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能生巧》 第一章 王玞上辈子很倒霉,死得太不是时候。 她病死后一个月,熙宁二年的四月头,人间芳菲待尽时,她二十八岁的丈夫中书舍人苏瞻升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成为了大赵最年轻的宰相。即便家有王玞遗下的八岁嫡子苏昉苏大郎,芝兰玉树的苏瞻依然成了全东京城最打眼的鳏夫。官媒们的门槛随即都被踏烂了,谁让这东京城里有一句话人尽皆知呢,“江南看苏杭,汴梁看苏郎”。 王玞没想到自己重生了,这辈子竟比前世更加倒霉。 堂堂眉州青神王氏一族的骄傲、长房嫡女、距离宰相夫人一步之遥的王九娘王玞,如今变成了汴梁翰林巷孟府庶出三房的庶女孟九娘,庶上加庶,七岁了连个名字都还没取,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这日子还有点看不到头。 眼看着熙宁五年的寒食节快到了,得有三天不能起火生灶,孟府上下忙着蒸枣糕,煮寒食粥,存熟食。靠着东角门的听香阁里,庑廊下偶尔拂过的柳条儿早已碧玉妆成绿丝绦。七岁的孟九娘坐在暖阁里的一张黄花梨小矮凳上,小脚够不着地,正拿着一把剪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交叉握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剪柳枝条。 “啪”的一声响,她小脑袋上吃了一巴掌。清脆的笑声响起:“傻九娘!”跟着一个人影就闪出了门。 孟九娘手一抖,剪刀差点戳在自己腿上。她气得大喝一声:“孟羽!你又发疯!” “啪”的一声响,孟九娘小脑袋上又捱了一记,头上两个包包头登时散了,油光水滑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散下来。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穿半旧桃红白边海棠花纹长褙子,容色绝美的妇人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才发什么疯,这么说自己的亲弟弟!还连名带姓的?就不会喊一声十一郎?”却是刚刚来给十一郎送衣物的林氏,孟三郎的妾侍,九娘和十一郎的生母。 孟九娘深深吸口气,捏了捏剪刀,将眼前的头发拨开来,继续闷头剪柳枝。十多天来,她已经可以做到对这个金玉其外的孟府著名女草包熟视无睹了。 林氏见她这幅闷声葫芦的样子,又恨又气,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把:“你啊!让你去讨好讨好娘子,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看看,这许多柳条,偏要你来剪!倒霉不倒霉?”越说越气,甩手出了门。 九娘的二等女使连翘赶紧上前替林氏打起帘子,心里暗道骂得好,要不是这扫把星娘子上个月突发水痘,她又怎么会被安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从一等女使降下来,每个月的月钱少了足足三百文啊。她得跟耳朵软的林姨娘好好说说去。 孟九娘白了她们的背影一眼,心道,就因为有你这个生母在,嫡母跟前我才不用去讨好,因为肯定讨不着好。 *** 门帘又被掀开。孟九娘抬头,笑了:“慈姑!”她重生来一睁开眼,踏床上守着的就是乳母慈姑。 慈姑快步走近,将剪刀夺下来:“哎呀!这小手上都起泡了!”她看着这雪玉可爱的小娘子捧着肉嘟嘟的手指头也不喊疼,还对自己笑眯眯的,忍不住说她:“小娘子,老奴不是说过?她一个姨娘,胆敢动手,你就哭,边跑边哭,去前头找娘子。你怎么出了个痘,倒不肯哭了?”说着从怀里拿出把黄杨小木梳来:“来,老奴先给你梳头。” 九娘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不作声,心里却想她好歹是堂堂三品诰命,太后面前的红人儿,岂能使出这般小儿无赖之法。更何况,林氏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拍在身上跟打蚊子似的。 慈姑快手快脚地给她绑好头发,叹气:“好女不吃眼前亏,你装也要装着哭闹几声啊!”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六块小枣糕:“真是!小娘子你哪里胖了?你姨娘偏要请娘子少给你吃一些!明日寒食节,这些新蒸的枣糕,快吃,还温着呢。” 九娘笑着开口,声音还带着丝奶声奶气:“慈姑别担心,我胖,肉多,不怕。”她醒来后十几天,为了被迫向苗条的两位姐姐靠拢,没少忍饥挨饿,亏得慈姑总偷偷给她带些点心吃。 九娘蹭下矮凳,移动两条小短腿走到圆桌边,自己踮起脚爬上绣墩,规规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枣糕放在白瓷碟子里,给她倒了杯热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着小人儿一只手拿着小帕子等着下面,另一只手轻轻拈起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人坐得笔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娘子出了痘,这规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六娘也就是这样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个黑心眼的,偏说府上七岁的娘子剪的柳条插在门上才能光耀门楣。迟早有报应!”说完朝着西边呸了一声。 孟九娘这命,可还真不怎么好啊。 *** 过了两日是清明,四更鼓才响,林氏就来了听香阁,把九娘揪起来,让慈姑给她换了身淡粉绿底白花的宽袖褙子,扎了两个丫髻,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今日你跟着娘子去庙里,千万别闯祸,不然我可护不着你!慈姑你要看得紧些。”又叮嘱连翘:“你也多上点心,我昨晚和郎君说了,下个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里暗道你这种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唉! 东角门外,细雨菲菲,三辆牛车已经候着。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着脚踏上车,娇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着裙摆。程氏所出的七娘还没熟醒,打着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娴正柔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话。几个撑着油纸伞提着灯笼的侍女小厮肃立着。 见她们到了,程氏停下脚,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礼的九娘,淡淡地道:“上来罢。”阮氏笑着提醒:“天还黑着呢,娘子千万小心脚下”。林氏看见程氏,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个礼。 慈姑弯下腰轻声叮咛:“七娘要是欺负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着点别哭,老奴就在后头车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着眨眨眼点点头让她放心。 牛车缓缓远去,林氏忐忑地问阮氏:“我没去伺候娘子起身,娘子没生气吧?”阮氏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呢,同娘子说过了,你要去服侍九娘。” 看着林氏撑着伞远去,四娘孟娴禁不住埋怨道:“年年都这样,娘子也都不带我去!”阮氏心疼地替她整了整鬓角:“急什么,累了吧,回去再睡一会儿。” *** 车厢里宽大舒适,琉璃灯照得透亮。女使梅姑倒出三盏热茶,又从食盒里盛出三碗寒食粥并各色点心放到矮几上:“娘子们且用一些点心茶汤,这里到开宝寺得好两个时辰。”九娘接过茶盏低声道了谢,只当没看见七娘挑衅的眼神。 程氏看看窗外,蔫蔫地靠在隐枕上叹了口气。 梅姑笑道:“娘子要见宰相表哥,该高兴才是。” 程氏面露不虞之色:“你跟着我从眉州嫁进孟家的,还不知道这苏家人的脾气?这汉子不争气,倒要我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去替他谋划,爹爹当年真是看走了眼。” “十七娘现在贵为宰相夫人,她最和善不过,年纪又小,娘子好好说道,大家亲戚一场,总能好好相处。何况咱们也是去祭奠九娘的。”梅姑圆圆上上总是笑眯眯。 程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若是王九娘还活着,我倒心甘情愿唤一声嫂嫂。十七娘?自家阿姐还没死,就谋算起姐夫来。要不是为了那个死鬼,我会去对她这种人低声下气?” 梅姑急道:“娘子!小娘子们都在呢。” 九娘靠在角落里假寐,一声不吭。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在扎着,眼睛有些涩。有时候,女子还是笨一点傻一点才好,起码可以被骗到死。可她偏生太聪慧,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日午后,病得那么厉害的她靠在榻上,远远地看见堂妹在正房院子的合欢树下,仰着脸对苏瞻说话,十六岁姣若春花的年轻脸庞,闪着光。堂妹离去后,苏瞻身姿如松,目送着她远去。春风拂过,柳絮轻扬,宛如一幅好画。 他在树下,看那个她的背影。而她,在窗内,看他的背影。十年夫妻,不过如此。 苏瞻,自然是会娶了她的,果然,娶了她。 牛车停下时,天方微光,五更天还不到。开宝寺辕马歇息处已经停了一些牛车骡车。 梅姑在车下守了好一会儿,掀开帘子说:“娘子,苏家的马车到了。” 九娘睁开眼,程氏已经起身:“你们两个且跟着来。”七娘一骨碌爬起来,踩在九娘腿上迈过去,一扭头得意地笑着:“啊呀,九妹真是对不起,我没看着你。” 这样的小打小闹,九娘怎会放在心上,她想着她前世的儿子,她想见见他,那个从小夜夜要赖在她怀里滚几滚才肯跟乳娘去睡的肉团子,咬着手指头突然冒出模糊的第一声“娘”的小人儿,在她手里一日日长大,开蒙,进学,最后含着泪将一颗小小头颅埋在她手里,哽咽着重复着同一句话“娘,娘,求你别丢下阿昉”的大郎,是她重生以来心心念的盼头。 掀开帘子,慈姑伸手将九娘抱下车来,见她只是眼眶微红,忍住了没哭,嘴里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外面雨已停了。程氏正笑容满面地和马车上一个年轻妇人说话。那妇人梳着朝天髻,插了几根银钗,身穿月白梅花纹长褙子,圆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神飞,正是宰相夫人王十七娘王璎。 几步外,踱过来两匹骏马,嘶了一声打了个转,侧停在马车边上。黑马悬着白色颈缨,配着画花银鞍,绣罗鞍罩。马上那人高大伟岸,仪表不凡,轻轻一跃,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马夫,扭头道:“大郎下马小心一些。” 慈姑捏着九娘的小手,觉得她手里湿津津的,还微微发着抖,便弯了腰轻声说:“小娘子莫怕,记得还跟去年一样,娘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个最高的很好看的人是你家宰相舅老爷。车上那个去年没见着,是你新舅母。下马的那个是苏家表哥。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一旁的七娘听见了,哼了一声:“她算哪门子的表妹——”却被她的乳母握住了嘴。 九娘握住慈姑的温暖大手,点点头。阿昉这三年竟这么高了,怕是已近七尺。站在身高八尺的苏瞻身边,已到他肩头。他眉目间虽然青涩,却好似和苏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丰神俊秀,温润如玉,既熟悉,又陌生。九娘百感交集地看着几步外的儿子,实在忍不住泪眼朦胧。 苏昉朝王璎和程氏淡淡施礼后对苏瞻说:“孩儿先进去看望母亲了。”不待苏瞻答话,便带了小厮们和一应祭奠之物往寺庙里去。路过孟府的这群妇孺,因知道是亲戚,便微微拱手垂目随了个礼,却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娘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大眼里噙着泪,翘鼻头红通通,小嘴翕翕着,好似要说什么。 苏昉知道自己肖似爹爹,长得好看。但好看到会让人哭鼻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寺庙门口的知客已迎了上来行礼:“东阁这厢请了。” 九娘看着苏昉身后捧着一手的生麻斩衰孝服的小厮,赶紧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这傻孩子,大祥过去该有六七个月了,还穿这个做甚。 ———未完待续——— 注: 1、文中的女使和侍女地位不同。女使是雇佣制的良民,按合约干活,一般十年合约,到期可自由离去或选择续约。侍女多为官奴婢,贱籍,没有期限。 2、宋代七尺约,八尺约。 3、大祥:服孝25个月除服; 4、相公是宰相的专称,东阁是宰相的儿子的称谓。 5、本文汴梁按北宋汴梁地图,有误差,请指正。别喷就行。 第二章 一众人等簇拥着苏瞻王璎浩浩荡荡进了寺庙。 开宝寺因供有佛祖舍利,历来是佛家圣地。寺中的八角铁色琉璃砖塔,高十三层,二十二丈,通体遍砌铁色琉璃釉面砖,砖面图案有佛像、飞天、乐伎、降龙、麒麟、花卉等。塔身挺拔,风姿峻然。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若是晴天,站在塔下仰望塔顶,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景致壮观。这“铁塔行云”正是汴京八景之一。 苏瞻跟着知客僧走在最前头,忽地又停下脚来,微微侧了身子。待王璎跟上了才又前行,步履却明显慢了下来。一行女眷终于不用紧赶慢赶,暗暗地松了口气。 想起以往,她总要压着嗓子羞恼着喊:苏瞻!你腿长我腿短!你走慢一点!苏瞻总是手背在后头朝她招招,却会走得更快。九娘不由地心里暗叹,她前世,运气也着实不好。 行到上方禅院,苏瞻入了院门,转身伸出手,低语了几句,似在叮咛王璎小心门槛。王璎犹豫了一刹,扶住那手,提了裙摆,跨了过去。众人都停了脚,低了头。 因上方禅院的门槛较其他禅院略高三分,前世九娘曾在这里不慎绊过一跤,一条全新的银白挑线十六幅褶裙蹭成了半边泥黄色,苏瞻笑得不行,称她是泥地里打滚的小狗。 人比人,气死人。她要不是病死,估计也会被气死。 禅院里法会所需之物一应都备好,大殿里面香烟缭绕,苏昉一身斩衰孝服,背对殿门,跪在灵前,背挺得笔直。 众人入殿,依次行礼,跪坐蒲团上,五更时分,二十四位高僧念起《阿弥陀经》,檀香渐浓。七娘才年方八岁,便有些打起瞌睡来。程氏轻轻拍了拍她。她睁开眼,见身侧的九娘一瞬不瞬地盯着灵前,撇撇嘴,又自垂头犯困。 待法会结束,知客僧上前行礼:“苏相公,苏东阁,方丈已在禅房等候多时,不妨随小僧前去歇息片刻。”苏昉却摇头不肯去。 两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来引女眷们去另一边的禅房。九娘三步一回头,那少年依然背挺得直直的,缭绕不去的烟雾中,宛如泥塑木雕的背影,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尽的哀思。 七娘狠狠地拧了她一把:“看什么看!那是我表哥!” 九娘心中轻叹一声,傻儿。 *** 禅房内十分简朴,两张罗汉榻,几把交椅,一张八仙桌。小沙弥们端上茶水,女使们赏了他们几个果子。 程氏让小娘子们给王璎正经见礼。 九娘跟在七娘身后,行了福礼,嘴里一声“舅母安好。”却忍不住把那舅母二字囫囵掉了。 王璎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让女使送了两份见面礼。到了九娘这儿,王璎招手笑道:“这个小娘子就是那个和我九姐排行一样,生辰也一样的小娘子?” 程氏笑道:“可不正是,当年九娘和大郎还都抱过她,也是有缘。只是这些年表哥贵人事忙,亲戚间少了走动,我们也不便贸然上门打扰。去年大祥除服的时候去过一次,没见着你。这次适逢清明,带她也来拜上一拜。” 九娘只能低了头过去,又福了一福,却不吭声,任由王璎牵了她的手上下打量:“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九姐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便褪下手上一只赤金镯子给九娘戴上,叹了口:“看见小娘子,我就想起九姐来了,可惜我九姐青春韶华,情深不寿……”说着几欲落泪。 程氏眼神微闪,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你九姐喜欢的你当然也喜欢,若你九姐活着,宰相府有你什么事儿。可面上却戚戚然,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可不是,这人的命啊,都是老天爷注定了的。” 九娘轻轻挣脱了手,道了谢,退回到程氏身后,将镯子交给慈姑收了。程氏拭着泪道:“十七妹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一嫁过去就是郡夫人的诰命。便是你九姐,身后哀荣,官家赐了荣国夫人的谥号,也算是有福气了。哪里像我这样,家里那个没脚蟹的郎君,好歹也是个进士,却只能在家里管着庶务,连个进项都没有,这么大家子上百号人,靠他这个书生,真是入不敷出,这些女孩儿们的春衫都还没个着落,我那点嫁妆,这些年早就折腾得差不多了。要是落到卖房典田的地步,又怕给表哥丢脸。这日子啊!” 王璎年方十九,长于宅内,初嫁给苏瞻还不到三个月,哪料到程氏会当着女孩儿们和女使们面前就如此不顾脸面地哭诉起来,一个措手不及,竟不知接什么话好。 她的乳母立刻陪笑上前一步道:“表姑奶奶这话,给小娘子们听着多不合适——” 程氏一声冷笑:“呦,倒要你这做乳母的来指摘我,多合适啊?”乳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能行了礼退到王璎身后,垂头不语。 王璎刚堆起笑容。程氏又道:“十七妹,虽然你九姐识人之明、幕后听言这些大能耐,咱们大赵无人不知,都说我表哥能有今天多亏有她那样的贤内助。”程氏看着王璎笑道:“可难道十七妹你就看不清人,就不能给表哥出谋划策了?我可不信,这王氏女难道只配出一个才女?” 程氏复又抹泪:“我家官人,虽不出挑,人却也兢兢业业,老实本分。不过因为他两个嫡兄,一个从武,一个从文,都是四品高官。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难不成还能挡着嫡兄们的路?若不是家中实在难,我又何至于在孩子们面前丢这种脸!” 九娘微微抬起眼,看到上首的王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话,心底暗笑。她哪里遇到过程氏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哭念作打样样拿手的泼辣户? 程家乃眉州豪富,这程氏的嫡亲姑母,正是苏瞻的母亲,她和苏瞻是嫡亲的姑舅表兄妹。偏这程氏昔日在眉州,就是个著名的泼辣破落户,十六岁都无人求娶。待苏瞻殿试,三百八十八人中名列第二,授了京官后,接全家到京城定居。苏瞻的母亲便带了自家哥哥程大官人和外甥女入京,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因孟家的二郎孟存和苏瞻是同科进士,自然入了苏家的眼。结果孟家却只肯为庶子孟三郎求娶,程大官人衡量再三,给了十万贯钱嫁妆,将女儿嫁给了孟三郎。至于后来苏程二家生隙,就此不再往来,王璎又哪里知道其中的原由。这当子,又如何能应答? 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九娘低垂下眼看着足尖。 苏瞻一身玄色鹤氅,墨玉发冠,面容沉静,越发显得不似俗世中人。王璎见了救星,站起身来:“郎君来了正好。” 程氏这辈子见谁都不怵,偏偏只怕苏瞻和王玞夫妻俩,立时就消停下来,道了万福后让让小娘子们见礼。 九娘自然缩在七娘后面,将那舅父二字也囫囵糊过去了。 苏瞻受了礼,端起茶盏,温声说:“来时我看着放生池那边还有好几个寒食秋千挂着,燕娘,你们几个带着小娘子们去玩玩罢,小孩子家的,拘在这里做什么。” 女使们松了口气,赶紧行礼,带着两个小娘子退了出来。掩上门。 走出去十来步远,九娘便听见程氏的号啕之声,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果然又静默下来。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倒也不假。王璎堂堂郡夫人,在程氏手里竟连话也插不上。可,那又如何?苏瞻依旧娶了她,捧在手里,宠成那样。 * 上方禅院占地甚广。放生池在大殿的前方,四周绿草茵茵,种着海棠、木槿紫藤等树木,十分雅致。两边自有抄手游廊美人靠。遥遥望去,池内的荷花睡莲,零星点缀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荡漾。 七娘牵着她乳母的手,指着水中大叫:“乌龟!乌龟!”又抬头叫:“秋千!秋千!”寒食节,时人喝寒食粥,吃各种点心,娘子们借着踏青,处处都有秋千可耍,蹴鞠可看,最是开怀。今年三房的木樨院里却不曾挂秋千,眼下无人管束,怎会不心动? 七娘转过头来:“九娘,秋千只有一个,我要玩,你去别处耍吧。” 九娘求之不得,却眨了眨大眼睛,有些发愁:“不如我陪着七姐吧,我们换着玩可好?万一我走开了,若是娘唤我不见,怎么办?” 七娘眼睛一瞪:“我不用你陪!你自去玩,过半个时辰回来就是。” 九娘笑着说:“那我让连翘在这里等着吧。要是娘叫我,连翘你到大殿后面去找我。我去那里捡些石头。” 连翘赶紧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调到木樨院里去,有这个机会多陪陪七娘,得赶紧。 九娘道了福行了礼,牵着慈姑的手往大殿后面去了。 第三章 慈姑跟着九娘越走越快,不由得奇道:“小娘子慢些,你这是要去哪里?” 九娘却已在大殿的后门停了下来:“慈姑,我进去一会,你在这个院子里捡几块好看一点的石头。要是连翘来唤,你就来大殿找我。” 慈姑疑惑道:“你——你是不是饿得狠了?不如我去找个沙弥要些个点心?那里面是你舅母荣国夫人的供品,可不能偷吃!” 九娘哭笑不得,只挪动小短腿跨过门槛:“嗯,不偷吃,你去吧。” 慈姑虽纳闷,可自从九娘出痘醒来,沉静笃定,自己不知怎么竟也不愿违背她的话。眼看着她小小身影没入暗处,慈姑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大殿内烛火尚在,空无一人。 九娘四处张望,不见苏昉的踪影。她心里惆怅,看向那牌位前,却见供案上多了一个小碗。 九娘上前几步,踮起脚尖,取下碗来,定睛一看,眼眶顿时红了。这是她前世常用的紫口铁足冰裂纹哥窑八方碗,两寸许大的小碗,里面装了一碗杏酪,色泽淡淡,近乎透明,能看得清碗内的细密百圾碎纹,上面点缀了十几朵糖渍过的金桂。 “你在做什么!”身后忽地一声断喝,九娘吓了一跳,差点将碗摔了,转身一看,竟是苏昉。 苏昉皱起眉头,低头看着眼前的小胖人儿,想起来她就是寺庙门口那个鼻头红红的孟家小娘子,看自己看哭了的,倒不便斥责她,便伸出手:“那个你不能碰,给我。” 九娘依依不舍地将小碗递给他:“这是哪里来的杏酪?真好看。”因刚掉了门牙不久,杏酪漏风变成了杏闹。 苏昉将碗复又恭恭敬敬放上供案,转头来看看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轻叹了口气道:“你在孟家排行第几?怎地这么无礼不叫表哥?” 要你娘我叫你表哥!你可受不起!九娘心底暗忖,转转眼珠子又问:“你自己做的是不是?这只碗是你娘的心爱之物是不是?” 苏昉一呆:“你怎么知道?” 九娘在蒲团上盘腿坐了,抬头说:“这么精致好看的小碗,就算在我家婆婆那里也从来没见过,肯定是很难得的好东西,你却要留在这里不带走,一定是你娘喜欢的。还有这杏酪,既然你自己带来的,肯定得自己做才算有孝心。这么简单,可不一想就明白了?” 苏昉吸了口气,蹲下来:“你来偷吃的?” 九娘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 苏昉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如此胖乎乎,就算我在学里也从没见过比你更胖的,平日你一定吃得多,从城里来开宝寺两个时辰,你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肯定饿了。看着供桌上这么多吃的,便想来偷一些吃。你没了门牙,所以就想偷吃杏酪。这么简单可不也一想就明白了?” 九娘哭笑不得。苏昉站起身:“你怎么一个人偷偷溜进来?身边都没个女使?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 苏宰相家里办法会,没有苏瞻的点头,恐怕一只老鼠都进不了上方禅院吧。九娘看着苏昉,心中千言万语的,忽地开口:“我排行第九,家里唤我九娘。我同你娘一样,都是腊月二十四生的。你娘以前抱过我,还送给我好几样生辰礼。我来看看她,再给她磕几个头。” 自己给自己磕头,不算吃亏。 苏昉看着小人儿规规矩矩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牌位前行了跪拜大礼。想起以前娘有好几次生辰都会给孟家的一位小娘子随一份生辰礼,却原来是她。这么小的人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眼中一涩,抬起手取下那只哥窑八方碗递给九娘:“原来是你,你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似乎没现在这么胖。既然饿了,你拿去吃吧。” 九娘接过碗,心中又酸又涩,正要开口,却看见慈姑匆匆从佛像边上转了出来:“小娘子!”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王璎甜美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 却是苏瞻一行人都过来了。 九娘一看程氏,就知道她在苏瞻跟前什么招数都白用。苏昉上前行礼,正要解说。九娘却捧着碗向苏瞻曲了曲膝:“宰相舅父安好,因九娘饿得慌,忍不住来供桌上想拿些果子吃,你家大郎就把供给夫人的杏酪给我吃。”舅父二字自然含糊不清过去了。 殿中人顿时静寂无声,这——这算什么?? 被程氏牵在手里的七娘下巴都快掉了。这扫把星!程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适才她但凡想开口,苏瞻淡淡一眼看过来,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要官的话,白白徒劳走了一回,正郁卒着,临了还被这小娘子脸面扫地。 九娘却微侧过头看苏昉,笑嘻嘻地说:“谢谢大郎,我在家一日只能吃两餐饭,天天都饿得很。这杏酪我真的能吃?”她可没说谎,林氏三番五次跟孟三郎和程氏说她太胖,怕将来嫁不出去,年后确实只给她吃两餐饭。 苏昉对苏瞻行了一礼:“爹爹,这小九娘便是孟家那位和母亲生辰一样的小娘子,我看她实在饿得狠,又和母亲有缘,便将敬献的杏酪给她了。” 苏瞻看看这粉妆玉琢的小娘子一派天真,捧着碗不肯撒手的模样,心中一软。那只哥窑八方碗是当年他亲自去订的,外壁开片大,釉厚,内壁开片细小密集,釉薄,要得到好看的冰裂纹和釉色,实在不易,历时两年也不过只得了六只碗。杏酪上面的糖渍金桂,还是那人带着儿子亲手采摘,洗净晾晒干,用糖和蜂蜜腌渍了,埋在后花园的桂树下头。蜂蜜是那人特地要他拿了长竹竿捣了蜂巢掏出来的,即便连头带手都包了薄纱,手上还是被叮了好几下,他疼得直叫,那人却带着儿子在屋内隔窗笑得不行。 一晃眼,原来已经去了近三年。 程氏一把揪过九娘,却听苏瞻淡淡地开口:“那碗杏酪给她留着吃吧。”他顿了一顿又道:“那碗,也留着就是。她倒和阿玞有缘。” 程氏伸出去的手便转了方向,往九娘的包包头上轻抚了一下:“表哥说的是,是有缘。” 苏瞻看着程氏道:“等节后我旬休时,你让孟叔常来我家中,无需递拜贴了。十七娘虽然年幼,你也该按序称她为表嫂才是。”说完已转身抬脚朝殿外走去。 王璎神色复杂地看看程氏,福了一福,又看了看九娘笑道:“表妹,我们先告辞了。这小九娘,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苏昉落在最后,伸手点点九娘手中的碗:“这是我母亲常用之物,你好生保管着。记住了明年还一碗杏酪给我。”九娘屈了屈膝:“记住了。”物归原主自会好好保管。只是,千言万语,今日却没能说上几句。 转瞬间,苏家上下众人都已离去。 程氏低头看看正盯着杏酪的九娘,心中万马奔腾,最后只叹了口气:“你啊。好了,走吧,上了车再吃。慈姑,你帮九娘拿着,回头这碗替她收好了,别叫林氏拿去孝敬姨奶奶或是给十一郎糟蹋了。” 七娘扯着程氏的袖子嚷嚷:“娘!我也要吃杏酪!我要那只碗!” 程氏一瞪眼:“别胡说,那是你宰相舅父赐的,你不许抢她的。走吧,回府。” 七娘恨得不行,却也不敢忤逆母亲。 九娘却看着她笑。七娘气得哭了起来,乳母赶紧牵了她的手哄她。 孟府一众人也相继离开大殿,九娘落在最后,回头看看那大殿上,几个僧人正在清扫。余烟袅袅,余香淡淡。 曾青春,经不住那流光抛。曾欢喜,躲不过那风波扰。 第四章 孟府的牛车,悠悠地离了开宝寺。错肩而过了五六个骑者,那一行人里当头的一位跃下马来,问迎客僧:“苏家的人走了没?”迎客僧笑着指指牛车说:“刚走不远。”那人回过头,看着牛车远去,轻哼了一声,自入寺去了。 牛车还没进封丘门,九娘到底这身子还小,架不住半夜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又在七娘虎视眈眈下吃了碗甜甜的杏酪,睡意上涌,抱着那碗歪在案几上。 七娘满肚子不服气,一直瞪着九娘。两人对着眼看,随着牛车晃悠悠的,竟都睡着了。 程氏看看她们,心潮起伏,又有些怅然。她掀开窗帘一角,外间天已大光,沿途花树下已经不少士人庶民铺了席子,罗列杯盘。也有出城的禁中车马去开宝寺祭祀宫人的,锦额珠帘,绣扇双遮。路边各色卖炊饼、枣糕、黄胖(泥偶玩具)、名花异果的更是热闹,比起早间的清冷,截然不同,只有去城外祭扫新坟的百姓才面带哀色。 程氏觉得自己仿似一张一直被拉满的弓,忽然松了弦,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她靠着隐枕闭起眼。 梅姑轻轻摊开两张五色普罗薄被,给程氏和七娘盖上,转头看看九娘睡梦中小脸绯红,肉乎乎的小手还抱着那宝贝疙瘩碗,跟只护食的小狗似的,不由得暗叹一声,取出一张茧绸薄被,轻轻搭在伏案昏睡的九娘身上。 不多时,牛车转入清净的翰林巷,片刻后在孟府正门的车马处停了下来。角门大开着,府里的粗使婆子们赶紧将肩與抬上前。 孟府粉墙黛瓦,并不张扬。 黑漆的四扇大门紧闭,青绿的蝴蝶兽面门环安落,两侧的春帖子还贴着立春的诗句,只有那八级如意大理石踏跺才显示出高门大户的气派。 这栋老宅历代经营,占地二十余亩,出自名家手笔,亭堂池台应有俱全。 肩與抬着三房的娘子们,绕过斗柏楠木的大照壁,沿着抄手游廊直往东南面三房住着的木樨院去。 行了两刻钟,九娘远远儿地就看见身穿月白滚紫边长褙子的阮氏带着四娘,等候在木樨院门口,却看不见林氏,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草包姨娘哦!该做的一样也不会做。 阮氏带着笑将程氏扶下来:“娘子可回来了。” 四娘也赶紧将七娘扶下肩與:“七妹还要照顾九妹,肯定累坏了吧。”七娘一顿,转头瞪了九娘一眼,哼了一声:“别提了,气死我了。”两个人挽着手说着话,跟着程氏进了院子。 九娘牵着慈姑的手,带着连翘慢慢辍在众人后头,穿过东边的抄手游廊,回到听香阁。 不出九娘所料,林氏不去门口迎接主母,也不待在自己的东小院里,却跑来听风阁,正在九娘住的东暖阁临窗大榻上缝衣裳,她的女使宝相坐在踏床上理线。 林氏抬头见慈姑牵着九娘回来,皱了皱眉:“怎么回来这么晚!” 连翘笑着上前行了个礼:“恭喜姨娘,今天小娘子见到宰相和宰相夫人了,宰相夫人赏了小娘子一只金镯子呢。这个月四娘要过生日,我看阮姨娘给四娘打的金镯子,不如这个一半好。” 林氏美目一亮:“真的?快拿出来我看看。” 慈姑不情不愿地从荷包里取出那只王璎给的赤金镯子,却避开连翘伸出来的手,递给了宝相。 连翘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到林氏身边。 林氏接过镯子,仔细看了看,用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死命掐了一掐,抬起头说:“你们几个都到外面去,我和小娘子说会儿话。” 连翘应了声是,神色间掩不住的得意。宝相暗暗白了她一眼,这般作死,拦不住。慈姑犹豫了一下也只能出了暖阁,守在庑廊下。 九娘眼看着林氏手边案几上的小碟子里有几块面燕,做得好看,插着小银叉子,便爬上榻伸手去拿。 林氏气得一把拍上她的手:“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的小胖腿,比四娘的腰还粗!将来怎么嫁人?” 九娘翻了个白眼:“我少吃也长肉,喝水都长肉。”她还是拿起一块面燕,看了看林氏颤巍巍高耸着的胸,叹了口气:“姨娘你这么多肉,我能瘦得下来吗?” 林氏面容绝美,丰胸细腰肥臀,人又傻乎乎的。当年老夫人就是觉得她好生养,好拿捏,才把她赐给子嗣艰难的程氏。 听了九娘的话,林氏脸一红,瞪了九娘一眼,起身给九娘倒了杯水:“小娘子家的,你懂什么!成日里说些浑话!你慢点吃,喝口水,别噎着。我同你说正经事,这镯子是赤金的,足足能有二两。你听姨娘的,过几天就是四娘生日,总要送个拿得出手的礼才是。平日阿阮那么照顾我,四娘又那么照顾你。这镯子啊,不如送给四娘做个人情。” 九娘一口噎住了,咳了好几声。早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能傻到这个地步!那叫照顾吗?天天给你挖坑下绊子,你乐呵呵地往里跳。我这剪柳条还不是阮氏吹的枕边风吹出来的? 九娘一把抢过林氏手里的镯子,套到自己手上“不行,长者赐,不可辞。万一宰相夫人来家里,一看,送给我的镯子怎么在别人手上,肯定气死她了!” 林氏赶紧抓住她的小手,将镯子褪下来:“你先气死我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听姨娘的一准没错。我来帮你送。” 九娘叹了口气,就问她:“姨娘,七娘四月里也要过生日,怎么不去讨好她?” 林氏一愣:“七娘子平日就不喜欢你,娘子也不喜欢我,送了也白送,还不如送给对咱们好的人。” “娘子为什么不喜欢姨娘?你以前不是她的侍女吗?”九娘不经意地问。 “还不是——”林氏想了想:“因为我跟了你爹爹——” “可是姨娘是被娘子送给爹爹的,娘子为什么要不喜欢你?难道爹爹最喜欢你?”九娘又叉起一块面燕。 林氏低了头:“那倒不是。”她哪里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主母的,郎君每个月明明来她东小院最少,去阮姨娘那里最多。 “姨娘,连翘她想去七娘房里呢。” 林氏抬起头:“啊!”九娘朝她点点头:“早上在庙里我听见她亲口说的。” 林氏竖起眉:“这个作死的小蹄子!亏得我还——” 九娘问:“姨娘你生气了?” “废话!她是你的女使,却想着攀高枝!这个背主的贱婢!”林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更加巍峨壮观。 九娘皱起眉:“哦,我明白了,难怪娘子不喜欢姨娘,你是她的女使,不在她跟前服侍着,却一昧去讨好阮姨娘,这个是不是也算背主?”她吐吐小舌头,飞快地滚下了榻。 林氏愣了一愣,心里头怪怪的。这个小九娘,出了痘以后说话就古里古怪。她赶紧起身去追九娘:“胡说什么呢!你跑什么跑!快过来,我给你量量尺寸,给你做件新褙子。” 九娘被她捏着脖子,揪过去量尺寸,听着她唠叨:“就只往横里长,不长个儿,愁死个人!” 九娘动动脖子:“姨娘你别给我做新褙子了。反正阮姨娘喜欢把四娘的旧衣裳送给我穿。” 林氏心里更不舒服了,嘟囔了一句:“那是阿阮对你好,怕你四季衣裳不够。”孟府里嫡女一季六身新衣,庶女四套。因为阮姨娘的嫡亲姑母,是孟老太爷最宠爱的阮姨奶奶。阮姨奶奶每季都掏私房银子给四娘多做两身衣裳。 九娘朝天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我穿着四娘的旧衣裳去给婆婆请安,二伯娘就说,呀,弟妹你也忒小气了,管个家连小娘子的衣裳钱都要克扣!把娘子气得咳了好一阵子呢。”她拿腔作调地学着二房吕氏的声调,竟然学了个差不离。 林氏手上一顿,想起来那天程氏从翠微堂回来,就罚她去佛堂替她念了两个时辰的经书,跪得她膝盖上两个乌青印,现在还没消。她心里那不舒服越来越厉害,收了尺子,没作声,坐回榻上缝衣服。 慈姑掀了帘子进来说:“阮姨娘来了。” 林氏赶紧起身,阮氏弱风扶柳般地进了暖阁,未语先笑,搀着林氏的手道:“恭喜阿林,九娘能得了宰相和夫人的青睐,真是有福气的小娘子。” 林氏心里正有些嘀咕,脸上堆起笑:“什么福气不福气,阿阮找我什么事?” 阮氏的女使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打开来笑着说:“我家姨娘说,过几日春衫要送来了,这里有一些四娘的衣裳,才只穿过一回的,都是好料子,昨日就让奴理了出来,九娘不嫌弃的话,日常里穿穿。” 阮氏白了她一眼,笑着说:“就你嘴贫。九娘和四娘最亲近不过的,怎么会嫌弃。” 林氏看着桌上的衣裳,最上头一件蜀绸的粉底杏色玫瑰纹短褙子看着像新衣裳。可她记得去年老夫人生日时,四娘就穿了这件,很出风头。林氏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下意识就去看九娘。九娘却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吃着面燕,朝她一笑。林氏的眼皮又跳了跳,她捏了捏袖子里那金镯子,咬了咬牙拿了出来:“阿阮,过几天是四娘的生日,你们一直待九娘这么好,九娘说这个镯子送给四娘作个贺礼,你们可别嫌弃。” 九娘差点没一个倒仰栽在榻上。 阮氏推让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收起了镯子。 她含着两滴珠泪,蹙起柳眉,握住林氏的手诉衷肠。 “阿林!你和九娘对四娘这么好!我想着四娘今年十岁要留头了,也想给她打个镯子,只是自己体己太少,那镯子实在拿不出手,正怕四娘不开心以为我做姨娘的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拭了拭泪,捏紧了帕子。 阮氏转头朝着榻上还在发呆的九娘说:“九娘啊,你别以为你姨娘求娘子给你少吃一些是对你不好,只有真心待你好的,才宁可不顾自己的名声,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人哪,看着什么都由着你,那才是害了你一辈子!” 九娘前世也算见识多,却第一次见到阮氏这样的人。 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长房嫡女,也是长房唯一的孩子,父亲王方不顾族里长辈们再三施压,也不肯过继子嗣,直言家产全都留给她。就这样父亲终身不曾纳妾,守着娘亲过了一辈子。 姨娘这类人等,她只见过其他各房里的几个。那些女子,难得见到她一次,也远远地就行礼避开了,从来没打过交道。 后来她和苏瞻成亲十年,苏瞻也没有妾侍通房。可这会儿,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着一个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林氏也红了眼圈,刚才心里头的不舒服已经好多了。九娘看着两个姨娘互诉衷肠,只能咳了一声:“慈姑,给我换衣裳吧,我想睡一会。” 阮氏赶紧起身了几句关心九娘的话,携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来面盆给九娘净面洗手,取出一件半旧的藕色山茶花白边长褙子给她换上。将洗得干干净的八方碗拿出来给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爬上床去,从白釉剔花枕边搬出一个长条松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很旧,但穿着很干净的小衣裳的黄胖,还有几颗琉璃珠子,这是孟九娘那孩子仅有的玩具了。 九娘用帕子将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黄胖的边上,拍了拍黄胖:“你们做个伴吧。” 第五章 过了清明节,朝廷休沐的寒食假期便只剩下两天。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员无需去衙门歇泊,可在家休务。孟府照往年的规矩恢复了晨昏定省。 早间辰时还差一刻,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浩浩荡荡来到翠微堂。 翠微堂是后宅正院,三间小厅后是五间上房,屋顶上铺满绿色琉璃瓦,六枚黄绿相间的垂脊兽头在雨后发亮的屋脊上静静坐着。 几个身穿粉绿窄衫长裙的侍女静立在两边的抄手游廊下。两侧厢房挂着些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下的侍女远远看见肩與过来了,笑着迎了上来:“娘子来了。” 屋里黑漆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前的乌木罗汉榻上,端坐着孟老太爷的继室梁氏,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保养得好,依然一头乌发,目光明亮,看见她们进来,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坏孩子们了吧。”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罗汉榻前踏床上坐着的小娘子赶紧起身给程氏见礼。她个子娇小,长眉凤眼,身穿蜀锦冰蓝牡丹纹半臂,梳着两个丫髻,戴了珍珠发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婵,长房和二房统共只得这一个嫡女,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宠爱。 老夫人下首端坐着长媳杜氏和二房的吕氏。程氏朝她们道了个福。 四娘因将要留头,平时阮姨娘也总提点她一些梳妆打扮的诀窍,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吕氏。 吕氏穿了件烟灰色绫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点素淡和老气的颜色,被她披着的贴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衬,显得格外高贵。梳了双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将这一身装扮凭添了几分雅致。四娘暗暗将这身搭配记在心里。 九娘却注意到吕氏手里摇着的那把金铰藤骨轻绡纱山水团扇,这才是内造的好东西。看看吕氏秀丽雅致,自然流露出的高贵。九娘也感叹,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来真是年轻。程氏虽然比吕氏年轻三岁,这些年操心中馈,看起来比吕氏还老一些。 孟府四个姐妹团团一圈礼毕,九娘挨着绣墩上坐下,闻到罗汉榻边半人高的大梅瓶里插着的昌州海棠,传来阵阵幽香,暗叹百年世家名不虚传,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面哪里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们口福好,老夫人屋里做了杏酪,正好给你们尝个新鲜。”侍女们端上来几个白瓷小碗,里头装着老夫人房里特制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装着面燕、枣糕等寒食点心还有些果子。 九娘刚取了一个果子,就听见四娘笑着轻声说:“多谢大伯娘体贴,听说九妹妹昨日真是饿得厉害,在开宝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这里的吧,你说呢,九妹妹?” 九娘一顿,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剑相加啊?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着吗?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宠多了好吗? 七娘一抬头,可不是!她差点忘了这茬! 七娘站起身朝着老夫人委屈地说:“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庙里偷荣国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苏家表舅当场抓住了!我孟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可得好好罚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默默垂下头看自己脚尖。 老夫人沉下脸来。屋里顿时静悄悄的,侍女们赶紧鱼贯退了出去。 程氏干笑着说:“娘,七娘还小,不懂事,没有这回事。”她转头瞪了七娘一眼:“乱说什么呢!” 七娘气得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倒竖柳眉,蹭地站了起来:“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认偷拿供品了?连荣国夫人的碗都拿回来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里却赶紧虚虚拉住她衣角让她坐下:“七妹!快别说了!” 老夫人身边的女使贞娘使了个眼色。乳母们赶紧上前将小娘子们也带了出去,安置到厢房里吃点心。 七娘一进门就揪着九娘问:“你倒说给大家听听,我可有胡说?我要带姐姐们去看看那只碗!” 乳母和女使们赶紧上前将七娘拉开,个个一身冷汗。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给娘子们或老夫人知道了,她们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几板子。 六娘孟婵只比七娘大两个月,性情温和,见况便将九娘牵到一旁,给她理理衣襟,轻声安慰她:“好了,九妹别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小呢,肚子饿了,看见吃的就拿,又有什么?我还经常偷婆婆柜子里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没怕,你真好。 四娘拉着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来的事,七妹快别怪九妹了。” 六娘跟着老夫人长大,见多了这等侍女们之间互相倾轧,便看着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错什么,自有三婶罚她。这许多姐妹婶娘侍女婆子们在场的时候,拿出来说道,有什么意思?我们做姐姐的,不应该私下提点妹妹吗?”她说话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语气柔和,乳母们和女使们不由得暗赞一声到底是老夫人抚育长大的,气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红,拉着七娘的手就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哪里知道这事说不得呢——” 七娘登时跳了起来,指着六娘说:“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错,你不说她,反而来说四姐!偷东西还有理吗?就算你是在婆婆身边长大,还能不讲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却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这时忍不住万分委屈,也哭了出来。 六娘性子看似温软柔和,却是个最孝顺又固执不过的小娘子,见七娘哭了,冷下脸就说:“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点就着。这关婆婆什么事?难道我说些什么话,你还要怪在婆婆身上吗?” 一看姐妹间全闹翻了,还哭了两个,乳母赶紧上前给四娘和七娘擦眼泪:“好了好了,这过节呢,你们这个哭那个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自家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快别哭了。”女使们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妆的物事来服侍四娘七娘净面。 九娘被六娘揽在怀里,眨着大眼睛朝着她们笑,来孟府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有姐姐的好处,何况这人还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里最受宠爱的嫡女。这尊菩萨,面软心不软,真好。 唉,九娘心里后悔应该刚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饱。 *** 堂上只剩下老夫人和三个儿媳。贞娘轻轻地给老夫人敲着背。 吕氏摇着团扇,瞥着程氏,嗤笑了一声说:“这小娘子呢,也得学着投胎,不给饭吃,不给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养歪了,坏了孟家一家子的名声。哦,对了,我们长房二房,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娘,统共就剩六娘一个宝贝,要是谁害了六娘的名声,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赤红了脸说:“小孩子家浑说几句,二嫂你怎么总喜欢听风便是雨?我们家谁都知道你是最有学问的人,却爱说这种诛心的话!你要是为了中馈,和娘直说便是,何必处处刺我?” 杜氏赶紧起身打圆场:“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还在节下呢,何必这么呛,有什么话在娘面前,好好说。” 吕氏举起团扇掩了口:“大嫂,你是个最贤德的人。可我偏是个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只有人说好话,将来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鱼,我要找谁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来不及了,万一跟哪家破落户似的,十六岁还无人求亲,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程氏掩面道:“二嫂,你用不着编排大嫂。大嫂怜惜我,这些年帮衬了我许多,我心中有数。你说这些难听话,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骂要打,也只能生受着,您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强和我这样的商贾女儿做了妯娌,难免心里不痛快。就算当年二伯和我相看过,也插了钗子,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您又何苦总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顺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贾出身,也懂这个道理。二嫂不如学学我家三郎,他可从不疑心我心里装着别人!” 吕氏气得差点没折断了手里团扇的金铰藤骨柄,她何时计较过这糟心的破烂事!明明说的是养女不教和闺阁名声,却被这破落户搅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针对于她!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开口:“是,你家官人最是体贴你,你最懂道理!却连个嫡子也没有,倒要替侍妾们养着三个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声:“够了!” 程氏扑到老夫人膝前大哭着说:“当年大嫂说自己不会算数,将中馈交给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后亏了身子,娘才让我接了中馈。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馈,我岂有不给她的道理?娘,您听听二嫂这有多恨我,说这些扎我心的话。可怜我的十二郎!才三个月大,就叫人算计了去!我要不是为了七娘,还活着做什么!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称心,不如娘,您赐我一封休书,将我休回眉州去罢!” 杜氏赶紧拍拍吕氏,又上前安抚程氏。老夫人头晕脑胀:“胡说些什么,你且起来好好说话,什么休不休的!” 吕氏冷哼了一声。 “我虽是商家出身,却也有几分骨气。二嫂要是有这心思,说白了就是。我今日就把账册对牌都交给你。何必说这种话将人往死里逼?”程氏扶着杜氏的手道:“大嫂,你说说,我怎么亏待四娘九娘了?不说四娘,好几双眼睛盯着护着。就是阿林不知求了我多少次,恨不得说是我故意养胖九娘了,我才答应给九娘减了一餐饭。” 杜氏拍着她的手臂叹气:“这个我们都知道,不关你的事。” 程氏抽噎着道:“上次旧衫子的事也是,她们搞的什么鬼,二嫂你这样的聪明,看不出来?我爹爹给了我十万贯陪嫁,还不够我三房几十口人这辈子花销?我累死累活为了这一大家子,难道是为了守着公中的钱发财不成?” 吕氏却说:“有人怀孕了,不肯撒手;早产了,也不撒手,连十二郎没了,还硬撑着不肯撒手。娘不忍心,提了几次吧,你可放手了?你程家是豪富人家,我们便是缺钱的破落户,指望靠着公中这点钱发达不成?” 第六章 老夫人梁氏头都疼了,这两个儿媳向来不和,针尖对麦芒。偏偏一个是亲生儿子的妻子,一个是庶子的妻子。她帮谁都落一个偏心,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眼下竟然节下也闹成这样,实在不管不行。 老夫人开了口:“好了,都少说一句罢。” 杜氏让人打了水进来,亲自服侍程氏净面挽发匀粉。 吕氏也自垂首不语,她忍了好些年了,长房二房的仆从一年比一年人手少,眼看着该立春就送进来的春衫,过了清明还不见踪影。正好借着这事发作起来,撕破脸就撕破脸,大家说个清楚也好。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老三媳妇辛苦了这么些年,里里外外井井有条,是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孟家诗书传家,你们这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话!给孩子们看到,这脸还要不要了? 一听老夫人这话,三妯娌都站起身来:“是媳妇的错。” 老夫人叹气道:“都坐吧,家和万事才能兴。万事讲究个在理。老三媳妇,既然你也这么说了,你二嫂这几年身子也好了,你就把对牌账册还交给你二嫂,自己也好好调养调养。” 程氏只觉得耳旁嗡嗡响。啊? 老夫人想了想说:“依我看,你们好好花点时间对帐。不如从三月初一开始,老二媳妇正式掌事吧。” 看着对面吕氏的笑容,程氏半晌才吐出个“好”字来。 老夫人转向吕氏道:“你三弟妹也不容易,这些年起早摸黑的。以后她的月银就加到二十贯钱,多出来的十贯,走我房里出,不动公中的。你这刀子嘴,也要收一收,自己妯娌,怎么说得出口?你弟妹那里上下两个阮氏,她比你们不知要多操几分心,我看着她对庶女庶子,还是好的。” 吕氏红了脸称是。 杜氏松了一口气,眼下正八品大理寺丞一个月的俸料也不过一十八贯钱。一年这一百多贯钱,够五六户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花销。老夫人无非是不愿意落一个苛待庶子庶媳的名,白白给老太爷和阮姨奶奶说道,也算花钱挡灾。幸亏她一早就推掉了中馈,不然哪…… 老夫人又对着程氏道:“老三媳妇啊,你是个能干的。我也知道,只一个木樨院,打理起来就劳心劳力。但凡是要看长远,你要是理会那两个,这做正室的,岂不自降身份?总得多点心思在孩子们身上。我们做女子的,比不得前朝杨贵妃那时珍贵,男儿身如璋如圭,女儿身就如瓦如砾。你是一直被你爹爹宠着,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在家靠爹爹,出嫁靠良人,可终究最后还不是靠儿子?你房里早点选一个记在名下,以后七娘也有个嫡出的兄弟能依靠。十一郎现在年纪还小,就是被有心人弄得顽劣,还掰得回来,早点送进族学里,跟着长房二房的哥哥们开蒙读书,才是正经事。” 程氏只觉得心里酸涩无比,垂首应了声是。 “你看看七娘这爆仗脾气,将来嫁去婆家,谁能容得下?还有九娘,七岁了吧?连个名字都还没取,也没入学开蒙。怎么不叫旁人说嘴?你是腾不出那个空操心,可耐不住有人要瞎操心算计呢。”老夫人自责道:“也都怪我当初选错了人,阿林长得好看,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唉。” 程氏强忍着泪抬起头说:“娘,是媳妇无能。” 吕氏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对程氏道了福:“劳烦弟妹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程氏眼前一黑,什么叫心直口快? 吕氏却又说:“你放心,每个月你那二十贯钱,我亲自给你送来木樨院。” 程氏差点咬碎银牙,什么?你亲自送来木樨院?怕我气死得不够快吗? *** 这档口,外间有女使禀告说:“老夫人,三位娘子,二郎带了客人来拜见老夫人了。” 杜氏赶紧出去外间,一会儿回来笑着说:“娘,是陈表叔家的太初和咱们家二郎在宫外面遇见了,特地来拜见您呢。” 老夫人想了想,笑起来:“是太初那孩子啊,快请进来。”又赶紧嘱咐贞娘:“贞娘,你去厢房里把小娘子们也带过来认一认表亲。” 程氏让侍女去厢房里搬屏风,老夫人挥挥手:“不用麻烦,都是骨肉至亲,年纪又都还小,难不成以后亲戚间见面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识?再说了,那可是太初,避什么嫌?” 三妯娌想到陈太初的家世和模样,互相看看,呵呵,和陈家做亲戚可以,做亲家?还是免了吧,她们可想都不敢想,便纷纷点头称是。 乳母和女使们将小娘子们送了回来。 六娘孟婵携了九娘的手,径自坐到老夫人膝前的踏床上。 七娘的眼圈还红着,靠到程氏身边想说几句话,却发现母亲的脸色太过难看,嘴角翕了翕,到底没敢开口。 老夫人拍拍六娘的手臂笑着说:“阿婵小的时候,太初倒常来玩,现在可还记得陈家表哥?” 六娘想了想,老老实实交待:“不记得了。” 这时帘子一掀,两个少年郎先后进了屋,登时满室生辉。 头先进来的是长房嫡子孟彦弼,排行第二。 孟二郎刚满十四岁,身高七尺五寸,立如劲松,行如疾风,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身穿禁中招箭班的紫色半袖宽衫,勒着招箭班特有的紫色软纱抹额,别有一股倜傥之意。 一进门他就笑着跪到老夫人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吓了一跳:“你这猴子,怎么不等垫子就磕头,仔细青了膝盖。” 九娘早跟着六娘起身退在一旁,见他这样,都不禁笑着朝彦弼道福。 后面的陈太初却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他跟在彦弼身后,待侍女铺了锦垫,才行了跪拜大礼,又起身和长辈姊妹们见礼。 老夫人亲自起身将他拉到榻前,上上下下看了几回:“好孩子,才三四年不见,长得更齐整了,我家二郎不如你。彦弼,来,来,你服气不服气?” 九娘侧眼望去,见陈太初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形貌昳丽,穿一身窄袖竹叶青直裰,束了青玉冠,乌发垂肩,静立着似幅画儿,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九娘不禁暗暗将他和自己的宝贝儿子比较,觉得陈太初眉眼间比起苏昉多了一份英气。苏昉比他更温润一些,还真是不相上下。 孟彦弼听了老夫人的问话,笑着不依:“婆婆!你这胳膊肘啊,也往外弯得太快了些。二郎我可比太初要高,要壮实许多,咱们就不能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他走到陈太初身边比了比个头,对老夫人涎着脸说:“婆婆,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我这哥哥才做得爽快啊。” 杜氏牵着陈太初的手左看右看:“你这孩子,竟比我还高了这许多。当年又瘦又小。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怎么好几年也不来叔母家里玩?问你娘亲,她总是闷嘴的葫芦不吭一声,你也是,信也不来一封,叫大郎二郎这些兄弟们好生担忧。” 陈太初弯腰一揖:“叔母安好。我被父亲扔到大名府,在军中待了三年,节前才回来的,还请别生气。”杜氏说:“三年前你才八岁,怎么就送到军中去了!”众人不免都感叹一番,可到底没人敢说一句“你爹爹真狠心。” 九娘这才想起来,陈太初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枢密副使陈青,陈太尉。 六娘和孟彦弼素来十分亲近,就好奇地问:“太初表哥,你同二哥,可有比试过谁厉害些?我二哥可厉害了,那么多人去参选,他直接进了殿侍招箭班呢!” 孟彦弼玉面一红,倒也泰然地承认:“我不如太初。” 六娘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二哥认输,还认输得这么爽快。 九娘忍不住偷笑。 陈太初却说:“哥哥太谦虚了,我们不过踢了场蹴鞠而已,哪里比试过什么。” 孟彦弼不以为然地挥手:“男子汉大丈夫,输就是输,这有什么。你那几下子,我一伸手就知道,拳脚刀马都不比我们教头差。我不如你。” 陈太初看着他豪迈的样子,便问:“那下次我们比比射箭?” 孟彦弼瞪了眼:“这可是你自找的!哥哥不是吹牛,你让我射百步外的母蚊子,我肯定不会射到公的。”众人大笑起来。 陈太初也含笑称是,他这一笑,如三月春光,亮得人眼晃心跳。就连九娘都禁不住叹气,陈氏一门真绝色,传言诚不我欺也。不由得好奇孟老太爷怎么舍得苛待原配陈氏,独宠阮姨奶奶呢。 四娘从他们一进门,就一直偷偷打量着陈太初,见他这一笑,如彩云出岫,只觉得心跳不已,一股说不出的热气上涌翻腾,手心微微出汗,赶紧捏了帕子垂首不敢再看。 陈太初转头对老夫人说:“今天一早我在宫里蹴鞠,赶上太后老人家让秦供奉官来给伯父赐新火,赶紧跟了过来,才在御街上和二表哥遇上了。现在秦供奉官只怕还在广知堂等着拜见婆婆呢。” 孟彦弼拍了拍脑袋:“啊呦!看我糊涂的,说着说着竟忘了这事。爹爹是让我和太初来请婆婆去广知堂的。”他赶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婆婆,你可别说我忘了啊,不然今天十板子少不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老夫人戳着他的额头骂:“你爹爹娘亲都是那么板正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个泼皮无赖货!” 梅姑上前对程氏附耳说了几句话。程氏看看漏刻,已经快午时了,便打起精神说:“不如二郎你们先陪着老夫人去广知堂。我们娘儿几个收拾收拾,到明镜堂等你们一起用饭。” 老夫人问:“白矾楼的席面送来了没有?” 程氏回道:“都归置好了,他家四司六局的卯时就来了,年年都安排的,娘放心好了。” 老夫人摆摆手让二郎和太初先出去候着,才收了笑,对小娘子们说:“好了,大过节的,你们姐妹间都要开开心心的,谁也不许再胡闹了。 四位小娘子谨然肃立:“是!” “七娘的脾气要好好收一收,节后返学了,每天多写二十张大字,送来翠微堂,先写上一个月磨磨性子。九娘虽说年纪小,偷拿供品有错在先。婆婆罚你现在去家庙,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待晚上我让你二伯给你取个名。节后跟着姐姐们一起去女学读书。我孟家的小娘子,总要知书识礼才是。”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宣布。 程氏脸色苍白,点头应是。七娘的眼泪含着,不敢落下来,也行礼应了。九娘却抬起头问:“婆婆,我能吃了饭再去跪吗?” 老夫人看着这个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的小娘子,又好气又好笑:“有错就得马上改。你记着以后可不能随便去动人家的东西。我让慈姑给你留饭,你安心受罚去。” 九娘笑嘻嘻地应了:“嗯,慈姑,我爱吃鹌子羹,你给我留上一碗,一大碗好不好?” 老夫人无奈地戳戳她的小脑袋:“你啊!我家这是出了个女饕餮不成?” 被九娘这么一搅合,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笑成一片。连着程氏也觉得没那么难堪了。 慈姑心里又酸又涩,送走众人,取了罚跪的厚垫,回到堂上,不由得一呆。 九娘拨动着自己肉肉的小手指,正将高几上的点心、果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来,塞进怀里。 慈姑只觉得,有点晕。 第七章 孟府外院正厅广知堂,飞檐斗拱,门上插着翠绿柳条,十六扇如意菱花槅扇全开,堂上通透敞亮。 八位禁军立在堂外。堂上长条案几上供着官家赐下的新火。满汴梁城,能得到官家赐新火的不过几十家而已,堂外伺候的仆从们个个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面白无须,脸有褶子的慈宁殿秦供奉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孟存说话,不停张望着门口。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坑死我了。 右手边的孟老太爷虽然脸上勉强挂着笑,浑身却似冰山一样,只缺贴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大概他已经想起来二十多前,就是自己这个秦内侍,奉了太后懿旨,来孟宅给梁氏做主,将他的心肝宝贝爱妾阮氏从床上硬生生拖下来,掌了二十下嘴,用的是内侍省专用掌嘴刑具:朱漆竹板。 想到掌嘴,秦供奉官的右眼皮禁不住跳了一下,有点想抽自己:你没事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转悠啥?被指了这么个差事。 自己下首这个孟副都指挥使,不愧是孟老太爷原配陈氏所出的嫡长子,模样和他表弟陈太尉真像啊,还也是座冰山。您不想应酬就别出来板着脸膈应人嘛,要么像你爹爹一样挂个假笑也成。算了,这位在御前也是这个德性,自己的脸面难道敢跟官家比吗? 哦,还有孟存下头坐着的那个,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含笑,笑里藏刀,恐怕就是阮氏所出的孟三了。这不笑,假笑,笑里藏刀,算了,还是不笑的好。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怎么还不来?老夫人,你怎么还不来? 幸好还有孟存在,幸好他是翰林院学士院的学士,幸好他是出名的好相处,幸好他为人风趣诙谐。他刚刚说到哪里了?没听清楚,肯定很好笑。 秦供奉官哈哈哈笑了几声:“果然好笑。这陈衙内,非要缠着一起来,怎么影子都不见了?”想起陈太初他爹爹陈太尉那张额头刺字的绝美容颜,秦供奉官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忍不住抖起腿来。 孟存心下奇怪,这位老供奉官,看上去神不守舍,我这笑话还没说完他就笑成这样,腿抖得厉害,别是癫痫之症。嘴里却应道:“想必在和内眷们叙亲,供奉官还请再稍等片刻。” 叙亲?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亲戚啊,可陈太初,你不该带着那位祖宗啊。你们都是亲戚,我只是个外人,只是个下人。秦供奉官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考虑求恩典出宫养老了。 孟彦弼和陈太初扶着老夫人进了广知堂。秦供奉官如获大赦,立刻起身迎上去:“呵呵,老姐姐好久不见,身子可安康?”他朝陈太初身后一瞥,声音都抖了。 小祖宗人呢?怎么没了?他赶紧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视若无睹。 秦供奉官和老夫人叙完旧,笑着说:“太后老人家很是惦念您,想着三月初一,开金明池,赏琼林苑,让您还多带几位小娘子们去陪她去宝津楼说说话解解闷。” 老夫人面向西北禁中谢了恩,和秦供奉官说了些家常话。照理供奉官就该回宫复旨了,可看着这个从小一起侍奉太后的老哥哥只拿着眼瞅陈太初。老夫人就笑了:“老哥哥先回宫罢,太初这孩子啊,三年没来家,留他吃个饭。要是他爹爹问起来,还烦请告知一声。” 秦供奉官汗如浆出:“呵呵,陈衙内,您留下吃饭了,那——” 陈太初一拱手:“供奉官请先回,稍晚太初自会入宫谢罪。” 吃个饭怎么就要谢罪了。老夫人看看秦供奉官,有些纳闷。 秦供奉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还是接过孟建递上的荷包,告辞了。 孟在他们带着彦弼太初送秦供奉官出去。回来的却只有孟氏三兄弟。孟存笑着说:“彦弼带着太初去过云阁转一转,说想找几本兵书看看。” 孟老太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无妨,都是自家人。” 老夫人笑着将程氏交还中馈的事一说。孟建一怔,垂头不语。孟老太爷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程氏管了这许多年,管的好好的,又换什么换。妇人之见!” 老夫人神色自若地端起茶盏:“内宅小事,不劳您操心了。就是让老三也知道一下。”便又将九娘取名入学的事说了。孟存自然应了下来。九娘的亲爹孟建此时更抬不起头来。 孟老太爷沉着脸说:“老三你也该定下来了,趁早把九郎记到程氏名下,改了名字,上族谱,三房也好后继有人。” 老夫人却笑眯眯地说:“急什么,老三媳妇既然能生十二郎,这才四年,未必就不能有十三郎。这么早定下来,她未必肯。” 孟老太爷冷笑道:“她不肯还是你不肯?” 老夫人神色不变:“嫡子乃一房大事,要是阮氏同宛姨娘那样,是正妻为了生养子嗣买回来的,安分守己,自然也没人不肯。大郎不就是满了月就按彦字辈取了名,记为长房的嫡长子吗?这十几年,谁不称赞杜氏贤德?彦卿和彦弼兄友弟恭,后宅安宁,老大才能这么顺遂。” 因为私德不修宠妾灭妻被官家申斥过,在六品武官职上蹉跎了三十年的孟老太爷,被踩了尾巴,登时霍地站起身来:“放屁!老大能有今天是靠后宅吗?没有他那个枢密副使的表哥——” 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话已如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了。 看着长子毫无表情的俊脸,孟老太爷咳嗽一声:“那是老大自己在边关那么多年拼了命挣出来的功名,和后宅妇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了,琴娘这些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三两口子,哪里不安分守己了?她虽然是老三的表妹——” 孟建赶紧上前行礼:“爹爹!儿子只有姓陈姓梁的表姐妹们,哪有姓阮的表妹。爹爹放心,今晚我和娘子就商量嫡子的事情,也是该定下来了。还请爹爹娘亲别为了儿子生了嫌隙。” 孟在孟存跟着起身肃立。 外面杜氏遣了人来说明镜堂的席面都安置好了。孟建赶紧上前扶住老太爷:“爹爹请移步用饭罢。” 孟老太爷憋着气拍拍爱子的手,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率先出了广知堂。 孟在缓步上前托住老夫人的手臂,老夫人笑着握住他的手:“老大你别怪娘拿你们长房说事。” 孟在摇摇头,依旧惜字如金:“无妨。” 孟存摸摸自己留了好几年的八字美髯:“娘,您这么一针见血,字字到肉地刺激爹爹,真不愧是太后亲封的三品郡夫人!好大的威风!儿子服气!” 老夫人笑道:“我看彦弼那张嘴不像他舅舅,倒像你!” *** 慈姑牵着九娘的手,跟着翠微堂的侍女,到了家庙门口。监事的老仆听了侍女的传话,接过那个厚厚的锦垫:“小娘子,请跟小的来。” 慈姑眼巴巴地看着九娘进去了,想想适才九娘交待给她的事,暗暗奇怪,好好的放在盒子里的那只八方碗,又要去放到自己下人房里做什么。可九娘的话,她已经养成习惯听从了,便叹了口气转道往木樨院去了。 这是九娘第一次进家庙。此地和孟氏一族的祠堂又不一样,算来,孟老太爷已是族谱上嫡系的第四十代孙。每逢祭祖,男丁入内,女眷们只能跪在外头。这小身子往年也就年节随着程氏来行过礼。此刻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鼎盛,四五个洒扫婆子还在清理物事。两边墙上挂着孟子家训。 九娘按老仆人的安排在案几前面跪了,仆人细细看了看漏刻,叮嘱她:“小的一个时辰后来唤小娘子。请好生在祖宗们面前反省。” 不一会儿,洒扫的婆子们各自完事出去用饭,只剩下了九娘一个人。 九娘左右看看无人,便将小屁股挪到脚跟上跪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包果子点心,吃了一些,觉得犯困,索性歪了下去缩成一小团合上眼打个盹。 忽地有人好像在踹她的屁股。 九娘睁开眼,赶紧跪好。身后却又被踹了一脚,她整个人本来就有点懵懂,一个不稳,竟被踹了个狗吃-屎,幸好本来就没门牙。怀里的果子却被压碎了一衣襟。 九娘心下大怒,哪个胆大妄为的狗奴!霍地扭过小脸,一呆。 她身侧蹲了个少年,从未见过的生人。 九娘张嘴就要叫,被那人一手捂住:“敢叫!我捏死你信不信?” 九娘一怔,随即点头。那少年笑了笑,刚要松手,九娘已经一口咬在他手上。他嘶地一声,真疼!这丑丫头是属狗的不成!大怒之下,九娘已经骨碌碌滚开来,小胖腿一扯就往那紧闭的门口奔去,嘴里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救火啊!!!”只是人刚睡醒,嗓子没开,有些嘶哑,声音也不大。 少年一愣,旋即大怒。这丫头竟然机敏如斯!他在过云阁旁边转悠了半天也进不去,趁着这里的仆从都在厢房里用饭,翻墙进来瞧瞧,看着一只小猪被罚跪家庙竟然能睡着,忍不住开个玩笑而已。他几步就一把揪住了九娘的包包头:“臭丫头!” 九娘被捆成一只小粽子,嘴里还塞了块香喷喷的帕子,倒在锦垫上,才有空打量这个强人。 他约十岁上下,身穿皂衣皂裤,腰带因为用来绑了自己,皂衣松松垮垮,脚穿素履,头戴黑色幞头,书童打扮,却没有任何谦卑姿态,此时正背了双手,洋洋得意地眯着一双桃花眼看着自己,薄唇微翘。 九娘心中慢慢安定下来,此人肯定不是什么强人窃贼,再下意识一瞧,那皂衣的衣角内里,绣了一个字。九娘稍加思索,便有了猜测。 少年看着她脸色如常,倒觉得奇怪,这丫头不应该浑身发抖大哭起来吗?怎么被这么欺负惊吓,竟像无事一般。再一看,这小粽子竟然合上眼,扭了几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接着睡了。 “喂!你不害怕吗?”少年蹲下身,伸手戳戳面前肉嘟嘟的小脸蛋。一戳就陷下去一个小涡,微微泛白又很快弹起来,这么好玩。 小粽子依然闭着眼不理会。 这么没劲?“好了,我让你说话,你不许叫,不然我就要用袜子塞你嘴,听见没有!”他凶巴巴地威吓。 小粽子眼皮都不抖一下。 他伸手将帕子一捞,准备再捂上去。 小粽子一言不发。 少年大为惊讶,又戳戳她的脸颊:“喂,臭丫头,你不害怕吗?” 九娘睁开眼,翻了个白眼,开口道:“哼,别以为你是太初表哥的朋友,就能在我家为所欲为!” 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面前的小娘子,大奇:“你看不出我是小厮?”又实在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是陈家的?” 九娘心里暗笑,这傻瓜穿了别人府上的衣裳却连内里绣着陈字都不知晓。便瞪着他:“陈家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小厮?你早死了几百遍!你是不是想进过云阁偷书的?” 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第八章 少年大惊,一看来的两个人又舒了口气。 孟彦弼挥退要跟着进来的仆从,哭笑不得地赶紧给九娘松绑:“吓到九妹了吧。二哥给你赔罪!” 陈太初瞪着那少年,皱起眉:“六郎!你答应我什么的?怎么这么糊涂行事!” 九娘牵着彦弼的手:“二哥,快去开封府尹,这个小贼擅闯私宅,还虐待于我,打我踹我,又绑了我说我能值三千贯!” 少年大怒:“胡说八道!是你不听话,还咬了我一口!都咬出血了!你还乱叫走水要引人来我才绑你的。”这才想起来应该反驳自己根本没有说什么三千贯! 九娘却已躲到彦弼身后:“二哥你听!他自己都承认绑了我的!” 孟彦弼红了脸,蹲下身哄九娘:“乖九妹,这人不是贼子盗匪,是你太初表哥的好朋友,你别告诉旁人好不好?你不是明日要入学吗?二哥送你一套文房四宝好不好?” 九娘转转大眼睛:“二哥,我还想要一个黄胖!小郎君的那种!” 陈太初蹲下来柔声道:“九娘受惊了,改日我去文思院下界给你要几个内造的黄胖好不好?你不要和婆婆、你娘她们说今天这事情。” 文思院下界的内造黄胖啊?九娘眼中一闪而过狡黠的笑容,正落在那少年的眼中。他心下大怒上前一步,却被太初拦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朝孟彦弼说:“二哥,这个月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日你也带上我去玩,我就不告诉旁人。” 孟彦弼吸了口气:“好,我和婆婆三婶说,十八那日我休沐,定带上你去玩。” 九娘慢悠悠地点点头,看看漏刻:“啊,到时辰啦,慈姑给我留了饭,我要回去了。二哥,我先走啦。”她从衣襟里掏出碎了的果子,叹了口气:“可惜了。”忽然扬手朝那少年面上一撒:“给你这个小贼吃!” 刚松了口气的孟彦弼和陈太初好不容易才拉住暴跳如雷的少年。外头传来九娘得意的笑声,银铃一样散落一堂。 陈太初和孟彦弼面面相觑。 唉,都是祖宗! *** 慈姑正纳闷为何院子里站了好些人,看见九娘出来,赶紧给她揉揉膝盖:“疼不疼?” 九娘笑眯眯摇头:“慈姑,鹌子羹给我留了吗?” 慈姑笑了:“贞娘送了一大碗来,小娘子吩咐的事也妥当了。” 九娘心满意足,回头看看还乱糟糟的家庙内院,牵着慈姑就走。哼!就你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欺我骗我!?气死你活该! 听香阁东暖阁里,圆桌上放着一个食篮,林氏的女使宝相护着食篮,林氏自己正在和五岁的孟十一郎纠缠:“那是留给你姐姐的!你才吃过的怎会又饿了?”他的乳母端着碗奶酪哄他:“十一郎吃这个罢,平日你最爱吃的。” 孟羽不依:“我要吃鹌子羹!姨娘!你说过好的都先给我!我就要鹌子羹!” 九娘叹了口气,上前揪着孟羽的衣领,将他拉下桌:“你肚子不大脸倒大!我的你也敢抢?” 孟羽被扔到林氏怀里,一呆,随即嚎啕大哭起来:“死九娘!我的鹌子羹!我的!” 九娘眼睛一瞪,大喝一声:“是你姐姐我的!鹌子羹!我的!食篮里这些都是我的!” 孟羽被她一喝,又是一呆,将一颗毛茸茸大脑袋藏进林氏胸口呜呜哭起来:“九娘最坏!碗也不给我!镯子也不给我!鹌子羹也不给我!我不要她这个姐姐了!” 林氏想到九娘榻上被孟羽翻得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理的物事,心虚地转开眼:“连翘这个死丫头!去小厨房里拿个碗也这么久!” 孟羽抽泣着摇头:“我不要家里的碗,我就要九娘那个漂亮碗!” 九娘搁下瓷勺问:“十一郎,谁告诉你我有个漂亮碗的?” 孟羽转过头不看她:“我不告诉你!” “哼,四姐告诉你的时候我都听见了!她还给了你颗蜜饯呢!”九娘含笑看着林氏。 孟羽头一抬:“没有!四姐没给我蜜饯!旁边也没有人!我们找过的!” 林氏脸上一白,原本想等九娘吃好了,跟她商量把那个八方碗让给十一郎的话,噎在胸口说不出来,闷住了。 九娘觉得白矾楼的鹌子羹味道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饭饱汤足,摸摸自己的小肚皮,九娘看一眼含着眼泪在打嗝的孟羽:“十一郎,那你找到我的漂亮碗没有?” 孟羽气道:“找——呃——不到!” 九娘嘻嘻笑着下了桌:“四姐让你找到碗,装作不小心砸了是不是?” 孟羽闭上小嘴藏进林氏怀里闷声道:“没——呃——有。” 九娘凑过来轻声说:“我今天在婆婆那里不小心砸了个碗,婆婆罚我跪一个时辰家庙。你要是砸了宰相舅舅家的碗,你说婆婆会怎么罚你?” 林氏嘴巴翕动,怀里的孟羽一愣,小嘴一张又大哭起来:“七姐说,那是——呃——死人用的东西,砸碎了才能岁岁平安的,我不要去跪家庙!我不去!”说得急,打嗝都停了。 九娘拍拍他的小脸蛋:“小笨蛋!别人说什么你都听!害你呢你都不知道!怕什么?你没摔碗自然不会被罚跪。”她看看林氏惨白的脸色,径自朝里间去了。 连翘拿了个白瓷碗,掀了帘子进来,林氏气得骂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她把十一郎交给乳母,让连翘送他们出去,自己跟进去找九娘。 慈姑正在叠被铺床。九娘坐在榻上,手里捧着那个旧旧的黄胖,原本干干净净的小衣服被剪成了碎条,右手也断了。九娘掸干净黄胖身上的碎碎干泥屑,抬眼看了林氏一眼。 林氏被九娘这一眼,看得腿都有些发软,凑过去低声下气地问:“姨娘赶明儿给它再做一件衣裳好不好?”见九娘不搭理自己,又说:“要不,我托二门的燕婶子,她家大郎在外院给你爹爹跑腿,我让他帮你重新买一个可好?这个,也好几年了,容易碎,十一郎也是不当心才——” 九娘啪的一声将黄胖拍在桌上,溅出许多碎泥屑来。吓了林氏一跳。慈姑赶紧退了出去, “你好好的,发什么疯啊。”林氏心虚得很,拿帕子去拢那碎屑。 九娘吸了口气,她对林氏,也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可还得说。 “姨娘,十二郎没了好几年了吧?” “四年了。”林氏压低声音:“嘘!你傻啊,木樨院不许提十二郎!” “那你说,三房要是得选一个小郎君记在娘名下,爹爹和娘会选谁?” 林氏吓得赶紧捂住九娘的嘴:“要死了!这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你真是出痘出傻了!” “你看看婆婆喜欢阮姨奶奶吗?”九娘掰开她的手,指望林氏能顿悟,不可能。 “胡说八道,谁不知道,老夫人心里最恨的就是——”林氏指指北面的青玉堂:“你才几岁!说这些做什么!!谁跟你说的?” “那你说,娘喜欢阮姨娘吗?会想要阮姨娘生的儿子做三房的嫡子吗?” 林氏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其实脑筋还没转过弯来。但她再傻也知道,娘子不喜欢阮氏。当年阮氏来投奔她姑母阮姨奶奶,住在青玉堂,不算亲戚不算奴婢的。等官人刚定亲,她就和官人有了首尾。气得老夫人在翠微堂发了好大的火。娘子嫁过来之后就让阮氏立规矩伺候着,阮氏还是先有孕生下了四娘。 “可要是你成天都不在娘身边伺候着,十一郎又成天目无尊长调皮捣蛋,还砸碎宰相舅舅赐的碗,剪碎姐姐的东西,这样的品性,婆婆和爹爹能反对九郎做嫡子吗?”九娘叹气。 林氏努努嘴:“你是说四娘——是故意的?”手上的帕子一松,帕子里的泥屑撒了一地。她从没想过这种贪心事,她只是个婢女被赐给了娘子,生的孩子,自然都是娘子的儿女。但这样被人算计,再傻的人,心里也不好过。她还不如找个七岁的小娘子看得清楚?她心里一直很感激阮氏的,自从她来了木樨院服侍官人,总觉得对不住娘子,战战兢兢,刚开始总出错。阮氏就劝她:娘子没让你立规矩,你不如别来添乱,好好照顾好小娘子,替娘子分忧。她送给九娘的旧衣裳,送给十一郎的旧衣裳…… 林氏心里直发慌,看着九娘说不出话来。 慈姑进来说:“四娘和七娘来了。”林氏赶紧捡起帕子,要将地上的泥屑也收拢起来。 九娘叹了口气,出了里间。 七娘扬着下巴:“你是三房头一个被罚跪家庙的人,我来看看你。” 四娘柔声道:“七妹,你明明是好心,这么说也会让九妹听着不舒服的。” 七娘笑起来:“她不舒服我才高兴呢!”她抬起手腕给九娘看:“就算你怎么讨好四姐也没用的,四姐把你的镯子送给我了呢。对了,你那碗,本来上面就很多裂开的纹路,碎了是不是也很好看?啊呀,十一郎竟然这么坏!敢把荣国夫人心爱的碗都砸了,明年你怎么还那碗杏酪给阿昉表哥?”她越说越高兴,哈哈大笑起来:“对了,我要去告诉爹爹和娘亲。明天好好罚他跪上几个时辰!” 九娘挥挥手,慈姑将那八方碗递了过来。四娘和七娘一愣。 九娘摸了摸碗,让慈姑收好,满面堆笑地说:“真可惜,十一弟实在太笨了,没找到碗,只砸了我的黄胖。对了,七姐,那镯子是阮姨娘为了四姐生日特地讨的,我姨娘看着她哭着说自己太穷,打不起金镯子,才劝我送给四姐的。可不是我要讨好四姐。娘在路上看见乞丐,不都会放两个铜钱吗?其实你要是缺个金镯子——” 七娘气得喊了起来,一把将金镯子撸了下来扔在四娘身上,大喊道:“我会缺金镯子?我会缺金镯子??走!你去我房里看看我的首饰箱子!!我才没有问四姐讨!是她要送给我的!” 外面她的乳母竹娘匆匆赶了过来:“小娘子!娘子唤你呢,快随我回木樨堂去!”她福了几福,半抱半拖的把还在哇哇大叫的七娘给弄走了。临走狠狠地瞪了四娘一眼。 四娘捏着那镯子,想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林氏站在九娘身后,脸色极其难看,也不搭话,转身就走。 九娘回头一看,唉,希望林氏别再那么糊涂了。 这个节,事也太多了。还有怎么自己一直在以大欺小?不管了,反正孟九娘才七岁。 第九章 暮色四合中,侍女们将庑廊下的立柱灯点亮。木樨院传话说今晚姨娘们、小娘子们和郎君们都留在自己房里吃饭,不用去正屋里。 九娘就留下心事重重的林氏在东暖阁吃晚饭,又让连翘去东间把十一郎的饭菜也搬过来。十一郎睡了个午觉,一听说九娘给他留了中午那个食篮里的鲜虾蹄子脍和南炒鳝,哪里还记得午后的事儿,高高兴兴搂着乳母的脖子来了。再见到九娘,嘟起小嘴拱了拱小手,喊了声九姐姐,被九娘一手捏住脸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乖,才有的吃。” 因官家赐了新火,各房的小厨房也都算遵旨起烟生火。连续吃了好几天的冷食后,三房的婆子们晚间不敢准备得太过油腻,熬了火鸭丝的粥,卷了素馅的妳房签,蒸了蜂糖糕和笋肉馒头,另并五样菜蔬。 林氏要亲自伺候十一郎用饭,被九娘压着坐下来。唉,哄这位生母,比哄苏昉还难啊。林氏侧身坐了半边凳子,一会儿顾着十一郎嘴上沾到南炒鳝的汁水了,一会儿又顾着他把妳房签的馅料撒到衣服上了,忙活个没完,把十一郎乳母的活全干了。 西暖阁的四娘食不知味地用完饭,也没等到阮姨娘来看她。她摸着腕上的金镯子,吃不准七娘回去后会不会同娘子说,心里七上八下的。 七娘正陪着孟建和程氏用饭。她一看,爹爹的脸色不好,娘亲的脸色更差。甚至阮姨娘要进来伺候,都给娘打发走了。屋里只留了梅姑一个。几口喝完粥,她才发现爹娘早放了筷子,一桌子的菜,动也没有动。 梅姑牵了七娘的手,送她去后屋,柔声说:“小娘子,你记得以后离四娘远一些才是。有些人啊,面甜心苦,你明年也要留头了,可得学会怎么看人了。” 七娘扁扁嘴,哼,今天就是小瞧了九娘,才吃了亏!想起那个金镯子,心里有些懊恼。都怪九娘这个胖丫头!气得自己一时昏了头。 梅姑将她交给乳母和女使,叹了口气,回到前屋,撤了饭菜,屏退众人,守在正屋门口。 *** 孟建捧着茶盏,半晌才开口:“娘子别太忧心。我想办法外头挪一挪,三月初一前总让你平了公中的帐。” 程氏抬头问:“我们那钱可还有法子赚得回来?” 孟建叹了一声:“总是我不走运,谁想到交引也能出事。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那些嫁妆我总要想办法挣回来。” 程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苦笑着说:“怎么挣?我爹爹当年做的盐引、茶引、矾引,几十年都是挣钱的行当。南通巷里那许多家交引铺,哪一家没有做过我程家的生意?你却偏偏要去五间楼买那个香药引、犀象引。你那个中人,出了事这么多年也不露面,十几万贯钱打了水漂。”她看着孟建面露愧色,越发委屈难当:“我攥着中馈不放,连自己身子都亏了,儿子都没了,为的是什么?如今你娘一个月二十贯钱就把我打发了。难道几年后,七娘出嫁,竟然连我的嫁妆都不如?” 孟建心头一阵烦躁,这些年,他都哄了多少回了,她总是唠唠叨叨这些话,无非是埋怨自己,看着二哥做官,自怜所嫁非人而已。可他一个庶子,又是嫡母最讨厌的妾侍所出,这些年活在夹缝里,他的苦,又有谁知道。 他挪了公中的钱和程氏的嫁妆,还不是因为香药引犀象引能赚的钱远远超过盐引茶引?这交引当时疯涨了十几倍,他转手就能赚到百万贯钱,想着虽然不能做什么正经的官员,有百万家财,也能让她脸上有光。还不是她一心要多赚一些,总让他再等等!谁想到朝廷的买钞场会突然以那么低的价格抛售?跟着那么多商贾跟着抛售,才导致手里的交引最后只卖了两万贯回来。 “怎么会?今日爹爹还说了,七娘出嫁他要给五千贯压箱底的。你别太过忧心了,好好调理身子。”孟建心不在焉地安慰妻子,想着怎么开口提那件事。 程氏的手捏紧了帕子,连四娘的压箱底,老太爷都要给五千贯。三房唯一的嫡女,他也只肯给五千贯! 五千贯!?在这寸土寸金的汴梁城,就算在外城,两进的小屋子都买不到。 “今日爹娘说,不如把九郎记在你名下。以后三房也算有了嫡子,七娘出嫁后也有个兄弟做依仗。你看如何?”孟建轻轻放下茶盏,望向程氏。 程氏半天都没回过神:“你说什么?” 孟建垂了眼:“就把九郎记在你名下吧。族谱上我们三房总要有个嫡子。” 程氏笑得发抖:“真是我的好官人!好良人!你那姨娘和你小妾两姑侄,倒是本事啊,撺掇了你们父子俩来谋算我一个妇人家?” 孟建皱起眉,眼前妇人笑得跟哭似的:“你这说的什么话!琴娘这些年安分守己伺候你,总比阿林合适吧?九郎十郎,哪个不比十一郎强得多?谁要谋算你什么呢?” 程氏咬牙竖眉一抬手,案上的建阳黑瓷茶盏立时啪地摔了个粉碎。 “孟叔常!你休想!你和那贱人婚前无媒苟合,我进门才几天她就有了身孕?仗着她那一样不要脸的姑母,算计了我十年,现在还想把嫡子也算计去?十一郎怎么了?阿林再蠢也不是吃人的货色!十二郎怎么会早产,怎么没的?外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偏你死也不信是她捣的鬼。你们好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只我挡了你们的路不是?我且把话搁在这里:要想让阮氏生的儿子记成三房嫡子?除非你先勒死我,让我也做个清明鬼!”程氏冷笑道:“别以为我没了娘家依仗,没了嫁妆,就任你们搓圆捏扁!我明日倒要去问问娘,她要是让我收九郎,我割下这双耳朵给你下酒!然后再去我苏家表哥那里,披发赤足请罪,我瞎了眼才求他给你谋个好差事!” 孟建被她骂得一口老血上了头,本待要一正夫纲,给程氏点颜色看看,听到最后一句,一巴掌歪了歪,拍到自己腿上:“你!你说什么?表哥?苏相公?表哥答应了?” 程氏迎面就啐了他一口:“呸!你自去抱着你的解语花,你自有你姓阮的表哥!我家姓苏的表哥关你孟三个屁事!” 孟建赶紧上前,牵了她的手:“娘子怎么不早说这话,倒叫我急死了。爹爹今日同我说,倘若立九郎做嫡子,他就给我们三万贯。我想着公中的缺差不多能填上,解你燃眉之急,这才答应了回来跟你商量。你别发这么大的火,仔细伤了身子。咱们都还年轻,等你交了中馈,好好调理,再生就是。” 程氏背了脸不理会他。孟建免不了低声下气小意讨好一番,更又赌咒发誓当年是被阮姨奶奶下了药,才在青玉堂稀里糊涂和小阮氏有了那一次。难免又放低身段感叹他能拿自己的生母如何?又委屈抱怨,自己的爹爹非要他纳了小阮氏,他也不能违背。哄了半天,孟建见程氏仍旧板了脸,便抱住了动手动脚起来,低声说道:“娘子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是为夫的不是,不如早点安歇,让我好好服侍你。说不定,今夜就能有个十三郎。” 程氏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伸手去推拒:“没正经的,你要生和西院东院的去生,关我什么事?”却已经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往屏风后面寝屋里去了。两人暂将那阿堵物抛却一边。 梅姑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良久终于舒出一口气,悄悄地吩咐侍女们去要水。 *** 阮氏被程氏打发出去,却没回西小院,也没去听香阁。芍药提了一盏洛阳宫灯,引着路,出了木樨院,穿过观鱼池,去了北边的青玉堂。 青玉堂的后罩房角落里,有一间小佛堂。 阮氏让芍药守在院子里,轻轻推开小佛堂的门。佛堂的窗户上终年糊着厚厚的高丽纸,密不透风,小佛龛上供着一个牌位。一个身穿玄色滚白边长褙子的妇人,正跪在案前。一个铜盆放在她膝前,她正在往里面丢着冥钱,嘴里低低念着往生咒。铜盆里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佛堂内甚是诡异。 阮氏走了几步,靠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姑母。” 那妇人头也不抬,待念完咒了才问:“你来做什么。” “听说府里中馈要交还给二房了,不知道九郎的事——”阮氏有些忐忑。 妇人笑了起来:“急什么,等程氏交不出公中的钱再说。”她瞥了阮氏一眼,细眉秀目,眼尾上挑,四十余许的模样,这眼波流转间,竟是说不出的旖旎风流。 阮氏吸了口气:“听说今天姑父和那位在广知堂翻了脸——” 妇人朝铜盆里继续放了些冥钱:“怕什么,梁氏自诩清高,当年送了个草包给三房,活活给程氏添了这么多年堵,她可不会再伸手了。倒是你,没事去打什么金镯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哥哥的事?” 阮氏吓得收了声。 妇人站起身,摸了摸那牌位:“你且耐心着等,只别被三郎迷了魂,守住你自己就好。别忘了,你姓阮。那孟家族谱上,永远没有孟阮氏。” 阮氏悄悄退了出去,暗夜里,芍药手里的宫灯,晕黄了院子里垂丝海棠的树下,落雨后的残红,在灯光下有些褪色,淡淡地成了暗白色,有如十多年前的记忆。 也是早春,她路过此地,海棠树下那个翩翩少年,落英缤纷,随风轻扬,他在花树下看着她,眼睛一亮唇角微扬:“琴表妹。”她惶惶然,竟跟着他应了一声“三表哥。”才惊觉自己身份尴尬,不由得羞红了脸。 后来也有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以为她会是孟阮氏,和姑母不同,只可惜……眼下,她早已经没了退路。 阮氏回到木樨院,看正屋里婆子正抬了水送进来。想起饭前,那良人握住她的手说今晚要同程氏说九郎的事,却原来说到床上去了。 她暗咬银牙,朝门口面无表情的梅姑笑了笑,转身朝自己的西小院走去。 芍药手里的宫灯,正好也灭了。 第十章 九娘收到各房送来的入学礼,最高兴的是林氏。 林氏不知道这两天自己怎么了,总觉得待在九娘身边心里才踏实,似乎木樨院、程氏、阮氏都离她远远的。她不用想也不愿想,白天看见阮氏,总觉得很不舒坦,心里怪怪的。就算看着九娘吃那么些点心,她也觉得这胖嘟嘟没那么碍眼了。四娘虽然苗条又好看,还是自己生的好。再说自己虽然脑袋笨,这皮囊怎么也是一枝花,九娘长开了能丑到哪里去?她可不信将来哪个相看的郎君会舍得不给九娘插钗,只送两匹锦缎压惊。嗯,有锦缎也不错。 她在灯下时不时看几眼九娘,越看越欢喜,这小娘子的睫毛怎么这么浓密卷翘,跟两把小刷子似的,还有她小手上小肉涡以前她一看就来气,现在也觉得好玩,和十一郎一模一样呢,果然是亲姐弟。 九娘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姨娘你看什么?” 林氏笑着低头缝制黄胖的小衣裳:“看小娘子你呢,胖一点就胖一点,有福气,好歹你不丑。” 九娘觉得这两天阮氏和四娘还真出了死力气把林氏给推回来了,笑道:“那你记得去求娘亲,给我吃三餐吧。” 林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成,明日你就入学了,在学里就吃上三餐了吧?我问过梅姑,族学里宽厚,一个月要放四日假!比国子监还多一天呢。你在家里还是得少吃一点才好。丑是不丑,瘦一点更好看。”