但那一笑瞬时让她的脸光华生动起来,慧黠冲灵再没有初见的端庄中正,她声息清脆而甜美,扬声道:“老太君您不知道,我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得太后娘娘几位嬷嬷的苦心教导训诫,才装出这几分中看的样子来。可是时间一长就不行啦,狐狸尾巴就露出来啦!” 没人去应答苏皎皎的话,乔老太君却是捧趣,当下笑睨她身后一眼道:“呦,你还有狐狸尾巴呢,快露出来给我老人家看看!” 苏皎皎却是跳起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穿得玫红裙子衬着雪色明珠一时飘垂起如风波摇曳,亭亭玉立回眸凝笑对乔老太君道:“老人家可看仔细了?” 乔老太君开怀地仰面大笑。 她是老寿星,这般开怀笑,众人便也都笑。乔老太君好容易笑罢,指着苏皎皎侧首对懿德长公主道:“这哪是狐狸,分明是个猴儿!” 听是贬斥,实则是喜爱赞美的,懿德长公主十多年好不容易听她说了句好孩子,哪里肯在这时扫了乔老太君的兴,当下笑盈盈地点头道:“婶子说的对,还是个孙猴儿!” 苏皎皎便复又在乔老太君身侧坐下了。因着乔老太君出来晚,时辰已不早,马上就该开宴了。 看着这架势,苏皎皎是要和懿德长公主一左一右陪伴乔老太君了,林氏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位置,邀请大家入席。 谁成想皇帝擦着边儿来了。 一群人出迎的出迎的,规避的规避,拜见的拜见,要开的宴席便又拖延下来。 皇帝亲临祝寿,那是天大的脸面。咸阳郡王一家规规矩矩地迎了,宋璟却是不受乔老太君的礼,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婶母大义,受侄儿一礼,恭祝婶母千秋。” 乔老太君将身避开虚受一礼,却是没有流泪唏嘘状,反是朗声笑道:“那是你碧心姐姐命苦,哪儿有我的什么大义!倒是陛下宽仁,不念旧恶,还惦记我这个老婆子!” 宋璟眼眸一缩,心中有恨有憾:“婶母说的哪里话,只恨沈子苏不年长三五年,彼时一举荡平夷秦,哪来的碧心姐姐命苦!” 因着碧心和长公主交好,宋璟自小也是和碧心郡主熟识的。只那时是先皇在位,一力主和和亲,待出了碧心郡主那档子事,夷秦大军压境直逼京城,竟还有大臣惧怕得想要将已订了婚的懿德长公主送过去求和的。 当时还是卫王的宋璟一力主战,在朝堂上痛声疾呼,大周的公主,即便是名义上的,被人在两军阵前那般折辱,是个会喘气也丢不起这个脸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有血性的男儿! 于是仗就这么打起来,可那夷秦是凶猛非常,数个将领一个个折了下来,当时的皇帝又气又急又惊又怕,一病不起归了西。 宋璟上了位,启用了当时的锦衣王,一战将夷秦逼到了山海关外,如此算是解除了京师的危机。却不想夷秦忒是难缠,打了三四年僵持着不说,老锦衣王还被暗算丧了性命。 锦衣王一死,整个大周像是天塌地陷,一时人心惶惶惊怖不已,甚至一些胆子小的大臣都上书迁都了,沈重当时不过十八岁,眉毛都没动一根,将身上的官服一脱,一身重孝带着兵就浩浩荡荡地去了。 宋璟和乔老太君说了这般话,勾起了心里的陈年旧事,因着对接驾的咸阳郡王宋贽道:“朕已许久没有与十一弟亲近,今儿逢着婶母的好日子,索性赖着不走了,子苏不是也来了吗,我们一起好好喝几杯!” 咸阳郡王府半寿,一般是一个府上一张帖子,来的也多是女客,像这样特意给锦衣王沈重一张帖子的,实属极少数,虽然其间曲折世人自是猜的出,但目前的局势就是,御驾亲临,得以作陪的,除了咸阳郡王府,就只锦衣王沈重。 先前浩浩荡荡御赐了很多个寿礼,哪个能想到皇帝还亲自来呢,关键是哪个能想到那一向彪悍泼辣的老郡王妃此举不是挑衅而是向皇室示和呢?故而这样一个一睹天颜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讨好的机会就这么失之交臂,不知多少人家顿足扼腕望洋兴叹! 那边乔老太君回到坐席,有皇帝出场助兴,盛宴更是格外热闹,一众夫人想多说几句喜兴话,无奈乔老太君身边的席位被长公主和苏皎皎占据。 长公主也就罢了,可是苏皎皎就有些格外刺眼,就算是要有小辈来陪,静怡公主还在一旁等着呢! 可是刺眼也就刺眼了。众人是在场面上应酬惯了的,大家轮番敬酒,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就直接把苏皎皎透明无视了。 宋静怡一旁看了,不禁心里冷笑,这傻丫头也真有那张脸,陪在一边也不觉得不自在! 苏皎皎还真没不自在,大家给老寿星敬酒,关她什么事啊! 这边有侍女过来,捧着一个小坛子,给乔老太君和林氏行礼,说道:“这是锦衣王特为老郡王妃酿的寿酒,祝老郡王妃福寿绵长!” 乔老太君这回没扫兴,当众哈哈一笑:“我竟有这等口福!早知道锦衣王就是个酒中仙,他亲酿的酒,那还了得,快快呈上来大家都来尝一杯!” 宋静怡在心中腹诽,什么酒中仙,一个小破县城里卖酒的,还不是往酒楼里送低三下四服侍人! 宋静怡这边腹诽着,那边已有侍女服侍酒水。苏皎皎一看便笑了,这是哥哥造的甜酒,一多半是果子,色泽嫣红,光如美玉,有浓郁的酒香,更有清冽的甜香,用于寿宴女客再合适不过。 众人一时被散发着清冽芳香的醇厚酒气惊呆了,再一看杯中酒,竟似琥珀般浓稠而清透,香气氤氲酒色潋滟中,连杯底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赴宴的不是养尊处优的老封君就是见多识广的管家太太,眼界用度自是不差的,可如此惊艳的芳醇美酒,却是见也未曾见过! 如此内心的一惊一赞之下,对苏皎皎不禁侧目。 锦衣王再得罪甄家和太后娘娘,也毕竟是立下不世之功的人物,抛开他早些年在刑部大理寺的雷霆手段,也不说他征战沙场的旷世才干,光这酿酒的生活小技也是用功到臻于化境,这样的人,□□出的女孩子,又怎么真的会是一个粗鄙无知的山野村姑呢! 何况皇帝陛下对锦衣王的亲厚爱重有目共睹,远没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为着一个太后国舅,对明月县主表现得太过疏远敌视真的好吗? 太后国舅之仇不过是因着甄家,可甄家那可是铁板钉钉的谋逆,他们这些个做臣子的,惧怕锦衣王归惧怕,敌视却是不敢当啊! 于是表面上,那些夫人看苏皎皎的目光便柔和得多了。 苏皎皎熟门熟路地对乔老太君道:“老太君您可别喝多了,这酒喝着甜,入喉也绵软,可是后劲儿可大了,就这一小杯喝了,双颊便红了,一两个时辰也褪不下去,我哥管这叫醉红尘!” 乔老太君白发苍苍笑意盎然:“哦?当真后劲儿这么猛?” 苏皎皎小嘴一抿将头一扬:“当然!我哥爱烈酒!便是酿果子酒也提纯得很烈!” 锦衣王爱烈酒,这桩公案举世皆知。 众人再不疑有他,小心翼翼呷了一口酒,果然唇齿清芳入喉绵软,咽下去还有回甘,吃起来就像是有酒味的羹汤,哪里像是一小杯下去脸红不褪的烈酒! 宋静怡尝了一下就觉得苏皎皎所言不实,当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道:“分明就是个吃着玩的淡酒,说什么一小杯红了脸一两个时辰也不褪,你也真不怕闪了舌头!” 苏皎皎见她一饮好爽,当下摇头啧舌道:“完了完了,公主你喝这么快,一会儿非醉了不可。我哥为何管它叫醉红尘呢,便是这酒如同红尘富贵事,初尝滋味香软甘冽,待翻过味儿来,就苦得人事不知了!公主如此贪杯,完了完了!”说完煞有其事地吩咐身后婢女,“快去快去,给公主端醒酒汤去!” 宋静怡神色如常,智商也如常,她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苏皎皎:“你看我像喝醉的?” 众人心里也起疑,任是再烈的酒,不过一小杯,也不至于就醉得人事不知要醒酒汤吧?何况公主参加宴饮是平常事,不可能不会喝酒的! 乔老太君不理会她们小女儿事,看着满桌宾客唏嘘:“别的不说,锦衣王那一句红尘富贵事,当真是一语道尽其中滋味!我们这些个在富贵场中打着滚的,哪个不知道其中甘苦!来,就为这句红尘富贵事,我们喝一杯!” 众人正要举杯,忽见宋静怡满面桃花色,歪着头一副娇憨模样道:“咦,怎么好端端的下了雾了!” 这话一说,众人皆惊骇,这,这是真的喝醉了? 宋静怡身后的宫女丫鬟也皆变色,年长的嬷嬷一边示意小宫女扶宋静怡休息,一边去催醒酒汤。不料宋静怡竟是挣开要扶她起身的宫女,对苏皎皎扬着脖子道:“听说你们在乡下沽酒卖酱菜,你哥送了一坛酒来,你是不是也给我婶祖母送了一坛子酱菜啊!” 苏皎皎微微一笑:“公主这就不知道了,大庆寿的我送什么酱菜啊,我亲手做了寿桃给老太君!” 宋静怡“噗嗤”一声笑了:“谁不知道御膳房送下了寿桃,我皇祖母亲赐的!” 苏皎皎不以为然:“各人表各人的心,有御膳房的寿桃关我何事?” 宋静怡忽然一声冷笑:“你这是和我皇祖母叫板!” 第五章 (五) 众人皆变色。 宋静怡虽是有些醉了,但神志是清晰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的心皆提起来了!太后娘娘赐下了寿桃,苏皎皎还偏要送寿桃,这不是和太后娘娘叫板打擂台是什么! 就算这小姑娘乡下来的不懂这其中规矩,可是锦衣王是懂的,他不该叫妹妹这么干啊! 这其中意味? 众人神色复杂地互相看了看,三缄其口不敢吭声。反倒是苏皎皎笑道:“我跟太后既没有分夫之仇又没有夺子之恨,有什么值当叫板啊!” 这,这话要把人吓死了有没有啊! 这也忒惊世骇俗了吧! 众人看向苏皎皎俱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连懿德长公主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冷面道:“你说什么!” 苏皎皎坐得四平八稳,瞪着一双眼睛非常纯真无辜地反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懿德长公主的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上不来下不去好不难受,她涨红了脸怒斥道:“你再敢说一遍刚才的混账话!” 苏皎皎破颜便笑了! 她往椅子背上一靠,整个人像个欢欣明悦的小兽,两条腿一屈一蜷便窝在了椅子上,眉梢一挑笑道:“大姐姐你这可是说错了,我这哪个是混账话呢?早在民间的时候我就听说,早先有个圣慈皇太后,无宠无子,却仗着个嫡字,整日介和当今太后叫板争锋,在我心中,放眼天下能跟太后娘娘置气叫板的也就是她了,”这般说着小嘴一瘪,颇有点委屈忐忑地道,“可圣慈皇太后再不自量力,那也是先帝的嫡妻陛下的嫡母,我算个什么东西,也能和圣慈皇太后比,去和当今太后叫板?再说这辈分也差着啊,刚才大侄女一说,我心下也好是迷惑,正想好好问问我们的大侄女儿呢!” 说完她缩着脖子抱着腿,可怜兮兮地就朝宋静怡望去,宋静怡却是脸红如火,整个人有些迷蒙瘫软地被宫女扶在怀里。 苏皎皎这下可开心啦,一下子跳了起来三两步跑了过去,幸灾乐祸道:“咦,刚还嘴硬,果然被我说对了吧!这果子酒喝着甜醉得快,可见干什么都不能尽捡软的捏!” 眼看着剑拔弩张,她倒是言笑如常,只是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去,可不是她插科打诨几句话就能岔得开的。 满座权贵皆是静心屏气,谁也不敢开声说一句话。静怡公主身边的嬷嬷带着人扶静怡公主下去休息,苏皎皎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主动旧话重提:“大姐姐说我说的是混账话,那请大姐姐不吝赐教,我说的话是怎么个混账法儿?” 懿德长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偏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身边管事的薛嬷嬷见主子受辱,当下板脸冷声道:“县主还请慎言!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何等尊贵,怎能大逆不道拿出来任性使气!” 苏皎皎朝宋静怡离去的方向溜了一眼,“又不是我先拿出来任性使气的,嬷嬷要教训找错人啦!” 薛嬷嬷声色越发严厉:“县主对太后娘娘不敬!” 苏皎皎长眉一挑,似笑非笑:“我对太后娘娘不敬?难道当今太后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难道对她来说,能和她旗鼓相当背后叫板的,不是有分夫之仇夺子之恨的圣慈皇太后,而是我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 苏皎皎根本不理会薛嬷嬷,而是直勾勾盯住了长公主:“因为我送重复了寿桃,就是和太后叫板?我是什么地位身份?说这话的人就是其心可诛!我若是那死了又从坟墓里蹦出来的圣慈皇太后,才是和她叫板呢!就像你身后的那个老嬷嬷,她再怎么蹦跶也没资格和我叫板,能和我叫板的只有大姐姐您,是不是啊!” 不得不说,苏皎皎甜美无邪起来看着像个机灵可爱的小狐狸,这般肃穆森严起来,便有了种乌云叱咤遮天蔽日的孤勇和煞气。长公主自来脾气软糯,主要是她一向养尊处优少有人招惹忤逆,逢见苏皎皎这么一个口不择言混不吝的,当下反少了应对。 长公主内心冷笑,就苏皎皎这么个小丫头,任是她伶牙俐齿厉害,若不是她背后的锦衣王沈重,哪里容得她放肆?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背后有那么个锦衣王,就得对她多得些容忍。今天坐在这里的女眷,那个真正是因为自己坐在这里,全是身份地位的化身。便是她自己,要是没有一个皇帝爹和一个皇帝弟弟,又哪里有如今的尊贵? 长公主看了眼一旁的乔老太君,便将一腔怒火咽了下去,算了,不说别人,同样是出身皇室金尊玉贵,只出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碧心郡主的尸骨都已经化成灰了。 长公主这瞬息间想了个通透,与其和这个小丫头瞪鼻子上脸吵上一吵,不如平心静气搏个好涵养。再说,无视,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轻鄙,吵,反而是抬举她了! 苏皎皎见懿德长公主没做声,当下便嘟嘟嘴苦着脸道:“大姐姐我错了!竟被个喝醉的丫头挑唆了,在老太君的寿宴上怎能吵架呢,”当下对着乔老太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小耳光,“老太君对不住对不住,我乡下来的没有规矩,您可千万别介意,别生气!” 其实说是吵,也不过就是几句话很短暂的时间,乔老太君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道:“要说寿桃,宫里御厨的也是吃了很多年,今年既有人亲手为我做,我倒是要好好尝尝!” 说罢,便让人去寻了苏皎皎的寿礼去。 苏皎皎那个包装精致的大寿桃在一堆寿礼中倒也是颇为与众不同的,故而没多久就有侍女捧着奉了上来。众人一开始还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寿礼多少有些轻薄了,可那寿桃甫一打开亮相,众人不由倒吸了口气,发出赞叹。 实在是那不仅仅是个桃儿,而是一副麻姑献寿图。 确确实实是用面点蒸出来的,那位麻姑五官清透,衣袂飘飘,脚踩鲜花,手托寿桃,还有一只翩跹仙鹤随在衣角。这不要说是用面点蒸,便是凭空画都难以这般生动热闹! 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端,齐齐被这一副麻姑献寿惊艳住了,禁不住的面面相觑。这,这个刚刚差点捅破天的狂妄小丫头,竟有这般灵心巧手,弄出这般大手笔? 便是乔老太君也是惊了,她几乎是做梦一般懵懵懂懂地站起来,人对着苏皎皎却似喃喃自语:“这,是你亲手做的?” 苏皎皎一扬眉毛:“是!” 乔老太君在桂嬷嬷的搀扶下,凑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竟是一气呵成□□无缝!她伸手想摸一摸,但一想到是吃的东西又停住,禁不住激动对身边人道:“去,叫郡王爷来,不,请皇帝陛下也来看看!” 这个,貌似于礼不合。一旁的林氏忙道:“婆婆这是欢喜得糊涂了,哪能请陛下移驾,快来人,把这副麻姑献寿小心抬过去,让陛下瞧瞧!” 有两个侍女走过来小心翼翼抬了出去,林氏在后面一连声地叮嘱:“慢着慢着,当心着点儿!” 把麻姑献寿抬了出去,众人也没了用餐的心思,心下琢磨着这明月县主势必会受到奖赏的,但之前她编排太后那一出,又不知道该怎么算。 偷偷觑了她,却见苏皎皎托着腮在桌上,颇有点漫不经心的无聊。 不多时,竟是皇帝亲自来了,人未到声先至:“朕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寿桃!皎皎好心思,只不知味道如何,婶母摘了寿桃,朕也跟着凑凑热闹尝尝鲜!” 拜倒了一屋子人,皇帝眼也不抬地挥挥手:“起来吧起来吧!”人便直冲乔老太君而来,和懿德长公主一左一右扶住了乔老太君的胳膊! 苏岸也跟了皇帝过来了,一声不响淡然低调地在人群后面,苏皎皎偷偷觑了一眼哥哥,苏岸并没有看她,她却心虚地低下了头。 乔老太君身旁除了长公主和皇帝,便是咸阳郡王和林氏,以及林氏所出的三个儿子。她被众人簇拥着,结果侍女为她摘下的大桃子,那桃子青枝绿叶有红似白,足有盘子那么大! 寿星摘了桃,其他人便可以分食了,先是呈给了皇帝宋璟,宋璟用小勺吃了一口,稍作品味,点点头道:“嗯,松松软软,还有淡淡的桃子香,果然好味道!皎皎!过来看赏!”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了身边的小内侍,苏皎皎从小内侍手边接过玉佩,笑盈盈地谢了恩,宋璟打量着她道:“不想你这丫头还有这般本事,待朕生辰了,你给朕也蒸一个送进宫!” 谁知苏皎皎将嘴一撅竟是拒了:“臣女不敢!此番懵懂,已是闯了祸端,再不敢知错不改,一犯再犯!” 宋璟就是纳闷了,这送个寿桃怎么闯了祸端了?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胡闹啊!懿德长公主颇为无奈地对皇帝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可这丫头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宋璟怎么个装聋作哑啊?当下问道:“你又怎么淘气了?” 先是一副责备的口吻,把错先扣在她头上,就怕这丫头没个轻重不知天高地厚。 谁知一旁的乔老太君哈哈一笑挥着手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闯什么祸端!就是祸端也是别人闯的,算到她头上罢了!今儿个我老婆子寿宴,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想不想叫我安生,要想教女教妹都领回家教去!” 宋璟赔了笑,于是众人热热闹闹吃寿桃! 宴席散了,苏岸带着苏皎皎上了车。 席间事自有沈嬷嬷原原本本告诉苏岸了,苏岸这个人,便是笑着也可以不怒自威,何况如今肃着脸不说话。 苏皎皎低着头不敢吭声。 苏岸那般看了她半晌,盯了她问:“是想让我打你吗?” 他的语声并不严厉,但是苏皎皎很明白,哥哥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是很严厉的。当下她咬了咬唇,垂眸唤了声“哥!” 苏岸反倒笑了,但语声毫无笑意:“你三岁孩子,要让我重新教你说话吗!” 苏皎皎将头低得更低。 苏岸看了她一眼,隔了好半晌,说道:“回去书房跪着,我不说起不准起。” 说完他便靠在座背上不再理她,过了好半天,苏皎皎眼眶湿了,声息也是湿湿的,她说道:“哥我知道错了。是我,看了那长公主明明推了自己的好姐妹出去替死,此时还我见犹怜假惺惺地坐在乔老太君身旁,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不刺她们母女两句我心里便不舒服!” 苏岸闻言一怔,不知何故心里有些闷闷地痛。明亮的阳光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斜透过来,落在他平静淡然不辨喜怒的脸上。 第六章 中秋(一) 下午的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半院子的菊花上。 乔老太君院子里的菊花说不上多名贵,但都是她亲手打理的,开得非常盛美而大,颜色只限黄白,如此杂糅交错,被夕照太阳一衬,说不出的清雅鲜艳。 多余的小丫头都遣了出去,乔老太君半躺在葡萄架下的藤床上假寐,桂嬷嬷倒了茶,亲身服侍。 茶香幽幽袅袅的,头顶上一只鸟儿“叽”一声飞过去了。 院落里安静得,仿若荒野村落。 见桂嬷嬷在身旁坐下,乔老太君半张半合着眼睛,几乎是无力慵懒地问:“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桂嬷嬷惊乍之下人倒是看了个仔细,可是老太君回来不动声色,她实在是揣摩不出其中的意思,只是试探着道:“和,郡主长得不像。” 乔老太君仰天长叹了口气:“是啊,长得不似我的碧心啊!” 桂嬷嬷听此,差点落下泪来:“老太君,原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乔老太君闭上了眼,却细细地笑了声,桂嬷嬷忍不住侧耳倾听。 却听乔老太君道:“可我觉得投缘。” 桂嬷嬷的心忽上忽下,此刻也不禁疼了一下,出声道:“老太君觉着投缘就好。” 乔老太君却是睁了眼,拄着半坐了起来,靠在藤床上对着下午的落阳,安安闲闲地看见一片葡萄叶半是枯黄了在微风里摇曳。 光影在叶隙中忽闪明灭,乔老太君慢条斯理地,语声沉缓悠扬:“你想啊,碧心虽是活泼可人的,但毕竟是受了皇家礼仪养大的,这个皎皎呢,从小看的可是村子里得鸡毛蒜皮鸡鸣狗盗,再加上一个沈重,”说着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这个锦衣王啊,有多天纵奇才,就有多邪性。跟着他长大的姑娘,有些疏朗偏邪,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的都是理,总大不过心里的痴念去。桂嬷嬷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答话。 乔老太君忽而道:“你还记得当年进京求娶那夷秦王的样子不?” 桂嬷嬷一惊,胆儿都在跳。 乔老太君却是摇摇头复又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嫁给个什么样人,那人的样貌我是一天也不曾忘,可这么看着,也长得不太像啊!” 桂嬷嬷这番,心都快跳散了。 乔老太君丝毫不以为意地拍拍桂嬷嬷的手,笑语道:“我管那锦衣王是从哪儿领养的一个小丫头,总是一桩念想不是?” 桂嬷嬷却是小心翼翼地进言:“要不,我们去问个实底?” 乔老太君伸手打住:“那是个什么样人,我们七八个心眼儿也到不了人家跟前!他要想说,早就说了,要不想说,我们问有何用!” 桂嬷嬷总不甘心,嗫嚅着还想劝,乔老太君看着她忽而道:“阿桂啊,若是碧心当时死了,他是为碧心报仇的恩人,可若真有那个万一,他屠灭夷秦皇室,赶尽杀绝,可就成了碧心的仇人了啊!我这般大年纪,如何应对这等人寰惨剧,还是稀里糊涂的,留个念想吧!” “老太君!”桂嬷嬷一时唏嘘,老泪纵横。而天边的日光淡了,马上日暮斜阳。 天高云淡,半轮明月。苏岸一身锦衣倚坐在拱桥头上,吹箫赏残荷。 秋虫远远近近的鸣叫,夜里还有蚊子。偶尔一只青蛙“噗通”跃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萧声空远,时高时低,也时断时续。 沈嬷嬷安安静静地走过来,苏岸听到脚步声,断了萧声。 沈嬷嬷垂着手轻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厨房里炖了宵夜,您现在可要吃?” 苏岸看了眼天上月色,回头笑道:“嬷嬷以后不用操持这些,宵夜吃不吃的,这么多年,也早没了那习惯。” 沈嬷嬷便道:“王爷,县主也跪了三个多时辰了,罚得差不多了,让她起来吧。” 苏岸没做声。 沈嬷嬷道:“王爷不若气极了打上两下子,这么罚,她一个女孩子,伤了膝盖可就不好了。” 苏岸失笑:“她哪里有那规矩,罚她三个时辰,我不在一旁盯着,能跪上一个半时辰就不错了!” 沈嬷嬷惊愕无语,苏岸道:“不信嬷嬷你悄没声地过去书房看看,她要是真跪着,那才叫怪!” 沈嬷嬷对自家王爷一向是信服的,但万没想到这兄妹俩这些年是这般随便相处的,这要是在府里,任是谁,敢对王爷的话阳奉阴违? 再一想他们的那份亲昵,县主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动不动往王爷身上扎,光凭这个,也是与众不同了。 苏岸起身拿起萧,说道:“嬷嬷别管她,我去书房读上一个时辰书,好好熬熬她的性子。” 沈嬷嬷是端着宵夜和苏岸一起进了书房的,抬眼一看,苏皎皎别说跪着,分明是盘腿坐在厚垫子上,拿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苏岸递给沈嬷嬷一个眼色,仿佛在说,怎样,我说得不错吧? 沈嬷嬷眼见为实,上前几步拦在沈重前面咳嗽了一声。苏皎皎惊得瞬息间跪好,回头一看是沈嬷嬷,刚松了一口气,再一看沈嬷嬷后面的苏岸,脸便垮了下来。 沈嬷嬷将宵夜放在桌上,便躬身告退了。 苏皎皎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对苏岸道:“哥,跪得腿都麻了,膝盖刀割似的疼!” 她的小声音又娇又软,既是诉苦又是撒娇。 苏岸“嗯”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去,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吃宵夜。苏皎皎伸长了脖子看,见有两碗,便挨挨蹭蹭要过去,被苏岸回头一个眼刀,吓得乖乖又跪在了垫子上。 如此安静了一会儿,便听得苏皎皎道:“哥,我饿了。” 她是饿了,中午的寿宴没吃好,晚饭没吃着。但是苏岸没有理她,将吃完的空碗往一边一放,从书桌上抽了本书来读。 苏皎皎哪里跪得住,仰着脖子看苏岸,苏岸翻了几页书,手习惯性地去拿一旁的茶杯,苏皎皎“蹭”一下跑过去,殷勤地道:“哥我给你倒茶!” 苏岸手边的茶杯就被她抢了过去,苏岸睨一眼她屁颠屁颠倒茶的身影,眼底笑了一下。 苏皎皎捧了热茶过去,马上道:“哥哥我给你揉肩!” 然后便站在苏岸身后开始揉。 被她揉了几下,苏岸靠在了椅背上。 “皎皎,”苏岸含了笑道,“这般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苏皎皎嘟着声道:“那没用也得讨好啊!” 苏岸失笑。 苏皎皎见哥哥笑了,当下从背后伸着脖子便凑过来,她飘起的碎发钻进苏岸的衣领里,连同她温热的呼吸,一起在他的脖子里流窜。 她神秘兮兮地道:“哥,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苏岸躲了她一下,漫不经心地道:“什么秘密。” “是书房的秘密!”苏皎皎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被她丢在地上的话本子,“那边的暗格里,有好多话本子!” 苏岸一下子便笑了,伸手给了她头上一个大爆栗。苏皎皎捂着脑袋“哎呦”一声,苏岸道:“这算个什么秘密!” 苏皎皎不服气:“那不是你年轻时候藏的吗!暗格子都挖了还不是秘密!” 似乎是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苏岸脸上笑容淡了淡:“嗯,当时,也算是秘密。” 苏皎皎的人便又凑过去抱住苏岸的脖子,软语央求:“哥我知道错了,你这次饶了我吧!” 苏岸道:“不但不罚跪,还敢翻我的暗格子,你还想我饶你?” 谁知苏皎皎放赖,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抓了宵夜埋头便吃:“我不管,你说过女孩子不能挨饿!” 苏岸看她吃得狼吞虎咽,忍不住出声:“你慢着点。” 苏皎皎吃完了饭,顺势往苏岸身边靠了,整个人缩起来便偎依在苏岸的肩怀里。她觑了眼苏岸的脸色,伸臂便抱住了苏岸,连同脑袋也埋了进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娇娇软软唤了声“哥。” 苏岸伸手便抚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还罚委屈了?” 苏皎皎将小脑袋往苏岸襟怀里钻了钻,复又蹭了蹭。苏岸便笑了:“将眼泪鼻涕蹭我身上,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苏皎皎估摸着哥哥这是云开雾散了,才抱着他在他怀里仰起头,嘟着嘴诉苦。 “哥,我腿疼。” “呃,可是跪得肿了,卷了裤子我看看。” 打开一看有些轻微的红肿,苏岸取了药酒给她揉,苏皎皎倒娇气起来,一用力便呼痛。 “忍着点!” “疼!” “忍着!” 沈嬷嬷一进门就瞧见这兄妹俩一个要揉一个要躲,最后苏岸将腿禁锢住狠揉了几下,疼得苏皎皎呲牙裂嘴直叫唤。 苏岸揉完一条腿,到了药酒在手里要揉另一条腿,一边笑着:“不疼怎么长记性!” 苏皎皎被夹着腿,眼看是挣扎不开,还是气急地乱扑腾了两下,那边苏岸的大手已覆上去揉开,惹得苏皎皎连声痛呼。 “噤声!” “可是!疼!” “这么点小伤能疼哪儿去!给我闭嘴!” “疼!” “一点疼就大呼小叫,还有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敢情疼的不是你!” “跟我顶嘴!” 苏岸似乎是加大了力气,苏皎皎骇得咬住唇反而不敢惊呼了。 沈嬷嬷瞧见这一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自家王爷这是怎么了?哪有小妹子受了罚,不交给她们这些下人来理伤,他一个做哥哥的亲手上阵的! 明月县主说小也不小了啊! 沈嬷嬷尴尬得心惊肉跳,只能不住地劝慰自己,是自家王爷和县主独处惯了,县主从小跟着王爷,真的打了骂了,完了连哄带疼的,可不是得自己来嘛! 可这是王府的书房,不是小村子里了啊! 然后沈嬷嬷惊骇地看见苏皎皎攥着小拳头竟然打了自家王爷! 我的个天啊!沈嬷嬷这下子惊吓非常,也不用尴尬犹豫了,一下子就跑出了好远。 然后锤了锤胸口压了压惊。我的个天啊,王爷自小到大只有人怕他的,身边的人别说放肆,就是大呼小叫大声说笑的也没有,明月县主这得有多得宠,阳奉阴违、撒痴卖娇,顶嘴就算了,还敢跟王爷动手! 关键是看王爷那样子,只当寻常事,别说动怒,最多也就是用力揉几下膝盖让县主疼一疼。 这十年,王爷过得是啥日子啊?把个小丫头娇宠成这样子! 第六章 中秋(二)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苏皎皎因昨夜受罚,早晨便懒得起,沈嬷嬷催叫,说还要去书房读书习字呢,苏皎皎不以为然,只困得睁不开眼,嘟哝着:“嬷嬷帮我跟我哥请个假。” 沈嬷嬷是知道自家王爷课业精进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风霜雪雨通宵熬夜,还是负伤见血发着高热,只要爬得起来,每日卯时必起,从来没有偷懒懈怠过! 如今县主这般娇气,嗯,估计王爷也不会训斥的,因为要真的是个严格的,县主也没这个胆子。 果然苏岸神色淡淡习以为常,只说了句“那就由她睡吧。” 这一睡睡到日高起,苏皎皎还恹恹地梳洗用餐,然后恹恹地窝坐在花阴树下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慢悠悠地荡。 沈嬷嬷依旧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做针线。 上午的秋阳明媚,而秋空一碧如洗。苏皎皎远远一望,有银杏的叶子黄了,金灿灿地透着光。 她斜睨了一眼沈嬷嬷,抱怨道:“嬷嬷真是嘴快,什么都告诉哥哥!” 沈嬷嬷手里的针线一顿:“县主可是怨恨老奴了?” 苏皎皎嘟了嘟嘴:“怨恨什么,又没告诉别家去。” 沈嬷嬷松了口气,继续低头做针线,又颇觉得自家县主率直纯良可爱,想到这孩子曾经不顾一切扑过去为她报仇讨公道,自己受了伤她还日日探望,做了小菜也不忘往自己面前献宝,这哪儿是把自己当仆从,分明是当成了自家的长辈啊! 这般一想,沈嬷嬷心就暖了软了,当下有些话瞒着不说反倒是自己藏奸,对不住这孩子。 于是沈嬷嬷放下针线,含笑看了苏皎皎,柔声细语道:“县主,你和王爷是兄妹,王爷自是对你好的,可是县主年纪大了,不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了,无论在内在外,还是要谨言慎行的。” 这劝谏来得太过委婉,无奈苏皎皎只听懂了个一句半句,当下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在外面惹昨天那样的祸了。” 外面不要紧,家里才需要注意啊!沈嬷嬷紧了紧喉咙,忖度了半晌,轻声道:“王爷不是个好脾气的,县主万不可对王爷无礼。” 苏皎皎的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我敢对他无礼?他一脚能踹飞我三尺远,趴床上一个月起不来!” 这,沈嬷嬷一口气咽下去差点缓不上来。还说不敢无礼,这还等着有多无礼啊!再说王爷就算是有这个神勇,可她那小拳头朝王爷背上招呼,王爷别说用脚踹,就是一个指头也没舍得挨上啊! 沈嬷嬷觉得她们的认知在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事情交流不通谈不拢,干脆早点闭嘴为妙! 然后有侍女捧着个帖子过来,对苏皎皎道:“县主,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邀请县主过了中秋八月十八去她那里去赏花!” 呃,过去赏花? 苏皎皎狐疑地和沈嬷嬷对看了一眼:“是各闺秀都有,还是单单请了我?” 那侍女倒是伶俐:“回县主,我问过来送帖子的姐姐了,说是家里的小宴,不曾请很多人。” 苏皎皎跑去找苏岸。 “哥,我要不要去这个赏花宴?” 苏岸瞟了一眼手中的帖子便放下了,漫不经心道:“随你的意啊。” 苏皎皎嘟了嘟嘴:“人家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 苏岸便笑了:“不过是出去见见人,玩一玩闹一闹,你现在解除禁足了,由你自己了!” 苏皎皎拿着帖子嫣然道:“也是,太后娘娘不是有懿旨让我多陪陪乔老太君吗,这刚解了禁足就不去参加花宴,好像也说不过去哈!” 苏岸看了一眼苏皎皎眉飞色舞的小人模样,说道:“去花宴可是要送礼的。” “呃,”苏皎皎顿住,“要备礼的,”她用一副非常认真仔细的样子去问苏岸,“我若老是出去参加宴会,会不会把哥哥你吃穷了啊!” 苏岸看她那一副看似精明外露实则傻瓜透顶的算计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现在有俸禄了,出去交际,花用我的作甚?” 苏皎皎瘪嘴:“可你不是说,我的钱要自己攒起来做嫁妆吗!” 苏岸于是开启斤斤计较模式:“那样,不动你的钱,将来我就不用出嫁妆了是吧?” “哥哥,”苏皎皎觉得可不能让哥哥赖账,“我今年都十四岁了,这一点子俸禄全攒起来都没多少,到时候出门子,你也好意思不出嫁妆!” 苏岸笑睨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道:“不是还有间铺子吗?” 苏皎皎打落他的手却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和你说真的,去这样的花宴,带什么礼物比较好?” 苏岸道:“你不是要开铺子吗,带你的酱菜就好。” 苏皎皎觉得不妥:“酱菜哪能上得了席面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苏岸道,“你以为我要你卖酱菜,还是原来那样花几个钱就能买一斤?” 苏皎皎坐直身体:“那要怎么卖?” “自然往贵里卖,弄精致了,往少里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皎皎从苏岸那里听了一回生意经,当下兴致勃勃再无闲暇,她在不断试验她酱菜的口味色泽,绞尽脑汁摆弄酱菜的各式搭配花样! 然后她在沈嬷嬷卫伯的陪同下,兴冲冲地逛餐具铺子,花钱如流水买了一堆小碗小碟子,甚至还挑灯夜战,亲自画样子去赶工定制。 却不知道她的行踪被几个看似闲散的人盯了好几天。 中秋将至,晚上是大月亮地。在树木蓊蓊郁郁的树影里,一个男声道:“跟紧了打听清楚了,她明天卯时正去‘郑天翔’交样子定制瓷器?” 他身侧的人哈着腰:“打听清楚了,万万出不了岔子。” 那男人沉吟半晌,唇边便露出了笑:“如此,更好玩了。” 与此同时在苏岸的书房里,一个淡眉淡眼的黑衣人垂手规规矩矩地坐在苏岸对面,那副拘谨的样子,坐着比站着还难过。 “看清楚了,有人跟着明月县主?” “是,五个人,两组,一组两个人盯行踪,一组三个人轮番扮成客商的样子跟着混到店里打听。” “查清楚谁的人手?” 黑衣人迟疑了半晌没说话,苏岸看向他:“怎么,难办?” 黑衣人道:“属下查了,他们就是街面上的老油子,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有抓起来拷问。” 苏岸一抬手止住话:“不要查了。皎皎初来乍到,冲着她来的人没有。你这几天盯仔细了,明月县主没有生命危险,你就不必出手。” 黑衣人领命,苏岸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唇边便存了笑:“我差点忘了,那丫头跟我学了几招,有防身的东西。” 黑衣人便懂了。 苏岸抬抬下巴示意:“子虚喝茶。” 被唤作子虚的黑衣人面前有杯热茶,但他似乎从没想伸手动过,此时被提点,他非常不自然地碰了碰茶杯,然后握在手中。 却并没有喝。 苏岸垂眸看向子虚握杯的手,十年的时光,指端肌肤的力度与色泽再不复当初青春年少时。或许指根虎口的茧也变了,苏岸轻轻地想。 这般想,便轻叹。 “十年前我不告而别,是我,对不起你们。” 子虚像被炮烙般惊站起,竟有些手足无措的词不达意:“王爷!属,属下不敢!” 苏岸顾自笑了。 “十年前那一场大仗,你们本该荣华富贵名誉加身,却因为我,承受重罚沉沦下僚这么多年。” 子虚难掩唏嘘,五尺的汉子竟自红了眼眶,说出的话竟是:“没有护好王爷,属下本该死罪,是陛下念着王爷的情意网开一面,属下,没什么好不知足的!” 苏岸看向他,已然一副温驯平庸的脸,当年锋芒暗藏的精英暗卫,混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矣。 有一种苍凉的悲慨冲撞激荡着苏岸的胸怀,让他的心发痛,鼻发酸。 当年十个人,算上他,存活不过六人,死伤过半。 大家只记得十年前荡平夷秦的时候,他杀降屠戮的残暴惨烈,谁还记得他们自己,莫说几年间阵亡五十万的将士,就是活下来的人,当初内外交困以命相搏,身与心,所经受的炼狱烈火般的摧折惨烈呢? 只是他已然不复慷慨悲歌的少年,对与错诸般往事已过,人不论遇到什么坎儿,总得活。 他在饶县卖酒的时候,子虚混迹在嘈杂的乡间,编他的竹筐。 所以他笑容浅淡,不动声色。所以子虚也能平心静气,最多在乍然相见的时候,掉个茶杯,红个眼眶。 他们峥嵘的棱角,已然被时光和际遇磨得平了。 苏岸拍了拍子虚握杯的手,笑言道:“他们几个也奉诏快过来了,届时我们,……”痛饮三百杯就卡在了嘴角,苏岸恍然明了,他竟是,连酒也戒了啊! 偏巧第二天下起了雨。 秋雨淅沥,不太大,但绵长阴冷。 苏皎皎打了伞,让沈嬷嬷留在家里,卫伯陪自己出去。 其实苏皎皎没有逛过京城的街,因为她一进城,就遇到长公主花宴的倒霉事,然后被禁足了。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说不爱新奇热闹也是假的。 只是她做了县主,明目张胆出去玩就有了种种束缚。自由自在地跑出去,苏岸也没允许。 倒是云瑶可以相邀,可是云瑶一堆家务事,还有两个儿女,也不能和她个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哪有热闹往哪儿钻地瞎胡闹。 而且苏岸还给她开了个铺子,她要疲于奔命做酱菜。 有时苏皎皎不免坏心眼地想,哥哥知道她爱钱,是不是就是想用开铺子把自己给捆住,免得她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给他闯了祸。 去“郑天祥”叫了订货的画样子,约定好了取货的日子。那批货紧赶慢赶也得二十天,得中秋以后了。 郑天祥的掌柜的,即便是不认识苏皎皎,可是认识卫伯,知道是锦衣王府的生意,接待得非常隆重客气。 不过苏皎皎一身家常装扮,和个普通的十三四岁女孩子没什么区别。除了一个卫伯,连个贴身的婢女都没带,更别说前呼后拥了。 所以他们在郑天祥没逗留多久,出门的时候掌柜的打着帘子,苏皎皎甚至殷勤地为卫伯打伞,像个贴心的孙女儿。 卫伯守了一辈子的规矩,连忙退让。 然后便有个人直直地撞了过来。 苏皎皎一个趔趄,卫伯去扶反被伞绊住差点跌了一跤。 谁这般无礼啊,苏皎皎懊恼地抬头去瞧,却觉得腰间的荷包一空,一个灰蒙蒙的人影飞跑着要消散在密密的雨帘中。 我的钱! 苏皎皎大呼一声“小贼!”撒腿追了过去! “县主啊!”卫伯失声连忙想去阻止,可苏皎皎一溜烟就没影了,他一把年纪哪里追得着? 第六章 中秋(三) 那小贼跑得飞快不说,而且会钻巷子。郑天祥原本在大街上,没几个闪身就钻到了一旁的小巷子,苏皎皎起初还瞧得见人影,但是横穿两条巷子之后,隔着雨帘,连人影也稀疏了。 京城说是繁华,但小巷子里的繁华总有限。何况是雨天,大街上也少有人。 苏皎皎慌乱中也没有带伞,她还顾着卫伯,追了两条巷子眼看路跑得有点远了,怕卫伯着急,便停下来决定回去。 路她是记得的。 可雨下得有点急起来。 苏皎皎便在雨中狂奔起来。巷子里是土路,积了水全是泥泞,苏皎皎眼看斜窜出一个人来,却是煞腿不急,加上脚下一滑,直冲冲就撞了上去。 两个人一块摔倒在路中间的水洼里! “那这人怎么走路的!是赶着投生吗,横冲直撞的!” 那人口出恶言,待从水洼里爬起来看清撞自己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当下态度就转换过来,见苏皎皎疼得龇牙咧嘴还没起来,当下道:“唉我说姑娘,你没事吧?” 他伸手将苏皎皎扶了起来。 苏皎皎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来人是一个五官俊朗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瘦高,只是眉目言语中有几分吊儿郎当洒然不羁。 他看苏皎皎看他,便咧开嘴一笑,这一笑露出排亮闪闪的白牙,既明亮又有点痞痞的。 看着不像是个斯文正经人,说出话也不斯文正经,他带着几分不满打趣苏皎皎:“你这般跑啥,追贼吗?” 还真被他说对,苏皎皎真的追贼来着。 只是苏皎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边的巷子道:“有个,小贼,抢了我的荷包,朝,那边跑了。” 那年轻人朝着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雨帘细密,哪有人的影子。 “那你该往那边跑,往这边撞什么撞啊!” “我,”苏皎皎缓上口气,“我爷爷在那边等着,我不追了!” 年轻人又朝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巷子深远,还是看不见人。 “那听你这般说,你荷包丢了,是没钱赔我衣服了!” 苏皎皎这才留意他的衣服,一身细棉天青布衣,除了身上大片的泥水,一看就是新作的。 苏皎皎确实没钱赔。她抱歉地对那年轻人道:“对不起,是我撞了你,这衣服您回家洗洗……” 年轻人趁这个功夫已将苏皎皎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看到值钱的物件,索性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丢了钱,我自认倒霉算了!” “对不起!”苏皎皎还给她深深鞠了个躬道歉。 年轻人挥挥手让苏皎皎走,弯腰去捡自家的伞。苏皎皎已经走了好几步,听见那人在后面叫她。 站住,回头,却见那人举着伞走了过来,将伞往她头上一放。 油纸伞隔断了绵绵的秋雨,只有雨滴打在伞上滴滴答答。 他身材很高,一堵山一样遮挡了过来,苏皎皎一抬眼只看见他瘦削的下颔和举伞的肩臂。 听得那人说:“看你的路远,这伞你拿上吧!” 苏皎皎愕然。 “那你呢?” “我就住在那边,”那人随手一指,“没两步远。你一个女孩子淋了雨受凉不好,拿上吧!” 说着将伞塞进苏皎皎手里,苏皎皎抓了伞才后知后觉地追上两步:“唉唉不成啊!” 那人已经跑进雨帘里:“回头你再给我送来!” 他拿双手捂着头钻进一户人家里,料到那就应该是他的家了。 苏皎皎记下门牌号,打着伞晃晃悠悠回到了郑天祥所在的大街上。卫伯看见他,连忙跑过去,见她一身湿透半身泥泞,急得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钱丢了就丢了,县主追什么追啊!” 苏皎皎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左右看了看。卫伯这才想起他们乔装成百姓来的,当下也顾不及了,“你这孩子!看看这一身湿的,那几个钱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 苏皎皎也有几分懊丧,便知错地低了头听卫伯的数落。卫伯一见她的衣襟衣角还往下滴着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她里面下小雨,不禁又是心疼。这边郑天祥的人见苏皎皎回来了,忙殷勤地安排洗漱更衣,还体贴了捧来了两盏热姜汤。 苏皎皎换了衣服喝了姜汤,浑身热乎乎地跟着卫伯坐上了车,才算是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冒失了。当下扯着卫伯的衣角软语央求道:“卫伯我知道错了,你回去别告诉我哥。” 卫伯将脸扭到一边,出了这般事还想瞒着王爷。 苏皎皎锲而不舍:“是我穷惯了,几个碎银子也放在眼里。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了吗,放在原来这也算大钱。卫伯,你帮帮忙,我以后一定被抢了钱眼也不眨,就算是做了布施了!” 倒也不是这个态度,丢钱就是丢钱,做什么布施,再说布施也是布施给本分的穷苦人,不能布施个贼啊! 卫伯正眼看过来:“县主啊,你几个小钱不要紧,你那般追出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你个女孩子要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这一条命也不够赔进去的!” 苏皎皎连忙拉着卫伯又晃又摇:“我知道错了是我莽撞了!以后我再不会了,卫伯你饶我一遭!” 卫伯不吐口,苏皎皎继续诉苦撒娇:“前儿不久才被我哥罚了,翻过头又这样莽撞,丢下您不说,还一个人跑到巷子里摔了一跤。我哥知道肯定又发火,不知道怎么罚我。” 卫伯表面不说,却是不以为然的。王爷对这姑娘可是优厚,她嘴里那所谓的罚,不过就是训斥几句罚罚跪,算不得什么。 苏皎皎直到站在苏岸面前,才知道锦衣王府的这帮人,对自家哥哥到底有多忠诚。 这么一点子小事,她央求了半天竟然还告状。 当然她心里不满,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耷拉着脑袋用脚尖踢了踢地。 苏岸打量了她半晌,没有说话。看她嘟囔着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挨一顿骂,苏岸反而笑了,还问她:“你这是打哪儿拐来了一把伞啊?” 苏皎皎才注意起这档子事来,当下道:“撞了一个人,人家借我的,”说完想起了要归还,“对了,还得去还人家!” 苏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不用管了,门牌号给我,我着人去还。” 苏皎皎反而啰嗦起来:“单还把伞不像样,哥哥叫人带上点礼物。” 苏岸一口允诺:“好!带礼物。” 这般聊了几句天就被打发出来了,苏皎皎觉得哥哥今天难得的好脾气。她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吃了顿热气腾腾的午餐,然后盖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睡醒了有小厮向沈嬷嬷禀事,说县主的伞还了回去,带了两匣子德旺斋的点心做的回礼。 这事就算过去了,苏皎皎没经心,更没在意。 转眼中秋就到了。 锦衣王府人口简单,没什么大办的,有交际往来,也是沈嬷嬷和卫伯操心。沈嬷嬷倒是和苏岸说了,说县主年纪大了,该学着当家理事了,苏岸无可无不可,只漫应了一句。 苏皎皎鼓捣酱菜不肯学,王爷又不发话硬逼,于是这事情就这么荒废了。 中秋节那天,苏岸倒是在前厅待了一天的客,来拜访的多是故旧下属军中将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许青华夫妇带着孩子来了。 苏皎皎很开心,兴致勃勃拉着云瑶看自己做好的酱菜。 各色酱菜色彩斑斓做出各种造型摆在各种形状的小碟子里,着实别出心裁美焕美仑,连雕石琢玉的云瑶也啧啧称奇大开眼界。 她拿了一双筷子来尝,然后眼睛一亮惊呼道:“嗯!好吃!想不到皎皎你有这般手艺!” 苏皎皎一脸得色偏偏故作谦虚:“云姐姐过奖啦!” 云瑶被她那一脸欢盛的光华照得有点睁不开眼,然后心动神疑。 彼时下午的阳光仍然明灿,明眸皓齿的苏皎皎穿着淡绿银菊的衣衫。云瑶忍不住想,子苏或许是想这样过一辈子的吧,十年了没有成家的打算,他守着一个这样的女孩儿,足够灵心巧手长相赏心悦目,适合偏安田园,舒舒适适过小日子。 这女孩子出身市井,但没有其俗艳反增其野趣,如今置身高门,但没有其伪善反增其贵气。也是啊,在这世上能让沈子苏倾心厮守宠爱的,其灵与性,怎会一般。 云瑶愣神的功夫,苏皎皎已经挑出了酱菜给许芊芊和许崇山两个孩子尝味道。 两个孩子与其说是尝味儿,不如说是看着花花绿绿的好奇。不想一尝之下,反而都点了点头,许崇山声音都高了起来:“姑姑这酱菜好吃,又脆又嫩,酸酸甜甜还辣得爽口,配着粥饼吃最好不过,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酱菜都要棒!” 苏皎皎受了夸奖,当即道:“崇山喜欢吃,姑姑给你带一坛子回家去!” 许芊芊连忙道:“姑姑还有我!” 苏皎皎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给芊芊也带一坛子!” 云瑶看见自家孩子已经连吃带带了,也不甘示弱地凑趣:“皎皎做的好吃,我也得要一坛子!” 苏皎皎拍手便笑:“我把每一种都给你们带一坛子!” 晚餐时已是明月初升,外客都散了,只剩下苏岸苏皎皎和许青华一家子。 众人围坐,菜式是丰盛的,偏苏岸只爱吃苏皎皎亲自下厨炒的几样清淡小菜。如今他又不喝酒,只端了果汁来凑趣,饭席上总是有几分寥寥。 幸亏这几个人都是健谈的,许青华便打趣苏岸:“若说从前,再没有比子苏你更能喝酒的了,如今只酿不喝,就不知道你这个老酒鬼怎么忍得住!” 苏岸便笑:“我原来在刑部大理寺,各种贪墨藏私的技巧没人比我懂得多,我不也是不贪墨!” 众人便笑。 苏岸道:“再说这事古来如此,所谓卖草席的睡凉炕,卖咸盐的喝淡汤,我一个卖酒的,酿的酒都被自己喝了,怎么着也不成个事儿吧!” 众人于是哄笑。 苏岸接着道:“你们也不要笑我,别当我不知道,师兄你爱烧陶,可家里摆的没一件自己烧的陶,师妹爱玉雕,可身上手上没一样自家雕成的宝,做人要低调,我如此会酿酒,就是自己不喝那些酒鬼才心里平衡些,否则我日日畅饮逍遥,那得多遭人恨啊?” 说完笑睨了苏皎皎一眼,伸手揉揉她的头赞叹道:“所以还是我家皎皎最乖,酱菜做得再极致美味,也不妨碍自己天天吃!” 众人嗤嗤地笑,开始说苏皎皎的酱菜馆子。 饭宴撤了以后,上了果蔬月饼。他们围坐在一株大槐树下,那树有两人围抱那般粗,虬枝显其钢骨,浓荫显其葱郁。因槐树的枝叶比较密而小,夜风吹送,在枝摇叶摆中一轮明月如洗,皎皎的辉光将庭院照得雪亮。 桌上果品虽盛,但众人吃得斯文。许青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子苏,皎皎的名字你起得好!世上再没有比月光更动人的情怀了!” 苏岸靠在椅背上也不看苏皎皎:“师兄你过誉了,世上再没有月光,是她这般上蹿下跳的了!” 苏皎皎撅嘴作势打他,苏岸躲闪,用胳膊挡住苏皎皎轻斥道:“刚说你闹,你还闹!” 云瑶笑盈盈地看他们俩笑闹,目光中意味深浓,又渐渐淡了。 许青华道:“子苏,陆水横快回来了吧?” 苏皎皎突然动了一下心思,陆大哥?那沐柏也该是快回来了,他们先行一步,沐柏也没让他们捎些东西。 苏岸道:“算着时间,东南案也差不多该办完了。” 许青华弯了弯唇:“除了你,也没人能办的。” 苏岸便反问着道:“没人能,是没人敢吧!” 夜渐深了,孩子们要就寝安歇,许青华夫妇不便久留告辞了。剩下苏岸和苏皎皎两个人,因舍不得月亮,复又回来坐在桌前赏月。 其实苏皎皎颇有些累了。 这几日忙着张罗酱菜,今日中秋她还操心席面,一日都不得闲。夜里风凉露重,沈嬷嬷拿了披风出来,絮叨着天色不早了。 只苏岸懒懒地长靠在椅子上不想走。 苏皎皎便想陪着。苏岸回头见沈嬷嬷退下了,便伸手摘了片薄薄的竹叶子,笑着对苏皎皎道:“哥哥给你吹首曲子吧。” 苏皎皎应诺,人便趴在椅子扶手上挨过来,一脸皎洁,目色盈盈。 苏岸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歪在椅背上望天吹了起来。 沈嬷嬷前脚走,后脚曲子声便响了。那音声初有种高亢的嘹亮,但转而回旋婉转下来。沈嬷嬷停住脚用心听,颇有点断断续续的。 像是有种不堪言说的心事,进进退退吞吞吐吐,可时而清透得悠长,又忽而短促得要息止。 沈嬷嬷便想叹气。 这终究不是从前的王爷了。她不曾懂,也看不清。 淡淡风,月色融融。 苏皎皎保持着那个姿势睡了。少女的睡颜,温柔恬淡。 嘴中的曲子便寥落地不知所终,苏岸吐出口中的竹叶,已然损破了。 可是似有音声在夜色的空中盘旋,纤细的,远远的,在耳边响起,已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变动的时光。 “身在暗夜,幸有明月当空,其华皎皎。” 苏岸目光温柔地落在苏皎皎的脸上,他的心已然轻了,软了,他用温热的手拢住苏皎皎的脸,对她弯唇笑了一下,那笑容也转瞬消逝在中秋的月光。 第七章 婚约(一) 咸阳郡王府的花宴就摆在乔老太君疏桐院外面的园子里。 来客也都是年龄相当的姑娘家。范围很小,除了亲戚,就限于咸阳郡王府非常交好的那几家。 咸阳郡王府嫡出的县主宋青芷今年十五岁,还有一位庶女宋青若刚刚十岁。郡王妃林氏出身大学士府,其嫡亲的哥哥如今是吏部的尚书,娘家的侄女林晓风与宋青芷年岁相当,将要迎来十四岁的及笄礼。林氏的妹妹小林氏嫁给齐国公世子,所出的嫡女齐妍如刚刚十三岁,也正是明媚可爱的年纪。 除此还有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晋安伯世子的嫡女胡倩倩,礼部侍郎的嫡女颜采薇,光禄大夫的嫡女郑清平。这些女孩子家族背后盘根错节,不是亲戚就是世交,出席各种交际场所,都是熟识投缘的。说是没有多请,可这般一位小姐至少两个丫鬟一个嬷嬷,放眼一望还是一群子人。 苏皎皎是个异类,外来的不说,便是从锦衣王的角度,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领养的妹妹。 宋青芷是主家,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笑盈盈地将她领到乔老太君身边:“祖母早盼着明月县主呢!” 苏皎皎向乔老太君请安,乔老太君笑得一脸慈祥,一把拉过苏皎皎道:“好孩子你来了就好!” 苏皎皎就在乔老太君身边坐了,乔老太君拍拍她的手笑道:“这个时节正好是赏菊吃蟹的,我一个老婆子寂寞,特地招你们这些女孩子玩来热闹!” 苏皎皎从沈嬷嬷手中拿过编制精美的细藤篮子,笑语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几样小菜,不知老太君口味,还望不要嫌弃!” 乔老太君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你这孩子的麻姑献寿,让我老婆子惹得多少人的羡慕呢!” 桂嬷嬷便接过篮子,不想身旁一堆的女孩子凑趣起哄。齐妍如说笑道:“老祖宗休要藏私,谁不知道明月县主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她亲手做出的酱菜,老祖宗岂能一个人得了偷偷品尝!” 于是众女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老祖宗,趁着今儿的赏菊宴,一并拿出来大家尝嘛!” “就是就是,也让我们长点口福呢!” “明月县主的私房菜定然让人惊艳,那一道麻姑献寿都在京城里传开了!” “可不是,据说各家的厨娘都遭了训斥,说他们手拙呢!” 各种言语声渐渐便暗含了讥讽,青葱少女明媚的笑脸围着乔老太君,连看也无人看苏皎皎一眼。苏皎皎倒也毫不在意,侧坐了身子品着茶,悠悠闲闲地看花。 于是桂嬷嬷将当众打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酱菜来。 众人倏而没有了声音。 有那么一刻是极为寂静的。 盛在篮子里的,可不是一个小坛子,也不是众人想象中那带着咸臭味的黑乎乎的酱菜。 而像极了色泽明艳的画,那些色泽不明艳的,在白底瓷碟的映衬下,也是如写意的水墨般清雅蕴藉。 那些官宦贵女们面面相觑。 能把酱菜做到这般极致的精致,绝不是心思巧这样的评价就可以语焉不详地一言以蔽之! 这里面有意境,有工巧,有底蕴的! 以为乡野村姑碌碌求生没有好东西?以为她粗鲁愚氓不过一个好皮囊?觉得她即便攀附了锦衣王也上不了大台面?她们,貌似搞错了。 可是,若真的这般灵心慧质,怎么会那么恶劣地得罪公主开罪太后,还用那么不堪的手段赶跑太后派来的嬷嬷? 众人不觉便看向苏皎皎。 谁料苏皎皎还是侧坐背对着她们品茶赏花。 她这是故意的吧! 于是众贵女也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还是齐妍如领头笑语:“哎呦!这竟是酱菜啊!说是刺绣也不为过!” 众人又是围着乔老太君七嘴八舌。 “可不嘛!这就是冷雕拼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酱菜做得这般精致,可怎么拿出去卖!” “是啊,从坛子里挑出来再摆成这高贵好看的模样,这么细细致致的人家怕是不多吧?” “还说菜呢,你们看着瓷碟,可刻着郑天祥的字样儿呢!” “真的真的!” 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终于对着苏皎皎说话了,她脸上带着笑,故意做了一个惊讶不解的表情,说:“县主原来卖酱菜也是这样包吗?不想那些市井小民,也用得起郑天祥的碟子了?” 苏皎皎便笑:“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这位姑娘今日穿得这么华贵端庄,却不知平日里也是这么兴师动众的?” 崔媛便有些尴尬了。她今日穿着的是中秋宫里刚刚赏下来的蜀锦,玫红有金丝,远观若霞光般璀璨,不说是平日里,就是出门做客,不是因缘际会得了这几匹料子,也是很少能穿得上的。 崔媛这一尴尬,即便心中恼恨,可当着长辈的面,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倒是宋青芷在一旁说笑着解围:“媛媛你着相了!” 她这一起头,众人纷纷笑言劝慰打趣。 “就是媛媛,你傻啊,县主这酱菜可不是卖给小民百姓的!” “就是,别说是郑天祥的,就是官窑宫窑的瓷器,老郡王妃要用来盛酱菜,也是用的上的!” “倒是明月县主,你这话锋也忒厉害了!” “看把媛媛说的!” “县主说‘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不想明月县主还有谢安石的志向才干呢!”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如今天下一统何等盛世,岂是南朝偏安一隅!” 苏皎皎也回过头笑吟吟地接口:“这位姑娘说的是,刚才谢安石那话可是诛心之语,如今陛下雄才伟略天下升平,要谢安石出来荡平天下干嘛呀?再说谁要是说了一句话就要自比出处的人物,那真是简直了,请问我说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自比李白啊,还是杨贵妃?” 众人不语,只是笑笑。宋青芷上前拉着苏皎皎道:“看我,忙糊涂失了礼了,县主你刚来京城,这些个姐妹们还不认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二!” 苏皎皎笑着各自见过了。那边桂嬷嬷收起酱菜,乔老太君似是不闻刚才的话里争锋,只慈祥笑着,招呼大家过去赏菊花:“你们女孩子们一起玩吧,别因了我老婆子而拘束。” 应该说这次赏菊宴,虽宴请的闺秀不多,咸阳郡王府还是做足了功夫的,除了自家园子里绽放的品种,还从外面买了许多盆栽新品,用花架子搭配起来,甚是鲜妍明媚错落有致。 苏皎皎其实并不懂菊,事实证明她也不需要懂,没什么人和她搭讪。 因为那些闺秀们都是熟人,对彼此的性情喜好很熟悉,对各自家庭也熟门熟路,能来赏菊的,本身对菊花的认知品评也是比较有造诣,所以那一丛丛形态各异的菊花并没有小牌子做品种介绍,苏皎皎看个热闹,可不碍其他人的惊艳评说。 “这是墨菊!墨菊啊!” 苏皎皎看了一眼,是胡倩倩在惊呼,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激动的,看那花的颜色,谁还不知道是墨菊? 可是众闺秀已经围了上去。 “墨菊罕见,据说三年才开一朵,培植一株怕是得五年!” “是啊,最难吐露颜色的!” “而且是墨菊的极品‘夜锦’!” “果然莹润有锦缎的辉光!” 苏皎皎顾自在花丛里溜达,沈嬷嬷忍不住在她身后提醒:“县主,您走太快了!” 苏皎皎便回头笑语:“我这哪算快,还快得过走马观花吗?” 沈嬷嬷道:“花之韵致需要近观细品,县主这样只是看热闹。” “我就是看热闹啊!”苏皎皎毫不羞愧地承认,而且歪理众多,“嬷嬷我跟您说,就只有我这般看花才是真爱花,那些花草最喜欢我这样的了!远远看上一眼,心里赞叹,才不算唐突!” 沈嬷嬷道:“您这是什么道理?” 苏皎皎道:“不是说美人如花吗,所以这观花如观美人。每一株花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就有尊严。她亭亭玉立,或是清高冷艳或是天真烂漫地开了,露出颜色绽放芳香,就好比女子长成容光正盛。所以沈嬷嬷你想啊,如果是你,因着长得漂亮,被人捆绑禁锢在一个地方,围了一群子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你心里舒服吗?更有甚者,”苏皎皎瞟了一眼众闺秀,齐妍如正以玉指拈花放在鼻端轻嗅,苏皎皎道,“还有登徒浪子又摸又嗅肆意轻薄,便是众人皆赞叹你生得美,你怕是也没有半分喜欢,恨只恨自己为何生得这般美吧!” 沈嬷嬷从没有听过如此奇谈怪论,一时心里微动,她找不出话来反驳,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还觉得说得有点对,挺有理。 于是沈嬷嬷再也不劝了。苏皎皎补充道:“可远观不可亵玩,花如美人,我这才是惺惺相惜!” 不想她这一番高论,被不远处由桂嬷嬷扶着赏花的乔老太君听到了。乔老太君和身旁的桂嬷嬷交换了眼神,她温柔明亮地笑着,朝苏皎皎招手道:“孩子,你来!” 苏皎皎走过去,乔老太君十分自然地将胳臂搭在她的身上,桂嬷嬷便退居身后了。 乔老太君道:“好孩子,刚才那番话,可是锦衣王教导你的?” 苏皎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也算是吧。” “哦?”乔老太君好奇了,“也算是?” 苏皎皎道:“我哥对万物生灵皆有敬畏,甚是节制。譬如他酿酒,一年就酿三十坛,超过的别人给双倍的价钱也不酿。天地生灵,因其存在,就该给其应有的敬重,即便草木,花开自有落,并不仅仅是为人观赏的。” 乔老太君半信半疑,说锦衣王敬畏生命,当年他可是杀降二十万,二十万啊,那得是多少生灵?但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可能正是因为锦衣王杀孽过重,他才明白生命贵重,懂其敬畏。 但是这跟刚才那番赏花论毫不沾边啊! 乔老太君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苏皎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不沾边!敬重啊!花如美人,别人不知道,反正谁要围观我,肆意轻薄品头论足,我是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突然就懂了。 貌似那些闺秀在冷落孤立她,其实她才是被围观的那一个。 而且她说了,她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于是拍拍她的手道:“可是怪我错请了你?” 苏皎皎便明亮而狡黠地笑了,她突然凑近乔老太君耳边,轻声而诡秘地道:“这要怎么说呢,你为请我一个,错请了她们!” 乔老太君朗声大笑起来。 是啊,便是香云鬓影巧笑嫣然地围着绕着,可她只看了她一个。便是这满园的菊花争奇斗艳,其实只为她一个人开一个人看啊! 这孩子是个明白的! 乔老太君如此舒心的大笑,便是宋青芷也是难得听到的,事实上,乔老太君闭关锁院好多年,除了初一十五她和母亲过去点个卯说是请安,她与自家祖母并不熟。 但毕竟是长辈,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恍然意识到她们只顾着自己赏花没有陪伴环绕在乔老太君身旁,是有点失礼的。 于是,那些闺秀们都笑吟吟地凑过来:“老郡王妃和县主聊什么,这么开心?” 众人这赏了一圈花,便围起桌子准备诗会了。 闺秀们坐好,自有侍女端上笔墨纸砚,身后自有自家的丫鬟研磨服侍。待侍女送笔墨纸砚给苏皎皎的时候,苏皎皎将手一挥:“不用给我了,我不会作诗!” 第七章 婚约(二) 崔媛愕然道:“你竟不识字的!” 苏皎皎瞪圆了眼睛:“识字就一定会作诗!” 崔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有逻辑错误,但是错误已成,只能将错就错:“你既识字,有什么做不得诗?想当年沈王爷,可是文采风流的!” 齐妍如爽朗笑道:“就是!沈王爷教导的妹妹,文采肯定差不了!” 难得林晓风谦逊低调:“县主不要误会,说是赏花作诗,不过是姐妹间笑着玩闹,哪里就真的是文采斐然了。我也是个痴的,不会这些劳什子,写几个字凑个趣罢了!” 宋青芷作为主家,类似总结陈词:“就是,大家凑个趣而已,平仄用典都凑不齐呢!谁也不用笑了谁!” 苏皎皎便道:“我真不会。” 郑清平道:“县主切莫推辞,听您刚才所言,不是‘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哪里是不会作诗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苏皎皎道:“作诗是真不会的,那就陪着各位玩吧!” 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以咏菊为题,众位闺秀思索片刻,纷纷铺纸提笔。唯苏皎皎东张西望,与乔老太君对视上了,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看似没人说话,其实那些女孩子都偷偷看着她呢。就在有人陆续完成的时候,她们看见苏皎皎仓促潦草地在纸上画弄了几笔,然后就停下了。 看那样子当真是糊弄。 待所有人都落笔,便由侍女将诗稿收去,交由做裁判的乔老太君,并由桂嬷嬷宣读众人诗作。 开头的是林晓风。 “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注:唐白居易《咏菊》) 桂嬷嬷语声一落,众人叫好。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有风骨,好句子。” 其次是齐妍如。 “菊裳茬苒紫罗衷,秋日融融小院东。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注:明文征明《咏菊》) 乔老太君赞叹道:“好风华好□□!” 第三个便是苏皎皎。 桂嬷嬷还未读就皱了皱眉,语似狐疑地道:“一丛两丛三四丛?” 这个,是要作诗吗?众女听了面面相觑。 “五丛六丛七八丛?” 已经有人笑了。崔媛道:“县主莫不是在数数吗?” “九丛十丛十一丛。”桂嬷嬷已经认命,不再用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句了。众女便是那涵养好的,也忍不住都笑了,崔媛越发大声道:“县主作诗当真在数数了!是要把菊花卖了记账吗?” 众闺秀互相看着笑场,直到笑得有些累了,才恍然觉出桂嬷嬷良久未读最后一句。崔媛已经有点忘形,高声道:“嬷嬷也不用读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十二十三十四丛!” 众女复又笑,可笑着笑着看桂嬷嬷惊讶的神色,那笑声便停住了。 怎么回事?难道最后一句有什么猫腻不成? 在众闺秀的诧异中,桂嬷嬷吐声道:“不遇陶潜自雍容!” 桂嬷嬷语气是惊叹的!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的! 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绝不可笑。没有华丽辞藻,傲骨清高,但有本性天然,不拘一格。 乔老太君仔细回味了回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只说了一句:“倒也,新奇。” 剩下的诗大家都忘了,事实上前面的诗也忘了。 大家只记住了一堆数儿,还有一句“不遇陶潜自雍容”。好记得要死了,可是要不要这么好记得要死啊! 忘也忘不掉啊! 余下的节目便有点寥寥。苏皎皎貌似惹了一场笑话,然后众人陡然发现笑了这半天,原来笑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作诗结束后,便有侍女撤换点心,然后听得一句“三公子来了!” 咸阳郡王府的嫡出三公子宋青彦! 说起宋青彦,是京城青年才俊中最炙手可热赫赫有名的一个。他出身高贵不说,更生得清俊朗洁风姿楚楚,如风中竹中天月,涤人心怀悦人眼目。如此美男子好家世,偏偏还才学出众,刚刚十五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 故而一听他来了,众闺秀不自觉地摆出最端庄清雅的仪态,面带笑容却娇羞垂眸。 可惜苏皎皎不知这号人物。她瞪着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大堆女孩子赏花诗会摆宴,他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来了? 却见不远的翠竹小路的尽头,走近一位翩翩公子,一身青衫当风,腰间美玉摇曳轻撞有金石声。 他径直走了过来,垂眸阔步目不斜视。 在乔老太君面前停下,行礼,他的声音朗润温和,端的是君子美如玉让人如坐春风。 “给祖母请安。听闻祖母再园子中开花会,孙儿得了一篓肥蟹,让厨房蒸了给祖母送来尝鲜。” 他果然是拿着个小篮子的,此时恭恭敬敬呈给乔老太君身后的桂嬷嬷。 乔老太君笑意慈祥温存,连声道:“好好,彦儿有心了!” 已经有婢女穿梭其中开始摆放餐具。看宋青彦就要告辞,乔老太君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不是亲戚就是通家之好,彦儿既来了,就见过妹妹们。” 似乎众闺秀等得就是这一刻,再也没有之前的叽叽喳喳了,一个个温柔秀雅地和宋青彦见礼,宋青彦也是落落大方,微笑着打招呼。 原来便认识,宋青彦这么多妹妹,听声音看表情似乎跟哪一个都很熟络,至少一个都没有交错。遇到有兄弟年龄与他相当的,他还能顺便问候一两句,问问近况。 轮到苏皎皎,宋青彦也毫不冷场,言轻语柔唇边含笑:“这位定是明月县主。早有耳闻今日有缘一见,上次祖母寿宴,县主盛情,让我等做儿孙的羞愧了。” 苏皎皎不同于其他闺秀的欲拒还休,她一直是用明亮亮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的,此时听他说,便眼眸一弯露着小牙齿笑了起来。她那一笑,迎着上午的秋阳,却似比那秋空暖阳还要绚灿明媚一些。 如此容光照面,宋青彦有些晃神。 听得苏皎皎道:“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她的声音清甜润美,如她腰间佩玉一般有金石声。 宋青彦忘了自己是怎么告退的,只是走了很远,在一个人迹不能注视的树丛后,他停了步,不自觉地朝苏皎皎所在方向望。 那样一个女孩子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见眉不见眼的样子,像个贪吃而尚无心机的小狐狸,野生生活泼泼的,说不完的宜人可爱。 也是呢,宋青彦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锦衣王□□出来的女孩子呢!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边宋青彦的到来带来的波动渐渐消散,已经是大蟹装盘,糕点满桌。 富贵人家吃蟹甚是讲究,盘盘罐罐剪子刀,每人面前摆了一大套。 苏皎皎其实有些弄不清那些东西。但是那些闺秀也是不亲自动手的,自有身旁的丫鬟帮忙弄好,然后宋青芷和宋青若各自将剥好的蟹黄和蟹肉用小碟孝敬给乔老太君。 沈嬷嬷轻车熟路地为苏皎皎剥蟹。苏皎皎用眼看着,嗯,果然程序刁钻斯文,甚是考究。 苏皎皎的酱菜也上了桌。 看着是爽心悦目,不知究竟味道如何。在座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女,颇为小心挑剔地示意侍女夹了一小块在小碟子里,放在嘴里尝。 然后不由自主眼睛亮了一下,互相看着。经过了之前的过招,这次所有人都学乖了,没有阴阳怪气地说话,皆夸小菜可口。 乔老太君尤其高兴,因蟹是大寒之物不宜多用,反而是就着酱菜,多用了一碗粥。 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老太君喜欢吃最好不过,我哥在九子巷开了间铺子,老太君吃完了,再着人去铺子上拿!” 乔老太君开怀大笑,指着苏皎皎道:“你们看这丫头,把招牌做到我这里来了!” 苏皎皎道:“可不是嘛,您老人家交游广泛,可不就是个活招牌!” 乔老太君摆摆手道:“你这可是打错了主意!我这闭门十多年了,有什么交游广泛,怕是就是因为我爱吃,别人才不敢吃呢!” 苏皎皎便咯咯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哥也说,他卖的酱菜怕是没人敢吃!” 乔老太君复又朗声笑。众位闺秀看着唇角弯弯,实则似笑非笑。 这是个尴尬话题,没人接口,不宜继续。 