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牵了个将军大人》
第1章 车祸
阴天,黑云压境的空下似乎有一场大雨就快要倾盆而至。
一辆银色大众原本正常行驶在跨江大桥上。
须臾间,车内母女不知因何原因突然起了争执,坐在后座的母亲一怒之下竟然挣扎着起身解开了女儿的安全带,并疯狂挥动手臂从其身后抢夺方向盘,致使银色大众失控,当场以脱缰野马之势越过正常行驶道路朝对面车道冲去。
随后,黑云吞城的天空下倏忽响起许多急刹车尖锐的声音,紧跟着爆发出了一声“砰”的巨响。
失控的银色大众笔直撞上了对向车道的大桥护栏,这一自杀式的行为引得旁边车辆纷纷被逼停。
银色大众的车前盖随着车身受到猛烈的撞击,顿时有浓烟滚滚升起……
车内,年轻的驾驶人叶凌漪双目失焦的瘫坐在驾驶位上,面前的挡风玻璃已经被完全撞碎,晶莹透亮的玻璃碎片溅满了车室。
叶凌漪费了好大力气垂下双眼,才发现……她的双腿似乎已经没有了半点反应,双手从随撞击力度被挤到自己胸前的方向盘上无力脱落,大片大片的血液就迫不及待的顺着她的额头急促流淌了下来,将她的视线染红。
不消片刻已经将她整张脸染透,令那清美的脸蛋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此时,叶凌漪的意识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不可自拔,一点点沉入了冰冷而绝望的深渊中。
也许……这就是死亡了。
叶凌漪当时是这样想的。
没过多久,车外却有人发出了惊慌的声音。
“出车祸了!车里面还有两个人!”
“真的,快帮着打120!再来几个男人,咱们先救人!”
……
叶凌漪被这些声音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从迷蒙中费力睁开双眼,视线却依旧是一片猩红和狼藉。
“美女,你没事?能听见说话吗?”
被撞得变了形的车门边挤满了人脸,他们此刻正敲击着车窗,确认她的意识是否清醒。
叶凌漪缓缓侧过头,看了眼车窗外那些人充满着同情的神色。
呆滞了片刻,突然想起了后座的母亲。
随即,刚刚还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叶凌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力气,转头瞧向车后座,扯着微弱的嗓门焦急颤抖的喊了声:“妈……”
所幸的是,倒在后座的母亲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她的身体甚至连半点伤痕都没有,现下只是因为在车祸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冲击而晕了过去。
叶凌漪见状心头顿时一松。
“美女,你没事?”
车外的人还在敲打着车窗,见她毫无反应,几人已经开始撬这变了形的车门。
但此时情况危急,车前盖冒的烟已经愈见浓厚,稍有拖延,不仅是她们母女会有性命危险,就连这座桥上的人也会受到波及。
当然,这一点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加清楚,于是刚才还满脸同情围观着叶凌漪的人们开始唯恐避之不及的散去,施以援手的人也越来越少。
“别……别管我,先救……”
叶凌漪对着车窗外无声的张了张嘴,染满鲜血的手指抖如筛糠般抬起来指了指后座。
此刻无以复加的痛意让她的神经几近崩溃,只觉得浑身像是压着千吨大山,她的肉身因此被碾碎成了千万片,只剩下模糊血肉。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使她再想呼吸半口都是奢望,光是抬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如今却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车窗外的人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向后座,终于恍然。
由于车后座受到的撞击力度较小,几人齐心协力,没过多久就将母亲成功解救了出去。
当所有人返回,再来救叶凌漪时,却发现她的双腿因车前受撞击变形的原因被卡死了。
众人为难之际,车前盖带着焦味的浓烟里开始迸出小火星,江上护栏已经被撞坏,底下可见汹涌澎湃的怒浪。
情况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而救援队迟迟未见踪影。
几位将母亲救了出去的好心人眼见此前情势,不得不放弃了营救叶凌漪,带着母亲退到了安全处。
车内,叶凌漪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着粗气,模糊的视线里黑漆漆的浓烟中火星正在一点点变大。
终于……车身突的一震。
随即似一锅煮沸的水,车身开始发出“呜呜”的嘶鸣……
然后,那种声音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终于……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车身冲破毁坏的护栏,极速朝张牙舞爪的怒浪里落去。
叶凌漪残存的意识在浓烟和烈火的包裹中飞快溃散……最终化为灰烬,卷入了冰冷的激流中……
再回想起两个小时以前。
叶凌漪蹲下身看着瘫坐在地上神色沮丧的母亲,有些心疼和无奈:“妈,你就听律师的?咱们别再闹了!毕竟是你和我爸离婚在先,财产也是合理分配的,如今再揪着我爸这点事又有什么用呢?连法律都不会帮你了。”
“你住口!”
方才还姿态沮丧的母亲突然气急败坏的开口,一把推开扶着自己手臂的女儿,神情扭曲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你爸在外面有了狐狸精,你不帮着我说话,居然帮那个挨千刀的说话!你究竟是不是我女儿!”
叶凌漪有些头疼:“可是妈……你不记得了吗?你和我爸已经离婚了,我爸再另交女朋友也是合情合理的,就算你在这里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给我住口!”
叶凌漪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清脆的耳光就落在了她的脸上,甩下耳光的母亲用力之猛令她白皙的脸颊上登时浮起了五根手印。
“叶凌漪你给我记住,你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女儿你就得帮着我说话!旁人如果议论我有错自然说得,但你不能!你以为我这么殚精竭力都是为了谁?还有叶国立!那个挨千刀的,居然离婚就买了房子,还藏了那么个狐狸精,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苟合的?没准我们还没离婚,他就和那个狐狸精不清不楚了,我自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叶凌漪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颊看着表情狰狞的母亲,心里的难过就像滔天的洪水一般,淹得她胸口一阵阵窒息。
瞧了母亲良久,叶凌漪才平复心情,平静又无奈的开了口:“妈,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爸连电话都不接你的,自然不会来见你,你这样子守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啊!”
“哼!”母亲冷哼一声,抬眼瞧了瞧面前的小区,恶狠狠道:“缩头乌龟谁不会做?他叶国立要想躲我也得有真本事才行!”
说完,母亲站起身,猛的朝地上啐了口,然后双手叉腰,以中国传统悍妇的姿态扬起脑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道:“叶国立,你这个窝囊废!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带着那个狐狸精躲在屋里别出来!叶国立你这个窝囊废,你把老婆孩子抛弃了,和一个野女人双宿双栖,今天老娘就让你们小区的人知道知道,你叶国立就是个为了养野女人不敢来见老婆孩子的老窝囊废!”
母亲的话语不堪入耳,叶凌漪愣在原地,心里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疯狂。
面前,母亲还在极尽丑陋姿态的肆意辱骂父亲,过程中,小区里的人们开始围观她们母女二人,那些人的目光中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也有同情和怜悯,这让叶凌漪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凌漪连忙拉过母亲,很是羞愧的看了眼路人,晃了晃母亲的胳膊,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妈,你别再喊了,我们快走!”
“走?”
母亲扭头,撑大赤红的双眼瞪着叶凌漪,随即狠狠推开她:“你个白眼狼,怎么?嫌我丢人了?你别忘记,从小到大你那个窝囊废老爹根本没管过你,是我一直培养你教育你,现在你嫌我丢人,替你那个杀千刀的老爹还有那个下贱的狐狸精说话?我告诉你叶凌漪,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可能放过那对狗男女!”
面对气极的母亲,叶凌漪有些手脚无措,几欲再出言劝阻,但她也深知母亲正在气头上,自己的劝阻对于母亲来说就是背叛,所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对面的小区里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红衣女人,二话不说扬手就给了母亲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小区里,这让原本议论纷纷的小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人们的脸上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由于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母亲猝不及防,就这么被那个女人推倒在地。
叶凌漪惊呆了,一时忘了反应,再看向那个红衣女人,风韵犹存的面容上带着莫大的怒意正恶狠狠瞪着地上的母亲,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说谁狐狸精!再给我说一遍!”
方才还恣意妄为的母亲这会儿却像个孩子般神情无措了起来,后背倚在地上微微支起竟是半天无所回应。
叶凌漪反应过来,当即大力推开了那个女人并扶起地上的母亲。
那个女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再次狠狠朝她们母女袭来。
叶凌漪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女人的手。
女人表情阴狠的盯着她道:“你个野种,好的不学尽学些下三滥的,怪不得你爸不要你!怪不得你个快三十的老姑娘还没人要!”
几乎是在女人嗓音落下的同时,叶凌漪冷着眼眸使尽全力的甩了一耳光在那个女人的脸上。
女人被打的脑袋一歪,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难以置信:“你敢打我?”
“是你先动手的!”
叶凌漪面无表情的甩开手,目中噙满了深入骨髓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女人被推开,踉跄两步以后抚摸上了自己逐渐浮肿起来的脸颊,顿时怒不可遏的朝叶凌漪冲了过去。
叶凌漪以眼梢的余光瞄了眼旁观者纷纷屏住呼吸的模样,不等那张牙舞爪的女人到她身边便微不可察的迈进一步,主动迎了上去。
女人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甚至还没使出任何力气,她的手掌已经软绵绵的拍在了叶凌漪的身上。
女人抬头,只见在叶凌漪的头顶乌云正逐渐吞没太阳,投射下最后一缕惨白阳光,而在那巨大的光晕里她分明瞧见……那张看似清美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又诡异的笑。
紧跟着,叶凌漪无比夸张的后退了数步,面上装作很痛苦的样子:“阿姨,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怕我和我妈会抢走我爸的这套房子,可是请你放心,我和我妈也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刚才我妈的言辞确实太过激烈了,但我相信,她只是因为刚刚离婚受了刺激而已,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的话,那我替她向你道歉!我知道你比我爸小十一岁还年轻,自然是要为自己做些打算的,你放心!这套房子我不会和你争的!”
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过后,旁观者定在女人身上的目光果然由看好戏升级为了嫉愤,其中不乏一些议论的声音。
“这个新搬来的女人果然是个三儿!怪不得我一见她就觉得讨厌!”
“呸!真不要脸,亏她还敢在这闹,真是厚颜无耻!”
……
红衣女人自然听见了那些人讨论她的声音,一时气得浑身颤抖,死死攥着拳头却没办法反驳他们半句。
叶凌漪将一切收入眼底,漂亮的面容上不动声色的浮起了一丝冷笑。
转身,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叶凌漪终于搀住神情恍惚的母亲:“看起来快要下雨了,妈,我们回去!”
说完,叶凌漪就领着母亲一步步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母亲垂着脑袋依旧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叶凌漪皱眉,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带母亲去瞧瞧心理医生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在停车场一处树影婆娑的角落里瞧见了一个形色匆匆的身影。
那是父亲?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凌漪很快辨认出了那个人,一双秀眉因此锁得更深了。
看上去,父亲慌乱的样子像是在躲避着什么,脚下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叶凌漪甚至没有开口的机会,父亲熟悉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
此时天色如墨欲滴,漆黑翻涌的云层中时不时闪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电光裂纹。
看来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叶凌漪顾不得想太多,母亲身子虚弱,她必须得赶在这场大雨来临之前将母亲安稳送回家里。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幕。
驾着车匀速行驶的叶凌漪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瞧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疼痛。
好一会儿,她才故意笑道:“对了,妈,我们公司下个月组团去海南旅游,你跟我一起?正好出去散散心。”
母亲未回应她,只是双目空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少时,手机微微震动。
叶凌漪分神,瞧向亮起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个未知号码。
是谁呢?
手机震了差不多快一分钟,叶凌漪才接:“喂,哪位?”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一道冷静而略显低沉的男人嗓音随即响起:“漪漪,是我。”
“爸?”
叶凌漪神情愕然。
后座的母亲一听她喊爸,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并伸手抢夺手机:“叶国立,你个混蛋!还敢打电话来!你就这么看着别的女人欺负老婆孩子,你舒服了?高兴了?”
母亲声嘶力竭的大吼。
叶凌漪皱眉,不顾母亲的愤怒将听筒放到了耳朵另一侧,语气明显有些不悦:“爸,有事吗?”
电话那头,父亲冷静的嗓音突然有些哽咽:“漪漪,你妈说得对,是爸对不起你们!”
这是一句令人感到始料未及的道歉。
叶凌漪举着手机沉默,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只是出神的盯着不远处跨江大桥上一座a字形的标志建筑。
直到那建筑彻底往身后退去不见以后,叶凌漪才冷静道:“你打电话来,就是想说这个?”
“不……”
电话那边的父亲连忙回声,听得出来他很难过,一个大男人此刻的声音居然像是大哭了一场般,沙哑而颤抖:“漪漪,这辈子我是注定对不起你们母女!可我毕竟也是个人啊,你妈那么跋扈,她就像座时刻压着我的大山!老实说,我在她身边生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一天不是呼吸困难的,如今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她又病成这个样子,天天来我和你阿姨的家里胡闹,你知道我每天要忍受多少人的唾沫和白眼吗?这一切都是拜你母亲所赐,她还想分我的财产,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你可别怪我狠心,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公,偏偏让你投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里!”
父亲越说越激动,话语里最后一丝哽咽转为了怒气,而且那种愤怒听起来,就像是在掩饰着心虚和恐惧。
他究竟怎么了?
叶凌漪注视着车道前方的眼睛里微微闪烁,心中只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在她的印象里,父亲纵然时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但却绝不是一个轻易会说这些话的人,于是防备般冷着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父亲的声音停止,连气愤的喘息也消失不见,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好一会儿以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叶凌漪眉头皱紧,瞟了眼手机通话记录里那个未知号码,神情终于一点点变得迷茫了起来。
而随着她放下手机,后座的母亲也重新安静了下来。
半晌,叶凌漪叹气:“妈,明天我正好有空,我们去医院看看?”
“医院?”
母亲表情不解。
叶凌漪扶着方向盘微微调整了方向,接着道:“对,我有个同学是学心理学的,这会儿已经是行里的权威了。”
“你居然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母亲听了叶凌漪的话,卒然暴怒:“叶凌漪,你这像你爸一样没良心的混蛋!居然说我是神经病?”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凌漪觉得头大,忙不迭的解释。
然而愤怒的母亲却并不听她说话,像疯了般挣扎着起身解开了她的安全带,目赤欲裂的吼着:“好啊,既然你们都说我有病,那我们就去医院!走啊!”
母亲状若癫狂般从叶凌漪身后抢夺方向盘,叶凌漪大惊,急忙护住身前。
母女二人就此展开了一番拉锯战,只是母亲的力气奇大无比,叶凌漪哪里敌得过,不过才片刻车身便完全脱离了叶凌漪的控制,如脱缰的野马般笔直冲着对向车道冲去。
叶凌漪惊恐的失声尖叫,猛踩脚下刹车,可是就算她无数次将刹车踩到底,车身还是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
直到……
“砰!”的一声巨响以后,她的意识明明已经陷入了迷烟般的混沌,但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却精准无比的出现在了她的脑袋中。
是父亲!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划,他之所以用一个未知号码给她打电话是为了故意激怒母亲,而在停车场偶遇匆忙离开的父亲,正是因为他……早已在这辆车上动了手脚!
怪不得她的刹车会失灵……
他的目的就是要她们母女二人去死!所以,他才在电话里一个劲的道歉?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叶凌漪恍然,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最后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中叶凌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瞬间化为了一粒烟尘,被某种力量拖着飞快倒退。
速度之快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通通为了模糊的阴影。
最后,仅存的一缕意识终于彻底消溃……
第2章 重生
云的另一端,终年积雪的苍嶷山上,正下着大雪的灰黄天空如望不到尽头的绝望冰海,凛冽寒风便是海中汹涌着的险恶暗流,时而狂暴的卷着密集雪花于冰海之上掀起滔天的白色巨浪凶猛呼啸着俯冲人间,看那架势似是欲抹平人世间的一切棱角。
然而疯狂过后一切又如断电般瞬间戛然风止,空中乱舞的雪花猝不及防,纷纷黯然飘落如棉絮般堆积在山顶,树枝,乃至所有目光能及之处。
随后再起狂风骤雪,一切周而复始……
待所有风浪落定,除了天地间的素白,和满目银装厚裹的枯枝树叶以外,终是未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毫无颜色的世界是万籁俱寂的,只是这份安宁尚未能安定下来却被断崖边破空响起的风声打碎。
狂风“呜呜”吹过刀壁崖口,听上去便如地狱万鬼凄厉哭嚎般叫人毛骨悚然。
殊不知就在断崖边厚重的积雪下却掩埋着一具骨瘦如柴的幼小身体。
身体的主人是个女孩,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常年受冻的原因,她浑身皮肤发黑发紫甚至没有半块是正常人该有的肤色,如此身体再配合着杂草般枯乱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可比实际年纪大了许多。
女孩是紧闭着双眼仰面倒在积雪中的,此时她毫无血色的唇鼻和深陷进眼眶里的双眼早已被积雪填满、掩埋,尽管如此却仍然顽强翕动着鼻翼保持奄奄呼吸,那样子似乎只等一个契机到来,她就会从积雪中猛然睁开双眸。
此刻在女孩挣扎的意识里只有彻骨的冰冷,冷得叫她全身像是被人活剥掉了皮肉一样。
那种痛深入骨髓,伴随而来的寒冰铺天盖地,似乎连着她血液的部分都一同冻结了起来,而那冻住的血液正透过全身脉络肆意游走,速度由缓变快,最后……如无数把尖刀猛地扎入心脏,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知觉,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时间就这样随着越积越厚的白雪一点一滴过去了,也不知究竟是多久女孩微弱起伏的胸口终于在皑皑积雪中缓缓塌了下去,最后一动不再动,枯瘦小脸上面部骨骼清晰可见,深深凹在眼眶里的乌黑双眼瞳孔带着一丝不甘心竟开始涣散失泽。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大脑里开始有个声音在说话:醒来!醒来!快醒醒,醒来!
是梦吗?
为什么听了那个忽近忽远的声音以后,她心里会有一种如沉入冰海般永无天日的绝望之感?脑海中回放的一幕幕全都是豪门深庭,血色汪洋,锦衣女孩号啕大哭的场景……
她仔细想啊想啊,脑仁都疼了,画面倏忽一转又变成刺耳的鸣笛声,汽车碰撞声,昏厥的妇女,趴在方向盘上满身血色的女人,以及……远远站在人群之后脸上挂着冷漠表情的中年男人。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孩来不及再想,眼前幕幕画面便被一道灭顶巨力猛地击碎,连同她最后一缕清明都彻底拔除了,眼前再没有半点星光。
与此同时,叶凌漪的意识像是一团浆糊融入了这个世界,很多事情都被打乱掺杂在一起像是一盘散沙,而她还没来得及理清它,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道便硬生生将她的意识从晦暗无光的深海里猛然抽了上来。
随后天寒地冻的苍嶷山之巅,这具刚刚失了呼吸的年轻身体突然像是被雷击中了猛地一震,全身蜷缩成了一个尤为诡异的弧度,随之开始了剧烈的颤抖,覆在她面庞上的大量积雪被尽数抖落,露出底下一张有如骷髅般可怖的面容。
下一秒,白雪中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触电般蓦然睁开,氧气如瓶口之水,刹那间迫不及待的灌进她的胸膛和鼻腔,这种真实的活过来的感觉着实让尚且未能清醒的叶凌漪狠狠呛了几口。
最后一个剧烈的激灵,终于舒展身体,从永无休止的混沌中夺回了意识。
然而刚刚才清醒过来的叶凌漪不明状况,却被眼前的一幕彻底给整懵了。
这……
叶凌漪正倒在一片洁白的冰雪之中,她的手边便是深不可测的临崖深渊,崖底有狂风突袭上来,卷着漫天风饕大雪在她的面前忽悠悠的打了几个转,最终纷纷扬扬地降下,落在她的眉眼之间。
这是怎么回事?
叶凌漪僵直了背脊一时不得动弹,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心底太过震惊。
此刻大雪已经将她掩埋得只剩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和骷髅般的脑袋露在空气里,而那双深陷入眼眶的漆黑眼珠像是初生的婴儿,无措又茫然的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她不是已经……死了?
风雪中,叶凌漪一动不敢动的躺着,心中巨大的茫然感正在一点点超越吃惊。
好半晌过去,她才想起扭动已经被冻僵的身体,竭尽全力从雪地里一点点爬起身,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打量起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地狱吗?
叶凌漪冷眼看着断崖下灰蒙蒙的冷雾,心里当即给自己的猜测予以了否定回答。
不!鬼神之说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相信,在唯物主义者的眼里这个世界更本不可能有地狱。
带着心头巨大的疑惑,叶凌漪抬头四处张望,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满目银白,天地浑然一色,仿若这就是个冰雪组成的世界一般。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大风夹带着雪花忽然刮过山崖发出“呜呜”怪叫,如饿鬼仰天嘶吼,这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让她在一瞬间如受了惊的小鸟般跳开了几步,立即收回视线。
再瞥眼,瞧见不远处立着一棵不知枯死了多久的大树,树干被积雪从中间压断,不死心般将部分灰白分明的枝丫搭在主干上,看上去十分凄凉绝望,这个地方的生命是何其卑微又是何其颓废仿佛一眼就能从这棵树看出来……就像此刻的她。
叶凌漪微微皱眉。
转过视线尽量瞧向远方,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欲往前走,怎料这具躯体才刚刚走了几步就不可控制的被迎面刮来的寒风推坐回了雪地,手掌或因条件反射撑在身体两侧却僵得似石化了般。
是时叶凌漪垂下双眼,就在这个时候她遽然发现这具身体更本就不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叶凌漪本就发紫的嘴唇哆哆嗦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她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因为她是一个现代人无疑,而这具身体却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破碎不堪的中衣,样式就像古装电视剧里才能看见的那种衣服,只是材质极差,衣片薄如纸张,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也分不出它原本的颜色了。
受过积雪长时间掩埋,虽然身体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多少寒意了,但这衣服到底是薄,被极寒的积雪埋着,又和人体温度冲突,一冷一热衣裳就湿了,现在贴着她的身体稍微动一动,很清晰的就瞧见了女子瘦骨嶙峋的躯体,而她的皮肤……
叶凌漪撩开脏兮兮的衣袖,瞳孔却随着肌肤露出来的一刹那骤然缩小,一丝不可置信渐渐从乌黑眸底升了起来。
不对,这绝不是她!这是个陌生女人!
不,从手掌的大小来看与其说这是个女人倒不如说这是个刚刚发育的女孩,她的皮肤几乎没有半块是正常颜色,通体一块青一块紫,腿上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瘀血不消散的原因久而久之转为了黑斑。
总之触目可怕。
叶凌漪颤巍巍掀开衣服查看全身,内心震惊真叫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哪里还能算是个正常人?
视线再缓缓移至中衣的下摆,只见上面染满了暗色痕迹,其中大片新鲜血的颜色泼染其上,好似浑黄泥水突然与鲜血交融在一起产生的怪异颜色,这使原本就脏烂的中衣在雪地的衬托下看上去格外的醒目。
而藏在衣袖里的那双手,虽然纤长依旧,但样子却干瘦的形如枯柴,且老茧横生,发黑的指缝里甚至还藏着一星半点的腐臭气息。
叶凌漪见状难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
猛地顿住片刻,叶凌漪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颤抖的手抚上脸颊,再顺着脸颊一点点上移,直到指尖触到蓬乱不堪的发以后才彻底僵在了头顶。
难道她这不仅是穿越,还附身了?
这是叶凌漪内心的第一直觉,随即心中正常人的三观被完全推垮摧塌。
虽然此时并没有镜子能让她证实心中这个念头,但手下触感却早已将她现在的样子刻画得清清楚楚,她几乎能想象到这具身体究竟是单薄到了怎样的地步,仿若微风轻轻一吹就会散架倒塌一般。
叶凌漪的脸刷一下变得煞白无比,表情像大白天见了鬼一般可怖,更何况这个上身的鬼还是她自己。
第3章 古人
在心底笃认了答案,叶凌漪内心彻底陷入了混乱,她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视线在沉入黑暗以前她发生了车祸,不出所料的话若她没有在这里再次睁开双眼,那她此刻应该是一个……死人?
既是这样,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难道是老天看她死的太冤,所以给了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这不可能。
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人,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叶凌漪所有的理智都在拒绝那个荒唐到可笑的推断,但这具身体却让她不得不信。
难道真是穿越重生?
漫天风雪中,叶凌漪呆坐在地上思考着,这缝隙就听见有“哒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
是有人来了!
叶凌漪大喜,迅速反应过来,一瞬间仿佛所有混乱的思绪都随着那声音通通消失不见了。
勉强又小心的支起这具单薄到极为可怕的身子,叶凌漪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近几步,只是脚下每迈一步自膝盖处就发出“咯吱”的微响,在风骤雪歇的四周沉于死一般沉寂中听起来尤为刺耳,如饱受过日晒雨淋的陈旧自行车突然开始重新转动车轱辘一般,那种难听的声音叫人情不自禁的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叶凌漪却未曾注意,她不明现下状况,刚才如临异世呆在这儿心里还犯着嘀咕,差点就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正恐慌呢,此时此刻还能有什么比出现一个同胞更让她开心呢?
几乎是带着迫切的心情,叶凌漪望眼欲穿地盯着声音越来越大的方向。
然后只听见不远方“嗬”的一声叱呼传来,白茫茫的风雪中终于出现了几个高大的影子。
看样子来的人还不少。
叶凌漪大喜过望。
但随着那些人的逐渐靠近,她脸上期许和兴奋的表情却一点点落了下去。
那是什么?
叶凌漪想着,大概是这漫天的风雪模糊了视线才让她产生了幻觉,要不然她怎么看到了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大男人骑在马背上冲她小驰而来呢?
对,一定是眼神出了问题,一定是这样的!
她使劲揉揉双眼,眼前画面却半点没有变化,甚至愈见清晰。
最后叶凌漪强行镇定下来心情,逃一般的飞快转过身打算躲起来,无奈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轻飘飘的像尘世间一缕抓不住的浮烟,叶凌漪根本不能好好控制就一个倒栽葱重新栽回了雪地。
“哈哈,大哥你看那个畜牲摔倒了!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弱不禁风怎么能是魁首!大哥……赫连澈说瞧见她杀了狼王,该不会是突然犯了眼疾,错把大哥的猎犬当做这小畜牲了?也许是黑豹子杀了狼王呢。”
叶凌漪埋着脸,脸上正是一副吃痛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马蹄声踏碎了她周围静谧的空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讨厌的声音正不羁的调侃着。
叶凌漪从雪地上缓缓爬坐起身,待这具身体稍微缓合过来了以后才慢慢仰起脑袋观察那几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一张黑乎乎的小脸蛋挂着茫然无措的表情,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漆漆的大眼睛却带着防备。
“是你杀了狼王?”
为首一个男子开口问她。
叶凌漪的目光循声而去,只见说话那人手里紧紧拉着缰绳,看去约莫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黑发冠顶,身上穿着一身紫色狐裘,里面包裹着玄色云纹的外裳,脚下踩着一双黑面白底的短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贵气非凡。
而四周没有马术服也没有摄影机,就说明了这既不是跑马场,也不是拍电视剧,面前的这些人是地道老古人没错。
叶凌漪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被下了咒语一般定在原地,背脊僵硬的可怕。
那男人见自己问话迟迟未得到回应,眉头一拧,微微眯起眼眸,脚下似有若无的踢了踢马腹,赶马上前冷声道:“小丫头,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
叶凌漪仍旧呆着,倒是没留意那个人说的话,脑袋如沉在云里雾里,毕竟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不禁开始有些糊涂了起来,眼前她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她在做梦?亦或者,车祸也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也许一觉醒来,她还在现代世界中的家里?
叶凌漪呆呆仰起面庞看着马背上的陌生男子,只见他此刻浑身落了许多白色雪片,冠顶的黑发因此变得花白,再往下看那五官倒生的普通,说不上美或丑,只是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邪气,配合着似乎有点不耐烦的神情,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流动着怀疑和不屑,隐隐约约的还藏着几分锋芒,这让叶凌漪有些不寒而栗,心里很当然的就将这人和坏人画上了等号。
“你这小畜牲,我大哥问你话,你敢不答?”
正当她发呆时,旁边突兀响起讨厌的嗓音,旋即一道疾风迎面朝叶凌漪猛地劈下。
叶凌漪猝不及防,被那道疾风正中脑门,顿时身子一仰,左边脸颊和脖子上立马就出现了一条血印子,火辣辣的疼痛。
“大哥,你瞧这小畜牲弱的,像是能赤手杀狼的人吗?我这鞭子根本还没使劲她就倒了!”
叶凌漪捂着伤处,还没抬起脑袋就听旁边讨厌的声音不屑的继续笑道:“我看这畜牲活着也是没用,这三年算是白白浪费了,原本指着二十个人里能养出只猛兽,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条没用的废物野狗活了下来!还不如杀了解气!”
讨厌的声音去了几分痞气,顿时变得狠毒异常。
叶凌漪倏地抬头,与此同时,马背上刀锋出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三弟!”
此时为首的男人未说话,倒是另一人喝住了马背上拔刀的玄衣少年。
“三弟,莫要再胡闹了,父亲还在家里等着看结果,此时你杀了她就等于是在和父亲作对,你可想好真的要这样做吗?”
说话那人的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听起来就有如暗夜里传来的缥缈之音,那么悠远冷静,沉稳到有些可怕。
马背上的玄衣少年听了那人的话以后脸色微微一变,目中凛冽的凶光因此沉了沉,握紧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终于彻底将寒光四射的刀收回了刀鞘。
然后,自这支队伍的后面,有人缓缓走马而来。
众人鸦雀无声,目光纷纷循着蹄声传来的方向追去。
只见棕红色的马儿在众人瞩目中昂首挺胸的阔步走来,马蹄一抬一落间洁白的雪地上已然印下了一串月牙痕迹,马背上一个墨青色的身影绕过众人,直直冲着玄衣少年和为首男人的方向而来。
“二哥,你不是落后我们一大截吗?怎么来的这么是时候啊?这雪天路滑,你身子骨又如此虚弱,难道就不怕染了疾病回去吗?到时候你乳母可是又要到父亲面前哭天抢地了。”
马背上的玄衣少年咬牙切齿的嘲讽来人,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怨毒。
叶凌漪极目望去,只见那马背上的来人身形颀长略显清瘦,一身墨青色的衣袍衬得他肤色苍白的近乎可怕,不过一双拉着缰绳的手指却十分修长漂亮。
“多谢三弟关心!这本是父亲交代的任务,我自然也得多加努力跟上兄弟才是!”
马背上的来人欣然低笑了一声,继续道:“再说我只是就事论事,这丫头是三年前三弟亲手送来的苍嶷山,与她同行的还有其他十九人,如今这十九人已经全部陨了命,那狼王若不是她杀的,又会是谁呢?你说呢?大哥?”