她扬扬眉:“谁还会嫌自己太好看?”手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看到九娘一脸的嫌弃,赶紧放下来,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九娘看着她,竟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转头细细看着慈姑抄礼单。 孟彦弼还真送了套文房四宝来,这徽墨端砚也罢了,除出一刀常见的四川冷金笺,竟还有两张澄心堂纸。九娘将两张纸捧在手里爱得不行,这“滑如春冰密如玺”的澄心堂纸何等昂贵,前世她收藏了几张都不舍得用,太亏了,不知道便宜了谁。便是苏瞻的老师欧阳相公得了十张澄心堂纸,还写出“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的诗句来。想不到今天那个傻瓜小子来头不小,竟然让孟彦弼这么大方,这纸送给还没开蒙的小娘子,也不怕对牛弹琴白白浪费?这其中的道道,九娘竟然也一时想不明白了。 又或,从武的孟彦弼其实并不知道澄心堂纸的可贵之处? 长房的大郎、八郎也随了几本开蒙的书来,无非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九娘随手一翻,却发现《千字文》上密密麻麻用簪花小楷标注了许多注释,墨迹如新。九娘翻到扉页,上头果然盖着长房大郎孟彦卿的私章。九娘重生以来,还未见过这位记在杜氏名下的嫡长子,只知道他勤奋过人,十三岁就从族学考入了太学。恐怕很快就能参加下一届礼部试了。只看他所赠之物,礼轻,意重,是位有心人。 二房的六娘孟婵送来了厚礼,一个鹅黄色绣了枝梅花的精致书袋,角落里还绣了个草绿色的“九”字,一看就是这两日刚刚缝制好的。书袋里还有一个笔袋,和书袋同样的款式,也绣了她的排行。 拿着书袋,九娘有些恍神。 前世那三月底的午后,她喝了药,让女使晚词扶着到临窗的榻上靠着。矮几上的箩筐中还搁着年前她打算给儿子苏昉做的新书袋,苏瞻给她画了几根修竹的花样子,她还没绣完。她拿起花绷子,手上的针却实在没力气,一急,又咳了起来。 晚词就将她手中的花绷子接了过去,坐在榻前的脚踏上绣了起来:“娘子还是歇着罢,奴来绣。郎君下朝回家瞧见了,又得忧心。”。 王玞叹了口气,身侧的晚词已经开始飞针走线,她眼看着那一片片竹叶灵动起来,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能感到日光已经不像年后那么淡漠,带着些暖意。她举起手想去点点日光下的粒粒灰尘,腕上的玉镯却噗地滑至肘间,百来天的光景,人竟然瘦成这样了,心里一跳,就看见院子里那合欢树下,一对璧人:她的堂妹,和她的丈夫。 衣,不见得不如新;人,又怎可能不如故? 林氏看着九娘有点呆怔,敲了她脑袋一下:“又发什么呆!还以为你出个痘把这呆怔的毛病出好了,再犯病,娘子还请许大夫给你喝那极苦极苦的药!” 可不是呆怔了!九娘摸摸头,放下书袋,去看二房郎君们随的礼,是几本字帖和几枝狼毫笔。九娘因为大郎的礼留了份心,仔细翻了翻,字帖却都是崭新的。 三房却是程氏着人安排好的腊肉、梅花酒和几匹棉布,一看便是拜师要送的束脩。慈姑将长房二房的礼单登好了,发起愁来:“小娘子一个月才一吊钱的月钱,这些回礼可怎么办才好?” 林氏此时忽然聪明起来,说:“阿阮送给我那些个旧衣裳,九娘人胖,恐怕穿不了。料子都还是簇新的,不如我替你剪了,做上好些个荷包扇袋香包的,到了端午节,你也好回礼给哥哥姐姐们。”她抻长了脖子问慈姑:“四娘七娘真的什么也没送?”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怎么?姨娘还指望四娘把那镯子送还给我?” 林氏一脸不自在,低了头嘟囔:“堂兄弟堂姐妹不都还送了礼嘛。” 慈姑看看漏刻,就要亥时了,便提醒九娘去正屋请安。林氏咬断线头,将手中小衣裳递给九娘:“替十一郎赔给你的,你就别生气了。” 九娘一看,这小褙子看着眼熟,蜀绸粉底杏色玫瑰纹,可不正是阮氏那天送来的旧衣裳。她不禁哈哈笑起来,一把接了过来。 *** 进了木樨院,三房的六个孩子排排站好了,给孟建夫妻请安。阮氏林氏再上前行礼。 程氏让其他人回去安置,却留了九娘下来。七娘一看,立刻撅起嘴,牛皮糖一样扑上去抱着程氏不撒手。 程氏只好搂着她跟九娘说话:“哥哥姐姐们知道你明天要入学,都差人送了礼来,你想好要回什么礼,来同你梅姑姑说。明日卯正时分来正屋用早饭,梅姑会送你去族学拜师,酉时一刻下了学,和姐姐们一个车回来,好好做先生留的功课。可记得清楚?”她一直担心九娘从小呆呆的,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记不记得住。这木樨院但凡有一个省心的孩子,她也就宽心多了。 九娘笑眯眯地点头:“娘,我记住了。卯正吃早饭,酉时一刻回来。酉正吃晚饭。” 程氏看了看她,好吧,你能记得吃,也是好事。 孟建看着这个矮矮胖胖不起眼的小女儿,心里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意味。这孩子生得艰难,阿林疼足了八个时辰,差点命都没了。偏偏她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开口说话,平时胆怯话少却又贪吃,喝水都这么胖乎乎的,稍加训斥就哭个没完,时不时就发呆,十分不讨人喜欢。上个月不舒服了三天也不说,幸好出痘没传给其他兄弟姐妹。想想都后怕,没想到却要靠她几句饿肚子,叩开了苏府的大门。 看来这个痘出得好,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顺溜话。孟建朝她招手:“九娘来爹爹这里。” 七娘又掉头扑上去抱住孟建的手臂撒娇。九娘隔了两三步站定了:“爹爹?” 孟建从案几上拿了一个大字递给她:“你二伯拟了几个字,爹爹和娘商量了给你选了这个妧字。你回去好好看好好记住自己的名字,以后你就是孟妧,孟九娘,记得吗?” 九娘接过那张纸,孟存的字体匀停秀丽,上头一个“妧”字甚是妩媚。便屈了屈膝:“记住了。谢谢爹,谢谢娘。” 孟建又吩咐女使:“去我书房里拿两支狼毫湖笔,送去听香阁给阿妧入学用。” 七娘不依了:“爹爹!你上次说要给我一支青玉紫毫笔的!现在却要给一个字不识的傻蛋两支笔!” 九娘行了礼,脚下不停出了正房。正房内传来孟建的笑声、程氏的斥责声还有七娘格格的娇笑声。 在垂花门口,值夜的婆子笑着问慈姑:“听说小娘子要入学了?” 慈姑提着灯笼点头称是。婆子又笑着问了几句话。九娘停下脚,忽然不自觉地回过头,正屋的琉璃灯格外璀璨,立春后就撤掉高丽纸的象眼窗格,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笑声和暖意。前世里她爹爹这个时辰总是陪着她读一些野史游记,说一些书院里学子们的糗事。娘亲在一旁给她和爹爹缝制衣物,偶尔笑着说上几句。后来变成她陪着苏瞻看邸报聊官场异闻,苏昉在旁边大声背书,背错了就被刮小鼻子。 她以为,家家户户,做爹娘的自然都会爱护自己的子女,却没想到,原来的小九娘,却这么孤单,是不是因为没有人真心爱护她,所以她才熬不过出痘?可这世上,爹娘总会离去,就算爹娘不爱护你,起码还有你自己能好生爱护自己啊。可惜她那么小,还不懂。 有那么两滴眼泪,猛然迸裂,来不及收回去,瞬间落到青青的石板地上,消失不见。 今夜无月,正屋后面的小池塘在夜色里只泛着些微光,偶尔有野鸭扑腾的水声。庑廊下,慈姑牵着九娘的小手,心里微微地钝痛着。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过小娘子这样的眼神了。以前每次请了安,小娘子总是要在那个垂花门看着正屋的窗户,发一会儿呆。 忽地那小手用力捏了捏她,慈姑提起灯笼,那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睛在柔和的灯下含着笑意看着自己,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说:“我有慈姑就够了,我还有姨娘和十一弟呢。”慈姑抿了抿,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孟氏族学在汴河边上白墙乌瓦围绕着七进的院落,北面五进为男学,郎君们从北角门进。南面两进为女学,小娘子们从南角门进。男女学院中间砌了道粉墙,种满带刺的蔷薇,开了一个垂花门,有四位仆从看守。男学院女学院各有十来间厢房。东厢房是学生午憩之处和先生们的休息处,西厢房是仆从歇息和厨房茶水间。 这日早间卯正三刻,孟宅的牛车从东角门驶出。 九娘正奇怪为什么六娘不和她们一个车去族学。梅姑已经笑着说:“六娘因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来学里,九娘可记得要等姐姐们下学了一起回来。” 七娘瞥了她一眼:“你记住了,你们丙班比我们早散学一刻钟,你别乱跑,乖乖待在课舍里等我们。要是你敢自己乱跑,走失了我们可不管你。” 丙班?难道还有乙班和甲班? 四娘抿了嘴笑:“七妹不把话说清楚,九妹听不懂。” 九娘点点头,笑着说:“我猜四姐和七姐肯定在甲班对吗?甲班一定最好吧?” 四娘的笑就有些尴尬。七娘没好气地说:“我们在乙班。不过已经是最好的了。因为甲班今年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九娘一怔,甲班一个人也没有? 四娘叹息说:“去年的升级考,六妹明明考了第一,也不能升到甲班,真是不合情理。” 九娘更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梅姑叹了口气,说到:“我们孟氏族人众多,一直有不少外地的远支来附学。因此族学设立的是甲乙丙三个班,会有不一样的先生授课。” 七娘瞥了九娘一眼:“像你这样还没开蒙的,也要考试,考过入学试,才能到丙班上课。” 四娘附和道:“九妹可要争气哦,我们孟家族学的入学试可是很难呢。不少人通不过只好去读那些普通的私塾。” 梅姑点点头,有点担心:“不要紧,九娘子,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应该也不会很难的。” 七娘得意地说:“你知道国子监吗?” 九娘摇摇头。 四娘说:“国子监是大赵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分班,就是按照我们孟氏族学来的呢。” 九娘诧异道:“国子监也分甲乙丙?” 七娘说:“国子监是分成外舍、内舍、上舍。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每年考试一次,要成绩优异的才能升上去。” 四娘点头:“我觉得我们族学的规矩比国子监还严格,六妹和张娘子明明都考得那么好,有一两个没得到甲等,馆长就是不给她们上甲班。太过分了一些。” 七娘幸灾乐祸地笑着:“孟馆长不给上就算了,可二伯伯明明是六姐的亲爹爹,竟然也反对她们进甲班。” 梅姑正色说:“孟氏族学百年来都严于律己,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徇私的事坏了祖宗规矩。七娘子休得胡言乱语!”她转头朝九娘说:“今年只是不巧,甲班去年的五个女学生,两个进了宫做侍读,两个年纪大了回家定亲了,还有一个因为父亲外放才退学了。这才青黄不接的,等今年考试,六娘子肯定能考到甲班。” 七娘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说就不说,反正我无所谓,我才一门课是甲。四姐才可惜呢,她好不容得了第五名,要不是二伯伯,说不定四姐也是甲班的学生了。” 四娘心里气得很,这爆仗小娘子专挑别人不爱听的话说。她笑了笑:“我倒无所谓,反正甲班只有前两名才能入宫做公主侍读,我就算进了甲班也就是那样的。” 这个九娘倒是知道的,孟氏族学素来有大赵第一族学的美名。前世她在慈宁殿也遇到过两个侍读小娘子,好像就出自孟氏族学,却都不姓孟。自从三十几年前,朝廷在南京应天府开设了国子监后,西京洛阳国子监、东京开封国子监,三大国子监设置了外舍、内舍和上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原来这竟然是按照孟氏族学的分班制来设置的。怪不得礼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逢大比之年,孟氏男学的上甲班前两名,如果不进太学,可以直接进宫任皇子侍读。 也因此大江南北的书院进入了鼎盛时期,别说著名的白鹿、岳麓、应天、嵩阳四大书院,就连前世九娘父亲王方接受的青神王氏中岩书院也人满为患。 眉州苏家和青神王家素来交好,所以苏瞻兄弟二人都在中岩书院读书。 苏昉七岁的时候,苏瞻嫌弃国子监的博士们太死板,还感叹过,若非苏程两家尴尬的关系,苏昉倒可以进孟氏族学读个几年书。 车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四娘和七娘眼睛发亮,悄悄掀开窗帘:“观音院到了!” 牛车沿着第一甜水巷朝南,正经过观音院,观音院门口有许多摊贩铺子,最热闹不过。不一会儿牛车朝左转,却堵在了汴河边上。前头的车马处已然拥挤不堪。不少京中官员家的马车牛车都排队侯着,也有些车上的小娘子们等不及,已带着女使们下了车。角门处一片互相问好和清脆的笑声。 梅姑看着九娘一脸的疑惑,笑着解释:“这些年,老夫人从宫里尚仪局请了一位尚仪娘子,供奉在族学里,在京中颇有名气。引来不少大人托了情将家中的小娘子们送来附学。对了,” 七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婆婆还请了尚工局的典会娘子教我们财帛出入呢,你知道吗?爹爹昨夜送给我的那枝青玉紫毫笔,是给你的那几枝笔的十倍价钱!哦,十倍你肯定也不懂,你还不会算数呢。” 四娘微笑着说:“七妹你忘记九妹还没开蒙,丙班还学不到乘除法呢。” 九娘心里默默说,你们两个功课没学好,物价也不懂,二十倍还差不多。 七娘没有耐心再等,急急拉了四娘下了车,熟络地开始和其他小娘子叽叽喳喳。九娘跟着慢吞吞地下了车。慈姑追上来仔细叮嘱连翘:“好生照顾小娘子!”连翘追着七娘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九娘拉下慈姑,在她耳边悄悄说话。慈姑一愣,赶紧从荷包里取出些铜钱,趁人不注意塞到九娘的小荷包里。 *** 女学的先生们,正在面北朝南的五间正房里各自问安,说着这七天里的趣事。 其实七天的寒食假期,很多学堂都只放三天假,可这女学学馆的孟馆长,却是是一位标新立异的馆长。她不但一个月给了女学生们四天假期,但凡朝廷的节假日,也照样放假。她的理由很简单:入世好过闷头苦读。 孟馆长是孟氏现任族长的庶女,原先也是汴京很有名的才女,因丈夫婚后三年纳了三个小妾,便带着嫁妆和离归宗,两年前向族中自请来教导女学,上任才不久,就遇到了上甲班开不了课的打击,更加一心立志要恢复上甲班。她的案头,汝窑大肚瓶里插着两枝碧桃,放着三个形态迥异的黄胖,书案上物品叠放得也很随意。 外丙班的先生魏娘子,将一盒菠菜包子塞到她手里:“馆长午间尝尝,这是我家包子铺的,一早上蒸出来,新鲜得很。” 孟馆长回礼了一个小猴傀儡儿,送给魏娘子的幼弟。 内乙班的先生李娘子,送给各位先生她手抄的寒食节期间各大题壁诗集锦。这个是稀罕物,照理,书坊要到中下旬才能印制出来呢。几位女先生都凑在一起研读。 梅姑领着九娘进来,先向李先生递上了六娘的请假信,又向孟馆长递上孟存的书信和族里的入学凭证。 几位先生一看,这个胖乎乎的小娘子十分可爱,一点也不害怕,还笑眯眯的呢。 梅姑送上了束脩后,先行回去复命。 就有侍女上来摆了垫子,九娘按部就班,认认真真行了拜师大礼。 一位四方脸的女先生咦了一声,问她:“在家可有人教过你礼仪?” 九娘心里嘀咕,这孟家族学不愧是大赵顶级的私家学堂,看来想要入学,对礼仪的要求特别高呢。 九娘赶紧行了个标准的师礼,恭敬答道:“回禀先生,九娘的乳母慈姑曾随婆婆梁老夫人在宫内住过十多年,她教过九娘一些礼仪。” 女先生提了几个要求,竟然还有祭祀礼仪。九娘想到梅谷说的,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所以也不敢马虎,怕自己入不了学,做得一板一眼,到位得很。 这位女先生看上去很满意,点了点头。另一位先生又来了:“你会不会算术?” 九娘冷汗淋淋,顺着先生的问题回答,最后连鸡兔同笼都出来了,先生笑着递给她算筹袋。九娘觉得自己低估了四娘七娘的算术水平,高估了她们对物价的了解程度。这入学试的算术考题就难成这样,她们怎么会算不清楚几枝笔的差价!怪不得十一郎四岁就要在外院开蒙,七岁才来族学进学呢。 到最后,九娘看着面前的贴经墨义考卷,有点傻眼。怪不得原来的孟九娘提都不提入学的要求。这大段的孟子梁惠王上要默写出来还要解释意思。这入学试——也太难了!!! 果然是姓孟的大家族开的学堂啊,把这些当家训了呢。毕竟是大赵第一族学啊! 九娘默默写完考卷,交给先生。 一位圆圆脸的女先生简直要哭了,对着馆长说:“孟馆长,你不是要那个吧?” 孟馆长仔细阅读了考卷,点点头:“是,难得发现这么好的,今年上甲升级考试她说不定有希望。李先生,我就把她叫给你了。” 啊???九娘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头。 当她被李先生牵着手经过人头济济的丙班课舍时,九娘快哭了。 我以为这是入学试!我只是来开蒙的!为什么我会变成内乙班的学生!我就是想躲开四娘七娘啊!我想在外丙班好好地混个三年呢! 脸圆圆的魏先生看着和自己一样圆圆脸的九娘,好像听懂了她心底的话,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小手,对李先生说:“李娘子,你去和馆长说你们人满了不行吗?不如把她放在我们班,年底考试再升去乙班。” 李先生个头娇小,力气却颇大,她笑嘻嘻地拖着九娘走:“我们才十八个,加上她也才十九个呢。” 九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胖手指一根根从魏先生温暖的手里滑出来。 她眼巴巴地悄悄地问李先生:“先生,我只是来开蒙的!我该去那里才对。”她指指丙班。 李先生笑着说:“孟馆长说了要因材施教,像你这样特别优秀的小娘子,我们要破格录取到乙班来,因势利导才行。” 李先生把她扶好,替她整了整衣襟:“看你高兴得都傻了呢,现在可以和你三个姐姐在一个班,你爹娘肯定也会为你高兴的。我们乙班从来还没有过七岁的学生呢。” 九娘忽然觉得,如果再重生一次,她希望回到昨天。什么才女,什么美名,她已经有过一辈子,没什么好结果,最后种树给人乘凉罢了。这辈子,她只是想开开心心,吃得饱穿的暖,混个平安康健。将来没牙的时候有人喂自己一碗汤羹,夏日大树底下摇着蒲扇乘着风凉,看着小狗原地转着咬自己尾巴,听着孙子孙女笑哈哈。当然,如果能看到苏昉成亲生子更好。 可她,一点也不想再做什么才女,还是年纪最小的才女。 现在这莫名其妙的,原来欲哭无泪,挖坑自埋就是这个感觉! 第十二章 早间课前是女学乙班上最热闹的时候。 平时六娘在的时候,众娘子都围着她说话。毕竟六娘跟着三品郡夫人的祖母常入宫,得过太后一句“品行纯良”的夸赞,又是几位女先生的得意门生,去岁的考试,虽然六娘没能升到甲班,却依然是乙班十八个女学生里成绩最好的。加上六娘为人和善纯良,待人一视同仁,在学里一向人缘最好。 今天六娘不在,小娘子们就自然而然分作两群。 一群是来孟家附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们,围着开封府周判官家的小娘子和户部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说着澹台春-色的美景,寒食秋千哪里的最好看,哪一家店今年的寒食点心拔得了头筹。当然少不了全家踏青时,谁家的姐姐遇上了已经订了亲的谁家的哥哥。又或者谁家的哥哥被丢了鲜花,谁家的姐姐被邀请一起去金明池玩乐。 十岁左右的小娘子们小声说大声笑,恣意张扬,如同窗外院落里的樱花一般纷纷扬扬,春意盎然。 另一边靠窗的,是一些住在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正静悄悄地围着七娘,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时不时有人横眉冷目瞪一眼另一群人,小声嘀咕:“她们吵死了,七娘你声音响一点,我们都听不清了。” “我新舅母才二十岁,就成了宰相夫人!礼部的郡夫人诰命很快就要颁发了。她看起来啊,一点都不像威严的夫人,可亲切了。我舅舅对她可好了,走路也慢慢地等着她,连过个门槛都要亲自扶住她呢!”七娘兴高采烈地描述。 四娘微笑着点头,十分心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嫡母从来不带她去祭拜荣国夫人却总要带上傻乎乎的九娘。不就是她生辰和荣国夫人同一天嘛。不就是她小时候收到过荣国夫人的生辰礼嘛。现在宰相舅父都已经另娶了,嫡母还带着她去,碍眼才是,新舅母能高兴得起来才怪。哼! “我舅母长得好看,和我也投缘,十分喜爱我,随手就送了我一只二两重的赤金镯子。还是珍奇坊金大师造作的呢,可好看了。” 四娘微笑着继续点头,呵呵,你只管空口说白话,我倒要看看你拿不拿出这镯子来。 果然,族中的小娘子们纷纷艳羡地求着七娘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七娘眼睛一转,笑眯眯地问四娘:“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她转头对面露讶色的小娘子们笑着说:“初八是我四姐生日,她姨娘一心要给她打个金镯子,可实在没钱。你们知道的,我娘最贤惠了,就让我把镯子送给四姐。反正啊我是经常要见舅母的,也不缺这个。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她们看看吧。”反正那胖丫头就是这么说的,阮姨娘哪里打得起赤金镯子,肯定没错。 四娘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忍着气带着笑说:“娘说那个太贵重了,就放在家里没带着。” 小娘子们一片遗憾的叹息声。 七娘又道:“我舅舅长得多好看,不用我说了,汴梁看苏郎嘛,可我告诉你们,我表哥长得更好看。我家九娘竟然傻到看哭了!!大概是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郎君了吧。说不定将来就是汴梁看小苏郎了。” 小娘子们一片惊叹和嬉笑的声音,竟然有人好看到让人看哭了?因为伤心以后看不到?不过也是,孟家能常常和宰相家来往的,只有七娘才有资格。庶女,能出门见客的机会太少了。 而她们,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宰相大人和东阁,一辈子恐怕不会有这个机会。 同样从来没看见宰相和东阁,说不定以后也没机会看见的四娘笑着说:“可不是,七娘你是我们家长得最好的小娘子,说不定将来和舅舅家亲上加亲呢。” 小娘子们再过三四年也要说亲嫁人了,闻言都尖叫笑闹起来,纷纷地笑着喊七娘“东阁娘子”。 靠门的那一群小娘子中,圆脸细眼的秦小娘子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们一眼:“吵死了。什么东阁娘子!她也配!真是不知羞耻。”她性子直冲,说话声音又大。课舍里顿时安静下来。 周小娘子就笑着说:“我家大哥和苏东阁是国子监同窗,曾说苏东阁年纪虽小,颇美丰姿,如玉君子。将来恐怕是要尚公主的。总不能娶一个连公主侍读也当不上的商贾平民。” 七娘一听就要跳起来。却被四娘拉住。 “算了七妹,谁让娘和宰相舅舅是嫡亲的表兄妹,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是他的外甥女儿,遭人嫉恨是难免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们啊,别和人家计较了。”四娘捂了嘴笑。 七娘转头又说起马来:“你们该都看见过,我二哥那匹黑色的马白色的蹄子,叫乌云踏雪的,多好看的马儿,可是和我舅舅骑的一比,要矮那么一大截子呢。”她伸手比了个尺寸,白了门口那堆人一眼。 门外却传来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阿姗,你二哥的马,是河东马,可你舅舅那匹,是汴京仅有的几批大宛贡马,你把这两匹马放在一起比,可要气死你二哥了。” 听到这把声音,课舍里的两堆人又很快合做一起,笑着纷纷上前打招呼:“张家姐姐来了!”就连四娘七娘也笑着起身上前去。 七娘撒娇说:“张姐姐你什么都懂,我二哥才不怕被我气呢。他对我们姐妹最好不过的了。” 进来的一个小娘子,十二三岁模样,瓜子脸,远山眉,身穿藕色葡萄纹长褙子,已经留了头,挽着双丫髻,清丽出尘,笑容可亲。一进门,就挽了秦小娘子和七娘的手问道:“今日怎么六娘没来?” “我六姐染了风寒,要在家里歇几天。张姐姐你寒食节去哪里玩了?”这位张姐姐是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家的嫡长女张蕊珠,她从小文采出众,见多识广,有汴京才女的美名,人又随和,可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虽然上次升级试成绩仅次于六娘,可七娘就是觉得她才学本事远胜六娘,喜欢她得很。 张蕊珠笑吟吟地说:“怪不得,不过你家六娘不来,倒来了九娘。我在门口看见李先生和魏先生在抢她呢,看来你家九娘要来我们班上课。” 七娘一呆:“不会不会!她还没开蒙呢!” 秦小娘子笑着说:“这有什么?这是你孟家开的学堂,想上哪个班就上哪个班,有些人,明明自己祖宗的孟子.娄离下都背不出,不也顺当当地升到乙班来了?” 七娘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蕊珠赶紧拍了秦娘子一下:“别捕风捉影的,孟氏族学一向声名在外,最公平又公正不过。要不然今年就有甲班了,我还会这么伤心欲绝吗?”她言语风趣,说得旁人都笑了起来。 七娘刚想辩解自己明明抓住了唯一的一次补考机会,顺利通过的。可叮铃铃,外面庑廊下的铜钟,敲响了上课钟声。 不多时,先生李娘子领着九娘进来,安排她坐到第一排,又将几个小娘子的座次换了一下,才开口介绍说:“孟家的九娘是我们乙班的新学生,也是我们乙年龄最小的,才七岁。以后你们都是同窗密友,记得要好好相处,该照顾的地方要照顾她一下。” 众人异口同声答“是,先生!” 七娘瞪着九娘的小小背影。想起自己在车里说的话,还有秦小娘子的话,七娘只觉得心里好像有火在烧,脸上也有把火在烧。无奈先生已经让大家打开假期里的课业给她检查。 等先生检查完她们的大字,算术题,再一个个抽背完几段大经,已是午时用饭时间。四娘和七娘一直看着九娘,却见她规规矩矩坐着,连如厕都没有去过一次,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册。 下课的钟声一响。七娘就冲到了九娘桌前:“你怎么来我们班了?” 九娘从书里抬起头:“先生让我来的。”她可真不想来! 身后的秦小娘子嗤笑了一声:“切,自然是先生让谁来谁就能来了。走,我们吃饭去。” 张蕊珠临走前,拍拍四娘的手臂:“让七娘好好说话,你是姐姐,可要看着些,别失了分寸。” 四娘红了脸,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可仔细一看,她脸上只有隐隐的担忧和诚恳。 课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房的三个小娘子。 七娘刚要伸手去拎九娘,门口传来先生的声音:“你们三姐妹怎么还不去用饭?女使们在找你们呢。” 四娘赶紧拉住七娘的手:“这就去了。在等我家九妹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的小冬瓜就已经飞速滚到了门口,甜丝丝地仰着脸问:“好先生,我不记得怎么去了,先生能带我去吗?先生您吃饭了吗?您饿不饿?您给我们上了那么久的课,肯定饿了吧?您吃饭和我们一起吃吗?我在家里就觉得永远吃不饱,学里都吃些什么?——” 七娘目瞪口呆地听着那把声音跟着先生渐行渐远,扭头问四娘:“四姐!她怎么跑掉的?” 四娘也呆呆地没回过神来。 这个九娘,她怎么最近总出人意料……四娘看到自己课桌上女使还没来收拾的砚台,上面还有不少余墨,心中一动。 东厢房里,九娘依依不舍地松开先生的手,再三邀请先生和自己一起用饭未果,只能暗自思量等下会有什么最坏的结果了。 连翘已经摆好了餐盘。族学里一视同仁,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碗碟器皿。里头有一碟果子,一碗粟米饭,一个肉菜,一个蔬菜,一碗汤羹。有舍监娘子在外头看着,不许剩下饭菜出门。偶尔有小娘子实在吃不了的,都让女使代吃。要不然可得吃三戒尺,抄写百遍的《悯农》,下午还要罚站。 其他人已经安静地动箸,十多位小娘子加上贴身侍候的女使,却无一人出声。 九娘赶紧入座,拿起竹箸,却看见四娘和七娘联袂而来。 七娘直奔向九娘,到了她桌前。九娘正想着是钻桌子还是扑到身侧的秦小娘子身上,却见七娘手一抬。 啊?九娘看着自己餐盘里乌黑一片,傻了眼。东厢房里顿时乱了套,什么用餐礼仪和规矩,全不顾了,屋子里叽叽喳喳一片混乱。 舍监娘子进来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娘的餐盘翻在地上,米粒与果子齐飞,墨汁同汤羹一色。 七娘揪着九娘的包包头不放,四娘拉着七娘的手。九娘正红着脸不吭声,也不哭,抓着七娘的衣襟。 张蕊珠带着一众小娘子们围着她们劝和,除了张蕊珠伸手在掰七娘的手,余者也没有一个出手帮忙的。 舍监娘子大力拉开她们三个,黑着脸叫来仆妇打扫擦拭,将她们三个和张蕊珠带到孟馆长面前。 孟馆长问了问用饭时发生的事,就单留了七娘下来。让其他人跟着舍监娘子回去继续用饭。 东厢房里,女使们已经重新去领了饭菜。九娘洗干净小手,让连翘给自己梳好头,径自坐下用饭。四娘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七娘会不会把自己出的点子说给院长听,食不下咽,干脆让女使代用了。 待用完饭,女使们上了茶水,东厢房才允许说话聊天。 秦小娘子因为坐在九娘身侧,一脸好奇地问她:“九娘,你怎么不怕你家的爆竹娘子?” 九娘笑眯眯地说:“因为我是火石?” 秦小娘子一愣,大笑起来,拍拍她的小脑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力气还不小啊。”她高兴地说:“你七姐身上那件真红绫梅花璎珞褙子,被你用一手墨涂了,肯定气死她了。” 张蕊珠捧着茶盏走过来叹了口气:“你还说!七娘那件褙子恐怕就是节前她一直说的那件,还是她外家婆婆从眉州托人捎来的,那绣工,真是精致。小九娘,你胆子可真大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九娘笑着问:“那么姐姐要是不讲理欺负我,我就该笑着被欺负吗?” 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张蕊珠有些诧异九娘的语气,却也只淡淡一笑,摇头走开了。四娘的心,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未时,上课的钟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东厢房却迎来了孟馆长。 “今天未时的课临时取消了。所有人都回到课舍去。”孟馆长声音不响,却坚定得不容任何人质疑。 原本未时的课程,是琴棋茶画任选一课,去画室、琴房、棋室或茶房,学习一个时辰。各位小娘们面面相觑,大概猜到了和孟家三姐妹有关,却也都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 第十三章 乙班课舍里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七娘比众人更早回到课舍,一脸的不服气,挺直了背脊。 待众人归座,孟馆长看看李先生。李先生开口说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也是孟家族学的立学之本。今日之事,起因是有人对孟九娘进内乙班的资格存疑引发的。官家的决策,尚有台谏可以反对。学馆的决策,自然也要经得起质疑。现在,有多少人对她入学资格有疑问的,不妨站起来。” 七娘砰的第一个站了起来,然后课舍里七七八八,站起了不少小娘子,就是夸奖九娘的秦小娘子,也笑着对她点点头说了声“抱歉啦”站起身来。 不一会儿,课室里只剩下张蕊珠和四娘没有站起身。七娘扭头瞪着四娘,眼里冒火。四娘才别扭着慢慢起了身。 孟馆长笑问:“蕊珠,你为何没有站起来?” 张蕊珠笑道:“爹爹送我来孟氏族学附学时说过,论女学,京中很多世家的学堂都很好,可没有哪家学堂能像孟氏族学百年来都这么严格律己的。所以蕊珠相信馆长和先生肯定有让九娘来乙班的理由。” 孟馆长轻笑不语。 李先生点了点头,让众人坐下:“好,你们都知道,男学要从丙考入乙,君子六艺不可缺一。我们女学丙升乙,虽然不用考御射,却也需要通过礼、书、经、数四大科目的入学试。” 提到考试,不少小娘子都缩了缩脑袋。 李先生道:“去岁女学丙班有三十二人报考乙班,通过考试的,只有七人。乙班报考甲班的,九人,无一得通过。因为忠信二字,女学今年不设甲班。” 张蕊珠面色如常,唇角含笑。 李先生又说:“九娘,你上前来,将早间的五礼考试再做一遍给大家看。” 九娘只能依言上前,略正衣裳,肃容站立。开始照着早间考试的内容重做一遍。 一刻钟后,课舍内已然鸦雀无声。这吉礼、军礼、凶礼、宾礼、嘉礼,她们最熟悉的都是嘉礼,因为是日常礼仪。虽然有宫中的尚仪娘子教导,但祭祀之礼、田猎军事之礼、丧葬之礼和朝拜之礼毕竟日常接触不多,尤其和皇室相关的内容,从头学起,不只是礼仪姿势,收放的时间,进退的位置,跪拜的方位,就是张蕊珠和孟婵,去年考上甲班,在吉礼和宾礼上也丢了分,只拿了乙等。 但眼前的小九娘,虽然矮不隆冬圆滚滚,分别行了吉礼中的祭五岳、军礼中的大田之礼、凶礼中的吊礼、宾礼中朝聘、嘉礼中的贺庆。可是她一举一动,一进一退,一俯一仰,就连小圆脸的角度和神情,也都和她们看到的尚仪娘子的示范一模一样,让人身临其境。 孟馆长微笑着点头说:“礼学的考试,是孙尚仪亲自考的,孙尚仪说了,若只考礼学,九娘为甲,完全可为你们乙班的尚仪课示范。” 孙尚仪的眼睛太毒,仅仅从这个小九娘的拜师礼就看出她的仪态是千锤百炼过的精准。身为馆长,她信得过孙尚仪的眼光。 七娘的眼泪开始打转。不可能!这个只会吃和哭的家伙,什么时候学的,谁教的!四娘只觉得额头慢慢沁出一层细汗来。 李先生又问:“九娘,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她又对学生们说:“这和她早上入学试的题目并不相同。你们也不妨也试一试。” 小娘子们纷纷拿出算筹和纸笔。九娘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算筹,边算边思量该怎么办。如果这样下去,肯定会招来四娘七娘更多厌恶,甚至乙班不少人都会对自己产生嫉恨之情。可这两位先生,她不忍心让她们难堪,不忍心让那么多人怀疑她们的品性。文行忠信,先生们都是君子之风,她们坦荡荡不怕人言,自己若因一己之私,而毁了她们的名誉,比起七娘,岂不更加小人之心? 张蕊珠皱起眉头,她的书、经、乐考试都是甲等,只有礼学和算术得了乙等。这鸡兔同笼她请教过爹爹好多次,相信不会再有错。 一时间,乙班课舍里只有算筹落桌的清脆响声。 李先生走到九娘身边,拍拍她,让她别紧张慢慢算。九娘被她一拍,一抬眼,看到李先生清澈的眼神,温和的笑容和鼓励的神情,刹那间下定了决心,将算筹收好,说道:“禀先生:九娘算出来是雉二十三,兔十二。” 她稚嫩的声音一出,课舍里算筹的声音骤停,七娘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九娘,她刚刚算出答案,还在验算,忍不住抬起手,将算筹啪地拍在了桌上。张蕊珠默默将算筹放回自己的算筹盒,轻轻抚摩着竹筹,一遍又一遍。 李先生点了点头:“现在还有人质疑九娘的算术吗?” 底下传来了呜咽声,却是七娘伏在桌上哽咽了起来。她从会走路就看着娘打算盘打得飞快,虽然她不爱背书,可算术却一直是甲等,虽然被秦娘子嘲笑为商贾人家难免爱算计,但心里却一直颇为得意,毕竟她的算术,比起六娘和张蕊珠还要好呢。没想到现在! 孟馆长笑着说:“九娘的贴经墨义考卷,已经糊在你们乙班的公告墙上,无论是书还是经,她都应该在乙班上课。现在你们可以出去看一看她的考卷。如果还有人心内存疑的,来找我就是。但各位小娘子,切记: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你们来进学,不是只背诵默写经义就可以,还要牢记于心,言行合一。妄自猜测,不只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对你们自己的品德是更大的伤害。” 秦小娘子羞红了脸,七娘哭得更厉害了。 馆长的话,如同一滴滚油溅进了水里。小娘子们立刻交头接耳,纷纷行了师礼结伴朝外走去。 张蕊珠看着九娘,见她依然眨巴着大眼,一脸的无辜。不由得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安慰着秦小娘子出了门。 四娘困难地站起身,走到七娘跟前:“七妹——要不要去——” 七娘已经泪眼婆娑地抬头喊了起来:“假的!我不信!假的!九娘你舞弊了对不对!” 李先生走了下来,给七娘递上一块帕子。转头问九娘:“九娘,你的乳母教你开蒙,家里人都不知道吗?” 九娘摇摇头:“我不知道,慈姑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四娘疑惑地问:“是婆婆让她教你的?” 七娘也想起来了。当今高太后是圣慈光献曹皇后的姨侄女,从小在宫里长大。而婆婆作为她的侍读娘子,是和太后一起在宫里长大的,慈姑和贞娘又都是婆婆的贴身侍女。难怪九娘连吉礼和宾礼都会。 七娘抽噎着摇头:“不可能,我才是三房的嫡出女儿,婆婆怎么会不教我却教你的!你姨娘那么笨!你那么傻,你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会说话,你学不会的。” 九娘却只对着先生说:“禀先生,我不傻,我学得会。慈姑教我一遍不会,可教我一百遍我就会了。” 李先生心疼地摸摸她的小脸:“然,勤能补拙。而且,你不傻,你很聪明,只是很多人开窍得很晚,以前就有四岁才会走路说话的大才子。” 四娘嘟囔着说:“九妹,你房里连纸墨笔砚都没有,你怎么学写字的?” 九娘扬起小脸,清脆地说:“七姐前年用笔沾墨在我脸上画乌龟,你把笔扔在我被子上。慈姑就用那枝笔教我沾了水在桌上写字。我会写好多字!” 孟馆长意外地听到这嫡女欺压庶妹的丑事,她皱了皱眉,过来拍了拍九娘的小脑袋:“好了,不用说了。旁人信或不信,都是旁人的事。你年纪还小,腕力不够。每天的大字,要多练几张。” 这是门口传来嗡嗡的议论声,却是看了考卷回来的小娘子们,大多都听见了九娘所说的,都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四娘和七娘。 这个七娘,平时趾高气昂,在家里也这么无法无天,怪不得礼学考试勉强合格。 这个四娘,看着平时柔柔弱弱依附着嫡妹,可是一样庶出的女孩儿,为什么小的被那样欺负,她却和七娘形影不离?还不是因为她为虎作伥呗。 四娘张口想辩解几句,却发现,平日和她要好的几个孟家小娘子都默默转开眼神了。 孟馆长和李先生离去后,未时课程的下课钟声响了起来。 乙班女学里,又嘁嘁喳喳起来。 申时,钟声一响,尚仪娘子孙先生走进女学乙班的时候。课舍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见。 太可怕了,孙先生手里拿着的是尚仪戒尺。 三尺三寸的朱漆楠木戒尺。打完三天还会疼,擦什么药膏都没用,靡靡之肿痛,绕肤不绝。 九娘也忍不住缩了缩手。上一次被打,还是因为前世里,她嘴里答应了爹爹娘亲,去中岩下寺的丹岩赤壁下和苏瞻相看,结果她却带着晚词晚诗跑去后山玩了个痛快,还采了许多飞凤来花回家。夜里吃了爹爹三戒尺。第二日乖乖待爹爹的书房里等苏瞻来相看,结果苏瞻也没来。 孙先生看起来很温和,但法令纹深深,发髻一丝不苟,行动之间悄然无声。她柔声点了四娘七娘的名。 四娘一个哆嗦。七娘的眼睛还红着呢,一听,更红了。 孙先生和李先生的和蔼可亲完全不同,李先生向来温柔,将小娘子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爱护。孙先生却是宫中出来的风范,只论结果不问原因。 她根本不说为什么,直接给了四娘一戒尺,七娘一戒尺。让她二人站到庑廊下去听课。 清脆的板子声,打完还要行师礼,谢谢先生教导。九娘看着也有些肉疼。 酉时钟声响起,四娘和七娘才被唤进来,和其他小娘子们一起认真行谢师礼。 第十四章 孙先生离去后。四娘默默起身收拾自己的物事,她六岁就进了女学,四年来第一次被先生责打,被同窗折辱,还要一直忍着眼泪。 张蕊珠叹了口气,过来将七娘扶了起来,仔细用帕子替她擦着脸:“阿姗,姐姐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轻信他人的话,别冲动行事。九娘得到夸赞,也是你孟家小娘子的荣耀。你心里反而不高兴,岂不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你们毕竟是亲姐妹。你竟然朝她的饭中倒墨,以大欺小,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点子,粗俗失仪之至,和市井无赖无异。什么错都是你的,你自己落了什么好?反而更被别人轻视啊。倘若你是自己想出这种行径,以后别和我交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你是不是会朝我饭中泼墨。” 七娘抽着鼻子解释:“张姐姐!我不会朝你饭中泼墨的,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多么可气。”她觉得张蕊珠说得有些道理,可又觉得四娘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肯定也是气得糊涂才出了那个主意的。但总而言之,都是九娘的错! 四娘的脸烧得通红,她过来替七娘理好书袋:“七妹,回家吧。”两人看看九娘的桌子,空无一人。 张蕊珠说:“我看她出门朝右转了,恐怕是去如厕。你们在这里等她一等。九娘年纪小,万一她走丢了,你们还要回来找她。阿姗,你回去好好想想姐姐的话吧。对了,我家里有御药的玉容膏,消肿止痛特别好用。回去我就让人送到你家来。”她看也不看四娘一眼,自行出了课舍。 四娘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入学开始,张蕊珠虽然看起来友善,可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种对自己不屑一顾,高高在上的那种优越。 七娘却恨恨地跺了跺脚:“她聪明,她懂事,她什么都厉害,我们为什么要等她?我才不想等她!” 四娘犹豫了一下,从这里穿过内花园,是人最多的丙班课舍,再出去是外二门,到南角门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她也确实不想看见九娘的小脸。 孟家的牛车在南角门足足等了一刻钟,四娘和七娘也不见九娘出来。倒看见连翘捧着九娘的书袋匆匆跑出来问:“九娘子在车上吗?” 四娘摇头:“你不是在庑廊下等着的吗?” 连翘说:“我看九娘子如厕了许久还不出来,就忍不住去找她了,结果也没看到人。” “你们会不会正好走岔了呢?” 七娘气得拍着车里的小案喊道:“就算她要掉进恭桶里!那么胖也会卡住的!不等了。我们先回去。连翘你在这里守着吧。回头再让燕伯来接你们。我饿死了!!”她和四娘都没用上午饭,又被打被罚站,早就饥肠辘辘了。 这时四娘看到张蕊珠正带着女使出来了,赶紧远远地招手问:“张家姐姐,看到我家九娘了吗?” 张蕊珠皱起眉摇摇头,旁边经过的一位小娘子却答道:“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小娘子吗?我好像看到她早就朝那边去了啊。”她手朝第一甜水巷路口一指。 连翘赶紧问四娘:“四娘子我们怎么办?” 七娘没好气地说:“扫把星!还能怎么办!快点去追呗。” 孟家的牛车和随行的女使侍女们渐渐去得远了。张蕊珠纳闷地问那个小娘子:“你是丙班的吧?” 她在学里很有盛名,那位小娘子一脸仰慕地点着头:“是啊。” 女使一惊:“啊呀,那你怎么会见过孟家的九娘呢!” “孟家的?不是啊,我们班那个小娘子明明姓钱啊。”小娘子一脸茫然:“你们刚才说的九娘,矮矮胖胖的,不是她吗?” 张蕊珠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事! 九娘回课舍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先生。李先生蹲下身笑着问她:“小九娘饿不饿?” 真饿!在家好歹还有些点心垫着,学里却没有点心可吃。 李先生笑着牵了她的手:“来,先生那里有些西川乳糖,给你拿一些路上吃。” 等她小心翼翼捧着帕子里的西川乳糖回到课室时,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书袋也不见了。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书袋,连翘也不见了。九娘到了南角门时,车马处已经空荡荡。 九娘看看天色,还早,她捏捏自己小荷包里早上问慈姑要的几十文钱,得意了一下,有钱在手,心中不愁嘛,想到观音院门口汴京城最有名的凌家馄饨摊,口水直流,感觉更饿了,不免雀跃起来。 *** 这一日酉时一刻,林氏和慈姑就等在了木樨院外间的二门处,眼看着前面乌压压回来一拨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立到一旁,看着四娘七娘携手过去,道了福,却看不到九娘,只有连翘一个人跟在女使们后头。 慈姑大惊:“连翘!小娘子呢?” 连翘眼神虚闪,低声说:“正要回禀娘子去,不知怎地,九娘子不见了。就先送四娘七娘回来,再回学里找。” 片刻静默后,林氏嗷的一声扑了上来,揪住连翘的发髻,劈头盖脸地抽她:“你个黑心的死婢子!敢将小娘子都丢了!你竟敢不去找她!你竟敢一个人回来!要死了你!” 旁边几个女使和侍女们赶紧拦住她,好不容易拉扯开。连翘发髻也散了,脸上被抓花了好几道,哭得不行。前头的四娘和七娘又返转回来,七娘脸上还带着气:“姨娘!你打连翘做什么?九娘自己乱走,谁知道那个傻瓜是不是闯了祸害怕,一个人偷偷溜回来了!我们这才急着回来看的!” 林氏一呆:“闯祸?” 四娘指指七娘的褙子:“今日九娘在学堂把墨都弄在七娘的新褙子上了。” 林氏一看,七娘身上的真红绫梅花璎珞褙子,胸腹处一片墨黑,正是一只胖胖的手掌印,不由得眼前也一黑。 七娘气呼呼地说:“看见了没有?这件新褙子还是我外祖母从眉州托人给我捎来的!气死我了,扫把星!到了学里也害我!害死我了!” 四娘一脸的焦急:“怎么?九妹竟然还没回来?那可怎么得了!” 林氏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老夫人!娘子!郎君!我的九娘啊——” 慈姑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出门的对牌,身后跟着两个杂役婆子,对林氏说:“老奴已经禀告过娘子了。我们先去学里找,姨娘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林氏看着慈姑远去的身影,看看躲在七娘身后目光闪烁的连翘,想起昨夜还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儿的女孩儿,不过上了一天学,人竟丢了。悲从中来,又气又怒又恨,却又无处可诉,扑地大哭起来。 *** 贴着族学北角门,就是观音院。从早晨起,各路摊贩就依次占据了院门口和路侧。卖香的,卖各色护身符的,卖饮食茶果的,卖日用器具的,各司其职,按照朝廷规定穿着各行各业规定服饰鞋帽。 那卖饮食的尤其多,小小的车檐都很奇巧,一边装着干净的盘子和器皿,一边是所卖之物。车上悬挂着长长青白布,放眼望去,“钱家干果”、“戈家蜜枣儿”、“凌家馄饨”、“王道人蜜煎”几家小车子前人最多。不少学里出来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嘴馋,让下人们前来排队买了带在路上吃。 在凌家馄饨摊后的小矮桌前,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娘子,正埋头苦吃。凌家娘子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回,将长柄汤勺交给她汉子,过去轻声问:“小娘子,你家里人呢?怎么还不来?” 九娘闪烁着大眼睛,抬起头来,从小荷包里摸出十文钱:“嫂嫂,麻烦再给我下一碗馄饨。家里人一会儿就来。”她朝北面孟府方向指指。 凌娘子看看,她指的方向,钱家干果摊子前排满了人,就笑着收下钱:“要不,等她们来了再煮?” 九娘一笑:“这碗还是我吃,她们来了要吃,自己买。”她缺了门牙的模样逗得凌娘子也笑了起来:“好好好。你人还小,吃不了一碗,我看再吃半碗就够了。”凌娘子数出五文钱放回那胖嘟嘟的小手掌里,替她捏起来:“收好了哦。” 忽地旁边伸出一只手,从九娘手里掏出那五文钱,递回给凌娘子:“不用收,这一碗哥哥我吃,她要是不够,吃完了再买!” 凌娘子一怔,小矮桌边已站了两个光彩夺目的少年郎。那把铜钱塞回来的,长得十分好看,却一副泼皮德性,一只脚踩在小杌凳上,叉着手,横眉竖目地瞪着小娘子问:“你竟敢偷偷一个人溜来吃馄饨?果然狗胆包天啊。” 另一个少年郎一拱手,温声道:“我家妹妹叨扰了。我们兄弟找不见她有些着急。无事无事,有劳凌娘子去下两碗馄饨。”他又递上十文钱。 凌娘子看看小娘子貌似的确认识他们,将信将疑地收下铜钱,去到摊边,叮嘱自家汉子:“看着点那小娘子,莫给坏人骗走了。”那汉子看了一眼笑道:“天下哪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坏人?要我也情愿被他们骗走呢。”被凌娘子笑着啐了一口。 九娘笑着仰头喊:“太初表哥,你家小厮弄脏了凌娘子的小杌凳,好不粗鲁!” 陈太初叹了口气,拉着赵栩坐下,柔声问她:“九娘,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知道有多危险了吗?” 赵栩冷笑道:“这个淘气的祸害,必然是逃了学偷偷来的。” 九娘却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太初说:“今日下学,人太多了,姐姐们把我给落下了。我等了半天,饿,就来吃碗馄饨。”她抻长脖子朝路上看,又猛地缩了回来,低下头说:“一会儿慈姑肯定回来接我的。” 凌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汤清葱绿小白船的馄饨:“啊呀,亏得我一直看着你,小娘子以后切莫一个人落单跑出来,你姐姐们怎么这么糊涂!” 赵栩接过碗,吓唬她道:“哼!今日我就拐了你卖到秦州去。” 九娘扔下筷子,扑进凌娘子怀里,低声说:“嫂嫂救我,这是个坏人,上次来我家偷东西,绑了我,现在又一路跟着我,要拐了我去卖,嫂嫂快带我去报官!” 凌娘子看着怀里泪眼婆娑的小娘子,还有对面那个已经七窍冒烟涨红了面皮的小泼皮,顿时脑子发晕,说不出话来。 陈太初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家妹妹说笑话呢。我——我真的是她表哥!” 凌娘子默默地走开了。她汉子笑着问:“怎么?你也遇到坏人了不成?” 凌娘子叹了口气:“她还怕什么坏人啊,坏人怕她才是!” 九娘却伸出手朝陈太初说:“表哥,你家小厮那碗馄饨是我出的钱,我看他是个穷光蛋,只能找你这个主人家讨债了。” 陈太初默默点了十文钱放进那小手掌中,转头对赵栩说:“快吃吧,吃完我们送九娘回去。” 九娘数出五文放到赵栩碗边上:“这个给你做跑腿费吧。下次买馄饨记得自己带钱哦。人穷难免志短,只能抢小孩子的钱,可怜!”那跑腿费,漏风成了跑腿晦。 赵栩活了整十年,第一次生出要将眼前这胖丫头揪过来狠狠揍一顿的心思。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五文钱,听见陈太初幽幽地说:“六郎,她才七岁呢。” 九娘撇撇嘴:“看那么仔细,铜钱也生不出钱子儿。” 陈太初看着赵栩手中的竹箸啪地断成两截,实在有些不忍心。想起刚刚在观音院求的护身符,便取了出来递给他:“你还是挂上这个吧。” 九娘想着时辰差不多,孟府该乱起来了,也觉得再欺负下去,这少年郎恐怕会砸了馄饨碗,便笑着将头埋入白瓷青边大海碗里,慢慢地喝起汤来。 陈太初看着那小脑袋几乎埋在碗里,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包包头。这是他第二回看见赵栩被气成这样,也蛮有趣的。 第十五章 陈太初和赵栩一路走走停停,他们两人都是大长腿,走一步,九娘要跑三步。赵栩跟在九娘后面,看着这个气死人不赔命的矮冬瓜在眼前滚着,实在让人很想踹一脚。 没走几步,九娘觉得有点肚子疼,欺负人会肚子疼?不是吧? 再走几步,陈太初一回头,看见九娘额头上都是汗,脸色苍白,小手捂着肚子,弯着腰。赶紧蹲下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赵栩上前两步冷笑着:“活该!”转念又退开一步:“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这次可和我没半点干系!陈太初!你得给我作证!” 九娘虽然疼得翻江倒海,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赵栩说:“都怪你!就怪你!” 赵栩翻了个白眼看看天,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陈太初看看眼前这个小表妹,七岁的人,才四尺有余,还不到自己腰间,疼成那样还不忘和赵栩斗气,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她,一弯腰,伸出手,穿过她肋下,将圆滚滚的小娘子一把就抱了起来,转身迈开长腿,朝前去了。 赵栩目瞪口呆地在后面追:“陈太初!!!你——你——”有没有搞错啊!自己的四妹那么美,那么喜欢陈太初,那么黏着他,陈太初都从来没抱过她!现在竟然抱了这个和自己作对的矮冬瓜!!! 九娘一样目瞪口呆,上辈子,只有爹爹这样抱过儿时的自己,怎么算,也过去二十几年了。忽然,被一个少年郎君抱在怀里。她又不是真的七岁女童,登时满脸通红,低了头,小短手不知该往哪里放。陈太初笑了笑,将她朝上托了托,空出一只手将九娘的小手放到自己肩膀上,柔声问:“这样就没那么疼了,等回去了,请婆婆给你唤个大夫来看看。” 九娘忽然想起苏昉,他四岁就进学,天天一早卯时就被叫起来,总要扒着自己的脖子,两条小腿盘在自己腰上,小脸埋在自己肩窝里嘟囔着:“娘,我没睡够,娘,给我再睡会儿。”喊得她总是心软不已,抱着他在床前来回踱步至少一刻钟。 我七岁,我七岁,我七岁。 九娘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慢慢放软了小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下巴靠在陈太初肩膀上。 陈太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竹香,并不是熏香的味道,闻着让人心生安宁。九娘看着身后瞠目结舌的赵栩,不禁朝他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肚子真的没那么疼了呢。 赵栩暴跳如雷:“陈太初!她是装可怜!你放她下来,我要好好收拾她!” 陈太初摇摇头,反而将怀里小小的人儿抱得更稳妥了。 赵栩气得一脚将路上的小石子踢飞老远。 *** 三个人进了木樨院,才发现木樨院里只有几个留守的婆子。 婆子们也不认识陈太初和赵栩,只能结结巴巴地告诉九娘:“慈姑没找到小娘子,林姨娘哭到翠微堂去,眼下娘子、小娘子、姨娘们、乳母女使们都被老夫人唤去了。” 九娘侧头问:“太初表哥,我们也去翠微堂可好?” 陈太初点点头,跟着婆子出了院门,对赵栩说:“六郎,你出来太久了,不妨先回去吧,免得姑母担心你。” 九娘也点点头:“咦?你怎么又来我家了呢?二门的婆子没拦着你啊?外男不得入内宅,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赵栩本来倒想先回的,被她一说,秀气如翠羽的眉毛又立了起来:“什么!!我还非去不可了!我——我也是你表哥!”一想到这个,他扬起完美的下颚,朝九娘一扯唇角:“来,叫一声表哥听听。” 九娘嗤之以鼻:“我家哪有你这样的坏表哥!” 赵栩上前几步,笑眯眯地戳戳她的小脸蛋,手感还是那么好,肉肉的:“你看,太初呢,是你家表哥吧。而我娘呢,就是太初的亲姑母,也姓陈。我可不也就是你家表哥?” 呸!一表三千里,你这再表都能表到六千里去了。咯噔——不对,他娘是陈太初的亲姑母,也就是说他娘是枢密副使陈青陈太尉的亲姊妹??? 可陈青只有一个妹妹,人称艳冠汴京国色无双的陈小娘子。 陈小娘子十五岁跟着陈青去大相国寺,被好色的无赖掀开了帷帽,引起街市哄动。时人争相看她,商贩摊位被掀翻的不计其数,还有好些人被踩踏。陈青当街怒打登徒子,打残了那人,自己被开封府刺字发配充军去了秦州,遇上大赵和西夏之战。他屡立军功,又因容颜俊俏却面有刺字,所以他喜欢戴着青铜面具上阵杀敌,人称面涅将军,十几年后他成为大赵开国以来唯一面带刺字的朝廷重臣。而陈小娘子,早在大相国寺之事后,艳名远播,被官家选入宫中,做了美人。 九娘记得自己前世最后一次去宫里时,陈氏已经是三品的婕妤,但因她出生不显,又是那样的事才进的宫,兄长又手握重权,所以很不得太后的喜欢。陈氏面容绝色,却性子怯懦,和她兄长完全不相似。 转念之间,九娘背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闭上了小嘴,趴在陈太初肩上不说话了。 难怪这六郎的面容,好看得过分,还总有些眼熟。 这个被自己气了两次的,竟然是官家的第六子:赵栩赵六郎。 这么个自降身份的表哥,咱家庙太小,容不下你这么大尊菩萨啊。 陈太初以为她又腹痛了,轻轻拍拍她的背,对赵栩说:“六郎,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下了匙,又被罚。明日我再去找你。” 赵栩吸了口气,不甘心地又戳戳九娘的脸颊:“矮冬瓜,今天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记得叫我表哥!不然肚子还会疼。” 九娘鼓着腮,朝他谄媚地点点头,低低地喊了声:“表哥!”并且努力摆出一个笑脸。心里却默默喊着:您快回宫吧,您不是我表哥!您是我祖宗! 赵栩一愣,疑惑地看看九娘。临走,又从怀里将那个护身符掏出来,回头塞在九娘手里:“给你这个,以后别再被你家姐姐们故意丢下了,哭着喊着也要去追车子,知道不知道?不然给拐子拐去秦州澹州,饿不死你也瘦成竹竿儿,丑死了!” 他潇洒转身大步跟着角门带路的婆子离去。陈太初笑着摇摇头,抱着九娘离了木樨院。 对着木樨院的观鱼池边,庑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九娘看到一个纤瘦的人影半倚在美人靠上,朝着鱼池丢鱼食。那人半边脸隐在黑暗中,但一举一动,竟十分风流。九娘心中一动。那想必就是传说中被终身禁足在青玉堂的阮姨奶奶了。 穿过木樨院西面的积翠园,就到翠微堂。引路的婆子拎着的灯笼,在昏暗中有些轻晃。九娘轻轻地问陈太初:“太初表哥,我怕婆婆罚我再去跪家庙,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家庙夜里黑乎乎的,很吓人。” 陈太初一愣:“怎么了?” “表哥,能说你是在观音院门口捡到我的吗?你那碗馄饨我来请!我下次给你十文钱。”九娘小手指捏着自己腰间的小荷包,有点脸红:“下次给你,现在我只有八文钱。” 陈太初忍俊不禁,默默点了点头。他家里有一位兄长,两个弟弟,都被爹爹扔在各地军营中历练。他头一回发现原来有个妹妹这么有趣。这个小九娘和宫里的四公主完全不同,精灵古怪得很,还能总让赵栩这个小霸王吃瘪,帮她这一回也无妨。 怀里的小人儿忽然转了转大眼睛:“要不,我就给你八文钱,我还有两块西川乳糖给你吃好不好?” 陈太初莞尔:“拿来我看看好吃不好吃。” 九娘赶紧掏出怀里的帕子,小心翼翼打开。陈太初想到她那次在家庙里忽然朝赵栩脸上撒了一把果子屑,不由得赶紧以一手握拳,抵住了唇,掩饰住笑意,左手多用了几分力托住她。 九娘一脸巴结,不等陈太初伸手,将帕子凑近他鼻子:“你闻闻!正宗的西川乳糖哦。含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软,还会黏在你牙上呢,你别担心,就用舌头尖儿去顶啊顶,慢慢的,那糖会忽然掉出来,啊,好吃!” 九娘最爱吃糖,说得兴起,小手指拈起一颗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大眼一转,嘻嘻讪笑着又拈起一颗直接往陈太初嘴里送。 陈太初一愣,张开嘴,一颗乳糖进了嘴,他一抿,果然又香又软又甜。 嗯,果然黏住了牙。他身不由己地真拿舌头去顶了顶,没什么用,粘的牢牢的。九娘看着他表情有些古怪,笑不可抑:“哈哈哈,别——别担心!多顶几下就好了。”她把那糖含在右边,小脸突出来一块,十分怪异趣致。 陈太初忽然明白为什么赵栩总喜欢戳她的包子脸了。 九娘赶紧要掏自己的小荷包里的铜钱。 陈太初笑着说:“这糖太黏,我不爱吃。你还是下次还给我十文钱吧。” 九娘:“啊??——”心底哀呼一声:“我的糖!你不早说!” 提着灯笼的婆子越走越慢,这两个人不知道翠微堂那么多人快火烧眉毛了,竟然还要吃什么糖!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翠微堂灯火通明,正房的门大开。院子里、堂下都跪满了人。 陈太初抱着九娘刚到庑廊下,廊下的女使们惊喜莫名。不等通报陈太初牵了九娘已迈步进了正房。 九娘还没进门就听见吕氏在说:“亏得阿林拼命跑来告诉娘,这种大事还想捂在木樨园里?人心不是肉长的是铁铸的不成?一条人命一家子声誉呢!” 她一看,林氏头发散乱,身上的褙子也皱巴巴的,正跪在堂下,背对着自己,肩膀背脊都在抽动,却听不到哭声。 九娘鼻子一酸:“姨娘?!” 林氏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竟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九娘,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肩膊,贴在她脸上大哭起来:“小娘子——!你去哪里了啊!你吓死姨娘了!” 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九娘身上脸上,平日千娇百媚的一张脸又红又肿,完全看不得了。九娘有些不习惯别人这么亲近,又有些感动,看到她的邋遢脸又想笑,只伸手拍拍她的背:“让姨娘担心了,是我不好。” 一边的十一郎却又嗷的一嗓子冲了过来:“九姐!九姐!”杵着大脑袋硬要往九娘和林氏之间挤。 程氏看着这一幕母女姐弟情深,格外锥心地难受。她本想着慈姑肯定能领回九娘,只要人回来了,就是小事。这才让人拦着林氏,免得她将小事闹大。等她细细问过四娘七娘连翘,就更不能张扬了,丢了九娘,明明是阴差阳错,可偏偏三姐妹在学里起了那么大的风波,万一被人按上个嫉妒贤能、故意遗弃幼妹的罪名,不仅七娘这辈子完了,她自己和三房也没脸。谁想到慈姑回来竟没有找到九娘,林氏就发了疯一样冲到翠微堂来,硬生生把小事变成了大事。她被老夫人斥责不说,还被吕氏冷嘲热讽到现在。 陈太初上前行礼道:“都是太初的不是,先前我看着她一个人坐在观音院门口,因只见过一面,不敢相认。后来看她一直没有家人看护,才上前一问,竟真是三叔家的九妹。回来太晚,累得翁翁婆婆和各位叔叔婶婶担忧,还请见谅。只是妹妹一路肚子疼得很,还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上首的老太爷气得半死,他刚刚让人拿了老大的名刺去开封府打招呼,现在赶紧又让人去追回来:“胡闹!这孩子真是胡闹!怎么一个人跑出学堂了?为什么不跟着你姐姐们?” 老夫人却只跟陈太初说话:“太初啊!多亏你了,要不然指不定要出几条人命官司。九娘,先谢谢你陈家表哥。” 林氏这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吓得赶紧松开九娘,原地跪伏在地,不敢出声,肩头还都抖动着,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九娘上前道了谢。 老夫人说:“今天可巧二郎在宫中值夜,太初既然来了,又帮了这么大的忙,且就住下来,就在二郎房里睡,贞娘,你带太初去。” 陈太初知道老夫人不想自己听到孟家的私隐,刚想回绝了直接告辞,一转眼,看见那跪着的小人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满是期盼。竟口不由心地应了下来。 下首跪着的四娘和七娘也松了一口气,可知道是陈太初带九娘回来的,又都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四娘咬了咬牙,死命捏住腰间的丝绦,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弥漫上心头。 程氏赶紧让梅姑去安排请许大夫。贞娘行了礼,带陈太初出去了。侍女们赶紧将大门紧闭起来。 老太爷眼珠子一瞪:“九娘!明明早上姐姐们还交待你好好等着,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老夫人柔声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难道她想走丢不成?别吓坏孩子了。”她朝九娘招手:“阿妧,来婆婆这里。好了,四娘七娘也过来。” “九娘,你说说为何没和姐姐们一起回来?”老夫人柔声问。 九娘仰起小脸:“下学的时候,李先生请我去吃西川乳糖了。”她拿出帕子递给老夫人看:“这个,可好吃了。我回了课舍,没找到连翘,也没找到姐姐们。”九娘回头看看跪在院子里狼狈不堪的连翘:“后来我就自己出去。姐姐们都不在。车子也不在。我就想自己走回来,结果不认得了。” 老夫人并不再问四娘七娘,只让把连翘领进来,说道:“老三媳妇把她的身契拿了,知会牙行来把她领走。这么不上心的女使,险些害了我家九娘的性命!” 连翘吓得瘫软在地,要是背着这样的罪名被牙行领回,生不如死。她急哭道:“老夫人饶命!娘子饶命!奴没有!奴不敢!奴找了很久!找不到,有个小娘子指给说九娘子已经先走了,这才——” 老夫人喝道:“一派胡言!你身为贴身的女使,竟然连小娘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上个月你就侍候不周,小娘子发热了三天,你一无所知!惩戒以后还不知悔改!” 连翘哭着说:“奴问了娘子们的,奴哪敢做这个主?七娘子救救奴!四娘子救救奴!” 老太爷霍地站起来:“你身为九娘的女使,竟敢把小娘子弄丢了,还这么多藉口胡话,来人,先拉下去打上二十板子再让牙行来领人!” 七娘却大声喊起来:“翁翁婆婆!你们别冤枉连翘!这事我们一点错也没有!” 满堂的人都看向七娘。程氏只觉得一阵晕眩,气血上涌,看着对面的吕氏一脸的不屑,死命压住。 七娘咬咬牙,转头瞪着九娘:“我们等了你那么久。有人告诉我们说你先走了,我们这才一路找回来的。回来后慈姑就去找你了,你自己跑出学堂,为什么要责怪连翘?责怪我们?” 九娘侧着头想了想:“我没责怪连翘,也没责怪姐姐们啊。是我没找到你们啊。”她朝老夫人笑了笑:“婆婆,连翘没有在课舍等我,恐怕是和我走岔了。姐姐们没有等我,也是别人指错了。倒是我把七姐的褙子损毁了,还差点走丢,都是我的错。还请别怪姐姐们和连翘。” 七娘一僵,赶紧指指自己褙子上的黑手印:“翁翁!婆婆!你们看!她自己都知道错了,头一天上学她就将我的新褙子毁了,四姐说得对,就算她走丢也是罪有应得,怪不得我们!” 程氏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一时头晕气急了怎么竟然忘记把这褙子给她换下来。 老夫人瞥了四娘一眼。四娘只觉得浑身发寒,听着老夫人沉声问:“九娘,你为什么把墨弄到七娘身上?” 九娘低声说:“七姐把墨泼在我餐盘,我没饭吃了,就气坏了。” 老夫人问:“七娘,你来说,好端端地,为何要拿墨泼你妹妹的饭菜?学堂里的礼记、尚仪都是白学的吗? 七娘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来。四娘轻轻地上前一步说:“是我的主意,不怪七妹。今日是个误会,我是想——” 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程氏极快速地打了四娘一个耳光。 四娘被这巴掌打得跌倒在地上,捂着一边的脸,却不哭,低声说:“是我们误会了九娘能进乙班是行了不义之举,抹黑了族学的名声,才想也用墨抹黑她,让她受个教训。是我出的主意,不关七妹的事。” 堂上一片静默。好一会儿,孟存语气怪异地问:“四娘,你说什么?九娘今天进的是女学乙班?”一向寡言少语的孟在也抬起眼惊讶地看着九娘。九娘的亲爹孟建更是目瞪口呆,七娘在丙班读了整两年,才靠补录,考进了乙班。四娘也是读了两年才考到乙班的。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不开蒙就直接进了乙班? 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 七娘大声说:“二伯连你都不信吧?可九妹忒气人,阴阳怪气的,什么都不说。我们班的小娘子们都说是二伯你托了馆长,才把她硬塞到我们班的!又说孟馆长收授了咱们家的好处,我们才气得不行。” 九娘轻轻地说:“七姐你只是问我一句怎么来乙班的,我说是先生让我进的。你不信,就拿墨泼我的饭,还打我。” 林氏难过得不能自抑,她这么好的小娘子,能进乙班的小娘子,在外头竟然被自己的姐姐这么欺辱。她砰砰砰地朝老夫人磕头,又不敢哭出声来。 老夫人叹了口气,略沉思片刻,出声问:“九娘,先生给你入学试了吗?” 九娘点点头。 四娘委屈地说:“我们没人知道,原来婆婆你让慈姑教了九娘那么多,五礼、写字、经书、算术她什么都会。孙尚仪说九娘的尚仪可以做我们的示范,还有她算鸡兔同笼比七娘还快,她写的字也好,解释的经义也都对的。她在学里忽然这样进了乙班,我和七娘就只会被人笑话。就是六娘,也免不了被小娘子们笑呢。” 吕氏眼眸一沉,看着九娘的眼光又不同了。 七娘也含着泪说:“都是婆婆的孙女儿,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只让慈姑教她一个。七娘不服!不服!” 砰的一声响,众人一惊,却是原先立在门口的慈姑跪了下来。 老夫人阴沉着脸。老太爷却呵呵一声站了起来:“都是些许鸡毛蒜皮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人就喜欢藏着掖着,一鸣惊人威震四方。反正人没事就算了。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回去打坐,先走了。”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堂上众人静默了会儿,都起身行礼送他出了翠微堂。 老夫人闭上眼,良久才叹口气又睁开眼。 门口跪着的慈姑膝行上前,叩头说:“是老奴的错,老奴私自传授的。不关小娘子的事。” 九娘扑上来抱着慈姑:“不怪慈姑!不怪慈姑,是我想学的!” “慈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的?把九娘教得这么厉害?”吕氏好奇地问。 慈姑匍匐在地上:“打小娘子刚出生,老奴就念些三字经哄她睡觉。她走路走得晚,老奴就教她些跪拜之礼。她想学写字,老奴教她用笔沾水,地上桌上都可写。她想学算术,老奴就用树枝做些算筹给她用。”阿弥陀佛,她可没说谎,她是从小就在教,只是小娘子厚积薄发,出痘后忽然开窍了而已。这做和尚的不也有顿悟吗……阿弥陀佛! 吕氏噗嗤笑出声来:“到底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女使,教出来的孩子倒比我们教得好。可见九娘是个极聪明有福气的。” 慈姑砰砰地磕头:“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想着小娘子学说话晚学走路也晚,所以才想着早些教,多教她一些。还请老夫人处置老奴,老奴有错!”九娘紧紧抱住她:“不是慈姑的错,是我求你教我的!” 程氏手指死命掐进自己的掌心,才控制住自己。这三房里的幺蛾子翻天了!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好了,说起来这都怪我。” 众人都一愣,都看向她。 第十七章 老夫人略显疲惫哀伤地说:“当年慈姑,唉,翠微堂的人都知道,那年黄河决了大口子,开封府被淹得厉害,民舍坍塌不计其数。慈姑的女儿当时正在生产,大人孩子都没了。” 慈姑抱着九娘,无声地落下泪来。那往事,不堪回首,平时想都不敢想,她那几天还送去了两枝老夫人库房里的三十年山参,给女儿备产,约好一旦发动立刻让邻里去孟府找她,谁想到来找她的人,给的却是丧信,从此天人永隔。 九娘第一次听说,顿时心如刀绞,暗暗自责起来,紧紧反抱着不停颤抖的慈姑。她是做过娘的人,自然知道生产九死一生,可这种天灾,才让当娘的不甘心啊。若是阿昉遇上这样的事,她恐怕胆肝俱裂,哪有勇气再活下去? 老夫人黯然神伤:“我看着慈姑太过伤心,怕她起了短见。就想着不如让她做些事情,有个惦念。正好腊月里阿林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九娘。我就把慈姑拨到三房去做九娘的教养乳母。” 慈姑哽咽着说:“老奴多谢老夫人慈悲,若没有九娘,老奴万万活不过那个冬天。”她那时的确心如死灰,想着这世上再无牵挂,有的都是苦和泪。可是看到那个软软嫩嫩雪白的小娘子,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她就好像被牵绊住了似的。 九娘含着泪抱紧慈姑。是的,人只要有了不舍,自然就不会断离。 老夫人道:“起先许大夫来说九娘这孩子恐怕是在娘胎里憋坏了,会有些不聪明。我还不信,到了她周岁,既不开口也不站立,我就同慈姑商量着,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将那三百千挂在嘴边,礼仪教导放在日常。兴许这孩子有一天能开了窍也说不定。” 她扫了一眼堂上众人:“却不料闹出今日这样的事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不是慈姑和九娘的错。” 吕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娘说的啊,这是好事才是,也是九娘有福气,开了窍,不枉费了娘和慈姑这么多年的苦心。” 孟存叹了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娘的慈悲心,可敬可叹。九娘有今日这么出彩,是娘的福报,也是我孟家的福报。这是喜事啊。” 吕氏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暗道:哼,就你最会拍马屁,嘴甜。你娘有空死马当活马医,好好的千里马怎么不好生培养?被人家嚼舌根的难道只有三房那两个吗?可嘴上却只能附和着丈夫:“可不是一件大喜事?百年来孟家也没有谁,七岁入学就直接上了乙班的呢。恭喜三弟和三弟妹了!你们可生养了一位大才女!” 老夫人沉声道:“老二媳妇,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才子才女什么的虚名,我们孟家最要不得的。智多近妖,慧极必伤。哪里是什么喜事?九娘,不过是笨鸟先飞罢了。” 吕氏敛眉垂目,肃立应是。心里却更不舒服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您。 老夫人却又转头问七娘:“既然传言得这么不堪,以孟馆长的脾气,是不是当场就让九娘一一验证给你们看了?” 七娘一愣,低下头点点头。 老夫人问:“那你们服气以后,孟馆长怎么教训你们的?” 七娘低声回答:“馆长说: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孟馆长,果然与众不同。说得好!我孟家的人,误信小人诽谤姐妹,心存嫉妒,不但没有勇气挺身而出维护妹妹,反而冲在前面侮辱起自家人来了,果然不愧是爆仗小娘子。先祖有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程氏脸色惨白地赶紧跪下:“娘!都是我平时疏于教导这孩子!” 老夫人摇摇头,语气平和:“是我太疏忽了,只以为七娘不过是口直心快,却没想到还是个莲蓬脑袋。贞娘,请家法。” 孟在夫妇、孟存夫妇和孟建都赶紧站了起来:“娘!——” 孟建跪在程氏边上急道:“娘!求您饶过了七娘这次!她知错了知错了!七娘,快告诉婆婆你知道错了。” 七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程氏摇头喊:“娘!我不要!我不要!” 九娘也一愣,她知道七娘今夜总是要吃一点教训的,没有哪一家的当家人能容忍手足之间相互倾轧暴露人前,授人以柄,却没想到要动用到家法这么严重。慈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她。 四娘吓得瑟瑟发抖,看向一直默默跪在堂下的阮氏。可阮姨娘却始终不曾抬头。 老夫人果然又道:“还有四娘,无论你们姐妹在家里如何胡闹,出了门,你们都是孟家的小娘子,一笔还能写得出两个孟字?这满汴京的人,谁有空分得清你们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说起来还不是只会称一声孟娘子?你做姐姐的,不帮着糊涂妹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生照顾她们和和气气的,竟想得出泼墨这等泼妇行为,谁给你的胆子!你配姓孟吗!” 老夫人最后一句凌厉森然,骤然拔高,满堂的人都立刻跪了下来。阮氏缓缓地趴伏在地,以头触地。四娘泪如泉涌,跪在七娘身边。至少七娘还有个人搂住她,可她,只能一个人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 贞娘从后屋捧着一个朱漆盘子上来,恭敬地呈给老夫人。 老夫人伸手取了出来,竟也是一把戒尺,旧旧的黑漆,尺头上一个金色的孟字,却是闪闪发亮。 “求娘亲开恩!今日四娘七娘在学里已经挨过孙尚仪的戒尺,再吃家法,恐怕手不能书!”程氏颤着声音求情。 一直和丈夫一起沉默无语的杜氏也不忍心地说:“娘,她们毕竟年岁还小,不如罚她们别的,禁足久一点,抄多点经或者多跪几个时辰家庙,想来她们都能知错,以后必然不敢了。” 贞娘却已上前将四娘的左手拉了出来,送到老夫人跟前,语气温和平缓地道:“今有孟氏不孝女孟娴,乱姐妹和睦之道,行无情无义之事,请祖宗家法教诲。” 三声清脆的板子响过。贞娘温和的声音再响起:“今有不孝女孟娴受家法戒尺三下,谢祖宗家法教诲。” 四娘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可依然只能哭着说:“不孝女孟娴谢祖宗家法教诲。” 七娘死命拉着程氏的衣襟,拼命摇头。 贞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板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随着抽抽噎噎地一声“不孝女孟姗—嗯—嗯——谢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却又道:“九娘,你知道自己也有错吗?” 啊? 满堂之人,连贞娘慈姑都面露惊讶之色。 九娘细细思量了一下,疑惑着问:“我不该毁了七姐的新褙子?” 老夫人摇摇头。 九娘望着慈姑,蓦然心中一动,挣脱慈姑的双臂,跪倒老夫人跟前,伸出小手:“不孝女孟妧请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一怔:“你知错了?” 九娘抿唇点点小脑袋。 四娘和七娘泪汪汪地有点看不明白,这个惹祸精扫把星和我们一样也要吃家法? “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九娘心中暗叹,这位梁老夫人,不愧是伴随太后在宫里长大的,这惩处赏罚之道,最是分明。换作她,恐怕也会如此处置才妥当。她想了想,才说:“今天我没留在学堂里等家里人来找,自己跑出去,让家人担忧害怕我出事,是为不孝。” 老夫人看了看三个儿子,点了点头:“九娘你记住了,今天你吃家法,除了这个,还因为你把自己置身于险地,你是金娇玉贵的小娘子,自己跑到市井街坊里,是不够珍惜自己的性命啊。遇到你陈家表哥,是大幸,若是遇到歹人,任凭你脑袋再聪明,也无法和粗蛮野汉抗争。老大,今年元宵节,开封府走失了多少孩童?” 孟在肃然道:“一十七个。十男七女。开封府找回的只有一个。” 九娘垂下了小脑袋,真的服气了。她是忘记了这小身板才七岁呢。的确以身涉险大大不该。 老夫人道:“先祖有云: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阿妧你既然跟着慈姑已经背熟了经义,就应该自己谨言慎行,记住了吗?” 九娘点头,这三板子看来是逃不掉了。给个痛快吧。三声响后九娘忍着痛谢过祖宗家法教诲,就被慈姑搂了过去。 孟存拱手行礼:“多年不见娘亲处置俗务,仲然受教了。阿吕可要记在心里。”他叮嘱妻子,吕氏即将执掌中馈,是该好好学学娘的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该打的还是要打,不该打的,有时候也要打,打了就太平了。 吕氏应声称是。 老夫人这才挥了挥手:“各自回房用饭吧,此事不可再提。晚上的请安也免了。记得给她们姐妹三个上药。” 外面许大夫早就候着了,一看,一个肚子疼的小娘子变成了三个手掌心疼的小娘子。他走动孟府年数已久,只拿出清凉化瘀的药膏给她们涂上了,又留了三盒药膏给她们的乳母。进去顺便替老夫人请个平安脉。 九娘这是才感觉到手掌麻木渐消,疼痛方起,不能摸不能碰,她只能轻轻摇摆着小手,有些微风,好过一些。 程氏连肩與都没有安排,谁也不看,径直领头直接走回木樨院。孟建落后了她两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樨院私下里有句金科玉律:娘子不高兴,谁也甭想高兴。 他也是这“谁”之一啊。 第十八章 一进木樨院,程氏沉着脸,让婆子先将连翘压下去关起来。今日的车夫、乳母、女使一概罚三个月的月钱,随行的侍女们每人去领五板子。 林氏跟在九娘身后,心里知道自己肯定闯祸了,瑟瑟缩缩待要行礼。前面的程氏猛然转身,抬起手臂,轮了过来。吓得她都没敢缩脖子,心一横闭上眼。 只听“啪”地清脆一声响,自己脸上却无半分疼痛。林氏睁开眼,一扭头,看见身侧的阮氏被这巴掌打得整个脸都偏了过去,脸颊上血红一片。 孟建也吓了一跳:“你!你这是做什么?” 阮氏却面不改色,只缓缓跪了下去,垂首道:“娘子若是生气,只管打奴就是。四娘年纪还小,望娘子看在她是郎君的骨血份上,莫要再打她。她已经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惜没能护住两个妹妹。日后奴记得让她谨言慎行,只管好自己便是。”她声音娇柔,带着一丝无奈和委屈,让人我听犹怜。 四娘一张小小瓜子脸惨白,杏眼中蓄满了泪,靠在乳母身上。 孟建吸了口气:“你要处置谁,要打要杀,也让孩子们先下去再说,看看把十郎十一郎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这是何苦!” 程氏坐到榻上,胸口尚气得起伏不定。阮氏的话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死人才听不出她的意思。 刚刚进门的十郎十一郎已经吓得扑在乳母怀里大哭起来。 孟建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铺子里盘算帐册,筹谋着如何填补中馈上所缺的五万贯钱,刚回家却遇到九娘失踪,跟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就都受了家法,在长房二房面前颜面尽失。回到房里又妻妾失和,这糟心日子简直没法子过。 孟建心中烦躁,挥挥手让乳母和女使们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先行回房。他看着阮氏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安。 林氏一见,再笨,也懂得赶紧跟在九娘和慈姑身后脚底抹油,一出门,才觉得后背一身冷汗。 *** 看着前面的四娘靠在乳母身上跌跌撞撞,进了听香阁。九娘左右看看无人,拖着林氏下了庑廊。 “嘘——姨娘别出声!”九娘先一步制止住林氏张大的嘴。慈姑愣了一愣,站在庑廊下左右看着。 正屋后面有三间后罩房,九娘拖着林氏,绕过小池塘,穿过后罩房,悄悄地掩在正屋的后窗下。林氏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却也不敢出声。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厨下刚刚开始热饭菜,婆子们侍女们都在正屋前面候着,倒无人发现这两个听壁角的。 正屋里孟建看着一旁还垂首跪着砖上的阮氏,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程氏:“孩子们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四娘都已经把错都担在自己身上,吃得苦头最多不过。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现在又何苦为难琴娘?” 他是真心不明白,七娘闯了祸,九娘稀里糊涂傻乎乎,谁都知道四娘性子柔顺胆怯,怎么可能出泼墨这种主意?还不是七娘这个爆性子干的。四娘主动替妹妹承担罪责,可怜还挨了一耳光又吃了家法。这程氏回来又打阮氏,简直没良心,毫无道理。他没能说服程氏记名九郎为嫡子,本来就带了三分内疚,现在看着楚楚可怜的阮氏半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心里更是难受。 窗外的九娘咬住下唇忍住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实在糊涂,这么多年齐人之福怎么被他糊里糊涂享过来的,耐人寻思。他不知道自己越替阮氏和四娘说话,程氏越是恨得要死。四娘那样跳出来,就算是她出的主意,谁信?最后还是七娘吃亏。 林氏不明白九娘怎么一点都不伤心还憋着笑的模样,她心里快气死了,九娘被欺负成这样,还没丢在学堂里,他竟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因为阮氏才是他的心上人,而自己婢女出身,连着带累了一双儿女。九娘却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里面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却没人搭理孟建。 忽然传来梅姑低沉的声音:“娘子,青玉堂来人传了话。老太爷说,连翘既然是佣雇的良民,当年陈相公因家里小妾杀婢,被罢相了。请娘子好生妥善处置,免得给几位郎君仕途上带来隐患。” 九娘心里纳闷,感觉和那位风韵依旧的姨奶奶恐怕脱不了干系。果然听见里面程氏冷笑道:“老太爷刚才还一口一个严惩,回了一趟青玉堂就变成好生妥善处置了。我家不是养着个姨奶奶,倒是养了个祖宗!梅姑,你把连翘送去青玉堂,只管给姨奶奶使唤就是,把契约也送过去。这种不怀好意、挑拨是非、一肚子坏水的贱人,留在我这里只会教唆坏了小娘子。成天摆出那种可怜样,梨花带雨,是要狐媚给谁看!” 梅姑应声出去了。听了程氏的话,林氏才松了口气,趁九娘不注意,暗暗擦了眼角的泪。 九娘笑眯眯地掩住嘴,要论指桑骂槐,谁比得过眉州阿程? 屋里的的孟建被程氏一番话骂了自己的生母和侍妾,连着刚才自己替阮氏说情的话也被扔回脸上。不由得面皮一阵发红,又羞又臊,待要发作,还是忍了下来,闷声吃了这亏。 九娘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刚打算牵着林氏回去,又听见侍女进屋禀告:“殿中侍御史家张大人家的小娘子差人送了御药来,说是给七娘子治手伤的。” 不只屋里一静。屋外后窗下的九娘也一呆。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她知道的殿中侍御史只有一个人姓张,福建浦城官宦世家出身的张子厚,也曾在她父亲的中岩书院借读过一年,是苏瞻曾经的知交好友。难道那位张蕊珠竟然是张子厚家的?九娘屏息侧耳倾听。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又说:“张家娘子还带了话,说恐怕今天学里的事会传得沸沸扬扬,七娘子不妨请个几天假再去学里。” 孟建叹了口气,倒聪明起来:“她们乙班那个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是个最爱嚼舌头的。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还是一腔诚意,拒绝不得。只能让梅姑去收药。 九娘回到东暖阁,有些魂不守舍,连平日最喜欢的饭菜都没有用上几口。林氏和慈姑都以为她吓到了,赶紧安排侍女备水洗漱,抱了她上榻,盖了薄被。 九娘看着林氏一身狼狈的样子笑着说:“姨娘也洗一洗,你变得这么难看,我和十一弟会嫌弃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肿着眼,瞪也瞪不大,气呼呼地出去喊宝相打水来。 九娘闭上眼,慈姑在榻前轻轻拍着她。 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前尘旧事,可猝不及防撞进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让她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前世苏瞻刚调回京不久,张子厚弹劾苏瞻任杭州刺史期间的几大罪状。苏瞻获罪入狱。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继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牵连。苏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两个妇道人家撑着。她每日带着四岁的苏昉往狱中探视,送饭,让苏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听消息,在内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馈,直忙得脚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个月后的寒冬腊月里,她在榻上给牢里的苏瞻缝制一件新棉衣时,忽然腹痛难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没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妇人小产,开始只有几条血线,热热的,顺着腿蜿蜒下来,浸湿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晕染成一团一团,疼到快死的时候,才觉得像血崩了一样,瞬间襦裙就红了。当时只有苏昉在她身边死死拽着她的手拼命喊娘。还是妯娌史氏听到了阿昉的哭喊,赶了过来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没能去狱中给苏瞻送饭。那牢头却仰慕苏瞻已久,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供给苏瞻吃。苏瞻一看,以为这是那最后一顿饭,自己命不久矣,就写了万字的绝笔信给家里。那信当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叹说,这样惊才绝艳坦坦荡荡的苏郎,谁会舍得杀他呢。后来宫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听说了她的事,夸赞她是义妇。 谁要做这样的义妇?她因此再也不能生养了。连年后娘亲在青神病逝,她都没法回去奔丧。 幸好没等到春暖花开,苏瞻就被无罪释放,跟着连升三级,直接进了中书省任正四品中书舍人。她的淑人诰命也极快地批示了下来。她进宫去谢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极喜爱她,称赞她的才学见识和胸襟,赐给她许多药物调理身子,常常召她进宫说话。 一直忙到仲夏时,她才带着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离京的码头上,她最后一次看见张子厚。那时她还年轻,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苏瞻牵着苏昉就绕开走。他上前拦着她红着眼睛喊一声师妹,递给她一样东西。她一看是挽金,断然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得他唇角渗血。可当张子厚红着眼倒递剑柄给她时,她却下不了狠手一剑刺死他。 正因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迁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别人,能怨别人,恐怕自己也不会那么难受。小产的事,她只怪自己太过疏忽。官场上的事,她更清楚绝非师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这么简单,背后都是千丝万缕,不是东风斗倒西风,就是西风斗倒东风。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却是她自己。 她记得当时苏瞻死死摁着她的手,把剑丢开,一言不发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搂在怀里。晚词抱着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从们吓得半死。码头上一片混乱,她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张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话,她也没听见。 最终,船渐渐离了岸,她牵着阿昉立在船头,看见苏瞻和张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一点点变小,快看不见的时候,忽地那两个人影不知怎么就纠缠在一起,然后双双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将他们拖上了码头。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阳就灼伤人眼,刺得她泪水直流。 九娘摇摇头。那些属于王妋的过往,再想,也已经人死如灯灭。事已经年,苏瞻也好,张子厚也好,一个个,都依然活得好好的,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会想着她念着她的,只有她的阿昉。亲戚,连余悲都没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经不错了。 重活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张子厚有什么交集。他的女儿,和她更没有一点关系。她上辈子都没有恨过张子厚,这辈子更犯不着去花那力气。 房里传来轻响,九娘睁开眼。却是林氏收拾好了自己,不放心她,怕她饿着,又热了碗粥端了进来。 第十九章 九娘看着面容浮肿却一脸关切的林氏,强打精神爬起来喝了粥。 人还没躺下,“扑通”一声,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林氏直直地跪在慈姑跟前,把慈姑也吓得不轻,林氏却硬抱着慈姑的腿不放。 慈姑被她拖得站不住脚,坐倒在榻上,苦笑着说:“姨娘你这是做什么?” 林氏将脸伏在慈姑膝上,呜咽起来:“慈姑,我家里人,在郑州,也是涝灾里都没了的,就我被树挂着,活了,后来跟着乡亲逃难逃到开封来,被老夫人买了。慈姑,你还记得不记得?” 慈姑一怔,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老夫人是去禹王大庙上香,在庙门口买了你的。”记得当时林氏还小,但满脸污渍也不掩其色。老夫人怜惜她红颜薄命,花了半吊钱,买了她回来搁在翠微堂做些粗活。那年的人命都比往年贱许多。 林氏哭着说:“慈姑,我进了府什么都不会,多亏你管教我。你骂过我也打过我,可我知道你那是对我好。我娘以前就也这样。你又对九娘这么好。要没有你,我和九娘怎么办呢?” 慈姑摸摸林氏的头发:“好了,阿林,九娘是我抱大的,我不对她好对谁好啊?别说这些了。唉。” “以前阿阮说什么我都信,我蠢笨糊涂,我活该。可九娘不一样,她虽然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她姓孟啊,她也一样也是官人的女儿——”林氏抬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我真没想到,官人他只担心挨了几板子的四娘七娘,我可怜的差点死在外头的九娘,他竟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出了事他连找都不想着去找一下!” 林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九娘心都揪起来了,九娘伸了小手去拉林氏,被她转身一把抱在怀里:“九娘,你可不能怨恨你爹爹。姨娘怨恨就好了。” 慈姑叹着气,由着这两母女抱头哭了一场。