倒是齐妍如凑过去悄悄和崔媛私语了一声:“如此也好,她卖酱菜,我们买来吃,所花的银子就当是打赏给厨娘了!” 这话有着很深的恶意和隐秘的快感,崔媛心会神知笑了一声,瞟了苏皎皎一眼,对齐妍如道:“还是一个县主厨娘呢!” 两人这般咬着耳朵笑,除了身边的丫鬟,没人听到。说是厨艺是女人的必修技艺,但是真的沦为下厨给人做吃的赚钱,那是低贱的营生。 一个卖酱菜的,便是做了县主,还是逃脱不了卖酱菜! 这是根子里的卑贱?难得那个苏皎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赏花宴午后便散了,苏皎皎懒洋洋地窝在马车里,对沈嬷嬷道:“我小睡一会儿,嬷嬷到时候叫我。” 沈嬷嬷却觉得苏皎皎忒是心大了,她对苏皎皎道:“县主啊,依老奴看,这个赏花宴可是不简单。” 苏皎皎“嗯”了一声:“简单不简单,关我什么事?” 沈嬷嬷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齐国公家的小姐,对您颇有敌意?” 苏皎皎看了看沈嬷嬷,眼睛很亮但眼神懵懂,有敌意就有敌意呗! 沈嬷嬷一语切中肯綮:“咸阳郡王府这是为三公子选亲,咸阳郡王妃看中的人选必是那齐国公家的小姐!” 苏皎皎惊坐而起:“你说什么!选亲!” 沈嬷嬷严肃地点了点头:“不是选亲是什么,那三公子一露面,我就觉得事情不对!” 苏皎皎惊骇的是:“那为什么叫我!” 沈嬷嬷翻了个白眼儿,这姑娘是不是傻啊,你说为什么叫你啊! 第七章 婚约(三) 当夕阳半落,将金粉的霞光铺满乔老太君半院子的菊花的时候,宋青彦在祖母的注视下,放下手中的诗稿。 乔老太君问他:“彦儿觉得哪个好?” 宋青彦就诗论诗:“祖母,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诗者的风格不同,看诗者的品味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大不相同。” 乔老太君指着苏皎皎的那首诗微笑:“彦儿觉得这首呢?” 宋青彦看了一眼,便莞尔笑了。 “好诗。” 他惜字如金。乔老太君却是感慨:“彦儿说的对,哪有什么好不好呢,端看自己的喜欢。对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哪怕她不会作诗也是没有关系。” 宋青彦诺诺,笑着没有接话。 乔老太君望着面前这英姿俊秀的男子,长叹息了一口气,说道:“祖母喜欢那孩子!” 宋青彦温润的脸上如旧微笑,点头道:“那彦儿听祖母的!” 然后有婢女回报,郡王妃和青芷县主来请安。 一家人便在厅堂里坐了。林氏向来是周到的,她笑着对乔老太君道:“母亲今儿个赏花宴可尽兴?没被那群孩子吵着吧?” 乔老太君道:“尽兴的很,我刚还和彦儿说这赏花宴上的诗呢!” 林氏笑语道:“我刚听青芷言语了一句,说明月县主很是惊才绝艳地夺了魁首!” 乔老太君哈哈大笑道:“什么魁首!谁还不会数数!” 众人面上笑着,却没接话。乔老太君道:“我倒是挺喜欢那古灵精怪的孩子,刚我还问彦儿了,彦儿也说喜欢。” 林氏的心便漏跳了半拍,听这话锋,婆婆的意思是? 下面是她不敢想的,但林氏出身大家,又主持了郡王府多年的内宅,虽然涉及最心爱的小儿子的终身大事,却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看了一旁的宋青彦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齐妍如的诗拿出来,笑道:“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我倒觉得这句诗出挑,彦儿觉得呢!” 宋青彦还是同样的回复:“刚还和祖母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作一事,各有所长,端看个人喜欢。” 林氏笑微微地便岔开了话题:“彦儿所说极是,盛唐李杜之争,至今也无定论。对了,彦儿西山之行可准备齐了?” 宋青彦道:“差不多齐备了,西山离家不远,母亲不必操心。” 林氏微叹道:“都已过了中秋了,早晚都凉了,你多带些厚衣裳。” 宋青彦称是。宋青芷是个极有眼色的,看此情景,就拉着哥哥先出去了。 厅里就剩下乔老太君和林氏。 林氏一向是大方懂事的,此时有些迟疑地对乔老太君道:“母亲您的意思?” 乔老太君点点头:“我知道你看中了妍如那孩子,可是我们与齐家已经是两姨的亲戚了,彼此可互为助力。可是锦衣王便不一样了,论交情的深厚,陛下与他是没的说,早早视为心腹,何况他立下荡平夷秦的不世之功,又沉沦十年在民间,凭陛下的怜惜,再凭锦衣王的才智,要得善终不是难事,他便不是权势遮天,可真的说一句话,也会是一言九鼎了!” 林氏轻叹道:“母亲说的自是有理,只是那个苏姑娘……” 连明月县主也懒得叫了。 乔老太君却是笑了:“你是被她的名头吓住了!依我看,那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林氏为难之色不减:“母亲,儿媳这心里还是不得劲儿,那孩子,纵是本性纯良,行事也难免太偏邪了些了,断人子孙根,母亲,咱们郡王府也不是要仰望妻族的门第,彦儿在同龄人中也是佼佼者了,娶了明月县主,岂不徒徒惹起耻笑?” 应该说这就是林氏的周全之处,她态度谦卑,言语温和,但是非常坦率地说出了自己反对的想法。如此做派,方是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风度,乔老太君作为婆婆,不但挑不出错,还在心里点了声赞。 “你所思甚是。”乔老太君也不能步步紧逼,当下道,“因着你碧心妹妹的事,我对女孩子就喜欢厉害些的,明月县主投了我的眼缘,我这才起了心动了意,你与贽儿再商量商量,毕竟这儿女婚事,讲究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乔老太君这也是当家主母的风度。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反正我这个做嫡母的是喜欢这个孩子,我是同意了,你们同不同意,夫妻商量着去吧。 所谓绵里藏针,不过如此。 婆媳俩没有撕破脸,林氏言笑委婉地告退了。 桂嬷嬷有些担心道:“老太君,这儿媳毕竟是要和婆婆长期相处的,明月县主是有几分疏野的性子,咱们这般做好不好啊?” 乔老太君洒然一笑:“你还怕林氏给她添堵不成?” 桂嬷嬷嘴上没说,心里却道,这婆婆想要给儿媳妇添堵,那是太容易了好不好! 乔老太君早明白了桂嬷嬷的意思,当下道:“有锦衣王在,她又那性子,谁能给她添堵?” 桂嬷嬷顿时释然。的确,没人敢添啊! 林氏心事重重,赶走了女儿留下了儿子。 她看儿子还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不禁心下有些着急。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对苏姑娘如何,当真是喜欢吗?” 宋青彦一想到她那圆滚滚亮晶晶盯着他看的大眼睛,以及她那如餍足的小狐狸般见牙不见眼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淡淡笑了。 那姑娘还是挺好玩的,也自有激起男人征服*的荒疏野性。即便看起来明媚秀雅,但还是有种不同贵女流俗的清新勃发。大周贵女如同精心建造的园子,虽各有风格,但有窠臼可以遵循,这姑娘却像是一片葱茏蓊郁的林子,虽诱人,但有危险。 那一瞬间宋青彦做了非常认真的思考。然后认知是非常现实而残酷的。他承认对苏皎皎,一面之下他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等同于面对一块稀世美玉想捧在手心里的爱宠喜欢,不是那种并肩平稳肩负家族责任职责的尊重敬爱。这种喜欢出于灵性发乎情的爱怜,可以是怦然心动欢呼雀跃的,却不是忠于思考将身家托付止于礼的担当,不是四平八稳淑德贤良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苏皎皎有讨好男人的本事,却没有当家主母的素质。 于是他沉吟半晌,也非常忠于内心地回答了自己的母亲:“那女孩子,为妾有余,做妻不足。” 这一句话就够了! 林氏内心突然就安定了,儿子没有被苏皎皎迷惑,儿子心里是清楚明白的。 但还有一句内心话她不方便说,苏皎皎做妻不足,为妾更是不足的。 做妾的第一条件可不是美貌,而是安分顺从,就苏皎皎这样的,谁敢納她为妾!那还让不让当家主母活了!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让人棘手色变的锦衣王! 所以这桩亲事,是绝对不能成的! 而宋青彦告别了母亲,心底有些隐隐的遗憾,这遗憾越来越大,渐渐发酵成胸口的闷痛。 不能说他不喜欢的。 那么灵动明亮的女孩子,和他惯见的统统不一样,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如同璞玉初琢,虽未能成器,但已露出倾城的光色。他对那玉是有几分倾慕向往的,但是对雕玉,他觉得没有安全感。 让他拿笔的手拿起刻刀,偏偏那玉尚未温驯不服雕琢,那样不是打了玉器就是伤了手啊! 而无论是玉器还是自己的这双手,他都很珍惜的。 而偏偏,她注定是要被打磨成器摆出来镇场子,不容人视作花啊草啊轻亵把玩的。 她说,不遇陶潜自雍容。 是啊,谁说菊花就没有富贵雍容之态?可因生在了秋天就必须清高傲骨,因为偶尔长在了陶潜的东篱下,就必须得隐逸田园。 这是常识,被千百年认定的,还会千百年地继续认定下去。做翻案文章容易,做人做事便难了。 他是贵族子弟,言行举止就只有遵循贵族既定的轨迹,他无意惊世骇俗,他的妻子也应是。 那个在阳光下笑得餍足灿烂的女孩子啊,她自雍容,奈何他是陶潜啊。 故而宋青彦虽是遗憾到胸痛,但是他,不后悔。 晚间咸阳郡王宋贽回到内宅,林氏着人唤他。 彼时他已在云姨娘处坐下喝过了一盏茶,听闻郡王妃唤他,怔了一下。 这不是林氏的风格。林氏从来办不出和妾室争宠这样的事来。 那就是一定有事! 当下也不犹豫,起身便和侍女来到了林氏的房里,林氏挥退了下人,把乔老太君的意思和宋贽说了。 宋贽拧着眉倒沉吟起来了。 林氏道:“我知道郡王感念母亲的恩德,但是这桩亲事,却是任性不得啊,锦衣王府不是个好攀附,何况那明月县主也实在不是良配啊!” 宋贽拧着眉来回走了几圈,伸手打住林氏的唠叨。林氏见他思虑甚深,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严肃,不由跟着心提起了起来,担心道:“怎么?” 宋贽陡然停住脚步:“我得去趟锦衣王府!” 第七章 婚约(四) 林氏顿时急了:“这八字没一撇,郡王急着去锦衣王府干啥啊!” 宋贽都已经朝外迈开了步,听了妻子的话停住,回头看着林氏。林氏一把拉住他的手:“郡王,这件事咱们自己人没商量妥当,没拿定主意,先跟人家锦衣王府说什么啊!那锦衣王府可是好沾惹的?” 宋贽见妻子那般模样,虽是四下无人,但还是担心隔墙有耳朝门窗出看了看。他压低声音凑在林氏耳边道:“你就没觉出不对?” 林氏疑惑地抬头看他。宋贽见林氏不懂,继续低声道:“你说的那些难道母亲便不知道?可她为何还要执意让彦儿娶那个苏皎皎?” 林氏越加迷惑,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 宋贽的语声更加低,更加小心谨慎地在林氏耳边道:“碧心妹妹。” 林氏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和明月县主……”话没说完她停住了,她神情惊骇地瞪着宋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能吧?” 宋贽道:“你想想,母亲何时管过这些事?不要说彦儿,便是俊儿平儿的婚事,俊儿可是咱们郡王府的世子爷,母亲可插过半点的手?” 林氏还在震惊之中,不可思议道:“这个不可能,母亲可真是太荒唐了!” 宋贽道:“母亲一生为碧心妹妹所苦,便是真不可能,那要是有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呢?或者说她相信这个是可能呢!也是母亲的一个念想不是?即便是荒诞可笑,可母亲心里何尝不希望有这个荒诞可笑!” 林氏骇得退后了半步,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过去事眼前事轮番混乱地交替变幻,最后却是碧心郡主的面容定格在脑海中。 那是一个清甜俊美的可人儿,穿着红狐大氅,手拿落雪的梅花,亲亲热热地唤她嫂嫂! 一时间林氏跌坐在椅子上,眼中有泪闪了出来,她对着宋贽喃喃道:“这也,不太像啊!” 宋贽被妻子眼中的泪花也弄得有几分唏嘘:他叹道:“除了碧心妹妹,还能有什么原因让母亲对彦儿的亲事横加干涉,最初你露出想娶妍如的心思时,她也没说什么。” 林氏回顾了一下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确实是疑窦丛生。这些年因着碧心郡主的事他们和太后慈安宫交恶,但念着婆婆丧女之哀思女之情,她也不曾有半句怨言。即便每次去慈安宫请安总是受到冷待,但她也认可了这种冷待,好在皇帝陛下对他们还算照顾,这些年也都是平平安安的。 但是和慈安宫交恶是一回事,因为碧心郡主的事明摆着,他们若是不交恶反让人看不起。可故意娶一个被太后娘娘厌弃的苏皎皎是另一回事,这事引起的冲突,甚至会毁了彦儿啊! 便是毁了彦儿前程,若是那苏皎皎端庄知礼温柔□□她也认了,毕竟朝堂事翻云覆雨,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可那苏皎皎委实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一旦夫妻生了龌蹉,断人子孙根,这个太可怕了有木有!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任是再恩爱的夫妻,再有宽容忍让的美德,这夫妻之间也难免生出种种龌龊。 没有规矩礼仪的教导驯化,没有强大的道德舆论的约束,指望着一对男女由着性子白头到老,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你看那些无视礼教世俗的女人,即便是贵为公主,有几个婚姻幸福的! 不行!她不能为了一星半点的猜测,本是子虚乌有绝不可能的事,只为了婆婆那点念女的痴心,就让彦儿娶那样一个破家的女子! 林氏这心里翻云覆雨地倒腾,宋贽却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这就去趟锦衣王府,以借询问夷秦事宜之名探一下他的口风!” 林氏猛然惊醒拉住丈夫的衣襟:“不行!锦衣王是什么人,你那点小心思,不用张口人家也瞧得分明!” 宋贽道:“这本就心知肚明的事,他瞧得分明就瞧得分明呗!” “若你露出结亲的口风,他便同意了呢!” 这,确是一个问题。可是同意就同意了呗,自家上赶着上门去,总不能人家同意了自家说不行吧! 宋贽于是犹疑了一下,对妻子道:“听说,那明月县主品貌也是不差的吧!” 林氏狠狠地抻了宋贽的衣襟一把,耍起了性子:“品貌不差!你听谁品貌不差!这传得满城风雨的可是因为她的品貌不差!” 宋贽被妻子这般诘问,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当下冷笑道:“妇人心思!若不是太后娘娘那般造势,哪来的明月县主的满城风雨的名声。至于其中缘由,我们心知肚明,她如此这般迁怒一个小姑娘,你跟着起哄什么!” 林氏气得眼睛都红了:“我跟着起哄?咱们家跟太后娘娘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这会就是我跟着起哄!你别忘了这次锦衣王是怎么被逼出山的,还不是因为那个苏皎皎红颜祸水又行事狠辣惹得不可收拾!” 宋贽默然。 林氏道:“连锦衣王都压制不住的,你以为你的儿子有多大本事!” 宋贽被妻子说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林氏见状,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顺势坐在宋贽身边,缓上声来:“我知道郡王为难,不管真假,母亲既然说了,按理我们做儿子媳妇的应该顺了她的意,可是也不能拿着彦儿的终身做筏子啊!这代价未免是太大了。要是依着母亲的念想,我们便认了明月县主当个干女儿,两家时常走动来往,让明月县主能名正言顺承欢于膝下,岂不是更加好!” 宋贽道:“你这是糊涂了!要结亲就得现在趁着众人都以为是母亲和太后打擂台的时候结亲,众人还不多想!你这般认作干女儿行事,当谁是傻子不成,这样便是真不是也成了真是了!” 林氏细一思量,还真是这样!若真个有血亲,那还真得彼此心知肚明,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从乔老太君的角度,还真的没有比娶做孙媳妇再妥当方法了! 可是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她不甘心啊! 林氏于是泪汪汪的:“你便这般狠心,真的让彦儿娶了她不成,这样别说别人,只要锦衣王在一日,彦儿就得把她当成活祖宗供着,一日也喘不上来气!” 宋贽一瞪眼:“那照你这么说,那些尚公主的还都不活了!” 林氏道:“这怎么一样,尚公主那是圣旨一下没法可想,可咱们这是上赶着找罪受!再说你看看京城哪个有根底的人家,愿意尚公主的?” 宋贽思量半晌,起身道:“我还是得去趟锦衣王府,这事不能当做不知!” 林氏彻底急了:“郡王!你这是拿刀要剜我的肉!” 宋贽的目光打在林氏的脸上,仿若二十多年夫妻却不认识一般,当下道:“你有三个儿子,不过是娶一门你不满意的亲事,就是拿刀剜你的肉!那你想想母亲吧,她就一个女儿,嫁到那种地方落下那么个结局,别忘了你现在所安享的,是谁给你的富贵!” 林氏的脸陡然间煞白煞白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宋贽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她的房! 林氏半天喘不上气来,陡然想起,当年的皇后娘娘咄咄逼人,说要想碧心不和亲,除非他们辞了郡王的爵位一家子除了宗族皇籍贬为庶人!而她嫁的那个愣头青,咸阳郡王府的世子,脖子一梗就真的想辞了爵的! 幸亏当年的老郡王,自己的公公理智圆滑,将宋贽拘在屋里,同意将碧心妹妹送走。为此,婆婆到死也没跟公公说上一句话,只在碧心妹妹被悬尸两军阵前之后,大闹了皇宫,回来就当着他们这些小辈的面,狠狠地给了公公两耳光,骂了一声“软骨头”! 一想起来还是担惊受怕的,林氏突然觉得这心跳,就好像当年自己丈夫梗着脖子对宣旨的说,臣愿贬为庶民! 臣愿贬为庶民!他一个人说的容易啊,那这一大家子呢! 他原本就是个庶子,靠着嫡母扶持做了世子,就死心塌地地报恩保全!他也就这点格局本事了,所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嫁给庶子出身的人,即便是没有嫡子,他也依然就是个庶子!可我儿堂堂郡王府的嫡子,何必娶那个市井出身只会行事偏激心狠手辣的野丫头! 林氏绞紧了帕子,寒下心冷下意。那个死老婆子,又臭又硬,说什么让她和郡王商量,她是算准了郡王知道此事一定同意! 可凭你是嫡祖母还是亲爹,却谁也休想摆布我儿的婚事!这个郡王府,这么多年风雨飘摇她独当一面,涉及儿女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 咸阳郡王宋贽,乘着一顶软轿急匆匆地敲响锦衣王府的大门。彼时夜已渐深,月光如水为他投下短短的影子。 苏岸正在书房喝茶,听到咸阳郡王深夜亲自来访,顿住沉默了片刻。卫伯察言观色,心下狐疑,王爷似乎有什么心事? 卫伯还正想着,却听得苏岸道:“快请吧!”他的声音清和,笑意如常。 第七章 婚约(5) 宋贽也算得上翩翩君子。苏岸即便是最凶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笑里藏刀。故而两人品茶夜谈,气氛和谐。 宋贽也没有很莽撞地上去就谈亲事,而是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地对苏岸道:“家母多年不理世事,听闻锦衣王归来,却是被触动故人心事,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安眠。情知此行贸然拜访不合礼数,可是我一个做人儿子的,不为母亲奔波又指望谁呢?还请王爷见谅则个。” 苏岸洒然一笑:“郡王爷言重了,什么不合礼数,如今我门可罗雀,郡王亲至,蓬荜生辉。” 两人相对一笑,咸阳郡王转而轻叹一声:“不瞒王爷说话,家母心结,全在碧心妹妹,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释怀。王爷从故地归来,虽是日久天长,请恕愚兄痴心,不知可有一二遗物,能够慰家母苦楚!” 苏岸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又似沉重。诚如咸阳郡王所言,相隔天长日久,触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故人心事。至少对于世人来说,锦衣王当年大胜未归,就是一桩任是皇帝也不知所以的怪事。 咸阳郡王想至此,一路琢磨的委婉之言在终于吐口之后,惊觉自己蠢得可以! 所幸苏岸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避而不答:“诚如郡王所言,日久天长,在下当年军旅之人,后来流落他乡,关起门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纵有几个异域风情的小物件,也都变卖消磨了。” 这就是没有了。咸阳郡王难掩失落,朝苏岸拱拱手道:“王爷见笑了!” “郡王为人中正,如此孝顺,在下心生敬佩。不过,”苏岸笑语着,低头轻轻呷了口茶,“尚有明珠一颗,只是品色稍逊,还望郡王不要嫌弃!” 宋贽的心几乎跳出来了!这,这话外之音他要是听不出来就真成了傻子!明月郡主,那个苏皎皎,真的是,真的是碧心妹妹的骨血! 他端茶的手微微颤动,即便当着苏岸的面,他的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宋贽生得虽然俊秀,但是身材高大,此时一个五尺的汉子红着眼圈,望着苏岸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咽无言。 这便是真情流露了。苏岸心里想,当年老郡王妃选择教养庶子,当真是很到位,如此品性纯良,在豪门权贵之家,难得可贵了! 苏岸语似寻常,言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不敢善断独专,还得问过皎皎的意思。” 宋贽不再说话,他站起身朝苏岸拱了拱手,他甚至有一种给苏岸下跪的冲动,但终究是没有跪,而是朝苏岸深深地鞠了一躬,告辞而去。 咸阳郡王来去匆匆,但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高太后问身边的赵嬷嬷:“那一家子藏什么鬼心思,想要干嘛?” 赵嬷嬷道:“今日咸阳郡王府邀请苏皎皎参加赏花宴,他家的三公子也露了个面。” 高太后目露沉思:“你是说?”说完大声一笑:“那老婆子疯了不成!为了和哀家置那一口气,那自己孙子开玩笑!” 说完高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道:“我差点忘了,那些个可不是她的亲孙子!她没什么舍不得!” 赵嬷嬷补充道:“太后娘娘,我听说,郡王妃喜欢的是齐家的那姑娘!” 高太后点点头:“齐国公的长孙女,门当户对,又是两姨亲,是门好亲事!” 赵嬷嬷便笑而不语,高太后道:“也好!那个老婆子也享清福享得太久了,让她们婆媳斗斗法,添添堵,还真挺不错!我们只要适时扇扇风点点火就好了!” 咸阳郡王宋贽回到郡王府,没有留书房,更没有立刻去乔老太君的院子,而是留宿在了林氏的屋里。 林氏虽然不同意宋贽去锦衣王府,但既然已经去了,锦衣王的态度还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挥退下人,小心地道:“怎么样?” 宋贽这么多年的磨练,论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是有些的,在下人们面前尚且把持得住,如今夫妻独处,那种感慨唏嘘的激动就掩不住了,他秘声道:“玉君,是真的!” 玉君是林氏的闺名,她乍听一下还没啥反应,待片刻以后明白宋贽在说什么,当下脸色一白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道:“当真?” 宋贽还处在无可平复的激动之中,点点头:“当真!” 林氏突然绝望地六神无主起来! 一时间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刚嫁进来,碧心郡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那时他们依附嫡母,与碧心郡主相处得很好,要说五六年的时间,姑嫂相得,一点感情没有也是骗人的! 乍闻苏皎皎这一桩身世秘闻,她也有过庆幸欢欣的感受。觉得碧心妹妹受此苦楚,竟有骨肉留存,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她很快就想到了儿子的婚姻。 如果苏皎皎不是要嫁给自己的儿子,她一定会是一个好舅母,会关心她体贴她嘘寒问暖,为她精挑细选找婆家,受了委屈义无反顾过去给她撑腰。 可是这是做儿媳妇啊! 有了这层关系,那丫头还不被宠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自己这个婆婆说不定还得讨好她! 谁也不能管束她! 林氏陡然绝望了起来。 她的眼泪泉涌了出来。 只这般反应倒像是骨肉分离骤然重逢的情不自禁,宋贽想起自己乍闻此消息时的感触,非常感同身受地理解林氏,当下将林氏搂在臂弯里,柔声道:“就知道你也是忘不了碧心的。这桩婚事说来也算奇缘了,皎皎那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正经长辈,好好教导她就是了。” 林氏说不出话来,只是泪下磅礴。 宋贽反被她哭出了几分柔情,当下拥着她安慰道:“玉君不要悲伤,我们以后善待皎皎,便也不枉和碧心兄妹姑嫂一场了!” 林氏是有苦难言,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次日请安的时候,乔老太君见林氏眼眶红肿面色苍白倦怠,宋贽也是一脸疲惫没睡好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不悦,说道:“这是怎么了?” 宋贽挥退了众人,见桂嬷嬷没有动,也不避讳,急切地道:“母亲!桂嬷嬷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昨夜我面见锦衣王,明月县主她,她真的是……,母亲您猜测得对!” 乔老太君手上的茶顿时泼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而桂嬷嬷都忘了要去擦! “母亲!”宋贽反吓了一跳,当下弯腰拿了块布子去擦,乔老太君也是毫无知觉反应。 只过了好半晌,乔老太君才如梦方醒回了神,抓了宋贽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宋贽热切地点点头。 乔老太君轰然又坐在椅子上,两行老泪滚滚而下,喃喃道:“这竟是真的?” 林氏在一旁扶住,轻声道:“昨晚得了信儿,我们两个都哭了一场!碧心妹妹有此沧海遗珠,也算是苍天有眼!我和郡王商量着不敢来半夜打扰您,是怕惹了人的眼怀疑,掀起什么波浪!” 乔老太君点头颔首:“你们做的对,要是一惊一乍的,外面人还不知道怎么猜疑,如此风平浪静的才没事!” 林氏于是笑着在乔老太君耳边小声道:“娘快收了眼泪,这是高兴事!” 桂嬷嬷此时反应过来,迭声道:“对对,郡王妃说的对,这是高兴事!” 很快,宋贽夫妇告辞出去。乔老太君看似行止如常地吃了饭。 她的饭菜一向清淡,很少动荤,早餐常常就是粳米粥小菜,外加素包子素饼子,如今就着明月郡主的酱菜常能多吃上半碗粥。 吃过饭也不过朝阳初照,稍嫌清冷的空气中有股若有如无的甜香,不知不觉中,金桂已然开了。 乔老太君由桂嬷嬷扶着在园子里散步,行至那一大株百年的桂树面前。桂花累累,压得枝叶都有些低垂。 乔老太君仰头看花,隔着桂叶桂花细碎的缝隙可以看到晨光闪动天幕高远。 阵阵馨香浮动沁人心脾。 乔老太君叹道:“我怎么觉着这桂花有十多年不曾这么香了!” 桂嬷嬷会心一笑:“可不是嘛,十多年没有这么香了!” 而在锦衣王府的花园里,晨曦微露,树上的鸟刚刚醒来,偶尔的鸟鸣似乎有几分慵懒。 林子里有薄薄淡淡的雾,苏岸穿着件素光暗纹的锦袍,伫立在淡雾晨曦中。他的周围是金灿鲜亮的银杏,脚下是青黄交加的野草。 晨风拂面,有一丝丝的寒。而银杏的树叶星星点点点的,如断翼的蝴蝶般飘落。 苏岸的神色清淡。说不上喜怒,却有种沉静内敛着的情绪。这种情绪不是增其威仪,反让他有种秋士易感的落寞。 苏皎皎就是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的。 她的身后有喜鹊舒展乌黑的羽翼,扑啦啦从空中飞过落在不远的林梢上。苏岸看见她提着裙子奔跑而来的身影,淡淡笑了。 “哥哥!”苏皎皎停在他面前喘息,“你怎么在这儿!” 苏岸伸手摸摸她的头:“什么事这么冒冒失失?” 苏皎皎在哥哥面前不吝惜那种少女娇态,她撅了噘嘴身体却往苏岸那边靠了靠:“沈嬷嬷煨了汤,到处找你哪!” 苏岸抚着她的头失笑。 苏皎皎睁大眼睛圆溜溜的:“哥你笑什么!” 苏岸却是顺势往一棵银杏树上靠了,他唇边笑意未褪,朝苏皎皎招手道:“皎皎你来。” 苏皎皎凑过去,苏岸望着妹妹冰雪皓白玲珑凑泊的容光,目光柔了下来,并带上了类似怜惜宠溺的温度。 他抚着她的背喟叹:“那么丁丁点大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 苏皎皎陡然间脸便有点红。她突然便知道哥哥要和她说什么事了! 从那天从咸阳郡王府出来,经沈嬷嬷提醒,那事就存在了她心间。 不是向往,却是欢跃。 苏岸看她一眼,微笑着把语声放得更柔了:“咸阳郡王昨天亲自过府来了,不知皎皎觉得他家的三公子,品貌如何啊?” 苏皎皎的脸便更红了。 这个,其实她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个青衫少年形容俊朗,如溪水清浅白石皎皎。 如若只是路人,偶然相见,也只是会赞一声不知谁家年少,绝不会面红心跳有占为己有的打算。但若是预知他会和自己有上那么一番因缘,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苏皎皎自是一个很大方的少女,不会如其他女孩子那般欲说还休口是心非,于是她虽然羞红了脸露出娇羞的模样,还是对苏岸道:“我不过就见了那么一面,哪里就知道他好或不好了!还是哥哥帮我拿主意!” 苏岸将手搭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孩子我查过了,品行周全,没有不良嗜好。读书不错,性子中正,将来没有大出息,也足够过日子。” 那哥哥便是同意了! 苏皎皎一时有种如愿以偿的雀跃甜蜜和一种心如鹿撞的冲突不安,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女孩子都口是心非了! 只是她到底没有口是心非,虽然差点脖子也红了,还是低着头对苏岸道:“我听哥哥的!” 苏岸松了手笑叹:“女生外向,便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哥哥!” 苏皎皎被打趣得怒了,索性娇嗔地唤了一声“哥哥!”扭头就跑了! 苏岸在后面的微笑渐渐平了淡了。他保持着靠树的姿势,仰头看了看上面的银杏树。 古树苍劲,叶叶如金。 他感觉有人偷走虐待了他的心。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因日日近在咫尺,便只能在水一方! 第八章 生变(一上) 慈安宫里听闻那个早晨咸阳郡王宋贽夫妇从乔老太君房里出来,形容憔悴面无喜色,而据说乔老太君之后在屋里摔了杯子,还流下两行泪来。 高太后就猜测着这是商量婚事无果,郡王夫妇不愿意,而乔老太君固执不改,双方不欢而散。 高太后想起来自己心窝子里的那档子事,便问赵嬷嬷:“那个苏皎皎还是经常出去吧?” 赵嬷嬷道:“听人说在筹划着开酱菜铺子,常往外跑的。” 高太后道:“咱们那边行事怎么样?” 赵嬷嬷压低声音道:“还没有进一步发展,娘娘莫急,这才几天,要钓大鱼,也得放长线才行啊!” 高太后不安地叹道:“怕是咸阳郡王那个软蛋,拗不过那个硬老太太。若真是订了婚事,那苏皎皎就不便外出了!” 赵嬷嬷嗤笑道:“那也得看她守不守这个规矩!” 高太后道:“不行,还是让那边加紧时间办!” 苏皎皎觉得京都的秋天绚丽朗阔当真很好。 天气明媚干燥,她长于南方,这些天日日都吃银耳雪梨。 然后她酱菜铺子的种类口味、花色器皿皆准备好了,一一给苏岸品尝赏鉴,得到了苏岸的认同夸奖。 剩下的就是大量准备食材,招募人手,最重要的是招募一个好掌柜。而这些事,苏岸告诉她不用她操心,他帮她办。 不得不说,锦衣王府虽经十年凋敝,但是资产人手还是有的,一个铺子,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于是苏皎皎打算轻轻松松快快活活玩几天。 苏岸也允诺,也宠她,甚至还笑着调侃感叹一下:“嗯,去吧,过几天议了亲,就不能痛痛快快玩去了啊!” “你讨厌!”苏皎皎娇嗔地斜了苏岸一眼,作势伸了伸小拳头,一溜烟地跑了。 这次卫伯安排了个小厮,叫小丁,小丁是跟了卫伯的老人了,忠诚可靠,又是在京城十多年,地界熟悉。关键是年轻,遇到突发情况,他可以跑得甚至比苏皎皎还要快。 苏皎皎要去西山看枫叶。 这活动很考验体力,沈嬷嬷跟不去,派了一个心腹的侍女,叫阿荷,这阿荷的优长是稳重懂事。 一行三人,小丁押车,阿荷作伴,轻装简行出发了。到得山底下,却是有个小集市,因西山是很多权贵人家游玩的地方,那些小贩卖的都是很多新奇有趣的小物品,小到珠花胭脂手帕针线,大到摆件屏风古董字画,也有一些风味小吃小点心,倒也是十分的热闹。 苏皎皎决定先逛一下。 小丁熟门熟路在前面带路,一边侃侃而谈做着介绍。阿荷话不多,跟在苏皎皎后面,苏皎皎看什么买什么她偶尔给个意见凑个趣。 苏皎皎喜欢一些别致古怪的小饰品,这个除了跟她的审美,还跟她原来的生活环境有关。家里不是个大富的,但是也并不拮据,故而她与那些真正奢华名贵的好货无关,却能在恶俗艳丽的便宜货中出头。无论样式、做工还是成色,都是精致精巧甚至别出心裁的才能对眼,在这偌大的京城,她的购买习惯大致相当于有钱人家的大丫鬟,而偏偏这个小集市,有钱人家的大丫鬟也是一个很庞大的消费人群。 阿荷是觉得自家县主这是买着玩儿,不是真的上大场面穿戴的,既是玩,不过是随着喜欢扔几个钱而已,只要高兴,别说是换成了东西,就是扔地上听响也不是什么事儿! 苏皎皎兴致勃勃抓着一个镀金的紫荆蝴蝶小簪子往阿荷头上比划,彼时有枫树的枝叶筛落日影,斑斑点点晃在阿荷年轻的面庞上,苏皎皎嫣然巧笑:“这个簪子好看,我们买两个!” 然后有个小东西砸在苏皎皎的抬起的胳膊上! “谁!”小丁有点火了! 苏皎皎抬眼一看,竟是个俊朗的少年郎,吊儿郎当地坐倚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枫树上,居高临下地朝她咧嘴笑! 枫叶尚未红透,枝叶红红黄黄绿绿,倒是色彩斑斓,而那个少年的笑容更是如金玉般灿烂明朗。 他朝着她挤眉弄眼地打招呼,然后手一挥,又一个东西扔过来! 是那个被他撞倒还送了她伞的年轻人!苏皎皎一笑,伸手接住,打开手一看,是个用野草枝梗编成的小蚂蚱! 低头看看那个砸了她一下落在地上的,也是个草蚂蚱! “唉!”那个少年三下五下爬下了树,挤过人群跳到苏皎皎身边,自来熟地道:“又遇到了!你来逛西山啊!” 苏皎皎点头:“上次多谢你的伞啦!” 少年“切”了一声:“你这人没意思!不过一把伞,值当什么,还带了那么重的谢礼,德旺斋的点心得要一两银子一匣子吧!” 苏皎皎本是个开朗大方的,当下道:“上次我淋了雨着了凉,托人给你送去,也不知道你家里有什么人,带点东西不至于失礼嘛!” 少年将根草叶叼在嘴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家里没有人啦!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你下次不用带什么回礼,那么好的东西全都便宜那帮兔崽子了!” 小丁一旁抽抽嘴角,这人,还说家里没什么人了,那那帮兔崽子是谁! 果然苏皎皎问:“那帮兔崽子是谁啊?” 少年朝西边努了努嘴:“在那边卖些糖人小吃食!是一群没人要的小要饭的,那年冬天快冻死了,我瞧着可怜,给他们间屋子住,出几个钱让他们混口吃的!” 原来是收养了一些要饭的孤儿!苏皎皎对他好感顿生,少年往西边一指道:“跟我过去看看?那群小崽子都想谢谢好心姐姐呢!” 说完他便在前面带路,热情招呼道:“这边这边,我没什么好东西可回请你糖人小草席还出的起!” 苏皎皎便跟了上去。 第八章 生变(一下) 少年一边走一边做着自我介绍:“我叫剪子刘,祖传便是做剪刀的!但是小时候嘴馋,跟着师父学了糖人,师父没儿没女,我答应给他养老送终,他也就倾囊相传了,我跟你说,只世上再没有比我剪子刘做的糖人更好吃的了!我每天在这边,至少能买一百支!还有走街窜户的,那更是卖的多了,咱这小本买卖薄利多销!你到各个巷子里打听打听,一说我剪刀刘的糖人,那个孩子不吵着要买,以至于那些舍不得花钱的,一见了我就往里赶呢!” 苏皎皎便咧嘴笑了! 小丁低声和阿荷嘀咕一句:“这人满嘴跑马车,真能吹!” 这时已是到了,只见那剪刀刘往路边上一站,拍了拍手道:“孩儿们孩儿们!快来见过给你们点心吃的好心姐姐!” “剪子哥哥!”“剪子哥哥!” 他这一吆喝,路边竟有六七个孩子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叫着。 “慢点慢点!大家看!”剪子刘将手往苏皎皎身上一伸,大声地道:“这就是送给你们点心吃的好心姐姐!大家说她长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那群孩子或扛着糖人或拿着蒲扇草席一起异口同声非常响亮地作答,如此整齐真诚的恭维,让苏皎皎觉得要是不给他们点见面礼都有点说不过去! “善良不善良!”剪子刘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起哄恭维。 “善良!”继续是异口同声整齐划一的响亮回答。 苏皎皎笑了,便把手伸向荷包要发钱发赏,不想剪子刘冷不丁来了一嗓子:“要不要谢谢姐姐!” “要!”“要!” 这回那群孩子一窝蜂涌向了苏皎皎,大的小的,不是塞糖人就是塞团扇,要不就是提提挂挂的各种草编上色的小物件! “姐姐这个给你!” “这个给你!” “姐姐要这个,这个小香包有用,能熏蚊子!” “这个这个,姐姐这儿有小镜子!” 苏皎皎手忙脚乱,很快怀里手里全都是东西。这热情的场面直接把小丁和阿荷看傻了,这是神马个情况啊! 那么些个东西怎么报得回去啊,马车停得老远的好不好?可不要也不好,人虽然穷点东西寒酸点,可也是一份情意不是? 很快,那些东西都转移到了小丁和阿荷的手里怀里,苏皎皎笑眯眯地打开荷包发零钱:“来来,过来拿见面礼,人人有份,回去买点心!” 苏皎皎的小荷包里装的是碎银子不是铜钱,小丁看得直肉痛,那一小块银子,得买多少这样的破东西! 那些子人真的是会做生意! 不想那些孩子们没有一哄而上去接,而是问询地看向了剪子刘。剪子刘将孩子们往身后一揽,将头一昂对苏皎皎道:“你这人真是!你这样就没劲儿了好不好!孩子们是吃了你的东西,投桃报李,你给什么见面礼!就那么点子碎银子,你在人家府上当差,多久才能攒到,就这么大方洒了出去,真到用钱的时候怎么办!收回去收回去!什么见面礼,德旺斋的点心还不是见面礼?” 苏皎皎被他训得有点尴尬,拿着荷包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剪子刘道:“你再跟我客气,我就当没有你这个朋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位妹子,请那边走!”说完一转身吆喝着那群孩子们道:“小的们,咱们走喽!” 苏皎皎忙收了荷包,追上几步对剪子刘赔笑道:“好啦好啦!是我见外啦!要不我请你们吃馄钝吧!下次你们请我!” 剪子刘这才转怒为笑,非常好爽地一掌拍在苏皎皎肩上,还顺势亲热地推了一把,高声道:“这才对!够朋友!好,今儿姐姐请咱们吃馄钝,改天咱们做东请姐姐喽!” 孩子们复又欢呼起来! 小丁看着那剪子刘的动作直心跳,这愣头青的二大爷呦,你知道你拍的推的是谁吗,谁能跟你勾肩搭背论哥们啊! 不过苏皎皎确实微服出玩,家常打扮,从前就是村姑也没做出什么冷艳高贵的姿态气质,清灵灵笑眯眯,难怪被当成大世家里的得宠丫鬟! 小丁一个人接了东西送往马车,留下阿荷陪着。待他在馄钝摊儿上找到这一大帮子,正听见剪子刘大呼小叫的:“妹子你何时放假得闲啊,去宅子里找我,我给你做祖传秘方的烤鸭子!只有我们过年才能吃,外酥里嫩,裹着豆皮葱丝和酱料吃了,那叫一个好味道,比全聚德酒楼里的还地道!” 苏皎皎咬着馄钝点头应诺。 小丁刚刚坐下,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咋咋呼呼就没个底儿,比全聚德酒楼里还地道,那就说明不地道! 县主想吃什么没有,还纡尊降贵去你们那个破宅子吃口子根本不地道的烤鸭子! 小丁这边腹诽,却见那剪子刘已经端起碗将汤也喝了个精光。苏皎皎见状,又要了一碗给他,他也没推辞,抹抹嘴巴不好意思地道:“我食量大!”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剪子刘正是十五六抽个子长身体的时候,平日又少油水,饭量是比较惊人的! 小丁这紧赶慢赶,剪子刘第二碗都吃干抹净了,他还没吃完。 趁等人的功夫,剪子刘将嘴一抹,在领子间摸索了片刻,掏出个颜色破旧的小荷包来,对苏皎皎道:“这个给你,里面缝的是护身符,我娘从青云观请来的,从小就戴在我身上,贼灵贼灵的,妹子你在锦衣王府当差,那地方阴气重,你留着防身吧!” 小丁瞠目结舌,谁,谁说锦衣王府阴气重! 阿荷却是细细打量了剪子刘一眼。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就将自己母亲的遗物,自己贴身十多年的东西让出来,这人要么是义薄云天的大善,要么就是居心不良的大恶。 第八章 生变(二上) 苏皎皎却是将那荷包一推,笑道:“听谁胡说!锦衣王府阴气重,有我们王爷那一尊神杵着,什么孤魂野鬼不得退避三尺!我们王府太平这哪,这护身符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小丁喊着口馄钝还是直抽嘴角,县主这口无遮拦的,有这般说自己哥哥的吗! 剪子刘却是凑近了苏皎皎一点,压低声音道:“你还是小心点!”说着对阿荷和小丁也道:“这两位哥哥姐姐也都小心点,这事儿咱老百姓谁不知道,听说那锦衣王府十年无人居住,外面常常能听到鬼哭声!说是夷秦那些被坑杀的怨魂,报仇无望,盘旋在王府里作妖!” 阿荷和小丁不由有点子阴冷出鸡皮疙瘩。 苏皎皎却是洒然一笑:“竟是些胡说!那些人活着都不是我们王爷的对手,死了倒能出来作乱了!我们王爷回来两个月了,太平安静,连只老鼠也不敢动弹!” 小丁挑了挑眉梢,这县主说话有意思,昨天晚上他还被老鼠吵醒了一次,今天还买鼠夹子呢! 剪子刘讪讪地笑道:“那果然你们王爷杀气重,鬼神回避的。不过,”他还是把护身符递了过来,“你们王爷杀气重,那是刀尖舔血拼出来的,你一个女孩子则不同,万一被那不干净的撞上了可还了得,甭管有没有,还是带着护身符防个万一,心里踏实!” 苏皎皎微笑着将护身符又推回去:“谢谢你啦!你的心意我领啦!不过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是刘大哥你的贴身爱护之物,哪能这么便给了我呢!刘大哥你好好保管,留个念想!我们要是想求个心安,”苏皎皎看了看阿荷,“那就也去青云观求一个不就完了?” 剪子刘想想也是,当下收了荷包,不忘叮嘱道:“那你们可记得啊,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苏皎皎点头应了,那边小丁也吃完了馄钝,剪子刘当下站起身道:“那我们先走了,还得去做生意呢!多谢妹子请馄钝啦!” 说完朝苏皎皎阿荷小丁打了个诺,带着那帮孩子浩浩荡荡挥手作别而去。 时已近正午,又吃完了饭,身上有点懒洋洋的,可这还是在山脚下,山都没登呢! 小丁心里有些埋怨那个剪子刘耽误时间,但瞧着县主蛮开心的,也不好败兴。离开了馄钝摊儿,小丁便道:“县主,咱们休息会儿再上山吧?” 苏皎皎看了看天色,说道:“我们慢慢走着呗!就当消食了,不然去车里睡一觉,这山说不定还没上去天就黑了!” 也是这个理儿,主子都走,他们这些服侍人的,更没什么不能走的! 不想苏皎皎的体力还是大出他们意料。看着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可是一直是那一个速度,最多在美丽景致处驻足停留,摘片叶子看看景,如此而已。 快到山顶,别说阿荷,就是小丁都有点累了,可苏皎皎除了出了层薄汗,不急不喘,还伸了手扶着阿荷。 小丁心里想,嘴上也问出来了:“县主您也练过啊!” 苏皎皎道:“没有啊,就是从小时候我哥就经常带我爬山,走习惯啦!” 敢情王爷还有这爱好啊!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了,王爷武艺了得,他养大的妹妹怎能是个娇气包呢? 看看县主那断人子孙根的彪悍劲儿,也不是个柔弱女子啊! 当然这话打死小丁也不敢说出来。 行至顶峰,远望山野,丛林半染,红黄相映,风拂日照,白云绿野,高远、绚烂、简洁而开阔。 三人坐下歇息,风在林梢,日光轻跳,而有鸟鸣盈耳。 水袋里的水不多了,苏皎皎喝了两口,冷不丁身后伸过一个碗来:“给!酸梅汤!” 回头一看,又是剪子刘!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小丁有点奇怪。 剪子刘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阳光灿烂,他往不远处两个大点的孩子那里一指,那两个孩子正在埋头吃馄钝。 “给他们送饭来的!中午我们吃了顿好的,他们在这山顶上买水,也不能亏了不是?” 苏皎皎收回看孩子的目光,对剪子刘奇怪道:“怎么没见你上山啊?我们一路走,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剪子刘道:“我从后山来的!后山有条小道,近了不少,就是有点陡,你们走时不行,我们贪快,时常走的!” 苏皎皎点点头,说道:“谢啦!”便端碗喝了一口酸梅汤。 酸酸甜甜,浓郁的乌梅味,味道很不错! “好喝!”苏皎皎赞叹一声,捧起碗“咕咚咕咚”便是半碗。小丁看得目瞪口呆,县主这吃相,是没喝过酸梅汤吗? 剪子刘却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够义气!够哥们!” 小丁不由腹诽,谁和你够哥们!那是我家县主,她只有一个哥哥是锦衣王! 阿荷的目光却是在剪子刘脸上逡巡了片刻。 苏皎皎将一碗酸梅汤喝光,将碗递给他大声道:“给!” 剪子刘麻溜地结了,跳起身道:“我给这哥哥姐姐也盛一碗去!” 下山的时候,剪子刘那厮不走后山的险路了,一路跟着,嘴巴又大,一会说他做糖人的师父是个瞎子,拉的二胡可好可好啦!一会说他左邻的大婶最会撒泼,小六子撵了她家一只鸡就占房顶上骂半天!一会说秋天最是好了,鲜嫩的花生玉米下来了能吃得饱去赚钱花了,一会儿又说冬天大雪封门也有好处,将干净的雪收起来有大户人家出价钱倒腾,巴拉巴拉。 一路上都是他欢快轻松的大嘴巴,临了还说他们院子里有菜园子还养几只鸡,下回他们去了,小米粥摊鸡蛋饼敞开了吃! 小丁看剪子刘呼朋引伴大大咧咧地走了,对苏皎皎道:“县主你还是当心些,这人也太热情了些!” 第八章 生变(二下) 阿荷道:“县主身份不同,不能乱交朋友。” 苏皎皎颇不以为然,还心里不太舒服。她就是从乡下来的,乡下的人可不是城里人所以为的,都是些无利不起早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乡下人有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和纯朴。 人家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以为是个丫鬟,图什么? 他收留了孤寡老人和一群孩子,可见是个有爱心的,虽是看着油滑了一点,可这么小出来讨生活,不油滑点能行吗? 小丁看出了苏皎皎的不以为然,说道:“您千万别去他家!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您也别去,您可怜他们要送东西,派小的们去就行了!” 苏皎皎有点厌烦,摆摆手道:“我问过我哥再说!” 苏皎皎和阿荷一上车,就见了那一大篮子的东西,零零碎碎乱七八糟,苏皎皎摆弄了一会儿,还觉得蛮有趣的。其中有一个草编的哨子,一吹,声音尖厉清越,小丁在外面道:“县主唉,您千万别吹了,这声音忒是吓人,好像发信号救命哪!” 他这般一说苏皎皎更觉好玩儿,反而又吹了几下。 到达锦衣王府的时候,天已黄昏,大片大片的晚霞已消散,但天光甚好。 西天有青紫的云,镶着明亮的金边,还从薄薄的缝隙中透出光来,像一个碎裂将爆的火炉。 苏皎皎奔向书房去找苏岸。 苏岸正在书房里弄兰花。 “哥!我回来啦!” 苏岸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苏皎皎自幼习惯于哥哥摆弄兰花,轻车熟路地凑过去道,“哥我来帮你!” 苏岸用胳膊肘拦住了苏皎皎的手,看了看她的脸:“我自己来就行,今天玩得高兴?” 苏皎皎遂在一旁坐下倒水喝,边道:“高兴!西山风景棒,山下也有很多好玩的。”说完掏出一个小荷包在苏岸面前晃了晃,“我给哥哥买的东西!” 苏岸将兰花弄好,到一旁洗手,斜了眼桌上的大荷包:“买什么东西这么多!” “你打开就知道啦!” 苏岸擦了手在一旁坐下,专心打开荷包查看自己的礼物。首先是一枝紫檀雕刻打磨的束发簪子,苏岸仔细查看了查看,用料竟是真的! 苏皎皎有些得意地抿嘴笑了。苏岸在她的得意中摸出第二样礼物,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砚台,荷叶的形状,两枝形态各异的半开的荷还能做笔架,质地一般,可看着还不错,苏岸复又伸手拿第三家礼物,然后放在掌心就失笑了! 这是个很大很大的草蚂蚱! 苏岸道:“你给我这么大个的草蚂蚱,是要摆在书桌上给人看吗?” 苏皎皎嫣然,取了草蚂蚱往那盆繁茂的兰花旁一放,拍手道:“你看好不好看!” 别说,秋兰苍翠,那草蚂蚱则有些青黄,一只触手轻抚兰花,倒显得憨态可掬。苏岸点了点头:“嗯,巧心思,不细看倒以为是真的,有些野趣!” 苏皎皎于是更得意,她过去扑在苏岸的背上搂着苏岸的脖子晃着他的肩:“那当然,你妹子可是有眼光啦!” 这丫头这般腻歪撒娇,苏岸也就安享了,还笑着道:“晚上就在这边用餐吧,沈嬷嬷安排厨房煮了你最爱吃的蟹黄豆腐!” 苏皎皎应是,偏卫伯要进来禀事,书房的们打开着,把这两人亲密无间的情态看个一清二楚! 这,也太不成样了,虽是兄妹,可是长大了,哪能还这么搂搂抱抱呢! 只是卫伯也不会说的,原来王爷是闲人勿近的清冷,贴身的事务连小厮也不用的,与县主如此亲近,可见是从小养大惯了的。 见卫伯来,苏皎皎还言笑着打招呼,然后她也不回避,独自去一旁角落翻看一本话本子,让卫伯和苏岸回话。 卫伯见苏岸也没有让苏皎皎回避的架势,干脆也直接说了剪子刘的事,对苏岸道:“县主纯良不疑,为了保险起见,王爷还是派人查一查。” 卫伯是门清的,要是找小厮们查,十有*是没问题。宅子是真宅子,人是真人,说的情况都能对的上,这其中的猫腻,皆在真人真事之下,而苏皎皎是不会懂的。 苏岸笑睨了远处的苏皎皎一眼,应道:“我着人查。” 卫伯便退下去了,苏皎皎在那边从话本子里露出一张大笑脸,脆声道:“哥!赶明儿我得去青云观求个辟邪的护身符!” 苏岸狐疑。苏皎皎大笑道:“有人说我们锦衣王府阴气重,夜有鬼哭,哥哥杀气重镇得住,我就不行了,得戴上一张护身符!” 苏岸道:“我一个人,别说一个锦衣王府,便是全大周的牛鬼蛇神,我也镇得住!” 第八章 生变(三上) 这边阿荷也跟沈嬷嬷回禀了剪子刘的事,她对沈嬷嬷道:“嬷嬷,我看那剪子刘貌似光明磊落,其实心里有鬼!” 沈嬷嬷猛地抬头,拧眉道:“哦?” 阿荷依旧一脸波澜不惊:“去吃馄钝的路上,她问县主名字,县主说她叫皎皎,他却毫无感知,一点也没察觉到县主身份有问题。” 沈嬷嬷道:“你是说,他故意的?” 阿荷道:“这京城谁不知道,王爷带回了一个小县主,叫苏皎皎。那剪子刘对京城事非常熟稔,这家那家信手拈来,怎么可能不知?她知道县主在锦衣王府当差,又叫皎皎,怎么能不一惊一乍问一句,咦,你们县主不是叫皎皎吗,你个小丫头怎么敢和县主重名?连这样的话也没说出来,说明他心里有鬼,故作不知!” 沈嬷嬷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去见苏岸。苏岸正在和苏皎皎吃饭。 沈嬷嬷便自动退下了,远远地看见明月县主吃得兴高采烈,而自家王爷含笑听着,还伸手为她理了理碍眼的碎发。 王爷是非常宠爱县主的。 沈嬷嬷不知为何便有了点遗憾,她突然心疼了起来。十年时间,有这么个小女孩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县主这要是嫁人了,王爷得多孤单冷清啊! 她陡然便思摸着,该请官媒为王爷说一门亲了!只是王爷名声在外,小家碧玉配不上,大家闺秀不愿来,这事情难办! 而咸阳郡王府的郡王妃林氏,深夜无眠。 为她值夜的大丫鬟玉露,见她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地自苦,忍不住劝说道:“娘娘且宽宽心,身子垮了谁心疼您呢!” 林氏便靠着迎枕坐了起来,玉露点亮烛光,一看林氏竟是满脸泪。 她忙打了水绞了帕子给林氏擦脸:“娘娘千万保重些个,这一大家子,桩桩件件全指着您呢!” 林氏靠在迎枕上仰面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只可怜彦儿!” 玉露迟疑半晌,欲说还罢。 林氏看出了苗头:“你可是有什么法子?” 玉露便将心一定,轻声道:“娘娘您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是便没有办法可想。” 林氏的心顿时被勾了出来,想到这个丫鬟向来是个机智大方的,因此坐正了身子忙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过来说说!” 玉露道:“咱们这边不好动手,还有明月县主那边,情况大有可为。” “哦?”林氏一时没懂,玉露道:“我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就在锦衣王府当差,她心思细腻,为人又稳重,甚得沈嬷嬷的器重。我回头去约了我表姐出来,让她想想法子。” 林氏觉得悬:“她一个小丫头,能做些什么猫腻,锦衣王府里的奴才,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没一个好惹的!” 玉露道:“娘娘您想,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只要她透出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就有很多借口可以见机行事!” 林氏已然被桩婚事弄得焦头烂额灰心绝望,任何一线生机都不愿错过去,当下道:“好,那你约约你家表姐,许以重金,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利于咱们的蛛丝马迹!” 天有些蒙蒙亮了,林氏让玉露吹了灯,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议亲势在必行,但她一定会尽全力去阻止。 她于冥冥之中,有刹那间意识模糊了,然后带着深刻的愧疚淡淡地想,碧心妹妹,嫂嫂对不起你了。 苏皎皎闲暇时想起了沐柏,想到那个如松竹翠柏般挺拔俊秀的男子,那一段时间和自己同吃同住算是熟稔。虽然他只是个刑部的郎中,但是在这个偌大的京城,她认识的没有几个人,陆水横身为卫国公世子,做官做到刑部侍郎,自有与京城联系的渠道,但是沐柏一个小小跟班的,就没那么大脸面跟着家里传递消息了。 苏皎皎与苏岸说要去沐柏的家,苏岸微楞了一下,目色便有点寻味深浓。 他酙酌着措辞:“皎皎何时,与沐郎中那么熟了?” 苏皎皎一脸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在一起吃饭,每天聊上几句,就熟了啊!” 苏岸于是笑笑,允诺道:“好!带上些礼物!” 苏皎皎就兴冲冲地带着阿荷,按照沐柏提供的地址,七拐八拐,终于在城南找到了那条旧巷子。 巷子偏窄,还离着好远,马车就进不去了,于是阿荷让人将车停在大道上,自己提着礼物跟着苏皎皎进巷子。 那巷子一看就是市井小民住的,但好在都是正经人家,路很干净,街前门口有树和乘凉的大石头,时有鸡鸣犬吠的声息,小孩子奔跑嬉笑着,不时发出一声尖叫。 对这种环境,苏皎皎是熟识的,故而她油然一种亲切的感受。还回头对阿荷嫣然一笑,有些雀跃地道:“和饶县好像!” 他们一进了巷子,最先察觉的是在外面玩的孩子,虽然苏皎皎寻常打扮,但毕竟身上衣着头上玉簪都是与众不同,小孩子没甚见识,见了长得极好穿得又好的女孩子,又新奇又害怕,胆子大的直直地盯着,胆子小的便跑回家找大人。 于是惹得几个夫人打开门来观望,苏皎皎朝人家点头笑着,便带着阿荷往前走。有胆大的妇人道:“姑娘这是找谁?” 苏皎皎道:“我找沐柏郎中家的沐大娘!” 那妇人脸上便带了敬畏的神色,指着巷子深处道:“哦,他们在最里面,你一直走,最南边那家院就是他们家!” 苏皎皎致谢了。也有爱搭讪打听的:“姑娘,你是他家啥亲戚?这么多年,沐大娘除了娘家,没见别的亲戚上门啊!” 苏皎皎言笑盈盈:“我不是亲戚,是受沐郎中所托,给家里送信来的!” 街上人恍然,私下议论。 “是阿柏捎信儿回来了!” “听说阿柏在东南办案,可威风了!” “怎么是个姑娘家给阿柏捎信儿啊!” 有人便把这话问出来了:“姑娘你是阿柏什么人啊?千里迢迢捎信过来!” 阿荷面有愠色,苏皎皎却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道:“沐郎中托付我哥哥来,可是家兄琐事缠身,就让我代为跑一趟!” 众人于是恍然大悟一般,看向苏皎皎的眼光就少了几许打量和暧昧。阿荷面色少霁,凡是苏皎皎安慰她:“乡间市井就是这样,谁家来人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有个风吹草动的小动静也能弄得人尽皆知,咱们光明正大地来,怕什么?” 阿荷见四周少人,轻声道:“县主金枝玉叶,何必让那些人不怀好意地打量围观?” 苏皎皎一笑:“我一个卖酱菜的,还怕谁看?” 早有孩子奔到沐柏家里告诉了,故而苏皎皎看到紧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穿着半旧的灰布衫,迎出了门。 第八章 生变(三下) 即便苏皎皎已是家常打扮,但是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起来。她穿得颜色虽素朴,可是料子,太精美了。 沐大娘有些炫目迟疑,这么一个青春年少,容貌出众的姑娘?找到家门上了? 故而沐大娘的眼光,也有点敌视的挑剔和打量。反倒是苏皎皎落落大方先行一礼:“沐大娘您好!我是苏皎皎,家兄在淮杭与沐郎中一起共事,先行回京,特来看望沐大娘!” 沐大娘一听也合情合理,她倒是一时没有想起苏皎皎是谁,只当苏皎皎的哥哥与自家儿子是同事,先回来了,来看看自己与她说说话递递信。 虽是很热情地将苏皎皎迎了进去,不由得心下嘀咕,这要是来的是个后生,才更正常一点。 苏皎皎装作没瞧见,言笑如常若无其事地道:“沐郎中说大娘您独居,常与娘家侄女为伴,家兄一则事务繁忙,一则怕不方便,便嘱咐我过来看望沐大娘!” 沐大娘这才一下子放下心来,当下对苏皎皎的态度就变得亲切友好,她很是亲热地拉过苏皎皎的手:“令兄真太客气了!他们同僚在外,自当互相照应。苏姑娘以后也常来家里玩呀!” 这时堂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细高挑皮肤有些发黑的十六七岁姑娘端着茶走出来。沐大娘招手道:“星儿快过来,这是你表哥同僚的妹妹,替她哥哥给你表哥捎信来的!” 这话有点绕,但实则里面的含义非常清楚明白。就是一个同僚的妹妹,替她哥哥送信。 但是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容易敏感自卑。崔星儿爽朗能干,可是女孩子风吹日晒总是少了份精致,加之家境并不富有,除了手上有只泛旧的银镯,头上就只有朵红绒花。一照面白皙灵秀的苏皎皎,顿觉其高贵美丽,容光不可一世。 崔星儿有点手足无措。她不安地偷偷将带着泥点子的旧鞋子藏进自己的裙角里,可裙子不足够长,怎么也藏不住。 苏皎皎一笑施礼:“星儿姐姐好!” 崔星儿仓促还礼,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沐大娘在一旁道:“苏姑娘快请坐吧!星儿,再去端些干果去。” 崔星儿一溜烟下去了,苏皎皎坐在院中的花椅上,沐大娘给她斟茶。苏皎皎礼让道:“大娘,我来!” 沐大娘哪能让客人斟茶,苏皎皎便用一种很是谦恭的姿势接了,阿荷站在苏皎皎的身后,将手中的礼物放在桌边上。 沐大娘瞟了一眼东西,看见苏皎皎毫不嫌弃,端着茶当真喝了,不由脸上露出笑意,亲昵熟稔地抱怨道:“苏姑娘,令兄为我家柏儿送信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置办礼物!” 苏皎皎言笑道:“您是长辈,拜见长辈带礼物不是应该的吗!” 沐大娘看似笑得很慈祥。 苏皎皎言笑如常,看了庭院边种的凤仙花,笑道:“大娘您种的花儿长得真好!” 一抬头,是顶葱葱郁郁硕果累累的葫芦架,一个个酒葫芦大大小小挂了满棚,苏皎皎欣喜地抬眸,笑道:“还有这葫芦!” 上午的阳光清清透透细细碎碎地落在苏皎皎的眼眸里和唇齿上,令这么一个青葱的少女在藤叶斑驳的光影中,明亮美好得令人想屏住呼吸。 事实上沐大娘当真屏住了呼吸。 这女孩子太美了,不知柏儿是否已经见过,是否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柏儿一向孝顺,是知她的心事的。他与星儿虽没有明面上提,但两家大人早已有默契,星儿一及笄就给他们定亲的! 可是若柏儿喜欢上这个女孩子? 沐大娘一时觉得喘不上来气。这女孩子不得不说,颜色如此动人,是比星儿招人喜欢一千倍一百倍的。 幸好沐大娘脸上的异色只是一闪而过,她转而笑着招呼新奇看葫芦的苏皎皎道:“苏姑娘喜欢,我让星儿多给你摘几个回去玩!” “好!”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 沐大娘脸上的异色如何逃得过阿荷的眼睛,只是她看着苏皎皎一脸兴奋无知不觉的样子,按捺不动装作没看见。 沐大娘与苏皎皎对坐,闲聊般道:“不知我家柏儿,在淮扬一切可好?” “沐郎中什么都好!” 沐大娘点点头:“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苏皎皎低头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出十两一锭的五个银锭子捧给沐大娘道:“我哥说上冬前肯定回来,沐大娘,这是五十两银子,沐郎中让捎到家里的!” 这么多!沐大娘不敢接,半信半疑道:“怎么,这么多?是人人都有吗?” 苏皎皎将银子往沐大娘面前一堆:“大娘您踏踏实实收着,这是干净钱。沐郎中这回跟着陆大哥立了功,得了奖赏,不止这五十两呢!” 沐大娘这才接了,犹自半信半疑地道:“令兄也有吗?” 苏皎皎一笑:“大娘快收着吧,我哥比这还多呢!” 沐大娘接了银子,用衣襟兜了,进了屋子去安生好。这边崔星儿端了干果盘走了过来,她像个卑微地婢女一般,低着头侍候苏皎皎:“苏姑娘您吃干果子!” 苏皎皎很给面子地当场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嘴里嗑,还对崔星儿扬眉夸道:“真好吃!” 崔星儿便笑了。 这么高贵美丽的小姐,不但爱笑,还一点不嫌弃人呢! 苏皎皎倒了杯茶给她:“星儿姐姐坐下吃茶啊!” 崔星儿诺诺应着,却没有坐。苏皎皎见她拘谨,指了指菜园边的凤仙花,自来熟地拉着崔星儿的手,笑道:“星儿姐姐,咱们去那边摘几朵凤仙花去!” 正逢沐大娘从屋里出来,苏皎皎扬声道:“沐大娘,我能不能去摘几朵花?” 沐大娘笑得爽朗:“那值些什么,去摘着玩吧!” 苏皎皎与崔星儿翩然联袂钻进了菜园子,跑到凤仙花那里,弯下腰嘀嘀咕咕商量着摘花。沐大娘看那一对儿像小姐妹一样亲密,笑着便对阿荷道:“姑娘也坐会儿吧!” 阿荷低调谦逊地恪守规矩:“主子在一旁,哪能便坐下歇了。” 沐大娘实在觉得这个侍女比苏皎皎气场还要强大,当下试探着道:“不知咱们是哪个府上?” 阿荷轻轻施了施礼,说道:“禀沐夫人,家主人锦衣王府。” 锦衣王府。沐大娘端了茶喝了一口,然后陡然间惊站起,茶杯“砰”一声碎裂在地上! 第八章 生变(四上) 锦衣王府! 沐大娘反应过来,愕然地呆愣愣! 锦衣王府啊! 那锦衣王府是什么地方,她这等小民怎敢攀附! 然后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苏皎皎,瞧她这个糊涂蛋,皇帝陛下亲封的明月县主可不就是苏皎皎吗! 她只记得锦衣王姓沈了,全然忘了那位隐姓埋名时是姓苏的! 这,这,自家儿子竟然这么不懂事,千里迢迢竟然敢让锦衣王帮着捎东西!有事麻烦人家卫国公府的下人还不行吗! 难怪明月县主说自家哥哥没空不能来!那可是锦衣王,就是有空,也不能来他们这寒门贫户!儿子和人家没有这交情啊! 再看看放在桌上的礼物,沐大娘都有些肝颤,这,这可是锦衣王府备的礼物,收了有些不恭,却之更不恭! 苏皎皎与崔星儿听到碎裂声一齐跑过来。 “姑妈,怎么了!” “沐大娘,没事吧?” 沐大娘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苏皎皎,便一头跪在地上,嘴上道:“民,民妇,见过明月县主!” 苏皎皎在她要跪下的时候就连忙扶住,嘴上嗔道:“大娘您这是干什么,什么县主不县主啊,我原来不就是个卖酱菜的?” 她扶着沐大娘在一旁坐下,指着一个小坛子道:“看,这是我亲手做的酱菜呢!” 沐大娘诺诺,神情举动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骇然。崔星儿更是呆立在一旁,刚刚拉着她给她用凤仙花涂指甲的女孩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月县主?! 她唇红齿白,笑容那么美,眼睛那么亮,清澈澈机灵灵的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兽,怎么会是明月县主! 不是说那明月县主既美且艳,心黑手狠,断人子孙根划人脸,行为粗鲁碍了太后的眼吗? 气氛强烈地分了尊卑,连表面的和谐也不存在了,苏皎皎颇觉得无趣,于是很快和阿荷离开了。 苏皎皎走远了,见崔星儿仍是一副拘谨的样子,沐大娘道:“还傻站着干啥,人都走了!” 崔星儿这才坐在一旁,也不吃喝,只是道:“万想不到的,姑妈,这与传闻中一点不一样啊!” 沐大娘的脸色并不太好,没有立时应声,半晌才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崔星儿也没太多理会姑妈说什么,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我看郡主人挺和善,没一点架子,人又生得好。” 沐大娘也继续说自己的:“不知你表哥在东南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怎么还和苏皎皎搅和在一起了,苏皎皎跟着锦衣王爷没错,但她是女眷,和外男一点不避讳的吗? 沐大娘说完这话,猛地意识到自家侄女说了啥,马上道:“不管人怎样,我们是招惹不起!”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柏儿更是招惹不起! 而苏皎皎回在马车里,也是老大不开心。 阿荷觉得自己似乎犯了错,陪坐在一侧,垂眸无语安静得像是没她这个人。 苏皎皎咕哝道:“这没有比这般更没意思的了!” 阿荷沉默了半晌,她以为苏皎皎会责问怪罪她,但苏皎皎只是这般懊恼地嘀咕,她想了想,还是道:“县主……” 苏皎皎却是没有责备谁,嘟着嘴往椅背上一靠:“她们觉得我是县主贵族了,可那些真正的贵族觉得我是个乡下丫头,两头都不认,没意思!” 阿荷于是深深懂得。县主在上层社交圈备受冷落排挤,以为回到市井小民之间会如鱼得水,却不想一样被敬畏排挤,想来确实会有深深苦恼的。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苏皎皎。所幸苏皎皎是个开阔的,当下挥了挥手道对外面的车夫道:“我们去我云姐姐家!她不嫌弃我!” 阿荷想了想,劝慰道:“过些日子让王爷介绍些武将的家眷给县主认识,她们一般性情爽朗,定能玩到一块去!” 苏皎皎歪头边思索着边看着阿荷。 阿荷凑近前对苏皎皎小声道:“当年王爷领兵,那些武将们服王爷!” 苏皎皎略一琢磨这其中意思,顿时就懂了,哥哥看来在朝中也是四面楚歌,除了一些敬服他的武将,那些权贵和文官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 阿荷道:“当年陛下登基,王爷曾经打击权贵,主事刑部的时候,不知多少文官家破人亡,而今王爷东山再起,他们怎么能不怕王爷呢?他们的家眷们躲闪排挤,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苏皎皎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她纠正道:“我哥怎么是东山再起呢?最多算是,王者归来。” 阿荷笑道:“是,县主说的是。” 两人正这般聊着,不提防猛然一个刹车,两个人“咚”一下齐齐撞到车壁上,苏皎皎揉着后脑勺,光火地掀开帘子刚要呵斥,猛地被摔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 关键是那人他还认识,是剪子刘! 苏皎皎惊呼未出声,却见一旁冲过来七八个彪形大汉,像拎起小鸡子似的一把将剪子刘从地上拎起来,紧紧地抓了剪子刘的领口骂道:“行啊小子,你还敢跑!” 剪子刘的嘴角渗着血,脸上横七竖八的巴掌印,他对着抓起自己的人哀求着:“七爷再宽限两天!” 那七爷却是火了:“呸!还要宽限几天!今儿你不交出钱就把你这双手撂这儿!” 剪子刘再没昔日神采飞扬,而是目露深深恐惧,哀求越甚:“七爷行行好,留着这双手还能挣钱呢!您宽限些时日,我一定还!” 那七爷“呸”了一声:“你没钱?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钱?前几天不是还有钱吃德旺斋的点心?” 说完这群人提着剪子刘便要走,苏皎皎忙跳下车门在后面喝住:“慢着!” 车夫一见,赶紧从车辕上跳下来挡在苏皎皎面前,这群人气势汹汹的,伤了县主他可如何回去交代? 阿荷见状也连忙下车跟上。 七爷带头的一群彪形大汉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苏皎皎。 苏皎皎将自家车夫拨开,上前几步道:“这位七爷,他欠了你多少钱?” “呦呵!”那七爷一笑,打量了下苏皎皎,又打量了一下苏皎皎的车,扯着剪子刘上前走了几步说道:“这个小姑娘要替他还钱怎的?” 剪子刘见了苏皎皎,羞愧得满脸通红,却也只是嘴唇碰了碰,连声称呼也没叫出声。 苏皎皎只是道:“他到底欠你多少钱?” “不多!”七爷将头一扬,大声道,“五两银!” 苏皎皎蹙了蹙眉,五两银子,对小老百姓来说,也不算少。 这时剪子刘面如滴血,吭吭哧哧对七爷道:“我,我把房子抵你。” 七爷嗤笑一声:“这回舍得了?可你那破房子,也抵不了五两银啊!” 剪子刘几乎是梗着脖子,语声却是极力哀求:“剩下的我慢慢还!” 七爷“切”了一声,将剪子刘往后身弟兄们身边一推搡,孤身对着苏皎皎道:“怎么,小姑娘,你和这人有交情?愿意替他还了这钱?” 苏皎皎从荷包里拿出五两银来,往七爷面前一递:“给你!” 七爷眼睛一亮,拿过银子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发现是真的,便在手里掂了掂:“有人还了钱,兄弟们,放人!” 那群人把剪子刘搡在地上,跟着七爷扬长而去。 见苏皎皎去扶剪子刘,车夫和阿荷连忙一左一右接过去,苏皎皎道:“把他扶车里去。” 剪子刘也不逞强了,乖乖任凭扶着,众人坐上了车,车夫在车窗下问:“县主,咱们回哪儿?” 苏皎皎想也不想:“先送剪子刘回家!” 不想这对话被剪子刘听了,他先是一怔,转而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皎皎道:“你,你是……” 苏皎皎一楞,也反应过来,当下娇蛮地将头一扬:“怎么,你还打不打算认我这个朋友!” 剪子刘一拍脑袋,不想拍到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地道:“我,我这个笨蛋啊,上次你说你姓苏,叫皎皎,在锦衣王府当差,我他妈就没想到是明月县主啊!”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在苏皎皎面前口吐脏字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苏皎皎吐了吐舌头,不想也抻到了脸上的伤,一时吃痛扭曲的表情滑稽可笑。 苏皎皎便“噗”地笑了出来。 剪子刘讪讪的,抓着脑袋,颇是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冒犯了县主。” “别跟我说什么县主!”苏皎皎道,“倒是你,怎么欠了人家的钱?” 剪子刘低下头挠着,顾左右却没办法言他,只得道:“今年春天,小豆子刚捡回来,高烧病着,没钱医治……”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他定是借债治病了。 苏皎皎道:“刚才那个七爷,是放高利贷的?” 剪子刘有些气愤,眼圈都红了:“当初不过借一两多,这才几个月,就要还五两!怎么着赚钱,也还不上利息……” 他的声息越来越小,大概是非常不愿让苏皎皎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但是也没办法,只好垂着头不吭声了。 苏皎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哑口无声的样子,便笑了。剪子刘有些懊丧地解释道:“你送来的那点心,我有一盒拿去卖了,另一盒子,一院子的老人孩子全没尝过德旺斋点心什么味儿,我一心软,就打开吃了。” 苏皎皎有些心酸,笑了笑,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别借高利贷去,我虽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是请个大夫的钱还是有的。” 