那人的视线投向为首的男子。
男子眸中微光闪动,并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着与后来的人对视。
马背上的玄衣少年从鼻子里嗤了声,亦没有说话。
叶凌漪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些人,心里正飞快盘算着该如何从这些人的手里逃脱,此时风雪却骤然猛烈,模糊了她的视线。
叶凌漪略略眯起双眼,透过白茫茫的雪雾,只瞧见马背上墨青色的衣袍猎猎翻飞,如墨染过的发被风雪微微扬起,不一会儿耷拉下来,柔顺的贴着马上人的后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不过让人好奇的是,那张脸上戴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面具边缘勾画着金色的云纹,遮住了他面孔的上半部分,叫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看起来像是面容有隐讳,不过面具底下打量着叶凌漪的一双眼却如水灵珠一般,清澈的未掺杂半分情绪,正波澜不惊的看着她。
叶凌漪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中,二人对视时皆是一怔,紧接着少年眼波逐渐转柔,自然鲜红的薄唇上似有若无的微微一勾……
第4章 追逐
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变化,却让他如月下芙蓉般脱俗惊艳。
眼见这一幕,叶凌漪心头猛地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迅速不自然的别开了视线。
看上去,他顶多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看这小丫头留不得,三弟说的没错,这小丫头一瞧便手无缚鸡之力,狼王怎能是她杀的?我等奉父命来寻当初二十人中的优胜者这事不假,但若是有差错,若是当初二十人中除了这丫头以外还有别人活着,并且那人还杀了狼王,而我们非但未明真相,反而领着一个冒牌的杀士回去了,到时候又该如何向父亲交差?”
为首男人冷清的嗓音钻入耳朵,这让叶凌漪微微愕然,什么情况?
若她没有理解失误的话,那个男人的意思是要杀了她?仅仅就因为不确定她杀没杀他们口中那什么所谓的狼王?
另一边,听了为首男人的话以后,那个手持长鞭被其他二人唤为三弟的讨厌鬼立马底气十足的开口附和:“就是,大哥说的才是正理,哪有人不查明真相就断定这畜牲就是最后优胜者的?莫非二哥是想徇私舞弊,为了在父亲面前立功,就想随便拉个人去抢占先机?”
讨厌鬼说完以后,发出了趾高气昂的怪笑。
一身宽大墨青色衣袍的面具少年却并不急着说话,只是将目光流连于两人之间,薄唇微微泛起笑容,一手松松握成拳状抵在薄唇边咳了一会儿,最后才抬头,不紧不慢说到:“若我没记错,当初放上苍嶷山二十人的名录是大哥一一亲笔登记的,至于那些人冻死饿死……或互相残杀,与狼抢食死在狼嘴里,最后的通报是三弟负责处理善后的,这些难道大哥和三弟都忘记了吗?若真有他人活着,那能不能理解为……是有人在玩忽职守?”
面具少年的视线精准无比的定在二人身上,一双漆黑的眸瞳里隐约透出几分锐利的冷芒。
为首男人和讨厌鬼当场哑然。
片刻以后,讨厌鬼终于阴阳怪气的开口:“二哥,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在维护这小畜牲?莫非二哥与这小畜牲有什么私交是我和大哥不知晓的?如若真是这样留她一命也未尝不可嘛,毕竟父亲素来偏爱你,我和大哥可敌不过。”
言语之间满是讥讽。
叶凌漪望着面具少年,只见他视线里的几分冷芒逐渐隐去,旋即笑道:“三弟多虑了,我只是就事论事,毕竟我们赫连一族的杀士三年才选一人,若是出了差错,父亲那谁也担待不起。”
一句看似平常的话,份量却举足轻重。
讨厌鬼收了脸上的嘲讽,不再作声。
为首男人眼中敛聚着寒意,一张充满邪气的脸因此变得深沉了许多,不久,略扬起下颚对着身后高喝了声:“来人,把黑豹子带上来。”
随着男人的嗓音落下,未消多时一条体型健硕的黑色猎犬就被人牵了过来。
叶凌漪瞥眼,只见那狗此刻正吐着鲜红色的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苍鹰一样尖锐的盯着叶凌漪的方向,仿若只要马背上的人高喝一声,它就会随时冲上来咬断她的脖子一般。
“小丫头,我给你一个机会……”
头顶飘来幽幽的嗓音,叶凌漪猛地的转过视线,正看见为首男人冷着眼眸盯着自己,他身后手持长鞭的讨厌鬼则满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再看看那原地待命的猎犬,叶凌漪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踌躇一会儿终于扯着干涩的喉咙问:“什么机会?”
“证明自己的机会!”男人拉紧缰绳,表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言语却充满了恶意,“我这猎犬名为黑豹子,和你一样,当初我把它和它一奶同胞的兄弟关在一处黑屋子里断水断粮过了两个月,最后却只有它活了下来,而且活得生龙活虎半点都没有消靡,你可知为什么?”
男人故意顿了顿,瞧向她的眼睛里正一点点涌现出恶作剧的笑容:“因为它咬死了它所有一奶同胞的兄弟,以它们的血肉为食所以才能活下来且生得这样强壮,哦对了,还有你那些同伴……”
说到这儿时,男人的眼风骤然一凛,唇边勾出一丝微笑:“狼王是最后放上山的,平时那些野狼也不顶用,总是追赶人到一半就放弃了,黑豹子可比那些野东西强得多,有一回它一口就将你同伴的脑袋给咬了下来呢!”
说罢,男人缓缓眯起眼眸,抬起手。
叶凌漪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紧盯着那满口尖牙吐着舌头不断流口水的黑色猎犬,只得惊恐的摇头,步步后退。
男人露出怪异的笑,食指微曲慢慢凑近嘴边……
不等他的口哨声响起,叶凌漪拔腿就跑。
身后的猎犬见叶凌漪逃走,立马发了疯般狂吠,穷凶极恶地刨土,猛挣脱了侍从手里的绳索,一阵暴风般朝叶凌漪逃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至于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纷纷吹口哨欢呼,幸灾乐祸的驾马跟上。
狂奔中,寒风如刀锋般寸寸缕缕的切割着叶凌漪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原本应该感到寒冷无比的她此刻却觉得浑身像是着了火一般,尽管汗水已然完全浸透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衣物,却再也没有了半点寒意。
眼下处境,叶凌漪已经无暇再思考其他事情,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甩掉那群莫名其妙的人和那条张牙舞爪的恶犬。
只是天不遂人愿,穿过眼前皑皑白雪,她竟然慌不择路闯进了一个山坳,顿时陷入了灰茫茫的雪雾之中,全然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得胡乱的奔着,心里千般祈祷脚下万万不要有任何阻碍,因为在她的身后……那只恶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近得就如同在她的耳边一般。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这时候她的脚步若是稍有迟缓,后果无论是落在那群人的手里还是被恶犬撕咬,等待她的必然只有一死!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跑下去终归也不是个办法,毕竟这具身体太过孱弱,如果体力耗尽的话,最后她还是躲不掉那条恶犬。
看来得想个办法才是。
叶凌漪拼了命地狂奔终于与猎犬拉开了稍稍距离,正焦头烂额盘算着该怎么甩掉身后麻烦的时候,眼角余光十分巧合的在茫茫雪雾中隐隐瞧见了一星半点的颜色。
那是?
叶凌漪心尖倏忽一跳,脚步不由自主的朝其奔去。
而随着她越来越靠近,那抹颜色在雪雾之中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最后雪雾散开,浮现在她眼前的竟是块裸露的岩体。
看上去那岩体有两三人高,是山体的一部分,不知什么原因表面像是被人切了一刀,青灰色石面垂直而光洁呈石壁的模样,在四周白花花的雪地里显得尤为醒目……
对了,这石壁!
叶凌漪的脑海灵光乍现,随后猛然止住狂乱的脚步。
这种情况只能搏命一试!
不成模样的少女眼梢不自觉带出几分狠色,飞快从雪地里拾起布满白雪的枯树枝,一个猛回身,虚张声势地冲猎犬有可能出现的方向挥了挥。
身后的猎犬疾风般追来,见叶凌漪手里拿着树枝,未敢立马凑近,只是压低脑袋在叶凌漪面前左右徘徊观察,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上几乎完全腐烂枯坏的树枝,那架势只待她动作稍有迟缓,它就会跳上去咬断她的脖子。
另一边,灰茫茫的雪雾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嗒嗒”马蹄闷入雪地的声音。
是那些人追来了。
叶凌漪皱紧眉头,这具身体的耳朵过于灵敏,灵敏到像只野兽,那声音听上去似乎还远的很,叶凌漪却听得十分真切,犹在耳畔。
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在那群人赶来之前解决了这条恶犬才能成功脱身!
手上挥舞枯枝的动作未有丝毫松懈,单薄的身体却不知是因为刚才剧烈跑动的原因,还是她的心底太过害怕,竟开始冷汗涔涔。
更可怕的是这条恶犬似乎能猜中叶凌漪的心思,以为她这是被逼到了绝境上无路可退了,所以就较之前的小心谨慎徘徊不前,此时已经龇着牙,开始慢慢逼近了。
“滚开!别过来!”
叶凌漪用尽力气嘶吼,手里枯枝一顿胡乱挥舞,不经意竟划过了猎犬的身体。
猎犬一惊,原本缓缓靠近的脚步最终定在雪地里,然后压低了脑袋,带着粗重喘息龇牙咧嘴盯着叶凌漪手里的树枝,一双黑乎乎的眼睛里虽然充满凶狠,但却因此多了些忌惮和警惕。
叶凌漪猛咽口唾沫,抓着枯树枝的手指紧了又紧,指间全是冷汗,视线根本不敢从它身上离开半下:“你,你叫黑豹子是?”
叶凌漪乌青的嘴皮子不由自主哆嗦着,尽力控制自己使语气听起来平和,脚步则试探般颤巍巍的往前挪了一小步,见猎犬无动于衷后便长长吁了口:“我跟你说,在我的社会,狗除了卖萌撒娇满地打滚以外是不会随便咬人的,更没有像你脾气这么暴躁的,你这样……是不对的。”
叶凌漪企图用言语分散猎犬的注意力,脚步则再次试着上前了一小步。
猎犬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叶凌漪便渐渐开始胆大了起来。
而实际上,她突然示好的态度并没有为她赢得多少纵容。
黑色猎犬先是按兵不动的观察着叶凌漪的一举一动,待发现她的脚步再次微动以后,便彻底压低脑袋,前肢伏地,后腿微往后倾斜,龇牙咧嘴,俨然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此刻只要她再往前一小步,它就会立马扑上来……
第5章 险境
而这样近的距离,猎犬若是飞扑上来跳跃的冲劲必然会让它错过叶凌漪撞在石壁上,到时候就算它幸运,就算没撞断脖子也少不了要昏厥。
那时就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
而依目前形势来看,她离预想成功就差脚下这一小步了。
随着猎犬一点点凶狠起来,恐惧反倒从少女枯瘦漆黑的小脸上缓缓褪了下去,取而代之流露出来的是巨大的兴奋。
她的脚步奋力落下。
可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沉闷的马蹄声却突然近前。
穿过山谷茫茫雪雾,大队人马就这么“及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叶凌漪脸上兴奋的表情如被泼了盆冷水般迅速掉了下去,紧跟着抬起眼眸,冷若冰霜的看着马背上那些人。
为首男人拉紧缰绳,微微眯起眼眸看着伏地摆好架势的猎犬又看看眼神锐利的少女,突然嘴角一勾,表情十分欠揍的朝她恶笑了起来:“小丫头,你若能赢过黑豹子的话,我就姑且相信你是这次三年选拔的魁首,往后作为赫连一族的杀士,锦衣玉食自是少不了你的,可若你连黑豹子都赢不过……”
话未说完,男人的眼锋骤然一狠,冲着黑色猎犬厉声大呵到:“黑豹子,还在等什么?给我上!咬碎她!”
收到指令的猎犬一瞬间瞪圆了赤红双目,如疯了般飞扑上来。
叶凌漪深深呼吸一口,竭力按住自己抖若筛糠的手,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叶凌漪,你可以的!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次谁也别想再夺走你的性命!
蓦然抬眼,少女眸中如投出猛烈闪电,不待那猎犬扑过来,便拔腿往猎犬的方向冲去。
众人错愕,仿佛没想到她会主动送死般,纷纷瞪大眼睛等着看完这场好戏,就连邪气男人的脸上都因此多了丝意外。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眼前这个看似弱小的少女其实是个已经和世事周旋甚多的现代女人,面临这样的事情少女尚可能不知所措,但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求生的欲望早已泯灭了一切,包括那所谓的理智。
此刻她只要能活着,其他的什么根本不重要。
猎犬飞身腾空,疯狂张开满是尖牙的血盆大口,贪婪盯着在它瞳仁中越变越大的人影,却没想到还没等扑到她的身上,下一秒少女就利落侧过身,与之擦边而过。
紧接着,漫天飞舞着白色雪花的雪雾山坳里惊起一声凄厉的动物惨叫,直入云霄。
猎犬迎面直直碰上石壁,被撞晕在了雪地里,再也没能动弹一下。
叶凌漪回眸望去,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恶狠狠的嗓音。
“你敢伤我的狗!”
眼睁睁瞧着刚刚一幕的男人气得双目发直,恨不得吃了她般的眼神紧紧锁定在少女身上,拉紧缰绳的手指微微发白,连同那张邪气的脸都一同变得煞白无比。
叶凌漪一愣,醒过神来才了解到自己高兴的真不是时候,毕竟解决了一个难缠的,还有身后这一帮呢。
也罢,她混了二十多年的社会好歹总结出来一个经验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对面这群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马,相比之下她拖着这具孱弱的身子跑两步都费劲,这样鲜明的对比很容易就叫她方才的轻松心情瞬间化为了泡影。
“这位兄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尽量示好,努力保持着微笑使自己枯瘦如柴的脸看起来不那么恐怖。
可惜男人好像并不买账,唯那道刀子般锋利的眼神定在她身上。
叶凌漪只觉得脑仁发疼,长吁一口就听见马屁精讨厌鬼出声朝她叱道:“你这贱畜牲,黑豹子是大哥最宝贝的猎犬,你敢伤它?我看你是活腻了。”
几乎是与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条鞭子从她头顶气势汹汹的压了下来。
纵然叶凌漪心里早有防备,却仍然是躲不开这猝不及防的一鞭。
“够了。”
一道冷静的声音响彻山坳。
那条鞭子并没有像众人想的那般落在少女的身上,而是突然失力的掉进了雪地里。
叶凌漪垂下眼眸,看着脚边逐渐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棕色长鞭,再抬头放眼望去,正见身着墨青色衣袍的少年表情淡淡的收回了原本藏在宽大衣袍里的长剑。
而他的身边,一身玄衣的讨厌鬼目瞪口呆地坐在马背上,双手甚至保持着扬鞭的姿势,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怒气冲冲道:“赫连澈,我警告你别欺人太甚!”
“我只是公事公办,三弟如此胡闹,就不怕父亲责怪吗?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试炼全部付诸东流,败了赫连家前程,你负得了责吗?”
“赫连澈,你……”
藏在面具后面的双眼投射出寒冷彻骨的光芒,扫了眼玄衣少年以后,终于望向了为首男人。
男人开始只是冷脸沉默着,旋即拧身,仿佛发泄情绪般扬手当众给了玄衣讨厌鬼一记响亮的耳光。
讨厌鬼的脑袋不可抗拒地一偏,再回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声音生硬又委屈:“大哥?”
这个年纪最长的男人眼里噙满了阴毒,视线绕过讨厌鬼落在面具少年身上,咬紧牙关一字一字道:“赫连涂,这一巴掌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敢任性妄为,做出有悖父命的事的话,那就不仅仅是这一巴掌了。”
名为赫连涂的讨厌鬼闻言愣了愣,最后捂着被打的脸颊,低头瓮声瓮气的回了:“是。”
面具少年轻轻扬起唇角,丝毫不理会为首男人火热的视线,倒是垂下眼帘冲身后低呼了声:“丹青。”
随着冷清的嗓音落定,人群中立刻有个身材矮小的少年拉着一匹同样有些矮小的马儿,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来。
一直走到赫连澈面前才停下,表情十分虔敬,动作却十分笨拙的朝其拱手行礼:“粼少爷。”
赫连澈点头微笑,目光缓缓转到了叶凌漪身上:“丹青啊,我让你做的事情,可完成妥当了?”
名为丹青的矮小少年神情肃穆地看看叶凌漪,随即点头从马背上大力拽下一只染着血迹的棕色布袋子,一把丢在了叶凌漪脚边。
这是?
叶凌漪表情有些茫然,脚下很是自然的后退了一步。
目睹她这一细微动作的赫连澈微微诧异,一双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里流过怀疑神色,却不待其他人洞悉就立马开口到:“赫连氏世代为西朝效力,培养出来的杀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刚刚那条恶犬险些伤了你,那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需要灭绝后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灭绝后患?”
叶凌漪喃喃细语,脸上满是震惊。
赫连澈藏在面具后面的双眼冷冷扫了眼旁边目眦欲裂的二人,回眸声线低沉却不容抗拒的说了声:“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它!杀了那条狗!”
名为丹青的矮小少年冷眼看着杵在雪地里缩着肩膀瑟瑟发抖,面色发黑嘴唇却如纸煞白的少女,她单薄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这叫这个少年的心里竟然起了丝涟漪,甚至有些同情起她来了。
不过弱者之间的怜悯向来只是个笑话,无谓的抱团取暖罢了,他自己尚且是个卑微的存在,无端的同情又能为她和他自己带来什么好事呢?
答案无疑是浅显易见的,若他表现出丝毫的不忍心,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贵族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挥刀终结了他们这些如蝼蚁般的存在。
况且,按照赫连澈之前下达的命令,若她无法完成交代的任务的话,那么他就得代替赫连澈杀了她,这样的情况,他岂能因为心中一时的妇人之仁去违背自己的主子?
再待了一会,看叶凌漪还是无所动作,丹青只好默默取出了别在腰间的小匕首,一步步走向染血的布袋子,脸上的表情冻若寒霜。
叶凌漪步步后退,脑袋里却是一片混乱,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是不是她在做梦?若不是的话,眼下危机又该如何解除?
诸多问题困扰着叶凌漪,当她再瞧向丹青时,一条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已经被随意丢在了自己面前。
叶凌漪定睛一看,赫然发现眼前竟然是条死去的狼。
从尸首看上去这是条体型健硕的野狼,纵然已经死去了多时,但深灰和浅灰色交错的皮毛却依旧保持着鲜亮的光泽,长长的身体被丢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个深陷的印子,若不是因为它脖子上插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木签,而鲜血已经顺着木椎将它颈下的皮毛完全染成了暗红色,叶凌漪几乎都要以为这是条正闭着眼睛小憩的活狼。
此时寒风袭过,无形的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叶凌漪只感觉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这种恶心的感觉还来不及有所表现于脸上,就听见头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去啊!用你杀这头狼王的办法去杀了黑豹子,否则弱肉强食,你该知道你的下场!”
心头猛地一跳……
叶凌漪强忍着恶心抬头,见到的正是表情结冰的丹青,他乌黑的眼珠直愣愣的盯着她看,仿佛无声的催促般:杀了那条狗!杀了那条狗!
第7章 府门
天安二年,风谲云诡的东京城内,气势恢宏的太师府于城中繁华地段拔地而起,磅礴正门前两座金身石狮一正坐直视一仰头卧地,一左一右守护在依星宿而建的二十八阶白玉石台阶两旁,神态威仪凛然令宵小之辈不敢轻易来犯。
上了白玉石台阶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太师府飞檐斗拱的正门,金灿灿的“太师府”三字书写苍劲字体工整,高高悬挂于红漆大门之上,而大门两侧巍然屹立着代表吉利的七根红石柱,每根石柱边又各自守着带刀武卫,包括守在大门边面色不善的门房伙计及屋顶几行来回交替、手持弓箭的秘卫,实在是铜墙铁壁,壁垒森严,这种架势下甭说是人,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而由这浮夸的外表所见,其内府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程度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就在这豪门幽深的宅院之中,此时气氛却是异常压抑,众人的视线亦纷纷汇聚于一处……
蓬头垢面的小小少女昏迷中仿若有所感知般,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缓缓睁开双眼。
视线尚未凝聚,便隐约见到有个头戴黑色巾帻,褐眉白须的老头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小姑娘?能瞧见吗?”
老头的声音极为可怖,像是声带受过严重损伤,勉强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如枯死多时的树枝慢慢刮过黑板般尖锐刺耳。
刚刚睁开双眼的叶凌漪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答老头的问题,不过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却随着老头的手左右转动。
见状,老头停止了挥手,又将大拇指和小拇指弯曲相扣,剩余三根手指放在她面前:“小姑娘,你可认得这是几?”
叶凌漪微不可见的挑了挑眉梢,望向老头身后。
逐渐清晰的视线里,只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立在不远处,身上仍然是那件墨青色长袍,虽然看不见那张隐藏在面具底下的容颜,但从紧闭的浅红色薄唇却能看得出他此时的严肃。
与赫连澈齐肩并立的是赫连褚和赫连涂兄弟,二人均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另外,这几人的身后站着一帮低着脑袋的奴才,包括赫连氏三兄弟,纷纷簇拥在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人身边,呈八字排开。
看上去,中间那中年人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穿戴华不可攀,虽然富贵生活让他满头青丝尚且乌黑,目光炯炯,可容颜间还是难掩沧桑的影子,岁月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子,无情划过原本俊朗的一张容颜,使他变得深沉而冷漠。
叶凌漪的目光绕过眼前老头,就这么落在他们几人身上来回打量。
觉察到她的视线,中年人微微仰起下颚,狭长的眼中迅速流过一丝疑色,还未开口说话就被褐眉白须的老头打断了:“丫头?”
叶凌漪依旧未吱声。
老头望向面色凝重的中年人,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声,回头再次道:“小丫头,你若是能瞧见,那就告诉老朽,这是几?”
为了切断她的视线,老头将三根手指放在她的眼前来回晃动。
叶凌漪回过神,有些不耐烦地答:“三。”
“哎呀!”
老头倏地咋呼一声,面上欣喜,连忙回身朝中年人拱手道:“回禀太师,这孩子并不眼瞎,也无痴傻之症,不过常年生活在天寒地冻之地加上尚且年幼,缺衣少食的日子已然让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纵她有股蛮劲却不长久,若是要为朝中所用,恐怕尚需养好身体为先,以免贻误大事。”
老头说完话虔敬的伏地叩首。
中年人闻言微挑眉头,脸上的表情闪烁不定。
立在身旁的赫连褚一瞧父亲似有不满的样子,连忙厉声呵斥道:“好你个老怪物,你既身为太师府下人,又是家医,那就该守好本分,如今你却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我父亲面前僭越,难道你不知道就连当今圣主梁太后都得给我父亲面子吗?你算得上哪根葱,也敢在父亲面前胡说八道?”
赫连褚的目光越说越狠厉,最后干脆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老头浑身一个激灵,没命般给赫连氏磕起头来:“大少爷说的都对……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小人该死,小人就不是个东西,求太师和大少爷饶命!”
“没用的废物!去和阎王求饶!”
赫连褚三步并做两步上前,长剑往老头的方向猛地送去。
老头面色煞白,在他浑浊的眼中长剑泛着森寒的光芒犹如一条毒蛇正吐着鲜红的蛇信子气势汹汹朝他而来,老头吓得身子一歪,顿时如一团散沙般瘫倒在地。
就在这危急关头,方才精神还有些恍惚的少女眼神蓦地变的凌厉,随即身体后仰双手撑地,仰面抬腿踢掉了赫连褚手里的佩剑。
随着“咣当”一声,赫连褚手里的佩剑在众人瞩目中就这么砸在了地上。
“你个狗奴才!”
赫连褚气得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瞪着地上正收回腿的叶凌漪。
殊不知叶凌漪自己都被自己刚才这举动吓了一大跳,刚才她只是脑袋里想着要去阻止赫连褚,这具身体便遵从她的想法并付诸了行动,如今被赫连褚用这般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盯着,她倒是开始觉得后怕了起来。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赔笑到:“这位……”
一开口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叶凌漪顿了顿,当即想到了褐眉白须的老头管赫连褚叫大少爷,管中间那中年人叫太师,故有样学样道:“大少爷莫生气,别为我等无名小卒气坏了身体,否则以此触怒了太师,我们受点教训倒是不打紧,但一刻千金,您又是贵人,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岂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叶凌漪咧起嘴角,用尽力气扯出了一抹既生硬又讨好意味极明显的笑。
赫连褚的怒容随着叶凌漪的话骤地缓和下来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意外,他似乎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看着呆呆傻傻的样子,这会儿居然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而且那张消瘦到几近枯萎的脸上除了冷淡的表情以外竟然还有这种一眼便知真伪的笑容,虽然此刻那种笑让她的脸看起来真是古怪极了。
身后中年人见赫连褚没说话,眼中光芒变了变,终于气定神闲的开了口:“行了,褚儿!老秋是府里的老人又是你祖父当年的得力干将,再说他既是为朝中大事考虑也是为了太师府,这事正当,于情于理你不该如此。”
一听中年人如此言语,赫连褚立马二话不说退去了一边。
中年人见了以后,继续说到:“至于这丫头,我看就依照老秋所言,先让她留在府里当个粗使丫头,等她身体好些再说。”
名叫老秋的老头听完中年人的话,面色顿时一松,以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爬上去伏在中年人的脚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极尽感激的说到:“谢太师不杀之恩!”
“嗯!”
中年人仿佛很享受这种被人仰视的感觉,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形如乌龟般伏在他脚边的老头,过了好半晌才望向不远处瘦的像根柴火的少女。
与此同时,她也在观察着他,少女的目光犀利如一道能穿透人心的光束,毫不避讳的越过众人直勾勾的落在他身上,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虽然光芒明亮,却又仿佛蒙满了迷雾,似幽暗的无底深渊,那里面分明有什么被极力隐藏了。
可到底是什么呢?
中年人看不太真切,只是心中有种直觉,他觉得这张尚且稚嫩的脸庞远没有他所看见的那么简单。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想……
若是非要说出个一二的话,那就是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冷静。
要知道,就算一个人再精明强悍也断不可能将情绪掩藏的这般滴水不漏,何况这个小丫头今年才十五,三年前她全家被屠,他犹记得当时那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暴雨汇聚而成的红色汪洋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在她的世界里那本该是一种分崩天地,摧毁一切的痛苦。
加上后来,她来不及报灭门大仇就被流放去了苍嶷山,三年间不仅毫无与外界往来,更甚是日日徘徊在生死关头,从这样境遇里走出来的人,就算她能为了生存放下满身血海深仇,也不该是如今这种表现。
可从今天这小姑娘的表现看来,她实在是太过于冷静了。
冷静到他的心里竟然开始有些疑惑。
“父亲!”
正当中年人眯着眼眸与少女对视的时候,身旁的赫连澈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中年人收回视线,略略垂下眼帘以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身后:“还有什么事?”
赫连澈拱手,微低头道:“父亲,宫里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太后想见这丫头。”
说完,赫连澈将目光放去了叶凌漪的身上,漆黑的眸瞳里清冷无比。
叶凌漪倒没太注意,只是听他们的对话觉得大事不妙,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莫名其妙来到的这个陌生地方,然后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少女的身,现在又莫名其妙的被当成稀罕动物供众人围观,这一切本来就已经够让人惊骇和匪夷所思了,难道还要被送进宫里见什么太后?
不会……
叶凌漪擅自脑补了一下,就论以前看过的宫斗电视剧,里面一系列的血腥场景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真见了这个什么太后,万一自己不小心触怒了她……
叶凌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警铃大作,要知道太后……像这种高级段位的boss在宫斗剧里一般都是杀人不眨眼,手里人命如麻的大魔头,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喽啰怎么能斗得过呢?
结果可想而知,叶凌漪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了,但此时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
不过好在面对见太后的问题时,中年人只是略微沉吟了小会儿就转身对赫连澈道:“让人去回禀,就说狼王虽死,猎手却重伤,此时贸然进宫恐怕不妥,为免引人口舌贻误大事,面见太后一事需容后再议。”
“是!”
赫连澈再次拱手,正准备吩咐下人,又听中年人补充到:“对了,把珍宝阁里新得的血玉菩提也一并送进宫,对太后就说我们赫连一族势必唯太后马首是瞻,为了完成大业,我赫连注万死不辞,请太后务必安心。”
第9章 落水
是毫不客气的质问。
叶凌漪方才犯着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睡意瞬间散了个精光。
就像上班偷懒被老板当场抓包时的窘迫,叶凌漪当即弹坐起身,却一时忘记了自己这是在墙头,又或者她动作幅度太大,使得这个刚刚才学会驾驭陌生身体的“新司机”一时忘了分寸,身体一斜便失去了重心。
凉亭里,一身月牙色锦衣的少年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看着围墙上瘦弱的少女手舞足蹈的在空中比划了半天。
最终还是“扑通”一声掉进了围墙下的小湖中。
视线瞬间陷入了模糊,臭不可闻的污水铺天盖地的朝叶凌漪的嘴巴、鼻子、耳朵里灌……
叶凌漪忍住强烈的恶心,拼了命的拍打着水面挣扎:“救命!救……”
还没等呼救声传开,她便不堪重力地身子一沉,咕噜噜又喝了好几口脏水。
看起来,她并不会游泳。
凉亭里的少年微微挑眉,走近两步看着湖水里不断拍打水面,动作像只笨拙鸭子的少女,却也只是这么静静看着,漆黑的眼中甚至流过了一丝幸灾乐祸。
他似乎并没有要救她的打算。
另一面,被水模糊了视线的叶凌漪努力瞪大眼睛,终于看清了凉亭里站着的人。
不就是那个面具少年赫连澈吗?
他就这么淡定的站在那看着她溺水?为什么不来救救她?
难道这个世界的人心竟已凉薄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还有,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的看见这人的嘴角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
他在笑什么?嘲笑她样子愚蠢吗?
此时叶凌漪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毕竟攸关性命,眼看赫连澈并没有救她的打算,情急之下叶凌漪只好直呼了赫连澈的名讳:“救我!救我,赫连澈!”
凉亭里的赫连澈很是诧异,如印着星月的璀璨眸子里竟多出了丝不可思议,同时心想这女子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重罪,敢直呼主子的名讳,这若叫闲杂人等瞧见去赫连注那里告一状的话,那这女子不死也得够呛。
又看她动作滑稽的挣扎了半晌,赫连澈才慢慢悠悠的说了句:“狗奴才既知垂死挣扎,又为何愚不可及的自寻死路呢?”
“什么?”