她心里清楚,当年老夫人看着程氏虽然泼辣粗俗,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下不了狠手,连阮氏都好好地生下了四娘。林氏这样的好颜色笨肚肠,放在三房起不了风浪,帮着程氏生养孩子就不会吃苦。二房那个从小伺候孟存的阿徐,虽然吕氏过了门就给了她名分,可怀了四胎,只生下了五郎一个孩子,现在三十还不到的人看着像四十岁的老妪。 不一会宝相在外头喊:“姨娘,东小院郎君唤了。”林氏这才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九娘的小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慈姑又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九娘:“睡吧,你年纪小,心思不能多,会长不高的。睡吧。” 九娘握住慈姑的手,轻轻喊了声:“慈姑,你信不信鬼神之说,信不信人有轮回投胎,前世来生?” 慈姑笑着捏捏她的小手,仔细想了想:“老奴还是信的,那年小娘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啊,老奴日日都梦到我那可怜的女儿和外孙,天天在唤我去找她们。可自从老夫人把老奴给了小娘子,我那女儿和外孙就再也没来托过梦。” 九娘把慈姑的手贴在脸上:“可慈姑的女儿和外孙肯定比我聪明。我小的时候那么笨。像我姨娘一样。你教什么都教几百遍。” 慈姑摸摸她的小脸:“胡说八道!小娘子哪里笨了?你说话虽说得晚些,可一开口就是一句一句地。旁人啊,都是先喊个娘或者婆的,也得到两岁多才开始说句子。可老奴还记得你张口第一句就说:慈姑,我要吃饭。啊呦,谁说你傻,那人才傻呢。”她顿了顿,摇摇头:“你和你姨娘不一样,你姨娘,那是真傻。好了,睡吧。” 九娘禁不住呵呵笑,这个小身子,原来天生爱吃,那就不是她的毛病了。 对了,说到吃,还欠陈太初一碗馄饨钱。想起陈太初吃糖粘牙的样子,想起赵栩吹胡子瞪眼睛硬塞给自己护身符的样子,九娘这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护身符,随手搁在了瓷枕边上。 想起阿昉,九娘唇角含笑,慢慢地放松下来,呼吸也匀称起来。 *** 林氏回到东小院。孟建正盘腿在榻上喝着闷酒,抬头看见她,平日里天香国色的脸,现在鼻子通红,眼睛浮肿,嘴也肿着,一身衣裳皱巴巴跟腌咸菜似的,就皱起眉来:“今天反了你了,还敢跑去翠微堂,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平时见了他就细声细气的林氏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眉毛一挑,几步冲上来把酒盅一抢,砰地往桌上一放:“那是我疼了一天才生下来的小娘子!我不去闹,谁管她了?她死在外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不是?!” 孟建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你——我是她爹爹,怎么不管?” 林氏想起偷听到的话,火又上了头,一股子犟劲儿冒了上来,揪着孟建的袖子就往外拉:“你管了?你是她爹爹?你去找她了?还是让人去找她了?你怎么担心她了?你去看过她没有?你知道她一个人被扔在外面有多害怕?你知道她吓得晚饭都没吃吗?她那么委屈还挨了老夫人板子!手肿得跟包子似的你看过一眼没?你就知道说她傻说她笨,像我是不是?你去找聪明的伶俐的,别来管我们这种蠢的钝的!你去疼惜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去!” 屋子里宝相和两个侍女都吓呆了。这——这还是那个娇嗲嗲憨乎乎,郎君说三句她也答不上一句的林姨娘吗?连奴都不自称,我啊我啊你啊你的瞎叫。 孟建也糊涂了,被她说的竟然没了脾气,想要分辨几句,还真有些心虚。等乱糟糟地被她一气推出了房门,才发现鞋子都没在脚上。 他砰砰砰地直拍门:“阿林!开门!你还真是翻了天啦!”今天不教训教训她!一个两个都骑到他头上,这木樨院不姓孟了! 林氏一关门,背了身看着那几个惊恐莫名的人,腿一软,靠着槅扇滑到地上,好不容易扶着宝相的手站了起来,自己安慰自己起来:“没——没事!大不了把我赶回翠微堂去,我——我不怕!” “姨娘,你手抖得厉害,我扶你到榻上歇会儿。”宝相把林氏扶到榻上,看看酒壶里还有酒,索性就着孟建的酒盅给她也倒了一杯:“姨娘你喝一口压一压。” 林氏抖着手接过来一口气干了,胸口火辣辣的,听着孟建不在门口骂了,竟然生出些痛快来,又有点不敢信:“宝相?我把郎君骂了?” “骂了,挺凶的,比以前骂九娘子还凶。” “我把他赶出去了?”林氏觉得人都有些飘。 宝相又给她倒了一盅,示意那两个侍女去铺床:“推出去了,不是赶的。推的。” 林氏又满干了一杯两杯三杯:“也好,回翠微堂还能吃上辣呢,以后我就偷偷地来瞧九娘和十一郎,还不用讨好谁!” 她自己去拿酒壶,却已没了酒。呆了片刻,爬上榻推开窗棂,将那酒壶酒盅一把丢了出去,砰地又关上窗。 外头窗下却听孟建叫了一声:“要死了你!是不是你丢的壶!阿林!我瞧见你了!你不开门就算了!连窗也关了?连我你也敢砸!我的鞋呢!来人——来人!” 等孟建气急败坏地进来要收拾林氏的时候,却看见她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醉得人事不知。一边脸侧还有晚间挣脱婆子被指甲拉伤的划痕。宝相一脸惨兮兮地屈膝行礼:“郎君绕了姨娘吧,她是喝醉了撒泼呢,实在是看着九娘子受了委屈还挨打,她心里头难受得很。” 孟建穿上鞋履,侧坐在榻上,狠狠地拍了拍林氏的手,见她疼得一缩,气得直骂:“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又转向宝相说:“去给我重新倒些酒来,以后别给你姨娘喝酒,这是个不长记性的,她哪里能沾酒了!蠢!” 待宝相去了,孟建恨恨地盯着林氏看了一会:“蠢货!谁嫌弃你了!”真是气死了,他这六个子女,外头一堆事,家里一群人,上下一滂浆,他也要有嫌弃的时间好不好!最多他只是顾忌得多,少过问了一些。 林氏却梦见自己被赶回了翠微堂,夜里捣练活干完了,溜进小厨房去偷老夫人的藙辣油,涂在晚上藏在怀里的馒头上,咬上一口香得要命。忽然却被慈姑当场捉住,一巴掌打得馒头掉了,被揪着耳朵拎了回去,那一巴掌打得她手还怪疼的。可惜了那个馒头啊。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早九娘到了木樨院正屋里。四娘和七娘都不在。孟建却在正屋里榻上坐着。 程氏说:“你们三姐妹暂时在家歇两天,等养好手伤再去学里。” 九娘心里敞亮,行了礼就待告退。 孟建却咳了一声喊道:“阿妧,过来爹爹这里。” 程氏瞥了他一眼。九娘疑惑地挪过去:“爹爹?” 孟建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昨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九娘摇摇头:“还好。” 孟建顿了顿,又问:“手疼得厉害吗?昨晚怎么没吃饭?” 九娘更疑惑了:“还好,不怎么疼了。吃了。” 孟建看一眼她,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程氏却说:“阿妧,你身边的连翘犯了事,娘这里一时也补不上人。婆婆怜惜你,把她屋里的这位玉簪女使赐给你了,你们见一见罢。” 慈姑吃了一惊,难掩喜色。翠微堂有六位一等女使,这位玉簪,是替老夫人掌管文书的,现在竟赐给了九娘。 九娘转头看到一位穿粉色窄袖衫石青色长裙的女使,十五六岁的模样,端庄可亲,正含笑候在下首。 玉簪上前几步先对程氏行了礼,再对九娘行了主仆大礼,才起身笑着说:“玉簪能伺候小娘子,是奴的福气,要是奴有做得不好的,还请小娘子尽管责罚才是。” 九娘侧过身受了半礼,仰起小脸笑着说:“玉簪姐姐好。” 玉簪抿嘴笑了,又对程氏道:“娘子,老夫人让小娘子去翠微堂用早饭,正好也给陈衙内亲自道个谢。奴这就带小娘子过去了。” 程氏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也只笑着点头。 外头肩與早就等着九娘。九娘心中诧异,虽然她心知肚明,昨夜老夫人给她那三板子听着声音响脆,却绝对没有打四娘七娘打得重。这又是赐女使又接她去吃饭,是看在她还算懂事的份上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翠微堂的宴息厅里,老夫人正拉着陈太初的手在榻上说话。 九娘却身不由己地盯着那一桌子的碗盆碟盘看。香味阵阵传来,她赶紧咽了咽口水,上前给老夫人行礼,又对着陈太初行了谢礼。 老夫人将她拉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的左手,肿还是肿着,皮没破,油光发亮:“呦,婆婆看着,阿妧今日尽管吃这个油饼就够,给婆婆省个十几文钱。” 九娘小鼻子凑近闻了闻,认真地抬起脸:“婆婆!这个隔夜的,一点儿也不香。还是给阿妧吃个新鲜的吧。” 陈太初咳了两声,也没掩得住笑。一屋子的人都被这一老一小给逗得哈哈大笑。 桌上早摆了各色点心,看得出老夫人吃得精细,两样羹点是粉羹、群仙羹。配了四色包子。另有蒸饼油饼胡饼。中间放着煎鱼、白切羊肉、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六七样小菜,奶酪、羊奶俱全。另有小个儿馄饨三碗,旁边几个小碟子里却配了茱萸、花椒、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等辛辣调料,竟然还有一碟子藙(读毅字)辣油。 九娘忍着口水,笑着说:“姨娘说过婆婆爱吃甜也爱吃辣。” 老夫人一怔,摇着头笑:“阿林啊,当年就是翠微堂嘴最馋的,看到吃的就走不动路,她也爱吃辣,能吃辣。爱吃的人哪,都没什么心眼儿。” 陈太初好不容易绷住了脸,这话,用在九娘身上,把最后那个“没”改成“好多”,特别合适。 九娘瞪大眼睛一脸期盼说:“婆婆,我也想尝尝辣是什么味道。”来了孟府,她就没吃到过辣,嘴里总觉得没味道。以前举家初搬来京城,她带了多少辛辣料,还是架不住一家子都爱吃,没几个月就吃完了。外头买的又总觉得不如眉州的好。后来干脆自己在院子里种了茱萸、花椒和芥菜,一边打喷嚏一边磨花椒粉和芥辣末。到了重阳九月初九,她总会用一份茱萸同十份的猪油一起熬出极香极辣的藙辣油。苏瞻那时外放在杭州,写信来求“阿玞吾妻,厨下藙油见底,速救速救。” 老夫人笑着用象牙箸沾了点藙辣油,点在九娘迫不及待伸出来的小舌尖上。 陈太初实在忍俊不禁,转过头去肩膀微耸,这小丫头大眼睛吧嗒吧嗒,伸着尖尖小舌头,活像宫里四公主养的那番邦进贡来的巴儿狗。 翠微堂服侍的众人也都抿了嘴等着看笑话。六娘小时候也是好奇这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才沾了一口,竟然眼睛鼻子嘴巴都通红起来,哭得那个可怜。有那会看眼色的侍女,已经准备出去要冷水和帕子来给九娘擦眼泪。 却不想九娘沾了一口,咽了一大口的口水,笑眯眯地问:“婆婆我还要。” 老夫人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啊呀,这么多孙女儿,总算有一个能和我一起吃辣的了。快,玉簪给她也弄一碟子。” 屋里一片笑声。 九娘摸着鼓囊囊的小肚皮,重生以来从未吃得这么满意过,竟然忍不住连打了两个饱嗝,羞得她只能红了面皮,心里默念:我七岁,我七岁,我才七岁。 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放下茶盏指着她说:“这也是个上梁的猴儿,和你二哥一个样。” 待陈太初要走,老夫人又让贞娘递了礼单给他,只说是给他爹娘的。 陈太初欣然谢过,拍拍九娘的小脑袋,依礼拜别而去。 老夫人让九娘在榻前坐了,正色说:“阿妧,昨日婆婆打了你,冤枉不冤枉?” 九娘摇摇头:“是阿妧做错事了。我记住了。” 老夫人点点头:“你这次进了乙班,好多人会看着你。人家怎么看你,别放在心上。但你自己可要看好自己,千万别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也别给自己定什么大志向。什么才女的名头,咱们家用不着。你只管好好地听先生的话,做好自己的课业,别在意什么名次和甲班,更不许为了公主侍读的名头太过用力。像你六姐就好,没有甲班就没有甲班,该怎样就怎样,若是为了这个还要哭上几天,郁郁寡欢,婆婆肯定要骂的。这万事过了头,就太累。累了,就伤神伤身。这做孩子的,伤了自己,就是不孝不义。” 九娘心里一阵暖意,老夫人的说法极其新鲜,可细细思量,却也有道理。前世爹爹写信总是让她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做太多事。可她自己以前总是喜欢想,喜欢做,喜欢照顾好所有的人,料理好所有的事。她喜欢自己说出那些话时苏瞻的眼睛亮得惊人,笑得敞怀。她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和自己赌起了气,一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劲儿,果然就尽了。最后也果然,苦了她最在意的阿昉。 老夫人看着她眼里含了两泡泪,就挂挂她的小鼻子笑:“婆婆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中午让玉簪多给你些花椒油,拌在面里,看你敢不敢吃。” 九娘顿时呛了一下,咳嗽连连。又笑倒了翠微堂一众人。 *** 过了两日,就是初八,四娘十岁生辰。因习俗是家中有尊长在,小辈不做庆贺。程氏按例赏了阮氏一些尺头,一根银钗,给四娘置备了两身新衣裳,一根金钗。各房也按例送了贺礼来。 待夜里众人请过安都退了。九娘看着榻上捧着茶盏的孟建,心底暗叹一口气,她思虑了好些天,希望孟建能领会她的意思。 九娘忽地问:“爹爹,你什么时候去宰相舅舅家?” 孟建也不在意:“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九娘眨眨眼睛:“哦,我想起清明那天在庙里,苏家的哥哥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程氏一惊:“啊?阿昉?他同你说了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过去这么多天才想起来!” 九娘歪了小脑袋做沉思状。 孟建搁下茶盏,朝她招手:“别急,过来爹爹这里,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九娘走近两步,慢吞吞地说:“苏家哥哥说,他娘亲家里没人了,留下的什么田啊屋子啊钱啊还有什么书院都没人管,他爹爹为这个发愁呢。他还说他做儿子的,不能替爹爹分忧很难过。” 孟建和程氏对视一眼,柔声道:“好孩子,他还说什么了?” 九娘歪着头想了想:“还说他一眼就看出我为什么是饿坏了——” 程氏一愣,随即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了,下回去表舅家里可别总盯着吃的。你先去睡吧。明日你们几个就回学堂了。记得听先生话,别和姐姐们闹别扭,散了学一起回来,记住了?” 九娘屈了屈膝,带着慈姑和玉簪告退。林氏却在半路上候着她,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留在屋里那么久?郎君和娘子说你什么了吗?”她自从那天对孟建闹了一场,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看着却没什么动静,更加坐立不安。一看到九娘还没出来,不由得格外紧张,问东问西。九娘吃不消她啰嗦,只能安慰她一番,把她打发去十一郎屋里去了。 进了听香阁,就见阮氏正和四娘在花厅里说话,四娘脸上还带着泪。见了九娘,阮氏赶紧站了起来行礼,又递了一样物事过来,竟是那个折腾来折腾去换了好多手的金镯子。 阮氏一脸诚意:“多谢九娘有心,可四娘说了,这个镯子,是舅母特地送你的,她万万不能收。姨娘见识浅薄,你别放在心上。”四娘只默默低了头,也不言语。 九娘吃不准阮氏要做什么,只能示意玉簪先收起来,笑着说:“那我改日再补一份礼给四姐。” 回东暖阁时,九娘却留意到四娘手边搁着的那只瘿木梳妆匣,该是阮氏私下送来的。 那匣子看着黑底金漆缠枝纹样式很简单。可这样的梳妆匣,她前世也有一个。那匣子底下当有个“俞记箱匣,名家驰誉”的铭记。匣子里面配置了玳瑁梳、玉剔帚、玉缸、玉盒等梳具,样式取秦汉古旧之风,件件古朴,整套要卖百贯钱。当年苏瞻买来送给她,笑着说两个月俸禄换了一只匣子,以后可得允许他替娘子梳妆插簪了。结果她嫌他梳得头皮疼又挽不起像样的发髻,被他折腾了几日,特地也去了俞家箱匣铺,买了一件豆瓣楠的文具匣送给苏瞻,笑着说偷了嫁妆换了一只匣子,一匣换一匣,以后郎君可得放过她的头发了。气得苏瞻直跳脚。 现在换了十七娘,恐怕梳得再疼,也会笑着忍着吧。将夫君视为天,她王妋从来没做到。 蓦然,九娘想到,阮氏和林氏一样,一个月不过两贯钱的月钱,她哪里来的钱,给四娘置办俞记的梳妆匣? 第二十一章 初春的夜风都熏染着慵懒的味道。隋炀帝时开掘的通济渠贯穿汴梁,时称汴河。上有桥梁一十三座,四大水门。 汴河上有州桥夜市。三更梆子敲过,从州桥南直到朱雀门,一直到龙津桥,都依旧熙熙攘攘,车马阗拥,热闹非凡。一个身穿玄色窄袖短衣长裤,打着绑腿,穿着一双蒲鞋,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和一顶竹笠,头戴玄色额儿的年轻壮汉,从王家水饭出来,同几个皂衣短衫的汉子道了别,朝御街方向而行。 他手里提了一个油纸包,因身上的大背囊挤到旁人,不住地道歉。 隔壁曹家从食的掌柜娘子眼睛一亮:“高大郎回来了?” 那高大郎笑着唱了个偌:“曹娘子安好。” 曹娘子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笑道:“还是鳝鱼包子?” 那高大郎的魁梧背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一路向北,沿着御街一侧直到了宣德楼,朝东面的右掖门而去,沿路值夜的禁军,大多和他相熟,纷纷艳羡他手里的鹿家鳝鱼包子。 此时,皇城东南角的右掖门和北廊之间的两府八位依然灯火通明。 这里是成宗朝营造的第一批官邸,也是至今唯一的官邸。里面住着门下、中书两府的八位相公。称作两府八位,既解决了相公们僦舍而居的困难,也方便相公们处理加急公文,更避免了省吏送文件去相公私宅呈押而泄漏机密的可能。 苏瞻虽然三年前升做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拜了次相,却是刚刚搬入两府八位不久。原先苏家在百家巷里租的房舍,依旧还保留着。 官邸书房中,苏瞻和幕僚们正在商议今日政事,刚刚议完,几个幕僚笑着说即将旬休,该让相公请客去吃顿好的。外面小吏来报:“小高大人回来了。” 众幕僚们识趣地起身告退。少顷外头已经听见高大郎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声音爽朗热情。 苏瞻揉了揉眉心。高似大步垮了进来,风尘仆仆。 苏瞻打开高似递上的文件,仔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问:“赵昪眼下怎么样?还稳得住吗?” 高似笑着说:“赵大人十分地稳妥,杭州城也刚刚稳妥,小的回来时,米价刚刚落回来,难民也已经安置好了。湖广两地的米还在源源不断进浙。赵大人也依旧十分地猖狂,还和小的说,当年相公您因罪入狱,出来后就跨过别人几十年也跨不过去的坎儿,进了中书省。他要是也因此坐个牢,说不定也能来两府混个好位子。还说他好几年没吃上相公做的菜,想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苏瞻失笑:“这个赵昪!御史台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大人那边的人比小的早了三天回京,恐怕没几天就要弹劾赵大人了。” 苏瞻垂目低笑:“张子厚这么多年,还不死心。他当年想踩着我进中书省,如今这是要踩着赵昪进门下省呢。” 高似顿了顿,敛目低声说:“清明那日,张大人又去了开宝寺,给先夫人添了一盏长明灯。” 苏瞻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随他去罢。” 高似不语。苏瞻抬起头:“怎么?他还做了什么好事?” “张大人——” “说吧。”苏瞻扬了扬眉,高似并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 高似低了头:“钱五留了信给小的,说张大人前些时买了个婢女,却没入府,把人安置在百家巷的李家正店——” 苏瞻沉吟不语。 高似硬着头皮说:“钱五看着有点眼熟,就顺手在开封府查了身契,是从幽州买来的,名叫王——晚词。” 苏瞻手上一停,半晌后却笑了一声:“是我家原来那个晚词?” 高似头更低了:“钱五说特地查了牙行的契约底单,是先夫人身边的那位女使,现在是贱籍。” 房内一片死寂。高似只觉得上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头顶心,背上慢慢沁出一层汗来。 苏瞻又笑了,喃喃道:“张子厚,张子厚!张子厚......” 高似只觉得他的笑声里渗着说不出的冰冷。 良久,苏瞻吁出一口气:“他这是疑心上我了,要跟我不死不休呢。先不管他便是。孟家的事可查出眉目了?” 高似点了点头,递上一叠子案卷:“相公上次疑心孟家出了事。钱五他们就去查了,眼下查到的,就是孟三亏空了十万余贯,大概连着程娘子的嫁妆也在里头,都折在那年香药引一案里了。” 苏瞻一怔:“孟叔常当年竟然也买了香药引?”他仔细翻看手中的案卷。越看越心惊,怪不得那个胖嘟嘟的小娘子不经意地说出家中日常竟然拮据到那个地步了。 高似看着苏瞻皱起眉头,上前一步禀告:“当年好几十位重金买香药引和犀象引的,都是通过一个诨号叫做万事通的中人。这人当年和户部、工部还有三司里的不少大人来往甚密,他一贯做中人,名声也算可靠。后来买钞场平了香药引。这人还卖了祖屋,出面替些走投无路的商贾收了许多香药引犀象引。街坊里提到他,也都竖个大拇指称他有义气。只是来年在南通巷,有大商贾一口气抛出市面上过半的香药引和犀象引,虽然不曾露面,但钱五去查了交引底单,应该就是他,算下来所赚逾三千万贯。只是南通巷素来认引不认人,没什么人留心到此人身上。” 苏瞻想了想:“当年香药引案,牵连甚广,买钞场入狱官员多达七个。三司的盐铁副使、度支副使都换了人。甚至后来改制时废除了三司,将盐铁、度支和户都拨回工部和户部管辖,现在看来,这小小的香药引案,很有意思。那万事通现在人呢?” 高似道:“钱五说,那万事通是香药引案两年后忽然举家迁往泉州的。但他去泉州时,还带走了三户人家,不是部曲也不是奴婢,都算他家的客户。钱五查了当时的户籍和路引,有一家倒和孟家有些干系。” 苏瞻一抬眉头。高似回道:“那家客户男丁姓阮,查看丁帐和租税薄,只有他一个男丁,看不出什么。结果从他家以前坊郭户的记录上,才发现这家应该就是程娘子房里妾侍,阮氏的哥哥一家。”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 高似继续道:“钱五亲自领了中书省和刑部的帖子,去了泉州。泉州的事,恐怕要等他月底回来才知道。” 书房中静悄悄的,只有那笃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 门口的小厮提了声音:“禀告郎君:外头小钱大人有急信送来给小高大人。” 高似出去收了信,拆开看了,递给苏瞻:“钱五手下的人来报,今日俞记箱匣往孟府三房送了一只梳妆匣。瘿木黑底金漆缠枝纹的。俞记那边查探了,三百贯,付的交子,伙计只记得是位带了帷帽的娘子买的。” 那笃笃笃的声音骤停。 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汴河两侧的垂柳也渐渐看得出妖娆的翠绿。 苏瞻依然一个人静坐在书房中。茶刚刚换过热的,书案上的鳝鱼包子已经凉了,散发出些腥味。 瘿木黑底金漆缠枝纹的俞记梳妆匣,当年他买的时候,一百五十贯。如今,要三百贯了。那匣子,阿昉收得好好的,日后留给他的娘子梳妆吧。阿昉心细手巧,必然不会像他那般笨拙无措,总是让她疼得眼泪直掉。 芳魂已渺,徒留惘然。 五更梆子沿着右掖门敲了过去,这时候,门桥市井都开了,早市已经开始忙碌。上朝的官员们已经上了马,往东华门而来。 苏瞻合上眼,将手中一块碎了的双鱼玉坠放回匣子里,叹了口气,喊了一声:“来人,更衣。” *** 早市的观音院门口叫卖声此起彼伏。孟家的牛车,缓慢地停停走走。 六娘掀开车帘,笑着说:“九妹那天就是坐在这里被陈家表哥捡到了?” 九娘点点头。 “真是可惜,你看那家凌家馄饨,可是汴京城最好吃的馄饨!下次我们禀告了婆婆,一起来吃好不好?”六娘笑眯眯指给她看。 九娘笑眯眯点头,是啊,真好吃。牛车慢腾腾地挪过去。九娘看着凌娘子将那白白胖胖的馄饨撒下到水里煮熟了,竹篱捞出来,干净利落地一上一下甩三回,沥了水。旁边那白瓷青边大碗里,早盛满一碗用长长的猪筒骨、鸡架、鳝骨一直熬啊熬出来的清汤。白胖馄饨们往里一躺,上头撒一把碧绿葱叶,还有炸得金黄的蒜茸茸,热气腾腾地,被端到了后面的小矮桌上。一碗一碗又一碗。 九娘咕噜噜咽了口唾液。 七娘冷哼了一声:“就知道吃!那馄饨有什么好吃的,里头尽是些野菜,会塞在我牙缝里,难受得要死。” 四娘点头:“我也觉得是,还是我们家的鸡汤馄饨更好吃,里头包着虾仁,鲜甜之极。比这种市井小吃不知道胜出多少。九妹在这吃食上,还是要好好跟七妹学学。” 六娘摇摇头:“诗经还分风雅颂。这民间的东西也有民间的好。四姐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我就是跟着婆婆来吃的。婆婆说了,连太后都喜爱凌家馄饨呢,还夸奖她家馄饨里的野草独具风味,让人有踏青之意,如沐春风呢。” 九娘却凑过去盯着七娘的牙齿:“七姐?你是不是牙缝有些宽稀?慈姑说过,刚长出来的牙,如果隔得远了,每晚用手把它俩靠靠拢,一两个月它们肯定就能挨得紧紧的。” 苏昉出牙的时候门牙间有缝,她请教了一位老大夫,大夫说现在根基不稳,可以人力调治。她坚持捏了两个月,真的捏好了。 七娘赶紧躲开她的手:“脏死了!谁要把手伸到嘴里啊!你真是!” 六娘却很好奇:“真的吗?慈姑懂得可多了呢。你看看我的,我这边上的牙刚出,还能再靠拢些吗?吃饭时总有肉丝会卡在里头,难受死了。” 九娘认真地拨了一拨,看看那牙才出了一大半,叠在左边牙前头,离右边的牙老远,点点头:“肯定能,六姐你夜里漱了口,让乳母替你这样拨个一刻钟。” 四娘和七娘也凑过来看,既觉得离谱又觉得好笑。这车里倒热闹起来。 第二十二章 孟家四姐妹一踏入课舍。原本闹哄哄的乙班课舍瞬间静了下来,又瞬间恢复如常。 小娘子们纷纷上前,问候六娘的身子。张蕊珠牵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几天不来,瘦了好多。中午你的女使可省心了,不用帮你吃饭了。” 小娘子们哄笑起来,又围着六娘问她寒食节都去哪里玩了。 四娘和七娘看了又看,实在无人理睬她们,也插不进话,没几下,两个人竟被挤了出来,看着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有问有答,又笑又闹。两人只能郁郁地去到自己座位上。抬头一看,那矮胖小人儿早已经坐好,连书袋里的文具都已一一摆放好了。 这个不上心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别人不理你有多难过吗?她根本不知道,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你,你有多难熬。真笨!七娘想起昨夜娘再三叮嘱自己的话,看了人群一眼,咬了咬唇,低下头翻开书本。 女学的舍监娘子看到来用饭的孟家四姐妹时,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她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姐妹间打成一团的。 七娘看到舍监娘子的脸色,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六娘进去了。 舍监娘子竖着耳朵,总算这顿饭太太平平地用完了。女使们捧着空了的餐盘鱼贯而出,又各自泡好茶汤送进去。屋里的小娘子们也开始叽叽喳喳了。 张蕊珠关切地问九娘:“小九娘,那天散学,你和你四姐七姐走散了,后来没事吧?” 刚起来的叽喳声又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九娘。 站在九娘身边的玉簪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刚要上前,九娘已抬起头来说:“谢谢张姐姐关心,可我没有和姐姐们走散啊。” 四娘七娘和六娘都一呆。 张蕊珠面露讶色:“那天她们找了你许久,也没找到,我后来才知道丙班的那位小娘子指错了人,那是她们追到你了吗?” 九娘笑道:“我听见姐姐们在问你了。那天我有些生气,就想着作弄姐姐们,早早地装作如厕,其实是跑出去藏在车里的案几下头。后来猛地跳出来,她们果然被我吓了一大跳。” 张蕊珠面色怪异,看向四娘和七娘。七娘眨了眨眼睛:“嗯,这个坏——蛋!吓——吓死我了。”四娘已经反应过来,笑着说:“是,我也被吓了一大跳。我家九娘最最调皮了,其实我们三个最亲近不过,在家也是这么没规矩闹来闹去的。让大家见笑了。” 一屋子小娘子们除了六娘,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吓死人了,走散了?还了得? 九娘眨眨眼:“唉!谁知道七姐因为新褙子被我抹脏了,她小气得很,回去告了我一大状。娘一生气,把连翘都换了呢,说以后让玉簪姐姐好好管着我,不许我再调皮,还因为我躲藏起来害得姐姐们担心,打了我三戒尺。”她伸出肥嘟嘟小手:“张姐姐,谢谢你那么晚还送御药来,七姐都给我擦了,不过,恐怕外头的人都以为你送药是给我七姐用的。” 她对着七娘做了个鬼脸:“七姐,你替我担了个调皮捣蛋的名声,我就不怪你害我挨板子啦。” 张蕊珠笑了笑:“看着你这么乖巧可爱,原来这么调皮。那药有用就好。” 六娘过来,拢着九娘的小肩膀说:“连我家婆婆都说九娘像我二哥,是猴儿一样的性子呢。也就是七娘还总是和她较真,两个人总爱吵吵闹闹的。可兄弟姐妹之间,如果太有礼了,也很无趣吧。” 小娘子们不由得点点头。六娘捂了嘴笑:“你们可不能对外说哦。今年元宵节,婆婆带我去慈宁殿,结果那天六皇子竟然追着四皇子和五皇子打,两位皇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地逃来慈宁殿哭诉呢,只因为他们弄坏了六皇子自己做的一个灯笼!” 小娘子们不由得惊叹起来。九娘也好奇地仰起脸等着下文。 六娘看了看大家,笑着说:“太后气得啊,直说六皇子顽劣,要狠狠地打上几板子才是。可你们猜官家怎么说的?” 众人屏息摇头。九娘却无声地笑了,她前世虽和今上没见过几次,却知道那是位最通情达理心肠柔软的。 六娘说:“官家说啊,这天家骨肉,需先是骨肉,再是天家。六郎这样做,是真当他们是哥哥,心里亲近着呢。” 小娘子们都发出了“哇——”的叹声,纷纷赞颂官家真是天子仁德,见识非凡。 六娘笑道:“最后啊,官家只让六皇子给哥哥们做两个灯笼就算了,反而训斥四皇子五皇子擅自损毁他人财物,行为不当,罚了他们一个月的俸禄给六皇子做补偿呢。” 四娘和七娘不免也都露出神往之色。她们从来没有机会进过宫,更别说像六娘这样,一年总有几次要觐见太后,甚至遇到官家、圣人,还有那些年轻英俊的皇子们和高贵美丽的公主们。 六娘亲热地挽过七娘:“所以啊,我家的姐妹们,倒是学了六皇子的风范,骨肉之间,纵有打闹,可心里亲近着呢。” 七娘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自己平时欺负小胖妞,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亲妹妹才下得了手吧,要是她是二房的长房的,她可懒得理! 张蕊珠含着笑说:“原来是这样,六娘你说得这么精彩,简直比那瓦子里的说书人还要胜上一筹!听得我这心啊,吊起来,噗通又落了地。听说六皇子酷似他母妃陈婕妤,真是好奇一个人怎么美才能美到那个程度呢?” 六娘收了笑容:“姐姐请慎言,这就不是我们能妄想和非议的了。” 张蕊珠面上一红,点头道:“是,蕊珠失礼,受教了。” 庑廊下钟声再起。最后剩下的四姐妹面面相觑。六娘长长吁了口气:“多亏了九妹了。” 九娘清脆的声音落在地面:“六姐,张姐姐是故意那样问我的吗?” 四娘六娘和七娘都一愣。七娘摇头:“才不会,胡说。张姐姐人最好了,她就是关心你而已。” 四娘低了头不语。六娘牵了九娘的手:“不管别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说的总没错,我们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脚,小声说:“其实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诉我的,那天元宵节进宫后我只待在偏殿吃点心,什么也不知道。” 她看着三个姐妹傻了的脸,笑着说:“婆婆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呢,我哪里会说这许多话。”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赵栩一脸痞相横眉竖目追着人打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再回到乙班课舍里,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又恢复了对四娘七娘的亲热,连带着也对九娘亲近起来。 *** 初十这日,酉时差一刻,孟建骑着马,带着两个小厮,进了东华门边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来还是荣国夫人大殓那天。阿程是苏瞻嫡亲的舅家表妹,三房却连张丧帖都没收到,阿程坚持跟着长房来吊唁。苏瞻竟当没看见他们似的。想想也真是恼火,苏程二族虽然绝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应该给孟家些许面子。好在今日终于能理直气壮地登门了,不是自己求来的,可是宰相大人亲口邀请的。 角门的门子一听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进去:“郎君交待过的,孟大人里面请。” 书房中苏瞻一边写字,一边和苏昉谈论课业:“先帝时,杨相公把国子监的诗词课业全都取消,是因为他认为诗词歌赋华而不实。现如今,翰林院上书了好几回,中书省也议了许久。你还有两年就要入太学,你来说说这诗赋要不要列入科举考试内。” 苏昉两岁识字,四岁作诗,如今在国子监读了四年,听了苏瞻的问话,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后答道:“儿子认为,应该恢复诗赋课业,但要作为科举内容,恐怕有待斟酌。” 苏瞻手上一顿,搁下笔,坐了下来。他抬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神色却沉静,他这几年很少看见阿昉笑,他笑起来其实更好看,眉眼弯弯,灵动活泼,肖似他母亲。 “哦?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爹爹请恕儿子放肆了。现在小学授课都以《三经新义》为准。科举进士,以策论和经义为题。但儿子记得母亲曾说过,取士之道,当先德行后才学。诗词歌赋虽然华而不实,却看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莲豪爽狂放,难以恪守规矩必然仕途艰难。李后主柔弱多愁,无坚韧守业之心。正如杨相公诗词精巧凝练,却也有孤独清高之意,所以政见上少有回转的余地。但如果将诗赋又列入科举,一来恐怕朝廷朝令夕改,会招来非议,二来对这几十年没学过诗词歌赋的学子,会不会很不公平?还有武举恐怕也会举步维艰。”苏昉年纪虽小,却娓娓道来,语气平缓,不急不躁。 书房里一片寂静。苏瞻点点头,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你说的很有道理,在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孩子,受他母亲影响至深,从来没有人云亦云唯唯诺诺过。但也一样固执己见,多思多想。 苏昉的眼神落在书案后,这个丰神俊秀正当盛年的一国宰相,是他的父亲。父亲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他看得出。然而他并无丝毫欣喜,似乎苏瞻的肯定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他其实知道爹爹不太喜欢他总是提起母亲,可,他,到底不愿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没有人记得母亲了。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着书案,沉吟片刻后说:“你在国子监读了这几年,我看今年的几位小学博士,教学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面看看,历练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过云阁,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让你去孟家族学里读个一两年,再考太学。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几个孩子品性都不错,你也能结识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觉得怎么样?”说完才觉得最后那句是他母亲的口头禅。 苏昉一怔,随即恭身答道:“孩儿谨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面的先生们是怎么授课的。孟家有位唤作彦卿的郎君,十三岁进了太学。儿子拜读过这位学兄的文章,璧坐玑驰,辞无所假,阿昉远远不如他。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孟氏族学肯定有过人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两年儿子看太学里,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们大多只是挂了名,极少前来听课。可小学里,却日日满员,许多学生只能站着听课,十分可惜。” 苏瞻点点头:“这个倒是由来已久的弊病。吕祭酒和几位太学博士们也都上了书,礼部还在议。你身在小学,能观察到太学,一叶知秋见微知著,都是好事。但切记谨言慎行才是。” 苏昉应了声是。外面小厮来报孟大人到了。 “你也见一见表姑父,日后少不了要劳烦他的。”苏瞻让请孟建进来。 孟建虽然心里有了谱,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进了门就要行礼,苏瞻一把扶住:“叔常无需多礼,大郎来见过你表姑父。” 苏昉上前行了礼,他儿时跟着母亲去过几次孟家,无非是道喜祝寿,并没和孟家的郎君们见过几回,现在看到这个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这样的人,按母亲说的,无大才可用,也无什么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动嘴的地方,只能放在动手的地方。 苏瞻先将打算让苏昉去孟氏族学附学的事一说,孟建大喜:“大郎四岁能诗,六岁作赋,有神童之名,能来我孟家上学,是我孟家的荣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说了,肯定好好安排。” 苏瞻淡然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们做长辈的,别太宠他,只当他一个普通附学的学生就是,能让他去过云楼看一看书,已经是优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资质,过云楼任他翻阅抄写。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来,他肯定高兴。”他一转念,又说:“表哥,我在家里准备好客房小厮,大郎若看书晚了,干脆就留住在家里,还省了来去的时间。” 苏昉上前道了谢,才想起来,那个胖乎乎的小九娘,原来是这个姑父的女儿,竟然一天只给她吃两餐,顿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门,庑廊下正好遇到王璎提着食篮,带着几个侍女过来。苏昉淡淡地行了个礼:“姨母安好。” 王璎脸上一僵,只轻声说:“阿昉,我让人把汤水送到你房里了,你读书辛苦,记得也补一补。” 苏昉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作了个揖:“多谢姨母关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璎看着苏昉的背影,咬了咬唇,这么久了,在这个家里他始终不肯称自己母亲,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总说不要逼他。真是!她转身正待要敲门。门口的小厮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请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时不见人。” 我难道也是这类不见的“人”吗?王璎一怔:“我也不能进吗?” 小厮敛目垂首,却不让开:“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违背。”心里却犯嘀咕:您是夫人没错,上个月小的放您进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么惹恼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现在屁股还疼着呢。 王璎侧耳听听,书房里无人出声。她扬起下巴,吸了口气,转身道:“我们回去罢。”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提篮,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微颤的手。 *** 苏昉回到自己房里,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小厮们一个也不在屋里。 苏昉看到桌上那盅汤水,坐了下来揭开盖子看了眼,皱眉问:“燕姑姑,这个怎么还留着?” 燕氏上来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来了。” 苏昉一愣,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没信儿也没事,毕竟已经快三年了,当年的人事早已变迁,查起来肯定不会顺遂。倒是辛苦哥哥总是在外奔波,过年都不曾回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个明白,问个清楚,连累哥哥受苦了。” 燕氏忍着泪摇头:“不,他心甘情愿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来的,就算不是为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个清楚,不能让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她哽咽起来:“老天保佑,这次总算找到人了,有信儿,有信儿了。” 苏昉的手一紧,竟然不敢开口问,耳朵嗡嗡地响起来,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来,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着泪轻轻拍着他,等他平复。 三年前,他才八岁,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没了娘。他的娘,什么都会,每天笑盈盈,她在哪里,哪里就光堂明亮。 娘没了的那夜。爹爹亲自拿了娘的上衣,牵着他的手爬上屋顶,面朝北大喊三声:“阿玞归来!阿玞归来!阿玞归来!”他跟着哑着嗓子喊了十几遍“娘你回来!”可娘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亲手给他换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发赤脚,亲手给娘洗头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他记得娘以前总是笑眯眯地拿着小银剪给他剪脚趾甲,刮着他的鼻子说:“有力长发,无力才长甲,看来阿昉最近读书太累了,指甲这么长,要多吃两碗饭早些睡多练练射箭哦。”可他找不到娘有什么指甲能剪的,那娘应该是有力气才对,为什么会死呢。 他还记得爹爹那夜把自己脖颈里挂的双鱼玉坠亲手放到娘的口里,替娘换上新衣服。那件红色的妆花褙子,是娘病里订做的,好看得很。 他边哭边跟着爹爹折绢帛,看着爹爹折出一个人的样子来,左边写了娘的生辰,右边写了娘的忌辰,让他放在灵座前头。他又怕又累又困,可撑着看爹爹写了一夜的丧帖。一张一张又一张,他不想睡也不肯睡,却还是睡过去了。 可是,娘大殓那天,他跪了一夜,想去帐幔后头找晚词姐姐要些水喝。风一吹,他却看见另一边被风掀起的帐幔后头,爹爹低头背对着他坐着,一身素服的姨母侧身递给爹爹一碗汤水,似乎还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虽然才八岁,可竟然看得出姨母脸上有一种藏也藏不住的高兴。为什么娘死了,姨母还会高兴?他看不到背对他坐着的爹爹是什么神情,只看到他慢慢接过了汤水。 风一歇,那帐幔坠了下来。他回到娘的灵前,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娘前些时忽然对爹爹那么冷淡。等出殡回来,他就发现娘房里的晚诗晚词姐姐都不见了。 有些事,堵在他心里,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个月,一年。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诉他,给娘守完三年孝后要娶姨母,好有个母亲继续照顾他,让他安心好好读书。他总是无法不去想,娘,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和姨母有干系吗?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同燕姑说了,才知道燕姑竟然和他想的一样。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疑心娘的死因。 等他耳朵里好不容易宁静下来,才听燕姑说道:“晚词和晚诗她们当年出了府,不知为何就被判成贱籍,贱卖去了大名府,后来又被卖去蓟州。你哥哥找到的时候,两个人都被卖到幽州了。只是你哥哥晚到了十多天,晚词刚被人买走。晚诗那孩子早得了肺痨,话都说不出,看着你哥哥只知道哭着摇头。”她哽咽着说:“大郎你要问的话,你哥哥都替你问了。” 苏昉盯着她,手里渗出了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外来。 *** 九娘这夜一直在等孟建回来,让慈姑小心翼翼地去打探了好几回。 直到亥正,慈姑才回房,告诉她郎君回来了,挺高兴的,还让厨房备了酒菜送去正屋。九娘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只要这世这对便宜爹娘不要太愚笨,不太贪心,想来应该事成了,对他们也只有好处。苏瞻那人,最恨裙带关系。宫里吴贤妃想替爹爹想争个节度使的虚名,最后卡在当时还是中书舍人的苏瞻手里,就是不给用印。官家明示暗示了多少回都给他驳回去了,贤妃找太后哭。还被太后申斥了一顿。 玉簪服侍她上了榻,刚躺下,林氏神秘兮兮地来了,一进门就让九娘把值夜的玉簪遣去外间。 九娘吓了一跳:“姨娘?怎么了?” 林氏忸怩了一下:“你先别生气,我——我刚才去了你上次带我偷听的后罩房那里。听了些事,想着快点来告诉你。不然过了夜我肯定不记得了。” 九娘一愣,噗嗤笑出声来,她听宝相说了那夜林氏没喝酒就壮胆,大闹东小院的事,约莫后来孟建不了了之,没怎么着她,倒养肥了她的胆子。赶紧说她:“姨娘竟然敢一个人跑去听壁角?被捉住可怎么办?” 林氏瞪了眼:“宝相替我守着呢,值夜的婆子还没来,我们就赶紧走了。宝相可真聪明,她还放了一个耳铛在池塘边,说万一被人撞见了,就说是去找耳铛的。” 九娘咦了一声,没想到宝相倒是个有急智的。 林氏这才说:“你爹爹说他要去眉州了,还很高兴地说宰相大人夸他很有字纸之名?” 九娘一愣:“自知之明?” 林氏点头:“对,是这个自织来着。” 九娘掩住了嘴,话是贬还是褒,那位傻爹爹也听不出来。 林氏想了想:“然后你爹爹就和娘子说起了你那位先头的表舅母。娘子说她娘去了才半年,她爹爹就也去了。唉。原来她也早早没了爹娘,也那么可怜。” 九娘抿了唇,眼神黯淡下来。前世里那短短一年间,她先痛失孩子,再痛失娘亲,待回到蜀地,爹爹已经病倒不起三个月有余,还一直瞒着不让她知道。族里的长辈们再三要爹爹过继一个郎君继承长房的香火。可爹爹执意不肯,捧着《户绝资产》说,出嫁女按律可继承家产,硬是托了他在府衙做主簿的好友,立了文书,指明把长房的田产房屋甚至中岩学院都留给她。又强撑着写信给苏瞻,告诉他一切情形。爹爹临走时,牵着她的手笑着说:“你娘这下不孤单了。她胆子小,埋在地下怕得要死。就是爹爹对不起阿玞了。阿玞要好好的,要待自己好一些。爹娘会一起保佑你的。” 林氏低声说:“我听你爹爹说啊,你表舅舅把那位表舅母的嫁妆都交给他打理了。还说你那个什么苏家的表哥要到我们孟家的学堂里进学。真是奇怪。” 九娘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僵僵的:“姨娘!你再说一遍,我苏家的表哥要什么?” 林氏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给你那个好看的碗的表哥,姓苏的表哥就只有他吧?说是要来族学进学。你说这宰相家的东阁,怎么会来咱们家进学呢,奇怪不奇怪?姨娘弄不懂,反正告诉你总没错。” 九娘一下子睡意全消。阿昉要来孟氏族学附学?虽然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于什么原因,可就是说阿昉就要离自己很近很近了?甚至天天都有机会能看到? 九娘心花怒放,小手心里全是汗,小脸也红扑扑起来。林氏摸了摸她额头,吓了一跳:“啊呀,怎么突然发起热来了?是姨娘害你着凉了吗?” 九娘笑着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姨娘,你下次别再去偷听了,给捉住的话,你可惨了。” 林氏捏捏她的手:“没事,我想明白了,大不了被赶回翠微堂捣练一辈子。反正你和十一郎不是能来翠微堂吗?我不怕。”她看看九娘认真的小脸,点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去了。反正也不会有你和十一郎的什么好事。” 林氏走后,玉簪倒了杯茶进来,九娘喝完竟然出了一身汗。慈姑看着她一脸笑容,忍不住问她:“林姨娘这是送了金豆子来给你了?高兴成这样?” 九娘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榻上滚来滚去,哈哈地笑:“比金豆子还金呢!姨娘真好!”老天爷真有眼,竟把阿昉送到自己身边来了。 九娘被按倒在榻上不许动。慈姑没好气地说:“你姨娘啊,自作聪明,要不是我勾着那值夜婆子说了半天话,就她那头上亮闪闪的银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躲在那里似的。宝相那丫头也是,找东西半夜不带灯笼,黑灯瞎火骗谁呢!” 九娘笑得更厉害了,抱着慈姑不放:“慈姑,你真好,你真厉害,我真开心啊。” 这个春夜,真是温柔。 *** 九娘日日经过族学北角门总忍不住掀开车帘望上一望,那些熙熙攘攘的小郎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阿昉。又数着手指等孟彦弼休沐好去大相国寺,幸好孟彦弼早早就请示了老夫人替她在学里请好了假。 七娘笑话她:“去个大相国寺,就开心成这样。二哥年年都带着我们去玩上几次。没什么意思,人多得很,这里也不许去,那里也不许去,恨不得把我们串成一溜小粽子提在手里。”这个四娘也很有体会:“大三门上都是猫啊狗啊鸟的,气味也难闻。我不喜欢去。还是三月去金明池游琼林苑那才叫好地方。到时候九妹你别高兴得夜夜睡不着。” 九娘笑得更开心,你们都不去才好啊。 六娘看她这么高兴,就说:“你别理七娘,好好去玩就是,回来缺的课业,我帮你补上。” 七娘鼻子里哼一声,不理会她们。 到了十七这日,用了晚饭,翠微堂来了个婆子,说老夫人唤九娘去查课业。 七娘幸灾乐祸:“谁要你明日出去玩耍,婆婆肯定要让你再写十张大字。” 九娘带着玉簪和慈姑,跟着那婆子,过了积翠园。那婆子却顺着垂花门朝北面的抄手游廊去,笑眯眯地说:“小娘子别怪罪老婆子,是二郎逼了老奴来请你去修竹苑看什么宝贝的。” 外院的修竹苑,是各房孙辈小郎君们居住之地。 九娘抿嘴笑了,带着慈姑和玉簪,跟着婆子到了孟彦弼屋里。一看,陈太初也在。 九娘行了礼,好奇地问:“二哥有什么好宝贝给我看?”彦弼却让陈太初招呼九娘,自己出去安排小厮们到角门去搬箱子。 九娘头一回看到学武少年郎的房间,十分好奇,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四处转悠起来。陈太初跟着这圆滚滚却装作一派大人模样的小丫头,只觉得随时都要笑出声来。 这正屋里外间一张圆桌配四张靠背椅。墙上挂着弓箭,朴刀、□□和宝剑。博古架上乱糟糟堆放着众多玩意儿。 陈太初笑着告诉九娘,那上头竟有不少是他们儿时在大相国寺淘来的物事,连五六年前京中流行的苏郎款式的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都还在,还有几幅李成画的山水插在博古架边上的敞口落地瓶里。 旁边地上一摞子楠木箱子,最上头的盖子还开着,露着一个也开着盖的黑漆小箱子。九娘上前踮起脚尖一瞧,里面却整齐放着一排韘,有个位子空着。 陈太初低头一看笑了:“九妹大概没见过,这是射箭用的,开弓时套在右手拇指上,免得被弓弦伤了手。二哥这些我也有一套一样的,都是我爹爹从西夏带回来的。你摸摸,这两个是玉的,这两个是鹿角的,这些个是象骨的,还有这个,是二哥小时候用的硬木的。空着的那个肯定是他戴在手上了,那个最好,是虎骨的。我也爱用那个。” 九娘踮起脚去摸,一脸艳羡。阿昉幼时学射箭,她为了找童子合适的骨韘,跑了多少家作坊,内衬的皮,还是苏瞻自己选的。可陈青倒好,儿子侄子,一人十个,真是——唉,人比人,气死人。 九娘又转到里间去瞧。那花梨木旧长条书案上的一本书,翻开了一半,上头还有画儿。九娘伸手拿下一看,却是汴京城当下流传的话本子《白蛇传》。 陈太初赶紧从她手里抽出来:“小娘子不能看这些。”他将那话本子合上,心里暗暗发笑。这位表哥从小就大大咧咧,什么事都要尝一尝试一试,吃了多少板子。现在还是这么毛糙,看这种书,要给他爹爹看见了,少不得又是十板子。 九娘只当不懂,又去看衣架,上头挂着一套招箭班的衣裳,还有一个牛皮空箭囊。九娘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凉飕飕的。 再看素屏后头放了张藤床,纸帐倒是别致,竟是白描的关公赵云和秦琼李靖。九娘头一回看见竟然有这种纸帐,凑上前仔细看了一下,人物□□极佳,竟还盖了龙眠居士的章,也不知道他托了谁的人情搞来的。 陈太初也笑:“原先这纸帐画的是四时花鸟,二哥嫌脂粉气太重,听说是求了我姑母,请翰林画院的龙眠居士特地画的,还偷偷送了他一副苏学士的字,气得表叔抽了他二十板子。” 九娘心一跳,能当重礼送人的苏学士的字,满大赵,除了苏瞻的苏体,别无他人。可孟彦弼又从哪里弄来的苏瞻的字? 外间孟彦弼的声音响起来:“太初你小子,尽管拆哥哥的台!你倒好,在大名府逍遥快活没人管!可怜哥哥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九娘故作好奇地跟着陈太初出去,问:“二哥?你送了我宰相舅舅的字给人?是假的吧?骗了人才会被大伯打。” 孟彦弼挠挠头一脸不服气:“才不是,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是我被人骗了,把苏相公亲自写的荣国夫人的丧帖偷了去,给了李画师,他才给我画了这个——不说了!不说了,快来看看这一箱子的宝贝,你先来选。” 嘴里说了不说,可他还是忍不住发牢骚:“我哪知道一张丧帖那么金贵?如今有人出三千贯求也求不到呢!六郎上次跑来不也是想偷二叔放在过云阁的另一张!哎!呸呸呸,你们没听见啊。我什么也没说。”完了又洋洋得意起来:“太初啊,九妹啊,我这自创的四虎将纸帐,值三千贯!懂吗?唉,小九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陈太初见九娘呆呆地站着不动,低头看她的小脑袋,头发细又软,乌黑发亮,好不容易忍住不伸手去揉:“怎么?高兴坏了?你还得谢谢六郎才是,要不是他,我还请不动那位造作的匠人。” 九娘这才缓过神来,挪到箱子边。一眼就看呆了,“谢谁”那两个字就咽了回去。 第二十三章 那箱子中整整齐齐,放着十二个黄胖,不同于普通黄胖,这些全都绘制上了颜色,五颜六色,惟妙惟肖,几乎不能叫黄胖得叫彩胖才是。 六个小郎君,穿着不同布料裁剪出的合体的衣裳,分别在读书、射箭、蹴鞠、捶丸、吹笛、舞剑,个个神情生动,动作趣致。九娘碰一碰那鞠球,真是皮做的,戳一下小弓箭的箭头,还真有点疼。 六个小娘子,也分别穿了各色裙衫褙子或半臂,读书、弹琴、绣花、看灯、赏花、品茶,就连那手中的灯笼和花朵,都彩绘得一丝不苟,发髻上的发钗也都是精细无比,伸手碰一下那蝴蝶钗,触角还微微颤动起来。 九娘看傻了眼。这哪里是玩儿的,供着都舍不得碰吧。 孟彦弼捧着个小匣子过来,一脸讨好地告诉九娘:“九妹,你可千万千万记得咱们的约定啊。”他看看慈姑和玉簪:“慈姑,玉簪姐姐,你们先去外边喝碗茶,我有事和九妹妹说。” 慈姑和玉簪笑着只看九娘。九娘抿唇笑着点头,她们这才出去了。 孟彦弼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些好玩意儿,还真多亏了六郎。那天我也在,太初拿了一个黄胖,说就按那个样子,打算去请文思院下界的楚院司做上几个讨好你。你知道六郎他干了什么?” 九娘摇摇头。 孟彦弼搁下匣子,抬起一腿,踩在箱子角上,一手装作拿起一样东西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往地上一摔:“砰!他把太初拿去的那个黄胖砸了个粉碎!” 九娘被他一声大喝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心道这模样,倒是挺像赵栩的。还有咱这二哥,不知道是不是瓦舍勾栏去多了,说唱俱佳。陈太初拍拍她的背,笑着看孟彦弼继续演。 孟彦弼鼻孔朝天冷冷地瞥了陈太初一眼,头一扭:“这天下间最拔尖的匠人,最顶尖的造作坊,最好的材料,竟然要给你做这种丑东西?不如不做!索性你去街市买几个,骗骗那——”演到这里,孟彦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接道“小孩子。” 其实赵栩原话说的是矮胖冬瓜。这可不能给九娘知道。可他看看九娘笑盈盈的双眼,又觉得这鬼灵精似乎什么都知道。 孟彦弼努力学着那天赵栩的口气,又狂又傲地仰着下巴,斜睨着陈太初:“你要是因为我去讨好人,要做这种东西,还是省省吧!求你千万别拿出手去丢了我的脸!哼!算了,你且等着,明日我陪你去找楚院司,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九娘笑盈盈地打断了他:“二哥,那个坏蛋,他为什么也能进皇宫?那个院司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 孟彦弼一噎:“哦——我——他——是和我一样,在宫里干活呢。咱们总在一起玩耍。他不是坏蛋,九妹,你可要记住了啊。以后别这么说他。” 陈太初笑着也来解围:“因为六郎从小就才华出众,他什么都会,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拳脚弓马也不错,蹴鞠捶丸也很厉害。所以宫里的几位院司都很喜欢他。” 九娘心里暗笑,长得好,光靠脸也讨人喜欢,别说他那身份了。脸上却装作恍然大悟地继续逗他们:“哦,原来是个纨绔子弟,那二哥,太初表哥,你们可要远离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你们被他染黑了,只知道玩耍,婆婆肯定不高兴。” 孟彦弼这说书的兴趣被打击得厉害,草草收了尾:“哦——反正第二天六郎就拿了十二幅画儿,带着我们去找楚院司。”他气呼呼地说:“楚院司那老不修,以前我求他,把他做的竹箭送些次品送我,他都不肯。一看六郎那些画儿,求翁翁告婆婆地,哭着喊着说从未见过,极其好玩,一定要做了试试。呸!看我以后还替不替他射鸟!” 九娘笑得不行,原来孟彦弼这神箭手竟然还能派这个用处! 陈太初也笑道:“不枉六郎画了一天一夜呢。”他担心这两个小祖宗下次遇上又是针尖对麦芒,就想好好替赵栩说几句好话,谁让他头一次对这小人儿又踹又绑又吓唬的,小孩子都记仇呢。 “六郎他从小就是那个性子,容不得半点丑的物事。要么不做,一做,非要做到顶顶好不可。他那性子拗起来,谁也没办法。”他指指一个小娘子手上的灯笼:“你看这个,还是六郎自己用极细极细的竹丝编的。原来用泥捏出来的,他嫌弃太死板。现在这个小灯笼还能拿出来玩。这上头画儿也是他画的。”陈太初小心地将那灯笼取了出来,放到她手心里。 他可不能露了赵栩的底。那爱折腾的赵六郎,让绫锦院准备面料,裁造院裁造服饰,就连这些小娘子褙子上的绣花,都是文绣院连夜照着他画的花样子绣出来的,前几天整个外诸司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可那几位院司哪用得着逼或求?一个个两眼发光走路生风,亲自上阵,反倒求着六郎再多画几幅,他和孟彦弼反正完全想不明白。 九娘捧着小灯笼仔细看,竟然只比樱桃略大些,上头还画着一幅蝶戏花,笔触写意,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所作。看不出赵六郎竟然这么有才气,好像比起阿昉要厉害那么一点点或者两点点,不过他这宁可亲力亲为,也要尽善尽美的脾气倒像她前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卖力给他说情,看在这些彩胖的面子上,下次就不记恨他不收拾他了。其实自己本来也不敢再收拾他了。 宫里的赵栩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忍不住钦佩自己,一觉得鼻子痒,就把笔挪开了,不然临了一遍的帖子白临了。 九娘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看了又看,赞叹不已,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阿昉从小就喜欢动手做这些黄胖啊傀儡儿啊,甚至还做过一套七巧板。怎样她才能想办法送给阿昉几个呢,起码送给他这个吹笛子的,多像他啊,他又那么喜欢吹笛子。 孟彦弼弯了腰,笑眯眯地说:“九妹——” 九娘也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二哥?” 孟彦弼看看箱子里那个射箭小郎君,心里痒得不行,又实在不好意思,自己都十四岁了,还想要九妹的黄胖,真开不了口。 九娘大喜,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笑着问陈太初:“太初哥哥,你给我这许多漂亮黄胖,我高兴得很,可是要拿回我屋里,只我一个人有的话,恐怕我姐姐们会不高兴了。” 陈太初点头称赞她:“你真是聪明又懂事。我做十几个,原也是这个意思。正好上次婆婆送了我家许多礼,要不,你先选你最喜欢的,剩下的,就当是我给各房的回礼。” 九娘拿起那射箭的小郎君,歪着头问陈太初:“唉,我喜欢好几个呢,真是舍不得啊。那要是有人对我特别好,我能送一个给他吗?” 陈太初看看孟彦弼,憋着笑点头:“既然我是送给你的,自然就都是你的了。你的东西,怎么处置当然你说了算。” 孟彦弼看着九娘已经拿起那个射箭的小郎君递给他:“二哥,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你要不要呢?” 孟彦弼喜出望外,赶紧接过来,揉一揉九娘的脸颊:“啊呀!知我者九妹也!我的好九妹!来来,到我里面去,我好几箱宝贝随你挑!”妹妹这么懂事又贴心,好想亲妹妹一口啊! 陈太初揉揉九娘的包子头,叹道:“你二哥对你哪里特别好了?” 九娘笑:“二哥明天要带我去相国寺玩呢。还有我六姐也对我特别好。”还有阿昉呢。她转头对孟彦弼说:“二哥,你里头的那些我不要,你上次送我的入学礼,有特别好的,我也能像这样一般,送给对我好的人吗?” 孟彦弼大眼一瞪:“已经送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随便你怎么处置。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六姐其实最不喜欢写字了。” 九娘捂住没门牙的小嘴笑得开心,赶紧把那吹笛的小郎君和看灯的那个小娘子,让玉簪进来收好。 孟彦弼唤人进来将剩下的黄胖分别装了匣子。陈太初写了自己的帖子,让人送去翠微堂。 这时孟彦弼才这才想起自己搁在边上那个小匣子,赶紧取过来:“这个是六郎送给你的。今日早上我在宫——外面的大街上,呵呵,遇到他,他和我说了那天的事。吓死哥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那么傻了啊,要遇到坏人怎么办?六郎说这个好东西给你压惊,快,打开来看看是什么。他都说是好东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九娘苦忍着笑,要孟彦弼这样的快嘴守得住秘密,肯定难受死他了。 打开这个小匣子,里面却放了一个扁扁胖胖的文竹冬瓜式盒,打开一看,果然是金漆里的。 胖冬瓜,压惊(金)。 九娘黑着小脸看看孟彦弼,又看看陈太初。 陈太初觉得自己刚才说了半天好话都白搭了。孟彦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默默捧着自己一眼就看中的射箭黄胖,进去里间摆放宝贝了。里间传出他模仿瓦子里说唱人的“叫声”:“呀——吼——我家的黄胖——那个好——啊——”。 陈太初摸了摸鼻子。表弟,不是哥哥们不替你消灾解难,你这损人专为坑害自己的本事,比你画画做灯笼的本事,大多了。 在临帖的赵栩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次没来得及挪笔,一抖。毁了。赵栩搁了笔,皱皱眉,将纸揉成一团,拿起帖子,细细看起来。 九娘觉得,是可忍,这胖冬瓜不可忍。 *** 夜里,林氏又偷偷摸摸地进了九娘房里。 一见九娘,林氏就松了口气:“今天一天可吓死姨娘了。” 慈姑瞪她一眼:“这死字好挂在嘴边吗?” 林氏被她一瞪,立刻收了声。慈姑叹了口气叫了玉簪出去,也不知道阿林发什么毛病,夜夜要来听香阁唠叨半天,就算要躲郎君也没这么个躲法的,总要等宝相来找才肯回,这像什么话!哪有这样做人侍妾的! 九娘也很紧张:“姨娘,信送到了吗?” 林氏皱起眉:“燕婶子同我说,她家大郎昨日肯定把你那信放在你爹爹的信里一起送进了国子监。” 九娘松了一口气,阿昉应该能看到。 林氏也大大地送了一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吓得我都吃不下饭。” 九娘心道也没见你少吃。自从老夫人知道九娘爱辣,让翠微堂的厨房给她送了许多辛辣蘸料。林氏夜里就总要来听香阁服侍九娘用饭,结果就是她吃得比九娘还多。 林氏又高兴起来:“你爹爹还夸我变聪明了,说多亏我想到提醒他,把族学和过云阁的那些规矩什么的,先写信告诉你表哥,还说以后你苏家的表哥肯定愿意亲近他。我看他才是真的不聪明的那个人,你说说看,我像能提醒他的人吗?” 九娘哈哈大笑起来。 这夜,九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日相国寺能不能遇见阿昉。 她想了这么多天,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阿昉:娘在这里!娘换了个身子还活着呢。阿昉自然会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娘,也肯定不会害怕这鬼神之说。可是阿昉那孩子,知道了以后会更难过吧,因为娘永远也回不去他身边,她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填上了。依他的性子,拖着无处可去的她,路太难走。他这辈子只能叫自己的娘为表妹,又不能常见到,甚至她长大后会再也见不到。对阿昉来说,这是多么折磨他的事,会有多苦啊,还不如让娘永远就在他心里。至少她还能用另一种方式关心他。 慈姑轻轻拍着她,哼唱着《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归?胡为乎心中。 夜沉如水,百家巷苏宅。 如玉的少年郎修长的手指上展开着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迹工整,旁边却画着一只大大的乌龟,上头坐着一个梳包包头的小娘子,笑颜如花,唯缺门牙。 苏昉已经看了好多遍,依然忍不住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第二十四章 二月十八,诸事皆宜。 禁中宣祐门以南,是常朝所御的文德殿。 日光沐浴在重檐庑殿的金色琉璃瓦上,一片璀璨。文武官员们早已退散,方才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暗潮汹涌均已不复存在。 苏瞻缓步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远远的能看见外廊横门北边宰执下马的第二横门。他微微眯起眼,吸了口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日未能如苏相公所愿,真是对不住了。” 苏瞻侧过身来,凝视着这个故人。大概由于太过熟悉,这几年他并没有好好看过张子厚。他身量不高,依然面貌俊美,只是眉间隐隐的川字纹,和两道法令纹,显得他有些阴鸷。 张子厚微微扬起下巴,他不喜欢站在苏瞻身边,苏瞻太高。可今日他不在意这个。 苏瞻点了点头,他们一直在等张子厚弹劾赵昪,却不想今日早朝被他剑走偏锋得了利。他淡淡地道:“哪里,恭喜侍御史好手段,牺牲一个审官院的小人物,就成全了你。想来你为赵昪鸣不平,为两浙十四州请命,是奔着门下省的谏议大夫而去了。” 张子厚摇了摇头:“子厚身为侍御史,尽责而已。至于以后,自然是官家要微臣去哪里,微臣就去哪里。”他顿了顿,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听闻师弟苏瞩调职返京,是要去做谏议大夫的,子厚怎好夺人之美?” 苏瞻若无其事道:“今上求才不拘一格,我兄弟二人若能同在京共事,必当感怀圣恩,鞠躬尽瘁。如子厚所言,官家要臣子去哪里,臣子自然就去哪里。” 张子厚轻笑:“苏兄说的是,只可惜子厚无胆量学苏兄当年,不惜自污其身,以牢狱之苦搏得中书舍人一职,才白白蹉跎了七年。” 苏瞻轻笑了两声,摇头道:“子厚向来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这些年裹足不进,恐怕都怪在苏某的头上了。”他转过身,顺着汉白玉台阶缓步而下。 张子厚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苏兄这几年算无遗策,若当年也能如此,九娘也不至于含恨而终了。” 苏瞻倏地停住了脚,转过身来,目光冷厉:“子厚慎言,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瞻亡妻之名,不出外人之口,还请别污了她的清名。” 张子厚胸腔一阵激荡,他垂下眼冷笑道:“是,苏师兄。只是如今瓦子里都有言:人生四大喜,乃升官、发财、死糟糠之妻,再娶如花美眷。这一人独占四喜,东京城皆以苏师兄为例。子厚一时不免感慨故人,忘形失言,还望恕罪。” 看着苏瞻远去的身影,张子厚默默掸了掸朝服上那不存在的灰尘。苏瞻以为自己还像多年以前鲁莽冲动吗?等着他弹劾赵昪?如果赵昪故意抬升杭州米价,以官银收购米粮,不是为了治灾,那湖广的米商前几日就该顺着汴河到了开封,为何却一直悄无声息?自己手下的人拿到的,竟然有那么多不利于赵昪的案卷。看来御史台如今也有了苏瞻的人,这给自己下套的,恐怕对当年苏瞻入狱之事知之甚少。 今日苏瞻一派根本没想到会是考课院的先弹劾了赵昪,更不会料到他会为赵昪请命。 有些人只是自以为算无遗策。只可惜他当时无力挽回。如今,不一样了。门下省近在咫尺,那个归来的女使,今日也应该能见到她的儿子。 九娘,我欠你一条命。 苏瞻苏师兄,当年你我有过约定,谁娶了九娘,倘若辜负了她,就去十八层地狱走上一走。你既不肯去,我便送你一程。 ***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人流如织。刚到附近,牛车已经走不进去。孟彦弼带着九娘下了车,却不往寺门口去,反而转进了路边的丁家索茶铺子。玉簪虽是疑惑,却也只能背着包裹跟了上去。 茶铺里,陈太初独自占了一张桌,看到他们一行人来了,立时展颜一笑站了起来。整个茶铺都熠熠生辉起来,一旁的几位娘子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九娘探探头,见确实只有他一个,不见那赵六郎,心底不由得暗暗高兴,朝太初福了一福,脆生生喊了声陈表哥安好。 孟彦弼入了坐,却讶然问:“咦,六郎怎么没来?不是说好了要陪他去资圣门看书画古籍的?我特地让人打听了,大殿左壁的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前日刚修复好,还让人一早就来替他把位置都占好了!” 陈太初无奈地道:“我姑母一早才让人来告诉我,六郎昨日夜里挨了十板子,恐怕得趴上好几天。” 孟彦弼吓了一跳:“是被——他爹爹让人打的?”九娘默默地想了想,觉得赵栩早该挨板子了。 陈太初摇摇头:“说来还都怪我惹了这事。不知谁嘴快,把他在文思院替我做那些黄胖的事情,去和程——老夫子说了,程老夫子昨日斥责他玩物丧志连续缺了两天的课,说话有些难听。六郎就回了几句嘴,把老夫子气坏了。” 孟彦弼一拍大腿:“肯定是老四嚼舌头,他最是嫉恨六郎不过!哎呀,六郎真糊涂,这老程头就只会告状!仗着个老师的名头,六郎在他手里都吃过好几次亏了。官——他爹爹最尊师重道,肯定要让他吃苦头。唉!” 陈太初面露惭意,颇有些自责。九娘却问:“被先生骂几句又有什么好回嘴的?还有他说什么了?能把先生都气着?”前者毫不稀奇,后者却着实让人好奇,陈太初口中的程老夫子应该就是程仪老大人,虽有些古板,却也算当世名儒,什么话能气得他修养全失,去找官家告状? 陈太初支支吾吾,满心内疚。他可不好说出口来。宫里都传遍了,那程老大人当众斥责六郎沉迷于奇技淫巧,小小年纪就为了讨好女子荒废学业,为人轻佻不堪等等,说了一大堆极难听的话,要用戒尺责罚他。结果赵六郎立时翻了脸,将告黑状的四皇子一拳揍得满脸开了花不说,又跳了窗,在廊下梗着脖子喊,他赵六就爱讨好女子,哪条律法不许了。还大声问程老大人:你既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得很,为何家里头藏了个还俗的尼姑。把程老大人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去找官家涕泪交加地哭诉一番,坚持要告老还乡。这才惹得官家大发雷霆,不只打了六郎十板子,连着文思院及各院的院司们都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陈太初喊茶伙计来结了帐。两个高挑出色的少年郎,一左一右牵了小九娘,带着众人往大三门上去了。 相国寺大三门上都是飞禽走兽猫犬之类,翻跟斗的猴儿,懒洋洋的猫熊,甚至大象犀牛孔雀,无奇不有。路上不时能见到长髯高鼻匹帛缠头的回纥人,戴着金花毡笠的于阗人,甚至还有那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捧着高高的匣子跟在主人家后头。 陈太初耐心十足,想着九娘恐怕是头一回有机会出门玩耍,一路同九娘细细驻足讲解。孟彦弼却记挂着寺里诞中设立的露屋义铺,想去看看有什么好的鞍辔弓剑。 九娘一会儿被彦弼拖着走,一会儿被太初拉着留,一刻钟不到,鼻子上全是汗水。好不容易过了飞禽走兽,九娘牢牢盯着前面卖鱼的摊贩间,独有一家的青布招牌上画了一只乌龟。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苏昉收到她的信没有,不知道他能不能请假,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这里。 人潮汹涌中,越行越近。九娘的心砰砰跳,忽然人群中看到那乌龟摊前半蹲着一个略清瘦的穿灰青色直裰的背影,她一把用力挣开孟彦弼的手,撒开小腿从人缝里朝前挤去。孟彦弼和陈太初赶紧喊着拨开人追上来。 九娘挤到他身后,侧过小脑袋看一眼,心花怒放,大喊了一声“阿昉!” 苏昉正在喂那瓷盆里的一只个头很大的金钱龟,被她这一声喊,愣了一愣。这语气,那么熟悉,这声音,却又陌生。他侧过脸一瞧,就笑了起来:“没规矩,怎么不好好叫人?”这小人儿上次在开宝寺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真记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拉住他胳膊,又清脆地喊了一声:“阿昉!哥哥!”娘的阿昉! 苏昉站起身,看着这胖嘟嘟的小人儿鼻尖红红,大眼里又开始雾蒙蒙的,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头顶心:“你巴巴地让人送信,要我今天来陪你选只乌龟,结果既不叫人,还要哭鼻子,是个什么道理?”这一见他就哭是个什么病? 陈太初和孟彦弼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九娘牵着苏昉的手指着他们:“这是我家二哥,这是我陈家的表哥。”她喜笑颜开地对着孟彦弼和陈太初介绍:“这是我苏家的表哥苏昉,对我最好了。还有,他很聪明,什么都懂。我请他来帮我挑一只乌龟带回家。慈姑说啊,要聪明的人选的好乌龟,才厉害,那乌龟只要长个几年,就能驮着我在院子里跑呢。二哥,你可别告诉旁人哦。” 乌龟会跑?凭什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就是什么都懂的人,就是聪明的人?那你哥哥我算什么?孟彦弼的脸都黑了,他看看一脸茫然的玉簪,再看看玉树临风的苏昉,只能和陈太初一起抱拳:“呵呵,苏东阁,久仰久仰。” 苏昉,他们都没见过,却都听说过小苏郎的丰姿秀美不逊其父。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苏昉笑着回礼:“孟兄,陈兄”。他心底却一软,这个小九娘果然和娘真的有缘。他小的时候,娘带他来这里让他选了一只小乌龟,也是说聪明人选的好乌龟长得特别大特别快,他这么聪明,选的乌龟很快就能驮着他在院子里爬。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这是娘骗他的。可当他看到信上那句差不多的期冀之话,还有那空白处画着的乌龟上驮着的一个小人儿,却胸口一阵激荡,立刻去告了假。他要告诉这小人儿,大人总是这样骗小孩子,这样日后她就不会失望了。 那卖乌龟的鲁老汉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好看的郎君,十分高兴。他搬出一个缸子,里面十几只小小的金钱龟。 “苏大郎,来选上一只给你妹妹罢。养个六七年,也能和你这只差不多大。”鲁老汉指着刚才苏昉喂的乌龟,哈哈笑:“可要是想驮着小娘子跑,恐怕要养个六七十年才行。” 九娘一愣,伸手戳戳那大乌龟的壳:“这只这么大!是我苏家哥哥的乌龟吗?”她竟一点也没注意,仔细一看,那龟壳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洞,当年没人要这只壳上有洞的小乌龟,阿昉却一眼就喜欢上了。可这只叫阿团的乌龟,应该在苏府正屋的院子里那个她种荷花的大缸里才是啊。 苏昉淡淡地说:“前些时它不小心咬伤了人的手指。我爹爹要将它放生。我就送到鲁老伯这里寄养着,时不时还能来看看。”他偏过头笑道:“小九娘,你乳母骗你呢。鲁老伯说得没错,得养个六七十年才能有半个磨盘那么大,可那是你也六七十岁了,敢让它驮你吗?”他给九娘手上递了几颗龟食丸子,不经意地带了一句:“小时候,我娘也这么骗过我。” 九娘垂了小脑袋,一颗颗地把龟食丸子朝水里丢,声音闷闷的:“真讨厌,骗人最讨厌了。” 苏昉轻笑了一声:“不会的,你还小,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你巴不得那人能天天骗你一回。” 阿团慢慢伸长了脖子,张开嘴,正待啊呜一口要吞下前面浮着的丸子,空中却忽然落下几滴水,有一滴正滴在它头上,还热热的,吓得它又一缩脖子。 孟彦弼拉拉陈太初,扬了扬眉毛。这哥比哥,也气死哥。九娘见了这个表哥,连带她来的两个哥哥都不要了,他们俩简直是多出来的一般。 陈太初弯腰拍拍九娘:“九妹选好哪一只,我们买了带着走罢。到里面去玩,有好多时果、腊脯、蜜煎呢。” 苏昉替九娘选了一只小乌龟,不等孟彦弼发话,就递给鲁老伯一百文钱:“算在一起便是,阿团它多亏老伯照料了。我下个月十五有假,再来看它。”不待鲁老伯推辞,苏昉将铜钱塞入他手中,笑着拍拍那阿团的龟壳,就要和孟彦弼一行人告辞。 九娘牵了他的衣角,殷切地抬头问孟彦弼:“二哥!我们请苏家哥哥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要谢谢他送给我这只小乌龟,请他吃蜜煎。慈姑说,佛殿边上的我家道院王道人蜜煎最好吃了。我带了很多钱的!” 玉簪看着一头雾水的三位小郎君,干笑着解释:“慈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 孟彦弼陈太初和苏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来。孟家道院到了孟九娘口中,可不就变成了“我家道院?” 鲁老伯看着这群孩子笑着远去的身影,想起先前苏家大郎的话,哼唱起两句苏州戏里的曲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这尾音还没转完弯,就挤进来了一个娘子急急地问:“老伯,刚才那位可是苏相公家的大郎?”声音都发颤。 鲁老伯看看她,再看看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身穿短衫绑腿的粗汉,摇了摇头淡然说:“不是。”随手朝水里的阿团丢了几颗丸子。 那娘子低头盯着阿团看了又看,伸手去摸那龟壳侧边一个小小的圆孔:“这是大郎养的阿团!我认得。老伯,那是大郎是不是?”她看看一脸戒备的鲁老伯,两行泪留下来:“我!我是大郎的故旧,两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竟然这么高了,我才没敢认他。” 一个汉子朝寺里看了看,有些不耐烦:“同你说了那就是他,你偏不信。快点走吧,还追得上。” 第二十五章 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的摊头前,九娘抢着付了钱,又小心翼翼地数出十枚铜钱递给陈太初:“太初哥哥,欠债还钱。” 陈太初慎重地将十文馄饨钱收好,一本正经地问她:“到你家道院吃蜜煎,为何还要付钱?” 孟彦弼哈哈笑,一路上听九娘说了开宝寺的事,他对苏昉亲近了不少,也不再称呼他为东阁了,自来熟得很:“大郎你不知道,为了你那碗杏酪,她又是被罚跪家庙,又是被——” 呵呵,忘记后面不能说了。孟彦弼挠挠头。 苏昉看着九娘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笑着伸手想去揉揉她的小脑袋,视线所及之处,却骤然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在他对面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素褙子的娘子正含着泪看着他,形容憔悴,可旧颜不改。他认得出。他当然认得出来。 “晚词姐姐!”苏昉不自觉地喊出了口。 孟彦弼等人诧异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谁也没留意九娘的小身子僵住了。 苏昉快步上前,急急地问:“晚词姐姐?是我啊,我是大郎!我一直在找你们!” 晚词咬着唇,拼命点着头,好不容易才泪眼滂沱中哑声喊道:“大郎!大郎!是奴。奴是晚词。” 四周人声鼎沸,可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九娘仿似站在荏苒时光的这一头,看到了那已逝岁月中的自己,有巧笑嫣然,有黯然失落,有痛哭流涕,有多思多忧。她揪着孟彦弼的衣角,好不容易转过身。 人群中,苏昉正握着晚词的手在说着什么。那个的确是晚词,这才几年?为何憔悴至此?为何阿昉一直在找她们?她们又是去了哪里?九娘转目四周,细心打量,看到晚词身后有两个看似不经意的汉子,目光始终盯着晚词和阿昉,那眼神,很是不对。 她手心中沁出一层油汗,慢慢捏紧了孟彦弼的衣角,浑身的汗毛极速炸开,心中转得飞快。 陈太初蹲下身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这个小人儿像逆了毛的猫儿一样,就要伸出尖爪来了。 九娘勉强露了个微笑,拉着孟彦弼上前,一脸好奇地问:“苏家哥哥,原来你还有姐姐啊?” 苏昉满腹的话,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正不知从何问起,被九娘打断后,一怔:“不是,这位是我娘当年身边的女使姐姐。” 九娘忽地小手一指晚词身后,大声问:“女使姐姐,那些人带你来找我苏家哥哥是要做什么?” 苏昉一愣。陈太初却已经上前几步,护在他们的前面,他在军营中历练三年,虽然年岁尚幼,反应却是这群人里最快的。孟彦弼也反应过来,几步过来,将晚词和苏昉九娘隔了开来。 晚词不知说什么好,哭着摇头:“大郎!大郎!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这时不知道哪里又挤进来四五个汉子,为首的一人高大魁梧,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温和,直接对着苏昉行了礼:“大郎,郎君知道你昨日突然跟博士请了假,很是担心你,下了朝就在家中等你。还请先跟小的回府去吧。” 九娘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外。高似!高似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就藏到孟彦弼身后。先头的两个汉子和晚词却已经没了踪影。高似身边的人也已经散了开来。 九娘心中疑窦丛生:阿昉身上发生什么了?晚词又是怎么回事?会要高似亲自出马的事情,都是大事,那晚词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苏昉沉着脸瞪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高似,抿着唇不语,双手紧握成拳,背挺得越发直。 高似微笑着看着苏昉,闹市中他静若山岳,旁若无人。 陈太初突然上前一步,一拱手:“请问阁下是不是带御器械高似高大人?” 高似的瞳孔一缩,似针一样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巍然不惧:“家父如今在枢密院,曾在秦州和高大人有同袍之义,小侄陈太初幼时见过几回高世叔。” 高似点了点头,拱了拱手:“原来是陈太尉家的二郎,见过衙内。高某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委实不敢当大人二字。失礼了。” 苏昉上前几步,对高似轻轻说了几句话。高似脸上显过一丝异色,勾了勾唇角,轻笑道:“既然大郎这么说,那小的先回府禀告郎君一声,还请大郎早些回家才是。” 高似和他的人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九娘露出脸来,心还在别别地跳。 苏昉转过身对陈太初说:“原来是陈衙内,失礼了。” 陈太初摇头微笑:“我都不叫你东阁,你怎么倒叫我衙内?” 孟彦弼挠挠头:“你们啊,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什么东阁衙内的,还不都是九娘的表哥,我孟二的表弟?走走走,继续逛!没事就好。咱们别坏了兴致啊。我可要去选一张好弓。太初帮我也看着点,对了,你可答应了还要请我们去州桥炭张家好好吃上一大顿的!” 陈太初和苏昉相视而笑,又同时转向九娘异口同声地问:“饿了吗?” 九娘一呆。看着三个仰天大笑引得行人停足侧目的“哥哥们”,黑了小脸。 靠近佛殿的两廊下依旧熙熙攘攘,没外面那么嘈杂。九娘手里捧着陈太初买来的时果和腊脯。孟彦弼给九娘买了些赵文秀笔。苏昉给她买了潘谷墨,选的却都是以往九娘前世喜爱的那几款。好几次苏昉蹲下身同她说话,她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贪婪又心酸。有时他长长的眼睫垂下,认真地替她选东西,眼下就有一弯青影,她多想去点一点他长长的羽睫。 九娘拉拉苏昉的衣角,吧嗒吧嗒地看着他。苏昉就笑着伸出手牵了她,一路慢慢走走停停看看。 走的是多年前她牵着他的小手走过的路。如今,却变成他的手大,她的手小。 孟彦弼在后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问陈太初:“你说,这表哥怎么就比我这堂哥好了?”这一路,九娘本来都是牵着他的啊。 陈太初笑:“看脸?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吧?” 孟彦弼叹了口气:“这才七岁啊!幸好才七岁啊!不然婆婆非撕了我不可。” 陈太初看着前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想起自己也抱过九娘一路,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这不看着才像四五岁嘛。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买买,已近巳正时分。相国寺的三门阁原本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还供有佛牙。可惜今日不是斋供日,寺庙没有请旨开三门。一行人遂转去大殿看那刚修复的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壁画。 有一个小厮远远地就朝他们招手,正是孟彦弼为了六郎一早安排来占位置的。 到了近前,孟彦弼忽地跳了过去大笑起来:“六郎!你怎么还出了——来?” 众人过去一瞧,那双手抱臂闲闲倚柱而靠的少年郎,可不就是陈太初早上说的,刚挨过打的赵栩。 九娘上下打量,见他脸色有些苍白,薄唇颜色近乎粉白,更显得眉目如漆气质如画,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直裰,头顶心随意挽了个发髻用紫竹冠拢了,余下的一头乌发散在肩上,将他身后那浓烈七彩的壁画竟衬得毫无颜色。 赵栩懒洋洋地斜了他们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想出来就出来,谁还拦得住我不成?” 待看到苏昉,他愣了一下。孟彦弼笑道:“这是我九妹的舅家表哥,苏相公家的大郎,人称小苏郎的苏昉。” 苏昉却不等孟彦弼开口,就笑着上前几步,行了礼:“有些日子不见六郎了,六郎可好。” 赵栩赶紧站定了,正经还了一礼:“不敢,苏师兄安好。还请代六郎问老师与师母安好。” 孟彦弼哎了一声,挠着头问:“你们原来认识啊?” 赵栩白了他一眼:“两年前苏相公就兼了观文殿大学士了,时常来给我们上课,我和苏师兄早就认识。” 孟彦弼和陈太初松了口气,既然苏昉和赵栩也相识,倒省了许多口舌。九娘看着苏昉和赵栩比肩而立,虽然赵栩容貌风流更胜一筹,可高出他不少的苏昉更显得温润谦和,心里不免有点得意。你长得好又怎样?我的阿昉才叫公子如玉呢。 正得意呢,赵栩却已经眼风朝她横了过来:“哎,你怎么不叫人?” 九娘在儿子面前被他这么一叫唤,又听他刚才那么知书识礼地问候老师和师母,心里更是不乐意,皮笑肉不笑地细细地喊了声:“表哥。”那哥字极轻地在舌尖打了个转,几乎没出声。 赵栩怎么听着像“不要”。一愣,他这边刚一挑眉,就看着孟彦弼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孟彦弼两只手在空中比了个冬瓜的形状,无声地张口对着赵栩说:“她——很——生——气!” 赵栩忍俊不禁,扬声大笑起来:“怎么?她本来就是只胖冬瓜,还说不得了?”苏昉一呆。 陈太初赶紧问赵栩:“你这样跑出来,姑父姑母可知道?身上的伤可要紧?” 赵栩不以为然地说:“那十板子,跟挠痒痒似的。我要出门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娘还给了我一百贯钱买纸笔颜料,要我拓了这幅壁画好回去送人呢。” 孟彦弼笑道:“就知道你迟早要来,龙眠居士说他两个学生在这里画了三个月,你看看怎么样?” 赵栩唇角一勾:“怪不得总让我来看。李公麟这两个学生看来这辈子也进不了翰林画院。难怪他总是唉声叹气。对了,他自己不来画,别是因为和尚不肯给钱吧?” 孟彦弼刚要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纸帐。赵栩已经似笑非笑地又道:“别,就你那什么了不起的四将图?哈,你要是个四美图,还能算个有爱美之心的媚俗之人,可你求李公麟画四个门神,难道是要他们陪你睡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 孟彦弼虽然比他还要大好几岁,却被他几句话气得哑口无言。 九娘苦忍着笑,却也不免心中感叹。真有一张嘴能杀人的,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将来还不知要挨上多少板子才能学会少说几句。就算是实话,也未必别人爱听啊。若没有个皇子身份,这孩子如此猖狂独长傲,不知道以后要吃多少苦头。 苏昉听陈太初解释了那纸帐的缘由,也苦苦忍着笑。 孟彦弼涨红了脸直嚷嚷:“太阳当头了,我饿得很,九妹肯定也饿坏了。太初,大郎,走走走。咱们往炭张家去。” 第二十六章 梦里,我还是那个七岁时牵着妈妈衣角懵里懵懂走下火车的秦青。 新的爸爸带着他的两个孩子在车站外面接我们。七月的太阳晒得我昏昏沉沉。 “爸爸好,大姐好,”我记得我那时候热伤风,盛夏里不停地吸鼻涕按照妈妈再三叮嘱地喊:“二哥好。” 我把手心里捏的发软的糖送给十九岁的高洁和十七岁的高纯。我再不懂事,也觉得这糖实在送不出手,可我妈一再催我,我也没办法。 妈妈诚惶诚恐地背着洗得发白的大双肩包跟在新的爸爸身后。有一辆黑得发亮的长长的汽车在等我们。上车的时候,我看见大姐把那粒糖不动声色地丢在了地上。二哥坐到座位上后也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但他剥掉糖纸,把那颗糖放在嘴里。我吃惊得合不拢嘴。他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怪样子就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长得这么好看,比我们米脂的姑娘比我妈还好看。二哥的眉毛也好看,眼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巴最好看,因为肯吃我给的那颗黏糊糊的糖。 三天后,新爸爸就回沙漠工作,大姐去了国外,说是去留学。去之前好像因为我和我妈和她爸爸吵了一架,说什么永远不会回来,这里不再是她的家了。 家里就剩我妈,二哥,我改了姓叫高青,进了当地的小学。二哥总是和颜悦色,他不笑都好看,笑起来就更加好看得要命。他手把手地教我用热水器,用洗衣机。我开不了防盗门,他耐心地教了我好几遍。 我和妈妈睡在一起,还是经常做噩梦哭着醒过来。妈妈要去上早班,被我烦得总是没精神。二哥就让我去和他睡,因为那颗糖,我觉得二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我愿意跟他睡。 一开始还是会做梦:梦里原来的爸爸,很高很壮,一直在喝酒,一喝酒就会打我,拿烟头烫我,骂我是贱货杂种。妈妈在梦里拼命抱着我,哭着喊着说阿青是你亲生的是你亲生的。可爸爸就会拿小折叠椅打她骂她。直到那天妈妈抱着我躲在阳台上,他还是追过来。我吓得爬上阳台,他探过身要抓我。妈妈死命地在他身后一推。砰的一声巨响,梦里全是鲜红的血。每次梦到这里我会啊地哭出声来。 二哥会把我抱在怀里,在他房间里走来走去,拍着我的背:“阿青不怕阿青不怕,二哥在,二哥在。”有好几次一直走到天亮。妈妈说太辛苦他了,他说没关系,反正阿青很小很瘦。 二哥还特地带妈妈和我去看一个和蔼的女医生。检查下来,我的左耳听力障碍,很难恢复。妈妈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二哥请医生给我配了助听器,最贵的那种。我两只耳朵都能听得见了。二哥真好。 