剪子刘“唉”了一声,转而觉得事情不对,他抬起头诧然道:“我以后,还能去找你?” 苏皎皎道:“怎么不能?” 剪子刘便挠着后脑笑了,他的头发凌乱,衣着破烂,乃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但是他的咧着嘴露着牙的笑容,竟像清早照着露珠的晨光一样,晶莹灿烂。 “那太好了!县主不嫌弃就是!” 苏皎皎喜欢这灿烂,这是欣喜的,由衷的,相反沐大娘那带着畏缩的礼敬当真是讨厌死了,看着尊敬,实则嫌恶。 第八章 生变(四下) 马车一在巷子口停下,就听到剪子刘的院子里哭声震天。 苏皎皎和剪子刘面面相觑,剪子刘上前推开了门。 院子里有七八个孩子,大点的对着围观的街坊不停地跪拜哭求,小点的胡乱跟着跪,其中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子,畏缩地挨着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身边,那老人双目无神一脸愁苦,而小女孩子偶一抬头,苏皎皎骇然发现她竟然是个兔唇! 剪子刘一进去,便有人察觉了,看见他回来了,那些孩子急忙地团团围住:“大哥哥,你没事吧!” 剪子刘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大家过来看,快快!都过来见过明月县主!” 孩子们朝门外看看,没有人。 一个机灵的孩子道:“大哥哥,那是好心姐姐,不是明月县主!” 剪子刘便在他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别废话,好心姐姐就是明月县主!快点都来见过了!” 院子里有一瞬间的静寂,孩子们一时有点畏惧,但很快有胆大的带头,跪在地上道:“给县主姐姐请安!” 不得不说这孩子是十分乖巧的,又是县主又是姐姐,其他的孩子见他带头,一齐有样学样地跪了。苏皎皎笑眯眯地扶他们起来,一边道:“起来起来,你们都乖,姐姐有赏!” 说着从阿荷手里拿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碎银子分给那些孩子们,其中那个兔唇的小女孩依旧依偎着那个残疾老人身边,一动不动,只抬了头好奇地看着,可一见苏皎皎看过来,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苏皎皎走过去,将一小块碎银子塞在女孩儿手里,然后对她身边的老人道:“老人家!” 那老人察觉到身边有人,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便伸出手过来摸索,剪子刘怕冒犯了苏皎皎,忙一把扶住了,对苏皎皎道:“徐爷爷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好使,县主你也别和他说了,说了他也听不见。” 说着他一弯腰,就把那老人抱了起来放在院中的椅子上。那老人摸了摸剪子刘的脸,老泪流了下来,说道:“阿勇啊,你可是回来了!” 剪子刘一扭头将眼泪逼回去,对一旁的兔唇小女孩儿道:“小豆子,去,烧水去!” 小豆子把手里的碎银子攥了攥,一溜烟跑去抱柴烧水了。 剪子刘安顿好老人,回来和街坊打招呼,街坊们已经给苏皎皎请过安了,此时对剪子刘又是佩服又是艳羡。 “剪子刘,这回你可翻身了,遇到了贵人,不怕那些追债的了吧?” “你说什么呢,县主娘娘给的那些赏,还不够他还了钱?” “剪子刘,以后你还忙活那些小生意不?” “对啊,有发财的机会提携提携咱们这些个街里街坊!” 剪子刘一边应付,一边将人请了出去。回来见苏皎皎还站在院子里,当下难为情地挠挠头:“屋里可乱了,那个,您就院子里先坐!” 剪子刘一边说一边殷勤地用袖子去擦院子里的长凳,他弯腰仔细擦的空档,苏家教已经一矮身就钻进了他们的小屋里。 屋里一股子酸臭味迎面扑来。 屋子就是对面两间,一间是孩子们住的,炕上横七竖八乱七八糟地堆着破旧被子和脏乱衣服,地下更是狼藉一片,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破罐子,烂碗,长短树枝,还堆着许多卖不出去的商品,花花绿绿的廉价绢花线头,奇形怪状的竹编半成品,然后一个大水盆里盛着黑乎乎的脏水。 往那边屋看,那老人已经被安置在炕上,这边似乎和剪子刘和老人的房间,炕上略显整齐,地下却是同样乱七八糟,一些闲余的货物和几双旧鞋子胡乱地堆着。 阿荷实在受不了那屋中的气味,当下馋了苏皎皎道:“县主,咱们还是外边坐吧!” 关键是屋里根本没法儿坐!苏皎皎从善如流地出来,剪子刘在外面不好意思地露着一嘴白牙冲着她笑。 苏皎皎当真喝了碗水。那晚看着虽旧,还磕坏了一个小口子,但是看得出是被认认真真洗干净了,水就是白开水,没有糖没有茶,倒是有邻居送了糖茶来,苏皎皎却拒绝了。 苏皎皎对那群孩子们道:“姐姐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以后能不能把家打扫干净啊,你们看脏得姐姐都不敢进去坐呢!” 她说得坦率,那群孩子围着她,一起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那个最机灵的孩子大声道:“县主姐姐放心!以后我们一定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下次县主姐姐来一定敢坐到屋里去!” 剪子刘想了想自己扔在炕上气味刺鼻的臭袜子,脸色通红了假意看了看旁处,然后他一眼看到墙边的草秸秆上不知那个兔崽子拉了一坨屎,吓得他赶紧将眼光收了回来! 此地不宜久留,苏皎皎喝了那碗水便起身告辞了。临别还留了一块碎银子让剪子刘去看伤,剪子刘硬是没要:“你看我活蹦乱跳的,看什么伤啊!再说你已经替我还债,还花费了不少,哪能再要你的钱呢!” 不要是他的硬气。苏皎皎也不勉强,剪子刘冲她抱了抱拳:“县主大恩大德,剪子刘无以为报,只从此刀山火海,任凭差遣!” 这种类似的江湖语言苏皎皎也听过不少,当下不以为然道:“好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阿荷咬了咬唇对苏皎皎道:“县主得提防此人。” 苏皎皎挑眉看向阿荷。阿荷道:“这人看着扶贫济困,实则上蹿下跳游手好闲,不稳当。” 苏皎皎没有反驳,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看他的家里,也不是过日子的气象。” 第八章 生变(五) 苏皎皎见到苏岸的时候,是在下午,花园中。 苏岸托着一只精巧的紫砂壶,安静地靠在银杏树的树荫下翻着书。下午明媚的秋阳照在他的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轻轻飘落,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蓝天,落叶,暖阳。微微的风,俊雅如斯的哥哥! 苏皎皎突而觉得自己内心的憋闷与浮躁奇迹般地被涤荡一空不见了。 然后她听到枝头鸟叫,闻到不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桂花香。 苏岸就像是一泓泉,一块玉,安安静静地就在那里,却温润地发着光,散着亮,让人既舒缓又安全。 苏皎皎便有些痴了。 她骤然想起,在饶县,他们被烧毁的房子的废墟旁,杏树下。落英细碎,满地月光。 哥哥一身锦衣,三分落寞。他抚着她的头,温柔地低笑。 他对她说,你要进入的红尘富贵场,暗地里的卑鄙阴险令人发指,你不可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 不要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 她答应过哥哥的,可她没做到。 这般想,苏皎皎突然泪盈于眶,内心难过起来。 哥哥早已厌倦的,离弃的,却因为自己,重新回来,重面对这一切。 不过这些天,她就觉得所谓权贵的生活外表光鲜,实则令人窒息。关键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哥哥呢? 安然恬淡地隐居在江南小县城,过晃晃悠悠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果自己长得再丑一点,或是自己性子再柔一点,或者面对强权她足够信任哥哥而不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他们仍然可以过从前那般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苏岸察觉到了苏皎皎。 他放下书,端着茶回头看她。 他的眉目之间都是笑颜,风拂银杏的碎影,洒落跳动的光斑,似有清风化雨进入心田。 而他的声音如同银耳莲子汤般温软微甜。 “皎皎傻站着什么,不认得哥哥吗?” 苏皎皎抑制住鼻子的辛酸,她突然就很想很想,如小时候那样,挨在哥哥身边,窝在哥哥的胸怀里,抱住他,什么也不说,就晒太阳。 晒成猫一般的慵懒,无忧无烦。 于是她也真的那样做了。 苏岸被她窝在怀里,她的手抱住他的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拱了拱。 他便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仰望蓝天,秋旻如洗,银杏叶透着光金黄明灿。 他抚着她的头:“又是怎么啦?” 苏岸的声音低沉磁性得几近慵懒,又带着宠溺的哄劝询问。 苏皎皎索性一伸胳膊抱住了苏岸的脖子,抬起头嘟了嘟嘴。苏岸失笑,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尖:“都多大了,还这般撒娇!” 苏皎皎赖道:“我不管!谁让你是我哥哥!” 树影间的光斑于是在她青葱美丽的脸上摇晃,用一种动荡闪耀的方式,装饰她的容颜。 苏岸事实上凑近了她,他微微垂首,垂眸,鼻子尖差点挨着鼻子尖,他们呼吸吞吐的热气落在了彼此的脸上。 “皎皎这是怎么了?难道出去了一趟,还有人给你气受了不成?” 苏岸说着便捧住了她的脸,用力挤了挤,这个明显十分亲昵的动作,害得苏皎皎缩了肩笑了躲闪。 然后苏岸便松开了。 苏皎皎道:“我不知道,反正不开心。” 苏岸道:“谁打了你一拳,骂了你一句,这要还回去容易。但是开心这种事,当真是在于你自己了,我倒是没办法给你讨公道去。” 苏皎皎便随手拿起苏岸用过的小紫砂壶,端在手便喝了一口。 她喝便喝了,苏岸的茶被她喝了也就被喝了,这似乎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两个人都没啥察觉,更不会觉得不对劲儿。 事实上,苏岸是一种故意的宠溺。但是苏皎皎则是习惯,她从小喜欢尝一口哥哥的茶是啥滋味。 两个人于是换了姿势,变成苏岸侧坐,苏皎皎伸腿坐在一旁,偎在他的胸前。苏皎皎拿了片银杏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嘟嘟囔囔地和苏岸说今天的事。 苏岸微笑听着,未做评价。 直到苏皎皎仰头问他:“哥哥,你说那个剪子刘人怎么样?” 苏岸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她的发丝清爽光滑,手感很好。 他道:“我着人查了,他确实是乐善好施,收养孤寡老人和孩子。” 苏皎皎的眼中有亮光闪动。 “也确实是为了救助病孩儿,借了债。” 苏皎皎已然转过身亮晶晶地望着苏岸。苏岸见她那个小样子,笑叹道:“可惜他被人引诱着赌了博。” “赌博?”苏皎皎愕然。 “对,”苏岸道,“他借了债,然后到期无力偿还,又四处举债,然后有人告诉他一个赚钱的门路,他明知是赌,但抱着侥幸心理,想搏一把试试运气。” “然后呢?” “然后在即将赢回欠债的时候,又输了个血本无归。” 苏皎皎颇有几分懊恼。苏岸揉了揉她的头:“人在走投无路之时,铤而走险也是常态,可惜他上了人的套了,不但没赢到钱,还输了很多进去。” “到底多少钱?” 苏岸沉吟了一下:“很多。至少五百两。” 苏皎皎猛地站了起来,气急道:“他这不是让人下了套!他这是鬼迷心窍!” 苏岸便靠着长椅笑了。 苏皎皎道:“他连五两都还不起!竟然敢输掉五百两!这样的人说是其情可悯,实则不可原谅!” 苏岸侧首看向一旁,那边的银杏树下,有一株紫色的小野菊,大概是被铲除过,但是没清理干净,纤纤弱弱的,孤孤单单开着花。 苏皎皎来回走了几步:“他胆大包天!明知卖了自己也还不清,还敢欠!”她说着说着,猛地回过味儿来,“哥!那些个赌场的人,明知道他还不起,怎么还敢借给他?” 苏岸见妹妹总算回味过来,便轻笑着道:“自然是遇见了你我一样的贵人,肯帮他。” “谁!”苏皎皎几乎炸毛。 苏岸却是风轻云淡地抛下一句:“不管他是谁,咱们惹得起!” 胆敢算计他妹妹,哼哼。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苏皎皎的酱菜店,在一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别看锦衣王府平日里很是清静,那是苏岸闭门谢客了。真到开业那天,当当真真是来了不少的人。 皇帝宋璟跟着凑了回热闹,御书的“八宝斋”三个大字,烫了金挂在店门上。 之所以名八宝斋,是因为主打八种酱菜,其色泽晶莹美味可口,令人高呼酱菜就饭赛神仙! 苏皎皎站在苏岸身边,对着来客点头微笑,寒暄问好,待到傍晚客散打烊,苏皎皎的脸都僵了,腿都痛得不敢打弯了! 然后回了房,沈嬷嬷送过来一本厚厚的大册子。 今日送往迎来的,苏皎皎肯定是记不住啊,但是这些都可能是她的主顾,关键是这昭示着京城社交的一条线,只看礼品,就可以看得出谁可以亲近,谁是面子请。但那些礼品格外厚重的,不仅仅是至交好友,也有可能是对手死敌。 那册子如斯详尽,不但有府邸、官职、人口情况、家中纠纷,最绝妙的是,竟然还画着人物画像,标注出人物的外型及性格特征。 苏皎皎看着画册目瞪口呆。 这,这是哪位妙手出的主意啊? 沈嬷嬷笑眯眯的:“县主,这个可是云夫人送过来的,她知你对这京城社交界一头雾水,横冲直撞的,就特意梳理整理出来的。您可能不知道,云夫人以琢玉出名,但其实论丹青,也是一代圣手呢!” 苏皎皎的眼睛亮亮:“当真?这真太好了!云姐姐对我太好了!我明天给她送酱菜去!” 沈嬷嬷依旧笑眯眯的:“县主生意刚开张,先忙乎些时日吧!” 苏皎皎将嘴一撅:“能用着我什么,有鲁掌柜照应,有袁伯招录人手,送菜选菜都不用我操心,那些要用到的秘酱,暂时还不用忙,我有的是时间!” 沈嬷嬷便告辞出去,出了门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她回头看了看苏皎皎的房间,最终走开什么都没说。 有王爷在,县主是出嫁女,还是少知道些事吧! 沈嬷嬷从苏皎皎处出来,直接就岔到了苏岸的书房去。 此时不是吃宵夜的时间,苏岸对沈嬷嬷道:“嬷嬷有事?” “王爷,”沈嬷嬷欲言又止,“今儿个杨家的人来了。” 苏岸随口“哦”了一声,然后似乎是想起了杨家是谁,愣了一下,笑了:“嬷嬷怎么说起这件事?” 沈嬷嬷道:“当年,杨家小姐不甚落水而去,而今,杨家夫人说,他们族里也有品貌相当的嫡出小姐。” 苏岸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微微一笑:“昔日无缘,今日何敢攀缘。嬷嬷回了便是。” 沈嬷嬷应了,但是人却没有走,她吞吞吐吐道:“王爷,也,该考虑成家了。” 苏岸默然,沈嬷嬷道:“这些年王爷与县主相伴,待县主出阁,这偌大的王府没有个女主人操持,确实不是个事儿啊!” 苏岸依旧没说话。 沈嬷嬷索性仗着年老苦口婆心:“我知王爷烦我,可这事再不能拖着啦。好歹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如今王妃又不在,我不着急操持,谁来出头管啊!” 苏岸便起身,安抚沈嬷嬷道:“嬷嬷为我好我知道,只是我刚回来,这千头万绪的,皎皎还要议亲,忙完了再说吧!” 这话似乎就是答应了,沈嬷嬷欢喜起来,“唉”了一声,施礼告退了。 苏岸有些落寞地看向外面。此时月末,月色不显,只看见树影黑漆漆的一团团。 第八章 生变(六) 苏皎皎在云瑶那里泡了一上午。 云瑶的家略有些远,但是好在精致安静。清新淡雅的园林,有小桥流水回廊假山,仔细观察扶疏的花木,竟是做了花期色泽的搭配,无论是何种季节,总有底色有艳色,处处都是别具匠心。 诸如书房外面的小花园,有长青的翠竹,有娇黄的银杏,还有火一般的红枫,加之各色怒放的菊花散开做修饰点缀,无论是从书房的窗口往外看,还是站在园中看书房,皆是绚美清雅的景致。 苏皎皎很是惊艳赞叹了一回。 两个孩子在前面走跳,云瑶笑眯眯地拉着苏皎皎的手,一边细致讲述路边的风景,这边是杏花,花开是如何,杏成熟后怎样,那边是桃花,次第盛放如何风光,那边是梨花,清明时节细雨如丝。随处搭配什么花,杏边迎春,桃边玉兰,梨下芍药。 另外牡丹鸢尾,月季茉莉,荷花睡莲,秋菊冬梅,加之杨柳古槐、银杏桂树等佳木林荫,当真数不胜数不胜枚举。只随手一指,用耳一听,就是副工笔画,闭目一想,就是副水墨图。 苏皎皎道:“姐姐灵心慧质!” 云瑶道:“闲来无事,不爱交际,喜欢摆弄花木罢了!” 苏皎皎奇道:“姐姐不爱交际?” 那可是京城的权贵官宦分析得头头是道,绘画得栩栩如生啊,不会交际的人,怎么弄的出? 云瑶言笑淡淡:“不过好记性罢了。” 其实云瑶当真是太过谦虚了,她于诗词文字过目不忘,于人,自然轻轻一瞟,便把握风神特征。 只这些没人跟苏皎皎说过,苏皎皎乍然之下,难免惊奇。 云瑶反倒喜爱这种惊奇,她笑得如沐春风,与苏皎皎说话细声细气:“你是不知道,像我这般有了一点浮名的,与人交往最是为难。难遇知音,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说深一点无人能懂,浮光掠影地谈些衣裳首饰饮食日常,又有什么意思?最难办的是亲不得近不得,还没聊上几句,不是上司就是下属的家眷妻女,上来就讨要玉雕书画,你不给吧就是得罪她,给了她们反倒是觉得给你面子,当真是头疼要死啊!” 苏皎皎连忙点头,很是理解这些场面上的苦恼。 云瑶却是哈哈一笑话题一转:“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既都是他底下上面的家眷妻女,我去应付什么啊!他自做他的官,难道还依仗老婆不成!” 这话说得爽朗,苏皎皎也笑。 云瑶道:“我索性便绝了那些,大不了落一个清高的名声,我便是清高了,又有什么不好?自己过得滋润自在些,总比劳心劳力地去迎合别人的好!” 苏皎皎鼓掌道:“姐姐说得极是!” 云瑶言语间便意味深远:“这女人别管嫁了多如意的郎君,还是得有自己的身份立场,我在这世间若不是云瑶,就只能是许夫人,可我能是许夫人,或一个女人也能是,我何苦为了一个人人能当的绝色,放弃做我自己呢!” 苏皎皎正要叫好,云瑶大笑道:“云瑶死了就是死了!许夫人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许夫人!” 苏皎皎跟着大笑起来! “云姐姐!”苏皎皎凑过去道:“那许大哥有没有生你的气啊!” “他?”云瑶道,“我跟他说了,这官你能做就做,要是不能做,我们一对儿闲云野鹤,你烧陶我琢玉,吟诗弄画,还怕活不下去?故而我便闭门谢客,久而久之,那些夫人小姐们知道我的规矩,也就都不上门了。” 这也是遗世而独立吧?苏皎皎突然心有所感,云姐姐这样也是不容于世,可是她是逍遥快活的,是她主动弃得凡俗世人,而不是像自己,无一技之长,为出身卑微被人排挤嘲笑无有归处而苦恼。 于是苏皎皎目露艳羡之色,暗暗觉着要把自己的酱菜做得一等一的无可替代的好,让所有人,无论是哥哥的政敌还是朋友,都顿顿离不了,自己若有一天不稀罕卖了,他们捶胸顿足,一辈子遗憾到死念念不忘世间再无此美味! 如此雄心壮志之下,苏皎皎不能免俗地想,要攒好多好多的钱,便是将来和婆家相公有了龌蹉,靠,姑奶奶有钱,和离养孩子全然不怕你! 这般想入非非,云瑶在一侧摇着她的手:“皎皎想什么!” 苏皎皎醒过神来,倒也不掩藏,眉梢一挑嘴角一抿就笑了:“我在想好好做酱菜赚很多很多的钱!” 云瑶点头:“女孩子无论在哪里,是得有自己的钱,总是踏实点!” 苏皎皎见云瑶竟是赞同,当下心悦道:“我还以为姐姐嫌弃我俗气!” 云瑶便笑:“你当我吟诗作画雕石琢玉的,便不吃饭了吗?我跟你说的这个那个,只简简单单的花木造型撤换打理,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 二人聊得投机,相携进了书房,云瑶没有客气,让苏皎皎自行看书,她去给两个孩子授课。 苏皎皎一个人在外间,溜溜达达先是看了一遍墙上书画,嗯,觉得漂亮,但难说出点睛精华之语来。再细观桌上书架上的绿植盆景,一个个大小不一,但是其玲珑用心精美别致,竟是让人叹为观止! 有的纯植物,有的配以小山石,有的铺着鹅卵石,葱葱郁郁,姿态或清幽或盎然,赏心悦目。 云姐姐这般讲究,她说的光花木一项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看来所言真实不虚。 里间的门虚掩着,苏皎皎偶尔听到一两句师生问答声,不甚敢兴趣,便自己随意浏览起书架上的书来。多是正统的藏本典籍,苏皎皎不感兴趣,其次是各朝名家游记,苏皎皎略翻了翻,还有一些连环画册,用画图将故事说道理,应该是许崇山和许芊芊小时候的启蒙读本,可苏皎皎就是爱看这个,当下捧着读得津津有味。 连环画册放在旧书处,苏皎皎读完这个读那个,然后她偶然抽出一本书,咦?她狐疑地怔住,这个貌似,是哥哥的手笔? 虽然这些年苏岸不常摆弄书画,但是苏岸的笔迹她是认识的,这本讲南郭先生故事的小书,确确实实是出自哥哥手笔! 看后面的题记,当时许青华云瑶夫妇新婚不久,苏岸闻听噩耗即将整兵出发前画的,说是送给将来的小侄儿小侄女。 苏皎皎不禁莞尔。哥哥一向都细心有爱啊! 然后她翻出了旁边卷起的画作,那画卷着孤零零地放在一排旧书上,有点惹人注目。 苏皎皎是很随意地打开的,因为她与书画一道并不精通,可是她看到上面的题字,猛地瞳孔一缩。 这是楚辞里用烂了的两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这是哥哥题词送给云姐姐的!时间,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自己不过是二三岁大,可是哥哥彼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云姐姐正是豆蔻年华风华初露。 哥哥,曾经爱慕云姐姐! 可是云姐姐嫁给了许大哥,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喜得麟儿,而哥哥情场失意,痛失父亲,奔赴沙场生死未知! 苏皎皎的心不由得痛,刀割刺针般一跳一跳地痛! 哥哥曾经多么苦啊!背负骂名小儿止啼,以命搏命建立不世之功,却只能黯然远去隐姓埋名。 他以性命,换来这锦绣江山平和安定,然后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无所爱,无所求,乃至生无所恋! 苏皎皎的泪泉涌而下,落在已然泛黄的纸张上! 可是哥哥却是那么安静从容温柔淡定啊! 苏皎皎抹抹泪,忙将纸上的泪痕擦干,复又吹了吹才卷起来! 然后她依旧泪眼婆娑地看了看盆景观了观花,将眼泪彻底逼了回去。 已然陈年旧事了。苏皎皎听着里间的读书讲解声,秋阳如锦岁月静好。她淡淡地想,哥哥是为了云姐姐,还一直未娶的吗? 也是啊,如云姐姐般风华绝代的才女,这世上再也遇不到再也求不来的,哥哥怎么能忘呢? 可云姐姐已然一子一女生活幸福了啊。 苏皎皎突然想起他们回到京城与许大哥云姐姐相见时,明明故友重逢欢声笑语,可哥哥的面庞和眼神有些幽暗。 原本自己心爱厮守的影子,变换成了活生生别人的妻,那种感受,无法不幽暗的吧? 苏皎皎无意间了知了这个秘密,却是半天没敢流露透出,与云瑶和孩子们言笑晏晏地吃了顿午饭,才施施然告辞离去。 因着是来云瑶家,苏皎皎没带阿荷,只带了一个小厮等在外院。故而回家的时候苏皎皎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身上还有云瑶手种桂花的香气,耳边还有云瑶清朗的笑语,苏皎皎却不自觉想起哥哥不久前树下独倚看书的场景。 哥哥比许大哥帅啊!许大哥除了会读书还有什么,自家哥哥也是会读书的啊!云姐姐为什么不选哥哥! 苏皎皎莫名心疼,无端郁闷。她突然就想,要不自己还是不嫁了吧,没了自己瞎捣乱,哥哥岂不是更加寂寞? 这般胡思乱想着,又是一个急刹车,苏皎皎揉着脑袋打开门,心想不会又是剪子刘那厮吧? 探出头一看还真不是剪子刘,但是也是和剪子刘有关的!那个顶机灵十一岁的孩子唤作小柱子的,一头跪在地上边给苏皎皎叩头边哭道:“县主姐姐!可是找到你了!求你快,快帮帮我大哥哥!他被人抓了,没人救他就会被砍掉手脚活不成了!” 第九章 决断(一) 苏皎皎一时之间脑海里的念头千回百折。 剪子刘欠了五百两,她不是不能还,可他刻意隐瞒,从来也没说! 他被别人操控着,是想引着自己去上钩的! 可哥哥说他收留老人孤儿的事都是真的,最初也的确是因为给孤儿买药请大夫欠下的债,不过是被人引诱一时走错了路了而已! 他的本性是好的,她不能见死不救! 任凭对头是谁,既是气势汹汹来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自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人存心算计,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哥哥说,管他是谁,咱们惹得起! 于是苏皎皎道:“前些日子不是还了吗?怎么还被抓!” 那小柱子也是乱了分寸不知情由,只是哭:“我们不知道!今儿正在街上卖糖人,就来了一群人,大哥哥见了就跑,可是很快被追上,那些人打大哥哥,还跟我们撂下话,说要拿五百两银子……” 小柱子似乎被五百两银子惊着,说到这儿就舌头打转,然后没音了。 苏皎皎道:“让去哪里要人!” “鸿运赌坊!”小柱子道,“县主姐姐,定是那帮人欺负大哥哥,大哥哥不曾借过这么多!” 他就是借过也不会跟这群孩子说啊,苏皎皎无意和小柱子分说,当下道:“我知道了!车夫大哥!走!鸿运赌坊!” 车夫犹疑了一下:“县主,还是让王爷出面妥当!” 苏皎皎却是跳出车厢,拍了拍车夫的肩道:“我会驾车,你回去告诉我哥!” 车夫大骇,县主要自己一个人去? 苏皎皎不由分说将车夫拉下,跳上车辕便驾车而去,不忘回头对车夫嚷道:“你去通知我哥啊!” 车夫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有些呆,同样呆的还有跪在地上惊愕地张大着嘴的小柱子! 拜托,去鸿运赌坊不该去那边啊! 苏皎皎驾车的技术还是很纯熟的,在饶县的时候,苏岸抽不开身的时候,就由苏皎皎驾着驴车送酒送酱菜。 苏岸让她从小学的都是有些奇怪的东西,诸如驾车骑马,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当地的男孩子也少有人学。 可苏岸教得很有诱惑性,她至今仍记得,哥哥骑着匹高大的黑马,抱着她在清冷的冬季一路狂奔到东山,然后带她去东山寺看梅花吃素斋。 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好极了,即便她的小屁股被颠得有些疼,可她还是爱极了。 就如同今日她驾车在大街上,即便因为行人的缘故她没有纵马狂奔,但是那迎着风被打得有些麻酥酥的面庞,昭示着一种痛快淋漓的疏泄。 以剪子刘为饵,要钓的是她,而以她为饵,要钓的不过是哥哥! 不过苏皎皎的驾车技术虽然娴熟,但是路不熟。跑着跑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 只说了一句鸿运赌坊。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她知道鸿运赌坊在哪儿啊? 苏皎皎一时的激动过后,拉住车茫然地停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地行人。 她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驾着车跑了这半天,不是扯淡吗? 于是苏皎皎跳下车去问路边一个卖瓜的老汉:“大叔,向您打听一下,鸿运赌坊怎么走啊?” 那老汉拿瓜的手哆嗦了一下,骇然道:“孩子!你打听那个干什么!那可是个害人的地方!咱小老百姓可是去不起!” 苏皎皎见他大惊失色的样子几乎想笑:“我不去,我去找人!” 那老汉将手摆得滴流圆:“找人也不能去!那地方就是个活阎王殿,咱没钱的人,竖着进去没准横着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到那里找什么人啊!那里能有什么好人啊!” 苏皎皎只得道:“我一个本家哥哥,被扣在里面了。” 那老汉骇得手里的瓜差点掉地上:“被剁了手脚了?多少钱去赎?” “呃,”苏皎皎就像真办了错事了似的,竟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五百两!” 老汉将瓜放下,打量了苏皎皎的穿戴,说道:“看姑娘这装扮,家里也不是个没钱的,可五百两也差不多倾家荡产了吧?” 苏皎皎觉得这卖瓜的老汉忒是能侃多管闲事了,她有钱没钱倾家荡产关他什么事,她就是问个路而已啊! 老汉摇摇头感叹:“败家子!又是个败家子啊!这是哪辈子没修福,摊上这么个讨债的呦!” 苏皎皎突然就笑了,这个瓜摊儿摆在路边垂柳树荫下,清风习习烈日不染,还有麻雀叽叽喳喳叫,她便觉得,在此地耽搁,当真是一种缘分啊! 于是她干脆也不急了,反正剪子刘是个饵,她这条鱼不到,是不会收饵的。于是坐在路边小凳子上,还摸出了两文钱,买了块瓜吃。 那卖瓜老汉对苏皎皎道:“不是我这做父母的狠心,真摊上败家子,干脆看他自生自灭得了!你想想倾家荡产换他一个囫囵身子,干什么啊,他还不是继续作,有几个真能浪子回头?” 苏皎皎揑瓜的手抖了抖,然后道:“我爹娘就这一根独苗!” 卖瓜老汉拿刀切瓜的手也抖了抖,然后长叹道:“这还真是难办啊!” 苏皎皎狠狠咬了口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渗透蔓延,然后心里想,哼哼,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回知道难办了吧! 吃完了瓜苏皎皎准备走了,然后想起这聊了半天用不着的,还没有问路啊!就在那老汉用那黝黑带着老茧的手为她指路的空口,两个贼头贼脑的小伙子摸到了苏皎皎的马车上,松了闸驾车就跑! “喂!”苏皎皎一箭步追了出去,可是人的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疾驰的马!苏皎皎跺着脚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驾着车拐进个胡同再也没有踪影,当真是欲哭无泪! 卖瓜的老汉先是惊呆,后是愤慨,当即直着嗓子跳脚大骂道:“这光天化日!竟然明抢!当真是没天理了啊!” 这也真是够了啦!苏皎皎伸手阻止他的骂声,无奈地道:“行了大叔,你赶紧告诉我,在哪儿能租到一辆车吧!” 卖瓜老汉怔了一下,然后左拐右拐地告诉苏皎皎,租车行到这里,得走二里路。 幸亏苏皎皎出身乡野,要不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顶着太阳走二里路,估计自己先不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真正的大家闺秀,也不会管这等闲事啊! 苏皎皎费尽波折,终于在一个时辰后,赶到了鸿运赌坊! 鸿运赌坊人声鼎沸,完全是正常的运营。见苏皎皎上来还有小二大声地吆喝:“哎呦这位小姐!可是过来玩几把?您是推牌九还是摇骰子,满堂红还是一条龙!” 苏皎皎也不废话:“我是明月县主!我来赎人!” 倒是那小二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就褪了笑容:“您稍等会儿,我进去禀报!” 苏皎皎就站在鸿运赌场大厅的门口,孤零零的,身边一桌一桌的赌徒赤膊叫嚣着玩着,瞧见那么个小姑娘,有的人还飞个媚眼打个口哨! 而鸿运赌场的对面,一间茶楼的二层,苏岸和子虚坐在窗边,看着苏皎皎下车进去。 子虚有些不解:“王爷,为何让县主冒险?” 西射的斜晖落在苏岸俊美而淡然的脸上,他曲起腿,目光几乎有些闲适:“我们出面,背后的那个人就不会出面了。” 子虚默然,现在锦衣王府上下大乱,明月县主可能有危险,可王爷外出与友人郊游,众人找不到人这是在混淆视听! 苏岸弹了弹衣襟,便有细尘在阳光里凌乱飞飘。子虚轻声道:“他们带县主上去了!” 苏岸看了看子虚紧握双拳的子虚,又看了眼对面,安抚子虚道:“他们意不在伤皎皎性命。” 子虚却不敢掉以轻心:“谨防丧心病狂。” 苏岸默然,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窗。 苏皎皎跟着人上了三楼,进了一间房子。 房间是铁门,铁窗。 一进去,沉重的门便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听得“咯噔”一声在外面上了锁。 屋里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剪子刘被双手吊在铁链上拷打。 屋内光影暗淡,却有一个大火炉烧着烙铁。剪子刘被脱光伤身,拷打得没了人样儿。 乃至于他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苏皎皎的到来。 刑具的一旁,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搭着二郎腿,扇着纸扇,神情玩味悠闲。 他见苏皎皎进来,也不起身,而是用细长的桃花眼打量了苏皎皎一眼,唇边便泛起暧昧的微笑来。 他漫不经心地对手下道:“泼醒了他,让他见见人。” 于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手下端起半桶水对着剪子刘兜头泼下! 剪子刘仓促间狼狈醒来,他有懵,先是像垂死的鱼一般大口的喘息,然后他发现了苏皎皎。 只看了一眼。 他哭了。 他声息哽咽,却是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个衣冠楚楚摇着纸扇的年轻人却是站了起来,笑绵绵地开了声:“听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明月县主,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苏皎皎抱了抱拳:“坊主客气客气。” 那年轻人拿出一纸契约递过来:“县主过过目,五百两白银,白纸黑字分毫不差。” 苏皎皎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动手撕了。 那年轻人也不恼:“我自知锦衣王府的气派的,县主亲自来,料定是少不了银子。” 苏皎皎抬了头直截了当:“你何时放人?” 一双水盈盈清澈而明亮的眸子。苏皎皎尚嫌稚嫩的脸映着炉火的红光,让她冷峻的表情凭添一层艳色。不得不说,这般沉静冷艳的女子,就像一头陷阱之中,犹不驯服而按捺欲搏的小兽,有种说不出的野性和哀艳,甚是动人心魄,引人招惹。 高欢在那一瞬间似乎已经喜欢上了苏皎皎。 这女孩子孤勇得有点不知风险,有趣也可爱极了。 让他很想禁锢在怀里,任她胡乱挣扎踢腾着好好吻一吻,更想将她捆缚在床上,□□好好羞辱品鉴一番。 她不乖没关系,要是乖了才最没意思。 这位高大少爷品味奇葩,他喜欢征服把玩烈性不羁的女孩子,喜欢把人捆起来丢在床上,不许穿衣服,以供他随时肆意勾引挑逗,方便他随时施虐惩罚。 故而看到苏皎皎一张俊冷无瑕的脸孔,他像是闻到了久违的美味,全身的血都变得滚烫了。 于是他将扇子一手敲在手上:“人是可以放,可您来晚了时辰,他的两条胳膊留下!” 他这话音一落,剪子刘身旁的大手稳准狠地手起刀落,只听得剪子刘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一条血呼啦啦的胳膊骨碌碌滚到了苏皎皎的脚底下! 第九章 决断(二) 苏皎皎自谓彪悍,但其实苏岸光风霁月,她长在市井人家,见过撒泼,但这般血腥残忍断胳膊掉腿的,她当真没见过! 地狱修罗般嗜血的气息,令人作呕的残暴手段,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不惊不怕,才是不正常的! 苏皎皎下意识往后跳着要躲开那条断臂! 可是没有躲开,那断臂结结实实砸在她的脚面上,溅了她一裙子血! 待真的被断臂砸中,避无可避,苏皎皎反而冷静了! 然后她愤怒了! 我来都来了,钱能给你!因为来的晚了,补钱大不了了,竟敢断人胳膊! 而那个满脸横肉地大手正在利索地举刀要砍另一条胳膊! 苏皎皎来不及惊叫,她的动作比声音快,她一个跃身就扑了过去!而高欢拦住,他们肢体相触短兵相接,他们交战成了一团,完完全全符合高欢对于情景场合的预设! 他要在这里征服她,占有她,就在这冰冷冷锈迹斑斑血迹斑斑的刑床上,就在自己属下和伤残者的目光下,让她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终其一生,哪怕他死了烧成了灰,她也会怕,也会记得! 从此除了他,再无人能走近她,再无人能怜悯她,甚至再无人能收容她!她纯纯粹粹就是他的,他可以肆无忌惮,他可以为所欲为! 任她出身是低贱还是高贵,任她是锦衣王的妹妹还是平民家的女儿,一旦刻上了他的烙印,就没人可以逃! 他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迎娶她!他要让她洞房花烛不穿里衣只穿一件婚袍!他要让她*苦短大声尖叫! 高欢被自己高昂的自满和执念充斥着,他下手狠辣,而且刁钻! 他听说过苏皎皎的威名,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身上的功夫远非那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可比,苏皎皎那点子不入流的手段他根本没有看在眼里! 他的身手的确了得,因为不过三五招之后,苏皎皎便渐无还手之力,她的双手被高欢扣住,然后整个人被按压在一旁粗铜丝拧成的刑床上! 刑床悬空摇晃,她感觉一种浓重而阴狠的猛兽气息恶狠狠地压制禁锢她,那坚硬的肌肉和肢体像铁板一样无情的冷硬,无从抗拒。 她的手被抓住举过头顶,而那男人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的脸抬高,然后一低头,□□裸侵略性的舌头吻进了她的唇! 她屈膝欲攻其命根子,腿却被他轻车熟路地压制住,并且硬生生屈膝顶入她的两腿之间! 他的手松开她的头发,抓到她的领口,就欲撕扯开! 她很快就会衣衫尽除成为白花花予取予夺的小绵羊! 高欢气冲斗牛,但是精虫上脑,他陡然觉得舌头一痛,靠!竟敢咬他! 他松了准备撕扯衣领的手,扬手准备狠狠给这丫头两个耳光,教训教训她让她老实一点! 然后他感觉“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刺进了他的喉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即便他始终掌控全局占尽上风,但是最后一击让他骇然发现,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女孩子手上! 没错!是死。 他感觉到有细细的热流从他的颈项间缓缓地流出,温柔得,好像女孩子幽谷粘液,带着腥腥甜甜的□□气息。 他竟然流血了啊! 高欢咧嘴似乎想傻笑,然后被苏皎皎一屈膝打落在侧!苏皎皎一个鲤鱼打挺落地上,一个侧踹将高欢踹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墙上! 那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很是识相地停刀观看,主子的奇葩口味他们很是新奇崇拜,如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尤其是那女子可是明月县主啊,凭人狠狠□□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想就特么刺激就特么爽啊! 他才不会傻得去断人手臂惹得声声惨叫坏了主子兴致呢! 可是他看到战况翻转的时候,仍然没反应过来!高欢被踢在墙上,苏皎皎一脸戾气地踢过来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傻呵呵的微笑。 打手被踢飞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手里的刀脱落“咣当”滚到苏皎皎脚边。苏皎皎捡起刀一刀割断了吊起剪子刘的绳子,然后抱住了早已晕死浑身是血的断臂少年! 苏皎皎持刀就比划在了那打手的脖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连脏话也骂出来了:“他么的开门!” 茶楼上子虚按捺不住了:“不对!我去看看!” 苏岸沉吟半晌,子虚道:“您教给她再多临危保命的绝招,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大阵仗见都没见过,到时候忘了用也说不定!” 苏岸笑了笑。忘了用吗?那丫头可是四五岁便杀过人。 正逢此时卫伯带着银票急匆匆地赶来,苏岸便道:“也好,我们下去!省得你急!” 苏岸在身后叫住卫伯,卫伯一见他,顿时如释重负:“王爷!您听到消息赶来了!县主她……” 苏岸道:“走,咱们进去!” 锦衣王沈重的气场还是不可小觑,即便他不动声色,一进门还是让声可动天的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针落可闻。 负责迎客的小二刚欲上前,苏岸已带着人长驱直入上了楼! 一路上横行无阻,这就叫积威日久。 锦衣王气势汹汹,这是怎么了?一屋子的赌徒心贪心黑,但脑子都算机灵,锦衣王看样子是来者不善,未免伤及无辜,那群人很快都作鸟兽散。 苏岸直接上了三楼,子虚不待吩咐用剑砍断了锁踹开了门! 门里苏皎皎正半抱着剪子刘拿刀挟持那胖打手开门,此时一见到苏岸,当即手也软了,刀也扔在地上,她眼圈一红就要哭:“哥!” 她的衣上脸上也全是血,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故而苏岸一箭步将她搂在怀里,倒霉的剪子刘就被扔到了一边! “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苏岸问得急切,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听子虚的早点来! 苏皎皎却是摇摇头,只是瘪着嘴指着那边地上的高欢委屈道:“哥!他想欺负我!” 子虚不待苏岸吩咐,上前验看高欢身份,对苏岸道:“王爷,国舅爷家的,高三儿!” 高三儿近三五年在京城恶名昭著,苏岸眼中杀机闪动,他不怒反笑,对子虚道:“你去,把尸体给国舅爷府上送去,就说他胆敢冒犯县主,被我杀了!” 子虚应声诺,拖死狗一样将高欢拖出门去。然后苏岸对卫伯道:“你把这少年抬下去请个大夫看!” 卫伯应诺,苏岸半遮半搂着苏皎皎下楼去。 又坐在自家的马车里,苏皎皎在苏岸的怀里犹自轻轻发抖。苏岸轻轻地拥着,不停地道:“没事了,皎皎不怕了。” 苏皎皎心有余悸,情绪尚算安静,只身体轻颤控制不住。她对苏岸道:“那是太后娘娘家的,是吗?” 那高三儿的名声,他都不好跟妹妹说,苏岸只是拥着她,抚她的头,柔声道:“管他谁家的,杀了也就杀了。” 苏皎皎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她脱了力,只觉得疲倦,安心地横卧在苏岸的臂弯里,苏岸的怀抱安全温暖,哥哥身上的气息清雅干净,苏皎皎在颠簸的马车上本来只是闭目养神,渐渐地便睡着了。 车窗拉着帘子,车厢里并没有明亮的光。 苏岸望着怀里那睡得恬恬淡淡的稚嫩小脸,浓密的睫毛卷翘着,眉宇之间已初露女儿家宜嗔宜喜的美丽风华。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也是这样歪在他的怀抱中,怕被丢掉,睡梦里也搂着他的脖子叫“哥哥”。 当时南方大水,难民遍地。他带人去冒险抢吃的,把刚刚四岁的苏皎皎安置在一座破庙里,苏皎皎抱着他们的小包袱,等。可她毕竟是太小了,有人不免见财起意,要抢她的包袱,她不肯就范,那人凶性大发掐住了她的脖子,才四岁多的皎皎就用他留给她的暗器杀了那个凶徒大汉! 他回来时,看见她脸色苍白,抱着小包袱瑟缩地坐在墙角,而那个凶徒大汉横尸在她脚边。也不是不怕的,从那以后皎皎半步也不肯离开他,乃至他们安置下来,没有荒年流窜,日子过得岁月静好,皎皎晚上也要和他睡。 他并不担心,皎皎被人□□杀害。但是杀人毕竟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怕是皎皎会有心理暗影。 却也是他极端自私的一个办法。 要皎皎独自面对这些,于皎皎没有好处,于他,有好处。 因为只有他,才不会嫌弃皎皎绝地杀人,甚至他很赞赏。 但是世俗人不会接纳。杀人的人,即便是杀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都不是好名声。 苏岸暗叹一口气,轻抚苏皎皎的面颊,皎皎啊,你让哥哥该怎么办啊? 苏岸横抱着苏皎皎下了车,沈嬷嬷看这二人身上全是血,惊吓非常:“这,这是怎么了?” “皎皎杀了那高三儿!”苏岸撂下这么一句,径直到屋里去。沈嬷嬷心惊胆战的,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绷着绷着“啪”一声断了! 县主的婚事呦! 这才刚刚起个头,可这是又是结交街头小混混,又是大闹赌场赎人,又是杀了太后娘娘的侄儿高三儿,这,这样狼藉的名声,还能顺利嫁吗? 不过这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看县主牙关紧闭面色苍白,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惊吓吧? 于是沈嬷嬷跟了进去,看着苏岸轻车熟路将苏皎皎放上床,盖上被子,细心体贴地掩好被角。她无心争着干这些事,只是非常忐忑小心地道:“县主她,没事吧?” 苏岸见沈嬷嬷她老人家盯着苏皎皎薄被下有血迹的地方,不由道:“没事,别人的血。” 沈嬷嬷松了口气,话虽难以启齿,但是却不得不问:“县主她,清白没受影响吧?” 苏岸突然噤声,脸上喜怒不辩。 第九章 决断(三) 慈安宫里。 高太后猛地起身上前,茶杯倾倒洒得她裙裾上茶迹淋漓。 “你说什么!欢儿过身了!” 高太后骇然抓住赵嬷嬷的双肩,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赵嬷嬷面色灰颓,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竟能横生这等让人绝望的变故! “说!谁杀了欢儿!是沈重还是那个苏皎皎!” 赵嬷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难堪地道:“苏,苏皎皎……” 高太后骤然松开赵嬷嬷的肩头,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竟是,竟是她!她哪来的胆子!敢对哀家国舅爷家里的人动刀!” 高太后声嘶力竭,赵嬷嬷也不敢出声解释,那个苏皎皎哪里知道那到底是哪里的人啊,她们的计划是让苏皎皎失了清白,国舅爷再上门提亲的! 届时锦衣王府里子面子全没了,也只能嫁! 堂堂一个王府的县主,慌慌张张出面去赌场里救情郎,银子不够以身顶,这是道上规矩,她们是想让锦衣王哑巴吃黄连的! 可谁想到,那个苏皎皎竟有那等本事,欢儿公子的武功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对付一个锦衣王或许不能,可对付一个小丫头,怎么也想不到会失手的! 高太后大发雷霆,睚眦欲裂:“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哀家还没死呢!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敢格杀哀家高家的人!” 赵嬷嬷连忙安抚:“娘娘,陛下在书房里面见承恩公呢!倒是承恩公夫人,在外面,等这见您哪。” 高太后一怔,面上露出悲痛的老态来,连忙道:“快,快宣进来!” 承恩公夫人程氏一见到高太后,就哭得扑倒在地上,高太后上前扶,跟着姑嫂二人便抱头大哭! 赵嬷嬷跟在身后拭泪,却也不敢劝,生怕高太后一个迁怒就到自己头上,毕竟当时这个主意可是自己出的! 却只听见高太后边哭边切齿道:“嫂嫂放心,哀家定让那苏皎皎,碎尸万段!” 赵嬷嬷的右眼一跳,这个,志愿虽宏伟,却怕不是那么好办到的!跟锦衣王斗狠,就没见哪个真的赢过! 书房这边,皇帝宋璟砸了杯子。他一个茶杯过去就碎在了承恩公跪地的膝前,怒不可遏地道:“舅舅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子苏!为了东南金矿那点子事,您还就不死不休了!那现在看看到底谁死!身家性命还是荣华富贵,舅舅你自己选吧!难道朕这么多年是亏待了你不成!淮杭甄家是你外甥,还是朕是你外甥!” 这话承恩公哪里受得住,当下也不顾那一片片的碎瓷渣滓,一头就叩在地上,大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宋璟却是怒得一脚将承恩公踹翻了过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这荣华富贵是朕给你的还是甄家给你的!朕还不到三十,您就想拥着甄家站队给三皇子效力了!您真嫌朕不死得早!” 这话承恩公万万不敢接,哪里还顾得上分辩自家儿子死的事儿,当下爬过去抱住宋璟的脚道:“陛下!您这般说真是诛杀老臣了!老臣与陛下舅甥血亲,哪里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啊!三皇子不过九岁,老臣再糊涂,也万万不敢有此之心啊!” 宋璟切齿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别以为朕不知道,朕那个三表弟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府里每个月往外面抬的尸首当朕是瞎子不成!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着母后的面子,他竟然敢染指明月县主!这不是找死!” 承恩公这回不敢接话,只是抱着皇帝的脚哭。 宋璟看着他苍白的头发抖动的双肩,当下松了口怒气,沉默了半晌,复又怒道:“他知道是明月县主还敢动手!谁给他的胆子!沈子苏带兵平夷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子,凭着一间破赌坊,敢跟子苏斗!”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老妇的怒喝,人未到,声先至:“哀家给他的胆子!” 高太后被程氏搀扶,昂然阔步闯进了上书房,冷笑质问道:“什么叫凭着一间破赌坊!这里还有哀家的一张脸哪!” 宋璟有瞬间的气短:“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怎么训斥你舅舅呢!怎么就成了我们高家无理了!她苏皎皎青天白日地杀了人!倒是我们招惹锦衣王的不对啦!” 高太后狠狠地敲着凤头拐,说出的话很是掷地有声! 宋璟怕就怕自己母后撒泼胡搅蛮缠!他着眼的是天下,可母后心里只有一个高家! 宋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这憋闷让他的胸口隐隐地疼,让他突然有一种天子之怒血流遍地的冲动!多少年了,一桩桩的,明里暗里,高家荣宠享尽便宜占尽,还是不知餍足。他们只知享用,却是从来没想过,守护这个江山啊! 宋璟那一刻无人可倾诉的隐怒和疲惫,高太后怒气冲天,完全没有留意到儿子,她只是极其任性地喝道:“现在死了人的是承恩公府!不是锦衣王府!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锦衣王府怎么了!杀了哀家承恩公府的人,还是承恩公府的错了?他锦衣王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盘踞的毒蛇啊,碰不得挨不得,陛下不打蛇反倒要挑人的错吗!” 宋璟便被气笑了,反问道:“那母后说怎么办?” 高太后将凤头拐一顿,斩钉截铁:“让苏皎皎偿命!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宋璟继续笑:“那高三儿死了,母后如此震怒,若是让高三儿得逞,母后又怎么办呢!” 高太后脸上一滞,这,她自然是要把那苏皎皎叫进宫狠狠奚落斥责一顿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当下结巴道:“大,大不了委屈承恩公府,娶了她进门便是!” 于是宋璟笑得越发和煦灿烂:“照母后的意思,那高三儿看中了谁,霸王硬上弓为所欲为,还是别人的荣幸承恩公府的委屈了?若是别人敢反抗,就是十恶不赦罪在九族的?” 呃,高太后瞪目结舌。事实上她真是这么想的,她一国太后的娘家,看上谁就是谁家的造化!反抗?她可是一国太后! 可是她直觉儿子这话来者不善,当下没敢应声。 宋璟却是突然声色俱厉地爆发道:“连朕也不敢这样对待臣下的妻女!他是谁啊这么霸道!” 宋璟这突然一大声,高太后直觉得肝儿颤。 宋璟道:“那可是锦衣王的妹妹,不是你们高家家养的奴才!委屈承恩公府?便是真让你们成了事,你看看锦衣王府给不给你们这个委屈!” 高太后有些懵了!真成了个残花败柳,他锦衣王还有别的话说? 宋璟怒笑道:“死了一个高三儿你们就偷着乐吧!真的成了事儿,你们承恩公府谁也别想活!” 这话严重了,高太后跳脚了! 女人的疯狂是很可怕的,何况一向娇蛮任性所向无敌的老女人! “他以为他是谁!还是掌兵天下的锦衣王吗!他这是要逼宫吗!我高家的人一个人都别想活!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杀了!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野种,敢让我高家的人一个别想活!他眼里还有没我这个太后!还有没有你这个陛下!” 这般声嘶力竭的模样,宋璟有些习以为常了,故而也没多大震动,反倒声平如镜地道:“那母后想想,为了一个高家玩弄女人的侄儿,你还要儿子有没有这个天下!” 高太后一愣,转而反应过来,伸手便掴了宋璟一耳光! “你这个逆子!” 宋璟不躲不闪,反气笑着后退了一步,指着这屋子里的三个人怒喝道:“好!论荣华富贵,还有哪个能高得过天子!你什么都要给高家,那就让高家坐这个天下好了!到时候舅母,才是真正的一国太后!” 宋璟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得高太后外焦里嫩!宋璟却是笑着后退,再后退,然后气得拂袖而去! “陛下!老臣万不敢有此心啊陛下!”宋璟身后承恩公的颤抖哀呼像极了一出收场可笑的闹剧。 咸阳郡王府。 林氏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跟乔老太君说了。 乔老太君一开始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林氏又轻声说了一遍。 乔老太君也将拐杖一顿勃然大怒道:“这是欺负人惯了!上瘾了吧!” 林氏惊跳而起,忙上前扶住劝道:“母亲息怒,这回咱们皎皎没有吃亏。” “那是皎皎厉害,换个老实的!”乔老太君冷笑道,“凭十多年前,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拼不过,现在轮到十多年后,她高家一个烂侄儿,也想抢我的孙媳妇!谁给她这么大的面子!” 当下乔老太君喝道:“阿桂!给我按品大妆,我这就进宫面见太后!会会她去!” 林氏当下绝望地想,这下乱乎了,这次绝不会善了了! 第九章 决断(四) 宫门都快关了,却传来了老咸阳郡王妃进宫拜见的消息。 高太后刚被皇帝的雷霆怒火闪了一下腰,人还有些魂不守舍懵懵懂懂的,听到消息整个人都蒙了。 “她来干什么?” 大概十多年前那场进宫撕扯给高太后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一听到老咸阳郡王妃来了,高太后就有点心惊胆跳! 赵嬷嬷这回有些绝望地提醒:“她家正与明月县主议亲。” 高太后猛地想起这茬子事来,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 “快!快吩咐下去!说哀家身子不好,不见!” 赵嬷嬷右眼跳得更加厉害,这,这会儿说不见,人家不会闯宫门啊?上回也不见来着,一样闯了进来啊! 但是赵嬷嬷还是非常识趣地麻溜吩咐下去了。 然后不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传来了乔老太君底气浑厚的声音:“太后娘娘玉体不适,老身正好过来探望!这么多年两妯娌不见,正好好好唠叨唠叨!” 高太后陡然间的惊慌失措,就如同避猫鼠一般。尘封了十多年的事,一下子陡然撕裂复生起来! 她的心虚、胆怯、避无可避,乔氏的横冲直撞、咄咄逼人、迎面扇来的大耳光! “啪!” 如此的响脆!她一国之母,众目睽睽!全天下都知道她挨了打了! 想来也是恨的,但她更怕!因为那恨隔着碧心的一条命,她恨得底虚,却怕得入骨! 而今,她又来了! 高太后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就想躲,然后发现自己和十多年前一样避无可避! 现在她突然后悔了!当初以为滴水不露的绝妙主意,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烂主意! 其实她本意不是和咸阳郡王府争,也不是和锦衣王府死磕的,她只是想着一石二鸟,既能让苏皎皎有些苦头吃,又能让锦衣王对承恩公府有所忌惮啊! 谁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啊! 正当高太后避无可避的时候,乔老太君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来了! 高太后怔在当地,一时大脑放空不知该如何面对故人。 乔老太君却是苍然一笑:“咸阳郡王府乔氏,给老嫂子请安啊!” 高太后皮笑肉不笑,这,这不是乔氏的一贯风格啊! 乔老太君顾自往椅子上一坐,斜睨了一眼站立当中的高太后,质问道:“听说你有个恶名昭著的侄儿,想打我孙媳妇的主意?” “这……”高太后动了动嘴皮,不知道该如何说。 乔老太君气场全开,就如同审问训斥一个婢子:“你高家厉害啊?可我咸阳郡王府再没落,那也是姓宋的!他高家算是哪根葱!” 高太后渐渐地神志回归。 她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懊恼汗颜。她怕什么乔氏啊? 一码归一码,如今可不是碧心惨死的时候! 于是她环顾一圈找到赵嬷嬷,一个眼色赵嬷嬷忙过来扶住了她。 高太后一步一步上前,在乔老太君对面坐下。 她控制着声息理智,把持着态度高贵和气,又照顾到自己的尊严地位,说道:“弟妹你误会了!三儿哪能染指咱们皇家的媳妇,实在是那苏皎皎自己撞上去,三儿并不知情。” 谁知乔老太君不买账,当下冷笑一声道:“自己撞上去的?那怎么不撞别人那去啊!” 高太后终于遇见了一个比自己还不讲理的,于是她就开始讲理了:“弟妹,你想想,他处置的不过是一个欠赌债不还的小混混,哪里想到明月县主有这样的朋友啊?明月县主又不自报家门强出头,这不就产生误会了嘛!再说,死难的可是我高家的儿孙,”高太后擦擦眼泪打感情牌:“弟妹因何还这样咄咄逼人的?” 不得不说高太后装小百花还是很有一套,这一说一哭,颇有点低声下气我见犹怜的气质了。 乔老太君继续冷笑:“你家死人就你有理啊!你以为他是为国捐躯吗!” 高太后一滞。这,凭什么上回你家死人你有理!这回我就不能有理啊!啊,她说了,是为国捐躯! 高太后却是气得直打颤,合着你为国捐躯就有理了,我家好生生的男儿就白死了! 不容高太后辩驳,乔老太君坐得横刀立马:“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靠!高太后几乎跳脚!你家死人就是为国捐躯,轮到她家,杀人的倒成除暴安良自家的就是人人得而诛之啊! 但毕竟面前的人是乔老太君,高太后最终没有跳脚,只是冷声道:“三儿不过玩弄几个凑上来的丫头,这在勋贵圈中算得了什么,什么叫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 乔老太君当即就指着鼻子骂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高三儿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抢了多少男女,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孙媳妇那就是除暴安良!要我看杀的少!你们高家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太后宫里坐着,当他们敢?你把我们皇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还那儿作威作福呢!”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骂,说实话高太后当真是懵了! 她是太后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十多年前的事,毕竟事出有因极其罕见的,如今她竟然,竟然敢这么骂她,骂他们高家! 高太后猛地站起来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乔老太君二话不说挥着拐杖就打上了! “我说你纵得高家无法无天民怨沸腾!我说你不配为一国太后丢尽我皇家脸面!” 高太后万没想到乔老太君会动手的,当下被一拐杖打中金冠,她歪着脑袋狼狈窜逃,手杖在手却完全忘记了抵抗! 一时间太后宫里乱做一团了!那些太监宫女们哪敢真的让太后再挨打,一窝蜂挡在前面,无奈乔老太后新仇旧恨越战越勇,竟真的用拐杖开出一条血路,直逼高太后而去! 高太后声嘶力竭地道:“来人!快来人!护驾叫侍卫!” 乔老太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十多年前,她的碧心一张明媚皎洁的脸,她的碧心悄怆幽邃挥手作别,从此一去几千里被折辱成了灰! 怎么能平,怎么能忘这夺女之恨! 而今十多年后,还想用个烂人折辱她的外孙女! 这个老婆子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能忍! 仗着她是太后吗!可以叫侍卫吗!他么的我让你是个太后! 乔老太君一时目眦俱裂,大喝道:“欺人太甚!我就跟你拼了!” 一头撞了过去! 眼看着就撞到高太后,众宫人从后面拼命拉住,不知哪个手劲一大,乔老太君人一偏,挨到了桌子角。 头破血流,扑倒在地! “啊——!” 高太后一声大叫,吓得后退躲闪,然后捂住脸仓皇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宋璟被骇得大步跑着冲进了慈安宫! 彼时乔老太君已经被包扎好安置在床上,宋璟连太后也顾不得,当即奔到乔老太君床前:“婶婶!婶婶!” 乔老太君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毫无动静,宋璟向太医喝道:“怎么回事!”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老郡王妃无大碍,是不小心被碰上桌子角,划了个小口子。” 宋璟挥手让太医退下,低头又唤了几声:“婶婶!婶婶!”说完声音悲哀嘶哑,哽咽道,“朕对不起你!” 可怜的太后就在里间的床上躺着,她的脑袋被乔老太君打了一拐杖,此时额头肿起一个偌大的包来,敷着药疼得半死不活,自家的儿子不说来看一眼,却抱着个乔婆子哭哭啼啼。 再说那乔婆子太后宫里行凶,自撞额头是逃避严惩,本来是自作自受儿子还是非不分说什么对不起她! 他可对得起自己这个老娘吗! 她还没死呢,就任人欺负自己的娘家! 还说什么高家坐天下的诛心之语! 可高太后委屈归委屈,却没敢哀嚎,她自是知道惹怒了儿子的。虽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一国之天子,还是有些天子之威诛心之语的! 于是当宋璟过来看望她的时候,高太后闭了眼装睡。宋璟也没在意,随意问了一旁的赵嬷嬷几句,就出去了。 宋璟一走,高太后便睁了眼,流下泪来。 她的娘家侄儿啊,岂能就白死了? 宋璟让咸阳郡王妃进慈安宫服侍乔老太君,然后在书房里召见咸阳郡王。咸阳郡王唏嘘着叩头道:“是这我为人子的不孝,没拦住母亲,令母亲受辱,以死相拼!” 这话,宋璟没想到一向斯文儒雅的咸阳郡王说出话来让人无法作答啊!他可怎么说,这一句母亲受辱,可不是好安抚啊!可他能给太后怎么样啊?再说凭着婶母的彪悍,谁受辱还说不定呢! 于是宋璟打着哈哈:“十一弟切莫多想,她们两妯娌偶有纷争,咱们做小辈儿的就别跟着掺和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受辱折辱的!” 咸阳郡王见好就收,抹了一把泪道:“陛下说的对。只不知母亲可有大碍?” 宋璟道:“无碍,伤不要紧,主要是气得狠了。十一弟回去好好劝慰,朕唤了婶母好几声,她生气不理朕。” 还有那个亲娘,也那儿生气不理朕呢! 宋璟突然就觉得再没有比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更憋屈的了,天天在这些小事上操心费力,中老年妇女打架都得管啊!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还好林氏是个懂事的,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哭闹,她规规矩矩给太后行了礼,用软轿接了乔老太君回府,着人通知咸阳郡王回去呢! 这咸阳郡王一走,宋璟刚觉得喘了口气,马上就想到,不行,还有个硬茬没来呢,沈子苏啊! 于是宋璟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刀枪剑戟严相逼,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第九章 决断(五) 事实上苏岸,没想找皇帝闹。 他是男人,自然是知道,事情不是闹大的,也不是不闹就不大的。 那个高三儿,除了出身承恩公府,一不是国家官身,二没有学子功名,说白了就是一白身,敢侮辱陛下亲封的正三品县主,哼哼,这个还用他去说? 就算他得逞了,也只能矢口否认是不知道,万不敢说识得县主! 而国家的正三品县主,生命遭遇危机,杀一个赌坊的打手,怎么了?他在刑房里发号司令,说是奉太后之令了? 他就是敢说,承恩公慈安宫也不敢认! 所以,死了一个高三儿,有什么好说的? 理他才是抬举他! 锦衣王沈重还就是摆出了这一副傲慢。将人往承恩公府一放,人我杀了,想怎么着,放马过来吧! 而秋风细细,秋阳正好,银杏林的树叶满满厚厚地落了一地了。 苏岸穿一身白底暗纹的锦衣,负手漫步在银杏林里,金灿灿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径幽然,少有人来。苏岸昂首,抓住空中一片正飞飘的树叶,于他掌心之间,像极一片黄金打造的扇形蝶翼。 叶面极干净,他放置在唇口,吹起了小曲子。 曲子简短,但悠扬。 阳光很暖很暖。苏岸觉得这样明媚的天气实在是让人惬意极了。 远远的荷花塘,那边有大片大片的芦苇,正是泛黄苇絮飞飘的时机。 秋天是极美的。他突然想应该带苏皎皎一同品鉴品鉴这种种美丽。 他很想看,皎皎在落叶如金的银杏林里飞跑,林子里都是她的笑,她的语声,她的衣襟长发,落叶在她脚底下被激发得如同一朵花。 然后她的皎皎明眸皓齿地笑倒在他的怀里,他们一起躺下,看天看银杏。 飞扬的苇絮也极美丽,皎皎是个爱笑爱闹的,他愿意与她奔跑着笑闹,笑很久很久,跑着闹着就全都白了头发! 苏岸这般一愣神,就顾自对着地面微笑。头上有只花喜鹊振翼飞过去了,一只啄木鸟在一旁“当当当”地敲。 然后卫伯便匆匆找过来了,低低地禀告道:“王爷!快出去见客,陛下找过来了!” 宋璟见到苏岸一身广袖锦衣,踩着金灿灿的落叶于那一片辉光中施施然缓步走来,身上那股优雅的闲适慵懒,简直让他妒忌。 对!他妒忌!他都快焦头烂额了,可这厮呢,一身懒骨头在林子里晒太阳,那叫一个好气色好容光! 宋璟于是不待苏岸行礼,他便也站起来!他家这林子不错,要不一同散散步去? 想想还是算了,他没那个兴致啊! 可这自己站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堂堂天子之身,总不是要迎沈子苏的吧?于是宋璟便阔步上前,一拳锤在苏岸身上:“你还有兴致逛园子!” 苏岸一侧首便躲开了。 “陛下有兴致出宫做客,我怎么没兴致逛逛园子啊?” 两人分头坐下,卫伯添了茶就退下了。宋璟道:“皎皎现在怎么样,没大碍吧?” 苏岸垂眸呷了口茶,声音悠悠缓缓的:“记得陛下有一次亲临刑部大牢,血淋淋的回去好几天吃不了东西。” 宋璟脸一僵。 苏岸道:“皎皎女孩子,我从小养得娇,哪里见过那架势。一条胳膊活生生砍下来血呼啦啦滚到她脚上,她吓得一跳那高三儿就扑过来了,按在那铜丝网床上就施暴,那高三儿身手很是有两下子,皎皎那点子力气值什么,陛下便想想吧,这噩梦不知她做到什么时候。” 出事以来宋璟听惯的都是中老年妇女的叫嚣,高家死了孩子苦大仇深的宣表,而今听苏岸轻描淡写地几句现场重现,他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触来。 是啊,世人都知道苏皎皎杀了人。可杀人的未必是凶恶的一方啊。 想想那丫头,长着一副好容颜,一笑两只眼睛便会弯成一条线,见眉不见眼的,既餍足又灿烂。是多惹人爱的一个女孩子啊! 想到这里不由几分怜惜:“朕,我去看看皎皎?” 苏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如今失神憔悴,怎能觐见天颜?陛下别再吓唬她了?” 宋璟很无语,朕怎么就是吓唬人了?朕是慰问慰问好吧?再说她连高三儿都敢杀,难道朕比高三儿还可怕? 算了算了,锦衣王府里还是苏岸最大,人家不想让见,就别见吧! 关键是,这事儿怎么了啊? 他琢磨了半天,事儿怎么了结,还真得听听苏岸的。 于是,茶喝了几口,他就直接问了:“子苏,皎皎受了惊,那边送了命,你看?” 话没说完,苏岸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便笑了。 “诚如陛下所说,皎皎受惊,那边丧命,已然如此,还想怎么着?” 宋璟如闻纶音,喜出望外。 如太后所说,把苏皎皎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什么的,那也就是叫嚣叫嚣,上不了台面的。人家一个正三品县主,在高家的赌场里出了事儿,高家还想纠缠不休,真正难办的在子苏这儿呢!依着子苏的性子,怕是没有死了一个高三儿那么便宜。 这厮一向是谁踩了我的尾巴我就砍断谁的脚的路子,就在前不久,饶县的县令惹了他,那好吧,整个东南的靠山一起倒,要不还出不了甄家那码子事呢! 高家作死,他一个当皇帝的也捏一把汗啊,这沈子苏沉潜十年,母后他们就小看他了,以为沈子苏的厉害全在于自己给的爪牙。如今没了爪牙赋闲在家就任他们揉捏报仇了,可是别忘了,老虎狮子就是老虎狮子,就算没了爪牙也不怕一只猫啊! 何况也不是没有爪牙啊,当年的黑衣卫自己是全给了他的,如今听说他回来了,还不都紧赶慢赶着回来!再说,这厮主政刑部的时候,京城勋贵家里的阴私隐秘他哪个不是门清,承恩公府那点子事儿,别说别的,就是跟甄家的牵扯,子苏若是不依不饶,轻轻一挖,整个承恩公府就得流放! 要知道办甄家案子的陆水横,那是沈子苏的铁杆粉丝,现在留着承恩公府,那绝对是看他这个皇帝的面子啊! 如今苏岸肯轻轻放下,宋璟心里竟有了几分感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舅家不争气,可是有母后在,不好真的动手砍了啊! 于是宋璟张口就道:“这次皎皎受了委屈,回头朕好好赏她!” 苏岸微微一笑。 宋璟陡然发现这沈子苏静静一坐,不言不语当真有那么几分闲看山水的悠然味道。这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里到外,从骨髓到头发丝,都真的温润了不少。 不复当时年少,可这,别人就是装,也装不出这闲散的味道啊! 可能这厮的前半生太过峥嵘,天纵奇才,带兵走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他早早地把一辈子的功业都建了,然后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消歇了。 想想有几分心酸。如今自己的朝堂当真用不着沈子苏吗? 不是,他用得着!可是是沈子苏用不着这个朝堂了! 他就想当个富贵闲散王爷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差不多点就得了! 故而宋璟离开后,眼眶好久都是湿的。 然后他越发觉得,高家,不能再纵着了!必须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了!于是一道召令,着刑部审理此案,必须严审,真相大白! 皇帝决断一下,天下哗然。 皇帝要拿高家开刀了! 论蛛丝马迹的证据,论证词,论翻旧账,再没有比锦衣王沈重更在行的了!这官司打起来,高家妥妥的输啊! 召令一下,高太后瘫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来神。 赵嬷嬷有些瑟缩,再不敢上前多话。 可是高太后看向了她。赵嬷嬷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娘娘?” 高太后的眼神里露出了苍凉的老态,她几近浑浊与麻木地看了赵嬷嬷半晌,半天没有说话。 可赵嬷嬷却绷不住了,她痛哭流涕老泪纵横地俯首跪下,请罪道:“都是老奴失策,请太后娘娘责罚!” 高太后无力地挥了挥手,颓然道:“皇帝的心都是偏的,怪谁呢!” 赵嬷嬷爬过去,抱住高太后的脚便哭了! 在高太后的眼中,高三儿是个好孩子!那孩子人长得俊朗,个子高功夫好,嘴甜人殷勤,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的。他游走市井,见多识广,民间的新鲜事一讲就是一堆,再没有比他更可心的啦!倒是听说他玩女人是有些子手段,可那些子婢女妓子不就是给人玩儿的吗!这算是什么道德瑕疵啊! 刚提出苏皎皎的时候她还不乐意呢!她的小侄儿怎么能娶那样的女孩子!但一想自家侄儿玩弄女人的手段便又同意了,苏皎皎欠教训没关系,自家侄儿有那个手段让她服帖。一想到苏皎皎会像那些低贱的婢女妓子一样被自家侄儿捏扁揉圆地肆意□□,她的心里就痛快啊! 