叶凌漪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很是窝火。
赫连澈别有深意的扬唇一笑,似笃定要她吃番苦头般,故意过了好久,看她挣扎不动了才高抬贵脚走近,随便抛了根树枝将她拉了上来。
获救的叶凌漪如释重负,一着地便不顾形象趴在地上猛咳了几口,然后张大嘴欲把喝进去的脏水都呕出来。
但左呕右呕的却什么也没能呕出来,最后实在气极了,便也没想起来什么尊卑贵贱的狗屁规矩,坐起身就恶狠狠瞪着一身月牙色衣裳的赫连澈。
此时虽瞧不见面具后面的那张脸,但不得不说,赫连澈这身材比例真是没话说,尤其是那双大长腿,放在现代如果不去做模特的话真是暴殄天物啊,尤其今日他着的这身月牙色长裳,真真是把他修长的身体比例称托到了极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身材好归身材好,只要一想到这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屁孩……
叶凌漪气不打一处来,连同语气都重了些:“我说赫连少爷,我们俩好像往日无冤近日更是无仇的,你如何就能眼睁睁看着我淹死?”
赫连澈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边,最后语气无比轻快道:“淹死了吗?那刚刚我救的谁?还有……你这口气是在质问我吗?我必须要救你吗?”
“我……”
叶凌漪顿时被怼的哑口无言。
谁知已经赢了的赫连澈并不打算就此住嘴,又继续道:“还有我记得是有个奴才不守规矩不好好干活,还爬上墙头偷懒睡觉,最后掉进了这个水池里,你说她是不是活该?”
“我……”
叶凌漪满腹委屈,心想明明是丹青先玩的消失,这府里上下每人各司其职,哪里有她这个外来人的位置?
委屈之余,深谙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叶凌漪也明白,如今自己身处异世不过是个人人可践踏的卑微存在,要想安稳度日她需谨慎行事才行,且对方偏偏又是她惹不起的主,方才直呼了其名讳已是犯了上,如今切不可再顶嘴,以免再生事端。
思量一番以后,叶凌漪憋红了整张脸,终了没再说出半个字。
看了她的样子,赫连澈薄唇扯起一丝蔑笑,神情淡漠一如往常:“对了,要是想待在这府里的话有几件事我想那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最好还是先了解清楚比较好,第一、直呼主子名讳死罪!第二、做事偷懒耍滑死罪!第三、在府里当差须熟知一切,否则死罪。譬如刚刚,府里所有人都知晓前几日大雨,这里的湖水不过是涨了些,你落水的位置原本是条行人的小径,也就是说你本无性命之忧……怪只怪你生的太矮小,脚不沾地!”
什么?
叶凌漪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不好发作,还没来得及回他个假笑,便见有人一瘸一拐的从凉亭外走了过来。
定睛一看,我的乖乖……
眼前这人不正是失踪的丹青嘛。
“粼少爷!”
丹青表情严肃的走过来,朝赫连澈恭敬作揖。
赫连澈回头一看,藏在面具后的眉头顿时紧皱,连同语气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分:“你这是怎么了?”
丹青一时沉默。
叶凌漪好奇探头打量,只见眼前生相白净的少年脸上突然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双秀气的眼睛更是直接肿成了核桃。
看这样子明显就是被人胖揍了一顿,这少年是得罪了多少人才被打成这样啊?
不过以他赫连府二少爷贴身亲信的身份,级别比一般的下人都高出许多,是什么人敢这么做呢?
注意到赫连澈身后浑身湿漉漉的叶凌漪,丹青的眼神开始有些闪躲。
然后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她竟然觉得那少年脸上除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以外,另还有些奇怪的红晕?
发烧了?
赫连澈皱眉,见丹青不说话,语气又重了些:“丹青,没听见我问你话吗?是谁干的?”
丹青自是明白自己惹赫连澈不高兴了,也清楚赫连澈话中的份量,于是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下了地:“粼少爷,丹青请求少爷别问了,奴才命薄,不值得少爷如此大动肝火,奴才之所以会拖着这身体来见你,其实是想提醒你小心提防三少爷。”
“赫连涂……”
赫连澈眼皮微动了动,墨色眸瞳里晦暗一片。
丹青看了眼赫连澈的脸色,低头继续道:“冷月轩那位主子病重,老秋过去瞧了,说是……”
丹青似有顾虑的看看正在打量他,满脸写满好奇的叶凌漪。
赫连澈明意,朝叶凌漪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叶凌漪一愣,终于暗暗的翻了个白眼,以一副很是不稀罕知道他们秘密的表情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走出了凉亭。
待她离开后,丹青才说到:“昨日奴才替染房的宋叔去竹院送锦帛,偶然偷听到老秋诊断冷月轩那位夫人,说是病已入五内,药石无灵恐时日无多了,赫连涂得知以后悲痛欲绝,他身旁那些杂碎见机便以太师那日当堂发怒为由来挑拨,使他将所有怨愤都转嫁到了少爷身上,为了报复,他和手下那些人好像策划了什么,不过奴才还未听完全就被他们发现了,都是奴才办事不力。”
丹青跪在地上,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赫连澈对他说的前半段话不以为意,却向他问到:“所以就是赫连涂把你打成了这样?”
提及这个,丹青微微愣住,过了一会儿才低头道:“奴才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挨顿皮肉之苦,不碍事的,其实赫连涂也不确定我听到了什么,所以只是拘着我,让我吃了些苦头以后便也放我回来了。”
赫连澈不说话,藏在面具后的脸却无比冷漠,似在沉思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淡淡说到:“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下去。”
“可是少爷……”
丹青还想说些什么,但赫连澈像是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不等他开口就抬手制止了他的发言。
丹青微愣,跪在地上看了赫连澈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凉亭外走远了。
而赫连澈依旧挺直身板立在原地,任凭湖水摇曳的水波将他月牙色的倒影变得扭曲模糊……
此时湖面开始起风,微风夹带着淡淡水腥味习习往凉亭送来,令凉亭里挂着的一张竹帘顿时乱了阵脚,摇摆不止的叩击着红石柱,发出“哒哒”轻响,然后随着那种声音愈演愈烈,竹帘下坠着的红缨穗子被吹落,恰好掉在了凉亭中央的木制茶案上。
赫连澈抬步慢慢走近,望着褐色茶案上一抹鲜艳的红色,不经意间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这使他原本有些凌厉的眼神竟随之柔和下来许多,修长的手指沿着案面上一圈又一圈已经褪了色的树轮轻轻抚摸着,许多被尘封的记忆刹那便随着指腹的触感如泉般涌入了他的脑海……
犹记得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总爱缠着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外族人,生得一双巧手不但会做家乡可口点心,就连西朝的各类小吃做出来的水平也是丝毫不逊色名厨。
只不过,拥有这样一双巧手的母亲却没有被命运之神给予半分眷顾。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面貌虽然生的极美,但平日里除了在他和父亲面前,母亲却是鲜少露出笑颜的,并且自从父亲奉命出征以后母亲更是彻底没了半点笑脸,她时常会一个人在这凉亭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那时他年纪小不明白母亲何故常常来此,所以他就偷偷跟在母亲身后,但最后的结果却叫他迷惑不已。
在他眼中,母亲成日守在凉亭里,先一段时间她只是悲戚戚地望着天空发呆,后来她开始分豆,将混杂在一起的红绿豆小心翼翼一颗一粒将它们分拣放在这方茶案上,待将最后一粒红豆归回以后,她又会再次打乱这两种颜色的豆子,最后再次小心翼翼的分拣。
母亲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仿佛魔怔般,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他不能理解。
第10章 人心
记得他曾经就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一愣,笑着告诉他这是她家乡黑水一种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当年赫连澈对母亲口里所说的游戏却是不屑的,甚至觉得那让母亲看起来像陷入了癫狂,因为在分拣那些豆子的时候,他能很清晰地瞧见母亲发直的目光,就像中了邪。
他本以为母亲只是过度担心父亲才会这样,然而他并不明白彼时母亲的身心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和痛苦。
后来随着年纪大了些,他才恍然明白,在分拣豆子时,母亲眼中盛满的明明是绝望和凄凉。
再后来边关突然传回了父亲战死的噩耗,母亲的亲哥哥亲手杀了父亲。
父亲的亲信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只送回了一片染血的破碎绢帕,上面一对戏水鸳鸯已被刀剑劈成了两半,那是母亲亲手绣的帕子如今连同她的夫君一同被她亲哥哥毁坏。
那日以后,母亲彻底倒下了。
一个女人紧绷的心城在噩耗传来的一瞬间终于土崩瓦解。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原来母亲一切古怪的举动都源于父亲和那个他从没见过面的舅舅。
从父亲作为平远将军奉命出征开始,母亲就知道这是场无可避免的战争,父亲和舅舅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己更是代表了身后两个泱泱大厦,所以他们两人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死,只是无论最后死的是谁,都是她失去了至亲。
并且在外人眼里母亲是外族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当时的赫连府又被族亲觊觎,被西朝皇室监视,母亲在那个危难关头若表露出丝毫对战事的担心就会立刻被当成乱贼处置,到时候不仅是母亲,就连远在边关作战的父亲,乃至整个赫连府都会在劫难逃。
母亲很明白,所以她不问,只是在心里默默忍受着那欲吞噬她的双重煎熬。
而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就是她用来迷惑西朝眼线和掩饰内心焦急与慌乱的。
赫连澈犹记得噩耗传来的那一日,他的叔父赫连注仿佛如约而至,他用一种带着愉悦色彩的声音安慰母亲,让她不要太难过。
母亲闻言只是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将面目可憎的叔父及闻讯赶来的一众心思叵测的族人拒之门外。
自那以后她开始闭门谢客,无论谁也不见,没日没夜的自我封闭。
连同他的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父亲的丧礼则由亲族操办。
那天,真是赫连府最热闹的一天。
他穿着麻衣孝服孤独的站在厅堂外,看着满目白纱漫天飞舞的冥钱及朝里朝外前来吊唁络绎不绝的人,突然有了种错觉,仿佛父亲和母亲互相依偎在堂中,二人朝他招手,无比幸福的模样。
然而现实是在办完丧礼的半年后,叔父被梁氏太后推上了西朝太师的高位,并且遵照祖制,叔父要想稳坐高位身后就必须要有家族支撑,也就是说必须继承亡兄家眷他才能被家族支持。
同时亦是向他们母子二人宣告,若想在这偌大的尘世里寻求一处安稳,母亲就必须嫁给叔父,遵他为夫。
而当时的母亲因悲痛过度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自我意识。
大婚那日,她就像戏台上任人摆弄的木偶一样被人穿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在烈阳和满目刺痛他的红色中,缓缓走向了叔父。
看着正堂尽头,叔父笑的满脸春风得意,他的心里突然多出来许多蚀骨的恨,只不过当时的那种仇恨是对那个杀父仇人罢了。
至于叔父……赫连澈虽然感觉那个人可耻可恨,却明白自此之后他会是母亲的避风港,就算是为母亲,他不能也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毕竟那时,他是真心希望母亲从今往后能安稳度日。
但可笑的是他实在太天真了,一个孩子终究是没有大人那么缜密的心思,现实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别有企图的人。
事情终究没有朝赫连澈所希望的那般发展。
就在婚礼后的第二天,母亲死了。
一把金剪子插在她心脏的位置,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苍白脸庞以下的身体全部染红。
赫连澈进门的时候,她就那么面对着门坐在挂着大红喜帐的床边,身上还穿着婚礼当日的喜服,乌黑的云鬓凌乱,瘦骨如柴的手紧紧抓着剪子,一双眼饱含怨毒的死死撑大看着门的方向,仿佛在用生命最后一刻诅咒着推门离开的人。
面对眼前这一幕,赫连澈不知该如何反应。
叔父却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叹气说:“澈儿,你母亲终究是忘不了你父亲,随他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你母亲毕竟成了亲,往后你便是我亲儿子,叔父必定将你视如己出。”
赫连澈并不闹,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地上,一种超出年纪的冷静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
而目光所及之处,叔父鞋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异常醒目。
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曾经他妄以为母亲只要嫁给了位高权重的叔父便能过上安稳日子,却没想到母亲竟因此断送了性命。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蠢了。
原本早该想到的,遵照祖制兄亡娶嫂、夫死从弟这样的丑陋习俗虽然是司空见惯,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叔父却故意大操大办。
当时赫连澈还天真的相信这是叔父的一派真心,如今仔细一想才恍然明白,叔父之所以以这一切的隆礼相待他们母子二人,不过就是为了宣示主权罢了,他想借娶赫连氏主母告诉世人赫连一族现在的主子,以及最有权有势的人是他赫连注。
而赫连澈却愚蠢的相信这是真心,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笑话吗?
面对赫连注表露出来的“莫大诚意”,良久,赫连澈点点头,眸中光芒冷却到了极点,咬紧牙关声音却未见丝毫波澜的唤了声:“父亲!”
赫连注满意点头,对着母亲惋叹了声,又重拍拍赫连澈的肩膀,神色之间全然没有半点纰漏。
记忆……就这样在鲜血的颜色中戛然而止。
凉亭里,微风拂动赫连澈月牙色长衫的衣角,藏在面具后面的双眼森寒无比,修长手指停在茶案上,逐渐握紧……
赫连注这只老狐狸,早晚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赫连府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
此时叶凌漪正靠着墙百无聊赖的踢着脚边一块白色鹅卵石,黑乎乎的小脸写满了不悦,嘴里一边嘟囔到:“丹青这可恶的臭小子,明明是他叫人通知我,说今天会带我熟悉环境的,可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没来!”
叶凌漪仿佛在和自己赌气般,白色鹅卵石被越踢越远。
直到砸在一双黑色鞋边时,少女才蓦地抬起头来。
“丹青?”
叶凌漪下意识叫出口,眼神直直停留在少年身上。
而对面,伤势还未痊愈的少年紧闭着淡红色的薄唇,对自己迟到一事毫不解释,顶着一张淤青肿胀的脸与叶凌漪对视着,也不说话,只是朝她径直走过来又绕过她往内院走去。
叶凌漪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丹青这反应什么意思?不是说好熟悉环境吗?怎么看他不太高兴的样子?
是嫌她麻烦吗?
那这情形,自己还要跟上去自讨没趣吗?
纠结之余,叶凌漪抬眼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正散发出强烈光芒,刺得她眼睛直犯酸。
连同她的心里,突然没由来的涌上来一阵怅然。
说起来,除了那个面具男和丹青以及疯老头老秋以外,她还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说上过超过两句的话。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她都快被这府里的低压气氛逼疯了,但直到这一刻为止,她还是没能摸清情况。
更要命的是,这个管家的和那身为主子的小子,两人站在她眼前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可每次当她下决心想要向他们问清这个世界的情况时,他们均是一副冷脸相向的样子,并不给她丝毫机会。
那个时候,她就会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很可怕,然后正准备问的事情通通也都问不出口了。
再怎么说自己好歹也是在世上混过二十好几载的人了,这样畏惧比自己小的家伙,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叶凌漪撇撇嘴。
正在感慨时,自内院里便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那边的,你还跟不跟了?”
叶凌漪猛地回过神,连忙转身笑容世故的追了过去,答:“来了来了……”
内院里,丹青面无表情的指着一些端着红木托盘,在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道:“在赫连府当差你便要记住,这里是赫连府后院中的内院,是主子们安寝卧房的所在,能进这里的都是戴了上奴牌子的上奴,他们每日要做的事情便是服侍主子饮食起居,至于下奴们……没有主子允许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否则就是死罪。”
叶凌漪紧紧跟在丹青身后,似懂非懂的点头“哦”了声。
丹青回眸,定定看着叶凌漪,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叶凌漪不明所以,还认为是自己脸上粘上了什么,遂举手摸了摸脸颊,然后很是理所当然的问:“我脸上没东西啊,你看着我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丹青的目光竟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白皙纤瘦的手指微握成拳状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然后绕过一脸不解的叶凌漪走出了内院。
叶凌漪一头雾水,看看忙碌的下人又看看丹青离去的方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这才明白过来。
丹青这番话说得警告意味十足,恐怕就是想告诉她,她已经被分配去做下奴了,所以便不能轻易进入这内院?
明白过来的叶凌漪再回想丹青的告诫,顿时脚底抹油追丹青去了。
从内院出来,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那天她落水的凉亭。
“你这是……”
叶凌漪不解。
站在她旁边的丹青微微扬起头,望向此刻烟波迷离的小湖,声音低迷地:“你以后少来这里。”
第11章 青鸢
“为什么?”
叶凌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因为这里是少爷公子经常路过的地方。
丹青不作解释,只表情严肃的看了看她,就继续往下奴们的居所走去。
“你现在住的地方是上奴的房间,搬出来以后你便和他们一起住了。”
女下奴们的卧房门口,叶凌漪小心翼翼的探进半个脑袋观望,迎面却扑过来一阵充满了霉味和骚哄哄的风。
叶凌漪忍不住皱紧眉头,再一看……才发现所谓的女下奴用房就是很多女奴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就她现在所见的这些叠整还算整齐的铺位来看,这房间里至少已经有十个以上的女下奴在这里住了,而且如此小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里面用马桶?
“我能不在这里住吗?”
叶凌漪放下女奴卧房的门帘,快步走近丹青。
丹青揣着手,挑眉纳闷地瞧着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少女,反问:“你觉得呢?”
叶凌漪不说话了。
丹青又道:“你既在赫连府里当差就要守好赫连府的规矩,若想独立出去,那就早日把身体养好,也好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杀士。”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这算是鼓励吗?
叶凌漪定定盯着丹青,笑容可掬的朝他走近。
丹青被她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得忘了揣手,年轻人白皙的面上开始发红,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做什么这样看……看我?像个登徒子般。”
登徒子?
叶凌漪的头顶冒出这三个字以后,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笑,一面她不禁严肃深思,自己的笑究竟是得有多色才会把一个男孩子吓到花容失色,还说出了登徒子三个字?
干咳两声正色,叶凌漪终于问到:“这几天我听你们一直说杀士杀士什么的,那究竟是什么啊?杀手吗?还有……我是谁?我的身份是什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我一觉醒来就遇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为什么赫连氏三兄弟一开始要追杀我?什么又是三年一选的魁首?”
压在心里的问题被一股脑问出了口,叶凌漪心底无比畅快。
丹青的表情却很诧异,仿佛她的问题很无厘头般,竟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呢!”
情急之下,叶凌漪捉住了丹青的手,但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丹青如触电般甩开了。
“你这是做什么!”
回过身的丹青怒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其他。
叶凌漪无辜站在原地,不知他为什么发火,绞着手指不知所措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可怜。
丹青见此一愣。
好半晌才叹气,略带歉意道:“对不住,刚刚都是我不对,我忘了你隔世三年,很多东西不明白也属正常,我实在是不该发脾气的!但往后你须谨记,为人处世之时男女大防绝不可逾越。我瞧你刚刚也是无心之举,下次万万不可如此唐突了,否则叫外人瞧去,不知道要传出如何的谣言了。我是男子自然无伤大雅,但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若惹了闲话恐怕会给你的人生带去抹不掉的一笔。”
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说完,叶凌漪心里突然有点想笑,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的现代女青年,二十好几的年纪了,竟然会莫名其妙的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站在这里被十几岁的小孩振振有词地训诫。
但面上依然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丹青,仿佛只要不给她答案,她就会永远这样看着他。
瞧了许久以后,丹青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妥协下来开始细细为其解说:“其实杀士便是暗中效忠朝廷,效忠圣主梁太后的势力,其内部士卒不分男女,但为杀者均能以一敌百,而关于杀士的选拔向来都是由忠于太后的赫连太师经手,三年一选是为了确保最后为朝廷尽忠士卒的优质与坚韧,那些人往往都经历过九死一生,都是些鬼门关的常客,他们会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的斩杀同伴以及一切可能威胁到他们生命的东西,那是很残酷的经历。譬如你……当年与你一同入苍嶷山的足足有二十人,可活下来的却唯有你一人,其他十几人均已葬身在了苍嶷山那样的鬼狼之地。赫连氏的兄弟也并不是追杀你,他们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毕竟这事关乎朝廷、关乎整个赫连府,马虎不得!只是赫连褚和赫连涂两位少爷生性乖戾,往后你记着离他们远些也就是了。还有你说的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你入苍嶷山三年竟把所有事情忘得这样彻底?这里是西朝夏国的赫连府啊,如今你是魁首,太师为了让你养好身体才暂时把你留在府里做个下奴罢了。”
“哦……”
叶凌漪似信非信,长长“哦”了一声以后,脸上并没有半点解惑该有的恍然,反之还挂着一副“是这样啊”的表情。
丹青有些别扭,心想明明是她让他回答的问题,怎么说完了以后感觉她好像早就猜到了一般呢?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叶凌漪突然问:“对了,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我在这里叫什么名字?入那苍啥山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名字?”
丹青呆了呆,随即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入府年限也不长,不过下奴们入府以后以前的身份和名字却是不许再用的。”
“不许再用?”叶凌漪疑惑的微侧脑袋。
由她憨然的样子,丹青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于是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那也就是说,丹青也不是你的真名了?”
叶凌漪突然问。
丹青轻轻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沉下声音道:“我自幼家贫,母亲早早就和别的男人跑了,父亲又嗜赌,不仅败光了所有家财还打算卖了我和妹妹,流落街头时,若不是粼少爷可怜收我做个家奴,恐怕我早已没了性命,所以对我来说本名早已不足挂齿,丹青才是我唯一的名字。”
丹青说完,眉目间不自觉浮起一种浓浓的情绪。
叶凌漪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恨意,是一种熟悉仇恨。
虽然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样不加掩饰的恨让她不禁沉默,回想起自己在现代留下的最后一丝关于父母的记忆,心里竟还是忍不住的五味杂陈。
不否认,无论是发生车祸的一瞬间,还是在她的世界彻底沉入冰冷的深渊时,甚至于她在苍嶷山上莫名其妙醒过来的那一刻,她始终都带着对父母深深的恨意。
当时,要不是母亲言行太过激烈……
要不是父亲太快和另一个女人同居……
要不是父亲在她的车上做了手脚……
要不是……
可惜,现在所有的“要不是”都成了妄想,她既无法责问制造车祸、剥夺了她性命的父亲,也无法再规劝母亲收敛脾气,因为在那个世界她早就成了一个不复存在的人。
二人间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直到院子门口一阵微动。
丹青回过神,迅速恢复平常的神情望向院子门口,镇定喊了声:“刘姑子!”
“来了!”
门口那声音就像事先埋伏好了一般,丹青的声音甚至还没落定,那叫刘姑子的便立即应声。
紧接着,一道湖蓝色的身影婷婷袅袅的朝这边走了过来。
边走还边冲丹青娇滴滴的笑:“是丹青小管事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丹青面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说话。
叶凌漪却毫不客气的开始打量起这个女人来。
只见这个刘姑子约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在这个时代也应算是中年人了,但其一身湖蓝色的水纹曳地裙却与之毫无违和感,一张风韵犹存的脸上看似是特地施了粉黛,此刻眼波正极尽妩媚地看着丹青,细长的手指甚至顺着胸口的位置若有若无的往衣襟里探了探。
这女人大约是想老牛吃嫩草!
其毫不避讳的色诱行为让叶凌漪这个现代人都不禁咋舌。
看情形就差上手了啊。
但奇怪的是,丹青这小子面对这样赤果果的色诱却没有半点像刚刚对她那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态度,反之还笑眯眯的。
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毕竟不久前丹青还仿佛是个坐怀不乱的唠叨君子,怎么一下就忘记非礼勿视的道理了?
该不会是好母子恋这一口?他们俩真是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
叶凌漪忍不住恶寒,一双眼忙着在女人和丹青的身上来回观察,心道……果然,男人无论老幼,无论在哪个世界,果然还是抵不住少妇的诱惑呀!
看这两人的样子她也得识趣些才是,毕竟就她以往煲电视剧的经验来说,瞎当电灯泡可是会遭人记恨的。
她得趁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空隙悄悄溜之大吉才是上策呀!
说溜就溜!
叶凌漪笃定的点了点头,兀自提起裤腿,蹑手蹑脚的往女人身后走。
却还没来得及挪出半步,就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去哪?”
身后一道男声“和煦”地问。
被揪住后衣领的叶凌漪讪讪一笑,拍开了丹青的手,一边喃喃到:“男女大防,非礼勿动……非礼勿动……”
第12章 下奴
“这位是……”
叫刘姑子的女人终于注意到了叶凌漪。
丹青的视线在回到刘姑子身上的时候再次恢复成了礼貌性的笑,解释到:“太师吩咐,让她先留在府里做个粗使丫头,刘姑子有什么活尽管吩咐她做就是了。”
“哦……”
刘姑子一副好似恍然的表情:“原来你就是赫连家少爷们从苍嶷山带回来的那个丫头啊!”
刘姑子从上往下打量她,目光里带了些不屑。
这让叶凌漪心底有点不舒服,正想回嘴的时候,便听丹青笑道:“以后青鸢这丫头就要承刘姑子照顾了。”
“青鸢?”刘姑子和叶凌漪听到这名字时均愣了愣。
刘姑子反应过来,随即扑哧笑开:“看来这丫头深得丹青小管事的心呀,丹青小管事脸都伤成这样了还亲自把这丫头送来,如今又为她取了青鸢这样好的奴名,这让我这个管下奴的管事情何以堪呀!毕竟我屋里取的名都是些花兰燕雀什么的,突然多个上奴名字青鸢,真是叫人惶恐呀!”
“刘姑子说笑了!”丹青保持不变的笑着,笑容里却明显多了丝压制的味道,“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她只是个下奴叫什么都无妨。可你我同为赫连府下人,那就该做好本分事。这丫头是太师吩咐我送过来的,我必得照做,谈不上什么看重不看重的,只是这丫头身份特殊,她若有个差池,你我恐怕都得没命。”
一番话成功换得刘姑子僵住了嘴角的笑。
好一会儿才走近丹青,压低声音讪讪道:“小管家你知道三娘平日最是谨小慎微,此番既然是太师的吩咐,三娘自然要把这姑娘当菩萨一样供着,断不可能让她有任何差池,小管事若是不信也可亲自来监督……”
“打住!”
刘三娘话没说完,丹青便打断了她的话并后退一步:“刘姑子怕是想多了,我只说她不能有差池,并没有说要把她当菩萨供奉,你是府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做事的分寸,这事就不用我来挑明了。”
话说到这里,刘三娘恍然醒神,连连点头直道:“明白……明白!”
叶凌漪杵在一旁,看着这两人打哑迷的说话方式只感觉头皮发麻。
而刚和刘三娘说完话的丹青这会儿似乎是准备走了,朝她看了眼,语气有些故作冷淡:“行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接下来你就跟着刘姑子!”
“哦!”叶凌漪愣愣点头,算是应了他。
不想这样简单的一个字竟招了刘三娘的白眼。
叶凌漪不明状况。
直到目送丹青走出了下奴院子,刘三娘才横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丹青管事是少爷房里的大管事,论级品可在你我之上,他与你说话你不但语气无礼,且如此敷衍……我听说你入府也有好几日了,怎么没人教你识过礼啊?”
面对刘三娘的问题,叶凌漪直白地摇了摇头。
刘三娘因此气结,伸出手指正准备戳叶凌漪的脑袋数落一番,突然又想起什么般,生生将冲上头顶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继而风韵犹存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古怪笑容,“好声好气”对叶凌漪说:“青鸢姑娘刚来,想必行装还没收拾过来?既是如此那干脆便晚些,青鸢姑娘不如先熟悉一下这个小院?”
叶凌漪没瞧见刘三娘刚才的举动,只是听她的语气很奇怪,就转头纳闷地看了看刘三娘,心想这妇女莫不是被丹青刚刚说的话给唬住了?怎的说话口气突然这样殷勤?
刘三娘这女人也倒是块老姜,面对少女深深探究的目光,脸上竟不动声色的保持着“温和”。
叶凌漪也不太在意,转身就迈大步跨进了女奴们的大通铺卧房。
屋里仍是充满着浓重的霉味和骚哄哄的气味。
叶凌漪忍不住皱眉,一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
是时,身后刘三娘也扭着细软的腰肢走了进来,满脸堆笑道:“青鸢姑娘刚进府就被安排进了上奴房,如今怕是早就住惯了,这会儿突然来了我们这,恐怕是得委屈一阵了。”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好话,但话里带了几分讽刺的成分,叶凌漪还是掂量得出来的。
不过她初来乍到,实不好与这妇女抬杠。
是以,毫无目的的左右翻了翻以后,在刘三娘毫无防备时,叶凌漪忽然回过头,明眸带笑表情暧昧道:“我瞧着刚才院里的情形,刘姑子是不是喜欢丹青小管事?”
刘三娘被问懵,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略带了责备的口吻道:“青鸢姑娘这般没头没脑的在浑说些什么呢?我刘姑子虽只是个粗使下人,却也知道遵守妇德的,不知姑娘与我究竟什么仇怨,第一日来这院子竟如此诋我清誉?”
清誉?
叶凌漪挑眉一笑,心想就刚刚院子里那情形,傻子都能瞧出来这妇女真真是巴不得用眼睛吃了丹青,现在在她面前假模假式的摆出洁身自好的样子,倒好像是她误会了一般,那脸皮厚的程度也着实让人吃惊。
不过旁人的事叶凌漪自然管不了许多。
见门边的刘三娘甩了甩手里的帕子有些不悦的样子,叶凌漪突然笑容世故的凑近,学着前几天看见奴婢丫鬟行礼的样子,愣是冲刘三娘行了个四不像的礼,故意装作不好意思道:“呀,是我嘴笨得罪刘姑子了,刘姑子大人有大量,可别与我这乡野村姑一般见识,不然姑子这般好容色若是因我皱了眉头,那我不就罪过大了吗?”
一些溜须拍马的话说出口后,叶凌漪站在刘姑子身边殷勤笑着,那圆滑奸诈的样子俨然如一位身处深庭多年的老嬷嬷般,竟是丝毫瞧不出现代人的影子。
刘三娘方才还有些不高兴,一听少女夸她皮相好,立马又喜形于色,忙小心追问:“你是说我长得真好看?”
叶凌漪眯着眼睛笑,十分违心的点了点头。
刘三娘沾沾自喜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什么般,叹气自悯了起来:“哎,都说红颜玉面薄如纸,面相生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可怜年少轻狂,早早就嫁了个不成器的东西,如今连处安身之地都没有,说来还是粼少爷房里的小管事好,你看看少年郎不仅生得眉清目秀的好皮相,年纪轻轻就已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了,前途本不可限量,加上粼少爷如此看中,他日若他娶亲,说不定还能得间独栋的屋舍呢……”
说到这里,刘三娘的声音戛然而止,看表情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再瞧向身边枯瘦的少女,刘三娘只见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泛着明亮的光泽,看上去既无辜又可怜,任谁见了都会心软三分。
刘三娘在深院待久了,尔虞我诈的事情也见得多,如今在她面前少女越是表现得楚楚可怜她就越是觉得少女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不怀好意。
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刘三娘寥寥几句话早已将她的心思暴露无疑。
叶凌漪是个聪明人,知道刘三娘是这院里的管事,她又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刘三娘的把柄她虽然并不感兴趣,但好歹往后大家需同在一处共事,有把柄在手自然行事方便。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新人,刘三娘又是掌权的一方,握住刘三娘的把柄并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再者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话无人信服,刘三娘便是发动下奴们,大家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她,那往后的日子还能有得好过?