三个月后,我只有偶尔会做噩梦了,二哥只需要拍拍我的背,抱抱我,我就能抱紧他接着睡。他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不是太阳晒过的被子的味道,不是新书上油墨的味道,是一种像青草的淡淡的香味。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我就会睡得安稳。 每年春节和国庆,我能见到两次新爸爸。大姐,好像消失了一样。我那时候心里暗暗想“二哥这么好,我妈怎么就不能嫁给二哥这么好的人呢。” 十岁的时候,妈妈忽然查出来生了肝癌,已经是末期。爸爸回来了。最后,他们两个人在病房里,爸爸哭,妈妈笑,一会儿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我听见妈妈说对不起,提到我的名字。 我蹲在医院走廊的墙边,抱着膝盖。二哥就走过来蹲在我边上。摸摸我的头说:“阿青乖,别怕,想哭就哭。”我就抱着他哭。他那么暖,手那么大。 给妈妈做完法事的时候,有个和尚一直盯着我,跟着我。二哥就发火了:“你想干什么?” 那个和尚看着他笑:“这么命硬的害人精,你们赶紧送走才是啊。” 二哥就冲上去,我尖叫起来。和尚嘴里都是血,还看着二哥笑:“你能护着一辈子?小心赔上你自己的命。” 二哥又是一拳头上去。 爸爸来了,给了二哥一记耳光。我好傻,就知道哭,抱着二哥的腰哭,都不知道替他解释几句。不是二哥的错,是那个和尚的错。 爸爸又回了沙漠后,家里就只剩下二哥和我。 二哥跟我妈一样烦,每天盯着我要刷两次牙,牙膏替我挤好,夜里看着我刷,一定要我用牙线。他第一次掰开我的嘴,像检查牲口那样检查我的牙口,发现我下牙少长了两颗,还把我揪去牙医那里整牙齿。我整个初中时代都带着牙箍,丑不可言。害得我根本不敢和男生说话。 他还逼着我学这学那,可是毛笔字、古琴、太极剑都是什么鬼?我又不是六十岁退休的老太太,学这些简直蛇精病啊。每次我捣乱,乱写乱弹乱舞剑,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揉我的头发捏我的脸骂我调皮,然后扬起他手上那根竹戒尺逼我就范。 我还最烦他动不动就跑去学校和班主任聊天,美其名关心我的学习,我知道,他怕我青春期叛逆早恋什么的。我又矮又瘦又小,戴着牙箍,还是一只耳朵听不见的残障儿童,手臂上还有消除不掉的烟头痕迹,鬼才会喜欢我咧。 还有,我们班男生都长得比我还差劲一样好吗!我早就有了梦中男神。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一群同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溜真冰。我说我不会,其实我不想去。二哥听见了,就说他可以陪我去试试。我知道他一直担心我心理有问题,总是带我去和一个大姐姐聊天。我又不傻,那就是个儿童心理医生呗。谁有病?我好得很呢,二哥老早把我治好了,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其实我只是不爱和那些人交往而已,他们懂什么啊,火星水星土星地球哪一个离太阳最近他们都不知道。没意思。 二哥说他会教我溜冰。我就带着他去了。 其实我知道那帮人为什么叫我,二哥每个月给我五百块零花钱,我在班里不算最有钱的,但是平时的确也大手大脚。果然她们都等着我买票呢。二哥笑眯眯地给他们买了票,还买了零食和饮料。结果人家立刻一哄而散。 “我说吧,你来就是当凯子的。”我有点生气。 “社交,本来就要付出成本的。至少你还有利用价值嘛。”二哥替我绑溜冰鞋的鞋带。他的头发短短的,软软的,贴服得很。周围再嘈杂,我还是听得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用力系紧鞋带,拉了拉。才开始穿自己的冰鞋。我们进了冰场,真冷啊。在场外的时候,他忽然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让我穿上:“有点冷,先穿上,待会儿热了再脱。” 我有点懵,还是穿上了,二哥的香味淡淡的。 那次溜冰我一跤都没摔,二哥全程都紧紧拉着我的手。他牵着我让我放松,溜得飞快。我问他怎么会溜得这么好,他说小时候住在北-京奶奶家,每年冬天就在后海上玩冰嬉。我自己退在栏杆处休息让他去好好溜几圈给我看看,他行云流水一样闲庭信步在内圈,我的心就砰砰地跳。二哥无论溜到哪里都会看着我,正溜倒溜斜着跳着,都会看着我,怕我会突然滑倒。 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泡澡的时候,又羞愧,又甜蜜。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忽然二哥进来:“阿青,你怎么了?头疼吗?”我吓得赶紧躲进水里。 暗恋一个人太痛苦太甜蜜。“我在自卑绝望的悬崖上跳舞。”那天夜里,我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这句话,还有里尔克写给莎乐美的诗句:“弄瞎我的眼睛,我还能看见你,塞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见你……你如果放火烧毁我的额头,我就用我的血液将你承受。”少女高青之烦恼,无人可诉。 过了那个暑假,我的高中班主任也是二哥的班主任,他告诉我二哥本来可以进北大的,他为了照顾我放弃了,上了本地的大学。我气死了,回去就骂他没出息,二哥就只是笑笑说首都大,居不易。他老是揉我的头发,好烦。 二哥开始经常来学校,女老师们都荷尔蒙剧增,我要被她们围绕好几天问东问西的。我怎么知道他一个二十六七的大男人,干嘛不交女朋友不恋爱?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天:“罗比威廉姆斯唱过英俊的男人都是gay。我哥可能也是。”女老师们纷纷捂嘴,我就补一句:“我觉得我哥其实是弱受型。知道什么叫内外反差吗?”哀鸿一片啊,好爽。 二哥听说我在老师们面前干的好事后,脸都结冰了,把我按在他膝盖上,狠狠地用拖鞋揍了我十六下屁股。上次被这么揍还是因为我初二时往楼下那个总往他身上靠的大胸脯女人家放了两条蛇。我气得三天没搭理他。然后悲催的事发生了,二哥调来我们学校做物理老师。每次考试我都被虐得不行。 地震那天,我们还在教室里讨论岛国纪录片的夸张和虚假,都懵了。我看着大伙儿拼命往外跑,就也跟着跑。又震了两下,我被挤着出了教室后门,脚都悬空了。到处都是尖叫、天花板掉下来的碎物。楼梯上全是人,楼上的人冲下来,转弯的地方堵着,整栋楼在晃,跟坐海盗船一样。 我尖叫着喊“二哥——二哥——!” 然后我就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往下跑,二哥在楼梯转弯口拼命往上挤。他那么高大,一手不停护着歪歪扭扭冲下去的同学,一只手朝着我招手:“阿青,过来,阿青过来!”他那么好看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那几十秒,像一辈子那么长,我眼看着二哥一步一步挪到我身边,跟老母鸡似的把我圈在他怀里,我努力地转正身子还对他笑:“二哥你眼睛红得像兔子哎”。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可一眨眼,我们就被埋在废墟里。不只我和二哥,还有好多同学,老师。 我趴在塌掉的楼梯上,可是我的背不疼。我的头还能动。二哥护着我呢。 第二十七章 以下为防盗章。依旧是无聊作者菌的随手脑洞。正文更换时间请看文案,本章更换后会多两百字左右,感谢小天使们支持正版----------- 华灯初上,南京西路的嘉里中心灯火璀璨。 会议室里,围坐着二十多个人,正在看手中的资料,小声地讨论着。 唐方抬起头,微笑着柔声说:“很抱歉,我对c和d这两家小吃店被列入推荐名单是投了否定票的,并且作为主要否决人说明了具体的原因。还有x餐厅也距离一星的标准有一定差距。如果我没记错,前天大家讨论的时候这两点是全体通过的,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三家餐厅还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 全场静默。 朱丽莎抬起眼。对面发言的女人,长发乌黑发亮,扎了一个高马尾,没有刘海的额头光洁饱满,眉毛乌黑,刀锋一般上扬,眸子清亮,唇边带着一丝礼貌的笑容,却总让她觉得那笑容里有一股子清高和不屑。 朱小姐向来不喜欢清高的女人,更不喜欢对她的决定有疑义的女人。她看着唐方,唐方也看着她。前天的群体会议表决里只有这位朱小姐不在,可想而知原因。 “这是我们和有关部门的共同决策,c和d两家小吃店虽然有点瑕疵,但毕竟代表了上-海的形象,在游客方面很具代表性,而且也需要扶持这样的国营老企业。虽然我们的排行榜全球权威性第一,但有时也需要入乡随俗,给予更多的像x餐厅这样的企业一个机会。我这样解释,唐小姐能明白吗?”朱丽莎淡淡地解释。有些人,永远不懂得开口的时机。 唐方依然在微笑:“如果贵司的这份排行榜需要迁就有关部门或者某家餐厅,必然将会影响到自身的公信力,相比较东京、香港、纽约的任何一个超大城市,这份榜单,只会抹黑上海的城市形象,也是对我们所有试吃评论员的侮辱。同样必然会造成在中国大陆其他城市的排行榜公信力的跌落,还请贵司再衡量一下长远的得失。” 陈鸣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累了半天了,这样,我们先稍作休息,十五分钟后再继续讨论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低声议论着离开了座位。会议室里只剩下朱丽莎和唐方。 朱丽莎点起一根烟:“你就是sam介绍的那位唐小姐?” 唐方不奇怪她会认识介绍人sam:“是的,我是唐方。你好。” 朱丽莎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往外吐出一个个圈圈。唐方站起身来,她不想吸二手烟。 “不好意思,我们顾问团不需要唐小姐了,相关费用陈鸣会和你联系结算的。”朱丽莎看着空气中的烟圈,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谁?” 唐方一怔,将手中的资料放下,静静地背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穿过走廊,唐方进了化妆室,关上门,给好友林子君发了个微信:“不好意思,和你朋友sam打个招呼,他朋友这边排行榜的事情不需要我继续帮忙了,谢谢他的介绍。” 外面传来其他隔间开门的声音。 “你说那个唐小姐是不是有点那个?”一个女孩问道。 “哈,像真的一样,就她最懂似的,她最公正公平,我们都是瞎子?”另一个女声切了一声。 “看到lisa的眼神吗?” “你还不知道啊?这个唐小姐,是sa会给她好眼色伐?” “啊呀,sam啊,她有什么地方好看啊,sam看得上她?” “胸大吧?所以无脑呗,都说了有关部门的意思,这是国内好吗?还那么较真,你看好了,lisa绝对给她排头吃!” 又一个隔间开了门,先头两个人叫了起来:“哦呦!是王老师你啊,吓死我们了!” “背后说人坏话,小心头上三尺有神明!” 唐方记得这个声音,是某报的美食版主编,上次的表决会上,王老师也是支持她的意见的。 “别瞎说八说了,唐小姐,可是以前的孟太太。lisa应该不会明着得罪她的,人家做事情顶真,是好事情,被你们说得乱七八糟什么啊。” 唐方的手一紧。 “哪位孟太太?哪位啊?” “老早上海滩的四大公子知道吗?”林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愉悦。 “啊——那个孟公子?”两个女声尖叫起来:“是她啊!林老师你说是以前的?难道离了?” 林老师笑着说:“上海滩还能有几个孟公子?离了啊。” 洗手间的门砰的关上了。 林子君回来微信:“sam在国外,下午回。你那边没吃亏吧?” “没事。” “那种小破事,要不是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我才不会让你去掺和,不干了才好。别忘记晚上八点半,我来你家接你。” *** 唐方把自己塞进范思哲紧身小黑裙里,对着穿衣镜弯下腰,按照伊能静老师教导的方法,努力把手臂上的胸脯肉、背上的胸脯肉、肚子上的胸脯肉都挤进新买的内衣里。胸涌澎湃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看。 手机铃声响了两声就挂断了,唐方赶紧下楼,帅气短发造型的密友林子君开着她家陈先生那辆黑色奔g方头方脑地堵在弄堂口。 林子君热情夸奖她:“嗯,今天有点好看啊。” 唐方呵呵傻笑,坐在副驾上开始涂口红。林子君塞给她一个信封“拿好。” 唐方的脸上有点发烧。 林子君白她一眼“你争点气好吗!一个dating而已,我把你照片发给他了,他在大堂咖啡厅等你。” 唐方把信封塞进包里,手一捏,脸一红,两张房卡。 林子君说的好听,但dating是dating,这个是约。 今夜唐方二十八周岁,闺密送的生日礼物是一枚名声在外的优质炮-友。 唐方怎么也料不到人生中第一次约,竟然是死党林子君介绍的。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如狼的闺中怨女吧?怎么就神使鬼差的到了这一步。 器大活好颜值高,鲜肉一枚,包你高-潮迭起。林子君力推了n天,总算把这生日礼物送出了手。唐方当时瞪大眼问“我们这是要共享优质炮-友的节奏吗?”脑门上立刻吃了一巴掌。林子君翻着白眼骂“你猪脑啊!我还不如约你三人行!”最后无奈解释“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心都痛到滴血了!闭嘴不许问了!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红灯口。林子君问“要不要把他照片发给你?名字电话什么的?” 唐方急忙拒绝“不用,你说他见过我的?”她心志不坚,一看对方照片恐怕会心虚到立刻临阵脱逃。而且最好结束就永不再见,她就没有心理负担。 林子君暗笑,安慰她:“见过的,六十五分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你虽然属于第一眼傻女,但你胸大腰细屁股翘嘛。” 唐方忍不住翻白眼:“你会不会聊天啊,这是在骂我吧,请发挥点人道主义精神夸我气质好有内涵好吗?我还画了眼线刷了睫毛膏呢。” 林子君笑哈哈“sorry,眼线加多五分。恭喜你迈入网红七十分档,踏实点了没?”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林子君潇洒挥手,扬长而去。临走扔下一句“你要是敢放人家鸽子我和你友尽!” 至于吗,就她这条件,不当场被甩就要谢天谢地谢谢cctv了…… 颜值勉强七十分的不靠谱离异女青年在半岛酒店门口犹豫了三十秒,毅然跨向她心中“堕落的深渊。” 夜里九点钟的大堂吧,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乐队还没有开场,穿着正式的服务生托着银盘子周到地鞠躬问好。唐方一阵犯晕,她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洗手间,哆哆嗦嗦地坐在马桶上,把房卡拿了一张出来,又打开手机。 果然林子君在微信上留言“你已经晚了五分钟了!赶紧滚出洗手间!好好享受去,记住你值得拥有!” 知她者子君也。 她看着房卡,看了又看。终于困难地站起来转身拎包,有点后悔没听专柜小姐的建议买f罩杯,e罩杯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扑通一声,等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经滑进了马桶里。 幸好自己什么也没拉出来!唐方三秒钟就伸手把手机捞了出来,第一反应按下home键才想起有人再三交待过手机泡过水千万别开机。 她盯着闪了几下后完全黑屏的手机,索性拿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洗干净手,用擦手纸把手机擦干净,搁回包里,手里攥着一张房卡,吸口气,照照镜子,眼睛不算小,鼻子不算大,希望和对方颜值差距别太大而遭嫌弃。 然后唐方挺胸收腹不那么圆润地滚出了洗手间。 妈蛋,刚才应该让林子君把对方照片发给自己的。 唐方定定神,在咖啡厅里绕了一圈。 绕第二圈的时候,唐方注意到靠近乐队舞台的座位上有一个长腿年轻人,在盯着她看。唐方犹豫了一下,朝他走过去。但这个年轻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太鲜肉了。唐方走得越近,越是自卑和惭愧,这么鲜嫩的孩子,比杨洋还好看,看起来二十岁才出头。她怎么下得去手!她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脱光?! 唐方站定在他面前,看着他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慢慢漾开笑意,登时那股子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气场立消,就想假装认错人准备转身跑路。 他却立刻站起身开了口“唐方?” 这声音,浮冰碎玉似的,把她的名字也叫得太*了。唐方头皮发麻,难怪林子君的心都滴血了!!要她就算自己睡不着,也绝对不肯拱手相让,子君对自己这是真爱啊。 唐方感觉到体温上升,荷尔蒙在分泌,实在舍不得跑,一辈子颜控的人遇到毕生颜值最高,还有可能美人在抱,她要跑,自己都要打断自己的腿。唐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清了清嗓子“我是唐方。”嗯,她的声音是加分项,带着一点点沙哑的甜美。 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扬起唇角问“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他这一笑,唐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倾城倾国,色授魂与。没错,是他了。他以前肯定见过自己,她一贯这么自我介绍。可她怎么可能对这么好看的人一点印象都没有?瞎了吧。 唐方点点头,立刻将手里的房卡塞到他手里“是我,大唐的唐,大方的方。唐方,嗯嗯,我们还是楼上见吧,不好意思,啊,谢谢。”她应该感谢林子君才是。人家嫌弃不嫌弃她会不会去房间,她可完全不确定。反正林子君已经付了房费,他不来她照睡不误。既来之,则睡之。 容易看看自己手里的房卡,再看看狼狈而逃的唐方,眯起了桃花眼,唇角的笑更浓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脸红得跟三月碧桃一样,一直蔓延到透明的耳垂,到修长的脖颈,偏偏胸口那一片白腻跟鲜奶油一样,山峦迭起,衬得那条马里亚纳海沟格外惊心动魄。 容易心中暗笑,这样的惊喜,他决不会错过。 在房内一片漆黑中,听着房门卡嗒一声轻轻打开,唐方脖颈后面的汗毛直竖。 第二十八章 以下内容为防盗章,感谢小天使们购买正版。晚上更新的正文内容会多出一两百字。 高似很不高兴,我也疑惑。作者在自我反省中:讲故事的能力有待提高。其实我写文的剧情节奏非常跳跃,不爱铺垫,很多线索非常隐晦。在庶能做大纲和细纲时,也格外警惕这个。希望尽量铺垫到位,对人设和剧情的诠释、推进再慢一点。毕竟还是有读者一目十行的,庶能此文故事很大很长,人物很多。又不是连贯阅读,防盗章也会扰乱读者的连续性。 总之,格外感谢!冒险献上今日的防盗章,求看到底的小天使们别留言张扬,悄悄的。只是没有大纲的小脑洞,大家乐一乐吧。 ——防盗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古人诚我欺? 一鼓作气倒是一鼓作气,唐方难免怀疑林子君看猪跑看得不准。这孩子看着像个老司机,怎么超速得厉害,刷的就开到终点了,这车子才刚热身就熄火。还不好意思说您能跑慢点儿或者再跑一圈?唐方自知十分市侩,自私自利,不愿怀疑颜值差带来的自身的女性魅力系数岌岌可危可能性,也不忍心怀疑。只好暗搓搓地想,难道做炮-友的点赞也可以雇佣水军? 闻名,不如上-床。 再而不衰的时候,唐方有点服气了。人家也许不靠质量靠数量取胜?年轻人,为了在约-炮界内的名声,技巧不够次数来补。她的走神难免影响队友情绪,被带着不满的狠劲往死里地折腾了一番后,唐方未免面泛桃红,香汗淋淋。躺着不想动,很想拿根烟出来。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有五六年没抽过烟了,恍惚间,市侩的小市民唐方这时觉得这位友人真没糟蹋林子君的看猪跑名声。 到三而不竭时,唐方心底的小人默默向林子君致敬,姐,我错了。你英明你神武你什么都对。 唐方终于领教到林子君说的享受是什么意思。她在死过去和活过来之间神魂颠倒。即便她归结到自己久旷逢甘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美少年无论数量和质量完全符合甚至超越林子君的评价。 但即便箍着她的是手长脚长器大活好的绝色美男,唐方也忍不住努力扬起脑袋,像缺氧的小鱼一样张开嘴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唐方,唐方,唐方。”头顶传来温柔穿心的魔音。她又被堵了个结实。 这厮简直深知唐方的死穴,但唐方也明白好色如她,在对方面前无处不是死穴。 他也太尽责了,厮磨她的脸颊,*她的嘴唇,一分一厘地巡视她的口腔,她只能庆幸自己是刷好牙来的,唇舌交缠时,唐方不只是舌根被对方嘬得发麻,头皮根心尖尖都发麻。她其实不爱接吻,对交换口水毫无兴趣。一朝竟遇到这样的尤物,唇齿之间爱恋无限,将她*观完全颠覆。 “唐方你是妖精吗?”唇舌牵绊之间靡靡之音又起。唐方回不过神,努力瞪着眼睛忍住笑,年轻人难道是要说她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才是吧。 他伸出手指,放至淡粉色的薄唇边,眼中波光潋滟“不是妖精,那怎么这么多的水?”微笑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水淋淋的手指,将手指含入口中。 唐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无地自容。她合上眼也感觉得到那根手指从他口中又回到那些地方挑起火来。 他轻笑着又覆上,将她折起。唐方一个激灵,轻轻抵着他“戴套。”这大概是她今夜说得最多的台词,她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幸亏英明神武的林子君要她戴上一整盒避孕套,还一再强调不许买冈本。这个疯狂的夜晚,足以令她忘却以往所有循规蹈矩的生活。 容易拉开她挡在脸上的手臂,有些恼怒“唐方,别总走神,看着我。”她的滋味比他想象过的好太多,他有点刹不住车,千百次地兵荒马乱中杀入她,又千百次地依依不舍地告别她,在这千山万水进出之间体会她的悸动。他竟然这么好运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唐方,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自己是钢铁练成的。意外之喜,果然意外。 唐方瞄了一眼,脸越发红,眼中快滴出水来,可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他一把捞起她,低笑着在她耳边道“好看吗?”身下动得越发狂放起来。 唐方咬着唇,天昏地暗,那种令她渴望的酸麻感,从腹部深处凝结,又慢慢积聚起来,向四肢扩散。 容易猝不及防她这么快就到了,差点丢盔弃甲,成为三分钟俱乐部成员。忍不住狠狠地捏紧她亲吻她牢牢地钉住她。 唐方从浴室里扶墙而出的时候,腿肚子直抽抽。要是对方具备采阴补阳的技能,她大概一夜就会变成干尸。她竟然还怀疑这世界上并没有一夜几次郎的存在,实在坐井观天。但事后合不拢腿着实不太美妙。她现在就想躺下抽一根事后烟。 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唐方一怔,他们自然是设置了请勿打扰的。 但酒店管理严格,没有房卡也不可能上到这层楼来。唐方伸手开了门,才想起应该猫眼里先瞄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很好看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修长,小麦色肌肤,眼窝微陷。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唐方有点呆“啊?” “你好,我是方佑生,林子君的朋友,祝你生日快乐。”他摸了摸鼻子,递上一个盒子,是蔡嘉的定制蛋糕,还有一支酒:“不好意思,我晚到了。”他微笑着补充“你的手机似乎关机了,我和子君都联系不上你。” 他顿了一顿,看着唐方身后冒出来的美艳绝伦的少年,头发湿漉漉的,莹白如玉,半-裸着。方佑生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子君没说过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方佑生开的房间在同一楼层。三个人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唐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脑子被龙卷风刮过一样,还没回过神来,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 我这是认错炮-友睡错人了?是不是要感谢美少年对着自己还能硬得起来? 唐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人生第一次约,就出了这样的大乌龙。想到垃圾桶里那明晃晃的避孕套们,死的心都有了。 方佑生和容易在互相打量。 方佑生觉得对方长成这样,这么年轻,应该是做鸭的。林子君说过唐方好多年不上班,做家庭主妇做得有点迟钝有点迷瞪,他没想到能迷瞪到这个程度,也可能色不迷人人自迷,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这样的颜值已经让他有点想掰弯自己了。 容易摊着长腿,也在打量方佑生。长得有点陈坤混血了古天乐,穿白色小圆领衬衫,亚麻九分裤,戴了一只万国飞行员腕表,看得出也是个玩家。这个应该就是唐方今晚本来约的pao友,唐方那紧张的样子,绝对是第一次约。他内心一阵暗自得意,幸亏自己当机立断,下手稳准很。 方佑生开口就问唐方“没被拍照拍视频吧?” 唐方瞠目结舌,觉得自己应该晕过去比较符合剧情,结结巴巴地摇头“没没,没!有!” 方佑生掏出钱包,拿出一叠现金,推到容易面前“行情一夜三千,这里是五百美金,你在前台验一下,拿了就走人吧。你条件这么好,早日上岸,免得伤了根本。万一碰到四凤戏游龙那样的,很容易丢了命。” 唐方看着那叠钱,还没明白过来。容易已经扑上去给了方佑生一拳。 唐方替方佑生眉骨上贴上创可贴,心惊肉跳地道歉“对不起!” 容易拿着冰袋捂着脸“唐方!我也受伤了!疼死了!” 唐方踩着几张美刀心惊胆颤地站起身要去看容易的脸,这么好看万一破相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官司。方佑生一把抓回她“银货两讫,不要理他。” 容易大怒“你才是鸭!你全家都是鸭!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鸭吗!” 方佑生冷笑“今天才见到了。” 唐方脑壳快炸了,她霍地站起来“好了!”落地有声,正气十足。两个男人收了声。 “一场误会而已,都是我的错。”唐方盯着那个蛋糕,语气沉痛“我认错了人,方先生你也误会了。他不是鸭,他认识我。” 方佑生一怔。 “不过我不认识他。”唐方道。 容易却扬眉吐气对这方佑生说“现在是我和唐方的事,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钱。” 方佑生却不理他“你没听见?她不认识你!” 容易看看一脸呆滞的唐方,忽然眼一眯笑起来,如三月春回大地一般“唐方,你不认识我?我是容易,高一4班的容易,唐老师,你喜欢叫我容小易。我的初吻对象是你,现在我的初夜对象也是你。能和初恋在一起我真幸福。” 晴天一道霹雳。唐方外焦里方。 林子君好不容易把唐果哄睡着,赶紧给方佑生打电话“找到唐方了吗?” 方佑生正准备上出租车“找到了。” “怎么回事?” 方佑生苦笑“她睡错人了,睡了个美少年,是她以前的学生,还初吻初夜初恋呢,他们还在酒店,我先走一步。”他可不只能先走一步? 林子君着了一闷棍,竟脱口而出“呀,幸好没让你付房费。” …… 车子转上灯火迷离的外滩,方佑生莫名有些失落。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唐方,是在电视台。唐方刚进去做实习主持。她上了妆也不算很漂亮,但一头黑色长发简直在演播室灯光下亮瞎人眼,乌黑齐整的长眉入鬓,眸子闪闪发亮,知识面广,反应速度奇快,逻辑思维缜密,声音性感,语速不急不缓,稳得很,不像实习主持倒像金牌主持。他跟着赤屁股一起长大的林子君去的,从来没见过唐方这类型的姑娘,几场下来被迷得神魂颠倒。还没来得及追求,林子君当头一棒告诉他唐方早已名花有主,一毕业就结婚,绝对不许他第三者插足。 方佑生后来跟着林子君参加了唐方的教堂婚礼,匿名包了五千元大红包,当夜喝得大醉,在天台上扶着栏杆吐了楼下路人一头一脸,要不是被林子君等人及时拖走,免不了遭受一顿暴打。林子君后来送了他一张婚礼现场多人合影,他站在最边上,侧着头在觊觎笑得甜蜜蜜的唐方。林子君嫌弃地说“丢我的脸!赶紧抹杀证据!”他不舍得丢,把另一边的人都剪了,放在抽屉里。 但年轻人,哪有什么铭刻在心的朱砂痣或者白月光谁没有谁会痛苦一辈子?没过多久他也就淡忘了,在国外几年白种人黄种人黑珍珠一一睡过来,成了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雅痞。 他没想到多年后再见到唐方,唐方似乎没了棱角,有种掩藏不住的茫然和彷徨,眉梢还飞扬着,眼神还清澈着。他的心就被猛地一撞。 —————— 第二十九章 我决定抛弃偶尔发疯的键盘君,利用防盗章节梳理一些明天正文的作者有话说。 本文相国寺剧情篇即将过渡到金明池剧情篇。即将出现一个新玩意:捶丸。不是棒球不是垒球,亲爱的们,而是高大上的高尔夫球前身哦。对,我大宋朝玩的都是这么高大上的运动哦。还会出现很多宋朝特定的词语,可能在网文里不大见到,为了消除读者们的阅读不适,作者菌在本章做一个初步的注解,方便天使们其实作者有点担忧会流失读者…… 1、捶丸:宋朝和蹴鞠齐名的体育运动。就是高尔夫球的前身。《明宣宗行乐图》中有10个洞,两者都所用的球杖基本相同;场地选择极为相似。高尔夫运动有球童服务,捶丸角斗也侍从跟随服务。不难看出,从形制上看,捶丸球杖同高尔夫球杖有着惊人的相似,二者显然具有源流关系。元朝人有一本《丸经》,从礼仪、器具、规则、输赢各方面进行了全面的阐述。要在室外,有地势差别,有不同类型的球杆,扑棒单手(打飞行球的)、杓棒(站立击球)、撺棒(打地滚球)、鹰嘴球杆。对位置姿势有不同要求。我大宋人民诚会玩儿啊。我微博上放了配图,微博名小麦-麦麦,大家无聊就去翻翻古代高尔夫啥样子。宋朝女士们特别爱玩这个。 2、小会:玩捶丸,两人称为单对。三四人为一朋,五六人叫做小会。七八人叫中会。九、十个人叫做大会。双数可以分,单数不可分(四人不能分)。本文里新放出来的公主带的队是五人的小会。 3、筹牌:每场捶丸赛的判定胜负的依据,根据参赛人数的多少来定。五人制小会赛叫小筹,每人十张筹牌。中会十五,大会二十。最后按照规则,计算整个团队的筹牌和个人手中的筹牌。呵呵,在宋代,这是赌博哦。每次捶丸赛都是有很厉害的财物作为赏金的。还有一日不三会的规定。也就是说赌博一天不能超过三次。关于捶丸还会出现的专用名词,下几章再做详细注解吧。 4、金明池:汴京八景之一,宋朝皇家园林,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五对外开放,老百姓们在里面设摊游乐,是一个巨大的狂欢派对,赌博非常普遍。开金明池赏琼林苑,是北宋人民欢乐假期的重要组成部分。 5、宝津楼:金明池里的重要建筑物,皇帝每年都会驾幸宝津楼,与民同乐,如果说元宵节宣德楼前的盛大演出是民间艺人春节联欢晚会。宝津楼的“诸军呈百戏”,是官方联欢会大展演兼阅兵仪式。参加的人数千人,马匹也数千。 ——对正文无限感兴趣的读者有福利—— 接上昨天的防盗文在这里: 一年前方佑生从国外回来,被林子君挖到她们事务所,业内混得风生水起。很快遇到唐方来找林子君吃午饭。他隔着玻璃看见唐方依旧清澈的眼睛,难免想起青春期的冲动,忍不住私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唐方已经离婚一年了。 方佑生赶紧让助理搜集唐方的资料。发现她替一个媒体做过一系列视频节目,网上点击率特别高。她在节目中穿得随意又好品味,认真展示如何简单又美味地做一人份的美食。一共做了十五期,中式、西式、日式、东南亚各种美食统统都有。她说话简洁又风趣,美食设计得简单又好看好吃,节目和人的风评都很赞。 作为一个天蝎男,方佑生立刻悄悄关注了她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偷窥生涯,暗暗地在她微博和公众号下评论,各种示好各种撩拨,可惜从未收到过答复。他发现唐方似乎毫不在意评论,也从来不和别人艾特来艾特去。他倒是搜索到不少所谓的美食家经常艾特她,宣传自己的私房菜什么的,唐方也从来不给面子转发或评论。似乎,她就只埋头做自己想做的事,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方佑生经常夜里看她的视频,发现唐方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眸子就闪闪发亮,眼白像婴儿一样蓝蓝的,唇角会微微翘起。他看着唐方的修长洗白的手抚摸着胡萝卜、黄瓜、茄子的时候,就开始想象那双手摸自己的情景,他就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 他苦苦纠缠林子君,说朋友公司要在国内做xx星级餐厅名单,跟上全球脚步,需要很厉害的美食评论员,无论如何请唐方去帮帮忙。 林子君当时就瞥他:“你想泡唐方?” 方佑生笑而不语:“想被泡,我任凭你调遣,保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当林子君感叹唐方这辈子应该先解放*,才能从前夫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的时候,倒真的第一个就考虑了他。 林子君再三警告他只能纯粹做炮-友,绝不允许居心叵测谈什么感情,他不是唐方的那杯茶,唐方也伤不起。末了林子君也瞥着他笑“像你这样的三不男人,倒是我杞人忧天。” 他嘴上答应,心里却不置可否,越是良家妇女越是容易脱轨,先上了再说,他还就怕谈感情呢。 手机亮了一下,他的助理发来的微信:老板,车子已从交警队出来,对方追尾全责,明天我把车送到你家。” 方佑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上的蛋糕盒孤零零的,跟他一样。他想起那个站在酒店房间门口一脸懵逼满面绯红,艳丽的嘴唇有点红肿,眼睛水汪汪的“水蜜桃”,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忘了告诉林子君他还是另外白花了一夜房费…… *** 唐方捏着两个房间的房卡,瞪着眼前的美少年,实在做不到艳若桃李,只能努力维持着冷若冰霜。 容易却春风满面:“唐方,做我女朋友吧。” 唐方微微笑:“容易,你好会开玩笑。你是整容了吗?”她记得他,高中时候的容易,戴着牙箍,军训报道日,染着一头金发,挺着朝天,啫喱膏打得足足的,嚷嚷着“我有人-权!我的头发颜色应该有自由。”当天被教导主任笑眯眯地带去剃了个光头回来后,蔫了。她这个实习老师怕伤害到小朋友的自尊心危害班级安全,特地给他送了一个苹果,安慰他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金发会发光,光头更亮。 “鼻梁断了后重整了一下,其他没动,要不要再近一点负距离看清楚?我怎么看也看不够你。”容易也微微笑。唐方果然还是那个唐方。他忍不住轻轻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唐方侧头躲过“容小易,你如果睡一次老师很爽,咱们也算互相取悦,就此一别两宽多好。你应该找合适你的年轻少女好好谈个恋爱。你和我纠缠多没意思。”唐方咽了咽口水,以她的阅历,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容易苦恋自己多年。但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了。她不吃亏。 容易笑:“唐老师,只睡一次?你好像不太爽啊。你看,咱们这样都能遇到,天注定有缘有份。经过脚踏实地的实验,我们*契合,相信日久生情,灵魂以后也会无间亲密。”容易一脸娇羞地低下头“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无论次数还是技巧,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完全可以随意开发我。” 唐方一个寒颤:“别!咱们能别谈感情吗?谈感情多伤感情啊。还有,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太美我太丑,压力太大我会加速衰老,搞不好就早更了。” 容易眼波荡漾:“虽然你是算不上好看,不过没关系,我爱你的*也爱你的灵魂,这么多年我特专一持久吧。你看,如果不是爱你的灵魂,只靠你的美-胸也不能让我这么卖力吧?” 妈蛋,真爱会靠暴击爱人收获万点伤害值吗?唐方呵呵:“容易,我记得你高中时期就有恋母情结。如果我嫁给你爸了,或许可以考虑玩一个虐恋情深,现在呢,我对你没兴趣。你需要心理医生,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个给你。”唐方好话说尽,起身拍屁股走人。 容易扑上来一把搂住她腰:“唐方!我只有恋你情结。心病还需心药医。”声音缠绵悱恻,蛇精病上身。 唐方吓得脚软:“你!先放开我再说!”贴着她臀部的是什么!这孩子是泰迪精附身吧! 容易却把她抱得更紧“唐方,听说真爱才会一见她就硬。” 唐方的耳垂被含住,她一个激灵,挣扎起来。就听见耳边这把好听的声音厚颜无耻地说“你夺走了我的处男之身,可不能拔吊无情,总要对我负责任吧。” 老天爷在哪里?请打雷劈死这无赖吧!比不要脸,她输了个彻底。这叫前浪死在沙滩上吗! 唐方狼狈不堪地逃出酒店大门,匍出门,一阵骚乱,眼前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拥上来许多人。一件外套从身后罩住她头脸“跟我走!” 她晕头转向地被容易揽着又逃回酒店,身后追兵纷纷,酒店的服务员们奋力阻挡。唐方被容易挟持着从大堂逃窜到后花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中穿梭。 莫菲定律立时生效,唐方只觉得脚一歪,立刻疼得半边身子直往下掉。九厘米的细高跟卡在石板缝里,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她还能更倒霉一点吗? 容易立刻捞着她,蹲下身子,脱了她的鞋,抄起她膝盖,轻松将她抱起。 唐方含着泪嘶嘶叫“我的鞋!我的鞋!”这双hnik老价钱,可不舍得折损在此地。 容易闷着笑,胸膛一阵震动,抬抬手指头“我拎着呢,放心。” 他腿长脚快,没几分钟唐方就看见了女青年会大楼。一辆保姆车嗖地停到他们身边,车门一开,一个男孩子冲着他们喊“这边,这边!快上车!” 车子拐出外滩,上了白渡桥。唐方喘着气怒目相向“容小易!你想干什么?!” 容易正仰着脖子喝水,听见她问话,只侧目瞥她,花瓣似的嘴唇离开瓶口无声地说了一个“你。”眸中潋滟风情无限。唐方怔了片刻,红着脸气呼呼地转开眼,妖孽!她不过吃了几口唐僧肉怎么就惹了一身骚!想起竟然莫名其妙白白浪费半岛的两个房间,唐方心在淌血。 第三十章 今天再放一段昨天防盗章的后续。明天大概会改放别的。只是练笔的小脑洞文,大家见谅吧。 不愿看的还请直接晚上购买正文哦。依然正文更换时比防盗章多一两百字。 ——继续防盗—— 车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哥,陈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赶紧给她回电话吧。”唐方定睛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清秀男孩,正眼巴巴地瞄着她。 容易懒洋洋地打电话。 “对不起,放鸽子是我不对,我约她明天吃饭,单独吃饭。放心。” “没被拍到。没拍到她的脸。我的脸没保住。嗯,反正我一贯不要脸。” “最好不要被公开,麻烦你了。”他语气淡淡,听上去带着笑,又清清冷冷的。 唐方耳朵嗡嗡地响。 容易转过头问她“你家地址?” “我不用你送,前面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家。”唐方黑着脸。她已经破功了,没必要虚与委蛇。 容易仍旧笑眯眯“唐老师,你看,我好歹也算个明星,狗仔队盯着我家我公司,后面还有车跟着呢,一不小心你就跟着我上镜了。我这么清纯的玉男形象,勾引良家妇女,形象破灭了合同丢了,难免就沦为失业青年,说不定还要支付高额违约赔偿金,只能抱你大腿求你包养。所以呢,我今天要住你家。你不能用完就扔啊。唐老师你的责任感一直很强的。” “——“吃惊于他厚颜无耻的不止唐方一个人。那男孩惊呼出声,被容易一个眼风一瞟,立刻改了口,可怜兮兮地看着唐方“唐、唐老师,麻烦、麻烦您收留哥一夜,出了绯闻对大家都、都不好。我也会丢了工作的。” 唐方太阳穴别别跳,她这是惹上了麻烦,好大的牛皮糖。林子君说请高人替她算了命,年龄进了三字头,当断不断惹麻烦,要洗身革面开创新的未来。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语成谶。约-炮果然有风险,开房需谨慎。还有林子君从帝都白云观求回来的桃树枝,惹得一手烂桃花啊。 凌晨的老弄堂门口,路灯昏黄。唐方怒火勃发,坚持一瘸一拐地拎着鞋子自己走。容易两手插在裤兜里,得意洋洋地吊在她身后。 唐方挪到家门口,刚掏出钥匙,门霍地打开了。 唐方吓了一跳,立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孟里!你怎么会有我的钥匙!” 穿着家常白t恤灰色运动裤的孟里侧头看看身后刚上楼的容易“你养了个小白脸?” 容易却黑着脸问唐方“要不要我替你报警?” 唐方一把推开孟里,不出所料,客厅里乱糟糟的一堆打开的行李,还有个帐篷,地板上全是黄沙,几双臭袜子和脏得发黑的赛车服就丢在她刚刚清洗过的地毯上。她心里压着的邪火就腾地呼啦烧了起来,根本顾不得外人在场“孟里你发什么神经!半夜三更私闯民宅!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啊?我说过几遍了?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还有!你什么意思?黄沙与地板齐飞?臭袜子与脏衣服一色?我不是你保姆不是你佣人不是你妈!!!”唐方气得浑身发抖,今晚她是犯太岁流年不利诸事不顺? 脚踝疼得不行,唐方一屁股摔在地上,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捧着红肿的脚踝咬牙切齿地喊“孟里你王八蛋!凭什么欺负人!你凭什么啊!” 孟里蹲下来,将她搂进怀里,撩起t恤衫给她擦眼泪“是我不好,是我老欺负你。不哭不哭,你本来就不是我保姆我佣人我妈,你是我老婆。” “是前妻。”容易靠在门上冷冷地补充。 唐方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软磨硬泡答应了收留有家不能回的小明星炮-友一夜。还在小朋友面前暴露出离异夫妻最丑陋的一面。这人生,简直惨不忍睹。 孟里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低眉顺眼地说“你放心,我正在收拾呢,绝不用你动一根手指头。你今晚上怎么了?手机接不通,还有,跟你说了多少回,备用钥匙不要随手放在地垫下面,脚一踩就发现了,要放在旁边配电箱里面。” 他捋了捋唐方散开的发丝“我帮你送这孩子回家?然后我回来陪你拆生日礼物?” 如果眼神能放箭,孟里早被容易万箭穿心了。 唐方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谁要和前夫玩什么肢体接触:“我不要你的礼物!他留下,你滚蛋。” “要我帮你收拾行李吗孟先生?我和唐方想早点休息了。”容易笑着插刀。孟里四十多了,他年轻着,虽然他一直练拳不怕打架,但最好是孟里耐不住来揍他,他绝不还手,最好伤到脸,还可以多赖几天。 唐方瞪他“少套近乎!你!在沙发上睡一晚,明天一早也滚蛋!” 容易嘟起嘴“哦,你别凶我嘛,你一凶,我就更喜欢你了。” 唐方气得直哆嗦,孟里已经拿了红花油出来“好了,和小孩子吵什么呢,我先帮你擦药油。” 唐方抢过红花油,看看眼前两个男人,喝道“我自己来!你们谁也别来烦我!”一瘸一拐地进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容易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拿起边上的小软毯盖在身上,香香的,真好闻。 孟里一把拽起毯子“这是我家弟弟的,别碰。” 容易张口就喊“唐方——“ 毯子直接被扔在他脸上。 容易无声地笑“孟先生,走的时候麻烦请关灯。” 孟里阴沉着脸,看着沙发上脚挂在外面的年轻人,心里一阵烦躁。肯定没有发生什么,这个太年轻了。他知道唐方虽然嘴巴上一直恨恨地说要找蓝颜知己要找小鲜肉甚至要去□□。但她永远有贼心没贼胆,她就是气他而已。 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就告诉过她“唐方,你会后悔的,你永远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男人。” 唐方却平静地回答“孟里,你是对我很好,可惜你对谁都这么好。” 孟里从地板上捡起唐方的包,放到书桌上,翻出她的手机,却掉下两张房卡。孟里心一慌,唐方住酒店的习惯随他,总是要留房卡做纪念。 一股铁锈味从他口中弥漫开来。孟里腾地站起身,恨不得捏碎手机,揍扁沙发上的小王八蛋。半晌才冷静下来,拆开自己送给唐方的生日礼物。他把卡装到新手机里,替她安装程序。唐方是典型的理工白痴,所有电器只知道用最大的那个钮,前两年当他发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宜家的柜子和一把椅子还是她自己组装的时候,吃了一大惊。他记得唐方当时不咸不淡地说,没有男人,只能自力更生。 不要紧,他已经想清楚了,唐方要的,他现在都能给。他离不开唐方,唐方也离不开他。其他的,不重要。 林子君一早接到方佑生电话,第一反应是“十三点,你脑子坏忒了。” “虽然你我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老林,你扪心自问我不合适吗?你看看我五官端正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三十而立事业有成,有房有车有存款无贷款,老爷子一早仙游,老太太第二春自顾不暇。别说只是谈个恋爱,唐方就算嫁给我怎么都不是她吃亏吧。想嫁给我的人能从静安公园排到外滩呢。”方佑生其实也觉得自己脑子烧坏了,但他一向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电话里谆谆善诱。他昨天稀里糊涂竟然连个手机号码都没要。 林子君顿觉一股浊气上涌:“方佑生!你个脑残直男癌!唐方怎么了?什么叫嫁给你不算吃亏?你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是唐方赚了?你脸可真大!你帮帮忙好吗!怎么你以为有资格睡一晚就有资格多睡几次?谁告诉你唐方就要谈恋爱就要找个男人过日子?要谈恋爱轮得到你?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条件好到可以挑挑捡捡女人了?还一副施舍别人的嘴脸。你以为赚几个小钱,睡过几个傻逼了不起?你滚去人民广场验证自己的魅力去,离唐方远点!” 方佑生被骂懵了,回过神来想解释一下,林子君早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身后一双玉臂绕上来:“sam,一大早的表白被拒不好受吧?” 方佑生扯开方丽莎不安份的手:“不会,我斗志昂扬着呢。对了,咱们最近不约了。我想谈个恋爱玩玩。” 方丽莎沉下脸:“认真的?” 方佑生套上长裤:“认真,人生难得几回真,我还不信有我追不上的女人。”他束上皮带抬头问“你说,要是我认真追求你,你愿不愿意和我谈恋爱?” “不愿意。” 方佑生哎了一声,挪开床头柜上的蛋糕盒,一屁股坐上去问“lisa,咱们再见亦是朋友吧,你倒帮我分析分析我算直男癌患者吗?你怎么就不愿意考虑我?” 方丽莎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却不敢放松肌肉,这个姿势会显得她略有点粗的大腿看起来修长一些。她瞥了瞥方佑生“我没觉得你直男癌,起码来打-炮还知道带个蛋糕来,带包垃圾走。但就我认识的姑娘里你睡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你们这种海龟,号称性和爱分离,要和你谈恋爱,风险太大,时间成本太高,捞不到什么经济实惠,结婚遥遥无期,绿帽子肯定不少,女人恋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可依赖的男人?反正你不太靠得住。” 方佑生若有所思,顺手将刀刀叉叉餐巾纸放到蛋糕盒里打包好准备带走,临了笑眯眯道别“谢谢啦,对了,蛋糕本来是送给别人的,人家没要,我顺手拿来的。不过垃圾我带走了。” 他迅速关上门,听见鞋子砸在门上的声音。 第三十一章 防盗章,正文替换会比这个多些字,感谢理解! 唐方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没想到闭上眼就困得不行,睁开眼已经天光大白。她想起外面可能还有两个祸害,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昨天,人不犯蠢就好了。想要励志一点说“今天是全新的一天”,心底却在害怕今天会是更糟的一天。 她在床上磨蹭了半天,起来时发现脚踝油亮发光,跟个馒头一样。嘶嘶两声,还是挣扎着起床。 自从和孟里离婚后,不少朋友要请她出山,唐方都一一回绝了,一来自从她婚后就没上过班,她是懒癌。怕做不回白骨精。二来她母后大人三嫁姻缘,竟然老来得子,自己和保姆一起带了四年,说实在带不动,直接把弟弟唐果丢给她,美名曰替她纾解绝望的主妇生活。害得她每次接送唐果总要尴尬地解释:“我是果果的姐姐。不是妈妈。”母后大人只去过一次幼儿园,被老师叫成外婆后愤而离场,在电话里吼:“什么眼神!见过穿九厘米高跟鞋的外婆吗!” 唐方索性把外公送给她的石库门老房子收回来,花了小半年修缮。却没想到孟里脸皮厚,打着“怎么也不能累着我的前妻”的名号,屁颠屁颠地画图设计盯装修,又送了许多物件过来,倒搏了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唐方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实在需要帮忙,两人倒渐渐做回了朋友。 这间石库门一楼和天井做了私房菜馆,一天只接两桌午餐生意。因为别致,上过几次杂志,被一些名人推荐过,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今天中午的一桌是唐果幼儿园同学的爸爸一早预订好的。还有两个食材要早上才新鲜送到,就算不光荣地负了伤,但生意归生意,总要好好做的。 打开房门,唐方一呆,这是什么画风?客厅里静悄悄的,收拾得一尘不染,孟里的行李整整齐齐的靠在玄关。感谢上帝!唐方拐着脚看了一圈,小牛皮糖不在,老牛皮糖也不在。今天就是新的一天!唐方舒出一口气,到洗手间洗漱。 看到垃圾桶里有两个一次性牙刷,唐方把漱口杯认真地刷了好几遍。镜子里的她眼泡略有点肿,头发有点乱,但眼睛依然明亮,红唇依然烈焰。唐方看着自己的嘴唇,想起昨夜的旖旎,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牙刷。 “亲吻还会有的,拥抱也会有的。”突然有人带着一丝揶揄懒洋洋地说。 唐方吓了一大跳,猛地转头。阴魂不散的容易正靠在墙上,对着她笑。 唐方怒向胆边生“你有完没完?不是说好一早就走吗?” 容易嘿嘿笑“现在就是一早啊。” 唐方还没来得及骂他,容易得意洋洋地表功“其实我很早就起来了,还给你做了早餐。对,你朋友带了你儿子回来,我就顺手多做了几份早餐,你看我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上得了床,是不是一个很尽责的男朋友?” 容易还补充一句“你前夫的我也做了,我心胸宽广,过去的————。” 唐方已经一头黑线地盯着他问“你做的早餐?还是外面买的?” “绝对百分百亲手做的爱心早餐,你冰箱里那么丰富,我自己搭配的,虽然不如你,但你朋友给我打了八十分呢。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哎哎哎,你干嘛啊?”容易接过唐方扔来的牙刷,想要去搀一把又缩回了手。 唐方冲下楼,直奔餐桌。 果然很丰富,红茶、咖啡、牛奶都有,手工藤篮里,雪白花边纸餐垫上放着烤好的全麦面包和切了片的柠檬磅蛋糕。草莓酱鹅肝酱黄油依次排列。鸣海烧的骨瓷餐盘上有焦黄的烤鲜松茸、红灿灿的焗番茄、绿油油的蔬菜沙拉,还有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林子君有点吃惊于她铁青的脸色“怎么了?容同学做得蛮好吃的,就比你差了一点点而已。” 唐方霍地转身对着容易喊“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松茸从云南运过来起码要两天才能到机场?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了?谁允许你使用我的厨房了?还有我的磅蛋糕要冰箱里冷藏三天才能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来不及再做一个?” 唐果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衣服“姐姐,是我告诉他你的磅蛋糕已经放了三天了。” 唐方努力压压火气“好了,容易,我谢谢你好心做早餐好吗,但是好心也会办坏事,麻烦你打开别人冰箱门的时候能不能看一下,我冰箱门上的食材表写得清清楚楚,有些食材都是我的客户提前一周预订好的,还注明了使用时间,精确到几点钟。你年纪小,但不意味着你有自说自话的权利。你不熟悉我,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但我告诉你,我最恨别人动我的冰箱动我的厨房!” 容易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起下颚,抿了抿唇“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他对其他人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唐方一怔,生硬地道“再见。”最好再也不见。 餐厅里气氛冷凝。孟里招呼唐方“赶紧坐下来吃一点,客人订了几点钟?要不要我提前帮你打电话解释一下?对了,我帮你换了新手机,在那边桌子上。密码是果果帮你设的。你自己晚一些再检查一下。老手机还在茶几上。” 唐方坐下来摇摇头“我自己和客人说。谢谢。”她喝了口咖啡,黑咖啡,不加糖。正好。 唐果看看她“姐,你喝了容叔叔,哦,是容哥哥的杯子。” 林子君皱着眉递给她一片涂了鹅肝酱的吐司“干嘛啊你,非要这样对人家小鲜肉吗?一片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你确定这不是恼羞成怒借题发挥吗?” 吃完早餐,唐方做菜的助手小吴阿姨带着鲜花来了。收拾好餐桌,唐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冰箱,发现自己的菜品表不见了。 这个容小易!明明餐桌摆盘像个处女座的,还这么粗枝大叶!她又去厨房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小吴忍不住问“唐小姐,你找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到我平时贴在冰箱门上的菜品表?”唐方随口问。 外面唐果却跑进厨房“阿姐!我看见了!” “在哪里?” “姐夫拿走了,塞在他的双肩包包里!”唐果不忘补刀“他还告诉容哥哥你最喜欢吃烤松茸,让他做不好的话千万别碰。” 唐方给客户打完电话,一声不响地把孟里的行李放到大门外。孟里陪笑着说“我去看看我妈和我妹,你归你忙。” 唐方看也不看他,拿了新手机,输入密码,查看程序。 唐果把孟里送到门口。一屋人听见孟里责怪唐果“果果!你怎么能转身就出卖姐夫呢?咱俩一伙儿的啊!”唐果扯着嗓子反驳“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可不能说谎!而且当着你的面说不是打小报告!” 手机上点开微信的“污婆群。” “村东头的村民发来贺电,恭喜魔女发春成功。快来征服岛国男-优声-优a--v□□。”来自搬去东京快十年的江可可小姐。 “村西头的村民发来贺电,恭喜糖糖成功解放*,务必早日解救水深火热中的芝家的哥们。”来自刚搬去芝加哥的秦四月女士。 林子君早上发来的贺电是“恭喜糖糖捕获三初哥一枚。” 她笑着递给唐方一杯咖啡“好了,忙正事吧。对了,我告诉你,万一方佑生那个神经病要是来追求你,千万记得让他滚。好好的有前途的炮-友不做,异想天开要谈什么恋爱。” 唐方愣了一愣,把手里的几枝白牡丹齐根剪短,她想起昨晚那个带着蛋糕的男人,苦笑了一声说“子君,也就你看得起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别人喜欢的。大龄离异单亲妈妈一个,胸脯已经开始下垂,我现在在家都不敢不穿bra。说实话,昨夜脱掉调整型内衣我都不敢睁眼,更别提什么风情有趣了,我有自知之明的。” “唐方,你这是拉仇恨吗?在我b罩杯面前显摆自己凶器可观?有料的才下垂好吗!我还有个隐形救生圈呢,谁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一样有。你这什么自怨自艾的狗屁消极态度?好歹你也是四舍五入可以划到90后的人,你看看,孟里、容易、方佑生都念念不忘要跟着你屁股转,你还要来虐狗?你这是准备翻掉我们d的ship了?”林子君怒其不争。 唐方被她逗笑“好了,小船翻了不要紧,小床不翻就好。你呢?最近和陈先生怎么样?” 林子君打了个哈哈“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各过各的,反正我是不会提离婚的。” “其实你家陈先生对你蛮好的,我们上次去夏威夷,他还给你和你妈妈买好头等舱机票呢。”唐方一向劝和不劝离“你看,我们四大魔头,离婚率高达75%了,你千万守住孤岛,咱们怎么也不能全军覆没吧?好歹替我国婚姻机构挣点脸面。” 林子君呵呵笑“糖糖你就是天真,头等舱是因为经济舱没有票了好吗?是我坚持要和你们一个航班,他那是没办法。再说,我无所谓离不离婚,他要是提出来离就离,舍得出钱就行,我要拿了巨额赡养费,咱俩去伦敦登记结婚,逍遥快活一辈子。” 唐方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你任何要求吧的,起码总要有一方主动去关心一下对方,你们老这样分居,也不是办法。” 林子君把空了的咖啡杯放进水槽“你知道吗?上个月他回家住过一天,我主动替他放了洗澡水让他泡澡,我鼓足勇气换了性感睡衣拎了两杯红酒去浴室,结果发现我老公在浴缸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在手-淫。他喵了我一眼继续自-撸,竟然他妈的都不提速!” 唐方吃了一惊“啊?就你一次喝完两瓶红酒的那夜?” 林子君背起自己的香奈儿“就是那夜,老娘的尊严都掉在泥坑里,还要送上去给他打脸不成?第二天就去剪了头发,索性剪断所有的牵挂。” 林子君巴掌脸,一把缎子似的长发扎成马尾阳光下能闪花人眼,胸下面就是大长腿,一贯迷死人不偿命狐狸精型。竟然也有一日为情断发。唐方心里咯噔一声。 林子君拨拨自己俏皮的空气刘海“所以呢,糖糖,我要是你,就会打电话给容易道个歉。有花堪折当需折,能让自己快活的美少年,千万别放过,别像老古董那样把你自己框死了。” 第三十二章 昨天的防盗章很多人没看到,因为二更的原因。今天重新放一下六千字防盗文。 正文替换还在老时间。 车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哥,陈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赶紧给她回电话吧。”唐方定睛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清秀男孩,正眼巴巴地瞄着她。 容易懒洋洋地打电话。 “对不起,放鸽子是我不对,我约了她明天吃饭,单独吃饭。她没生气,还挺高兴的。” “没被拍到。没拍到她的脸。我的脸没保住。嗯,反正我一贯不要脸。” “最好不要被公开,麻烦你了。”他语气淡淡,听上去带着笑,又清清冷冷的。 唐方耳朵嗡嗡地响。 容易转过头问她“你家地址?” “我不用你送,前面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家。”唐方黑着脸。她已经破功了,没必要虚与委蛇。 容易仍旧笑眯眯“唐老师,你看,我好歹也算个明星,狗仔队盯着我家我公司,你看后面还有车跟着呢,一不小心你就跟着我上镜了。我这么清纯的玉男形象,勾引良家妇女,形象破灭了合同丢了,难免就沦为失业青年,说不定还要支付高额违约赔偿金,只能抱你大腿求你包养。所以呢,我今天要借宿你家。你不能用完就扔啊。唐老师你的责任感一直很强的。” “——“吃惊于他厚颜无耻的不止唐方一个人。那男孩惊呼出声,被容易一个眼风一瞟,立刻改了口,可怜兮兮地看着唐方“唐、唐老师,麻烦、麻烦您收留哥一夜,出了绯闻对大家都、都不好。我也会丢了工作的。” 唐方太阳穴别别跳,她这是惹上了麻烦,好大的牛皮糖。林子君说请高人替她算了命,年龄进了三字头,当断不断惹麻烦,要洗身革面开创新的未来。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语成谶。约-炮果然有风险,开房需谨慎。还有林子君从白云观带回来的桃树枝,惹得一手烂桃花啊。唐方此刻的体会就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凌晨的老弄堂门口,路灯昏黄。唐方怒火勃发,坚持一瘸一拐地拎着鞋子自己走。容易两手插在裤兜里,得意洋洋地吊在她身后。 唐方挪到家门口,刚掏出钥匙,门霍地打开了。 唐方吓了一跳,立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孟里!你怎么会有我的钥匙!” 穿着家常白t恤灰色运动裤的孟里侧头看看身后刚上楼的容易“你养了个小白脸?” 容易却黑着脸问唐方“要不要我替你报警?” 唐方一把推开孟里,不出所料,客厅里乱糟糟的一堆打开的行李,还有个帐篷,地板上全是黄沙,几双臭袜子和脏得发黑的赛车服就丢在她刚刚清洗过的地毯上。她心里压着的邪火就腾地呼啦烧了起来,根本顾不得外人在场“孟里你发什么神经!半夜三更私闯民宅!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啊?我说过几遍了?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还有!你什么意思?黄沙与地板齐飞?臭袜子与脏衣服一色?我不是你保姆不是你佣人不是你妈!!!”唐方气得浑身发抖,今晚她是犯太岁流年不利诸事不顺? 脚踝疼得不行,唐方一屁股摔在地上,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捧着红肿的脚踝咬牙切齿地喊“孟里你王八蛋!凭什么欺负人!你凭什么啊!” 孟里蹲下来,将她搂进怀里,撩起t恤衫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我不好,是我老欺负你。不哭不哭,你本来就不是我保姆我佣人我妈,你是我老婆。” “是前妻。”容易靠在门上冷冷地补充。 唐方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软磨硬泡答应了收留有家不能回的小明星炮-友一夜。还在小朋友面前暴露出离异夫妻最丑陋的一面。这人生,简直惨不忍睹。 孟里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低眉顺眼地说“你放心,我正在收拾呢,绝不用你动一根手指头。你今晚上怎么了?手机接不通,果果保姆都不在家,还有,跟你说了多少回,备用钥匙不要随手放在地垫下面,脚一踩就发现了,要放在旁边配电箱里面。” 他捋了捋唐方散开的发丝“我帮你送这小孩子回家?然后我回来陪你拆生日礼物?” 如果眼神能放箭,孟里早被容易万箭穿心了。 唐方一把拍开他的手,她才不要和深情款前夫纠缠:“我不要你的礼物!他留下,你滚蛋。随便你去哪,反正不能在我家!” “要我帮你收拾行李吗孟先生?我和唐方想早点休息了。”容易笑着插刀。孟里四十多了,他年轻着,虽然他一直练拳不怕打架,但最好是孟里耐不住来揍他,他绝不还手,最好伤到脸,还可以多赖几天。 唐方瞪他:“少套近乎!你!在沙发上睡一晚,明天一早也滚蛋!” 容易扁一扁嘴:“哦,你别凶我嘛,你一凶,我就更喜欢你了。” 唐方气得直哆嗦,孟里已经拿了红花油出来“好了,和小孩子吵什么呢,我先帮你擦药油。” 唐方抢过红花油,看看眼前两个男人,喝道“我自己来!你们谁也别来烦我!”一瘸一拐地进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容易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拿起边上的小软毯盖在身上,香香的,真好闻。 孟里一把拽起毯子“这是唐方弟弟的,别碰。” 容易张口就喊“唐方——“ 毯子直接被扔在他脸上。 容易无声地笑“孟先生,走的时候麻烦请关灯。” 孟里阴沉着脸,看着沙发上脚挂在外面的年轻人,心里一阵烦躁。肯定没有发生什么,这个太年轻了。他知道唐方虽然嘴巴上一直恨恨地说要找蓝颜知己要找小鲜肉甚至要去□□。但她永远有贼心没贼胆,她就是气他而已。 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就告诉过她“唐方,你会后悔的,你永远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男人。” 唐方却平静地回答“孟里,你是对我很好,可惜你对谁都这么好。” 孟里从地板上捡起唐方的包,放到书桌上,翻出她的手机,却掉下两张房卡。孟里心一慌,唐方住酒店的习惯随他,总是要留房卡做纪念。 一股铁锈味从他口中弥漫开来。孟里腾地站起身,恨不得捏碎手机,揍扁沙发上的小王八蛋。半晌才冷静下来,拆开自己送给唐方的生日礼物。他把卡装到新手机里,按下home键,替她安装程序。唐方是典型的理工白痴,所有电器只知道用最大的那个钮,前两年当他发现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宜家的柜子和一把椅子还是她自己组装的时候,吃了一大惊。他记得唐方当时不咸不淡地说,没有男人,只能自力更生。两个人还因此吵了一架。 不要紧,他已经想清楚了,唐方要的,他现在都能给。他离不开唐方,唐方也离不开他。其他的,不重要。 林子君一早接到方佑生电话,第一反应是“十三点,你脑子坏忒了。” “虽然你我英雄所见略同。但是老林,你扪心自问我不合适吗?你看看我五官端正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三十而立事业有成,有房有车有存款无贷款,老爷子一早仙游,老太太第二春自顾不暇。别说谈个恋爱,唐方就算嫁给我怎么都不是她吃亏吧。想嫁给我的人能从静安公园排到外滩呢。”方佑生其实也觉得自己脑子烧坏了,但他一向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电话里谆谆善诱。他昨天稀里糊涂竟然连个手机号码都没要。 林子君顿觉一股浊气上涌“方佑生!你个脑残直男癌!你以为你是什么鬼!唐方怎么了?什么叫嫁给你不算吃亏?你的意思是和你在一起是唐方赚了?你脸可真大!你帮帮忙好吗!怎么你以为有资格睡一晚就有资格多睡几次?谁告诉你唐方就要谈恋爱就要找个男人过日子?要谈恋爱轮得到你?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条件好到可以挑挑捡捡女人了?还一副施舍别人的嘴脸。你以为赚几个小钱,睡过几个妖艳贱货了不起?你这只种马给我离唐方远点!” 方佑生被骂懵了,回过神来想解释一下,林子君早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身后一双玉臂绕上来:“sam,一大早的表白被拒不好受吧?” 方佑生扯开她不安份的手:“不会,我斗志昂扬着呢。对了,咱们最近不约了。我想谈个恋爱玩玩。” 朱丽莎一张笑脸登时抽了一抽:“认真的?” 方佑生套上长裤:“认真,人生难得几回真,我还不信有我睡不到的女人掰不弯的男人。你昨天排行榜的事也太不地道了。我的脸被你踩在地上。”他束上皮带抬头问:“对了,你说,要是我认真追求你,你愿不愿意和我谈恋爱?” “不愿意。”朱丽莎忍了又忍,对方佑生这样的男人任何主动示好都意味着ver,不会再有进展。 方佑生哎了一声,挪开床头柜上的蛋糕盒,一屁股坐上去问“lisa,咱们再见亦是朋友吧,你倒帮我分析分析我算直男癌患者吗?你怎么就不愿意考虑我?” 朱丽莎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并不放松肌肉,这个姿势会显得她略有点粗的大腿看起来修长一些。她瞥了瞥方佑生:“我没觉得你直男癌,起码来睡觉还知道带个蛋糕来,带包垃圾走。但架不住你渣啊,我认识的姑娘你睡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你这种海龟,号称性和爱分离,要和你谈恋爱,风险太大,时间成本太高,捞不到什么经济实惠,结婚遥遥无期,绿帽子肯定不少,女人恋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可依赖的男人?反正你不太靠得住。不过你又何必和一个离过婚的纠缠?”想起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唐小姐她就烦。 方佑生若有所思,顺手将刀刀叉叉餐巾纸放到蛋糕盒里打包好准备带走,临了笑眯眯道别:“谢谢啦,对了,蛋糕本来是送给别人的,人家没要,我顺手拿来的。你睡的方佑生也是唐方不要的。不过垃圾我带走了。” 他迅速关上门,听见鞋子砸在门上的声音。 唐方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没想到闭上眼就困得不行,睁开眼已经天光大白。她想起外面可能还有两个祸害,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昨天,人不犯蠢就好了。想要励志一点说“今天是全新的一天”,心底却在犯愁:今天会是更糟的一天。 她在床上磨蹭了半天,起来时发现脚踝油亮发光,跟个馒头一样。嘶嘶两声,还是挣扎着起床。 自从和孟里离婚后,不少朋友要请她出山,唐方都一一回绝了,一来自从她婚后就没上过班,她是懒癌。二来她母后大人三嫁姻缘,竟然老来得子,自己和保姆一起带了四年,说实在带不动,直接把弟弟唐果丢给她,美名曰替她纾解绝望的主妇生活。害得她每次接送唐果总要尴尬地解释:“我是果果的姐姐。不是妈妈。”那位母后大人,只去过一次幼儿园,被老师叫成外婆后愤而离场,在电话里吼:“什么眼神!见过穿九厘米高跟鞋的外婆吗!”再来她也没这个自信重返职场,毕竟大学毕业后她只从事过老师和编辑两个工作,时间长了难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成为合格的白骨精,索性把外公送给她的石库门老房子收回来,花了小半年修缮。却没想到孟里再见亦是朋友,打着“怎么也不能累着我的前妻”的名号,屁颠屁颠地画图设计盯装修,又送了许多物件过来,倒搏了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 这间石库门一楼和天井做了私房菜馆,一天只接两桌午餐生意,二楼是私人空间。因为别致,上过几次杂志,被一些名人推荐过,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今天中午的一桌是唐果幼儿园同学的爸爸一早预订好的。还有两个食材要早上才新鲜送到,就算不光荣地负了伤,但生意归生意,总要好好做的。 打开房门,唐方一呆,这是什么画风?客厅里静悄悄的,收拾得一尘不染,孟里的行李整整齐齐的靠在玄关。感谢上帝!唐方拐着脚看了一圈,小牛皮糖不在,老牛皮糖也不在。今天就是新的一天!唐方舒出一口气,对,今天就是新的一天。像平常那样打开无线音箱,手机上选了一首罗宾威廉姆斯的歌,到洗手间洗漱。 看到垃圾桶里有两个一次性牙刷,唐方把漱口杯认真地刷了好几遍。镜子里的她眼泡略有点肿,头发有点乱,但眼睛依然明亮,红唇依然烈焰。唐方看着自己的嘴唇,想起昨夜的旖旎,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牙刷。 “亲吻还会有的,拥抱也会有的。”突然有人带着一丝揶揄懒洋洋地说。 唐方吓了一大跳,猛地转头。阴魂不散的容易正靠在墙上,对着她笑。 唐方怒向胆边生“你有完没完?不是说好一早就走吗?” 容易嘿嘿笑“现在就是一早啊。” 唐方还没来得及骂他,容易得意洋洋地表功“其实我很早就起来了,还给你做了早餐。对,你朋友带了你儿子回来,我就顺手多做了几份早餐,你看我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上得了床,是不是一个很尽责的男朋友?” 容易还补充一句“你前夫的我也做了,我心胸宽广,过去的————。” 唐方已经一头黑线地盯着他问“你做的早餐?还是外面买的?” “绝对百分百亲手做的爱心早餐,你冰箱里那么丰富,我自己搭配的,虽然不如你,但你朋友给我打了八十分呢。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哎哎哎,你干嘛啊?”容易接过唐方扔来的牙刷,想要去搀一把又缩回了手。 唐方冲下楼,直奔餐桌。 果然很丰富,红茶、咖啡、牛奶都有,手工藤篮里,雪白花边纸餐垫上放着烤好的全麦面包和切了片的柠檬磅蛋糕。草莓酱鹅肝酱黄油依次排列。鸣海烧的骨瓷餐盘上有焦黄的烤鲜松茸、红灿灿的焗番茄、绿油油的蔬菜沙拉,还有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林子君有点吃惊于她铁青的脸色“怎么了?容同学做得蛮好吃的,就比你差了一点点而已。” 唐方霍地转身对着容易喊“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松茸从云南运过来起码要两天才能到机场?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了?谁允许你使用我的厨房了?还有我的磅蛋糕要冰箱里冷藏三天才能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来不及再做一个?” 唐果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衣服“姐姐,是我告诉他你的磅蛋糕已经放了三天了。” 唐方努力压压火气“好了,容易,我谢谢你好心做早餐好吗,但是好心也会办坏事,麻烦你打开别人冰箱门的时候能不能看一下,我冰箱门上的食材表写得清清楚楚,有些食材都是我的客户提前一周预订好的,还注明了使用时间,精确到几点钟。你是年纪小,但不意味着你有自说自话的权利。你不熟悉我,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但我告诉你,我最恨别人动我的冰箱动我的厨房!” 容易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起下颚,抿了抿唇“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他对其他人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唐方一怔,生硬地道“再见。”最好再也不见。 餐厅里气氛冷凝。孟里招呼唐方“赶紧坐下来吃一点,客人订了几点钟?要不要我提前帮你打电话解释一下?对了,我帮你换了新手机,在那边桌子上。密码是果果帮你设的。你自己晚一些再检查一下。老手机还在茶几上。” 唐方坐下来摇摇头“我自己和客人说。谢谢。”她喝了口咖啡,黑咖啡,不加糖。正好。 唐果看看她“姐,你喝了容叔叔哦,是容哥哥的杯子。” 林子君皱着眉递给她一片涂了鹅肝酱的吐司“干嘛啊你,非要这样对人家小鲜肉吗?一片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你确定这不是恼羞成怒借题发挥吗?哦,你用的刀叉餐盘也是容易的,好啦,他还没用过。” 吃完早餐,唐方做菜的助手小吴阿姨带着鲜花来了。收拾好餐桌,唐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冰箱,发现自己的菜品表不见了。 这个容小易!明明餐桌摆盘像个处女座的,还这么粗枝大叶!她又去厨房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小吴忍不住问“唐小姐,你找什么呢?” “你有没有看到我平时贴在冰箱门上的菜品表?”唐方随口问。 外面唐果却跑进厨房“阿姐!我看见了!” “在哪里?” “姐夫拿走了,塞在他的双肩包包里!”唐果不忘补刀“他还告诉容哥哥你最喜欢吃烤松茸,让他做不好的话千万别碰。” 唐方给客户打完电话,一声不响地把孟里的行李放到大门外。孟里陪笑着说“我去看看我妈和我妹,你归你忙。晚上我在那边吃饭。” 唐方看也不看他,拿了新手机,输入密码,查看程序。 唐果把孟里送到门口。一屋人听见孟里责怪唐果“果果!你怎么能转身就出卖姐夫呢?咱俩一伙儿的啊!”唐果扯着嗓子反驳“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可不能说谎!而且当着你的面说就不是打小报告!胡老师说过,这叫实话实话实事求是!” 林子君哈哈大笑:“果果好棒!子君阿姨爱你!过来给我啃一口!” 第三十三章 谢谢温暖的小天使们昨晚那么安慰鼓励作者菌,你们说的对,写得好不好不只是看榜单的。不在意了。看到你们那多的评论撒花地雷营养液,幸福感慢慢。 谢谢大家有耐心听我慢慢说九娘今生的琐碎直到幸福的结局。 ——继续防盗章—— 林子君早上发给唐方的贺电是“恭喜糖糖捕获三初哥一枚。” 她笑着递给唐方一杯咖啡“好了,忙正事吧。对了,我告诉你,万一方佑生那个神经病要是来追求你,千万记得让他滚。好好的有前途的炮-友不做,异想天开要谈什么恋爱。” 唐方愣了一愣,把手里的几枝白牡丹齐根剪短,她想起昨晚那个带着蛋糕的男人,苦笑了一声说“子君,也就你看得起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别人喜欢的。大龄离异单亲妈妈一个,胸脯已经开始下垂,我现在在家都不敢不穿bra。说实话,昨夜脱掉调整型内衣我都不敢睁眼,更别提什么风情有趣了,我有自知之明的。” “唐方,你这是拉仇恨吗?在我b罩杯面前显摆自己凶器可观?有料的才下垂好吗!我还有个隐形救生圈呢,谁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一样有。你这什么自怨自艾的狗屁消极态度?好歹你也是四舍五入可以划到90后的人,你看看,孟里、容易、方佑生都念念不忘要跟着你屁股转,你还要来虐狗?你这是准备翻掉我们d的ship了?”林子君怒其不争。 唐方被她逗笑“好了,小船翻了不要紧,小床不翻就好。你呢?最近和陈先生怎么样?” 林子君打了个哈哈“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各过各的,反正我是不会提离婚的。” “其实你家陈先生对你蛮好的,我们上次去夏威夷,他还给你和你妈妈买好头等舱机票呢。”唐方一向劝和不劝离“你看,我们四个人,离婚率高达75%了,你千万守住孤岛,咱们怎么也不能全军覆没吧?好歹替我国婚姻机构挣点脸面。” 林子君呵呵笑“糖糖你就是天真,头等舱是因为经济舱没有票了好吗?是我坚持要和你们一个航班,他那是没办法。再说,我无所谓离不离婚,他要是提出来离就离,舍得出钱就行,我要拿了巨额赡养费,咱俩去伦敦登记结婚,逍遥快活一辈子。” 唐方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你任何要求吧,你对陈先生的态度是有问题的,起码总要有一方主动去关心一下对方,你们老这样分居,也不是办法。” 林子君把空了的咖啡杯放进水槽“你知道吗?上个月他回家住过一天,我主动替他放了洗澡水让他泡澡,我鼓足勇气换了性感睡衣拎了两杯红酒去浴室,结果发现我老公在浴缸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在手-淫。他喵了我一眼继续自撸,竟然都不提速!” 唐方吃了一惊“啊?就你一次喝完两瓶红酒的那夜?” 林子君背起自己的香奈儿“就是那夜,没有期待才没有伤害,剪头发不是剪断所有的牵挂嘛。” 林子君巴掌脸,杏眼妩媚,一把缎子似的长发扎成马尾阳光下能闪花人眼,胸下面就是大长腿,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一贯的迷死人不偿命狐狸精型。竟然也有一日为情断发。唐方心里咯噔一声。 林子君拨拨自己俏皮的空气刘海“所以呢,糖糖,我要是你,就会打电话给容易道个歉。有花堪折当需折,能让自己快活的美少年,千万别放过,别像老古董那样把你自己框死了。” 早上的事,唐方听死党这么说也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直恩怨分明“嗯,是我冤枉他了,啊,我没有他号码呢。” 林子君弯起狐狸眼,风情万种地从包里取出一张便条贴,贴在冰箱门上,给唐方送了一个飞吻“不用谢。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走先。” 唐方拿下那张龙猫的可爱便条贴,上面写着容易的手机号,微信号,微博id。字一笔一划的,写得很认真。签名也是正楷,后面跟了个吐着舌头的笑脸。 门铃响了,唐方随手把便条贴贴回冰箱上。果然是快递来了,唐方赶紧签收几样新鲜食材。 容易阴沉着脸回到公司。他自出道,凭着点关系直接签在业内女强人陈莉芳的夫妻老婆店旗下,也算华意娱乐这两年力捧的小生,在几部大热的剧里从男五慢慢做到男三,靠一张脸吸了不少粉。但陈莉芳喜欢几朵小花,外人只知道华意有一姐二姐三姐,就是缺少撑得起场子的一哥。 公司新的办公室,就在外滩附近,离半岛步行十分钟而已。容易想起唐方,一时是她一脸嫌弃,一时是她一脸虚伪,又一时是她一脸的迷离沉醉,脸就更阴沉了,结了冰似的。助理小高一早就躲了出去。 “!上次我和你说过今天中午要一起去和大律师吃饭的,你还记得吧?”华意的小小花白晶推门进来,眨巴着戴着美瞳的大眼睛。 容易这才想起自己还欠昨夜被放他放鸽子的顾小姐一顿午餐,懒洋洋地头也不抬“没空,我约了人。” 白晶哦了一声,告诉他“我晚上约了陆颖吃饭,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容易瞥了她一眼。白晶吐了吐舌头“懂了。” 女人们,好烦。唐方,好蠢。 白晶去见陈莉芳“陈姐,容易说他另外约了人,不跟我去见方律师了哦。” “哦,是,他今天临时约了顾大记者。”陈莉芳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爱马仕的盒子和一个信封“那两家网站的赔偿金已经到账了,餐费在信封里,这个你带去送给方律师和冯处,好好谢谢他们。记得问问方律师他们事务所明年愿不愿替我们做法律顾问。” 白晶喜笑颜开地收起两个盒子“谢谢老板。我原来的广告怎么样了?” “在谈续约了,别担心。”陈莉芳安慰她“原来那个角色订了王媛媛,算了。我在跟李冬商量,能不能上他那部电影做个女三。” 白晶眼睛一亮“就是要在圣诞节上映的那部《我女朋友的婚礼》,要出纽约外景的那部?” 陈莉芳点头“我已经把你的资料和剧照都发给他了,容易也会入组,到时候你们记得互相照看照看,别再祸从口出。” 白晶嘻嘻笑“嗻!娘娘您请瞧好了呗。”陈莉芳揉揉太阳穴,挥挥手。 白晶朝天拜了一拜“老天有眼,替天行道,一道公正雷劈死王媛媛那个水肿僵尸!”她也是倒霉,化妆间里有人说王媛媛这次韩国打苹果肌打得过了,肿着两个肉球试戏,脸都僵了,她随口接了句“不打是脱水木乃伊,打了是水肿僵尸,起码能跳。”好死不死给王媛媛捉了个现行,惹祸上身,没两天网上就传出她特地整了下巴去参加海一盛宴,参加过多人性一爱趴,还有几张高手ps过的混乱床照。白晶是走清纯卖萌路线的,一下子形象大跌,丢了广告,试戏都免了。 陈莉芳叹气,这些小孩儿,一个一个都不是省心的,只能多叮嘱一句:“你呢,吃一堑长一智,在外面也要谨慎一些,别跟容易那炮仗一样什么都敢说,都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白晶摸摸自己的心“陈姐!我怎么会近容者黑?你放心啦,这次真的是偶发事故是意外意外!宝宝会更乖的哦,对了,容易刚才又在微博手撕黑粉了,小高根本拦不住他。” 陈莉芳无语,现在微博微信满天飞,她又不是千手千眼通天,拦都来不及。她也知道白晶只是一时嘴贱,架不住王媛媛有个干爹能量足,两个人又竞争同一个角色。这次谣言害得白晶戏没上成,还停了好几个广告,她找老朋友冯大年帮忙,结果冯处虽然掌管着喉舌要道确保互联网的纯净,奈何你不色-情不反-动他也没辙。这种娱乐圈谣言和他不对口。 好在冯大年很给面子的主动介绍了方佑生。方佑生是冯大年的学弟,在校期间就是风云人物。他家老爷子仙逝前做到中院院长,老妈是检察院的,第二春还是和系统内老干部强强联合,资源重组。冯大年说了“方佑生还在娘胎里就在和司法界联络感情。”方佑生倒很给面子的接下案子。虽然网络取证特别繁琐,费用也特别高,但还是给华意打了个七折,发了七八封律师信,送了两张诉状,案子飞快地进入了调解阶段,对方爽快地公开道歉,割款赔钱,删了各种谣言。 有了这个由头,陈莉芳就让当事人白晶请冯大年和方佑生吃个饭表表谢意,律师的能力不重要,律师的人脉才重要。能搭上方佑生,益处多多。 白晶告完容易的黑状,起身去赴约。陈莉芳沉吟了一下就说“jenny啊,你觉得方律师对你怎么样?” 白晶侧着头想了想“一般般,总是笑眯眯的,不过他对谁都笑眯眯的,不太好攻略,也不敢攻略。”白晶在男女方面很有自知之明“他看不上我。” 陈莉芳摆摆手“你自己有数就好,少往上凑。” 这个道理白晶明白,玩谁也不能玩方佑生这样的,只有被玩的份,搞不好就身败名裂。那是大爷的圈子,只能供着捧着哄着敬着。 隔壁小高正求爷爷告奶奶地让容易放下手机“哥,你又不是人民币,怎能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花见花开?有人爱有人恨才证明你正走在那条红得发紫的康庄大道上——“ 容易头也不抬“换台词,能有点创意吗?” “哦,你越撕黑子就越来劲,你正中他们的奸计,浪费了时间精力金钱——“ “我高兴,这是我唯一的娱乐,是我精神支柱。” “啊?这些人生活里过得太惨,全是loser,才在网上寻求存在感,你越撕他们越带劲,助长了他们这种拿你泻火的不良歪风——“小高咽了咽口水,觉得台词有歧义。 容易随手将手机一扔,歪在沙发上,想起早上自己一片真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一出门就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但那个不可理喻的蠢女人到现在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亏得他老早把号码什么都给了林子君。他不禁叹了口气“小高,我也惨,我也是loser,我白搭这幅好皮囊,我也得找存在感啊。不行,你得帮我继续撕,老子一根毛都没整过,敢说我是人造美男!” 小高继续哄祖宗“他们那是嫉妒,□□裸的嫉妒啊,你怎么能中计呢?中计不就拉低了我们公司的平均智商?这你最不能忍了。对了,咱们赶紧走吧,顾大记者从来不迟到的。” 方佑生在车库里看到自己的gt3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昨夜赶急赶忙的,也没细看。现在肉疼得要死,停红灯也会被追尾,只能哀叹命中注定撞上我! 他欲哭无泪,颓然将车钥匙交还给助理“帮我送去4s店修吧。记得开慢点!”转头打电话给冯大年“小弟要当好几天鳏夫,老婆满血复活恐怕至少三个礼拜。你来我家接我吧。” 方佑生看得出小明星对自己跃跃欲试,他对那个小明星没什么兴趣,这类小姑娘都是下巴尖尖眼睛大大,戴着美瞳,睫毛卷翘得可以搁一枝铅笔,说话的时候喜欢微微歪着头,动不动捋一捋头发,瞪大眼睛做无辜状。但今天的餐厅是冯大年极力推荐的,他只能卖个面子。想当年唐方婚礼那夜他天台上吐完从消防梯被众人抬下去逃命,多亏冯大年托着他的头,不然不被暴打,那十几个转弯他肯定也撞成个脑瘫。冯大年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小方,救命之恩当涌海相报啊。你之所以还能纵横花海,要想想哥哥的好!”要死了,谁纵横花海时想着他那张多肉的脸,必萎哥。 这几年城中很流行各种私房菜,他也陪着各路神仙鬼怪吃过几家,无非是醉蟹呛虾之类的有点味道,但本帮菜限制在食材太普罗大众,颜色浓赤酱油也是单调。人均四五百吧,不值,人均一两百呢,吃不上什么。他在国外待着,基本吃粤菜和日料多。 方佑生早上脑子发烧忽然准备金盆洗丁丁,就此上岸,好好和青春期的白月光谈一场干干净净的恋爱,正好唐方睡了美少年,他也来了场告别炮,两厢扯平。当下为了避免自己魅力过人,吃一顿饭惹一身骚,干脆低调地换上一身优衣库,穿了一双板鞋。他在穿衣镜面前照了半天,酸溜溜地安慰自己:哥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不比脸,我胸肌肯定赢过他。妈蛋,竟然又有一个长得比我好看的,还又是个男人!唐方你个死颜控!一时又愤愤不平自己白搭了四千多房费,说不定便宜了那对野鸳鸯,心里更酸得不行。 等下了楼,他目瞪口呆。一台粉蓝色的可爱两轮电动车,这是重拍《罗马假日》吗?冯大年对他的表情十分满意,朝他笑眯眯招手“来来,来看看我这台vespa,灵不灵?赞不赞?”他递给方佑生一个蓝精灵卡通头盔“哦呦哦呦,和你衣服颜色还挺配,佑生公主殿下,怎么样?想不想坐一坐冯派克先生的小车车逛逛大上海?” 方佑生公主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冯派克先生的车,为了不把手放在自己的要害部位,只能虚虚地环在冯派克的水桶腰上。两个人穿梭在老马路上,收货无数“两个gay“的了然目光。 停在禹谷邨的门口。冯派克先生给门房递上两根中华烟,小心翼翼地把vespa停进了门房间。两个人像大学里时那样就在弄堂口的马路牙子上蹲着抽烟。 冯大年就问“昨夜爽不爽?” “爽个屁。”方佑生不欲多谈,扭过头去,转念觉得对不起努力□□努力女上的lisa,补了一句“屁不爽鸟爽。” “哦呦哦呦,到底年轻啊,爱护宝肾人人有责啊,别一口气用完一辈子的额度。”冯大年哈哈哈。 方佑生转头问他“你怎么开那个出来?我要是vespa老总,要禁止你这种拉低颜值的家伙骑她,太毁形象了。” 冯大年呵呵“你懂什么叫绿叶衬红花?哦呦,快起来,白小姐来了。我们卖相有点难看。” 白晶没下车就看见马路牙子上蹲着的两个大男人,她便故意晚了一分钟才下了保姆车。冯大年拖着方佑生迎上来,三个人就凑成了堆。 四月的中午,梧桐树叶要满不满地铺在枝上,阳光被切碎了泄下来。白晶站在禹谷邨弄堂口已经站了三分钟了,有点烦躁。她和冯大年见过两次,完全没料到冯大年是个这么聒噪的大叔,全身上下都是嘴,从见了面就没见他停过口。 冯大年热情地指着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认真介绍石库门历史,以及在这条名为禹谷邨的里弄住过的诸位名人。 白晶又忍了两分钟,奈何初夏的太阳已经很灼人,弄堂口又没有树荫,她生怕自己的妆花了,就尽量不起眼地朝边上有阴影的地方挪了两步。 方佑生看在眼里,就笑着说“jenny,你还不知道,冯师兄有个外号叫行走的大英百科全书。” 冯大年推推眼镜“哦呦,小方你这是嘲我了,我懂了我懂了,走走走,我们进去再说。” 方佑生就笑着对白晶说“我英国留学的时候还有幸接待了祖国代表——冯处和冯处的夫人。那几天我感觉冯师兄才是伦敦土著,他历数康桥的风流,贝克街的传奇,女王们的风流逸事,简直是我被接待了。行走的大英百科全书就是那时候一举成名威震海外。” 白晶歪着脑袋娇嗔“我看冯处不仅仅是大英百科全书,还是魔都百科全书华夏百科全书哦。” 冯大年就哈哈哈笑起来“小方,都是你干的好事,美女这是嫌弃我枯燥无趣了。” 方佑生笑着说“jenny,你别以为公务员都无趣,其实冯处他是真有学问的文艺男青年。”正因为冯大年这种不作伪,又从来不会冷场的特殊体质,方佑生倒一直不吝啬于给他点赞。 白晶就笑“方律师,你这是在骂冯处了。” 三个人回过味来,现在文艺男青年文艺女青年几乎是文艺婊的代名词,的确不能算作褒义词了。冯大年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就是在骂我!” 说笑间,三个人停在一个院子门口。红色老砖墙,别人家都是铁皮门或防盗门,这一家独独是厚重斑驳的老木门,上面还有些微裂缝,风吹日晒过的岁月明晃晃地刻在上头,一侧挂着一把形状古怪的老锁。右边砖墙上挂了一块老木头,上面刻着两个大篆。冯大年得意地介绍“认识吧,这是周成均周老亲手刻的。” 方佑生定睛一看,两个大字“方堂“还是认识的,金文大篆,用笔干净利落,没有勾挑和牵丝,温润空灵。 白晶要伸手去摸门上那老锁,冯大年已经抢先一步凑了上去“放着我来放着我来!”他摸索了半天,咖嗒一声,锁开了。他得意地回头看看方佑生“没见过吧?这是清朝的密码锁,看,像不像一只虾的样子?这就叫虾锁,看看,这七圈环上的字和图形,你要是转不对,开不了这锁!这只锁,老价钿啊!” 方佑生第一次见这个老古董,不免好奇地上前细看,摸了几摸。白晶忍不住问“那要是记不清密码,开不了怎么办?” 冯大年一脸坏笑“那就按门铃呗,谁家还没个后门?”他朝方佑生挤眉弄眼。方佑生噗嗤笑出声来。老□□! 推开老木门,眼前又是另一个天地。 方方正正的天井搭了玻璃顶,透亮,地上铺着青砖,两面红砖墙上挤满了白蔷薇,正是盛放的时候,迎面扑来的春意。几张极简的线条别致的中式矮凳,随意地放在一个青石台边。青石台上又架了一套金丝楠的茶海,看色泽就是一直被用的。蔷薇架下另一个青石台上搁着几个形状奇特的大树根,挖空了,种着各式各样的多肉植物和苔藓,有些还开着花。大大小小的龙猫、无脸人立在空隙处默默看着来客。 白晶就跑过去,张了张,习惯性地侧仰起小脸,让右侧45度角对着方佑生“方律师,看,好多肉肉啊。还有龙猫!好可爱!” 方佑生笑着溜了一眼白晶那被低领t恤掩不住的风光,点点头“好多肉肉啊,很可爱。” 白晶佯装没注意他的视线,优雅地抬手取下墨镜“好厉害哦,多肉竟然都开花了呢!不像我是植物杀手,养什么死什么。”语气婉转娇嗲带着自嘲。 方佑生本想顺坡再接一句“真的?要不你养养我试试?”,想想自己早上刚刚弃暗投明,忍了一忍,就只笑了笑。 白晶没想到这看似风流的才俊竟然忽然掉链子不接翎子了。自己独角戏难免唱不下去。冯大年已经坐下来招手“来来来,白小姐坐这里,我来泡茶。” 冯大年自己是个爱茶爱壶的人,自然开始动手,嘴上也不停“你们看看,这可不是一般的青石,这是苏州的金砖,故宫啊,都是用这种金砖铺的地,技术都失传了,最近几年才研究复原出来的,来,摸摸摸摸。你别说,老祖宗的东西啊,都是好的,但是说到传承和保存,日本人做得最好。” 一块破石板有什么可摸的,白晶干脆拿出手机站到多肉植物面前自拍起来。 第三十四章 虹桥西郊这一片,老的别墅区很多,大多掩在参天的绿树间,不管怎么开发,这一片因为国宾馆的原因,总是安安静静。自从孟老爷子进去以后,孟里就把一婚更比一婚低的妹妹孟园母女也安顿在此处,等孟老爷子去世后,孟老太太朱文娟和孟园母女三代女人更不可能分开了。 孟园皱着眉头将孟里的一大包脏衣服塞进洗衣机“不行,哥,实在塞不下了,得分两批洗。” 孟里正在沙发上联网打枪战,闻言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 朱文娟指挥着阿姨端菜上桌,没好气地说:“你来就是吃饭的?叫你别老去找唐方,说了也不听!我老同事手上好几个小姑娘,卖相不错,公务员,二十几岁,不如去看看?” 孟里头也不抬:“妈,你别操心我,操心我不如操心园园,我愁什么?再说,我就认定唐方了。你也别气。” 朱文娟气得喊起来:“老孟啊老孟啊!你在天之灵听见了没有!你儿子这什么事!叫我别操心?我不操心他谁操心他啊?哪有好马吃回头草的!” 孟园见怪不怪地开导她:“妈!阿姨还没走呢,你控制一下情绪好吗?”自从孟老爷子走了,孟家的姑奶奶上门闹了一场后,朱文娟就有了心病,时常要来一次隔空喊魂。奈何儿子女儿免疫力太强。 朱文娟也不想在保姆面前倾诉自己的痛苦,偃旗息鼓。 一顿无滋无味的饭后,孟里和孟园在阳台上抽烟。 “唐方找了个小男人。”孟里实在想不通:“二十来岁,比她小很多。” 孟园问“好看?”唐方不贪财,只好色,谁都知道,当初孟里追她,都领证了她都没问过孟家是做什么的,还租着房子住得穷开心。 孟里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好看,比我还好看些。” 孟园看了他一眼,呵呵了两声。