可谁想到侄儿竟是干不过苏皎皎啊! 想到这里高太后是悔恨交加,对着哭哭啼啼的赵嬷嬷更是没有好气,当下站起来一脚将人给踹了出去,怒喝道:“哀家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呢!” 赵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 深宫寂寞,知心的人没有几个,对赵嬷嬷她是不想怪罪的,此时喊了出去,又觉得后悔,当下一屁股又坐在椅子上! 谁说太后就不孤独寂寞。她为什么宠着甄贵妃,还不是因为她嘘寒问暖会打趣,处处哄着抬举着,把她真真正正当个人当个婆婆敬着恭维着。她何尝不知道娘家是要从她这里谋取富贵,可她除了娘家还能信任谁呢? 连自己亲生的儿子,翅膀硬了登基久了,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啊! 想着想着,高太后眼底闪出阴狠隐忍的光,她挥挥手对赵嬷嬷道:“下去,都下去吧!” 赵嬷嬷不敢多言,战战兢兢站了起来,高太后似有些疲惫:“哀家有些累了,你去小厨房给我端碗银耳羹来,然后打发人下去别吵到哀家。” 赵嬷嬷应是,待她端着银耳羹进来,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 银耳羹“砰”一声落地碎裂开! 赵嬷嬷不似人声的呼喊响彻慈安宫:“快来人啊!太后娘娘自缢了!太后娘娘自缢了!” 第十章 婚变(一) 宋璟是从早朝大殿上飞跑着闯进慈安宫的! 高太后面白如纸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紫痕。 宋璟一头跪在地上,抓了高太后的手哭道:“母后!您这是要逼死儿臣啊!” 高太后闭着眼,扭过了脸。 宋璟于是只是哭。 即便是皇帝,可是逼死生母,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事!仅凭着一点,他身负不孝之罪,怎么治理国家,怎么管理臣民? 宋璟在悲痛哭泣的同时,也深深绝望!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吗?宋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任何一个长脑子的人也不会干出这等事,以死相逼,把自己儿子架在火上烤,就为了维护一个娘家的富贵?若是真的有个万一,自己退位谢罪,对谁又有什么好处呢? 会不会是,狸猫换太子,自己是被换了抱进来的? 不然哪一个做母亲的,会不顾江山社稷对着自己的儿子以死相逼?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他不仅是一个儿子,他还是皇帝啊!这江山是姓宋的,不姓高啊! 看着高太后这般作态,宋璟目光闪了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没有慈母,哪来的孝子!护着高家是吧?那好,从高家来! 当即宋璟猛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微微发抖,怒喝道:“传旨!承恩公高家内眷,日日在太后耳边哭哭啼啼,出言逼迫竟害得太后寻了短见,褫夺了程氏的命妇身份,从此不许再进内宫!承恩公管教不严,妻不贤子不孝,褫夺封爵,在家戴罪!” 高太后一咕噜爬了起来! 宋璟这一招不说别人,就是身旁的內侍也惊得目瞪口呆。事情可以这样做的?也能反着来的?不是应该照顾太后情绪安抚承恩公吗? 宋璟没理会高太后,只是呵斥內侍道:“等什么呢!没听见朕的话吗,传旨!” “唉!”內侍躬身道是,一溜烟下去拟旨去了! 高太后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宋璟已经把雷霆之怒发作到了她的身边人身上:“所有太后身边服侍的,杖二十!统统撵出宫去!这帮子人还当真是胆大妄为,朕把太后交给他们,竟然敢轻忽职守让太后做出悬梁自尽之事!朕恨不得就全杀了!” 这一怒非同小可,当时地下跪了一大片,哀哀求饶。宋璟冷笑道:“胆敢求饶者,立时杖毙!” 于是万马齐喑,整个慈安宫死了一半的寂静! 直到有人抬着刑凳拿着刑杖,有人进来拖人,宋璟喝道:“就在殿外打,都给我好好看着!” 有人来拖走赵嬷嬷,赵嬷嬷绝望地高呼道:“娘娘啊!” 高太后如梦初醒! 她动如脱兔般一箭步冲下了床护住了赵嬷嬷,大喊道:“哀家看谁敢!谁敢动哀家的贴身嬷嬷!” 宋璟居高临下的看着,目沉如水,话语如冰:“母后何故还护着他们?您今日悬梁,他们逃得过一死吗?” 高太后如呆似傻,竟无言以对。 宋璟道:“还有承恩公府,为了那一档子事就敢逼母后悬梁,也是忒不懂事了!如此欺辱朕,朕若不罚,何以威严天下!” 高太后如五雷轰顶!威严天下!儿子要的是威严天下啊! 那不是他的舅家,那是他的臣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臣民! 高太后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当时嗓子一甜,一口堵得她发慌的东西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然后她觉得松快了,然后她笑了! 儿子是要威严天下的!自己还以为做母亲的身份可以拿捏胁迫他就范! 她不是要护住高家吗!那就用高家开刀来拿捏她! 她再敢不听话,再敢闹,再敢寻死,好,那就高家还有她身边的人一个也不剩下! 狠,好狠,真叫狠! 可是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更有效的办法了啊! 高太后突然仰天,癫狂大笑! 是啊,儿子不在乎她了,可是她在乎高家啊! 在这一场博弈中,儿子是赢家,她不但输了,还忒是可笑了啊! 哈哈哈哈!高太后癫狂大笑,还跑出了大殿指着天大笑道:“好!真好啊!哈哈哈哈!” 是夜慈安宫里血流成河,是夜整个京城噤若寒蝉。 本来整个朝臣还在为太后自缢担心,觉得皇帝出于孝,也会对承恩公府网开一面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想是这样一个结局。 再细思又觉得合情合理。陛下亲政十多年,大权在握,承恩公府仗着太后想拿捏皇帝,真是鸡蛋碰石头昏了头了! 如今整个承恩公府爵位都被夺了,再没有进宫的资格,太后身边再没有承恩公的心腹爪牙,从此太后娘娘就不会再寻死自杀而是消消停停安享荣华了! 听到太后自缢的时候,苏岸也正在吃银耳羹,他当时摇摇头就笑了。 苏皎皎一脸雪白,黑葡萄似的眼睛就显得格外亮,她还有些弱,靠在床上也正吃着银耳羹。这些天苏岸宠她,时常陪在床边给她读书听,闲时就和她一起用点心。 苏皎皎看苏岸笑,便道:“哥,太后自缢有什么可笑吗?” 苏岸宠溺地捏捏她的小鼻头,说道:“你要是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儿子,你还犯得着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苏皎皎眨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那不会,阿牛婶那样人才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苏岸笑意更深了:“所以啊,一国太后学你阿牛婶,你倒是笑不笑!” 苏皎皎还当真没有笑,她嘟了嘟嘴有些扫兴,哥哥和言细语表示宽宥原谅她,阿牛婶还是自己吓死了。 苏岸也是想到了阿牛婶的结局,语声却有些让人玩味:“所以真的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看着泼辣,遇到硬茬就都硬不起来了。” 苏岸这话一语中的,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皇帝陛下夺爵承恩公府清洗慈安宫宫女太监的消息。 然后苏皎皎了悟,太后娘娘这是遇到硬茬了。 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没用了,她就真没招儿了。 于是她靠在迎枕上,叹了口气。 这回苏岸纳闷了,这丫头小小年纪,和太后又是死敌,她这是叹什么气? 苏岸不懂就问了:“你叹气什么?” 苏皎皎有些无赖地卷着衣角,复又叹气一口:“你不觉得可笑可叹?” 呃,苏岸点点头。确实有点可笑可叹。 可这不是妹妹的风格啊! 苏皎皎从鸿运赌坊回来,就一直有些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此时她复又有些萎靡地将整个人窝在靠枕和薄被里,娇着声道:“哥哥给我读书吧。” 苏岸依着她。 那是一个话本子,讲的都是悲欢离合最后大团圆的故事。 苏岸的声音低沉温润有磁性,人物的身份语言抑扬顿挫又把握的好,所以听起来很是享受。 阳光从窗户进来暖暖地照着,有细细的风。屋子里插着一瓶桂花,弥散着淡淡的清香,书桌上闲放着书,有点散乱。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苏岸低低的读书声。然后他看见苏皎皎微微闭上眼,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苏岸停了声。 苏皎皎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很均匀的呼吸。 人在惊吓之中拼死挣扎之后总是有些嗜睡。苏岸既疼爱又怜惜,不由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苏皎皎不悦地皱眉嘟嘴侧过脸。 苏岸失笑,给她掖了掖被角,临走之前顺手拧了她的鼻尖一把。 掩了门,外面花木扶疏。 沈嬷嬷却是急匆匆快步而来,苏岸问道:“怎么了?” 沈嬷嬷道:“王爷!老咸阳郡王妃携着咸阳郡王妃来探望县主了!” 苏岸轻轻蹙了眉,皎皎刚睡着! 可是以此为借口就避而不见也不好,当下道:“在哪儿了,可迎进来了?” “在会客厅里,正喝着茶。她们想来探视县主。” 苏岸不为人知叹了口气:“那你将县主唤起,我去迎去说话。” 乔老太君见到苏皎皎的时候,眼泪就流出来了! 苏皎皎刚刚更完衣,头上只用了朵珠花,一张脸跟雪洞似的,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而黑。为了见客用了一点唇脂,虽是提亮了几分气色,却是显得更加肌肤更加苍白楚楚可怜,哪里还有昔日活蹦乱跳的模样? 她上前给乔老太君和林氏见礼。整个人似乎都淡薄虚弱了几分。 乔老太君一直沉浸高三儿被杀的快意之中,全然没想到苏皎皎憔悴成这般模样。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皎皎好好的女孩儿,被关在黑暗刑房里吓唬施暴,据说活活将人的胳膊剁下来掉她脚上,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 当下她流着泪,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床上让:“快好好躺下,好孩子,快躺下,这真是做了什么孽啊!受这等无妄之灾!” 苏皎皎笑语道:“老太君快别这样说,他才是受了无妄之灾呢!” “该!”乔老太君咬牙切齿道,“那般人渣早该收拾!这样就不能再祸害好好的孩子!” 苏皎皎见了乔老太君额头的伤口,小手便抚上去惊呼道:“老太君这是怎么了!” 乔老太君一把打落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笑眯眯地道:“没什么事!我去跟那太后打架拼命,撞头撞的!” 林氏有些瞠目,这,婆婆竟然毫不隐瞒,还引以为傲的样子。拜托,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和人拼命打架还没打赢,即便那个人是太后,也不是什么津津乐道的好事吧?再说,这让人家苏皎皎怎么做啊! 果然苏皎皎面露心疼之色:“啊?老太君你一把年纪去打什么架啊!一定很疼吧?” 乔老太君道:“一个小口子,浅得很!疼什么疼啊!” 谁知苏皎皎跟别人不在一根弦上,她抚着伤口道:“会不会留下疤啊!对了,上次给沈嬷嬷治伤的那个太医爷爷貌似医术不错,沈嬷嬷那么深的口子,也没留太大的疤,我问问沈嬷嬷那药膏还有没有啊,要不让我哥哥打听下那是哪位太医,咱们也请了他来!” 这番絮絮叨叨的,看似少根筋儿,却让乔老太君心里倍儿熨贴。这孩子是关心着急她呢,虽然着急在了臭美上,但也是关心着急不是? 林氏在一旁笑言道:“县主放心,方太医是咱们家常用的,还和母亲很有交情!” 苏皎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老太君这么漂亮,破了相可不美了!” 这话说得乔老太君哈哈大笑。 苏皎皎尽管语出俏皮但是难掩疲惫,双方复又说了说闲话,乔老太君便要告辞了。苏皎皎起身相送,还吩咐沈嬷嬷给老太君带酱菜。 苏皎皎这般家常穿戴,洗尽铅华,加之病中的柔软虚弱,倒真有了一种清姿绝艳的风采,让林氏看了内心唏嘘复杂。 论出身资质,倒也原本是配得上的。 可惜。 作为舅妈,她自可以同情怜惜,可是作为婆婆,她做不到。 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是你撞上了?他怎么没盯上别人? 遭遇惨烈的女子,世人的第一的反应便是,此女的品行有问题。即便是没有问题,可还是觉得会有问题。 这就是这个尘世,不问事实真相的事实。 第十章 婚变(二) 林氏回到咸阳郡王府,有大丫鬟玉露服侍着卸了钗环,歪在了临床的靠枕上,丫鬟玉香便端了香茶给林氏。 林氏让玉香去门外服侍着,对正在整理收拾首饰的玉露道:“玉露,你来。” 玉露过去,林氏对她道:“最近可是约了你家表姐了?” 玉露面露难色:“娘娘,进来锦衣王府多事之秋,我那表姐不方便走开。” 林氏点点头,转而道:“她是跟着沈嬷嬷身边的,唤个什么?” “回娘娘话,我表姐唤阿荷。” “可是那个瘦高挑,大方稳重,不爱说话的?” “正是,今儿娘娘过去锦衣王府,看见我表姐了?” 林氏沉吟半晌:“她倒确实是个得力的,就在县主身边服侍的,只她可肯帮这个忙?” 言外之意,是那阿荷受此重用,对锦衣王府应该忠心耿耿,怕是不好用。 玉露道:“咱们又不是要害明月县主,不过表示关心罢了。” 林氏会意,微微笑了出来,当下捋下腕子上的紫金梅花镶红宝的手镯塞给玉露:“事情成了,我再赏。” 玉露欣然致谢:“谢娘娘赏,奴婢自当尽力!” 林氏看着玉露轻盈离去的身影,目光暗了暗,内心也有些怅然。 不是她对那孩子太过苛刻,而是这世间对女人,本来就是苛刻的。 那孩子身上有一半蛮夷血统,果然是个野性不驯的,偏偏又是遇到锦衣王,行事难免就有偏邪。原来断了人的子孙根不说,现在又杀人夺命,真的娶进门,她是娶了媳妇啊还是煞星! 她温文如玉松挺柏秀的儿子,跟了苏皎皎还不是秀才遇到兵,凭苏皎皎那份彪悍劲儿,若是将来遇到应酬纳妾之类的事儿,这个家简直就会腥风血雨不能活了! 若只是折磨妾室庶子庶女还好说,要是一个怒不可遏断了儿子的子孙根,或是因爱成仇她苏皎皎不介意做寡妇,那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可就彻底给毁了! 这不是宜室宜家,这是丧家之凶啊! 高三儿那是出了名的玩弄女人的高手,都只有做刀下之鬼的份儿,自己的儿子长几颗脑袋? 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管不得苏皎皎,还是先顾自己的儿子吧! 玉露约阿荷出去吃饭。阿荷身边的亲人很少了,只这个表妹往来还算亲近,加之这些日子苏皎皎也不出门,身旁不需要多少人手,阿荷便和沈嬷嬷请假,和苏皎皎打声招呼,外出赴约去了。 两人约在如意茶楼里。那茶楼里不但茶好,而且环境清幽,里面的小菜茶点更是绝妙,是个清新高雅的好地方,便是一些小姐夫人们也是常常在里面约会的。 相约的时辰是下午申时,人迹很少,玉露先到了,已经要了一壶碧螺春和几样茶点等候着。 阿荷也很是随意,坐下来,任玉露给她倒茶,便问道:“怎么想起来约我?” 玉露便笑:“怎么也是很久没见面了,你常年也不休假,偶有休息我们也对不上,这一晃还是过年时热热闹闹见过几天呢!” 这倒还真是。阿荷接过茶呷上一口:“你在郡王妃身边,也是少有空闲。” 玉露便道:“这次找你,也是一半公一半私,我家郡王娘娘知道你在县主身边是个得用的,也有些事想让我问问姐姐。” 原来另有目的。阿荷挑了挑眉:“这我倒不懂了,有什么事,郡王娘娘还不能直接和我们县主说?” 就知道这个姐姐是个心眼子多的,玉露的语声倒也转得快:“这不是这几日,县主身上不妥当吗?上次见了,听说县主脸也白着,怪惹人心疼的,再说这有些事,县主一个小姑娘,哪里懂,哪里好意思说?” 阿荷道:“我们沈嬷嬷是个事事周到的。” 玉露一巴掌拍在阿荷的胳膊上,笑嗔道:“我还不知道沈嬷嬷事事周到!咱们这是要做亲家,又不是做仇家,姐姐你这样说话阴阳怪气地可好没意思!” 阿荷想想倒也是,于是微微笑了,端杯喝茶。 玉露道:“别的倒还好说,聘礼什么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会失了身份,就是这两小儿女相处,我们娘娘有些头疼,眼看这婚事是铁板钉钉了,可这两个人却是一辈子的事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县主这事情一出,虽都知道是那高三儿可恶,可毕竟娶人的是自家儿子,难免心里有点嘀咕的,不瞒姐姐说,我家娘娘这就是想让我问问姐姐,咱们县主平日怎么个性子,那凶器时常带身上,可是气极了就会对身边人行凶吗?” 玉露这话说得这般实在,阿荷反倒笑了。 其实阿荷甚是精于人情世故,咸阳郡王妃这点子小九九她都能揣测得到,而且凭良心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任是谁家摊上这么个儿媳妇,事关儿子生死存亡,总不免要担心一二的。 卸了心防,阿荷说话便自在了,笑着道:“可快不用这么想,妹妹回去尽管告诉你家娘娘,县主平日好处着呢,性子是极好的,不高兴了也不寻衅发作人。外头人只以为她多凶神恶煞的,其实哪有啊,分明软绵绵爱说爱笑的小姑娘。也是懂规矩的,知道谁为她好,上次被我们王爷罚了,乖乖跪了好几个时辰,哪儿有什么行凶的事?”说完凑近玉露轻声道:“那都是我们王爷给的,临危时刻保命用的,岂是平日就胡乱摆弄,看谁不顺眼就敢用的?” 玉露反倒笑得有点僵:“那,那毕竟是你家王爷,打了罚了你家县主自然不说啥,凭别个,哪有那个胆儿?” 阿荷挥挥手:“这没有的事,我家嬷嬷一天到晚唠唠叨叨耳提面命,这不行那不可的,县主只有好脾气地摇着沈嬷嬷手臂撒娇抵赖的,就是我,也有劝过县主,县主都听的!” 玉露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县主听你们的?” 阿荷理所当然地道:“你拿出道理来,说得对,为什么不听啊!” 玉露算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念着佛道:“讲理就好!讲理就好!” 阿荷看着,先摇摇头,随后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家娘娘见过我们县主的,看看你们都把她想象成啥了。” 玉露道:“这不是故意冒犯。你想着能杀了那高三儿个,那个不想这得何等凶悍啊!” 阿荷的目光就有些薄凉,感叹道:“这世人都是恶的,倒好似县主不该反抗,死在那高三儿手里才是对的。” 玉露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人才放心坐下,压低声道:“姐姐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是何等烂了心肝的才会这么想!” 阿荷苦笑:“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你家娘娘怕也是觉得,我家县主被高三儿那样的人觊觎过了,无论怎样,都不干净了吧?” 玉露瞠目结舌。阿荷道:“就好像再美味的桃子,被个绿头苍蝇沾了一下,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吧?” 玉露骇得直接跳下凳子去捂阿荷的嘴,低斥道:“姐姐你作死啊!你这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阿荷将玉露的手拿下来,说道:“这也没有外人,就咱们姐妹俩,也别想着各为其主,只是掏心窝子说说公道话。县主小小年纪,没学过深宅大院的规矩,跟着王爷,自性随意惯了。说她行为疏野,被王爷宠得难免任性些,这是有,可若说她心恶,品行有缺乱杀无辜,这我绝对不能忍!不说别个,只说我们王爷,杀名在外的,可你看着他平日的为人处世举止风仪哪一个不是谦谦君子?他可曾为难过一个无辜之人?我们县主和王爷,自是一样的。” 玉露便摇着阿荷的肩膀,笑着调侃:“我算是知道的,不知你们锦衣王府的主子厉害,这下人也厉害呢!看看你,倒是要跟我急呢!” 阿荷话锋也转过来,看着玉露笑道:“不是我跟妹妹急,实是这事儿,得分辩清楚。你家娘娘不放下心结,我家县主也不能稀里糊涂过去。妹妹久不约我,此番突然相见,我家沈嬷嬷也让我把话分说清楚,总比真的亲事做成,彼此交恶好。” 原来都是有备而来,玉露心里捏了把汗,嘴上笑道:“我家娘娘没别个意思,只怕他们小儿女,彼此年轻气盛,有个争执分歧,若是不懂对方脾气,闹得家宅不安。便让我跟姐姐打探,有哪些值得注意的,怎么着便对了县主脾气不会犯了忌讳。” 两家结亲,打探性情也是常事。阿荷道:“倒也没什么。县主喜欢钱,”说完阿荷一笑,补充道,“只喜欢自己赚的钱。县主性子直率,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咱们宅门里那半说半猜的技巧,她是用不来的。也尽量别取笑她,若真的取笑了也没啥事,就是得禁得住她的小报复,就是皇帝陛下,逗县主说让县主进宫,县主还给陛下小鞋穿呢!” 玉露听了这话,眸光闪了闪。 阿荷道:“县主是个护短的,也实心眼,别说是自己家里人,就是咱们这些子下人,在外面受了欺负,她也护。你告诉你家娘娘,只要三公子敬她爱她,她定然投桃报李,小两口没有不和美的!” 作为阿荷,据她的观察,县主既然没有拒绝这门婚事,自然对三公子是有好感的,而王爷没拒绝这门婚事,至少是信得过这家人品的。而她作为下人,也自然希望县主嫁得称心如意郎君,过上顺心日子。将来县主出嫁,她自然得陪着过去,这表妹是郡王妃面前得用的,现在处好关系,于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于是两人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家长里短,亲亲密密地交换些服侍心得,最后夕阳西下,各自分手。 阿荷自觉问心无愧,但不知以有心算无心,是可以平白多出很多事来。 第十章 婚变(三) 玉露一回来,就抽身去了林氏房里。 林氏刚从乔老太君那里请安回来,正在摆饭,玉露净了手在一旁服侍。 林氏未说话,目露询问,玉露与林氏目光交会,微微点了点头。 林氏微笑,似乎饭也多吃了半碗。 饭后林氏只留下玉露,主仆二人关了门,林氏低声道:“怎么?” 玉露附在林氏耳边说了说。林氏扬眉道:“当真?” 玉露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氏没有说话,沉吟思索。玉露道:“娘娘,这在老太君面前是最合适不过的借口了,明月县主如此多的是非纠葛,不是个有福的,绝非三公子良配!” 林氏握着佛珠的手猛然攥紧了,低声道:“我如此费尽心思,岂能不知她不是良配!只是老太太……” “被皇帝觊觎,便是老太太也不敢强娶,这可是乱家败家之兆。” “何止乱加败家,到时候置我的彦儿于何地!” 林氏陡然起身,以一种孤勇决绝的气势,硬声道:“无论如何等待时机,我定要阻止这门亲事!” 时光晃晃悠悠,天气转凉,清早出门已是能见到草上霜了。 高家的事也告一段落,朝廷查封了以高家做靠山的青楼赌场,公开了他们逼良为娼、诱人骗赌、出千、占人子女家产等种种勾当,其中那高三儿身上竟涉三十八条人命! 高家被削了爵,斩断了一半的生意,但好在皇帝并没有穷追不舍,还恩典他们住在原来的宅子里做富家翁。 而苏皎皎也恢复了生机,热热闹闹地张罗她的酱菜生意。 不得不说,她的酱菜铺子生意很好。因为八宝园的酱菜,不是以咸夺人,而是在咸的基础上酸甜爽辣,口感又脆,色泽又艳,风味又清淡,加之有皇帝的御笔宣传,尽管价格高昂,但是日日空抢,最后竟然要限购排队。 苏皎皎打着小算盘,看着那可观的数字,快乐地跟苏岸显摆!苏岸于是就逗她:“这回怎么样?可以自己挣嫁妆了吧?” 苏皎皎抿着嘴仰着头,一笑晃着小拳头,娇嗔地道:“哥哥你讨厌!” 然后扭身跑掉了。 苏岸看着她的背影,笑着笑着,笑就变淡了。 这女孩子,也知道和自己,娇羞躲闪了啊。 这一日怎么说,虽有日光,却是个秋荫天气。苏皎皎接到了帖子,说是咸阳郡王妃,邀请她去千水楼去看首饰。 苏皎皎的脸顿时就红了。沈嬷嬷和阿荷看着她笑,阿荷难得张口打趣人:“看这郡王妃娘娘和县主,格外地有缘分哪!” 苏皎皎说声讨厌,阿荷笑闹:“这一同观首饰,还不算有缘分啊!未来的婆婆要打扮您呢!” 苏皎皎当真是羞了,跳脚追着阿荷跑,阿荷一边跑一边告饶着道:“哎呀不混说了!不混说啦!” 这般笑闹一通,苏皎皎坐下梳妆时,脸蛋便红扑扑的,比之前些日子的苍白无力,到底是康复多了。 苏皎皎带了阿荷,两人坐了马车,直接去千水楼。 千水楼算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金楼,不但成色十足,就是款式做工也都是精美绝伦。京都里大户人家嫁女娶媳所用的首饰,十有六七是出自千水楼。 苏皎皎到得早一点,闲暇等待的时候,就在一楼的柜台前转转看看。不久咸阳郡王妃就到了,算时辰她来得也是有点早! 苏皎皎掩过娇羞,大大方方地上前见礼。林氏满面春风,一把扶住她的手寒暄道:“怎么来得这样早!天凉了穿得这样少!可有看中什么记得和我说!” 事实上她们前后脚到,都整整早了两刻钟有余。苏皎皎浮光掠影没看几眼,有什么中意不中意?林氏自也是知道,她便继续扶着苏皎皎的手,轻车熟路地为她介绍。 “一楼都是些普通首饰,看着还行,戴着也可以,差不多都是面向普通中等人家用的。真正高贵华丽的,都在二楼,甚至能挑得出将来压箱底的,走,我带你去看看去。” 两人相搀扶着便上了二楼。跟随林氏的是玉露,与阿荷相视一笑,并肩跟在后面。 二楼的装潢有了转变,不再是那种成品摆出来陈列的格式,而是一件件装潢考究雅致的包间,客人们坐在里面,由店小二取来首饰,当面打开任客人挑选。 据说二楼的首饰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样做是为了保证首饰的私密性,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为着同一件首饰有客人争锋竞价甚至大打出手! 店小二捧了香茗,上了干果茶点,她们的包间临窗有光,窗台上细口瓶插着一枝紫色的小秋菊,反显得纤细盈盈别有韵致。 店小二先抱上来的,名唤“中秋月色”,那是一款赤金打底做流云,镶着鸽子蛋一般大小的明珠,妆匣一开,红绒映衬中如明月中天,细光璀璨盈盈。 女孩子对珠宝有一种天然的痴迷喜爱,如此高端的珠宝一亮相,苏皎皎眼中闪过的惊艳毫无遮掩。 林氏细细看了,不动声色地对店小二道:“再来一道。” 店小二殷勤地“唉”了一声,很快抱来了另一道“紫气东来”,那是一款赤金缠枝大朵并蒂扶桑花,花蕊处各有两颗指肚般大的红宝,其别具匠心的巧妙之处在于红宝旁的细蕊,点缀着星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紫水晶,既清莹又透亮,日光一照,于金色底上,有两团紫光氤氲流转,当真华贵艳丽美不胜收! 林氏细看苏皎皎,却见苏皎皎毫不拘束,将首饰托在手里左右观赏毫无心机一派天然。 喜怒形于外。无有城府。 林氏照样不动声色,甚至有些音声淡淡,貌似随意地道:“再来一道!” 店小二就有点惊异了。他们千水楼二楼的珠宝可是非常不便宜,虽然来他们这里的顾客非富即贵,可是一出手就准备买三道,还是少有的。 因为千水楼的规矩,每位顾客最多只能观买三道,按规矩是一道比一道昂贵。而看过一道没让拿回去,那就是要买了,咸阳郡王妃留下了两道还叫第三道,就是打算全都买的! 店小二脚下轻盈得有点发飘。 接下来的第三道,唤作“佳偶天成”,唤是这样唤,但是并没有藕,而是半株荷花。设计的独到绝妙之处就在于,形于正面的完全是一株玉雕的荷,荷叶似有风流荡泼洒,一头尖尖小荷亭亭玉立在莲叶之上,无论错落,辉映,浓淡,乃至莲叶的脉络色泽,小荷的粗细深浅,皆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而荷叶后面,镶住玉雕的金架又是令一副图画,造作者巧妙地运用玉雕的线条,布置了玲珑透彻的镂金手艺,里面点缀了零碎的珠子,细看之下竟像极了一段修长的佳藕! 如此工巧,足可传世。苏皎皎看着看着,突然低低地“呀”了一声! 一旁的小二便笑了:“姑娘看出来!那是我们玉雕界的大师,云瑶先生的作品!那处细看,是有云先生的落款的!” 苏皎皎便开心地笑了:“竟真是云姐姐的手艺呢!” 林氏看着神思突有一阵恍然。这女孩子细细的亮亮的,那娇美纯净的笑容,是与碧心妹妹有那么一点神似啊!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落下那样的名声呢! 店小二的目光转向了咸阳郡王妃,询问道:“这位夫人?” 咸阳郡王妃笑盈盈地看向苏皎皎:“皎皎觉得呢!” 其实别以为苏皎皎不懂得千水楼的破规矩,这样子的问询着实误导人以为让苏皎皎从三个里面挑一件,但是临出门前沈嬷嬷已经把整个千水楼给她科普过啦,苏皎皎样样门清,她露着标准的八颗牙,既灿烂又有礼地说道:“蒙娘娘厚爱,但皎皎做人可不能太贪心了!皎皎喜欢第二道,”转头对店小二道:“将第一和第三道记在锦衣王的名下!” 店小二愣了下,转而躬身应是下去了。咸阳郡王妃没想到这小丫头处处装傻最后给反她摆了一道,正要叫店小二将首饰记在她的名下,苏皎皎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娘娘莫急,您听我说,本该选最贵的方配得上您礼赠的身份,但因那实在特殊,是我云姐姐的作品,没理由我拿着云姐姐的东西反是别人送的,那样让云姐姐的脸往哪儿搁?于是我就先买了,然后找她要钱!”苏皎皎顿了一下说道,“那第一道,原该我哥哥送的,他给我起名字叫皎皎,那首饰岂不是中秋明月其华皎皎吗?这么般配的首饰他做哥哥的不送谁送呢?要是他知道这钱让您出了,定会训斥我不懂事,让他再也找不到如此合适的了!” 咸阳郡王妃经她这么一说,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原本自己怀着小心思有些失礼,被她一说反都是理所当然而且非这样不可了。这个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没有被金银迷了眼,心思还这么会转,关键是还转得这么好这么妙,处处兼顾八面玲珑,倒真看不出是个古灵精怪的! 这般资质,若是好好培养。咸阳郡王妃立马让自己打住。她今日来,可不是真要和她套近乎收到家里来好好培养的! 于是咸阳郡王妃笑眯眯地喝了喝茶,拍拍苏皎皎的手道:“皎皎懂事!” 说完示意玉露去楼下结账,苏皎皎也示意阿荷下去。 玉露关紧了门,屋里一下子就只剩下林氏和苏皎皎两个人。 第十章 婚变(四) 光线有些暗淡,随着那些精美首饰的撤离,屋子里渐渐恢复了一种暗哑陈旧的氛围。 这不是一个秋阳明灿的日子,室内装潢所用的木料只图华贵厚重故意做旧了色泽。 苏皎皎甚是温柔乖顺地为林氏续茶,然后挑唇便笑:“不知府上老太君可好?我好了有些日子,也还没去请安。” 林氏便发现这孩子,特别爱笑。 几乎每每都是未语先笑。这似乎是她被教导出的习惯,待人接物的礼仪习惯。 虽然严格来说这孩子礼仪生疏,但必须承认,在日常的交往,苏皎皎并不失礼。至少没对她失礼。 关键是她爱笑,而且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好看。她小笑的时候,眼睛圆溜溜的,特别明亮,大笑的时候却是几乎眯上眼睛,露着小牙齿,那叫一个灿烂。 仅是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那当真是非常可爱惹人疼爱啊! 林氏不得不承认,苏皎皎在身旁,所散发出的少女气息,是非常怡人清朗的。这感觉如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春。 是,不是秋,她没有秋天的绚美肃杀,她就是像春天,一切初生的,美好的,新长的,蓬勃的,青葱的,娇嫩的,含苞绽放的。 林氏便有那么一点贪恋。她是想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因为可能从今以后,她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么近,这么亲地看着这个孩子。 可是命运弄人。 林氏应道:“母亲一切都好,前些日子还说,发帖子叫县主到家里来玩儿。” 苏皎皎依旧是清甜的笑:“那我一定去!”说完还很献宝似地对林氏道,“我还给老太君买了一盒去瑕润肤膏!” 林氏便也笑,然后她在苏皎皎清灵亲密的笑容中突然说了一句:“我听说皇帝陛下钟情县主?” 苏皎皎的笑容一时来不及收。她甚至没有反应明白过来,只是狐疑地抬了抬眉头。 而这正是林氏想要的效果,在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中突然发难,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甚至让她来不及思考辩解,乃至根本就来不及否定! 林氏道:“皇帝陛下初初见你,就非常喜欢让您入宫为妃?” 苏皎皎果然还处于傻乎乎的怔楞状态。 “这次,皇帝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太后娘娘以死相逼于不顾,处置高家,削其羽翼,可是为了让县主入主中宫铺路?” 苏皎皎骇得差点跳起来! 这什么时候的事!哪来的这等流言蜚语。 是,苏皎皎第一反应,就是流言蜚语,她死也想不到这是欲加其罪! 可她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林氏也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拿着帕子拭泪道:“皎皎,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说母亲,便是我也是喜欢的。可是,县主将来或许贵不可言,我家彦儿终是没有这个福分啊!” 苏皎皎震惊之下,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林氏复又哭道:“我也是做母亲的,彦儿有几个脑袋敢跟陛下去抢啊?即便只是捕风捉影,可是天下有哪个母亲敢让自己的儿子去冒这种险啊!” 苏皎皎面色苍白不言不语,林氏也不复再说,屋内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与对峙。 苏皎皎感觉有十几头牛在她脑海里挣扎乱拽,扯着,撕咬着,咀嚼着,鸣叫着,她甚至有些听不清楚林氏到底在说什么,要做什么!她觉得头疼,又沉重,又闷,又堵又没缝儿! 好容易世界安静下来。有一个妇人冷冷地望着她,那种嫉恨的神态,像是见不得人的鬼。 无他。婚事啊! 牵扯到皇帝哥哥,这是要绝了她的婚事啊! 苏皎皎虽然懵,虽然犯了傻,但她不是真的傻。 那段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很长。 林氏出其不意震懵了她打击了她,但也就是占着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苏皎皎由着林氏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那么她反应过来,就该她上场了。 她不谈婚事了。 苏皎皎乃至还先笑了一下。 林氏便动魄惊心了。刚还觉得她未语先笑是个好习惯,但是猛然想起来锦衣王也是有这样名闻天下的好习惯的,那就是他即便要杀人或是翻脸,也是未语先笑的! 这苏皎皎要干什么!林氏瞬息之间所有的血都涌了上了,她骤然感觉到恐惧甚至后悔失策! 她,她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自己? 这是林氏涌到脑海的念头。她甚至想到跟高三儿相比,自己不过就像一只蝼蚁而已! 苏皎皎却是起身,一下子将窗户打开了! 似乎有光和空气呼啦啦地一下子闯进来,又亮又凉也吓了林氏一跳! 苏皎皎却是甜美无邪地笑着,她倚着窗,用一种优雅自持而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用一种令人目眩的自信与骄傲,对林氏道:“你敢当着街上众人的面,把我和皇帝哥哥的关系再说一下吗!” 林氏全身的血又忽地撤下去,一瞬息间面白如纸。 她有些恐惧地瑟瑟,这些话是打死也万万不能说的! 苏皎皎于是俯下身,伏在桌子上,从林氏的角度看,苏皎皎那腰背的曲线像极了一只伸着懒腰的豹子。 而那小豹子就伏在了自己的肩头,她用一种残酷而邪恶的诡秘笑意,在自己的耳边笑语道:“那用不用我去宫里告诉皇帝哥哥,我就是你们咸阳郡王府给他内定的媳妇儿啊!” 林氏骇得魂飞魄散! 完了!她的彦儿彻底完了!乃至整个咸阳郡王府也完了! 如果苏皎皎真的那么做,那么整个咸阳郡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是万劫不复! 在已有太子的情况下,揣测圣意内定中宫,这,这几乎是与谋反相同的罪啊! 有一个瞬间林氏几乎不能呼吸,也忘了要呼吸,她突然非常理解刚刚苏皎皎的反应,因为她也是如此,懵了傻了,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她想央求的,她想解释的!可是她全身不能动弹,惊恐让她的嘴想张都不能张! 她甚至是想磕头赎罪的呀! 不料苏皎皎已然双手一撑便隔着桌子跳了出去,她拍了拍双手似欲掸掉原本就不存在的浮尘,然后面带粲然微笑大踏步走向门口一下子打开门! 阿荷抱着两个盒子,玉露抱着一个盒子正好并肩上楼。见了苏皎皎阿荷道:“县主!” 苏皎皎大步走过去,一把亲密地搂住阿荷的肩大声道:“我们走了!” 阿荷怀抱贵重首饰,不敢挣扎,顺势跟着下楼不忘道:“县主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了!” 然后身后传来玉露一声巨大的惊叫:“娘娘!娘娘!” 阿荷猛地停步,望向苏皎皎惊诧道:“县主!” 苏皎皎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哀艳,她继续搂紧阿荷的肩道:“没事。走!” 她的声息平静,暗含敌意! 两人坐在马车上,苏皎皎的身子在轻轻地抖。阿荷一摸她的手,指尖冰凉。 阿荷连忙倒茶,可是茶已温凉了。索性泼了茶不用,着急地拉着苏皎皎的手问道:“我的县主!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要悔婚。” “悔婚?” 刚才还言笑晏晏一掷千金大手笔地给县主买首饰,眨眼之间悔什么婚啊! “手段……卑鄙!” 苏皎皎说完,突然声音哽咽,伏在自己的膝上就哭了! 她这一哭,阿荷不知何故,便落下泪来。 县主当真是伤心极了。伤心极了。 从鸿运赌坊出来,虽是有气无力面无血色,但那只是骇得,不是伤心啊! 受的惊吓可以休养,可伤了的心如何养啊? 阿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当下将心一横往车下走:“我问问她们去!” 苏皎皎一把拉住了她! 阿荷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苏皎皎道:“有仇当时就报了,还用得着你再翻回去找!” 阿荷心疼:“县主!” “天涯何处无芳草!”苏皎皎破涕为笑,说完跳下了车,“我还不想回去,阿荷陪我到处走走!” 俩人交代了车夫并肩拉手在路上走。秋阴重了,正在酝酿一场雨,秋风迎面吹来,裹着衰败的落叶打着转儿。 转角处一个青衫书生模样的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不提防转角有人,差点就和苏皎皎撞上! 苏皎皎抬头一看,一声惊呼:“沐大哥!” 沐柏手里的书洒了一地,见了苏皎皎很是有些手足无措:“皎,皎皎县主!” 大概是他喊皎皎喊习惯了,喊出了想起来现在不同往日是县主了,就顺嘴加上了。 苏皎皎却是“噗嗤”一笑:“你这什么诡怪称呼!你跟陆大哥回来啦!” 林氏回府就趟下了。 还请了太医。 她一脸的苍白如纸,内心更藏着一个无法言齿却压得她喘不上来的秘密。 万一那苏皎皎当真去和皇帝陛下说怎么办? 万一皇帝真的怪罪怎么办? 如此思量反复了许多次,林氏渐渐的心静下来,安宁了下来。 无论真假,那些话皇帝是说过的,高家的事也是明摆着的,便是真的责问起来,她自家小心翼翼地避个嫌,绝落不着滔天大罪啊! 她竟然,让苏皎皎一个小丫头给唬住了! 想想又觉得心惊。那丫头反应太快,而且一点不按牌理出牌啊! 事涉皇帝这么私密隐秘的事,不说瞒天瞒地地藏着掖着,她竟想着打开窗户大声嚷出去! 而且最后那句威胁!当真是妖女啊! 林氏心有余悸,心怀恨恨。待天色阴沉,她举声问玉露道:“什么时辰了?” 玉露是熟悉她的生活习惯的,当下道:“您不舒服,就别去请安了。” 林氏苦笑:“你以为,对付了那个小妖女就万事大吉了?还有一个难啃的骨头等着呢!” 第十章 婚变(五) 林氏约了苏皎皎逛千水楼,回来却病了躺下了。乔老太君感到很是奇怪纳闷,甚至对桂嬷嬷道:“不会是皎皎那孩子,惹着她了吧?” “应该不会吧?”桂嬷嬷语带狐疑。 待林氏如旧来请安,乔老太君忙地宣她进来。不想那林氏也未梳妆,一头便跪在地上满脸是泪,乔老太君骇了一跳,连忙上前两步语带安抚:“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林氏为难地看了看四周仆从,乔老太君忙挥手让人都下去。 只剩一个桂嬷嬷,她一贯和婆婆一起,什么事都不必瞒她的,林氏也不拘束,当下狠狠地一脑袋磕在头上,悲声道:“母亲!是媳妇不孝了!” 乔老太君有些懵,这个,到底闹出什么了? 再一看林氏,除了满脸泪痕,这一头磕下去,竟是额头都渗出血来!乔老太君连忙躬身扶她起来:“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啊!” 林氏却是不肯起来,只俯身抱住乔老太君的脚,哭道:“母亲!媳妇对不起我碧心妹妹啊!” 碧心。乔老太君保持着躬身相扶的姿势,却一下子清明了。此时能和碧心扯上关系的,就只有皎皎和彦儿的那门亲事了。 看这态势,是已经黄了。 一时乔老太君只有一种莫名的闷痛,又似乎茫然,又有种难以抑制的悲怆。 她松了去搀扶林氏的手,瞬息间有种苍老和踉跄,桂嬷嬷连忙在一旁扶住,乔老太君抽出了被林氏抱住的脚,沉默了好半晌,平声道:“出什么事了?可是皎皎冒犯了你了?” 林氏的手中一空,她有种难掩的底虚和心慌。那颗心咚咚地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忍不住想按住心口去抓住它。 她垂头,以额覆地,哭泣道:“母亲!” 乔老太君没有应答。她无可抑制自己内心的荒凉。这就是一层肚皮的距离,有着永远捂不热揭不破跨不过的疏远隔阂。 即便都是礼。即便没有错。即便总是和和气气。即便甚至休戚与共。 但她却是知道,凭皎皎那孩子的性子,没有遭遇预设的挑衅,是不可能无故冒犯林氏的! 那林氏为什么预设挑衅? 她曾以为她这一生最大的悲哀是没有生一个儿子,后来才知她此生最大的悲哀是所生的那个女儿,现如今才知道,她此生最大的悲哀仍然是没有生一个儿子! 她没有一个儿子,所以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的骨血流落他人之手,孤零零无依无助,为世人奚落抛弃,可她却不能给那孩子一个温暖可接纳的家。 而她还是一个郡王府至高无上的老太君!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锥心更让人悲伤的吗! 乔老太君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悲恸欲绝泪如泉涌! 桂嬷嬷着实骇住了,一时间手忙脚乱:“老太君!这是怎么了!老太君啊!” 乔老太君拼命地隐忍才没有嚎啕大哭,她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示弱啊!她再占着名分,可是整个郡王府的现在和将来,都在那个女人手里,那个永远挑不出错落落大方的名义上的儿媳妇手里啊! 我的皎皎!没有她的儿子,还就嫁不出去吗! 既不愿意,那就罢了!她觉得她儿子委屈,我还觉得皎皎委屈哪! 心虽硬了,可是那泪却是止也止不住的!连林氏也被骇住了,也顾不得跪地哭了,连忙爬起来扶过去,悲声道:“母亲!您别这样!不能这样憋着啊!您打我几下骂我几句,您打我骂我就好了啊!” 乔老太君却是生硬地把林氏扒拉到了一边去,她本是心性刚强之人,强行抑制住自己汹涌奔流的情绪,抹了抹泪,她的千般伤万种悲,不过为了皎皎一人,与这女人何关了,因何要在那女人面前哭啊! 乔老太君抹了泪水,苍老的双手颤抖着,勉力喝了几口热茶。 她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只轻轻看了林氏一眼,便垂眸道:“皎皎无礼,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氏心中惊骇! 她甚至无法描摹无法读懂刚才那一眼。无疑那目光是冷的,可那更多的是漠然。那目光中似有讥诮,可更多的是无视。那目光中自有一针见血透破心机,却完全没有痛心和悲伤。 林氏那瞬间有些无法把握自己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了? 但是话还是要说的,理由必须呈上,外表必须光鲜!于是她跪在乔老太君面前悲切道:“母亲,实在事发突然,媳妇听知这消息着实胆战心惊,再也坐不住了!” 乔老太君垂眸看地,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林氏道:“儿媳听说,皇帝陛下中意皎皎那孩子!” 乔老太君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这,这是要绝了皎皎嫁人的路子! 桂嬷嬷正在倒茶,也被这重磅消息惊得呆了! 林氏趁热打铁道:“皎皎刚从东南回来,陛下初次见面,便非常喜欢,说要纳进宫里,被锦衣王回绝了。怕是此心不死,这次皎皎出事,陛下不顾太后以死相逼也要处置了高家,怕是为将来皎皎进宫做准备!母亲,陛下如此信任锦衣王,教授太子的许祭酒与锦衣王是师兄弟,媳妇怕是陛下有立皎皎为中宫扶植太子的意思啊!” 乔老太君沉吟半晌,摇摇头哼笑了一声。 当真是天下最毒妇人心啊!你一个四十多岁主掌郡王府二十多年的当家主母,竟如此阴险恶毒地算计欺负我不过十几岁的小皎皎啊! 这天打雷劈的说辞,那么一个小小的又没有母亲教导的孩子怎么承得住! 她一定是傻了懵了,吓得六神无主让林氏这个贱妇得逞了吧! 乔老太君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杖。 林氏却是流着泪在一旁道:“母亲!我知您对皎皎的那一片心,我又何曾不心疼那孩子?可是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咱们家再怎么样,也不能和陛下抢人啊!” 乔老太君忽然怒从心头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当头挥向了林氏! 林氏下意识躲了一下,然后被狠狠地敲中后背扑倒在地上! 乔老太君起身怒斥道:“蛇蝎妇人!陛下登基十数年,可是以色误国之人?” 林氏痛得抬不起头来。 乔老太君高声冷笑:“你说陛下信任锦衣王,势必联合许祭酒一起扶植太子这话,我信。但是你说立皎皎为中宫,当真是笑话!陛下娶皎皎,那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锦衣王!可锦衣王怎么会同意自己妹妹入中宫!将来若在生下嫡子,他是扶植如今的太子呢,还是扶植自己的外甥!” 乔老太君突然痛骂道:“你当陛下傻,自己作死啊!” 这一句无疑如当头棒喝,林氏突然脱力瘫在了地上! “母亲,”林氏吃力地抬头道,“是媳妇,糊涂了!” 乔老太君苍然讥诮一笑,却像是赶苍蝇般朝她挥了挥手,说道:“你回去吧!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是嫌弃皎皎的名声吗?” 林氏还未起身,却突然觉得又有两个大耳光迎面打了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乔老太君这一针见血道破内心的话,让她无地自容像一个笑话! 乔老太君笑道:“难道我的皎皎,没了你,就当真无处栖身吗!” 林氏惨无人色摇摇欲倒地站起来。乔老太君看也不看她,挥着手道:“走吧,给我走吧!” 林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门口的。然后她听到身后乔老太君的话,那语声苍凉决绝毋庸置疑。 她说:“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再来了。我们婆媳情缘已了,从此一别,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林氏回头看向乔老太君,却见乔老太君在桂嬷嬷的搀扶下向内室走去。林氏望着那苍老的背影,不由脚底发虚晃了晃,一把抓在了门上! 直到玉露搀扶住她,林氏还是如失了魂一般。彼时有细雨带着落叶轻轻地飘落,打在林氏的头上。 院中的葡萄架,空空荡荡。林氏突然觉得,整个咸阳王府,都如此破败荒凉。 她不知是自语,还是轻声问。她说:“我错了吗?” 只是玉露再不敢答。有时候做一件事,只关立场,也无关对错。 宋贽却是很晚才知道的。他从外面回来,去给乔老太君请安,桂嬷嬷以身体不适太医让休息为由,谢绝了。 宋贽当时也没有多想,便回了正房,一听林氏也是病倒在床,不由上前探视。一看林氏竟然已经病得有气无力,弱得似乎连呼吸也无,宋贽不由慌了,忙着去喊太医,被丫鬟拦住,说是太医看过了。 宋贽逼问情由,丫鬟只做不知,还是林氏大哭着,一面谢罪,一面抽抽搭搭地说出一句半句。 自然都是非常关键的句子。宋贽一听只觉荒谬:“陛下看中皎皎?这哪里可能!” 待又听得几句,任林氏说得如何委婉可怜,可宋贽不是傻子,顿时明了这前因后果,当下勃然大怒,一脚踢了林氏,上前便掐住了林氏的脖子! 一时丫鬟尖叫着上前拉扯! 宋贽秉性纯良,他没有多想,只想着那苏皎皎是妹妹的骨血,娶了回来热热闹闹血脉相连的一家子。那孩子生来多舛,在民间受了好些苦,还想着好好疼爱宠着给些补偿,既全了孝道,也顾了兄妹的情意。谁知被这恶妇从中作梗,让他成了不孝不义之辈! 这场架打得凶,整个郡王府都惊动了。 然后咸阳郡王宋贽,一头跪在乔老太君门口,一直到天明。 第十一章 妄念(一) 满城落叶满城风。 天阴欲雨,苏皎皎看了看沐柏,只抱着几本书没有带伞。 自己和阿荷也没有带伞。 一阵秋风吹翻沐柏的衣角,苏皎皎便抬着头问他:“沐大哥急不急着回家?” 沐柏是打算回家的,但是遇到了苏皎皎,乍然重逢的惊喜过后,发现这个女孩子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红,明显是哭过了。 在这并不是富贵人家聚居的大街上,她一个来京城不久的女孩子,贵为县主,会为什么事跑出来哭呢? 沐柏的心便有了种他尚未明确意识到的关怀和怜惜,于是他道:“不着急回家,我们那边坐坐?” 不远处就是一家小酒馆,稀稀拉拉客人很少。两人寻了个小包间,便进去对坐了。苏皎皎指着阿荷对沐柏道:“这是阿荷。” 沐柏朝阿荷点点头,情知这是苏皎皎的大丫鬟。凭锦衣王的功绩和圣上的荣宠,一旦随锦衣王回了京城,苏皎皎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身边的大丫鬟,至少得四个的,而能带出来的,自然是心腹极亲近的。 虽然不过是二三个月的时间,但沐柏丝毫不怀疑阿荷的忠心,因为他就算不相信苏皎皎,也相信锦衣王。 可是凭着锦衣王对苏皎皎的那般宠爱,没理由让苏皎皎哭着跑外面来啊? 为什么哭?这话他不能直接问,但是非常非常想知道。 因为看着这委屈还是受得不小。 店小二上来了四个小菜,一壶酒。 这是个寒酸的店,店面外墙的墙缝中甚至长满了青苔,但似乎历时比较久远了,桌子常用的地方有了明显的磨痕,椅子常坐的地方更是光滑而圆润。 苏皎皎很喜欢。 她本是长于市井的,自然知道市井之间有很多门脸看似不起眼的老店总有那么一两道堪称绝技的拿手好菜! 而且也不算是多么名贵的老字号,就是一个城里有几条街几条巷子的地盘,人人熟知,好吃不贵! 苏皎皎觉得今儿他们随意一碰,就碰到这样的好店了! 那些小炒菜端上来,热气腾腾浓香馥郁,竟是激得经受了惊吓和郁闷的苏皎皎食指大动。 而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苏皎皎为沐柏和自己都倒满了酒,然后很豪爽地一口喝了半杯去。 骇得沐柏右眼直跳,伸手阻止却是来不及,苏皎皎被呛得侧过身俯头咳嗽,那强烈的咳嗽声让沐柏心惊肉跳的! 这丫头没了管束就疯了,当初锦衣王滴酒不沾,也是从不准她饮酒的。 转而他就心疼了。他紧张地站起身低头去看顾苏皎皎,这丫头没有喝过酒,他纵着她任她要酒干什么啊! 苏皎皎咳得凶狠,头发都被震得散乱了,然后□□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了! 阿荷给苏皎皎捶背,沐柏便慌张着递水,苏皎皎被酒辣烧得难受,当下抓了水一仰脖干了。 好在那可怕的咳嗽止住了。 苏皎皎吐着舌头,用手扇着风,人未醉却没了拘谨开始冒傻话。她说:“这酒这么辣这么呛人!我怎么看陆大哥你们喝着就像是水似的?” 沐柏看她原本白皙的面庞如起了火烧云一般,整个人带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艳色。 她端着杯很蹊跷地看,似乎好奇又似乎带一种故意的大胆放纵,趁着众人不备一仰脖竟又灌了下去! 沐柏当真是急了,他几乎是飞身扑上去抢!可是苏皎皎已经灌了下去了,这次她没有咳,只是抓着杯子不肯让沐柏抢。 于是两个人贴身肉搏,你攻我取,争得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最后沐柏抓住了杯子,喝道:“皎皎!你给我放下!” 到底男人的力气大一点,苏皎皎强不过人家,便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沐柏心有余悸地吩咐店小二将酒撤了换茶,不想苏皎皎眼明手快地抱了酒壶在怀,任性道:“不行!我要喝酒!” 她貌似凶狠,但在别人看来,其动作声音也不过就是小女孩子的任性娇软。店小二于是面带为难地看向沐柏,沐柏自然不愿小二看到苏皎皎这般情态,当即让店小二出去。 抢酒的威胁不在了,苏皎皎犹自紧紧抱着酒壶向沐柏重申道:“我要喝酒。” 沐柏不知道锦衣王平日是如何和苏皎皎相处的,会不会训斥皎皎会不会怕,总之他没有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只知道哄着顺着,当下道:“好好,你喝酒。要慢点喝!” 阿荷也是可以劝的,可是她觉得今天这事实在太憋屈了,县主太伤心了,喝几口酒发泄一下也没有什么,回去王爷责罚,就由她来受着好了。于是阿荷在一侧沉默无声,沐柏又是顺从纵容,苏皎皎便开心起来:“那我们继续喝吧!” 沐柏将菜往苏皎皎身边一推:“吃菜!” 苏皎皎得了喝酒的特赦,反而氛围安静恬淡了下来。 外面风打窗棂,很快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屋里光线也暗了,店小二端上了晕黄的油灯。 于是一间破旧的老店,隔窗风雨,一灯如豆,两个勉强算得上的故人,一边吃菜,一边呷着酒。 “沐大哥何时回来?” “昨夜刚到,今儿个去衙门交档的!” “哦,此番回来你和陆大哥会不会有升迁?” 这个沐柏不好说。 “还没谢你,去看望家母。” 苏皎皎摆摆手,却是笑了:“你家的院子真好,有那么多的小葫芦,还有半院子花!” 沐柏望着她,也笑。 “难为你记着,把我当朋友。但是那钱我得还你!” 苏皎皎道:“好啊!只是别让你娘知道!” 沐柏顿时觉得这女孩子当真可爱极了。又大方,又直率,关键是心善,人也明白。说话处事让人舒服。 他人没回来,知他家贫,拿出银子说是他捎回来的贴补家用。他回来了,自当还上,她大大方方接了,却让他心里欢欣熨贴。 沐柏便想起在东南听说的高家的事儿,只这是皎皎的伤疤,他不该问,偏他极想知道。 于是便问得含混:“皎皎回来京城,可过得开心吗?” 苏皎皎答得更绝:“也没什么不开心啊!” 沐柏便有些宠溺地笑了。他很想去摸摸她的脸,但是抑制住了。 “那皎皎今天,为何哭啊?” 这句语声淡淡的询问,却是让阿荷也一下侧耳倾听。 她也纳闷着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苏皎皎抽了抽鼻子,突然就哭了。 “沐大哥,他们,他们欺负我……” 沐柏慌了手脚,他伸手过去想擦却发现没有帕子,当下急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阿荷不说话,默默地将帕子递苏皎皎手上了。苏皎皎擦着鼻子,哭道:“她们欺负我厉害!” 这话听着可笑,但神奇的是听的那两个人瞬间都懂了。 “嫌弃我的名声,”苏皎皎抽泣道,“巴不得我被那高三儿弄死了才好!” 一瞬间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嫌弃也就算了!你倒是直说啊,谁赖着非得嫁了?可他们欺负人,竟然说,竟然说我被皇帝哥哥觊觎着!” 阿荷的脸刷一下白了! 凭她的智商她瞬息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的身体晃了晃,一种铺天盖地的屈辱自责感兜头而来席卷而下! 是她,害了县主! 连苏皎皎也察觉了阿荷的不对劲,当下也顾不上哭了,关切道:“阿荷你怎么了!” 阿荷绝望地仰面闭上眼,两行泪便流了下来。 苏皎皎有点怕,站起身摇着她的肩道:“阿荷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阿荷在那瞬间隐忍了,她睁开了眼,在开口的瞬间还声息微颤,但很快语声如常:“此言恶毒,这不但她家绝了县主的亲事,她还绝了县主所有的亲事!” 苏皎皎见她能冷静理智地分析利弊了,当下就放心地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就是!我气只气,她若不同意,便别来提亲事啊!哪有自己招惹了,又做出这种事的!” 断绝姻缘,置人于万劫不复的事!从此后天底下的人家,除了作死,哪个敢娶一个皇帝看中的女人? 阿荷听了此话,咬了咬唇,面色又白上了几层。 她魂不守舍心乱如麻。 沐柏反倒不好说话了。他自是疼惜苏皎皎,痛恨别人,但是涉及婚事,绝不是他这个外男可以议论安慰的! 于是,席间沉默。苏皎皎却是笑着,“叮”一声与沐柏的杯子撞出一声脆响。 “沐大哥,干杯!” 她饮酒的姿势已是十分娴熟优雅。 沐柏突然很诡异地想,他引诱皎皎喝酒了,他非常诡异地希望锦衣王发现了,把他好好训斥一顿甚至劈头盖脸打一顿! 他与锦衣王之间,有着天地云泥一般的距离,但是他好希望藉此,锦衣王打他骂他实则是消弭了距离熟稔了,接纳了他在她的身边,因为他没有引导好她而责罚他的纵容。 只是这念头只能幽微地蠢动,不堪言齿,无可对人说。 只是这灯光中容光滟滟举杯相邀的女子,无人珍惜,他想珍惜啊! 她尚那么嫩,那么娇,她尚没有羽翼丰满。 可她那么灵动那么俏,她跟他一起捉鱼,她喜欢眯着眼睛笑! 这女孩子哪里不好?她不被人欺负,有什么不好? 直到杯盘狼藉,外面仍秋雨绵绵。苏皎皎酒至半酣,正是似醉非醉隔雾看花飘飘欲仙的美好体验。沐柏自不敢让她喝了,让店小二去打伞叫车。 天色幽暗,上车的时候阿荷反应有点慢,而苏皎皎一脚踩空,正为她打伞的沐柏眼明手快一箭步将她接住! 温香软玉,带着淡淡的酒气被他抱了满怀! 偏那个小脑袋,还意犹未尽地贴着他的怀拱了拱。 第十一章 妄念(二) 到锦衣王府门口时,苏岸和陆水横正着急地吩咐人手找。看见阿荷扶着半醉的苏皎皎回来,当下松了一口气,再看见后面下来的沐柏,不由有点惊奇。 陆水横便问了:“你怎么和皎皎在一起?” 喝成这样子。苏岸皱了眉头,却只淡淡看了苏皎皎一眼,没说话。 苏皎皎一副憨态:“哥,那酒没有你酿的好喝!” 苏岸对阿荷道:“扶县主下去。” 沐柏虽然被陆水横提问了,但是却觑着苏岸的脸色。眼见苏皎皎被扶着下去了,便对苏岸和陆水横道:“属下从衙门交档回家,路遇苏姑娘,”沐柏顿了一下,知道称呼有误,也没有纠正,只继续道:“县主心情不佳,路旁有家小酒馆,就进去坐了。县主执意喝酒,属下劝阻不及,让县主喝成了这样子。” 话到最后,低下了头,很是歉疚自责的样子。苏岸隔着门口的灯光,见沐柏虽有伞,身上却淋了半湿,应是为皎皎打伞所致,当下微笑,说道:“劳沐郎中照顾皎皎回来,天冷雨寒,凡请沐郎中进来小坐,换件衣服喝杯茶。” 沐柏本想交代完事情就着车便走的,可是锦衣王相邀,他鬼使神差就答应了。 锦衣王府的招待非常周到。 准备好了热水,新衣。他收拾周正了出去,厅里灯火通明,锦衣王和陆水横摆好了热茶等他。 陆水横他是跟惯了的,锦衣王也没有摆出不怒自威的架势,但是不知何故沐柏突然有点紧张。 他还远没有到和锦衣王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地步。 苏岸也看出他的拘谨,当下用眼神示意着座位,笑:“坐啊!” 沐柏便很是拘谨地坐了。 陆水横本来斜着身子正和苏岸说话,见他坐了便斜过身子问他:“说说,怎么回事,皎皎怎么就想起喝酒了。” 说完不待沐柏回答,眼睛便斜了苏岸一下,啧啧道:“这丫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哥严令不准喝酒,她还敢喝得酩酊大醉回来!” 沐柏便对苏岸道:“王爷切莫责怪县主,县主心里难受得紧了。” 陆水横不以为然:“她有什么难受!沈大哥,这丫头你必须得好好管管,在外醉酒,这还了得,再这么无法无天谁敢娶她!” 沐柏有些担心地看了陆水横一眼,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大人你别乱说话,县主她被人悔婚了!” 呃,陆水横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上,苏岸也是诧异地猛抬头! 沐柏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水横几乎跳脚:“好他个咸阳郡王府!我这就找他们去!” 苏岸一声呵斥:“有我在,用得着你出面吗!” 陆水横就消停了,琢磨了半晌,有些忐忑地对苏岸道:“话说,这不会是真的吧?否则这咸阳郡王府,他们主动提的婚事,都默认了的,到这地步了他们犯不上啊!” 苏岸喜怒不形于色,却是暗自握了握拳。 陆水横是熟悉苏岸的,只这一个动作,就让他内心抽了口冷气。沈大哥这是怒了!怒得不能再怒了! 苏岸当然怒。 就是因为在众人眼中认为咸阳郡王府犯不上,所以那理由才看起来越像真的!那理由看起来越像真的,咸阳郡王府这一招就越发恶毒,其心可诛! 那妇人,不敢明着对抗乔老太君,就敢拿他的皎皎动刀!难道她以为,他锦衣王就比乔老太君好欺负! 但毕竟苏岸喜怒不形于色,他反而是清朗地笑了,对陆水横道:“你交了皇差大半天就泡在我这里,时辰不早了,回吧!”说完起身对沐柏彬彬有礼言笑晏晏:“劳烦沐郎中照看舍妹,这就派车送沐郎中回去!” 沐柏坐在车里,任凭路上颠簸听着雨声滴答。他的脑海中一直是锦衣王府的灯火辉煌,而且清清淡淡地想,那里是那个女孩子温暖安全的港湾。 阿荷一回到房间,就给沈嬷嬷跪下了。 沈嬷嬷还出语责备:“你这个孩子,看你沉稳大方才让你跟着县主,怎么能让县主喝成这样!” 阿荷低下头,面色煞白,声息颤抖:“嬷嬷!我,奴婢闯祸了!” 沈嬷嬷顾自训斥:“县主才和郡王妃聚首,一转眼在外面喝了酩酊大醉,你让县主的名声怎么办!” 阿荷一头重重地扣在地上,悲声道:“嬷嬷!县主被悔婚了!” 这一下沈嬷嬷反倒什么都不能说了,她惊骇地退了几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阿荷哽咽道:“是我害了县主!我中了别人的算计!” 待沈嬷嬷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恨又气,对阿荷道:“你别管了,我找王爷去!” 沈嬷嬷见到苏岸的时候,苏岸正一个人靠坐在檐下门边,看着阶前的雨。 他一动不动,身形伟岸,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沉重。 沈嬷嬷鼻子一酸,声音哽咽道:“王爷。” 苏岸并没有回头,只是道:“事情我知道了。嬷嬷回去吧!” 沈嬷嬷犹豫半晌:“是,是县主身边的小丫头,中了别人的计,不留神说出去的。” 苏岸便低沉地笑了:“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没这个理由,还会有别的。算什么事。” 言下之意是不追究阿荷了。沈嬷嬷又难受起来,担忧道:“那,那县主的姻缘岂不……” 余下的话不说,是个人都懂。岂不是全都毁了! 苏岸“噗”一声笑了。沈嬷嬷突觉得诡异,在这暗夜里,秋雨绵绵无边空旷,苏岸那背对微弱灯火不合时宜的笑,怎么看着,竟有几分幽魂般的惊悚幽艳。 可是风格不对啊,王爷明明地只是笑了,疏朗、不在乎。他说道:“凭她?挡不了皎皎的姻缘!” 有这话就放心了,沈嬷嬷突觉得有点冷,苏岸见她抱了抱臂,说道:“嬷嬷回去休息去吧!” 沈嬷嬷便往回走,走着走着想起苏岸穿的衣裳也很单薄,有心回去找件披风,但一看苏岸那高大幽独的身影,就像是和那黑暗缠一起长一块似的,沈嬷嬷最终作罢。 王爷的心思深不可测,并不是她可以探秘的。 苏皎皎醒来时日上三竿,她觉得身子沉沉的,有些头疼。 是沈嬷嬷进来服侍她的,苏皎皎净脸漱口,换了衣服,奇怪道:“阿荷呢?” 沈嬷嬷朝外看了一眼,叹道:“她犯了错,自己在外面罚跪呢!” 苏皎皎一愣,马上往外赶:“是我要喝酒的,不关她的事儿!” 沈嬷嬷拉住她,说了事情的缘由。 苏皎皎瞪大了眼睛道:“就为这事儿?” 沈嬷嬷有点懵,这还是小事? 虽说这事她昨夜和王爷说了,王爷没有怪罪,但王爷是男人,对手下人信任,也大度,他这一句话说出来阿荷的命是保住了,可县主是个女孩子,被悔了婚,还担了那莫须有的名声并且有很严重的后果,得知是身边的婢女嘴快不察坏了事,如何能不恼的? 她只当阿荷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难不成她想得岔了? 苏皎皎“咚咚咚”跑到外面一看,阿荷竟是跪了一夜的样子,从头到脚*地在积水洼里,被寒凉的晨风一吹,跪得摇摇欲坠! 她当下冲过去便把阿荷抱住,大叫着喊人。 很快人来了,苏皎皎气急败坏地让人扶了阿荷去洗澡换衣服,一连声地叫人灌姜汤请大夫! 沈嬷嬷见她急成这样,忙着过来,苏皎皎却是气红了眼,跺着脚朝沈嬷嬷嚷道:“你这是欺负我睡着了!谁让她跪的!要死不死大下雨的!” 沈嬷嬷虽是挨了骂,却觉得心里暖融融酸楚楚的。谁说县主声名狼藉,可这分明就是个好孩子啊! 那些个所谓名门贵女大家闺秀,看着雍容大度温柔细语,但是为了利益,对底下人多么不屑一顾冷漠冷酷呢? 不说别个,就是阿荷这件事,放在别家,是不用小姐出手,那些个当家主母早就把人打杀了,那些子小姐闺秀们只需装模作样哭一哭,秀秀慈悲罢了。 可县主是从民间来的,她怀着的是热忱,重的是人命,讲的却不是尊卑!阿荷跟她时日尚短,她却是把阿荷当自己家人看待的! 于是沈嬷嬷便红着眼睛泪眼婆娑地忙乎去了。 然后有小厮告诉苏皎皎,王爷在洒金园的芦花岸边等她。 苏皎皎顿时矮了声息,自己昨天喝了烂醉,哥哥定是要叫过去训斥的! 有心想装得宿醉不舒服,可想想哥哥那洞悉人心的眼神,她是没胆子敢冒险不去的。 一路上虽是天光放晴,但是一夜秋雨,到处都是湿的,树都光秃秃的,枯草败叶贴在地上,再不复往日绚烂秋光。 苏皎皎越走,园子越深而少有人迹。想到哥哥在这么幽僻的地方见自己,是想挑个没人的地儿狠狠地骂吗? 苏皎皎有些心跳,她突然很是恐惧地想,会不会,是要挨打? 这念头一有,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毕竟犯了哥哥的大忌了! 第十一章 妄念(三) 一想到挨打,苏皎皎觉得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绷,哥哥应该不会打脸,那么被揍的,应该就是屁股。 哥哥的手那般孔武有力,被哥哥揍,疼是逃不掉的! 在外面喝醉了。哥哥气极,而且是揍屁股,还不知道要拿什么抽! 板子?竹鞭子?会不会拿脚踹? 苏皎皎吓得不敢往前走了!她心里猫抓似的,欲哭无泪,她,她应该叫个人来给她讲讲情的啊! 沈嬷嬷?卫伯? 苏皎皎几乎就要返回去找救兵,但是很快又停住了。这都走了一大半了,若是迟到了,还带个人,哥哥火上浇油怎么办?再说若是哥哥一定要揍,多个人看着多难为情啊?不如硬着头皮去了,也就哥哥一个人知道! 苏皎皎主意打定,真个就硬着头皮去了。快近前的时候,远远听见哥哥在吹曲子。 是用树叶子吹的曲子,沾了水的叶子声音有点沉重,湿,又滞,远不如平日清明嘹亮。 但是还能吹曲子,说明哥哥气得不是很重。 苏皎皎便又萌生了希望,恰好一旁的衰草从中孤零零绽放着一棵月季,因是秋寒了,那花朵也小了,刚刚破苞,展开两片花瓣。 月季花是大红色的,哥哥应该会比较喜欢。 不管怎么样,送朵花给他,再好好央求认错,哥哥虚张声势几下饶她过了也说不定的。 苏皎皎蹲下采花,因为紧张被花刺破了手指。 她吃痛地放在嘴里吮着,咬了咬唇心又狂跳起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哥哥没打就先吃痛了! 苏皎皎拿了花,战战兢兢磨磨蹭蹭地过去。快近前了,又左顾右盼不敢近身。 苏岸的曲子便断了,侧首看过来:“皎皎,过来啊?” 苏皎皎壮士扼腕,“哦”了一声走过去了。 苏岸觉得奇怪,狐疑地看她一眼:“坐啊!” 这里是芦花岸,前些日子芦花漫漫扬扬如同随风飘雪,而今被秋雨一淋,只剩下断枝残叶,再无美感。 本来远远的水面上是一大片荷花,如今这时节,波光粼粼之下,残荷听雨,也没什么美感。 不过岸边的石头是挺多的,苏皎皎战战兢兢捡了一块离苏岸比较远,但是比较平展的石头上坐了。 苏岸拧拧眉便笑了:“理我那么远干嘛,过来!” 苏岸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石头,苏皎皎看着那距离心里道,完了,那么近,呆会儿哥哥把自己往膝头上一按,就可以噼里啪啦开打啦! 苏皎皎就如同受惊的鸟,挨着苏岸身边,几乎都要哭了。 苏岸明显感觉那丫头不对劲儿,他转过身伸手想抚住她的头,不料那丫头在自己手底下一片瑟缩。 嗯?苏岸审视着她的脸:“你怎么了?”手便摸到她的额头拭温度。 苏皎皎内心一阵酸暖,便落泪潸然。哥哥还是疼自己的,没有雷霆震怒上来就非打即骂! 苏岸见她还哭了,便有些好笑,又想着劝哄,伸手抹了她的泪柔声道:“还哭呢,多大点儿事儿!” 苏皎皎抽着鼻子,头低得更深了,哭着道:“哥你不生我气了吗?” 苏岸愣了一下,略一思摸便懂了,想起她刚才战战兢兢那样子,失笑骂道:“傻瓜!” 这一笑不打紧,他越琢磨越可笑,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苏皎皎被他笑得懵了,然后渐渐放轻松,知道没事了,然后她也不好意思地陪着傻笑了。 苏岸将人往自家肩怀一揽,用力地收紧,疼得苏皎皎的小脸皱在一起,他低下头朗笑道:“小丫头想着我怎么罚你呢!” 苏皎皎脸上的痛色未消,便娇痴地对着苏岸一撅嘴,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架势。想着被自己的哥哥痛揍,哼,这么丢人的事怎么能对别人说呢! 苏岸却觉得自己妹妹可爱极了。他拘了妹妹在怀,瞥见一旁的那枝月季花,当下拿起来用花枝扫苏皎皎的鼻子,笑语道:“这花可是要送给我消气的?” 苏皎皎一时情急,难免犯了女孩子口是心非的毛病,当下道:“才不是!” 苏岸也不挑破,只胳膊用力狠狠地把怀里的女孩儿箍紧□□了一顿,还狠狠地逗弄着拧了把她的鼻子。 苏皎皎吃疼了,胆子也大了,便娇娇滴滴地挣扎抱怨:“哥你弄疼我了!” 苏岸大笑方休,饶了怀里的人。斜射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亮在苏皎皎细瓷般的皮肤上,衬得她的唇越红,眼越黑亮。 这么美的姑娘,他如痴如宝不忍碰触,竟被别人弃如敝履嫁不出去? 苏岸心中冷笑,复又怜惜。他笑微微地低头,凑近苏皎皎,闻到了她清淡的呼吸和残留的酒香。 他的大手揉了揉苏皎皎的头发,在她耳侧以一种低哑得接近魅惑的声音低语:“不过下不为例,再敢在外面喝酒,再被我知道了,当心我揍你屁股!” 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般的行为言语接近于一种狎弄的调戏,可苏皎皎从小跟他腻歪惯了,丝毫没有男女自觉,她窝在哥哥怀里,感受他胸襟的温暖关爱,被哥哥低着声看似威胁实则亲昵地恶语警告,她只想到哥哥说的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当下竟脸红心跳往苏岸的怀里钻得更深藏得更密了! 苏岸不由失笑。他带着种怀抱美人心花怒放志得意满的欢愉,一时觉得连咸阳郡王府的林氏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苏岸拥着她,温柔怜宠地用脸颊磨蹭着苏皎皎的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雨后的骄阳射得他的眼睛眯了眯,远远的水面似乎有只水鸟在飞。 “皎皎不要难过了,哥哥给你买千水楼最贵最好的首饰好不好?”苏岸软着语声,半宠半哄。 苏皎皎的小脑袋往外蹭了蹭,含糊地应了声“嗯”。苏岸于是笑得更宠更软:“那哥哥再给你一间铺子,你好好学着打理赚钱。” 果然苏皎皎对这个更感兴趣,脑袋钻出来一下子眼睛贼亮:“真的!什么铺子!” 看着妹妹一提到钱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苏岸彻底放心了,笑着道:“还有一个园子,在北城那边,有山有水,风景花木都是好极了,铺子还是园子,你自己选吧!” 苏皎皎很是苦恼地皱了皱眉,歪着头掰着手指左想想右想想,然后对苏岸道:“你还没告诉我什么铺子,赚不赚钱!” 苏岸道:“衣裳铺子,赚钱。” 听到衣裳,苏皎皎意动。哪有女孩子不爱漂亮衣裳的,但是她还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复又问道:“能赚多少钱?” 苏岸沉吟片刻:“大概,一年三四千银子。” 苏皎皎的眼睛亮得让苏岸觉得日光都不刺眼了,她几乎蹦起来,欢欣雀跃地对苏岸道:“当真?” 可她那财迷的样子确实取悦了苏岸了,苏岸忍住笑,说道:“当真!” 苏皎皎聪明外露地复又搬了搬手指,苏岸以为她已经是有了决定了,不想苏皎皎追问道:“那,那个园子多少钱?” 这么毫不含蓄的算计!苏岸虽不是第一次看了,可还是觉得这孩子精明透顶的傻样子让他心情愉悦。 于是他笑吟吟地开口道:“两万两。” 