叶凌漪想了想,终于失笑:“刘姑子怕是开玩笑?小管事真有那么厉害?我看可未见得!你没瞧见他脸上的伤吗?若主子看重,怎会被打成那样?再说,就他那般老气横秋的性格,有谁会喜欢他?”
叶凌漪故意摆出副很了解的样子。
刘三娘抬眼看了看少女的样子,未察出端倪,才勉强扯出笑道:“姑娘嘴皮子可真厉害,不过往后可需要注意才是,丹青小管事好说也是粼少爷跟前的人,背后嚼他舌根子可是大罪!”
“是是是……”
叶凌漪忙应声,面上漫不经心的样子。
天色渐暮,天空突然飘起了牛毛小雨。
一顿简单的收拾以后,叶凌漪就算是正式加入了下奴的行列。
不过彼时她还未明白下奴究竟是做什么的,甚至认为大意该像她见过的那些人一样,要不就是捧团布料送这送那,要不就拿把锄子给院里的花花草草松松土,再不济就是窝在灶前烧火。
虽都是些体力活,但肯定难不倒她一个现代人。
可谁想到晚饭后,刘姑子竟不容争辩地吩咐了她去打水填缸?
叶凌漪着实被震惊了,心里万万没想到在清宫戏里出现的惩罚类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当然也去求了刘三娘,好言软语让她给换份差事,毕竟咱这身体小胳膊小腿的,加上赫连府厨房的两只大水缸每只都足足有能容下五六个个大胖子的器量,她哪有那力气填满?
到时候要是完不成任务难保会受个什么惩罚,就凭这孱弱的躯体哪里能承受的住?
叶凌漪暗自脑补了受罚,不禁暗暗为自己捏把冷汗。
可到了刘三娘那里好说歹说,她却只以一个理由回她:实在没办法,新人填水缸本来就是下奴之间坚守的默契,她虽身为院子管事却也不能带头坏了规矩,你若是不能完成自去领五十板子。
叶凌漪一听马上就想到这下麻烦了,难道只有逃走才可以免了打水这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压垮她的重体力活?
叶凌漪不知自己会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赫连府守卫又森严的像只四面严丝合缝的铁桶,真真是进来容易插翅难逃的境遇啊。
若只能待在这陌生的屋檐下,结果自然得低头听人使唤。
第13章 飞祸
可那两只水缸实在是……
怎么办呢?
叶凌漪苦着一张脸将脑袋埋在胸前往厨房走去,脑海里则飞快盘算着应对计策。
却还没来得及思考出半个所以然,头顶就突然“砰”地撞上了一面极具弹力的“墙”。
“嘶!”
叶凌漪顿时倒抽一口气,捂住直冒金星的脑袋,正龇牙咧嘴的空隙便听头顶飘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哪里来的蠢才,走路没长眼吗?”
这声蠢才是骂她?好歹人家也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如何也当不起这声蠢才?
叶凌漪怒气冲冲地抬头,正想用她那能灿莲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好教训一下来人。
却不想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对面站着的竟是赫连府的二少爷赫连澈。
于是刚刚才涌上脑袋的怒火就像被人泼了盆冰水,顿时灭的半丝火星都不剩。
是时身旁若是有其他人在,定能瞧见少女黝黑小脸上堪称精彩的变化,先是双眼喷火的抬头,怒不可遏的神情却在目光触及面前人的一刻立马转化成了错愕、再由错愕飞快变成了一个大写的“怂”。
最后只得灰溜溜缩着肩膀立在原地,只等这该死的主人家给她一个发落。
这时哪怕就是罚跪一整晚她也是认的,反正只要别让她打水填缸,一切好商量。
可惜,与之对面而立的赫连澈此时并没有瞧见她那精彩无比的表情,手里倒是举着一本蓝色书皮的书册在看。
确实很认真。
叶凌漪小心翼翼抬头,牛毛细雨里只见以青玉牙簪束墨发的少年偶尔眉心微皱,一身杏白色深衣随风猎猎,衬得他身影颀长、肤色如玉,也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了,他浑身就好似罩上了一层银粉,赫连澈就这么静静站着,修长且指节分明的大手抓着书角,红润的薄唇隔着细雨瞧过去竟有种如玫瑰般娇艳的视觉,如此模样倒是比平时多了丝仙气。目光稍往上,又见藏在银色面具后面的双眼目光如炬地定在书册上丝毫不曾偏移。叶凌漪微微踮起脚尖也只能瞧见他眼睑上留下的一层淡淡的长睫阴影,在细雨里便像两只散发着微光的蝴蝶,微微颤动的样子看起来竟还有丝迷人?
叶凌漪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盯着那两只“蝴蝶”就再也回不过神来了,入神之余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分欲望想伸手去捕捉……
“登徒子!”
脑海猝然钻出丹青的声音,叶凌漪猛地一个激灵,摇摇头,连连丢开了自己脑内邪恶的念头。
一面不忘喟叹: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对方还是个孩子啊!
而久未得回应的赫连澈终于把双眼从书册上移开,一见对面人是叶凌漪声音又冷下来几分:“你这狗奴才,我问你话为何不答?哑了?”
叶凌漪略矮下身,答得无比虔诚:“都是小的有眼无珠,求少爷惩罚!”
赫连澈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的认错,倒是有些诧异了。
对面的叶凌漪为了脱离刘三娘交代的任务,真巴不得他立马就罚自己。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赫连澈瞧了瞧手里的账本,皱眉,再一转眼看叶凌漪的时候就无比大度的挥了挥手:“行了,这次就算了。”
说罢,赫连澈转身要走。
叶凌漪见势不好,忙拽住他的衣角,急道:“都是小的该死,小的冒犯了少爷,请少爷务必惩罚!就算是罚跪一晚上小的也绝无怨言。”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
赫连澈微微皱眉回过头来毫不客气打开了她死死捉住自己衣角的手,语气蕴了半分稀奇:“你这狗奴才倒真可笑,我说算了你竟上赶着找倒霉?”
叶凌漪低头咬唇,抬头时面上已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主子英明,小的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哦?”
赫连澈缓缓放下书,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叶凌漪暗自酝酿了情绪,语气真是无比哀怨和委屈:“众所周知我现在的身份不仅是为了养精蓄锐磨炼心性,更是为了往后能更好的为太师效力,小的都知道也本该无所怨言,毕竟我和其他下奴一样都是为太师府干活,可今日一进下奴院小的才知道原来人分三六九等这话的差距可以这么大。”
“此话何解?”
赫连澈说这句话的口吻却是很平淡,平淡到仿若早已洞悉一切只是为了配合她演戏才问的。
叶凌漪心里一阵阵没底,只能咬紧牙关:“譬如今日之事,主子或可能不知道,下奴院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奴才须一个人去打水填满大缸。”
赫连澈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两道包含了巨大引力的漩涡,只要望进去便叫人再也拔不出自己。
叶凌漪愣了片刻。
“所以呢?”
“所以……”叶凌漪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一丝狡黠立即而生:“主子可能不太清楚奴才们的规矩,平时厨房那两口大缸本来是奴才轮流负责的,赫连府人这么多,用水需求大,厨房水缸最少也得两个人打十几个来回才能填满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赫连澈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叶凌漪抓紧机会,笑容逐渐谄媚:“主子,你看……我是来为太师效力的,太师是什么人物咱们都知道,那是何其英明神武,尊贵无上,身边的随从又是何其风光,我虽只是个预备队员但也不能差人家太多,否则丢了太师的颜面这事可就大了,所以这打水填缸的活恐怕还得找人一起……”
赫连澈冷笑:“我劝你有耍这些小心机的功夫,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断人口舌,又完成任务。”
他不再给她机会,转身走了。
叶凌漪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想明白。
这个夜晚,叶凌漪挺着枯瘦如柴的身子拎着两只快有她半人大小的水桶艰难行走在暗道里。
那是专供下奴行走的通道,一条狭窄至极的小路,很是难走,连叶凌漪这样瘦弱单薄的小孩都只能微侧着身子寸寸挪步而行,旁人更怕是转个身鼻尖都能碰到墙。
为了将两只装满水的木桶运送到厨房,她只能将上辈子吃奶的力气也一起使了出来。
偏偏那条暗道光线昏暗,隔数十步才有一盏烛灯,加上路窄难行,明明是装满水的两只木桶,可当她回到厨房时,两只木桶却将将剩下了半桶水。
厨房管事老婆子年逾五十,生的膀粗腰圆,叶凌漪好容易将木桶运送回来,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坐在灶洞前的老婆子就丢下了手里的鸡腿,擦擦油腻腻的嘴巴,拿起手边的马鞭过来了。
“死丫头!躲哪儿偷懒去了?让你打水竟去了生孩子的功夫?看我扒了你的皮送到太师面前!”
老婆子仿若训奴才的机器,一开口便不干不净地骂。
叶凌漪皱眉,心生不悦。
老婆子走近,往木桶里一瞅,也不见得多大怒火,倒是幸灾乐祸似的,手里马鞭抡过头顶,朝着她就落了下来。
这一世的叶凌漪眼疾手快,马鞭没机会近身便被她捉在了手里。
“哟?”
老婆子见小丫头浑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一下来了兴趣:“刘姑子只说新来的死丫头来头不小,没成想竟是个泼皮!”
婆子毕竟力气大,马鞭尽力一拉,叶凌漪充满老茧的手掌登时就划开了一条深深的血沟。
火辣辣的疼痛直往脑仁钻。
叶凌漪不由皱紧眉头,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婆子居高临下地瞧她,那眼神就像在瞧一头待宰的羔羊。
叶凌漪抑制不住满腔愤怒,欲还手时,不想在水缸后看到了一个影子。
小姑娘瘦的只剩一层皮包骨,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躲在水缸后,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望着她和管事婆子,时不时又瞄一眼灶台上的半只鸡腿,很是渴望地猛咽了口唾沫。
管事婆子是个人精,稍感不对劲,正欲回头看就听见叶凌漪骂:“死肥婆子,跟谁耍狠?真当我吃素?大不了你与我一起到太师面前理论去。”
“什么?”
婆子眯眼,油腻脸上多了恨意:“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贱丫头,我看你是胆大包天还反了你!好,要理论是?那你便下阴曹地府去理论先!赫连府可不缺一个短命鬼!”
管事婆子用极其污秽不堪的言语报复她。
马鞭狠狠挥落,打在叶凌漪的身上火烧般灼痛难忍,叶凌漪也不躲,就那么倔强受着,望向水缸后,带着善意微微笑了。
水缸后的小姑娘似乎没有想到自己被发现了,大惊失色的将脑袋缩到水缸完全遮挡住的地方,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看对面的叶凌漪没有要揭发她的意思,才瑟瑟缩缩地把手伸向灶台。
鸡腿得手,小姑娘一道鬼影似得消失在了水缸后面。
叶凌漪枯瘦的身体与小脸因此被马鞭抽开了花,纸片般薄弱的身躯稍一倾斜就失去意识栽倒在地,模模糊糊只听见婆子啐了一口说:“真是污秽,明早之前若让我发现两口缸未满的话,就等着被做成鱼食!”
叶凌漪觉得身体撕裂的疼,心里难免生出怨意。
恍恍惚惚睡了一觉,梦中有人从她眼前走过,蹲在她跟前,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肯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受皮肉之苦,却不知是害了你自己。”
她的眼皮沉甸甸的,拼力睁开一线缝隙,只瞧见一片素色衣袍。
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盘绕在她的心头,随着沉沉而来的睡意被卷入了意识深处。
叶凌漪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一直睡到天色明亮。
赶着上工的厨子拎着空食盒走进厨房院子,却还没来得及走进来,就在门外失声尖叫起来,空食盒咣当落地。
叶凌漪从梦中惊醒,撑起半身坐起来,稍一动扯得全身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满身血迹经过一夜时间已经和衣服黏在了一起,她一动就扯开了血口子,新鲜血迹立马覆盖了红褐色血迹。
她朝外望去,那个尖叫的厨子也正好瞧见她。
四目相接,却是一人迷惑一人惊恐。
厨子大喊:“杀人了!”
叶凌漪勉强撑起身子,往外走。
厨子见状吓得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大喊:“杀人了!”
“杀什么人?”
一大早歇斯底里,简直要吓死人了好吗。
叶凌漪扶扶晕乎乎的脑袋,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前,倚门框往地上一瞧,顿时吓得脚后跟一绊,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那仰面倒在厨房门口的,那死死瞪大双眼的,那嘴角流血张爪将胸口抓烂的,不正是昨晚拿着马鞭抽她桀骜不驯的厨房管事婆子吗?
她怎么死在这了?
第一次离死人这么近,叶凌漪觉得胸口发窒,不由加重了呼吸。
管事婆子的死状极其恐怖,一双死死瞪大的眼睛已经蒙了灰,嘴角血迹干涸成了紫色,看样子是一瞬间毒发身亡的,死亡的时间还不短。
厨房院口拥进来一大帮穿着黑色衣服的侍卫,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厨子此时正站在侍卫中间,指着叶凌漪高声喊:“就是她杀了桂婆子。”
惊魂未定的叶凌漪满脸呆愣,任侍卫气势汹汹地过来将她架到了赫连澈的面前。
明堂高室,银面公子端坐在正中间,一身深蓝色缎面的衣裳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指节纤长的手正捧着一卷竹简细细端详,半点也没有主持公道之人应有的庄严肃穆。
身材矮瘦的丹青站在他身边,不时朝台下黝黑枯瘦却眼神倔强的少女投去担忧的目光。
“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那婆子?”
叶凌漪皱着眉,看向同跪在旁边的厨子。
厨子耿着脖子,中气十足地朝座上的赫连澈说:“今一早就只有你在厨间,不是你还会是谁?”
“说话可要凭证据!”
“证据?”
很明显,厨子只有眼见并没有实际证据,遂气势减弱。
正座上的赫连澈却突然笑出了声,底下几人齐齐朝他望,他的目光却是仍定在手里的竹简上,仿若刚刚一笑只是从竹简上读到了什么有趣的片段。
这时,几个侍卫抬上来一个人,摆在堂下跪着的二人身边。
竟是昨夜叶凌漪帮着打掩护偷鸡腿的小姑娘。
不过才五六岁的模样,抬上来时紧闭双眼,浑身发紫,僵直的躯体毫无生气,已然气绝多时。
老秋紧随其后走进来,朝赫连澈俯身,恭恭敬敬道:“回粼少爷,桂婆子和这小丫头的死因查出来了。”
第14章 冤情
“哦?”
赫连澈拿着竹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看着老秋问:“她们是怎么死的?”
老秋不经意地瞄了眼恍若受到重创,一脸失魂的叶凌漪,声色沉重道:“中毒!府里最普通不过的毒药,本是用来药老鼠的。”
赫连澈彻底放下竹简,看着已然魂飞九天的少女,慢吞吞开口问:“如何中的毒?”
老秋支支吾吾:“这个……这个是……”
赫连澈面色不变,只将手里竹简丢到了桌面上,“啪”的一声。
老秋浑身一哆嗦,说:“小人在二人的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的鸡腿,上面留着余毒,应是误食了用来药老鼠的鸡腿所致。”
说到鸡腿,厨子突然想起什么,面上一阵激动,又忽然想起此时状况,硬是将激动压了下去。
可赫连澈是什么人,堂下人的一举一动半分都躲不过他的法眼。
“说!”
他只说一个字。
厨子立即似被人点了穴似的僵直背脊不动了。
“你这狗奴才!少爷让你说还不快说?是不是要先挨顿鞭子才老实?”
丹青不愧是近前伺候的,一个厉声厨子立马扑倒在地,战战兢兢道:“近来厨间闹鼠厉害,昨夜临下工前,小的确是放了一块沾了鼠药的鸡腿,可……可小的就是怕有人混淆所以故意把鸡腿放在灶台地上,旁人一看便知是用来药鼠的又怎么会吃下去呢?粼少爷,桂婆子的死真的不关小的的事啊!”
厨子玩命磕头。
赫连澈朝侍卫一挥手,却并没有说话。
那侍卫也是人精中的人精,他只这样一动作,侍卫便朝正中央揖手退下了。
未消半刻,侍卫又拿了一盘东西上来,朝赫连澈说:“回少爷,这是在灶台地上找到的!”
厨子忙支起身子,一瞧侍卫手里端着一只鸡腿,暗暗松了口气。
“那就查。”
赫连澈漫不经心地开口,倚在椅背上摸了摸手背,一副慵懒的样子。
老秋上去将装着鸡腿的盘子接过,凑近鼻尖嗅了嗅,一丝疑虑顿生,又忙从怀里摸出一支银针插在了鸡腿上。少时取下一瞧,银针没入鸡腿的部分颜色未变,于是道:“这鸡腿没有毒。”
“什么?”
厨子大吃了一惊,呓语般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赫连澈笑,说:“原来你把鸡腿放错了!是你杀了桂婆子和那个小丫头。”
叶凌漪被这话拉回了魂,满目震惊。
厨子吓得发出哭音,磕头求饶说:“少爷明鉴,真的不关小的的事啊!我与桂婆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和这小浣衣奴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无理由害她们啊!”
“还敢狡辩!分明是你!”
丹青似有意维护叶凌漪,忙着开口训斥。
“真的不是我!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人性命啊!”
也许真觉得自己冤枉,厨子竟不顾形象地放声痛哭起来。
赫连澈皱眉,吩咐侍卫:“带下去,杖刑!”
以无毒鸡腿换有毒鸡腿,这事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赫连澈无心追查,他不在乎谁是凶手,也不在乎有人会因此蒙冤,他这么做,分明是要厨子以命了结此事。
厨子被拖下去时词不达意地呜里哇啦胡乱大喊,显然是悲愤至极。
叶凌漪呆呆盯着死去的小姑娘,昨夜那双怯生生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为什么?”
她问,却没有看任何人。
赫连澈坐在上座,语气冷硬地说:“今日这事就算是你所为,我也得杀了他顶罪。”
“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她终于抬头,泪眼之中埋藏的太多倔强与不忿一览无余。
“因为你是从苍嶷山来的,因为你对太师有绝对的利用价值,所以你绝不能死。”
赫连澈说,藏在银色面具后的绝顶美好的眼睛里淌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叶凌漪望着赫连澈,良久无声悲笑,眼泪从眼眶掉下来,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恨,赫连氏对她的偏袒把她变成了一把利刃,这把利刃会随时会要了他人的性命也会伤了她自己,从前她以为保持一颗善良的心便不会为凡尘所扰,如今看来,自以为是的善良终究成为了草菅人命的借口,就好像上一世她对母亲的宽容害了自己,这一世纵容饥肠辘辘的小丫头偷吃却害她付出了生命那样惨痛的代价。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赫连府似一口充斥着重重黑暗与冰冷的深井,而他们都是井里随波逐流、仰望自由的浮萍,微不足道。
结果是赫连澈下令杖杀了那个厨子,倒也没有让叶凌漪和偏袒她的丹青好过,二人各领了二十杖,这事也就算这么过去了。
至于事实,也许是有人憎恨桂婆子所以故意将两份鸡腿掉包,也许是桂婆子自己误食,又或许……谁也没有再谈论这件事的真凶,那个小姑娘不过是个无辜的牺牲品,而这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像她和厨子这样在夹缝里求生存最后却不得已沦为牺牲品的人。
叶凌漪带着浑身的伤,一瘸一拐地从其他人鄙夷的目光里路过,丹青从她身后叫住她:“青鸢。”
叶凌漪神态虚弱,站下脚却不回头。
同样一瘸一拐过来的丹青绕到她面前,干净的青灰色衣服已经染上了血迹:“你可好?”
他低声问,引得叶凌漪嘲讽一笑:“被诬陷,又眼睁睁成为了名义刽子手,那二人不是我杀却因我死,好得了吗?”
叶凌漪故意拿话噎他。
丹青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凝重:“青鸢,你不要胡说,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你应该感激粼少爷,今日要不是他恐怕就事大了。”
“事大?”叶凌漪冷笑,“你刚刚没有听赫连澈怎么说的吗?就算是我杀了人也会有人替我顶罪,因为我对太师有利用价值,若无我早死了不下八百次了,在这里无利用价值之人是否命如草芥,同路边烂泥般令人鄙夷不屑?”
“青鸢……”
丹青目色复杂。
叶凌漪皱眉,声音冷到了极点:“别这么叫我,我不叫什么青鸢,我姓叶。”
“你入了赫连府!”丹青小声提醒她,“我知道你现在满心怨愤,但你需记得,入府为奴便要摒弃了曾经,不管你姓什么,在这里,你只有一个名字,青鸢。”
叶凌漪不说话,只是转身。
一瘸一拐走了数步又停下:“丹青,是否待人良善也是残忍?”
她的声音苦涩,积压着委屈轻轻颤抖着。
丹青站在她身后,没有回答她。
叶凌漪又悲哀地说:“那便是我的罪。”
凉风呼啸过来,少女的身影便如破碎的纸片般被吹远了。
渐入黎明时,微光透过蝉纱般的窗纸留下半分清明视线,叶凌漪趴在大通铺上,一夜未眠,她的伤口没有上过药,如今却已经不疼了。
叶凌漪就这样趴着,睁着眼睛看着窗户,却不想瞧见了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窗纸上。
看上去是个男的,似乎是不想被人认出故意穿得很厚,动作略显笨拙地扣了扣窗子又放下了什么,转身离开了。
叶凌漪凝视着窗边,此时天色尚暗,大通铺上的其他人正睡得香甜,呼吸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叶凌漪蹑手蹑脚地从大通铺上爬下去,轻轻推开窗扉,瞧见窗台放着一只小药瓶。
拿起来仔细一看,竟是治疗外伤有奇效的刀尖药。
用药之人必定非常珍惜这药,里面的药粉虽然已经所剩无几,塞口也因陈旧而发黄,但瓶身却崭新如初,连半丝灰尘都不曾沾染。
一定是丹青。
叶凌漪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矮小瘦弱却干净非常的男孩。
在赫连府下奴是没有权利使用药品的,即是丹青那样的贴身上奴用药也粗陋有限,这刀尖药愈伤有奇效又被保存得极为妥善,一定是主人家的赏赐之物。
既能得主子赏赐又能给她送药的,这偌大的赫连府也唯有丹青一人而已。
想到这个,叶凌漪的内心涌过一阵温暖。
天亮后,叶凌漪拖着一副受伤的躯体照顾庭院里的花草,心里直将把她丢到异世来的老天爷和赫连府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正这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刘三娘走过来,面色不善地问她:“你在干嘛呢?”
叶凌漪还以为自己无意识将心底话说了出来,脸色艰难:“姑子你觉得呢?”
刘三娘白她一眼:“别忙活了,粼少爷差人来传话,让你去一趟天心居呢。”
“粼少爷?”
叶凌漪一愣,登时想起下人都喊赫连澈为粼少爷。
“他找我干什么?”
刘三娘嫉妒心重,叶凌漪这样问,她自然便以为是有人在故意炫耀,遂阴阳怪气道:“天心居是什么地方?太师送了多少女子也没一个能进去,也不知道你这丫头前世积了什么大德,粼少爷竟找你去伺候,不过你可得记得,将来若是飞黄腾达千万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下奴朋友。”
叶凌漪活了多少年,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冷嘲热讽,但她也懒得费劲和她计较,就转身出了院子。
天心居是处极为僻静的小院,院里萧条无景,沿墙只有一排修剪整齐的翠竹。
叶凌漪被人带到天心居门外,门前站着的侍卫立即进去通禀。
不过一会儿,侍卫小跑出来朝她道:“进去。”
叶凌漪往里打量,终于迈开腿走进去。
推开主屋大门就瞧见丹青守在门边,那厮朝她挤眉弄眼的也不知是想表达些什么。
叶凌漪冲其傻傻一笑。
脚步迈过门槛还未落下地,便感觉有股肃杀之气迎面袭来。
也许是动物的直觉,叶凌漪眸色骤然一冷,本能般一个后翻,避开了从里面飞出来的不明物体,动作之灵敏叫她自己都咋舌。
“砰”的一声,瓷器与青石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叶凌漪往后望去,只见院子地面散落了一地青瓷盏的碎片。
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一道掌力倏地降在她左肩,叶凌漪只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退数步,脚步竟逐渐轻盈地腾空远了好几步。
“谁……”
对方连说话的时间也不给她,一道藏蓝色身影飞身出来,挥剑朝她砍了过来。
叶凌漪忙着闪躲,略显吃力却迟迟不曾迎击。
“出手!”
对方声色沉冷,出招狠厉虽留了余地却招招逼迫。
叶凌漪很快就认出了他的声音:“主子?”
她真是傻,明明来之前就听说天心居是赫连澈的居所,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这里大动干戈。
“出手!”
赫连澈猛地劈下一剑,叶凌漪虽敏捷躲过,却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叫她皱了眉。
看样子,如果她不出手他就会永无止境的逼迫她,如此的话……
“这可是你让我出手的!”
叶凌漪大喊一声,顺势捡起地上的茶盏碎片,作锐猛飞刃朝赫连澈甩去。
赫连澈只转了个身,几枚碎片便如铁钉般穿破墙边青竹深深钉入了围墙。
“未得审时度势,只懂一味夺胜,实乃鲁夫之勇!”
赫连澈轻嗤,一柄冷剑已架上了她的脖子。
叶凌漪不服抬头,枯瘦黢黑的脸蛋平平无奇,倒是一双大眼睛生得光彩照人。
“明明是主子要我出手的,如今倒怪我?”
赫连澈冷哼一声收了剑,转身朝主屋走:“兵戎相见,一击制胜并非唯一保命之法,懂得审时度势,蓄势而发才是你应该学的。”
“学?”
这人说什么呢?
叶凌漪皱眉起身,跟上他的脚步。
走进主屋一刹那,却被首先映入眼帘的东西吓了一跳。
叶凌漪吃惊看看主屋正中央供奉的一座活人大小的金身人像,张嘴无声地问丹青:“这是什么?”
丹青缩着脑袋站在门背,嘴角抿着笑,摇摇头不答。
“过来!”
赫连澈声色不觉情绪,落座在金像身侧,朝她挥了挥手。
叶凌漪老实巴交地走过去,问:“主子,这是什么?”
赫连澈眼皮也不抬却知道她问的是金身塑像,说:“佛!”
“佛?”
叶凌漪侧着脑袋左右看看,说:“敢问哪座菩萨?可有法号?看着外形独特,是您亲自捏的吗?”
此话惹来一阵眼刀。
叶凌漪讪讪地缩了缩脑袋,立正站好,撇开话题:“不知主子找我来有什么事?”
“没事。”
他明明是这样说,却立马从桌上拿了卷竹简丢在她面前,一本正经说:“把这个誊写一遍。”
第15章 欺负
丹青变戏法似的拿出笔墨和一卷新竹简摆到她面前。
叶凌漪只顾着看那形如八爪鱼似的字,眨巴眨巴眼睛问:“这是什么?”
“女史。”
“女史?”
女史是什么?古代名着吗?怎么没听过?
“女史是何典籍?”
赫连澈眉梢一挑:“你不知女史?”
叶凌漪乖乖点头。
赫连澈又试探性问了句:“你可识字?”
“当然!哪有我不认识的字?”
叶凌漪拍拍胸脯,心想:这是看不起谁呢?
她虽不敢称自己博学广闻,但好歹也是从国内知名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高材生。
随即,赫连澈翻开女史,随手指了字问:“这是什么字?”
叶凌漪探过脑袋,左右瞅瞅那蚯蚓般歪歪扭扭的字体,一脸茫然:这是字吗?
她见过甲骨文,见过金文、大篆、小篆,也见过隶书和晦涩难懂的满文、各类书法字体,可这扭来扭去的鬼画符是个什么文字她真的不知道。
赫连澈一瞧她失神的样子就知道,这定是个不通文墨的呆子,难免头疼难当。
“看来还得从头开始教……”
丹青候在一旁,笑呵呵道:“青鸢,你真是好福气,能得粼少爷亲授文墨,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呢,还不快谢谢主子?”
叶凌漪“哦”了声,对赫连澈作了个四不像的礼道:“多谢主子,不过您真的不必勉强,奴不过是个下等粗使婢女通不通文墨真的不重要。”
反正她也不在乎。
赫连澈皱眉:“人有天赋后勤之分,你真当是我上赶着找麻烦?”
叶凌漪愣了愣: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她麻烦?
正欲反驳,又听丹青说:“是太师交代粼少爷一定要抓紧教会你各类本事。”
“为什么?可是也没人说过当奴才还得舞文弄墨啊?”
难不成她在挑水的时候得先吟诗一首,劈柴的时候先祝歌一支?
赫连澈语气冷漠:“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苍嶷山来的魁首,往后是要入宫为圣主梁后效力的。”
他的话让叶凌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嘴上怯懦地回:“是!”
其实她才不想做什么魁首,更不想见什么梁后,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反正来日方长,她一定得找个什么办法从赫连府逃走才是。
丹青取来绢本,赫连澈执笔落墨,叶凌漪半跪在案前看看他的笔尖,照葫芦画瓢,远一看三人就像一个满眼欣慰的母亲站在一旁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教女儿写字,真是闻着惊心,见者感动啊。
“你可仔细看了我的笔划?”
叶凌漪迷茫地摇摇头又猛地点头。
赫连澈压着怒气,咬牙切齿指着她写的不成形状的墨团说:“看清了怎么还写成这个鬼样?”
为了躲避责难,叶凌漪讨好一笑:“主子这般聪明才智,奴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油嘴滑舌!该罚!”
丹青欲为她求情,赫连澈一个眼神便将他到嘴的话生生逼了回去。
天心居主屋连接着一片碧湖,湖底下大概有岩浆运动,湖水一年四季都是温暖舒适的,而水热空气却寒凉,一冷一热相互矛盾便产生了水汽,水汽聚少成多又吹成白茫茫的雾,笼罩着湖中央一座造型雅致的观湖亭。
雾里似有人拨动水面,传来潺潺之音。
从观湖亭至湖面有下阶,下阶尽头延伸出一方低于台阶半人高的位置,坐下去湖水恰好满到肩胛。
叶凌漪长吁一口气,身上的伤口泡在水里,那种涌入心里的温暖感觉似乎也让伤口瞬间愈合了。
仰头望去,茫茫雾色里的天半灰半蓝。
“原来他说的罚是让我泡温泉?”
这一大汪温泉要是搬回现代,那得能赚多少钱啊?
叶凌漪臆想翩翩,不禁痴痴笑出了声,伸手拂动水面,四肢在水里仿佛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就要随水飘走了。
从苍嶷山来到赫连府这些日子,这副躯体皮肤上的红紫一直未褪,看起来真是冻坏了皮肤组织,会不会再也恢复不了了?