她和孟里兄妹俩,孟里提炼了父母所有的外貌优点,剩下所有的缺点揉成了孟园。再怎么看,孟园最多只能算五官端正而已。孟里从会走路开始,走哪里都是视线焦点,他成绩优秀当过高考状元,能说会动,阳光普照型男神。孟园就是在孟里阴影下长大的苦逼妹子,亏得她是父母的老来女,小了孟里十岁。孟老爷子和孟里都宠她,她身为官二代没吃过苦。结果有了唐方以后,孟里宠她宠得过分,她不爽了很长时间,暗地里没少给唐方下绊子。唐方和公婆关系从来就没好过。 但孟里今天连胡子都没刮,眉头间一个川字。孟园悄悄撇了撇嘴“男人四十一枝花,哥哥你红颜遍天下,干嘛老在唐方这一颗树上吊死?” 孟里没作声,一会儿就点上第二根烟“你那个小房子,马上租约到期了,以后自己弄吧。” 孟老爷子进提篮桥监-狱时,不准探视,不准送东西。唐方还是陪着孟里每个星期六去北外滩转一转,隔着马路看一看。等孟老爷子癌症晚期,取保出来了,唐方每个星期去三次医院探视,陪着老爷子聊天,雷打不动三小时。孟老爷子指明要吃唐方糟的鸭舌,卤的牛腱,还有要吃正宗西安口味的油泼辣子。医院里人人以为唐方是他的亲闺女。 等孟老爷子临终,来了个劫富济贫,把孟里名下的一套市中心小房子送给了孟园。唐方当时没作声,老爷子去世后办完丧事,就对孟里说要离婚。朱文娟和孟园背后少不得议论唐方是为了房子要挟孟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遵循老爷子遗愿,把房子捏在手里。没想到很快两个人就成了前夫前妻。 孟里心里清楚唐方早就在老爷子进医院前就提出了离婚,是为了老爷子,硬生生推迟了那么长时间,对老娘阿妹解释了好几遍,无奈离婚原因他实在开不了口,最后只能闭嘴。 朱文娟又是称心没了这个不顺眼的媳妇,又是闹心,哭着抱怨“早就知道小姑娘靠不牢,以前你爸爸在位子上,一年你们就领证了。你爸爸进去了,她就想着离婚了。只能共富贵啊!没良心啊!这日子怎么过啊?你们两兄妹,人均要离两次婚!我还怎么见老同事们?怎么下去见老孟!” 那套小房子因为租客以前在唐方手里签约的,唐方把联系方式发给孟园要交接。孟园不大在意那小小一笔租金,她上班又离得远,就请唐方继续帮忙看顾一下,唐方也没推辞,换电视换玻璃换灯换钥匙修理家电,她都把收据□□快递给孟园,收了租金扣掉这些一分钱不差地转给孟园。 听了孟里这话,孟园就有点不高兴“干嘛啊,你们不是还挺和睦的吗?她又不上班,离得又近,她又熟那些,大不了我每年给她一个月租金做辛苦费好了。” 孟里没说话,看着在院子里玩儿金鱼的外甥女,也有点心灰意冷。唐方说过他首先是孟家的儿子孟园的哥哥,才是她唐方的丈夫。孟家什么决定都是排除了唐方在外的。她永远是被通知的那一个。 但是,妈、妹妹、外甥女。他不可能丢下她们不管。 曾经以为唐方离不开他,放她出去后她会知道钱不好赚,日子不好过,总会想起他的好来回回到他身边。孟里苦笑着掏出第三根烟。孟园上前一步抢走烟“别抽了!孟里你干嘛啊。一副死人脸,好啦。我知道了。我自己弄房子行了吧?” 孟园抱住孟里的手臂,仰着脸看着孟里“哥,你要开心一点,我和妈妈只靠你了。” 她没说错。 可是他开心不起来。 冯大年讲茶叶讲了没十分钟,里间出来一个人招呼“冯先生,请问人到齐了吗?” 方佑生一看,一个梳着圆髻,笑眯眯的阿姨,穿着雪白的收腰中式褂子,黑色的阔腿九分裤,一双圆头船鞋,精神利落。 冯大年立刻站了起来“哦呦哦呦,看看我就只顾着聊天了,小吴阿姨你好你好,今天这一身灵的,精神十足。料子也好,轻纺市场老裁缝定做的吧?” 白晶还以为这就是老板娘,一听是个阿姨,就停了脚,换了个角度继续自拍。 小吴阿姨笑着点头“谢谢冯先生夸奖,是果果姐姐亲手做的,好看吧?” 冯大年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哦呦哦呦,好看好看,小吴阿姨你本来就好看,穿这身更好看了。果果阿姐还会做衣裳啊!真是强,太强了。还有啥是她不会做的?你知道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白晶瞥了小吴阿姨一眼,想想老板娘肯定是那种二十来岁妖妖娆娆穿个旗袍的文艺女青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再一眼,觉得这褂子看着老式,肩膀和袖子的裁剪却是西式的,特显人瘦,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她看似娇小,其实是圆形身材,肩膀圆上镜就显胖,对这个特别敏感。 冯大年打招呼“小吴啊,我们有个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吴阿姨笑眯眯地说“不要紧不要紧的。大家进来坐吧?” 白晶求之不得,立刻应声入内。 方佑生进了屋内,倒愣了一愣,他看这招牌大门庭院和阿姨,以为里面不是中式老家具就是老上海滩风格的老家具。结果里面却是弹眼落睛的混搭派。 地板是老房子那种一根就三米长的宽宽的木地板,老年纪了,保养得好,油光发亮。转角有一个东欧风格很特别的灰蓝色复古壁炉不知道是装饰品还是可以烧炭的。墙上挂着众多密密麻麻风格不同的画作。方佑生慢慢地看过去,大多数是油画和版画,他认得出奈良美智、徐冰、郝量和谢山还有安迪沃霍尔的几幅作品。厅里雪白的natuzzi沙发,极简线条的设计感原木茶几。一件圆形的白色屏风后面,是一张长条柚木餐桌,餐桌中间仿汝窑天青釉的大肚花瓶中慵懒地躺着国色天香的白牡丹d的芙蓉系列餐具已经摆好了盘,格外清新矜贵。房间充满了居住气息,并没有杂志上样板间那种一丝不苟的造作劲头。方佑生不免对主人家增添了几分好感。 冯大年兴致高昂地得意起来,这地方是他一力推荐的“小方啊,没带错吧?有意思吧。” 方佑生心里暗笑他又要开始卖弄知识和见识了,淡淡地点了点头“有点意思。”白晶站在屏风面前侧着脑袋问“冯处,这是什么东西?是绣出来的吗?” 冯大年踱到屏风前“这个东西是双面绣,取了中国山水意境,看看这大块的留白,就旁边这几根翠柳,一对黄鹂,好看。知道吗?朱哲琴也有类似的一对屏风,前些时保利拍卖拍了八十万。” 白晶吐了吐舌头“幸好我没摸,这么贵啊!” 方佑生摸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着这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搔首弄姿,有点汗毛凛凛,以前倒觉得撒娇卖痴挺可爱。冯大年嘛,他是了解的,越是文艺的人越是在乎数字,值多少钱才是他们的关注重点。 第三十五章 三个人在餐桌前坐下,小吴打过招呼就开始出菜。 菜品也是混搭系的,前菜是意大利crostini,三种口味,蓝莓搭奶酪、蘑菇白葡萄酒搭迷迭香、火腿蜜瓜奶酪,口味轻盈。方佑生吃了两块蘑菇的。白晶一直吃得少的,也分别吃了一份火腿蜜瓜奶酪和蓝莓奶酪的。 酒是奥地利的红酒,方佑生对酒知道得多一点,这一瓶在奥地利也要近两百欧了。小吴阿姨倒是个知趣的人儿,看他在打量酒瓶,就对冯大年说“唐小姐说,因为早上松茸的事,这瓶酒是她送的。” “哦呦哦呦,果果阿姐太客气了,我们自己人啊,这么客气做啥?”冯大年倍儿有面子,笑得见眉不见眼。 方佑生却瞄了瞄餐边柜旁边的专业酒柜里那几瓶现在要卖到两万欧的,也笑了起来说“谢谢。” 杂烩沙拉里混合着各式水果、海鲜类,酱料很特别。冯大年又少不得赞美一番。 等喝完龙虾浓汤,上来很小一盅日式的竹笋焖饭。冯大年好奇“这时候怎么还有竹笋呢?”小吴阿姨就等着他问这一句,立刻假装淡定地笑眯眯说“这是昨天才从京都的山上采了,今天早上送到的,很新鲜。”唐小姐不让她炫耀,但是客人问她总不能装不知道。然后才一一为他们揭开盖子。 白晶就娇呼起来“哇!怎么这么香!”她其实很多年不吃米饭了,象征性地捞了一口放入口中,竟忍不住吃了个精光。 方佑生却明白,这种食品,不是原封包装,根本不可能过海关。主人家起码有个机长级别的好朋友。他知道机长会整箱整箱帮忙带外币,倒不知道还有人肯给带竹笋的。果然,上过餐间酒去除了之前的残余味道后,小吴带着微笑给他们上了神户牛排。 每个人盘子中不过寥寥四小块,每一块只得方佑生大拇指大小。白晶不由得讶异“这么小的牛排啊?” 冯大年竟然难得停了口,埋头苦吃盘中那寥寥四小块神户牛排。方佑生看到小吴阿姨带着一丝莫测的微笑站到一边,只能解释“真正顶级的神户牛排不允许出口,只能走私。能走私进来的,一年也就那么几公斤。” 白晶虽然在娱乐圈做明星,但大多吃盒饭便当,饭局也是鱼翅燕窝为主的那种商业性质的宴请,第一次听说,不由得瞪大眼睛,叉起一块送入嘴里,一入嘴,眼睛瞪得更大了。那边冯大年已经风卷残云心满意足了。 “我靠,真好吃!我以前吃的牛排都是屎啊!”白晶一时嘴快,好想抽自己!软萌妹子软萌妹子啊。 方佑生闷着笑,对小明星倒多了两分好感。 餐后甜点,方佑生选了无花果冰淇淋,冯大年选了柠檬磅蛋糕,白晶选了杯黑咖啡。 三个人挪到沙发那边坐下来,白晶把陈莉芳交待的事说了。方佑生笑着应承下来。冯大年就对小吴说“果果姐姐在不在?我给她介绍两个好朋友。小方!你那么多饭局,以后来果果姐姐这里,绝对那个值!她也可以开□□的。”白晶很同意这话,这顿午饭,人均一千五真不贵,bigger又高,还送酒,以后有需要她也订这里。 唐方正好收拾完厨具,因为林子君的关系,冯大年和她也算旧识,儿女们又在同一个幼儿园,就忍住脚疼出来打招呼。 四个人一个照面。 冯大年哦呦哦呦地可劲儿道谢,伸手要介绍身边人。 方佑生却皱起眉问“唐方?你的脚怎么了?昨晚不好好的吗?” 哦呦,有奸-情!冯大年登时兴奋起来,又马上意识到不对,方佑生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认识此间主人的模样啊。 另一边白晶却立刻架上了墨镜,低声说“哦呦不好意思公司车子到了,在催我呢。冯处再见,方律师再见!唐小姐再见!”唐方还没回过神来,这个跟风一样的女子已经卷出了门。 唐方有点懵,这姑娘怎么了?还有方佑生为什么会和冯大年一起出现在这里,流年也太不利了。要是让果果同学的家长知道自己昨夜的糗事……,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方佑生却自然而然地对冯大年笑道“林子君介绍我昨晚和唐小姐相亲。我们不是以前还一起出席过她的婚礼?你的救命之恩永不准我忘怀那次。其实世界这么大,我和唐方是真有缘。”可不是意外之喜。 哦呦,那就是即将有奸-情。冯大年一脸淫-笑着识相地先告别。不过方佑生嘛,当年在伦敦,七天方佑生换了三个女伴。他还认真地教育了方佑生一顿,回国后听说他也不安分。他和唐方,肯定是不合适的,林子君那么护短,怎么可能送羊入虎口。他笑得更淫-荡了,还是有奸-情啊。 容易正看着顾大记者发给他的几张图。嗯,拍得还蛮好看的,360度无死角果然还是好啊。有一张闪光灯下,他虽然没笑,嘴角的弯度却显得很愉悦,怀里搂着的人看不出面孔。他抬眼嘻嘻笑“不好意思,昨晚上我妈后来找了保险公司,我正好遇到了老熟人,没去。才这样。” 顾明一边腹谤着你可不是老司机开火车去了,一边叹气“容易,我们打交道也三四年了,你至于这样玩姐姐吗?拍照的哥们儿怎么告诉我是你通知他去拍的?还很不道德地通知了那么多家!要不是陈姐打招呼,你这种自捉奸算什么?你的智商什么时候能提升一丢丢?”她毫无疑问当然喜欢容易啊,这么好看的孩子,谁不喜欢?还做坏事做得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看看他微博上和粉丝撕,天生的毒舌段子手。 容易双手交叠搁到餐桌上,下巴往上一放,桃花眼里雾濛濛地盯着顾明“明明姐,我恋爱了,没有安全感。就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样她就逃不掉了。” 顾明一个激灵,这家伙绝对是故意出卖色相的。但却依然身不由己地盯着面前那双潭水深千尺的桃花潭“卖萌可耻哈,卖身可以。告诉姐姐到底谁迷倒了我们的万人迷?” 容易的眸子幽幽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初恋。” 我靠! 容易幽幽地看着顾明“明明姐,你知道世上最远的距离,真的不是泰戈尔仁波-切大师说的‘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在你身体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吗?” “噗!”顾明喷了茶。我靠!我靠! 容易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波荡漾“明明姐,我是真的不懂女人。张祖师奶奶不是还说过通往女人的心的路是阴一道?这条路怎么这么难走,我都要自我怀疑了。” 顾明呛得不轻,我靠我靠我靠!!!”容易你这样合适吗?我是记者啊!你不怕我写出来?” “不怕啊,多吸粉?我知道泰戈尔还知道张爱玲呢?简直酷炫吊炸天。谢谢您!”容易嘻嘻笑“不过明明姐你一直那么疼我,肯定不可能写,对吧?” 顾明叹气“你赢了,你昨晚这么耍我,我应该一来就泼茶在你脸上,写臭你!” 容易贼笑“你还缺一打照片狠狠地摔在我脸上啊。” 顾明彻底被他打败,正色说“容易你真的要学会顾前瞻后,不能这么冲动,你手上的广告也不少,颜粉又极端又冲动,说抛弃你就抛弃你。你起码要对公司负责,毕竟陈姐捧你也花了不少心血和金钱,你要是这么自毁了,怎么对得起她呢?那多人为你付出的劳动,又算什么?你可以享受别人的付出,但你真的不能去践踏别人的付出。我当你是弟弟才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 容易垂眸“明姐你说得对,这次是我不对。”他咬了咬唇,抬起眼诚恳地说“对不起,我觉得当时自己疯了,就和一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只想着撒泼打滚。” 顾明看前这个如玉的男孩子,他还穿着昨晚那件很随意的白衬衫,衬衫有点皱,却不显得他邋遢反而很倜傥,松开了三粒扣子,露出秀气的锁骨,那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桃花眼,妈呀。顾明费神地转开眼取出录音笔“那我们先把专访做了?” 顾明和容易并肩走出餐厅。容易戴上了棒球帽和太阳眼镜,依然有几个过路的女孩子盯着他看,拿出手机对准他拍照。她笑着挥手道别,说起来她也算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了,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心机boy?专访做得很顺利,容易知无不答,带着二十多岁年轻人的直接爽利和逗逼特性。无疑,这会是很拉阅读量的一篇稿子。其实下个月她在职的杂志就要倒闭了,曾经的领头羊,现在纸媒已经落魄到谷底,不是她文笔好就能挽回稍许的。容易这时候还愿意做专访,已经很给她面子。 容易回到公司,先去向陈莉芳道歉“对不起陈姐,昨天是我不对。” 陈莉芳惊讶地看着他“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被顾明洗脑成功?还是你恢复正常了?” 容易嘻嘻笑“明姐的教诲,我刻骨铭心不敢忘。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陈莉芳松了一口气。 “不过陈姐请你以后继续担待,我真的要谈恋爱了。”容易还是笑嘻嘻。 陈莉芳倒吸一口凉气“你——!” “她比我大六岁,离异,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我还没追上她,不过总归要追的,也许会闪婚哦,那我就成中国好丈夫了。”容易站起身,笑眯眯“也许可以试试走痴情路线挽回我形象。” 陈莉芳的脑子轰的一声,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祖宗啊! 第三十六章 容易一出门,就遇到神秘兮兮的白晶,一路跟着进了他的休息室。 “容易,你知道我今天中午遇到谁了?”白晶瞪着大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容易拿出手机,唐方这个蠢女人,竟然还不联系我?”怎么?遇到王思聪了?他可不操一粉。” “呸!告诉你,我遇到唐方了,你的唐老师,我们的唐老师!”白晶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易。 容易倒真的吃了一惊,抬起眼来。 白晶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哈哈,容易,你果然还记得她啊。” 容易垂眸翻开微博,刷新“你肯定一见她就跑吧,白晶晶小姐。” “不许叫我白晶晶!我早改名了!叫jenny!”谁跟她一样倒霉,老爸是周星驰的脑残粉?九十年代生的女儿给她取个白骨精的名字!还逢人就要炫耀一通。这是白晶不能言说的伤,被容易一戳就跳。 容易微微笑“你不怕她告诉媒体你是女同?还是你打算出柜?公开你和陆颖的百合之情?” 容易就是那种一刀插得准还要连插几刀的人。 白晶冷哼了一声,半天才说“你胡说八道什么?陆颖可是你姐姐!” “她姓陆,我姓容,不过是她爸和我爸凑巧都睡了我妈而已。我们算什么姐弟。”容易冷笑“怎么,你是要做我姐夫还是要做我嫂子?你怎么看也不像攻啊。” 白晶霍地站起来“我好心告诉你初恋的下落,不识好人心,随便你。” “放心,唐方不是多嘴的人,不然当年捡到你的百合日记本早交学校了。你早完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做三流小明星?”容易不动声色。 白晶犹豫了一下,咬着唇“我今天吓了一跳,招呼都没打就跑了,也不知道她认没认出我。不过她和方律师倒是认识,好像听到方律师说在和她相亲。”她跑出门口耳边似乎听到几句。 “哪个方律师?帮你打官司的那个?”容易抬起眼问。 “嗯,方佑生大律师,超厉害的,明年答应会做我们公司的律师顾问。”白晶皱眉“我不明白,唐老师当然是个好人,但是她不算好看吧?方律师怎么看得上她呢?还有你当年,怎么迷她迷得死去活来。” 容易给小高发微信让他去开车楼下等。起身笑着说“因为她高贵美丽的灵魂,只有聪明的男人看得见,那个方律师,肯定对你不感兴趣吧。” 白晶半天才明白,嘀咕着“什么嘛,我灵魂就不高贵不美丽了?皇帝的新衣啊真是。”她今天乍然见到唐方,吓得抱头鼠窜,现在又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她又没做贼。 她走到玻璃窗前,看着楼下阳光里容易轻轻松松地跳上了保姆车。当年容易因为非礼老师事件转学后,暑假里她们一群同学去他家探视他。他听说唐方辞职时表情也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在意。倒也和她们互留了新的联系方式。 后来她和陆颖在一起了,陆颖才告诉她当年容易其实被唐方的未婚夫揍得可狠了,眼睛缝了十六针,鼻梁都断了,去日本动的手术,弄完了人倒比以前好看,也算因祸得福。她就感叹像容易这样的青少年,发情期简直不顾后果。陆颖表情怪怪地摇头说“你不知道,他和唐方——“当时她追着八卦问容易和唐方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故事,陆颖守口如瓶,再也不肯提了。 反正,容易,就是个怪胎。白晶撇撇嘴。 唐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什么?” 方佑生露出八颗整齐又雪白的牙齿“要不要和我交往看看?要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方先生,不用了,我没有要再婚的打算。”唐方继续擦干手中的芙蓉盖碗的盖子。细细的白棉布,手感真好。 “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交往不一定要结婚。固定伴侣式的交往你觉得怎么样?我没有别的女伴,你没有别的男伴。成熟异性之间好聚好散,咱们不妨试试?我自认为还算个好人,至少我不会降低你各方面的生活质量。”方佑生摸了摸鼻子。 唐方将盖子放下,拿过盖碗来擦干“这算什么?固定炮-友?应援女友?”还真被林子君说中了呢。 方佑生忍不住又摸了下鼻子“你误会我了。我觉得我们灵魂上也颇多可交流之处。当年看你做节目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唐方我仰慕你已久。” 这个林子君没提起过,见鬼了。唐方继续擦着盖碗“我的灵魂乏善可陈,你高估我了。如果你是*狂欢过后进入了灵魂空虚的阶段,建议你找个洛丽塔,养成游戏比较合适你。现在不少小姑娘流行认爸爸。” 方佑生忍不住笑起来:“唐方唐方,你怎么能还是这么可爱呢?” 这话就有点轻浮了,唐方脸一红,沉下手来,盖子啪嗒盖上了碗。 “哟,你轻一点,这个碗可比半岛昨夜的房费还贵呢。”方佑生看着她脸红的模样,心神一荡,口不择言。 唐方手一抖。 两个人看着地上的碎瓷片,都不说话了。 “我来我来!你扫帚放在哪里?”方佑生一张刀子嘴,这刻恨不得缝了自己嘴。 唐方已经戴上厨用手套,把瓷片捡起来,用旁边的报纸仔细包好,不让方佑生碰到。 方佑生讪讪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方吸口气,看住他“方先生,如果你要寻开心呢,我一点都不开心。这种事,两厢情愿才有意思对不对?你想得没错,我现在三十如狼,才会去约,但不代表我无所谓和谁约。至于上升到灵魂高度,很抱歉,我忙于应付这操蛋的人生,实在无暇顾及灵魂。” 唐方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方佑生早就明白。 但他更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唐方不明白。 方佑生举手做投降状“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真心实意地想和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女性谈一次认真的恋爱,她现在空窗期,我也是自由身。我觉得我有喜欢她的权利,当然你也有拒绝我的权利。如果我措辞不当导致你误会,再次道歉。我不知道子君给了你什么意见,但还是请你不妨考虑一下我,我是个有风度的男人,不会强迫你。” 唐方的脸色稍霁了一些。 “但是唐方,如果你没有了解过我就判我死刑,我还是要上诉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不对?所以我想接近你,更了解你,追求你,都是很正常的反应。如果你拒绝我,起码应该在了解以后给出我判决理由,而不是因为成见或者我难以自已的几句话就把我追求你的资格都抹杀了。”方佑生微微笑。 “不是她抹杀你的资格,是你没资格。” “姐姐!”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料理前的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孟里牵着唐果,正冷冷地看着方佑生。 *** 林子君接了冯大年的电话,一骨碌从美容床上爬起来,从浦东赶急吼吼地赶到浦西的方堂。 方佑生正在一楼客厅里陪唐果搭新的一套乐高,看样子已经搭了一半。 方佑生抬头看见林子君鼻子上的微汗,禁不住笑:“喂,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跟个老母鸡似的护得这么紧?我还能吃了唐方?” 林子君给唐果一个亲亲,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咕噜噜牛饮完,伸手擦擦嘴角:“方佑生,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方佑生笑:“那你怎么不知道我今朝开始要从良?” “哈哈,冬雷震震夏雨雪了?你自己算算,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多少女同学女朋友被你始乱终弃?甚至你还招惹过我唯一的男同闺蜜!我友情的小船翻了多少条全拜你所赐好吗?你这种连自己公司前台都不放过的人,一生划船不靠浆靠浪,有异性没人性!从什么良?” 方佑生也不生气,他这半辈子不知道和林子君斗智斗勇了多少回了,林子君就是程咬金三斧头,一鼓作气二鼓衰三而竭。他不慌不忙地替唐果撬出一个装错的零件:“你说我是绑了她们还是给她们吃了药?别人扑上来,我冲着你面子也不好意思拒啊,多打击人家女性自信心,也不利于世界和平对不对?你还别冤枉我,至少江可可和秦四月和我都是非常纯洁的友情。” 林子君呵呵:“是谁第一次见了可可就死皮赖脸地说她是你的梦中情人?人家亲口告诉你她已婚,你竟然说你不在意?你脸皮都比城墙转弯角还厚呢。我告诉你,别把你的种马情结用在唐方身上,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抓住,你有没有一点资深床-友的职业情怀?说好就此一次互不相干,你没得逞就心怀不甘?想玩儿一次大的?” 方佑生捂住唐果的耳朵:“林子君你还真什么都敢说啊,这还有未成年人幼儿需要保护纯洁的心灵呢。”他对唐果笑:“果果,子君姐姐是不是个大炮仗?” 唐果摇头:“不是,子君妹妹是插刀教教主。”他嘻嘻笑:“我是副教主,糖糖说的。” 方佑生失笑:“副教主大人好。” 唐果点点头:“你想试试插刀吗?” “啊?不想,会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我姐夫经常说我插刀一插一个准。”唐果哈哈笑。 林子君才想起来孟里也在:“孟里呢?” 方佑生指指上面:“貌似还有个要回头的边城浪子,在上面打感情牌,估计要用回忆杀。听说是你替她求的桃花运?唐方所托非人啊,对了,你要是选边,是选她前夫还是选我?” 林子君瞪眼:“我选容易!专一纯情多年如一日,还是年下恋师生恋!初吻初恋加初夜!” 方佑生禁不住笑得哈哈哈:“林子君?我还真没想到这你都信。你在我心目中闪闪发光了,我给你镀一层金身啊。” 林子君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你管我信不信?反正比你靠谱,至少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一样要出轨,还不如找个年轻颜高的。” 方佑生是什么人,立刻抓住蛛丝:“前夫有过不良记录?你怎么不介绍我替唐方打离婚官司?我最擅长让男人净身出户!”他特地强调了净身二字。 林子君咬了舌头:“不许把法庭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去死!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不肯走!” 话音刚落,门铃叮咚响。唐果霍地爬起来,冲出去开了门喊:“被骗的哥哥来了!” 容易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那男子背了个古色古香的药箱。 容易拧了拧唐果的小脸:“被骗的哥哥来要个说法,好不好?” 唐果笑:“说法是什么?我们家只有沙发。” 林子君笑着瞟了方佑生一眼:“巧了,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刚还在唠叨你怎么不来呢。” 容易取下太阳眼镜,笑眯眯:“林小姐,唐方在吗?我给她请了个推拿师傅,我们拍武打戏,一直都是请的周师傅。推一推就好多了。” 林子君笑意更浓了:“在啊,多谢多谢,你真是体贴又周到!来来来,这边坐。她在楼上有点事,一会儿就下来。” 第三十七章 容易一出门,就遇到神秘兮兮的白晶,一路跟着进了他的休息室。 “容易,你知道我今天中午遇到谁了?”白晶瞪着大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容易拿出手机,唐方这个蠢女人,竟然还不联系我?”怎么?遇到王思聪了?他可不操一粉。” “呸!告诉你,我遇到唐方了,你的唐老师,我们的唐老师!”白晶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易。 容易倒真的吃了一惊,抬起眼来。 白晶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哈哈,容易,你果然还记得她啊。” 容易垂眸翻开微博,刷新“你肯定一见她就跑吧,白晶晶小姐。” “不许叫我白晶晶!我早改名了!叫jenny!”谁跟她一样倒霉,老爸是周星驰的脑残粉?九十年代生的女儿给她取个白骨精的名字!还逢人就要炫耀一通。这是白晶不能言说的伤,被容易一戳就跳。 容易微微笑“你不怕她告诉媒体你是女同?还是你打算出柜?公开你和陆颖的百合之情?” 容易就是那种一刀插得准还要连插几刀的人。 白晶冷哼了一声,半天才说“你胡说八道什么?陆颖可是你姐姐!” “她姓陆,我姓容,不过是她爸和我爸凑巧都睡了我妈而已。我们算什么姐弟。”容易冷笑“怎么,你是要做我姐夫还是要做我嫂子?你怎么看也不像攻啊。” 白晶霍地站起来“我好心告诉你初恋的下落,不识好人心,随便你。” “放心,唐方不是多嘴的人,不然当年捡到你的百合日记本早交学校了。你早完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做三流小明星?”容易不动声色。 白晶犹豫了一下,咬着唇“我今天吓了一跳,招呼都没打就跑了,也不知道她认没认出我。不过她和方律师倒是认识,好像听到方律师说在和她相亲。”她跑出门口耳边似乎听到几句。 “哪个方律师?帮你打官司的那个?”容易抬起眼问。 “嗯,方佑生大律师,超厉害的,明年答应会做我们公司的律师顾问。”白晶皱眉“我不明白,唐老师当然是个好人,但是她不算好看吧?方律师怎么看得上她呢?还有你当年,怎么迷她迷得死去活来。” 容易给小高发微信让他去开车楼下等。起身笑着说“因为她高贵美丽的灵魂,只有聪明的男人看得见,那个方律师,肯定对你不感兴趣吧。” 白晶半天才明白,嘀咕着“什么嘛,我灵魂就不高贵不美丽了?皇帝的新衣啊真是。”她今天乍然见到唐方,吓得抱头鼠窜,现在又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她又没做贼。 她走到玻璃窗前,看着楼下阳光里容易轻轻松松地跳上了保姆车。当年容易因为非礼老师事件转学后,暑假里她们一群同学去他家探视他。他听说唐方辞职时表情也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在意。倒也和她们互留了新的联系方式。 后来她和陆颖在一起了,陆颖才告诉她当年容易其实被唐方的未婚夫揍得可狠了,眼睛缝了十六针,鼻梁都断了,去日本动的手术,弄完了人倒比以前好看,也算因祸得福。她就感叹像容易这样的青少年,发情期简直不顾后果。陆颖表情怪怪地摇头说“你不知道,他和唐方——“当时她追着八卦问容易和唐方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故事,陆颖守口如瓶,再也不肯提了。 反正,容易,就是个怪胎。白晶撇撇嘴。 唐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什么?” 方佑生露出八颗整齐又雪白的牙齿“要不要和我交往看看?要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方先生,不用了,我没有要再婚的打算。”唐方继续擦干手中的芙蓉盖碗的盖子。细细的白棉布,手感真好。 “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交往不一定要结婚。固定伴侣式的交往你觉得怎么样?我没有别的女伴,你没有别的男伴。成熟异性之间好聚好散,咱们不妨试试?我自认为还算个好人,至少我不会降低你各方面的生活质量。”方佑生摸了摸鼻子。 唐方将盖子放下,拿过盖碗来擦干“这算什么?固定炮-友?应援女友?”还真被林子君说中了呢。 方佑生忍不住又摸了下鼻子“你误会我了。我觉得我们灵魂上也颇多可交流之处。当年看你做节目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唐方我仰慕你已久。” 这个林子君没提起过,见鬼了。唐方继续擦着盖碗“我的灵魂乏善可陈,你高估我了。如果你是*狂欢过后进入了灵魂空虚的阶段,建议你找个洛丽塔,养成游戏比较合适你。现在不少小姑娘流行认爸爸。” 方佑生忍不住笑起来:“唐方唐方,你怎么能还是这么可爱呢?” 这话就有点轻浮了,唐方脸一红,沉下手来,盖子啪嗒盖上了碗。 “哟,你轻一点,这个碗可比半岛昨夜的房费还贵呢。”方佑生看着她脸红的模样,心神一荡,口不择言。 唐方手一抖。 两个人看着地上的碎瓷片,都不说话了。 “我来我来!你扫帚放在哪里?”方佑生一张刀子嘴,这刻恨不得缝了自己嘴。 唐方已经戴上厨用手套,把瓷片捡起来,用旁边的报纸仔细包好,不让方佑生碰到。 方佑生讪讪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方吸口气,看住他“方先生,如果你要寻开心呢,我一点都不开心。这种事,两厢情愿才有意思对不对?你想得没错,我现在三十如狼,才会去约,但不代表我无所谓和谁约。至于上升到灵魂高度,很抱歉,我忙于应付这操蛋的人生,实在无暇顾及灵魂。” 唐方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方佑生早就明白。 但他更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唐方不明白。 方佑生举手做投降状“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真心实意地想和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女性谈一次认真的恋爱,她现在空窗期,我也是自由身。我觉得我有喜欢她的权利,当然你也有拒绝我的权利。如果我措辞不当导致你误会,再次道歉。我不知道子君给了你什么意见,但还是请你不妨考虑一下我,我是个有风度的男人,不会强迫你。” 唐方的脸色稍霁了一些。 “但是唐方,如果你没有了解过我就判我死刑,我还是要上诉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不对?所以我想接近你,更了解你,追求你,都是很正常的反应。如果你拒绝我,起码应该在了解以后给出我判决理由,而不是因为成见或者我难以自已的几句话就把我追求你的资格都抹杀了。”方佑生微微笑。 “不是她抹杀你的资格,是你没资格。” “姐姐!”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料理前的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孟里牵着唐果,正冷冷地看着方佑生。 *** 林子君接了冯大年的电话,一骨碌从美容床上爬起来,从浦东赶急吼吼地赶到浦西的方堂。 方佑生正在一楼客厅里陪唐果搭新的一套乐高,看样子已经搭了一半。 方佑生抬头看见林子君鼻子上的微汗,禁不住笑:“喂,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跟个老母鸡似的护得这么紧?我还能吃了唐方?” 林子君给唐果一个亲亲,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咕噜噜牛饮完,伸手擦擦嘴角:“方佑生,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方佑生笑:“那你怎么不知道我今朝开始要从良?” “哈哈,冬雷震震夏雨雪了?你自己算算,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多少女同学女朋友被你始乱终弃?甚至你还招惹过我唯一的男同闺蜜!我友情的小船翻了多少条全拜你所赐好吗?你这种连自己公司前台都不放过的人,一生划船不靠浆靠浪,有异性没人性!从什么良?” 方佑生也不生气,他这半辈子不知道和林子君斗智斗勇了多少回了,林子君就是程咬金三斧头,一鼓作气二鼓衰三而竭。他不慌不忙地替唐果撬出一个装错的零件:“你说我是绑了她们还是给她们吃了药?别人扑上来,我冲着你面子也不好意思拒啊,多打击人家女性自信心,也不利于世界和平对不对?你还别冤枉我,至少江可可和秦四月和我都是非常纯洁的友情。” 林子君呵呵:“是谁第一次见了可可就死皮赖脸地说她是你的梦中情人?人家亲口告诉你她已婚,你竟然说你不在意?你脸皮都比城墙转弯角还厚呢。我告诉你,别把你的种马情结用在唐方身上,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抓住,你有没有一点资深床-友的职业情怀?说好就此一次互不相干,你没得逞就心怀不甘?想玩儿一次大的?” 方佑生捂住唐果的耳朵:“林子君你还真什么都敢说啊,这还有未成年人幼儿需要保护纯洁的心灵呢。”他对唐果笑:“果果,子君姐姐是不是个大炮仗?” 唐果摇头:“不是,子君妹妹是插刀教教主。”他嘻嘻笑:“我是副教主,糖糖说的。” 方佑生失笑:“副教主大人好。” 唐果点点头:“你想试试插刀吗?” “啊?不想,会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我姐夫经常说我插刀一插一个准。”唐果哈哈笑。 林子君才想起来孟里也在:“孟里呢?” 方佑生指指上面:“貌似还有个边城浪子,在上面打感情牌,估计要用回忆杀。听说是你替她求的桃花运?唐方所托非人啊,对了,你要是选边,是选她前夫还是选我?” 林子君瞪眼:“我选容易!专一纯情多年如一日,还是年下恋师生恋!初吻初恋加初夜!” 方佑生禁不住笑得哈哈哈:“林子君?我还真没想到这你都信。你在我心目中闪闪发光了,我给你镀一层金身啊。” 第三十八章 话音刚落,门铃叮咚响。唐果霍地爬起来,冲出去开了门喊:“被姐夫骗的哥哥来了!” 容易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那男子背了个古色古香的药箱。 容易拧了拧唐果的小脸:“被骗的哥哥来要个说法,好不好?” 唐果诧异:“说法是什么?我们家只有沙发。” 林子君笑着瞟了方佑生一眼:“巧了,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刚还在唠叨你怎么不来呢。” 容易取下太阳眼镜,笑眯眯:“有点事耽搁了。林小姐,唐方在吗?我给她请了个推拿师傅,我们拍武打戏,一直都是请的周师傅推一推就好多了。” 林子君笑意更浓了:“在啊,多谢多谢,你真是体贴又周到!来来来,这边坐。她在楼上有点事,一会儿就下来。” 方佑生脸上的创可贴早已经取掉了,两个昨夜刚打过一场架的男人,在妇孺面前还是维持着绅士风度,互相点头算打了个招呼。方佑生心里有数估计林子君是冯大年惹来的,这个很讨厌的美少年肯定和白晶脱不了关系。 下午的阳光从西面的八角窗透进来,照得半边屋子透亮。钢琴上的照片,倒有三幅都是往日合影。孟里昨夜心慌意乱也没发现,此刻在钢琴前忍不住仔细看了又看。唐方嫌自己笑起来嘴唇显得太大不好看,总是努力绷着下巴做不露齿的微笑状。孟里每次都要捏捏她的下巴让她放松。但是每次拍出来下巴倒很紧张,看起来更滑稽了。唐果在照片里总是车模不离手地眉飞色舞哈哈大笑。 三张照片,一张在青海湖,一张在澳门,一张在巴厘岛。自从收留了唐果,头一年孟里一开始兴致勃勃,陪唐方和唐果出去过三次。后来实在觉得累人,不如躲在家里。 唐方给他泡碧螺春:“喝茶。” “果果在学钢琴?”孟里注意到钢琴下的杂志篮里放着巴斯蒂安的教材。 “嗯,才开始学,他倒蛮喜欢的。”唐方笑:“子君介绍了一个钢琴老师给我,汾阳路音乐学院的老师,一周上一次课。周五下午他幼儿园放得早,少年宫上完乐高课刚好去弹琴,还很方便。” “学费多少?他还上乐高课?” “钢琴课友情价两百一堂课,是啊,上了一年多了,他喜欢。”唐方把茶杯递给他。 “果果这些兴趣班什么的,你告诉我个大概费用,我帮你出吧。我喜欢果果的。”孟里这才发现其实他都从来不知道唐果都学了些什么。 唐方有些诧异:“不用了,他是我弟弟又不是你儿子。我妈每个月还给我不少保姆费呢。”她和孟里在一起这么多年,有过坏的,当然也有过好的。她做不到翻脸无情。孟里虽然很能挣钱,但是花钱也如流水。他父亲的病消耗得厉害。剩下一个难弄的寡母,一个不知生活愁滋味的妹妹,还有每个月只能从亲生父亲那里领到一千五生活费的外甥女。想想至少还有四十年责任要担,唐方也替他觉得辛苦。 孟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之前,你把附属卡寄还给我了,这是我那张主卡,密码是你生日,你拿着用。附属卡我直接停掉了。”他顿了顿,有点尴尬,还是多说了一句:“早就都停掉了。” 唐方不肯收,孟里却坚持:“这几年我一点责任都没尽到,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一直在生气对不对?” 唐方摇头:“就是因为不生气了才不想花你的钱,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忙了。”心里想着,我收下算什么啊。这经济关系很容易影响政-治立场。想到自己那时候忽然收到孟里别的附属卡消费账单,引发的种种,不由得苦笑。可谓时过境迁,峰回路转。 孟里顺势提出把那套小房子零碎事交还给孟园的事。唐方倒是有些意外,孟园是那种只能麻烦你不能麻烦她自己的人,心里有数地拿出了上个月的单据交给孟里:“正好我还没寄出去,你给她也好。” “这一年辛苦你了,这是孟园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孟里递过去一个信封。 唐方一愣,也没推拒,接过来放进抽屉里,笑了笑:“这是你的心意吧,孟园可不是有这个心的人。” 从嫁给孟里开始,唐方头几年从不落下孟园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但从来没收到过孟园的回礼。有一年难得孟里提醒,孟园才发了个生日快乐的短信。被林子君劈头盖脑骂了一顿后,唐方也认识到:一个恋兄情结十分严重的妹妹,永远不会原谅抢走她心爱的哥哥的那个女人,索性也就省心又省钱了。 “这些年,唐方,对不起。”孟里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倒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我家里人不好相处,我爸挑剔,我妈比较作,孟园又一直敌视你,委屈你了。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丈夫。唐方,真对不起。” 唐方没抬眼,她拿起茶壶给孟里续茶:“都过去了。谢谢你肯这么说。我也有责任,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你会这么说也难得,以前每次吵架,我都说不过你,你总是对的。”孟里微笑。 唐方心里想着,可不都是我对了?嘴里却笑着说:“谁让我是习惯了呢,其实真不是什么事都要分个对错。我情商低,智商也不高,脾气也暴躁,自己也把事情越搞越糟糕。” 孟里觉得唐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出了神。 这一年里,孟里放下手中的工作,参加了两次长途跨国自驾穿越。他经常无法自拔地回忆起他和唐方的点点滴滴。一望无尽的沙漠中笔直的柏油路会让他想起唐方,陡峭险峻的盘山公路他也会想起唐方,漫天星光下的帐篷里,他还是会想起唐方。 遥远的距离似乎淡化了那些导致他们婚姻最终破裂的原因,流逝的日夜却强化了那些温柔美好的过往。 唐方喜欢孩子,他也喜欢。 可是唐方怀孕了,没有医院敢收她给建大卡。他们爱情的结晶导致唐方身体里的产生的某种剧变,大串大串的专业词组,他理解不了。但知道这个变化很快会导致唐方流产。唐方也的确流产了。 他说没关系,没有孩子更好,他不喜欢有人占有唐方的时间。 唐方却还想试一试,第二次怀孕后托关系进了国际妇婴,大量使用激素。她三个月增重了二十公斤。四个半月的时候依然流产了。医生苦口婆心地劝他们放弃,并且毫不留情地指责孟里:传宗接代重要还是妻子的生命更重要?男人不要那么自私。孟里只能点头称是。 不久后唐方的妈妈就把唐果送过来,他知道丈母娘是一片好意,想让唐方振作起来。 唐方的确精神一振,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再是唐方,而是果果姐姐,比妈妈还尽责的姐姐。她所有的时间总在围着果果转,偶尔单独和他出门总是不安心,谈论的都是果果的吃、睡、各种行动。果果一岁半诊断出哮喘,她整夜整夜不睡,抱着果果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回客厅,拍着他的背,哼着歌。他没法不嫉妒。 从那以后,他们似乎没有一个夜里能安然入睡。果果的小床就在他们大床边上,唐方夜里总是轻轻拍着果果,给他讲故事,夜里时不时醒来给他盖被子。他每次想做些什么,唐方十次才答应一次。在客房里她不肯,怕关着门听不见果果的声音,在客厅里总是像做贼一样,她心不在焉地履行着做妻子的义务,而他总是兴致勃勃开始,无精打采结束。 他知道唐方辛苦,带孩子很累。但他也很累。唐方似乎再也没有时间接听他的电话,听他说那些烦人的工作关系,以前她总是兴致勃勃,帮他分析,替他拿主意。甚至他得意的工作成果,唐方也变得只是应付着看两眼就看果果去了,以前她会仔细看细节,提意见。 他提过好几次要把唐果还给丈母娘,唐方却像个老母鸡一样舍不得和唐果分开。唐果回去过三次,每次待不足七十二小时就被丈母娘送了回来。丈母娘一脸不耐烦:“嫌我家阿姨的菜难吃!嫌睡觉没人给他讲故事!连我玄关放的鞋子都要嫌弃没朝着一头!我儿子被你养成了我爷爷!伺候不起,你弄出来的你负责!” 唐方和唐果就像母子俩一样含泪紧紧相拥。他知道,唐果弥补了唐方内心很深的一个缺憾,可他呢? 当他提出要去s市发展的时候,唐方没有反对,只是笑着意味深长地说,要是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早些说,我好早点止损。 他知道唐方一贯毒舌,可是他听着心里特别难受。 那些叫着他孟老师,孟大师的女孩子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抢着要和他搭话。后来,他的副驾开始坐其他人,有男有女,不同的女孩子抢着当他的副驾。慢慢的,他和她们谈得来,很开心,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约定好只是一起玩玩。慢慢的,有几个女孩子那么喜欢他,他从她们眼里看到以前唐方有过的那种仰慕、热情、探索。她们个个说只是想和他一起玩,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婚姻,单纯玩而已。而他,又是对每个女孩都狠不下心的男人。时日一长,她们有的送他衬衫,有的送他外套,有的送他车上的装饰品。偶尔也会感叹:孟老师,你的妻子也太不关心你了啦,也不帮你买衣服。说得也不错,他的上下里外,一直是唐方打理的。他又怎么可能让女孩子倒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送了几张附属卡。 他总以为,唐方永远都不会知道。起码别人眼里,他们还是恩爱的幸福的夫妻。 第三十九章 林子君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你管我信不信?反正比你靠谱,至少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一样要出轨,还不如找个年轻颜高的。” 方佑生是什么人,立刻抓住蛛丝:“前夫有过不良记录?你怎么不介绍我替唐方打离婚官司?我最擅长让男人净身出户!”他特地强调了净身二字。 林子君咬了舌头:“不许把法庭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去死!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不肯走!” 话音刚落,门铃叮咚响。唐果霍地爬起来,冲出去开了门喊:“被姐夫骗的哥哥来了!” 容易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那男子背了个古色古香的药箱。 容易拧了拧唐果的小脸:“被骗的哥哥来要个说法,好不好?” 唐果诧异:“说法是什么?我们家只有沙发。” 林子君笑着瞟了方佑生一眼:“巧了,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刚还在唠叨你怎么不来呢。” 容易取下太阳眼镜,笑眯眯:“有点事耽搁了。林小姐,唐方在吗?我给她请了个推拿师傅,我们拍武打戏,一直都是请的周师傅推一推就好多了。” 林子君笑意更浓了:“在啊,多谢多谢,你真是体贴又周到!来来来,这边坐。她在楼上有点事,一会儿就下来。” 方佑生脸上的创可贴早已经取掉了,两个昨夜刚打过一场架的男人,在妇孺面前还是维持着绅士风度,互相点头算打了个招呼。方佑生心里有数估计林子君是冯大年惹来的,这个很讨厌的美少年肯定和白晶脱不了关系。 下午的阳光从西面的八角窗透进来,照得半边屋子透亮。钢琴上的照片,倒有三幅都是往日合影。孟里昨夜心慌意乱也没发现,此刻在钢琴前忍不住仔细看了又看。唐方嫌自己笑起来嘴唇显得太大不好看,总是努力绷着下巴做不露齿的微笑状。孟里每次都要捏捏她的下巴让她放松。但是每次拍出来下巴倒很紧张,看起来更滑稽了。唐果在照片里总是车模不离手地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孟里自己总是下巴略抬高,嘴角微微翘着,有点习惯性耍帅的味道。 三张照片,一张在青海湖,一张在澳门,一张在巴厘岛。自从收留了唐果,孟里一共就陪唐方和唐果出去过三次。最后两年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更谈不上出游。 唐方看着他发怔的模样,也有点感触,给他泡碧螺春:“喝茶。” “果果在学钢琴?”孟里注意到钢琴下的杂志篮里放着巴斯蒂安的教材。 “嗯,才开始学,他倒蛮喜欢的。”唐方笑:“子君介绍了一个钢琴老师给我,汾阳路音乐学院的老师,一周上一次课。周五下午他幼儿园放得早,少年宫上完乐高课刚好去弹琴,还很方便。” “学费多少?他还上乐高课?” “钢琴课友情价两百一堂课,是啊,上了一年多了,他喜欢。”唐方把茶杯递给他。 “果果这些兴趣班什么的,你告诉我个大概费用,我帮你吧。”孟里这才发现其实他都从来不知道唐果都学了些什么。 唐方有些诧异:“不用了,他是我弟弟又不是你儿子。我妈每个月还给我保姆费呢。”她和孟里在一起这么多年,有过坏的,当然也有过好的。她做不到翻脸无情。孟里虽然很能挣钱,但是花钱也如流水。他父亲的病消耗得厉害。剩下一个难弄的寡母,一个不知生活愁滋味的妹妹,还有每个月只能从亲生父亲那里领到一千五生活费的外甥女。想想至少还有四十年责任要担,唐方也替他觉得辛苦。 孟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之前,你把附属卡寄还给我了,这是我那张主卡,密码是你生日,你拿着用。附属卡我直接停掉了。”他顿了顿,有点尴尬,还是多说了一句:“早就都停掉了。” 唐方不肯收,孟里却坚持:“这几年我一点责任都没尽到,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一直在生气对不对?” 唐方摇头:“就是因为不生气了才不想花你的钱,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忙了。”心里想着,我收下算什么啊。这经济关系很容易影响政-治立场。想到自己那时候忽然收到孟里别的附属卡消费账单,引发的种种,不由得苦笑。可谓时过境迁,峰回路转。 孟里顺势提出把那套小房子零碎事交还给孟园的事。唐方倒是有些意外,孟园是那种只能麻烦你不能麻烦她自己的人,心里有数地拿出了上个月的单据交给孟里:“正好我还没寄出去,你给她也好。” “这一年辛苦你了,这是孟园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孟里递过去一个信封。 唐方一愣,也没推拒,接过来放进抽屉里,笑了笑:“这是你的心意吧,孟园可不是有这个心的人。” 从嫁给孟里开始,唐方头几年从不落下孟园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但从来没收到过孟园的回礼。有一年难得孟里提醒,孟园才发了个生日快乐的短信。被林子君劈头盖脑骂了一顿后,唐方也认识到:一个恋兄情结十分严重的妹妹,永远不会原谅抢走她心爱的哥哥的那个女人,索性也就省心又省钱了。 “这些年,唐方,对不起。”孟里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倒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我家里人不好相处,我爸挑剔,我妈比较作,孟园又一直敌视你,委屈你了。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丈夫。唐方,真对不起。” 唐方没抬眼,她拿起茶壶给孟里续茶:“都过去了。谢谢你肯这么说。我也有责任,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你会这么说也难得,以前每次吵架,我都说不过你,你总是对的。”孟里微笑。 唐方心里想着,可不都是我对了?嘴里却笑着说:“谁让我是习惯了呢,其实真不是什么事都要分个对错。我情商低,智商也不高,脾气也暴躁,自己也把事情越搞越糟糕。” 孟里觉得唐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出了神。 这一年里,孟里放下手中的工作,参加了两次长途跨国自驾穿越。他经常无法自拔地回忆起他和唐方的点点滴滴。一望无尽的沙漠中笔直的柏油路会让他想起唐方,陡峭险峻的盘山公路他也会想起唐方,漫天星光下的帐篷里,他还是会想起唐方。 遥远的距离似乎淡化了那些导致他们婚姻最终破裂的原因,流逝的日夜却强化了那些温柔美好的过往。 唐方喜欢孩子,他也喜欢。 可是唐方怀孕了,没有医院敢收她给建大卡。他们爱情的结晶导致唐方身体里的产生的某种剧变,大串大串的专业词组,他理解不了。但知道这个变化很快会导致唐方流产。唐方也的确流产了。 他说没关系,没有孩子更好,他不喜欢有人占有唐方的时间。 唐方却还想试一试,第二次怀孕后托关系进了国际妇婴,大量使用激素。她三个月增重了二十公斤。四个半月的时候依然流产了。医生苦口婆心地劝他们放弃,并且毫不留情地指责孟里:传宗接代重要还是妻子的生命更重要?男人不要那么自私。孟里只能点头称是。 不久后唐方的妈妈就把唐果送过来,他知道丈母娘是一片好意,想让唐方振作起来。唐方的确精神一振,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再是唐方,而是果果姐姐。她所有的时间总在围着果果转,偶尔单独和他出门总是不安心,谈论的都是果果的吃、睡、各种行动。果果一岁半诊断出哮喘,她整夜整夜不睡,抱着果果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回客厅,拍着他的背,哼着歌。他没法不嫉妒。 从那以后,他们似乎没有一个夜里能安然入睡。果果的小床就在他们大床边上,唐方夜里总是轻轻拍着果果,给他讲故事,夜里时不时醒来给他盖被子。他每次想做些什么,唐方十次才答应一次。在客房里她不肯,怕关着门听不见果果的声音,在客厅里总是像做贼一样,她心不在焉地履行着做妻子的义务,而他总是兴致勃勃开始,无精打采结束。 他知道唐方辛苦,带孩子很累。但他也很累。唐方似乎再也没有时间接听他的电话,听他说那些烦人的工作关系,以前她总是兴致勃勃,帮他分析,替他拿主意。甚至他得意的工作成果,唐方也变得只是应付着看两眼就看果果去了,以前她会仔细看细节,提意见。她的意见,从来没错过。 他提过好几次要把唐果还给丈母娘,唐方却已经像个老母鸡一样舍不得和唐果分开。唐果回去过三次,待不足七十二小时就被丈母娘送了回来。丈母娘一脸不耐烦:“嫌我家阿姨的菜难吃!嫌睡觉没人给他讲故事!连我玄关放的鞋子都要嫌弃没朝着一头!我儿子被你养成了我爷爷!伺候不起,你弄出来的你负责!” 唐方和唐果就像母子俩一样含泪紧紧相拥。他知道,唐果弥补了唐方内心很深的一个缺憾,可他呢? 当他提出要去s市发展的时候,唐方没有反对,只是笑着意味深长地说,要是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早些说,我好早点止损。 他知道唐方一贯毒舌,可是他听着心里特别难受。 那些叫着他孟老师,孟大师的女孩子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抢着要和他搭话。后来,他的副驾开始坐其他人,有男有女,不同的女孩子抢着当他的副驾。慢慢的,他和她们谈得来,很开心,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约定好只是一起玩玩。再慢慢的,有几个女孩子那么喜欢他,他从她们眼里看到以前唐方有过的那种仰慕、热情、探索。她们个个说只是想和他一起玩,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婚姻,单纯玩而已。而他,又是对每个女孩都狠不下心的男人。时日一长,她们有的送他衬衫,有的送他外套,有的送他车上的装饰品。偶尔也会感叹:孟老师,你的妻子也太不关心你了啦,也不帮你买衣服。说得也不错,他的上下里外,一直是唐方打理的。他又怎么可能让女孩子倒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送了几张附属卡。 他总以为,唐方永远都不会知道。起码别人眼里,他们还是恩爱的幸福的夫妻。 以往周围同样热闹的车友,美丽的姑娘,带劲的音乐,类似的场景,他只会偶尔想起唐方,想着别让她知道自己在外面玩,其实也瞒不了,但他就是想能瞒多久是多久。而这次出门,这种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思念,逆流成河,不可阻挡,似乎回到刚认识唐方时,却不再是甜腻的,而是辛酸的,是不想甩也甩不掉的藕丝,盘旋着包裹着他的心。他不得不徒劳无功地承认:在唐方那么干净利落毫不留恋地离开以后,他又重新爱上了唐方。 每次回想起唐方提出离婚时微肿的眼泡,他的心尖尖疼得要命,恨不得倒带回去重新开始。只在失去那两个孩子时哭过的唐方,第三次哭泣是因为他。 每次回想起唐方那一刻唇角的嘲笑,是嘲笑他,也是嘲笑她自己吧。他的眼睛就涩得发疼。他在沙漠里拼命加速,急转,飞跃,直到整辆车越过一个刀锋沙漠,倒栽葱在沙子里。队友们将他拖出来的时候。 他喃喃道:“我要回去——唐方你等着——” 林子君骂得没错,自己,真是又渣又贱。 *** “唐方。”孟里轻轻地唤她。 唐方正低头看着林子君发来的照片,容易还穿着昨天的衬衫,正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不怪她认不出来,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啊。 “快下来,小情人儿给你带了推拿师上门!男友力满满!”林子君发来微信呼唤她。听到孟里喊自己,唐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孟里忍不住问她。 唐方茫然地抬起头,心里正郁闷,她多少年没有走过桃花运,却一天里被眼前三棵烂桃树砸得乌云罩顶。 第四十章 防盗文,不幸买到的天使不要急不要生气。正文替换会比防盗多出一两百字,而且不会重复收钱的。放心。 没货了,大家将就吧。 ———防盗——— 华灯初上,南京西路的嘉里中心灯火璀璨。 会议室里,围坐着二十多个人,正在看手中的资料,小声地讨论着。 唐方抬起头,微笑着柔声说:“很抱歉,我对c和d这两家小吃店被列入推荐名单是投了否定票的,并且作为主要否决人说明了具体的原因。还有x餐厅也距离一星的标准有一定差距。如果我没记错,前天大家讨论的时候这两点是全体通过的,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三家餐厅还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 全场静默。 朱丽莎抬起眼。对面发言的女人,长发乌黑发亮,扎了一个高马尾,没有刘海的额头光洁饱满,眉毛乌黑,刀锋一般上扬,眸子清亮,唇边带着一丝礼貌的笑容,却总让她觉得那笑容里有一股子清高和不屑。 朱小姐向来不喜欢清高的女人,更不喜欢对她的决定有疑义的女人。她看着唐方,唐方也看着她。前天的群体会议表决里只有这位朱小姐不在,可想而知原因。 “这是我们和有关部门的共同决策,c和d两家小吃店虽然有点瑕疵,但毕竟代表了上海的形象,在游客方面很具代表性,而且也需要扶持这样的国营老企业。虽然我们的排行榜全球权威性第一,但有时也需要入乡随俗,给予更多的像x餐厅这样的企业一个机会。我这样解释,唐小姐能明白吗?”朱丽莎淡淡地解释。有些人,永远不懂得开口的时机。 唐方依然在微笑:“如果贵司的这份排行榜需要迁就有关部门或者某家餐厅,必然将会影响到自身的公信力,相比较东京、香港、纽约的任何一个超大城市,这份榜单,只会抹黑上海的城市形象,也是对我们所有试吃评论员的侮辱。同样必然会造成在中国大陆其他城市的排行榜公信力的跌落,还请贵司再衡量一下长远的得失。” 陈鸣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累了半天了,这样,我们先稍作休息,十五分钟后再继续讨论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低声议论着离开了座位。会议室里只剩下朱丽莎和唐方。 朱丽莎点起一根烟:“你就是方佑生介绍的那位唐小姐?” 唐方不奇怪她认识方佑生:“是的,我是唐方。你好。” 朱丽莎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往外吐出一个个圈圈。唐方站起身来,她不想吸二手烟。 “不好意思,我们顾问团不需要唐小姐了,相关费用陈鸣会和你联系结算的。”朱丽莎看着空气中的烟圈,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谁?” 唐方一怔,将手中的资料放下,静静地背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穿过走廊,唐方进了化妆室,关上门,给好友林子君发了个微信:“不好意思,和你朋友方先生打个招呼,他朋友这边排行榜的事情不需要我继续帮忙了,谢谢他的介绍。” 外面传来其他隔间开门的声音。 “你说那个唐小姐是不是有点那个?”评论团的一个女孩问道。 “哈,像真的一样,就她最懂似的,她最公正公平,我们都是瞎子?”另一个女声切了一声。 “看到lisa的眼神吗?” “你还不知道啊?这个唐小姐,是方先生介绍来的。lisa会给她好眼色伐?” “啊呀,方先生啊,她有什么地方好看啊,方先生看得上她?” “胸大吧?所以无脑呗,都说了有关部门的意思,这是国内好吗?还那么较真,你看好了,lisa绝对给她排头吃!” 又一个隔间开了门,先头两个人叫了起来:“哦呦!是林老师你啊,吓死我们了!” “背后说人坏话,小心头上三尺有神明!” 唐方记得这个声音,是某报的美食版主编,上次的表决会上,林老师也是支持她的意见的。 “别瞎说八说了,唐小姐,可是以前的孟太太。lisa应该不会明着得罪她的,人家做事情顶真,是好事情,被你们说得乱七八糟什么啊。” 唐方的手一紧。 “哪位孟太太?哪位啊?” “以前四大公子知道吗?”林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愉悦。 “啊——那个孟公子?”两个女声尖叫起来:“是她啊!林老师你说是以前的?难道离了?” 林老师笑着说:“上海滩还能有几个孟公子?离了啊。” 洗手间的门砰的关上了。 林子君回来微信:“老方在国外,下午回。你那边没吃亏吧?” “没事。” “那种小破事,要不是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我才不会让你去掺和,不干了才好。别忘记晚上八点半,我来你家接你。” *** 唐方把自己塞进范思哲紧身小黑裙里,对着穿衣镜弯下腰,按照伊能静老师教导的方法,努力把手臂上的胸脯肉、背上的胸脯肉、肚子上的胸脯肉都挤进新买的内衣里。胸涌澎湃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看。 四岁的唐果扬起小脸:“姐姐,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大胸脯!” 唐方把肩带调整好,挺直背笑答:“你有可不行,将来你老婆没有也不行。” 唐果扁嘴:“我想和小胡老师结婚,小胡老师就没有。” 唐方蹲下身子问:“那小胡老师没有大胸脯你还要不要和她结婚呢?” 唐果顺手想摸摸面前的大胸脯,被老姐一巴掌拍开:“我考虑一下。” 唐方给他一个毛栗子:“以胸取人更不行!” 客厅里传来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手机铃声。 唐方手忙脚乱把化妆包塞进随身包里,接起手机,那头一把慵懒的性感声线“下来吧糖糖。” 唐果嘻嘻笑着重复“糖~糖~!是子君阿姨来了!”小家伙特意把两个第三声的叠字喊得发腻。 唐方下了楼,帅气短发造型的林子君开着她家陈先生那辆黑色奔g方头方脑地堵在弄堂口。 唐果娴熟地爬上后座,在林子君脸上印下啵的一口“子君妹妹好!我好想你啊!” 林子君热情回应她“嗯嗯!啵啵!我家美少年今天真好看!大公举也很美。” 唐方坐在副驾上开始涂口红。林子君塞给她一个信封“拿好。” 唐方的脸上有点发烧。 林子君白她一眼“你争点气好吗!一个dating而已,我把你照片发给他了,他在大堂咖啡厅等你。” 唐方把信封塞进包里,手一捏,脸一红,两张房卡。 林子君说的好听,但dating是dating,这个是约。 今夜唐方二十八周岁,闺密送的生日礼物是一枚名声在外的优质炮-友。 唐方怎么也料不到人生中第一次约,竟然是死党林子君介绍的。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如狼的闺中怨女吧?怎么就神使鬼差的到了这一步。 器大活好颜值高,鲜肉一枚,包你高-潮迭起。林子君力推了n天,总算把这生日礼物送出了手。唐方当时瞪大眼问“我们这是要共享优质炮-友的节奏吗?”脑门上立刻吃了一巴掌。林子君翻着白眼骂“你猪脑啊!我还不如约你三人行!”最后无奈解释“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心都痛到滴血了!闭嘴不许问了!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红灯口。林子君问“要不要把他照片发给你?名字电话什么的?” 唐方急忙拒绝“不用,你说他见过我的?”她心志不坚,一看对方照片恐怕会心虚到立刻临阵脱逃。而且最好一次就永不再见,她就没有心理负担。 林子君暗笑,安慰她:“见过的,六十五分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你浓眉大眼,嘴巴肉嘟嘟,虽然属于第一眼傻女,但你胸大腰细屁股翘嘛。” 唐方忍不住翻白眼:“你会不会聊天啊,这是在骂我吧,请发挥点人道主义精神夸我气质好有内涵好吗?我还画了眼线刷了睫毛膏呢。” 林子君笑哈哈“sorry,眼线加多五分。恭喜你迈入网红七十分档,踏实点了没?” 唐果凑过一头卷毛来“子君妹妹,你在给糖糖介绍男朋友吗?” 唐方吓了一跳,林子君已经笑眯眯回答“是啊,小果果,我给糖糖介绍一个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帅哥行不行?” 唐果看看唐方,点点头“嗯,不帅也可以,我姐夫是很帅,但是太不靠谱了。” 唐方心一抖,鼻子直发酸。林子君哈哈笑起来“放心吧小果果!”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唐果欢快地挥手告别“玩得开心哦糖糖!” 林子君潇洒挥手,扬长而去。临走扔下一句“你要是敢放人家鸽子我和你友尽!” 至于吗,就她这条件,不当场被甩就要谢天谢地谢谢cctv了…… 颜值勉强七十分的不靠谱离异单亲妈妈在半岛酒店门口犹豫了三十秒,毅然跨向她心中“堕落的深渊。” 夜里九点钟的大堂吧,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乐队还没有开场,穿着正式的服务生托着银盘子周到地鞠躬问好。唐方一阵犯晕,她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洗手间,哆哆嗦嗦地坐在马桶上,把房卡拿了一张出来,又打开手机。 果然林子君在微信上留言“你已经晚了五分钟了!赶紧滚出洗手间!好好享受去,记住你值得拥有!” 知她者子君也。 第四十一章 然后唐方挺胸收腹不那么自然地滚出了洗手间。 妈蛋,刚才应该让林子君把对方照片发给自己的。 唐方定定神,在咖啡厅里绕了一圈。 绕第二圈的时候,唐方注意到靠近乐队舞台的座位上有一个长腿年轻人,在盯着她看。唐方犹豫了一下,朝他走过去。但这个年轻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太鲜肉了。唐方走得越近,越是自卑和惭愧,这么鲜嫩的孩子,比杨洋还好看,看起来二十岁才出头。她怎么下得去手!她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脱光?! 唐方站定在他面前,看着他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慢慢漾开笑意,登时那股子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气场立消,就想假装认错人准备转身跑路。 他却立刻站起身开了口“唐方?” 这声音,浮冰碎玉似的,把她的名字也叫得太*了。唐方头皮发麻,难怪林子君的心都滴血了!!要她就算自己睡不着,也绝对不肯拱手相让,子君对自己这是真爱啊。 唐方感觉到体温上升,荷尔蒙在分泌,实在舍不得跑,一辈子颜控的人遇到毕生颜值最高,还有可能美人在抱,她要跑,自己都要打断自己的腿。唐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清了清嗓子“我是唐方。”嗯,她的声音是很加分的,带着一点点沙哑的甜美。 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扬起唇角问“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他这一笑,唐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倾城倾国色授魂与。没错,是他了。他以前肯定见过自己,她一贯这么自我介绍。可她怎么可能对这么好看的人一点印象都没有?瞎了吧。 唐方点点头,立刻将手里的房卡塞到他手里“是我,大唐的唐,大方的方。唐方,嗯嗯,我们还是楼上见吧,不好意思,啊,谢谢。”她应该感谢林子君才是。人家嫌弃不嫌弃她会不会去房间,她可完全不确定。反正林子君已经付了房费,他不来她照睡不误。既来之,则睡之。 容易看看自己手里的房卡,再看看狼狈而逃的唐方,眯起了桃花眼,唇角的笑更浓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脸红得跟三月碧桃一样,一直蔓延到透明的耳垂,到修长的脖颈,偏偏胸口那一片白腻跟鲜奶油一样,山峦迭起,衬得那条马里亚纳海沟格外惊心动魄。 八年不见,没记错的话,唐方三十岁了,一点都没有变老,竟然还会脸红。他刚意味深长地坐下,对面袅袅婷婷走来一位丽人。容易皱起眉头迎上去“明姐,好烦啊,我家老太太车子熄了火,她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催着我去救她,今天的专访换明天中午好不好?你有空吗?千万让我请你吃顿饭。”美人蹙眉,我见犹怜。顾明和他算熟人了,赶紧安抚他“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你赶紧去吧,明星也是人嘛,老人家的事要紧。” 真的很要紧,开车嘛,非我这个老司机不可。 唐方并没有等很久,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关窗帘,站在窗口,窗外是blingbing的外滩。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这一刻,唐方忽然想起高中时,每年的国庆节,她们四个死党总是和班上关系亲密的几个男生一起,买很大的气球,从市里一路走到外滩。原本很大的气球,到了外滩压根看不出大,而且还总是失散。她和林子君往往手牵手,一手的汗,沿着延安路再慢慢地走回去。她和子君,倒是从来没有失散过。 门卡嗒一声轻轻打开,唐方脖颈后面的汗毛直竖。 唐方终于领教到林子君说的享受是什么意思。她在死过去和活过来之间神魂颠倒。即便她归结到自己久旷逢甘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美少年完全符合甚至超越林子君的评价。 但即便箍着她的是手长脚长器大活好的绝色美男,唐方也忍不住努力扬起脑袋,像缺氧的小鱼一样张开嘴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唐方,唐方,唐方。”头顶传来温柔穿心的魔音。她又被堵了个结实。 这厮简直深知唐方的死穴,但唐方也明白好色如她,在对方面前无处不是死穴。 他也太尽责了,厮磨她的脸颊,*她的嘴唇,一分一厘地巡视她的口腔,她只能庆幸自己是刷好牙来的,唇舌交缠时,唐方不只是舌根被对方嘬得发麻,头皮根心尖尖都发麻。她其实不爱接吻,对交换口水毫无兴趣,前夫孟里有洁癖,两人在一起十年从来没试过法式深吻,总是蜻蜓点水般亲一亲。也因为孟里的洁癖,她从未体验过传说中的手口俱佳,两人还情浓时,看一些片子,孟里总是红着脸说他觉得她那里只能属于他的那里,不能接受别的器官触碰。她也接受。三观都能有差别,xing爱观也要兼容嘛。孟里一直自诩天赋异禀,不用手口也能满足她。不料一朝竟遇到这样的尤物,唇齿之间爱恋无限,将她*观完全颠覆。 “唐方你是妖精吗?”唇舌牵绊之间靡靡之音又起。唐方回不过神,努力瞪着眼睛忍住笑,年轻人难道是要说她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才是吧。 他伸出手指,划过她胸口,放至淡粉色的薄唇边,眼中波光潋滟“不是妖精,那怎么这么多的水?”微笑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水淋淋的手指,将手指含入口中。 唐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画面太yin荡了。她合上眼也感觉得到那根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过的手指从他口中又回到自己身上挑起火来。 他轻笑着又覆上身子,将她的双腿折起。唐方一个激灵,轻轻抵着他的胸膛“戴套。”这大概是她今夜说得最多的台词,她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幸亏林子君要她戴上一整盒避孕套,还一再强调不许买冈本。这个疯狂的夜晚,足以令她忘却以往所有循规蹈矩的生活。 容易拉开她挡在脸上的手臂“唐方,来,看着我,看看我们。”她的滋味比他想象过的好太多,他有点刹不住车,千百次地兵荒马乱中杀入她,又千百次地依依不舍地告别她,在这千山万水进出之间体会她的悸动她的吮吸她的绞杀。他竟然这么好运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唐方,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自己是钢铁练成的。这么丰满□□的美胸,是意外之喜。 唐方瞄了一眼,脸越发红,眼中快滴出水来,可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他一把捞起她,低笑着在她耳边道“好看吗?”身下动得越发狂放起来。 唐方咬着唇,天昏地暗,那种令她渴望的酸麻感,从腹部深处凝结,又慢慢积聚起来,向四肢扩散,等脚趾都麻的时候,她感受到自己无可抗拒的剧烈收缩。如此轻易到达的高--潮令她充满羞耻。 容易猝不及防她这么快就到了,差点丢盔弃甲,成为三分钟俱乐部成员。忍不住狠狠地捏紧她亲吻她牢牢地钉住她。 唐方从浴室里扶墙而出的时候,腿肚子直抽抽。要是对方具备采阴补阳的技能,她大概一夜就会变成干尸。她竟然还怀疑这世界上并没有一夜几次郎的存在,实在坐井观天。但事后合不拢腿着实不太美妙。她现在就想躺下抽一根事后烟,如果pao友不介意的话。 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唐方一怔,他们自然是设置了请勿打扰的。 但酒店管理严格,没有房卡也不可能上到这层楼来。唐方伸手开了门,才想起应该猫眼里先瞄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很好看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修长,小麦色肌肤,眼窝微陷。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唐方有点呆“啊?” “你好,我是方佑生,林子君的朋友,祝你生日快乐。”他摸了摸鼻子,递上一个盒子,是蔡嘉的定制蛋糕“不好意思,我晚到了。”他微笑着补充“你的手机似乎关机了,我和子君都联系不上你。” 他顿了一顿,看着唐方身后冒出来的美艳绝伦的少年,头发湿漉漉的,莹白如玉的上身□□着。方佑生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子君没说过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方佑生开的房间在同一楼层。三个人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唐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脑子被龙卷风刮过一样,还没回过神来,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 我这是他妈的认错pao友睡错男人了?是不是要感谢美少年对着大龄妇女还能硬得起来? 唐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人生第一次约pao,就出了这样的大乌龙。想到垃圾桶里那明晃晃的避孕套们,死的心都有了。 方佑生和容易在互相打量。 方佑生觉得对方长成这样,这么年轻,应该是做鸭的。林子君说过唐方好多年不上班,做家庭主妇做得有点迟钝有点迷瞪,他没想到能迷瞪到这个程度,也可能色不迷人人自迷,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这样的颜值已经让他有点想掰弯自己了。 容易摊着长腿,也在打量方佑生。长得有点陈坤混血了古天乐,穿白色小圆领衬衫,亚麻九分裤,戴了一只万国飞行员腕表,看得出也是个玩家。这个应该就是唐方今晚本来约的pao友,唐方那紧张的样子,绝对是第一次约。他内心一阵暗自得意,幸亏自己当机立断,下手稳准很。 方佑生开口就问唐方“没被拍照拍视频吧?” 唐方瞠目结舌,觉得自己应该晕过去比较符合剧情,结结巴巴地摇头“没没,没!有!” 方佑生掏出钱包,拿出一叠现金,推到容易面前“行情一夜三千,这里是一千美金,真币,你可以在前台验一下,拿了就走人吧。你条件这么好,早日上岸,免得伤了根本。万一碰到四凤戏游龙那样的,很容易丢了命。” 唐方看着那叠钱,还没明白过来。容易已经扑上去给了方佑生一拳。 唐方替方佑生眉骨上贴上创可贴,心惊肉跳地道歉“对不起!” 容易拿着冰袋捂着脸“唐方!我也受伤了!疼死了!” 唐方踩着几张美刀心惊胆颤地站起身要去看容易的脸,这么好看万一破相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官司。方佑生一把抓回她“银货两讫,不要理他。” 容易大怒“你才是鸭!你全家都是鸭!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鸭吗!” 方佑生冷笑“今天见到了。” 唐方脑壳快炸了,她霍地站起来“好了!”落地有声,正气十足。两个男人收了声。 “一场误会而已,都是我的错。”唐方盯着那个蛋糕,语气沉痛“我认错了人,方先生你也误会了。他不是鸭,他认识我。” 方佑生一怔。 “不过我不认识他。”唐方道。 容易却扬眉吐气对这方佑生说“现在是我和唐方的事,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钱。” 方佑生却不理他“你没听见?她不认识你!” 容易看看一脸呆滞的唐方,忽然眼一眯笑起来,如三月春回大地一般“唐方,你不认识我?我是容易,高一4班的容易,唐老师,你喜欢叫我容小易。我的初吻对象是你,现在我的初夜对象也是你。能和初恋在一起我真幸福。” 晴天一道霹雳。劈得唐方外焦里方。 林子君好不容易把唐果哄睡着,赶紧给方佑生打电话“找到唐方了吗?” 方佑生正准备上出租车“找到了。” “怎么回事?” 方佑生苦笑“她睡错人了,睡了个美少年,是她以前的学生,还初吻初夜初恋呢,他们还在酒店,我先走一步。”他可不只能先走一步? 林子君着了一闷棍,竟脱口而出“呀,幸好没让你付房费。” …… 车子转上灯火迷离的外滩,方佑生莫名有些失落。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唐方,是在电视台。唐方参加国际辩论赛,是那届最佳辩手。她一头黑色长发简直在演播室灯光下亮瞎人眼,同样乌黑的长眉入鬓,眸子闪闪发亮,知识面广,反应速度奇快,逻辑思维缜密,反驳一针见血。他跟着赤屁股一起长大的林子君混在校方啦啦队里去的,从来没见过唐方这类型的姑娘,几场下来被迷得神魂颠倒。还没来得及追求,林子君当头一棒告诉他唐方早已名花有主,一毕业就结婚,绝对不许他第三者插足。 方佑生后来跟着林子君参加了唐方的教堂婚礼,匿名包了五千元大红包,当夜喝得大醉,在天台上扶着栏杆吐了楼下路人一头一脸,要不是被林子君等人及时拖走,免不了遭受一顿暴打。林子君后来送了他一张婚礼现场多人合影,他站在最边上,侧着头在觊觎笑得甜蜜蜜的唐方。林子君嫌弃地说“丢我的脸!赶紧抹杀证据!”他不舍得丢,把孟里那一边的人都剪了,放在抽屉里。但年轻人,哪有什么铭刻在心的朱砂痣或者白月光谁没有谁会痛苦一辈子?没过多久他也就淡忘了,在国外几年白种人黄种人黑珍珠一一睡过来,成了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雅痞。 一年前方佑生从国外回来,被林子君挖到她们事务所,业内混得风生水起。很快遇到唐方来找林子君吃午饭。他隔着玻璃看见唐方依旧清澈的眼睛,难免想起青春期的冲动,忍不住私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唐方已经离婚一年了。 方佑生赶紧让助理搜集唐方的资料。发现她替一个媒体做过一系列视频节目,网上点击率特别高。她在节目中穿得随意又好品味,认真展示如何简单又美味地做一人份的美食。一共做了十五期,中式、西式、日式、东南亚各种美食统统都有。她说话简洁又风趣,美食设计得简单又好看好吃,节目和人的风评都很赞。 作为一个天蝎男,方佑生立刻悄悄关注了她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偷窥生涯,暗暗地在她微博和公众号下评论,各种示好各种撩拨,可惜从未收到过答复。他发现唐方似乎毫不在意评论,也从来不和别人艾特来艾特去。他倒是搜索到不少所谓的美食家经常艾特她,宣传自己的私房菜什么的,唐方也从来不给面子转发或评论。似乎,她就只埋头做自己想做的事,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方佑生经常夜里看她的视频,发现唐方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眸子就闪闪发亮,眼白像婴儿一样蓝蓝的,唇角会微微翘起。他看着唐方的修长洗白的手抚摸着胡萝卜、黄瓜、茄子的时候,就开始想象那双手摸自己的情景,他就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 他苦苦纠缠林子君,说朋友公司要在国内做xx星级餐厅名单,跟上全球脚步,需要很厉害的美食评论员,无论如何请唐方去帮帮忙。 林子君当时就瞥他:“你想泡唐方?” 方佑生笑而不语:“想被泡,我任凭你调遣,保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当林子君感叹唐方这辈子应该先解放*,才能从前夫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的时候,倒真的第一个就考虑了他。 林子君再三警告他只能纯粹做炮-友,绝不允许居心叵测谈什么感情,他不是唐方的那杯茶,唐方也伤不起。末了林子君也瞥着他笑“像你这样的三不男人,倒是我杞人忧天。” 他嘴上答应,心里却不置可否,越是良家妇女越是容易脱轨,先上了再说,他还就怕谈感情呢。 手机亮了一下,他的助理发来的微信:老板,车子已从交警队出来,对方追尾全责,明天我把车送到你家。” 方佑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上的蛋糕盒孤零零的,跟他一样。他想起那个站在酒店房间门口一脸懵逼满面绯红,艳丽的嘴唇有点红肿,眼睛水汪汪的“水蜜桃”,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忘了告诉林子君他还是另外白花了一夜房费…… 唐方捏着两个房间的房卡,瞪着眼前的美少年,实在做不到艳若桃李,只能努力维持着冷若冰霜。 容易却春风满面:“唐方,做我女朋友吧。” 唐方微微笑:“容易,你好会开玩笑。你是整容了吗?”她记得他,高中时候的容易,戴着牙箍,军训报道日,染着一头金发,挺着朝天,啫喱膏打得足足的,嚷嚷着“我有人-权!我的头发颜色应该有自由。”当天被教导主任笑眯眯地带去剃了个光头回来后,蔫了。她这个实习老师怕伤害到小朋友的自尊心危害班级安全,特地给他送了一个苹果,安慰他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金发会发光,光头更亮。 “鼻梁断了后重整了一下,其他没动,要不要再近一点负距离看清楚?我怎么看也看不够你。”容易也微微笑。唐方果然还是那个唐方。他忍不住轻轻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唐方侧头躲过“容小易,你如果睡一次老师很爽,咱们也算互相取悦,就此一别两宽多好。你应该找合适你的年轻少女好好谈个恋爱。你和我纠缠多没意思。”唐方咽了咽口水,以她的阅历,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容易苦恋自己多年。但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了。她不吃亏。 第四十二章 三月二十二,日光未出,金明池碧波荡漾。琼林苑四野飘香。 池苑内,酒家早已摆出种种吃食供那些彻夜玩乐后直接来的游人。各家摊贩什么水饭水绿豆螺蛳肉,梅花酒,各色干果、咸鸭蛋、各色鱼脍、杂和辣菜应有尽有。也有那饿着肚子赶早来观看水嬉和百戏的汴京百姓,在酒家内高声议论着去年的精彩之处。那经营关扑游戏的,也早就铺设了珍玉奇玩,布帛茶酒器物等等,作为关扑的彩头,也有厉害的甚至能赢了土地、房宅、歌姬舞女。 不同于往日,今日因为呈百戏,平时停泊在东岸的贵家双缆黑漆平船今日统统不见,那些供给士庶游池的船也一艘也不见。 女学的几辆牛车卯时就停在了金明池北门车马处,等待领牌入内,车外人声鼎沸。 小娘子们好奇地掀开车帘,却见人头簇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今日呈百戏的超过五千人,从三更天宫内的诸班直、侍女内侍们就已经入内开始准备。 此时那抬着鼓举着旗子的一群进去了,押送狮子豹子的大车缓缓驶来。那驯兽的早就通知这一路的车夫将牛马眼睛罩上。 七娘在相国寺大三门见过不少珍禽异兽,看到两只雪豹,啧啧称奇。九娘前世的最后几年,都是坐在宝津楼的二层大殿的最前头陪着太后皇后看百戏,头一次知道这些生龙活虎的狮子豹子在笼子里原来竟然这么有气无力的,不由得十分好笑。 然后是乐部的人扛着抬着捧着各色器乐和五彩旗杆进去了。后头走来一百多个画了大彩脸的军士,举着雉尾蛮牌木刀。九娘还记得就是他们表演口吐狼牙烟火,还能吞下刀剑。 接着就是表演杂剧的。张蕊珠去瓦子里的次数多,十分熟悉,高兴地指给七娘看:“快看,那个就是萧往儿,他旁边的是薛子大薛子小两个孪生兄弟,还有那个,是杨总惜,她今天穿着村妇的衣裳呢。”张蕊珠如数家珍,七娘高兴得不行,两人猜测着他们今天要表演哪一出杂剧。 在后面,等押运各种弓-弩木靶的士兵过去,就是百匹骏马和表演骑射马术的禁军班直里的出色子弟。孟彦弼赫然在其中。孟氏四姐妹赶紧将车窗推开,挤做一堆哈哈地笑。 经过女学牛车时,孟彦弼在马上朝这边看了看,突然大喝一声:“妹妹们看我!”倏地从马上一跃而起,双腿出镫,凌空做了个花式,存身蜷曲藏到马的另一边。他前几天刚刚开始变声,在家里请安时遇到妹妹们都不肯开口说话。这声大喊,听起来极其古怪,九娘起初都没意识到这是他对她们喊的。 车里的小娘子们第一次见到这镫里藏身,也被他古怪的声音震住了,个个目瞪口呆。七娘第一个反应过来,探出半个身子挥着帕子笑着大喊:“二哥——二哥!再来一个!”禁军的郎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鼓掌的吆喝的吹着口哨喝彩的不断。 那监马的导宫监拿手里的小旗甩了一下孟彦弼的马屁股,笑骂他:“就你孟二有姊妹来吗?儿郎们!且让汴京城的小娘子们看看我们上八班的本事!”结果一众马上的儿郎大笑着纷纷表演起跳马、倒立、献鞍,各展其能。路边候着的牛车上的小娘们高声尖叫,不断有人探头呼喊自己的哥哥们,热闹非凡。 九娘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得了宫里四公主指名邀约的苏昕、四娘和六娘也看得目不转睛。 牛车轱辘一响,却是女学的车朝前移动起来。七娘探头往车后一看,叫得更厉害了:“妙法院!妙法院的!快看!”连九娘也忍不住挤到窗口朝后看。 每年的呈百戏,最好看的当属妙法院女童的骑射演出。她们都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此刻端坐马上,身穿杂色锦绣攒金丝的胡服窄袍,束着红缘吊敦的束带,短顶头巾束发,打扮如同儿郎。连她们的马儿都玉羁金勒,宝镫花鞍。 七娘无比羡慕地看着她们,啧啧赞叹,谁想得到她们那么精通骑射呢。九娘也很爱看她们。这群女童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雅态轻盈,妍姿绰约。路两边的小娘子们也纷纷挥动罗帕朝她们示意。喊得比给哥哥们鼓劲还要大声。这近百位妙法院的女童们在马上微微笑着侧身示意感谢,真是艳色耀日香风袭人。 七娘喊得喉咙都要哑了。孟馆长摇头叹气,毫无办法。 到了里面,自有引路的宫人将女学的众人引到一个宴息厅,蔡馆长和蔡五娘以及几个蔡氏的小娘子都已经在里面喝茶吃点心。团团行了礼,各自坐定下来。 没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位女史和四个小黄门,笑着问:“敢问孟家的九娘子可在?” 九娘一愣,七娘已经指了指她:“我九妹在这里。” 那位女史笑着说:“奴奉了四主主的令,来邀请九娘子去龙舟上和她一同观看水嬉。”她顿了顿又说:“四主主说了,其他几位小娘子若是喜爱水嬉,一起来就是。” 七娘大喜,立刻站起身来问孟馆长:“馆长,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往年百姓们都只能在东岸南岸观看水嬉,若能登上皇家的龙舟看,那得多么值得人羡慕啊! 九娘正在犹豫,张蕊珠已经笑着问蔡五娘:“蔡家的几位姐姐一起去吧?” 蔡馆长和孟馆长相视一眼,点点头。今日一整天的诸军呈百戏,水嬉是第一项,她们的捶丸赛,得到未时了。蔡五娘不置可否,她往年参加完捶丸赛,是直接从御前被送到祖父蔡相身边在宝津楼大殿看百戏的,但先去龙舟看看水嬉,也未尝不可。 能上龙舟去看水嬉,求之不得。 卯正一过,晨光熹微,云兴霞蔚。金明池水面被日出的朝霞晕染得红胜火。宝津楼一侧的三层龙舟,高十余丈,宏伟壮观,正朝着东岸,船上人头济济。 最顶层的船头,赵浅予斜眼看着龙舟的船弦边的三公主、四皇子、五皇子还有和宗室勋贵的小娘子们郎君们,低声问一声便服的赵栩:“六哥你说阿妧她会来吗?” 赵栩抬腿一步跨上船头,再一步上前,竟跨出船去,站到船头上长长伸出去的一根圆木杆上。那是今日水嬉的决胜旗杆,杆上悬挂着一面极长的彩旗,旗下坠有重物,临近水面结有彩球,旗上绘有赵家宗室图腾。水嬉的各路儿郎,谁能从东岸先游过来拿到彩球,谁就赢了。 赵栩凌空站着,又朝前走了两步,那长木柱轻轻上下晃点起来。龙舟二层和底层的人抬头看了纷纷喝起彩来,禁军同他相熟的,都知道这几年承安郡王都是站在那上头,挥舞官家赐的另一面助威锦旗的,顿时大喊起来:“六郎——六郎——”。赵栩低头笑了笑,退了两步,跳回船头说:“她不来也自然有人会拖着她来的。” 她那个七姐,最是个不安分的,能上龙舟,肯定死拖硬拽也要扯着那胖冬瓜来。他心中暗暗得意,就要让你看看,我赵六什么都能安排妥当。什么最好的,都得我出手。可比苏昉那个小书生厉害多了吧? “六郎!”身后陈太初的声音传来。 赵栩回头问:“你怎么才来?”咦,他身边那个家伙,不是苏昉吗? 赵浅予已经笑嘻嘻跑过去:“太初哥哥,阿昉哥哥,阿妧姐姐她们一会儿就来了。来来来,我可是和爹爹磨了三天,这最前头的位置才给了我的!阿昉哥哥你等会坐我左边,太初哥哥你坐我右边!” 赵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陈太初看看他,这?自己受赵浅予之托特地请了苏昉来,似乎不太对? 宝津楼上,大臣们早已经都到了,在一楼的大殿中等候官家驾幸。外命妇们在二楼的大厅中也按品级各自就座,等候太后皇后的到来。梁老夫人杜氏吕氏皆按品级大妆肃立殿内。那慈宁殿的秦供奉官恭身来轻声问了安,笑问为何这次没看见六娘。梁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六娘非要陪妹妹们参加公主们的捶丸赛,要从北门去百戏的等候所呢。一旁的几位国夫人都笑眯眯地称赞,都言听说了孟家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七岁小娘子,捶丸神技汴京无敌,今日终于能一开眼界了。梁老夫人摇摇头,忧心忡忡。 外面方圆百丈的广台上满是禁军。金明池东岸南岸就有两座巨大的画舫缓缓朝着宝津楼而来,到了龙舟附近停泊住,比起龙舟还是矮了一截。这两座画舫的船头都架设了高台,远远伸出船体,离水面约七八丈高。稍后水嬉比赛结束,就有儿郎要在那上面表演水秋千。那是历年最惊险刺激的,那空中翻腾得不够,横着扑打在水面上的,甚至有不慎撞在船身的,看得人惊心动魄。这水嬉、水秋千、水球三大项,汴京各大关扑和赌场都开出了博戏和赌注,赌谁最终夺魁。 四公主的女史带着众人,行过那仙桥,取出腰牌,出示给宗正寺的官员检查,才带着九娘她们上了龙舟。小娘子们看着满船都是宗亲勋贵,不由得一阵紧张。 上了三层,远远的,九娘就看见一个人高高立在船头突出的那根长杆上,仿佛站在空中,衣袂扬起,恍若神仙。 走得近了,又看到陈太初和苏昉,九娘大喜。这位四公主真是妙人!她不过随口一提,四公主就兴高采烈地找陈太初说了。算来她已经二十几天没见到过阿昉呢。可看着他神清气爽,温和平静,似乎没什么不妥当。 这时,那似乎要破碎虚空而去的神仙人物足尖一点,转过身来,姿色出尘,比那漫天霞光更耀眼百倍。船上众人只觉得心摇神曳。底层二层更是尖叫声不断。 赵栩却面无表情地跃入船内,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走开了去。 九娘纳闷这位表哥似乎最近都不太高兴,可身不由己地直朝苏昉陈太初赵浅予而去,展开了笑颜。她上前先给身穿公主常服的四公主行了大礼,这才站起来给陈太初苏昉行礼。 苏昉见到九娘这次终于看到自己没掉眼泪,笑着问她:“听说你捶丸很厉害啊,连卧棒斜插花都会,今日肯定能赢是不是?” 九娘笑嘻嘻地说:“有四公主在,应该能赢吧。”她小脸被日光照得红扑扑神采奕奕。 后头的张蕊珠众人,才惊觉被她们深深嫌弃的那位脾气臭球技更臭的贵人,竟然就是宫里深受官家宠爱的四公主,赶紧过来行大礼。七娘更是冷汗涔涔,她平时为了两个表哥没少跟赵浅予斗气,吓得连公主万福康安都说得抖抖索索的。 赵浅予不以为然地道了声诸位免礼,兴致勃勃地牵了九娘的手说起悄悄话来。四娘悄悄地看一眼陈太初。霞光下他更显得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他却看着船头正和四公主说话的九娘,唇角挂着有意无意的一抹浅笑。 张蕊珠靠近四娘,意味深长地道:“我看九娘一早知道了公主的身份,我们外人不知道就算了,怎么你们一房的亲姐妹,却还瞒着呢?” 四娘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可她一直对张蕊珠很防备,听了她这挑拨的话,也不理她,自行走开去同六娘和苏昕看那池中岛宝津楼的胜景了。张蕊珠笑着去和蔡五娘说话。 赵栩斜靠在船舷边,双手抱臂,看着她们,心里又是气,又是烦。 一边的三公主赵璎珞走过来笑着问他:“六弟,听说四妹今年得了个厉害的帮手,要赢我们?” 四皇子鲁王赵檀是赵璎珞的同胞哥哥,听见了这话,走过来笑着问:“听说还是是个七岁幼童?” 钱妃所出的五皇子吴王赵棣向来以鲁王唯首是瞻,也朝赵浅予那里望望,好奇地问:“看着还没有四妹高,也能捶丸?” 赵璎珞看了九娘两眼,笑得直打跌:“听说四妹终于能将地滚球三棒入洞了,就是这个还没有扑棒高的女童教的?” 赵栩冷哼了一声:“她一个人赢你十个,都稀松平常得很。” 赵璎珞笑得更厉害,身后站过来的不少宗室贵女纷纷看着九娘也笑不可抑。 鲁王赵檀素来嘴欠,从小就欺负赵栩欺负惯了,这三四年虽然被赵栩打得厉害,可总也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因为三公主赵璎珞是自己嫡亲的妹妹,他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六郎你要男扮女装,上场替四妹捶丸呢。哦。对了,小时候哥哥把你打扮成小娘子的模样,你最不愿意的,宁可赖在泥里也不肯起来。”他笑得开心。赵璎珞却赶紧拉着他退了三步,以防赵栩冲上来当众让哥哥脸上再来个满堂红。 吴王赵棣抿唇笑了,嘴里却怪着赵檀:“四哥!旧事莫提,小心六郎请你吃几下老拳。” 赵檀缩了缩头,嘴上却还充样:“这有什么!谁不知道老六最爱俏?”