苏皎皎皱了皱眉,她又两难了。 两万两的大圆子,和一个年入三四千两的小铺子,委实难以取舍的好不好? 于是这丫头苦着脸皱着眉竟然抱住苏岸的胳膊道:“哥,你说哪个好?” 苏岸委实被逗笑了!他忍俊不禁地对苏皎皎道:“这个我管不着!” 苏皎皎愁眉苦脸地复又思索了半晌,对苏岸道:“我要衣裳铺子!” “为什么?” “衣裳铺子每年都来钱啊!还是有钱在手里实在,我住那么大园子干什么!” “那衣裳铺子若经营不善,赔钱也是说不定,哪有要一个大园子实在?” 不想苏皎皎拍着小胸脯眉飞色舞理直气壮:“你放心好了!到我手里的铺子哪能有不赚钱的!” 苏岸拧着眉藏着笑道:“那想好了?不后悔了?” 苏皎皎瞧他的脸色,连忙补充道:“那你的大园子也得让我逛,喜欢住就住!” 原来在这儿等着,苏岸于是放声笑,苏皎皎有些不好意思地扑在他的怀里抱住他,嘟着嘴道:“本来就是嘛,哥哥的园子哪能不许我住。” 待苏岸笑完了,苏皎皎窝在哥哥的臂弯小声道:“我坏了哥哥的规矩,哥哥怎么一点也不生气的?” 苏岸挑了挑眉:“你没坏我的规矩啊!” 看苏皎皎一脸狐疑,苏岸道:“我不喝酒,我家里也不许喝酒。你在外面喝,不算坏我的规矩啊!” 苏皎皎一下子直起身兴奋起来,那岂不是,她以后可以在外面想喝就喝了! 谁知苏岸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他倾身俯首,在她耳边耳语道:“不过刚刚我改了新规矩了。外面也不许喝了,若叫我知道,结局你自己想。” 苏皎皎瞬间嘟嘴苦脸,又不知被触动了什么*,脸还偏偏红了。 看她那个气急败坏又灰颓无奈的傻样,苏岸被非常取悦了,直觉得今天天气真好,他哈哈哈地仰面大笑了! 第十一章 妄念(四) 很快,传出来咸阳郡王病了,然后郡王妃也病了。他们病便病吧,苏皎皎得了间新铺子正兴奋着,不想操那些闲人的心。 但是没两天,老咸阳郡王妃,乔老太君也病了。 苏皎皎动了动念。 貌似,老咸阳郡王妃待她还是不错的。 可是如今经过了那么一遭,反倒不如没有提及亲事的时候来往自在。 去还不是不去呢? 最后苏皎皎决定不去了,只是叫人给乔老太君捎了两坛酱菜、一坛虎骨酒和些许药材送去。 如今天气凉了,老太君病了,送药总是没错的,听说她有老风湿,虎骨酒会有帮助,然后希望她能就着酱菜食欲大开,多吃半碗饭。 苏皎皎不但送了东西,还附带花笺一张,细细地写了自己问候的心思。 乔老太君似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在午时,没有风,日头又明媚温暖的时候,才让桂嬷嬷搀扶着,去院子里走走转转,有时也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晒晒太阳。 而那天,两位老人家便晒着太阳,边拿着苏皎皎的信笺看。 话虽然是大白话,但那字迹,还甚是清新漂亮的。 乔老太君抚着信,眼神便有些放远了,她苍然对桂嬷嬷道:“那孩子,还是有心的。” 桂嬷嬷想着送过来的东西,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所以您得保重身子啊,万不能辜负了这孩子。” 乔老太君点点头,眼眶就有些湿了。桂嬷嬷知晓她想起了伤心事,也不再劝,只轻轻叹了叹。 乔老太君的目光又落在信笺上的字上,伸出手摸了摸。 日光下彻,让她瘦削而苍老的手指在信笺留下短短的阴影。 她的目光便清明了起来,还淡淡地含了笑,对桂嬷嬷莞尔道:“看这字迹,锦衣王也是用心教导的。” 桂嬷嬷也凑过头看那字迹,两个老人几乎便是相依相偎的姿势。 桂嬷嬷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用心教导的,只是不是用簪缨世家的规矩教的。” “哦?”乔老太君甚感兴趣。 桂嬷嬷道:“前些日子赏花宴听了那些话,今日又见她行事,平日里看她的风神笑语,老太君啊,锦衣王良苦用心,这是把她往活神仙养啊!” 乔老太君失笑否认:“什么活神仙养!” 桂嬷嬷道:“你还别不服气,老太君,你说咱们这活了一辈子,生在富贵门,嫁入皇帝家,可回头想想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快活啊?” 乔老太君反而一时无语了。 桂嬷嬷道:“我有时就想啊,女人什么东西最重要?可不是嫁个好人家就最重要。荣华富贵都是不久长的,旦夕祸福,哪个保得准靠得住呢?这女人啊,首先得有个一技之长,有个谋生的本事,这样就饿不死。其次得有性子,拿得起来放得下,心胸开阔又不唯唯诺诺,这样才能自主自立。再其次呢,得会活着,不管苦了乐了,心里有韵致趣味,能够写写字、吹个曲、插个草、养朵花儿的愉悦自己。这样的人呢,就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辈子活得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所以你想啊,那锦衣王养出来的皎皎,第一,她会做酱菜吧,就凭着这个,也饿不死了。第二呢,那丫头性子手段邪乎着呢,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不是个别人能随意指使的。再说这第三吧,可就有了趣了,咱们皎皎啊,最会不委屈自己的。” 乔老太君有些狐疑:“没听说她还有啥才艺啊?” 桂嬷嬷“切”了一声,做出了你这就不懂了吧的不屑表情,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谁啊,那是云先生的亲传弟子,读书没的说,琴棋书画没哪一个不通的!您观锦衣王的气度韵致,就知道这十年,他过的日子,绝不是卑微落魄沉沦下僚的,不定有多舒服惬意呢!咱们皎皎跟了他这么些年,他这些子态度行为皎皎还能不学了去?您看看咱们皎皎,清丽脱俗的,说是长于乡野,可是是那些子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吗?” 乔老太君赞同地点了点头,桂嬷嬷道:“就说那笑容,这些子的大家闺秀,您见哪个有皎皎那般笑得灿烂?所以咱们啊,也不瞎操心了,皎皎那孩子就是个有福的,您想当初夷秦那地界儿,她就有缘跟了锦衣王那样的妙人,如今还有锦衣王罩着呢,她的前程肯定错不了!” 乔老太君又目露苍老悲伤之色,却也闻言点了点头。桂嬷嬷便不再说话,远远的枝头有鸟儿,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 半晌,乔老太君叹了口气:“终究是怨我啊!” 桂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聊作安慰。 “因着我那一点子私心,”乔老太君泪湿眼眶,“便害了皎皎啊!” 说着她摇了摇头,哽咽道:“明知道她不愿意,我逼着她干什么,逼得她出此下策,害了皎皎,这郡王府何尝占了便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的那么点子情分,也全都没有了啊!” 乔老太君伤感,桂嬷嬷何尝不唏嘘。老太君就那么一点私心,想着让皎皎无时无刻不陪伴于膝下,可那占的,是别人的宝贝儿子啊! 一朝撕破脸,生也无可恋了! 乔老太君有些痴呆地看着这熟悉的庭院,一草一木,都是她亲自打理起来的,而今连这个小院子,也不是个安稳的居处,而是一个伤心地了。 浮沉漂泊几十载,搏的看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场富贵,自己得到些什么呢?唯一的骨血,早已成了灰了! 桂嬷嬷搀扶着乔老太君朝屋里走去,走着走着,在上台阶的时候,乔老太君突然回首身后光秃秃的葡萄架,目有所思,对桂嬷嬷道:“记得西山的明月庵,每年的梅花都开得特别好看。” 桂嬷嬷已然了知她的心意,只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般地一笑,目露神往说道:“何止是梅花啊!明月庵的老庵主可是料理花的能手,春来桃杏夏来荷,秋来满山桂,记得当年连上山的小路上也遍植野花,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乔老太君点点头:“你着人去和锦衣王府说一声,说有了议亲的心事以来,无论锦衣王府还是咸阳郡王府,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祸就是病,怕是那两个孩子的八字不合,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好歹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把双方都遮掩了去。 桂嬷嬷道声是。 于是乔老太君便扶着桂嬷嬷的手走进阴影里,她走得很慢,边走边道:“我们老了,也该找个地方看花诵经,好好修行修行,来生别过得这么苦啦!” 乔老太君于第二日便收拾东西,要带着桂嬷嬷去明月庵修行久居。咸阳郡王宋贽从病榻上挣扎而起,跪在地上抱住乔老太君的腿不让走。 林氏也着实是真病了,由丫鬟扶着晃晃悠悠地出来也跪下拦。 她哀哀地哭着:“母亲,我们这婆媳二十多年,您这一走,让媳妇如何自处啊!” 宋贽一头就磕出血来,悲声道:“母亲!儿子承您提携养育,不能尽孝于膝下让您晚景悲凉,儿子不配为人,谈何朝堂立足!” 乔老太君抚着宋贽的脸,一时老泪纵横! 肝肠可寸断,人死回故乡。 要说没有情,从他呱呱落地就精心抚养,待他成人,长身玉立,儒雅孝顺。若说没义,当年碧心被迫,这孩子可是宁愿夺爵成为庶人的,亲生的,还能怎么样呢? 有什么遗憾呢,一切全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乔老太君抱住他泣不成声:“贽儿啊!母亲不是怪你啊!是我想为你碧心妹妹多积点福罢了!你好好振作,光耀门庭,我也好到九泉,见你父亲了!” 宋贽被乔老太君这么一抱,当场嚎啕大哭:“母亲!儿子不孝啊!是儿子不孝啊!” 这番撕心裂肺,众人无不当场落泪。就是林氏,也觉得五内俱焚悲不可抑。 母子相拥哭了一场,乔老太君擦了擦宋贽的眼泪,只笑着道:“今生不了缘,来世我们再做母子!” 虽是这一番离别惊天动地,但终究乔老太君的青呢小车,一点一点越走越远了。 逼走嫡母。一向好名声的林氏当时吐了一口血,大病了一场,将郡王府事宜尽数交给世子夫人,从此不问世事再无脸见人。而咸阳郡王宋贽在山上服侍了几天被乔老太君赶出来,回府就辞了礼部的差事,上书自称不孝,请朝廷收回爵位。 皇帝没有准,宋贽便孑然一身搬到老郡王墓前去守陵。这件事轰动一时。 待宋璟前后仔细地了解了这场官司,知晓自己还是其中的肯綮人物,凝视案头久久不语。 事后宋璟特意去了锦衣王府见过了苏皎皎,却见她刚得了衣裳铺子,穿得美美的,得意洋洋地给苏岸尝她买的新茶,然后似乎得了苏岸的一句什么赞赏的话,便眯了眼睛露了牙,笑得没心没肺的。 宋璟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有毒的东西跃起来咬了一口,伤口尖细,麻麻痒痒的。 他当时只觉得有点异样,却没过多理会。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可从来再没有过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便渐渐地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他复又见到苏皎皎。彼时沈子苏的头发都斑白了,而苏皎皎还是那般明媚地笑。 他蓦然惊醒,倍觉索然。 人生不过白驹过隙。原来是那个苏皎皎的笑容有毒,沈子苏早一步毒入膏肓。 第十二章 太子(一) 万木凋零天地肃杀的暮秋,锦衣王府却很是热闹了起来,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宴请的人,除了陆水横这般有交情的老部属,还有很多科举出身的清流和行伍出身的武官。 苏岸即便是恶名满天下,但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和他有交情的人也委实不少。 勋贵受过他的打压,多少有些旧仇,尚且能维持个点头之交。那些真正被他处置过的人,多数都不见了,这些正在做官任职的,没人主动得罪他,还是能维持个点头之交。 而能在他的花园里成为座上宾的,可就真不是点头之交了。 不是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就是有过惺惺相惜的交情,要么是认可其才华,要么是仰慕其功勋。锦衣王沈重,说起来曾经是六部中惊才绝艳的人,到了战场上,则曾经是战无不胜的神。 不过他突然如此亲切温和大宴宾客,据说是因为与他妹妹的婚事有关。明月县主的婚事还没正式议就被开始毁,小姑娘自然是不太开心,于是苏岸就呼朋引伴,不但男人来还要顺带女眷来。 男人嘛,三五个就能在前厅小坐聊上个把时辰,但是其家眷可就不是三五个了,少说十来个,后花园里便很热闹。 锦衣王要为自己选妹婿的传言,便开始不胫而走。 所以原本带女眷,后来变成了连儿子也带。 一开始带的还都是适婚的青少年,锦衣王呢,无论是文章科举,还是书画诗词,或是兵法武艺,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指点几句,被指点者往往受益匪浅,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慢慢的不但适婚的儿子带,便是学龄的儿子也开始往那里带了!不但自家的儿子带,便是亲戚朋友的儿子也往那里带了!不但他请的客人来,便是不相识的也慕名递帖子想来了! 如此这般,也没传出他看中了哪位人中龙凤,大家太专注于授课学术氛围,也渐渐忘了“妹婿”这回事。 大概他这传道授业解惑的名声越来越响了,终于皇帝也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 太子宋祁钰刚刚十二岁,是个非常苍白瘦弱的孩子。 他的个子偏小,坐在软轿上,瘦得骨头都好像有点软,撑不起他身上的蟒袍金冠似的。 但是他很是温文懂礼,见了苏岸,勉力站起来深揖下去,唤“王叔”。 他身后有两个名义上的小伴读,一个是英国公的小儿子,一个竟然是陆水横的大侄子,这两个小孩儿皆相貌英俊,关键是白胖健康。 之所以是名义上的,是因为太子病弱,功课三天打鱼十天晒网,又怕被外人冲撞,这两个小家伙从没和太子上过课,此番过来,也是走个过场。 苏皎皎出来见过太子殿下,太子也跟着给苏皎皎行礼,唤“姑姑”。 谁知行完了礼,便有些气虚,赶紧又坐在了软桥上。 苏皎皎见识了太子殿下这名副其实的“弱不胜衣”,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甄家能够做大,高家早早投诚了。 目前皇帝陛下就三个儿子,太子多病,二皇子早夭,只三皇子是个健健康康的!你想不让别人多想,都很难。 苏皎皎此时反而有点纳闷皇帝想干什么了!保太子?这要是万一有个万一,谁能保得起啊? 乃至于她悄悄地对苏岸都很担心,得罪三皇子保个病秧子,是不是有点太冒险? 没看出皇帝是个这么任性的人,也没看出哥哥是个这么盲从的人啊! 怎么什么都听皇帝的啊? 是不是哥哥一直在饶县卖酒,不晓得太子这么个身体状况啊? 但貌似哥哥比自己聪明睿智千百倍,不应该不知道吧? 任凭苏皎皎心有千千结,但是太子殿下这个客人是必须得接着了!而且也不知道哥哥在书房里都教导了太子些什么,也不知道太子是自己起意还是别人教唆,竟是以一副相见恨晚崇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架势,要赖在锦衣王府不走了! 放着东宫不住,住锦衣王府!苏皎皎便觉得,果然皇家的人,血统里果然都有那么一点不知所以的任性。 而且事情诡异的是,太子殿下回了宫,跟自己的皇帝老爹请命,想要朝夕亲近锦衣王得他教导,那个皇帝老爹竟然真的就准了! 令苏皎皎跌破眼镜的是,苏岸竟然也就若无其事地接了! 太子东宫,何等地位!就是什么师父也是得往学生处授课,没有让太子这个学生寄宿在外的道理啊! 遭遇朝臣全面抗议抵制,皇帝陛下倒好,非常淡定地反问:“天下学子,哪个不是名师就学,为何独独朕的儿子就不能行?诸位爱卿不要说了!” 但是太子的身体!朝臣又是一阵面红耳赤的巴拉巴拉,皇帝陛下宋璟不急不怒,静静地听完,然后站起来挥了挥手:“朕意已定,退朝吧!” 可是皇帝倒是愿意了,苏皎皎却是和那帮子朝臣一样,不愿意啊! 传授功课倒也罢了,关键是太子殿下那个站也站不稳,风一吹就要倒的病秧子,这要是出个什么意外,算谁的责任啊! 再说许大哥给太子殿下开蒙讲学,也从来没听说太子殿下住许大哥家啊! 苏皎皎急急忙忙去找苏岸。 苏岸正在逗弄书房里养得那几条鱼。 自从从饶县回来,苏岸的审美就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如今他书房里养的鱼不是什么名贵的观赏品种,而是从野外河里捉来的黑不拉几的几条小鲫鱼,水里放上几粒石头几颗水草而已。 此时他正拿着根麦秸秆轻轻拨弄小鱼的鱼鳍,也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那些小鱼一个个呆愣愣的不机灵,任他拨弄了,才“蹭”一下躲起来。 苏皎皎唤了声“哥”,苏岸“嗯”了一声,人也没动,说道:“皎皎背一遍《小石潭记》。” 苏皎皎怔楞,今儿什么日子,哥哥考问功课? 不过背就背吧。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苏岸一直逗弄着鱼听着,待背到此时,他转身对苏皎皎微微笑了笑。 “你来,看看。” 这里没有小石潭,有个鱼缸。 此时上午的阳光也从打开的窗子里斜射过来,影布石上,呆愣愣的小鱼佁然不动,待苏岸用麦秸秆一碰触,便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苏皎皎觉得哥哥好无聊,那么大人,竟然逗鱼!再说别人养鱼都图个赏心悦目是鱼哄人啊,自家哥哥这分明是闲着没事哄着鱼玩呢! 苏岸得了妹妹一记白眼,也丝毫不以为意。他乐此不疲地继续用麦秸秆逗鱼,漫不经心地道:“找我干什么?” 苏皎皎看了看四下无人,方凑到苏岸身边小声道:“哥,你为何让太子殿下住咱们家?” 女孩子细细密密的发丝揉着清清淡淡的体香,缠绕上他的颈项鼻息间,如此这般亲密无间窃窃私语,苏岸不由便用手搭在她的肩上,抚上她的头。 何况用的是如此实在让人心悦的语言,咱们,家。 苏岸揉了揉她的头,丢了麦秸秆对她道:“跟我来!” 苏岸的书房很大,里面有一个隔间,放着一些比较珍贵的藏书,平时门都是关着的,有时苏岸会和人议事用。 苏岸关了门坐下,对苏皎皎道:“坐啊!” 这气氛有点不同寻常,苏皎皎提起了心,规规矩矩地坐了。 苏岸对她道:“这事,还必须得应。你觉得太子殿下这般病弱,不奇怪吗?” 苏皎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各种阴谋论充斥脑海可怕叫嚣。苏岸见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震惊的样子,不由笑了:“你这什么样子?” 苏皎皎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 她凑近苏岸,脸便伏在了桌子上,低声道:“你是说?” 苏岸见那个少女花枝一般地凑了过来,不由便很手痒地刮了她的鼻梁,拧了下她的鼻尖。苏皎皎不情愿地嘟着嘴揉揉鼻子,但是被他拧鼻子拧惯了,也没觉得有啥不能忍的。 苏岸道:“太子锦衣玉食,便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子,吃不起穿不起的,也没养成这副样子。” “他从小多病,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日头晒不得,跑不得走不得摔不得跳不得,陛下觉得太娇气了,简直就废了,可稍有动作就病得厉害,就这么一年年拖着,轮到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苏皎皎道:“他是皇帝,又是太子的爹,还不是他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傻丫头!”苏岸笑笑,“太子没有生母,身份又尊贵,一堆子的嬷嬷宫女内侍太医,便是皇帝也不敢一意孤行出点闪失。” “他不敢你也不敢啊!” 苏岸便扭过头,微微叹息。 “我敢。”苏岸笑盈盈地对苏皎皎道。 苏皎皎真担心他闪了舌头。 皇帝不敢,你敢? 苏岸道:“我凶名久了,恶名昭著,镇得住那群嬷嬷宫女内侍太医。我文成武就,担得起太子的教导之职。我学过针灸医术,可以给太子施药就医。” 苏皎皎不以为然,合着他什么都成,别人都不成! 苏岸道:“关键是我不敢也得敢。我一出山,皇帝就把我跟太子绑一起了,动了甄家,便是三皇子死敌,我不扶持太子,哪有我葬身之地。” 这话,苏皎皎低下头认了。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啊!不敢也得敢啊。太子这副鬼样子不能继续下去啊! 不过苏皎皎还是有不解,她对苏岸道:“可是,陛下为啥要动甄家啊?三皇子也是他儿子。” 苏皎皎这话还是说得委婉,真实意思就是,皇帝为啥舍弃健康的儿子选个眼看活不久的病秧子啊? 苏岸看了苏皎皎一眼,沉吟了半晌。 “当年陛下,”苏岸顿了一下,“与先皇后颇有些情分。故皇后生完太子身子不太好,不到半年就去了。陛下没再立后,宫中便是太后甄贵妃独大,太子眼看是坏了,说陛下不宠爱唯一的健康儿子也是假的,坏只坏在,他们太心急了。” 苏皎皎蹙紧了眉。 苏岸叹道:“皇帝春秋鼎盛,他们这般勾结,早早为三皇子置办铁桶江山,皇帝怎么高兴呢?” 苏皎皎点点头。 “而且,”苏岸接着道,“这些年皇帝的子嗣也有点问题,除了三位公主,便再也没生儿子。皇帝并不沉溺后宫哪一人,也算雨露均沾,他对甄家不满也开始思索这个问题,然后发现,他在饮食保养上被人动了手脚。” 苏皎皎听得有点怕起来。 苏岸嗤笑了一声:“算计皇帝子嗣,还不是找死!” 至此苏皎皎算是把这来龙去脉弄明白了,但她还是为苏岸发愁:“可是,若是太子治不好怎么办?” 苏岸看她那副为自己忧恐的样子心里有点暖,伸手揉了揉笑头道:“太子医不好,那就再让皇帝生一个儿子呗!” 呃,这个貌似容易点。 苏皎皎道:“那,若是太子医好了,能当大任吗?” 苏岸道:“他们只能在太子身上做手脚,学问教导是插不上手的,我与太子聊过,学问心性,还成。” 苏皎皎从书房出来,走在路上,冷风迎面袭来。 仔仔细细琢磨才知道一切都是皇帝和苏岸计划好了的,除掉甄家,收拾高家,苏岸赋闲在家,招揽宾客有点子授艺名声,然后太子粉墨登场顺势栽到苏岸的手里了! 关于自己,有没有被利用的嫌疑,这个苏皎皎懒得想,也不受伤。 得了县主,总得有所报偿。何况自己是哥哥的妹妹,需要被利用,她也是责无旁贷哒。 只是富贵场,如临深渊的地方。苏皎皎便想起哥哥让他背的《小石潭记》,“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红尘富贵场,看着雕梁画栋烈焰烹油,但也仍然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她突然懂哥哥为什么摆弄着小鱼让她背小石潭了。 她甚至懂十年前哥哥为何建下不世之功却悄然远去了,富贵修罗场,也是不可久居当记之而去的。 第十二章 太子(二) 太子入住锦衣王府,苏岸将仆从全都打发了,只留下了一个行止有度的内侍,名叫叶辉,小叶子。 然后行走坐卧都把太子带在身边,同饮同食。 秋冬交替,人本来就容易病,何况太子?故而来了锦衣王府第三天,一场秋雨一过,太子就高烧卧床了。 苏岸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却若无其事连太医也没去请。 苏皎皎担心了。 她去苏岸的住处看太子。 一进门,那个叫小叶子的內侍正急得团团转,看见苏皎皎就给她跪下了,哀求道:“县主,您快劝劝王爷吧,殿下烧得抽搐了,不能硬扛着啊!” 苏皎皎诧异:“我哥没给殿下用药吗?” 小叶子点点头:“王爷只肯针灸推拿,我进去劝了一句,被王爷给呵斥出来了!” 苏皎皎便进了内室。 屋里比较温暖。太子被解了中衣,触手如碳,烧得迷迷糊糊,苏岸用冷水挤了毛巾敷在他脸上身上为他降温。 说实话苏皎皎也吓了一跳,这,这也太烧了! “哥!为什么不用药啊?” 苏岸道:“体内有邪,先发出来些再说。” 苏皎皎的心一抽,有邪!风湿寒热都叫邪,但哥哥这架势,怕是有什么毒邪吧! 只他的声音镇定,该是心中有分寸。而且苏岸人虽疲惫,却面容平静,声息眼神看着从容淡淡,却有种让人无从抗拒质疑的力量,苏皎皎想,这该是所谓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苏岸把了把宋祁钰的脉,用金针刺穴,挤出乌黑的积血。应该是有点疼,宋祁钰烧得迷糊无力,挣扎不得,身体轻微地颤抖。 苏皎皎便有点同情这个少年,出身金尊玉贵,可也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这样长于别人之手,弄成了这么副破败的样子。 女孩子心软起来,便母性泛滥。看着在苏岸手下颤抖无助的宋祁钰,她忙蹲下握住他的手,抚着他额头的湿巾,柔声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不疼了。” 宋祁钰说是十二岁,身形看起来也不过是□□岁的孩子,此时高烧蜷缩着,又瘦,看着就更小。苏皎皎倾身过去柔声抚慰,宋祁钰无力地睁开一个眼缝,只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线条柔和的影子。 被挤出淤血之后,苏岸复又为他推拿,用冷毛巾敷身。苏皎皎摸着温度似乎降了一点,苏岸吩咐道:“你为他更换湿毛巾,我去写一个方子。” 苏皎皎应了。然后看着在明亮烛光下,苏岸提笔凝思,久久没有写一个字。 看来还是棘手的。苏皎皎的心有些沉重,摸着宋祁钰身上的毛巾已经温热了,连忙换水为他重敷。 弄好之后苏岸已经写好方子让小叶子唤人抓药,小叶子一溜烟地跑去了。 湿毛巾越换越快,苏皎皎有些急了:“哥!又猛烧起来了!” 苏岸过去摸了摸脉,对吩咐道:“皎皎,拿个痰盂来。” 苏皎皎依言,却见苏岸拿了金针对准了宋祁钰的左手少商穴,说道:“过来接着!” 他言语淡定,却是面容冷肃,苏皎皎麻溜用痰盂接在下面,苏岸已一针刺下,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一股子暗黑的淤血便冲流喷出,骇得苏皎皎“呀”一声将痰盂扔在地上,然后血柱染上了苏岸的袍角衣袖! 苏岸拧眉看向苏皎皎,苏皎皎倒也乖觉,连忙抓起痰盂继续接着。苏岸继续金针刺穴,苏皎皎看着可怕,却也不敢发问。 她只是在心里嘀咕,这小子瘦得跟猴子似的,一共也没有几两血,哥哥这么放,他的血还不空了? 好不容易苏岸住手了,他又开始按摩,从手指尖开始,他按一只手,让苏皎皎按另一只手。 苏岸在饶县,主业卖酒,还是一个散方郎中,偶尔也登山采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舍不得请大夫就去请他,他一出手,倒也常常手到病除,所以对于这退热的按摩手法,苏皎皎也是不陌生的。 就这样按上了小半个时辰,煎好的药就端上来了。 苏岸将宋祁钰扶起放在臂弯里,宋祁钰有气无力地歪在他身上,药端到嘴边,竟是不会吃了。 小叶子当场就吓傻了。 苏岸冷飕飕地便扫了小叶子一眼,吓得小叶子把即将喷薄而出的哭腔咽回嘴里。 这,虽然天塌下来,沈王爷是个高的,是有王爷顶着,可他还是很害怕啊! 沈王爷虽然是个高的,可天塌了他就可能把天捅个窟窿,自己却还是会被压死的啊! “出去!” 苏岸一声呵斥,小叶子吓得赶紧躬身作礼,战战兢兢地出去了。苏岸让苏皎皎抱住宋祁钰,端碗喂药,而他则是一手捏起宋祁钰的下巴,一手顺着脖子抚住胸,就这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药喂下去。 待药效发作,宋祁钰的高烧退了下去,苏岸才让苏皎皎回去休息。 苏皎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哥哥不肯请太医,就是不打算公布太子生病的消息,这样捂着病情不报,确实是非常非常容易引火烧身。小叶子吓成那样,倒也是情有可原。 可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了。在锦衣王府,哥哥一声令下,绝没人能坏他的事儿! 睡得到底不踏实,太刚一亮就爬起来去苏岸的院子,却发现哥哥早就已经起身在照顾宋祁钰了。 宋祁钰又一次烧了起来。 苏岸面色如常有条不紊地重复昨天的步骤。看着那个窝在床上苍白着小脸几乎轻若浮絮的小人儿,苏皎皎轻声对苏岸道:“哥,他没事吧?” 苏岸道:“说不好。” 苏皎皎眉心跳了跳,说不好? “陛下将人交我手里的时候,我已经说过,生死勿论。” 虽然他的声音寻常无波,但是听得苏皎皎是心惊胆跳。生死勿论!就算是陛下生死勿论,那群言官朝臣也不会饶了这生死勿论啊! 太子病了不给请医生,不说你谋杀储君才怪! 不过,好像在十多年前,哥哥就被言官朝臣们扼杀弹劾习惯了,他根本不屑一顾。 可再不屑一顾,太子的命也不可轻忽啊!哥哥他的医术,到底如何啊? 别看苏皎皎跟了他十多年,这个事实真相她还真是摸不准的。哥哥的医术从没崭露头角,但那不代表不高深啊! 那种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说管保治好的,十有□□都是骗子的!真正诚实的好医生,一般都是来一句“说不好。”说不好就说不好吧,毕竟那些杏林国手,在宫里治了十多年也没把太子治好不是? 苏岸道:“这些日子你别回去了,就睡外间小榻上,和我替换着照顾。” 苏皎皎“呃”了一声,看来哥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把她拉下水,合谋“害死”太子殿下。 苏岸也不是没有强劲的手下,但毕竟回归未久,难免受人瞩目。这件事却必须是无声无息的,不能让人从人手上看出端倪,苏岸想来想去,就只有苏皎皎用得顺手、放心,而且特别舒服。 如此折腾得四日三夜之后,太子宋祁钰终于闯过一关,不再烧了。 他依旧面色苍白,精神很差,被苏岸用汤汤水水地调养着。但总算神志清醒,有力气睁开眼睛看人了。 他见苏岸熬得憔悴,眼睛里血丝,满脸都是青黑的胡子茬,不由语生愧疚但难掩希望:“王叔,我,还能医得好吗?” 他的声音颤抖,很是虚弱。苏岸微微一笑,揉着他的脑袋道:“殿下别担心,能医得好。” 只这一句话,太子宋祁钰一下子泪满眼眶,他激动得想起来拜,被苏岸按下抚慰道:“殿下先好好休息。” 宋祁钰倒是很卖乖体贴:“王叔也休息。” 苏岸熬得狠了,吩咐苏皎皎:“你先照看着。”便去外间补眠,小叶子殷勤地上前服侍,他现在差不多成苏岸贴身侍候的了。 而宋祁钰一时倒也没睡,他雪人似的躺在靠枕上,一双眼倒显得幽黑光亮,苏岸走了,他在苏皎皎面前就了几分孩子气,还有点怯生生娇滴滴的。他说:“皎皎姑姑,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像别人一样随便下地走了?还能跑了?” 这孩子竟是连行走跑跳都不得随心如意的!苏皎皎心下疼她,灿灿地笑着道:“当然能了,将来还能骑马习武呢!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每年都有围猎的吗,到时候殿下下场子,还能夺第一呢!” 宋祁钰笑容苍白淡薄,能参加围猎,别人下场子他不病倒能在一旁看着就很知足了,第一名什么的,他是想都不敢想。 外面的风刮得猛,屋里有一点冷。 苏皎皎为他盖好被子,塞了汤婆子:“殿下困倦不,要不要睡一会儿?” 宋祁钰其实有点想睡,但是他舍不得有人言笑晏晏和他说话的待遇。记得原来也有个叫小若的小宫女,常笑着和他说话,但也没说别的,只说花园子的花怎么美,什么树的树叶绿了,看见了只什么鸟,有什么颜色的蝴蝶在飞。他心下快活,也很羡慕,便央了小若为他捉一只蝴蝶来,小若把蝴蝶给他捉来了,可是蝶翼的粉尘让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夜里就莫名发起烧来,待他病好了,找小若,內侍战战兢兢地告诉他,小若谋害太子,被甄贵妃杖毙了。 从此再没人敢凑在他身边说话了。 如今在锦衣王府里,皎皎姑姑又是县主,应该可以的吧。于是宋祁钰道:“我想跟皎皎姑姑说说话。” 苏皎皎欣然允诺:“好啊!” 宋祁钰的心里有小小的开心雀跃。 可是说什么呢?苏皎皎一时语迟,宋祁钰道:“听说皎皎姑姑从民间回来的,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事。” 苏皎皎便道:“你要听民间事,那好啊!我们家住在一条巷子里,青石板路,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棵杏树,好多好多年了,有这么粗,它每当开花的时候,半个院子都是雪白的,还有香。……” 从一棵杏树引发的故事,杏树上有鸟窝,杏树下有秋千,杏花会落,杏子会黄,她家的杏子是甜杏仁,直接就可砸来吃的。如此巴拉巴拉,有什么邻居,有哪些孩童,做什么营生,什么时节吃什么玩什么,谁家吵架谁家无理,琐琐碎碎信口拈来,宋祁钰竟然就兴致勃勃听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撑不住才沉沉睡去。 他睡了也是紧紧拉着苏皎皎胳膊上的衣服,一脸欢欣满足的。 在宋祁钰刚要来的时候,苏皎皎还觉得麻烦危险很是不同意,如今这般陪伴熟了,反觉得他实在是孤苦可怜。 很快一月有余,天便下雪了。 霰雪霏霏轻打窗棂,地上攒了薄薄的一层。苏岸给宋祁钰讲了一课书,喝茶休息,那宋祁钰从没见过雪,声色怯怯地对苏岸说想看雪。 苏岸便洒然一笑,为他披了披风,戴了帽子手套,将宋祁钰抱了起来,来到院子里。 冷风拂面,但宋祁钰激动心跳得快窒息了! 他有了一种很异样,非常贪恋的感觉。他幸福满足得想要晕眩。 王叔竟然抱他了! 还从来没有成年的男性,以一种主动保护的姿态,用这般孔武有力的臂膀将他抱在怀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内心的快活难以言传! 他轻轻地,试探着,然后用手抱住了苏岸的脖子! 苏岸视若寻常,没有呵斥他。 那就是接纳了!宋祁钰得寸进尺地搂紧苏岸,小脸贴了过去! 苏岸只是笑笑,揉了揉他的头,指着柏枝间的雪给他看。 细雪夹着冰粒,被风密密地斜织着,有很冰凉的东西落在宋祁钰的脸上,水水的,甚至皮肤有点疼。 可是他喜欢,这是风吹的声音,雪落的感觉。 然后小叶子打着水回来,一见之下水也扔了,大惊失色地道:“王爷!您怎么能让殿下……” 苏岸只淡淡地扫一个眼光,小叶子陡然闭嘴了!小叶子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宫里,这是锦衣王府,一切得听王爷的吩咐,而他竟敢跟王爷嚷嚷! 宋祁钰心里觉得痛快极了!有王叔在,那群奴才再也不敢拦着自己了! 然后那个晚上,宋祁钰的高烧如约而至! 第十二章 太子(三) 小叶子吓得战战兢兢守在外面,锦衣王太任性了,竟然抱着殿下出来看雪! 而且平时的地龙也不让烧得那么暖,殿下哪里禁得住这般苦,如今高热,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 偏这回锦衣王调整了方式,上来就给用药了,用完药半个多时辰,再用金针刺穴,挤出来的黑色的淤血竟有小半盆子! 县主当着他的面泼出去的,他当时就骇得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就太子那个孱弱的,失了这许多血,哪里能撑得住! 苏岸命人熬了满满一大桶的药汤子,来给太子殿下泡澡,苏皎皎不太方便,这才躲了出来。一看小叶子那双腿打颤的样子,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的牙关其实也在打颤:“县,县主,奴婢担心,殿下。” 苏皎皎的笑容轻松明媚:“切,有我哥在呢,你担心什么殿下!” 就是因为有你哥在我才担心殿下呢,小叶子默默吐槽,却只赔了个苦笑。天知道临来的时候管事的田公公吩咐过,殿下的日常起居由他负责,此时出了岔子,哪里还有命在? 小叶子的恐惧苏皎皎不懂,她伸手推开窗子,却见下午的霰雪已经不见,换成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了! 琼花玉碎,又急且乱,天地无言,只有扑簌簌的落雪有声。 苏皎皎感叹:“真美!” 美你个头!小叶子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就这些子出身富贵的,一天天吃饱了闲的没事,对着个风花雪月这也美那也美的,美什么美,一个下雪有什么好看的!命都给看里头去了! 这话却万万不敢说的,他只是显得很冷地抱紧了胳膊,跺了跺脚。 事实上他的动静非常小,但苏皎皎注意到了,连忙关了窗户,见他穿得不算少,却还是抱着胳膊小声地轮番跺脚,狐疑道:“小叶子,你很冷吗?” 你要是快死了,也会很冷的。小叶子哭丧着脸:“我,我是担心殿下。” 苏皎皎此时才明了他这是怕,笑着摆摆手道:“你当我哥是吃干饭的?自己没有把握敢不唤了太医乱来?” 小叶子微微一怔。 苏皎皎凑近前诡秘一笑:“我哥医术高超!” 小叶子的眉宇间松了松,却还是不敢置信。苏皎皎打发他道:“你去找卫伯要安神香来!” 小叶子“唉”了一声出去,打了伞被风一吹,人瞬息间冷静下来。 他想起临来时田公公吩咐过他,要他将锦衣王府用的大夫写下来,放在花园古银杏树下的圆石头底下。 因为锦衣王府里没有大夫来往,他一直都没有写。但其实事情明摆着,锦衣王就是大夫,他在自己医治太子殿下! 可是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忘了写! 他忘了写啊!他只觉得并没有大夫来往,不用写了! 可他这就是漏掉了天大的消息啊! 应该通知外面,锦衣王懂医术高明吧! 可小叶子的手在翻开那块圆石头时停住了!他知道,自己晚了!就算此时传出消息去,对外面或许有用,但是对自己的家人,怕是没用了! 他再清楚那群人不过,自己这小一个月没有传消息,他们定然以为自己已经被锦衣王控制,说不定招供了他们,自己这颗棋废了,早就对自己的家人泄恨动手了! 因为他们自然清楚,太子殿下绝不会一个月都不生病的! 小叶子顿时绝望地靠在大树上,流下泪来! 天地苍穹,他们一家十来口,已是刀下之鬼了! 雪花依然下得纷纷扬扬。 小叶子委顿在地上,神思渐渐清明了下来。已然是如此了,剩下一个自己,回头无路,不如就死死靠住锦衣王吧! 要不是家人在他们的手中,他何必为他们所用?甄贵妃早成了悬梁的鬼了,三皇子的前途怕也已经废了,他们这是不甘心,想着除掉太子,剩下三皇子一根独苗力挽狂澜吧! 反正都是死,他何不跟着锦衣王搏一搏! 锦衣王的身后好歹是皇帝! 小叶子这般思量了半晌,方想起来苏皎皎吩咐他去要安神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路小跑去找卫伯!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了以后,一个麻衣人影在雪光的掩护下,往那大圆石头下塞了一个纸条。 小叶子回来的很晚。他几乎跑出了一身薄汗,身上湿透还有些许泥泞。 苏皎皎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道:“奴婢,奴婢走得急了,在园子大银杏树下摔了一跤,坐了半晌才起来。” “那你暖和暖和换身衣服吧!”苏皎皎没说什么,拿了安神香进屋。 苏岸已将宋祁钰抱出了浴桶,用被子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弱的小脸,苏皎皎上前一探额头,烧略退了一些。 宋祁钰已睡了过去。苏皎皎低声对苏岸道:“小叶子回来了。” 苏岸“嗯”了一声:“你先守着,我去安排。” 是夜风雪,锦衣王府一辆小车悄悄出门,出示腰牌,低调安静地出了南城门。 几乎于此同时,城外的一对人马接到信鸽传书,也是冒着风雪骑快马绝尘而去!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天边露出淡淡的鱼肚白,人们于睡梦中还正睡得香甜。 早已告老还乡的杏林国手前太医院院正左远山的住宅,算得上是高门大户。但是老先生年纪大了,性喜清静,住在紧东面的一个竹篱小院子里。 人老了便觉少,老人家一般卯时初便会起身,饮一杯温开水,打一套五禽戏。可是今天他醒得略微早了一点,屋里还一片黑暗,只窗户映了淡淡的雪光。 外面有细细的风滑过树枝的细响。 老先生舒展四肢感受了一下被窝的温暖。然后他听到了似乎门缝里有一道轻微的声响。 四儿今天这么早就起床了? 老先生等了一下,再没有什么动静。 难道是老鼠?冰天雪地,饿得受不了了一大早上出来找吃的? 老先生翻了个身,准备说服自己起了。 然后在骤然之间,冷风灌漫,门咣当一声洞开,门板狠狠地砸在墙上被弹了回去! 左老先生被冰一般锋利的匕首抵住脖子,不由绝望地想,人生经验真是害死人,清早碰门的,除了自己的小厮或者老鼠,还是有劫匪的可能的! 只可惜自己过得太过安逸,忘了危机,被突如其来的匕首吓了一跳! 这一把年纪,反抗是够呛了,可是吓了一跳,说明自己还是差了修为。 来人的声息带着狠辣的冷酷,声音和匕首一样硬冷:“别动弹,好好听话,就留着你的命!” 左老先生的语声还很温润:“好,等我起来披件衣裳。” 谁知来人拎着他的领口将人挟持在怀前,呵斥道:“跟我走!” 可怜的老先生穿着件中衣光着脚就被带到门口,门口守着两个穿蓑衣的同伙,三人交换了眼色,那两个人将劫持者护在中央小心翼翼往院子外走! 在走到篱笆门的时候,意外横生! 竹篱笆下的人不知道潜伏多久了,他们被白雪皑皑覆盖已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这般定力如何还不是最可怕,那事先的预谋准备才是可怕! 那三人来得匆忙,劫持得顺利,万没想到早早有人等在这里! 于是,一击必中! 那三个人几乎同时被打落、捆绑、□□净利落地搜查嘴里是否藏了□□和暗器。 能如此这般稳准狠,身手这般凌厉,套路这般娴熟,不用想也知道是撞到了行家的手里! 子虚压抑住内心隐隐的兴奋,这三个人,劳他们黑衣卫出手,是不是有点弱啊? 潜伏了很久,一点也没打痛快! 但这足以让京师的早朝震动惊骇! 太子殿下病了,锦衣王去京郊请左老先生出手,不想有人捷足先登劫持左老先生离家,还被锦衣王的人给捉住了! 那就审吧,皇帝一时震怒,把人交给刑部不到一天就要口供! 口供是很可怕的! 三人的口供直指一人,是“善公公”。可是宫里没有他们所说的姓善的一个人! 一时人人自危。 不管善公公是谁,宫里先遭遇了一遍清洗。 自此甄贵妃高太后的人,不说一网打尽,也是所剩无几。 这么一场子事下来,朝臣们要说还不了解皇帝的意思,那就是傻瓜了。 于是也都重新认识苏岸的价值。这位民间归来赋闲在家的异姓王爷,他的政治生命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原来他做的,是对抗夷秦保住这片江山,现在他被要求做的,是栽培太子承接这片江山。这两件事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下旨,要选秀! 众位朝臣刚把目光注意到太子身上,马上又被这一个消息炸得心乱了。看来太子的身体不容乐观,皇帝这也是要做两手准备,准备再生出一位皇子来! 同时朝臣们也微微放心。皇帝知道做两手准备就好,毕竟太子那个身体,实在靠不住啊! 太子宋祁钰似乎也非常懂得配合朝臣的想法,他爹刚下旨选秀,他就咳出一口血来! 第十二章 太子(四) 宋祁钰觉得胸口一松,竟觉得通透轻松了许多。苏岸看着他因为剧咳而显得有些潮红的脸,伸手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血痕。 “殿下咳出这口血,此番就没有大碍了,回头仔细调理上一个月。” 宋祁钰非常信服苏岸,他拉着苏岸的衣袖,清澈的眼神像只快活的小兔子似的:“那,那我以后能随意跑跳了吗?” “不能。” 宋祁钰眼里的光瞬息间暗淡了,像是长久暗夜中的人突然见到了一线天光,却要复沉入黑暗之间,便越发无法忍受那种失望绝望,沉重悲哀得让人心悸心疼。 苏岸微微一笑,柔声道,“殿下要康复起来,一个月哪里能成,至少也要三五个月才能初见成效。殿下可要争气勇敢一点才行!” 宋祁钰死死抓着苏岸的衣角,温顺地抬着头,眼底露出渴望哀求:“王叔,我的病真能治好吗?” 苏岸抚着他的头,笑语温柔:“能!没有问题。” 这又轻又柔的话就像是颗强力定心丸,宋祁钰绷紧的心弦倏尔放缓了,突而觉得安全无虞,信任又温暖。 小叶子见了宋祁钰那放心的样子,心里既悲悯又可笑。都咳出血了,哪里还有得治?锦衣王分明是哄小孩子的话,太子竟也相信。也是,每个人都是想求生的,说能治得好,哪怕是句骗人的假话,太子他一个小孩子,也是愿意信的。他还做着和同龄人一样跑跑跳跳的梦呢! 不想咳出血之后,太子用了药,三五天功夫,竟渐渐不咳了,也不烧了,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锦衣王调换着花样,用各种汤水和绵软的饭菜滋养着。 如此一个多月相安无事,腊月十七是太子宋祁钰的生辰,那天倒也没有多热闹,不过是让厨房做了碗长寿面,苏岸和苏皎皎都送了宋祁钰礼物。 苏岸送了宋祁钰一辆可以手控的木制马车,木车木马,雕了个木人驾车,那木人处有个机关发条,拧紧了松开,马车就“哒哒哒”地自己往前走。宋祁钰新奇非常,摆弄了半天,喜欢极了! 苏皎皎则亲手做了一个小小的福娃娃,荷包般大,黑帽红衣,笑眉笑眼地作揖送福,搭配着一个羊脂玉佩,可以挂到腰间带着。 宋祁钰也喜欢极了,当下就挂在了腰间显摆起来。苏岸便有些吃醋,在一旁半真半假似笑非笑地抱怨:“皎皎,我带了你十多年,怎的也没见你给我做个福娃娃玉佩当做生辰礼物?” 苏皎皎道:“那怎么一样,殿下那是叫我姑姑的,哥哥若是愿做我侄儿,我也给哥哥做!” 这丫头惯得无法无天了!苏岸当下伸手就拧她的嘴,拧得有点疼,苏皎皎捂着脸跳了几跳,偏又无法发作,只委屈地道:“哥哥!” 苏岸道:“还欠打不了?” 苏皎皎吐着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算是服软了,还嘟嘟囔囔地软语解释一句:“是我跟着沈嬷嬷刚学会的,等明年哥哥生辰我也给哥哥做!” 宋祁钰抿着嘴笑,王叔和皎皎姑姑处得真亲,想到将来他也能和他们处得一般亲,一般说笑打闹,便觉得开怀舒畅。 很快他就不那么开怀舒畅了,太子过生辰,皇帝宋璟赐了一大堆礼物,人还亲自来了。 接驾的阵仗非常简洁,却是吓了宋璟一跳,他那个病秧子儿子,竟然,竟然被苏岸抱着就在外面的冷风里等! 这一跳吓得还真有点大,他不容人行礼,只不可置信地三两步冲上去:“你,你怎么出来了!” 惊骇之下,连儿子的名字都忘了叫了。 苏岸将宋祁钰放下,抚着他的肩道:“快给你父皇行礼。” 宋祁钰便真的规规矩矩给宋璟磕了个头。 一时间宋璟竟很是有些心酸的感慨。这个儿子,养了这么多年,说来竟是第一次给他这个做父亲的行礼。 这孩子见不得风见不得雨,甚至也见不得光,一朵娇花似的,五岁才勉强走路,也走不过十几步,动辄发热,经常病危,他去看时,不是躺着喘就是安静得气若游丝,就这般身体状况,行什么礼啊! 如今,好歹全了这父子一场,宋璟又是激动又是担心,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伸手想扶又怕碰坏了,只是语无伦次地催促:“快点!快点进屋去吧!不要多礼了!” 然后没想到宋祁钰自己站起来了! 宋璟不好意思再吓一大跳了,却是惊骇大过喜,儿子行礼,还能自己站起来,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 外面的风如刀割面,冷得滴水成冰的!宋祁钰虽然穿着厚厚的狐裘,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宋璟跳了起来! 他当真是跳了起来!这一跳就离了宋祁钰好老远! 天地良心他真的是被儿子这一声喷嚏吓的,可是宋祁钰一个小小少年,多病敏感,想到父皇万金之躯,万不可被自己过了病气去! 事实上这场景他早已熟悉,他病得半死不活,父皇过来看,白头发的老太医跪在面前苦苦阻拦:“陛下!陛下万金之体,不可过了病气去啊!” 想这般,少年有点黯然神伤,如同受了委屈寻求庇护的小动物,往苏岸身旁挨了挨。 王叔不怕我过病气,他衣不解带照顾我。 亲疏立见,待宋璟回过神来,见了儿子倔强单薄地低着头,手死死拉着苏岸衣角的时候,他内心百味陈杂。 说实话,跟这个儿子他并不亲。他整天忙着大事的一国之君,钰儿又是个多灾多病的身子,就是去看望了,也是说不上几句话,而且钰儿太弱太娇气,这不行那不许的,他委实也没有亲近的机会。 当然他也不可否认,因为有三皇子和众公主承欢膝下,他对这个病太子也有点听之任之。 这种名为放任,实则疏远。宋璟不会不明白,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疏远冷待意味着什么。 也不是不想起先皇后,这也是他还愿意隔长不短去看看太子,可是要说真的一心一意把太子医好文韬武略将来承继大统,他早没这个想头了。 能不枉这一世父子之情,让他吃好穿好苟延残喘就是善待了,钰儿连片鸿毛也撑不起,遑论什么江山! 他终是要废太子的,之所以没废,一是因为太子毕竟没死,二是因为他想好好观察磨练一下三皇子的心性品德。 因为有三皇子在,太子无治他没有太烦忧,只生公主不生儿子他也没太在意。怎奈那群人作死啊! 就是如今,他也没对太子抱什么希望,太子不过是引蛇出洞的幌子而已。 他前不久还下令,明春选秀了呢! 可是看着儿子抿着嘴倔强孤苦地偎在沈子苏腿边,宋璟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来。 似乎突然之间,他觉得,沈子苏那么神奇的人,稍有一线生机也能翻天覆地的主儿,钰儿跟了他,说不定真被□□出来,过个三五年,成为一个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的合格太子! 沈子苏□□出来的人,嗯,他还是信任喜欢非常期待的。 宋璟的内心升起这小小的期待雀跃,但是不容他动声色,苏岸已是抱起了宋祁钰:“陛下我们进屋吧!” 屋里温暖如春,苏岸解了宋祁钰的狐裘,将他放在椅子上。苏皎皎盈盈过来见过宋璟,小叶子连忙端上香茶并着水果干果。 宋璟一眼看见那个木马小玩具,拿起来摆弄几下放下了,问儿子:“你还玩这个?” 这是小孩子才玩的好吧,而儿子都已经十二岁,眼看十三岁了! 宋祁钰被父亲一问,便觉得有些羞耻,他垂下头没敢应声,想说不玩,但实在是他非常喜欢的,而且,这是王叔送给他的玩具,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玩具。 宋祁钰这边难堪,宋璟却是早不在意了,他见儿子腰上系的玉佩样式新鲜,那个红艳艳的福娃娃又小巧又喜气,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东西。 他拿起来细看,宋祁钰有点腼腆地小声道:“皎皎姑姑送给儿臣的。” 宋璟的目光含着笑,却仿佛带着钩子,他往苏皎皎身上看去,苏皎皎却不以为意道:“皇帝哥哥,一看你就从没送给过太子殿下玩具,看这个小木马,把太子殿下喜欢的!” 她这一说宋璟倒有几分怏怏,他当真从没送过宋祁钰什么,逢年过节的赏赐也是例行公事冷冰冰。 翻过来有一些委屈,太子那病怏怏的,一有个风吹草动就病得惊天动地,那些吃的喝的玩的,他也不敢赏啊! 于是宋璟看向儿子,却见儿子被苏皎皎说得羞涩笑了,低低弱弱地为父亲解释:“是我体弱,不能玩玩具。” 宋璟这下心里舒坦了,自己儿子懂事,不怨怼他!不想苏皎皎得理不饶人:“就是太子殿下不能玩,自己父皇赏的,他看着,让别人玩也是心里高兴啊!皇帝哥哥可真有关心儿子赏赐过!” 宋璟真想一巴掌掐死,不,打死这丫头算了! 当着他的面挑拨离间他们父子感情!她真是仗着沈子苏他不敢惩罚她! 然后他猛地明了。这丫头是对着被悔婚的事耿耿于怀,想着故意惹怒他,惹得他雷霆发作申斥责罚,然后之前的流言就也烟消云散了,她好摆脱了嫌疑好好嫁人呢! 宋璟压了压火,还是觉得,他这要是不成全她,当真是咽不下心口这股恶气! 然后他对苏岸说:“这丫头没法没天了,你罚还是朕来罚?” 第十二章 太子(5) 宋祁钰的心一跳,猛地抬头求情道:“父皇!” 宋璟理也没理自己儿子。 苏岸有些无奈苦笑:“陛下罚吧!” 宋璟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苏皎皎:“拉下去打十板子算了!” 苏皎皎猛地睁大了眼睛! 皇帝陛下要打她板子!不能呵斥罚跪禁足抄女戒罚俸禄吗!惩戒手段那么多,干嘛要打她板子! 苏皎皎有些羞愧,下意识哭着声对苏岸道:“哥……” 苏岸像宋璟没理会宋祁钰一样没理会苏皎皎,只淡淡地对外面吩咐道:“来人,拉下去,十板子。” 苏皎皎咬唇忍住没哭出来,被侍卫一请也没敢挣脱。她这边被带出去了,宋祁钰又是心疼又是怕,扯了扯宋璟的袖子就跪下求情:“父皇,别打皎皎姑姑了,她知道错了!” 这小祖宗往地上一跪,宋璟骇得眉心都跳了几跳,终是沉着脸道:“当着父皇的面离间我们父子感情,你要是执意求情,饶她可以,你却是再不能在这里住了!” 宋祁钰下意识便去看苏岸。 然后苏岸蹙了下眉,声色淡淡。 王叔也是不敢违抗圣命的!宋祁钰一低下头,眼底便含了泪,他想继续在这里住! 可他很快抬了眼,泪光暗淡,却是哽咽道:“儿臣愿意搬回宫里,求父皇不要怪罪皎皎姑姑啦!” 宫中冰冷寂寞,他不愿意去,却是已习惯的。 可是皎皎姑姑那么娇娇嫩嫩的女孩子,不过是比自己大一岁多点,那里禁得住侍卫的十个板子! 姑姑亲手给自己做针线,时常跟他作伴,此次挨打也不过是为他抱了几句不平而已。 他大概是个不祥之人,凡对他好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宋祁钰抓了那个小木马车抱在怀里,一手紧紧缠着那个鲜红的小福娃娃。似乎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当,可以随时搬走跟着父皇。 宋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刺。闷不见血却痛不可挡。 明明这个孩子喜欢这里。这里有人宠有人爱,有人给他用心医治。可是他为了苏皎皎,宁愿再回那个冰冷冷的深宫,围上那群从不付出真心的宫女太监,再动辄得咎地受那群太医的拘禁管束。 可他就愿意了啊! 还宝贝着那个木马车,握紧了那个福娃娃! 太子殿下不该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惯了,对这一切的忠诚奉献都视作理所当然的吗? 再说苏皎皎那脑残的举动,任是哪一个主子也是心生恼恨非常嫌弃的吧! 可是自己的儿子,在这里得了温存,受了热诚相待,得了别人的一点好,他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 宋璟一时不知是唏嘘还是悲慨。当下恼羞成怒地喝道:“沈子苏!朕懒得替你管孩子!待朕走了你给我狠狠教训她!再敢口不择言绝不会再轻饶她!” 苏岸应了声“是”。然后宋璟扯着脖子对外面怒斥:“别打了!” 听那动静,似乎也打了两三个板子了,想至此,宋璟心里稍微舒坦点。但又一想到那丫头的可恶,用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存心算计自己,就又恨不得打烂了她屁股才好! 也就是他的傻儿子,什么都当真!在沈子苏的地盘上,锦衣王府的侍卫会死命打他们家的县主不成?不过是走个过场让她吃点疼,说穿了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下下苏皎皎的面子而已,他这儿子就兴师动众的! 不过再转念一想,儿子也做的对,他在人家地盘上住着,承蒙人家的照顾,不死命求情还能住得下去吗? 可是他那傻儿子不会觉得,自家在人家住着求医,他做父皇的反来发作人家姑娘,是一点都没把他这个儿子当回事吧? 宋璟想来想去就是头疼!这该死的苏皎皎,找什么机会不行,偏挑这个缝儿!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对苏岸道:“你给朕狠狠收拾她!” 苏岸应声“是”,几乎要笑了!他有多久没见皇帝,这么气急败坏地跳脚了! 宋璟又温言和儿子说了几句,无非是嘱咐他听话,好好养着之类,然后看着儿子温顺应答却分明悬心苏皎皎的样子,他觉得还是别在这儿给自己和别人添堵了,于是饭也没吃便气哼哼地走了! 临走还意犹未尽地威胁苏岸:“给我好好收拾她!不准再说朕和太子之间的坏话!” 苏岸这次没忍住,终于笑了! 宋璟被他这一笑,也撑不住了,当下与苏岸低语道:“那死丫头忒也刁钻,敢拿朕与太子的父子之情做筏子,不会是你教她的吧?” 苏岸正色道:“皎皎莽撞,臣定严加管教!” 苏岸安抚好宋祁钰,便去了苏皎皎的房间。 苏皎皎红着眼睛鼻子趴在枕头上生闷气呢! 那该死的皇帝哥哥,竟然打她板子!她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被侍卫按着打板子,多丢人多难堪啊! 还有那个该死的咸阳郡王府!他们皇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般腹诽着,苏岸进来了,苏皎皎嘟着嘴将脸扭一边去,哥哥也不是好东西! 苏岸走过去低头看看她,便揉着她的发心在她身边坐下了,笑着问:“真被打哭了?” 苏皎皎有时候还是敢和自己哥哥厉害的,当下“哼”了一声:“你还来干什么!” 苏岸委实不客气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皎皎疼得翻身躲进床里边色厉内荏地喊:“你干什么!” 苏岸训她:“陛下的逆鳞是你随便触的,现在挨了苦头还敢跟我发脾气!” 苏皎皎嘟着嘴不敢言语。 苏岸道:“你不是自取其辱吗,现在求仁得仁了,还哭什么!” 人家虽存了一点小心思,可也不是自如其辱啊,哥哥这是怎么说话呢!不过苏皎皎敢心里腹诽,表面上却是低着脑袋挨训斥半句嘴没敢回过去。 苏岸却将脸一板:“过来!皇帝说了,明面上饶了,暗里要打满,双倍!” 苏皎皎骇得猛抬头只剩泣涕涟涟了。 苏岸却似笑非笑:“要我打还是沈嬷嬷?” 苏皎皎只觉得生无可恋,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耍无赖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让苏岸的眉心直跳,吓得沈嬷嬷急忙跑进来,苏皎皎却像看见了救星,一把躲在沈嬷嬷身后哭着道:“嬷嬷救我!我哥要打我!” 苏岸有些傻眼。 他本来就是吓唬她一下,想让她摇着自己好好软语央求央求,谁知她哭喊得真把沈嬷嬷引来了! 那好吧,反正都嚷嚷大了,那自己就演吧,也好向皇帝交差。 苏岸起身呵斥道:“你个无法无天的,不打怎么饶你!你给我过来!”于是抽出根鸡毛掸子,这个打那个跑,中间横着个拉架的沈嬷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一顿追打,苏皎皎哇哇乱叫,整个王府里人尽皆知! 傍晚宋祁钰成功地发烧起来,他不见苏皎皎,惦记着苏皎皎挨了打,人烧得难受,苏岸为他冷敷,揉经络穴位,宋祁钰忧心地问:“王叔,皎皎姑姑没事吧?” 苏岸一边推拿,抬头对他笑笑:“没事,她还问起你呢。” 宋祁钰听了苏岸亲口说,才是安下心来,转而道:“那,姑姑什么时候来看我。” 苏岸揉按了半晌少商,轻车熟路地拿出一根金针来,然后他感觉到宋祁钰的手畏惧地往后缩。 苏岸握紧了,对宋祁钰道:“殿下是男孩子,不能怕这点疼。”说完已是一针下去,发黑的血被他用力一挤,喷射出去。 本来宋祁钰在崇拜的人面前露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没来得及他乔装勇敢已经血流如注了,再装便也没啥意思。 苏岸用棉布按压了一会儿,松开去拿他另一只手。 宋祁钰常年不见太阳,本来就是又弱又白的,此时也不知是失了血还是有些紧张,脸色竟是煞白如纸。 苏岸如旧给他好几处穴位放了血,然后对他道:“一会儿喝副药,再挤一次就差不多了,这番还要泡药浴,明天再吃药,完了小便会有异色,殿下不要紧张。” 宋祁钰默默应了。他似乎怕苏岸厌烦,可又忍不住想问,于是小心翼翼地道;“王叔,我当真,能治好吗?” 苏岸便笑了。揉揉他的头对他道:“殿下要有信心,你看你现在比原来已经好多了。原来我用针,你哪有力气躲,哪有精神和我说话?” 宋祁钰一想果真如此,而且自己发作的时间也比原来不止延长了多少倍。 可是真的治起来还是真的太受罪了,不知苏岸这次用的什么药,宋祁钰一进到热汤里就痛得直叫,被苏岸硬压着直疼晕了过去! 醒来后刚想动动便被苏岸喝止,因为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金针。 宋祁钰吓得也不敢问了,瘦弱的孩子只软绵绵地伏在床上绷着嘴角硬撑。好不容易熬到喝了药,苏岸点安神香让他好好睡,可是清早小便疼得几乎哭了,尿色金黄发乌有血色! 小叶子的心一阵阵发凉,这,这太子殿下,前时咳血此时尿血,哪里还能救! 宋祁钰确实是没甚力气了,他任凭摆弄地被苏岸抱回床上,盖上被子,依旧疲惫地想闭眼睛。 太子殿下尿血了! 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越来越浓的过年气氛里流传,那些勋贵世家大小官员心里不由都在嘀咕,小太子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年去! 一边子红红火火准备过年打明春选秀的心思,一边子还得两手准备,万一太子挂了呢? 假如太子真的挂了,那这次选秀就今非昔比非常重要。如今皇帝的后宫,没有皇后,没有贵妃,三皇子失去帝心,太后形同软禁,如此格局相当于一张白纸,只等着哪位有缘的姑娘锦绣描绘,甚至母仪天下啊! 关键是这当口,还传出来皇帝发作了苏皎皎! 当着锦衣王的面打她的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呵斥,哪里还能有什么暧昧! 锦衣王不欲染指后宫格局,再没有比这更利好的事! 无论天下的官宦权贵簪缨世家有多么蠢蠢欲动,锦衣王府是安详平静的。 宋祁钰在一片馨香中醒来。转睛一看,苏皎皎穿着件白底娇黄散花的衣裳,正在桌边插腊梅。 宋祁钰侧身窝在枕边,抿嘴一笑,唤道:“姑姑。” 苏皎皎回眸,她的眼睛明亮极了,笑意揉散在她的目光里,好像深潭摇晃着万点星辉。 斯人美好,岁月静好。 宋祁钰只觉得自己的心轻轻软软地飞扬起来。 苏皎皎却是已经拿着花枝凑了过来,她笑眯眯地挨近他,身上带着外面梅园的冷香。 “殿下你看看,外面腊梅花都开了!一树树的,又美又香!” 两个人的脸几乎凑在一起,呼吸可闻了。宋祁钰闻着腊梅香,看着那娇黄的小花朵,不由道:“姑姑对钰儿真好!” 他的手抚着花儿,花瓣花蕊花枝的鲜活质感,伴着幽幽香气,让他既贪婪又珍重。苏皎皎不禁感慨:“你原来,他们连朵花也不让你亲近吗?” 宋祁钰道:“我娇弱敏感,怕这些外面的东西刺激了我。” 他总为人着想!不肯恶语说人!即便是祸害他的敌人! 说什么娇弱敏感,不让他接触大自然,不过是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囚禁在斗室之间,只闻医药不见天日罢了! 用心何等歹毒,却是打着出身高贵视若珍宝的旗号! 苏皎皎也不欲多谈,她笑容明亮地对宋祁钰道:“那你快点好了!园子里还有积雪没有化尽,腊梅刚刚开放,还有阵子时日,你好了我带着你去看园子!” 宋祁钰苍白的脸上笑容泛起,他轻轻地凑过去与苏皎皎耳语道:“姑姑你还疼吗?” 他的声息淡淡的,有股子亲昵无间的纯真细痒,对着这个亲近自己的小动物,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同样很是亲近无间地在耳边说着悄悄话:“早就不疼啦!你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这些做妹妹又是做臣下的,被着君上兄长惩罚几下是常有的事儿啦。” 宋祁钰再体弱身小,也是十二岁了,少女的唇齿言笑的气息走在耳边温热流转,带着他一种陌生的异样。这种感觉是欣喜美好的,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在亲亲密密地引诱着他,让他想去咬上一口。 苏皎皎道:“你不要生你父皇的气啦!” 宋祁钰便笑起来:“姑姑别生我父皇的气才是。” 苏皎皎突然觉得,咦,这少年的眉宇生得当真不错,一双眸子如雨后天光,柔和清亮。 而苏岸便站在门口,看着那一对少男少女,在那里言笑晏晏窃窃私语。 第十三章 约会(一)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太子宋祁钰已经穿着一身春衫,披着发,在阳光清媚的早晨,缓步于花间散步了。 他的个子似乎长高了,虽是如旧瘦削,气色却是不错了。 他于春寒料峭时病了一场,却是喝了药,不过七八天就好了。 从天一暖,他就听从苏岸的吩咐,缓缓慢慢地散步。苏岸规定他,每天早晚必须绕着院子走上三圈,并且,风雨无阻。 宋祁钰是很乐意的。 有生以来,他可以用自己的脚,不用扶着,不用软轿,走那么长那么远的一段路。 一开始,他走三圈要花一个半时辰。走一走,歇一歇,甚至要坐下喝水,吃东西,从晨曦微露,走到日上三竿。 一开始他只关注走路,能不能走,何时走完,如何累。 然后慢慢的,他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诸如同一朵花,他开始走的时候,晨风舒爽,晨露盈盈,可是他走完了,露水不见了。而花枝的影子,也是从修长,变成了一点点,巍巍颤颤。 诸如同一棵树,从新芽初露,到绿树成荫,树叶的颜色从鹅黄、浅绿到幽浓成碧,重叠摇曳,生机荡人心房。 诸如下着密密的雨,他撑着伞,走到翠竹边,那沙沙沙沙的响声。然后竹叶间积满了水,轻轻一碰,便会扑簌簌掉落下来! 雨后的天会有彩虹,然后天高云散,春天的云是那种舒展的,薄薄的,棉絮一般的洁白。 雨后的篱笆墙下,砖地上,会有一些蚂蚁小虫子爬出来,会有蜘蛛吊着丝垂下来,幸运的话还可以看到蜗牛背着壳在爬。 最有趣的是皎皎姑姑,她可以快活地跑来跑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会从花园里折了嫩柳编成小篮子,里面盛了满满的花送给他,还会从外面淘换千奇百怪的小东西。 最调皮的是皎皎姑姑逗弄他,她有时候捋一把花,枝枝叶叶地扬在他的身上就跑掉,引着他去追,他也当真是能追上几步的! 他温润如玉很好脾气地笑,但是他觉得一定能长得比她高,跑得比她快,会比她更有力气,有朝一日是可以捉住她,把她圈在胳臂间让她求饶的! 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多点,竟敢就欺负他!哼哼。 自己午间可以小睡半个时辰。然后上午和下午,王叔会给他讲书。王叔上课不像启蒙的许老师那么一本正经,他状似聊天,有时候天南海北什么有趣的都和他说,他很开心,可有时候从古至今什么可怕的事都给他讲,当然,他也很开心。 因为王叔让他懂得,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原来这个世界上人,可以是那样的。 王叔也会给他布置功课要他晚上做。每天都要描红练字,额外会背一些东西,有中庸大学论语,也有诗骚词赋。 其实他基础很差,他听不懂刚刚目露狐疑,王叔就会察觉端倪,然后为他细细解释从不呵斥。 可有一次他走路太累了,强撑着练了字,没有背书,在第二天上午,王叔令他伸出手,然后打了他一尺子! 他有些怕。而且很疼。火辣辣的灼痛,他几乎被打哭了。可是他也高兴。王叔肯打他,说明他能挨打,吃得消了,是个正常孩子了! 然后皎皎姑姑竟然拿这件事羞羞他。 他才懒得理她。当他不知道她?她常常犯错被王叔罚,被关在书房里从卯初起就开始背书识字。 父皇有段日子没来看他,听说宫里正在轰轰烈烈地选秀。 其实他常常淡淡地想,不如他不做父皇的孩子吧,父皇春秋正盛,会给他生很多很多弟弟的。他跟着王叔和姑姑,就很好。 只这些话他和谁也不敢说。 姑姑的酱菜很好吃,可王叔说对他身体不太好,不让他多吃。 他想和王叔说,不要让他围着小院子绕了,他可以去大花园了,有三圈的路程,已经到大花园了。 那天他真的说了。 苏岸便笑着准了:“去那边看看也好,走不回来,可以坐轿。” 宋祁钰开心极了,他的每一步都很雀跃激动! 皎皎姑姑常拿着大花园炫耀,如今他也能去大花园了!等他坐在大银杏树下等她,看不吓她一跳! 可宋祁钰没想到大花园那么大,他有些气馁,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逛不完的。 可他坐到了大银杏树下,手里还拿着一枝路上折到的杏花。 春阳明媚的光透过银杏的枝叶斑斑驳驳打在青衫少年的身上。宋祁钰是想在那里等苏皎皎的,可是那天苏皎皎没有来。 苏皎皎去她的衣裳铺子了! 哥哥给的铺子,其实她很省心,不过是一两个月掌柜的会让她看看账。这次她跑过去,是想给自己、哥哥、钰儿、沈嬷嬷阿荷卫伯统统做一身新衣裳的! 当然衣裳府里是有做的,可是这毕竟是她的心意啊! 而且宫里选秀,她的衣裳铺子可是挣了一大笔钱啦! 苏皎皎挑来选去,订好了料子,这般一合计,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沈嬷嬷的阿荷的卫伯的统统交给针线房的来做,至于哥哥和钰儿的,她亲手来做! 即便是做得不比针线房的好,可是哥哥和钰儿一定会高兴的! 苏皎皎让人将衣裳料子送到王府去,自己则带着阿荷乐颠颠地出了门。 外面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她决定去不远处的前大街铺子上,给宋祁钰淘换点好玩的东西。 宋祁钰开始写字了,因为手腕无力,笔画飘浮,写得很丑,但那也是开始练字了不是,他没有自己的笔筒,用的是哥哥的。 苏皎皎决定去淘换个笔筒,要古朴大气,最好别出心裁的!然后再去买一点可口的小食带回去送给钰儿吃,钰儿生为太子,什么美味也没吃过! 然后在文房四宝店,一下子就撞见沐柏了! 依旧如松竹翠柏般俊秀挺拔,丰神俊朗,举止温文。 “沐大哥!”苏皎皎上去问候,笑得眉目弯弯,神采像是冉冉的朝阳,把略显暗淡的店都照得亮了。 沐柏惊喜。 “县……”见她微服只带了上次的那个丫头,沐柏改口道,“皎皎你也出来买东西?” 苏皎皎点头:“你在更好,帮我选个笔筒!” 沐柏于是上前几步,待她到笔筒处,低声问她:“你用,还是给王爷?” 苏皎皎踮起脚凑他耳边小声道:“太子殿下用!” 沐柏见她凑过来,不由便弯腰探过了身,苏皎皎的声音轻细而短促,她温热的气息刚挨近她便倏尔离去,他有点怅然若失地意犹未尽。 但是声音是听清楚了。 太子殿下!沐柏走了一下心,不是都说是尿血了,活不了多久了吗,竟然还能,写字? 苏皎皎已经把笔筒抓在手里摆弄了起来。 苏皎皎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审美可能是受苏岸的影响,不是很喜欢太细巧精美的东西,最后她选中了一个笔筒连带笔架的一套,玉雕的,笔筒是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只少许翠竹纹饰,边角却打磨得极温润流畅,而比笔架上有装饰的荷叶莲花,照例取个妙笔生花的谐音。玉是岫玉,不算名贵,也不便宜。 掌柜的将东西包好,阿荷付了钱,苏皎皎对沐柏道:“沐大哥东西买好了吗?我们去那边一起买东西吃!” 沐柏只是买好了墨闲逛,闻言与苏皎皎一起出了店,外面天清丽丽的,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明媚。 沐柏此番遇到苏皎皎,整整一个冬天的怅惘,突而烟消云散了。 那个冬天,因为太子,因为选秀,锦衣王府处在风口浪尖的是非当中,他位卑人小,没有苏皎皎的任何消息,也不敢去打探任何消息。 听说她被皇帝打了板子,惹了厌弃。别人轻鄙的有,嘲笑的多,他却是又高兴又怜惜。皎皎挨了皇帝的打,在选秀这个关头上,入宫的路子算是绝了,以后没人会拿皇帝觊觎她说事了,可是,皎皎毕竟一个小姑娘,被按下来打板子? 沐柏觉得胸口闷闷的,无可排遣地不舒服。好几天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心疼了! 一想到那个和她一起抓鱼,在小店里喝了一口酒呛得直咳嗽的女孩子被按着打板子,他的心就死命地疼了! 她有锦衣王相护,锦衣玉食的正三品县主,就是打,也是被皇帝打,用的着他一个家贫、五品的小郎中心疼? 可挨打就是挨打,就是需要人心疼的啊! 他常去那间小酒馆里喝酒,他希望她也记着,可能也会去,他想藉此能够再遇到她! 可是她再也没有去过了! 她或许早已忘记了吧?那里是她的伤心地,她说不定再也不想去,然后连同他,也忘记了。 可她曾把他当好朋友的,因着在淮扬的情分,还特意拿了银子去他家里看望! 这样患得患失,内心起起落落,然后惊觉想得全是她! 可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她待字深闺杳然不见踪迹,自己只是空自妄想自作多情了! 谁知今日,便重逢! 两人走进不远处的“凤凰楼”百年老店,苏皎皎要了三样小食,另加了好几样的点心。对于“凤凰楼”的吃食,于沐柏来说有些贵重了,可他跟在苏皎皎身边,想着作陪也没有这样干作陪的,就想着要样点心充充数,也面子好看些。 不想他刚想说话,苏皎皎就拉住他的衣袖:“沐大哥不用啦!我给大娘和星儿姐姐她们点了,你带回去,就说是你自己买的!” 自己家贫。沐柏一时羞愧,脸有些发热,内心又不由得欢喜,皎皎处处都想着他!给他面子,不让他难堪!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分辩推脱,何况自己的钱,也只够买一小份的数,就是想抢着付钱,也是付不起。 沐柏一时讪讪。有心想问苏皎皎过得好不好,可也找不到可以说悄悄话的地方,她人尽在咫尺,却感觉有千里之遥。 很快,苏皎皎要的小食与点心打包好了,苏皎皎将小食交给阿荷,把点心交给沐柏,便出门上了街。 街边的细柳如丝,微风拂面。苏皎皎与他并肩走着,仰了头问他:“大娘身子好么?”“星儿姐姐好吧?”“你差事顺利吗?忙不忙?与陆大哥一起来家里玩吧!” 苏皎皎虽是普通的寒暄,可是抬头侧首看着他,女孩子在春阳绿柳的光影中,明眸皓齿容光皎皎,让人感觉她的话里便有一种鲜活温热的真诚。 她也的确,是鲜活温热而真诚的。只是沐柏却对她最后的邀请无言以对,虽是在衙门里常见陆大人,可是私下的交往圈,他是进不去的。 于是他只是笑笑,敷衍道:“好。” 他有心想问几句苏皎皎,可是他却开不了口,他想摸着她的头,就像摸着自家妹妹那样嘱咐几句,可他却不敢伸出自己的手。 前方就是路口。 他站定了,在春天的光影中笑着,对苏皎皎道:“你要乖一点,不要太任性了。” 这话有点突兀,可是苏皎皎便懂了。 她抿着嘴嫣然笑了,还淘气地朝他眨了下眼睛,很是温顺亲昵地应着:“我知道啦!” 沐柏微笑,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的头。 苏皎皎没有怪罪,还是很开心地笑。 他松了手:“你记好啦!” 苏皎皎嫌他啰嗦:“知道啦!” 他们就挥手作别了。再见不知何期。 他无法打探她的踪迹,也无法接近她的身边去。 沐柏走了两步,回头唤住她,他平生第一次这般机智果敢,对他心爱的姑娘道:“皎皎!三月初三那天,你去柳定河畔,放风筝吗?” 传言那天有盛大的庙会,还会有比赛放风筝。 苏皎皎眼神一亮,允诺道:“好啊!” 沐柏如释重负心花怒放! 第十三章 约会(二) 苏皎皎回去的时候,正逢苏岸给宋祁钰上课。 因为半聊天式的上课方式,管理也比较松散。正逢也快到了茶点加餐的时候,苏皎皎买的小食刚好派上用场。 苏皎皎还抱了给苏岸和宋祁钰的料子出来显摆,她将衣料铺在苏岸身上,问道:“好不好看!” 苏岸笑眯眯很享受地任她给自己量尺寸,听她围在自己身边跟自己商量衣裳的款式、盘扣的样子。 