从苍嶷山下来,身体里那个嗜杀的灵魂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也许就意味着她要一直使用这副身体……
叶凌漪心头起了疙瘩,此时竟有些同情这身子的原主人,同时也深思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异世,甚至怀疑是不是所有人在死后都会来到这里。
思虑颇多。
当她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衣服回到主屋时,佛像前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她的脚步停在隔绝主屋的玉面屏风后。
两个声音,其中一人无疑是赫连澈,另一个却并不是丹青。
不知是不是气氛使然,叶凌漪并没有走出去,就这么站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内容。
而里面人也不知是否察觉到她,叶凌漪能感觉她进来后的氛围有些异常,显得很刻意。
有人说:“还是你这里的茶好啊。”
赫连澈:“你喜欢便差人送些到你府上去就是了。”
“那敢情好!”
那人嘿嘿笑两声,然后有从椅子起座的微响:“那我便回去恭候你粼少爷的好茶!”
赫连澈没有再说话。
一阵脚步离去。
赫连澈沉声道:“偷听没有半分警觉,是等着别人来杀你吗?”
叶凌漪眸色沉敛,小心翼翼走出去讪讪摸了摸鼻子:“主子误会了,我没有要偷听,只是主子在议事,奴不想搅扰主子大事。”
话说的十分圆润。
赫连澈看着那双似有诱惑力的眼睛,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这是个像狐狸一样天生极其狡猾的人。
“可惜……你未能生得一张好容颜,做不了媚上惑主的人。”
这是什么话?变着法的说她长得难看?
叶凌漪心里暗暗不悦,面上却恰恰相反,笑容殷勤道:“是是是,主子说的都对,就我这副尊容,做什么都白搭。”
赫连澈丢下绢本,又说:“不会可以学,女子也并非要才貌双全,既无姿容绝色,那便潜心钻研书籍,做个学究也好。”
叶凌漪内心真是:去你a了个xx
唯恐他又使唤自己写字,叶凌漪立马低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赫连澈瞪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孺子不可教,便说:“今日你先回去,明日我再传你来。”
“还来?”
她无意识冒出这一句。
赫连澈将女史收好,交倒她手里说:“丹青会将上面内容说给你听,切记融会贯通,明日我会抽查。”
“啊?”
枯瘦少女面色微微惊讶,心里简直爆发出了杀猪惨叫:为什么啊?好不容易捱过九年义务教育作业的漩涡,躲过大学各种心得、报告,结果来到异世竟然还是躲不过那学习的魔爪?
要不是为了保住小命,她真是恨不得……
“怎么?有问题?”
叶凌漪僵直的背脊顿时一软,笑嘻嘻道:“没问题!不就是女史!”
天知道女史是什么。
回途路漫漫,奉旨讲学的丹青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
叶凌漪垂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大公鸡,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我跟你说,粼少爷既然悉心教导你,那你定要好好跟着他学,将来得了太师宠信,有功名在身脱了奴籍不说,就连粼少爷也面上有光,哎说到我们主子……我们主子是个可怜人,这次太师好不容易委以重任,你啊,一定得帮帮他……”
丹青精神气十足,半点没有挨了板子之人该有的虚弱样子。
叶凌漪觉得胸口有意难纾。
好在经过小径时一个管事喊住了丹青,二人小谈好一阵,叶凌漪直犯嗡嗡的耳根子这才得以清静。
逃也似的回到下奴院子,几个女奴正围在一起小声讨论什么,刘三娘坐在中间。
叶凌漪闯进来,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人纷纷将异样目光投向状如丢魂的叶凌漪。
衣着粗鄙的女奴才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最大的约摸也只有十六七岁。
叶凌漪倒是没有留意她们,拖着身子走进屋,一头就栽进了自己位于大通铺最末尾的褥子里。
谁知女奴也悄悄跟进了门。
“哟,这是谁啊?”
“姐姐不知道,这是新来的打杂丫头。”
“什么?刚来的下流丫头?啧啧,被叫去天心居才多大功夫,连衣服都换了。这手腕可真厉害,眨眼的功夫就勾搭上了最受太师宠爱的少爷?”
“我看呐,没进府之前指不定是哪个烟花柳巷里的东西。”
“妹妹此言差矣,哪家烟花柳巷能收这样的陋货?是等着败落吗?我看这丑丫头是烟花柳巷里出来的烧火丫头还差不多,不过悄悄跟着妓子学了几招勾引男人的招数罢了。”
“烧火丫头……”
年轻的奴才窃窃偷笑。
叶凌漪终于从褥子里抬起脸来,漆黑眼底充满冰冷地扫过几人,她并不打算与这些小孩计较,毕竟这里是府门深院,拈酸使坏的人太多她是计较不完的。
叶凌漪爬起身,穿过她们往门外走。
“给我站住!”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一阵“哗啦”的声音。
叶凌漪扭头望去,只见年纪稍小的丫头正得意洋洋得朝她投来挑衅的目光,而她手里拎着的竟然是她们用来小解的马桶。
马桶边缘有水珠滴落,令人作呕的骚臭之气立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你做什么?”
叶凌漪提高音量走过去看着自己已然被浇湿的褥子,黑瘦脸上立马浮现了怒色。
小丫头将马桶丢在叶凌漪脚边,顺便往她脸上啐了一口:“呸!腌臜东西配脏货,简直是天生绝配!”
叶凌漪唯一生的周正的眼睛里流转过浓浓狠色,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你们这样做,就不怕我告诉管事刘姑子吗?”
几人一听,立马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巴不得她去告状。
“你去告啊!你倒是给我去告啊!”
年纪稍大的使劲戳她的肩膀,叶凌漪这个身体单薄,被她这样一戳脚步竟不听话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看着她们得意的样子,叶凌漪脑袋里闪过一线灵光,瞬间就明白了,原来是刘三娘……
“你们这样做总得给我个原因?”漆黑眼底恍若一潭死水不见半点情绪。
“原因?”稍微年长的女奴才挑起嘴角,不屑地笑:“打你一个下流东西还用原因?”
第16章 惩戒
话音未落,一双手便先一步高高举起,用尽全力朝她甩下来。
叶凌漪手疾眼快,眸色骤然凌厉,捉住了她的手。
被钳制的女奴才怒不可遏,抬起另外一只手去掐她的脖子,叶凌漪也不慌,只轻轻踢了她的膝盖,女奴才就跪在了她的脚边。
“怎么?刚才还说我勾引主子,这么会儿就着急给我行礼了?”
叶凌漪的大眼睛里浮现一丝笑意。
几个奴才交换了个眼神,齐齐朝她围了过来。
叶凌漪身上有伤,对付一人尚且绰绰有余,但几人一起上来她就真的不是对手了,所以很快被她们控制住了。
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她的侧脸,火辣辣的疼感立马顺着耳根子烧了上来。
“你倒是很能耐啊!”
女奴才的眼里发狠,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别指望攀了高枝,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在这下奴院子里你不过是最不值一提、令人鄙夷生厌的污泥,连主子的鞋都不配提的东西,只配让人踩在脚下。”
刚刚那个耳光的力道让她不慎咬破了舌尖,口中一丝血气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但她的眼神仍是倔强。
她被迫跪在地上,仰着头形如邪魅地呵呵笑了两声:“那你们呢?你认为你们自己又是什么?同在污泥里,你们不过为他人走狗,被人摆弄利用还无所感知,简直愚不可及。”
“让你胡说!”
女奴才怒气冲冲地一脚踹上她的肚子。
叶凌漪眉头一皱,腹部立即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感,感觉五脏都要碎了。
女奴才得意洋洋,冲钳制她的人说:“剪刀呢?”
一把剪刀如愿奉上。
那是一把夜里用来剪烛心灭灯的剪刀,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烛油。
剪刀在阴笑的女奴才手里转了方向,刀尖朝下正对着她的眼睛。
叶凌漪喉头上下滚动,警惕道:“你们想做什么?”
“明知故问。”女奴才摸摸剪刀说:“虽然不知道主子看上你什么,但你的脸看起来十分讨厌,不如姐姐帮你剥了这层黑皮让你脱胎换骨怎么样?”
“可恶!”
叶凌漪猛地发力,仍未挣脱多人的掣肘钳制,反而扯痛了身上的伤。
剪刀握在女奴才手里,刀尖竟没有丝毫犹豫朝她的眼睛狠狠落下……
“胆敢在赫连府行凶,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耳旁赫然响起一道怒声,举着剪刀的女奴才上一秒还凶神恶煞,下一秒就被一脚踢翻在地,神色痛苦地捂着胸口直哼哼。
掣肘叶凌漪的人全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跪下地,齐齐喊道:“丹青管事。”
矮瘦的少年满目关切上前,将叶凌漪扶起来:“还好吗?”
神情呆滞的叶凌漪没回他,仿若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里回过神。
丹青皱眉看了眼湿漉漉的被褥,把她扶到了屋外,又对几个奴才说:“敢在这里称王称霸使坏,我看你们是胆肥忘了这里是赫连府忘了规矩,既是这样那就都随我去见粼少爷,看他是发卖了你们还是直接打死你们!走!”
在这个时代,府里奴才在卖身契未满时就被发卖出去就等同是被画上了大大的不合格的垃圾,平常富贵人家选奴才重在身家清白多数为吃不起饭的穷人家儿女,像这种被发卖出去的奴才既被贴上不合格标签断断不会被二次选用的,而这类人的下场要不就是到穷人家沦为生育工具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要不就是被卖进窑子被活活折磨致死。
总之就是死路一条,不过先后而已。
女奴们多年纪不大,丹青这么一吓,有两个立即哭出了声,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年纪稍长的,竟神色慌乱地爬过来揪住丹青的裤腿说:“是刘姑子,这一切都是刘姑子指使的,她嫉妒那丫头得了粼少爷眷顾,所以要我们替她教训她,都是刘姑子的错,不关我的事啊!”
“愚蠢!”
丹青嫌恶地推开她说:“你们可知道这丫头是太师的人?她刘姑子算是哪根葱?犯的着你们为她去死?这事一出,她倒是十指如初撇的干净,你们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参事女奴纷纷一愣,这会儿才恍悟自己这是既遂了刘姑子的心愿,又当了替死鬼。
丹青也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就对门边吩咐:“快来,把这些妄论主子的狂逆之辈绑去让粼少爷定夺!”
侍卫应声而上。
在女奴哭哭啼啼的声音里,赫连澈被请到了现场。
这是在内院旁边辟出来的一个小小的院子,本是贴身下人们值夜的地方,今日却成了审问之所。
刘姑子也被侍卫扭送了过来,不安分地左右挣扎,最终愤恨跪在了地上。
赫连澈注视着跪在刘姑子旁边一言不发的叶凌漪,温吞开口道:“距离昨日之事才过去多大时间?你怎么又惹事了?”
叶凌漪抬起眼睛直视他,漆黑眼睛里一片清明。
丹青替她说到:“主子误会了,今日之事全是这群刁奴……”
赫连澈抬手,制止了丹青说话。
“奴才间的这点小事也值当我出面?我看这府里真是变得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赫连澈声色渐厉。
丹青扑通一声跪下地:“回主子,依奴看,这下奴确实需要整治整治,今日若不是奴碰巧遇上,太师三年心血恐怕就得付诸东流了,到时人命事小,万一惹怒了宫里那位事大。”
他故意说的很严重。
赫连澈不动声色瞥一眼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沉声问:“是谁这么大胆子?”
原本还在哭哭啼啼的女奴吓得忘了抽泣,缩着肩膀不敢吱声。
年纪稍长的那个唯恐晚了,指着刘姑子就说:“是刘姑子,刘姑子让我们教训青鸢的,都是刘姑子的主意,我们也是迫于她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请主子明鉴!”
突然被点名的刘姑子神色一狠:“好你个死丫头,你们自己欺负人也就罢了,如今竟合起伙来污蔑我?我刘三娘岂会对一个小姑娘这般狠毒?”
赫连澈眯着眼睛看着女人间的一来二去,不耐烦说:“你说是刘姑子要你们教训青鸢的,她为什么这么做?”
女奴狠狠瞪一眼刘姑子,说:“她嫉妒青鸢,说青鸢进府时间不长却出尽了风头,尤其是今日还进了主子的寝房,若不杀杀她的威风恐日后就要忘了自己是谁。”
“还敢胡说!”刘姑子不服气,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又对赫连澈道:“粼少爷可千万不能听这个贱人的满嘴胡言,奴绝对没有这么说过!”
赫连澈不甚在意,只说:“看来这府里是真没了规矩。”
丹青跪在地上,眼色疾厉,喝道:“大胆!主子还在座上你竟敢擅自动手,眼里可还有主子?可还有规矩?”
刘三娘意识到行为失当,浑身一震,忙求起饶来。
赫连澈撑着脑袋:“掌嘴!”
配刀的侍卫走过来,扬手狠狠甩在刘三娘的脸上。
男人的力气很大,不过才受了几个耳光,刘三娘的两眼就已经发昏,牙根子松动,脸也跟着红肿起来。
刘三娘痛得哇啦大喊,眼泪鼻涕齐往嘴里流,看起来很是恶心。可赫连澈不喊停,谁也不敢说话。
“行了。”
等到赫连澈好不容易出声时,刘三娘已经被打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了,掉了好几颗牙,鲜血和着口水黏嗒嗒的掉下来,全然失了平时那种风韵犹存的感觉。
“记住,千万别自作聪明。”
“是,谢……谢主子。”
刘三娘强撑着精神,肿成金鱼的嘴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还有你们……”
座上人冰冷的目光似无数寒箭,年少的女奴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议论主家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限威严。
失去主意的女奴们顿时泣不成声。
几名侍卫又听赫连澈吩咐:“胆敢妄议诽蔑主家,这些刁奴留着只会乱了太师府的规矩,拖下去杖杀!至于刘姑子……便由管事贬为马奴,自去领下鞭笞三十。”
话一说完,登时哭喊一片。
赫连澈皱眉,一挥手,侍卫就齐齐围上来将女奴拖了下去。
那个年龄稍长的女奴瞪着赤红双眼,大喊:“是刘姑子,都是刘姑子害了我!刘姑子,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凄厉的哭喊和诅咒声渐渐随风远去,这一瞬间叶凌漪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话:“在这下奴院子里你不过是最不值一提、令人鄙夷生厌的污泥,连主子的鞋都不配提的东西,只配让人踩在脚下。”
果然是这样,下奴命贱不如草芥,今日是杀一个,明日是诛一群,高贵的人只需要动动嘴皮发号施令便有人因此被夺走了宝贵的性命。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叶凌漪忽然觉得刚才欺负自己的那群人很可怜。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明明是刘三娘,只因说话的是女奴们,只是因为她们具有侮辱性的不实言论里提及了赫连澈,所以她们就该死。
这哪里是在为她讨回公道?
从始至终赫连澈都没有询问过她半分,因为他并不在乎事情真相是什么,不管她遭遇了什么,在他眼里只要她还没死,只要还能为为太师府所用便什么都不重要。
忽然间,她明白了昨日自己向厨子索要证据时赫连澈那个笑声的含义,这里没有警察,没有公正大道,有的只是权力、压迫,和形如牲口不断被奴役的下等之人,什么叫证据,有权力有身份的人说话那才叫证据、才叫正义。
叶凌漪心情沉重,尽管满腔同情,不过她并不打算替那些人求情,这个世上最一无是处的便是来自同等阶级自以为是的同情。
告谢起身。
准备离开时,赫连澈突然对她说了句话,他说:“若想在这里安稳度日,除了夹起尾巴做人以外,便只有拼死往上爬这一条路。”
叶凌漪纳闷地回眸看他。
银色面具后一丝痕迹未见。
次日,赫连澈果然差了人过来。
叶凌漪被传入天心居时,赫连澈正端正坐在案前看书。
第19章 逢迎
梁后一笑,满不在意地摆手:“无妨,我倒想听听她的说法。”
是该她说话了,叶凌漪暗暗清了清嗓子,低头回:“这天下多少人在太后面前不过尔尔,贱民虽没有见过很多人却也知道太后是个福寿绵长,青春永驻的仙人,既是仙人自然当得起天下第一大美人的称号。”
“这小丫头,竟然说哀家是仙人……”
梁后舒颜娇笑,顺便看了眼旁边神情冷峻的侍卫:“你瞧瞧,这丫头和你一样,也是苍嶷山下来的,不过依哀家看来这丫头可比你这死气沉沉的性格有趣多了。”
侍卫表情未见柔和却很是恭敬地颔首。
还有人和她一样是从苍嶷山来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叶凌漪悄悄抬起眼睛,窥见了一个冷若冰霜的年轻男子站在太后身边,一身绛紫色戍卫军服饰衬得他身材挺拔,面若美玉、目似明星。
果然还是古代的纯天然帅哥养眼。
叶凌漪在心里小小犯了个花痴,险些就忘了自己面前这尊超级菩萨。
“这丫头真是机灵,往后太师府须尽心栽培,哀家自有重任委以。”
赫连澈作了揖礼说:“一切遵从圣主太后懿旨。”
太后满意点头,看向地上的叶凌漪说:“小丫头,哀家今日赏你一件物什,望你日后能如此物般为哀家披荆斩棘达成所愿。”
听闻有东西赏赐,叶凌漪第一想到的就是金银财宝。这可不是她拜金,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话是古人智慧的产物,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正所谓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肯定是万万不能,只要有钱,没准她也能买幢宅子自己翻身做主,到时候……
一想到以后的奢贵生活,她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谢主隆恩便听太后喊了声:“来啊,把黑水部贡献的碧洗刀拿上来。”
话音落下未有片刻,小太监便呈了把刀上来送到了叶凌漪面前。
叶凌漪定睛一瞧,连想哭的心都有了。这赏赐的什么啊?哪里是什么金银财宝?竟是一把长约一米的刀,牛皮包裹的刀鞘上镶嵌着五颗红艳艳的鸽血石,刀柄还缠着红色的流苏绦子。
太后这是要把她训练成古代暴徒吗?
叶凌漪内心是拒绝的,可为了小命着想只能含泪收下了,只当自己是得了件带不走的古董神器,感恩戴德地叩谢:“谢太后娘娘赏赐。”
梁后满意点点头。
这场短暂的认脸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回去的时候,叶凌漪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碧洗刀,一种美梦泡汤的遗憾横在她的心上,突然发现对面的赫连澈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便忍不住问到:“主子是有心事吗?”
赫连澈瞧她一眼,说:“我倒真想像你这般脑不经事。”
刚开口就是破话废话。
叶凌漪眉头跳啊跳,连咬断舌头的心都有了,心道自己干嘛这么多事,还不如省点口水,像他那样的人活该被烦死才好!
赫连澈皱眉,想起在圣宁宫时太后所说的话,眉目间的凝重更多了层。
“太后何故如此着急召见魁首?”
“哀家明白太师的意思,不过比起蓄养杀手,哀家更需要一个精锐的利器,一个能直接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利器,她可以替哀家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只要……她能取得皇帝的信任。”
“太后的意思是……”
“太师府的那个奴才!哀家听闻她和以往从苍嶷山下来的都不一样,兴许她便是最好人选。”
“太后是想将她送给皇上?”
“不错。”
“可以她的品貌,皇上恐怕难看上她,封妃更是遥遥无期。”
“哀家可没说要送她为妃。虽说这些年送进后宫的妃子也不少,可这回不一样,哀家是要她做吾儿的贴身宫女。”
贴身宫女一词从他的脑海里穿过,赫连澈看了眼旁边那盯着碧洗刀的苦瓜脸,一时只觉得头疼难忍。
这样一个人去做皇帝的贴身宫女,恐怕一天被杀十回都是少的?
偏偏赫连注这条老狐狸为了试探他,将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交给了他,若稍不尽心便会引起赫连注的怀疑,若尽心……这家伙又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怎么叫人不头疼?
回到天心居的时候,赫连澈突然说:“你回下奴院子去把东西收拾一下,这段日子搬来天心居。”
抱着刀继续闷闷不乐的叶凌漪跟在他身后,差点没刹住脚撞上赫连澈的后背:“主子说什么?”
叶凌漪怀疑自己的耳朵。
赫连澈皱眉,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一字一字说:“我从不说第二遍!”
让她搬来天心居住?
不行不行,上回她只是在这里泡了个澡,回去差点没让人吃了,要是直接搬过来,其他人还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地吃下去?
“我不行的!主子,我真的不行的!我不能搬到天心居来。”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
那双眼睛生的再美丽动人又如何,幽邃深处总是充满了森冷的威胁。
“要不是我打不过你,要不是你们人多势众……”
叶凌漪小声嘀咕。
赫连澈不耐烦:“要说便堂堂正正说出来,放在嗓子里议论算是什么好汉?”
“我本来就不是好汉!”
叶凌漪依旧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是姑娘家。”
赫连澈只“嗯?”了声,她便立即像换了个人似的,笑容狗腿道:“是,是是。奴这就收拾行李,今晚就搬过来。”
说罢她转身出了院子,仔细一想又突然站住了脚,不对,她本就孑然一身,下奴院子里也不过只有被褥一床,况且那还不是她自己的,有什么好收拾的?
想到这里,叶凌漪转身回了天心居院子。
等到了夜里,叶凌漪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时候才终于知道了白天的自己是多么的愚昧无知。
她被分配到了内院婆子的房里,这本是两个婆子公用的房间,今日突然多出一个人,自然是没有多余的褥子。
偏偏这古代初冬的夜堪比现代深冬还冷,叶凌漪缩在新添的床板上,阵阵寒凉之意直往骨子里钻,这叫人怎么能睡得着?
叶凌漪干脆坐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婆子的床边。
“二位管事……二位管事……”
婆子二人睡得很死,这么一叫根本半点反应没有。
无奈之下,叶凌漪只好伸手戳了戳婆子的手臂。
“管事?管事?”
那婆子仿若存心不理她,这样大的动静竟只是转了个身,鼾声更大了。
这……
偏偏这个时间外面的院门已经下钥了,不好再回下奴院子。
叶凌漪眉梢跳啊跳,心里发了狠。
好,不就是明天被骂一通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比在这干受冷一夜好!
想到这里,叶凌漪轻手轻脚地坐上床,揪了半片被角盖在肚子上,无比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可还未舒坦片刻,那婆子竟看似无意地一脚把她直接踹下了地。
“呜!”
叶凌漪吃痛地从地上坐起身,揉揉因正面朝下而摔得生疼的鼻子,终于气馁。
认命爬回自己的空床板,蜷在一起强行自我催眠。
可这个夜实在寒冷难睡,她试了很久都没能睡着。
“不行,实在太冷了。”
叶凌漪吸了吸鼻子,又揉揉被冻得失去知觉的鼻尖,下床。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都很短,这样的夜晚就算是冻也能直接冻死了,更别谈其他的恶劣了。
为了不使自己再死一次,叶凌漪只好悄悄打开门钻出去找人求助。
而院子里此刻正好呼啸过一阵寒风,叶凌漪抱着肩膀站在风中冷得直打哆嗦。
遥望过去,前头主屋的灯火似乎还零星亮着,看起来赫连澈还没有睡下。
这对现在的叶凌漪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可当她强撑着身子,顶着寒风好不容易走到主屋外时……
“主子,你睡了吗?”
叶凌漪轻轻叩了扣紧闭的门扉,她的声音因为太冷的原因而略微颤抖。
“主子?”
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她才悄悄推开了门,就在走进去的一瞬间,一股热风迎面扑来,犹如坠入了温暖的深水之中,胸口一窒便退去了全身的寒意,温暖迅速将她重重包裹了起来。
屋内炉火烧的很旺,火红的炭堆积在一起,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烬,阵阵温暖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因为赫连澈不喜婢女侍奉,所以他屋子里连那从没长过小笋的青竹都是公的,常年累月只有两个照顾饮食的老婆子,叶凌漪是第三个女性,也是唯一一个进得来的年轻下人,至于赫连澈的起居一直是丹青在照料,夜里的琐事则是值夜的侍卫一并照料。
而今日,那侍卫许是累极了,竟拿着添炭用的钳子靠在火炉边睡着了。她这样打开门,侍卫居然无所反应。
看来真是睡得很沉。
“这事若让赫连澈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顿重罚。”
叶凌漪摇摇头瞧了他一眼,踮起脚尖往内室走去。
看情况赫连澈已是歇下了,外面灯光通明,内室却只点着一盏灯,已经燃过一半的蜡烛跳动着微光,融化的烛油顺着烛台流下来很快就凝结成了白色。
“主子?”
第21章 投喂
次日清晨。
内院婆子哈欠连天地打开门,刚抬腿走出门便被横在门口的人结结实实绊倒了,杀猪的惨叫随即响起:“哎哟,是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要我老婆子的命啊?”
婆子趴在地上翻了个身,坐起来揉揉自己摔疼的额头。
叶凌漪睡得正熟,倏忽惊醒,睡眼朦胧只见婆子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模样,便讷讷问:“管事,您怎么坐在地上?”
捂着额头的婆子狠狠睨她一眼:“你这个死丫头一大早就像个死尸样横在门口,你以为这都是拜谁所赐?”
叶凌漪一听,四下又望了望,愣住了。
她记得昨夜确实睡在主屋,这是怎么回来的?莫非……是赫连澈?
肯定是了,照他那小人性格能容她一夜已是天大恩情,怎么还能让她待到自然醒时。
叶凌漪暗自磨牙,起身换了副笑脸将婆子从地上扶起来:“管事,您看……这事确实是我不对,奴在这向您赔不是了。您就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婆子揉着额头,脸色缓和了些说:“以后注意点,也就是我皮肉结实,换了旁人这会儿指定脑门开花了!到时候再治你个谋杀之罪!”
叶凌漪赔笑附和:“是是,您说的很对,管事您的身子硬朗,就算再活五百岁也不成问题。”
这个马屁简直拍到了婆子的心坎上,自然也就不再和她计较摔跤之事了。
晌午时,自宫里来了个教养嬷嬷,听说是来教叶凌漪规矩和礼仪的。
赫连澈只说让她跟着好好学,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而教养嬷嬷所教的那些所谓立容、坐态、走姿,于叶凌漪这个现代人来说无疑是小菜一碟,当初加入房产销售的行列时为了更好地服务上帝,什么头顶书本,背背十字架,咬筷子微笑……诸如此类她全都试过并且早就滚瓜烂熟。
所以不出半日功夫,已然卓有成效。
连教养嬷嬷都忍不住喟叹道:“老身进宫三十年,手底下也教养过不计其数的小宫女,却从没有一个像姑娘这样一日千里的进步神速。”
叶凌漪取下头顶一碗水从长长的窄凳上跳下来,半滴不溅的摆在了教养嬷嬷的面前,摸摸鼻子颇感自豪地说:“嬷嬷不用惊讶,这点小事还不至于难倒我。”
教养嬷嬷目光赞赏地点点头:“那好,回宫老身自当将姑娘今日表现如实向太后禀告,想必太后也定是欢喜的。”
叶凌漪一笑,正想送客。
谁知,教养嬷嬷又说:“那么姑娘,接下来咱们就学宫规。”
叶凌漪脸上挂着“好走不送”的微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还得学宫规?
why?
“人尽皆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等在三宫六院里侍奉着虽时常能见到皇上,但终归不过是皇家的奴才,为奴者需恪尽本分,首先便要绝了攀龙附凤的念头……”
昏昏欲睡中,教养嬷嬷的讲学好不容易结束了。
叶凌漪将嬷嬷送到院子门口,教养嬷嬷便抬手止了她的步子说:“不必送了,自此老身还得去拜见太师。”
如此说了,叶凌漪便没再强求,只站在院前瞧着教养嬷嬷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了赫连府院深深的荫蔽里。
“今日学到了什么?”
身后突兀响起一道略显低沉的嗓音。
叶凌漪吓了一跳,转过身,发现赫连澈正在看着她。
叶凌漪捂着嘭嘭直跳的胸口,强压住想要骂人的冲动问:“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叶凌漪纳闷:“我怎么没有瞧见?”
“我回来还需向你一个奴才报备吗?”
赫连澈往转身朝院子走去。
叶凌漪眉梢抽啊抽,心道:要不趁这个机会从背后暴揍他一顿?
如若这里不是壁垒森严的赫连府的话……
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正要迈腿回去,眼角的余光便瞧见院子外围墙边攀满的常春藤动了动。
此时无风,摇曳的青叶下一个慌慌张张飞奔离去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奇怪,那是谁?
晚膳时,叶凌漪很光荣的被赫连澈点名在旁侍候,丹青则被指明留在屋外,成了退居二线的老干部。
一时,叶凌漪这个新宠受宠若惊。
赫连澈仿若故意一般,在她惊讶而充满疑问的目光里慢慢夹起一块色泽金红的红烧肉,又故意吹了吹,引得肉香四溢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赞叹道:“入口柔滑即化,肉香浓郁,瘦而不柴,真是上品。”
叶凌漪在肉香的引诱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惊讶的目光也逐渐转变成了饥饿。
此时此刻她真的想问句:好吃吗?
要知道,她来了赫连府这么久可是连肉星子都没有见过,都快忘记大鱼大肉是啥滋味了。
赫连澈再夹起一块肉,眼角余光瞥见她垂涎三尺眼神发直的模样,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将肉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继续感叹:“果然是御赐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果然不一样。”
叶凌漪不自觉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魔怔般紧紧盯住盘子里的红烧肉猛咽口水。
“你想吃吗?”
赫连澈终于看向她。
鬼使神差的,她点点头。
破天荒的,赫连澈说:“那便坐下!”
叶凌漪大喜,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两步,忽然站住,将信将疑地看他:“主子该不会是想试探我的定力?”
在她眼里,赫连澈这小子可是满肚子坏水的,动不动就挖个坑给她跳,可恨的是她还无一不中招。
赫连澈笑得人畜无害:“你若不想吃也不必勉强,我只是觉得这满桌子菜做得很好,吃不完就浪费了。”
这样说叶凌漪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去坐下,两眼放光地盯着满桌精美菜肴说:“既然主子吃不完,奴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说罢,按捺不住地举起筷子,凶猛朝无辜的红烧肉落下,放进嘴里咀嚼,忍不住激动心情捂住自己的腮帮子。
赫连澈觉得奇怪就问:“怎么?不好吃吗?”
叶凌漪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光顾着咀嚼,含糊不清地回说:“好吃,好吃的腮帮子都要融化了。”
一盘可怜的红烧肉很快便被大快朵颐一扫而光。
叶凌漪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放下筷子,狼一般的眼睛又盯上了其他菜肴。
赫连澈瞧了她一眼,唇边抿着笑,故意喊:“来人,把这些菜都撤了!”
“什么?都不要了?”
叶凌漪大惊。
这都还怎么吃过呢……
有钱人都这么骄奢浪费吗?
叶凌漪护小鸡似得张臂圈住满桌菜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为主子分忧是奴的本分,为了不让主子遗臭人间,这些剩饭剩菜都交给奴。”
“哦?”
她竟管这些叫剩饭剩菜?他可是连筷子都没下过。
赫连澈扫视一眼满桌菜肴,饶有兴趣地看向她:“撤了这些,我就遗臭人间了?”