他回头再看了看九娘,摇摇头,对着赵璎珞一笑:“就那个矮胖丑丫头?想胜了三妹你?待我去瞧上一瞧,我一只手就能将她丢进金明池里泡上一泡,还怎么赢你。” 话音未落,他嗷地一声惨叫,左眼剧痛。却是赵栩猱身而上,一拳正中他左眼,飞起一腿将赵檀踢到船舷边,一手掐住他的脖子,生生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推出了船舷外,另一只手拽着他腰间的玉带低声笑着说:“四哥,你这张臭嘴才该下金明池好好洗洗才是!” 赵璎珞尖叫着,和赵棣上前来要扒开赵栩,哪里能动他分毫?赵棣惯会做样子的,索性趴到甲班上死死抱住赵檀的双腿。宗室贵女们虽然一直听说火爆六郎的名头,哪里想到一言不合就要丢人下船,纷纷大喊尖叫起来。 船头的陈太初一看动静不对,飞奔过来,眼见赵栩的脸上带笑,可眼中满满的杀气,绝对是气到了极点的模样,只能赶紧揪住赵檀的手臂防止他真的被赵栩丢下水去,低喝道:“六郎,快放手。他毕竟是你四哥。” 后面的内侍女史们赶紧上来匍匐在地,有人也赶紧去二层通报在这里压阵的宗正寺卿和少卿们去了。赵浅予不知缘故,她知道六哥小时候被这个四哥欺负得厉害,一直很讨厌赵檀,牵着九娘挤进去就一个劲地喝彩:“丢他下水!丢下去!”九娘凝神听着周遭贵女们的议论声。 待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慌慌张张地上来三层,却看见赵栩正彬彬有礼地扶起甲班上的吴王赵棣:“五哥胆子也忒小了些,我同四哥开个玩笑而已。” 赵檀捂着青肿的左眼,朝宗正寺卿大喊着:“三叔!六郎又打我打成这样!你们看!” 赵栩笑眯眯地对着宗正寺卿笑着说:“四哥太多心了,我是看着有只大马蜂要飞到他脸上,怕他被叮了中毒,这才替他赶走那只找死的蠢东西。三叔知道的,要是我存心打人,哪有不见红的道理?” 宗正寺的三位赵家长辈面面相觑,赵栩这话倒也没错,这三年里,皇城大内里被他打过的皇子、内侍甚至禁军,没有不见红的。 赵檀颤抖着声音喊:“三叔!让御史台弹劾他!弹劾他!他目无尊长,行凶伤人!” 赵栩走到他身边,拉下他捂着眼的手,朝他温柔地吹了口气,摇摇头:“四哥你莫非忘了,金明池一开,御史台有榜不得弹劾?而且我一片好心帮你,你怎么反而恩将仇报?” 宗正寺卿上前分开两人:“好了好了,骨肉至亲,莫再计较。叫官家知道了,反倒不好。一会儿就看水嬉了。来来来,你们各去各的地方。” 赵璎珞看着赵栩微笑着带了赵浅予和那个矮胖小娘子一众朝船头而去,气得浑身发抖。和她素来交好的几个贵女疑惑地问:“六郎打了四郎,竟一点事都没有?果真如此嚣张!” 宗正寺的两位少卿上来让她们回到船头右侧的观赛席,将她们都安顿好。留了一位少卿在这里守着。这才又下去安顿不断上船的宗室贵亲。 船头的女学众人这才知道一直跟在陈太初身后那个很无礼的小厮,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六皇子。比起刚才见到赵浅予,眼下七娘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好在这位六皇子面无表情,只站在船头凝望东岸。七娘暗暗看了他好几眼,承认秦小娘子说得对,这位真是长得好看。一想到他竟然是皇子的身份,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九娘方才在人堆里,听那些贵女们议论纷纷,知道了个大概。原来竟是因为鲁王要来找她的麻烦,赵栩才发怒的,心里很是感动。 在九娘眼里,无论陈太初还是赵栩,甚至孟彦弼,都还是孩子,和阿昉一样,是孩子。只是赵栩太过特别。身为皇子的他和其他三个不同,极其多变。连九娘也摸不着头绪该如何对待他。 最初家庙被绑事件后,九娘觉得赵栩是一个被宠坏的皇子,很不待见他。收到黄胖礼物,也叹服于他小小年纪有那样绝顶的才情。炭张家那次,她完全没料到十岁的赵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下功夫更是不弱于陈太初,狠绝还更胜过军中的陈太初孟彦弼,对赵栩刮目相看的同时也十分钦佩。再到手臂脱臼那次,九娘又看到不一样的赵栩。这个骄傲任性手段厉害还很有才气的小皇子,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九娘两世所接触过的人。相比较而言,阿昉的纯净单一,像一张白纸一样。 和赵浅予熟识后,从她不经意的话语中,九娘知道昔日陈青还在秦州充军时,赵栩母子俩在宫中收到种种欺辱冷落,心中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一些怜惜,也大致理解这个孩子为何这么复杂这么喜怒无常了。陈青的军功,虽然换来了妹妹母子三人的平安富贵,但也断绝了赵栩做太子的可能。大赵历来戒备外戚,决不允许皇子有如此强大的母系亲戚。身为将来的亲王,赵栩现在的任性,也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了。 九娘这几十天里看着赵栩和赵浅予兄妹亲密无间,很喜欢他们相亲相爱的赤子之心。她前世唯一遗憾的是没给阿昉添一个弟弟或妹妹。看着这些孩子,她心里软软的暖呼呼的。加上又收到赵栩为了捶丸赛送来的各色礼物,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心当然就更软了。却忘记自己也是个“孩子”。 虽然赵栩刚才冲动粗暴地出手,是为了保证她能替四公主赢得比赛,但毕竟也是维护了她。这说翻脸就翻脸,护短到了极点的孩子,日后必然是一个了不得的狠角色。 九娘悄悄挪了几步,到了陈太初和赵栩之间,仰起脸轻声问赵栩:“郡王——?” 赵栩哼了一声:“表哥。” 九娘调皮地笑着问:“表哥,你的手疼吗?我手疼的时候慈姑帮我吹个乎乎就不疼了呢。” 陈太初和苏昉在一旁都噗嗤笑出声来。赵浅予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湖面的金光渐散,微微东风吹来,赵栩的脸上却如抹了胭脂似的,桃红杏粉,无双颜色更是动人心魄,可惜只有那一池碧水能见到。 烦死了,谁要你帮我吹,还什么吹乎乎!怪恶心人的 赵栩斜睨了一脸促狭的九娘,觉得刚才打四哥的那只手,痒痒的。 第四十三章 宝津楼下旌旗招展,传来宣乐声。从金明池西岸直通池中岛的仙桥,已经围了布障,净水洒地,龙凤绣旗招展,诸禁班直簪着花,身披锦绣攒金线衫袍,百余骑从西岸直驰上桥,朝着宝津楼而去。等御马上池,张了黄盖,击鞭如仪,表示官家终于驾幸至宝津楼。 龙舟和宝津楼五殿的众人皆跪伏在地,行大礼。待乐声再起,东岸南岸爆发出雷鸣般欢呼,高呼官家万岁圣人千岁娘娘千岁的都有。从龙舟上遥望岸边,密密麻麻全是百姓,那沿岸的树上也骑满了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阳光照得池中心的宝津楼朱漆阑杆金碧辉煌。待宝津楼的广台上出来一位簪花禁军,手持朱色大旗,朝东岸招展。东岸随即驶出一叶扁舟,上头一位簪花的禁军教头,手持长鞭,高声呼喝:“诸军呈水嬉!得球者胜!”这个球,正是龙舟船首那直直下垂的长旗末端绑着的彩球。 近百位赤-裸上身只穿了长裤的骁勇儿郎们,纷纷站到东岸早已搭建好的木台之上,高声呼喊:“得球者胜!”每年的水嬉,官家设置了一百金为夺魁的赏赐,所以人人争先。 龙舟上的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同往年一样,纷纷离席挤到船头,激动尖叫起来。赵浅予皱着眉埋怨:“爹爹就是会哄我,年年船头的位置总是人多得要命!”九娘笑着安慰她:“至少我们在最前面,看!要甩鞭了!” 等那扁舟上的教头凌空甩鞭一声脆响。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两岸的尖叫声震耳欲聋。那些儿郎们如离了弦的箭,朝着宝津楼这里破浪而来。 龙舟上的人也纷纷高声呼喝,不少人爬上了船舷,站在上头挥舞双手。后头为了看得更清楚的宗室亲贵们纷纷朝前挤来。 赵浅予和九娘人小力小,被挤得东倒西歪。陈太初和苏昉笑着将她们两个抱了起来,站到船头上,在她俩身侧站定了。十几个侍从上前将她们这群人围了个半圆,护卫了起来。 赵栩早就同往年一样,独自站到那旗杆的端头,笑着挥动手中一面龙凤锦旗,放声长啸。引得楼下船头的众人又纷纷高呼六郎。赵浅予站在高处,扭头看看挤在后面的三公主和一众贵女们,虽然内侍女史和侍女们纷纷维护,也不免挤得有些发乱钗歪。她得意地一笑,牵着九娘的手大喊:“六哥!六哥!六哥!” 赵璎珞和一眼乌青的赵檀对视一眼,径自带着众人上前,劈手推开那些侍从们。赵檀高喊着:“谁游在头一个!让本王也看看!”已经和赵璎珞带着众人挤入了孟氏蔡氏这群小娘子中,完全不管宗正寺一早分好的区域和那些侍从们。 张蕊珠正踮起脚,从九娘和赵浅予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看那远处白浪翻滚。忽然身后一把大力涌来,她直往前扑到陈太初背上,狼狈不堪地正要道歉,又是一股更大的力推了上来,她眼看着身边的四娘六娘七娘苏昕和蔡五娘,还有蔡氏的几位小娘子都被挤到了船头,正在九娘和赵浅予的腿边。 陈太初发觉不对的时候,他和苏昉已经被赵檀带着的人挤了开来,看着后面黑压压涌上来的人群,他手一撑船头的栏杆,飞身跃上船弦,朝九娘伸出手去,要抱她下来。 九娘只觉得一阵嘈杂,她刚要回头看,却发现赵浅予忽然一个前冲,直往船下翻去。她不及多想,伸手就拽住了赵浅予的手往回拉。却觉得自己腿上也被人一推,跟着也冲出了船头,下方竟是十几丈的高空。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阿昉!” 船头的十几个小娘子发出尖叫,那再后头的人毫不知情,听见尖叫又纷纷朝前拥上。苏昉探身伸手一捞,只捞到赵浅予的一个衣角,两个小娘子的重量哪里吃得住,瞬间撕裂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朝水面坠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锦旗卷出,卷住了九娘的小身子,一绞一拉,九娘停在了半空中晃荡起来,只死死地拽住下头的赵浅予的手不放,咯嘣一声,右臂剧痛,又脱臼了。 赵栩一听到九娘的声音,就立刻挥了锦旗要将她们俩卷回来,却不想只卷到了九娘一人,他站在那本来就不断晃荡的旗杆上,被这重量一拉,自己也站不稳,脚下一滑,连着他也朝下坠去。他临危不乱,干脆一个倒挂金钩,悬挂在那旗杆上大喝一声:“阿予!抱住长彩旗!” 赵浅予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拽住九娘的小手也一点点滑开脱落,听到哥哥在上面的喊声,才想起来她们身侧就有一面水嬉争球的长彩旗,她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抓住彩旗。 她一用力,九娘只觉得胳膊不是自己的了,满头的大汗。再看离二层船首还有大约一丈多远,船首的宗正寺官员们有爬上船头伸手的,有大喊的,慌作一团。后面的禁军们却被他们堵在后面。 赵栩手上的锦旗再也吃不消,嗞嗞的一声响,从中断裂开来。 九娘和赵浅予来不及反应,又朝下坠去,瞬间越过二层船首。 陈太初和苏昉手持禁军金枪,刚到二层船头,眼睁睁看着九娘和赵浅予又跌落下去。 此时离水面还有七八丈高,九娘胳膊已完全使不上力气,她咬着牙拼命将赵浅予朝那锦旗上一甩,大喊:“阿予!抱住旗!” 赵浅予这些日子习惯了什么都听九娘的,当下松开手,去搂身侧那垂落的龙凤彩旗,好不容易扯住了旗子,却又向下滑了三尺有余,一低头,眼巴巴看着九娘的小身子直直坠落水面,砰的一声,水花四溅。她哇哇大哭喊着:“阿妧!阿妧落水了!” 苏昉红了眼要往下跳,被陈太初拦住:“我水性好,我去!你快让人把四公主救起来。” 船上的人又尖叫起来。原来那旗杆上倒挂金钩的赵栩,见到九娘落了水,将手中的半幅锦旗随手一丢,双手抱了龙凤长旗,竟顺着旗子飞快滑了下来,一手搂住赵浅予,双腿用力在空中摆动,想要靠近船身。陈太初见状,立刻撕下身上一片衣角,包住右手,双手倒持金枪头,纵身一跳,双腿倒钩住船头,也一个倒挂金钩向下朝他们伸出枪柄,喝道:“抓住!” 赵栩柔声吩咐妹妹:“乖,阿予别怕,伸手去抓枪柄,太初哥哥能救你。”赵浅予哭着抓住枪柄。 赵栩大喝一声:“起!”他单手抓旗,一个旋身,一手将赵浅予和枪杆朝上托,人却头下脚上,双腿抬起,用力蹬在枪杆上。枪杆被他一蹬,顿时朝上而去。陈太初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双臂使出全力,趁势持枪向船上挥动,枪柄上挂着赵浅予,那枪杆立刻弯成了半圆,赵浅予刚靠近船身,枪杆眼看着又要断裂。 众人尖叫声中,又有一人站上船头,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拉住了赵浅予的双腿,却是苏昉。两人在船首前后晃荡了几下,幸好船头的宗正寺的诸人不再犯蠢,牢牢抱住了苏昉的腿。苏昉毕竟力气不足,只能死死抱着赵浅予,半个身子已朝前坠去。 咔一声脆响,金枪从中断裂。陈太初毫不停留,立刻将手中的枪头用力刺入船身,手上借力一压,一个鹞子翻身,腾身而起,竟一把住赵浅予手中的半根枪杆,将赵浅予一起拉回船里。 赵浅予尖叫声中,人已经被带回船头。三人联手硬生生从半空中救回了赵浅予。这边苏昉刚将大哭的赵浅予抱了下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入水声,好多人大喊起来:“郡王落水了!承安郡王落水!来人来人!放小船!” 赵栩一看妹妹得救,立刻手一松,直直入了水。他早已发现不对劲,九娘自掉下金明池,除了开始扑腾了几下,就再没有翻腾挣扎的痕迹。 陈太初手中握紧枪头之处,已经一片殷红,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甲班上。禁军和侍从们涌了上来跪倒请罪,宝津楼广台奔处数十人,去岸边解那系着的小舟。 苏昉和陈太初朝下望去,池水依旧碧波荡漾,雪白水花渐散,哪里有赵栩和九娘的身影?两人将赵浅予交给面无人色的女史们,更不多话,直奔下去,找那搜救的小舟去了。 从赵浅予九娘摔下船头,到赵栩如水,统共不过几十息的功夫,惊心动魄之处,那亲眼得见的人几乎都停了呼吸。船头朝下看着的赵檀和赵璎珞对视了一眼,退了开来。六娘七娘和苏昕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扯着几个侍从的衣裳要他们赶紧下水救九娘。孟馆长脸色苍白,和蔡馆长面面相觑。 池面上的小舟分散开来,搜救的鼓声此起彼伏。陈太初和苏昉心急如焚,带着人往四处寻找。半盏茶后百余名参加水嬉的禁军当头已经有七八人游到龙舟下头,却没有一个去摘那致胜的彩球。问清了赵栩入水的位置,下潜者,鱼游者,也有顺着水流方向劈浪游下去搜救的。 宝津楼二楼,女史匆匆上来,到太后的耳边轻声禀告。高太后面色一变,身后的吴贤妃已经一声尖叫:“啊——,四主主摔下龙舟了?”大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陈婕妤一怔,就要起身。前面的向皇后转身示意她的女史按住她,低低说了声:“稍安勿躁。”吴贤妃赶紧垂首请罪:“妾惶恐,请娘娘恕罪。” 高太后皱了皱眉,示意女史明说。女史便放声回复道:“幸亏陈衙内和承安郡王救了四公主。四公主已经安然无恙了。”这才又低声回禀太后:“四公主身边一个孟家的小娘子为了救主主,确确实实落水了,此刻还没有音信。” 一直陪着太后说话的梁老夫人登时浑身冰冷。等小声问清楚是九娘后,老夫人闭上眼,觉得自己担心了好些天的事终于成真了,不由得懊恼没有趁早阻止九娘参加捶丸赛。 再听女史又低声说承安郡王下水救人,现在两人都没了踪影。陈婕妤两眼一翻,已经晕了过去。梁老夫人赶紧跪下来向太后请罪。外命妇们不知所以然,也纷纷跪了下来。高太后凤眼一扫,看着吴贤妃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有惊无险,休得再提!” 满殿的外命妇齐声应是,吴贤妃垂首不语。向皇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女史们将陈婕妤抬去偏殿,召御医官来诊脉。 高太后扶着向皇后和梁老夫人的手,行至殿外的高台上,看那龙舟附近人也多船也多,波浪翻滚,宝津楼广台上还不断有禁军入水。她远远看见陈青策马奔向西岸,扶着栏杆,默默无语。 赵栩一落水,已经猜到九娘的胳膊恐怕为了救阿予又脱臼了,否则不可能不扑腾求救。他一入水中见不到人影,浮出水面,略分辨了一下风向和水流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又扎了下去,直往西北边游去。 九娘前世的水性并不差,可惜一只胳膊脱臼后使不上力,疼得几乎要晕过去,脚上的鹿皮靴子又吃足了水分,重得要命。她死命扑腾了几下,越发下沉,干脆闭了气,用力摆动双腿,好不容易上了水面换气,却发现竟然已经随波到了西北面画舫的半个船身处,可惜所有的人都蜂拥去了船头,竟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这水中一个小人儿在苦苦求生。 九娘一张口就要喝水,只能闭气换气,随着水浪而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杨柳青青的西岸一条线,有一片青绿的芦苇丛格外显眼。她只觉得两条腿直抽筋,实在打不动水,这春日里虽然暖和,但池水太深,十分阴凉,她泡在水里已经一刻钟有余,又冷又疼,肚子里也灌了不少水。实在难以为继。 想不到重生来才短短几个月,竟然又要丧命在此。九娘想起阿昉,脸上不知水多还是泪多,腿儿发麻,连着人也渐渐麻木了,渐渐沉入水里。 恍惚间,脚上一紧,双脚被人抓了个正着。 水鬼?!九娘从生死关头惊醒过来,一张嘴又喝了好几口水。一蹬脚,才觉得水中的不是鬼,哪个鬼要偷你的靴子!九娘水中扭头一看,竟然是赵栩正在扒拉她的鹿皮小靴子。 见她回头,赵栩水里只朝她点点头,手上再用力。九娘看着那双心爱的鹿皮小靴子被赵栩费力地扒拉下来,毫不留情地丢入水中消失不见,竟然没有一丝舍不得。看到赵栩,她才松了一口气,可时间仿佛瞬间慢了下来,她茫然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慢慢飞来一样的赵栩。 池水清澈无比,他那身道袍早不见了,一身雪白中衣在水中飘荡着,平时服帖垂肩的长发在水中入海藻般散开,脸孔雪白,容色越发绝丽,那双桃花眼却血红的,伸过来的手也那么慢,那么慢。 原来是你啊,原来竟然是这个孩子来救我。九娘疲惫地合上眼:赵栩,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这么深这么广的池子,你为了一场捶丸赛,为了你妹妹,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得啊,何况我也打不成球了,真是对不起啊。前世对不起阿昉,这世恐怕有点对不起你了。 九娘意识模糊地挥挥手想推开赵栩。她心里还是知道的,自己会水和救人,完全两回事。赵栩你自己游上岸去,不要管我了。可完全说不出,眼睛也睁不开。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起码阿昉现在安全了,起码阿昉知道保护自己了。娘,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身体越来越轻,好像浮在了水中。和前世死之前的无边漆黑不同,眼前忽然有一片光亮的甬道,似乎爹爹娘亲在甬道的那一头朝着她在招手。阿玞——阿玞——阿玞归来——娘亲的呢喃那么温柔。 好的,娘,爹爹,阿玞来了。 可是,阿昉,对不起,娘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娘,是喜欢过你爹爹,很喜欢很喜欢过,可后来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了。娘很惭愧,娘一直在骗你呵。娘一直在假装和爹爹很相爱。阿昉,你不要难过,不要生你爹爹的气。娘一点也不失望不生气。你以后会知道很多夫妻,都不会靠喜欢和相爱过一生。也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会喜欢你的。 恍恍惚惚中沿着光亮的甬道朝前走,轻飘飘的。九娘却记起从杭州回京后的那个深秋,苏家收到一封常州的丧信,苏瞻的堂妹早逝了。她太过聪明,从苏瞻风露立中宵就觉察到不对,看着他短短一个月憔悴不已衣带宽,只稍稍花点心思在苏家的老仆人口中打听,才知道原来苏瞻当年真正心仪的人是他的这位堂妹,她和他青梅竹马相互爱慕,却因为同姓不婚以及苏王两族早定好的联姻,而被苏家远嫁到常州。那一日,她在爹爹书房里等着苏瞻来相看,正是这位堂妹远嫁之日,苏瞻徒步走了八十里路相送,一夜未归。 可他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宗族之命娶了她——青神王氏长房嫡女王妋。是啊,青神王氏和眉州苏氏,百年交好相互扶持。 可她还是有她的骄傲,有她的心。既不能倾心相爱,她也是堂堂正正能把日子过好的青神王九娘。不管如何,苏瞻也是给了她足够的尊重的。再何况,她还有了阿昉。她是阿昉的娘啊! 阿昉,阿昉……娘舍不得你。甬道那边的光亮渐暗,娘亲的呼喊越来越轻。九娘站在甬道的中间,来回顾盼,茫然无措。 娘——娘——! 阿昉在叫我。 九娘——九娘——! 是林姨娘的声音啊。 阿妧!阿妧!你给我醒过来!谁允许你睡的!醒醒!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到哪里都是我赵六的!你给醒过来!!! 这又是谁这么凶巴巴的说话好没道理?赵六? 阿妧?我不是阿妧,我是阿玞啊。我是阿玞啊。我就是有点累了…… 甬道的光亮渐渐消失。九娘开始觉得浑身在疼。 “阿妧!阿妧!”赵栩气喘吁吁地继续拍着她的小脸。 九娘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的身子又沉重起来,脸上火辣辣地疼。 赵栩连着按压十几下九娘的小肚子,看她还没有醒转,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凑上去渡了几口气,再按压十多下,看着她吐出几口水来,不由得大喜,赶紧拍拍她的脸:“阿妧!阿妧!醒醒!” 九娘这才开始觉得火辣辣地痛,喉咙痛,手臂痛,腿痛,哪里都在痛。她眨了眨眼,眼皮很重。脸上又被拍了几下,疼。胸口肚子又被人大力挤压,也疼。 九娘咕噜噜又吐了几口水,才睁开眼。 赵栩的头发好些粘在额头上,脸颊上,显得十分滑稽,眼睛血红,毫无平时的风采。 哈哈,赵栩,你现在可比阿昉丑多了。九娘咕噜噜又吐了两口水。 赵栩松了口气,将她扶着坐起来,让她身子前倾。九娘哇哇吐出几大口水,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赵——栩,谢谢你,你真是好——”肚子里的水又往外冒,生生把剩下的“孩子”两个字给吐走了。 “废话!我当然好了!”赵栩没好气地说:“上次就说过你了,自知之明你有没有啊?就你还想着救别人!差点把我也给害死了!” 九娘惨兮兮地努力笑了笑:“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赵栩摇摇头,抿了唇,将她胳膊抻直,狠狠心不理会九娘疼得龇牙咧嘴哇哇叫,用力一拉将骨头一正:“别动!”又撕下一幅中衣的边料,替她把手臂吊在脖子上:“你这一个月不到就脱臼了两次,得好好挂个七八天,不然以后稍稍用力就会脱臼。” 九娘一呆,上下看看极其狼狈的赵栩,又问:“你呢?你没事吧?”她已经发现了,赵栩拖着她上岸的地方正是那片芦苇丛,他脸上被芦苇叶割出许多细碎的伤口,靴袜大概是被他一入水就蹬掉了,一双脚上全是泥泞,透出血渍来,草地上还有些血迹,肯定是被有些残余的芦苇根戳破脚了。 这还是那个极要好看极挑剔的孩子吗? 第四十四章 拂过湖水的春风,吹在身上,九娘打了个哆嗦。 这是平时那么爱干净爱美要好看的赵栩,为了救自己,变成了这样。九娘看看自己的小胖脚丫,却一点伤口都没有,甚至连泥巴都没有,肯定是被他抱上来的。不知为何,九娘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直掉,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不能替你妹妹赢捶丸赛了——” 赵栩一愣,转瞬气得要命,向后噗通倒在草地上,精疲力竭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九娘咳了几声,陪着小心问:“你生气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九娘狠狠心说:“我还能用左手挥棒,不过恐怕赢不了。还有你的脚要不要包一下?” 赵栩砰地坐了起来,本来就红通通的眼睛快要喷火了:“谁要你去捶丸了?谁稀罕什么输赢!就你会捶丸?就你最厉害?你烦不烦啊?!” 九娘被他猛地一吼,吓得一个哆嗦,往后缩了缩:“我——不捶了…..你——要包吗?” 赵栩喘着气瞪着这个头上还沾着芦苇绿叶子湿哒哒的矮胖小人,简直想狠狠地揍她一顿。 “包!你给我包!”赵栩吼了一声,把双脚伸到九娘面前的地上。 九娘眨眨眼,这孩子,还是小时候活得太苦太不容易了,喜怒无常得厉害,没事,我是大人,我是大人,我是大人。你是恩人,你是恩人,你是恩人。 九娘费力地用一只手去撕自己身上的湘裙,扯了几下,没辙。赵栩嫌弃地哗啦从自己中衣裳撕下另半幅衣角,自己两三下把两只脚给包上了。 “啊——?你不看一看有没有刺?”九娘小心翼翼地问。 赵栩气呼呼地瞪着她,一把又把刚包好的拉开了:“看!你给我看!”说着就抬起一只脚,差点踢到九娘脸上。 九娘侧过脸,仔细地替他拔出一些小刺和芦苇碎叶,用自己湿漉漉的褙子替他擦了擦,示意他自己包扎。 赵栩不声不响地把脚包好了,抬起另一只脚伸到九娘面前。 九娘挑干净刺,替他擦了擦。赵栩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你重死了?我拖着你跟拖了一只小肥猪似的!” 九娘知道他明明是把自己抱上来的,不然她的湘裙肯定也早像他的中衣一样破破的了,脚丫子也必然伤痕累累。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他,但是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最大,她眨眨眼陪着笑说:“我以后少吃一点?慈姑说等我长高的时候就不会再往横里长了。” 赵栩瞪着她一脸谄媚的笑容,实在,拿她没办法。左右看看,西岸原本很多人钓鱼,偏偏这一片有芦苇丛,前后一里半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实在走不动了,只能盼望着禁军赶紧搜寻到此地来:“算了,撑死你总比饿死你好。一会儿太初或是我舅舅肯定能找到我们。” 九娘忽然想起来:“在船头的时候,有人推了我。” 赵栩一愣,想了想,但却不想和这小东西说得太清楚,免得她太过害怕。只说:“活该!谁让你这次风头出得太厉害,要我在你身后,恐怕也想顺手挤你下水。” 九娘虽然觉得他这话太难听,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仔细想了想,吃不准身后是蔡五娘还是张蕊珠会乘乱下黑手。但是四公主为何会先落水呢?而且把她们推下水,那么高,非死即伤,后面都是一群十多岁的小娘子,谁敢动手?万一四公主有个好歹,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赔上性命。 赵栩却淡然说:“阿予应该是被赵璎珞推下水的。” 九娘吓了一跳。 看着金明池里缓缓有船只朝着西岸过来,赵栩站起身来。 他看着那几条船:“阿予一岁时在鱼池边看鱼,被赵璎珞推下水。幸好她的乳母忠心,救了她。” 九娘打了个寒噤。赵栩笑了笑说:“救了她的乳母反而因为照看不周吃了二十杖,还好人年轻挺过来了。害她的亲生姐姐却一点事也没有。”九娘心中一阵寒意,如果乳母敢指证赵璎珞,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赵栩转过身说:“就像今天赵璎珞还是会一点事没有。” 阿予一岁,就是五年前,那赵璎珞也不过才七八岁,那样的年纪,恐怕不知道杀人是什么,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或厌恶,就能让一个小小幼儿遭受灭顶之灾。九娘抱住膝盖,风一吹,更加瑟瑟发抖。 赵栩站到九娘跟前,蹲了下来。九娘一下子觉得风没了。看着他拔了根野草放在嘴里嚼着:“那年我个子还小,和你大概差不多高。赵檀他们常常下了学就来找我麻烦,有一次硬把我打扮成小娘子,逼着我去福宁殿。我不肯,宁可赖在下过雨的泥地里。” 九娘看着一脸平静的赵栩,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赵栩展颜一笑,似乎那件事并不是坏事。他侧过头来朝九娘眨眨眼:“结果,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只是个四品外命妇,看见我被欺负,几步就跨过来,按住赵檀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好多下,吓得赵棣屁滚尿流。赵檀那家伙的随从都吓傻了。哈哈哈。”谁会想到一个外命妇胆敢痛打皇子! 九娘呆呆地看着赵栩。他说的是前世的自己?可是她只是看到一群小郎君欺负一个小娘子,实在忍无可忍,想好了后策,才出手的。 那个被自己从泥地里捞出来擦干脸,还亲了好几口脸蛋,怎么哄也不笑的极好看的小娘子,竟然是赵栩? 赵栩脸上浮现出缅怀温柔的神色:“她第二天就上了折子,劝谏娘娘应当申斥赵檀他们。你知道吗?娘娘把折子给了我爹爹看。她在折子里说像赵檀这样不仁不义欺凌妇孺的行为,是江山社稷之祸,会毁了大赵以仁德治天下的名声。” 赵栩哈哈大笑起来:“赵檀那次被爹爹打了十五杖,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连着那年他本应该封王的,足足延后了三年多。你知道吗?那个极了不起的外命妇,就是你阿昉表哥的亲娘,后来的荣国夫人。后来我也学会了打人,还挺爽的,赵檀他们根本不经打。”正因为她,他才对苏瞻敬重有加的。 九娘看着这个狼狈不堪却神采飞扬的少年,心里头一点点涌出笑意,也慢慢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大声,竟笑出了眼泪。 远远的,从池中心过来好几艘搜寻的船只,船上还有人敲着鼓,喊着六郎喊着承安郡王。 赵栩大声喊:“我在这里——!” 那小船上正是陈太初和苏昉,看见岸边有人,听见赵栩的声音,立刻让禁军用力划,不等船靠岸,两人已经跃入水中,拨开密密麻麻的芦苇丛,跑上了岸。 赵栩累得半死,一见眼睛都急红了的陈太初和苏昉,就倒在地上直抱怨:“你们就不能快一点!我差点被这个胖冬瓜累死了!” 九娘闭了闭眼,默念:他是个孩子,我是大人!我是抱过他的大人!!!抬头看见苏昉也是满头大汗双眼含泪,九娘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看着他傻笑。 阿昉啊,你来找我了! 陈太初看着狼狈不堪脸色苍白的他们的确完好无缺,才终于松了口气。苏昉赶紧脱下外衣把九娘盖住,连头脸也遮了,后面的几位禁军争相脱了外袍给赵栩披上。 船上的禁军赶紧去船尾拿了两面锦旗,朝龙舟和宝津楼的方向挥舞。船上的禁军齐声大喊:“郡王无恙——郡王无恙——郡王安康!”转而敲起了两面金锣。 这时岸边也传来马蹄声,众人一看,却是陈青带着几十个禁军骑兵沿着岸边细细搜寻过来。两边会合了,都放下心来。 陈青一弯腰,将九娘小心地打横抱起,一脚上蹬,右手手肘在马鞍上一撑已上了马:“骑马回宝津楼快,太初你同六郎共骑,大郎可骑得马?”苏昉点头称是。立刻有两个禁军跳下马,将缰绳恭恭敬敬地交到他们手中。 陈青执了缰绳,依旧悬空托抱着九娘,回头朝赵栩他们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你们三个,很好。” 赵栩、陈太初和苏昉高兴地互相看看,振奋不已。谁都知道,枢密副使陈青十几年只对三个人说过很好这两个字。这三位眼下可都是镇守边疆的大将,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 龙舟和宝津楼的旗兵看到这边的旗语,仔细分辨了是两面旗子确认两人都得救了,又听见了金锣声,各自在船头和广台上向池中众人打出旗号,敲响金锣。 龙舟和宝津楼的众人们纷纷欢呼起来。尤其是龙舟上的禁军们,他们眼看着那个小娘子和赵栩和陈太初三人联手勇救四公主,惊心动魄。个个都希望他们平安无事,现在知道两人得救,都齐声高呼起来:“郡王安康!郡王安康!郡王安康!” 只一瞬的静止后,那水中的众儿郎们欢呼着又直奔龙舟下头的彩球游去,尖叫声不绝,浪花翻涌,一扫方才的沉重郁郁之气。东岸南岸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落水一事,听到锣声和欢呼,也纷纷高喊起来,再看到水嬉又要决胜负,更是兴致盎然大呼小叫起来。 三层船首的孟家姊妹们、苏昕这才止住了泪。两位女学馆长也松了口气,不然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了。女史让她们稍安勿躁,稍后自会有人来接她们。 苏昕一声不吭地看着靠在右侧船舷的三公主赵璎珞,她当时看得清楚,就是这位,在赵浅予背上用力一推。 赵檀有些不安:“三妹,你也是的,我们这许多人挤一挤,她们肯定下水了。你伸什么手?被谁看见了如何是好?”他现在想起里这三年被赵栩揍的疼痛了,不寒而栗起来。 赵璎珞笑嘻嘻地说:“谁看得见?”她看着船头那十几个人,视线在苏昕脸上打了个转:“谁又敢说自己看见了?” 苏昕移开眼睛,却看到有一个人同自己一样,脸上有些僵硬。却是七娘。 “阿姗,你怎么了?”苏昕问她。 七娘看看她,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水面。 苏昕走到七娘身边,轻轻地问:“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七娘吓得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拼命摇头。 苏昕悄悄地说:“我也看到了。” 七娘立刻回头看看,觉得无人注意,这才凑近了苏昕说:“你说是谁推的九娘?” 苏昕一愣:“啊?谁?” 七娘摇摇头:“我吃不准。” 苏昕讶然。 七娘又打了个寒颤:“可能是张姐姐,也可能是我四姐——” 苏昕啊地一声轻呼,不可思议地看着七娘。 七娘靠紧了她,抖抖索索地低声说:“你看清楚了?到底是谁?” 苏昕想了想,摇摇头:“我看到有人推四公主了——” 七娘面无人色地发起抖来,刚想回头。苏昕一把拽住她:“别动!” 这时一双手忽然搭在七娘肩上。七娘啊地一声惨叫,跳了开来。却是张蕊珠一脸关切地问:“阿姗,你怎么了?看着很不好的样子?”四娘六娘也走了过来问她怎么样。 苏昕捏住七娘的手:“没事,阿姗就是担心九娘。越想越后怕!” 六娘由衷地钦佩道:“九妹那么小的年纪,却能舍身勇救四公主,真是——”她竟然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了。 四娘微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妹这次立了大功,待午后捶丸赛大展身手,这汴京城,还有谁不知道我家九娘的呢?” 苏昕和七娘对视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语。 *** 宝津楼的偏殿里,四公主赵浅予正躺在榻上,对着高太后细声细气地说着自己得救的过程。她年龄虽小,却伶牙俐齿,这一摔,空中停留,再摔,九娘救她,抱旗,太初甩枪,六哥入水。她泪盈盈的,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榻边的高太后向皇后陈婕妤,还有梁老夫人都被她说得心一上一下,又惊又怕。 赵浅予想了又想,还是没说有人背后推了自己。上一回,她的乳母忍不住同陈婕妤哭诉赵璎珞把她从慈宁殿的台阶上推下去。当夜就被婆婆命人杖杀在她面前。六哥后来抱着她让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 高太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摇着头,朝梁老夫人赞许道:“孟子一脉,果然仁厚。你家这小小稚女,竟能舍身救阿予。真该让天下人知晓,当为天下人楷模啊。老身看,应让礼部好生表彰一番。” 赵浅予一听,大喜:“婆婆,就是就是!” 梁老夫人赶紧跪了下来:“娘娘,折杀孟氏一族了。九娘所为,出自本心。全赖大赵以仁德治天下,升斗小民才能得以教化,铭刻在心。岂可归功于她一人?落水一事,阿梁斗胆,还请娘娘勿表彰于她,也别赏赐她什么,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赵浅予瞪圆了桃花眼,这位婆婆太不讲理了!怎么救人的好人却不能赏赐和表彰呢? 高太后却长叹一声:“阿梁你小心谨慎了几十年,还是这个脾气,老身知道你的苦心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贯爱护这些小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的。只是委屈了你家九娘。这有功的不赏,不能赏,老身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赵浅予眼珠子转了转:“婆婆,要不,明年让阿妧来做我的侍读女史吧?我喜欢她。最好天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她还能教我捶丸呢。” 梁老夫人却又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九娘生性顽劣,在家中已经多次闯祸,实在不宜在宫中侍候公主。”她又向高太后叩谢。 高太后拍拍赵浅予的手:“好了,这个以后再说。”她沉吟了片刻:“来人。” 秦供奉官垂首应了。 高太后说:“今日阿予受惊过度,那孟家的小九娘落水刚刚才获救,你去同官家说,老身的意思,今日公主们的捶丸赛就此罢了,明年再赛就是。这呈百戏的时辰也已经晚了许多,还是赶紧让他们开始吧。” 秦供奉官笑着说:“娘娘英明,这会儿才刚开始打水秋千呢。恐怕今日的百戏得晚一个半时辰了。小的这就下去禀告官家。” 这时外面女史进来禀告说郡王被官家唤去了,孟家小娘子手臂脱臼,刚治好,上了药,等着在殿外觐见。 高太后点点头:“快把这好孩子带过来给老身看看。” 九娘右手手臂还吊在脖子上,身上衣裳都换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进到殿里,她先对太后皇后行了觐见跪拜大礼。 高太后示意女史将她扶起来,招招手让九娘走到近前,拉着她的左手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对梁老夫人赞叹:“到底是你教出来的孩子,同你家六娘一样,这礼仪没得说,人也纯正仁厚,唉,真想留在老身的身边。自从淑寿嫁了人,慈宁殿就冷冷清清的。阿予又调皮,坐不住。” 梁老夫人又欲跪下,高太后摆摆手:“好了好了,老身不同你抢,这孩子是老大家的还是老二家的?” 梁老夫人回禀:“禀娘娘,九娘是三子孟建庶出的幼女,今年七岁了,刚入了族学。” 高太后和向皇后都一愣。梁老夫人赶紧道:“这孩子是阿梁身边的慈姑从小带大的。” 高太后想了想,才笑着说:“怪不得,是个好孩子。你今天救了公主,想娘娘赏你什么?”她低头看向九娘。 九娘心底暗暗好笑,若说对太后的熟悉,恐怕除了梁老夫人,向皇后,宫中也没有人比得上她了。她装作听不出高太后口气中的冷淡和考验之意,仰起小脸说:“谢娘娘,臣女并没有救公主,用不着赏。” 向皇后人忍不住奇怪:“小九娘,明明你也救了四主主啊,怎么说自己没救不用赏呢?” 九娘抿唇笑了:“九娘没有救公主,九娘只是拉了阿予一把,阿予是九娘捶丸赛小会的同伴,也是太初表哥嫡亲的姑母所生。九娘拉的是自己的同伴,家族的血亲。先祖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所以九娘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需要额外的赏赐。”她转身跪了下来:“还请娘娘宽恕九娘失言之罪!” 向皇后一愣,高太后却明白九娘说的是把四公主说成孟氏的血亲。赵浅予虽然是陈婕妤所生,却只能算是官家和皇后之女儿,同陈家不算亲族,同孟家更不算亲族。她这话的确是说错了。 看着梁老夫人也跪拜于地请罪,高太后笑着摆手:“好了,起来吧,这话也没说错。阿予难道不是阿陈肚子里出来的?阿陈难道不是陈青的妹妹?这礼法森严,也不能杜绝人情。这民间还有个庶母的名分呢,难道咱们皇家绝情绝义成这样了?”她笑了笑:“这天下的百姓不一样当陈青陈汉臣是六郎和阿予的舅舅嘛。” 九娘心中一动,垂眸不语。 女史们上前扶起梁老夫人和九娘。高太后笑着拍拍梁老夫人的手:“看不出慈姑倒是个明白人,教出来的孩子,不比六娘差,可见,还是要教养得好才行。”她想起赵檀赵璎珞,真是只能叹口气。 外间内侍前来禀告说百戏即将呈上,官家请太后去正殿观礼。 高太后笑着说:“好了,老身记住这个好孩子了,这么好的孩子,不会埋没了她。五娘,咱们先去正殿。” 向皇后拍拍陈婕妤的手:“你就留在此地,好好陪陪阿予,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听着都吓坏了。”又让女史将梁老夫人和九娘带去后边好好说说话压压惊。 赵浅予一头扑进陈婕妤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陈婕妤闭上眼,恨不得将怀里的小人儿搂进骨头里,心里更惦念着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眼泪直流,润湿了赵浅予的鬓发。她一向害羞腼腆,入宫后更是寡言少语,逆来顺受。虽然如今做了三品婕妤,却依然极少开口说话。 赵浅予探头看看没有人在旁边,才贴着陈婕妤的耳边说:“娘,有人在背后推我。” 陈婕妤一抖,只讲她搂得更紧,喃喃地吐出一句话:“阿予乖,别告诉人,千万别和你哥哥说,知道吗?”她摸摸赵浅予的小脸,哽咽着说:“再熬一熬,等她出嫁了就好了。” 母女两个压抑着的哭泣,几不可闻。殿外垂首静立的赵栩,却握紧了双拳,转身朝殿外拔足飞奔而去。 第四十五章 外间鼓声忽然震天响了起来,赵栩冲出去没几步路,一个人斜刺刺一把将他拉住。赵栩一愣,抬头一看,哽咽了起来:“舅舅!” 陈青脸色阴沉,却只对他摇摇头道:“不许去。” 赵栩眼眶一红,张口欲争,长吸了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了下来。 陈青轻声道:“打蛇要打七寸,要么不动,一动就要雷霆万钧一击必中,切不可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记住了。” 赵栩握着陈青的手点点头,把眼中的泪忍了回去。 陈青拍拍他:“你很好,去吧,陪陪你娘和阿予去。” 赵栩再回到偏殿内。陈婕妤一看他脸上细碎的划伤,捂了嘴闷声大哭起来。赵浅予也抱着哥哥呜呜哭了起来:“哥哥!你的脸!”似乎这样可以倾泄出所有的害怕和不甘。 赵栩拍了拍她的头:“好了,不怕了。哥哥在。我脸上要是留了疤,你该高兴才是,这大赵皇城第一美人就是你了。” 赵浅予被他说得想笑又笑不出来,哭笑不得地抬起小脸关心地问:“阿妧——姐姐呢?她没事吧?脸上也像六哥你这样可怎么办?” 赵栩不耐烦地说:“她没事,胖子不容易出事。”她脸上留了疤怕什么,她的命都是他救的了。 赵浅予看着陈婕妤还想说什么,赵栩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六哥今天帅不帅?你告诉娘了没有我有多厉害!” 赵浅予大眼迷蒙地想了想:“还是太初哥哥和阿昉哥哥更帅一些,今天太初哥哥真帅!啊呀。” 赵栩一把将她甩在榻上,阴森森地问:“现在呢?” 你们一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 宝津楼后面的偏殿,女史带着宫女们上了茶水点心干果,退了下去让祖孙俩好好压压惊。 梁老夫人半搂着九娘,看着她喝了热茶吃了些点心,才慢慢问她:“和婆婆好好说,你究竟是怎么掉下去的?” 九娘一愣,仰起脸看着梁老夫人。好一会儿才决定说实话:“婆婆,有人推我了。” 梁老夫人点点头:“你拉住阿予不放,做得很对,做得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推你?” 九娘想了想:“是因为捶丸?”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捶丸赛已经举行了很多年,可我孟家的小娘子们,从来没有请过教习回来专门教这个,无他,非正道也。时人靠捶丸赢取财物,有利可图。一旦有利可图,必然有害相生。你争强好胜,宁可胳膊脱臼也要赢过蔡氏,赢过别人,这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婆婆再三交代,咱们家的女儿,不需要这些虚名,不需要这些奇技淫巧。你可有将婆婆的话放在心上?一夜之间名震汴京,却遭来杀身之祸。虽说人性本善,可这后来变恶的也不少。你无害人之心,人却有害你之意。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谨小慎微、安守本份这也是我孟家三百年来历经改朝换代依然能存于世间不倒的处世之理。” 九娘默默低了头,这件事,她是考虑得不够长远,总是忘记自己还是七岁的幼童,尚未长大。 梁老夫人摸摸她的头:“我们孟家,素来男子是树,女子是花。婆婆让你去进学,你就是我孟家的小娘子,整个汴京城整个大赵谁敢小瞧于你?你大伯娘家的三娘,也是庶出的,嫁了她自己选的如意郎君。夫家可敢看低一点点?咱们家的女子,需记住,有一族之力撑着你,你只要规规矩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若要累死累活去拼,和那普通百姓家有何差别?你要懂得这个道理,日后做事就不会有偏差。” 九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和她前生所领会的截然不同。王妋的一辈子,是身为青神王氏的嫡女,背负着荣耀家族的使命,联姻也好,幕后听言也好。她身上抗着的是家族的骄傲,两姓的纽带。最后她和父亲对抗整个家族的骄奢堕落时,是悲愤的无奈的痛苦的。以至于父亲宁可放弃族长之位,也不愿过继庶弟们的儿子,最终长房户绝。而她,也是宁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出长房户绝,也不愿长房被那些堂叔们污了清名。 可是,婆婆,却说身为世家的女子,只要背靠大树好乘凉? 梁老夫人又道:“阿妧,你听好了,不只今日的捶丸赛没有了,日后也没有了。你们四个,好好的在女学进学,那些争强斗胜的事,日后一概不许参加。” 九娘点头应了。她虽然并不完全认同梁老夫人这种说法,但她已经试过另一条路,的确很辛苦很累很多遗憾。试一试这条没走过的路,未尝不可。 梁老夫人见她答应了,又嘱咐她:“今日有人推你之事,不要再提。就算姐妹之间,也不要再提了。知道吗?” 九娘又点点头,她估摸赵浅予也不会提起被推的事。 外间鼓声越发喧嚣,熙宁五年的金明池,官家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正式开始了。 ***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熙宁五年金明池还没关闭,汴京城酒家瓦舍里已经口口相传,承安郡王、陈衙内、苏东阁如何智勇双全救了公主。 待到了年节前,大街小巷又热议起大赵在位十几年的蔡相,竟然因小小的福建泉州抵挡所一案遭到罢相。 转过年来的熙宁六年寒食节前,汴京人最爱的苏郎,终于成了大赵首相。只可惜首相才做了还不足一年,到了熙宁七年的正月底,百姓们又开始感叹苍天无眼。苏相的父亲不幸过世,苏氏兄弟二人丁忧返乡守孝三年。转眼间蔡相又获起复。 兜兜转转,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又能来去无牵挂。只有翰林巷的孟府,似乎淡出了汴京城。花开花谢,花谢又花开。孟家的几位小娘子们也似乎被汴京贵女们遗忘了。 如今这两年,汴京城里风头最盛的小娘子,当属蔡相的孙女蔡五娘,还有在这两年升官极快的枢密院都承旨张子厚大人的女儿张娘子。熙宁九年一入夏,蔡相再次上书请立鲁王赵檀为太子,传闻宫中属意从蔡五娘和张娘子里选一位嫁给鲁王为正妃。 熙宁九年的七月里,暑热正盛,蝉鸣蛙声,此消彼长。 亥正一刻,孟府木樨院听香阁的东暖阁里,却传来一声惨厉的尖叫。 暖阁后的净房里,林氏瞪圆眼睛:“姨娘才轻轻按一下,你就鬼叫!你敢试试有一次不叫吗?” 九娘收了声,嘶嘶呼痛,双手交叉着护在自己胸口,缩进浴桶水下,恨不得脸也埋进水里去。水汽氤氲中,看不出她的脸红是羞的还是被热腾腾的水汽熏的。 慈姑拍开林氏的魔爪:“哪有你这么用力的!小娘子这时候最怕痛了,你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天天不碰都疼得龇牙咧嘴的!” 玉簪笑着安慰九娘:“小娘子莫羞,女儿身,谁都要经历这个的,姨娘也是好心好意,趁着有热气,按按能长大些,日后来葵水时也不会胀痛。这些可都是老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法子,你看看四娘六娘七娘,一个个都是这么按过来的。” 九娘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洗!”慈姑和玉簪却已经笑着将她的双手拽了出来,拿着热乎乎的帕子捂了上去。 每逢此刻就想死。九娘闭上眼睛。 她这前面突起的两块肉从十岁就忽然开始长大,像发面一样,一个月大过一月。最近更是谁也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掉眼泪,不小心撞到哪里更惨。抹胸两个月就要重做,还不能勒住,勒了更疼。这一整个夏天,姊妹们、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穿着抹胸薄纱褙子,凉快又娇俏,可她却羞得只肯穿窄袖交领衫系薄纱长裙,汗流浃背,不知道出了多少痱子。 林氏恨铁不成钢,挺着雄伟壮观的胸-部和那深不见底的深沟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奴自个儿的肉做什么要遮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呢?要是没有这两坨肉,日后有得你懊恼的!” 九娘除了翻白眼以外,无言以对。重活一世,天壤之别。 前世她从来没遇到这般苦恼事,家里只有娘亲和乳母能贴身照顾她,她十三四岁还只长个子不长胸,愁得她娘不行,总觉得她换个直裰就是男儿身。直到来了葵水后,才开始隐隐作痛,略长大些后就从来没疼过。但她嫁了人生了阿昉后还在长个子,直长到七尺半才停。 横着长和竖着长,她宁可竖着长个子。 其实这四年多她个子也没少长,奈何之前太矮,至今还比四娘七娘矮少许。孟家四姐妹中,最长的四娘已十四岁,出落得娇花弱柳,羞怯动人,七娘俏丽活泼,六娘端庄可亲。唯独九娘五官渐渐长开,越长越像林氏。脸上虽还带着肥嘟嘟的肉,和林氏木头草包美人截然不同,她一双美眸潋滟流转,已经初露日后美艳绝伦的模样。每次梁老夫人看见她来请安都心惊肉跳,更不允许她们几个外出游玩,便是汴京城一年两次的各家赏花会,也都只让六娘七娘去。 慈姑放下帕子:“好了,小娘子再洗一会儿赶紧出来,莫把手皮又泡皱了!你这喜欢泡到水凉的习惯可要不得,日后来了葵水,肚子痛起来要你的命。” 九娘捣蒜一样点头,赶紧从浴桶里爬出来。 林氏边帮她穿衣裳,边好奇地问:“听说你表舅一家已经返京了?” 九娘笑着点头:“他们三月大祥除服后就走水路入京来,统共大概走了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前几天才到的京城。明晚正好能见上面!” 林氏咋舌:“眉州竟然离汴京这么远么?”心里又得意自己的小娘子就是什么都知道。 玉簪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笑眯眯地说:“啊呀,我们小娘子不但长得好,还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呢,足不出户,什么都知道。” 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阔别两年多的阿昉和阿昕,九娘就雀跃起来,雀跃之下也有更多的牵挂和心疼。不知道阿昉长到多高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更瘦了。虽然苏昕月月来信,可是关于阿昉的事情实在说得太少,只知道他守完翁翁的齐衰不杖期一年孝后,就禀明了苏瞻,去了蜀地游历。偶尔他也会写信给孟彦弼,无非说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倒是每封信必定问候一声小九娘。弄得她心里暖暖的。 苏昉苏昕返川后不久。备受瞩目的陈太初也离开了族学,正式出任禁军飞骑尉。九娘这两年便也没再见到过赵栩兄妹和陈太初。自从她留头以后,老夫人就管得极严。陈太初每逢年节里来请安,翠微堂的屏风早就架好了。孟彦弼几次三番提出要带六娘九娘去相国寺或者浴佛节,都被老夫人以上次去相国寺摔掉牙为由给拒了。 只有去年的七夕和今年的元宵节,老夫人才允许家中兄弟们陪着她们去看灯。偏偏刚晋为燕王的赵栩同陈太初,去年入夏就奉旨去了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慰军。 经过金明池落水一事后,九娘有时也感觉前世的王妋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多时候,今世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九娘也越来越习惯将除了阿昉以外的“那些孩子”当成真正的“兄弟姐妹”。没想到这么快就再难相见,九娘心里除了挂念,也有几分唏嘘感伤,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相见了。 慈姑叹了口气:“对了,当年苏家大郎和二郎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不知道回来还会不会住到府里来。” 九娘自然也希望阿昉能还住到孟府来。熙宁五年的冬天,王璎早产生下一女。洗三和满月礼程氏都去了,回家来感叹那小女娃小得跟只猫似的,哭起来也细声细气的,和七娘洗三时的哇哇大哭不好比。当时九娘心里忍不住替阿昉松了口气。 玉簪一边替九娘烘头发,一边笑着说:“可巧得很,明日二郎和范家娘子相看,也订在四公主说的那个乐安桥旁的林家分茶里面。明日咱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范娘子呢。” 九娘笑不可抑,她特地写信知会赵浅予一定要订这家茶坊。正因为杜氏明日夜里也会在场,老夫人这才松口答应她们四姐妹赴约呢。 说起孟彦弼的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原本杜氏早早看好的儿媳妇,也是一位武官家的小娘子,两边相看了,三年前就下了草帖子。不妨这位小娘子唯一的兄弟忽然坠马身亡,这武官家里隔了一年,才提出来要招女婿入赘,还说愿给三十万贯钱招婿。可孟彦弼怎能入赘?只能算了。等杜氏又挑了好些人家,孟彦弼却又不肯去相看了。又拖了一年,被他爹孟在抽了五鞭子,才扭扭捏捏地说早在元宵节他就看上了范家的小娘子。因范家也是大族,杜氏赶紧请官媒去说亲。来回几次,这十八岁的孟彦弼才又有了相看的机会。 林氏叹了口气:“听说娘子已经替四娘子选了好些个人家,都被青玉堂给回了。至今四娘子都还没相看过呢。”四娘十四岁了,按理早该相看定亲,却不知道青玉堂那位阮姨奶奶又在老太爷跟前吹了什么风,气得程氏已经要甩手不管了。 林氏心里七上八下的,恨不得程氏选出来那些同进士、禁军班直、豪富家的子弟,都换给九娘相看。 外间木樨院又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说是宫里四公主送来给九娘的,让九娘明夜去茶坊时记得用上。 玉簪赶紧接了,众人朝西北皇城方向行了谢礼。九娘回了屋里打开盒子,却是一只七夕才有的磨喝乐,这盒子里的小土偶矮矮胖胖,一身白裙,衣饰精美,站在雕木彩装的栏座上,罩着碧纱笼。另外还有一支喜鹊登梅的翡翠钗,翡翠打磨得极薄,近乎透明,巧夺天工。九娘细细赏了一会,仍旧放回盒子里让玉簪登上单子,放到后罩房去。 东暖阁的后罩房里,这四年堆满了赵浅予逢年过节从宫中赐下的各色礼品。孟府上下都道这位四公主是个有心人,一直记着九娘当年金明池落水时拉了她一把。九娘看来看去,却疑心这些物件都是赵栩挑的,现在年纪渐长,她只让玉簪都登记造册,原封不动地放好。明明是赵栩救了她的命,她该谢他才对。他却又反过来感谢她拉了阿予的那一把,送来这许多礼物。她受之有愧。这看着像冰心里是火的赵六郎,一份人情也不肯欠。在九娘心里,因那前世的一面之缘,不知不觉也多了份悄悄的亲密。 *** 七夕,是汴京彻夜不眠之夜。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 自从十余年前的七夕,那汴京苏郎夫妻携了他家小郎君夜出游玩,苏夫人一身白裙,在州桥上翩翩而行,同苏郎真如同牛郎织女再现,飘逸似仙。这汴京城的小娘子们便喜爱每年七夕都穿白衣白裙,薄纱轻飞,再比起金明池琼林苑时的“红裙争看绿衣郎”,七夕就是“全城争看雪衣娘”了。 是夜,孟家四姐妹都换上雪白新衣,在翠薇堂院子里竖起长竹竿,上头放着还没开的荷花,七娘的长竹竿上干脆让乳母做了假的双头莲,引来众人啧啧称奇,被拆穿了也不羞恼,笑说自己是独具匠心。 老夫人让人早早设了香桌,摆上了苏州制的各色磨喝乐,还有黄蜡雕的大雁、鸳鸯、乌龟、金鱼之类的,放在一个大银盆里浮着。九娘早就在听香阁的小香桌上把以前阿昉送给她的乌龟圆圆供在小银盆里。喂了好些乌龟丸子,还说了会悄悄话,这时看到那黄蜡雕的乌龟,还没有圆圆大,就笑了。 四娘六娘早雕好了花瓜,七娘带了针线,九娘带了笔砚,四姐妹将这些都放上香桌,这才整装肃容,焚香列拜乞巧。四娘带头在月下穿针,九娘最不擅长针线,穿了半天也穿不进去,急得七娘不行,好不容易穿进去了,老夫人照着往年给她们一人一个小盒子,让她们将蜘蛛放入盒内,放到香桌上盼着明日看看谁的网丝圆正能得巧。七娘叹了口气,这几年她和九娘的从未得过巧,也就没这念头了。 二门外的婆子来了几次,说二郎在外头已经树上树下窜了好几回,急得不行。翠微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杜氏这才吩咐女使们给小娘子们将帷帽戴上,拜别了老夫人,带着她们四姐妹上了肩與往二门去了。 一出安静的孟府,处处是火树银花,雕栏玉砌,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四姐妹在车里隔着车窗不停打趣孟彦弼。孟彦弼气得直说:“你们日后相看,尔那郎君非要过了二哥的拳头才能进!”九娘笑得打跌。 等到了乐安桥,牛车自去停了,众人步行至林氏分茶,那茶博士将众人引到三楼。整个三楼早已经站满了穿了便服的禁军和侍女,四公主的一位女史笑着将她们迎了进去。因杜氏安排孟彦弼相看的时间早,离赵浅予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个时辰。便再三交代四姐妹不可下楼乱跑,自带着孟彦弼和金钗盒子下了楼。七娘咋舌:“大伯娘竟然连匹帛布都不带,看来二哥对这位范娘子可真是一往情深了。”她转转眼珠子:“谁同我下去偷偷瞧瞧?” 六娘自是不肯的,还劝她不要乱跑。四娘这几年对陈太初从未忘怀,自怜身世,越发暗自感伤,又因自己的亲事成了青玉堂木樨院来回扯的事情,更加郁郁寡欢,也懒得理她。九娘笑眯眯站了起来:“我陪七姐去看看范娘子。” 这林家分茶的二楼朝外搭出一个高台,七夕夜也供奉了香桌,众多磨喝乐,更用那雕刻奇巧的瓜花,装饰整个高台三边的栏杆,最是引人注目。若站在那里朝下望,必然能早早就看到阿昉和阿昕。 六娘看有九娘跟着,倒也放心了,再三叮嘱玉簪要跟好她们,莫要闯祸,才让她们去了。 七娘牵了九娘,挤眉弄眼地下了楼。 七娘和九娘到了二楼,找到那门外悬挂着孟府木牌的包间,隔着门缝,悄悄朝里看,正看到孟彦弼手足无措地举起金钗,要往范娘子头上插去。那位范娘子是位娇小玲珑,杏眼樱唇的小娘子,满面绯红地不知道自己是坐着不动好还是站起身好,她这一站又一坐。孟彦弼手上的金钗忽上忽下飞舞,倒呆住了。 范娘子一抬眼,看见孟彦弼的傻样,红着脸抿唇笑了起来。孟彦弼如梦初醒赶紧说:“你且别动,待我插上。” 杜氏红了脸不忍卒看。范娘子的娘亲更是越看女婿越欢喜。外头的七娘和九娘也偷笑得不行。 不等九娘开口,七娘已经扯了她:“走,去那花台看看。”两人心照不宣,带着各自的女使悄然穿过长廊,推开槅扇,那花台上早已站了许多穿白裙的小娘子,有在乞巧的,有在说笑的,也有在朝街上张望的。 九娘引颈下望,不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出尘若仙的郎君,穿着一身阿昉最常穿的天青色直裰,和一个穿白色纱裙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正并肩朝这边而缓步而来。引得一边的小娘子们纷纷投掷花果罗帕,他却只当没看见。 阿昉!阿昕!两年多没见,他竟长高了这许多。 九娘扯了扯七娘的衣角:“我看见阿昕了,下去接一下她,你在这里看着,若是公主车驾到了,记得赶紧上楼去。” 七娘连声应了,这几年她的性子收得差不多,也不忘叮嘱玉簪跟好九娘。 九娘带着玉簪匆匆下楼,难抑心中欢喜。 阿昉——! 九娘奔了十来步,已经发现自己竟然认错了人,来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赵栩和赵浅予。这兄妹二人竟没有按皇子公主出将设仪仗行幕,就这么便服而来。一路还有小娘子笑着朝倾城倾国的赵栩投掷花果香包。赵栩长高了许多,眉眼间的傲气却丝毫未减。 九娘虽有点失望,可也真心地高兴万分。她迎了上去拦住兄妹俩,将帷帽从中微分,笑嘻嘻侧了头问:“你们二位,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赵浅予一愣,扭头看向哥哥。 赵栩一皱眉,瞥了眼那帷帽下笑吟吟两汪春水,冷笑道:“小小年纪,仗着自己有三分姿色,当街拦住男人搭讪。你也不回家照照镜子,至少长得比我好看再出来,才不算丢脸!”他一挥手,身后就上来四个彪形大汉,要当街扯开九娘。 九娘哭笑不得将帷帽取了下来:“阿予!你不认得我了?” 赵浅予桃花眼眨了两眨,尖叫起来:“阿妧——姐姐???!!!” 第四十六章 键盘君说:防盗版,您没存货了。要不学聪明人,复制一篇古文什么的?比如东京梦华录? 作者菌说:我决定用免费章节来防盗,并且自己可以再看一遍,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 键盘君躺平了身子:来吧。 ——用本文防盗本文——是个什么鬼? 本文名字待定————你们就知道说我取名差劲,那你们替我取一个啊!!!!蓝瘦香菇!!! 王玞上辈子很倒霉,死得太不是时候。 她病死后一个月,熙宁二年的四月头,人间芳菲待尽时,她二十八岁的丈夫中书舍人苏瞻升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成为了大赵最年轻的宰相。即便家有王玞遗下的八岁嫡子苏昉苏大郎,芝兰玉树的苏瞻依然成了全东京城最打眼的鳏夫。官媒们的门槛随即都被踏烂了,谁让这东京城里有一句话人尽皆知呢,“江南看苏杭,汴梁看苏郎”。 王玞没想到自己重生了,这辈子竟比前世更加倒霉。 堂堂眉州青神王氏一族的骄傲、长房嫡女、距离宰相夫人一步之遥的王九娘王玞,如今变成了汴梁翰林巷孟府庶出三房的庶女孟九娘,庶上加庶,七岁了连个名字都还没取,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这日子还有点看不到头。 眼看着熙宁五年的寒食节快到了,得有三天不能起火生灶,孟府上下忙着蒸枣糕,煮寒食粥,存熟食。靠着东角门的听香阁里,庑廊下偶尔拂过的柳条儿早已碧玉妆成绿丝绦。七岁的孟九娘坐在暖阁里的一张黄花梨小矮凳上,小脚够不着地,正拿着一把剪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交叉握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剪柳枝条。 “啪”的一声响,她小脑袋上吃了一巴掌。清脆的笑声响起:“傻九娘!”跟着一个人影就闪出了门。 孟九娘手一抖,剪刀差点戳在自己腿上。她气得大喝一声:“孟羽!你又发疯!” “啪”的一声响,孟九娘小脑袋上又捱了一记,头上两个包包头登时散了,油光水滑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散下来。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穿半旧桃红白边海棠花纹长褙子,容色绝美的妇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才发什么疯,这么说自己的亲弟弟!还连名带姓的?就不会喊一声十一郎?”却是刚刚来给十一郎送衣物的林氏,孟三郎的妾侍,九娘和十一郎的生母。 孟九娘深深吸口气,捏了捏剪刀,将眼前的头发拨开来,继续闷头剪柳枝。十多天来,她已经可以做到对这个金玉其外的孟府著名女草包熟视无睹了。 林氏见她这幅闷声葫芦的样子,又恨又气,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把:“你啊!让你去讨好讨好娘子,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看看,这许多柳条,偏要你来剪!倒霉不倒霉?”越说越气,甩手出了门。 九娘的二等女使连翘赶紧上前替林氏打起帘子,心里暗道骂得好,要不是这扫把星娘子上个月突发水痘,她又怎么会被安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从一等女使降下来,每个月的月钱少了足足三百文啊。她得跟耳朵软的林姨娘好好说说去。 孟九娘白了她们的背影一眼,心道,就因为有你这个生母在,嫡母跟前我才不用去讨好,因为肯定讨不着好。 *** 门帘又被掀开。孟九娘抬头,笑了:“慈姑!”她重生来一睁开眼,踏床上守着的就是乳母慈姑。 慈姑快步走近,将剪刀夺下来:“哎呀!这小手上都起泡了!”她看着这雪玉可爱的小娘子捧着肉嘟嘟的手指头也不喊疼,还对自己笑眯眯的,忍不住说她:“小娘子,老奴不是说过?她一个姨娘,胆敢动手,你就哭,边跑边哭,去前头找娘子。你怎么出了个痘,倒不肯哭了?”说着从怀里拿出把黄杨小木梳来:“来,老奴先给你梳头。” 九娘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不作声,心里却想她好歹是堂堂三品诰命,太后面前的红人儿,岂能使出这般小儿无赖之法。更何况,林氏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拍在身上跟打蚊子似的。 慈姑快手快脚地给她绑好头发,叹气:“好女不吃眼前亏,你装也要装着哭闹几声啊!”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六块小枣糕:“真是!小娘子你哪里胖了?你姨娘偏要请娘子少给你吃一些!明日寒食节,这些新蒸的枣糕,快吃,还温着呢。” 九娘笑着开口,声音还带着丝奶声奶气:“慈姑别担心,我胖,肉多,不怕。”她醒来后十几天,为了被迫向苗条的两位姐姐靠拢,没少忍饥挨饿,亏得慈姑总偷偷给她带些点心吃。 九娘蹭下矮凳,移动两条小短腿走到圆桌边,自己踮起脚爬上绣墩,规规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枣糕放在白瓷碟子里,给她倒了杯热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着小人儿一只手拿着小帕子等着下面,另一只手轻轻拈起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人坐得笔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娘子出了痘,这规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长大的三娘六娘也就是这样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个黑心眼的,偏说府上七岁的娘子剪的柳条插在门上才能光耀门楣。迟早有报应!”说完朝着西边呸了一声。 孟九娘这命,可还真不怎么好啊。 *** 过了两日是清明,四更鼓才响,林氏就来了听香阁,把九娘揪起来,让慈姑给她换了身淡粉绿底白花的宽袖褙子,扎了两个丫髻,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今日你跟着娘子去庙里,千万别闯祸,不然我可护不着你!慈姑你要看得紧些。”又叮嘱连翘:“你也多上点心,我昨晚和郎君说了,下个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里暗道你这种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唉! 东角门外,细雨菲菲,三辆牛车已经候着。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着脚踏上车,娇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着裙摆。程氏所出的七娘还没熟醒,打着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娴正柔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话。几个撑着油纸伞提着灯笼的侍女小厮肃立着。 见她们到了,程氏停下脚,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礼的九娘,淡淡地道:“上来罢。”阮氏笑着提醒:“天还黑着呢,娘子千万小心脚下”。林氏看见程氏,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个礼。 慈姑弯下腰轻声叮咛:“七娘要是欺负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着点别哭,老奴就在后头车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着眨眨眼点点头让她放心。 牛车缓缓远去,林氏忐忑地问阮氏:“我没去伺候娘子起身,娘子没生气吧?”阮氏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呢,同娘子说过了,你要去服侍九娘。” 看着林氏撑着伞远去,四娘孟娴禁不住埋怨道:“年年都这样,娘子也都不带我去!”阮氏心疼地替她整了整鬓角:“急什么,累了吧,回去再睡一会儿。” *** 车厢里宽大舒适,琉璃灯照得透亮。女使梅姑倒出四盏热茶,又从食盒里盛出三碗寒食粥并各色点心放到矮几上:“娘子们且用一些点心茶汤,这里到开宝寺得好两个时辰。”九娘接过茶盏低声道了谢,只当没看见挑衅的眼神。 程氏看看窗外,蔫蔫地靠在隐枕上叹了口气。 梅姑笑道:“娘子要见宰相表哥,该高兴才是。” 程氏面露不虞之色:“你跟着我从眉州嫁进孟家的,还不知道这苏家人的脾气?这汉子不争气,倒要我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去替他谋划,爹爹当年真是看走了眼。” “十七娘现在贵为宰相夫人,她最和善不过,年纪又小,娘子好好说道,大家亲戚一场,总能好好相处。何况咱们也是去祭奠九娘的。”梅姑圆圆上上总是笑眯眯。 程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若是王九娘还活着,我倒心甘情愿唤一声嫂嫂。十七娘?自家阿姐还没死,就谋算起姐夫来。要不是为了那个死鬼,我会去对她这种人低声下气?” 梅姑急道:“娘子!小娘子们都在呢。” 九娘靠在角落里假寐,一声不吭。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在扎着,眼睛有些涩。有时候,女子还是笨一点傻一点才好,起码可以被骗到死。可她偏生太聪慧,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日午后,病得那么厉害的她靠在榻上,远远地看见堂妹在正房院子的合欢树下,仰着脸对苏瞻说话,十六岁姣若春花的年轻脸庞,闪着光。堂妹离去后,苏瞻身姿如松,目送着她远去。春风拂过,柳絮轻扬,宛如一幅好画。 他在树下,看那个她的背影。而她,在窗内,看他的背影。十年夫妻,不过如此。 苏瞻,自然是会娶了她的,果然,娶了她。 牛车停下时,天方微光,五更天还不到。开宝寺辕马歇息处已经停了一些牛车骡车。 梅姑在车下守了好一会儿,掀开帘子说:“娘子,苏家的马车到了。” 九娘睁开眼,程氏已经起身:“你们两个且跟着来。”七娘一骨碌爬起来,踩在九娘腿上迈过去,一扭头得意地笑着:“啊呀,九妹真是对不起,我没看着你。” 这样的小打小闹,九娘怎会放在心上,她想着她前世的儿子,她想见见他,那个从小夜夜要赖在她怀里滚几滚才肯跟乳娘去睡的肉团子,咬着手指头突然冒出模糊的第一声“娘”的小人儿,在她手里一日日长大,开蒙,进学,最后含着泪将一颗小小头颅埋在她手里,哽咽着重复着同一句话“娘,娘,求你别丢下阿昉”的大郎,是她重生以来心心念的盼头。 掀开帘子,慈姑伸手将九娘抱下车来,见她只是眼眶微红,忍住了没哭,嘴里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外面雨已停了。程氏正笑容满面地和马车上一个年轻妇人说话。那妇人梳着朝天髻,插了几根银钗,身穿月白梅花纹长褙子,圆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神飞,正是宰相夫人王十七娘王璎。 几步外,踱过来两匹骏马,嘶了一声打了个转,侧停在马车边上。黑马悬着白色颈缨,配着画花银鞍,绣罗鞍罩。马上那人高大伟岸,仪表不凡,轻轻一跃,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马夫,扭头道:“大郎下马小心一些。” 慈姑捏着九娘的小手,觉得她手里湿津津的,还微微发着抖,便弯了腰轻声说:“小娘子莫怕,记得还跟去年一样,娘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个最高的很好看的人是你家宰相舅老爷。车上那个去年没见着,是你新舅母。下马的那个是苏家表哥。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一旁的七娘听见了,哼了一声:“她算哪门子的表妹——”却被她的乳母握住了嘴。 九娘握住慈姑的温暖大手,点点头。阿昉这三年竟这么高了,怕是已近七尺。站在身高八尺的苏瞻身边,已到他肩头。他眉目间虽然青涩,却好似和苏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丰神俊秀,温润如玉,既熟悉,又陌生。九娘百感交集地看着几步外的儿子,实在忍不住泪眼朦胧。 苏昉朝王璎和程氏淡淡施礼后对苏瞻说:“孩儿先进去看望母亲了。”不待苏瞻答话,便带了小厮们和一应祭奠之物往寺庙里去。路过孟府的这群妇孺,因知道是亲戚,便微微拱手垂目随了个礼,却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娘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大眼里噙着泪,翘鼻头红通通,小嘴翕翕着,好似要说什么。 苏昉知道自己肖似爹爹,长得好看。但好看到会让人哭鼻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寺庙门口的知客已迎了上来行礼:“东阁这厢请了。” 九娘看着苏昉身后捧着一手的生麻斩衰孝服的小厮,赶紧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这傻孩子,大祥过去该有九个月了,还穿这个做甚。 注: 1、文中的女使和侍女地位不同。女使是雇佣制的良民,按合约干活,一般十年合约,到期可自由离去或选择续约。侍女多为官奴婢,贱籍,没有期限。 2、宋代七尺约,八尺约。 3、大祥:服孝25个月除服; 4、相公是宰相的专称,东阁是宰相的儿子的称谓。 第二章 一众人等簇拥着苏瞻王璎浩浩荡荡进了寺庙。 开宝寺因供有佛祖舍利,历来是佛家圣地。寺中的八角铁色琉璃砖塔,高十三层,二十二丈,通体遍砌铁色琉璃釉面砖,砖面图案有佛像、飞天、乐伎、降龙、麒麟、花卉等。塔身挺拔,风姿峻然。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若是晴天,站在塔下仰望塔顶,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景致壮观。这“铁塔行云”正是汴京八景之一。 苏瞻跟着知客僧走在最前头,忽地又停下脚来,微微侧了身子。待王璎跟上了才又前行,步履却明显慢了下来。一行女眷终于不用紧赶慢赶,暗暗地松了口气。 想起以往,她总要压着嗓子羞恼着喊:苏瞻!你腿长我腿短!你走慢一点!苏瞻总是手背在后头朝她招招,却会走得更快。九娘不由地心里暗叹,她前世,运气也着实不好。 行到上方禅院,苏瞻入了院门,转身伸出手,低语了几句,似在叮咛王璎小心门槛。王璎犹豫了一刹,扶住那手,提了裙摆,跨了过去。众人都停了脚,低了头。 因上方禅院的门槛较其他禅院略高三分,前世九娘曾在这里不慎绊过一跤,一条全新的银白挑线十六幅褶裙蹭成了半边泥黄色,苏瞻笑得不行,称她是泥地里打滚的小狗。 人比人,气死人。她要不是病死,估计也会被气死。 禅院里法会所需之物一应都备好,大殿里面香烟缭绕,苏昉一身斩衰孝服,背对殿门,跪在灵前,背挺得笔直。 众人入殿,依次行礼,跪坐蒲团上,五更时分,二十四位高僧念起《阿弥陀经》,檀香渐浓。七娘才年方八岁,便有些打起瞌睡来。程氏轻轻拍了拍她。她睁开眼,见身侧的九娘一瞬不瞬地盯着灵前,撇撇嘴,又自垂头犯困。 待法会结束,知客僧上前行礼:“苏相公,苏东阁,方丈已在禅房等候多时,不妨随小僧前去歇息片刻。”苏昉却摇头不肯去。 两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来引女眷们去另一边的禅房。九娘三步一回头,那少年依然背挺得直直的,缭绕不去的烟雾中,宛如泥塑木雕的背影,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尽的哀思。 七娘狠狠地拧了她一把:“看什么看!那是我表哥!” 九娘心中轻叹一声,傻儿。 *** 禅房内十分简朴,两张罗汉榻,几把交椅,一张八仙桌。小沙弥们端上茶水,女使们赏了他们几个果子。 程氏让小娘子们给王璎正经见礼。 九娘跟在七娘身后,行了福礼,嘴里一声“舅母安好。”却忍不住把那舅母二字囫囵掉了。 王璎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让女使送了两份见面礼。到了九娘这儿,王璎招手笑道:“这个小娘子就是那个和我九姐排行一样,生辰也一样的小娘子?” 程氏笑道:“可不正是,当年九娘和大郎还都抱过她,也是有缘。只是这些年表哥贵人事忙,亲戚间少了走动,我们也不便贸然上门打扰。去年大祥除服的时候去过一次,没见着你。这次适逢九娘冥辰法会,带她也来拜上一拜。” 九娘只能低了头过去,又福了一福,却不吭声,任由王璎牵了她的手上下打量:“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九姐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便褪下手上一只赤金镯子给九娘戴上,叹了口:“看见小娘子,我就想起九姐来了,可惜我九姐青春韶华,情深不寿……”说着几欲落泪。 程氏眼神微闪,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你九姐喜欢的你当然也喜欢,若你九姐活着,宰相府有你什么事儿。可面上却戚戚然,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可不是,这人的命啊,都是老天爷注定了的。” 九娘轻轻挣脱了手,道了谢,退回到程氏身后,将镯子交给慈姑收了。程氏拭着泪道:“十七妹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一嫁过去就是郡夫人的诰命。便是你九姐,身后哀荣,官家赐了荣国夫人的谥号,也算是有福气了。哪里像我这样,家里那个没脚蟹的郎君,好歹也是个进士,却只能在家里管着庶务,连个进项都没有,这么大家子上百号人,靠他这个书生,真是入不敷出,这些女孩儿们的春衫都还没个着落,我那点嫁妆,这些年早就折腾得差不多了。要是落到卖房典田的地步,又怕给表哥丢脸。这日子啊!” 王璎年方十九,长于宅内,初嫁给苏瞻还不到三个月,哪料到程氏会当着女孩儿们和女使们面前就如此不顾脸面地哭诉起来,一个措手不及,竟不知接什么话好。 她的乳母燕娘立刻陪笑上前一步道:“表姑奶奶这话,给小娘子们听着多不合适——” 第四十七章 防盗文防盗文哦 华灯初上,南京西路的嘉里中心灯火璀璨。 会议室里,围坐着二十多个人,正在看手中的资料,小声地讨论着。 唐方抬起头,微笑着柔声说:“很抱歉,我对c和d这两家小吃店被列入推荐名单是投了否定票的,并且作为主要否决人说明了具体的原因。还有x餐厅也距离一星的标准有一定差距。如果我没记错,前天大家讨论的时候这两点是全体通过的,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三家餐厅还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 全场静默。 朱丽莎抬起眼。对面发言的女人,长发乌黑发亮,扎了一个高马尾,没有刘海的额头光洁饱满,眉毛乌黑,刀锋一般上扬,眸子清亮,唇边带着一丝礼貌的笑容,却总让她觉得那笑容里有一股子清高和不屑。 朱小姐向来不喜欢清高的女人,更不喜欢对她的决定有疑义的女人。她看着唐方,唐方也看着她。前天的群体会议表决里只有这位朱小姐不在,可想而知原因。 “这是我们和有关部门的共同决策,c和d两家小吃店虽然有点瑕疵,但毕竟代表了上海的形象,在游客方面很具代表性,而且也需要扶持这样的国营老企业。虽然我们的排行榜全球权威性第一,但有时也需要入乡随俗,给予更多的像x餐厅这样的企业一个机会。我这样解释,唐小姐能明白吗?”朱丽莎淡淡地解释。有些人,永远不懂得开口的时机。 唐方依然在微笑:“如果贵司的这份排行榜需要迁就有关部门或者某家餐厅,必然将会影响到自身的公信力,相比较东京、香港、纽约的任何一个超大城市,这份榜单,只会抹黑上海的城市形象,也是对我们所有试吃评论员的侮辱。同样必然会造成在中国大陆其他城市的排行榜公信力的跌落,还请贵司再衡量一下长远的得失。” 陈鸣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累了半天了,这样,我们先稍作休息,十五分钟后再继续讨论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低声议论着离开了座位。会议室里只剩下朱丽莎和唐方。 朱丽莎点起一根烟:“你就是方佑生介绍的那位唐小姐?” 唐方不奇怪她认识方佑生:“是的,我是唐方。你好。” 朱丽莎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往外吐出一个个圈圈。唐方站起身来,她不想吸二手烟。 “不好意思,我们顾问团不需要唐小姐了,相关费用陈鸣会和你联系结算的。”朱丽莎看着空气中的烟圈,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谁?” 唐方一怔,将手中的资料放下,静静地背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穿过走廊,唐方进了化妆室,关上门,给好友林子君发了个微信:“不好意思,和你朋友方先生打个招呼,他朋友这边排行榜的事情不需要我继续帮忙了,谢谢他的介绍。” 外面传来其他隔间开门的声音。 “你说那个唐小姐是不是有点那个?”评论团的一个女孩问道。 “哈,像真的一样,就她最懂似的,她最公正公平,我们都是瞎子?”另一个女声切了一声。 “看到lisa的眼神吗?” “你还不知道啊?这个唐小姐,是方先生介绍来的。lisa会给她好眼色伐?” “啊呀,方先生啊,她有什么地方好看啊,方先生看得上她?” “胸大吧?所以无脑呗,都说了有关部门的意思,这是国内好吗?还那么较真,你看好了,lisa绝对给她排头吃!” 又一个隔间开了门,先头两个人叫了起来:“哦呦!是林老师你啊,吓死我们了!” “背后说人坏话,小心头上三尺有神明!” 唐方记得这个声音,是某报的美食版主编,上次的表决会上,林老师也是支持她的意见的。 “别瞎说八说了,唐小姐,可是以前的孟太太。lisa应该不会明着得罪她的,人家做事情顶真,是好事情,被你们说得乱七八糟什么啊。” 唐方的手一紧。 “哪位孟太太?哪位啊?” “以前四大公子知道吗?”林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愉悦。 “啊——那个孟公子?”两个女声尖叫起来:“是她啊!林老师你说是以前的?难道离了?” 林老师笑着说:“上海滩还能有几个孟公子?离了啊。” 洗手间的门砰的关上了。 林子君回来微信:“sam在国外,下午回。你那边没吃亏吧?” “没事。” “那种小破事,要不是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我才不会让你去掺和,不干了才好。别忘记晚上八点半,我来你家接你。” *** 唐方把自己塞进范思哲紧身小黑裙里,对着穿衣镜弯下腰,按照伊能静老师教导的方法,努力把手臂上的胸脯肉、背上的胸脯肉、肚子上的胸脯肉都挤进新买的内衣里。胸涌澎湃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看。 四岁的唐果扬起小脸:“姐姐,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大胸脯!” 唐方把肩带调整好,挺直背笑答:“你有可不行,将来你老婆没有也不行。” 唐果扁嘴:“我想和小胡老师结婚,小胡老师就没有。” 唐方蹲下身子问:“那小胡老师没有大胸脯你还要不要和她结婚呢?” 唐果顺手想摸摸面前的大胸脯,被老姐一巴掌拍开:“我考虑一下。” 唐方给他一个毛栗子:“以胸取人更不行!” 客厅里传来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手机铃声。 唐方手忙脚乱把化妆包塞进随身包里,接起手机,那头一把慵懒的性感声线“下来吧糖糖。” 唐果嘻嘻笑着重复“糖~糖~!是子君阿姨来了!”小家伙特意把两个第三声的叠字喊得发腻。 唐方下了楼,帅气短发造型的林子君开着她家陈先生那辆黑色奔g方头方脑地堵在弄堂口。 唐果娴熟地爬上后座,在林子君脸上印下啵的一口“子君妹妹好!我好想你啊!” 林子君热情回应她“嗯嗯!啵啵!我家美少年今天真好看!大公举也很美。” 唐方坐在副驾上开始涂口红。林子君塞给她一个信封“拿好。” 唐方的脸上有点发烧。 林子君白她一眼“你争点气好吗!一个dating而已,我把你照片发给他了,他在大堂咖啡厅等你。” 唐方把信封塞进包里,手一捏,脸一红,两张房卡。 林子君说的好听,但dating是dating,这个是约。 今夜唐方二十八周岁,闺密送的生日礼物是一枚名声在外的优质炮-友。 唐方怎么也料不到人生中第一次约,竟然是死党林子君介绍的。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如狼的闺中怨女吧?怎么就神使鬼差的到了这一步。 器大活好颜值高,鲜肉一枚,包你高-潮迭起。林子君力推了n天,总算把这生日礼物送出了手。唐方当时瞪大眼问“我们这是要共享优质炮-友的节奏吗?”脑门上立刻吃了一巴掌。林子君翻着白眼骂“你猪脑啊!我还不如约你三人行!”最后无奈解释“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心都痛到滴血了!闭嘴不许问了!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红灯口。林子君问“要不要把他照片发给你?名字电话什么的?” 唐方急忙拒绝“不用,你说他见过我的?”她心志不坚,一看对方照片恐怕会心虚到立刻临阵脱逃。而且最好一次就永不再见,她就没有心理负担。 林子君暗笑,安慰她:“见过的,六十五分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你浓眉大眼,嘴巴肉嘟嘟,虽然属于第一眼傻女,但你胸大腰细屁股翘嘛。” 唐方忍不住翻白眼:“你会不会聊天啊,这是在骂我吧,请发挥点人道主义精神夸我气质好有内涵好吗?我还画了眼线刷了睫毛膏呢。” 林子君笑哈哈“sorry,眼线加多五分。恭喜你迈入网红七十分档,踏实点了没?” 唐果凑过一头卷毛来“子君妹妹,你在给糖糖介绍男朋友吗?” 唐方吓了一跳,林子君已经笑眯眯回答“是啊,小果果,我给糖糖介绍一个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帅哥行不行?” 唐果看看唐方,点点头“嗯,不帅也可以,我姐夫是很帅,但是太不靠谱了。” 唐方心一抖,鼻子直发酸。林子君哈哈笑起来“放心吧小果果!”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唐果欢快地挥手告别“玩得开心哦糖糖!” 林子君潇洒挥手,扬长而去。临走扔下一句“你要是敢放人家鸽子我和你友尽!” 至于吗,就她这条件,不当场被甩就要谢天谢地谢谢cctv了…… 颜值勉强七十分的不靠谱离异单亲妈妈在半岛酒店门口犹豫了三十秒,毅然跨向她心中“堕落的深渊。” 夜里九点钟的大堂吧,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乐队还没有开场,穿着正式的服务生托着银盘子周到地鞠躬问好。唐方一阵犯晕,她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洗手间,哆哆嗦嗦地坐在马桶上,把房卡拿了一张出来,又打开手机。 果然林子君在微信上留言“你已经晚了五分钟了!赶紧滚出洗手间!好好享受去,记住你值得拥有!” 知她者子君也。 她看着房卡,看了又看。终于困难地站起来转身拎包,有点后悔没听专柜小姐的建议买f罩杯,e罩杯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扑通一声,等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经滑进了马桶里。 幸好自己什么也没拉出来!唐方三秒钟就伸手把手机捞了出来,第一反应按下home键才想起以前孟里交待过她手机泡过水千万别开机。 她盯着闪了几下后完全黑屏的手机,索性拿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洗干净手,用擦手纸把手机擦干净,搁回包里,手里攥着一张房卡,吸口气,照照镜子,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嘴巴肉嘟嘟的,希望和对方颜值差距别太大而遭嫌弃。 唐方开始怀疑林子君的看猪跑眼光。 这位的确颜高器大,奈何和活好完全不搭边。 一鼓作气,车子还未热身已冲上跑道,转瞬抵达终点。唐方眨着眼疑惑,难道现在炮-友也要靠水军刷好评?但害怕是因为自己和对方颜值相差太大导致人家不愿发挥真实水平,这未免太打击她的女性魅力自信心,所以实在不好意思请司机开慢点或者再开一圈。 二鼓不衰时,唐方感觉年轻人也许是质量不够数量来补,深深感觉到年轻人为了好评真是拼了。她的频繁走神很让对方不满,被撞得头晕眼花。 三鼓不竭时,唐方暗暗心底对林子君说:姐姐!我错了!你英明你神武!你说的全对!你看猪跑火眼金睛! 她终于领教到林子君说的享受是什么意思。她在死过去和活过来之间神魂颠倒。即便她归结到自己久旷逢甘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美少年完全符合甚至超越林子君的评价。 但即便箍着她的是手长脚长器大活好的绝色美男,唐方也忍不住努力扬起脑袋,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开嘴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唐方,唐方,唐方。”头顶传来温柔穿心的魔音。她又被堵了个结实。 这厮简直深知唐方的死穴,但唐方也明白好色如她,在对方面前无处不是死穴。 他也太尽责了,厮磨她的脸颊,*她的嘴唇,一分一厘地巡视她的口腔,她只能庆幸自己是刷好牙来的,唇舌交缠时,唐方不只是舌根被对方嘬得发麻,头皮根心尖尖都发麻。 她其实不爱接吻,对交换口水毫无兴趣,不料一朝竟遇到这样的尤物,唇齿之间爱恋无限,将她*观完全颠覆。 “唐方你是妖精吗?”唇舌牵绊之间靡靡之音又起。唐方回不过神,努力瞪着眼睛忍住笑,年轻人难道是要说她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才是吧。 他伸出手指,放至淡粉色的薄唇边,眼中波光潋滟:“不是妖精,那怎么这么多的水?”微笑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水淋淋的手指,将手指含入口中。 唐方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她合上眼也感觉得到那根手指又挑起火来。 他轻笑着又覆上来,将她折起。唐方一个激灵,抵住他:“戴那个。” 林子君再三交代买大盒装,不能买冈-本。这看猪跑也看得太清楚了。唐方不由得遐想,希望面前这位美少年,千万不要是林子君的子侄辈。她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这个疯狂的夜晚,足以令她忘却以往所有循规蹈矩的生活。 发现她在走神时,容易只用自己提醒她专心一些。唐方被撞得头晕脑胀,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眼挡住自己的脸。 容易拉开她挡在脸上的手臂:“唐方,来,看着我。”她的滋味比他想象过的好太多,他有点刹不住车,千百次地兵荒马乱中杀入她,又千百次地依依不舍地告别她,在这千山万水进出之间体会她。他竟然这么意外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唐方,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自己是钢铁练成的。 唐方瞄了一眼,脸越发红,眼中快滴出水来,可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他一把捞起她,低笑着在她耳边道:“好看吗?”动得越发狂放起来。 唐方咬着唇,天昏地暗,那种令她渴望的酸麻感,从深处凝结,又慢慢积聚起来,向四肢扩散,等脚趾都麻的时候,她羞耻地遮住脸。 容易猝不及防她这么快就到了,差点丢盔弃甲,成为三分钟俱乐部成员。忍不住狠狠地捏紧她亲吻她牢牢地钉住她。 唐方从浴室里扶墙而出的时候,腿肚子直抽抽。要是对方具备采阴补阳的技能,她大概一夜就会变成干尸。她竟然还怀疑这世界上并没有一夜几次郎的存在,实在坐井观天。但事后合不拢腿着实不太美妙。她现在就想躺下抽一根事后烟,如果这位美貌炮-友不介意的话。 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唐方一怔,他们自然是设置了请勿打扰的。 但酒店管理严格,没有房卡也不可能上到这层楼来。唐方伸手开了门,才想起应该猫眼里先瞄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很好看的男人,有些眼熟,身材高大挺拔修长,穿着得体,小麦色肌肤,眼窝微陷。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唐方有点呆:“啊?” “你好,我是方佑生,林子君的朋友,我在子君办公室见过你,祝你生日快乐。”他摸了摸鼻子,递上一个盒子,是蔡嘉的定制蛋糕和一支酒:“不好意思,我晚到了。”他微笑着补充:“你的手机似乎关机了,我和子君都联系不上你。” 他顿了一顿,看着唐方身后冒出来的美艳绝伦的少年,头发湿漉漉的。方佑生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子君没说过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方佑生开的房间在同一楼层。三个人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唐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脑子被龙卷风刮过一样,还没回过神来,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她忽然有一种身陷荒谬黑色幽默影片里的错觉,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我在做梦,春—梦,噩梦……但眼前分明还是他和他,是他们和自己。 我这是他妈的认错床睡错男人了?是不是要感谢美少年对着大龄妇女还能硬得起来? 唐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人生第一次约,就出了这样的大乌龙。想到垃圾桶里那明晃晃的避孕套们,死的心都有了。 方佑生和容易在互相打量。 方佑生觉得对方长成这样,这么年轻,应该是做鸭的。林子君说过唐方好多年不上班,做家庭主妇做得有点迟钝有点迷瞪,他没想到能迷瞪到这个程度,也可能色不迷人人自迷,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这样的颜值已经让他都有点想掰弯自己了。 容易摊着长腿,也在打量方佑生。长得有点陈坤混血了古天乐,穿白色小圆领衬衫,亚麻的浅蓝色九分裤,戴了一只万国飞行员腕表,看得出是个玩家。这个应该就是唐方今晚本来约的,唐方那紧张的样子,绝对是第一次约。他内心一阵暗自得意,幸亏自己当机立断,下手稳准狠。 