然后给宋祁钰量尺寸的时候,宋祁钰忍不住告诉她:“姑姑,我今天走到大花园了!” 苏皎皎做出惊讶的样子:“真的啊!” 宋祁钰被她夸张的样子逗笑,温顺地伸出胳膊让她量袖长,对她道:“可是你今天没来,让我白等。” 还为你折了枝花呢,宋祁钰心里道,只可惜那花后来蔫了,被他扔了。 苏皎皎道:“怪我,我今天去铺子里,昨天忘了说。” 不过,姑姑给他买来笔筒,还要亲手给他做衣裳呢,宋祁钰觉得那一上午的失望淡化了很多:“不怪姑姑,我也没和姑姑说。” 小书房里其乐融融,苏皎皎量好了尺寸,对苏岸和宋祁钰道:“今天大厨房有鲜嫩的荠菜,我给你们包荠菜饺子吃!” 苏岸道:“好!放上一点油知了。” 苏皎皎出去了,宋祁钰问苏岸:“王叔,油知了是什么?” 苏岸道:“是出了油的肥肉,放一点很提味,你少吃些小食,中午好多吃点饺子。” 有王叔这样说,那就是姑姑包的饺子很是美味的,宋祁钰便像穷苦人家盼望一顿好吃的般,有了一点迫不及待的雀跃。 不想临近中午的时候,宋璟来了。 过年前后事务繁忙,紧接着春闱,然后选秀,宋璟这个做皇帝的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出宫看这个儿子一眼。 不想儿子是自己走出来与他见礼的。 宋璟有点懵,这个,这个看起来端庄有礼的少年郎,是,自己儿子吗? 宋祁钰跪在地上叩拜:“儿臣见过父皇!” 宋璟连忙扶起来,欢喜得有点傻:“钰儿你全好了?” 宋祁钰在自己父皇面前,身姿挺拔,微微前倾,是非常谦虚接受教诲的样子。对宋璟道:“王叔说儿臣还弱,要多锻炼。” 已经是非常好了!隔长不短沈子苏会往宫里传太子消息,不过是非常简单含蓄,诸如,风寒、七天痊愈,已能行走,绕小院三圈之类的,不想一见之下,竟是如此神速! 他细细端详打量儿子,却见儿子的眉宇间和煦清明,隐然已有神采,身形虽瘦却少了暮气病态,个子也似乎蹿得高了! 宋璟欢喜之下,突然意动想抱抱儿子,可是想着太不稳重了未免有得意失态之嫌,终是忍住,却一手揽住苏岸的肩背感叹:“太子竟出落这般模样!” 然后苏皎皎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见着宋璟,差点把食盒给扔了! 没听见说皇帝来了啊! 宋璟人逢喜事,见着苏皎皎呆愣愣也忘了见礼的模样,不由笑着走过去低头看着她打趣道:“皎皎可是因上次恼了皇帝哥哥,还不肯给朕见礼呢!” 苏皎皎的脸不由便红了,给宋璟见了礼,便逃也似的退下去了,宋璟哈哈笑:“这丫头跟我记仇了,看来还是生气了,回头好好赏赐她,算朕赔罪!” 然后宋璟第一次吃到了苏皎皎包的饺子。 饺子的卖相很好,白白胖胖的,又小巧,肚子圆鼓鼓的,馅大皮薄。苏皎皎还预备了糖醋,酱料,香油,辣椒,并着四样小菜,一大盅汤水。 论说宋璟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用几个饺子打发他有点太简陋了,他可事先没打招呼,只带了个大太监杨信,微服悄没声地就进来了,正赶上吃饺子,便也勉为其难吃饺子吧! 不想蘸了调料一口咬下去,嗯,竟是从未有过的美味爽口!他只两口,就把饺子吞下去了! 尽管食不言寝不语,可是沈子苏不是外人,儿子更不是外人,宋璟当下就问了:“子苏,这是什么馅料?如此味美!” 苏岸道:“是地里的荠菜,加了猪肉,猪肉贫贱,陛下吃着新鲜也是有的!” 什么吃个新鲜,当真是他从未吃过的这么好吃的饺子好吧! 宋璟不信:“当真只是因为猪肉?” 想当初在潜邸的时候他也吃过猪肉好吧,而且还是沈子苏跟他一起吃的,沈子苏想骗谁呢! 苏岸想想道:“皎皎做的酱油,也与众不同些。” 就知道调味这里有诀窍!宋璟特意用筷子蘸了一点酱油来尝,果然美味,当下道:“此后宫里用的秋油换成皎皎的!” 苏岸停了停筷子,没答应。 往宫里供应酱菜也就罢了,毕竟是大批量做来卖的,可是皎皎的酱油一年不过得那么几小坛,用在家里做菜也就罢了,宫里一要不是小数量,就算只供应贵人们,也是一大笔,皎皎不过是有几样私房菜,不是他们皇室的厨娘。 于是苏岸道:“陛下,皎皎做的酱油,不是用来卖的!” 宋璟怔了一下,很快明白。 人家皎皎是有了一点子做菜的秘诀,不外传的。就如谁家有个秘而不宣的私房菜,那方子保密是可以做为女儿的嫁妆的,名闻天下,天下人也只能眼馋。宋璟刚一明白,就有点不舒服了,就算是世家名闻天下的私房菜,皇帝要吃,也是巴不得颠颠地献上来,到沈子苏这里,竟直接不让他饱这个口福了! 可面前人是沈子苏,宋璟不舒服也只能压着。可压着压着,又吃了几个饺子,还是味蕾战胜了交情:“皎皎作为县主,不是每年给朕年节礼的吗?” 苏岸也是明白了,当下有些忍俊,说道:“是,让她把酱油,放在年节礼里。” 宋璟算是舒坦了,然后一不小心,看到他和沈子苏说话的功夫,自家儿子闷头吃饭,已经吃了整整一盘子饺子! 他惊骇非浅!这孩子,这么能吃了? 照他这般吃法,没多久个子就蹿起来人就壮起来,他这个儿子算是白捡回一条命来了! 想着将来儿子是沈子苏朝夕相处□□出来,宋璟禁不住内心跳动的期待。 饭后宋璟与儿子坐在书房内的软座上独处。清透的阳光从打开的窗子里,带着竹枝的叶影穿过来,落在宋祁钰与宋璟的身上脸上。 书房里一架春兰满屋香。 宋璟对儿子道:“你王叔待你恩同再造。” 宋祁钰似乎有点拘谨,只应诺了声“是”。宋璟看着如旭日初升般的儿子,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道:“你王叔给你讲什么功课。” 宋祁钰便说了,宋璟一听瞠目结舌,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权术阴谋、军事征战,外加天南海北、风土人情、地理气候、世态人心,还要每日描红、背诵,这,这般繁重功课,儿子能吃的消吗? 他小心翼翼道:“呃,钰儿都懂的?” 宋祁钰微微笑了:“王叔讲得通俗,非常耐心,管束也严。” “严?” 宋祁钰似乎有些羞恁:“不完成功课,王叔会罚的。” “罚你?” 宋祁钰在家长面前低了头:“王叔打手板的。” 宋璟这下子反而没了声息。这从小像是裂了纹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呵护的儿子,在沈子苏这里已经沦落到被打手板的待遇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虽然他很想看看尚很削瘦的儿子那全是骨头的手能不能挨得了手板,但他没那么小家子气,沈子苏觉得行,那就一定没有问题! 宋祁钰觉得有必要跟自己父皇解释:“那次是儿臣散步太累了,没背完书便睡着了。王叔责罚儿臣是因为,晚上没背,晨练时是可以补上的,自己的事竟敢就忘了。” 看看,儿子不但有经史子集的繁重课业要学,还有他规定的身体锻炼呢,这个沈子苏真不愧是铁血手段,跟谁都一样不容喘气不给情面。 可是貌似儿子对沈子苏信任崇拜有加,亲近依赖得不得了! 于是宋璟不再说什么,可是宋祁钰好久不见父亲,如今见了问过功课,不禁把自己内心的喜悦与父亲分享,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压抑着开心说道:“父皇,皎皎姑姑要亲手给我做衣裳呢!” 好像他没穿过衣裳似的!宋璟看着儿子那禁止不住的由衷的欢欣雀跃,陪着笑了一下,竟是心里酸酸的。 可儿子好不容易和自己分享欢愉表现亲近,他只好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三月初三将近,宋祁钰已经被苏岸赶着在大花园里散步三圈了。他见苏皎皎摆弄着大风筝,奇怪道:“姑姑,你要放风筝吗?” “是啊!”苏皎皎经过调试,重新将风筝的两翼绑了绑,拍了拍测试稳固性。 宋祁钰第一次看见风筝。他摸了摸风筝的骨架,对苏皎皎仿佛类似崇拜的目光:“姑姑手真巧,什么都会做!” 苏皎皎看他新奇羡慕的样子,不由得学着苏岸待自己,拧了宋祁钰的鼻头一下:“我哥才是手巧呢!这都是他教我的!” 宋祁钰躲了一下,心想,皎皎姑姑又把我当小孩子,不过他抱怨的话没说,而是道:“姑姑,我也想放风筝!” 苏皎皎想了一下,说道:“成!” 于是选了一处树木少的地方,先让宋祁钰在一旁看着,她举着风筝助跑,放飞,那风筝就由高到低慢慢地飞到天上去了。 苏皎皎将手中的绳子交给宋祁钰,手把手教他随着风势将手中线收紧放松。宋祁钰第一次拿着风筝,又新奇又激动,手忙脚乱,苏皎皎一看,风筝要落,不由道:“你快跑几步!” 她上前帮着调□□筝线,宋祁钰还紧紧抓着,两人不由得肌肤相亲,远远地看就像纠缠拥抱在一起。 苏岸便远远地看见了。他咳了一声,唤道:“皎皎!” 谁知宋祁钰脚下一趔趄,苏皎皎闪避不及,两个人叠罗汉一般,摔在一起了! 那个瞬间宋祁钰觉得,风筝远了,他只知道温香软玉抱满怀,皎皎姑姑唇鼻的侧脸,正好撞在自己的脸上! 第十三章 约会(三上) 两个人爬起来,宋祁钰满脸通红,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手足无措地低了头:“王叔!” 苏岸在他身上逡巡了两眼,问他:“没摔伤吧?” 宋祁钰忙摇头,苏岸莞尔道:“你们两个冒冒失失的,来,王叔教你放!” 苏岸比宋祁钰高大许多,手把手教起来便得心应手。没多久,风筝便高高飞上天,宋祁钰已经能把控娴熟了。 于是苏岸与苏皎皎在花间日下,有空闲聊。 “皎皎,”苏岸将苏皎皎刚刚摔倒粘在头发上的一根细草丝轻轻拿掉,“衣裳可是快做好了?” 苏皎皎仰着头,眼睛一眯便露着排小牙灿烂地笑了:“已经缝好了!只差袖口的刺绣,有几针就好了!” 苏岸笑着,伸手就揉了揉她的头。瞥见一旁的玫瑰花开得正好,于是宠着取悦她:“哥给你编个花冠吧!” 苏皎皎欣然。于是兄妹两个,折柳枝的折柳枝,剪桃花的剪桃花,头挨头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忙得亲密热乎。 宋祁钰在一旁瞟见了,看见苏皎皎那一副开心的样子,不由心想道,王叔宠起人来,当真宠得不得了呢! 很快,苏岸剪掉柳帽多余的枝叶,在上面插上固定好桃花枝,又配上娇黄的小野花,繁繁盛盛地戴在苏皎皎的头上。苏皎皎背着手站在苏岸面前问他好不好看。 苏岸笑道:“好看!皎皎该去荡秋千。” 苏皎皎清脆地应了声,一溜烟地跑了。 苏岸去看宋祁钰,宋祁钰见苏皎皎已跑了,便也收了线。苏岸拿着剪刀去玫瑰丛里剪花,对宋祁钰道:“挑两只花,插到书房的瓶子里。” 那个上午从郑伯克段于鄢讲到景帝七王之乱,讲到细柳营,讲到龙城飞将,从卫子夫说到巫蛊之患,书房里始终有着淡淡的玫瑰香。 然后苏岸告诉他,西域的葡萄很好吃,有一种蜜瓜能甜掉牙。 等到傍晚宋祁钰在大花园里快步练走,苏岸去了苏皎皎房间,苏皎皎刚刚将衣裳熨平,见他来了,笑眉笑眼让他试试穿上。 苏岸便脱了外衣,换上新衣。 衣裳很合体,领口袖边都平整密实,袖口的三叶竹纹都换了绣法,正反两面一样工整细腻。 苏皎皎小妻子一般为他舒展抻平,苏岸见了针脚绣工,夸赞道:“有沈嬷嬷指点,皎皎针线进步了不少。” 苏皎皎蹲下身看着下摆:“是不是长了一点。” “无碍,”苏岸看了一眼,状似无意道,“皎皎做风筝,是送给钰儿玩的?” 苏皎皎已绕到他身后看腰身:“不是!我要去三月初三柳定河畔的庙会。” “哦,”苏岸任凭她理着袖子,“跟谁?” “沐大哥啊!”苏皎皎张嘴就来,“我们同去!” 苏岸端的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想,什么时候这两个又撞到一起了,还沐大哥! 三月初三很快就到了。苏岸带上了宋祁钰,也去了。 两人穿着常服,坐着马车,光黑衣卫做的随从就带了六个。苏皎皎带着风筝快活地下了车和他们再见,苏岸道:“放了风筝就回来,不准贪玩!” 苏皎皎却道:“我还要逛庙会,给你们买东西!” 她说完一溜烟跑了,苏岸阻止不及,心下气苦,他过来主要是压压场子,不想那死丫头压根不顾及他。 买东西,跟他和宋祁钰就不能买东西吗!非得跟那个沐柏! 而且那丫头连丫鬟也甩开了! 苏岸示意子虚跟过去,然后握紧了拳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个好好的女孩子给养野了,竟是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而苏皎皎根本不理会苏岸的怨念,她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当下如出笼的小鸟般,开开心心找沐柏放风筝去了! 偏偏她和沐柏根本没有约好具体的地点,只说是放风筝,可是放风筝的地方这么大,一时苏皎皎钻来钻去,根本没发现沐柏的人影子! 事实上沐柏很早很早就来了。原因无他,他从小刻苦念书,凡是涉及到一丁点跟玩有关的事情,他从来不曾涉足过,如今他张口约苏皎皎放风筝,可是自己不会放,他觉得有些丢脸,平日里衙门上差又忙,他今日便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着先来一步学会了的。 可是什么都是有天赋的。他不想一个简简单单给小孩子玩的风筝于他竟然是这般难! 屡放屡败,屡败屡放。看着好不容易高高飘起,可转眼便斜栽落地。身旁有来得早的小孩子热心地在一旁做技术指导,可是沐柏实在不是个好学生,别人放好了他把着还成,轮到他自己放,就只有失败。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沐柏擦着脑门的汗,想着苏皎皎应该来了。突然看见人群熙熙攘攘,沐柏有几分茫然,他,貌似没有约皎皎在哪里见面啊? 沐柏懊悔,但是再一想也没什么好悔的,他从前也不曾来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就是有心约,也不知道约在哪里啊? 再一想,说不定锦衣王也来了,这么世俗热闹的地方或许锦衣王不会来,可是也说不定拘着皎皎不准来的。 然后沐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瞬间退却,但很快坚决。 他决定等,等到天黑。一边逛一边找。 就算找不到等不到,他也要这么做,至少可以在将来见面了,先道歉没约地点,再询问是否出来不方便,然后告诉她他一直等,一直等到日落天黑人烟稀少。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沐柏没有想理由,其实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告诉对方,他在乎她,无论如何会等她。 然后突然他听到身边的小童指着天空叫道:“呀,那个风筝好奇怪啊!” 沐柏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一眼。 小童道:“写的是字!这位大哥你认得,那是什么字吗!” 沐柏那一瞬间福至心灵! 那是一条看似普通的燕子风筝,却是拖着长长长长的尾巴,尾巴上写着四个大字:我在这里! 沐柏会心一笑,是皎皎! 然后他撒丫子就朝着那风筝的方向跑!他的皎皎,在那里等他呢! 沐柏的心瞬息间轻盈跳跃,他突然觉得他灵巧得竟然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腾挪、拥挤,然后隔着远远的人海与距离,他却毫不厌倦! 第十三章 约会(三下) 苏皎皎已将线压到底端,风筝飞得不能再远再高了!身边同样一个女子笑着问她:“你找谁啊!” “我沐大哥啊!”苏皎皎心无避讳,此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女孩子心会神知地一笑:“哦,你沐大哥啊!” 苏皎皎觉得她的笑容表情里有点揶揄,她并不傻,知道对方是误会了,当下道:“你别多想啦,要真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还会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谁知三月三本来就是个情感奔放的暧昧日子,踏青庙会放风筝是常有的事,老百姓也并不厌恶青年男女借着这一形式偷偷约会,甚至有好多的家长还在这一天,借着这些名目带着自家的儿女出来相亲。 可是像这种直接公之于众的约会比较少。 旁边一个放风筝的男子在一旁打趣:“这么说你们就是家里不同意,被棒打鸳鸯的呗!” 苏皎皎觉得这楼歪得有点远:“这位大哥不要胡说!” 那男子哈哈一笑:“小丫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郎有情妹有意,就是家里贪慕个富贵门第!”说完觑了苏皎皎一眼,“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人机灵,也爽朗,是个痛快人!拿出去是没个挑,他们家嫌弃你什么?” 苏皎皎不过是歪楼闲聊,也是哈哈一笑:“还嫌啥,嫌弃我厉害呗!” 那男人不以为然:“这话说来奇怪!那当婆婆的,还有嫌弃儿媳妇厉害的?就姑娘你这样的,也看不上那种软娘蛋,自己儿子有本事,还怕压不住媳妇儿?” 苏皎皎突然做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我们家是屠户!” 那男人一怔,失笑道:“真没看出来!” 旁边那女孩子说笑道:“怎么没看出来!看看这风筝,就知道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正这么聊着,听到身后兴冲冲的声音:“皎皎!皎皎!” 苏皎皎回头,见沐柏跑得满头是汗一脸兴奋,不由挥着手道:“沐大哥!我在这儿呢!” 沐柏钻了过去,站在她身边。 苏皎皎把着线轴,回头对他灿烂一笑。 沐柏亦是咧着嘴傻笑。 他一脸都是汗,苏皎皎把帕子给他擦汗,沐柏接了,帕子擦在脸上只闻到淡淡清芳。 苏皎皎却是开始收线了。 一旁的男子道:“喂,小姑娘,不放啦!” 苏皎皎笑道:“找到人了!得把那条子卸下来!” 一旁的人都是与苏皎皎说笑过几句的,不由都回头细看了沐柏一眼。 丰神俊朗,难得一见的姿容气度。 那男人道:“读书人!怪道说呢!” 那女孩子叹道:“的确门不当户不对!” 身边人目光一对,心会神知,但也皆是善意。应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世俗的拥护者,读书人与杀猪的,这的确是不成对,不怪家里反对。 可事情也总是有些偏差。这偏差就偏差在苏皎皎同样姿容出众,人爽朗,笑起来太美。 风筝飘落下来,苏皎皎弯腰拾线,沐柏很是殷勤地捡起风筝解那长长宽宽的带子。 一解,没解下,再解,还是没解下。 苏皎皎已经凑过去,三下五除二解下了。然后沐柏手忙脚乱地帮着卷,苏皎皎抢过来对他朝风筝一努嘴:“你去放风筝!” 沐柏跑得发红的脸一下子就更红了。 他摸着头对苏皎皎道:“我,我不会。” 苏皎皎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哈哈笑了起来。沐柏也不生气,只在一旁陪着笑。 苏皎皎想起他说过他从小到大只会读书,可是这个呆头鹅,他既不会放风筝,约她放什么风筝啊! 她这般笑着,风姿如同桃杏怒放,花枝颤颤,竟是美丽不可方物。旁边人面面相觑,心道,虽是屠户之女,可这般容色,也配这个读书的了! 沐柏见她收好了布条,开始准备放风筝了,当下很是殷勤地为她托着风筝。他自己虽然放不起来,可是经过学习,对放风筝的步骤还是了解了的。 于是苏皎皎向前跑,沐柏托着风筝等,一阵清风起,听得苏皎皎清越的一声“松手”,沐柏忙把风筝往空中一举,见风筝在空中晃荡了几下,就稳稳地飘在空中,沐柏知道成功了,当下心情愉悦激动,冲苏皎皎便跑过去! 可惜沐郎中没看路! 其实也没啥障碍物,沐柏就是被那收好的软布巾绊了一下,人就摔了! “沐大哥!”苏皎皎当下把风筝一扔,人便飞了过去,一把扑在他身边,“你怎么样!没事吧!” 身边人都瞧清楚了,这读书男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对这女孩子情意绵绵,这女孩子虽然出身低点,可是人能干、爽快,能支撑起家来!郎才女貌,偏又郎情妾意,既是有情人,何不成全了他们呢? 可能就是这么一个很轻微很善意的萌动,那男人微笑注视着地上的一对男女,突然停了手大声道:“沐大哥!沐大哥!” 这声音像是一个号子,又像是一个开始,很快身边的人就跟着应和地呼喊道:“沐大哥!沐大哥!” 其实除了大家普遍认可的门户之见,大家还有一个普遍共识,就是你没意,就别招惹人家姑娘! 这般情意绵绵小心讨好,这般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以为你凭着个读书人就能欺骗人家姑娘的感情,坏人家的名节? 杀猪女怎么了?杀猪女也是人! 就是在这样的道德冲动下,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喊起来“沐大哥!沐大哥!” 不明就里的,也被小声传播:刚才那个找人的风筝,人找到了,是沐大哥! 同时一个杀猪女与读书郎两情相悦被门户隔绝的故事也广为流传了。 这成了那次三月三柳定河畔,最热闹的一桩公案。 可是苏皎皎和沐柏傻眼了! 第十三章 约会(四) 随着整整齐齐抑扬顿挫的呼喝声,沐柏和苏皎皎立马知道闯祸了。当下也顾不得放风筝,两人一交换眼神,麻溜地逃离现场了。 他们人逃了,可是“沐大哥”的呼声还是起着哄直震云霄。苏皎皎带头跑到一侧的杨柳树荫里,那里是热闹的庙会,人几乎是摩肩擦踵的拥挤,好不容易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了一间小茶摊上。 苏皎皎也跑得满脸汗,她用帕子擦汗,露出桃花般的脸庞,容光灼灼。 “怎么办?肯定瞒不住了。” 其实在那起哄般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沐柏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欢愉的复杂感受。 他的心意,他是深藏不敢言齿的,他心悦苏皎皎,可是位卑言轻,不敢面对锦衣王。 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爱慕,压制不住内心的热望,约了心上人,本以为把约会办砸了,哪想到柳暗花明,出了这种事! 他那种热血上冲,硬着头皮直面锦衣王的原动力,源于这一场约会的意外。只是有了这一场意外,他也便不惧了,成败在此一举! 他只需跪在锦衣王面前,说,下官爱慕皎皎,请王爷成全! 沐柏跟着苏皎皎跑,这丫头跑得太快了,他的心咚咚地跳,几乎要跳出来! 可是他是开心,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受。 此时听了皎皎这样说,他下意识道:“沈王爷会怪罪你吧?” 苏皎皎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我哥知道我跟你出来放风筝!” 沐柏的心一松。 苏皎皎用手扇着风,说道:“我是说你家,万一你娘知道了,你回去怎么交待?” 沐柏有些轻微地愣怔。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娘应该会同意的吧? 苏皎皎道:“你约我出来,你娘不知道的吧?” 沐柏点头。 苏皎皎低头呷了口水,无比的冷静淡定,她对沐柏道,“本来今天出来玩,我哥没当回事,咱们是淮扬旧识,又经了我被悔婚这么一桩子事,劳沐大哥你照顾,有所往来是再正常不过,不过是一起放放风筝,聊聊天说说笑而已。可是经过如今这么一闹,怕是会传出风言风语,要闹到论及婚嫁的地步,这事便非同可了!”苏皎皎说及此,非常懊恼地道,“都怪我挂那么个带子,惹出这等祸事来!这事你先别急,我去找我哥哥商量!必不会祸及于你!” 苏皎皎放下茶便欲起身,沐柏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皎皎,”沐柏的声音带着他自己无法察觉的表白颤抖,“我,我心悦你!” 苏皎皎狐疑地看向他。 “我心悦你!”沐柏因激动而冲动,因心爱而果敢,“我愿意娶你!对你好,真心呵护你一辈子!” 要说沐柏的心意,苏皎皎不是一点没有猜测,但是也仅限于那么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说不上谈婚论嫁,更谈不上非卿不娶。 可是被他这么一表白,苏皎皎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说真的?” 沐柏斩钉截铁无怨无悔:“真的!皎皎如果愿意,我这就去着人提亲!” 苏皎皎反而没说话。 沐柏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道:“皎皎,我,我一直倾慕、喜欢你,第一次见你,你从沈王爷和陆大人的身后钻出来,我看见你就像被烙铁烙了似的,觉得你可爱极了,眼睛都不敢看你。” 苏皎皎猛地想起他们初见时沐柏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苏皎皎微笑。 沐柏接着道:“后来那次,我去送鲈鱼,我们摔了,你却笑了。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能笑得像你那般好看,从来没有,我觉得这世上除了你,也再不会有了。” “后来你走了,整个世界变得索然无味黯然无光。我却知道你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直到后来在小酒馆遇到你,皎皎,我非常欢喜,看到你哭过,我当时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这般委屈,我要让你每天欢欢喜喜开开心心的,要月亮,绝不给星星!” “可是,咸阳郡王府是何等门第,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沐柏语声黯然,“从那以后我常常去那家小酒馆,只盼着你会记着那个地方,偶尔心血来潮就去了呢?每逢风雨,或是下雪,我就会去咱们去的那个包间,靠在窗户边,点咱们曾经点的那壶酒,我总记得你喝酒的样子,呛得直咳眼圈红红的样子,我总是做梦,万一我的皎皎,突然挑帘子进来了呢?” 沐柏有几分哽咽。 苏皎皎的眼眶竟有几分发潮。 她原本还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种男女之情应该是怀揣几分美好与期待的懵懂朦胧。可她这几次有关的经历实在是并不美好,充斥着强占、暴力、阴谋和嫌弃。突然的有这么一个温润而且正派的男子,用这么痴心温存的语调与她诉说相思,也不知是感怀对方还是感怀自己,苏皎皎突然就感动了。 这种感动还在于,原来自己,竟然也是有人珍重,有人怜宠,有人心心念念有人求而不得,竟然也是有人为追求自己而自惭形秽,为偶遇自己而呆呆傻傻地流连故地! 竟然也是有人,爱她心疼她,因为她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 就是那一瞬间,苏皎皎觉得,嫁给沐柏这个书呆子也是不错的。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我说是县主,其实就是个卖酱菜的乡下丫头。” 沐柏微笑:“我家里穷,这不是正好!” “你娘,”苏皎皎有些轻声,“她不太喜欢我。” 沐柏道:“她那是被你的身份吓到了,我娘最喜欢泼辣能干的女孩子!” 苏皎皎便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既甜蜜,又有了一丝羞涩。偏偏那不易为人察觉的羞涩,就被沐柏捕捉到了。 他知道苏皎皎这是情愿了。 一时欢天喜地。 两个人是肩并肩走出柳定河畔的,临别时春阳洒下一片暖辉,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杨柳岸,有杏花凋落如雪。 沐柏在临别前,迟疑着拉了拉苏皎皎的手。然后,他大着胆子,挨近了她。 如此近,衣衫相触,呼吸可闻,乃至于他可以轻嗅到苏皎皎颈间发上淡淡的体香。 事实上沐柏那一刹那很有拥她入怀的冲动。他甚至想,轻吻她的额头,凑在她耳边说上一句浓情的话。 可他不愿唐突佳人。在那个时刻,他固然计现实,但还可以图将来。 他觉得他可以有好多好多时日,可以和她一生拥有,可以掬她入怀,吻她入梦,他们有无数个花好月圆日,日子细水长流,直至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他只是极其克制地,摸了摸她的头。但其间的浓情宠爱,昭然若揭。苏皎皎享受并欢愉这种浓宠,她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有一种哥哥的触感。 或许说,是哥哥的温度有一种沐柏的触感? 沐柏终是没忍住,在临别前凑在她的耳边,柔情细语道:“皎皎,你等我。” 他的吞吐含混,气息清淡,一种男人陌生的温热,像条小蛇一般,倏尔钻进她的领间,又像是会咬人似的,流窜游走,让她麻酥酥的几乎想要战栗。 她几乎是逃离的。然后她认定,怎么一个再温润正派不过的人,在亲近女孩子时也有那么一点坏呢! 锦衣王府的杏花,也是纷纷扬扬地落。 日暮黄昏,夕阳洒下一地嫣红。宋祁钰陪着苏岸在杏花树下喝茶。 宋祁钰到底年轻藏不住事,他忍不住问苏岸:“姑姑一定要嫁给那个人吗?” 苏岸俯首垂眸,轻轻拨了拨茶,呷了一口放下,笑着伸手端起茶壶给宋祁钰满上:“你要看她愿不愿意。” 宋祁钰谦逊躬身接了:“只是一个五品的小郎中,家又穷。” “这些都不是问题。”苏岸的手边落了片雪白的杏花,他留住轻轻地抚了抚,“有问题的是,人家愿不愿意娶。” 宋祁钰骇然:“他们家还挑剔皎皎姑姑!” “为什么不能挑。”苏岸将手边的花弹落,眉毛也没动一根。 宋祁钰反而气结无语,为什么不能挑,这不是明摆着吗! 苏岸道:“人家有一个舅家表妹,他母亲甚是中意。” “可是……”宋祁钰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其意昭昭。一个穷郎中的落魄表妹,如何和皎皎姑姑比! 苏岸笑着呷口茶,有落花漫天袭衣,他不由想起句词。沉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他唇边带笑,声息犹叹。“毕竟你皎皎姑姑,名声不太好。” 而苏皎皎离开柳定河畔,并没有回家,可能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羞怯的心虚,她跑去街上逛了半天的铺子。 直到夕阳西下,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去花园里寻苏岸。 远远地看见苏岸与宋祁钰在喝茶,她钻了杏林子跑过去,肩上头上全都是凋落的杏花。 苏岸见了她,为她倒了一杯茶,然后似笑非笑地取笑她:“听说你和别人说,我是个杀猪的?” 苏皎皎顿时绷不住,“噗”一声笑了!靠!她这哥哥,怎么关注点这么奇葩啊! “哥,我想嫁给沐柏!”她干脆也不铺垫了。 苏岸的眉心却跳了跳:“你说什么!” 第十三章 约会(五) 宋祁钰很是识趣地走开了。 他出了杏花林,忍不住回眸看苏皎皎,他那般冰清玉洁言笑晏晏的姑姑,就要嫁给那个五品小郎中? 还是个家里穷,寡母,有个舅家表妹的小郎中? 姑姑的名声差吗?有多差?不就是杀个恶贯满盈的高三儿,砍了个色狼纨绔的命根? 这也叫名声差,那深宫后院里内宅妇人的阴私手段多了去了,一个个在人前都温柔娴淑得不得了,有什么用啊? 姑姑的名声差,就得这样低嫁吗? 宋祁钰的内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让他的心一时“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如果,皎皎嫁给我呢? 待我身体恢复健康,将来让她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看哪个还敢说还敢嫌弃她名声差! 这个念头让宋祁钰定在当地,他为这个念头而激荡,也恐慌。 她是自己的姑姑!不要说是父皇,就是王叔,知道他存了这个心也会非常生气的! 而且,他怕王叔。 这种怕,源自深深的敬仰和依赖。 如果没有王叔,他的人生没有未来与希望。 宋祁钰觉得茫然,又混乱。他知道皎皎姑姑的事自有王叔会处理,可是他一时情怀紊乱,乱如麻! 姑姑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比他大一岁多点不到两岁啊! 可是小姑姑,也是姑姑啊! 苏岸在秾艳夕阳中侧首,春风拂面落英缤纷,他问苏皎皎:“你说什么!” 苏皎皎清亮的目光与他对视一眼,低了头道:“他,说了要娶我的。” 苏岸半晌没说话。 苏皎皎有些忐忑,偷偷觑了苏岸一眼,却见苏岸正举杯饮茶,看不见他的表情。 苏岸问她的时候,音声和煦:“那皎皎喜欢他吗?” 苏皎皎有半晌的茫然,但是在自己哥哥面前也没有隐瞒:“还,还行吧!他说他喜欢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次从酒馆回来,他每逢雨雪就去那里,总希望能再遇着我。” 苏岸没说话。事实上他有种百感交集的复杂感受,甚至他有点自责和悲怆。 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的皎皎,这般毫无原则的卑微! 只要那个人,喜欢她,不嫌弃她就行。无论哪个人,只要这样就行。 她不敢挑别人,只等着被人挑。好不容易有个不嫌弃的,就视若珍宝! 她到底知不知道,有一个人,在那个人的心目中她始终都是无上的珍贵,无以伦比的宝! 是,她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只是傻傻的,怕怕的,茫然无措,惶惶然把自己当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是他错了! 他想要的、养出来的皎皎,是那种低下头就能品味生活欢享人生的隐士,是那种抬起头就能睥睨天下仰其鼻息的贵女!而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已有的认知让苏岸心痛得有些窒息。 杏花如雨,天已迟暮。 三月初的风尚有些冷。苏岸在暗淡的光影中,正色对苏皎皎道:“嫁人非小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值得更好的?” 苏皎皎本来正将衣角缠在手指上,闻听此言咬着唇猛抬头道:“可是沐大哥,有什么不好吗?” 她那小心翼翼唯恐遇人不淑的恐惧,像是一把强悍无情的手握住了苏岸的心,一时让他抽痛得无法呼吸。 苏岸缓了缓,和声细语循循善诱:“你才及笄,年纪不大,议亲还有时间。这么匆忙定下,不太好吧?” 苏皎皎看了哥哥一眼,低下头,欲言又止。 苏岸道:“有什么事,你和我说。” 苏皎皎的声息像那淡薄的夜色般,幽暗又苍凉。她用一种暖风熏人醉般的温软语调,说着荒凉绝望的话,如游丝般挂过芳华,散断于林下。 “哥,我不是金尊玉贵,不过就是个卖酱菜的丫头,是跟了您,才被别人叫声县主。可您的功业是一刀一枪自己打出来的,我,到底什么都不是。这京城里最论出身了,便是嫡庶之间,也是千差万别,何况是我,哪能真想着嫁入王侯呢?” 说穿了,还是自认卑微。 苏岸仰天闭目,不为人知地轻叹。他的动作如此仓促短暂,乃至于苏皎皎根本没发现哥哥有过瞬间的苦楚绝望。 苏岸决定结束这段对话,与被一刀一刀不断凌迟相比,他觉得还是一刀来个了断更为痛快!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出情绪,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对她说:“皎皎高兴就好。” 然后,苏岸就走了。 苏皎皎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残茶,想到刚才走的那个人,不知何故便流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没出息,让哥哥失望了。 只是有的话她不敢倾吐,就像当初,在饶县的小院,哥哥换了身份,变了衣服,顿时熟悉的人有了一种她完全陌生不可企及的清贵,那贵气迫人来,让她怯步、自惭形秽。 哥哥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一贯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 她嫁不进去的。便是嫁了进去,也会被鄙夷嘲讽,她唯一擅长的事也是令人轻贱的厨娘手段! 她一切依仗着哥哥,可是她不是哥哥。没有哥哥的庇护和荫佑,她就是个卖酱菜的小丫头。 如若,在饶县,有沐大哥这样条件的夫婿,已经是嫁得非常非常好了! 她从未求更多。她想要的就是小日子,她觉得饶县的小日子挺自由快活的! 可是看着哥哥伟岸黯然的背影,她还是知道是因为自己任性,让哥哥伤心失望了。 苏皎皎靠着树,压抑着哭声,泪如雨下。 “你说什么?” 沐大娘听儿子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捡豆子,她猛地停住手,脸上是一种僵硬苍白的骇然。 “娘,我要求娶明月县主。她已经同意了。” 沐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沐大娘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沐柏被他娘看得发毛:“娘?” 沐大娘放下簸箕,站起身:“你说要求娶谁?” 沐柏此时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娘,明月县主。” “就是那个往家送钱送东西的?” 沐柏点了点头。 沐大娘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讥讽笑容,然后问儿子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你的表妹啊?” 沐柏傻眼了,不可置信道:“星儿表妹?” “是呀,”沐大娘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语声悠缓地反说道:“你星儿表妹啊!” 沐柏突然觉得荒谬。他和星儿表妹虽说走得不算远,但也仅限于熟识。事实上他全力读书,母亲照顾他生活起居样样周到,星儿表妹常来帮忙做事,但是是帮母亲做事,不是帮自己做事,所以他根本,和星儿什么事也没有啊! 这次去江南,母亲还旁敲侧击对他说,说他只会读书不通事务,希望他能和陆大人搞好关系,将来娶一个官宦淑女有岳家帮衬他!还感叹着嘱咐他,说舅舅家对自己家帮助很大,星儿也常帮忙,要他将来给星儿表妹多点嫁妆,让星儿多一个娘家依靠的呀! 看儿子不可置信的表情,沐大娘森然笑了:“我前几天就和你舅母私下通了气了,到你弱冠,就给你们定亲事。这些年虽是没和你说,可是星儿常在咱们家住着,里里外外帮我打理,你也该是心知肚明,不会是以为只是因为亲戚,人家就活该这样帮忙吧?” 母亲的话很刺耳。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说的!沐柏虽是有些木讷,但是并不傻,一瞬间他就想清楚母亲这是嫌弃皎皎的名声了! 却听沐大娘道:“如今你刚进士及第混出点名头来,就想娶高枝?娶高枝也行,别认我这个娘!” 沐柏顿时如五雷轰顶,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你打算怎么处置你星儿表妹?翻脸不认人?打赏点嫁妆打发出去?我告诉你,我崔家的人不是乞丐,不缺你们县主的那几个臭钱!还是,”沐大娘一声冷笑,“想让我崔家人做妾?我也同你说,我崔家人没那么贱!要娶就得是八抬大桥,我们崔家,即便饿死,男不为奴,女不做妾!” 沐柏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沐大娘看了看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冷冷地道:“那个县主我见过,人是生得好,可我当时就不喜欢!哪有没出门子的姑娘,自己跑男人家里送东西的!我当时就觉得厌恶,只是没说,现在看果不其然,你们勾搭在一起不清白!这样不知自重的女人,别说是县主郡主的,就是公主,也休想进我的门!” 沐柏想解释:“娘!不是那样的!” 沐大娘将手一摆,根本不听,尖利道:“你不用和我狡辩,就她那个名声,不知让多少男人玩了看了,世家大族她哪家能进得去?看上你这么个只会读书的傻呆子,色迷心窍,被迷得晕晕乎乎,不过就是找个小门小户,拿你挡丑的!戴着一堆绿帽子,还自以为娶了天仙呢!” 沐柏更加听不得这样说苏皎皎的坏话,当下怒着喝止道:“娘!皎皎不是那样的人!” 看见儿子大声,沐大娘既失望又寒心,当下冷声道:“好!而今你翅膀硬了,有出息了!可以对我大呼小叫了!那好!你愿娶谁就娶谁吧!不过别往这个门带,我话跟你说清楚了!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硬要攀高枝,那就从我的尸首上才过去!” 沐大娘撂下狠话,摔了帘子进屋去了。留下沐柏一个人,万念俱灰。 他知道他娘,说一不二鱼死网破的性子。 第十三章 约会(六) 深夜很冷。沐柏彻夜未眠,只想到了一个主意。圣旨。 他得去找皎皎,让皎皎去求来一份赐婚的圣旨。一来是容光,二来,忠孝两全,母亲便也没什么话说了。 只要接纳了皎皎,他相信皎皎会能让母亲喜欢的。 至于星儿表妹,他和皎皎绝不会亏待她,会为她置办厚厚的嫁妆,送她出嫁的。 沐柏想定了这想法,只待天明去求见锦衣王和皎皎。因着锦衣王积威日久,据刑部的同事说,锦衣王在刑部有个外号叫鬼王,是因为他明察秋毫心思电转手段万千,任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随便看人一眼便知晓其心事,就像有他心通一般地可怕。沐柏想到自家母亲竟然反对,他真的见到锦衣王不露怯了才怪。 露了怯,又怎样面对锦衣王的责难。 他会不会不同意皎皎嫁过来? 沐柏一时紧张,一时忧恐,身体也一时热,一时冷的。 偏偏沐大娘也不是个普通女人。 她性情刚烈,人也能干聪明。沐柏想到的法子,她一晚上也想到了。 于是一大早,她将儿子的门“咯噔”一下在外面落了锁! 沐柏听到声音,跑下床想开门,开不了,跑过去想开窗,沐大娘先他一步在外面顶上了! 沐柏拍着窗子大喊:“娘!你这是干什么啊!” 沐大娘的声音冷静而嘹亮:“我这就去锦衣王府说清楚!只说你从小定了婚约,不能为了攀附权贵背信弃义!” “娘!”沐柏嘶声道:“我爱慕皎皎,不是为了攀附权贵,更没有背信弃义!” 沐大娘没有理会他,抽身向外走了。然后在她锁住大门的时候,他听见儿子破窗而出的声音! 那个巨大的声音让她怔了怔。她有瞬间的恍惚迟疑。 儿子这是动了真格! 自己儿子的性格,她是了解的。从小丧父,又因着他们孤儿寡母一开始受人欺负,她的彪悍强势支应了门庭,也支应了儿子的人生。 她一个人面对了所有的苦,让儿子一心只读圣贤书。 儿子从小听她的话,从不忤逆她惹她生气。儿子从不吃喝嫖赌,没沾过女人,从来规规矩矩地念书,考秀才,中举人,中进士,入仕途。 说穿了儿子的性情很温顺,砸窗子跳出来,是沐大娘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绝了她让苏皎皎入门的心。 一向听话的儿子,竟为了个不正经的女人,忤逆亲娘不顾一切了! 沐大娘是女人,而且是寡妇,她深知苍蝇不叮无缝蛋,那个苏皎皎若真个行止品行没问题,不可能被那些恶棍盯上,落下这么个名声!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行的正坐得直,二十多年谁敢说一句闲话! 她苏皎皎一个未婚少女,有那么一个强大的兄长护着,还弄得声名狼藉,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说别的,儿子这么一个正派的人,见了女人都躲着走,竟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想至此,沐大娘在大门外冷冷地道:“阿柏!我这二十年,辛辛苦苦养你长大,耗尽心血供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那苏皎皎烂大街的名声,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丢不起!想让她进门,除非我死!他锦衣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别人怕他,我不怕!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撞死在他锦衣王府的大门前!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护住我儿清白的名声!” “娘!”沐柏在院里拍着大门,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啊!” 沐大娘一脸决绝地悲声道:“我不管!都说位卑人微被人欺,这回便是下了圣旨,我也要拼死抗一抗!绝不能眼睁睁任凭锦衣王把他家嫁不出去的妹子甩过来祸害我的儿子!” 这般动静,又是非常安静的大清早,左邻右舍早被惊动了,齐齐出来看。沐大娘抻抻衣襟理理头发,一脸无畏肃然道:“各位街坊邻居大家做个证!从来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逆子何德何能,能让明月县主看中!我今儿去,就没想着活着回来,我倒要看看那锦衣王府,到底是如何欺人太甚!” 这件事,因一哄而上起,到底没有因一哄而上终。 住了好几十年的老邻居,不少人劝解沐大娘。 但是沐大娘要是个耳根软的,也活不到现在儿子中进士当官的光景了。 于是她一路孤勇,雄赳赳气昂昂而去! 沐柏在身后拍着门哀求:“各位叔叔大伯婶婶大娘!谁给我开开门啊,开开门啊!” 其实锦衣王府真没有欺人太甚。沐大娘一到大门口,就用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要见锦衣王!” 然后她就被卫伯客客气气地迎了过去,坐在客厅里,来往的侍女端了香茶点心,对她手中的匕首视若无睹,只是告诉她:“王爷随后就到!” 沐大娘手握匕首,带着种自尊的好奇,轻轻打量了客厅两眼,发现除了宽敞讲究一点,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 “王爷来了!”听得门外一声轻唤,沐大娘陡然坐直身体握紧匕首,然后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跨门槛而入。 一见之下,如云散月明,沐大娘觉得自己的认知出了很大的偏差。 民间传说中的锦衣王,小儿止啼杀人如麻是何等可怕,可面前的人,温文如玉又贵气天成。 在她眼中,从未觉得哪个男子能比得过自己的儿子,可是见了锦衣王,也得承认,无论是姿仪还是气度,人家是人中龙凤,自己儿子不过是河沙凡夫。 只这一瞬息间,就打杀掉了沐大娘所有的骄傲怨气。人家锦衣王欺负自家贫弱,把自己嫁不出去的妹子甩过来祸害自己儿子?貌似,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沐大娘将匕首往袖子里藏了藏,然后庆幸自己当时口上留德,没有用更恶毒的话来表达同一个意思。 苏岸面含微笑,音声和煦:“伯母,坐啊!” 他竟然,叫自己伯母? 沐大娘突然之间就真的生起了一种畏畏缩缩的手足无措来。原来只有到了真正上位者面前才知道,有个进士儿子,自己平日里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容光与优越感,是多么不堪一击! 沐大娘并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应答招呼,她只是傻乎乎听话地坐下了。 有侍女进来给他奉茶,苏岸还微微欠了欠身,让侍女下去了。 茶香氤氲而出,苏岸并没有喝,而是带着矜持的微笑,状似无意地寒暄客套:“沐郎中在淮扬,陆大人麾下,因着这一场共事之缘,小王得知他由寡母养大,一路艰辛。今日得见伯母,果然,女中豪杰。” 沐大娘突然老脸一红,生起如坐针毡之感。 她以为阎王爷好见小鬼难当,她料定会受到无数诱哄威胁,拼尽力气以死相逼才会见到锦衣王,然后也定然会落得个血溅当场。 因为受迫害的妄想太过强烈执着,乃至于没有受到迫害反而让她胆战心惊。听得苏岸如话家常,她回神好久,才想起了自谦回复一下:“王爷谬赞了。” 一时倒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如鲠在喉的婚事,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苏岸言语间眉目温和:“家妹无状,让伯母见笑了。” 这般说,云淡风轻,谦逊低柔中也是满满的宠。而沐大娘听来却仿佛石破天惊,她从被欺辱被逼迫的思维迷雾中陡然醒来,只当自家儿子是好的,是被勾引被欺瞒的,可人家是锦衣王的妹妹,世上多少趋炎附势的人,还真的愁嫁到非要勾引自家一个五品小郎中! 这般想着,沐大娘不知是羞是愧,张口连声道:“是犬子无状!犬子无状!” 苏岸笑而不语。沐大娘索性一鼓作气:“今日老身就是替儿子赔罪的,他从小订有婚约,哪能因为得了县主的青眼,就可以背信弃义!” 这时听外面侍女的声音道:“王爷,沐郎中求见!” 沐大娘陡然站起来! 儿子怎么来了! 门开了,除了沐柏,门外还站着苏皎皎。 沐柏骇然看着苏皎皎,他的脸色煞白,本来气喘得扶着肚子,此时也忘了。 他看见苏皎皎的脸色,有瞬息间的大脑空白眼神茫然。 他被邻居放出来,拼命地追,还是晚了一步。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锦衣王到底交涉到了哪一步,可是皎皎在门外都听到了! 母亲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说的? 待厅堂里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很不安惶恐。 他原来觉得无法面对的是锦衣王,现在才知道,他不能面对的,是苏皎皎! 苏皎皎几乎是屏住声息地望着他:“你,和星儿姐姐早有婚约了!” 沐柏的心一时绞了起来!他一时不敢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心爱的姑娘。他不撒谎,母亲没法下台,他若撒谎,一辈子都难以和那个曾经用心爱慕过的人交代! 他的皎皎,就这般命苦吗?看上她的人,除了纨绔禽兽,就是势利小人? 除了婚约,这份厄运让她情何以堪! 沐柏一时间心思电转,他突然绝望地扭过头,将眼底的泪逼了回去。 待他回过头,他红着眼眶,嘶哑哽咽地对苏皎皎道:“我,不曾骗你!我,不知道自己有婚约。” 这声音语言,他已经情到深处,用极了心,可是苏皎皎听来却只是轻飘飘推卸责任的一句。 苏皎皎咬了咬唇,便想起那个为她端茶和她一起摘凤仙花的姑娘。 纯朴温驯。 是个好姑娘。 可是这个人,一句不知道有婚约,就把人家推得远远的! 一个人说自己不知道有婚约!这不是骗三岁孩子的假话! 沐柏看苏皎皎的形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皎皎不信他! 抑或是,皎皎不信一个母亲会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泼污水! 沐柏那个瞬息间,快步走到锦衣王的面前,然后轰然跪倒在他的脚下! 沐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唤了声“王爷”,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沐大娘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一下。 她的儿子,她的宝贝儿子啊,如今以这么一副可怜而卑弱的姿态,蜷缩臣服在那个人的脚边上。 那一刻在沐柏心里,真的希望锦衣王是那个传说中闻者变色的鬼王,有他心通,能辩识真伪,能读懂他胸腔里对皎皎的一片赤诚! 皎皎不懂没关系,锦衣王懂就行,他肯信就行! 因为锦衣王信了,皎皎早晚都会信的。他的皎皎终是会懂,即便不成夫妻,可她被一个正人君子心怀赤诚地爱着!即便门第卑微,可是只是因为她是她而爱她,不是背信弃义,不为攀附权贵! 事实上,苏岸还真的懂了。 他们母子间的一个眼神,他便懂了。 那位沐大娘,见到儿子的瞬间,心思惊恐,眼神骇然。 而沐柏眼里的悲恸,根本不是作假! 读懂的苏岸有瞬间的动容,内心唏嘘。他起身,伸手去扶沐柏。 不想沐柏不肯起来,只是重重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响头。 空旷的厅堂被这三声响头声回荡着。沐大娘又痛又疼,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一步。 沐柏抬起头的时候,额头红肿了。他也不起身,而是转个方向朝沐大娘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回沐大娘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却听得沐柏嘶声道:“娘!是儿子不孝,与皎皎先私定了终身!儿子愿意听从您的吩咐,迎娶星儿表妹!只是,皎皎不合您的缘法,儿子不孝,求您说句话,此番过错,不是因为儿子背信弃义,也不是因为皎皎行为不端!怪只怪天意弄人,儿子没这个福气罢了!娘!” 沐大娘万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般话。她虽然彪悍固执,但也知道明面上只能污自家儿子,说他贪慕富贵背信弃义,却不敢承认是自己嫌弃苏皎皎名声不好行为不端的!此时儿子逼他说这番话,不是要让她□□裸承认是自己棒打鸳鸯天打雷劈吗! 沐大娘的手抓着椅子扶手轻轻地抖。她一时恨不得冲上去打儿子两下,撕了他的嘴! 沐柏却是又给她磕了一个头,哀求道:“娘!我什么样对我自己没关系,您是我娘,便说我杀人放火大逆不道有什么关系!可是皎皎命苦,她青葱年纪,彼时沈王爷势微,只因她长得好被纨绔恶霸强娶,心下气不过才做了过激的举止!要说那高三儿更是恶贯满盈的,被他糟蹋的良家女子不知凡几,皎皎杀了他有什么错处!娘,您也是女子,难道女子被恶人看中就活该死吗!儿子无权无势,家里又贫,皎皎能看中儿子什么,不就是儿子一颗爱慕她珍重她的心吗!您不同意我不娶就是了,偏又说什么背信弃义!娘啊!难道看中皎皎的,除了恶霸就是小人,她刚及笄,若存了心结,将来嫁人还有活路吗!” 苏皎皎热泪奔涌。 她一扭头跑了! 沐大娘的匕首轰然落地。一切,戛然而止。 第十四章 琼花宴(一) 春阳和煦,林子里有鸟鸣啾啾。 淡淡的绿柳扶风。杏花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走上去薄薄的一层,温软湿润。 苏皎皎坐在秋千上,穿着白底绿花的春衫,一头墨发没有好好打理,慵慵懒懒如缎子似地斜披在肩背上。 苏岸走过去的时候,正看见苏皎皎用脚尖无聊无赖地踢打着地上的落花。 他的影子盖住她的视线,苏皎皎抬头看。 苏岸微笑。 “来,”他说道,“让哥哥抱抱!” 苏皎皎一脚将落花踢得老远,嘟了嘟嘴规避道:“还是不要了。” 苏岸也不生气,她不过来,他便走过去在秋千架上坐下来迁就她。 “还在烦恼呢?” 苏皎皎眼底一潮,扶着绳索将头转向一旁。 苏岸便笑了:“这时节你云姐姐那里景致不是一般的好,皎皎不如过去散散心去。” 苏皎皎陡然便想起了哥哥的那副画,以及那两句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强悍如哥哥,也是对心仪仰慕之人求而不得。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幽怨埋怨,他一向清风朗月光风霁月地生活。 而今云姐姐近在身边,为人妻为人母,如此咫尺天涯,他也从来不动声色。 苏皎皎一时便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般的感触错觉,她像一只毫无机心的乳猫一般,歪在了苏岸的肩上。 苏岸一笑,伸出臂弯揽住她。 苏皎皎往他的腋窝里蹭了蹭,伸手环抱住苏岸轻声道:“云姐姐诗画造诣太高,而我没空,还要抓紧时间做酱呢!” 嗯,皎皎就是这点好,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喜欢伤春悲秋,多干点活多挣点钱,就能烟消云散了。 而很快苏皎皎就接到了长公主府的帖子,到了一年一度京都权贵官宦之女的全体聚会,琼花宴。 京城北地不产琼花,但唯独长公主府里有一大株。有专门的花匠特殊打理,每年暮春,高大的琼树枝繁叶茂,幽香漫透,花开得蔚为壮观,从此成了京城贵妇人争相观赏的景观,长公主也不吝啬,干脆打开大门广邀宾客。凡京城五品以上的女眷,无论文官武将,皆发请柬,一同观赏琼花。 云瑶特意上门邀请苏皎皎一起去赴琼花宴。 苏皎皎特意打扮过了。 她这几次宴会的经历都不太好,如今情场失意,但也可以像哥哥一样不动声色清风朗月的生活。 她穿了件藕荷色霞光外衣,雪色银丝杏花裙子,头上绾着那套千水楼的中秋明月。 她的个子又长高了一点,目光清澈风华初露,在如此盛装打扮之下,启唇扬眉之间,眉宇间已悄然生出了她自身也不曾察觉的少女媚色。沈嬷嬷在一旁见了,既惊且叹。 县主竟有如此风华,怎奈命途多舛。 在那个瞬间沈嬷嬷也心有狐疑,这王爷,是在哪里收养的县主,普通人家的女儿,莫说养在乡野,就是京城大户,也收拾不出这等颜色来。 长公主一年一度的琼华宴,自然极其热闹。连云瑶这种超然凌于应酬之上的大才女也目露向往,她对苏皎皎道:“你不知道,那株琼树特别神奇,就是在南国也不常见到的,我嫁人之后再难出远门,可每逢看到它,也能遥想一下江南烟雨。” 苏皎皎笑笑。她长于南国,琼花不是什么稀奇的。她也没有云瑶那般的诗画情怀,靠着一株琼树,想出整个江南的烟雨。 于苏皎皎来说,江南烟雨,只在他们饶县的小院子,在屋前那株杏花,在门前株株细草,又或者,是淮扬码头雨伞下那袭局促青衫,无论什么,都跟那什么劳什子琼花没有关系。 她在京城没什么朋友,虽有段时间□□日笙歌遍邀武官的妻女,但也仅限于热热闹闹谈谈笑笑,真正的手帕交也是需要时日打磨,一见如故哪有那么多。 事实上云瑶于社交场也是个奇葩存在。因她个人的才华名气凌驾于夫家的官职地位之上,所以多有一些清高的恶名、身份的尴尬。你说人家是把她当举世闻名的才女招待呢还是当个普通命妇招待? 当然云瑶不介意人家怎么招待她,她看的是花,不是别的。 在她身边应该是比较清静的,苏皎皎寸步不离跟着她。 但云瑶也有应酬,因为在京师,也不乏才女。总有仰慕她才华的夫人小姐与之交好,而且还是那种同气相投的特别交好。 在云瑶的圈子,免不了要吟诗作画,探讨文章。苏皎皎于诗画一道,虽不能说不懂,但也并不精通,尤其与云瑶相交的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眼高于顶,便是那些高门贵女她们也常常不放眼里,何况苏皎皎这种没有出身的野路子。 苏皎皎便自动退出了。 她一脸灿笑对云瑶道:“云姐姐!那边开好多花,我去那边看看!” 那边牡丹芍药姹紫嫣红开遍也确实是热闹,而云瑶也确实是走不开身,于是任凭苏皎皎带着沈嬷嬷和阿荷,离席而去。 云瑶这圈子里人,根本无视苏皎皎的来去。有文化人的排挤很是文雅,不讥讽不谩骂,就是不说话。 只一个和云瑶相交最深厚的梅夫人与云瑶轻声说笑一句:“你这妹妹倒爱看热闹!” 这话不是个褒义的,赏琼花,雪般高洁是何等风雅事,可是苏皎皎奔着牡丹跑,便如同世俗的追名逐利,失了格调。 云瑶只微微一笑:“花木无本心,人各有秉性,梅姐姐可是着相了!” 见她为苏皎皎辩护,梅夫人也不生气,反是朗声笑了:“就你牙尖嘴利!也就是你这等丹青圣手,园子里的牡丹不图富贵,反显清雅!” 梅夫人这话,幸亏长公主不在身边,否则真是连长公主也编排了。这话里意思无非是说长公主这琼华宴,偏弄出那许多富贵的芍药牡丹,显得俗艳许多!不比云瑶灵心慧质,种牡丹一样清雅。 云瑶落笔之时心无旁骛,却也失笑道:“梅姐姐这话,我怎么便不富贵,少了富贵底气的清雅,那是清雅吗,分明是寒酸!”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一个明媚少女轻轻画着花蕊,头也不抬柔声道:“云夫人这话甚是。你那一副玉雕,有价无市,随便一出手,就是寻常人家的一场富贵!” “所以呀,”云瑶笔下流转如若云烟,“我们可不能只顾风雅,让那些富贵的人家笑话。” 话音落,画作完。一众人都围上去,也不顾话语争锋,只顾着画上意境。云瑶却抽身出来,在婢女服饰下净手,目光看向了苏皎皎所去的方向。 把她带出来,却没照顾好她。 那琼花树果然是神奇,堪称繁茂第一。它的树干足足人的两抱粗,枝干舒展,竟是横斜了半条路,花若堆雪香如海,竟是种遮天蔽日不可一世的繁盛! 花开得这么烈,好像转眼就能烧成灰。 自是所有游人都可驻足观赏,可是最有利的地形,还是让给了那些才女贵人。 其余的女眷,根据各自的圈子三五成群散在各处。事实上赏花虽是盛事,但除了那些才女们之外,又有几个小姐夫人真的是为赏花而来。 所谓交际,无非丈夫儿女。 偏苏皎皎因为看个牡丹花,就误入了顶层贵女圈的交际。 说起来她并不是来不得,这琼华宴本来就是来宾随意的,只要不是禁区,无论家世品级,既是进来了,就随便到处去。 而且这些人她还都认识。 公主宋静怡,咸阳郡王府的宋青芷,林氏的侄女吏部尚书的嫡女林晓风,林氏的外甥女齐国公世子的嫡女齐妍如,宋静怡的姨表妹广安侯世子继室所出的崔媛,还有长公主的未婚儿媳、礼部侍郎的嫡女颜采薇。 这一帮子人,虽都认识,但多有过节,有那么一两个看似没过节,拐上几拐,还是有过节。 苏皎皎没有惹事,她只是恪守着自己看花的规则——离花一尺远,本本分分地看花。 可不是她本分,就没事端的。 她那种看花的样子,离得远远的,给人一种走马观花不懂还强装的错觉。 而且近来,苏皎皎实在也是京城里的大笑话。在柳定河畔和一个五品小郎中有了私情,还被人家的娘拿刀顶着脖子拒婚,实在是把脸丢得大发了。 而今不老实在家猫着,还敢出来溜达赏牡丹! 脸皮真是够厚的,实在是真的不要脸! 这个豁口,是与苏皎皎有着夺夫之恨的齐妍如捅开的。 齐妍如脾气本来就不很好,本来双方家长都在私下把她和宋青彦议亲了,偏偏横插了苏皎皎这么一杠子,此仇此恨本就无解,正好这么一个千古难逢的好机会,苏皎皎点背,自己撞上门来,她不狠狠地落井下石踩上几脚,心里怎么舒服! 于是齐妍如斜着苏皎皎的方向大声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有人啊,自己残花败柳,还不知自重,勾引人家的五品小郎中,在柳定河畔弄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笑话啊!” 这事谁不知道!但大家也都带着不怀好意心会神知的恶毒起哄,围着齐妍如喧笑道:“谁这么不知廉耻!”“沉香楼的花魁妓子吗!”“到底是谁啊!”“光天化日吗!” 齐妍如冷笑道:“可不光天化日嘛!不过她可是连沉香楼的妓子也不如,人家沉香楼的妓子还等着客人上门呢!再说一个五品小郎中,也配登人家沉香楼的门?你可真是抬举她了!” 少女们有意无意看向苏皎皎,带着轻鄙和嘲笑,还有幸灾乐祸的厌恶。于俗世来说,人言可畏,这种目光就能杀死人!沈嬷嬷脸色煞白,忙给阿荷一个颜色,一左一右扶了苏皎皎要到别处去! 苏皎皎却是面色如常,她拨开沈嬷嬷和阿荷的手,津津有味地听着,毫不畏惧地直接和看过来的目光对视。 第十四章 琼华宴(二) 于是齐妍如一行更是大声。宋静怡高高地坐在石桌上,兴致盎然高声道:“有这等事!快给我说说!哪个贱人这么不要脸,公开把脸丢到大街上,给个五品小郎中狠狠地踩!” “公主你久居深宫!这事外面都传疯了!那个小郎中的寡妇娘,以死相逼,”齐妍如扶了扶鬓角的簪花,惟妙惟肖地学着乡野泼妇的尖利的声息道,“你敢娶那个贱妇进门,老娘就死在你的面前!想把那堆见不得人的烂肉丢给我儿子,死也休想!” 她学得既夸张又形象,众女一时哈哈仰天大笑起来。 唯有林晓风有些局促,她甚是怜悯同情地看向苏皎皎,示意她快走! 可苏皎皎没有走,反是上前了几步,骇得沈嬷嬷连忙一把拉住。 宋静怡瞟见了苏皎皎的动作,当下一声冷笑:“妍如你说的不是那个苏皎皎吧,我怎么看着有人想要摩拳擦掌上来打架呢!” 齐妍如斜了苏皎皎一眼,挑衅道:“县主可别生我的气,外面都这么传,我这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苏皎皎往旁边的栏杆上一倚,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和一只鸟一般见识!” 齐妍如脸上一僵。 要说恨苏皎皎的,宋青芷也是恨得很深的一个,无他,自己的家被这一个苏皎皎彻底搅得乱套了!祖母离居,父母失和,母亲大病一场,三哥被人嘲笑。每次见到母亲憔悴,她便对那个苏皎皎心头火起。此时见齐妍如被苏皎皎用话语将住,当下安慰道:“表姐勿气,你也不要和一个贱人一般见识!” 苏皎皎笑意嫣然:“你说谁是贱人?” 宋青芷针锋相对:“以为蹭个县主,就很尊贵?” 苏皎皎道:“我还以为忤逆嫡母逼母上山修道的人才算是贱人呢!” 辱及林氏,宋青芷哪里忍得,当下起身怒气冲冲地喝问:“你说谁呢!” 苏皎皎不以为然地反声道:“郡主可别那么生气,外面都这么传,我也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宋青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林晓风息事宁人地扯扯宋青芷:“好了,妹妹,别与人争锋斗气。” 苏皎皎慵慵懒懒地伸着懒腰,看着宋青芷被扯着坐下。 花园里瞬息静寂。 但是那一行六人,哪里肯这般偃旗息鼓地受辱。所以很快,广安侯家的崔媛便摇了摇宋青芷的手道:“郡主不必烦恼,理会那等人干什么,郡王妃哪里有错,一个五品小郎中的寡妇娘,还以死相争不让她进门呢,何况咱们郡王府那样的门第,三表哥那般的人中龙凤?” 齐妍如道:“是啊,姨母十多年侍奉老郡王妃无不尽心,这个京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岂是那无知贱婢几句诽谤,就能泼姨母脏水的?” 礼部侍郎家的嫡女颜采薇,在这里最年长,最晚说话,也是一锤定音:“郡王爷郡王妃忠孝,京师里有口皆碑,就是家父也常常赞叹。” 礼部侍郎颜光华,执掌礼部许多年,最是一丝不苟待人待己皆以严苛著名,他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一锤定音! 这般人物苏皎皎也听说过,她便在一旁闲闲凉凉地插了句:“那颜大人如何评价我啊?” 颜采薇就事论事,正色道:“家父的评论只有四个字,伤风败俗!” 苏皎皎微笑:“伤风败俗的是指我哪件事啊!” 颜采薇道:“君子坐不垂堂,你是一个女孩子,更应自爱自重,让自己免于危险骚扰。饶县之事,听起来情有可原,然则事情并非只有那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出了那样的事,究其根本原因还是你自己的抉择修养。高三公子那件事同样,你本来可以选择让锦衣王出面摆平,却以女子之身犯险,惹下风言风语。你看中了那个小郎中,自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偏你恣意妄为私定终身,惹得天下笑。明月县主,你我不必逞些口舌之利,只扪心自问,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因你惊世骇俗而起,以伤风败俗而终?” 苏皎皎正色点点头,遥遥地行了个抱拳礼:“受教了!” 崔媛见自己人占了上风,当下噗嗤一笑:“受教可不敢当,只要我是你,早一头撞死了干净!” 齐妍如马上道:“是啊,不知道被那高三儿怎么玩弄了,还有脸活在世上,妄想婚嫁呢!” 宋青芷语声凉凉地道:“不止妄想婚嫁,还妄想我三哥呢!” 齐妍如吹了口指甲上的花屑嗤笑:“是啊,仗着自己那几分颜色,癞□□想吃天鹅肉,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肉被几个癞□□吃过了吧!” 这话太过刻薄露骨,颜采薇皱了皱眉。 宋静怡依旧是坐在石桌边上高高在上,她的姿仪优雅高贵,说出的话却是恶毒无比:“是呢,估计天下那些浪荡子,以后听了明月县主的名号就该望风而逃了!这好好的跟人家裸裎相见娇妻美妾呢,就突然手起刀落割人命根!即便高三叔那般高手,也能在你身上命丧黄泉!如今我倒真想问问明月县主,你说你是不是就喜好这一口呢?喜欢别人逼着强迫着,当时是表现得有多心醉神驰心甘情愿,才能让别人放松警惕呢?” 此话一出,无人再敢应和。苏皎皎却始终微笑,还一本正经地探讨:“喜欢不喜欢倒也谈不上,只是真的遇上了,你说怎么着吧?” 宋静怡一声娇笑:“刚才颜家姐姐说了,君子坐不垂堂,你上赶着去,我们可没那么大胆子!” 苏皎皎却依旧是和言细语好脾气:“这个有时候是上赶着,有时候也不是。我是个小地方出来的不懂什么事,但不知若是诸位真的遇到不好的事,以诸位的品性修养,该如何应对?” 齐妍如语出嘲讽:“我不若一头撞死!” 崔媛道:“就是!宁可玉碎,岂能瓦全?” 宋青芷白着一张脸:“至少能自生自灭,不给别人填恶心!” 林晓风咬咬唇,没有说话。苏皎皎反倒问:“林姐姐说呢?” 林晓风道:“愿不遭此厄运!” 苏皎皎却不放过:“若必须遭逢呢?” 林晓风未答话,宋静怡冷笑道:“拼个玉石俱焚罢了!” 苏皎皎看向颜采薇:“颜姐姐如何说?” 颜采薇略顿了一下,目光清正:“当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 “我便是如这般逍遥苟活,还计划着将来嫁一良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苏皎皎语声一落,众女中有不屑的“切”的一声传来。苏皎皎置若罔闻,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回眸对众女笑道:“愿诸位不违此誓言!” 苏皎皎回到云瑶那里,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喝茶。琼花的浓荫铺洒,微风吹动,处处盈香。沈嬷嬷和阿荷陪在一处,心有担忧,劝苏皎皎道:“县主不必放在心上。他们不过因为旧恶,出口恶毒而已。” 苏皎皎呷着茶不以为意:“嬷嬷放心,所谓相骂无好言,若都是阿谀赞颂,还叫什么骂!我对她们出口,不也是很恶毒吗?” 沈嬷嬷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她看了阿荷一眼,眼中狐疑,这,这县主是不是也太淡定了? 阿荷也不清楚苏皎皎的心思,对苏皎皎道:“琼华宴好大,县主还想去那边逛逛吗?” 苏皎皎却是兴致盎然地放下茶,应道:“好!我去和云姐姐说一声!” 苏皎皎又去和云瑶交代去向,沈嬷嬷和阿荷相视一眼,暗自庆幸,看来县主是当真没放在心上,还想着去别处绕呢! 这就对了,天下悠悠众口,你能不让别人说吗? 别人再怎么说,自己个儿还得活不是? 沈嬷嬷和阿荷很是振奋精神,这回可得把招子擦亮了,不能遇上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边是一片片的桃杏,有凋落如雨有绽放如火,里面多是一些武官和四五品官宦人家的妻女,与苏皎皎熟络的人自不必说,便是不熟络的,也点头打个招呼,大家说笑赏花,其乐融融。 与云瑶回去的时候,苏皎皎带着轻松愉悦的辉光,她像只快活的小燕子,一下子跳上车去! 云瑶看她开心,也笑了。她的笑容像冉冉的春云,明媚、柔软,苏皎皎不知哪路人来疯,突然抱住云瑶道:“云姐姐,你真美!” 云瑶也亲亲密密抱住她,“皎皎才是美丽!” 于她们童车的是云瑶的一个婢女和沈嬷嬷。沈嬷嬷看这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由笑了。 其实论五官容貌,云瑶可算不上特别美的一个,她长得淡眉淡眼,最多算是温婉,但要论及赏心悦目的气质,她如同暖阳春水一般,一身清润,冰消雪融,再也无人能及。 所以苏皎皎称赞云瑶美是出自真心,云瑶也懂她话里的意思。 苏皎皎道:“我今日见姐姐于纸墨之间,信手挥毫,那份雍容闲适,当真是羡慕极了。又闻你们论诗说画,姐姐只需寥寥数语,众人皆马首是瞻,当真也仰望极了!” 云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就你的嘴甜!” 其实苏皎皎在淡淡地想。云姐姐如诗如画地过日子,日子也便成了诗。如云姐姐这般,伸手能挣来金山银海,袖手便已经超然物外,她有着卓绝高超的技艺本领,更有极其丰盛而充盈的内心,故而完全不必去依附于丈夫的仕途。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上哥哥,让哥哥十数年,伊人已婚嫁,他依然念念不忘啊! 只是这样的人举世只有一个,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苏皎皎出神的功夫,云瑶已然笑眯眯地拿出副画来,在她的面前展开。 苏皎皎凑过去看,瞬间惊喜地叫道:“姐姐画的是我!” 那是一副看似普通的侍女赏花图,乃至于人只是寥寥数笔,而花却是浓墨重彩。 可是只要有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仰着头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人儿! 对于书画鉴赏,苏皎皎即便不能一语中的,但也绝不是个白痴糟蹋东西!她一眼也能看出,这副画具有传世的价值。 画中花树以压倒一切的辉光和色彩,偏偏成了陪衬。 而画中人以一种淡薄而微弱的存在,成为了主角。 繁盛的陪衬,一眼下去,第二眼便淡了,弱了,可有可无了。 偏那画中人,一眼之后,禁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 偏偏那少女的线条、衣饰非常简洁,墨线勾勒白如月光,而就是那个明眸皓齿的美好轮廓,让人禁不住想看得再近些,再真些! 一睹动人眼,二睹动人心,三睹动人情。 看似简洁蕴藉,实则回味无穷。人物画最难的是□□,这幅图不仅人物的□□俱足,还令人心荡神驰,欲将之护在手边,怜在心间。 偏偏伊人是画,即便尽在咫尺,也是远在千里,求而不得自让人辗转反侧。 苏皎皎品出其中精髓以后,连忙非常宝贝地将画卷起来护在手中,还在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云姐姐你可真是,把我画进画里干嘛,画成这般样,你又那么有名,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你还怕我不招惹登徒子吗!” 云瑶哈哈大笑。 她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哈哈大笑了。 小丫头说话可爱。 不枉她一片苦心。 回到锦衣王府,苏皎皎献宝似地把画拿给苏岸看。 苏岸正在给宋祁钰上课,苏皎皎闯进来,不但没觉得有错,反而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地大呼小叫。 “哥!你快看!我云姐姐给我画的画!” 苏岸便拿过花卷打开,宋祁钰也凑过头去。 一眼之下,方觉二眼惊艳。 宋祁钰还是个生手,苏岸却是其中老手,他静静看了片刻,放下画卷微笑道:“你云姐姐,是想给你做媒。” 苏皎皎还当真没想到这一出,她鼓着腮帮子瞪着眼对苏岸道:“啊?不是为我招登徒子的吗?” 宋祁钰不解道:“什么登徒子?” 苏皎皎指着画道:“你看!把我画得这么美,知道画的是我,还不给我惹祸?” 这话说得好不自在,完全不知道羞耻为何物,可是宋祁钰知道啊,当下“噗”一声笑了,打趣道:“画得美有什么关系,一见到真人,也就祸不起来了!” 