叶凌漪想了想,一本正经胡诌道:“古人有云浪费可耻,这世上穷的吃不上饭的人那么多,要是被他们知道主子这样浪费肯定都会骂主子的,这可不就遗臭人间了?”
这番强悍的解释惹得他一笑:“你倒真是忠心护主。”
叶凌漪傻傻陪着乐:“谢主子夸奖。”
时不我待,当她将满桌子菜全都一扫了个精光后,没多久,丹青便带着人进来了。
叶凌漪捧着发撑的肚子擦了擦嘴,在赫连澈身边站好。
丹青一瞧那犹如被大风袭击过,半根菜星子都不剩的食案,终于看向神态淡定的赫连澈,震惊喟叹道:“粼少爷今日的食量竟这样好!”
其实丹青用词已经很委婉了,这样恐怖的吃法竟只说一个食量好,其实说是凶残都不为过。
赫连澈瞥一眼精光见底的盘子们,嘴角上扬,只说:“厨子好便好。”
“如此……”
丹青似懂非懂的点头,很容易就理解成了今日这厨子的手艺深得主子欢心,挥挥手便让下奴们撤下了满案空盘。
叶凌漪站在他身后,尴尬的气氛简直叫她的脸红成了滚烫的烙铁。
本以为是魔鬼突发善心的叶凌漪并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赫连澈都令她侍奉晚膳,并且总是吃不完,总是叫她收拾残羹剩饭。
那些所谓的“残羹剩饭”自然也就落到了她的肚子里。
丹青每日只能收些空碟空盘出去,虽觉得很奇怪,但日复一日也就习惯了,倒是这府里的人都开始谈论粼少爷突然食量大增的事情,有人认为是厨子在菜肴里下了让人上瘾的药,也有人说粼少爷最近心情很好所以吃得多,更有无稽之谈说其实粼少爷的屋里藏了个大胃妖怪。
流言纷纷,却因某人的威慑力,所以半点都没有传进天心居。
刚吃完“残羹剩饭”的叶凌漪无比满意地放下筷子,用衣袖随意擦擦嘴,照例迅速站回了赫连澈身后。
丹青收拾残局出去以后。
赫连澈突然说:“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叶凌漪摸摸自己的腰间,略显吃惊:“好像还真有些肉了。”
“我看看。”
坐在案前的赫连澈倏忽转了身,盯着她上下打量,似乎很满意,点头说:“不错,喂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个人形,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第22章 大火
这话什么意思?
叶凌漪愣了片刻,不太确定地问:“难不成主子这段时间的胃口不好,都是……”
装出来的?
难道她又被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诓了?
赫连澈不回答她的疑虑,就说:“今日早些休息,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捡起案上的竹简看了起来。
叶凌漪咬咬牙,也不知该喜还是怒,鉴于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已经下了逐客令,她只能狠狠踩着步子回了房。
到了后半夜,突然起了大风。
呼呼大风掀开了屋里的窗子,乒乓声瞬间乱打成一团。
叶凌漪睡得正熟,忽然被吵醒,隔着微亮夜色,瞧见随风左右摇摆的窗子外边似乎有一团很亮的光。
叶凌漪皱眉,揉了揉发涩的睡眼坐起身,下床去关窗。
然而就在她走到窗边时,才看清那团亮光是从主屋传过来的。
适应黑暗的眼睛终于在刺痛的感觉里一点点清晰起来,那大风中正以疯狂速度蔓延的不正是,火吗?
“着火了……着……着火了!”
叶凌漪神情木讷地喊了两声。
两个婆子揉着睡眼坐起来,没好气骂道:“死丫头,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折腾什么呢?”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便疾风般冲了出去,徒留被风吹得咣当咣当乱打的门。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叶凌漪跑来时,主屋一半已经烧了起来,通天的火焰被呼啸的大风吹得火光四曳,滚滚浓烟被吹散又被大风裹挟着直冲人间,呛得人直流眼泪,火焰散发出来的惊人热量炙烤着整个天心居,仿佛要将所有人融化了般。
“主子!主子!”
火焰之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并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那早已被烈焰吞噬的屋门发出“噼啪”脆响,紧接着什么东西坍塌了,“轰”的一声。
叶凌漪心头一乱,眼睛也跟着红了,虽然说赫连澈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为人也不咋地,但好歹在苍嶷山时也救过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她要救他。
“来……来人啊!来人啊!”
她扯开嗓子大喊,扭头一看,只有两个管事婆子边披褂子边小跑了过来,惊慌大喊:“着火了,怎么着火了?”
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救人要紧,快去叫人扑火,粼少爷还在里面。”
情急之下,叶凌漪的声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对视一眼,也不计较就跑出去找人帮忙了,而门边就倒着两个守卫。
看来这是有人刻意放的火。
叶凌漪沉下脸,四下观察发现这里既没有储水用的缸也没有半点水,看来是没法利用现代所学的知识进入火场了。
救人刻不容缓,只能硬冲。
滔天火光之下,叶凌漪的眼睛里凝聚着坚定的光,拔腿就往火场冲去。
凭借着这具身体惊人的轻巧速度冲进被火焰烧塌的门一刹那,她很清晰地听见去而复返的婆子在她身后大喊:“回来!回来!你不要命了?粼少爷他在……”
在?
在什么?
叶凌漪没有听见婆子后面的话,耳边便只剩大风吹动火焰的呼呜声音。
此时情况是极其危险的,主屋随时有垮塌的危险,她必须尽快找到赫连澈。
而目光所及处,除了快要吃了她的火苗和燃烧产生的黑色浓烟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主子?主子?你在哪?”
“赫连澈?赫连澈!”
依旧无人回应。
主屋外,赫连澈带着救火工具和一众侍卫家仆匆匆赶来,就看见两个婆子神情颓废地坐在地上。
“不去救火,在这干什么!”
赫连澈厉声呵斥。
婆子呆呆回过头,立马一副要哭的表情说:“完了,那丫头进去了,那丫头以为主子您还在里面,所以闯进去了。这下定是小命不保了。”
“你说什么?”
赫连澈皱眉,冷峻的眼睛里生出一丝凝重和愤怒:“拿水来!”
此刻他像是化身成了一头低压中的狮子正强压着满腔怒火,没人敢违抗他,却依然有人低声劝到:“粼少爷,不过是死一个奴才而已,这屋的火势这样迅猛,您还是别……”
说话的人故作关心姿态,还没有闭上嘴便被一道凌厉如刀的眼神刺中,只好乖乖闭了嘴。
水桶送上来,赫连澈想也没想,当头泼在自己身上,浑身立即被浇了个通透。
众多下人围在他身边,就这样看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奋不顾身地朝火场冲了进去,长身轻巧一跃,完全消失在了火焰之后。
“赫……连澈……”
此时火场深处,四寻无痕的叶凌漪弯着腰在充满火焰的残梁断瓦中不断挖掘,神思很快就被灼热高温烘烤得几乎崩溃了。
因为缺氧的关系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了,呼吸愈发短促,几近昏迷却靠着一股执念不死心地继续往火盛处闯去。
终于,一丝微弱的呼救声撞入了她的耳膜。
“救命……”
叶凌漪竖起耳朵仔细听,细若蚊鸣的声音再次传来:“救……救命啊!”
“赫连澈?”
原本已经筋疲力尽的叶凌漪在清晰听见呼救声后,也不知从哪窜出来一股力气,兴奋四下张望,大喊:“赫连澈!赫连澈,你在哪?”
对面突然又没了声音。
叶凌漪一急,往前多挪了几步,终于在火焰刺眼的光芒后瞧见了一个人。
看起来是因为大火烧塌了房顶,他竟被埋在一堆瓦砾中,动弹不得。
叶凌漪顾不得许多,冲过去徒手挖起那些滚烫的瓦砾,费尽气力却忘了疼痛,一双手挖得满是鲜血和灰烬也只是将他的上半身挖了出来。
那人的脸埋在地下,头顶大片血污已然没有了动静,像是死了。
“赫连澈,赫……”
她赤红着眼睛大声呼喊,激动之下竟不慎吸入了几口浓烟,呛得直咳嗽,咳得厉害时,竟是双眼含泪,直接昏了过去。
闻声寻来的赫连澈皱眉,艰难挤入垮塌变形的小门,远远就瞧见了被火光包围的两人。
“青鸢。”
赫连澈大喊一声,跳入火焰逐渐强盛的包围圈,摇了摇她的肩膀。
叶凌漪只睁开了半线眼睛,瞧见他的一刹那,眼皮底下那赤红的双眼便彻底被眼泪浸透了。
“赫连澈!”
她不知现在的情景是不是真的,半线视野里只看见他的头顶有无数火星子不断升起又落下,像夏日夜晚天空绽开的绚丽烟花,像无数美丽温柔的红色萤火虫。
情到深处,她伸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赫连澈背脊不由自主地一僵,终于颈窝渐渐传来了凉意,竟是被她的眼泪打湿,而那眼泪的主人——抱着他的少女已经累极,沉沉睡了去。
赫连澈将她小心放在火焰触及不到的地方,又开始继续挖那个被埋在瓦砾里的人。
倏忽,一只青白染灰的手捉住了他的手。
赫连澈侧目,只见丹青从灰烬里抬起脸来,艰难地冲他微笑摇了摇头,他的头顶被落下的瓦砾砸出了一个大口子,大片深红发黑的浓血混着水泥色的火灰沿着他的脑门顺着他的脸颊落进身下滚烫的灰烬里,很快就烘烤成烟了。
“丹青……”
赫连澈目色一痛,企图将他的手拿开。
丹青的力气却奇大无比。
“我的腿没了。”
他轻轻地说出这一句,笑的同时,一滴清澈的泪水从少年漆黑的眼底滑落下来,很快混着血的颜色从他的下颚滴落,看起来犹如泣血般触目惊心。
赫连澈震惊。
丹青继续说,声音却极其微弱:“主子,我发现火烧起来的时候是和这丫头一样……”
少年望向昏迷少女的眼睛里明明被强撑的疲倦和痛苦填满,脸上的笑却依旧未变:“我以为主子在里面,我知道今夜这火烧的蹊跷是有人在害主子,我想救主子,可是……”
他说话的时候,眼底的神色逐渐悲哀、煎熬:“我真没用,没有主子那样好的身手也没有这丫头的运气,火烧塌了屋顶正巧砸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腿已经没了,我被埋在一堆滚烫的瓦砾里,就像被丢下了油锅,爬不动也动不了,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力气,我真怕我会就这样直接死掉,不过还好,最后还能见到你们,呵呵……”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蓦地瞳孔又收紧,满目牵挂与不舍,紧紧捉住赫连澈的手,用央求的口吻说:“主子,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赫连澈的心像是在被人用刀刮似的,忍痛沉着声音说:“你说!”
只这样坚定的两个字,丹青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微笑。
但好景不长,立马又上下气不交接:“别……别……”
他始终有什么话说得困难。
一双眼睛看向火光后的少女,胸口因呼吸急促开始剧烈起伏起来:“别对她,那么严厉……她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就像我那……可怜的妹妹一样!主子……”
赫连澈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重重点头:“好!”
这会儿,少年的眼里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悲伤,一双眼似因此重新有了色彩:“主子,其实我不想死。主子,我不想离开你们……”
赫连澈有些看不下去了,咬牙别开视线,沉重到:“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出去!”
“主子……”
丹青的手按在赫连澈就要继续挖瓦砾的手背上,轻轻摇头,他很明白火势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了,他和那个昏睡的少女二者必须舍一个。
对丹青来说,叶凌漪是个苦命的丫头,更是个让他从见面起就无数次把她当成妹妹的人,如此,一定要有取舍,倒不如他来做这个舍的。
只是这个瞬间他太想那个逝去的亲妹了。
弥留时,他的目光已经没了焦点,声音轻轻的:“妹妹……对不起,是哥哥太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甚至连你的尸身也没找到,我多想再见见……”
最后那个“你”字尚且含在喉咙里,人已经没了生气,只有一双眼睛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那里有个身材枯瘦的女孩正朝他走过来,张开双臂朝他眉开眼笑地喊:“哥哥。”
此时能活动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丹青自幼跟着赫连澈,如今就这么去了,赫连澈虽然心有不忍,但只能强忍痛楚抱起叶凌漪,将身后这一大片火场留给了他。
第25章 审问
“大事?什么大事?”赫连澈显得很意外的样子。
侍卫瞧着他,似欲从那面具之后的眼睛里瞧出半丝端倪,好一会儿才说:“三少爷无辜遇害,太师府壁垒森严并无刺客闯入迹象,因此太师断定凶手一定是府中之人!”
“你说什么?三弟?三弟他……怎么会……”
赫连澈面上装作由震惊逐渐转变成哀恸的样子,一时失力,脚步也跟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叶凌漪捂着胸口,心里暗暗冷笑,赫连澈明明早就知道了,这会儿却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不去演戏可真是浪费了好苗子。
“请粼少爷随属下一道去面见太师!”
侍卫齐齐作揖。
赫连澈就装作积极配合的样子,发狠说:“好,我这就来!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胆敢在太师府行凶,杀了我三弟,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说罢,将身上外袍褪下来扭头往身后一丢,冷漠说:“你也跟来!”
叶凌漪瞧着他,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只是待一众人出去以后,她才拉紧宽大的袍子跟了出去。
灯火通透的太师府正堂里摆着两具尸体。
正中央坐着满脸阴鸷的赫连注,底下跪满了担惊受怕的下人,其中有略懂武术的护院,有五大三粗的伙夫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
叶凌漪就跪在这群人中间。
赫连澈看过赫连涂的尸体以后,朝座上赫连澈作揖,沉痛说:“敢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没有想到我与父亲不过才进宫一趟的功夫,三弟竟遭此毒手。”
赫连褚站在赫连注身后冷哼,不屑说到:“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依我看三弟根本就是你杀的!”
“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赫连澈面色由沉痛逐步变得愤怒:“大哥如此血口喷人,难道不知今日我与父亲一同去参加了圣主太后的寿宴?再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三弟?”
赫连澈的表演堪称天衣无缝。
赫连注坐在座上眯着眼睛竟是没有瞧出半点破绽。
赫连褚说:“谁不知道前几日你屋里着火一事?说不定你便是怀疑三弟从而心生怨愤,再令手下人杀了三弟,而你自己则借太后寿宴制造与你无关的假象。”
“大哥说话好没有道理,照大哥所说倘若我从未与父亲一同进宫,大哥莫非又要说我手刃了兄弟?”赫连澈大有据理力争的架势:“我从未想过这么做,即便我屋里的火真是三弟放的也绝不会这样做,父亲与我有大恩,三弟与我虽不是亲手足却也是血脉相近的兄弟。我赫连澈岂是那种忘恩负义罔顾亲情的畜生?”
赫连褚不以为意:“那也很难说。”
赫连注似厌烦了他们的争论:“好了,都别说了。这事断不能是澈儿所为。为父相信澈儿不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
“父亲!”
赫连褚还想说什么,却被赫连注抬手制止了。
赫连注起身一步步走下来,先是走过赫连澈,又走过那两具尸体,脚步最终落定在了叶凌漪的跟前。
“抬起头来。”
垂着头的叶凌漪一愣,慢慢抬起了头。
赫连注看着她身上的衣物问:“你为何穿着二少爷的衣物?”
这是赫连注送给赫连澈的,他当然认得出来。
但叶凌漪能怎么说?
“回太师,奴的衣服……”
叶凌漪望向赫连澈。
赫连注眯起眼睛。
踌躇片刻,叶凌漪目中带着半丝不满说:“奴的衣服被粼少爷扯烂了,故此主子才施恩将外袍借给奴。”
“扯烂?”
赫连注盯着脚下的少女,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里似未带任何情绪又仿佛充满了怀疑。
这时,赫连澈干咳了一声。
“回父亲,儿子定是在筵席上喝多了,回来以后瞧见这打扫的丫头竟还有些姿色,一时酒乱心智做出了这等糊涂事。请父亲责罚!”
赫连注望向刚刚带人去天心居的侍卫,见其点了点头,才长舒一口气作出语重心长的口气说:“澈儿,圣主太后可是对你寄予了厚望的,切不可在女人之事上犯糊涂,太师府还指望你争光呢。”
赫连澈作揖回应。
赫连褚则恨得暗自咬牙。
片刻,赫连注背过手去,居高临下望着叶凌漪:“你身为苍嶷山魁首,不好好学辅佐人的本事倒是学会了媚上惑主,看来本太师需小惩大诫以儆效尤才是,来啊……”
话音落下,侍卫便涌了上来。
赫连注交代:“把她给我带下去,鞭笞三十!”
侍卫领命,不由分说地将叶凌漪架了下去。
赫连澈眼里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父亲该如何彻查三弟遇害之事?”
赫连注走到赫连涂的尸体前,沧桑的眼皮下终于有了丝悲痛之色,赫连涂再不济也是他的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他如何不伤心?只不过赫连注不比寻常父亲,他的心里有对权力和地位无穷无尽的渴望,子孙后代对他来说固然很重要,但他更看重的是自己脚下的路,是他能否成为实现宏图霸业的枭雄,少年皇帝软弱畏权导致后宫乱政,他不甘心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所以他早已下定决心,若要实现他所谓的宏图霸业,就必须牢牢稳住梁太后这个有力的垫脚石。
而赫连澈今日的表现,其实赫连注压根不信。赫连澈是什么人他岂会不知?若他是好色难以自持之人,当初就不会几番拒绝自己欲送入天心居的美人。其背后用意可见是为了保护那个狼崽子。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包括观察下手的凶悍程度,赫连注几乎能断定就是她杀了赫连涂,但因梁后分外偏袒赫连澈,赫连澈又有意护着那个狼崽子,他却是不能轻易动手杀了她,事实就是这样可憎。
赫连澈亦深知赫连注这条老狐狸能猜到自己的做法,深知他会为了他自己的仕途而选择息事宁人,虽然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赫连注绝不甘心吃下这个哑巴亏,但只要他一日位高权重便得梁后忌惮,赫连注越被梁后忌惮形势对赫连澈来说就越是有利。
他们二人之间不过是看谁棋高一招罢了。
只是叶凌漪从没有想过,赫连澈随手丢给她的一件外袍关键时刻竟成了她的保命袈裟。
赫连注凝望着那具尸体,始终没有回答赫连澈。
这个时候,堂外有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往里探看,不想却被站在门边的青枫捉了个正着。
“什么人?”
青枫抽出刀一声大喝,终于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堂外鬼鬼祟祟的女人吓得浑身发抖,很快便被押送到了赫连注面前。
“太师,这个女人适才在外面鬼头鬼脑地偷窥。”
赫连注眼里的冷芒骤然锐利,他正愁没有堂堂正正能发泄的对象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你是什么人?”
赫连注抬腿将发丝凌乱的女人狠狠踹倒。
女人因太过虚弱,经过这一脚竟是捂住胸口爬都爬不起来了,好在有个好心的女下奴帮了她一把。
“回太师,奴是……马……马房马奴……”
话没有说完便惹得赫连褚捂鼻子嫌弃:“去去,该死的奴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一个腌臜货能来的吗?来人,给我轰出去,莫脏了太师清净之地。”
“你是刘三娘?”
赫连澈一副愕然至极的模样,当然,他是装出来的。
刘三娘抬起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奴便是刘三娘,躺在那边的便是奴的丈夫。”
赫连澈瞧瞧死状尤为凄惨的下奴,冷冽说:“原来就是你杀了我三弟!”
刘三娘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污蔑自己,挂着泪珠的脸倏地望向赫连澈,满是错愕与无辜:“奴根本不明白粼少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奴只是听闻夫君惨死,一时悲痛才会想来看看。”
“还敢狡辩!”
赫连澈顺势夺过青枫手里的刀,架上了刘三娘的脖子。
“你说那个人是你丈夫,可你知道你丈夫生前曾与我说过什么吗?”
刘三娘呆住。
赫连澈不动声色睇了眼旁边的赫连注,说:“前些日子我屋里失火,你不会不知道?而根据你这值夜的丈夫所说,竟是因为你对我把你贬为马奴一事怀恨在心,所以趁那夜月黑风大利用你这丈夫职务之便,故意在我天心居纵火企图谋杀。”
“什么?”刘三娘的眼眶里涌下大滴大滴的眼里,难以置信说:“这个杀千刀的竟这样污蔑我?”
赫连澈不理她的话,又说:“你丈夫虽全部交代了!然而他为了替你洗脱嫌疑竟先将纵火一事推脱到我那可怜的三弟身上,我当然不能相信,不过现在想来,定是你可恶的丈夫害怕东窗事发会被三弟处置,所以你们夫妻联手先下手杀了我三弟。”
今夜之事一定要有个替死鬼才能平息下来。
赫连澈一面表现得异常愤怒,一面又十分歉意地朝赫连注作揖:“请父亲责罚,孩儿原以为这件事毕竟事关乎三弟声誉,所以没有声张亦没有惊动父亲,只私自悄悄将那奴才狠狠责罚了一番便随手放了,却未曾想这狗奴才竟有胆子……”
这当然是他的托词,赫连注微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说:“罢了,你也是为了兄弟着想又何罪之有?”
第28章 比试
小宫女表露出奉承的意思,叶凌漪也懒得和她虚与委蛇,只问:“护卫使进宫你们为什么这么激动?”
“姐姐难道不知道?”另一个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蛋带着吃惊说:“今日皇上和赫连公子及诸位世家子弟约好在靶场比试,传闻赫连公子能百步穿杨,我们就是来开开眼界的。”
这样说,叶凌漪终于也探了个脑袋出去看。
御庭和靶场原来只隔了一层围墙,御庭地势高于靶场,从这里一眼望去确实能瞧清靶场里的情况。
黄沙漫漫之上,只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哥并排站着,个个把弓弄弦跃跃欲试,神态自命不凡、傲世轻物的样子,看起来就十分惹人不喜。
赫连澈站得离他们不是很远,今日穿了身天蓝色衣服,半束发,胸口佩戴着紫铜狮纹护胸,配套的护腕。
有人嘲讽说:“赫连二少今日真闲啊!刚得了个正四品的官职,不用去太后跟前拍马屁了吗?”
“你没看见他那装扮吗?不过就是个怕死的懦夫,皇上只邀我们同来娱乐,他当真怕我们伤了他。还敢说什么百步穿杨,别是他自己吹嘘出来的?”
当即嬉笑声一片。
赫连澈正在调节弓弦,也不理他们。
傲慢公子走过来,拍拍赫连澈肩膀,轻蔑笑说:“赫连二少,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赫连澈瞥他一眼,还是没把他当回事。
这个傲慢公子名叫成威,父亲乃是从二品上将军成姱,祖父曾位极人臣官拜丞相,自来骄傲,平日仗着家门荣光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明明一无所长,偏这种人还觉得自己挺能耐。
一身鲜衣的银家少公子走过来,笑说:“成公子要和阿澈比试,不若先和在下比一场?”
成威很明显并不把鲜衣公子哥放在眼里,不耐烦地挥手直说:“去去,哪儿都有你。就凭你也配与我比试?你父亲任职太医院,说得好听是个医师,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臭郎中,你更是我父亲手下的中郎将,本公子与你说话都叫抬举你了!”
“你……”
银姓公子倏地震怒,少年轻狂压制不住心中怒火就要对其拳脚相加。
赫连澈见势捉住银姓公子的手臂,古水无波的眼扫过狂妄的成威:“银充,不必动怒。成威不过就是想比试,我便与他比试一场又有何妨?”
银充一怔,终于放下拳头。
成威嗤笑:“那咱们可说好,待会儿你或败了或伤了,可都和我没有关系。”
真是个卑鄙小人。
银充目有愤懑。
“可以。”
赫连澈一答,随手捡起一支羽箭,搭箭扣弦,调整站位将准星与瞄点连成一线,右肩加力,扣弦的手指迅速张开,羽箭便一溜烟窜了出去。
正中靶心点。
御庭里的小宫女看得激动万分,正中靶心一刻差点失声尖叫,摩拳擦掌的样子竟丝毫不逊色于现代社会里疯狂的追星族。
叶凌漪啧啧两声,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然而与小宫女们的激动相比,靶场上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成威瞧瞧远处靶心上入靶三寸的羽箭,嚣张气焰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之更盛了三分。
“我说赫连二少,你这箭法也不怎么样嘛!这样,趁着皇上还没来,本公子给你露一手,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百步穿杨!”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成威党众的热烈反响。
随即,成威于众人面前执箭架弓,脚步颤颤巍巍地好容易站定。
银充忍不住偷笑,与赫连澈小声说道:“瞧这个草包,连弓都架不稳,准星都找不到,就这样还敢大放厥词。”
确实,就成威这样的架弓姿势,别说赫连澈了,便是场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他出色许多。
然而就在所有人包括明面上与成威站在一边的人,都等着看成威的笑话时,一支飞箭却以令人吃惊的速度飞向了御庭。
箭镞直指槐树边的小宫女。
“小心!”
槐树边惊起一声厉呵。
叶凌漪一把将堵在自己前面的小宫女推开。
可耳边还是响起了箭镞没入肉躯的闷响。
“红莲!”宫女惊叫四起。
名叫红莲的宫女瞪着眼睛,一脸茫然低头,看看自己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正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顺着箭身往外流淌。
红莲失去力气倒进了宫女们的怀里,没了气息。
叶凌漪护着小宫女从地上起身,忙伸手去探了探宫女的颈边脉动,才发现她的脉搏竟平静地可怕。
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一击致命。
叶凌漪目色一沉,望向靶场。
在那里,刚派了太监去寻不知所踪的羽箭的成威擦了擦额头冷汗,要知道,这支箭若飞到了哪个树梢池或水池里也就罢了,可若是无意伤了皇帝和太后的话……
成威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这时,偏有人念叨:“皇上应该快来了?”
成威狠狠横一眼说话的人。
很快便有小太监进靶场来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四处都找过了吗?”
成威迫不及待地追问。
小太监作揖说:“奴才不知成公子所谓何事,奴才是来传皇上口谕的,今日黑水部使臣来访,太后和皇上去会晤了,故靶场是来不了了。”
小太监的话叫成威心头一紧的同时又松了松,虽然那支流箭没有找到,但好在太后和皇上都去会晤外臣了,至少说明这支箭没有可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传谕的小太监转身离去还没多久,奉命寻箭的太监回来了。
“怎么样?”
相比之前的慌乱,此刻成威已经镇静下来不少。
太监面色难看地从衣袖里取出一支带血的箭交到成威手里。
成威心头一紧,诧异问:“这箭……”
“回成公子,奴才是在御庭花园找到的箭,一名辛奴不幸中箭身亡了。”
宫里奴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辛奴乃是宫人品级里最下等的。
闻言,成威顿时松了口气,不以为意地挥手:“哎,不就死个下贱奴才吗?赶明我自去找皇上说明也就是了。”
转头,又颇为得意对赫连澈说:“怎么样?本公子的箭法就是比你那过家家似的厉害?开弓若不染血,那箭术学起来将毫无意义,百步穿杨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本公子轻轻松松一招制敌?”
“真是恬不知耻。”
银充冷哼。
赫连澈不说话,眸底一片冰冷的寒光,丢下手里弓箭转身离去了。
成威在身后喊:“赫连二公子怎么走了?不再比一比吗?我可赢了你……”
自靶场出宫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那是连接靶场到御庭再到宫门的必经之路。
今日出尽洋相的成威此时就哼着小曲走在这条回廊上。
入暮时的残阳透过回廊边的林子筛下一层细碎的血色阳光,一双小巧的脚悄悄从上面踏过。
男儿装扮的叶凌漪跟在毫无防备的成威身后,一柄精厉的匕首悬在头顶,蓄势朝成威的脖子猛地刺下。
可劲风一过,却连成威后脖子的衣物都没有碰到便被人一把夺了去。
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拖进了回廊边庞大的假山体里。
“你!”
叶凌漪错愕地瞧着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这里的赫连澈,刚要说话便被大手遮住了嘴。
直到成威的脚步远去,才放开她,皱眉斥道:“你杀人上瘾了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在这里动手,你纵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的!”
“那是我的事。”
叶凌漪冷冷看他一眼,往外走。
却没有走出两步又被他重新拉了回来。
叶凌漪恼羞成怒,顺势夺回被抢走的匕首,狠狠扼住赫连澈手腕的脉搏,二人一个转身,形势便奇妙地扭转了。
叶凌漪将赫连澈囚在臂圈里,举着匕首对准了他心脏的位置:“我知道怎样刺进胸膛最疼,最致命,所以,别再插手我的事!”
赫连澈藏在面具后的脸上渐渐洋溢起笑容,大手缓缓覆盖上她的手,将匕首往胸膛的位置送,眼看着就要刺进他的胸口了。
“你疯了!”
叶凌漪一惊,忙定住手臂不让他带动。
赫连澈轻笑出声:“你瞧,你表现的就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可真要你杀了我,你却下不去手。”
“那是……”叶凌漪嘴皮动了动:“那是你没有作恶,倘若有一天你滥杀无辜,我也能杀了你!”
“是吗?”赫连澈笑容不变,眼中光芒骤然一聚,叶凌漪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便被反圈进了他的臂弯里,而那柄握在她手里的匕首正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对准了她的脖子。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你若觉得能做到的话,现在就杀了我!”
他的声音低沉充满了诱惑力,在耳边炸响的时候,叶凌漪只觉得背脊莫名一软,连匕首都差点握不紧了。
“赫连澈,”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别逼我!”
掌心骤地迸发出一股巨力,她困在臂弯里竟转了个身,手里匕首“咣当”一声落地,下一刻双手精准无误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却并不用力。
头顶那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长长的睫毛甚至透出了面具,薄唇微红似残阳的颜色……
“怎么?你不是被逼急了吗?连匕首都丢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能为什么?
适才她是背朝他被圈在臂弯里,现在转过身,这个臂弯便瞬间不像禁锢了,倒似……他抱她。
叶凌漪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奇怪,明明在跟着成威的时候她只有满心的杀意,如今却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心急。
双手颓然一松。
她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神情恢复了常态的冷漠。
赫连澈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叹了口气:“今日你也在御庭里?你是为那个被杀的辛奴来的。”
他猜得一点没错。
叶凌漪不说话。
赫连澈又说:“你可知赫连涂的生母死了,就在前几日。自赫连涂死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清醒过一日,就这样靠药水吊着命,终于连死都不瞑目。”
说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叶凌漪表情里有了丝愧疚:“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过我从不后悔杀了赫连涂。因为他该死!”
“那你以为如此心急行事,与你又有什么好?我不妨告诉你,像今日那个辛奴那样无故枉死的,在这个宫里,尸身恐怕都能堆成几座大山了,难道你也要将皇帝和太后一并处置吗?醒醒,别傻了。”
“我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赫连澈将她的肩膀掰正:“青鸢,你以为你这么做,死去的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殊不知他们肉身虽死了,你却又害了他们一次。”
叶凌漪看着他,眼里有不解。
“你所做一切看似是在惩奸除恶,其实不过在彰显着你的自私、你的杀欲,你知道你今日若杀了成威会有什么后果吗?他父亲成姱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宫大院无法深究,难道他身为堂堂上将军还收拾不了那辛奴在民间的家人吗?”