方佑生开口就问唐方:“没被拍照拍视频吧?” 唐方瞠目结舌,觉得自己应该晕过去比较符合剧情,结结巴巴地摇头:“没没,没!有!” 方佑生掏出钱包,拿出一叠现金,推到容易面前:“行情一夜三千,这里是五百美金,真币,你可以在前台验一下,拿了就走人吧。你条件这么好,早日上岸,免得伤了根本。万一碰到四凤戏游龙那样的,很容易丢了命。” 唐方看着那叠钱,还没明白过来。容易已经扑上去给了方佑生一拳。 唐方替方佑生眉骨上贴上创可贴,心惊肉跳地道歉:“对不起!”这是瞬间换了动作片?从某一个节点开始,唐方总怀疑自己的人生滑入了一个非正常轨道。 容易拿着冰袋捂着脸:“唐方!我也受伤了!疼死了!” 唐方踩着几张美刀心惊胆颤地站起身要去看容易的脸,这么好看万一破相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官司。方佑生一把抓回她:“银货两讫,不要理他。” 容易大怒:“你tm才是鸭!你全家都是鸭!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鸭吗!” 方佑生冷笑:“今天见到了。” 唐方脑壳快炸了,她霍地站起来:“好了!”落地有声,正气十足。两个男人收了声。如果她是女主角,那么让她来终结吧。 “一场误会而已,都是我的错。”唐方盯着那个蛋糕,压制住很想吃的冲动,语气沉重:“我认错了人,方先生你也误会了。他不是鸭,他认识我。” 方佑生一怔。 “不过我不认识他。”唐方道。 容易却扬眉吐气对这方佑生说:“现在是我和唐方的事,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钱。” 方佑生却不理他:“你没听见?她不认识你!” 容易看看一脸呆滞的唐方,忽然眼一眯笑起来,如三月春回大地一般:“唐方,你不认识我?我是容易,高一4班的容易,唐老师,你喜欢叫我容小易。我的初吻对象是你,现在我的初夜对象也是你。能和初恋在一起我真圆满。” 晴天一道霹雳,把唐方劈得外焦里方。 林子君好不容易把唐果哄睡着,赶紧给方佑生打电话:“找到唐方了吗?” 方佑生正准备上出租车:“找到了。” “怎么回事?” 方佑生苦笑:“她睡错人了,睡了个美少年,是她以前的学生,还初吻初夜初恋呢,他们还在酒店,我先走一步。”他可不只能先走一步? 林子君着了一闷棍,竟脱口而出:“呀,幸好没让你付房费。” 车子转上灯火迷离的外滩,方佑生莫名有些失落。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唐方,是在电视台。唐方是实习主持人。她上了妆也不符合当下审美,浓眉大眼方脸盘。但一头乌黑长发在演播大厅灯光下能闪瞎双眼,同样乌黑的眉毛刀锋一样裁入鬓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知识面广,反应速度奇快,逻辑思维缜密。和主持老师搭档,不像实习的,像资深金牌主持。他跟着赤屁股一起长大的林子君去的,从没见过唐方这类型的姑娘,几场下来被迷得神魂颠倒。还没来得及追求,林子君当头一棒告诉他唐方早已名花有主,一毕业就结婚,绝对不许他第三者插足。 第四十八章 陈青策马出宫,经过潘楼街,看着那小巷中的早市已挤满了人,想了想飞身下了马,让随从牵了马在巷口等着。自己走入巷中,买了两个胡饼,夹了白肉,就着一碗绿豆水,坐在那摊头上吃了起来。 那卖胡饼的娘子,看着他几口就吃完了,又拿油纸送了两个过来。陈青一愣,待要掏钱,那娘子红着脸摇头不肯收钱,只说是送给他的。陈青喝完绿豆水,将六文钱放于桌上,一拱手,自去了。一边卖绿豆水的汉子过来收了碗,将那六文钱递给那娘子,笑着骂:“你这妇人,平日我弟兄来吃一个胡饼,你三文钱也不肯不收,见着陈太尉,却肯送两个胡饼。” 那娘子啐了他一口:“呸,你那弟兄要有太尉一半的好模样,我天天送他一个胡饼也得。” 旁边各家买早点的汉子和娘子都大笑起来:“使得使得。” 卖胡饼的娘子看着陈青在那卖河阳查子的摊头前停了,笑着说:“人都说苏郎是情种,我看陈太尉才是真情种,又去给他夫人买河阳查子了。” 旁边卖白肉的娘子凑过来感叹说:“可不是,听说他夫人是秦州人,那可是同太尉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 陈青目灵耳尖,身后几十步远那几个人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俊面微红,想着三郎四郎都在家,又买了些乳糖、嘉庆子、狮子糖和橄榄,提了两手,迈开长腿,往巷口走去。 陈太初回到家中等在花厅里一夜未睡,听见鸡鸣,心中焦急,干脆在花厅前的空地上舞起了剑,看见爹爹回来,正要收了剑势。陈青却将手上的几包果子扔给随从,拔出佩剑来猱身而上。 父子俩你来我往,顿时院子里剑光翩然。几个贴身随从纷纷后退到垂花门外去,看他们二人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陈青和陈太初收了剑,只觉得胸臆开阔舒畅之至,相视一笑。陈太初说:“爹爹,娘亲一早就在和面,说等爹爹议事回来正好吃上,儿子也跟着享个口福。” 陈青一愣:“你娘身体不好,怎么又下起厨来?” 陈太初笑:“三弟四弟难得回来,娘高兴着呢,这几天精神头也好。” 外面侍女过来请郎君们移步用早饭。 陈青让陈太初拿了那几包果子,父子二人回了后宅。 陈青的府邸,还是几十年前他父母租赁的屋子,小小三进,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还是陈青七八年前回京进了枢密院,才把隔壁同后头各三进的屋子也赁了下来,这才勉强分出个前院后宅来。家中奴婢仆从也只有十几人。 两人进了屋,桌上已放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桌上还有一碟生蒜头,一碟拍黄瓜,一碟腌萝卜,还有一大盘辣烧野鸭肉。陈青的妻子魏氏正在安箸,看到二人额头都是汗津津地进来,赶紧让侍女去打水。 陈太初笑着将手中的东西举了起来:“娘,爹爹又给你买了这许多好吃的。” 陈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是给三郎四郎的。” 魏氏三十五岁上下,身穿黛色镶银边的素褙子,面带病容,五官清秀,笑容甜美,接过陈太初手里的各色油纸包,顺手就拆开来问:“郎君今日买了河阳查子吗?上回买的正好过两日就吃完了,昨日刘大夫来诊脉,说我今夏的心痰已经去得差不多了。” 陈青接过陈太初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细细问了刘大夫还说了些什么,看妻子把上头三四个油纸包拆得乱七八糟,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将最下头的那个油纸包拎出来,长指翻动,拆开给她看:“这包才是。” 魏氏直笑,又去包先前她拆开的那几个。陈青嫌弃地拍开妻子的手:“放着我来,你哪里包得好。三郎四郎呢?” 魏氏笑吟吟地将查子交给侍女去装罐子:“他两个难得回来,跟猴子似的,哪里肯睡多几刻钟,卯时还不到就起来吵吵着要吃了面,吃完早出去逛了,还说最好今日也被你捉到。” 陈青将那野鸭肉倒了一些拌在面里,又将剩下的递给陈太初,看了看妻子说:“虽说他两个不常在家,军中也苦了些,但你也不能太宠着他们。和面花力气,让婆子和好了你再下面就是。” 魏氏抿唇笑了,给他碗里添了几瓣蒜:“婆子哪里有耐心和到面光手光盆光?我的手艺她们学不来,她们总吃不准面的筋道。再说你一夜都没回来,早上肯定饿了,吃些面食,好受一些。反正我也没睡好。”话一出口,脸一红,看看儿子正埋头吃面,赶紧转身去准备茶水。 陈青的脸也红了起来,瞥了儿子一眼,也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父子二人放了箸,侍女上来收拾。魏氏给他们倒了两盏茶,才关心起陈太初:“你昨夜不是和六郎他们几个去给苏家大郎接风?还有苏家的一个小娘子?” 陈太初一愣:“是,阿昉兄妹跟着苏相从四川刚刚返京,正好昨日七夕节,就和孟家的表哥表妹们一同在林氏分茶喝茶。”他赶紧加了一句:“表叔母也在的,昨日孟二哥在那里同范家的小娘子相看插钗了呢。” 魏氏点头:“这个我知道,你表叔母前日就送了信来说过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问的是那个你们专程为她接风的苏小娘子,听说她长得和兄长小苏郎很像?年纪有十四还是十五了?你大哥在秦州还有外翁外婆帮着留心,相看了好几个小娘子了。这两年娘也没好好替你留意,要是你喜欢苏家的小娘子,尽管同娘说——” 陈太初红了脸争辩说:“娘!你说什么呢。我同苏小娘子才见过几回而已!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爹爹,我去书房等你!” 他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走,临出门转身对陈青埋怨了一句:“爹爹!你该好好说说娘亲,她怎么一天到晚想着这些!” 魏氏一愣,看向陈青:“我做娘的,操心他的婚事不对吗?他都十五岁了——” 陈青忍着笑,喝完茶,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她身量娇小,当年在秦州时,她家医馆被征用,她也跟着做大夫的爹爹给伤兵清洗伤口上药。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去,身上伤口最多。她红着脸替他包扎,每次都把他包成粽子,每次伸手绕到他身后去,耳红面赤全身都抖得厉害。他回到军营总要再把自己拆开重包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每逢他彻夜不归,她总要去下碗热汤面给他。只是,今日吃了两顿早饭,真是太饱了。 魏氏仰起脸看着丈夫,脸立刻红透了:“太初都十五岁了——” 陈青轻舒猿臂,将她搂入怀中,抱了一抱:“你这苦夏的老毛病还没好,又瘦了,好好调理,少操心儿子们。”他笑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咱们有四个儿子,还该再生个闺女才好。省得你儿子总挂心孟家的小九。” 陈青大笑着在妻子额头亲了一口,转身出了屋。 魏氏七晕八素地正想着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生得娃娃来,忽然一怔,叫了起来:“孟家的小九???” 屋里早没有人了。魏氏想了想,脸上露出喜色来。突然又想起刚才一碟子拍黄瓜,丈夫只吃了几根。他只有不饿的时候,才会暴露出自己根本不爱吃绿颜色菜的喜好。 郎君一定是外面吃过早饭了。魏氏笑眯眯地去给表弟媳杜氏写拜贴。 *** 陈青进了书房,父子俩坐定了。陈太初赶紧问起昨夜宫里的事来。 陈青想了想:“六郎没事,昨夜官家恐怕疑心上吴王了。六郎此事干得十分漂亮。比我想得还要好。他只用了他自己的人,我给他留的两个暗手,都没派上用场。没想到六郎手下竟有这等视死如归的人。” 陈太初松了一口气:“那赵檀现在?” 陈青冷哼了一声:“那等腌臜之人,死有余辜。我从都堂出来的时候,宫内禀报说还未醒来,断成那样的腿肯定接不好,就算接上了也必有残疾。” 陈太初沉默了片刻:“赵檀死有余辜,不足为惜。这样的人若是做了太子,任由蔡相拿捏,我大赵百姓就苦了。只是官家为何会属意他做太子呢?” 陈青叹了口气:“这两年蔡相起复后,官家就迷上了修道成仙,封了两位国师,今年还练起了丹。太后皇后劝了多少回,也没有用。朝中没有了苏瞻,二府的几位副宰相,只有我和赵昪还上书多次劝谏,台谏几位大人上书,流放的流放,贬的贬,哪里还有人能和他抗衡的?那赵檀这几年装着虚心求学,连进上的策论都敢用别人代写的。官家竟然毫无所察……” 陈太初皱起眉:“儿子这次和六郎到河北两路,甚为忧心。这两年,朝廷舍弃雇役法,改行差役法。只保定一地,为逃避差役之苦举家迁离的不下千户。明明是雇役法对百姓好,为何朝廷舍雇役而用差役?” 陈青道:“差役令民劳而财日匮,雇役使民逸而业可常。蔡佑此人,贪婪之至,这差役法,方便盘剥百姓,去年一年,河北两路,在衙前职役的,主管一次官物就会被污遗失官物,因此倾家荡产赔偿官府的,不下三千起,那些百姓白白当差不算,还赔偿近千万贯,能不逃吗?去年的赋税之重,前所未有。昨日院里才接到急报,安徽歙县的房十三聚众造反,已经打到了青溪,两浙路正在调兵围剿。” 陈太初难掩气愤:“奸相误国!若非民不聊生,何以宁为贼乎!” 陈青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怎么发现那河北东路的巡检司、尉司不是好东西的?” 陈太初气笑道:“亏得六郎眼睛尖利,那些个巡检司们宴请我们,喝茶用的玉盏竟比福宁殿的还要好。这才想着微服走了七个村县。不然我们竟想不到这差役法危害大到这个程度!那些个服役当差的衙役们,根本没有月银和口粮,全靠家里老人妇孺种田养活。还有那各村县的壮丁和弓手,原本限期内服完差役,还能回家去从事生产。那些个巡检司尉司却下令,要求壮丁弓手武艺娴熟!六郎和我分头跑了十一个村县,我们问下来,壮丁和弓手几乎都已经在役七八年了。家里田地荒废的不在少数,那赋税又高,难以为继者众!” 陈青胸中一股浊气,强压下去问:“你们又是怎么发现有人空领军饷的?” 陈太初说:“当年儿子在大名府,也有些熟悉的叔伯弟兄还在军中,喝酒的时候听他们抱怨得紧。我们第二天去了营中,就笑说请三军比试比试弓马看看,当场设了百贯钱做奖赏。那领了月银和口粮的厢禁军,竟十有二三弓马根本不熟。保定一府的厢禁军当场点下名册来,竟多出二百三十七人,都是本地富绅家中亲戚甚至部曲挂了厢禁军的名空领粮饷的。” 陈青感叹:“这个能被你们查出来,委实不容易,枢密院去过两回,都被他们上下勾结应付过去了。以后你们可不能这么冲动行事,这次能侥幸全身而退,实在不容易。” 陈太初点头:“是,爹爹说的是,我们离开后也觉得后怕。幸好当时我们点完名册发现不对,六郎就拉着那巡检司私下索要了五千贯。那些人才安了心,当夜就送了交子到驿站来。”他感叹道:“六郎有急智,爹爹可放心。” 陈青却知道地方上的凶险绝不比宫里逊色,看到他们的节略时,委实捏了把汗。陈太初说:“还有,河北两路的军马明明比四年前少了一万多匹,可六郎说去年河北两路的军马支出,比前年还多了三成!他过目不忘,自然是不会记错的。就是军中的神臂弩,不能用的竟然十有三四。我们担心,长期以往,如果西夏契丹有心挑衅,恐怕河北两路难以抵挡。也不知道其他各路军中情形如何。” 陈青点头:“枢密院已经下令各路彻查军备。多亏你想到试用神臂弩。如果十有三四用不了,河北两路的神臂弩该有两年没有检修了,但年年的开支却没少过。这个已经知会了赵昪,户部和兵部这几天都要核查账目。” 他伸手取过书案上的几封密报递给陈太初:“你先看看这个,遇到六郎也让他心里有数。这次你们去河北两路,做得很好。眼下苏瞻起复,看看是否能有转机。我看着张子厚这两年对蔡相所为也甚为不满,不然他女儿不可能和蔡五娘去争太子妃一位。只可惜苏张二人早已反目,张子厚还是支持杨相公以前那套变法的。” 陈太初打开一看,吃了一惊:“西夏皇后母族没藏讹庞一系竟然全族被诛?” 陈青点点头:“没藏皇后的亲嫂嫂梁氏,是我大赵的汉人,竟然和夏乾帝逆伦私通。没藏氏发现后密谋弑君篡位,被梁氏告密,全族覆亡,没藏皇后被赐死。如今,夏国的皇后已经是这位有孕在身的梁皇后了。夏乾帝此人残暴之极,十三岁就弑母夺-权,只怕这两年赵夏边境也太平不了。所幸张子厚一早就安抚住了吐蕃和羌族。昨日枢密院已经下令,秦凤军、永兴军立刻按备战态练兵。” 陈太初立刻着急起来:“爹爹,那大哥今年又不能返京了吗?” 陈青心里一痛,默然地低下了头。长子陈元初幼时就去秦州,已经逾十年了。幸好岳父和丈母还能探望一二。陈青忽然抬头叮嘱儿子:“先别告诉你娘,等年节前再说吧。” 阿魏虽然每次都哭着送年幼的儿子出门,可是她心里明白,陈家的男儿,浴血疆场,马革裹尸,是逃脱不了的命运,她从来没怨过。 陈太初毅然站起说:“爹爹,太初愿代替哥哥去秦州军中,如今我也是飞骑尉了。哥哥哪怕回来挂个闲职也是好的,娘说的对,哥哥早该娶妻生子了!” 陈青摇摇头:“明年吧,大郎也刚刚升了指挥使,怎可此时回京?何况六郎身边也离不开你。”陈太初颓然坐下。 陈青想起一件事:“你要告诉六郎,赵檀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此时切忌轻举妄动,暂且不要动赵璎珞。” 陈太初有些讶异,便把九娘的话告诉了陈青。陈青若有所思:“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小娘子,从六郎几句话里就机敏如斯,能有如此见识,实乃吾平生罕见。可她一个养在世家里的小娘子,从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情报?” 陈太初心中也很疑虑,只说:“她从小就极为聪慧,六郎在她手下都吃过不少亏。孟家这几年一点声响都没有,会不会老夫人其实一直留心着朝堂民间?” 陈青觉得这倒也有可能,他想起四年多前金明池赵栩舍命救那个孩子的情形,心里骤然一紧。后悔方才对妻子说的那句孟家小九的话了。他看着一脸笑容的儿子,突然问道:“太初,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登时跳了起来,玉面通红,竟结巴了起来:“爹——爹!你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也和娘一样了!”他匆匆而逃,连礼都没有行。 陈青皱着的眉头更紧了。 暑热已盛,陈太初匆匆回到自己房中,一头倒在榻上,想想父亲刚才的问话,越发面红心跳不已。昨夜的九娘,太令他无措了。似乎还是妹妹,似乎又不是了。头一回,他开始想:什么是心悦? *** 天光大亮时,赵栩疲惫地回到会宁阁,倒在榻上。 终于结束了。 赵檀的事果然被压了下来,身为皇子,七夕夜竟然饮酒无度,色迷心窍,夜闯延福宫,企图强占宫妃于建明春阁,被禁军发现后仓惶跳楼。可怜那位入宫三年的小才人,无辜被劫持,还未被官家临幸过,在哭诉赵檀罪行后烈性触柱而亡。高太后向皇后悯其不幸,叹其贞烈,将她以正四品美人礼下葬。吴贤妃一夜被降为正三品婕妤。 赵檀身边数十贴身服侍的,全部杖刑击毙。宫中就算再不长眼的,也知道,鲁王就算醒转来,也是个瘸子,就算不是瘸子,也不可能成为皇太子了。 可赵栩心里并没有任何轻松愉悦的感觉。 那位才人忽然触柱,他根本来不及拦。她本可以不死,赵檀根本来不及对她做什么。自有二十四掌的女史会安排检验,她清白仍在,最多是去瑶华宫清修。可她是笑着合上眼的,她至死,都没有看赵栩一眼。他蹲下身,只看到她眼角的泪。也正因为她破釜沉舟的触柱身亡,高太后勃然大怒,直接坐实了赵檀奸污宫妃的罪名。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忽然脱离了他的计划,不受他的掌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这几年,他身边有了许多许多愿意为他效命为他而战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牺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是他赵六的人,没有他的允许,谁可以去死,谁敢去死,谁也不允许死! 门外的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进来::“殿下,宫禁了!” 赵栩猛地翻身而起,厉声问:“何时宫禁的?” 小黄门还未回禀,外间已经传来皇城东西两个角楼上的击鼓声。鼓声急促。赵栩几步出了会宁阁,一拍栏杆,伸手一探,一个翻身已经上了会宁阁的屋顶。小黄门和内侍女史们吓得拿梯子的拿梯子,垫褥子的垫褥子。十多个侍卫从外间进来,分成三队,护在廊下。 赵栩站在会宁阁屋顶,放眼下望。东南的曹门边的禁中军营里,潮水般涌出无数上八班的禁军,刀-枪-斧戬,日光下闪闪发亮。西边福宁殿四周,已经被金枪班直、银枪班直、御龙班直团团围住。招箭班的一片紫色人群,在最外围,禁军格弓均已上弦,这么远也看得见他们身上箭囊里簇新的箭头在日光下反射出阵阵银光。 很快,两队禁军到了会宁阁外面,领队的却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孟在。 赵栩跃下房顶,身后的侍卫立刻跟上。 孟在一挥手,弓兵和长-枪班各司其位,他独自入内,匆匆行了礼:“微臣参加燕王殿下。” 赵栩扶起他:“宫中出什么事了?”他一摆手,身后众人都退出去十步开外,呈扇形肃立。 孟在轻声说:“官家忽然昏迷不醒,太后传旨宫禁,无召不得入宫,违令者乱箭射死,你舅舅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二府的宰相们和宗室也已经奉旨前来。殿下还请留在会宁阁内,安心等候消息。” 赵栩一怔:“我爹爹他出什么事了?” “臣不知,御医官已经到了九位。”孟在摇头:“有太后在,不会出事。殿下宽心等消息吧。微臣还要去其他地方,先告辞了。” 赵栩作了一深揖道:“还有一事烦劳表叔通融,阿予她胆子小,若是方便,能否着禁军将她送来会宁阁可好?” 孟在想了想,点头道:“燕王放心,微臣亲自护送公主过来。” 赵栩松了口气,看着孟在离去的身影。 日头太烈了,人人都汗湿衣背。赵栩深深吸了口气。 变天了。 不一会儿,没等到孟在带着赵浅予过来,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位内侍省副都知和十几位禁中侍卫,恭身行礼道:“奉太后懿旨,请燕王殿下前往福宁殿。请——” 赵栩坦然自若,昂首阔步而去。 远远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匆匆赶来的赵浅予在会宁阁门口就忍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林子君接了冯大年的电话,一骨碌从美容床上爬起来,从浦东急吼吼地赶到浦西的方堂。 方佑生正在一楼客厅里陪唐果搭新的一套乐高,看样子已经搭了一半。 方佑生抬头看见林子君鼻子上的微汗,禁不住笑:“喂,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跟个乌眼老母鸡似的护得这么紧?我还能吃了唐方?” 林子君给唐果一个亲亲,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咕噜噜牛饮完,伸手擦擦嘴角:“方佑生,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方佑生笑:“那你怎么不知道我今朝开始要从良?” “哈哈,冬雷震震夏雨雪了?你自己算算,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多少女同学女朋友被你始乱终弃?甚至你还招惹过我唯一的男同闺蜜!我友情的小船翻了多少条全拜你所赐好吗?你这种连自己公司前台都不放过的人,一生划船不靠桨靠浪,有异性没人性!从什么良?” 方佑生也不生气,他这半辈子不知道和林子君斗智斗勇了多少回了,林子君就是程咬金三斧头,一鼓作气二鼓衰三而竭。他不慌不忙地替唐果撬出一个装错的零件:“你说我是绑了她们还是给她们吃了药?别人扑上来,我冲着你面子也不好意思拒啊,多打击人家女性自魅力?也不利于世界和平对不对?你还别冤枉我,至少江可可和秦四月和我都是非常纯洁的友情。” 林子君呵呵:“是谁第一次见了可可就死皮赖脸地说她是你的梦中情人?人家亲口告诉你她已婚,你竟然说你不在意?你脸皮都比城墙转弯角还厚呢。我告诉你,别把你的种马情结用在唐方身上,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抓住,你有没有一点资深炮-友的职业道德?说好就此一次互不相干,你没得逞就心怀不甘?想玩儿一次大的?” 方佑生捂住唐果的耳朵:“林子君你还真什么都敢说啊,这还有未成年人幼儿需要保护纯洁的心灵呢。”他对唐果笑:“果果,子君阿姨是不是个大炮仗?” 唐果摇头:“不是,子君阿姨是插刀教教主。”他嘻嘻笑:“我是副教主,糖糖说的。” 方佑生失笑:“副教主大人好。” 唐果点点头:“你想试试插刀吗?” “啊?不想,会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我爸爸经常说我插刀一插一个准。”唐果哈哈笑。 林子君才想起来孟里也在:“孟里呢?” 方佑生指指上面:“貌似还有个要回头的边城浪子,在上面打感情牌,估计要用回忆杀。听说是你替她求的桃花运?唐方所托非人啊,对了,你要是选边,是选她前夫还是选我?” 林子君瞪眼:“我选容易!专一纯情八年如一日,还是年下恋师生恋!初吻初恋加初夜!” 方佑生禁不住笑得哈哈哈:“林子君?我还真没想到这你都信。你在我心目中闪闪发光了,我给你镀一层金身啊。” 林子君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你管我信不信?反正比你靠谱,至少比你年轻比你好看!一样要出轨,还不如找个年轻颜高的。” 方佑生是什么人,立刻抓住蛛丝:“前夫有过不良记录?你怎么不介绍我替唐方打离婚官司?我最擅长让男人净身出户!”他特地强调了净身二字。 林子君咬了舌头:“不许把法庭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去死!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不肯走!” 话音刚落,门铃叮咚响。唐果霍地爬起来,冲出去开了门喊:“被爸爸骗的叔叔来了!” 容易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那男子背了个古色古香的药箱。 容易拧了拧唐果的小脸:“被骗的叔叔来要个说法,好不好?” 唐果笑:“说法是什么?我们家只有沙发。” 林子君笑着瞟了方佑生一眼:“巧了,说曹操曹操到。我刚刚还在唠叨你怎么不来呢。” 容易取下太阳眼镜,笑眯眯:“有点事耽搁了。林小姐,唐方在吗?我给她请了个推拿师傅,我们拍武打戏,一直都是请的周师傅。活儿特好,推一推就好多了。” 林子君笑意更浓了:“在啊,多谢多谢,你真是体贴又周到!来来来,这边坐。唐方在楼上有点事,一会儿就下来。” 方佑生脸上的创可贴早已经取掉了,两个昨夜刚打过一场架的男人,在妇孺面前还是维持着绅士风度,互相点头算打了个招呼。方佑生心里有数估计林子君是冯大年惹来的,这个很讨厌的美少年肯定和白晶脱不了关系。 *** 下午的阳光从西面的八角窗透进来,照得二楼半边屋子透亮。孟里凝神看着钢琴上的照片,有三幅都是三口之家的往日合影。昨夜心慌意乱也没发现,此刻在钢琴前忍不住仔细看了又看。唐方嫌自己笑起来眼睛弯得厉害不好看,总是努力绷着下巴做不露齿的微笑状,孟里喜欢逗她,每次都要捏捏她的下巴让她放松,但是每次拍出来眼睛还是弯弯,下巴紧张,看起来更滑稽了。唐果在照片里总是汽车模型不离手地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孟里自己总是下巴略抬高,嘴角微微翘着,有点习惯性耍帅的味道,细细看,眼角还是生了不少细纹。 三张照片,一张在青海湖,一张在澳门,一张在巴厘岛。自从多了唐果,孟里一共就陪唐方和唐果出去过三次。最后两年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更谈不上出游。 唐方看着他发怔的模样,也有点感触,给他泡碧螺春:“喝茶。” “果果在学钢琴?”孟里注意到钢琴下的杂志篮里放着巴斯蒂安的教材。 “嗯,才开始学,他倒蛮喜欢的。”唐方笑:“子君介绍了一个钢琴老师给我,汾阳路音乐学院的老师,一周上一次课。周五下午他幼儿园放得早,少年宫上完乐高课刚好去弹琴,还很方便。” “学费多少?他还上乐高课?” “钢琴课友情价两百一堂课,乐高课上了一年多了,他喜欢。”唐方把茶杯递给他。 “果果这些兴趣班什么的,你告诉我个大概费用,我来吧。”孟里这才发现四年来他都从来不知道唐果都学了些什么。 唐方有些诧异:“不用了,你每年给的赡养费也不是小数目,够的。我现在也算慢慢稳定下来了。”她和孟里在一起很多年,有过坏的,当然也有过好的。她做不到翻脸无情。孟里虽然能挣钱,但是花钱也如流水。他父亲当年的病消耗得厉害。剩下一个难弄的寡母,一个不知生活愁滋味的妹妹,还有每个月只能从亲生父亲那里领到一千五生活费的外甥女。想想至少还有四十年责任要担,唐方也替他觉得辛苦。 孟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之前,你把附属卡寄还给我了,这是我那张白金卡,密码是你生日,你拿着用。附属卡我直接停掉了。”他顿了顿,有点尴尬,还是多说了一句:“早就都停掉了。” 唐方不肯收,谁要前夫的信用卡!经济纠葛就带来感情纠葛了。 孟里却坚持:“果果这四年,我一点责任都没尽到,你要是愿意原谅我,就收下。” 唐方一再推辞,想到自己那时候忽然收到孟里别的附属卡消费账单,引发的种种,不由得苦笑。可谓时过境迁,峰回路转。 孟里无奈收回卡,提出把那套小房子零碎事交还给孟园的事。唐方倒是有些意外,孟园是那种只能麻烦你不能麻烦她自己的人,心里有数地拿出了上个月的单据交给孟里:“正好我还没寄出去,你给她也好。” “这一年辛苦你了,这是孟园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孟里递过去一个信封。 唐方一愣,也没推拒,接过来放进抽屉里,笑了笑:“这是你的心意吧,孟园可不是有这个心的人。” 从嫁给孟里开始,唐方头几年从不落下孟园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从没收到过孟园的回礼。孟园女儿的内裤破了洞,唐方替小姑娘里里外外都买了好几套,年年替小姑娘置备新大衣羊绒衫。结果孟园还对孟里抱怨:唐方什么意思,就显摆她会做人?拿着我哥的钱让我女儿嫌弃我这个妈做得不好?气得唐方一个倒仰。被林子君劈头盖脑骂了一顿后,唐方也认识到:一个恋兄情结十分严重的妹妹,永远不会原谅抢走她心爱的哥哥的那个女人,索性也就省心又省钱了。 ————继续防盗—— 我忘记下面的内容有没有放过了。大概理了一下。哈哈 “这些年,唐方,对不起。”孟里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倒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我家里人不好相处,我爸挑剔,我妈比较作,孟园又一直敌视你,委屈你了。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丈夫。唐方,真对不起。” 唐方没抬眼,鼻子有点酸,她拿起茶壶给孟里续茶:“都过去了。谢谢你肯这么说。我也有责任,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你会这么说也难得,以前每次吵架,我都说不过你,你总是对的。”孟里微笑。 唐方心里想着,可不都是我对了?嘴里却笑着说:“谁让我习惯了呢,其实真不是什么事都要分个对错。我情商低,智商也不高,脾气也暴躁,自己也把事情越搞越糟糕。”她是真心反省过自己,的确没有经验,有了唐果以后,她太忽略孟里了。 孟里觉得唐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出了神。 这一年里,孟里放下手中的工作,参加了两次长途跨国自驾穿越。他经常无法自拔地回忆起他和唐方的点点滴滴。一望无尽的沙漠中笔直的柏油路会让他想起唐方,陡峭险峻的盘山公路他也会想起唐方,漫天星光下的帐篷里,他还是会想起唐方。 遥远的距离似乎淡化了那些导致他们婚姻最终破裂的原因,流逝的日夜却强化了那些温柔美好的过往。 唐方喜欢孩子,他也喜欢。 可是唐方怀孕了,没有医院敢收她给建大卡。他们爱情的结晶导致唐方身体里的产生的某种剧变,大串大串的专业词组,他理解不了。但知道这个变化很快会导致唐方流产。唐方也的确流产了。 他说没关系,没有孩子更好,他不喜欢有人占有唐方的时间。 唐方却还想试一试,第二次怀孕后托关系进了国际妇婴,大量使用激素。她三个月增重了二十公斤。四个半月的时候依然流产了。医生苦口婆心地劝他们放弃,并且毫不留情地指责孟里:传宗接代重要还是妻子的生命更重要?男人不要那么自私。孟里只能点头称是。 不久后唐方的妈妈就把唐果送过来,他知道丈母娘是一片好意,想让唐方振作起来。唐方的确精神一振,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再是唐方,而是果果姐姐。她所有的时间总在围着果果转,偶尔单独和他出门总是不安心,谈论的都是果果的吃、睡、各种行动。果果一岁半诊断出哮喘,她整夜整夜不睡,抱着果果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回客厅,拍着他的背,哼着歌。他没法不嫉妒。 从那以后,他们似乎没有一个夜里能安然入睡。果果的小床就在他们大床边上,唐方夜里总是轻轻拍着果果,给他讲故事,夜里时不时醒来给他盖被子。他每次想做些什么,唐方十次才答应一次。在客房里她不肯,怕关着门听不见果果的声音,在客厅里总是像做贼一样,她心不在焉地履行着做妻子的义务,而他总是兴致勃勃开始,无精打采结束。 他知道唐方辛苦,带孩子很累。但他也很累。唐方似乎再也没有时间接听他的电话,听他说那些烦人的工作关系,以前她总是兴致勃勃,帮他分析,替他拿主意。甚至他得意的工作成果,唐方也变得只是应付着看两眼就看果果去了,以前她会仔细看细节,提意见。她的意见,从来没错过。 他提过好几次要把唐果还给丈母娘,唐方却已经像个老母鸡一样舍不得和唐果分开。唐果回去过三次,待不足七十二小时就被丈母娘送了回来。丈母娘一脸不耐烦:“嫌我家阿姨的菜难吃!嫌睡觉没人给他讲故事!连我玄关放的鞋子都要嫌弃没朝着一头!我儿子被你养成了我爷爷!伺候不起,你弄出来的你负责!” 唐方和唐果就像母子俩一样含泪紧紧相拥。他知道,唐果弥补了唐方内心很深的一个缺憾,可他呢? 当他提出要去s市发展的时候,唐方没有反对,只是笑着意味深长地说,要是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早些说,我好早点止损。 他知道唐方一贯毒舌,可是他听着心里特别难受。 那些叫着他孟老师,孟大师的女孩子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抢着要和他搭话。后来,他的副驾开始坐其他人,有男有女,不同的女孩子抢着当他的副驾。慢慢的,他和她们谈得来,很开心,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约定好只是一起玩玩。再慢慢的,有几个女孩子那么喜欢他,他从她们眼里看到以前唐方有过的那种仰慕、热情、探索。她们个个说只是想和他一起玩,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婚姻,单纯玩而已。而他,又是对每个女孩都狠不下心的男人。时日一长,她们有的送他衬衫,有的送他外套,有的送他车上的装饰品。偶尔也会感叹:孟老师,你的妻子也太不关心你了啦,也不帮你买衣服。说得也不错,他的上下里外,一直是唐方打理的。他又怎么可能让女孩子倒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送了几张附属卡。 他总以为,唐方永远都不会知道。起码别人眼里,他们还是恩爱的幸福的夫妻。 以往周围同样热闹的车友,美丽的姑娘,带劲的音乐,类似的场景,他只会偶尔想起唐方,想着别让她知道自己在外面玩,其实也瞒不了,但他就是想能瞒多久是多久。而这次出门,这种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思念,逆流成河,不可阻挡,似乎回到刚认识唐方时,却不再是甜腻的,而是辛酸的,是不想甩也甩不掉的藕丝,盘旋着包裹着他的心。他不得不徒劳无功地承认:在唐方那么干净利落毫不留恋地离开以后,他又重新爱上了唐方。 每次回想起唐方提出离婚时微肿的眼泡,他的心尖尖疼得要命,恨不得倒带回去重新开始。只在失去那两个孩子时哭过的唐方,第三次哭泣是因为他。 每次回想起唐方那一刻唇角的嘲笑,是嘲笑他,也是嘲笑她自己吧。他的眼睛就涩得发疼。他在沙漠里拼命加速,急转,飞跃,直到整辆车越过一个刀锋沙漠,倒栽葱在沙子里。队友们将他拖出来的时候。 他喃喃道:“我要回去——唐方你等着——” 林子君骂得没错,自己,真是又渣又贱。 “唐方。”孟里轻轻地唤她。 唐方正低头看着林子君发来的照片,容易还穿着昨天的衬衫,正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不怪她认不出来,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啊。 “快下来,小情人儿给你带了推拿师上门!男友力满满!”林子君发来微信呼唤她。听到孟里喊自己,唐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孟里忍不住问她。 唐方茫然地抬起头,心里正郁闷,她多少年没有走过桃花运,却一天里被眼前三棵烂桃树砸得乌云罩顶。 “我们第一次见面,星巴克那次。记得吗?”孟里柔声问她。 唐方垂下眼睑淡然道:“那里好几年前早改成万宝龙了,星巴克搬去了地下一层,前些年你还让我去那里给你几支笔刻过字。” 孟里一怔,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唐方抬起头:“下面来了客人,我先下去。你自便。” 孟里看着唐方慢慢地出去,心里开始不确定起来,自己要是提出复婚,唐方是否会答应。 想起第一次见唐方的那天是三月春光里,她从外面提着一盒蛋挞走进星巴克,步伐轻巧,笑眯眯,眉毛特别黑,眉尾上扬,瞳孔也特别黑,眼白是蓝色的,还有两颗小虎牙。身后跟着一个她的学长,那个男孩子孟里倒记得,高高瘦瘦像根竹竿,瘦竹竿的眼睛黏在这个并不算特别漂亮的小姑娘身上。 她就这么轻快地走到马丽娜跟前:“吃不吃蛋挞?”马丽娜和她在一个文艺论坛上认识的,神交了一年见了几次面,就成了好朋友。孟里是马丽娜的房东,正和她处于我猜你猜大家猜的暧昧期,听马丽娜提到过几次唐方的名字:“她自我介绍特别好玩,她说我叫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人也超级有趣,你一定要认识一下。” 在孟里的范畴里,任何人只分为两种人:有趣的、无趣的。他对一切有趣的人和事充满兴趣。 唐方放下蛋挞,步履轻快地走到柜台前,大大方方地开口:“你好,麻烦给我一杯温水,谢谢。” 孟里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星巴克还有唐方这种什么也不买只要水的客人,而且那么自然而然。这姑娘怎么这么好玩? 他当夜就跟马丽娜说:“我要追求唐方了。” 马丽娜似笑非笑地说:“呦!幸好没和你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一试就试出来了。” 孟里一贯大方,也的确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感谢马丽娜的介绍,他把马丽娜租的那套淮海路人民坊小房子比市价便宜了十万卖给了马丽娜。后来每次经过人民坊,他总是笑眯眯地对唐方炫耀:“知道吗?为了追你,我用一套房子做了介绍费。”时至今日,那套当年四十万的小房子市值四百万了。 可他却失去了唐方。 唐方慢慢踱下楼,她太熟悉孟里了,很明白孟里想说什么,但她不想听。没有谁会原地等着谁。这么多年的相处,她的确因为果果疏忽了他,冷落了他,但比她大十岁的孟里,却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就跑去别人那里要糖吃。他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他的疲惫他的困惑他的希望,他只是直接跑开,远离她。其实最终吸引他的,是他新感兴趣的事情和新鲜有趣的女人。 唐方从来就不是回顾以往沉迷过去的人。命运之不可捉摸,非人力可以推测。她曾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已经一眼到底,帮太后照顾果果,在家里等着孟里外面忙好了回家,所以努力维系着和孟家之间脆弱的关系。然而因缘巧合,她最终还是被命运逼迫着做出了抉择,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没道理又退回去。 ——看到这里的你,小麦要说一声:谢谢你。—— 第五十章 唐方慢慢踱下楼,她太熟悉孟里了,很明白孟里想说什么,但她不想听。没有谁会原地等着谁。十年的相处,她的确因为果果疏忽了他,冷落了他,但比她大十岁的孟里,却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就跑去别人那里要糖吃。他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他的疲惫他的困惑他的希望,他只是直接跑开,远离她。最终外面寻求他新感兴趣的事情和新鲜有趣的女人。 唐方从来就不是回顾以往沉迷过去的人。命运之不可捉摸,非人力可以推测。她曾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已经一眼到底,在家里等着孟里外面忙好了回家,所以努力维系着和孟家之间脆弱的关系。然而因缘巧合,她最终还是被命运逼迫着做出了抉择,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没道理又退回去。 走进客厅里,唐方努力让自己维持一种“其实我和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的表情。容易抬眼看看她,淡淡地:“周师傅是手艺最好的了,推一下看看吧。” 唐方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把那张龙猫即时贴上的手机号码、微信微博信息输入自己的手机里,不由得讪笑着,刚想开口,容易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杂志:“不用谢,不用对不起。” 两句话被憋住,唐方虽然言词上一直反应快,也不禁憋红了脸。 方佑生早已陪果果搭好乐高,还拍了两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一张是果果捧着作品,一张是作品放在餐桌上。见状便顺势起身告辞。让唐方好好休息。 林子君送他出门。 出了方堂,方佑生笑:“媒婆,送我一下吧?” “你没开车?” “昨晚吃了个追尾,不然也不至于被人趁火打劫。今天老冯开的vespa载我来的,害得一路上都被看成男同志了。” 林子君翻个白眼:“我没拿包,没带钥匙,你自己打车回去吧,少在朋友圈炫耀,什么新生活新开始?谁给你肖像使用权了?谁要和你开始新生活?我家果果可没这空啊。” 方佑生摸了摸鼻子:“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没有诚信度?” “呵呵,是的,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拜了您。”林子君就为了再警告他几句才送他的,这当口她还得回去解决孟里这个大麻烦。比起孟里,方佑生还真算不上威胁。脚趾头也看得出唐方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方佑生笑笑,在弄堂口,他取出一张龙猫即时贴,看了看,拍了照,随手揉成一团,扔进马路上的垃圾桶里,又站在那里抽了根烟,给助理发微信。 *** 林子君转身回到方堂,果果已经不在一楼。唐方侧卧在沙发上,周师傅正在给她推拿,一股子药油味道散开来,容易坐在地毯上,正对着唐方的脸。美少年的侧脸也完美无瑕,唐方却难消受美人恩,一脸的尴尬,下巴习惯性绷紧了,眉头因为推拿也皱着。 容易旁若无人地去揉她的眉心,唐方吓得一侧头,没躲开,脸腾的红了起来。 “别皱眉,会出纹路。”容易笑得跟狐狸似的。周师傅不知道是职业操守特别好还是见多不怪,只垂眸盯着唐方红肿的脚踝,目不斜视。 林子君索性也不吭声,悄悄地穿过厨房,拿了自己的包走人。听见容易低笑着说:“唐方,你不许脸红,你脸一红我会忍不住——”那声音缠绵悱恻,婉转地低了下去。唐方压低着声音恶狠狠地让他闭嘴。林子君一个哆嗦,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年下恋这么恶心,给她恐怕她也消化不良。 *** 孟里正在看这一年里唐方给唐果拍的照片。唐方的习惯很奇特,无论是单反还是手机,她总喜欢拍了后选一些照片冲印成纸质的。孟里一直觉得这样不环保又麻烦,此刻却觉得唐方做得对极了。是的,他错过了太多了。照片上似乎从来没有他的出现。唐方或搂或抱,或牵着唐果的手,笑得阳光灿烂,丝毫没有介意自己的下巴。 “果果,你说我搬回来和你们一起住好不好?”孟里准备曲线救国。 唐果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可是你和我姐已经离婚了啊。” “离婚了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还是很爱你姐姐,也保证会陪着你,绝对不和你抢你姐。你看我现在没地方住,多可怜。我睡楼下沙发行不行?”孟里心有点虚,和唐果抢唐方?唐果总是小手往他脸上一盖直推开他:“阿里你走开,糖糖是我的!” 唐果认真地看了看他,摇头:“不行,你太不靠谱了。” 孟里瞠目结舌。 唐果指着相册说:“你看,每次你都答应来和我们一起玩,可是每次你都打电话说不来。糖糖说这就叫不靠谱、掉链子。” 孟里柔声解释:“是因为我工作太忙了啊,很多时候我也想来参加的,可是没有时间。” 唐果笑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他探过身子悄悄地说:“子君妹妹说:时间和女人的大胸脯一样,挤一挤就有了。所以还是你不靠谱哦。”说完他拼命将一双小手臂往身前挤,低头看看叹了口气:“我是男子汉,所以挤不出来。” 孟里没想到四岁的唐果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几乎要哑口无言。半天才不甘心地说:“我从现在开始一直有时间,我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对不对?你和糖糖说说我的好?” 唐果将相册合起来,大眼睛眨巴了几下,依旧摇摇头:“还是不行,你让糖糖哭了。有时候糖糖会一个人躲在厕所哭。她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在门外头听得可清楚了。子君妹妹说过,让女孩子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不能要。” 孟里呆住了,唐方,会总是哭?怎么可能。那种心被揪住了拧的感觉,太刺痛。 *** 说来好笑,唐方发现丈夫孟里外面有花头,是因为莫名其妙收到一个快递。 快递里是信用卡上个月的明细账单。孟里的附属卡,却不是她手里的那张,也不是她的名字。金额不大,一个月刷了两万多。其中有两天是在香港海港城的消费。 唐方看看钢琴上的台历,那是个周末。她记得唐果幼儿园有个小朋友举办生日会,孟里说要出差,没去参加。 唐方反复看了几遍账单后,打开电脑,输入密码,打印了孟里前三个月的手机通话记录,通话次数最多的号码,大部分通话时间在晚上十一点以后。这几年,孟里在s市的业务繁忙,那边也干脆买了套房子,周末或假期唐方也会把唐果托给子君,去那边替孟里把冰箱填满,三明治、披萨、蛋糕、馄饨、饺子,她做好了冷冻的冷冻,保鲜的保鲜。她心疼孟里跑来跑去疲惫不堪。 看完手机通话记录,唐方放下手里的保温桶,给医院里的公婆打电话,说临时有事今天不去探视了。 她给孟里打了电话。 孟里出差在外,第二天夜里很晚才回来。唐方将通话记录和信用卡账单推到他面前:“不早和你说过吗?你要是喜欢上别人,直接告诉我就好。咱们好聚好散。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我自己的时间。” 孟里一看信用卡账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只喃喃说:“你查我手机做什么?” 唐方递上离婚协议书:“赡养费的金额我大概拟了一下,通货膨胀按百分之七算的,你要觉得给不了,就写个你觉得可以的数字。车子一人一辆,s市房子给你,这边的归我。你稍微吃亏些,过错方,既然享了齐人之福,也总归得付出点代价吧。”她眼睛落在协议上,嘴角微微带着嘲弄的笑容。是的,唐方眼里容不下沙子,谁都知道。刚结婚头两年,孟里的副驾都不允许其他女人坐。 愿赌服输,雷厉风行,干净利落,也要将自己的尊严维持住。 “我没有——我只是——”孟里瞄了一眼协议书上的数字,越发羞惭。他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当然了解唐方。可是,总存着一份侥幸,也和对方说得很清楚,钱可以花,但是他只能给到那么多,妻子,只能是唐方。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分开,唐方,你不一样,你是我爱的人,我对你不好吗?我对你家里人不好吗?我——”孟里有些羞恼:“比起外面那些男人,我已经算好的了!”。 唐方嘴角笑意更浓,眼前四十岁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贪婪又无赖,什么时候夫妻关系变成这样,她竟然忽略了。 “是,你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你只是一个馆子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你只是觉得性和爱可以分离。你只是忍不住好奇其他女人是不是也都会倒在你的魅力之下。”唐方扬了扬刀锋般的浓眉:“只是,孟里,不好意思,我嫌你脏了。” 孟里狼狈不堪,沉默许久还是落笔签了字,又问:“我爸还在医院里,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们?” 唐方收起协议书:“行,等你爸走了,再去领证都行。”彼时孟老爷子癌症晚期,已经不能自理。孟里总在外省市跑,唐方每周去医院探望两次,她和公婆关系并不好,但也从来不会拒绝这些事,她是为了孟里尽心。 恨吗?唐方也问过自己,她和孟里好的日子似乎比不好的要多得多。否定他,也是否定自己。结婚前她妈妈曾经担心过:“孟里太好看了,有点花,你弄得住他吗?” 当时唐方就潇洒地说:“不好看的也未必就不花,再说,既然他现在爱我,我也爱他,就好好过,哪一天他不爱我了,直接说清楚就是。我也好去寻找的第二春嘛。拖泥带水的最要不得了。”谁想到八年抗战后一语成谶。 谁想到也不过才几年。唐妈妈一语成谶。 三个月后孟老爷子离世,跟着两人就离婚。散伙后孟里倒每个周末回来,说是看望果果,平时也经常跑来帮着唐方捯饬装修装饰。唐方也习惯了他这种分手还是朋友的方式,毕竟两人还算好聚好散。孟里赡养费给的爽快,比起孟园每个月还要打电话给前夫催一千五百块,也许孟里还真比这世上大多数男人强得多。至少唐方日子久了,还真就恨不起来了。 ——凑字数重复内容—— 走进客厅里,唐方努力让自己维持一种“其实我和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的表情。容易抬眼看看她,淡淡地:“周师傅是手艺最好的了,推一下看看吧。” 唐方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把那张龙猫即时贴上的手机号码、微信微博信息输入自己的手机里,不由得讪笑着,刚想开口,容易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杂志:“不用谢,不用对不起。” 两句话被憋住,唐方虽然言词上一直反应快,也不禁憋红了脸。 方佑生早已陪果果搭好乐高,还拍了两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一张是果果捧着作品,一张是作品放在餐桌上。见状便顺势起身告辞。让唐方好好休息。 林子君送他出门。 出了方堂,方佑生笑:“媒婆,送我一下吧?” “你没开车?” “昨晚吃了个追尾,不然也不至于被人趁火打劫。今天老冯开的vespa载我来的,害得一路上都被看成男同志了。” 林子君翻个白眼:“我没拿包,没带钥匙,你自己打车回去吧,少在朋友圈炫耀,什么新生活新开始?谁给你肖像使用权了?谁要和你开始新生活?我家果果可没这空啊。” 方佑生摸了摸鼻子:“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没有诚信度?” “呵呵,是的,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拜了您。”林子君就为了再警告他几句才送他的,这当口她还得回去解决孟里这个大麻烦。比起孟里,方佑生还真算不上威胁。脚趾头也看得出唐方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方佑生笑笑,在弄堂口,他取出一张龙猫即时贴,看了看,拍了照,随手揉成一团,扔进马路上的垃圾桶里,又站在那里抽了根烟,给助理发微信。 *** 林子君转身回到方堂,果果已经不在一楼。唐方侧卧在沙发上,周师傅正在给她推拿,一股子药油味道散开来,容易坐在地毯上,正对着唐方的脸。美少年的侧脸也完美无瑕,唐方却难消受美人恩,一脸的尴尬,下巴习惯性绷紧了,眉头因为推拿也皱着。 容易旁若无人地去揉她的眉心,唐方吓得一侧头,没躲开,脸腾的红了起来。 “别皱眉,会出纹路。”容易笑得跟狐狸似的。周师傅不知道是职业操守特别好还是见多不怪,只垂眸盯着唐方红肿的脚踝,目不斜视。 林子君索性也不吭声,悄悄地穿过厨房,拿了自己的包走人。听见容易低笑着说:“唐方,你不许脸红,你脸一红我会忍不住——”那声音缠绵悱恻,婉转地低了下去。唐方压低着声音恶狠狠地让他闭嘴。林子君一个哆嗦,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年下恋这么恶心,给她恐怕她也消化不良。 *** 孟里正在看这一年里唐方给唐果拍的照片。唐方的习惯很奇特,无论是单反还是手机,她总喜欢拍了后选一些照片冲印成纸质的。孟里一直觉得这样不环保又麻烦,此刻却觉得唐方做得对极了。是的,他错过了太多了。照片上似乎从来没有他的出现。唐方或搂或抱,或牵着唐果的手,笑得阳光灿烂,丝毫没有介意自己的下巴。 “果果,你说我搬回来和你们一起住好不好?”孟里准备曲线救国。 唐果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可是你和我姐已经离婚了啊。” “离婚了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还是很爱你姐姐,也保证会陪着你,绝对不和你抢你姐。你看我现在没地方住,多可怜。我睡楼下沙发行不行?”孟里心有点虚,和唐果抢唐方?唐果总是小手往他脸上一盖直推开他:“阿里你走开,糖糖是我的!” 唐果认真地看了看他,摇头:“不行,你太不靠谱了。” 孟里瞠目结舌。 唐果指着相册说:“你看,每次你都答应来和我们一起玩,可是每次你都打电话说不来。糖糖说这就叫不靠谱、掉链子。” 孟里柔声解释:“是因为我工作太忙了啊,很多时候我也想来参加的,可是没有时间。” 唐果笑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他探过身子悄悄地说:“子君妹妹说:时间和女人的大胸脯一样,挤一挤就有了。所以还是你不靠谱哦。”说完他拼命将一双小手臂往身前挤,低头看看叹了口气:“我是男子汉,所以挤不出来。” 孟里没想到四岁的唐果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几乎要哑口无言。半天才不甘心地说:“我从现在开始一直有时间,我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对不对?你和糖糖说说我的好?” 唐果将相册合起来,大眼睛眨巴了几下,依旧摇摇头:“还是不行,你让糖糖哭了。有时候糖糖会一个人躲在厕所哭。她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在门外头听得可清楚了。子君妹妹说过,让女孩子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不能要。” 孟里呆住了,唐方,会总是哭?怎么可能。那种心被揪住了拧的感觉,太刺痛。 说来好笑,唐方发现丈夫孟里外面有花头,是因为莫名其妙收到一个快递。 快递里是信用卡上个月的明细账单。孟里的附属卡,却不是她手里的那张,也不是她的名字。金额不大,一个月刷了两万多。其中有两天是在香港海港城的消费。 唐方看看钢琴上的台历,那是个周末。她记得唐果幼儿园有个小朋友举办生日会,孟里说要出差,没去参加。 唐方反复看了几遍账单后,打开电脑,输入密码,打印了孟里前三个月的手机通话记录,通话次数最多的号码,大部分通话时间在晚上十一点以后。这几年,孟里在s市的业务繁忙,那边也干脆买了套房子,周末或假期唐方也会把唐果托给子君,去那边替孟里把冰箱填满,三明治、披萨、蛋糕、馄饨、饺子,她做好了冷冻的冷冻,保鲜的保鲜。她心疼孟里跑来跑去疲惫不堪。 看完手机通话记录,唐方放下手里的保温桶,给医院里的公婆打电话,说临时有事今天不去探视了。 她给孟里打了电话。 孟里出差在外,第二天夜里很晚才回来。唐方将通话记录和信用卡账单推到他面前:“不早和你说过吗?你要是喜欢上别人,直接告诉我就好。咱们好聚好散。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我自己的时间。” 孟里一看信用卡账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只喃喃说:“你查我手机做什么?” 唐方递上离婚协议书:“赡养费的金额我大概拟了一下,通货膨胀按百分之七算的,你要觉得给不了,就写个你觉得可以的数字。车子一人一辆,s市房子给你,这边的归我。你稍微吃亏些,过错方,既然享了齐人之福,也总归得付出点代价吧。”她眼睛落在协议上,嘴角微微带着嘲弄的笑容。是的,唐方眼里容不下沙子,谁都知道。刚结婚头两年,孟里的副驾都不允许其他女人坐。 第五十一章 ——无头无尾的穿越*防盗文,勿买,买了勿看。看了别评—— 回汴梁的路上很平静。段明霞十分好相处,一路和我相谈甚欢。 我们说得最多的,竟然是高淳。 我贪婪地想知道高淳在大理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段明霞总是面带微笑,充满了缅怀和仰慕。我不厌其烦地问,她不厌其烦地答。几天里,我们就像爱豆结婚了后共同伤心的两个小粉丝,互相安慰互相取暖。 那是一个我没有看到过的,更加活生生的高淳。 我听她细细讲述高淳如何宣旨,如何上马带着人冲去高府,如何搜出官印、账簿,如何升堂,如何发公告,如何去寨村平息民乱,如何强行关闭坑埋了许多矿工的黑矿山,如何五次擒拿住被高氏怂恿的苗族首领,五次又笑着放回去。如何参加他们的泼水节,月下踏歌的时候多少苗族姑娘要献身给他。我微微笑,心神往之。 “那夜,整座山桃花盛放,四处飘香,月下踏歌,情歌对唱。可是你家太尉最终却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掏出一块黑不溜秋的小石头,吹奏出一曲那么哀伤的音乐。”段明霞喟叹了一声:“可明霞当时真是惊若天人,我长那么大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不知道怎地,又会为他心伤心碎,总觉得他身上有说不出的沉重,说不出的无奈。哪怕他对着我笑,我也知道他其实并不高兴。” “他说到过家里有个弟弟,很是调皮,喜欢乱写乱画一气。”段明霞笑起来:“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太尉有了点人气儿,像个真的人了,而不是远远的像个神仙似的。” ” 这个我完全赞同,其实高淳身上带着的是我送给他的埙。他吹的曲子嘛,真难为情,是我自己偷的久石让的《千与千寻》的主题曲《那个夏天》。只是,千寻最终找回了父母,我却找不回二哥。 月光下我朝郡主举杯:“郡主有眼光!我二哥真是好看极了。” 段明霞一饮而尽:“不然,二郎你五官迤逦,美貌上更胜太尉。但是,我等女子,却只会欣赏你,而会对太尉动心。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当然懂,冰山美男嘛,比起我这样嬉皮笑脸的美男子,自然吸引力倍增,飞蛾扑火不就是美在扑上去的悲剧感? 我点头:“自然懂的,郡主风光霁月,二郎我也甚是仰慕,当却万万不会动心。这道理郡主可懂呢?” 段明霞一怔:“还请二郎赐教。” 我换了个舒服姿势躺着:“要知道,天下男人,都喜欢被依赖,被需要。若美女们都像郡主这般上得了马,扛得起枪,打得了熊,又精于谋划策略。还需要男人做甚?不知郡主可会撒娇卖痴?” 段明霞沉思片刻,稍微侧过脸,垂下眼睑,又飞给我一个媚眼:“可是如此?” 我差点没吐出来,禁不住大笑:“若是杀人郡主可用此招。” 段明霞也笑起来:“我看父王的几位侧妃时常如此看父王,倒也能得一些绫罗绸缎珠宝金银。” 我肃了肃面容,微微蹙眉,双眼含泪而不落:“太尉,那赵宋对我们大理素来不善,苛捐杂税,毁我寨村,强开山矿,害死乡民数以千计,大理好不容易离了高氏的苛政,若再要陷入赵宋之手,大理段氏恐怕万死不辞其咎,我父王也无面目见历任列祖列宗。请教太尉,明霞谁也能上战场,但到底只是段氏一女子而已,此番入京,该如何自处?还望太尉念在旧日有缘不吝赐教。” 段明霞呆呆看着我,半晌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明霞一贯自以为是,却原来——” 我斟满一杯,朝她展开灿然一笑:“郡主,上兵伐谋,所用策略,可不能像郡主这样把自己的意图都摊开了。再说,二哥他要是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当年伐北辽,战南疆,处处都是机会,何必等郭家倒了才动手?“ 段明霞大喜:“有二郎在侧,明霞必然不会叫父王失望。” 我心底微晒,如果赵安喜欢女人,你当然有机会。当务之急,先要让段明霞能为我所用才行。 到了汴梁,自有礼部的郎中带了人将我们一行大理属国的使臣们接入驿馆,收取礼品,登记在册。 我寻了空子,带了重阳溜将出去。 通津门口的孙家罗锦匹帛铺,旗帜鲜明,客来客往,毫无朝代更迭之慌乱。 进去后热情的掌柜迎了上来,我笑吟吟道:“天王盖地虎?” 掌柜的一愣,立刻低声应到:“宝塔镇河妖。衙内里面请。” 我带了重阳大摇大摆进了里屋,里头几十个彪形大汉正要起身询问,看见掌柜的手势,立刻让到一边。我穿过后门,里面依旧楼亭榭阁,风景甚佳。我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暖厅中,五官一团和气,大腹便便的孙大官人正在把金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抬眼一望。 “高衙内!”生意人的热情真是发自肺腑,丝毫没有应付之感。 我笑着行礼:“大官人一向可好?” “不好,很不好。”孙大官人一脸苦相:“衙内你已经断了我的货源整整三个月,怎么会好?” 我哈哈:“高某有事远行,未及相托后文,是我的不是。见谅见谅!” 看了座,上了茶,孙大官人从博古架上搬下一个紫檀盒子来,里头取出一沓票子,双手奉上:“今年上半年衙内的分红在此,共计两万贯钱,还请衙内速速给我下文啊。我虽然等得起,可我浑家天天催促,恨不能把衙内绑在我家了。”孙大官人笑得猥琐:“衙内年初给的几个菜谱方子,也卖了两千贯,按照衙内交待的,不才在临安、苏州各租赁了一间铺子,派了两个掌柜,依旧和衙内四六分成,不知可否合适?” 我挥挥手,让重阳把交子接了过来,看了看。孙家的罗锦匹帛铺虽然看起来卖绫罗绸缎布匹,实则还是个“金融交易所。”每年东京城交易千万桩,都背着铜钱或绢帛来交易,恐怕汴河泊满船也装不下。所以,各个罗锦匹帛铺都兼营硬通货流通的职能。这交子,就是前宋以来一直使用的银票。 我数了数,拿出一半,递给孙大官人:“孙哥哥办事,高某自然放心的。这些钱要托哥哥替兄弟我办些事。” 孙大官人的五官又聚拢到一起,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交子放到自己怀里:“衙内请讲。” 我喝了口茶:“大官人可知道,东京成立的契丹归明人如今都在何处?” 孙大官人的五官快挤作一团了,有些为难地道:“衙内——这活儿可不太好啊。” 我笑:“说罢,你倒是个精明人。” ”衙内,这些归明人,早在前宋时就归顺中原,安置在东京城中,一度还有人选拔进了禁军。力气之大,可拉三石强弓,以一当十。后来因为郭家登基时冥顽不化,几近灭族。如今还在东京城里的,不足五十壮汉而已。要是衙内要收为己用,这点钱恐怕还不够使一年半载的。”孙大官人果然有钱能使他推磨。 ”无妨。能使唤多久不要紧。估摸着我也就要用个半年。多下来的钱都是哥哥您的辛苦钱了。”我微笑:“新的话本子和画儿,我搁在金水门外沿河第七颗柳树下头。大官人今晚去挖,明日就能开印了。” 孙大官人忙不迭地点头:“衙内放心,放心,这些契丹人,如今混相扑地,玩蹴鞠的,孙某都一一给衙内招揽过来,养在我这里,尽管放心。那话本子才是要紧的物事。这次不知道衙内画了几幅画儿?” ”不多也不少,一十二幅。”我起身告辞:“待人招满了,还请派个伙计送一份镂空刷印店缠枝花边到金水门到那人手里。我自会安排妥当。” ”是是是,明白明白。衙内请。”孙大官人递上一个小包袱:“这是上次的印本,还请衙内回头指点一二。” 孙大官人及掌柜将我们送了出来。我带着重阳转头往大相国寺去。 重阳忧心忡忡:“二郎,你又写什么话本子去哄那些内宅妇人娘子们,赚这种钱,莫忘记五年前被太尉打的那顿板子哦。得亏小的和秦安——啊呸呸呸——那个人挡了十来下。要是给太尉知道,可如何是好?” 我阴恻恻地笑:“每回去埋话本子和画儿的可都是你啊。” 重阳顿时闭了嘴,半天后忍不住开口问:“二郎你那些什么《禁欲太尉吃不消》、《腹黑太尉爱上我》的,真的这么多娘子买吗?” 我笑:“可不是,要知道配上高淳的模样的春宫画,五贯钱一册都不算贵,何况,这可不是合适借来借去的话本子。” 重阳忍不住又疑惑:“那二郎你每次那些画上的美人儿都不画五官是何道理?” 我笑得更欢乐了:“傻啊你,当然是留给娘子们画上自己的脸啊!” 穿越者箴言:钱不是万能的,穿越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金秋十月,东京城人满为患,车马接踵,我深深吐出一口气,一个月了,不,两年了,我终于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而不是在宫里在病床上。这些日子,高淳并无任何音讯传来,也许他已经和章二娘子结为秦晋之好,也许已经到了秦州。段明霞的情报系统似乎也故意过滤了所有关于高淳的信息。不要紧,换我守护你吧。 我吃第二碗馄饨的时候,重阳苦苦拽着我的胳膊:“二郎!你这一路已经吃了肉糜饼、菠菜果子、镜面糕、寄炉面,委实不能再吃了!!” 我摸摸肚子,是有些鼓,便将馄饨推给他:“你吃了罢。” 重阳看看自己一样鼓囊囊的肚子,为难了一会:“二郎,还是你吃吧,小的不拦着了。” 我笑着拿回了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前世,二哥什么都会做,馄饨、饺子、包子,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点心。其实州桥夜市上都有的。那时候我问他,他总说自己见多识广,到的地方多,吃过的就能做得出来。刚搬去外院同他住的时候,缠着要他带我去夜市吃小食,很惊讶于这些东西的来历。高淳把出处细细讲解,酒店、食店、面食店、荤素从食店,各家经营都不同。 原来他穿到现代,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我也记得他爱吃什么,他不吃菠菜,爱吃芥辣,不吃鸭肉,爱吃海鲜。尤其是螃蟹。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对我说过古代一个宰相很爱吃螃蟹,导致整个京城螃蟹价格飞涨,涨到要一只螃蟹一两银子一只螃蟹。我不信,一两银子七百人民币,哪里贵到这个程度。 原来他那时说的就是蔡靖蔡相啊。郭煦当时听说了还肉疼呢,还知道吩咐御厨无需备螃蟹。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眼睛里又开始火辣辣的。 忽然,桌边竖起一条腿:“这位小郎,难道是付不起这碗馄饨钱?看看,长得如斯模样,眼泪汪汪的,倒楚楚可怜似个小娘子一般,不如跟了哥哥去,哥哥保管你一辈子要吃多少馄饨都行?” 我把最后一只馄饨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重阳挡在我面前:“放肆!我家郎君不欲和你计较,速速退避!” 一条胳膊撑在桌上,满是绣纹。 难道还真有九纹龙?我倒不信了。抬眼一看,一个汉子生得粗壮,头系花哨的仙桃巾,身穿秋香色暗花锦袍,腰间丁零当啷荷包扇包挂了好几个,一把朴刀斜斜地不伦不类地插在腰带上。整个薛蟠似的人物。正盯着我一脸淫——笑。 我摸摸脸上的那条伤疤,这些日子看来是淡了许多。 “小郎莫忧,这伤疤,哥哥心里爱得很。”那大汉不理会重阳却伸手来摸我的脸。 重阳一抬手,旁边窜出四个小厮打扮的人来和他打作一团。 我一侧脸,扳住那大汉的小手指,忽辣辣反手一折。这等泼皮,也敢欺我。真当高淳这十年白养我了吗。我在高淳、国公夫人面前是个软包子,可在这东京城,秦二郎也是响当当的泼皮中的祖宗无赖中的祖师,勾栏瓦舍哪家没有给我送过份子钱!爷爷我十二岁横行东京城的时候,你这样的敢在我跟前露个脸试试? 啪的一声。那大汉静默了片刻才哇哇叫起来:“娘啊,我的手我的手——” 我冷笑一声:“喊娘没用,喊爷爷也未必有用!”顺手抄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靠上去一个背摔,将他摔在地上,顺手抽出他腰间朴刀,横在他胸上,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其实不用我喊,重阳的身手对付这帮狗娘养的还是足够的,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反正不是我的人。 那几个小厮一见,吓得魂飞魄散,爬了过来喊:“兀那小官人,你长长眼睛!我家郎君是要做国舅爷的人物!你要是敢——” 我一听倒来了兴趣:“哦,你姓蔡?”我只知道蔡相三个儿子都在朝为官,还不知道有这么个泼皮无赖儿子呢。 “不不不——我——我姓林,不不,我姓钱——”那汉子大惊失色,出言都结巴起来。 我呵呵笑:“在这东京城,谁不知道蔡家娘子才是太后亲选的圣人,还有哪家不长眼的,不姓蔡,也敢自称国舅爷?还有你这般的蠢货,连自己姓氏都说不清楚,还有脸和今上结亲戚!瞎了你的狗眼来招惹爷爷我!” 旁边一个皂衣小厮喊道:“我家郎君的亲妹子,服侍太后多年,已经赐了美人,认了礼部钱大人为义父!我家郎君——————”那声音低了下去:“可不也算国舅爷?” 我心中一动。 “你家妹子是林小满?”重阳回过味来,大声喝问。 我脚下的大汉大汗淋漓嚷嚷:“是——不是——现在——是钱满娘——!” 我脚下又加了三分力,他鬼叫起来:“爷爷!好爷爷!是俺瞎了狗眼认不得您这样的人物!啊呀——疼死俺了!好爷爷你松上一松,且待俺喘上气一口——。” 他鬓边的菊花早散了一地的花瓣。我暗叹口气,抬起脚,踹在他腰间没好气地骂:“滚回你家田里去,好生做个有前途的农夫。偏要来这花花世界寻死。得亏遇见的是我,不然九条命也不够你丢的。滚!” 满娘的哥哥,我以前听说过,家中原有几亩良田,发水灾淹了,父母带着他和满娘来东京城里,为着这儿子,将满娘卖给人牙子。通常东京城里使唤的人,都是生约,十年一签,主家不可肆意打杀,十分有人权。但满娘父母为了卖多一贯钱,应是签了死约。到我身边几年,做了大丫鬟,她还把自己每个月的两百文工资匀出一半来托那人牙子带给父母大兄,是个念旧情的孝顺姑娘。是高淳管了我以后,身边人一应不许和外头的家人亲戚联系了。眼下恐怕是又照应到了家人,只不想这做哥哥的这般不争气,竟打起了国舅旗号在这东京里招摇起来,生怕死得慢啊。 要说满娘想要害我,我是不信的。我身边这些人虽然都是神神鬼鬼派来卧底的,大多还是为了郭煦,我不过是他们的跳板而已。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心里也有数。即便是忠心跟着我的,主子没了,难道还不懂得识相保命不成?我不怨任何人。 带着重阳,悠哉地回了礼宾院。段明霞正急得似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明日见驾?”我倒没想到这么快。 郡主想了想:“会不会是你让我换的几份礼物起了作用?” 我坐在玫瑰椅上,缩起腿抱起膝。高淳不在就这个好,老子最大,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应该是——明儿我随你进宫就是。”我吧嗒吧嗒自己的水汪汪桃花眼。 重阳立刻叫了起来:“二郎——使不得啊!” 我翻个白眼给他:“怎么?赵安还想杀我不成?还是赵安他妈要杀我?”再说,我非进宫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还没天真到靠一两万贯钱和几十个契丹大力士就能左右朝堂改变皇帝和太后的想法。 我也想见见赵安。不知道那夜之后,他怎么样了。前几天一个好好的男同志,被老妈逼着要娶老婆,然后眼下又一个好好的男同志,也要被老妈逼着娶老婆。这天下的老妈,为啥偏和我们gay过不去呢?这时代的同志们,为啥又要被一个孝字压得动不了呢? 我也没辙。心里暗戳戳地忽然脑洞了一下:高淳如果和赵安结婚,其实天下不就大定了嘛,两个妈,唉,还是得你死我活啊。 得亏我两世都没爹,这世的便宜爹也跟没有一样。娘也都死得早,不然也可能扯着我的耳朵或者打我个半死。 段明霞十分高兴,一路上,我在她心目中形象日益高大,目前已经成为仅次于高淳的英明神武男性。好吧,明天你将看到一个蠢蛋。 *** 皇城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无论进出多少人,换多少个皇帝,还是那样肃穆沉重或者是无动于衷。 我穿着大理国内侍的服装,在长春殿外接受禁军的检查。段明霞今天进宫,带了两个侍女两个内侍。我将重阳留在驿馆,吩咐如果段明霞派人回来说我有危险,赶紧去找我继母,我那哥哥我是指望不上,爹也不太靠谱,还不如我继母,虽然抽得我多,但对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长春殿上御座高升,殿内已经坐了不少人。御座后面垂着珠帘。我也是服了赵安他妈。虽说前宋好几位太后垂帘听政,但那是因为皇帝年幼之故。如今赵安算来已经十九岁了,做妈的还不肯放权,也是个权力*狂人。 我们四个跟在段明霞身后,行了跪拜大礼。赵安点头,旁边内侍喊:“起——” 自有女史引郡主入座。我们四个依次在她身后排开。我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上方。 第五十二章 今日防盗文是庶能生巧第四章第五章,买到的读者别急,不会再收钱不会多收钱。谢谢。 老时间替换。 第四章 孟府的牛车,悠悠地离了开宝寺。错肩而过了五六个骑者,那一行人里当头的一位跃下马来,问迎客僧:“苏家的人走了没?”迎客僧笑着指指牛车说:“刚走不远。”那人回过头,看着牛车远去,轻哼了一声,自入寺去了。 牛车还没进封丘门,九娘到底这身子还小,架不住半夜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又在七娘虎视眈眈下吃了碗甜甜的杏酪,睡意上涌,抱着那碗歪在案几上。 七娘满肚子不服气,一直瞪着九娘。两人对着眼看,随着牛车晃悠悠的,竟都睡着了。 程氏看看她们,心潮起伏,又有些怅然。她掀开窗帘一角,外间天已大光,沿途花树下已经不少士人庶民铺了席子,罗列杯盘。也有出城的禁中车马去开宝寺祭祀宫人的,锦额珠帘,绣扇双遮。路边各色卖炊饼、枣糕、黄胖(泥偶玩具)、名花异果的更是热闹,比起早间的清冷,截然不同,只有去城外祭扫新坟的百姓才面带哀色。 程氏觉得自己仿似一张一直被拉满的弓,忽然松了弦,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她靠着隐枕闭起眼。 梅姑轻轻摊开两张五色普罗薄被,给程氏和七娘盖上,转头看看九娘睡梦中小脸绯红,肉乎乎的小手还抱着那宝贝疙瘩碗,跟只护食的小狗似的,不由得暗叹一声,取出一张茧绸薄被,轻轻搭在伏案昏睡的九娘身上。 不多时,牛车转入清净的翰林巷,片刻后在孟府正门的车马处停了下来。角门大开着,府里的粗使婆子们赶紧将肩與抬上前。 孟府粉墙黛瓦,并不张扬。 黑漆的四扇大门紧闭,青绿的蝴蝶兽面门环安落,两侧的春帖子还贴着立春的诗句,只有那八级如意大理石踏跺才显示出高门大户的气派。 这栋老宅历代经营,占地二十余亩,出自名家手笔,亭堂池台应有俱全。 肩與抬着三房的娘子们,绕过斗柏楠木的大照壁,沿着抄手游廊直往东南面三房住着的木樨院去。 行了两刻钟,九娘远远儿地就看见身穿月白滚紫边长褙子的阮氏带着四娘四娘,等候在木樨院门口,却看不见林氏,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草包姨娘哦!该做的一样也不会做。 阮氏带着笑将程氏扶下来:“娘子可回来了,老夫人那里派了两回人来问了。” 四娘也赶紧将七娘扶下肩與:“七妹还要照顾九妹,肯定累坏了吧。”七娘一顿,转头瞪了九娘一眼,哼了一声:“别提了,气死我了。”两个人挽着手说着话,跟着程氏进了院子。 九娘牵着慈姑的手,带着连翘慢慢辍在众人后头,穿过东边的抄手游廊,回到听香阁。 不出九娘所料,林氏不去门口迎接主母,也不待在自己的东小院里,却跑来听风阁,正在九娘住的东暖阁临窗大榻上缝衣裳,她的女使宝相坐在踏床上理线。 林氏抬头见慈姑牵着九娘回来,皱了皱眉:“怎么回来这么晚!” 连翘笑着上前行了个礼:“恭喜姨娘,今天小娘子见到宰相和宰相夫人了,宰相夫人赏了小娘子一只金镯子呢。这个月四娘要过生日,我看阮姨娘给四娘打的金镯子,不如这个一半好。” 林氏美目一亮:“真的?快拿出来我看看。” 慈姑不情不愿地从荷包里取出那只王璎给的赤金镯子,却避开连翘渗出来的手,递给了宝相。 连翘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到林氏身边。 林氏接过镯子,仔细看了看,用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死命掐了一掐,抬起头说:“你们几个都到外面去,我和小娘子说会儿话。” 连翘应了声是,神色间掩不住的得意。宝相暗暗白了她一眼,这般作死,拦不住。慈姑犹豫了一下也只能出了暖阁,守在庑廊下。 九娘眼看着林氏手边案几上的小碟子里有几块面燕,做得好看,插着小银叉子,便爬上榻伸手去拿。 林氏气得一把拍上她的手:“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的小胖腿,比四娘的腰还粗!将来怎么嫁人?” 九娘翻了个白眼:“我少吃也长肉,喝水都长肉。”她还是拿起一块面燕,看了看林氏颤巍巍高耸着的胸,叹了口气:“姨娘你这么多肉,我能瘦得下来吗?” 林氏面容绝美,丰胸细腰肥臀,人又傻乎乎的。当年老夫人就是觉得她好生养,好拿捏,才把她赐给生养艰难的程氏。 听了九娘的话,林氏脸一红,瞪了九娘一眼,起身给九娘倒了杯水:“小娘子家的,你懂什么!成日里说些浑话!你慢点吃,喝口水,别噎着。我同你说正经事,这镯子是赤金的,足足能有二两。你听姨娘的,过几天就是四娘生日,总要送个拿得出手的礼才是。平日阿阮那么照顾我,四娘又那么照顾你。这镯子啊,不如送给四娘做个人情。” 九娘一口噎住了,咳了好几声。早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能傻到这个地步!那叫照顾吗?天天给你挖坑下绊子,你乐呵呵地往里跳。我这剪柳条还不是阮氏吹的枕边风吹出来的? 九娘一把抢过林氏手里的镯子,套到自己手上“不行,长者赐,不可辞。万一宰相夫人来家里,一看,送给我的镯子怎么在别人手上,肯定气死她了!” 林氏赶紧抓住她的小手,将镯子褪下来:“你先气死我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听姨娘的一准没错。我来帮你送。” 九娘叹了口气,就问她:“姨娘,七娘四月里也要过生日,怎么不去讨好她?” 林氏一愣:“七娘子平日就不喜欢你,娘子也不喜欢我,送了也白送,还不如送给对咱们好的人。” “娘子为什么不喜欢姨娘?你以前不是她的侍女吗?”九娘不经意地问。 “还不是——”林氏想了想:“因为我跟了你爹爹——” “可是姨娘是被娘子送给爹爹的,娘子为什么要不喜欢你?难道爹爹最喜欢你?”九娘又叉起一块面燕。 林氏低了头:“那倒不是。”她哪里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主母的,郎君每个月明明来她东小院最少,去阮姨娘那里最多。 “姨娘,连翘她想去七娘房里呢。” 林氏抬起头:“啊!”九娘朝她点点头:“早上在庙里我听见她亲口说的。” 林氏竖起眉:“这个作死的小蹄子!亏得我还——” 九娘问:“姨娘你生气了?” “废话!她是你的女使,却想着攀高枝!这个背主的贱婢!”林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更加巍峨壮观。 九娘皱起眉:“哦,我明白了,难怪娘子不喜欢姨娘,你是她的女使,不在她跟前服侍着,却一昧去讨好阮姨娘,这个是不是也算背主?”她吐吐小舌头,飞快地滚下了榻。 林氏愣了一愣,心里头怪怪的。这个小九娘,出了痘以后说话就古里古怪。她赶紧起身去追九娘:“胡说什么呢!你跑什么跑!快过来,我给你量量尺寸,给你做件新褙子。” 九娘被她捏着脖子,揪过去量尺寸,听着她唠叨:“就只往横里长,不长个儿,愁死个人!” 九娘动动脖子:“姨娘你别给我做新褙子了。反正阮姨娘喜欢把四娘的旧衣裳送给我穿。” 林氏心里更不舒服了,嘟囔了一句:“那是阿阮对你好,怕你四季衣裳不够。”孟府里嫡女一季六身新衣,庶女四套。因为阮姨娘的嫡亲姑母,是孟老太爷最宠爱的阮姨奶奶。阮姨奶奶每季都掏私房银子给四娘多做两身衣裳。 九娘朝天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我穿着四娘的旧衣裳去给婆婆请安,二伯娘就说娘子也忒小气了,管个家连小娘子的衣裳钱都要克扣,把娘子气得咳了好一阵子呢。” 林氏手上一顿,想起来那天程氏从翠微堂回来,就罚她去佛堂替她念了两个时辰的经书,跪得她膝盖上两个乌青印,现在还没消。她心里那不舒服越来越厉害,收了尺子,没作声,坐回榻上缝衣服。 慈姑掀了帘子进来说:“姨娘,阮姨娘来找你呢。” 林氏赶紧起身,阮氏弱风扶柳般地进了暖阁,未语先柔声笑道:“恭喜阿林,九娘能得了宰相和夫人的青睐,真是有福气的小娘子。” 林氏心里正有些嘀咕,脸上堆起笑:“什么福气不福气,阿阮找我什么事?” 阮氏的女使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打开来笑着说:“我家姨娘说,过几日春衫要送来了,这里有一些四娘的衣裳,才只穿过一回的,都是好料子,昨日就让奴理了出来,九娘不嫌弃的话,日常里穿穿。” 阮氏白了她一眼,笑着说:“就你嘴贫。九娘和四娘最亲近不过的,怎么会嫌弃。” 林氏看着桌上的衣裳,最上头一件蜀绸的粉底杏色玫瑰纹短褙子看着像新衣裳。可她记得去年老夫人生日时,四娘就穿了这件,很出风头。林氏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下意识就去看九娘。九娘却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吃着面燕,朝她一笑。林氏的眼皮又跳了跳,她捏了捏袖子里那金镯子,咬了咬牙拿了出来:“阿阮,过几天是四娘的生日,你们一直待九娘这么好,九娘说这个镯子送给四娘作个贺礼,你们可别嫌弃。” 九娘差点没一个倒仰栽在榻上。 阮氏推让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收起了镯子。 她含着两滴珠泪,蹙起柳眉,握住林氏的手诉衷肠。 “阿林!你和九娘对四娘这么好!我想着四娘今年十岁要留头了,也想给她打个镯子,只是自己体己太少,那镯子实在拿不出手,正怕四娘不开心以为我做姨娘的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拭了拭泪,捏紧了帕子。 阮氏转头朝着榻上还在发呆的九娘说:“九娘啊,你别以为你姨娘求娘子给你少吃一些是对你不好,只有真心待你好的,才宁可不顾自己的名声,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人哪,看着什么都由着你,那才是害了你一辈子!” 九娘前世也算见识多,却第一次见到阮氏这样的人。 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长房嫡女,也是长房唯一的孩子,父亲王方不顾族里长辈们再三施压,也不肯过继子嗣,直言家产全都留给她。就这样父亲终身不曾纳妾,守着娘亲过了一辈子。 姨娘这类人等,她只见过其他各房里的几个。那些女子,难得见到她一次,也远远地就行礼避开了,从来没打过交道。 后来她和苏瞻成亲十年,苏瞻也没有妾侍通房。可这会儿,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着一个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林氏也红了眼圈,刚才心里头的不舒服已经好多了。九娘看着两个姨娘互诉衷肠,只能咳了一声:“慈姑,给我换衣裳吧,还要去翠微堂请安呢。” 阮氏赶紧起身了几句关心九娘的话,携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来面盆给九娘净面洗手,取出一件半旧的藕色山茶花白边长褙子给她换上。将洗得干干净的八方碗拿出来给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爬上床去,从白釉剔花枕边搬出一个长条松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很旧,但穿着很干净的小衣裳的黄胖,还有几颗琉璃珠子,这是孟九娘那孩子仅有的玩具了。九娘用帕子将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黄胖的边上,拍了拍黄胖:“你们做个伴吧。” 过了清明节,朝廷休沐的寒食假期便只剩下两天。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员无需去衙门歇泊,可在家休务。孟府照往年的规矩恢复了晨昏定省。 早间辰时还差一刻,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浩浩荡荡来到翠微堂。 翠微堂作为后宅正院,三间小厅后是五间上房,屋顶上铺满绿色琉璃瓦,六枚黄绿相间的垂脊兽头在雨后发亮的屋脊上静静坐着。 几个身穿粉绿窄衫长裙的侍女静立在两边的抄手游廊下。两侧厢房挂着些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下的侍女远远看见肩與过来了,笑着迎了上来:“娘子来了。” 屋里黑漆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前的乌木罗汉榻上,端坐着孟老太爷的继室梁氏,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保养得好,依然一头乌发,目光明亮,看见她们进来,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坏孩子们了吧。”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罗汉榻前踏床上坐着的小娘子赶紧起身给程氏见礼。她个子娇小,长眉凤眼,身穿蜀锦冰蓝牡丹纹半臂,梳着两个丫髻,戴了珍珠发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婵,长房和二房统共只得这一个嫡女,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宠爱。 老夫人下首端坐着长媳杜氏和二房的吕氏。程氏朝她们道了个福。 四娘因将要留头,平时阮姨娘也总提点她一些梳妆打扮的诀窍,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吕氏。 吕氏穿了件烟灰色绫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点素淡和老气的颜色,被她披着的贴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衬,显得格外高贵。梳了双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将这一身装扮凭添了几分雅致。四娘暗暗将这身搭配记在心里。 九娘却注意到吕氏手里摇着的那把金铰藤骨轻绡纱山水团扇,这才是内造的好东西。看看吕氏秀丽雅致,自然流露出的高贵。九娘也感叹,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来真是年轻。程氏虽然比吕氏年轻了三岁,这些年操心中馈,看起来比吕氏还老一些。 待孟府四个姐妹团团一圈礼毕,九娘挨着绣墩上坐下,闻到罗汉榻边半人高的大梅瓶里插着的昌州海棠,传来阵阵幽香,暗叹百年世家名不虚传,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面哪里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们口福好,老夫人屋里做了杏酪,正好给你们尝个新鲜。”侍女们端上来几个白瓷小碗,里头装着老夫人房里特制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装着面燕、枣糕等寒食点心还有些果子。 九娘刚取了一个果子,就听见四娘笑着轻声说:“多谢大伯娘体贴,听说九妹妹昨日真是饿得厉害,在开宝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这里的吧,你说呢,九妹妹?” 九娘一顿,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剑相加啊?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着吗?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宠多了好吗? 七娘一抬头,可不是!她差点忘了这茬! 七娘站起身朝着老夫人委屈地说:“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庙里偷荣国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苏家表舅当场抓住了!我孟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可得好好罚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默默垂下头看自己脚尖。 老夫人沉下脸来。屋里顿时静悄悄的,侍女们赶紧鱼贯退了出去。 程氏干笑着说:“娘,七娘还小,不懂事,没有这回事。”她转头瞪了七娘一眼:“乱说什么呢!” 七娘气得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倒竖柳眉,蹭地站了起来:“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认偷拿供品了?连荣国夫人的碗都拿回来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里却赶紧虚虚拉住她衣角让她坐下:“七妹!快别说了!” 老夫人身边的女使贞娘使了个眼色。乳母们赶紧上前将小娘子们也带了出去,安置到厢房里吃点心。 七娘一进门就揪着九娘问:“你倒说给大家听听,我可有胡说?我要带姐姐们去看看那只碗!” 乳母和女使们赶紧上前将七娘拉开,个个一身冷汗。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给娘子们或老夫人知道了,她们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几板子。 六娘孟婵只比七娘大两个月,性情温和,见况便将九娘牵到一旁,给她理理衣襟,轻声安慰她:“好了,九妹别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小呢,肚子饿了,看见吃的就拿,又有什么?我还经常偷婆婆柜子里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没怕,你真好。 四娘拉着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来的事,七妹快别怪九妹了。” 六娘跟着老夫人长大,见多了这等侍女们之间互相倾轧,便看着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错什么,自有三婶罚她。这许多姐妹婶娘侍女婆子们在场的时候,拿出来说道,有什么意思?我们做姐姐的,不应该私下提点妹妹吗?”她说话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语气柔和,乳母们和女使们不由得暗赞一声到底是老夫人抚育长大的,气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红,拉着七娘的手就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哪里知道这事说不得呢——” 七娘登时跳了起来,指着六娘说:“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错,你不说她,反而来说四姐!偷东西还有理吗?就算你是在婆婆身边长大,还能不讲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却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这时忍不住万分委屈,也哭了出来。 六娘性子看似温软柔和,却是个最孝顺又固执不过的小娘子,见七娘哭了,冷下脸就说:“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点就着。这关婆婆什么事?难道我说些什么话,你还要怪在婆婆身上吗?” 一看姐妹间全闹翻了,还哭了两个,乳母赶紧上前给四娘和七娘擦眼泪:“好了好了,这过节呢,你们这个哭那个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自家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快别哭了。”女使们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妆的物事来服侍四娘七娘净面。 九娘被六娘揽在怀里,眨着大眼睛朝着她们笑,来孟府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护着自己,何况这人还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里最受宠爱的嫡女。这尊菩萨,面软心不软,真好。 唉,九娘心里后悔应该刚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饱。 *** 堂上只剩下老夫人和三个儿媳。贞娘轻轻地给老夫人敲着背。 吕氏摇着团扇,瞥着程氏,嗤笑了一声说:“这小娘子呢,也得学着投胎,不给饭吃,不给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养歪了,坏了孟家一家子的名声。哦,对了,我们长房二房,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娘,统共就剩六娘一个宝贝,要是谁害了六娘的名声,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赤红了脸说:“小孩子家浑说几句,二嫂你怎么总喜欢听风便是雨?我们家谁都知道你是最有学问的人,却爱说这种诛心的话!你要是为了中馈,和娘直说便是,何必处处刺我?” 杜氏赶紧起身打圆场:“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还在节下呢,何必这么呛,有什么话在娘面前,好好说。” 吕氏举起团扇掩了口:“大嫂,你是个最贤德的人。可我偏是个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只有人说好话,将来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鱼,我要找谁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来不及了,万一跟哪家破落户似的,十六岁还无人求亲,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程氏掩面道:“二嫂,你用不着编排大嫂。大嫂怜惜我,这些年帮衬了我许多,我心中有数。你说这些难听话,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骂要打,也只能生受着,您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强和我这样的商贾女儿做了妯娌,难免心里不痛快。就算当年二伯和我相看过,也插了钗,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你又何苦总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顺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贾出身,也懂这个道理。二嫂不如学学我家三郎,他可从不疑心我心里装着别人!” 吕氏气得差点没折断了手里团扇的金铰藤骨柄,她何时计较过这糟心的破烂事!明明说的是养女不教和闺阁名声,却被这破落户搅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针对于她!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开口:“是,你家官人最是体贴你,你最懂道理!