这是说她真人长得丑!苏皎皎不干了,伸手去抓宋祁钰的痒,宋祁钰大笑着躲闪,苏岸也不呵斥,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笑闹。 待笑闹稍歇,苏岸道:“时间选在琼华宴,此画一出,与你云姐姐交往的夫人小姐自然争相仰慕,对你的偏见就小了。待你云姐姐稍加点拨,带着你接触接触,就不难给你找一家如意郎君了。” 还有这弯弯绕绕,云姐姐竟是动真的,苏皎皎此时方明白为何在车上云姐姐哈哈大笑了! 原来就自己傻,怕美色惹人觊觎,闹出了笑话! 第十四章 琼华宴(三) 苏岸与她说,这段时间好好修身养性,过不久云姐姐定会带着她有些应酬。 苏皎皎不以为然。她已经对嫁人不是非常感兴趣了。 她只恨自己没有云瑶那等本事,过不了云瑶那般格调的生活。 她觉得,云姐姐有许大哥是这个样儿,可即便没有许大哥,或是遭遇家破人亡,她还会是这个样儿! 于是苏皎皎真的是非常非常认真地计划起自己的未来来! 她觉得,她背靠哥哥这棵大树,自己谋生把日子过好不是问题。 她会做酱菜,而且说实话,她日常的家常小菜也做得非常不错。哥哥和宋祁钰吃惯了,不喜欢大厨房,就喜欢她开小灶! 苏皎皎便想着,她有做酱菜的本事,把酱菜做得臻于极致,让别人的酱菜无论是色泽还是味道都望尘莫及自愧弗如,那么她即便不能有云姐姐那么大的名声那么多的钱,可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然后她可以置一个小院子,开出地来,能种菜能种花,搭一架葡萄藤,下面摆上桌椅可以读书写字。然后她也买一个大庄子,每年可以去庄子里住几天,最好有山有水,纵歌跑马,何等逍遥自在! 如果哥哥一直不娶,那与哥哥便这样生活在一起也挺惬意的。只是她已经长大了,老是在一处貌似也不对。 于是苏皎皎万分惆怅。哥哥的眼光实在太高啊,中意的是云姐姐,可到哪里找出第二个云姐姐啊! 时光便这样倏忽而过,待梨花如雪片般飞落的时候,夷秦的使者来了。 新任的夷秦王,是老夷秦王的同族远支,当日夷秦王室被族灭的时候,因那一支被排挤流放,远到大西北安身。此番回到故乡,重新称王,臣服于大周,成为年年为大周进贡的附属国,每年的一次觐见,规格相当高,是夷秦王世子亲自带队。 夷秦觐见,对京城百姓来说,十数年已经习以为常,本不会引起什么震动,但是今年又有不同,夷秦王世子要向大周皇室求婚。 求婚不是和亲,这在性质上不一样。求婚是为了通两家之好,不是为了求和罢战。只是说是这样说,但毕竟夷秦地处蛮夷,就是将来做王妃,也是边塞苦寒之地,与大周的繁华富庶,不可同日而语。 而大周的皇室嫡系,目前公主的年纪尚幼,若说勉勉强强能行的,宋静怡十一二岁,可毕竟没有及笄,还是不太人道。 宋璟倒是有兄弟,可是那些个就藩的王爷家的郡主,不是已经出嫁便是年纪太小,还真就扒拉不出来人手,唯一的就是咸阳郡王家的宋青芷,可有碧心郡主那一档子事,现在再把人家家里的姑娘拉过来,也真是有点天怨人怒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锦衣王府。那里真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啊,论硬件年龄,苏皎皎已然及笄;论身份,锦衣王的义妹,没有皇室血统可是地位挺高;论渊源,当初锦衣王一举荡平夷秦,而今两族通好,也是传为佳话;论手段,那苏皎皎恶名远扬,完全不怕她被夷秦欺负了去;关键是论容貌,那苏皎皎姿容出众,很是拿得出手,不怕夷秦不满意! 而且说实话,大家心里还有个不可言齿的想法,苏皎皎这妖女,大周的男子是无福消受了,还是便宜了夷秦的去吧! 只是,即便处处都合适,可是锦衣王一个人在那儿卡着,他不说句话,除了皇帝,谁敢开这个头啊! 可皇帝也不肯,他竟有意下昭,询问天下闺秀,哪个愿效法王昭君自请嫁去夷秦! 一众大臣苦口婆心先劝住了!大家觉得若是身份容貌不匹配的女人应召,这样对夷秦世子是个耻辱,不利边疆安宁。 一时便有点风声鹤唳,世家权贵家中有适龄女的,都纷纷选人议亲。 沈嬷嬷也听到了风声,看着苏皎皎有些忧心忡忡。 偏苏皎皎不以为然,她甚至倚着梨花树笑眉笑眼:“夷秦有什么不好,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喝奶吃肉,还能死人不成!不过那夷秦世子若是长得又老又丑,我可就不能嫁了!” 骇得沈嬷嬷一把堵住她的嘴巴:“噤声!这要让别人听见了可是不得了了!” 苏皎皎洒然一笑:“别人谁听得见!便是听见了能怎么着!” 沈嬷嬷急得跺脚:“我的县主啊!你知道那些人都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鬼胎啊!那夷秦是个什么好地方,翻脸不认人的,看着现在是称臣纳贡,知道哪一刻就兵戈相向了!” 苏皎皎望望如洗的碧空,突然朝沈嬷嬷眨了下眼睛,笑着跳下梨树道:“嬷嬷放心,哪个敢不如我意乱点鸳鸯谱,当心我,”苏皎皎挥着梨花做了个下切的手势,“阉了他!” 沈嬷嬷忽而又一阵,心惊胆跳! 还是那间小酒馆,斑驳的石墙长满青苔。此时苏皎皎还是坐在那张桌子上喝酒,只是陪她喝酒的,换了人。 剪子刘对于苏皎皎叫自己出来,既意外又惊喜。 他的胳臂断了一只,但是人还活得好好的,看着还算健康。 “县主,”剪子刘红了眼眶,唏嘘惭愧,“想不到您还能来见我!” 苏皎皎笑一笑,为他满了酒:“伤全好了吗?家里老人好?孩子也好?” 剪子刘说不出话来,只将酒一饮而尽:“好!都好!” 苏皎皎扣着杯子,垂眸道:“这次请刘大哥来,是有件事要请刘大哥帮忙!” 剪子刘慷慨允诺:“但凭县主吩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苏皎皎举眸相对,盈盈一水间,似雪落般冰冷沉静:“要什么粉身碎骨,你只为我,去使馆递个消息。” 待剪子刘匆匆下去,苏皎皎没有动。 她拿着酒杯,倚在窗口,向外看。 外面绿柳如茵,人来车往,再不复那日的落叶满京城。 或许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换成了她,会时常想着过来看看,并不是为,有人会在这里等她。 而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等她,独对风霜雪雨。 苏皎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今春日暖阳斜照,慵懒午后。苏皎皎喝酒不再呛,却也不懂其中滋味,只觉得苦辣在喉。 她歪在窗棂上,轻轻地闭上眼。 一开始大片大片的光斑在眼前乱晃,渐渐地归于沉寂,在这个无人少客的时刻,只觉得天地都仿佛在那春阳暖照中,渐渐发酵,如醉酒般醇厚缠绵。 直至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苏皎皎猛地睁开了眼,她直起身,目色清明,再没有丝毫的松懈懒散。 她亲自去打开了门。 门外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高大青年,高鼻深目,风度翩翩。 他轻轻施了一礼,面带微笑:“明月县主安好。” 苏皎皎还礼:“奇诺世子安好!” 两人进屋,落座。奇诺世子环视了一眼周边环境,笑道:“明月县主就请我在这里喝茶谈事?” 苏皎皎轻轻一笑:“这里有个好处,那些达官贵人绝不会撞见。” 奇诺握着茶杯并不喝,那杯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瓷色暗淡不说,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细微划痕,茶叶也一股子陈旧味,他喝不下。 苏皎皎优雅地举杯,轻轻呷了一口茶,阿诺骇然看见苏皎皎的杯子边缘竟然有一道发黑的缺口! 他说道:“都说明月县主长于乡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苏皎皎哈哈一笑。 她弃了杯子,收了茶壶,笑言道:“既是世子实在喝不下,那我就勉为其难为你亲自煮一壶茶吧!” 说完,她起身,从自家带来的匣子里取出精美的茶具,茶叶,包括山泉水,乃至于炭炉和炭都带着。 她娴熟地组装,生火,然后煮水听声,一应茶具行云流水般各就其位,用雕花的小竹夹子去夹茶叶。 奇诺唇边含笑,一动不动颇具玩味地看着。 苏皎皎低眉垂眸旁若无人,广袖露出皓腕如霜雪,伴随着水响,苏皎皎冲、泡、斟,随着水雾升腾,茶叶的清香氤氲飘散。 一看奇诺端茶的姿势,就知道是个行家。 他只轻轻地闻了闻,便赞道:“好手法!全夷秦最好的茶艺师,也煮不过这一壶铁观音!” 苏皎皎在茶香水色中嫣然而笑:“世子爷谬赞了。” 奇诺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轻薄,不如说是珍爱。他的姿势更像是一种怜宠,手指上没有力度只有温度。 然后他问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你是用什么杀人?” 苏皎皎眸光可鉴地望着他,煞有其事地道:“我是妖女,自然意念杀人!” 奇诺便撤了手指哈哈笑了。 “皎皎找我来有何吩咐?” 这语气称呼熟稔得有点反常。但苏皎皎自动忽略了这种反常,直示目标:“想送几个贵女,请世子大人品鉴。” 奇诺的眸色暗了暗:“哦?” 苏皎皎眯了眯眼,笑道:“世子有为难?” 奇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让天下人皆以为本世子是个色鬼,这不太好吧?”他说完,突然前倾了身子,凑在苏皎皎的面前,与她耳语道:“你不敢找你哥哥帮忙的事,可以来找我的!” 苏皎皎道:“世子有何条件。” 奇诺细细打量着她:“敢问县主,右肩胛可否纹有一朵梅花?” 第十四章 琼华宴(四) 那夜下了一场春雨。 天明的时候雨晴了。晨光普照,花叶间水珠盈盈,有飞鸟的羽翼划过树梢,雨滴便扑簌簌地散落如同流光透亮的水晶帘。 咸阳郡王府,林氏的房里,正有小丫鬟在摆早餐。林氏皱了皱眉,对身后的玉露道:“郡主还没来请安?” 还不等玉露答话,有个小丫头面无人色地跑进来,连跪也顾不得跪,失声道“娘娘!郡主不见了!” 林氏猛地起身:“怎么不见了?” 那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现在想起来跪在地上了,说道:“我和姐妹们清早起来,忙完了自家的事,却不见正房里的姐姐们动静,唤了几声也不见人回应,后来大着胆子进了屋,却发现……” “发现什么了!”玉露一声喝问,那小丫头忙道:“几个姐姐都昏睡在榻上,而郡主,郡主不见了!” 林氏本来已经惊得站起来了,正好此时宋青彦拿着一封书信急急忙忙闯进了屋,大声道:“娘!妹妹被人绑了!” 绑了! 这两个字像是晴天霹雳,林氏顿时就懵了! 绑了?好好的在自己家里睡个觉,就叫人给绑了? 有两个字从林氏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就是,报应! 自己不顾姑嫂情谊嫌弃苏皎皎名声不好,现在就轮到自己女儿了! 林氏想至此顿时双腿一软仰躺下去,晕倒在玉露的怀里! 当宋青彦拿着勒索信赶到德胜门的时候,才发现聚集在那里的有好几家!而且,还真都认识! 齐国公世子齐家,广安侯世子崔家,礼部侍郎颜家,加上咸阳郡王府,一见面才知道,大家的家里发生了同样的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凭着他们的身份地位,凭着他们的侍卫宅院,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养在深闺后院的女儿掳走,这,这也太可怕了有木有! 而且,能掳走女儿,那么妻妾呢? 这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大家一商量,觉得这不是家丑的问题,而是事关重大的大事,于是相约着要去面见皇帝。 不想真的进了宫,却是骇得魂飞魄散! 宫门口也发现了一份同样的勒索信,以身体不适被送去皇庄休养的静怡公主,也被掳走了! 这,这,欺负他们也就算了,竟有人敢欺负到皇帝头上了! 真是无法无天了! 宋璟的眉心也跳了跳。 他即便按捺着,也是勃然大怒,当即摔了杯子! 所有人战战兢兢。 宋璟缓了缓神,问身边的太监:“那贼匪提什么条件!” 太监吓得哆哆嗦嗦去捡被皇帝看也没看就扔在地上的勒索信。当然皇帝嫌慢,直接问齐国公世子:“上面写的什么!” 齐国公世子跪地道:“让,让拿两千两银子,去,去吉祥街口的兴盛楼交钱待命。” 说完齐国公世子抹了一头汗,无他,那个兴盛楼是自家媳妇的嫁妆铺子啊! 待命,这两个字严重刺激了宋璟,偏巧太监捧着勒索信呈上来了,他用眼那么一瞟,靠!自己的女儿竟也只值两千两银子! 那可是公主!怎么也得开个高价吧! 然后宋璟的眉心突而又跳了跳,幸亏没有为了辱及皇室,把自己女儿的赎金写成一千两! 宋璟被自己这奇葩思维弄得缓回了一些理智,当下摆摆手,严令刑部的人彻查办理。 刑部尚书带着陆水横一头汗地跪在地上接了旨意,然后调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手,将吉祥街口方圆五里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真的如临大敌闯进兴盛楼,却见兴盛楼空空如也。然后刑部一个小吏十万火急地跑过来,大叫道:“大人!大人!刑部衙门口发现了这个!” 陆水横打开一看,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沉香楼暗室赎人! 陆水横嘴角抽了抽!靠!沉香楼!那可是京城最大最红的妓院!还有官家的教坊司! 而且这么蹩脚的调虎离山,他们竟然真的中计! 于是兵丁又将沉香楼方圆五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如狼似虎直入暗室,发现了那几位闺秀! 她们犹自在梦中。 只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肌肤上或有狎近的痕迹。 她们仍是完璧。 “是她!一定是她!” 齐妍如的尖叫声破空响起,惊醒了众闺秀的迷茫怔楞。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也不约而同了想起了当时场景,长公主府,琼花宴。那个人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眸笑语:“愿诸位不忘此誓言!” 几人面面相顾,然后发现少了林晓风。然后想起林晓风说,愿不遭此厄运! 愿不遭此厄运!然后真的没有她! 只轻轻几个字!可是那是心中怀着怎么的同情与怜惜,才说出这般唏嘘体贴的话! 略一回想,她果然从没有说过苏皎皎的坏话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 女孩子的尖叫哭喊声一时直入云天,唯有颜采薇苍白着脸,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果然,即便是心中有高洁无匹的理念,真的遭遇厄运的时候,即便明知该如何,也是不甘心那样做的! 她有爱的人。那个男子秋水白石般俊朗,温存体贴。 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她自以为自己恪守妇德,完美无缺。 即便没有心存嘲笑,但到底是不赞同的,故而在说话的时候,礼教森严而缺少人情温度。 苏皎皎修为欠缺,成为她指责别人的利剑!而事实上自己也修为欠缺,当着受了伤害的人面如此冷酷指责,她便违反了妇德! 何况她也犯了口舌。 她站了立场,权衡了利弊,出口的话虽然大义凛然但是如刀似箭! 过嘴的话犹言在耳!自当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 是的,她当时确实那样想那样认为的,她认为已经不洁的女人,就该青灯古佛削发为尼的! 可是轮到自己了,她才了知那份不甘心!她才了知那份难舍和伤痛! 从此就与心爱的人再也无缘,任凭他轰轰烈烈再迎娶别人,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而自己背的,只有耻辱,辱及门庭,辱及父母,辱及冰清玉洁的身子! 是因为自己高高在上幸福顺利得太过容易,才对受伤害与受折辱的人,如此严苛不近人情吗? 现在轮到自己了! 什么是妇德。原来不是那些冰冷冷条条框框的礼义廉耻,而是只有两个字,慈悲! 诸如,大学士府的林晓风,林小姐。 她不犯口舌,不是因为她知书达理规矩修养,而是因为她有慈悲的心性。 即便林氏是她的姑姑,齐妍如宋青芷是她的表妹,那五个人都与她有各种亲厚的渊源,但是她对苏皎皎,还是能慈悲以对,感慨苏皎皎的人生唏嘘苏皎皎的际遇。 别人有错,但不是自己折辱嘲笑别人的理由。为什么盯着别人的错而忘记了别人的痛? 而苏皎皎,她嗔恚狠厉的心性暴露无遗,自己明明知道,嘴上说着君子坐不垂堂,可为何偏偏还要惹她! 在众人目眦俱裂怒火滔天地往宫里誓要讨还公道的时候,却看到苏皎皎穿着一身素淡衣裙,像只懒猫般窝在宫门口,见了他们,当下跳起来扬眉笑道:“你们来了!走吧!我等你们好久了!” 她的那身衣服,初看着不显什么,仔细一看,却是如春水潋滟,在日光下柔辉流转,银色之中透着淡淡的紫光。 在场的都是识货的!这是“冰狐”的料子,由夷秦经由遥远的波斯进献的,全大周一共没有二十匹! 是了,当日出了高三儿的那桩事,皇帝陛下为了安慰苏皎皎,赏了她一匹“冰狐”料子! 而今她穿着这身衣服觐见皇帝,这不是□□裸地打皇帝脸!这苏皎皎胆大包天! 关键是她不仅胆大包天,她还言笑晏晏! 她还若无其事地出言讥讽:“那几位姐妹不是没出什么事吗?还犯得着兴师动众来这么多人,当初我都差点被高三儿弄死了,我哥也没动这么大阵仗!莫非诸位不是那几位的亲爹亲兄长,这又不是别人家的家丑,难道非弄得天下皆知才好玩!” 几个人几乎气晕厥了。陆水横见这丫头实在嚣张得不像样,当下板下脸呵斥道:“皎皎!你给我安分点!若真是事出于你,看陛下和你哥能饶过你!” 苏皎皎道:“怎么能说是事出于我呢!分明是几位姐妹高风亮节,发誓打赌来着!话说,静怡公主和齐妍如崔媛,死了没?” 齐国公世子咬牙切齿冲上去欲掐住苏皎皎脖子,不想苏皎皎闪身一躲,然后捂着嘴嘻嘻大笑起来:“齐国公世子真是好本事,不去找那贼人报仇雪恨,只知道欺负我这等弱女子!” 陆水横一把扯过苏皎皎,怒喝道:“好了!跟我走!” 苏皎皎被他牵着,低头嘟着嘴,还非常恶劣地冲齐国公世子做了个鬼脸! 宋璟气得肝疼,在乾清宫接见得他们。 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看着那苏皎皎。 宋璟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当下走过去,一脚将苏皎皎踢翻在地。 然后苏皎皎轻轻松松地就地滚了滚,起身揉了揉自己被踢疼的肩膀。 宋璟的眼角跳了跳,一时他的心肝脾肺肾一齐都在疼。 “你给朕跪下!”宋璟怒喝。 苏皎皎于是嘟着嘴跪下了,一边警惕着宋璟的一举一动。 宋璟再次压抑住自己打人的冲动。 他指着苏皎皎,半晌才呵斥出声来:“你给朕讲清楚!” 苏皎皎抬头,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好说的!就是长公主的琼花宴上,几位姐姐嘲笑指责我不知廉耻,失了名节还妄想良家子,我知自己出身卑微,没有姐姐们高门大族的规矩修为,便请教姐姐们,若是她们遭遇此厄运,该当如何行事。” 苏皎皎顿了一下:“我感谢几位姐姐的教导,只是不知道她们是否言行合一光明磊落,遂与姐姐们开了个玩笑而已!” 宋璟气道:“玩笑!有你这样开玩笑的!” 苏皎皎睁着大眼睛道:“怎么不是开玩笑?几位姐姐受伤了吗?受辱了吗?还都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我又没找人真的欺负她们,怎么不是开玩笑!” 宋璟气得说不出话,上去就是一巴掌。 苏皎皎被打得扑倒在地,然后宋璟看到苏皎皎贴着地面的一双寒凉、隐忍、危险而不驯的眸子。 宋璟吸了口冷气,头脑倏尔冷静下来。 这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 那些濒死的被围猎的动物,在孤注一掷不惜一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每当沈子苏下定决心痛下杀招甚至不惜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宋璟道:“不过就是几句口舌,你何至于此!” 苏皎皎冷笑:“几位姐姐如今也不过是受几句口舌而已,皇帝哥哥何至于此!” 宋璟突然便哑口无言。 苏皎皎道:“何况姐姐们品性高洁,不是自裁就是青灯古佛,她们将用自己的忠贞刚烈扬我大周贵女的名节而彪炳千秋,连口舌都不会惹的!只会令天下交口称赞!” 宋璟呵斥道:“你闭嘴!” 这丫头,毁人名节还不算,竟是不死不休! 苏皎皎将头一扬:“我为人所强,不过是自己讨了一点公道,她们就恨我伤风败俗不去死!如今她们不过被开了场小玩笑,就天怒人怨的,既没有纨绔强娶,也没有恶霸□□,她们既不用动刀,也不用杀人,屁事都没有,皇帝哥哥你一国之君,诸位全是公侯权贵,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没见识吗!” 说完她侧首回眸,睥睨全场。 那个瞬间,她有了一种幽独于世不可一世的霸道美艳。像是温驯如猫的豹子露出指爪,像是藏锋于鞘的刀亮刃出鞘! 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冷淡,言笑道:“诸位不服,那就来吧!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啊!反正你们最多也不过就是想让我嫁入夷秦罢了!那几位姐妹若是没人要,没关系啊,做我的媵妾,我不嫌弃的!” 众人倒吸口冷气。然后听到內侍回禀:“陛下!锦衣王求见!” 第十四章 琼华宴(五) 宋璟其实松了口气。 依着他的气恨不得把苏皎皎给掐死,可他也知道,苏皎皎是罪不至死的! 而且如今这个局面,一方面是各方权贵,还包括自己的女儿,一边是苏皎皎与锦衣王,这样僵持起来,不若锦衣王自己出面解决! 有些筹码,也只有锦衣王才能开! 苏岸进去见过了皇帝。 他的面容如常,长身玉立笑睨了苏皎皎一眼,出口的话却是对宋璟讲的:“陛下,皎皎年幼,把几句激将当真,闯下如此祸端,是臣下教妹无方,请陛下降罪臣下!” 宋璟顿时难受死了!降罪!他锦衣王带着不世之功而今赋闲在家,让他降什么罪,怎么降!贬为庶人吗? 但是毕竟不能这么算了的! 宋璟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子苏啊,皎皎这丫头意欲远嫁夷秦,你这做哥哥的不会阻挡吧?” 不管怎么样,先把夷秦这桩事解决了,从此那个丫头滚蛋,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不想苏岸微微一怔,他目光看向苏皎皎,温和慈爱像是一把刀,刺得苏皎皎瞬息间热泪横流。 那丫头明显挨了打,苏岸走至她身侧,伸手揉着她的头顶柔声垂询:“皎皎是当真对那夷秦世子心仪仰慕,还是自暴自弃走投无路?” 那声音当真是温存和煦体贴极了,任是谁听了这话,也会感激涕零痛哭流涕。 果然苏皎皎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失声哭道:“是她们先欺负我!” 刚才的霸道美艳、玩世不恭满不在乎全然烟消云散,此时的苏皎皎就是一个受了委屈见到亲人的小女孩子。 苏岸拍着她的背,轻声叹了口气。 “哥哥谤满天下,也是让人随便骂。若都像你这般任性使气,还不早都气死了。” 苏皎皎哭道:“哥哥!” 苏岸柔声道:“好了,哥哥知你委屈。”说着回头看了众勋贵一眼,那神态太过于风轻云淡了,以至于让人误会是有什么春风和煦的好事情。 “家妹无状,自是在下教妹无方。不过诸位教女教妹,也不比在下强。”苏岸说着看向宋璟,“便是陛下,也未免对静怡公主太过宠爱纵容,要知道这天底下,出来混总要还,没有谁会任凭谁,一直颐指气使捏扁揉圆。泥人尚有三分性,何况是皎皎。” 一时众人不说话,他们知道和锦衣王探讨这些根本没有胜算,何况皇帝还在呢,还是皇帝出面比较好。 不想宋璟异常地客气:“那依子苏之见?” 苏岸道:“首先这事皎皎不该做,可既然已经做了,就是得这般斩草除根釜底抽薪,从此普天之下,上至贵女下至平民,纵然腹诽鄙夷,见到皎皎也只能万马齐喑道路以目,再没人敢卖弄伶牙俐齿到眼前添堵,故而在下就事论事,觉得皎皎做得没错,做得很好!” 宋璟的眉心跳了跳,这个沈子苏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合着他妹妹一言不合毁人清白,还是手段高超干的好! 苏岸复又道:“我等男子,家族事业科举从军,何处不能出头,心底光明,对那些构陷诽谤自然不屑一顾付之一笑。可是女子不同,陛下和诸位觉得只是女孩子的几句口舌,可是对女孩子本身来说,毁人姻缘,无异于男子仕途无望抄家灭族,皎皎殊死一搏,再正常不过。若诸位不同意我这话,认为女子闺誉形同虚设,那在下也不明白诸位因何这般兴师动众怨气冲天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礼部尚书颜光华怒道:“这怎么一样!” 苏岸人在笑,眼神却形同一把刀子:“怎么不一样?还是在诸位眼里,你们女儿妹妹的闺誉是闺誉,我妹妹的闺誉就不是闺誉了?” 这话无人敢接。过了很久礼部尚书颜光华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冷笑道:“请问明月县主还有闺誉可言吗?” 苏岸人笑得如同清风朗月:“那依颜大人之见,如今令千金,上至公主下至贵女,都没有闺誉可言了?” 颜光华突然觉得像吃了只苍蝇般难以下咽! 可是事实上他真的这么想的!要是女儿还有闺誉可言,他还因何这般怒气冲天!可是这话真的不能说,他在官场上这么多年,纵然耿直得罪人,可也知道这话万万不能讲的! 苏岸以一种保护之姿,温柔地将苏皎皎纳入肩怀,然后环视众人,静声道:“皎皎虽然莽撞,但事情做的也是有度有节。一个人就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言语负责,对别人喊打喊杀,自己就得有横下心赴死的自觉。貌似诸位的女儿妹妹,都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皎皎若当真心怀恶毒,夺了诸位闺秀的清白易如反掌,诸位便从来只觉得自家人无辜,没想过皎皎一念之善吗?” “再者,”苏岸轻声道:“皎皎做这件事,抱着粉身碎骨九死未悔的勇气,她早算到了诸位的不依不饶打打杀杀,也料到了我或许无力解救,她让自己最好的出路,便是远嫁夷秦!即便如此,她还没有玉石俱焚,给你们的女儿妹妹留了一线出路,皎皎如此刚烈,而你们的女儿妹妹在恨不得别人死的时候,想的恐怕只是自己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吧?” 苏岸这一语落,宫殿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我的皎皎,被人强抢,遭人□□,是她自己不畏暴恶以身相搏!如此勇,如此善,落得天下诽谤嘲笑,但不知诸位家的闺秀,又有何德何能,能免天下悠悠众口?” “我身为卖酒郎,皎皎遭人强抢,她心无依仗,偏激行事,我无力护她。而今我为锦衣王,公主欲毁其容,贵女欲其身死,她还是心无依仗,宁愿远嫁,铤而走险,只为自己讨还公道。”苏岸略一苦笑,“故而究其根因,是我无能,哪是什么皎皎的错!” 苏皎皎一时再也不能控制,抱着苏岸嚎啕大哭! 苏岸抚着苏皎皎的背,对宋璟道:“远嫁夷秦,我不同意!” 众人本来还被他说得有那么一点点唏嘘,此时突然他斩钉截铁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惊愕至极! “我虽无能,可并不是死的!除非皎皎与夷秦世子两情相悦,否则让皎皎代嫁,不成!” 宋璟一时也有点懵:“那你意欲如何?” 苏岸看向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点点的寒凉:“那是陛下事,舍不得闺女,便拒了亲事。夷秦想反就反,大不了我再带兵出征,反正我造的杀业无数,不在乎多一桩还是少一桩!” 众人倒吸口气,是啊,有这么个杀神在,夷秦有什么不好打发?有锦衣王在,夷秦也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好! “用我妹妹,换夷秦欢心,当真天大笑话!十多年前陛下尚还有拒婚之勇,怎么陛下现在喜欢用这些无脑子的人商议朝堂大事!” 这话乍听无礼,细思也无懈可击。给夷秦皇室灭族打得服服帖帖的人在这儿,却妄图用人家的妹妹议婚,当真也是没有脑子! 苏岸回头看向众人:“至于今日诸闺秀事,少与我妹妹废话,要杀要剐,悉来找我!” 他的目光淡静,是那种狮子猛虎无视山林的淡静。 说完他朝外面道:“子虚!送进来!” 听了他这话,一身黑衣的子虚托着一只金盘躬身呈给宋璟。宋璟有些动容:“子苏,你这是干什么!” 苏岸仪容平静,语声薄凉:“与其称王让皎皎受人欺辱听凭摆布,不如回家卖酒!” 那金盘里呈的,是锦衣王的王印信物。 宋璟望着那孤单单的盘子,一动不动,一时情怀抽痛! 苏岸从苏皎皎的拥抱中抽身,跪地道:“我的妹妹,得罪了陛下女儿,还望陛下念昔日旧情,给在下一个不杀之恩!” 宋璟唏嘘,仰天方忍住眼底热泪。 一时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是跟着求情,还是袖手旁观拭目以待? 不及众人反应,宋璟垂着手悲怆道:“罢了!” 众人一惊,皇帝陛下这是准许锦衣王成为庶民再次离京了? 不想宋璟道:“静怡与皎皎何来龌龊,究其根因还不是因为你奉旨剿灭甄家,令甄贵妃自杀?算了,她们小儿女的口角玩笑,咱们做大人的,就不要掺和了!” 众人脸色一白,再次面面相觑。 陛下金口玉言,说了这是口角玩笑。那这举世皆知沸反盈天的,就只能是个玩笑了? 宋璟道:“诚如锦衣王所言,明月县主心存善意,玩笑开大了一点!女孩子嘛,不过就是嫁人,他们原有亲事的,朕下旨恭贺赏赐,尚未曾有婚配的,若双方有意,朕下旨赐婚。她们皆能嫁得如意郎君,将来和和美美儿孙满堂,还有何不可,万不可提什么寻死出家之语!” 如此一锤定音了! 众人仔细想想,竟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闹也不过是心疼自家女儿,有陛下表态,在婚事上无碍,虽然不可能真的无碍,但已是将损失降到最小的程度了,他们也得懂见好就收的道理。至于名声,有皇帝带头说是玩笑,也没人再敢有其他微词了。 何况,公主身在其中,这于自家的名声是最大的好处和护身符了! 苏皎皎被苏岸牵着手,上车,回到锦衣王府。 一路上苏皎皎只窝在苏岸的身侧,沉默不语。苏岸一路无话,却是在下车的时候,对苏皎皎道:“皎皎,你来!” 沈嬷嬷和阿荷本来来接,但见苏岸有吩咐,还以为会责罚教训苏皎皎,不由面露担忧。沈嬷嬷开口求情道:“王爷,县主刚回来……” 苏岸没有听她的,只是对苏皎皎道:“过来!” 苏皎皎提步跟了上去。 上午的春阳明媚,暮春的光影于小径间轻松摇曳,小径旁雪色的荼蘼盛放,四溢飘香。 天高,碧空,云闲舒卷。 远远的黄鹂舒展羽翼,落在一株娑婆银杏树上。 苏岸的脚步放得轻缓,待苏皎皎跟上,就在身边,苏岸停了步。 他摘了朵荼蘼花,戴在苏皎皎的鬓角,然后揉了揉她的头,问道:“刚才怕了没?” 他的话里带着丝笑意柔宠,然后不等苏皎皎回答,笑骂了一声:“傻丫头!” 只这一语,令苏皎皎复又热泪奔流! 苏岸的手指拢上她被打的脸庞,柔声道:“别哭了,还疼吗?” 苏皎皎便哭得像个任性的孩子,无所顾忌,又娇:“疼!” 苏岸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整个人便凑了过去,对苏皎皎道:“我看看,来,上药。” 动作温柔细腻,近得呼吸可闻。 丝丝的清凉很快缓解了红肿的灼痛,苏皎皎停了抽噎,苏岸拉她在花荫中坐下,随声道:“以后打算怎么办?” 苏皎皎抽了抽鼻子:“我再也不嫁人了!” 苏岸将她揽在肩侧,苏皎皎往他袖子上一钻,闷声道:“我就和哥哥过!” 不想苏岸行云流水□□无缝般地应道:“好啊!哥哥爱慕你,皎皎不如便嫁给哥哥吧!” 第十五章 苏皎皎骇然从苏岸的怀里钻出来! 苏岸的眼底含着笑,从容淡定温柔和煦地对苏皎皎道:“便嫁给哥哥好不好?” 苏皎皎傻乎乎地反应不过来。其实她很想说“好”的,可是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说不出来! 苏岸笑着自我推荐:“哥哥年纪大点,可是玉树临风,当真不丑啊!哥哥是开成二十一年两榜进士第十三名,说来成绩也算不错,比你那个沐大哥可强多了!” 苏皎皎继续魂不守舍发傻之中。 苏岸抚着她的肩颈柔声笑语:“不只是你那个沐大哥爱你欣赏你,哥哥更欣赏心疼你,他不过在个小酒馆里,刮风下雨的去守护了一个冬天,哥哥却是,从情生意动,便如同守戒的和尚般若无其事守护了好几年。若说真心痴情,也并不输给谁。关键是,他有一个以死相逼的寡妇娘,哥哥上无父母,一人独断!” 然后苏皎皎被苏岸搂在怀中,花影浮动暗香袭人,苏岸低了头狎昵耳语,更似种无赖缠磨:“所以便嫁给哥哥,好不好?” 苏皎皎的脸陡然娇红起来,连同耳后脖子一齐也红了。 苏岸低笑,隐秘般耳语诱惑:“嫁了哥哥就是一品王妃了,将来任是哪个见了你,也只有卑躬屈膝行礼的份儿,皎皎照样,可以横行霸道扬眉吐气。” “谁要横行霸道扬眉吐气,”苏皎皎微微躲避,嘟囔着,“以后我再不想看见她们!” “不想见便不见!”苏岸允诺道,“便像你云姐姐,喜欢见谁就见谁,哥哥在外面又不需要你去应酬!” 苏皎皎一不小心被带到沟里,此时听到“云姐姐”三个字,骤然清醒了起来。 哥哥内心爱慕的,不是云姐姐吗!怎么成了她了! 再说哥哥怎么会爱慕她呢! 苏皎皎困惑地看了看身前日光,这莫不是自己,白日做梦了! 于是她半梦半醒地喃喃道:“哥哥喜欢的,不是云姐姐吗!” 苏岸微微一怔,转而笑了:“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她连这个竟然也跟你说!” “没人说啊,”苏皎皎下意识反驳,“我自己看到的!” 苏岸有些嗔怪:“这个阿瑶,我送给她的东西就那么不小心!” 苏皎皎嘟了嘟嘴,苏岸却是用指头刮了下苏皎皎的鼻尖:“皎皎不会这么快吃醋了吧?” 苏皎皎讨厌地拨开苏岸,然后这傻丫头愣愣地伸出胳膊自己咬了一口! 苏岸爽朗地大笑。 苏皎皎觉得疼,她猛地站起来对苏岸喊道:“哥你刚说什么!” 苏岸高大的身影站起来,俯首,逼近前,然后一把将苏皎皎揽在怀里,箍住,对她耳语道:“我说让你嫁给哥哥!” 说完便一口咬住了苏皎皎的耳垂,然后移位,吻住了苏皎皎的唇! 苏皎皎一个下午闷在屋里,睡不着,只翻来覆去,梦游般笑,又埋头在床上,让自己快点清醒来! 竟然是哥哥! 向她表白求婚的,竟然是自己哥哥耶! 哥哥! 那是个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世间所有所有的男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无论是谁都比不上,即便是皇帝也比不上的! 嫁给哥哥真是太好了!不用侍候婆母,也没有大姑小姑大伯小叔,三姑六婆统统没有,她什么规矩都不用守,什么委屈都不用受!自己哥哥呢,在他面前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她自由自在却只有受宠! 那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 苏皎皎的脸一时红,一时烧,一时又想整个人跳一跳,弄弄清楚难道真的不是做梦! 然后在一个清醒的间隙,她猛地意识到,嫁给哥哥不止这般好处,还有很多坏处。 要是嫁给了别人,受了委屈还有哥哥给他撑腰,可是嫁给哥哥,受了委屈便也只能受了!而且哥哥这么多年,几乎长兄如父,习惯管教自己! 不好不好,这样岂不是让哥哥管束一辈子! 可是,貌似被哥哥管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吧? 自己这跟了哥哥十年,貌似哥哥也没让她受什么委屈。 所以?还是嫁给哥哥算了! 哈哈哈,原来不是一定要成为云姐姐那样的才女,才有资格嫁给哥哥的! 而苏岸敲门进来,就看见苏皎皎一副患得患失傻笑白痴的模样。 苏皎皎坐在床上也没有动,只扬头看着苏岸,苏岸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她脸边的头发:“足足一下午,皎皎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皎皎突然想起上午的那个吻,这混蛋,亲都亲了,还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苏皎皎本想做出一副傲娇的模样,可是扭了头“哼”了一半,便忍不住笑了! 苏岸便笑眯眯地捧起她的脸:“皎皎不说话,哥哥就当是同意了!” 苏皎皎推了他一把,然后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苏岸不曾防备,被她扑得忙用手撑在床上,苏皎皎却是欢乐地娇嗔道:“哎呀你好讨厌你好讨厌!” 苏岸也不再强撑,索性任她扑倒在床上,任苏皎皎在自己身上色厉内荏一副张牙舞爪! 苏岸用手枕着头,甚是餍足地微微笑了。 黄昏的日光斜射半屋,伊人青葱娇美如花绽放。 是他想念已久的模样。 他只轻轻一拽,苏皎皎便躺倒在他身旁,她如不安分的小兽般乱动,苏岸禁锢不及,用一种极为隐忍的克制,轻斥道:“别动!” 苏皎皎怔楞一下,然后很快感到了与往日不同。 平日里对哥哥的认知,是极为温柔和煦的,想是初春的暖阳,暖暖的柔柔的,是很合适的温度。 只而今热度陡然上升,便从温柔和煦的兄长,变成了男子的灼热与强悍。 让她有一点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她不是非常陌生,那两次不很愉快的经历,让她知道了那个是,勃发的,独占的欲念。 她一下子噤若寒蝉,非常的乖顺小心。 苏岸轻轻搂了她。然后停了很久,轻轻地唤她。 “皎皎。” “嗯。” “从此和哥哥在一起好不好?” 苏皎皎有点羞涩地并未作答,苏岸用脸颊轻轻摩挲着苏皎皎的面庞。 “我们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过日子,好不好?” 这份温存熟稔,让人沉迷。 苏皎皎窝在他的颈窝,抱住他的脖子。这个动作昭示着她内心对这个男人的依存与信赖。 是啊,在这个世界,如果信不过哥哥,还能信得过谁? 于是苏皎皎软软地笑,脆生生地坦率道:“好!” 遇到好男人,就得这样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这回,不是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吧? 而且这次与众不同,就算是有,也有哥哥挡着哥哥去解决! 苏皎皎突然跳了起来,她穿着中衣光着脚,披头散发在秾艳的霞光里手舞足蹈大声道:“哥哥肯娶,我自然愿意!我愿意!” 苏岸便觉得,那真像个小精灵,乘风破浪举着花在跳,长发飘飘! 任凭几番起落,任凭她曾心有所属,但毕竟最终,她是我的了。苏岸看着看着,不由“噗”一声笑了。 谁的爱,会让她这么开心? 谁的爱全部包容,无所挑剔。 谁的爱源远流长,一生不改。 苏岸仰面笑叹。皎皎啊,感恩上苍,世间有你。而且这世间也只有我,这一点你终究慢慢会懂。 几家欢乐几家愁。沉香楼“玩笑”事件的阴霾尚笼罩京城上空,锦衣王府的喜讯又对世人宣布了! “你说什么!锦衣王!” 西山的明月庵里,乔老太君失声惊站起,手里的念珠一下子落在地上! 桂嬷嬷满脸微笑,将念珠捡了起来。 乔老太君回神半晌,坐在椅子上,桂嬷嬷便把念珠又交还给她。 乔老太君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皎皎,跟锦衣王?” 桂嬷嬷的笑意舒心极了:“就是啊,多好的一桩姻缘啊!” “可……” 桂嬷嬷伸手拍在乔老太君肩上,打断她的话:“可什么可啊!你想想还有谁再比他们两个人相配的啊?锦衣王对皎皎,从小宠着的,哪会给什么委屈!都说皎皎桀骜不驯,可是身边的人是锦衣王,那可是什么都能镇得住的,真是天作之合再般配不过了!” 乔老太君被桂嬷嬷说得也笑了起来。 再细一想想,还真是。 有锦衣王那么一个人,她的皎皎只需小鸟依人贤妻良母就行了。不用和谁争,谁也不敢和她争! 再说皎皎那个性子,别人视若狼虎,在锦衣王面前,也不过是只小野猫罢了。 而且皎皎是他养大的,脾气秉性无一不熟悉,再细细琢磨,简直就是锦衣王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拿得起笔,做的了饭,说得来诗,扯得来皮。毫不影响他们花前月下嬉笑打闹,而且他们已经花前月下嬉笑打闹很多年了,如今不过是换个身份,继续花前月下嬉笑打闹下去而已。 乔老太君这一番想通,脸上的皱纹仿似都舒展了。 而且越想越舒心,越想越中意。 锦衣王啊!那可是锦衣王啊!如今岂不成了自己的外孙女婿! 花满山谷,天心月圆。乔老太君一时觉得往事如云烟,而今竟一切圆满。 于皎皎而言,世上再没有比锦衣王再圆满的归宿了。 消息传来,各世家勋贵不由面露惊诧骇然。 开始觉得不可思议,再慢慢想,竟然也觉得那两人还真是天作之合。 那两个人,娶了谁嫁了谁都不太配对,可是他们结为连理,却是再和谐般配不过! 竟有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的错觉。 只是禁不住心里酸酸的,内心里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的遗憾。 那可是锦衣王啊! 事实上只要锦衣王想娶,任是谁,都是很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 可他命犯孤星,人又煞气重不好说话,没人敢上赶着提亲啊! 主要是觉得自家的女儿,不是很配啊! 可是竟这般,便宜了苏皎皎! 锦衣王那般卓绝极品的美男子,竟然便宜了苏皎皎啊! 岂不是让人扼腕叹息的事! 大家习惯了他孤身,不习惯他要成亲了可怎么办! 而宋青彦在自己愁云惨淡的府里,在花园温暖的阳光下,突然若有所失。 为什么明明同一个人,当要说给自己的时候,他觉得只堪心仪把玩不堪主持中馈,而她要嫁给别人了,他却猛然觉得,她主持中馈完全没有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呢?怎么他竟会有一种失之交臂的怅然若失? 然后他心绪复杂地想起母亲,想起妹妹,乃至于想起祖母,想起父亲,他家里的一切分裂震荡,皆是源于一个人,苏皎皎啊! 那天在乾清宫,他是和大哥一起的。 他见了她硬朗疏狂、艳美而不驯的一面。他再次见她,仍然怦然心动,仍觉无可把握。说穿了不是苏皎皎剑走偏锋不合闺秀礼仪,而是他自身不够强悍强大不敢碰触交融,世上女子千百种,他只敢娶一个中规中矩的管家闺秀。 也罢了。世间覆水,岂能收回。 皇帝宋璟,也是怔楞了半天没有说话。 他应该很了解沈子苏,可是十年不见,有些事情他的判断出了偏差。 偏偏这十年,沈子苏越发修为得喜怒不形于色,看他的脸色神情,根本看不出他内在的心思。 他竟是对苏皎皎动了男女的心思! 这心思有朝一日天下昭昭,宋璟才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 靠!可这再不是沈子苏的风格,他既动了心思,竟然没有近水楼台直接独占,而是为她议亲选婿这般曲折轮回! 这厮深藏不露,也太特么避人耳目了! 自己竟然想把苏皎皎嫁入夷秦!真的是一不小心就和沈子苏结了个夺妻之恨啊! 他这个当皇帝的都快要冤枉死了! 然后有內侍通禀,说夷秦世子觐见。 宋璟猛然间眉心跳了跳! 据人回禀,那苏皎皎在做事之前与夷秦世子有过交往,不会是许了什么诺言,却又突然要和锦衣王成亲,人家夷秦世子不干了吧! 这个苏皎皎,唯恐天下不乱!也不知沈子苏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这么个姑娘! 第十五章 身世(二) 宋璟打眼这么一看,夷秦世子奇诺,高大英俊,礼仪周全。 若不是生在夷秦,而是普通的权贵官宦,还不被世家贵女抢破脑袋? 那苏皎皎倒也不是全无心机,真的把那些闺秀坑一把,自己自请嫁入夷秦,有这么个人为夫婿,大周还得封她贵为公主客客气气! 壮士断腕!如果在大周找不到好亲事,如今和平时期,纵马夷秦也未必不是好事。真的受了气,她还有要人命断人子孙根的绝招,她还有苏岸这么个强大后援! 仔细想想自己家的女儿才真的是没有脑子! 甄家大势已去,贵妃身死,三皇子,不出意外也没甚前途了,她还不知死活和苏皎皎硬磕,唉,真是,朕的智商也不错,甄贵妃也有几分权衡利弊的精明啊! 难道是随了她皇祖母? 她皇祖母样样不如当初的嫡皇后,天意弄人的是,当初的嫡皇后生下太子撒手而去,而偏偏高氏一个婕妤,又生了儿子! 宋璟这一晃神,就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夷秦的世子,还行礼等着呢! 忙让奇诺起身,有內侍上了香茶点心。 看奇诺气色轻松愉悦,不像是被夺妻背信的气愤样儿,那他前来,所为何事? 奇诺道:“臣下来恭喜明月县主与锦衣王的喜事!” 宋璟惊异之余,忍不住嘴角发抽,这孩子,到底是处在边境礼仪不熟,你说你恭贺明月县主与锦衣王的喜事,你去锦衣王府啊,来朕这乾清宫干什么啊! 刚想委婉指点一下奇诺来错了地方,但是不想奇诺又是起身一礼道:“只是尚有一事请陛下允诺。明月县主是我夷秦王室的小公主,还请陛下准许她从夷秦出嫁!” 呃,宋璟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 这,这信息量太大太突然,他完全消化不全啊! 苏皎皎,夷秦王室的公主? 怎么可能!沈子苏那厮怎么可能养个夷秦的公主! 但他的脑袋陡然绷紧,有根弦开始轻微地颤动。 他想起了碧心郡主,想起了苏皎皎与咸阳郡王府的那一场议亲。 难道,苏皎皎是? 宋璟的眼底有一点潮湿,额头有点冒汗。 但是这事情可不是奇诺一个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宋璟镇定情绪,迷惑不解道:“世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明月县主是我大周县主,怎么可能是你夷秦的小公主呢?” 奇诺更是胸有成竹的镇定:“血统传承,怎能冒认,臣下有十足证据!” 宋璟奇道:“什么证据!” 奇诺道:“我夷秦王族,王子公主,刚一出生,便会在右肩胛旁,男的纹上苍鹰,凝黑如墨,女的纹上梅花,艳若朱砂。在苍鹰的羽翼和梅花蕊蒂处,刺有排行。明月县主应该便是臣下的十七妹,皎皎。” 宋璟道:“此话不妥!明月县主养在深闺,身上有无刺青,世子如何得知!再说你看明月县主,哪里便有一点像你们夷秦人!” 奇诺莞尔一笑:“臣下亲口问过县主,她承认她有刺青。再说,臣下可不曾见过哪个大周贵女,能如皎皎般强悍。” 宋璟一时有点无言。这个,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夷秦人还没有一个有如沈子苏彪悍呢! 于是宋璟耍无赖:“这个,世子先回去,待朕问过锦衣王便可!” 只要沈子苏不承认,谁还敢解开苏皎皎的衣服当众验看不成! 不想奇诺也是很轴,并且做出一副翘首企盼的样子:“臣下便在这里等!” 苏岸人逢喜事,整个人如出谷的春云般一团光华。 宋璟几乎不愿启齿。子苏才要娶皎皎,若是让皎皎知道自己的身世,而苏岸正是她屠家灭族的刽子手! 这让沈子苏,情何以堪啊! 可是这话不可不问。 “子苏啊,”宋璟音声徐徐,“奇诺世子说皎皎和夷秦有些渊源,可否事实?” 苏岸静静地看向了奇诺。 奇诺谦逊地点头,苏岸也甚是礼让地致意。 春风和煦,宋璟刚觉得事情有所转圜,不料苏岸轻声诺道:“不错。” 这轻轻的一声恰如晴天霹雳! 宋璟下意识便站了起来,失声道:“子苏!” 苏岸不动声色:“皎皎与大周也颇有渊源。” 宋璟的一颗心几乎跳出来!皎皎是不是,碧心姐姐的孩子! 奇诺深深地一揖:“多谢锦衣王养育我夷秦王室遗孤。” 苏岸微笑:“世子多礼,您不恨我,已是宽宏。” 这个,大周与夷秦,看着现在言笑晏晏,那可是□□裸的刀兵相向家仇国恨啊! 宋璟在袖子里握了握拳,沈子苏便这么认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办?这桩婚事怎么办? 苏岸看向奇诺:“那依世子的意思?” 奇诺道:“我要和十七妹相认!” 然后奇诺很快告别,苏岸却是留在宫里,与宋璟密谈了很晚。 是夜明月在天。枝头的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了。 苏皎皎坐在秋千上,微醺的风带着淡淡的清香,她仰面望着清澈的夜空。 苏岸歪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梨花袅袅扶风而下,苏岸在花雨中,姿仪俊朗,休闲挺拔。 苏皎皎仰着天悠荡着,忍不住美美地偷笑了。 这么好的哥哥,从此就是我的了!苏皎皎笑着笑着,几乎笑出声来。 苏岸忍俊,问她:“皎皎笑什么?” 苏皎皎抓着秋千向后仰着头,长发垂地,她笑得盈盈狡黠,偏生不肯承认:“没笑什么!” 苏岸道:“明天会有客人来。” “谁?”苏皎皎不以为意。 “就是为你仗义出手的好朋友,夷秦奇诺世子啊!” 苏皎皎一听,从秋千下蹦下来凑在苏岸身边:“他来干什么!” 苏岸将人揽在肩侧,淡淡惆怅轻声笑叹:“来抢我的皎皎。” 苏皎皎猛地起身,鼓着腮帮子瞪着眼:“我,我没答应他什么!” 苏岸目色幽深,话语温存:“你什么都答应他了!” 看她要急,苏岸将手指按在她的右肩胛下:“你这里,有一朵梅花。” 苏皎皎有点懵,有梅花怎么了? 然后她想起来夷秦世子奇诺也问过她这个问题,他虽是问,但几乎已经肯定,不过是做一次求证。 “你知道,这梅花是什么标志吗?” 苏皎皎狐疑地看向苏岸。 苏岸道:“你出身夷秦王室,你的母亲,就是那个被传说受辱虐死在两军阵前的碧心郡主。” 苏皎皎骇然起身,猛地一退,再退。 她重重地靠在梨花树上,撞得梨花如雪打在脸上! 她退无可退了。 可是这个,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晴天霹雳一般! 她的母亲,竟然是那么倒霉那么惨的碧心郡主! 她的脸,如白玉细瓷一般,眸如墨玉眉如黛,五官如画成一般完美无缺。 可是那个瞬间让苏岸觉得天真的是在下雪,不是梨花似雪,是冰天雪地霰雪纷繁,宛若梨花凋残。 然后苏皎皎给他一种清冷孤绝雪人一般的错觉。 似乎没有呼吸,不会动作。 似乎亘古以来,隔着千山万水冰天雪地的疏离。 苏岸觉得苏皎皎陡然之间似乎如镜花水月,无可触摸。 “皎皎。” 苏岸起身,苏皎皎却是又往后退了退,肩背抵触梨花树,又有风,梨花扑面,落在她的发间颈上。 她望着苏岸,目光清莹。 然后她转身就跑。 “皎皎!” 苏岸在后面叫,却没有追。 苏皎皎跑过松软的落花,跑过松软的草,然后脚踏在硬硬的石板路上! 她回头望了一眼,夜色苍茫,落花纷扬。 她骑上快马,踏着月光,一口气奔到明月庵。 她拾阶而上,气喘吁吁匆匆拍响山门。 不及年轻的女尼询问,苏皎皎“蹬蹬蹬”地闯了进去,还丢下一句话:“乔老太君在哪儿!” 当她闯进乔老太君的院子里时,两位老人家正于花间月下,静坐念佛。 苏皎皎咬了下唇,静静地站着看着。 听到动静的乔老太君转身回眸,一看是苏皎皎,手中的念珠轰然落地。 “皎皎。”她一动不动,却是不可思议喃喃自语了一句。 月光如水,她苍苍白发,一身缁衣。 苏皎皎扭过头去,热泪奔流! 桂嬷嬷扶着乔老太君颤颤悠悠地走了过去。乔老太君道:“皎皎啊,你怎么来了?” 说完还往后看了看,竟没人陪伴。 苏皎皎却再也抑制不住,“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乔老太君的腿哭道:“外祖母!” 这一声外祖母,让乔老太君一时如万箭攒心,老泪纵横。 这是,她嫡嫡亲的孩子啊!她失散多年血脉相连的孩子啊! 她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有这么一天,一个这么好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大腿跪着叫自己外祖母啊! 夜深风冷,天心月圆,山花烂漫空谷幽静,红颜少女与白发老妇抱头在那里,号啕痛哭! 而苏岸此时,站在山门口,独对着幽谷空山。荼蘼花色如雪香如海,远远的有夜枭在黑黝黝的山林间盘旋鸣笑。 竟然是一个暮春的时节。花到荼蘼春欲晚,终非算是繁盛事。 皎皎不是大周县主远嫁夷秦,而是夷秦公主远嫁大周。这其间变故,自不必说! 第十五章 身世(三) 夷秦世子奇诺与其幕僚靖先生围坐桌前,对月品酒。 晚风如熏,琉璃杯中的葡萄美酒,浓稠的色泽酒香怡人。 “听闻锦衣王酿酒,堪称独步天下。”夷秦世子奇诺呷了口酒叹道:“可惜无缘品鉴一二!” 靖先生的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但是他的身形面容却别有一种模糊清浅,花荫月影淡淡风,他的人便有了种柔淡的暗然。 他的声息也清淡,甚至带着种让人愉悦的寻味:“世子真的想喝,属下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弄来一坛。” 奇诺含笑:“素知先生在京城颇有人脉。” 靖先生不动声色似笑非笑:“不过世子不必用属下大费周章,明日认亲,纵是沈子苏不许人在他家喝酒,但总是可以讨点酒来。” 奇诺于是哈哈笑了。 他敞开胸怀,对着明月似笑似叹:“沈子苏自有胸怀礼遇,我却不知如何面对!” 靖先生握杯的手便紧了紧,他轻叹道:“世子如此,属下何尝不是,十年一剑,属下煞费苦心经营,不想被他一出山,就砍断左膀右臂,几乎便功亏一篑!” 奇诺道:“只不知那个苏皎皎,于他而言到底重量几何。大丈夫横行于世,温柔宠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情趣罢了!” 靖先生克制而隐忍地抿了一口酒,他的侧脸对着月光,露出一种堪称病弱的苍白。他说道:“世子不会是怕了?我们十年沉潜,苦心经营,而苏岸,整整十年都是养孩子卖酒,早不是他当年叱咤风云的世道,未到生死战,不可断输赢!” 奇诺便举声大笑。 “靖先生不用激将我!我所图,与你所谋,不过成王败寇!怕他什么?我多年之恨,只恨不遇锦衣王!” 靖先生扣着酒杯,垂眸看着杯中酒光潋滟,轻声低笑:“是,我平生之恨,只恨不遇锦衣王!” 第二日奇诺世子登门,苏岸带着苏皎皎出迎。 奇诺世子一见之下朗声大笑:“皎皎怎么把眼睛哭成了大桃子?”说完他侧首对苏岸道:“王爷你这也太过严格,怎么便把十七妹训斥得哭了?” 苏岸笑道:“是世子招惹,怎么便怪罪本王?” 奇诺世子将苏皎皎拉到身边,颇有一点长兄的体贴关切:“告诉九哥,可是沈王爷为了那点子事责备于你。” 苏皎皎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她微微地躲闪开一点,说道:“是我刚从明月庵看望过外祖母。” 奇诺的笑容淡了淡,但是更温和:“皎皎切莫听从外面流言,那不过是两国交战采用的非常手段,大伯当年是很爱慕你娘的,”说着他凑近苏皎皎,在她耳边私语道,“呶,有你为证。” 苏皎皎却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她不是不知事的孩子。 一国公主下嫁,势必许以正妻,可这正妻却是被凌虐死在两军阵前,即便在人背后隐忍苟活生下孩子,一个见不得光的异国女子有何尊严地位可言。爱慕?苏皎皎就只能呵呵了。 那最多只是劫掠颜色的占有罢了。 奇诺见了她的反应,有点扫兴失望,但他笑得更真切和善,伸手亲切地拍了拍苏皎皎的肩膀,继续耳语道:“九哥非常仰慕沈王爷酿的酒,意欲讨要一坛,呆会儿皎皎要帮九哥说话啊!” 苏皎皎这才露出甜美笑容:“这个自然,我还可以不告而取送九哥两坛!” 奇诺哈哈大笑,拍着苏皎皎的肩膀对苏岸笑道:“都说女生外向,我看我们家的皎皎就知道向着自己哥哥!” 苏岸在一旁笑语:“世子,请!” 一行人进了花园,奇诺的皮靴一踏上花间小路,顿时赞叹道:“如此风光独好,大周的簪缨世家果然园林景致底蕴深厚!” 苏岸道:“不若北秦,风光奇伟!” 大周习惯性地称为夷秦,可是人家真正的国号是秦,苏岸当着人家夷秦世子的面,称作北秦,是一种非常讲究的外交尊重。 奇诺笑纳,朗笑道:“王爷此话果真行家!我观大周虽锦绣江山,偏偏周人安乐,风光景致便偏于柔弱。不若我秦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壮观雄伟!” 说完侧首对苏皎皎道:“听说皎皎喜欢纵马,待回到了故乡,九哥给你配上最纯良的宝马,去厄尔多湖看日落,那里夏天有美丽的成群的天鹅和野鹤,还有美味的白石鱼,到时候皎皎玩个痛快!” 苏皎皎欣然道:“好!” 奇诺眼底的笑意深浓,他揉了揉苏皎皎的头发,说道:“还有阏氏陵,皎皎也带着沈王爷去拜一拜。” 这才是最后的杀手锏。 什么草原风光雄奇,那都有一百一千个借口不去,唯独这阏氏陵,不容推拒。 看的出苏皎皎对生母很是在乎,就算是不在乎,一个孝道的理由在大周,便可以横行无阻。 父母陵俱在夷秦,叔父为王,堂兄相邀,她没理由不回夷秦待嫁。沈子苏没有理由,能不去夷秦。 奇诺含笑的眼底几乎压制不住内心的亢奋,棋逢对手,虎遇雄狮,按捺隐忍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刻,请君入瓮! 没人是可以一直赢的,即便是沈子苏! 因为苏岸不饮酒,请的是陆水横和许青华作陪。 陆水横英朗雍容,许青华清隽儒雅,俱是风度翩翩容光焕发。二人连同苏岸,不论是说起夷秦还是大周,无论是说起饮食还是风光习俗,俱是侃侃而谈从不冷场,奇诺更是逮着了仰慕已久的好酒,豪饮谈笑,一派其乐融融。 据说奇诺是在醉了酒被人抬上车回使馆的。 而苏皎皎在后园,与云瑶并肩坐在一株海棠树下。 暮春是花树落花的时节,海棠也正在凋落,粉粉白白,星星点点。 有淡淡的风,日光透过花树打下来,大大小小一地斑驳。 云瑶看了苏皎皎尚显红肿的眼,尚显稚嫩的脸,默然半晌,轻叹道:“皎皎可想清楚了?” 苏皎皎望向云瑶的目光有点狐疑茫然。 云瑶抚了抚她的手,声音很柔,其意却深幽:“你怜惜乔老太君,痛心你母亲,这些都好办,因为碧心郡主已成一抔黄土,而老太君健在,你在京都,接来奉养都可以,只是,你想好你在你哥和夷秦直接,如何应对了吗?” 苏皎皎得知身世,一时情绪激荡,赶到明月庵抱着乔老太君痛哭一场,被苏岸领回来时子夜已过。她的脑袋里激荡着的一直是母族,其他的还未曾深入思索。 可是听云瑶一说,苏皎皎不是傻子,片刻迷茫之后,很快便领会到其中肯綮,不由蹙了蹙眉。 云瑶对着花树长叹。 “你哥哥,我二师兄,是个旷绝古今惊才绝艳的人物,只可惜命途多舛,情劫深重。” 苏皎皎骤然听云瑶说这话,一时蹊跷,却莫名心酸。 “他三岁丧母,老王爷常年镇守在外,里里外外全靠着卫伯和沈嬷嬷。他七岁,入宫为伴读,虽是伴读,却形同人质。当年老王爷手握重兵镇守西南,为消除先帝疑虑,也只有让独生子如此。所幸师兄处处周全,与如今陛下还真正处出了几分情意。” 苏皎皎突然便感了兴趣,凑近云瑶奇怪道:“我哥在宫里伴读,怎么认你父亲做了师父?” 云瑶粲然一笑。 “这个不是他认我父亲做师父,而是我父亲认他做学生啊!” 苏皎皎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 云瑶的目光澄清如水,带着淡淡暖暖的笑望着苏皎皎:“我父亲是那种爱才如命的人,他花费巨资把师兄从宫里赎出来,并承诺先皇,二十年后将为他的儿孙培养出一个擎天柱,有沈子苏在,大周在!” 苏皎皎诧然把眼睛瞪得更大。还可以这样玩吗? “而且附带着也收了当今陛下。家父承诺先皇,只要交出沈子苏,他有信心把当今陛下培养成一代英主。其实这个英主只是个添头,原来师兄是当今陛下的伴读,后来到家父这里,当今陛下成了沈子苏的伴读啦!” 不想苏皎皎这奇葩关注点与众不同,她非常好奇地道:“云先生花了多少钱把我哥从宫里赎身啊?” 云瑶哈哈笑了。 “当今东南冀北的五大金矿,彼时皆是无人的荒山。你便想想吧,如今货通天下的黄金白银,都是沈子苏当年的赎身银子!” 苏皎皎呆如木鸡。 云瑶道:“不仅如此,今后三五百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黄金白银,也都是子苏的赎身银子!乃至于千秋后世,还会辗转流转,我父亲这一生,与皇室结交甚淡,竟不想为了一个人这般大手笔!我料想当年先皇,都会妒忌!” 苏皎皎打量着云瑶花影里清润美丽的脸。然后内心淡淡地想,是,哥哥当年多么感念云先生啊,何况云姐姐是这么好。 云瑶奇怪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苏皎皎便笑道:“姐姐当年,有妒忌我哥吗?” 云瑶复哈哈一笑:“我是我爹掌上明珠,只有千恩万宠,你哥在我爹身边只会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用功,我羡慕妒忌他干什么?” 苏皎皎嘟了嘟嘴。 云瑶却道:“我料定你哥十年归隐,悠闲懒散,是当初妒忌我的原因!” 苏皎皎歪头想了想,还真差不多,有这个可能耶! “他当年太拼了。”云瑶轻声道,“累了倦了自然就懒得干了。他夜以继日把别人一辈子的书都读了,把别人一辈子的事儿都干了,剩下大把大把的时光,全部闲置一点也不可惜了。” 苏皎皎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很多与苏岸的生活片段。 她觉得,哥哥即便没有闲置的荒芜,即便哥哥很有一种欢享生活的态度,但他内心有别人无法碰触难以企及的苦涩痛苦。 因为每年清明、中元,哥哥会一个人独坐小院空庭,对着满树繁花,中天明月。 彼时年纪小,她缠着哥哥问,哥哥便对她说,皎皎你看,杏花开得多么好,人生几回逢月明。 待她再大点,哥哥便告诉她,他睡不着。 她年幼时,哥哥常带着她去东山寺,她在一旁的花丛里玩,哥哥与寺里的方丈师父喝茶下棋,谈论佛法。 哥哥的样子总是拈花微笑的淡然,丝毫找不到金刚怒目举起屠刀的蛛丝马迹。 她无数次对哥哥的身份好奇过,甚至怀疑他是哪桩大案被灭门的世家公子。因为他行事做派,完完全全是读书人的,和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锦衣王,沾不上半点关系。 只是她不知道,哥哥的身价如此贵重啊! 却听云瑶道:“明摆着,奇诺让你回夷秦,肯定不是送嫁这么简单,师兄当年族灭夷秦王室,杀降二十万,几乎将夷秦的青壮年一网打尽,与夷秦那是难以逾越的血海深仇。奇诺那一支被当初的夷秦王发落,成了幸存的落网之鱼,看起来似乎与师兄无仇无怨,但是奇诺不是个甘于平淡的,如今夷秦孱弱,自然会归罪于师兄。” 苏皎皎道:“那他想干什么!” 云瑶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我不太关注朝政,但是曾隐约听到风声,很多大周的罪臣投靠到了夷秦。” 苏皎皎自然而然想起了苏岸任职刑部时大杀四方四面树敌。 “云姐姐是说?” 云瑶的目光直视苏皎皎:“别人尚且不论,关键是你,是不是能忘却家仇国恨,认贼作夫!” 第十五章 身世(四) 苏皎皎几乎跳了起来! 认贼作夫!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云瑶,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吓人! “我认贼作夫?” 苏皎皎失声,她想嘲弄,却发现嘴皮子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云瑶也不回避:“尽管你没有这份自觉,但是不可否认,你是夷秦人,而且还是王族公主。” 苏皎皎骇然退了一步。云瑶道:“你原来不知道,师兄对你自然是恩深似海,如今身世真相大白,转恩成仇,你是不是就能够嫁起来心无挂碍?” 苏皎皎的脸又白了几分。 日光下照,苏皎皎如那苍白憔悴即将凋谢的海棠花,白得透明,又被光影晃得支离破碎。 云瑶叹道:“所以我说师兄命途多舛,情劫深重。” 如果一直是兄妹。如果不曾说过那句话。那么如今苏皎皎何去何从,进退自如。 可是一旦剖白心迹,一切便无法挽回,不能恢复如初了! 在这个节骨眼,师兄不可能不明了其中的肯綮玄机,他忍得过去,若无其事地为她议亲,纵容她约会,便没有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手段,可偏偏此时、此刻他选择表明心迹,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或许在师兄的心里,他十年沉潜,等得就是这撕裂开来的一刻么? 苏皎皎失神地坐在椅子上,肩膀碰到花枝,让她脸上的光斑闪烁明明灭灭。 云瑶温热的落在她的肩上,转而她的人凑过来,轻轻拥住了苏皎皎。 “皎皎,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求你,不要嫁给师兄,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苏皎皎的眼神半晌才聚了光看向云瑶,看着看着,流下泪来。 “你说不嫁给哥哥才是对的,”苏皎皎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突然捂着脸便哭了起来:“可一想到有哥哥爱慕我,我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怎么办……” 云瑶突然心有戚戚,鼻子一酸慌张转过头去。 苏皎皎却只是捂着脸,放肆地大哭起来。 我为什么就这么命苦,招惹歹人倒也算了,外祖母想要她,襄阳郡王府嫌弃她,沐大哥想娶她,沐大娘宁愿死也不要她,好不容易哥哥要娶她愿嫁,为什么又是只做兄妹才是最好的!嘤嘤嘤嘤嘤~ 关键是哥哥啊,那么好那么俊,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啊~原来觉得高不可攀,现在触手可及了却不准她伸手,她怎么不伤心欲绝啊!嘤嘤嘤~ 苏岸陆水横许青华一行过来,见了这样子不由诧然。 苏岸道:“怎么了?” 苏皎皎正哭得涕泗横流,见了苏岸,当下一把抱住,更是号啕痛哭起来。 许青华见自己妻子也是眼圈发红,忙走过去问询道:“这是怎么了?” 云瑶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苏岸,叹了口气:“是我情薄了!” 见那几个男人似懂非懂,云瑶道:“我劝皎皎与师兄只做兄妹,不想皎皎如此撕心裂肺。” 陆水横也在一旁叹了口气:“我劝沈大哥别娶皎皎,他看了我一眼便再也没理我。” 许青华道:“好了,子苏决心已下,消息布得天下皆知了,你们就别添乱了。” 陆水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顾自倒了茶便喝:“是啊,他这厮有要做的事一向是不要命的,我想添乱也得能说了算啊!” 苏皎皎骤然停了声,竖着耳朵听,却听陆水横不再言声了。 她抱着苏岸的腰红着眼眶转头对陆水横道:“他们想杀我哥是不是?” 陆水横给了她一个白眼,表示这丫头竟问一些白痴问题! 苏皎皎一下子跳了起来便往外跑:“我找他们去!我不回那劳什子夷秦了!我要在外祖母家出嫁!” 然后被苏岸三两步追上,两人还撕扯了一二,最后苏皎皎被苏岸箍在臂弯里,苏岸低头对她道:“在哪里娶由我说了算!” 苏皎皎一下子安静了,抬眸看向他,眼神带着水光,似小鹿般清澈澄明。 苏岸捧着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额,轻声道:“皎皎别怕,不要闹。” 苏皎皎的脸顿时红了,想到虽然哥哥挡着,但不远处就有三个大人观看着,当下一扭身逃跑了。 陆水横看着那两个人在花荫里依偎着,突然不忍目睹地扭过了头,对许青华夫妇道:“沈大哥这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前一阵子不是还给皎皎议亲来着!” 许青华云瑶俱没有说话。苏岸已施施然走了过来,坐下,顾自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说道:“这是我注定要面临的因果,不用再论!” 来客已散,苏岸披着光,走在园中小径,林下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襟。 在一颗落英纷飞的树下,一个玉色衣衫的清瘦少年伫立等在那里,见他来了,上前道:“王叔。” 苏岸柔声:“钰儿等我有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暮春的阳光像金子般明媚温暖。 走过花荫,走过树影,行迹处处处浮动花香。 宋祁钰觉得有好多话,可是一时竟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说,默然半晌,他清瘦的脸有点腼腆的绯红,非常郑重又十分真诚,站定了,对苏岸一礼,轻声道:“愿王叔和姑姑,恩爱白头,厮守到老。” 苏岸会心微笑。 春日的风,拂过细细碎碎层峦叠嶂的光影。宋祁钰看着他,突然便明白了什么是玉树临风般的,朗润光华。 那一刻宋祁钰甚至很奇怪地想,世间女子都是瞎的吗,从此王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会不会真有女子痴心成灰,哭瞎了呢? 不知何故宋祁钰便有了一种悲怆。源于苏岸这个人,源于他落落风华,浅浅一笑。 却仿似苍生过尽,无人懂其情怀,仿似空谷幽兰,无人了其心迹。 明明他是舒缓的,欢愉的。可是就是他的舒缓、欢愉,勾起人无边的伤感、悲恸。 宋祁钰还不是很长于控制情绪,只苏岸的一眼神,一笑容,他突然便百感于心,跪在地上抱住苏岸的腿,唏嘘痛哭。 “王叔!” 苏岸躬身扶起他:“地上凉,你这才好了几日,就敢往石头上跪。” 宋祁钰却悲恸无可自抑:“王叔!” 两人在外院里坐下,小叶子连忙捧了茶来,为他们俩倒上。苏岸让宋祁钰喝了口热茶,这才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哭啼啼。” 宋祁钰目露悲色:“王叔,我是想起您一生经历,甚是悲恸。” 苏岸便笑,轻斥:“傻话!” 宋祁钰道:“王叔三岁丧母,远离生父,虽遭遇名师,却是日日勤学刻苦,没有时刻懈怠。大刀阔斧肃清吏治,惹得天下骂名,金戈铁马建下不世之功,落得远走江湖。如此大波大折,好不容易得遇一知心心爱,却被人视为诱饵,步步杀机!” 宋祁钰的眼圈又红了。苏岸哈哈大笑,抚着他的背道:“傻孩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若是这般想,处处悲恸错杂,何来欢爱从容,钰儿你想错了啊!” 宋祁钰不解自己何处错了。 苏岸对他道:“我生在王侯,得伴君王,盛名天下才谤亦随之!富贵滔天了,悄然退隐,观山看水,方才不负流年。如此纵横捭阖大起大落,年少得志进退自如,你不觉得恣意痛快反觉得甚是悲恸,钰儿,这未免矫揉造作无病□□了点啊!” 被他这么一说,宋祁钰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苏岸扣着茶杯道:“至于你皎皎姑姑,我与夷秦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了,经过了此劫,以后的日子才是日子。钰儿你记着,有付出自有偿还,有获取自有代价,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宋祁钰的心一沉,却是没有静,他甚是忐忑地拉着苏岸的衣袖:“王叔,我怕你有危险。” 少年的手白皙瘦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他紧张不安地拉着他,真的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惶惶然的孩子。 事实上宋祁钰也当真是一个孩子。 苏岸有了些许的感触,他拍了拍宋祁钰的肩,笑容仿似有些幽暗却绝不敷衍,他对宋祁钰道:“求生,就要有赴死的准备,王叔十年前便准备好了。”说着他的笑容扩大了,变得深邃而明媚,“反正我们生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是吧。” 是夜苏皎皎辗转反侧。 窗外一轮明月。 苏皎皎散着头发,穿着一身中衣,光着脚,坐在床上开窗向外看。 暮春的夜风有些凉,刮着落花打在窗棂。 再没有几日,林花谢了春红,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苏皎皎的内心起了非常深重的烦恼。因为她越想越觉得云姐姐的话,十分毒辣,十二分的中肯。 她自然不会对夷秦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归属感,但是她或许也做不到如不知情时那般心无挂碍。 只要想到那个几乎将自己的家国族灭的男人,她得有多没心没肺,才能无动于衷与他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家国。只要你活着,就不能抗拒自己身上流的血所带给你的内心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即便你无缘接触你的族人,即便你从没踏过那方热土。 如若是个普通人,或是再没有牵念关联还好。如她这般,就很难办。 她怕难以入睡,让阿荷熏了安神香。结果阿荷睡得香,而苏皎皎,依旧失眠了。 她也不惊醒阿荷,蹑手蹑脚爬下窗户,她决定去前院找哥哥! 第十五章 身世(五) 苏岸却是在等她,看见她爬窗户,取笑道:“没见过你这么爱做贼的,自己家有门不走,偏走窗户!” 也不知何故,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苏皎皎便觉得心里的挂碍别扭陡然消散无踪冰释无影,分明就是个抚养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亲近熟稔,哪来什么怨仇。 苏皎皎“哒哒哒”地乘着月色,穿过落花跑向他。 “哥!”苏皎皎跑到桌前,见苏岸正在烹茶,“怎么还没睡。” 苏岸道:“支应了一天,头晕脑倦,已经很想睡了。” “那,”苏皎皎指指桌上,“为啥还烹茶?” 苏岸拨弄红泥小火炉,澄明的月色下,有细细的烟和淡淡的水声。他人含笑,声音清朗:“因为还有个人没支应啊!她也半夜睡不着,弄得跟小贼似的,起来爬窗户!” 苏皎皎大笑。 “我若是早早睡了,哥你这半夜烹茶,没个说话的人,这一夜可怎么睡着?” 苏岸很随手地洗杯洗茶,倾听水声火候正好,端水冲调,韩信点兵,这其间边动作边言语道:“我本来也睡不着。” 苏皎皎陡然想起似乎总有几个春夜秋夜,苏岸是睡不着的。 茶香四溢氤氲。 苏皎皎单手托腮,问:“哥,为什么?” 苏岸调好了茶,也并不喝,而是靠在了椅背上,垂眸盯着杯中腾散而开的水汽。 “因为失误。” 这四个字极轻极轻,却让苏皎皎的心陡然蜷缩起。 苏岸的神色淡淡,语声也淡淡:“我手上的失误,不是人命,便是鲜血。” 苏皎皎一下子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 “从前不曾与皎皎说,一是身份有碍,一是,”苏岸顿了一下,“有口难开。我平生之憾,赢得生前身后恶名,有人以为是我杀降,有人以为是我诛杀英王手段太过残忍,其实,都不是这些。” 不知是因为有热,还真的就只是偶然,有只小飞虫一头撞进苏皎皎的茶杯里,苏岸眼明手快将水泼掉。 “这样还能救这飞虫一命。”苏岸说完,又为她斟了一盏。 地上已无水,小飞虫挣扎了半晌,振了振翼,估计还是飞不起来,也是在地面上爬。 苏岸放下茶壶,注视那飞虫半晌,抬头回复正题道:“这两件事,因为事出有因,当时情境,不能进,不能退,只能如此。