“可明明是那个人杀了那宫女,难道他半点代价都不用付出?难道这个世上没有公正了吗?”
叶凌漪倔强的模样让赫连澈的心底起了丝涟漪。
看着她良久,薄唇里吐出了一串令人捉摸不透的话:“这个世上所谓的公正不过是人心所向,真正的公正怕是还藏在黎明之前。”
叶凌漪此时还听不懂他的话,只振落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就往外走去。
快出假山时,她背对他轻声说:“赫连澈,你是这世上第一个教我和逼我杀人的人,如今却拿出副大义为公的模样来阻止我,你不觉得这样太虚伪了吗?”
赫连澈蓦地望去,迎着刺眼的夕阳只瞧见一片清明又决绝的背影。
第29章 面圣
圣宁宫的冬夜很冷,冰冷的空气被静谧的月色填满。
这是个亮如白昼的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着,衬得天色澄净,月如轻纱帐笼罩着皇宫高台累榭,琉璃碧瓦散发出湖面般粼粼波动的微光。
这是个很小的四合院子,旁边住的都是宫女,多年纪不大,很多甚至比叶凌漪身体的主人还小。
今日她的房里早早就熄了灯,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却没人入眠。
坐在窗口,不远处的院中心养了颗大树,叶子早就凋落完全,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错乱如魔鬼尖利而张狂的手指的树枝伫立着,随风轻轻摇动。
圆月在树枝的阴影中被分割成几块不对等的几何图形,投下清澈银辉将窗边的少女也笼罩其中。
有人长长叹息。
声音惊动树梢一只正准备入眠的小鸟,转瞬,扑簌簌的扇翅之音回响整个院子,此时已进后夜,有人悄悄拉开院门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叶凌漪瞧过去时,对面那人正好也站住脚步瞧见了她。
二人相视,尴尬一笑,对面那人便迅速钻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那是值守的宫女,刚刚才下工回来。
入宫一月有余,叶凌漪已经很轻易就能记住宫女的作息。
“说起来,入宫有一个月,来这里也近半年了啊……”
少女已见红润的脸颊上浮着几许愁绪未展。
她原以为自己被送进宫最多不过是像其他宫女一样劳作,身份地位之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做奴才,都是胼手胝足的劳动阶级,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具身体,离开这个史书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
可后来她才逐渐明了,太后特意将她接进宫来是有原因的,她每天不必像其他宫女一样起早贪黑,也不必拘束穿着宫人服装、说些晦涩难懂的应酬话,每天不过是跟着教养嬷嬷学些新知识。
那些知识多是些投人所好的。
投谁所好呢?
叶凌漪觉得很奇怪,因为教养嬷嬷一面教导着为奴为婢者须断除攀龙附凤之心,一面又事无巨细地教她皇上的一切喜好,包裹寝食习惯,并要她一一记牢了,往后用得着。
这个时候叶凌漪才想通了一件事,原来梁后那个女人是想当女皇帝想疯了,竟欲利用自己去监视她的亲生儿子。
梁后给予她自由的相应代价就是要她去皇帝身边做个间谍。
这不就恰恰验证了一句俗语叫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好一个狠毒的母亲!
到现在为止她还始终不很相信梁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暗自思忖,或许背后隐藏着皇室的惊天秘密也不一定,毕竟她看过那么多的狗血宫斗大戏,鸠占鹊巢的阴谋伎俩屡见不鲜,层出不穷,后宫的妃子们手段纵是再凶残狠毒也都是为了自己儿子权谋。
一个已渐步入中年的女人如何能掌控已成皇帝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一代圣主呢?
叶凌漪极怀疑这个梁后是不是看多了武则天秘籍,要不皇帝就不是她亲生的,一定是后妈,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或许就是皇帝生母不幸沦为宫斗大戏里的牺牲品,梁后趁机捡漏,并趁皇帝年幼不记事,便对外谎称自己是皇帝的生母,然后步步为营夺取高位,待高位到手后再伺机取而代之。
叶凌漪暗自脑补了一出腥风血雨的大戏。
嗯……
逻辑似乎很说的通,从某个层面来看简直是变相的钓鱼执法,皇帝就像一只可怜的肥羊,在母狼的不断引诱下一步步登上高位,又在某种情况里被塑造成了一个畏权怕事的软弱皇帝,母党专政,相比孤立无援的傀儡皇帝,梁后和高位之间似乎只差了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大有可能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关。
就在她笃信这个猜测的时候,这个夜过去了。
太后并未召见叶凌漪,只差了教养嬷嬷将她领入了御书房。
然御书房本是皇帝私下与朝臣议事的地方,后宫之人与奴才本不能随意进入,可因少年皇帝并无实权,教养嬷嬷仅凭着一方黄金手牌便换得御书房门口的奴才伏地不起,战战兢兢让开一条路。
“进去!”
教养嬷嬷将太后的黄金手牌收回怀里,回头淡淡招呼身后的叶凌漪。
叶凌漪愣了愣,随即见怪不怪地点头,踩着小碎步跟在教养嬷嬷的身边进了御书房。
“老奴拜见皇上。”
教养嬷嬷带着叶凌漪朝高座上之人行跪拜礼。
面朝地面悄悄抬眼可见不远处有几步金阶,金阶台上摆着一张铺着明黄色布面的书案,轻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轻轻曳动黄布边缘好似起了层波浪。
“林嬷嬷。”
高座之人喜不自胜地出声,轻轻搁下笔走下金阶,亲自将教养嬷嬷扶起来:“嬷嬷今日怎么得闲到朕这里来了?”
少年爽朗的眼睛里满是和善,声音洪亮地问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微微颔首说:“近来太后睡不安稳,夜里总做噩梦……”
说到这里时,皇帝的面色已见担忧。
教养嬷嬷连忙又说:“不过皇上不必担心,梦里虽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好在太后的身子硬朗依旧,只是担心皇上得紧,故此特意令老奴过来瞧瞧。”
如此,皇帝的神情才逐渐安定了下来。
转头,教养嬷嬷唤道:“来啊!”
话音刚落便有小宫女端着食盒进来,眼神切切地朝皇帝行礼。
教养嬷嬷和蔼一笑,将金漆食盒里的碧玉碗取了出来,捧到皇帝眼前说:“这是太后特地让御膳房为皇上准备的千年雪参汤,是极上的滋补品。”
少年皇帝明眸一亮,也不先道谢,接过参汤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叶凌漪跪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动了动,心道:糟了,这梁后该不会狗急跳墙,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毒死皇帝?
这个想法无疑是无稽的。
少年皇帝放下碗,用锦衣袖口擦擦嘴,像个孩子般满足地笑了:“请林嬷嬷回去替朕谢谢母后,待朕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过去请安。”
教养嬷嬷点头应“是”,望向地上跪着的叶凌漪说:“太后因连日寝不端稳,担心皇上身边奴才伺候不周,特选了个机灵且会些拳脚功夫的丫头来,关键时候可护主周全。”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巧妙。
关键时刻和护主周全,什么瞬间是关键时刻?护主周全,这个主又是谁?
说明白了就是让皇帝不得不收下她做贴身婢女。
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疑虑,笑容灿烂说:“孩儿不孝,真是让母后费心了。林嬷嬷回去一定要代朕照顾好母后的身体才是,想来此时已入冬至,母后的双脚易生冻疮,应让御医早备良药入浴汤,早晚各泡上一次,母后忘性大,还需林嬷嬷亲自督促才是。”
日理万机的国君居然连母亲容易长冻疮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叶凌漪差点都要感动了。
林嬷嬷不愧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皇帝这样交代的时候,她面上只带着一贯的谦和,就仿佛是听见寻常问候的话,淡淡应了个“是”便退下了。
空殿只余低头跪在地上双腿逐渐打抖的叶凌漪及望着林嬷嬷离去身影久久未转离视线的少年皇帝。
“起来。”
少年皇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不复对林嬷嬷说话时那般洪亮轻快,倒隐约有丝疲惫的意味。
叶凌漪认为,这个从出生便被操控的傀儡皇帝一定是个披着软弱外皮的谋算高手,这样的一个人是绝不容轻视的。
于是他让她起身的时候,她便端正站好。
少年皇帝缓缓走到她身边,一只洁白的手微曲着伸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颚。
这一瞬间,叶凌漪才终于看清这个所谓软弱怕事的少年皇帝。
他有一张极具阴柔之美的脸,即使在这光线不怎么好的室内看起来也是格外灿烂夺目,他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身材颀长瘦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似得,半束的乌黑发垂在身后直落腰际,他的皮肤很白,白的让人不禁想起了长在阴暗处的野草,没有太阳的光照便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一对浓而修长的眉,碧水似的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高挺的鼻梁,及似细细描绘过的薄红唇,精雕细琢的面部轮廓。
不得不说,他在五官上完全继承了梁后所有的优点。
“恕奴才直言,”叶凌漪瞧得双眼发直,这是她唯一一次从心里觉得自己穿越过来了真好:“您真是奴才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
这熟悉的话她说过多少次了?
不记得了,这回却是说真的。
少年皇帝愣了愣,眸中神情打乱了片刻,放下手,声音颇具威严说:“你可知如此放肆的后果?”
叶凌漪登时回过神,立马要跪下求饶过小命。
少年皇帝拉住她的手臂:“不必跪了,你这小丫头既是母后送来的便不用拘于朕宫里的规矩。”
“这怎么行?”
就算再怎么废柴,好说您也是位皇帝呢。她可不想落得个什么目无尊卑的名声惹人诟病。
“朕说不必便是不必。”
少年皇帝抬腿往书案走去,几步走上金阶,重新提笔。
似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目光流转至叶凌漪处,说:“从今以后你便贴身伺候朕了。”
叶凌漪“是”了声。
少年皇帝立马又说:“如此便过来替朕研墨。”
叶凌漪再次“是”了声,走过去拿起墨条轻轻在砚台里搅磨起来。
皇帝提着笔仍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叶凌漪悄悄瞥了眼镇尺下压着的一张鹿皮纸,才发现这皇帝竟然在画画,而且画的还是……一团猪狗不是的生物?
该是多么精湛的画工才能画成这样“安能辨我是猪狗”的程度啊!
叶凌漪忍不住感慨,心道:原来长得好看并不是十项全能的基础,也有人是个例外呢。
这画功大概都比不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简直惨不忍睹。
“你可见过狗?”
少年皇帝思考的同时突然问。
叶凌漪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有人,确定是在问自己才十分惊奇地回:“当然,狗谁没见过?”
“真的?”皇帝双眼一亮,略显兴奋:“那你能和我说说它长成什么样吗?”
叶凌漪纳闷:“这个……不好说,这狗有高瘦有矮胖,有直毛有卷毛,毛色又分多样,种类也不全一,如此便不太好说明。”
“这样吗?”
皇帝有些失落。
叶凌漪看看他,在好奇心驱使下多嘴问:“请恕奴才多嘴,皇上难道没有见过狗吗?”
少年皇帝瞧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看那样子,一眼便知他是真的没有见过狗。
真是个可怜的皇帝。
叶凌漪暗自同情起他来。
少年皇帝提笔难下,终于还是搁下了笔,叹气说:“这是要送给黑水部的灵犬牧羊图,这羊我倒是见过,可犬……”
什么?
叶凌漪瞅一眼那猪狗不是的生物,终于看清了旁边还有一只连形状都分不清的东西。
呃,他是不是对羊有什么凶残的误会?
“奴才能问问您是在哪里见过的羊吗?”
少年皇帝很认真的想了想,说:“前段日子会晤黑水部使臣的筵席上。”
他是见过被大卸八块的羊肉火锅吗?
叶凌漪扶了扶额角,勉强一笑:“能问问,那羊的四肢可健全?”
少年皇帝又想了想,点点头。
废话,烤全羊,除了不健全的部位,四肢还能不健全吗?
叶凌漪几乎当场翻白眼。
忍住欲吐槽的嘴,说:“皇上为什么不借鉴图集,或让人代劳呢?”
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是:身为一个正常人而且还是皇帝,究竟要多么不阅典籍才会连牛羊猪狗都分不清?就你这画功,若作为生计怕早饿死八百回了。
少年皇帝一派正经说:“那怎么能行?两国邦交,说好要朕亲笔所画便是君无戏言,怎可假手于他?”
好好!
您老可真伟大。
叶凌漪想,是该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了,否则这画要是送出去,那个什么黑水部非以为少年皇帝在戏耍人,定要抄家伙引兵来犯了才是。
算了,她便做一回救苦救难救孩子的普世济灾的观世音菩萨好了。
是以几日后,她托人送了封信给赫连澈,并禀明十万火急。
赫连澈正在天心居练功,倏忽见奴才火烧屁股地跑进来将信交到他手中。
撕开信封,才发现,里面是一面素白绢帕,帕子上画着一个站在书案前龇牙咧嘴头顶朝冠的少年郎,往下是一条形态滑稽的犬形生物被框在卷轴上,再往下是一堆刀枪剑戟,末尾还画着几锭银子。
果然是那个不通文墨的青鸢。
一身素白练功服衬得他气质出尘绝逸,薄唇上渐渐出现一丝笑意。
青枫凑过来偷偷瞥了一眼,面有疑惑,似在思考这一堆鬼画符的是什么意思。
赫连澈察觉,立马收了帕子,威慑力十足地瞧向他。
青枫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说:“主子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赫连澈收了剑,往主屋走去,青枫满脸疑问地跟在他身后,才听他交代:“去,寻条品相上成的狗送进宫去。”
“狗?主子为何会想到送狗进宫?”
青枫更加糊涂了。
赫连澈在主屋前的石案边坐下,一笑:“青鸢信上不是说明了吗?”
“主子竟能看懂那堆鬼画符!”青枫惊奇瞪大眼睛。
赫连澈不以为意:“黑水部使臣曾向皇上求一副灵犬牧羊图,想必皇上最近是在为此忧心。皇上身处深宫又被梁后掌控着,所学有限,不知狗模样亦属正常,青鸢画中所言正是表明此幅灵犬牧羊图所遇瓶颈,稍有不慎怕会引起两邦误会。”
“原来是这样,”青枫佩服地看着赫连澈,倏又担忧说:“可主子若是听从青鸢的,如此行事,万一被梁后知晓我们帮助皇上,岂不是会引起太后那边的不满?”
“放心,你以为这封信之所以能送到这里是为什么?梁后势若蛛网遍布宫廷,这信能穿过宫门也就说明梁后必定是读过信里的内容,觉得无碍才能送进了太师府。”
青枫惊了惊,恍然大悟地笑开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青鸢要画成那鬼样子呢。原来是为了躲避太后的眼线。”
“她才没那么聪明。”
第30章 苦头
她是真的没文化不会写字罢了。
“你忘了朝政实权掌握在梁后及其母党手里,什么事情能逃过她的眼睛?只怕梁后是故意应允的,毕竟两邦存误,于她来说也并非什么好事。”
青枫面色凝重。
“去,寻条品相好的小狗……还有,准备几枚银锭子一并送进宫。”
“银锭子?”
赫连澈笑而不语,青枫便作了揖退下去了。
待他走远后,一方帕子才重新拿了出来。
赫连澈的目光停驻在线条粗犷的刀枪剑戟上,一瞬间,他的眸子变得幽邃起来。
严格来说,叶凌漪算是梁后付诸心血培养出来的谍作,如今她这一做法,梁后虽未阻止,实际却让梁后心头生了根隔阂的刺,这根刺怕是会让多疑的梁后对叶凌漪拉起提防的屏障,最终也得叫那小丫头吃些苦头,且不止如此,就连他恐怕也会被梁后猜忌。
赫连澈开始怀疑自己将叶凌漪送到梁后手里的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却是为她考虑的,毕竟赫连涂就被人杀死在府内,赫连注必视为奇耻大辱,而将她送进宫去,一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毕竟赫连注老贼的手纵是伸得再长也不可能在梁后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二则不得不承认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他想靠她向梁后势力靠近,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扳倒他的仇人。
虽是权宜之计,但他怎么不知道梁后这个人又何尝不是危险的深渊?
两日后,叶凌漪从小太监处收到了赫连澈托人带进来的一条憨态可掬的小狗和一袋银钱。
将小狗抱在怀里的叶凌漪掂了掂钱袋,嘿嘿笑了两声,洋洋得意说:“还是这个办法来钱快。”
她可不是故意要利用皇帝的,毕竟就她平时积攒的那三瓜两枣,光是托人带信出去,打点各中关系就已经败了个精光,如今她不过是小小地敲了赫连澈一笔,他是豪门贵子,如今又是接受朝廷发放俸禄的四品高臣,她既是为了皇帝这样做,过程曲折些,到底也算是牛毛出在牛身上,一报还一报了。
皇帝的寝居在丹霞宫,当叶凌漪抱着小狗走进寝殿时,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了,金漆书案上还摆着那幅风马牛不相及的灵犬牧羊图,落款是李元麟样式的印玺,奇怪的是连门口守卫都不见了。
难道大白天的在睡觉?
“皇上?”
叶凌漪小声唤了声,蹑手蹑脚走进皇帝寝室,意外的是,里面依旧半个人影都没有。
如此,叶凌漪便将搜寻范围扩大到了丹霞宫的配殿。
配殿的门虚掩着,推门而入立马有白色的水雾迫不及待地涌过来弥漫眼前,几乎遮挡了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升仙还是着火了?
鼻尖一片湿润的气息,叶凌漪在水雾中摸索前进着,倏忽脚下一绊,有什么东西就要被她碰倒了。
好在这身体是个练过的,面前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倒下便被她稳稳扶住了,旋即,什么掉落下来覆盖在了她的脑袋上。
扒下一看,竟是件男人的素氅外褂?
大白天脱衣服,屋里还水汽弥漫的,难不成在洗澡?
叶凌漪越想越不对劲,正准备抬步出去时,隔着一扇内门传出来一声夹着痛苦的低沉闷哼。
这叫她准备离去的脚步就此站住,怀疑的目光锁定在那扇内门之后,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门前。
轻轻拉开门,透过缝隙望出去,只见那一片水雾之后有个人影侧对着门,光着上半身,瘦弱白皙的胸膛上隐约可见数道旧疤痕。
看起来像刀伤所致。
一丝疑虑浮现在门前玻璃球似的眼眸里,未等消散,里面那人竟从雾气里摸出一把匕首照着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划落一刀,鲜红血液立即奔涌而下,滑过皮肤似雪地落上了大片玫瑰,颜色异常醒目。
“皇上!”
情急之下,叶凌漪推门而入,来到他身边一把打落了那把已染血的匕首。
少年皇帝显然没有想到叶凌漪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慌乱神情从那张阴柔美丽的脸上一闪而过,随手抓了件单薄的衣物披上。
“放肆,朕不是说过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丹霞宫吗?”
皇帝训斥的声音很是严重,说出口却没什么力道。
叶凌漪也不怕,强行扒开皇帝刚穿好的单薄衣物,皱眉瞧着不断往外淌血的伤口,那些张狂可怖的旧疤痕早不知留下多少时间,在他白皙的胸膛上看起来就像一面质地极品的绢布上爬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蜈蚣。
“我去找止血的药。”
叶凌漪起身。
却被皇帝一把捉住手腕:“别去!”
他的声音略带着沙哑,瞧向她的时候,眼珠上遍布了悲哀的色彩。
叶凌漪愣住,再低头瞧他不停流血的伤口。
“求你了!我不想让人知道。”
他恳求的样子让叶凌漪心头一动:“可是你的伤……”
“你是母后派来的人,”少年皇帝李元麟从蒸池里起身,捉住她手腕的手却一直未松:“我知道你是母后派来监视我的人,可就算这样我仍然想求你,唯有此事……请你不要和母后说,也别说出去。”
李元麟眼中的一小方天地,由悲哀逐渐转变成痛苦、煎熬、挣扎。
不知怎的,叶凌漪在一瞬间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那样的眼神她也有过,几许同病相怜的悯惜从心底升起。
“皇上以为我会将此事说出去吗?”
叶凌漪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拉住李元麟擒住自己手腕的手往蒸池边的长凳走去,拉着他坐下,取出小刀一弯腰将自己的裙边划破。
李元麟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震惊道:“你要做什么?”
叶凌漪一言不发,默默将手绕过他的身后,动手包扎起伤口来。
待潦草包扎结束以后才秉着前人之姿道:“不能上药连包扎也不行吗?有什么事情这么大不了的?你这孩子竟然愚笨到自残,可知命是你自己的,不要了吗?”
李元麟仍没有从震惊里醒过神,瞪大眼睛愣愣瞧着她。
叶凌漪又说:“我虽是太后派来,在你眼中必是一大威胁,但事情并不全然是你想象的那般,我并不想对你做什么,很多时候我也不能靠自己的本意而活,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你……”
“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凌漪抬眸,望进那一湖碧水微起波澜的眼深处,郑重其事说:“我知道你在痛苦什么,也知道你内心的挣扎,知道你自残是为了释放内心无法容积的郁闷和有志难展,可不是有句俗话叫纵使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大是大非在性命面前是极微不足道的,你也不想做个这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皇帝?”
“不是,我是说……”
皇帝想说什么,终于被叶凌漪抬手抵在唇上,苦口婆心地制止了:“孩子,答应我,以后不能拿性命开玩笑了。”
皇帝眼中凝聚着莫大的动容,片刻,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唇上拿开:“不是,我是想问你,那是什么?”
叶凌漪顺着那根修长的手指望下去,才瞧见雾气里一只毛茸茸的生物正贴着李元麟的脚脖子,吐着舌头,眨巴眨巴黑溜溜的眼睛抬头张望,可怜兮兮的样子。
叶凌漪这才想起小家伙原是被抱在自己怀里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窜到了地上。
“这是……狗啊!”
叶凌漪讷讷回答,换得李元麟孩子般展露了笑颜,一双眼亮晶晶的:“你竟找了只真的来。”
“当然。送给你了!”
“真的吗?”
李元麟果真是个孩子,小心翼翼将小狗儿抱起来,小狗儿舔舔手背,这厮竟天真的笑了起来,半点也不复之前惹人疼惜忧郁少年的形象。
叶凌漪瞧得眸中一派柔和。
于是,几日后。
“狗柱子!”
“狗柱子!你在哪?”
深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少女依旧穿着一身男装,胖了一圈的脸上气色很好,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成日无所事事养的。
这该死的,她送狗给李元麟本是想给那可怜的孩子做做模特逗逗趣的,不至于送幅丑不可言的东西出去伤风败俗,谁知那家伙只瞧了几次便直接将狗派给了她照顾,自己倒做了甩手掌柜!
真是好人难做!好心没好报!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如今还要翻箱倒柜地寻狗。
“狗柱子,狗柱子!狗主子,真是个欠揍的名字。”
给狗取名的是李元麟,一只小狗堂堂的女儿身硬是取了这么个土了唧的名字,怪不得要离家出走。
虽是这样,但一有宫人路过,她还是逢人便抓着问:“你有没有瞧见一只小奶狗子?灰色的,脖子上有一撮白毛。”
宫人纷纷摇头,这可就把叶凌漪急坏了,这么小只狗,能去哪儿了呢?
就在她找得心急火燎时,教养嬷嬷领着几个丫头过来了:“青鸢姑娘。”
听见有人喊她的艺(奴)名叶凌漪忽地从花丛里抬起脑袋,一瞧来人是教养嬷嬷,连忙站好,假模假式地行礼:“嬷嬷好。”
教养嬷嬷点头:“青鸢姑娘,太后请你去圣宁宫问话。”
太后?
叶凌漪瞧一眼林嬷嬷身后几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当下明白了,看来这下不去都不行了,便捏着嗓音回了声:“是!”
圣宁宫几乎是这宫里顶繁华的一处宫殿,轻纱曼妙,年轻的太后一袭盛装站在金殿中央,一挥华美衣袖转回身,瞧着殿下少女,声色威厉地问:“哀家问你,你可知罪?”
叶凌漪伏在地上,头皮一麻,脑袋飞速运转起来。
到底哪里惹了这个女人,她真的不知道,只说:“贱婢惶恐,不知太后娘娘所谓何事。”
梁后眯了眯眼睛,瞧向不远处的唐略:“唐略,你来告诉她,究竟错在何处。”
唐略那一双眼永远犹如一柄锋利的刀子,不带任何色彩,纵是梁后吩咐他也只是淡淡道:“既入圣宁宫之门,生是太后的人,死亦是太后的鬼,忠心赤胆不侍二主,若有违者当以诛全族。”
梁后满意点点头,再次瞧向地上的叶凌漪:“你身为孤女无全族可诛,哀家便将赫连澈送与你一并下黄泉,这就是你背叛哀家的下场!”
叶凌漪丝毫不乱:“太后此话贱婢实在不解,贱婢亦奉行唐略的话,生是太后之人死是太后之魂,绝无二心,请太后明鉴。”
“还敢狡辩!”
梁后倏地震怒,唤林嬷嬷说:“给哀家撬开这贱婢的嘴,看她还敢不敢在哀家面前班门弄斧!”
林嬷嬷瞧地上的少女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礼:“是。”
旋即,几个宫人合伙抬上来一只大箱子,足有一人高低。
林嬷嬷打开箱子,里头立马有白森森的寒气涌了出来。
林嬷嬷有些不忍心,好言对叶凌漪说:“青鸢姑娘,老身奉劝你莫隐瞒下去,需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箱子里装的可是极地取回的一丈寒冰,人一旦进去了,纵是夏日也寒彻骨髓,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就冻死了,更别说此下正值严冬腊月,进去了恐难再出来。”
叶凌漪直起身子,望向林嬷嬷:“多谢嬷嬷好意,只是……青鸢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林嬷嬷!哀家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吗?”
梁后拧着眉,平日温婉的脸上见了狠意。
迫于淫威,林嬷嬷不好再说话,退去了一旁。
几个宫人当即上前,将叶凌漪推进了那冒着森森寒气的箱子。
箱门紧闭,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之中。
第31章 虚与
这一刻,前尘记忆如冰冷的潮水般扑面而来,记忆里有母亲歇斯底里的怒吼,有父亲狰狞的狠笑、也有旁观者冷漠的眼神,最后……是她残破的躯体随着熊熊烈焰包裹的汽车从高处跌落,卷入了彻骨的寒流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一瞬间那种切肤之痛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她心脏的部位几乎为之粉碎。
胸口窒得厉害,她不由张大口呼吸,寒意便趁机顺着她的喉头直接涌入了心里。
或许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都会绝望和恐惧,那种情绪积蓄到极点时,一个疯狂的声音率先支配了她的身体。
那个声音是:“我不能死,绝不能死!”
她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拳朝箱子顶部重重击出,箱门便直接被掀飞了。
她从装满冰块充斥着冰冷的箱子里爬起来,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失去了焦距,面上满是暴戾,颈脖处甚至有青筋暴起。
梁后及殿里的奴才们都吓了一跳,呆在那瞧着叶凌漪从箱子一跃而下,动作迅敏得似一只捕猎中的捷豹,如电的眼神死死锁定在梁后身上。
这时,有个小太监突然失控大喊:“快,有刺客!快护驾!”
顿时殿里乱做一团,宫人神情慌乱,明明自己怕的要死却还是只得围过去将梁后护在身后。
唐略动作先行一步抽出刀架在了叶凌漪的脖子上,一贯凛冽如刀的眼中寒冰更盛:“太后面前,胆敢造次!”
利刃不慎划破了她颈上的肌肤,痛感与鲜血齐下,叶凌漪恍在一瞬被拉回了神思,双眸逐渐清明起来,愣愣瞧一眼唐略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寒光之上有鲜艳的红色顺着刃边滑落。
“唐略?你这是做什么?”
瞧着眼前人惊讶的神情,唐略眼皮动了一下,一丝狐疑的光立即从眼中闪过。
叶凌漪瞧向远处被团团围起的梁后及那些满脸惊惧的奴才,心里直叫不好,刚才自己也不知怎的就被脑袋里那个声音支配了,行为不受控制多半是因为身处极端环境唤醒了这身体的原主人。
而那原主人常年生活在极端环境里生命时刻受万物威胁,绝地求生九死一生才活下来,所以养成了暴戾嗜杀的性情,一旦感知有人危及自身性命,她会做出什么事真的不敢想象……
依照眼前情形,她不会是已经做出什么威胁梁后的事情了?
叶凌漪直觉头皮一紧,讪笑着推开唐略的剑,跪下地:“太后娘娘恕罪,贱婢刚才是无心的,只因贱婢有个毛病。”
梁后推开将自己重重围起来的奴才,精明的面上并没有分毫畏忌:“哀家倒想听听你是个什么毛病。”
叶凌漪眼球滴溜溜转了一圈说:“是梦游!贱婢从前就有这个毛病,通俗地来说就是癔症,发作起来就连贱婢自己也控制不了。”
想了想又说:“不过太后放心,这病只是看起来危险,实际上却是不常发作的,只因那冰箱勾起了贱婢苍嶷山时的记忆,故而才做出了冒犯太后之事,绝非贱婢本意,恳请太后恕罪。”
这个理由实在编得荒唐。
不过梁后倒没有多放在心上的意思,因为她要培养的是一头能为她吞噬万物的虎狼而不是寻常谍作,若不凶她还不满意呢,至于调教……自有日后时。
梁后是这样想的,望向唐略。
那厮便得令似的点点头,收了手里的刀。
“你在那冰箱子里也待了小半日,可想明白哀家为什么要召你来?”
梁后拖着华美裙袍走下大殿金阶,缓缓走到叶凌漪身边。
低着脑袋的叶凌漪微微皱眉,心道莫非欲杀成威一事败露了?
眉心骤地一蹙又觉得,不对,那事都过去了半月有余,若追究也不会到现在。
莫非……是她写信给赫连澈的事?
“贱婢天生愚钝,太后不妨有话直说。”
“很好,哀家便与你说说。”梁后一贯高傲,居高临下地瞧着地上的叶凌漪:“哀家听说前几日你送了封信去赫连护卫使统领那里,可有这回事?”
果然……
叶凌漪沉着以对,答:“是。贱婢见皇上苦于黑水部灵犬牧羊图一事,于是去信与赫连二少求助,实在是为皇上寻犬作画。”
“那为何不先禀告哀家?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叶凌漪眸中神情一动,心道:梁后这个女辈竟霸道至此,连这么点事也要操控在手。
“贱婢本是想这么点小事,怕扰了太后清静……”
“小事!”梁后赫然暴斥,“你身为宫庭婢子,胆敢插手黑水部与我西朝邦交,此乃乱政妄为,还敢说是小事!”
梁后故意将事件无限放大,后果竟上升到了乱政地步。
叶凌漪眸子里凝聚着一束微光,佯作惊怕地磕头:“太后恕罪!贱婢知错了!”