却连个嫡子也没有,倒要替侍妾们养着三个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声:“够了!” 程氏扑到老夫人膝前大哭着说:“当年大嫂说自己不会算数,将中馈交给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后亏了身子,娘才让我接了中馈。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馈,我岂有不给她的道理?娘,您听听二嫂这有多恨我,说这些扎我心的话。可怜我的十二郎!才三个月大,就叫人算计了去!我要不是为了七娘,还活着做什么!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称心,不如娘,您赐我一封休书,将我休回眉州去罢!” 杜氏赶紧拍拍吕氏,又上前安抚程氏。老夫人头晕脑胀:“胡说些什么,你且起来好好说话,什么休不休的!” 第五十三章 唐方太忙,九娘自己防盗来了。不慎购买的别急,会尽早更换正文的。谢谢 老夫人梁氏头都疼了,这两个儿媳向来不和,针尖对麦芒。偏偏一个是亲生儿子的妻子,一个是庶子的妻子。她帮谁都落一个偏心,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眼下竟然节下也闹成这样,实在不管不行。 老夫人开了口:“好了,都少说一句罢。” 杜氏让人打了水进来,亲自服侍程氏净面挽发匀粉。 吕氏也自垂首不语,她忍了好些年了,长房二房的仆从一年比一年人手少,眼看着该立春就送进来的春衫,过了清明还不见踪影。正好借着这事发作起来,撕破脸就撕破脸,大家说个清楚也好。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老三媳妇辛苦了这么些年,里里外外井井有条,是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孟家诗书传家,你们这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话!给孩子们看到,这脸还要不要了? 一听老夫人这话,三妯娌都站起身来:“是媳妇的错。” 老夫人叹气道:“都坐吧,家和万事才能兴。万事讲究个在理。老三媳妇,既然你也这么说了,你二嫂这几年身子也好了,你就把对牌账册还交给你二嫂,自己也好好调养调养。” 程氏只觉得耳旁嗡嗡响。啊? 老夫人想了想说:“依我看,你们好好花点时间对帐。不如从三月初一开始,老二媳妇正式掌事吧。” 看着对面吕氏的笑容,程氏半晌才吐出个“好”字来。 老夫人转向吕氏道:“你三弟妹也不容易,这些年起早摸黑的。以后她的月银就加到二十贯钱,多出来的十贯,走我房里出,不动公中的。你这刀子嘴,也要收一收,自己妯娌,怎么说得出口?你弟妹那里上下两个阮氏,她比你们不知要多操几分心,我看着她对庶女庶子,还是好的。” 吕氏红了脸称是。 杜氏松了一口气,眼下正八品大理寺丞一个月的俸料也不过一十八贯钱。一年这一百多贯钱,够五六户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花销。老夫人无非是不愿意落一个苛待庶子庶媳的名,白白给老太爷和阮姨奶奶说道,也算花钱挡灾。幸亏她一早就推掉了中馈,不然哪…… 老夫人又对着程氏道:“老三媳妇啊,你是个能干的。我也知道,只一个木樨院,打理起来就劳心劳力。但凡是要看长远,你要是理会那两个,这做正室的,岂不自降身份?总得多点心思在孩子们身上。我们做女子的,比不得前朝杨贵妃那时珍贵,男儿身如璋如圭,女儿身就如瓦如砾。你是一直被你爹爹宠着,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在家靠爹爹,出嫁靠良人,可终究最后还不是靠儿子?你房里早点选一个记在名下,以后七娘也有个嫡出的兄弟能依靠。十一郎现在年纪还小,就是被有心人弄得顽劣,还掰得回来,早点送进族学里,跟着长房二房的哥哥们开蒙读书,才是正经事。” 程氏只觉得心里酸涩无比,垂首应了声是。 “你看看七娘这爆仗脾气,将来嫁去婆家,谁能容得下?还有九娘,七岁了吧?连个名字都还没取,也没入学开蒙。怎么不叫旁人说嘴?你是腾不出那个空操心,可耐不住有人要瞎操心算计呢。”老夫人自责道:“也都怪我当初选错了人,阿林长得好看,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唉。” 程氏强忍着泪抬起头说:“娘,是媳妇无能。” 吕氏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对程氏道了福:“劳烦弟妹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程氏眼前一黑,什么叫心直口快? 吕氏却又说:“你放心,每个月你那二十贯钱,我亲自给你送来木樨院。” 程氏差点咬碎银牙,什么?你亲自送来木樨院?怕我气死得不够快吗? *** 这档口,外间有女使禀告说:“老夫人,三位娘子,二郎带了客人来拜见老夫人了。” 杜氏赶紧出去外间,一会儿回来笑着说:“娘,是陈表叔家的太初和咱们家二郎在宫外面遇见了,特地来拜见您呢。” 老夫人想了想,笑起来:“是太初那孩子啊,快请进来。”又赶紧嘱咐贞娘:“贞娘,你去厢房里把孩子们也带过来认一认表亲。” 程氏让侍女去厢房里搬屏风,老夫人挥挥手:“不用麻烦,都是骨肉至亲,年纪又都还小,难不成以后亲戚间见面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识?再说了,那可是太初,避什么嫌?” 三妯娌想到陈太初的家世和模样,互相看看,呵呵,和陈家做亲戚可以,做亲家?还是免了吧,她们可想都不敢想,便纷纷点头称是。 乳母和女使们将小娘子们送了回来。 六娘孟婵携了九娘的手,径自坐到老夫人膝前的踏床上。 七娘的眼圈还红着,靠到程氏身边想说几句话,却发现母亲的脸色太过难看,嘴角翕了翕,到底没敢开口。 老夫人拍拍六娘的手臂笑着说:“阿婵小的时候,太初倒常来玩,现在可还记得陈家表哥?” 六娘想了想,老老实实交待:“阿婵不记得了。” 这时帘子一掀,两个少年郎先后进了屋,登时满室生辉。 头先进来的是长房嫡子孟彦弼,排行第二。 孟二郎刚满十四岁,身高七尺五寸,立如劲松,行如疾风,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身穿禁中招箭班的紫色半袖宽衫,勒着招箭班特有的紫色软纱抹额,别有一股倜傥之意。 一进门他就笑着跪到老夫人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吓了一跳:“你这猴子,怎么不等垫子就磕头,仔细青了膝盖。” 九娘早跟着六娘起身退在一旁,见他这样,都不禁笑着朝彦弼道福。 后面的陈太初却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他跟在彦弼身后,待侍女铺了锦垫,才行了跪拜大礼,又起身和长辈姊妹们见礼。 老夫人亲自起身将拉到榻前,上上下下看了几回:“好孩子,才三四年不见,长得更齐整了,我家二郎不如你。彦弼,来,来,你服气不服气?” 九娘侧眼望去,见陈太初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形貌昳丽,穿一身窄袖竹叶青直裰,束了青玉冠,乌发垂肩,静立着似幅画儿,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九娘不禁暗暗将他和自己的宝贝儿子比较,觉得陈太初眉眼间比起苏昉多了一份英气。苏昉比他更温润一些,还真是不相上下。 孟彦弼听了老夫人的问话,笑着不依:“婆婆!你这胳膊肘啊,也往外弯得太快了些。二郎我可比太初要高,要壮实许多,咱们就不能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他走到陈太初身边比了比个头,对老夫人涎着脸说:“婆婆,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我这哥哥才做得爽快啊。” 杜氏牵着陈太初的手左看右看:“咦,你竟比我还高了这许多?当年你又瘦又小。对了,你跑去哪里了?怎么好几年也不来家里玩?问你表叔,闷嘴的葫芦不吭一声,你也是,信也不来一封,唉。”她还真有些生气了。 陈太初弯腰一揖:“表叔母安好。我被父亲扔到大名府,在军中待了三年,节前才回来的,还请别生气。”又朝藏在杜氏身后长房的嫡女三娘行了一礼。 杜氏说:“三年前你才八岁,怎么就送到军中去了!”众人不免都感叹一番,可到底没人敢说一句“你爹爹真狠心。” 九娘这才想起来,陈太初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枢密副使陈青,陈太尉。 六娘和孟彦弼素来十分亲近,就好奇地问:“太初表哥,你同二哥,可有比试过谁厉害些?我二哥可厉害了,那么多人去参选,他直接进了殿侍招箭班呢!” 孟彦弼玉面一红,倒也泰然地承认:“我不如太初。” 六娘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二哥认输,还认输得这么爽快。 九娘忍不住偷笑。 陈太初却说:“哥哥太谦虚了,我们不过踢了场蹴鞠而已,哪里比试过什么。” 孟彦弼不以为然地挥手:“男子汉大丈夫,输就是输,这有什么。你那几下子,我一伸手就知道,拳脚刀马都不比我们教头差。我不如你。” 陈太初看着他豪迈的样子,便问:“那下次我们比比射箭?” 孟彦弼瞪了眼:“这可是你自找的!哥哥不是吹牛,你让我射百步外的母蚊子,我肯定不会射到公的。”众人大笑起来。 陈太初也含笑称是,他这一笑,如三月春光,亮得人眼晃心跳。就连九娘都禁不住叹气,陈氏一门真绝色,传言诚不我欺也。不由得好奇孟老太爷怎么舍得苛待原配陈氏,独宠阮姨奶奶呢。 四娘从他们一进门,就一直偷偷打量着陈太初,见他这一笑,如彩云出岫,只觉得心跳不已,一股说不出的热气上涌翻腾,手心微微出汗,赶紧捏了帕子垂首不敢再看。 陈太初转头对老夫人说:“今天一早我在宫里蹴鞠,赶上太后老人家让秦供奉来给伯父赐新火,赶紧跟了过来,才在御街上和二表哥遇上了。现在秦供奉只怕还在广知堂等着拜见婆婆呢。” 孟彦弼拍了拍脑袋:“啊呦!看我糊涂的,说着说着竟忘了这事。爹爹是让我和太初来请婆婆去广知堂的。”他赶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婆婆,你可别说我忘了啊,不然今天十板子少不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老夫人戳着他的额头骂:“你爹爹娘亲都是那么板正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个泼皮无赖货!” 梅姑上前对程氏附耳说了几句话。程氏看看漏刻,已经快午时了,便打起精神说:“不如二郎你们先陪着老夫人去广知堂。我们娘儿几个收拾收拾,到明镜堂等你们一起用饭。” 老夫人问:“白矾楼的席面送来了没有?” 程氏回道:“都归置好了,他家四司六局的卯时就来了,年年都安排的,娘放心好了。” 老夫人摆摆手让二郎和太初先出去候着,才收了笑,对小娘子们说:“好了,大过节的,你们姐妹间都要开开心心的,谁也不许再胡闹了。 四位小娘子谨然肃立:“是!” “七娘的脾气要好好收一收,节后返学了,每天多写二十张大字,送来翠微堂,先写上一个月磨磨性子。九娘虽说年纪小,偷拿供品有错在先。婆婆罚你现在去家庙,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待晚上我让你二伯给你取个名。节后跟着姐姐们一起去女学读书。我孟家的小娘子,总要知书识礼才是。”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宣布。 程氏脸色苍白,点头应是。七娘的眼泪含着,不敢落下来,也行礼应了。九娘却抬起头问:“婆婆,我能吃了饭再去跪吗?” 老夫人看着这个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的小娘子,又好气又好笑:“有错就得马上改。你记着以后可不能随便去动人家的东西。我让慈姑给你留饭,你安心受罚去。” 九娘笑嘻嘻地应了:“嗯,慈姑,我爱吃鹌子羹,你给我留上一碗,一大碗好不好?” 老夫人无奈地戳戳她的小脑袋:“你啊!我家这是出了个女饕餮不成?” 被九娘这么一搅合,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笑成一片。连着程氏也觉得没那么难堪了。 慈姑心里又酸又涩,送走众人,取了罚跪的厚垫,回到堂上,不由得一呆。 九娘拨动着自己肉肉的小手指,正将高几上的点心、果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来,塞进怀里。 孟府外院正厅广知堂,飞檐斗拱,门上插着翠绿柳条,十六扇如意菱花槅扇全开,堂上通透敞亮。 八位禁军立在堂外。堂上长条案几上供着官家赐下的新火。满汴梁城,能得到官家赐新火的不过几十家而已,堂外伺候的仆从们个个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面白无须,脸有褶子的慈宁殿秦供奉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孟存说话,不停张望着门口。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坑死我了。 右手边的孟老太爷虽然脸上勉强挂着笑,浑身却似冰山一样,只缺贴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大概他已经想起来二十多前,就是自己这个秦内侍,奉了太后懿旨,来孟宅给梁氏做主,将他的心肝宝贝爱妾阮氏从床上硬生生拖下来,掌了二十下嘴,用的是内侍省专用掌嘴刑具:朱漆竹板。 想到掌嘴,秦供奉的右眼皮禁不住跳了一下,有点想抽自己:你没事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转悠啥?被指了这么个差事。 自己下首这个孟副都指挥使,也是冰山,你不想应酬就别出来板着脸膈应人嘛,要么像你爹一样挂个假笑也成。算了,这位在御前也是这个德性,自己的脸面难道敢跟官家比吗? 孟存下头坐着的那个,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含笑,笑里藏刀,恐怕就是阮氏所出的孟三了。这不笑,假笑,笑里藏刀,算了,还是不笑的好。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怎么还不来?老夫人,你怎么还不来? 幸好还有孟存在,幸好他是翰林院学士院的学士,幸好他是出名的好相处,幸好他为人风趣诙谐。他刚刚说到哪里了?没听清楚,肯定很好笑。 秦供奉官哈哈哈笑了几声:“果然好笑。这陈衙内,非要缠着一起来,怎么影子都不见了?”想起陈太初他爹爹陈太尉那张额头刺字的绝美容颜,秦供奉官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忍不住抖起腿来。 孟存心下奇怪,这位老供奉官,看上去神不守舍,我这笑话还没说完他就笑成这样,腿抖得厉害,别是癫痫之症。嘴里却应道:“想必在和内眷们叙亲,供奉官还请再稍等片刻。” 叙亲?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亲戚啊,可陈太初,你不该带着那位祖宗啊。你们都是亲戚,我只是个外人,只是个下人。秦供奉官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考虑求恩典出宫养老了。 孟彦弼和陈太初扶着老夫人进了广知堂。秦供奉如获大赦,立刻起身迎上去:“呵呵,老姐姐好久不见,身子可安康?”他朝陈太初身后一瞥,声音都抖了。 小祖宗人呢?怎么没了?他赶紧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视若无睹。 秦供奉官和老夫人叙完旧,笑着说:“太后老人家很是惦念您,想着三月初一,开金明池,赏琼林苑,让您还多带几位小娘子们去陪她去宝津楼说说话解解闷。” 老夫人面向西北禁中谢了恩,和秦供奉官说了些家常话。照理秦供奉官就该回宫复旨了,可看着这个从小一起侍奉太后的老哥哥只拿着眼瞅陈太初。老夫人就笑了:“老哥哥先回宫罢,太初三年没来家,留他吃个饭。要是他爹爹问起来,还烦请告知一声。” 秦供奉官汗如浆出:“呵呵,陈衙内,您留下吃饭了,那——” 陈太初一拱手:“供奉官请先回,稍晚太初自会入宫谢罪。” 吃个饭怎么就要谢罪了。老夫人看看秦供奉官,有些纳闷。 秦供奉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还是接过孟建递上的荷包,告辞了。 孟在他们带着彦弼太初送秦供奉官出去。回来的却只有孟氏三兄弟。孟存笑着说:“彦弼带着太初去过云阁转一转,说想找几本兵书看看。” 孟老太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无妨,都是自家人。” 老夫人笑着将程氏交还中馈的事一说。孟建一怔,垂头不语。孟老太爷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程氏管了这许多年,管的好好的,又换什么换。妇人之见!” 老夫人神色自若地端起茶盏:“内宅小事,不劳您操心了。就是让老三也知道一下。”便又将九娘取名入学的事说了。孟存自然应了下来。九娘的亲爹孟建此时更抬不起头来。 孟老太爷沉着脸说:“老三你也该定下来了,趁早把九郎记到程氏名下,改了名字,上族谱,三房也好后继有人。” 老夫人却笑眯眯地说:“急什么,老三媳妇既然能生十二郎,这才四年,未必就不能有十三郎。这么早定下来,她未必肯。” 孟老太爷冷笑道:“她不肯还是你不肯?” 老夫人神色不变:“嫡子乃一房大事,要是阮氏同宛姨娘那样,是正妻为了生养子嗣买回来的,安分守己,自然也没人不肯。大郎不就是满了月就按彦字辈取了名,记为长房的嫡长子吗?这十几年,谁不称赞杜氏贤德?彦卿和彦弼兄友弟恭,后宅安宁,老大才能这么顺遂。” 因为私德不修宠妾灭妻被官家申斥过,在六品武官职上蹉跎了三十年的孟老太爷,被踩了尾巴,登时霍地站起身来:“放屁!老大能有今天是靠后宅吗?没有他那个枢密副使的表哥——” 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话已如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了。 看着长子毫无表情的俊脸,孟老太爷咳嗽一声:“那是老大自己在边关那么多年拼了命挣出来的功名,和后宅妇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了,琴娘这些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三两口子,哪里不安分守己了?她虽然是老三的表妹——” 孟建赶紧上前行礼:“爹爹!儿子只有姓陈姓梁的表姐妹们,哪有姓阮的表妹。爹爹放心,今晚我和三娘商量记名嫡子的事情,是该定下来了。还请爹爹娘亲别为了儿子生了嫌隙。” 第五十四章 州西瓦子里爆出满堂彩,玉郎班的班头上台团团行了礼,准备敲响开戏的云板。台下不少看客已经大叫起来:“玉郎——玉郎——玉郎——”更传来不少铜钱掷进各个通道上放着的金盆里面叮当作响的声音。 三楼屋内,被眼神锋利似宝剑出鞘的陈青打量着的九娘落落大方,上前两步,以家礼福了一福:“九娘见过表叔。表叔安康。” 陈青却问:“上回你落水,被衣服盖着头脸,并未见到我,怎么就认出我了?” 九娘一怔,她倒真忘了这茬,孟氏九娘的确没有见过陈青。可可可,您妻子说得明明白白,是表叔您要见我啊。这屋里除了您,一个是您儿子,一个是您外甥,还有谁会是表叔?强压下想笑的冲动,九娘心中一动:难道这是陈青要考校自己? 看看赵栩和陈太初,九娘笑着说:“外甥肖舅,燕王殿下和您五官相似。太初表哥眉眼间的气韵酷似您。再有这个。” 她伸手指指自己的右侧额头,朗声道:“史官记载,昔日您官拜枢密副使,官家让您敷药去除疤痕。您却说官家既然是根据功劳提拔功臣,从不问您的出身门户,您想留着这个疤痕激励军队,好让天下人知道即使是罪犯,也能报效朝廷为国尽忠。官家因此收回金口玉言。九娘看到这个疤痕,自然知道您就是表叔了。何况——” 陈青扬了扬眉:“何况什么?” 九娘俏皮地说:“何况,其实表叔母早说了是表叔您要见我,这屋里——?” 赵栩起先正在计较为什么陈太初是太初表哥,自己就被叫成燕王殿下。再听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吹捧起舅舅来,不由得一呆,她这口气和语气,怎么听起来和福宁殿里苏瞻对娘娘说的话有些相似。但听到她最后一句,实在很难忍着不笑,赶紧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连阿予看到舅舅都噤若寒蝉,这胖冬瓜竟敢假模假样开起舅舅的玩笑来了。 陈太初却已经笑出了声。 陈青一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摆摆手:“哦,都坐吧。”少交待阿魏一句,就被这精灵古怪的小九娘开起玩笑来了。 赵栩坐到陈青左下首第二个位子上,空出他和陈青之间的座位,抬手就加了一副茶盏。九娘笑着朝他和陈太初也福了福,大大方方坐到陈青身边。 赵栩给九娘注了一碗茶,顺手用碗盖将茶盏里白色乳花推了开来,将茶盏搁到九娘面前。九娘轻声道了谢,看赵栩的神情,似乎有些郁燥之气,还有些委屈气愤。 九娘侧了侧头笑着问陈青:“汴京也有传说表叔您,就是靠不肯洗疤痕这事才加官太尉的,我很好奇,这留疤得官的传说到底是真还是假的?” 赵栩和陈太初刚端起茶盏的手都一滞。这小九娘,是活回七岁了吗?怎么人长大了,胆子也肥了,也没小时候机灵了,什么不合适就挑什么说啊,连这都敢问啊。这这这,这种传闻,连他们两个都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要求证呢! 陈青又是一愣,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右侧额头残留的黑青色刺字疤痕,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小九娘!告诉你,这个传闻是真的。你可要保守这个秘密才是。” 听着陈青大笑,赵栩和陈太初心里都很是惊讶。 九娘歪了头朝陈青笑:“这样的元经秘旨,九娘可舍不得到处宣扬。若是靠这个就能做殿帅太尉,恐怕军中刺字要排队了。” 赵栩和陈太初没想到小九娘竟然也知道殿帅太尉的特别之处,更是惊讶。 陈青笑得意味深长:“小九娘果然聪慧过人,我唤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问九娘。” 咚咚咚,外面鼓声骤起骤落,丝竹之音缓缓而起,倏地外边一静,跟着爆出了响彻云霄的满堂彩。应该是目连之母青提夫人上场了。 陈青端起茶盏,眼角余光,看见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心中暗暗又叹了口气。 “七夕那夜,你跟六郎所说关于三公主的那两个法子,是你自己所想?”陈青含笑问道。 九娘点点头:“是。” “那帽子田家,吐蕃议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九娘笑着说:“那帽子田家,一旦娶了县主进门,他家的帽子店,总会以特别低的价钱卖一批帽子。我们几个姐妹,都跟着二伯母学着理家看账,所以看到家里的衣饰采办突然置办了田记帽子,就知道田家又娶了县主回去。” 陈青笑着盖上茶盏的碗盖,听九娘不急不缓地说:“有一回听二伯母感叹说世风日下,如今五千贯就能求娶一个县主,早知道大伯母就该给大哥哥二哥哥都求两位县主回来才是。就记住了这件事。” 陈太初想起孟彦弼上次相看后的话语,弯起嘴角。赵栩却黯然垂眸不语,他听了九娘的话,倒有心打听了一番,不知道还罢了,一打听真还吓了一跳,如今宗室人口众多,已逾五千。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加上东京汴梁,光县主就有一百多位,有县主名头没有俸禄的占到一半以上。宗室子弟去宗正寺哭穷的天天好几十人。连上个月皇叔扬王嫁女,也苦于没钱,早早预借了半年的俸禄。怪不得最看重门当户对的太后娘娘从不宣召宗室贵女入宫,这被她们一哭穷,给钱还是不给钱,全是麻烦。 九娘笑着说:“吐蕃求亲的事,是看小报知道的。族学附近的观音院门口,每天都有小童贩卖小报,最多各种奇闻逸事。九娘没事买些来看,记得有次小报上画了吐蕃王子来求亲的画像,十分趣怪,就记在心里了,不过我看那小报的东家很会偷懒,那吐蕃王子和房十三房十八三个人明明是同一张脸!” 赵栩和陈太初都噗嗤笑出声来。 陈青笑着赞许地点点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你小小年纪,甚是难得。”他又问:“明年是大比之年,孟氏女学有两位小娘子要进宫做公主侍读,九娘可想过要进宫?” 赵栩和陈太初齐齐看向九娘,竟同时都有点心慌意乱。 九娘抿唇一笑,摇摇头:“不瞒表叔,九娘不愿进宫。婆婆也不愿孟家的小娘子入宫。” 陈青问:“是何原因?” 九娘想了想:“婆婆说过,我孟家的小娘子只要太太平平过好小日子,就最让她放心的了。九娘自己不想进宫,是因为我又懒惰又贪嘴又不爱守规矩,在宫中恐怕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 赵栩听了,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茶盏里的乳花,心中竟有些失落,忽然仿佛有什么事是自己一直忽略了没想到的,浮上心头,却一时又抓不住。 陈太初松了一口气,料不到她把自己说成那样,想起她七岁以来一直胖嘟嘟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又想笑。 窗外传来阵阵喝彩,屋内却无人留心那杂剧演到哪里了。 陈青又问:“你爹爹如今做些什么?” 九娘面上一红,答道:“爹爹早些年进了户部的仓部做主簿。如今还在户部挂着职。”自苏瞻丁忧后,蔡相起复,孟建才做了一年的主簿就也被调职了,好不容易盼到苏瞻起复,孟建最近和程氏三天两头往苏府跑。 陈青心下了然,突然问道:“小九娘,你既然天天看这些小报,可知道鲁王的事?” 九娘点点头。 陈青笑着问:“你莫怕,这里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表叔问你,你直说无妨。官家七子,你看谁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 赵栩和陈太初同时惊叫:“舅舅!”“爹爹!”陈青却一抬手,两人都担忧地转头看向九娘。这,叫她可怎么答! *** 今日没有晚霞,太阳一落山,汴京城就暗了下来。旧封丘门外的开宝寺上方禅院大殿中,十方僧众终于念完经文。烛火摇曳中,赵浅予将自己抄写的经文供上,双手合十诚心求佛祖让爹爹快点醒来,早日康复。 上方禅院的禅师送赵浅予出了大殿。赵浅予指着不远处惊问:“禅师,你看那是什么?” 禅师抬头一看,刚刚暗下来的夜空中,好几盏暖黄色灯火正冉冉上升,宛如星辰,朝着那一轮圆月而去。他双手合十道:“禀公主,那是孔明灯。苏东阁以前年年中元节都要来铁塔之上做几个孔明灯,亲自放飞,以寄托对荣国夫人的哀思,今年他刚从四川回来,恐怕多做了不少。”说话间果然又有两盏灯从那铁塔顶上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 阿昉哥哥?!原来他看上去什么都很好,其实这么这么想他的娘亲啊。 赵浅予心口一热:“禅师,请你带我去看看可好?”两位女史赶着要拦她。赵浅予却说:“我要去找苏东阁讨几个孔明灯替爹爹祈福,你们随我一起去就是。” 铁塔最上的第十三层平座的外檐下,苏昉默默看着那摇摇晃晃远去的灯火,星星点点,夜空里如萤火闪烁。 七年了。娘,你还好吗?阿昉很想你。 虽寄千般愿,难平万种愁。借问飘摇处,今宵热泪流。 “阿昉哥哥?”赵浅予娇怯怯的一声唤,还气喘吁吁着。两个女史还不如她快,竟然还在下面几层,一声声唤着主主主主—— 苏昉一惊,回头看到赵浅予更是一惊,赶紧躬身行礼:“参见淑慧公主。” 赵浅予扶他起来,闻到一阵油灯的味道,就问:“阿昉哥哥是你在做孔明灯吗?” 苏昉点点头:“是。” 赵浅予仰起脸问:“禅师说,这是为你娘放飞的,你是为她祈福吗?” “是,愿我娘来世安乐欢喜,无忧无虑。”苏昉声音微微嘶哑着:“公主怎么来这里?” 赵浅予叹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我来供经。禅师们念了很长时间的经文。阿昉哥哥,你还有孔明灯吗?我想替我爹爹放一个,行吗?” 苏昉垂眼看看赵浅予:“这有何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 赵浅予摇摇头:“不,阿昉哥哥你教我,我想自己做。自己做的许了愿一定更灵一些!” 那平座的地上还剩两盏灯的材料,苏昉便分了一半给赵浅予:“小心这竹片锋利——” 赵浅予已经惊呼一声,手中的竹片却不肯丢下。 苏昉赶紧放下自己手里的,拿起她的手,月光下她中指已经划破长长一条,汩汩涌出血来。刚刚上到十三层的两位女史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赵浅予只觉得火辣辣极疼,紧蹙眉头,却不吭声。 苏昉替她挤压了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紧紧地包扎了。一个女史已经又跑下塔去取车驾里带着的药箱,另一个女史扶着赵浅予轻声劝说她早点下塔。赵浅予笑着说一会儿就好,让她去楼梯口看着。 苏昉三五下就将一个灯架做好了,对赵浅予说:“来,我帮你做灯架,一会儿那宣纸灯罩你来套上,也算你亲手做的了。好不好?” 赵浅予瞪大了眼:“真的吗?这样也可以?”一边已经将竹片递给了苏昉。 月光下,苏昉见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神色娇憨,双目含泪,可月下灼灼容颜,乍疏雨,洗清明,说不出的冰清玉润。没由来的心一慌,点点头转开了眼。不料手下一震,他轻嘶出声,却是自己一走神,那竹片也将他的手指划破了细长一条。苏昉脸一红,看着手上冒出来的血哭笑不得。 赵浅予一见,啊呀一声,抢过他的手侧头喊她的女史:“快拿帕子来,替阿昉哥哥包紧了!”她自己手指上还包着苏昉的帕子,急切下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苏昉笑着抽出手,将手指含到自己嘴中,吸了两口:“不碍事不碍事的,这样就好了。”他修长的手指翻飞,几下就做出了一个灯架,又替赵浅予做。 赵浅予一呆:“啊?” 苏昉笑着说:“我小时候自己做傀儡儿什么的,划破了手,我娘就这样替我含着,一会儿就没血了。” 赵浅予吁出一口气:“阿昉哥哥,你娘真好。” 苏昉看了她一眼:“你是公主,天家的爹爹娘亲,自然不会像我们寻常百姓家的爹娘那般随意。但是爹娘总是疼爱你的。” 赵浅予看着苏昉将宣纸灯罩套上灯架,点点头:“嗯,我小时候,总觉得如果舅母是我娘亲就好了,她总是笑眯眯的,家里放着好多糖果干果,还会做好吃的饭菜,她衣裳上总是有股太阳的香味,干干的香香的,不是花香果香那种——” 苏昉笑着接口:“我知道,就是太阳的香味,我娘身上也有这味道,很好闻,闻着就很安心。”他将赵浅予的灯架也放好:“我娘也从来不用花香果香熏衣裳。她总是说世间最好闻的有三香。” 赵浅予接过苏昉递过来的宣纸灯罩,学着他罩上灯架:“三香?哪三香?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六哥都从来没说过什么天下还有最好闻的三香!” 苏昉替她将灯罩拉到底:“我娘说,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我不相信,她就真的陪我去嚼了好几根草!” 赵浅予看着一脸微笑的苏昉,也噗嗤笑出声,青草怎么会有香味呢,不敢相信,阿昉哥哥的娘竟然会这么好玩!他一定很爱很爱很爱他的娘亲,所以娘亲说什么他都信吧。 苏昉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我娘很怪?我娘一直就是这样,她陪我爬树,却把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她带我上屋顶看星星,自己却从梯子上滑了摔下去;她陪我动手做松烟墨,却把自己熏得一脸乌黑黑的。还有她教我做孔明灯,就想着绑上几十个孔明灯能不能让我们飞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一说到我娘,我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其实他已经多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娘的这些琐事了。这些只有他和爹爹知道的,甚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在这个夜里,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起来。也许因为想安慰眼前的小娘子,也许他其实很想很想说出来。这些不是荣国夫人的点滴,不是青神王氏嫡女的点滴,是阿昉娘亲的点滴。他的娘,不只是别人口口相传的那位王夫人,就是他那个对什么都充满热情永远朝气蓬勃的娘亲。 赵浅予眨眨眼,怎么心有点刺刺的:“不要紧不要紧,你说你接着说,我爱听。我羡慕死你了,你怎么有个这么好的娘呢?你娘真好。你娘太好了,世上怎么还会有人是这么做娘亲的?我还以为像我舅母那样就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娘亲了。”赵浅予赶紧又说:“我们的娘都好!我娘也很好的,我娘只是——不过后来我就懂了,我娘亲其实很疼很疼六哥和我的,很疼很疼的,她只是——” 苏昉柔声安慰她道:“她当然很疼爱你们,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娘说过,宫里的女子,都是可怜人。这个小公主,也可怜。 赵浅予含着泪拼命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这些天来的忧心害怕忽然就迸发出来,这些年来的委屈也似乎憋不住了。她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苏昉吓了一跳,要替她唤女史过来。赵浅予赶紧拼命摇头,她才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呢。娘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从来不哭,只会因为她和六哥哭。 苏昉将两个孔明灯放平,想起以往小九娘哭鼻子的事,将自己的精白宽袖朝赵浅予眼前伸过去:“用这个蒙住脸,哭出来就好了。” 赵浅予一愣,真的一把拽过苏昉的袖子,捂住脸,小肩膀就抽动着,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起来。 虽然是位公主,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苏昉心里软软的,任由她哭了个痛快。 那两盏孔明灯,摇摇摆摆地飞上了夜空。月色如水,苏昉护着赵浅予从铁塔狭窄的木楼梯上下到底层,再抬头远望,那两盏暖暖的灯已遥遥远去。 他们刚出了铁塔,就听见前面垂花门口远远的有人在喊。 “蕊珠——蕊珠——你等等,你等等——” 赵浅予听那声音十分熟悉。还未及反应,苏昉已经一手拉着她躲在铁塔前广场上的一个大石碑后头。赵浅予的女史也十分机警,随即也藏身到另一边的石碑后头。 三个人刚刚躲好,就见月下一个美人半掩着脸,匆匆奔了过来。后头一个郎君正追了上来。 两人在铁塔门口,那郎君一把扯住了美人的袖子,苦苦哀求:“蕊珠你听我说,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那美人削肩微动,回转身来哀声道:“那我这般冒险偷偷地来见你,谁又明白我的心?”月光下她梨花带雨神情凄婉如泣如诉。 苏昉和赵浅予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赵棣和张蕊珠! 赵浅予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 赵棣低声说了什么,张蕊珠低头不语。赵棣一把揽住她,低下头去,张蕊珠欲拒还迎,两人便拥在了一起。 赵浅予瞪大眼睛还想看清楚,却被苏昉一手遮住了眼。 阿昉哥哥的手上还留有油灯的味道,除了油灯的味道,还有一丝清甜的像雨后竹林的味道。好闻。可是为什么不让自己看了?赵浅予转转头,苏昉赶紧手上加了三分力。 片刻后,赵棣和张蕊珠才并肩往外走去。苏昉才松开赵浅予,非礼勿视,却好像没法同小公主说,只能冒犯了。 赵浅予却丝毫不在意,吐出一口气,她探出头,看见对面的女史已跪在那石碑后头,拜伏在地。 天哪,五哥喜欢张蕊珠的传闻竟是真的!五哥果然是装模作样来给爹爹祈福!无耻!还有那个张蕊珠,竟然偷偷跑到开宝寺来!简直简直有辱这佛门圣地! 苏昉却沉思片刻后,提醒眼睛瞪得滚圆一句话也不说的赵浅予:“你要不要先告诉你六哥?” 正气极了的赵浅予眼睛一亮:“对!快走!我们这就去州西瓦子!阿昉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吧!” 苏昉点头:“我爹爹也在那里。巧的很,原本我就要去的。” 铁塔的悬铃在夜风中清脆叮当响着,塔身依旧风姿峻然。夜色更深,乌云浓重,一轮明月,似乎就要被遮挡住,起风了。 第五十五章 州西瓦子中的《目连救母》,正演得如火如荼。那饰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一改前面的富家主母目中无人,戏弄众生的骄横跋扈模样,秀发低垂,蛾眉紧蹙,一双妙目中满含泪水,皓腕如玉,朝儿子目连拼命伸去。把她沦落在饿鬼道中苦苦挣扎演得丝丝入扣。 雷鸣般的喝彩声震耳欲聋,观者无不如痴如醉。 三楼陈青他们所在的房间,却因为陈青那句“官家七子,你看谁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鸦雀无声。 九娘一怔,笑道:“表叔,九娘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你岂不是问道于盲?” 陈青揭开茶碗盖,看了看身侧的九娘,漫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蔡文姬六岁辩弦音,王勃八岁著《汉书注指瑕》,李耳十岁预言楚国之败,我朝司马相公七岁通《左氏春秋》大旨。岂可因男女和年龄盖论?就是你太初表哥,十岁已勇冠大名府三军,六郎九岁已折服翰林画院。闻道无先后,术业有专攻。九娘不必自谦,你七岁入孟氏族学乙班,上智也,金明池勇救阿予,上勇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上谋也。表叔最多算不耻下问,又怎么会问道于盲?” 九娘起身朝陈青屈膝福了一福:“多谢表叔看重九娘,倘若表叔是要借九娘之口问婆婆如何看待此事,或是问孟家如何看待此事,还请恕九娘无言以对。” 陈青笑着摇头:“怎么,九娘觉得自己太过年幼,不足为吾师?圣人无常师。子入太庙尚每事问,不耻下问总好过问道于盲。何况你的才华已经足够入我枢密院了。敏于事慎于言固然是好事,可你今日若不能畅所欲言,你家的过云阁也是白白让你们女儿家畅读了。今天表叔还就想听听小九娘有何高见。” 九娘思忖了片刻,她前世对陈青一直深为敬仰,今生也欣赏陈太初的品行,加上和魏氏又有奇妙的前世缘分,对陈感觉更加亲切。而赵栩和自己前世有一面之缘,今生又有救命之恩。在私为了陈孟两家和赵栩兄妹,在公为了朝堂百姓,她其实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她的话能对陈青对赵栩有些微帮助,她也满足了。 九娘吸了口气,替陈青的茶盏注满茶汤,双手敬上:“那九娘就大胆妄言了,还请表叔恕罪。” 陈青大笑着接过茶盏:“好,表叔洗耳恭听。” 九娘侧头朝向赵栩:“还先请表哥帮九娘取下两扇窗来。” 赵栩和陈太初齐齐站起身,对视一眼,走到窗前,抬手取下两扇木窗。陈青跟着九娘走至窗口。四人看向对面台上。 台上目连正在盛饭奉母。青提夫人微张檀口,轻启朱唇,正待要入口时,那食物却砰然起火,瞬间化作黑炭,冒着青烟。青提夫人悲泣着匍匐在地上,只伸出手朝着儿子目连。台上众多饰演饿鬼的伶人纷纷在那黑暗中,也将手都伸向目连。目连跪倒在地哭着喊:“娘——”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将那外面空中轰轰的雷声也掩盖住了。 九娘指着台上的目连说:“这位目连,其实乃目犍连尊者,在佛陀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他听佛陀说‘诸法因缘生,缘尽法还灭。我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受悟出家,能移山能灭魔,却不知生母之苦。等他用了神通力,看见生母之苦,却无力救赎。最终靠佛陀指点,要依靠十方僧众之力才能令青提夫人吃饱转世。” 陈青赵栩和陈太初,都被她话语中的悲悯之意所吸引。九娘静了一瞬,才轻声说道:“表叔说的那个位子,正好比目连手中的饭食。若无那十方僧众之力,任谁也只能求而不得。” 陈青眼中泛起异彩,笑着挥手让赵栩和陈太初将木窗还放回原位:“小九娘你说说看,这十方僧众之力,是什么?” 九娘屈指数道:“官家的病情,太后娘娘,圣人、二府的诸位宰相,皇子的母族,皇子的性情,皇子的亲事,宗室,远在天边的西夏和契丹,就是这十方之力。” 赵栩一震,深思起来。他方才转念间所想到的,比九娘所说的,少了皇子的性情和亲事两项。他早知道她所学既广,所涉也深。这一年多虽然没有相见,但她日常里的点点滴滴他也没有错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年方十一岁的九娘竟然已经如此见解深远,还果真如此信任自己和舅舅。三四年以后,可想而知她将成为怎样惊才绝艳之人!当世再难有! 赵栩胸中陡然涌起一股自豪和骄傲来,自从金明池救了她以后,似乎当时他吼出的“你的命是我的,到哪里都是我赵六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了定论。我赵六看中的,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你孟妧,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陈太初看着面色沉静的九娘,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他捡到的埋头吃馄饨的小九娘了啊,不是他抱过的小九娘了,不是那个掰着肉嘟嘟小手指数着八文钱想少给两文的小九娘了。这四年,他们见得太少,虽然他放在木樨院的人早就说过九娘好学聪慧,可她还是让他匪夷所思了。九娘,当然值得他等下去。 陈青看了眼外甥和儿子,这样的女子,倒也配得上他们二人的赤诚相待悉心爱护。他点点头:“接着说,愿闻其详。” 四人又都坐回桌前。 九娘沉思片刻,娓娓道来:“自七夕以来,鲁王失足,官家病重,天下皆知立储一事,恐怕迫在眉睫。请问表叔,不知九娘所言可对?” 陈青点头:“你说得对,七月十七,中书省就要提请立储。” 陈太初和赵栩都一惊,他们都不知道的事!爹爹(舅舅)竟然坦然告诉了九娘! 九娘想了想:“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古以来,立储无非立嫡、立长、立贤。如今圣人无子,鲁王无缘,那就剩下吴王为长。九娘以为立贤不太可能,各位皇子都只有虚职,并未参政,虽然燕王表哥去了军中一年多,可吴王也去过两浙路赈灾。二府各位相公恐怕等不及花两三年去看皇子们的表现。就算二府肯,太后娘娘怕也不肯。” 此言一出,赵栩却隐隐有些高兴,在九娘心里,看来自己还和“贤”靠上了边。 陈青眸色暗沉:“很好,接着说。” 九娘吸了口气:“婆婆常说,我孟家女子虽是娇花,却绝非那牵牛菟丝之流,需做那秋菊冬梅夏荷春兰,入得温房,经得起酷暑寒霜,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因此表叔说的不错,过云阁的确任由我家姐妹出入。国无宁日,何以安家?我孟氏一族,几近搬迁,任凭朝代更替,从未有覆族之忧衰败之像,并不是先祖有预见之能,是靠识大体,躲开榱崩栋折而已。 陈青点头:“老夫人睿智。” 九娘说:“所以九娘从小报上看到西夏梁皇后一事,可想而见夏乾帝乃残暴不仁之辈,必会挑起边境事端。恐怕我大赵秦凤路、永兴军路不得太平。若是西夏有异动,那北面契丹的萧太后这几十年都按捺不动,难道还会继续隐忍不发?所以九娘大胆妄言,西夏契丹,是我大赵近年的外患。” 赵栩唇角微微勾起。 陈青虽存了刻意考校九娘的心,此刻才真正有了敬意,就是他帐下的谋士,看军报也只看到了西夏之忧,而忽略了契丹。他赞许地朝九娘点点头:“九娘有远虑深思之能,继续说。” “既有外患,表叔您必然还是大赵的安国良将,朝廷就离不开您。” 陈青三人都注目在她如花娇颜上。九娘眼中露出一丝不忍:“正因为朝廷离不开表叔您,燕王表哥也就注定与那位子无缘。” 看着陈青眼中的隐忍,九娘轻声说:“当今太后娘娘,乃彭城节度使之女,出身名门,她最看重门户出身,吴王之母是太后娘娘的远亲,很得她的喜爱。而陈家出身平民,表哥的母亲又是因为相国寺风波才入宫的,太后娘娘难免心中不喜。” 九娘小心地看看陈青和赵栩两人并无异色,才接着说:“婆婆说过,世间再无人能像太后娘娘那般自制,恪守大赵祖宗家法,竭力压制外戚和宗室。她的亲弟弟高大人是内殿崇班,可太后娘娘从不召见他。扬王、岐王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儿子,官家的同胞弟弟,可自从官家登基后,为了避嫌,太后娘娘再没有宣召他们入宫过。所以只要朝廷还要用表叔,太后娘娘她,绝不会让有您这样手握军权的母舅的燕王殿下成为太子。” 赵栩被九娘的话触动心思,胸口起伏不定,他早知道太后不喜自己的母亲,不喜自己的舅舅,不喜自己。可是想起浴血奋战一心为国为民的舅舅被那样猜忌疑心,他就忍不住愤怒至极。 九娘看了看赵栩,强压下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的念头。赵栩肯定是为自己的舅舅感到不平。虽然她没有点明高太后对陈青的猜忌,可以赵栩的聪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不然不会如此委屈愤怒。若赵栩有意太子之位,他不可能在绘画书法各项杂学上达到那么高的境界,心境高低有云泥之别,时间和精力也根本不允许他涉及那么广。这点识人之明,九娘向来都颇有自信。 陈青笑了笑:“十方僧众,才说了一半,九娘请继续。” 九娘说:“西夏、契丹、二府、太后、皇子的母族,便是这些,吴王已因此占了不少优势。若是官家病情好转,就有立贤之争。可官家如果——圣人贤淑柔弱,天下皆知。太后娘娘必然会选一个性子温顺孝顺为先的皇子做太子,以防止日后两宫不和。燕王表哥素来不擅迎合奉承,就也失去了官家、圣人和性情这两方之力。” 赵栩垂眸,陈青和陈太初面露异色。 “九娘对宫中情势,对太后和圣人都如此熟悉,都是你婆婆说的?”陈青问。 九娘点头:“婆婆对宫中十分熟悉,因我六姐时常随她入宫觐见娘娘和圣人,为防言语有失,婆婆会悉心指导,九娘听了几耳朵,就也记在了心中。” 陈青深深地看了赵栩一眼:“那你说说皇子的亲事和宗室又如何。” 赵栩心猛地一抽,他整个人怔住了,电光火石间,那个隐隐浮现在心中却又抓不住的,似乎清晰了一些,但还不那么透彻,只觉脑中乱轰轰的,胸口被大石压着似的,又烦又闷。 九娘道:“如今宗正寺并无参政之力,宫内大宗正司才有说话的分量,可他们必然对太后惟命是从,这是太后往年垂帘听政的德威。至于亲事,自太-祖和武将约为婚姻以来,皇子宗室都娶的是武将之后。太后娘娘、圣人都出自武将名门世家。九娘女学里的张娘子,她父亲如今在枢密院,当初由文官改武官,若是张大人刻意为之,可见谋算之早,志在必得。鲁王吴王两位殿下的亲事,宫中已经准备了一年多。可燕王表哥十四岁,还没有传出选妃的事来,从亲事上看吴王也占尽了优势。日后燕王表哥恐怕难获良配。” 赵栩心头一痛,再也压不住,倏地站了起来,低声说:“好了!不用说了!” 九娘吓了一跳。抬头看看陈青。 陈青沉默了片刻:“六郎坐下。” 赵栩心中烦闷欲炸,一股邪火涌在心间,握了握拳,重重坐下,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青又问:“十五皇子又如何?” 九娘摇摇头:“十五皇子的生母,是乐伎出身,这就犯了太后娘娘的大忌。礼部和宗室也不会属意十五皇子的。何况他年纪过小,性情不定。万一以后和圣人不和,二府相公岂不难做?” 九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栩的神色,看他已经神色如常。她没想到赵栩会这么生气,难道其实他有意于太子一位?会不会是这一两年他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了护住他母亲和妹妹?也许自己说话太过直接了,才令得他这么生气。 陈青笑着说:“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替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五座城池而拜上卿。今日我大赵十一岁的小九娘不输他们。你若是男儿郎,入我枢密院来,将来必定也是使相一位。甚好甚好。” 九娘赶紧站起行礼:“表叔谬赞,还望表叔莫怪九娘胡言乱语。” 陈青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反倒朝着这个后辈一拱手:“我陈青活了三十几载,小九娘你是第二个能让我竖起大拇指赞一个好字的女子。今日表叔受教了,我该谢谢你才是。只是你年纪尚幼,切记对外还是要藏拙的好,莫做那出头的椽子早起的鸟儿。也是我多虑了,你家婆婆已经把你藏得很好。” 九娘不妨陈青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坦荡诚恳,眼眶一热,点了点头,娇笑道:“九娘记住了。多谢表叔关心。那位能让表叔竖起大拇指的,必然是表叔母。传闻表叔是冰山太尉,幸亏表叔母早就提醒九娘,表叔果然是最和蔼可亲不过的。” 陈青脸色一僵,转开眼道:“六郎,你送九娘过去罢。” 赵栩起身朝陈青拱了拱手,转向九娘轻声道:“你跟我来。” 看着他二人出了门,陈青默默喝完一盏茶,忽然长叹一口气:“既有倾国倾城貌,又有七窍玲珑心,不偏不倚,君子之风,智勇双全,更有一腔慈悲心。确实是一个世间难得的好女子。我陈家得此佳媳,三代无忧。太初,爹爹再问你一次,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长身玉立,双手平举至眉间,坦荡荡君子之风:“爹爹,太初心悦九娘,愿等她长大再诚意求娶,请爹爹娘亲成全。” 陈青看着儿子,顿了一顿,才问:“可是若六郎也心悦九娘,你待如何?” 陈太初一震,心中忽地千思万绪,恍然中,赵栩对九娘的种种浮上心间,似乎有所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青又问:“兄弟情还是儿女情,太初要如何选?” 陈太初思忖一番,正色道:“爹爹,若是九娘和他人两情相悦,不管是六郎或任何人,儿子自当退避三舍,视九娘如妹妹一般爱护。若只是六郎太初同倾心于九娘,太初却也不会拱手相让。就等日后九娘长大了,由她来选就是。她要是愿意,儿子必守护她一生平安喜乐。”忽然陈太初想起了苏昉,他垂眸道:“九娘素来很有主张,太初只想等上三年再说此事。爹爹,还请娘亲别再——” 陈青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陈青之子。你说得不错,由她选也不错。难道你就会输给六郎不成?你娘随意惯了,只怕这次吓到了孟家,但我的妻儿,为何不能随意!便是公主想要嫁进我家,还要看我肯不肯!无妨。” *** 九娘跟着赵栩出了门,轻轻地扯了扯赵栩的袖子。 赵栩却不停留,径自带她下了楼。立时有四个人从暗处出来,分别守在了三楼和一楼的上下出入口。那瓦子的执事赶紧哈着腰来向赵栩打招呼,守着三楼的大汉沉着声音说:“你们放心,你家这三楼的贵人,进出之间尽可随意,我们绝不侵扰,只是看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我家主人而已。” 九娘跟着赵栩到了二楼平台处。赵栩一转身,吸一口长气,手中扇子已经敲在九娘头上,带了三分薄怒叱道:“你这爱卖弄的习惯,这几年又长了不少啊。谁让你乱说的!你可真敢说啊!啊?!” 九娘捂着头雪雪呼痛了几声,瞪圆了眼睛:“你——!那是你舅舅!我当然知无不言啊!” 赵栩心中一甜,却斜着眼睛看她:“傻,你啊,记得少说点少做点少惹祸,懂不懂?你这爱出头的毛病,就是病,得好好治治!” 九娘一愣,心中却也一暖。赵栩说话一贯难听,却是都是为了她好。忽地楼下爆出震天的喝彩,台上的云板响了两声,却是上段剧已经演完了。九娘抻长脖子也看不出台上,忽然想起来,赶紧问他:“阿予呢?” 赵栩:“她今日先去开宝寺供经,恐怕正在来的路上了。” 九娘又问:“官家——你爹爹眼下怎么样?” 赵栩垂首片刻,握了握手中的折扇,长长吸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医官每日针灸推拿敷药用药,只是身下已经有了一个褥疮,嘴上的疮毒也越来越厉害了。”想到自己已经要使出七分力,那银挑子才挑得开爹爹的口齿,赵栩默然。 九娘细细问了问其他症状才问道:“我看皇榜上贴出了官家的症状,可有找到什么民间的神医?” 赵栩摇摇头:“欺世盗名者甚多,在翰林医官院一试就不行,娘娘仁慈,也未惩治他们。各地的皇榜恐怕节后才能送到。” 九娘说:“我这几年看了许多过云阁里的古籍,记得有一本上记载过一个古方,好几例病案也和皇榜上说的官家症状相似。都属于热毒攻心。前几日找了一找,找到了。只是药引实在惊人,稍有不慎就怕害得你万劫不复——” 赵栩猛地抬头:“是什么古方?什么药引都不要紧,你说!” 九娘靠近赵栩,在他耳边极轻地说:“牵机药!” 赵栩呆了一呆:“什么?!”牵机药?他浑身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立刻往楼梯上下扫了两眼。她知不知道因为有传闻当年太-宗皇帝就是用牵机药毒杀太-祖而篡位的!这三个字在大赵,提也不能提!她真是胆大包天!可一想到这样的胆大包天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赵栩竟有点鼻子发酸,方才因皇子亲事引起的烦闷早已不翼而飞抛之脑后。 九娘浑身毛孔都竖着,也转身朝楼梯上下张望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凑近了说:“我知道那是宫中禁药,又有那样的传闻。但是那古方记载,此药虽为大毒,却能逼出热毒,尤其对痈疽这种外阳内阴的毒疮有奇效。只是千万不能过量,一钱要分作二十份,每份用作药引。再配以日常清火解毒的药物即可。” 前世杭州安济坊中有过几起类似官家的这种病例,灵隐寺的主持就是偷偷用牵机药治好了那几人。当时由于牵机药过于骇人,主持找她和苏瞻私下商议后,她们查了许多古籍,的确找到记载后才略为安心。她亲眼看着主持配制药,看着他如何用药,最后看着那几个病人真的苏醒过来慢慢康复。为了查证这个方子,她这几天一有空就在过云阁里查找各种古籍,竟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九娘也想过苏瞻不可能完全想不到牵机药,可以他的性子,官家在不如太后在。那牵机药又如此惊世骇俗,他是绝对不会冒险提出此方的。 可即便这病人是万金之体的皇帝,也是赵栩的爹爹。赵栩平时看似不在意,可九娘却知道,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在意家人。看他对赵浅予的爱护就明白了。阿昉失去自己,至今伤痛未愈,九娘实在不忍心赵栩赵浅予也承受那种丧亲之痛。何况官家在一天,陈青和赵栩母子更为安全。至少官家远比太后更为信任陈青。 九娘吃不准自己会不会给赵栩惹来泼天大祸。她从小荷包里取出那张记载了方子的麻纸:“这是我从过云阁里偷出来的,你先给医官看一看,最好在宫中也找一找还有没有类似的记载。但千万要禀报了太后圣人以后再作决断。” 赵栩接过那折成四叠的麻纸,却不打开,胸中激荡,看着九娘,眼睛涩涩,却只说了三个字:“好,阿妧。”谢谢太俗套,他赵六用不着。 九娘恳切地看着他,怜惜地说:“还有,我刚才说的那些门第出身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也别生气难过。就算你再好,你很在意的那些人里,难免还是会有人不喜欢你。世上许多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你只要喜欢那些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就像她前世一样,自己做得再好,一万个人喜欢,偏偏那个人不喜欢你。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没有那个人的喜欢难道就不活了?就是要活得更好才是,笑得更美才是!赵栩幼时的经历,太后、圣人和官家的态度,肯定伤他伤得至深,比起阿昉失去自己,赵栩走到今日,更是不易。这样一个连她都肯舍命相救的小郎君,赤子之心,仁义大德,才华出众,却因池鱼之殃而被至亲疏远甚至欺辱多年,实在可气可叹可怜可惜。 赵栩听着,心中像着了一把火似的,低声答道:“好,阿妧。”是,旁人喜欢不喜欢我,我本来就不稀罕。 九娘轻声说:“而且太后娘娘不喜欢你们,是因为另有秘事。你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怪她了。”赵栩也不言语,只深深看着她。 “我婆婆说过,当年太后娘娘还是成宗的皇后时,成宗独宠郭贵妃,想废了官家当时的太子之位,改立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太后娘娘性子刚烈,在福宁殿怒打郭贵妃。要不是司马相公带着二府的相公们极力劝谏,当年太后娘娘就要被废,终生要待在瑶华宫清修了。偏偏你娘亲长得和郭贵妃有五六分相似,太后娘娘阻止不了官家,就只能生你娘的气。”九娘说完轻叹了一口气。 赵栩一呆,那位在瑶华宫病死的郭仙师,原来是以前宠冠六宫的郭贵妃!那位被遣去契丹二十多年的质子三皇叔,是她的儿子!这么一说,很多事就通了。想到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九娘费尽心机从她婆婆口中打探来。她竟然为了自己操了这么多的心,打听了这么多的事,找了这么多的书。她在意自己高兴还是难过,委屈还是愤怒。这几日的一腔郁燥,早已烟消云散了。一丝欢喜升腾上来变成一腔欢喜。 “阿妧——”赵栩忽然想起一直要问的那件事,还有怀里藏着的那件东西,柔声问她:“上次给你的喜鹊登梅簪,你是不喜欢喜鹊还是不喜欢翡翠?” 啊?九娘一愣,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第五十六章 九娘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喜鹊登梅簪?”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她看着赵栩眼中的小心翼翼和一丝讨好,有些像阿昉小时候送那个傀儡儿时问自己喜不喜欢的神情,不由得心就一软。 赵栩点头:“那是我头一回自己试着做的,手生,弄坏了几回。”他有些赧然,神情一黯:“还是你不喜欢那簪子的式样?” 终究还是说不出要将礼物退给他的话,九娘摇摇头柔声说:“没有不喜欢,好看极了,我很喜欢。只是太过奢靡,我家里姐妹这么多,我不好戴出来。” 九娘顿了顿正色道:“我那时拉了阿予一把,只是顺手。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我送你谢礼才是。你以后别再送礼物给我,不然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心里很是不安。” 她希望赵栩能听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小郎君小娘子了,他再送这许多礼,幸亏是她重活两世,不会往歪处想,知道赵栩是因为极疼爱赵浅予而爱屋及乌。换了真正十多岁的小娘子,难免会生出些心思多出些盼头甚至起了不该有的奢望。最后恐怕只会坏了一起长大同过生死的情分。 赵栩却心里一松:“喜欢就好,原是我忘了你家那些嫡姐庶姐的糟心事。”他压根没听进去九娘后头的话,只顾着欢喜,把那些烦心的事先抛在一边,掏出怀中藏了一天的宝贝,已经在胸口温得热热的,却是一枝极精美的白玉牡丹钗,钗头由整块白玉圆雕而成牡丹花正当初放时,花瓣一片片极薄,几近透明,层层叠叠,花心正嵌着三颗黄玉,在昏暗的灯下粲然发光。 九娘只觉得眼前一亮,头一回见到能美到这种地步的发钗,让人想碰一下又不敢碰,娇弱的花瓣似乎就要随风而坠,看得人又是心醉又是心碎。 赵栩却不等她开口,已抬手将牡丹钗插在她双丫髻一侧。看灯下人小脸有些呆呆的,更显得水沉为骨玉为肌。他脸上一热,就笑了开来:“果然还是白玉衬你。” 赵栩这展颜一笑,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九娘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就一慌,猛然想起他方才是给自己插钗了,插钗?!这个赵六还是这么莽撞!不拘小节!自说自话!她两世头一回被人插钗,竟然是在这么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情形之下!她还懵里懵懂地没反应过来,真是白活一世了。九娘的脸立刻绯红起来,出了一身薄汗,手足无措得话都不会说了。 楼下却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听见一个女声说:“玉郎的确是蔡相的贵客,还请通融一下。” 蔡相竟然也在此地?九娘一惊,回过神来,红着脸立刻伸手要将牡丹钗拔下来,钗尾的倒钩却勾住了发丝,疼得她轻呼了一声。 “真笨!我来。”赵栩嫌弃地笑道。他上前半步,极小心地按住钗身,替她将那几根发丝从钗尾上绕出来。一呼一吸,幽兰之芳。一绕一放,几根青丝,有种绕在指间缠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感觉,一时竟舍不得放开来。眼底她那托着钗头的小手,比白玉还白三分。那白玉牡丹钗盛放在他手中,重似千钧又轻如鸿毛。 九娘冷不防赵栩忽然就和自己几乎靠在了一起,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衣襟近在咫尺,他的袖子轻拂在自己脸上,有点痒。他呼吸间的热气似乎就扑在自己的额头。九娘眨都不敢眨一下眼,平日里的七窍玲珑心此刻竟停了跳动似的,脑中一片空白,想动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依稀闻到赵栩腕上那串金丝伽南念珠,散出如梦似幻的奇香,隔绝开三千世界,只余这方寸之间。 不过一息,此时露浓花瘦,无语含羞。那外间的嘈杂,戏台上的乐声,都似乎远隔在千里之外。 九娘忽觉头上一松,发钗已落在她手心里。眨眨眼,自己的眼睫轻扫在赵栩袖子上。九娘赶紧心慌意乱地将发钗塞入赵栩手里,连退了两步,也不看赵栩,垂首低声说:“那发钗,还是你收着吧。我,我先上去了。”人还是心慌不已,侧过身子福了福,就要上楼去。 赵栩一挑眉,看着她耳尖都红了,方才那一息闪过脑中,自己也莫名地脸红心跳起来。他将牡丹钗放回怀里,低声说:“我看这黄玉还是换成火玉才好。”又扬声向楼下吩咐道:“放了吧。” 九娘一怔,定了定神,停了脚,未及多想就退到赵栩身旁,十分好奇想看一眼蔡相的贵客玉郎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那片刻,她想着赵栩向来行事恣意狷狂,不忌世俗也不奇怪,倒暗暗自嘲枉费多活了一世,明镜无尘的心竟被这十四岁的少年郎扰乱了一刹,委实惭愧。可见人长得太美,的确是祸水。她到底有些心虚,不敢再多看那祸水一眼。 传来道谢声后,一个女执事领了两个人缓步走了上来。经过平台,昏暗的灯下,双方打了个照面。 九娘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阮姨娘?!” 那两人都停住了脚,前面那人缓缓侧过身来,这下九娘才看清楚,竟然是一个头面假发戏妆还未卸下的男子。看服饰打扮,似乎是扮演目连之母青提夫人的伶人,可眉目之间的确和阮姨娘十分相似,难怪九娘一眼认错了人。 女执事赶紧福了福:“玉郎这边请。” 这位被九娘错认了的玉郎却缓缓朝九娘行了个女子的福礼:“这位小娘子是?”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边唇角,无尽风流妩媚尽在眉梢眼角,声音如浮冰碎玉,令人神魂俱醉。九娘心一跳,不知怎地,眼前浮起幼时那位阮姨奶奶喂鱼时的惊鸿一瞥。 赵栩却已经一笑:“对不住,我妹妹认错人了。两位上去吧。”他一把拉过九娘,一手装作替九娘理发髻,顺势就用袖子遮住了九娘的脸,一手已撩开前面的轻纱指向高台笑着说:“快看,台上在小唱呢。” 片刻后,才传来那几人继续登上楼梯的声音。九娘忍不住又悄悄回了回头,那跟着玉郎上去的娘子,头戴极长的黑纱帷帽,垂落至脚踝。连穿什么衣裳都看不出来,隐约只觉得身材袅袅婷婷。 赵栩这才叹了口气:“你这爱说话的毛病,改不了吗?” 九娘也十分懊恼,心虚地看看赵栩:“是我错了。” 赵栩又叹一口气:“知错不改,屡错屡犯。你还真是!那人果真长得很像你家的姨娘?” 九娘皱眉想了想:“真的很像。”可是举手投足的风韵,却该说像阮姨奶奶才是。 “咦,蔡相竟然也在这里?会不会遇到你舅舅?”九娘想起来赶紧问。 赵栩笑了笑,也不瞒她:“不止蔡相在,苏相也在,他们约好了来找我舅舅的。应该说是苏相知道舅舅要来看戏,特地约了蔡相一起来的。” 九娘吓了一跳,这三人私下相见,真是天大的事。想起先前陈青说的七月十七,中书省要上书立储,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那你——?” 赵栩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做个亲王逍遥自在,好得很。只盼舅舅能顺遂平安。”苏瞻如果能和舅舅能达成一致,百姓别再受苦就好。 九娘想了想,点点头:“只盼国泰民安,谁做官家都不要紧。可是——” 赵栩郑重地说:“阿妧,我舅舅的事,我的事,宫里的事,朝廷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想不要费心打听,知道吗?两三天后就都没事了,我会想办法让娘娘同意试试你给的古方。”又加了一句:“你放心,你安心——多吃点儿才是,现在也太瘦了,还是小时候胖胖的看着顺眼。” 他不想胖冬瓜太聪明,不想她太操心。她为了赢捶丸脱臼也不怕,为了救阿予也是拼了自己的小命。那性子啊。娘娘说的慧极必伤四个字。他一直很信,今夜开始甚至有点害怕。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荣国夫人,那么年轻就没了。他只想胖冬瓜好好地懒惰下去,贪吃下去,没规矩下去,才能胖回去,七老八十还活得好好的。七老八十还圆滚滚的多好。 九娘虽然知道赵栩必定在心里喊自己胖冬瓜,可还是笑着应了。 楼下传来问安声:“参见公主殿下!” 九娘笑着转过身,果然是赵浅予带着一个人上了楼。那人身穿精白道袍,玉簪束发,公子如玉,世上无双,不是苏昉还是谁。 九娘又惊又喜,想到六娘的话才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是啊,阿昉今日也在开宝寺,是在替自己祈福吧。这孩子! 赵浅予一见他俩,急着凑近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六哥!阿妧!你们猜猜我们在开宝寺看见哪两个人了!保管你们想破头都想不到!” 赵栩和九娘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问:“吴王?”“张蕊珠?” 赵浅予和苏昉面面相觑。 赵浅予张大了嘴,下巴快掉在楼梯上:“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赵栩却立刻问苏昉:“他们可有看到你们?” 苏昉脸一红:“没有。幸好我们躲了起来。” 九娘一皱眉,阿昉竟然脸红了?难道张蕊珠和吴王胆大到在佛门圣地私定终身?张子厚又是什么态度? *** 三楼西尽头的屋子里静悄悄。 执事恭恭敬敬地将两人送到门口,不敢多言,退了开来。此时中间的房里出来一人,高大魁梧,五官刀刻斧凿一般,他看着正走进蔡相房间的两个人,若有所思,便叫了那执事进屋问话。 玉郎进了门,停了停,侧身柔声道:“你在外间候着,等一会儿舅舅唤你,你就进来。” 四娘的腿还在发抖,她已经几乎快晕了过去。她也的确已经晕过一回了。 他们一行人到了青玉堂订的二楼房间里,茶才过一盏,府里就来人说姨奶奶心疼得厉害。翁翁想要带她一同先回去。来人却说姨奶奶特地嘱咐千万别因为她坏了孩子们的兴致。九郎十郎明明向翁翁保证会照顾好她,同进同出,听到程家大郎请他们过去程府房间里玩,就立时将她和女使丢在房中,带着人走了个精光。她拦也拦不住。 等到那刚才明明在戏台上演戏的青提夫人出现在房里,自己的女使竟然毫不奇怪,直接对他行礼喊舅老爷!她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依然看见了那张酷似姨娘更酷似姨奶奶的脸,或者酷似她自己的脸,四娘恨不得再晕过去一次。这就是那位姓阮的舅舅,这个姨娘口中不得了的大人物,竟然是一个伶人!就是他要将自己带到蔡相的面前。他到底要做什么!路上竟然还遇到了燕王和九娘!要是遇到了陈太初,她除了羞愤欲死,恐怕没有别的路。 不一会儿,听见里面一声唤:“阿姗进来。” 四娘强忍着恐惧,带着全身鸡皮疙瘩慢慢绕过屏风,一呆,她在外间听着里面静悄悄的,竟然有这么多人! 里间一张长桌前,两个男子正在对弈。一旁有七八位美貌侍女,均身穿抹胸配艳色薄纱褙子批各色披帛。有两位手持旧玉柄白尾塵静立一侧,有两人拿着宫扇替主人缓缓打扇的,又有人手捧玉如意,竟然还有人捧着一个光亮滑溜的瓢。还有两人正在一旁的小案几上,用一个小石鼎在煮茶汤。她那个凭空而降的“舅舅”,穿着戏服慵懒地斜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唇角含笑,眼角含情,就连她看着都心跳脸热。 对弈的两个男子,一个四十多岁五官秀气长须三缕的男子,身穿红色圆领大袖襕衫,正执子欲行。另一个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的俊俏郎君,穿了水绿杭绸竹叶纹窄袖褙子,头戴长脚幞头,正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四娘。 看见四娘,那俊俏郎君侧过头来对榻上的阮玉郎笑道:“玉郎啊,你这外甥女若有你三分风情,这事就成了。” 阮玉郎却不理他,只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眼尾上挑欲说还休,妩媚之至。他手指轻翻间,对身边那个拿着玉如意的侍女说:“去替小娘子将帷帽去了。” 啪嗒一声,那年长的男子落了子,也侧过头来,就看见一个娇弱弱的小娘子,怯生生地站在那屏风旁边,罥烟眉微蹙,含情目泣露,两靥带愁,娇喘微微,脸色苍白,更显得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又或让人忍不住想辣手摧花恣意糟蹋。 那俊俏郎君一拍手中的宫扇,惊道:“呀!成了成了!” 年长的男子却柔声吩咐:“走上两步待我看看。” 四娘又惊又惧,羞愤得满面通红,她虽然被迫跟了玉郎上来,可毕竟是世家闺秀,怎么可能如同伶人伎子那样任人审视挑拣。当下咬了牙只垂了头,颤抖的一双纤手紧捏丝帕,看着自己脚尖的丝履,一动也不动,心想如果他们胆敢逼迫自己,自己拼了闺誉不要,也要大声呼救,毕竟陈府的房间也在这三楼之上。这什么舅舅,她是坚决不肯认的。 俊俏郎君大笑起来:“爹爹,玉郎这外甥女倒是像足了他,气性不小。罢罢罢,与其便宜了赵棣那小子,还不如我娶回家来,和苏瞻做个便宜姻亲,也让玉郎常见见家里人。” 四娘犹如被晴天霹雳劈了个正着,灵光一现,明白青玉堂为何一直拿捏着她的亲事不放,究竟是翁翁的意思还是姨奶奶的意思?她激愤难忍,想要转身冲出这地狱,却极为惊恐,双腿却灌了铅一样动也动不了。 榻上的玉郎却不置可否,缓缓起身朝那年长的男子行了个福礼:“相公既然看过了,玉郎就带着外甥女儿先告辞了。” 他走到四娘面前,一手抬起四娘的下巴,轻轻摸了两下,双目含笑:“是想喊还是想跑?哪里像足了我?”手下骤然一收。四娘痛呼一声,只觉得下巴快裂开了,两行珠泪滚滚落下来,惊骇欲绝。他却已松开手,一只手指替她拂去泪珠,怜爱地叹道:“唉,果然还是哭了更好看些。跟舅舅走吧。” 他伸手接过那黑色长帷帽,替四娘戴上,也不再行礼,径自飘然出门,口中轻笑道:“又到奴家上场了。” 四娘颤巍巍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心慌意乱,却看见前面三个少年等在廊上,两个少女正说笑着从东首第一间房间出来。五个人鱼贯而入了东首第二间房间。最后那人积石如玉,列峰如翠,世无其二,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陈太初。泪眼朦胧中,四娘依然看见他含笑所看的人,还是她的妹妹,九娘孟妧。 四娘拼命咬住唇,全身却依然发起抖来。她不姓阮,她也姓孟……为什么!凭什么! 阮玉郎颇具兴味地看着前面的一群少年人,其中两个,正是刚才二楼平台所见的。他放缓了步子,轻声问:“那个刚才认错我的,就是你家九妹?” 四娘正待摇头,却停了一息,轻轻点点头,哽咽着说:“是我家九妹,她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还有苏相公家的东阁,陈太尉家的衙内,都十分亲近。” 阮玉郎停了脚,微微偏过头来,扫了一眼四娘,唇角勾起那颠倒众生的媚笑,低声道:“呀,你看,你骨子里就是流着我们阮家的血呢,坏东西。” 二人转下楼梯。中间房里跟着出来一位执事,满头大汗,却不敢擦一擦,送他出来的大汉,轻轻关上槅扇,站在长廊之中,若有所思。 *** 州西瓦子高台上云板又响了两声。《目连救母》下半段戏开始了。 三楼孟府房间的外间长廊里,安置了两扇屏风,将长廊又一分为二。另一边长廊的四个房间门口,已站满了二十多个不同服色的精干汉子,各自默默打量着对方的人马。 陈青和蔡佑慢慢踱出自己的房间,往中间一间根本没挂牌的房间走去。 蔡佑摇着纨扇,伸出手:“太尉请——” 陈青面无表情地略一拱手,伸出手推门而入,又恢复了一贯冰山太尉的模样。 一身天青色直裰的苏瞻正在屏风处相迎:“蔡相,陈太尉,苏某不便外迎,失礼了。” 蔡佑一拱手,甩了甩宽袖朝里走去:“你个苏和重最是麻烦,到我那里多好,温香软玉伺候着,好过你这里冷冰冰的,已经有一个冰山和这么多冰盆了,还怕不够冷?” 苏瞻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苏某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带累了蔡府八美的性命,岂不可惜?” 蔡佑脸上抽了一抽:“你这话说的——。”和苏瞻打嘴仗,他赢过没有?算了,不和他废话。 陈青还了一礼:“请。” 蔡佑斜睨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的陈太尉,肯赏光同咱们私下一见,不容易啊不容易。” 陈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言多必失。” 蔡佑打了个哈哈,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三人落了座,苏瞻亲自给他们注入茶汤。 陈青老神在在,一言不发。苏瞻和颜悦色开始说今日这《目连救母》如何如何。蔡佑半合着眼听了半天,觉得这两个人太坏了,合计是要比体力啊,怪不得要他来坐硬板凳,喝这么难喝的茶。 外间喝彩连连,蔡佑喝得肚子都涨了,苏瞻还在引经据典神采飞扬说个没完没了。 *** 陈青走后,房间里似乎依然还残留着他的威严,静悄悄的。 赵浅予刚刚在隔壁向程氏借了九娘来陪伴自己,一进这间屋就蔫了。好不容缓过气来,好奇地悄悄问九娘:“阿妧,你不怕我舅舅啊?” 九娘抿唇笑道:“你舅舅最和蔼不过的了,我为何要怕?” 赵浅予鼓起腮帮子,又轻轻地问陈太初:“太初哥哥,阿妧真的不怕舅舅?” 陈太初浅笑道:“真的。爹爹和九娘相谈甚欢。” 苏昉也略惊讶,想不出陈太尉会有什么要跟九娘说的。看着九娘笑着点头的样子,他也不便多问,就先将他们二人如何在开宝寺相遇,如何巧遇赵棣张蕊珠的事说了,问赵栩:“此事可大可小,你想想怎么做才最好。” 赵栩却一边用自己带来的石鼎煮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不做。” “啊——?”赵浅予轻呼起来:“为什么!我要告诉娘娘,告诉圣人!” 九娘轻挽了她的手:“阿予别急,听你哥哥的。” 赵浅予越想越气,甩开九娘的手,坐到苏昉身边抬头问:“阿昉哥哥,你说说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苏昉仔细想了想,问赵栩:“可是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九娘轻笑道:“是这个道理。何况就算阿予说了,反而有为了太子之位构陷吴王的嫌疑。没有现场捉到,全凭各说各有理。张蕊珠必然找得出十几个小娘子证明她当夜留在城内,到时阿予,你除了阿昉哥哥,还能有谁可以证明此事?” 赵浅予一时语塞,又气又急又委屈,转过身不理他们。九娘笑着走过去宽慰她:“你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此时种的因,他日必然自食其果。阿予不能因为他们污糟了自己的眼,污糟了自己的心情。” 赵浅予扭了扭身子:“我才没有看,阿昉哥哥捂住我眼睛了!” 九娘一回头,看见苏昉玉面微红,心中不免一动。阿昉年已十五,难道他竟然对阿予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心思? 苏昉惊讶地看着陈太初手中的两个不太一般的箭袋:“这用来做什么?” 陈太初笑着说:“这是六郎做出来的好东西,名叫矢服。我爹爹大为称赞,上个月军中就开始用了。”苏昉、九娘和赵浅予都过去上下打量,见是两个普通的牛皮做的空箭袋,只是箭袋开口的上方,牛皮却收成了小小的口,串了绳子,却没有普通箭袋的上盖。 赵栩不慌不忙地将茶汤注入五个茶盏中,起身和陈太初一起,往那两个空箭袋中又吹了一会儿气,那两个箭袋的中间部分微微鼓了出来。两人将袋口的绳子抽紧,系紧了。 九娘伸出手指戳了戳那鼓出来的部分,有些疑惑。赵浅予却皱眉问:“六哥你带俩个枕头作甚?这牛皮有什么可吹的?” 赵栩笑着将手中的矢服平放在贴着西墙的地面上,竟真的将那矢服做了枕头。往下侧身一躺, 连九娘都吓了一跳,赵栩爱洁成癖,怎么会!九娘心中暗念,今夜这中元节好像有点吓人。方才自己不像自己了,现在赵栩也变得不像赵栩了。 第五十七章 三楼房内,眼睁睁看着赵栩躺下的九娘,不自觉转头看向陈太初。 这赵栩一直离经叛道不稀奇,可是太初表哥,你怎么也—? 陈太初笑着将另一个矢服也放到地上,和赵栩的平平靠在一起,也随意躺了下去,特意空出了中间的位子,还朝苏昉招招手。 九娘眼睁睁地看着苏昉笑着上前两步,竟然也以矢服为枕,侧身躺到他们两人之中。 九娘和赵浅予面面相觑。 看着三个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包括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般躺在自己面前,像三把玉勺排得齐齐的,既怪异却又美不胜收。九娘呆了片刻,若是在前世,身为伯母辈的她,必定要调皮地上前踢踢他们,揉乱他们的发髻,哈哈大笑一场。眼下,却——只能看,不能动。 看着他们三个凝神侧听的模样,九娘忽然轻声问:“这难道也是一种听瓮?”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朝她们两个招招手:“你们也来试试。”他抬起身,把他枕着的矢服推开来,让给九娘和赵浅予。苏昉和陈太初退了退,让出一个位子。赵栩皱了皱眉头,就和苏昉靠到了一起。 九娘兴奋地走近过去,看见陈太初、苏昉、赵栩三个同一个姿势依次侧躺在她脚下,模样趣致古怪之极,实在忍不住要笑,忍笑忍得肩膀都抽动起来。 赵浅予瞪眼看着他们三个,不明白九娘笑什么,走到赵栩身边,双膝着地,屈低了上身,将头侧枕上矢服,一双桃花眼立刻瞪得滴溜滚圆,直朝九娘招手。 九娘赶紧到赵浅予身边,伏低了也侧枕着矢服。 “苏和重!”矢服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伴着那戏台上的模糊唱词和乐声,竟似都被吸到了这个小小的矢服里再被传出来。九娘侧耳思听,楼下依稀传来细细的女子几声哭泣,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受了委屈。大堂里似乎有人买东西,隐约有铜钱发出的碰撞声,甚至瓦子外街道上的高声叫卖,更远处牛车的牛蹄声,纷沓而至,嘈杂一片。 九娘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轻轻抬起头看向赵栩:“这是——!我们能听吗?” 赵栩却以为她听不出那声大喝是谁,轻声解释道:“这是蔡佑的声音,放心,是舅舅特意让我们听的。” 九娘当然知道这是蔡佑的声音,隔壁毕竟只有三个人,而苏瞻的声音她极为熟悉,陈青的声音她也不陌生。她吃惊的是这个由牛皮箭袋做成的矢服,竟然能偷听到方圆数里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听不清,隔壁的却听得很清楚。 九娘更吃惊于赵栩到底是怎么想到做出这个的。她一直知道赵栩擅长奇思妙想喜欢捣鼓各种玩意儿,但天赋如此之高,触类旁通,真是匪夷所思。虽然听瓮从春秋战国就有了,毕竟要埋在地底,听起来也不甚清晰,距离也有限。可矢服竟然如此神奇,如果用在两军对阵上更为厉害,听敌方的骑兵和大军移动的方位,已经绰绰有余。 怪不得刚才陈太初说军中已经开始用了,只这一项军功,换作常人,足够换个团练的功名。可惜他是赵栩啊…… 一把柔和带笑的声音传来:“蔡相这是怎么了?苏瞻的佛家经典说错了吗?” 这一句话,在众多纷杂声音里,依然如箜篌般清灵悠远,近在耳侧熟悉无比。九娘刹那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苏昉也同样紧张地握紧了手,甚至合上了眼。这两年他和爹爹说话越来越少,爹爹也越来越少说话,更少展颜。似乎连这样客套疏远的笑声,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那个看见母亲挂在树枝上蹬腿,哈哈大笑着去抱她的父亲;那个看见母亲从梯子上滑溜下去,想要接住她却反而被砸倒在地,苦笑不已的父亲;那个牵着他的手,在窗外看母亲梳不好发髻,忍不住进去帮她却梳得更糟糕,偷偷笑的父亲,离他越来越远,甚至和母亲一样,似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蔡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苏瞻,你明知道我跟着官家修道,就别同我没完没了地念这些佛家典故了。既然咱们三个已经坐在一起,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后天就要上书立储了,到底同意拥立谁,咱们也学学孔明周瑜,各自写出来就是。若是能先定下此事,也免得在太后娘娘和宗室面前白白打嘴仗。要是这个都说不拢,今天也不用谈条件了。” 苏昉睁开眼,忽地想起前几日在爹爹书房里所见到枢密院的节略和折子。当时他以为爹爹要弹劾蔡佑,还为之一振。可不过几天,就在隔壁,就在他耳边,父亲却又和蔡佑如此说话,难道父亲改变了主意?朝廷上又发生什么样的大事能促使他们新旧两党坐下来和谈? 苏瞻的声音依然清醇自在:“蔡相修道后果然说话反而少了玄妙,痛快了许多。不如我们以水为墨,写在案上,看看各自的想法?” 矢服里却没有陈青的声音。九娘看着赵浅予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不由得笑了,方才那恍惚那心酸,如蜻蜓点水一晃而过。想着陈青是不是把所有的话语和笑声都留给了家人,所以在外面就懒得说话才变成冰山太尉的,九娘也对着赵浅予做了个鬼脸。 隔壁房里一阵静默。 枕着矢服窃听的赵栩陈太初和九娘同时起身互相看了看,伸出一个巴掌,都朝苏昉示意,见苏昉点头表示明白了,才又枕回矢服上。 自小常听父母分析朝政的苏昉,并不难理解方才那些话,也明白赵栩他们三人手势代表的含义。看来二府是要商议好拥立吴王做太子了。在父亲心里,只要能花最小的代价达到他的目的,就算是宿敌,恐怕也可以先放下善恶和对错,而压下那些节略和弹劾的折子吧。又或者,那些节略和折子,也是他让蔡佑不得不来和谈的原因? 苏昉意外的是陈太尉会留他下来,而赵栩和陈太初毫不见外,竟将这般机密大事让自己知道。难道赵栩明白立储的局势微妙而自行放弃了?可他们为何要让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九娘也参与其中,刚才提到的陈太尉和小九娘谈话,又有什么玄妙?小九娘看上去却又全然了解的样子……苏昉实在吃不准他们几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九娘却在意着苏昉面上一丝疑惑,忽然起了身,走到苏昉身边蹲下。赵栩陈太初和苏昉不明所以,都直起身子来。 九娘一双澄清美目诚恳地看着苏昉轻声说:“阿昉哥哥,今晚的事实在一言难尽。表叔信任我们,留下你和我一起听,肯定有他的缘故。等他们谈完,我再告诉你表叔和我都说了什么。关乎国和家,兹事体大。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相信我们的对不对?” 苏昉看着她生怕自己会心有芥蒂的神情,心中一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懂。我们当然是一家人。我当然相信你,相信你们。” 九娘凝神看了他一息,是,你我原本就是家人。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要流泪,她赶紧对赵栩陈太初也笑了笑,起身回到赵浅予外侧,伏地下去,才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赵栩看了看屋顶,翻了个白眼。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陈太初有些怅然,九娘对苏昉,果然是不一样的。 苏昉却跪坐了,双手平举至下颌,看着赵栩和陈太初正色道:“六郎,太初,今日能和你们一起参与此事,是苏昉之幸。此刻我们五人用这两个矢服,将要见证大赵一国二府三相的和谈与决策!我们五人,也将是全天下最早得知这个国家将往何去何从的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赵一国的滚滚洪流,昉必投身其中!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一腔热血,愿尽付大赵!多谢!”他深拜下去,再直起身来,面容熠熠发光。 九娘热泪涌出,不能自已。阿昉!娘的阿昉!你已经长大了! 赵栩和陈太初面露一丝惭色,跪坐于地,肃容正色,回了礼,异口同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腔热血!愿尽付大赵!” 赵浅予崇拜地看着他们,懵懂的心中竟然也热血澎湃起来,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坐起来击掌道:“六哥!咱们结社吧!一腔热血!尽付大赵!真好听,咱们叫热血社还是大赵社?” 她这话一出,赵栩顿时满腔豪情烟消云散,嫌弃地瞥她一眼,躺下了。陈太初和苏昉笑着称赞她:“好!阿予这主意不错。回头咱们再好好商量。” 九娘听见矢服里有动静了,赶紧笑着催促:“说话了说话了!” 听到蔡佑的冷笑声:“苏和重你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既然大家都同意拥立吴王,不妨把你们的条件明说了罢。你待如何?” 九娘悄悄脸朝外拭了泪,仔细思量起来。苏瞻着眼的,必然是先安内,再攘外。当务之急,若是能让蔡佑主动退让,更改国策,总好过硬碰硬去弹劾他。蔡党的势力,遍布朝野内外。官家不醒,太子未定,太后娘娘和其他朝臣也都会求稳求缓。苏瞻和陈青,看来已经达成一致,只看蔡佑会怎么反应了。九娘总觉得蔡佑似乎处于下风,虽然只几句话,却似乎比苏瞻陈青二人更加迫切地需要这场和谈。除了她能想到的贪污、疏忽职守、国策失误,还会有什么? 苏瞻清朗的声音传来:“蔡相快人快语,苏某原想奏请圣人将十五皇子记在名下亲自教养,这样立嫡顺理成章,十五皇子年纪小,圣人花上几年时间,将来必然也会教出一位明君。” 赵栩眼睛一亮,这样的威胁,几乎把蔡佑在立储一事上能获得的好处全打消了,看来苏瞻今夜势在必得。 果然他们听到蔡佑说:“苏和重,你这样有意思吗?何必又来这套?怕我不知道你舌灿莲花?说吧,你到底想要干嘛?” 赵栩心思一动,蔡佑手里没有了鲁王,现在吴王对他又感激又信任。蔡佑肯这么低声下气,一定是发生了对他极为不利的大事。但难道他还有什么万全之策能在日后左右吴王,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想起阿予和苏昉今晚开宝寺所见,如果张蕊珠是蔡佑手中的这步棋,那张子厚四年前弃文从武,就已经是蔡佑谋算太子妃一位的手段了。这个倒是记得要提醒舅舅一声。 苏瞻的声音清晰又坚定:“若要苏某也拥立吴王,便要二府立刻下三道政令:一要回收所有市面上的当五钱;二要废差役法改回雇佣法;三要免除两浙路两年的赋税,其他二十一路的赋税来年减免一半。这三条少一条,苏某也不能附议蔡相的上书。” 好!赵栩、陈太初、九娘和苏昉胸中都涌起豪情壮志来。 苏昉握紧了双拳,当五钱误国,差役法害民。多少有识之士这两年不断上书,若能停了这两条,安民利国,大赵回归往日的繁荣和安定,指日可待。爹爹毕竟还是爹爹!他还是那个一心为国,一心为民的爹爹。 九娘也是心中一热,苏瞻到底还是苏瞻。她一直担忧他只会提出取消当十钱的发行,那样治标不治本。只要有当五钱在市面上流通,百姓依然会有人铤而走险私铸大钱,这钱币混乱,物产的价格依然会高涨不下。只有断绝铸大钱这条路,才能平抑物价,回归正途。可蔡佑会让这么大的步吗? 赵栩和陈太初心中也紧张万分。他们亲眼所见,差役法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被迫去做盗贼。如果差役法被废除,朝廷用回雇佣法,给当差的平民发放月粮和俸薪,百姓当差也无需承担赔偿之责。自然就不会再有那许多人荒废田地甚至逃离家乡了。 可如果蔡佑不肯,那只剩下弹劾他一路,弹劾得成,也至少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万一弹劾不倒他,苏瞻为首的旧党恐怕就要一败涂地。 隔壁静默了一会儿,才传来蔡佑的笑声。他笑得温柔之极:“房十三闹成这样,也没法秋收,两浙路赋税总要减免的,赋税这个不难,咱们一道批示了就是。当十钱虽然京畿钱监已经铸了样币,倒也可以不发,但是这当五钱回收太难,这民间谁愿意自己吃亏还给你当五钱?还有差役法和雇佣法不妨并行,何须废除?和重你看如何?咱们各退一步,和而不同。” 九娘心里一沉,两浙路赋税向来是朝廷二十三路里岁银收入极高的两路,如今蔡佑竟这么轻易地同意免除,还同意其他二十一路赋税减免一半。难道房十三已经猖狂到横扫两浙?如今两浙的官员自从赵昪入京后,几乎都是蔡佑的门生,若不是浙江出了大事,甚至可能动摇到蔡佑的相位,蔡佑岂会如此谦卑? 苏瞻的声音并不急躁:“若差役法雇佣法并行,地方上必然为了敛财选差役法。所以不可并行,只能选一。” 突然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声音:“不错。必须废除差役法。”却是陈青在说话。 苏瞻的声音又道:“回收当五钱并不难。如今当五钱共计发行了三亿文,不到市面钱币的十分之一。加上民众私铸的大钱,朝廷均可每一枚补贴百姓两文钱回收,百姓有利可图,自然愿意上缴大钱。如今汴京米价已经涨到一石一千五百文,再不遏制,民怨迭起,恐怕就要出许多个房十三了。就连蔡相家,不也好几天不吃蟹黄馒头了? 蔡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道就只有你苏和重挂念天下百姓?这地方上的官员不是人?不要吃饭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是没办法,我何用担着恶名发行当五钱?再说这差役法,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光省陌制一项,众人所领俸禄要去掉两成三,去年朝廷文官一万三千人,能养家活口吃饱饭的不足两百人而已。我蔡佑今年只领到白条七张,俸薪分文不见。还蟹黄馒头,我连馒头都快吃不起了!” 赵浅予虽听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却头一次听到两个位极人臣的宰相原来也会打嘴仗,听到蔡佑最后一句,忍不住捂了嘴轻笑起来。 九娘看着眼前的公主不知人间愁苦,暗叹一声。蔡佑所说的也非虚假,历来大赵富民穷官,虽然三品以上的官员俸禄丰厚,但是做二十年京官也买不起汴梁内城的三进屋子,那底层的文武官员靠俸禄哪够养家糊口。 他们听到苏瞻笑道:“苏某在杭州时,也受过朝廷十一个月的白条。内子无奈只能在后衙种菜。苏某还曾挑菜去卖。但也从未想过盘剥百姓养活自己。岂可靠差役法以民脂民膏养活父母官?” 九娘不妨听到苏瞻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坦然提到往事,心中一痛,眼睛发酸。那时候她还以为,虽然日子清苦,自己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呢。 苏昉却已经热泪盈眶,即使是矢服里传来的声音,掺杂着其他各处的杂音,可他依然听得出爹爹提到娘亲时,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赵栩他们三人却都呆住了,荣国夫人竟然还种过菜?苏相公还上街卖过菜?! 矢服里又传来苏瞻的声音:“何况既然欠薪一事盛行,为何蔡相还要力主大修延福宫呢?苏某丁忧前,明明已经停造,官家也答应了工程结算应走宫内私库。可蔡相起复后却立即恢复大修,不走私库走国库,只延福宫大修就耗资三千万贯,足足消耗了去年岁银的四分之一!看来我们也应当彻查工部账目。” 半晌后,才听见蔡佑的声音传来:“你要回收当五钱就回收,要废除差役法就废除。我都肯了就是。为人臣子,为君分忧,我蔡某问心无愧。如今皇城窄小,皇十五子至今只能和生母同住。官家前些年就想要扩建,因为不忍心拆除民居和寺庙,才不了了之。如今能将延福宫扩修,既全了我们臣子一片为君着想的忠心,不也是体恤了百姓吗?免得日后扩建皇城再行搬迁。” 忽然矢服里传来陈青冷冷的声音:“你修延福宫是体恤百姓还是方便鲁王跳楼?” 赵浅予一下子笑出声来,九娘也笑着点点头,这一针见血,刀刀见肉,是陈青战场上的风格吧。 果然好一阵子听不到蔡佑的声音了。九娘依稀感到蔡佑被苏瞻和陈青拿住了痛脚,才磨蹭了许久还是让了这么大的步。 他们又听陈青说道:“要陈某拥立也不难,这份节略上写着的人名,你们二位宰相都得帮我撤下来,不然日后有了战事,也是只会临阵脱逃的孬种。这个数字,是河北两路军马虚报一事,被某些人装到自己口袋里去的,至少得吐出来放回军中备用。还有军中一应装备该维修的该更换的,年底前你们得该盯着六部弄好。” 九娘听陈青说话,大刀阔斧,直来直往,不由得担心这样的条件,蔡佑怎么可能同意。却看见赵栩和陈太初两人抬起手来在空中虚击了下掌。军中查出这么多事,竟然是赵栩和陈太初所为? 片刻后隔壁传来蔡佑的声音:“这倒也不难,今天蔡某都如了你们的愿,那蔡某却只有两件事,需要你们答应。” 陈青的声音依旧冷冰冰:“陈某猜这头一件,是房十三吧?” 蔡佑叹气道:“不错,军情急报想来太尉昨日已经收到了。这房十三领着一帮乌合之众,竟然杀死两浙路制置使陈健和廉访使张约,占据了杭州,杭州知州陈翎弃城而逃。如今江南大乱,两浙路十四州已经有六州落在房贼之手。没有太尉你出面,恐怕难以剿灭反贼。两浙危矣。” 房里的五人都大吃一惊,房十三竟然占据了杭州城?!两浙路竟然丢了六州!苏昉也不敢置信,他出生没多久就跟着娘亲去杭州会合爹爹,在杭州生活了两年,对杭州颇有感情。眼下那风光秀美百姓安宁的一座城池竟生灵涂炭!娘亲所办的安济坊如何了,慈幼局如何了!朝廷又怎么会如此失策! 赵栩陈太初和九娘却顾不得多想,屏息等着陈青的回复。 传来的却是苏瞻的声音:“两浙路制置使是蔡相的门生,这杭州知州陈翎,也是蔡相的门生啊。还有禁军的监军也是去年蔡相你举荐的。他们竟然舍弃禁军而用厢军对抗反贼,失策之至!蔡相之责,不可推卸!” 蔡佑长叹一声:“蔡某也想不到在几千反贼面前,两浙路的上万厢军竟然一败涂地。怕是太平日子太久了,蔡某自当好好反省,以后举荐门生要谨慎从事了。但如果有太尉出马,相信房十三伏法指日可待,六州收复易如反掌。” 陈青冷笑了一声说道:“还是我替苏相说明白点吧,免得蔡相到时候推诿到我大赵禁军身上。蔡相你为了遏制我枢密院,派了内侍省的朱勉去做两浙路禁军的监军。以为房十三不过是一帮乡民闹事,就压着不让杭州三千禁军出动,反而让一万厢军去对敌,好让陈翎挣份大功。却不料杭州厢军里,发配的配军占了不少,更有一半老弱残兵是平日里做杂役的,更有不少因你差役法怨恨朝廷的,竟然十有七八都跟了房十三,反过来一举占了杭州城。民怨滔天,那剩余五州却不是房十三打下来的,而都是民众杀官造反占据了。如今他们号称十万之众,两浙路全部的一万禁军反倒被迫退到了秀州。陈某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赵栩忽地一跃而起,胸前起伏不定。九娘吓了一跳,立刻起身一把拉住赵栩:“你做什么去?” 忽然天上一阵滚滚雷声,呼喇喇泼下倾盆大雨来。大堂爆出了更响的喝彩声,甚至盖过了雷声,眼看《目连救母》一戏就要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