所受害的人,无论是二十万兵将,还是两千从属心腹,技不如人当愿赌服输。我即便杀业深重,也没有寝食难安。我所过不去的,是其他两件事。” “第一,是这世上有个叫苏无名的人。他是前五品大夫,因工部尚书案被人牵连构陷,我因为不察,冤枉错杀了他以及他一家七口。” 苏皎皎手指颤抖,诧然看向苏岸。苏岸依旧神色淡淡:“他真真正正是条汉子,受尽酷刑不肯招认,最后人证物证俱在,他被判斩刑,临刑前他请求见我,我去见他了。我为他饮了送行酒,他神色安然,眼底含笑,对我说,”苏岸突然顿住,声息有些微哽咽,“对我说,杏花快要开了啊!我回到王府,那晚,杏花果然便开了。” 苏皎皎眼底突然湿润了。 杏花烟雨江南。哥哥果真是每年在杏花开的时候,独守空庭到天明。 他隐居卖酒,改名换姓,姓的是苏,卖的是杏花醇,被人起的绰号是苏杏花。 因为心存愧疚吗?苏岸,苏岸,这名字的含义可是冠以苏姓,一朝梦醒,回头是岸? “第二件事,是北征夷秦,断臂崖下大山谷,我判断失误,轻敌中计,损失大周六万精兵,当时横尸遍野,谷底的大河被染成血红。皎皎,”苏岸抬眸,直视苏皎皎眼神,“战场死伤,必不可免,但我身为统帅,因我无能故,让手下将士做了无畏的牺牲,彼时秋风萧肃,漫山秋叶如金似火,饥饿的秃鹰低空盘旋,铁马秋风,便如亡灵叩门,我远居江湖,却不愿安眠。” 苏皎皎便想起,每逢深秋,秋风瑟瑟,虽然南国草木兴茂,哥哥却常常寂夜独思,偶尔还会在黄昏吹一曲洞箫,萧声呜咽,邻人常暗自揣摩他在怀念亡妻。 原来哥哥感念的,是沙场死难的将士啊! “至于杀降二十万,”苏岸冷静得语声无波,“两国交战,生死一线,以夷秦之骁勇,如狼似虎,岂能放虎归山。何况夷秦扰边以来,战火绵延百十年,我大周的将士百姓,死难何止二十万,也该做一了断。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堆成山的白骨有敌有我。所谓成王败寇,那一战我输了,自然也成为奠基夷秦荣光的白骨,兵戎相见乃杀戮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天下悠悠众口如何非议,我也不悔其罪,除非,”苏岸突然微微笑了笑,他扣住了杯口,然后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 “除非皎皎不欲我生,否则我绝不甘心赴死,引颈就戮。” 他的话语温柔清淡,乃至于他唇边眼角,都堆了温暖而柔软的笑。可苏皎皎也不知何故,在听了那一句,突然泪下磅礴。 她望着苏岸,握着杯子,却哭不自抑。 “傻瓜,”苏岸笑着伸手抚过她的脸,柔声道:“为情生死,不过寻常的甜言蜜语。” 苏皎皎突然痛哭失声:“哥,我娘到底怎么死的?” 苏岸的语声稍微凝滞,但随即答得极轻,却又异常清晰。 “我遭人陷害,饮了毒酒,你娘颇通医术,为我换血而死。” 而在京城,看似宁静幽暗的角落,也开始蠢蠢欲动。 奇诺对靖先生道:“你的人手必须得先行一步离开京城了。” 靖先生道:“世子放心,属下皆已安排妥当。” 奇诺不为人知拧了下眉,对着靖先生的时候却是笑着道:“先生费心,这次必须万无一失才是!” 靖先生道:“十年前让他逃掉那是侥幸,此时天时地利,再没有他绝处逢生的机会。” “可惜了,从此再无人能酿出如此美味的杏花醇。” 靖先生听此,眸色幽深,语声滞涩:“再无此敌手,自然也再无此美味的杏花醇。” 奇诺起身一声长叹:“所以啊!可惜了!” 靖先生一笑,端起酒一仰脖,一饮而尽,然后“砰”地摔了杯子,赞叹道:“痛快!” 奇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此不世出的人才,死于己手,也当真是痛快!” 靖先生听此言,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他沉默了半晌,苍白的脸露出种不似人色的执拗与苍凉薄脆:“世子,你图的是江山,我要的是这个人!” 奇诺哈哈笑,拍着靖先生的肩道:“你放心吧!你要拿不走这个人,我怎么图我的江山!” 靖先生的黑衣便融没在黑暗中:“那我也先赶回去,安排布局。” 奇诺道:“宫里的人手安排好了吗?别再出一点散失。” 靖先生淡淡道:“知道。” 而深宫内院,慈安宫,虽是人手众多,但高太后却如同坐牢。 那夜宫窗旁的海棠也凋落了。 高太后由宫女服侍着,慢慢悠悠地在庭前月色下,舒缓地走着。 苏皎皎是碧心县主女儿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 觉得真是孽障,就怪不得一眼之下就不对付,果然是个讨债的,颇有渊源。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琢磨,高太后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琢磨得清楚明白了。那个老夷秦王,分明就是个痴情种子,看中了碧心,加了宠爱,却因为战事弄那么一出让大周丧权辱国的事端来!然后背着人却将碧心藏起来,还生了女儿! 那丫头怪不得那么生性,原来是有夷秦那等未开化的血统。偏偏就这么一出狗血,就硬生生地淋到了她的头上。她堂堂皇后,却被个郡王妃扇了两巴掌,还被追着打。 这么多年,多少人面上不说,心里却责怪她不顾大局,做的事太不厚道啊! 涉及自己亲闺女,性命攸关一生幸福,讲什么格局啊,拼的就是地位! 那咸阳郡王家,处处给自己添乱!一家三代母女,除了给人添堵就是添乱! 那碧心郡主,平时就处处抢懿德的风头,好不容易远远地嫁了,又假装出了那件事,惹得那老太太对她非打即骂,这么多年让她被人笑,被人编排了多少恶名声!偏偏又出来个讨人厌的苏皎皎,不但不就范,还弄死了她亲亲的三侄子! 这都是什么恶缘啊! 关键是那碧心假死,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自然是知道的,好歹也写来一份家书啊,闹得天下皆知,她,她这是欺君之罪! 她娘竟还有脸以下犯上,如今躲进了明月庵,倒像是受了无限的委屈似的,其实真正委屈的是哀家好不好! 高太后这心里一阵阵高低起伏的嘀咕,越想越觉得憋气苦闷。那些子人一个个地骗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不管不在乎,反倒是她,不过是护着一点娘家,就被当皇帝的儿子软禁慈安宫! 越想越气,高太后没好气地一脚踹向海棠树,还伸手拂落了一树花! “娘娘。”一个小内侍,在幽暗的不远处轻声唤她。 高太后打了一个激灵,留神四周发现人变得很少了。那个小内侍低头垂眸在不远处的花影里,半明半暗。 “娘娘,”小内侍道:“扶桑花开。国舅爷让我给您捎句话,他希望要您的一道懿旨,用来咸鱼翻身如鱼得水。” 高太后听到“扶桑花开”四字,内心一动,问道:“什么懿旨?” “异地诛杀锦衣王的懿旨。”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一) 苏皎皎一行,晃晃悠悠缓车慢行,走了一个月,渐至夷秦边境。 时已盛夏,但边境风光,除了阔朗,偶露荒凉。 北地的山脊,绵延厚重,但不险秀。北地的大川,虽水流湍急但不磅礴。山水如此,民居亦然,简陋厚朴,没有精致深秀。 人看着也粗犷,但多数淳朴。只一点最好,虽是盛夏,气候却凉爽,一到晚间便凉风习习。 他们受到冀北总兵安定侯的盛情接待。 安定侯卢广,曾是锦衣王麾下一个无名小卒,因为作战勇敢谋略俱全屡被提拔,荡平夷秦后得以封侯驻守边关。此时一见锦衣王,当即便跪下行礼,七尺高的汉子眼眶都红了,唏嘘道:“王爷!” 苏岸连忙扶起:“侯爷不必多礼!” 驻守边关的多是苏岸旧部,听说他来了,齐齐来见。一时之间苏岸便被困在大帐里,问候说笑,甚是喧哗。 时至黄昏,奇诺与苏皎皎走在边城之上,指着关外对苏皎皎道:“那便是大秦境地了,风光之奇美,远非大周边地可比。” 苏皎皎仪容平静,她凝望着远方一抹苍绿,突然开口道:“九哥当真愿意我嫁给锦衣王吗?” 奇诺怔了一下,看向苏皎皎,便笑了:“因何这么说?” 苏皎皎道:“他与我大秦,有几近灭族之仇屠戮之恨,九哥当真就能心无芥蒂,愿意我委身于他,调笑晏晏?” 奇诺深邃的目光在苏皎皎脸上逡巡片刻,笑言道:“我想锦衣王断不会如此下作的吧。” 苏皎皎在夕阳晚照之下有几分肃穆,她轻声喟叹道:“我蒙他抚育收养,族群家国又是他手下败将,怕是终我一生,也只能做一棵依附大树的缠枝花。” 奇诺的嘴角抽了抽。拜托,你们大周的女人,不就是男人的缠枝花吗,何况嫁得是锦衣王,你不做缠枝花你还想做什么! 苏皎皎幽幽地道:“不若我便在咱们部落,寻一青年才俊嫁了吧!否则他十年养育之恩,一朝屠戮之仇,我当真无法去面对他。” 奇诺的眉心跳了跳! 这丫头想反悔! 他带着七分惊讶三分小心,凑近前压低了声警告苏皎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来夷秦迎娶你,现在你想让他到时候从迎娶变成了送嫁,硬生生扣一顶绿帽子上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待的人是锦衣王啊!” 苏皎皎几分茫然:“九哥不敢得罪他?” 奇诺苦笑:“你问问天下人,哪个敢得罪他。” 苏皎皎嘟了嘟嘴。奇诺于是伸手抚着她的头柔声哄她:“行了,从这就知道他把你娇宠得有多无法无天了,再没有人敢异想天开,说出这话!” 苏皎皎却是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九哥让我从夷秦出嫁,不就是让我勿忘祖宗故国的吗,我心怀故国,二十余万大秦英灵在我心中,随我出嫁,于我而言,还有何幸福而言?” 这个,奇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他一时无语。 良久,他负手喟叹:“这或许是所谓因果轮回吧,当年夷秦强悍,索要大周公主,如今大周强悍,索要夷秦公主,际遇如此,又能奈何?” 苏皎皎大踏步向前,夕阳为她拖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她行至大垂柳树下站住,回头对奇诺道:“是我想多了,一个几乎被族灭的公主,算不上什么公主的!” 然后她突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语道:“九哥不必难过。” 奇诺忍不住抽动嘴角,拜托,我不过作势喟叹了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了! 这丫头知道自己待她没有真心,竟然出言讥讽! 直到苏皎皎走得远了,奇诺的目光看向了军中大帐的方向,他知道,那里看似谈笑喧哗,但实则,是在布防。只不知道锦衣王天纵之才,此番要走怎样一招棋! 大周绝不是吃素的,锦衣王看着孤身上路,只带着十几名侍卫,但是他知道,那是威名赫赫以一敌十的黑衣卫! 马上就要跨入秦境,奇诺握紧了拳复又松开,他的内心像是一头等待已久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饮血的兴奋让他的爪牙发痒,迫不及待想要尝试利齿撕裂肌肤的质感和纹理! 而夏蝉不住鸣,夜深千帐灯。安定侯的大帐里酒宴已息,众人走的走醉的醉,最后终归沉静。 安定侯喝了点酒,但神志极为清醒,甚至比平时更多了些许警觉。 “王爷?”安定侯卢广凑在灯下,“奇诺此举似乎不是送亲嫁妹这般简单,陛下密旨,让我听从您的吩咐。” 苏岸的手指握着杯口,对安定侯道:“听闻夷秦新开了一种花。” 安定侯卢广一时没反应过来。苏岸道,“叫扶桑花。” 卢广吁了口气:“属下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曾眼见为实。” “据说,这种箭弩,可以连发,射程非常远,伤口甚至很整齐,血色会均匀溢出,艳如扶桑!” “属下曾在谍报中见过,据描述,死者甚至没有过多挣扎痛感,那箭弩能破胸而出!” “皎皎淘气,在京城劫掠公主闺秀,于护卫森严的深宅内院,竟然做得悄无声息,事后也难寻蛛丝马迹。” 卢广骇然:“王爷是说?” “他们故意暴露给我,是想让我怀疑他们的人手已齐聚京城,事实上,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确实罕见,甚至可以,威胁宫闱。” 卢广惊站起。 苏岸道:“陛下绝容不下,但也不用风声鹤唳。毕竟他们最想杀的人,貌似是我。” 卢广道:“夷秦居心叵测,王爷此番打算如何用兵?” 苏岸洒然一笑:“侯爷说哪里话,我来迎亲,用什么兵?最多给我凑一个王爷的仪仗吧!” 卢广皱眉:“那点子人够什么用!” 苏岸道:“我们去迎亲,又不是抢亲,一副仪仗足够了。” 秦周边境,现在互市繁华,往来商贾络绎不绝,百姓看起来倒也是安居乐业。 在边地,锦衣王惹人赞叹,是个神一般的存在。 百姓们淳朴地认为,是锦衣王斩获夷秦二十万,换了如今安生的日子安乐的生活。 这是战神,能威慑邪佞,保边境和平。 甚至有的人家还将锦衣王相供上神龛。听说锦衣王前来夷秦迎娶,竟然家家户户都披了红。 偶尔听见路人议论,也都是自豪崇拜的好话。 苏岸一行人是普通商贾打扮。 听着各种议论好话,苏岸骑着马,脸上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微笑。偶尔路过边野,开着黄绒绒红艳艳的野花,苏岸会下马采上一束,纵马到车边,敲着车窗,把花递给苏皎皎。 苏皎皎扬起的笑容很明媚。 奇诺看着会报以微笑。然后他在马上禁不住想,如锦衣王这般,能杀人会打仗又这般儒雅温柔有情调,当真是所见不多。 很快进入夷秦境内,大周渐行渐远,视野风物渐渐不同。 不过两日,便开始看见草原,天青云白,峰峦叠嶂,路上除了客商,少有行人。 苏皎皎不再坐车,偶尔会纵马跑上一程。 那日入住客栈,逢落日,黄昏。 苏岸指着不远处的山,对苏皎皎道:“前面是断臂崖,明日我前去祭奠,皎皎在客栈等我。” 苏皎皎一听断臂崖三个字,额角直跳。 彼时苏岸一身暗纹锦衣,嫣红的霞光映照他的仪容,在他轮廓上勾勒一层金边。 他的风神淡静,乃至目光中不见丝毫幽怆黯然,反是优雅从容。 “哥!我跟你去!” 苏岸便笑了。 “别人说你是公主,别真就当自己是公主了。若真有事,你指挥不动一兵一卒,只会给我添乱。再说,”苏岸道,“你是夷秦王室遗孤,去拜祭大周阵亡将士,总是不妥。” 晚分吹拂,苏皎皎突然觉得冷。 苏岸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乖,等我回来就好。” 苏皎皎突然觉得无力,哥哥教她很多,偏偏没有教她武功,如今高手过招,她若横冲直撞,真的只是添乱。 那个地方,哥哥每逢秋风落叶独对苍穹无眠,因失误阵亡六万精兵,貌似是个不祥的地方。 苏岸没有等第二日,是夜子夜,苏岸带着子虚,轻装踏马直奔断臂崖。 夜里起了淡淡的雾,有夜枭在远远地笑叫。 而在苏岸走了不久,奇诺轻敲苏皎皎的窗棂,苏皎皎本来无眠,“咕噜”一下起来,压着声音道:“谁?” “是我,九哥。” 苏皎皎听出奇诺的声音,打开窗子看见奇诺一身夜行衣站在窗前,他凑近前,笑着,压低声音道:“想知道你哥干什么去了吗?” 苏皎皎的眼睛瞬息瞪大了! 奇诺道:“跟我走!” 临近断臂崖,苏岸勒马停住。 他身后的子虚随即勒住马并肩停在他的身侧。 夜雾渐深渐浓。 苏岸的眸子陡然缩了缩,目光如鹰隼般冷然锐利。 “王爷!”子虚轻唤了一声,“是否凶险!” 苏岸道:“此崖谷夜鸟无声,死寂一片,至少伏兵三百。”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二) “请君入瓮?” 苏岸道:“不是,纵横合围,根本没有任何生吉之气。” 子虚道:“那王爷可曾识得此阵法?” “识得,”苏岸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这是一个安宁平和春暖花开的地狱阵!” 子虚默然,却觉得奇怪,地狱阵就地狱阵,还说什么安宁平和春暖花开的地狱阵! 苏岸对他道:“自古兵之道,不仅诡谲,还煞气极重,难免阴森恐怖之气。若地狱阵布得腥风血雨杀气外露,那其实是吓唬警示,不是真要人命的,偏偏这种,看似安宁无邪,实则暗藏诡谲,是个有来无回的。” 苏岸说完,已催马上前。 子虚紧紧跟随。 断臂崖虽名为崖,实则是一个幽僻深谷,有一角高高地挺起覆于深谷之上,宛如断臂张开的形状,才有了这个名字。 两人在崖口下马,沿着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缓步深行。因地势低洼,丛林密布,中天的明月为薄云笼罩,夜雾显得更为幽浓。 羊肠小道,时有碎石林立,枯枝横路。头上乔木蓊郁,有遮天蔽日之感。 子虚拿着火把走在前,苏岸提个灯笼走在后。 一条蛇吊在枝干上,用一个引颈俯冲的姿势猛然向苏岸袭击去,苏岸脚步未停,伸手便捏住长蛇的七寸,任凭长蛇恐惧挣扎将身体纠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苏岸拿灯笼晃了晃,然后一甩手,将长蛇扔进远远的灌木丛中。 “夷秦本地,是没有一丈青这种蛇的。” 子虚放慢脚步:“王爷小心。” 苏岸道:“我们离别夷秦十年,六万兄弟长眠于此,多些蛇虫乃寻常事。” 苏岸突然顿住,子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株合欢树,上面开了红艳艳的花,其中有一只几乎是以蜿蜒炫耀的姿态,凌空绽放,随风摇曳在他们前方的头顶上。 有露水倾下,点点滴滴。 子虚道:“属下记得,原来这里不曾有合欢树。” 苏岸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说道:“子虚小心,这是棵滴水合欢,当心有毒。” 子虚绕过合欢,几乎有些失笑:“怎么净是些无可无不可的小动作。” 苏岸道:“这不是给我们的,是给误入者的。” 两人一直下到谷底。 谷底的青草长得齐人腰高,一条大河静水无声。薄雾笼罩,天地悄寂,端的是安详平和。 子虚将手中火把插在地上,然后用腰间剑,将野草打压在地上,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祭台形状。 苏岸手中的灯笼,火焰忽闪摇曳。 他将灯笼也放在地上,打开外壳,将随身带的黄纸凑过去,很快火舌吞噬黄纸,熊熊燃烧起来。 苏岸甚是耐心地,一张一张烧。火光映照他肃然悲沉的脸,他穿着一身如雪的白衣,昭示祭奠火光中曾经悲壮惨烈的亡魂。 子虚打点齐整,和苏岸一起,成对坐之势,一张一张地烧纸。 他们拿的黄纸并不是很多。 将手中纸一起堆上去燃烧起来,借着熊熊之势,苏岸将壶中酒洒在火焰旁,然后撩袍,跪下。 苏岸行的是兄弟礼,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声质清刚:“诸位兄弟,十年不见,不知可好?当年秋风落叶,尔等因我之故英魂断送,子苏一日不敢忘!而今重遇,斗转星移,屡经风霜,鬓间藏白发,无以祭英灵,唯一壶薄酒,来自故乡,尚飨!” 说完将一壶酒,倾洒在火焰旁。 一时间天光暗淡、暗影翻涌,颇有种偷天换日风声鹤唳之感。 苏岸已然起身,子虚与他背靠背。 脚下的草地依旧,没有震荡波动。变幻移动杀气腾腾的,是四面山璧高树,但是只瞬息之间,复又恢复成天地安宁寂然无声。 苏岸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待着。 可是过了许久,还是毫无声息。 但是整个山谷,已然杀气四起。 淡月朦胧,有薄雾。 没有夜鸟夏虫的鸣响。 即便未见兵戈,但苏岸知道,这阵势,是强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气息。 苏岸等着等着,便笑了。 “阁下好性子。” 对方并无回音,回报给他的是绝对的沉默。 苏岸道:“等我这许久,而今我大事已毕,阁下实在是可以动手格杀了。” 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苏岸道:“阁下布局谋划,沉潜隐忍,该与我有血海深仇,是不忍我做不白之鬼,想要与我赐见一面吗?” 远远的,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平静而清浅地说道:“是该,见一面的。” 苏岸看向声音来处,那人站在高高的断臂崖的山腰上,黑衣,在苏岸那个仰望的视角观来,身影瘦而小。 但在他的角度看苏岸,则是俯瞰众生,苏岸如同一只被淡弱火光映衬的白蚂蚁。 虽是赐见一面,但是距离太远,相差太高,见了等同不见。 “阁下贵姓。” 那人似乎沉吟了半刻:“我姓苏。” 苏岸盯着他。 那人开口道:“王爷可是想起了什么了?” 苏岸依旧盯着他,不语。那人便有些自嘲玩笑般笑了:“还是王爷杀人太多,全都不记得了。” 苏岸看着那个半山之上,迎风而立瘦小得几乎可以随时随风而去的黑衣,轻声道:“苏靖,苏不悔。” 他的声音太轻,子虚是听到了,可是远在山崖之巅的苏靖听不到。 然后苏靖便扬声笑了,声音中毫无悲愤,依旧是静的可怕,他笑着说:“我真是痴念了,王爷贵人多忙,杀人无数,杀过谁,怎么杀的,也无需去记得。” 苏岸垂眸,脚边的黄纸已烧成灰烬,有细细的烟带着燃烧的焦糊味儿袅袅飘散,他顾自低声,喃喃自语:“苏靖,苏不悔。” 子虚见他似乎失神了,当下大声道:“苏靖!你少装神弄鬼,有什么招数趁早使出来!” 苏靖倒一下子没声了! 天地一时静寂如死。谷底的雾越加浓了。 应该说子虚那一声喊,苏靖的情绪是有起伏的,他再发声的时候,很显然不如最初那般平静清浅。 “王爷既然记得,便知冤有头债有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苏岸抬头看向他。 或许苏靖看不到苏岸的表情,但是他陡然便知晓了谷底发生了某种变化。 依旧是那两个人,隔着夜色雾气,静立在那里轮廓清晰。可似乎周围的气场变了,他感觉到类似果敢、尖锐、硬冷的气息。 苏岸的眸子缩了缩,他的声音严厉,还有悲怆。 “是你!” 苏靖莫名应了一句:“是我。” 只这简单的两个字,听起来似极简洁,却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内容和底细。 “当年是你谋篇布局,用大手笔诛杀我大周精锐六万于此地!” “是呀!”苏靖的声音笑得有一点飘,“不过让你跑了,其实也真的没有你后来那般大手笔!” “我错杀你全家,你自当恨我!乃至你也可以恨陛下!可你不该叛国投敌,诛杀自己同胞!” “我不曾恨过谁。”苏靖的语声很像就事论事的耐心解释,“恨是一种多无用的情绪。我只相信力量,大刀阔斧快意恩仇或者苦心谋划徐徐图之,总之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力量!什么大周,夷秦,异族同胞,那似乎是你才会考虑的事,我不管这些。” 苏靖顿了一下,继续道:“当年我家蒙难时,那是我一家一族的苦难,与别人没关系,也没有同胞。后来我着意复仇时,也是我的事,我要杀你,不管同时杀谁,只要这么简单而已,没有同胞不同胞的牵累。” 苏岸闭上了眼睛。 苏靖道:“其实我现在也蹊跷狐疑,当年的你,怎么就能逃掉呢!初战惨败,败得一败涂地,精锐折损十之六,自己伤得半死不活,你哪里来的智谋勇气,一战再战,败中求胜,最终势如破竹斩获夷秦王室杀降二十万?想来王爷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啊,靖每次夜深想起,与这样的人为敌手,当真虽败犹荣!” 苏岸苦笑。 苏靖却似乎被勾起了话头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想来你的心志坚忍,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当年你马踏夷秦,大胜将至,突然一道赐死的密旨从天而降,你明明是心如死灰的!那杯酒也分明是被人看着饮下的,怎么就可能没死呢?沈子苏,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就可能,真的没有死呢!” 苏岸道:“原来勾结高家的,是你啊!” “是啊,便是我啊!”苏靖有了几分宣泄的激动,“高家甄家,那么一盘子棋,就是我啊!当年我家破人亡,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做了高家的一个幕僚政客。因我身体残缺,从没在人前出现过,可是高家的家主实在是太信任我,他信任的是我的身份,苏家余孽,与你沈王爷,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苏岸便笑了:“你不会不知道,我当年错杀,也是着了高家的道!” “是啊,我知道!”苏靖也笑,“可高家报复起来,一点也不好玩啊!哪有你天纵奇才,让我赌上命也常常沾不了边啊!” 苏岸便想起来,太后的父亲,当时的高家家主,还是英明多智的,后来急病死了,下一任家主便是任由苏靖摆布了。 苏岸便叹了口气。 “你也是天纵奇才。” 苏靖笑吟吟地朝苏岸行了个拱手礼:“多谢王爷夸赞!” 苏岸道:“你掌控甄家高家,进而把控后宫,毒废了太子,以慢性毒放入陛下饮食,初是再不得子嗣,然后便该疲惫无力沉湎病榻,届时你扶三皇子上位,虽你自己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但其实整个天下,还不是归你掌控!” “是啊,”苏靖的声音越发高而飘,“我也很想了知把别人的生死掌控在手心的滋味,一念让你生,一念让你死,一念可以抄家灭族,一念可以赦免无罪!那种随心所欲大权在握的滋味多好多美妙啊,远胜过你步履维艰以死相博才能挣得一线生机!” 苏岸突然道:“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的善公公!” 苏靖一脸的轻笑陡然凝滞,他似信非信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说有什么用呢!”苏岸道,“即便你差一点便能窃取天下,可是其实有什么用呢!你永远不能回到十二年前,你苏家遇难的那一刻,你依旧已然,家破人亡身死族灭。你顶着一具残尸,面目全非更名换姓,即便窃取天下,也是为别人而活,不是为你苏家而活!” “我可以报仇!”苏靖尖声道,“我可以用你的命,用他的天下来祭奠!而不是,只用几张黄纸一壶酒,祭奠你所谓的兄弟英灵!” “还有夷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边境平和安乐的百姓,还有我只要想要就可以权倾朝野的滔天权势,为我的错,为我的兄弟英灵祭奠!” 苏靖听了这话,身体突然轻轻地抖了起来,他升起了一种将苏岸茹毛饮血的冲动! “你以为我不走,你可以勾结甄家高家,把控后宫祭奠你的旧仇家恨吗?你苏家的案子,是我跪在天下人面前平反的,你能吗?你不过是把我弃如敝履的富贵,捡起来兴风作浪罢了!” “是啊!”苏靖喟叹中有几分克制的黯然,“我是捡了你弃之不要的,而你一旦回来,就大开杀戒毁了我的棋局!甄家死了,高家败了,三皇子完蛋了,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厉害的敌人了!” 苏岸道:“敬谢!” 苏靖俯首,喃喃道:“所以你必须死啊!我怎么忍心看着,我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即便已付之东流,我也要有人为之殉葬,同归于尽才好啊!” “何况,”苏靖突然扬声道:“甄家死了高家败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死了,我依旧可以继续我的棋局,掌控我的天下!沈子苏!你去死吧!” “你觉得,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苏岸这声讥诮的反问,让苏靖陡然清醒,谷底雾大,他只能看见苏岸模糊的身影。 苏靖握了握拳,笑了。 “沈王爷放心,完全可以的!”苏靖笑道:“这是新研制的□□,可以连发二十箭,锋利的剑尖射入肌肤,因为它速度太快了,乃至都不觉得疼,人的血均匀绽放,宛若大瓣扶桑。在下始终觉得,只有这般美艳璀璨的扶桑花,还配得上王爷您的绝代风华!” 说完,他看了看天,看了看脚底谷下的雾。 “即便苍天庇护,怕也是不能满足这美好的天意了!这□□几颗连贯发,也可以散发。我在这山腰上藏有伏兵三百,一张弩散发二十箭,纵有大雾弥散,可只这般箭如雨下,王爷您那方寸之地,六千箭的天罗地网,必无人可以喘息存活的间隙,所以你看,纵有天意,还是胜不了人为。” 苏岸一声长叹:“苏靖,我为我过去的错,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 苏靖俯首,微笑:“不必,我要的只是你的命,从来不是你的歉意。歉意和仇恨一样,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他轻轻抬起了手,对苏岸道:“沈王爷,永别了,希望来生,有缘再见!” 然后他果断地将手斩下,毫不犹豫绝不拖泥带水。 伴随着他的手势,箭雨铺天盖地! “哥哥!”天地间仿佛有一声仓皇的呼叫。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四) 苏岸那一眼,语声淡淡,却如地狱恶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锦衣王不是浪得虚名! 那份霸道,那份强悍,那份视对手于无物的淡定自若。 那个随从的手,突然在轻微地抖。 可是他很快,手稳定下来,将锋利的匕首尖刺向苏皎皎的下巴,沉声道:“你活还是她活?” 淡淡的月色薄薄的雾。 苏岸面白如衣,衣襟仿似杏花如雪。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揭露皎皎的身世之前,将我与皎皎的婚讯公布天下吗?” 苏岸的音声如水,眼神看着持刀随从,但话却明摆着是对奇诺说的。 奇诺的身体一时僵住,他觉得冷,乃至于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紧张情绪让他接近于窒息。 苏皎皎突然明了,怆然唤了一声苏岸:“哥!” “因为她从此就不再是你们夷秦的过气公主,她是我大周锦衣王的,”苏岸清晰而平淡地吐字道,“王、妃。” 仅这两个字,在苍茫夜色中淡淡地响起,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威逼和雄霸。 “你夷秦的公主我无权干预,可我大周的锦衣王妃,若出了事,”苏岸似笑非笑,“我不介意用你们整个的夷秦来殉葬!” 这话看似轻描淡写,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无用的叫嚣和威胁。 面前这个断臂尚淌血的男人,有这个实力和本事。 “杀降二十万,不过是我一念之仁,”苏岸的目光有些散淡,“若不是碧心郡主救我一命,苦苦哀求我,我定让夷秦鸡犬不留,成为我大周实打实的边疆沃土!” 奇诺陡然明了他类似与恐惧的紧张窒息是源于何处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将整个夷秦视为草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夷秦族灭,然后让周人迁入取而代之!而自己在他面前,始终难以摆脱手下败将的深刻烙印。 即便他们从未真正交过手,他不曾服气过,即便在苏靖的筹谋鼓舞下,他甚至生起过将大周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想法,但是不可否认,他一旦和这个男人正面交锋,他不得不承认,他怕这个男人。 如同一只狼王,面对一只猛虎,即便那猛虎只是在悠闲地睡觉,可是依旧会退却恐惧。 这是深入骨髓里的,接近本能的反应。 “知道碧心郡主临死前怎么说的吗?她说我是周人,所以我必须救你,可我也是夷秦人,所以我必须求你,求你放过这些妇孺病残,别再屠杀族灭。”苏岸突然冷冽地一嗤笑,“你们因她庇护得来的苟延残喘,而今竟然用她的骨血来威胁我,”苏岸的声息突然短促而严厉,“那试试看!” 持刀挟持苏皎皎的随从的手,猛地一抖,随即更加疯狂地收紧,不管不顾地叫嚣道:“我不管!你那些话,只在你活着的前提下有用!而只要你死了,我自有办法让你大周找不上夷秦!现在,是她活还是你活,你只能选一个!” 苏岸听了一动不动。 他略作忖度,然后微微笑道:“如果非要两者选其一,自然是,让她活。” 随从的匕首冷硬的刀锋已压进苏皎皎的脖子。苏皎皎听了这话,却突然眼眶一湿。 哥哥还在流血呢!断了一条胳膊,随便那么绑了几下可怎么行! 苏岸又道:“因为有她想着我念着我,我在她的心里,她替我活着是一样的。” 奇诺的内心几乎崩溃,拜托,这个时候,你堂堂一个锦衣王,突然之间说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啊! 幸亏锦衣王非常知趣,很快言归正传:“我选她活,然后呢?” 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匕首逼迫着苏皎皎,看了一眼地上的苏靖,对苏岸道:“也学他的样子,用你的剑轻轻划你的脖子一刀。” 苏岸提着剑,便笑了,对随从道:“所以,我不是死于你,还是死于他?” 随从的内心也有点崩溃,拜托,这个时候了,快点照办就没事了,你还开什么玩笑啊! 苏岸拿着剑,看着剑上血,摇了摇头。 “药性都进了他的脖子,我轻轻划自己一剑,怕是要不了命了。” 说完他甚解人意地用剑尖点了点苏靖脖颈处溢出的黑血,这东西,毒得不能再毒了。 苏岸望着剑尖血,蹙了蹙眉,对那随从问了一个貌似奇怪的问题:“只这一种办法吗?能换一种吗?毕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那随从内心当真哀嚎。 锦衣王啊,您能快一点吗,要知道我强撑着,实则看你每一次喘气我都害怕!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啊! 那随从强大着声音冷笑道:“您别怪我!苏靖已死,暗贼已除,太子已经无忧,从此大周太平盛世,再容不下你功高盖主了。所以此番夷秦之行,你不死于苏靖之手,也必须死于苏靖之手了!” 苏皎皎突然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尽管她什么也没看到。要不是她脖子不方便,她真想转过头问一句,这什么意思,大周皇帝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不下哥哥了? 苏岸在远处叮嘱道:“皎皎,别乱动,小心受伤!” 苏皎皎看着如玉树临风的哥哥突然为他不值。 她的鼻子一酸,眼里便含了泪。 哥哥用血用命,护卫住的江山,到底是谁的江山。 是杀他的江山,是骂他的江山,是依仗他却容不下他的江山。 苏岸举剑,对苏皎皎温软一笑:“皎皎听话,好好活着!”说完,引剑,就戮。 那是一个非常令人心动,心动到屏住呼吸的时刻! 锦衣王引剑就戮,会惊天地泣鬼神的吧! 奇诺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随从挟持苏皎皎的刀锋都僵直住了! 然后那剑呼啸而来,稳稳妥妥穿过苏皎皎与奇诺身体的缝隙,丝毫不差地□□了那随从的脖颈! 剑在奇诺的脖子旁,轻轻地晃动,剑柄似乎犹带着苏岸掌心的气息与温度。 奇诺一动不敢动。 苏皎皎却是已经如鸟投林般扑了过去! “哥哥!”苏皎皎一把抱住他,苏岸不由有些踉跄。 苏皎皎连忙扶住,看视着伤口急声道:“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情!” 苏岸毫不客气地将身体的力量放在苏皎皎的肩上,然后看了一眼山崖,轻叹道:“断臂崖,不知哪个乌鸦嘴起了这个名字,竟然一语成谶,一次差点死在这里,一次真的就断了胳臂!” 苏皎皎都快哭了:“哥,你别说了!看告诉我你有没有事!” 苏岸靠着他虚弱地笑:“要是有事就不会这些废话了,我身上有金疮药,给我上点。” 有药你早说啊! 苏皎皎连忙翻出药,打开伤口为他上上,伤口很整齐,几乎止住血了。 可是苏皎皎触目惊心。 想到苏靖的死相,她一阵阵后怕。再一看地上的断臂,吓得她赶紧转过头去! 哥哥从此就会是一个残疾了! 怎么可能!我的哥哥啊!丰神俊朗无双的锦衣王,如今成一只胳膊!从此怎么酿酒,怎么作画,怎么吹箫,怎么打横抱她啊! 苏皎皎热泪滚滚而下。 苏岸却是拍拍她的肩侧,然后朝奇诺世子走去! 奇诺突然有一点无处遁形的恐惧与尴尬。不想苏岸完全没有理他。 苏皎皎也连忙走了过去。就是!那随从说是有旨意,看看那是谁的旨意,要是皇帝哥哥如此绝情,谁还非得回到大周去! 苏岸直接从那随从身上翻出一道懿旨。 苏皎皎一看那颜色纹路,当即松了一口气,她凑过去一看具体内容,“哼”了一声。 “那老婆子还不消停!” 苏岸却是对着那懿旨看了很久很久。 “十年前,大胜在即,我也接到这样一份懿旨。” 苏皎皎气愤地道:“当真是可恶!怎么可以这样!哥哥你是不是就为了这,才远走江湖的!” 苏岸道:“我从小没有母亲,对所有人的母亲,我都很敬重。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太后要我死,我怎能让他们母子生隙!” 苏皎皎沉默片刻,然后指着苏岸手上懿旨道:“哥你不用管她,她都荣养慈安宫了,一道懿旨算个屁啊!” 苏岸道:“我便用此懿旨,给陛下一个交代吧!” 苏皎皎忍不住复又看了地上的苏靖一眼,奇怪道:“这人的思维好奇怪,十年前用过的招数,今儿倒要再用一遍!” 苏岸道:“其实这懿旨不是给我的。” 苏皎皎狐疑地挑眉,苏岸道:“这个用来在杀了我之后,规避陛下的追查,将祸水引向高家的!” 苏皎皎顿时了然,再看向苏靖的时候,充满了敬意。 不论怎样,一个人,为了报仇,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畏可叹! 这是子虚走了过来,回禀道:“王爷,全部放倒了,缴获了三百步扶桑弩,六千支箭!” 苏岸并没有悲喜的表情:“那把它们交给安定侯吧!” 子虚应是,苏皎皎道:“哥,子虚哥哥怎么把人放倒的?” 苏岸若无其事:“在谷底放了一点毒气而已,随着烟雾扩散,自然把人放倒了。” 苏皎皎无意中一个眼神,看到奇诺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若有所失。而苏岸突然靠近她,低头对她耳语道:“皎皎想不想,回头哥哥替你杀了他和他的父亲,你做个女夷秦王,哥哥就留在这儿帮你治理国家。” 苏皎皎的眉心陡然狠跳!苏岸却是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低骂道:“没用!”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五) “你是坏人!叛徒!” “竟然认贼作夫!” “人尽可夫!” 一群夷秦华服的小孩子,一脸鄙夷愤怒,朝苏皎皎叫骂,苏皎皎却是一个人坐在湖边看夕阳,并不回避理会。 苏岸远远地走来,那群小孩子一瞧见他影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苏皎皎回头,对苏岸扬眉一笑。 “哥哥!” 苏岸在她的身边坐下。 斜阳晚照,将碎金洒在湖面上,秋风吹动,波光潋滟。 一晃已经三个月,夷秦已度过了美丽的盛夏,进入初秋,早晚颇是有些凉了。 苏岸的伤已然好了。 他依旧光风霁月好气度,一脸微笑的光华。 “皎皎,还是不改吗?” 苏皎皎明亮的目光有些黯淡凝滞,她不敢看苏岸,而是垂眸看水光。 “不改。” “都想清楚了?” “想清了。” 苏岸沉默片刻。 “这里并不欢迎你。整个夷秦,永远不会欢迎有任何大周血统的人,也包括你。” “我知道。” “你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公主,而是他们仇家的妹妹。” 苏皎皎默然:“可是,我娘还在这儿。” 苏岸无言。 “我想守着她,反正禁园原本是我娘幽居的地方,她在那里守护了我五年,我想陪着她。” 苏岸非常温柔地,用左手抚了抚她的头。苏皎皎突然眼底酸楚,哥哥再也不能用右手抚摸她的头了。 苏皎皎乘机靠在苏岸的肩膀上,她轻叹道:“我不怕野蛮清苦,雪地冰天。不管怎么说,当年夷秦王身死,哥哥大军压境,我娘带着我,得这里人的照顾帮助存活,而今……” 苏皎皎声息哽咽,苏岸低头看她,见她黑而润的眼眸湿了,眼底碎芒点点。 他一苦笑,似怜,实叹。 “你还是不肯原谅哥哥!” “不,”苏皎皎直坐起,郑重地对苏岸道:“我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身上那斩不断磨不灭的夷秦血统。我回到这里,看到满目疮痍,老弱妇孺,我更加感恩庆幸我生命中有哥哥,可是我偏偏不能,原谅我自己。” 苏皎皎说完垂下头,泪湿于睫。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 苏岸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夕阳的光线暗淡了,天幕变成了暗淡的灰蓝,苏岸道:“那,哥哥得先回去了。” 苏皎皎心内绞痛,却不敢抬起头,生怕流露了自己的声色。 “哥哥尊重你的选择。我不逼你。” 苏皎皎扭过头,突然泪如泉涌。 从小到大,哥哥从来从来,他从来都是这样。 珍宠呵护,顺着她,任凭她,有爱也不说,有痛自己受。 只要她高兴就好。只要她喜欢就好。 即便原来她要嫁人。即便现在她要永远离开他。也是如此。 苏岸在身后抱住了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柔情地贴住了她的面庞,低声嘱咐她:“皎皎别哭。你多珍重!” 那一日离别,天空如洗,蓝宝石般纯净。 夷秦王室遵从礼仪送别,便挥手离去。留下苏皎皎与苏岸,子虚牵着马在远远的地方等。 苏岸望着她,对苏皎皎道:“我一生杀戮,不愿言败,便也无从言悔。也确实刻薄寡恩,从不曾温柔敦厚全心全意对谁好过,除了你,皎皎。” 苏皎皎诧然,目中有泪。 苏岸捧起她的脸:“你知不知道,佛说度众生,实无众生可度,因为众生只在我们心中。我无法一个一个去追悔珍爱,无法偿还,乃至无处忏悔,我的世界只有你,无时无刻,我都这样执着想拼劲心力去宠你,去爱。皎皎,因为你就是我内心里的众生,你可以不爱,可以离弃,可唯独我做不到,你是我自我的救赎,宠你爱你才会有我余下的生命。” 苏岸的眼神似乎可以穿透*,看进人的灵魂深处,他对她说:“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对屠尽二十万生命无动于衷,包括我。我无从言悔,不代表我不悔,只是因缘聚合,彼时彼刻,我化身阎罗,是种无可选择的定数。而此刻,我十年追悔,竟于一人处,耗尽心力也未尝得救赎,这也是我,无可逃避的定数。你说你不是不原谅哥哥,你无法原谅的是你自己。哥哥亦如是。或许哥哥拼命对你好,拼尽所有所求的不是你的爱,而是你放弃前嫌的恕罪,我终于是如此痴念了!” “哥!”苏皎皎抱住他,哭了,“你不要这样说。” 独臂的苏岸,拥抱住他内心的皎皎。 “每个人都无法预测未来,在饶县时,我不想恢复名号身份,我想拥有你,却不敢表达爱慕,那时我穷,皎皎花尚含苞,于红尘富贵,不曾拥有,难免贪念。我想给你机会,让你深谙其味过尽千帆,我当时想,或许这样我就会丢了我的皎皎吧,不想果然,我弄丢了你。” “哥!”苏皎皎抱紧她,大哭嚎啕。苏岸独臂,抱紧她,湿着脸庞在她耳边道:“我在断臂崖等你三天,皎皎,跟哥哥回去吧!哥哥没有你,生无可恋!” 可是苏皎皎突然挣开了。 她远远地跑了出去。苏岸伸着手,才发现少了一只臂膀,不能捉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 第三天。秋雨连绵。 苏岸一动不动坐在崖边。这里有他生命所有深刻的记忆。第一次失败,同袍战友死伤十之六七。苏靖的格杀,阴谋重演。自己的断臂。 然后他复又在这里等,想等来生命中更重要的一次转机。 或许皎皎,会来找他。 从小到大,皎皎不曾离开过他。皎皎曾如此依赖他,信赖他,他们生活在一起十年,有无数欢笑幸福的时光。 她听说自己娶她的时候多么开心,那般娇羞温驯。 她不是说,心里有了哥哥,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吗? 他的皎皎的确是容不下其他人,她留在这里是要终身不嫁的啊! 她自心志坚忍,一旦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的。 可他总不信。 他真的不信从此永远,失去了她。 她是夷秦王室的女儿,同时也是大周郡主的女儿。他们难以抵制让他们无法交融的,不是仇恨,而是内心的冲突和两难。 留在夷秦,皎皎是周人。留在大周,皎皎是夷秦人。 嫁给他,皎皎不能磨灭掉她的父族。嫁给别人,皎皎放弃不了自己的哥哥! 他这是何其残忍,把刚刚及笄不满十五岁的皎皎抛在这边关苦寒,无有归处的地方! 当初碧心郡主,尚有个女孩儿可以厮守!可皎皎有什么,就只剩下身份的苦楚与尴尬了! 他对她好,是为了赎罪。她离开他,也是为了赎罪啊! 可这是谁的罪! 他有错,可皎皎无辜啊! 子虚打着伞,劝道:“王爷,县主大概是不会来了。” 苏岸执拗道:“我再等等。” “可是,”子虚道:“您就是等,也要喝水吃东西啊!” “三天而已,”苏岸不掩黯然憔悴,“不喝水吃东西,也不会死。” 子虚默然。然后大踏步转身离开。 真的是秋雨绵绵。苏皎皎独坐在屋子里看窗檐的雨水,屋里阴冷,又潮,虽是经过收拾,还是难掩残破荒芜。 哥哥说在断臂崖等她的。 可她哪里都不能去了。她要老死在这里的,陪着母亲,陪着这曾是囚徒的屋子,了此一生。 如果不来夷秦的话,就好了。 即便是知道了身世,她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她觉得完全可以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原来是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将来还是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可是来了夷秦全变了。 即便已过了十年,这里战争的痕迹太惨烈了。 尽管有刚刚长大的少年,可这里的男人太少见了! 残存不多的,都是这残疾,那残疾。 每个人的眼神看哥哥都带着深深的惧怕,和隐忍的仇恨。 看自己,就只剩下恨。 她是夷秦王的女儿,怎么能被那个大秦的仇敌锦衣王抚养长大呢? 她怎么可以爱他,嫁给他? 她遭遇了夷秦所有人的质问、谴责、偏激的愤怒、阻拦,直到有一天她宣称,她终身留在这里,为母亲守坟,为夷秦祈福。 可是她真的放不下,她的哥哥。 她突然便想起来,小时候,天下雨,哥哥抱着她在屋檐下看溅在地上的水花。 雨天多无聊,哥哥与她唱着歌,为她画画,雕花,和她玩玩具背诗词。 苏皎皎突然一笑,那时候的日子多么好啊!却又转眼黯然,因为从此以后就要守着回忆过日子了! 守着回忆过日子也没关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般美好的回忆的。所有的亲昵,温存,所有所有的,相处点滴。 哥哥对她说:“皎皎,嫁给哥哥吧!” 苏皎皎突然对着雨帘落下两行泪来。哥哥,我其实也想嫁给你! 不料外面一骑疾驰马蹄急,然后没有敲门不经通报闯进院来,身形高大,全是*的。苏皎皎急急跳下,抓了一旁的伞奔上前去:“子虚哥哥,你怎么了!” 子虚*的手握住她的双臂激动而冲动道:“县主!王爷身亡了!” 如惊天霹雳,苏皎皎骇然后退一步,手里的伞轰然落地。 溅起地上的水花落在衣裤上。一时全世界全是密密麻麻滴滴答答的雨声。 苏皎皎白着脸道:“你说什么!” “王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断臂崖等你,今日午间,我去为王爷找吃的,然后有夷秦偷袭,王爷中箭身亡,跌落断臂崖下了!” “不可能!”苏皎皎喊道,“我哥的功夫那么好,苏靖三百强弩六千箭矢都不曾杀了他!” 子虚难掩悲怆,哽咽道:“他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根本不曾躲!” 苏皎皎一屁股便跌坐在雨地里! 子虚连忙去扶,不想苏皎皎挣开他,拼了命一般狂奔出院,刚出院门就摔了一个大跟头,然后她奋不顾身地爬起来,继续狂奔而去! 不知道她会摔多少个跟头。子虚在后面笑了起来。 王爷,她不肯来。属下就麻烦一点,把她给你送过去吧!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六) 苏皎皎奔跑在大雨里,在那一刹那,遑论家国,天地万物都化若虚无,她的脑海里只有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怎么可能死! 怎么可以,生无可恋地死在断臂崖! 那么冰冷冷的地方,那个埋葬无数魂魄英灵、那个埋葬仇敌苏靖的地方! 怎么可以,哥哥不曾死于战场,不曾死于暗害,不曾死于仇杀,却要在那个阴森凶险的地方,束手待毙任人屠杀! 夷秦算什么啊!两军交战,死了也就死了,还想让哥哥偿命不成! 谁敢杀我的哥哥!我就要他的命! 苏皎皎在那个瞬间了悟了一种叫做毁天灭地的情感!她的双眼通红,目光凶狠,事实上她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可是她犹不自觉,以为自己步履如飞如履平地。 她这般跑出去,就有人禀告了夷秦世子奇诺。 奇诺蹙了眉道:“怎么回事!” 回禀的人道:“锦衣王沈重与十七公主定了三日之约,十七公主怕是要毁诺,去找沈重去了!” 奇诺很古怪地笑了一声。身旁的侍从不解其意:“世子?” 奇诺道:“你说刚刚那个黑衣卫的头儿子虚去找十七公主了?” 侍从点头。奇诺握了握拳:“果然这么多人的伤残痛苦,鳏寡孤独,遍地荒芜民不聊生,都不及锦衣王的一念安危。” 侍从狐疑道:“世子是说?十七公主以为锦衣王出了事?”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奇诺讥诮道,“那个子虚来,除了用锦衣王的生死安危,还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她冒着大雨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可是?”侍从还是有些费解,“锦衣王安然无恙,十七公主跑过去也会知道是被骗了啊!” 奇诺突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苏皎皎在阏氏陵前见到守陵的老嬷嬷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见到老弱病残惨不忍睹哀鸿遍野时的恻隐不忍。 他曾用一种非常真诚的态度和语气,悄悄地与她说:“皎皎,九哥也不愿你嫁入大周,即便锦衣王能护你,但你出身夷秦,长于山野,定不会为大周权贵所容。主要是,”他犹疑了片刻,对苏皎皎道:“你是锦衣王和大周皇帝唯一的牵挂,有你在一天,夷秦便可保存一天。如今大秦凋敝,所出产物十之六七尽数进献给大周,手无寸铁,任人欺凌了!” 当时苏皎皎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和犹豫。所以当他安排上万人觐见公主请求她留下的时候,她答应了。 她说要为母亲守坟,为夷秦祈福。 族人水深火热哀哀乞求,她有何颜嫁入仇敌安享富贵?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苏皎皎一诺既出,锦衣王沈重脸上难以掩饰的痛楚。在那一刻,奇诺内心微笑。 他赢了。勿论刀剑,至少在这一刻,他赢得了锦衣王。他要让锦衣王一辈子愧疚追悔,求而不得。 他锦衣王唯一所心爱的,在夷秦,他从此只能对夷秦好,为了那个女孩子,源源不断地对夷秦做出补偿。 他锦衣王一生运筹帷幄,可是掌控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从小养到大,两心相印,却不能厮守终身! 人生最大的悲哀和打击,莫过于此! 锦衣王有智谋,有勇气,他可以荡平天下却不能赢得心爱,他十年如一日,耗尽心力的呵护和宠爱,却换不来倾心相许不弃不离! 从此英雄末路,岁月消磨。 在这一点上他佩服锦衣王的果敢和勇气,他不曾志在必得,但是却在风口浪尖之际向天下人表白心迹!他不曾近水楼台不曾动用心计手段,不曾刻意示恩不曾掩盖事实不曾抹黑别人,就那么硬生生地将尚且稚嫩懵懂的苏皎皎推到恩与怨家与国的漩涡,而听凭其选择。 他这是自虐式的悲壮,还是无惧无悔的内心强大? 凭他锦衣王,真的想得到苏皎皎,易如反掌。 可是他弄成那么大的动静,任凭苏皎皎的身世水落石出,他难道就算准了一定会赢? 可是真的输了,他何以自处!何以面对天下人! 如果真的爱,不应该将自己放在被选择被抛弃的谦卑地位啊!无论锦衣王在大周有多少仇敌对手,但是有一点是人所共认的,锦衣王沈重是个英雄,而苏皎皎算什么?竟然因为所谓家国背弃锦衣王? 苏皎皎将被千夫所指,苏岸也会沦为天下笑! 这那一刻,奇诺觉得自己可以功成圆满了。这个几乎屠尽夷秦的大仇人,如此凄惨的结局,真的让人很快意。 他真的想让靖先生看一看,复仇哪里便是要像他一样去在*上消灭一个人?最厉害最痛快的复仇,是让他生不如死! 可是在得知苏皎皎奋不顾身地跑出去的那一刻,奇诺知道自己还是输了!千谋万划,哪里及得上苏岸日积月累厚积薄发!锦衣王沈重,不用谋略便罢,一旦用,必是切中肯綮回天换地! 奇诺绝望地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对侍从道:“准备嫁妆,送嫁吧!” 苏皎皎在大雨中狂奔,几近癫狂! 她奔向断臂崖,一路疾驰想的竟是报仇! 乃至于过去种种,她与哥哥所有的相亲欢笑岁月静好都化作云烟,她只想扑到哥哥身边,漫天大雨,一片血泊,她不想哭,她要带上哥哥的尸体,去安定侯的大周军营,金戈铁马,马踏夷秦! 她是不想活了,既然大周夷秦是如此相对立的两方,那就让一方灭绝彻底了断吧!既然夷秦如此恨哥哥,那就让他们全都给哥哥陪葬在地底下再互相厮杀你死我活吧! 既然她已负了大周,那么她再负夷秦又何妨! 滚他娘的大周夷秦吧,她生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她就以死相报!她既然曾因为千万的族人妥协,那她就再用千万的族人给哥哥殉葬! 风刮着雨迷住了苏皎皎的眼睛,天气阴寒,却压抑不住苏皎皎的气血翻涌的戾气! 然后她一个踉跄,恶狠狠地扑倒在水洼里! 路漫漫其修远,苏皎皎在跌倒的那一刻,脸呛在雨水里,一时不能呼吸不能视物。 然后她渐渐回过神来。 天苍地茫,衰草颓树,风雨凄凉。 她陡然意识到这里离断臂崖如此遥远,她等不到,等不得,她不能眼睁睁任凭哥哥陈尸风雨,无有遮挡。 她必须尽快赶过去,可是她已然,无可倚仗! 即便身后可以找到马,但她将永远不会再回头!除非哪一日她带着兵马卷土重来,动用铁与火,为哥哥复仇。 苏皎皎咬了咬下唇,两行泪混在雨水中顷刻间不见了! 苏皎皎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天色已然阴暗,她扑倒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硬撑着爬起来,没走几步又倒下滑下来。 道路泥泞湿滑,一个看似不大的小山坡,苏皎皎却爬了三次爬不上去! 虽是荒山,手可以抓住的野草却不多,而且野草锋利,苏皎皎泥泞满身血迹斑斑。 她突然伏在泥泞里痛哭起来。 子虚隐身在不远处挠了挠头,这个,毕竟是一百多里路呢,纵马也要跑一大阵子,县主那么个女孩子,怕是体力跟不上啊! 他一时忘了这档子事了啊! 眼看天色已晚,王爷等不到县主,会不会真的心如死灰之下,出什么意外啊! 早知道他应该安排好,由他带着县主回去,提前发个信号,让王爷伪造个现场,县主扑过去才能真情流露,戏才能逼真啊! 若是他现在现身把县主带回去,结果王爷安然无恙坚如磐石在那里等着,这个,不是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啊! 这个真是败笔啊败笔! 最好王爷当真支持不住晕死在雨里了,县主信以为真扑过去,那得多撕心裂肺感情充沛啊! 可是自家王爷意志坚强,怕是没有那么弱啊! 子虚终于看不过去苏皎皎的蜗牛速度了,他策马过去一把拎着苏皎皎的脖子将她带马背上,然后在心里哀嚎,王爷啊拜托你心有灵犀配合一下,或者倒霉一点当真倒在雨地里比较弱啊! 甚至在策马奔驰中子虚陡然间灵光一闪,不如在即将到达的时候他自己算计偷袭一下王爷吧,一枚小石子打过去,先给王爷干晕了再说! 子虚没想到自己当真是多虑了。 天色蒙蒙黑,他远远望过去,自家王爷当真坚如磐石般坐在断臂崖的最高端。 可是苏皎皎完全没想到自家哥哥还活着,她当时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泪下滂沱屁滚尿流,不是,是跌跌撞撞如飞鸟投林稚子之奔父母般跑了过去! “哥哥!”苏皎皎的声息其实在风雨里非常微弱,但是苏岸却猛地感知到了。 他抬望眼看着飞奔而来的小小身影,有一个瞬间他有一种麻木的迟钝。 皎皎竟然,回来了! 可还不及他彻底回神喜悦充满胸膛,他已然被那个小小的身影扑倒了! 他吃痛地一声闷哼,这小丫头怎么像块大石头一般地砸过来,他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有木有! 苏皎皎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一时有种滚烫又瞬间冰凉的液体滑过他的脸庞,然后一双冰冷的唇死死吻住了他! “哥哥!”听得那丫头哭道,“我定然会为你报仇,然后我们一起回家!”说着复又吻住他,继续哭,“我们一起在东山寺的梅树旁,一起让骨头化成了灰!” 事情突如其来,苏岸有瞬息的茫然。 那丫头勒得他肋骨疼,又堵着他的嘴让他说不出话来好不好! 却听苏皎皎哽咽道:“那是个好地方,可以遥望到我们的家,甚至能看到咱们院子里的杏花,还有秋千架!” 说到此,苏皎皎埋头在他腋窝处失声大哭道:“我再也不和哥哥分开了!我要马踏夷秦再也不和哥哥分开了!” 苏岸即便枯坐了三天没有多少力气,可是心神反应很快,关键时刻从来不掉链子,他很快反抱住了苏皎皎。 他只有一条胳膊,没关系。 然后他一个纵身将苏皎皎反压在自己身下。 然后他看到了苏皎皎一双愕然的眸子! 他很快低下头,锁住她的唇,也同样不给她反应明白的机会。 然后他在她耳边低语道:“猎物上门,却之不恭,皎皎再休想回去了!”说完回头厉声道:“子虚!备马!回大周!” 第87章 番外一 又是一年菊花盛放。嫣红色的夕阳斜照过篱笆墙,落在苏岸白底菖蒲暗纹的锦袍上。 苏岸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几乎是有些闲散地斜靠在长椅上,唇边噙着笑,风姿静朗神色清淡。 他正看着苏皎皎在花丛中弯腰剪菊花。 这丫头头上戴着个大花环,一头如墨般的秀发就锦绸一般横铺在她的背上。她并没有刻意梳妆,穿着也很宽松舒适,大概是连日的奔波操劳,一张小脸似乎越瘦了,可也不知何故,眼睛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灵而有神采了。 从她被他带上马背的那一刻起,她就如醍醐灌顶一般,心有明悟毫无挂碍了。 因为失而复得,她才了知到她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他。 她才了知到,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功名富贵、身世家国、恩怨情仇、乃至生死呼吸,都没有她的哥哥重要! 没有哥哥,哪里有她呢?没有她,哪里有心之负累,身外繁华? 夷秦终究是夷秦,并不会因为她留下有什么改变,也不会因为她离开,有什么损伤。 所谓的哀求,所谓的民意,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笑话而已。 过去的十年夷秦没有她,依旧好好的。可是哥哥用十年时间养大了她,一朝失去,哥哥不会好好的! 哥哥失去了一只臂膀,是自己不懂事,为阴谋所惑,把所谓的哀求挽留当成了真,在哥哥心上插了一刀。 哥哥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留下一个三日之约。 其实他应该知道自己妹妹比较笨的,哪里有他那见微知著未卜先知的心眼,他是刑部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惧的鬼王,传说中好像具有他心通的好不好! 事实上苏岸策马没有跑出夷秦境地就撑不住,晕倒发烧了! 然后整整病了一路。 病得气势汹汹半死不活。 苏皎皎常常很害怕,但是守在身边又莫名很安心。 无他,她觉得哥哥生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哥哥的身边,和他同度过共承受。他活,她就在他身边好好活,她死,她就在他身边安然死。 十年生死,如果不是阴阳相隔,便没有什么两茫茫的了。 宋璟听闻苏岸病了,当下遣太医院掌院迎过去医治,他拿到子虚上报的那份太后懿旨,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不能弑母,却是一举以通敌罪斩杀了高家! 于是当苏岸被太医院掌院精心调治,大病初愈回到京城的时候,高家已然过了头七了。太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秋风一吹就吐了血。 苏皎皎剪好了花,插在桌子上一个细颈瓶里,那是一枝修长的怒放的单朵黄金菊,迎着霞光,黄绒绒的,格外清亮娇嫩。 空气中是细细的香。 苏皎皎很是自如地端起一旁的碗,用勺子舀了汤药尝了尝温度,倾过身去喂苏岸。 苏岸凑过去便用嘴接了。 整件事苏皎皎做得娴熟,苏岸接得自如。 记得当苏岸从昏睡中醒来,苏皎皎陪在一侧,两个人在晃动的车厢里,轻轻地说话。苏皎皎其实有点委屈:“哥,你明知道奇诺是算计我的,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苏岸只是装傻:“他算计你吗?” 苏皎皎生气地将脸扭向一旁,“哼”了一声。苏岸便笑了,道:“我说你会相信吗?” 苏皎皎看着他的苍白瘦弱,还有那只空荡荡的袖管,鼻子一酸却拼命忍住泪,嘴硬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苏岸便微笑了笑,不说话。 苏皎皎还在一旁等着。 苏岸良久才风轻云淡地道:“反正我的皎皎,总是会懂的。” 他给的起时间,他造得出契机,他对她了若指掌,自然可以应对得□□无缝游刃有余。 他不说,她也会懂。经历了怀念牵挂,失落茫然,经历了舍不得,求不到,种种苦痛,层层阻隔,在生死关头,一切放不下的都可放下,真正舍不得的终会执着,从此心无杂念,义无反顾。 他才能真正意义上地拥有他的女孩儿。 十年前把她从夷秦带走的那一刻,他就发誓他终究要带着她回来的。把一切该了断的了断,把一切该偿还的偿还。 十年前碧心郡主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救了他,他不负所托,养大了她的女儿。 十年后他用自己的血和生命践诺解脱,她不负所望,从此回到他的生命中成为他的妻了。 世事轮回,虽不十分圆满,但总有迹可循。 人生仇怨,虽未相逢一笑,但总一刀了断。 皎皎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所有事,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事啊!皎皎被他带着,欢笑哀愁,皎皎被他看着,点滴成长。 他把她宠坏了。 坏就坏了,自有他收场啊。 他给她编织一张苦痛厚重的网,自然可以袖手旁观等着她挣扎冲撞。 他一牵动开关,她总能撞出来的!成为他最纯最美最明亮最明媚的姑娘! 苏岸喝了药,金风细细,还是清和明润天气。 苏皎皎在他身后为他按肩,一捏一抓,均是力道适中舒服极了。苏岸很适意地习以为常,似乎不以为然地唤道:“皎皎。” 苏皎皎“嗯”了一声。 苏岸道:“咸阳郡王过来商量,想让你从郡王府出嫁。” 苏皎皎侧头想了想:“郡王府不郡王府的,我只听我外祖母的。” 苏岸便笑了。 苏皎皎狐疑道:“哥你笑什么?” 苏岸的笑意原本清浅,可眼底的辉光却是璀璨极了:“夷秦要你从使馆出嫁。” 苏皎皎觉得甚是寥寥:“哥你觉得在哪里好就在哪里吧!” 苏岸侧了侧首道:“你过来。” 苏皎皎弯腰将耳朵侧过去,却听得苏岸温热的呼吸吞吐在她的颈项之间,说道:“还有皇帝那一茬子呢,由钰儿背你送嫁!” 锦衣王大婚,是八月十六的正日子。 那一天整个京城都是红彤彤的,当朝太子将新娘子背上花轿,十里红妆。 那一日锦衣王府宾客如云。 陆水横和许青华整整站了一天,连水都顾不上喝。 轮到洞房花烛夜,众人贺喜归贺喜,可是真的没有多少人敢闹苏岸的洞房。 虽然明知道苏岸也不会怪罪,可是偏偏就真的没有人敢起头开闹啊!众人从这件事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积威日久。 那可是小儿止啼,活活吓死老妇人的锦衣王啊! 当真是活活吓死,一位小吏的母亲做寿,不知道哪个爱开玩笑的喊了一句锦衣王世子来了,当时正是苏岸任职刑部大杀四方的时候,那小吏的母亲以为自己儿子犯了事儿,当下两眼一翻吓死当场了! 这么一个人物,如今他变得好脾气抱得美人归了,就敢上前调笑? 还是省省吧!他平定天下扶植太子,真的想要权势的话,那是唾手可得!不能他不求上进沉溺温柔乡了,就把老虎当病猫啊! 那是个实实在在的狠人,对自己也是砍胳膊不眨眼睛。 于是刚刚入夜,宾客纷纷告辞,秋宵苦短,锦衣王当了三十年的和尚,还是别去打扰了! 苏皎皎帮苏岸宽衣。 她事实上有一点紧张,突然有一种汹涌澎拜难以言传的难为情。 这个,好好的哥哥从此就是夫君了! 这个,衣服怎么脱,哥哥一只手,方便不方便啊! 这个,自己年纪还小吧?哥哥会不会太过勇猛啊? 这个,哥哥大病初愈不久,也许还没彻底恢复呢!不知道行不行啊? 苏岸行止如常,他任凭苏皎皎为他脱了婚袍,穿着里衣便躺在了床上,然后看了眼自己的胳臂,对苏皎皎柔声道:“皎皎,过来睡啊!” 苏皎皎脸一红,应了一声,有些僵硬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枕在他的胳臂上。 苏岸侧过身,挡住了烛光,将苏皎皎笼罩在自己的暗影里。 两个人一时无话,近得呼吸可闻。 窗外仿佛有风扫过落叶的声音。 苏岸却开始说话,他的声息温柔宁静,当真是比平日亲近更温柔宁静。 “以后都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皎皎喜欢吗?” “嗯。” “那过不久,咱们一起去看银杏叶。” “好。” “冬天一起在书房里逗逗鱼,看看雪。” “好。” “皎皎最喜欢看杏花是吧,回头哥哥再给你做架秋千,可以躺在上面的,宽宽大大的,夜里杏花开满的时候,我睡不着,可以一起陪皎皎躺在上面看花看星星。” 苏皎皎被他说起了几分兴致,忘记了洞房花烛男人都想做的事,不由欠起身道:“哥!那干脆做成摇床算了,以后我们有了宝宝可以抱着他在上面玩!” 苏岸眼底含笑不动声色地道:“皎皎都想要有宝宝了?” 苏皎皎一时口快神色大窘,攥起小拳头便去锤他:“哎呀哥哥你讨厌!” 可她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花拳绣腿会遭到那般可怕的镇压,苏岸欺身将她压在身下,她的双手被哥哥抓住按在头顶上,然后苏岸那温热隐忍的气息带着勃发的*霸道地吞吐在她的耳际,他压抑得有些低哑的声音似乎带着难言兴奋的和叹息: “皎皎!我等你长大很久了!” 他身下的猛兽充满着侵略的攻击和灼热的力量。 88.番外二 明月庵里的梅花开了。 苏皎皎穿着火红的大氅,拿着一大枝红梅从洁白的雪地走过,看见前面的身影,她雀跃着“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乔老太君慈祥的脸上笑开了花。 “你这孩子,一大早起来去折花,这是山路,又有雪,当心滑!” 苏皎皎的鼻子尖有着细细的汗,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了一圈圈的白雾。她的铃铛般清脆清朗,笑着道:“我没事!这点子路,我哥每天带我跑五六里呢!” 这孩子越发活泼健康,个子越发高挑,眉目更加舒展,如花一般绽放开的艳色风华再也掩盖不住了! 乔老太君笑言道:“在家随你哥的规矩,在这儿随我的,这一大清早的,大雪的天,到处都是梅花,还出去乱跑什么!” 苏皎皎已然拿着花走到了乔老太君身侧,一把挽住乔老太君的胳膊:“外祖母,谁说到处都是梅花就不用好好赏梅了!我要赏梅自然赏最好的,一树梅花有一树梅花的模样,纵有千百株,没两株是一模一样的,要么明月庵的梅花为何叫千梅园呢!你看我为您折的,这个可是个鸿运当头,逛遍整座山,也是头一份的!” 乔老太君眼底的皱纹被笑意深深地冲荡起,她将花往前一放,细细观赏,果然是错落有致的横枝上,最上面的一枝独秀红梅绽放,不由点头道:“嗯,果然名副其实,鸿运当头好兆头!” 苏皎皎粲然一笑:“我给您插瓶里!” 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走去,那轻盈的步履像极了某种快活幸福的昭示,乔老太君只觉得心花怒放如糖似蜜。 雪后的清早,天晴了,天边生起一团团的朝霞,太阳马上出来了。 苏岸说好一早来接她。 他穿着白底竹纹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银狐领的皮裘,整个人踏着朝霞晨阳,清濯挺拔宛若天人。 苏岸还给乔老太君带了酱菜和果子酒。 这些年苏皎皎的酱菜铺子越发生意兴隆了,她研制出了不少新奇东西,各种食材被她巧手腌制烹调,渐渐就有了别具一格的风采和口味,分店开到了大江南北。 就连云瑶都甚是羡慕地说,做酱菜比画画雕玉省事,赚钱却多得多了。诗画传世,可是这酱菜也同样留名啊! 苏皎皎每当此时,就甚是骄傲地昂着头,抿起嘴笑。 苏岸不动声色,目光中暖爱融融。这是他的妻呢,不谙世事无人敢娶?那是你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她要才有才要貌要貌,要勇有勇要钱有钱。关键是书画玉器虽好,可是能当酱菜来吃吗? 苏皎皎见了苏岸,小鸟一般飞扑过去,一把拉住苏岸的手:“哥你来得这么早!在家吃了没有?我做了小米粥,做了水煎饺,还有梅花雪饼,正好一起吃!” 苏岸言笑晏晏:“我一早赶过来,还不就为了这一口吃的。” 说着牵了苏皎皎的手向乔老太君请安,乔老太君忙地迎上去说免礼,招呼他们用餐吃饭。 碧空如洗晨光万顷的时候,苏岸携同苏皎皎告辞了乔老太君,坐着马车回锦衣王府。苏皎皎一上车就偎了过去,苏岸伸手抚了抚她头发,对她道:“皎皎想哥哥了没?” 苏皎皎猛点头。 苏岸颇为玩味地认真侧身低下头,打量着她的神情反问道:“当真?” 苏皎皎点头道:“当真!” 苏岸的眼底便含了笑,开始循循善诱地教导:“那是谁说只住个三五天的?” 苏皎皎道:“那不是下雪了吗!下雪了正好赏梅啊!” 苏岸道:“这都是今冬第二场雪了!” 苏皎皎直纠正他:“哥,今冬半个月就下了两场雪啊!” 苏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是,半个月,两场雪。” 他将半个月三个字重点强调了一下,苏皎皎直嘴硬道:“可是我邀请哥哥上山来赏梅了啊!” “嗯,”苏岸道,“我来了一天。” 苏皎皎道:“可是人家没有住够,那时山上的梅花还没开全呢!” “现在山上的梅花也没开全呢,”苏岸笑微微的,“皎皎怎么还随我下山?” 苏皎皎撅了噘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生气了!” 苏岸一下子就笑了。 苏皎皎故意扭过头去,然后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她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对苏岸叫嚣:“哥哥你讨厌!阴阳怪气的!我每月与我外祖母住几天怎么了!她一个老人家孤独寂寞偏偏喜欢我!冬天下雪寒腿发作,有梅花有酒小火炉其乐融融,我就当替我娘尽孝了怎么了?” 苏岸也不动怒,一丝气也没有,笑着伸手捏了捏苏皎皎的脸。 “当真不是躲懒贪玩?” 苏皎皎有一丝底虚:“哪有!我每天都按你的吩咐,有读书练字画画跑步的!” 苏岸将手一身:“说好的功课拿出来啊。” 苏皎皎捏了捏明显厚度不够的一叠纸,虚张声势地递过去:“给!” 苏岸也不翻看:“你说怎么罚吧。” 苏皎皎半晌无语,苏岸笑眯眯的眼神似乎带着钩子,一把将苏皎皎扯进怀里笑骂道:“欠打了是吧!” 苏皎皎七手八脚欲从苏岸怀里爬出来,不料苏岸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这里欠揍吗?” 苏皎皎红了脸道:“你讨厌!” 不想苏岸不怀好意地看了她前面一眼:“那要罚那里吗?” 苏皎皎的脸更红了,她一拳锤在苏岸肩头上:“你讨厌!” 苏岸便笑了,一把握住她的小拳头,将她的整个人半抱在怀里,对她耳语道:“你想偷懒,也不是不可以,咱们怀个宝宝,哥哥就不追着你。” 苏皎皎低下头娇羞不语。苏岸贴得愈发近,对苏皎皎道:“你想想,我当了爹,就该好好管自己的儿子女儿,没空管孩子娘了!” 苏皎皎咬了咬下唇,她不说话,但是她深以为然。 在苏岸与苏皎皎成亲后三年,苏皎皎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取名沈清卓 对于苏岸来说,在别人快要当爷爷的年纪当爹,虽是子嗣太晚,总是可喜可贺的事。 孩子满月那天宾客盈门。 陆水横不知何故发起了神经,他喝得大醉,又笑又哭。 “沈子苏,你终于也有了今日!我还以为你世外高人做和尚了!我还以为你被五马分尸踏成肉酱了!被自己人背后插刀子,你真他妈太不容易了,没想到你还有今日啊!” 他这一哭,身旁的许青华不知何故也流下泪来。 许青华也喝醉了:“子苏,今儿个的酒你不能不喝!应该一醉方休才对!当年你不到弱冠的年纪,穿着身白袍领兵而去,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老王爷死的惨,你一去就打了败仗,好不容易盼着胜了,你却一去再没有回来!你是要我和瑶儿愧疚一辈子吗?”许青华摇着苏岸的胳臂,“是我对不起你,其实瑶儿心里喜欢的是你,可是你彼时桀骜,师父说你可以护国民却不能暖家室,我才有机可乘横刀夺爱!” “子苏啊!”许青华伏在桌子上,目光暗淡言语散乱,“这些年你苦我更苦啊……” 沈子苏依旧没有喝酒,没有喝一滴酒。 不过他扣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淡淡的琥珀般清透美丽的色泽。 那夜月光很好。 他听着身边好友的醉话,只是轻轻地对着酒杯笑了笑。 他苦吗? 他苦过。 只是没有刻骨铭心难以承受的痛苦,因何有摒弃痛苦后的天清海静自在洒脱? 那些年,那些事,早已淡去不在他的心中。却不料依然幽居在别人的心里,层层掩藏兴风作浪。 一个人,只有自我了悟,才能自我超脱。 从那个女人,用她自己的鲜血救护了他的那刹那起,他就不再是从前的沈子苏了! 他从此不再执着功名,不再执着仇恨,也不再执着情爱。 他脱胎换骨,当然要遨游江湖。 身处暗夜,幸有明月当空,其华皎皎。那个女人不但有一个叫做皎皎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光华皎皎的灵魂,可以烛照人生一切的苦难黑暗。 他从此也不是仅仅拥有了一个叫做皎皎的女孩儿,他是拥有了一颗光华皎皎的心。 从此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不过命运造化是喜欢开玩笑的。他竟有幸,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