“哀家倒是可以原谅你,不过哀家也有个条件。”
这才是她真正的用意。
好一个声东击西,假道伐虢。
叶凌漪直起身子,谦谨貌:“太后请说。”
梁后不急着说话,反问:“你身在皇帝宫里,可知自己是为谁办事的?”
叶凌漪从善如流:“自然是太后。”
“嗯!”梁后点点头:“你送信出去一事,哀家可暂且放你一马,相应的,哀家要你时刻向哀家汇报皇帝的情况,可能做到?”
时刻汇报?
叶凌漪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点头:“贱婢自当为太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就汇报皇帝的情况吗?
这有何难?
是以,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事无巨细地向太后boss打小报告,包括皇帝几时起床何时入睡,一天吃什么,都吃多少,更甚至连出几次恭都一同纪录下来画成绢帕交给殿外一个神态冷漠的小宫女。
那是太后遍布在丹霞宫的眼线之一。
这一日,叶凌漪正咬着笔头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写作中的李元麟,倏忽灵光乍现,提笔在绢帕刷刷落下几笔,一个大腹便便、头顶朝冠脚踩皂靴的皇帝赫然于雪白的绢帕之上,动作是在写字。
叶凌漪举起绢帕嘿嘿笑了两声,细细吹干绢帕上的墨迹,终于一蹦一跳地跑到殿外,故意装出副谨慎紧张的模样,四下张望,迅速把绢帕塞到了小宫女手里。
小宫女挑眉看她一眼,目中似有嫌弃:“青鸢姑娘,太后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
叶凌漪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眼神飘飘忽忽,附耳过去,像极了正在接头又害怕被人发现的特工。
然,小宫女后退一步,神色由嫌弃变成了鄙夷:“太后让我转告你,有空的话还是多学学写字!顺便再提高提高画功。”
说罢小宫女转身离开了。
叶凌漪愣住。
走回正殿时,李元麟正憋笑盯着她,望了眼她身后,确认没有人偷听才说:“你那堆鬼画符恐怕就要砸手里了。”
叶凌漪没搭理他。
这些日子李元麟也没有像当初那样对她戒备了,二人熟络了很多,相处下来竟还有些像朋友。
叶凌漪哭丧着脸走回座位,正欲一屁股坐下去,便被李元麟扯住了胳膊。
有人救世主般将趴在凳子上的狗柱子抱起来,嗔怪道:“你想坐死它吗?”
叶凌漪“恶狠狠”瞪了狗柱子和狗的主子一眼,顿时若泄了气的皮球瘫坐下来,将脸颊放在桌上,视线正好对着一扇窗户。
窗外是一堵红色宫墙,墙边有棵白梅树,此时寒冬数九,白梅盛开热烈,满树繁华片叶全无,这一红一白在她眼里就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寒风轻盈,裹挟着惑人梅香扑面而来。
远望那一扇窗口便像是描绘精致图案的团扇。
可惜,再美的景致再繁华的殿宇初见时或惊心动魄令人喟叹,见多了殿堂高耸堂皇依旧,这座宫城也就成了囚禁人心的枯燥冰冷的巨大牢笼。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叶凌漪的愁肠毫无头绪地满上来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元麟站在她身边,瞧着她不算柔顺的发髻被风吹得稍许凌乱,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叶凌漪没有抬头,懒懒地耷拉下眼皮:“你指什么?”
是照顾那只狗?还是太后的事?
“我是说母后……你为什么要护着我?”
护着你了吗?
叶凌漪想了想,很是理所当然:“没有啊,我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如实禀告而已。”
言外之意是,你真的是个不务正业的皇帝啊!
纵是这样,她本可以秘密向太后传递情报,可她却主动告诉了他。
想起那一日,她突然兴冲冲地冲进来,告诉他她的生命安全遭到太后威胁,并宣告以后要向太后打他小报告的事……
一想起她当时的样子,李元麟忍不住薄唇轻扬,将狗柱子放在她身边。
窗外天色昏暗,偌大个殿里再没有了半丝声音,只有烛火微微摇曳,安静得像夜晚一样。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睡了过去。
惊醒时,突然发现窗外下起了雪。
“下雪了!”
叶凌漪惊喜出声,一起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不慎从她腿上掉下地,摔得四脚与肚皮朝天,立马暴发出了杀狗的惨叫。
李元麟的书案上点着灯,少年挺拔的身姿伫立灯光里,玉一般的手指提着羊毫正书写着叶凌漪六亲不认的大字,倏忽听见动静,忙搁下笔大步跨下金阶。
“怎么了?”
叶凌漪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安慰被自己不小心摔下地,此刻正夹着毛绒小尾巴暴发出杀狗哀嚎的狗柱子。
李元麟一过来,狗柱子便像个受尽人世欺负的小孩迫不及待地躲去他身后,并时不时用哀怨委屈的眼神看着她。
“你怎么欺负它了?”
李元麟真是狗柱子肚里的蛔虫。
叶凌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望望天,本着厚脸皮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一起来就看见它在这里撒泼打滚,难不成是在骂人?”
真是血口喷狗。
这回换李元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她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他无法深究。
终将狗柱子从地上捞起来。
“你喜欢下雪吗?”
李元麟问她。
叶凌漪想也不想:“当然,下雪时那种漫天飘花的浪漫是所有女子都无法抗拒的情怀。”
她说这话的时候,李元麟面上有疑色稍纵即逝,一个从苍嶷雪山那种鬼地方九死一生下来的人只怕是恨毒了雪这种东西,怎么还能喜欢下雪?
叶凌漪不知他的怀疑,满心欢喜地跑到窗边伸手接了片雪花,冰晶触及手心温度迅速消融成了一小滩水。
“今日是腊八节。”李元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
叶凌漪望向他,少年柔美的脸庞浸在雪色与灯光中间竟有种令人恍惚的温柔。
第32章 腊八
“要不要出宫去游玩?”
他忽然这样问。
叶凌漪乍一兴奋,立马又苦恼起来:“这样不好?若是被太后知道了……”她可又得吃苦头了。
李元麟苦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过出宫而已,况且他身在何处没有太后的眼线监视?躲是躲不掉的,与其遮遮掩掩惹人非议倒不如光明正大的。
“不是,我是在想,若这事要如实禀告给太后的话,我怕画内容太多,脑力不够用。”
她貌似苦恼的样子真叫李元麟败给了她,本是看她愁闷可怜想带她出去透透气的,没成想她竟苦思如何向太后打他的小报告?
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李元麟仔细想了想,嗯……很算是了。
于是出宫路上,叶凌漪被乔装成了赶马的车夫。
叶凌漪面貌呆滞地看看自己一身车夫服装,握着赶马鞭迎着风雪张大了嘴,心里岂止一万个握草:这就是所谓的出宫游玩?怎么?她想象中的不是“花钱”月下?不是张灯结彩?怎么就变成了雪花那个飘飘北风那个萧萧的凄惨景象了呢?
再说赶马车这事,她实在很想问问此时正惬惬意意坐在马车里的李元麟,到底是高估马了还是低估车了?
这两种东西好像通通都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驾驭得了的?
话虽这样,但领导下达了指示,她又不得不照做,不然惹毛了顶头上司吃不了兜着走是小,就怕小命危矣!
于是踌躇了二三,终于咬牙下定决心,一鞭子利落抽了下去。
红棕马儿立马“气得”直骂骂咧咧嘶吼了几声,垂下脑袋刨着前蹄子的样子真像恨不得给她来上一脚,车轱辘倒是很给面子跟着吱吱呀呀的响了两声,一阵颠簸却愣是没走出半步。
怎么?
这是闹哪样?侮辱人智商?
叶凌漪还没想明白。
但只要一想到李元麟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喝茶品诗,却将这样难搞的事甩给她……
愤怒的叶凌漪不由将马鞭狠狠砸在雪地上,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李元麟你个小王八犊子!”
骂人是真骂了,不过却是静音状态的。
李元麟仿若感知到前人愤怒的烈焰,遂故意满眼无辜地掀开车帘探出脑袋问:“怎么?我们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叶凌漪扭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地一改恶虎狂吼的态度,灰溜溜跳下马车捡起马鞭,缩着肩膀讪笑:“嘿嘿,失误失误,一时手滑马鞭掉了,就快启程了!要不,皇上您先进去?这风号雪滔的,别冻着您老人家了。”
如此,李元麟瞧着她,唇角浮现一丝坏笑,才放下车帘子缩了回去。
“这该死的!仗势欺人的臭小子!”
叶凌漪无声骂了,冲着马车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当然拳头和脚都把空气揍了个够呛,正坐在马车里面那人毫毛未伤。
迫于皇帝淫威,小奴婢只得认命照做,高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因疼痛仰天嘶吼,前蹄稍腾,下一刻便冲着宫门横冲直撞了过去。
有如风驰电掣的速度连守门的侍卫都看傻了眼,只远远瞧见是挂着御牌令的皇车,也不敢拦,急急打开宫门,才开了一道不大的裂缝,庞大的影子就紧挨着宫门飞驰了出去,马车甚至就与自己擦身而过。
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以令人为之惊心的速度消失在雪色里,值守侍卫好半天没有回过神,脑海唯独盘旋着一句:刚刚……他是不是看见死神了?
却是死神无疑,稍有不慎,人仰马翻!不过飙车人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也在车上。
不赶马车倒也罢了,一赶马车叶凌漪抓着马鞭就像入了魔,越来越来劲了。
到最后竟然双眼发直,嘴角甚至不自觉浮起森冷诡异的笑,一副鬼附身的样子。
倒不是因为在如刀子般锋锐的寒风中狂奔颠簸的感觉有多刺激,只是一想到李元麟像只吉吉国王,在马车里被颠得上蹿下跳的情形,她就……兴奋啊!
遵照皇帝指示,马车在狂奔了半个多时辰后,终于在皇家寺门前停下。
叶凌漪很突然地勒紧马脖子来了个紧急刹车,里面的李元麟当即从马车里蹦了下来,也不知是他实在受不了颠簸跳下来的,还是被不可抗之惯性力气推下来的。
总之就是下了马车,像个刚刚被蹂躏完的小妇人!
那公子面色有些难看,无暇的容颜间一丝慌乱尚未散去,乌黑似墨的半束发微微凌乱。
叶凌漪停下举着马鞭的手,很是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问:“皇上……哦不是,忘了你现在乔装打扮。黄公子,你还好?”
她一副关心则乱的模样很明显是装的。
适才李元麟被颠得几乎要呕吐,这一下马车喉头立马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
匆匆跑开,扶着树干酝酿了好一番却并没有呕出半点东西。
终于走回来面有愠色地指着叶凌漪:“你!”
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瞧他咬牙切齿,叶凌漪也不怕,一笑,亦从马车上跳下来。
不过,这本以为是自信得意的一跳,没成想也因在马车上颠簸过久而双脚一软,险些当场上演倒栽葱。
好在身子轻巧灵活,这才稍稳住,转脸厚着面皮对李元麟说:“别生气嘛皇……黄公子!”
她嬉皮笑脸地捉住李元麟指着她的愤怒手指,趁机借力,这才勉强支起身子。
李元麟瞧她这可怜的弱鸡样,终于还是自觉败给她,喟叹:“你这就是伺机报复!你就是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少年皇帝表情颇为无奈。
孰知叶凌漪却大叹一声说:“奴婢冤枉啊!皇上对我这么好,就算借我十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报复您啊!我是真的不会赶马!再说,我这不也是想着,日后给太后的报告添笔浓墨重彩嘛!皇上宅心仁厚,想必也不想看到奴婢因交白卷被太后责罚?”
少年皇帝面色稍缓和,思忖片刻,轻轻骂了声:“老奸巨猾的刁奴!”
叶凌漪垂首附和了几声“是是”,再侧眼瞧那公子,却并未从那古典美的容颜间瞧出半点责备之意,相反,那双眼光芒清澈柔和,像是折射出了太阳的温度,暖融融的。
显然是信了她。
这一刻,叶凌漪心底其实是阴笑的。什么为太后的报告添油加醋,不过都是信口胡诌!她才没蠢到自找苦头的地步,想那太后与皇帝什么关系?就算立场孑然,是政敌,却也改变不了他们血脉相连的事实,所以向太后打报告说她故意赶马车把皇帝颠了个够呛?她再蠢也知道,母子阋讼哪有下人横插一杠欺头的道理?
她才不会做这自掘坟墓的蠢事。
李元麟不计较赶马的事了,二人才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皇寺院门。
一入寺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颗参天大树,树皮干燥,裂纹深邃,树杈上有个水桶大的树洞,看起来树龄至少已百年有余。
树下此刻早就挤满了善男信女,陌生的人儿围桌而坐,相视笑语,
细碎的雪沫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寺院围墙边的经幡上,映衬着白墙,灯火辉煌明若白昼。
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在充满香火气息的寺院里蔓延,是那样令人倍感亲切。
披着僧袍袈裟的大和尚穿走围桌其间,正在为大家派分腊八粥。
正好赶上了,李元麟和叶凌漪自然也就一言不发地坐下,加入了这个大团伙里。
叶凌漪由于刚在彻骨寒风里扬鞭飞马,剧烈运动导致现在虽全身发热,但面部和手脚却冷得发僵,遂只得不停踱小步。
正愁要做点什么事的时候,一碗冒着热气的七宝五味放在了眼前。
叶凌漪稍愣住,只觉得这粥有点眼熟。
颜色不是很像八宝粥吗?
就是不知道吃起来像不像。
小心翼翼地尝了口,叶凌漪立马一脸菜色地捂住了嘴:这……这什么黑暗料理,简直就是在摧毁人的味蕾啊!
真恨不得洗洗舌头。
李元麟在旁边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好看的弧度。
长手捡起勺子舀了些许放进嘴里。
嗯……果真是个图意思的东西,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大和尚派粥完毕,中间盘腿而坐的方丈师父就开始了冗长的讲经,大抵是说七宝五味乃人世纠结纷呈真实滋味,善男信女多听得入迷,品得认真。
受气氛带动,叶凌漪都不大好意思太快撂下勺子,一双秀气的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结,为表敬意还是硬生生吞下去了几口,至此便放下勺子再也不动了。
与之相比,对面的李元麟倒是显得虔敬无比,细细品尝着那碗对吃货而言堪称酷刑的七宝五味粥,且每一口表情都不一样,似体会出了什么不同的意思。
至于那里面蕴含了什么意思?
叶凌漪完全没在意,倒是听旁坐的人谈论起来。
“哎,这腊八节也是越来越冷清了。”
“可不,要不是听老人说腊八是祭五神求运气我也不会出来了。”
“你一个大男人还信这个?你倒和我说说,你今儿求的什么运气?”
“自然是……嘿嘿,我……我今年都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我娘急得不行,就让我出来碰碰运气哩。”
“哈哈,腊八节出来求媳妇的,也就你干得出这事,啥也不说了,走!跟兄弟喝酒去!”
“喝酒?喝酒不是得上集里吗?不过腊八了?”
“哎腊什么八?走走走!”
两个男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听他们的对话,看似要去别的地方。
叶凌漪眼球滴溜溜转了一圈,一个念头冒上来的同时连她的心也跳得厉害。
她想,这个时候正是摆脱一切的最佳时机。
可是出宫只有一辆马车,少年皇帝低调出行甚至连个侍卫都没有带。凡事留一线,不想变成谋害皇帝的逆贼,看来只能把马车留给他了。
至于她,得找机会让那两个人带她一起走才是。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叶凌漪瞧一眼认真吃斋的李元麟,一丝算计拂过她灵动的眼,下一刻便五官纠结,捂住肚子作出副痛苦的样子,低声对李元麟说:“主子,人有三急。我……我肚子不舒服。想去方便……”
李元麟抬头看她,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身车夫打扮的叶凌漪就飞快消失在了寺门处。
第35章 魅惑
扑通扑通……
是心跳的声音,如战鼓回荡耳边。
叶凌漪不禁陷入了意乱情迷中,只是顷刻另一个意识占领了她的脑袋。
不对!现在绝不是沉迷美色的时候!现在她应该在思考:这叫什么事?他为什么亲她?为什么还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为什么像电视剧里吻戏似的边亲边侧动脑袋?为什么用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为什么这个屋里的灯光这样刺眼?为什么有冷风嗖嗖刮进来?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骤停了?
此时她的大脑俨然退化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中心主旨只有一个:“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居然亲我!”
叶凌漪心头猛地一抽,如电量消失的机器一般,瞬间就停止运作,窒息了。
而此刻门外观戏的一众人里,只有青枫羞红了脸,堂堂八尺男儿竟作出副忸怩的小妇人之态。
赫连褚满脸阴鸷阴毒,用那只草草包扎过的手臂重重敲了敲门,毫不客气大声说:“二弟莫非太入戏了?连大哥进来也不曾察觉。”
闻言,赫连澈作不舍之色放开叶凌漪,又“含情脉脉”地在这呆若木鸡的人儿眉心落下一吻,终于嘿嘿笑了声,朝赫连褚说:“大哥你进来得也太不是时候,我正要切入主题呢。这会儿你进来我只能这样与你说话,相信大哥也不想看我的窘迫之势!”
“哼,”赫连褚冷哼,将藏在袖中的雕刀丢下地:“二弟不妨给我解释解释,这刀分明是你的,为什么平白无故飞出去了?”
赫连褚瞧向赫连褚包扎过的胳膊,显得吃惊:“误伤大哥了吗?没事?”
“这点小伤还不至于伤了我。二弟还是先给我解释,这刀……”
赫连褚微眯起眼睛在等回答。
赫连澈放下眼中震惊扬唇微笑,满目宠溺地看向少女,大手轻柔抚过她的脸颊:“大哥有所不知,我这红颜知己甚是调皮,刚才是和我闹了点小情绪才会随手抓了刀,和我交手时又不敌,被我夺刀甩了出去,可谁知这刀正好伤了大哥。”
“哦?”赫连褚透着阴鸷的目光投向轻纱遮挡住的少女:“二弟竟然宠幸一个如此泼辣的女人,且她还敢那样对我赫连府堂堂二少,莫不是心怀不轨的刺客混进来了?”
“呵呵……说她是刺客未免也太抬举了,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大哥妻妾众多,不会不懂女人为博男人欢心总爱在房中情趣上耍耍小性子?”
赫连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碍于二者身份特殊又不得发作,只能强忍下怒气换了个说法:“既是这样,太师令我兄弟巡查牙市,如今雪夜防卫疏漏,难免有做得不周全之处,若有逃奴潜藏在楼内……二弟一人在这,大哥实在放心不下。为安全起见,不若二弟叫那个红颜知己下来先配合我搜查?这样大哥也算对你的安全、对父亲都有个交代。”
“大哥!”
赫连澈的声音重了些,转眸瞧向赫连褚,面上满是不可侵犯之色:“我赫连澈的女人,可不是什么供人观赏的东西!大哥不放心的话,明日我自会向父亲说明情况!”
赫连褚并不死心,神色稍缓和说:“二弟误会了。大哥并没有要侮辱你朋友之意,若是感觉不妥,我等自可先出去,待你们穿好衣服再进来。毕竟这事关系你的安全还是谨慎为妙。”
“大哥不觉得此时情景就已经够荒唐了吗?”
赫连褚眉头微动,望着轻纱帐后脸色严肃的赫连澈及他怀里瞧不清面相的少女,终于眯了眯眼:“既然二弟执意,那大哥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说罢狠狠瞪了眼姿态忸怩的青枫,领着一帮人出去了。
步履匆匆下楼又猛地站住脚步,阴鸷的脸上满是杀意:“派人,把屋外屋顶和楼下都给我牢牢盯住!一旦发现可疑之人,无论是谁,无需向我报备,当杀无赦!”
一众侍卫齐齐应:“是!”
楼上屋内烛火温暖,轻纱拂动。
叶凌漪探出脑袋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动静以后,终于没好气地将赫连澈连人带被一起推翻,劈手过去就是一掌,可惜赫连澈的功夫在她之上,那一掌竟是碰不到他半片衣角就被擒住了手腕。稍稍用力,她便失去重心跌进了被子里。叶凌漪依旧不服,双眼发狠,出损招抬腿去踢他的重要部位,赫连澈只稍一侧身,她的腿便靠上了他的腿,而他的手正巧搭在她的大腿上。
二人真是个极暧昧的姿势。
叶凌漪面色一红,急急将腿收回,羞愤不已地骂:“你个臭流氓!登徒子!王八蛋!”
“你怎么不说你欲毁我子孙后代实在阴损得很?”赫连澈哭笑不得。
她不说话了,气呼呼的样子转身走到窗边看了看,才发现雪夜苍茫里楼墙下竟站了排手持火把的侍卫。
“不必再看了。赫连褚疑心你我,此时必然已经把我们里外围困了起来,无论你是去找人还是逃走必躲不过那群侍卫,鲁莽行动只会损人不利己,实在得不偿失。”
叶凌漪赌气道:“赫连二少不用担心,纵是被捉也由我一人承担断不会牵累他人,尤其是你!”
“就知道胡闹,你真当赫连褚是草包?你杀了赫连涂,如今又私自出逃出宫,被他捉住的话,无论是送到太师面前还是送进宫都逃不掉一死,你死了不要紧,赫连褚为了永除后患绝对会杀了所有最近送入牙行的人,这样你寻的那个人她又免得了一死吗?”
叶凌漪怔住。
回头时,赫连澈已经坐去了案前。
案上摆着烛台,火光跳动映得他的面具流光,侧脸恍惚。才半月未见,他脸部的轮廓似乎分明了许多,身体也比从前健硕不少。翩翩公子竟有种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一双玉筷般的手指从案上拿起把闪着银光的细长雕刀,案上则摆着很多不明物体,灰色的糊糊一团。
叶凌漪好奇地走过去,摸着下巴左右看了看:呃,泥团?这么大的人竟然玩泥巴?
赫连澈如护至宝般将雕刻好形状的泥团子小心安置在案面。
叶凌漪微怔住,小声问:“这些都是二少捏的吗?这些泥巴人……”
赫连澈对她的态度不甚满意,才拿起的雕刀又放下了,郑重其事道:“这是陶泥!不是泥人,是待烧制的十八罗汉摆件。”
少女“哦”了声,不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就自顾自拨弄泥像说:“没想到你还有捏泥人的爱好,这什么泥人啊?”
赫连澈气结,瞪着面貌呆憨的人儿,终于重新拿起雕刀不再和她说话。
半晌,又忍不住问:“你不在皇上身边好好当差倒跑到这里来找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究竟什么贱籍值得如此不顾安危闯入赫连府的牙市来找?”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贱籍呢?”
叶凌漪不服气,更不太满意他凡事了然于心的样子,显得她多么鲁莽和白痴似的。
赫连澈一笑,带动下巴上的泥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这里除了我和赫连褚就剩下赫连府的家奴与侍卫以及待被选买的贱籍奴民,你断然不会是来找赫连府的人,唯一可能寻的便是被卖进牙行的贱籍。”
“呵呵……”
这可真是,把你聪明的!
叶凌漪故意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要来找的还真不是个贱籍,也不是被卖进牙行的。我要找的是你……赫连府二少爷,赫连澈!”
她似乎不满他一口一个贱籍,故意指着他,挑眉说:“不过,赫连二少若是非得说自己是贱籍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少女的脸在灯光辉映下显得红扑扑的很是可爱,几许俏皮流转在她玻璃球似的眼眸里,让人一看便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
不过才短短时间未见,仔细一瞧发现她似乎……比从前胖了些,气色好了些,五官也漂亮了点。
她的模样倒影在赫连澈熠熠生辉的眼眸里,似要将她从此印入心间。
“我倒是没有想到,你进宫才多少时间竟学会了以下犯上?敢拿主子寻乐了?”
他起身慢慢将她往墙角逼去,口中的话虽是严重,眼中却分明闪烁着愉悦的光。
倒是叶凌漪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相比之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俨然从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老虎退化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等等,站住!你……你干什么?”
她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背靠着墙身体僵硬,紧紧盯着他,目光不禁锁定在了那红红的薄唇上。
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近在咫尺,一种叫人浮想联翩的魅力在空气里肆意扩散。
她不由自主想到方才床上的那个吻,那样缠绵缱绻的画面,这让她的心头猛地跳动,亦令他性感的唇瞬间有了种致命的诱惑力。
叶凌漪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表情极不自然起来,眼珠子左右转动就是不看他,脸的温度几乎与刚升起来的太阳相同。
她红着脸与内心作斗争的样子就像蛛网上那挣扎的小虫儿,虽是逃脱无门,挣扎徒然,倒也叫耐心的捕手不忍心太快吃下它,总是要让它闹腾闹腾,捉弄一番的。
许是她的模样太可爱。
明眸噙着恶作剧的笑意,赫连澈故意降低了声调,神态极温柔地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你说我干什么?你竟能未卜先知的知晓我在牙行,还自宫中费尽心思特地寻来与我见面,你说……这夜会佳人是不是别有一番情调?我们心有灵犀,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第36章 乔装
呼吸伴着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轻轻拍打在她的耳廓上,少女不禁心旌荡漾,背脊突然涌过一阵电流,酥酥麻麻的感觉顿时让她全身起了阵激灵,更要命的是她心脏的位置如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要脱腔而出,动静实在巨大。
叶凌漪只感觉现在的情况十分窘迫,急忙捂住滚烫如烙铁的耳朵和脸转身面对墙,缴械投降道:“主子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你……你离我远一点。”
赫连澈唇角上扬,终于直起身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叶凌漪悄悄回头,透过指缝瞧见他退开了才逃一般跑开。
“我是来找一个女子的,就是今日被赫连褚抓到这里来的那个。”
她背对着他,脸上未散的余红让她看起来更加娇嫩可爱。
“你是说……”赫连澈若有所思,片刻表情恢复了平常:“不必去寻了,赫连褚不会想不到你来的目的,今夜牙市楼内必定防卫森严,你就待在这里明日再做打算!”
“不行!”
叶凌漪当即拒绝,回身瞧他,认真道:“谁知道赫连褚会怎么对她,她是被我牵累的,我晚去救她一分危险便多一分,你若不愿意帮我,至少别阻拦我。”
“看来我刚刚的话是白说了。”赫连澈牵了牵衣摆,落座端正,视线定在她身上:“要去就去!你愿意与被你牵累的女子一同赴死,谁又拦得住。”
这……
叶凌漪怔了怔,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到了赫连澈的对面,手指戳了戳赫连澈的泥人,心不在焉的样子。
赫连澈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以,这个短暂又漫长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凌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猛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坐起身四面望望却没有发现赫连澈的影子。
去哪了?
叶凌漪没有心思想这个问题,掀开被子就要往门口走。
适时门外一阵动静,叶凌漪立即警惕地躲到门后。
就听见门外有人压着声音道:“青鸢姑娘,是我!”
是青枫!
分辨出声音的叶凌漪立即放下防备打开门。青枫做贼心虚地往楼下瞅了瞅,终于飞快的闪进了屋内。
“怎么是你?”
“青鸢姑娘,主子交代你先换上这套衣服!”
青枫将手里的包袱交到她手里。
叶凌漪瞧也没瞧一眼,就问:“主子人呢?”
青枫摸头傻笑,迷之脸红了红,立即正色说:“青鸢姑娘不用太挂念主子,他有事一会儿就来了,让你先换衣服。”
叶凌漪将包袱推回青枫手里:“我没空陪你们玩!”
她还得去救那个被她牵累的女子,经过一夜,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说罢,她就要走。
青枫忙拦住门,大义凛然道:“主子交代,若你执意出门就要我无论如何拦住你!”
叶凌漪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们到底搞什么?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知道吗?”
“青鸢姑娘,你救不救得了火我不知道,但主子一定能救火!”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凌漪无语地从他手里夺过包袱,咬牙切齿地笑:“换上是?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换好衣服的叶凌漪正心焦地来回走动,一身血色罗裙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青枫木桩般钉在门外,看得她直想一脚把他踹飞。
也不知多久过去,门外终于有了丝动静。
“主子终于回来了!”
“人呢?”
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即有人推门而入。
叶凌漪急急跑过来,就瞧见赫连澈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
二人视线相撞,流转着冷银色的面具后的眼睛里浮现出欣赏的眼神。
“想不到这石榴裙竟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一笑,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径直往屋里面走去,将手里的剑放下。
叶凌漪不在乎他揶揄自己,跟着走进去:“我说你非让青枫堵着我,难道不知道我要去救人吗?”
若不是该死的赫连褚派人将这里围了起来,她早就……
“不用去救了!”
赫连澈抬手扯了扯自己略紧的衣领。
叶凌漪失神:“你说什么?难道赫连褚已经把她杀了?”
不行,她得去报仇!
叶凌漪的眼睛里凝聚着坚韧的光,转身就走。
赫连澈一把拉住她,颇为头疼道:“身为赫连府出去的杀士,不仅感情用事还听风就是雨,你真可谓有史第一!”
“拦着我做什么?”
叶凌漪愤懑回头。
“不拦着你,你早就杀人如麻,闯下弥天大祸了!”赫连澈手上稍稍用劲她就半点也挣扎不了:“放心,你要救的那个人已经安全了。如果不想她再出事,你最好乖乖的!”
“你说什么?”叶凌漪再次一惊,此时突然想到了他穿着夜行衣,将信将疑地问:“莫非是你救了她?”
赫连澈松开手:“我只是讨厌被人围观!救她不过顺手的事!”
叶凌漪走到窗边,悄悄往下看了看,发现昨夜的那群侍卫已经不见了,雪后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满是素净,只有楼墙下的雪上几片殷红的血迹异常醒目。
“主子……”
回眸,少女满是感动:“主子为了我竟亲自出手!”
“为了你?”赫连澈嗤笑,“别自作多情了。我说了,我只是讨厌被人围观。”
赫连澈说话的时候开始动手剥自己身上的衣服。
叶凌漪急急转身,满脸窘迫:“你……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脱衣服?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男女?”赫连澈轻笑,冷银后漾起好看的颜色:“这里只有难以驯化的泼猴与我,哪里来的男女?”
这话在说她是泼猴吗?真过分!
就算没有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她……她好歹也算是可爱动人、小家碧玉?怎么能把一位淑女说成是泼猴?
叶凌漪刚想表达不服,想到他帮她救了人,又生生将提到嗓子眼里的话咽了回去。
“跟我下去!”
赫连澈换好衣物,又开始摆弄那几坨泥人。
叶凌漪不解:“既然楼下没有人了,为什么不从窗户走?”
反正她这身体轻盈,跳下去也摔不死。而下楼还得面对各种人,要是遇上一个精明的难保不会露馅,说不定赫连褚就在楼下,那可是嗅觉像狼一样灵敏的家伙,她一直觉得很可怕,没什么信心面对他的说。
“你不妨再瞧瞧窗外。”
“为什么?”
叶凌漪更疑惑了,却也照着他的话走到窗边。
这一看,适才没有人的墙下竟已经站着好些个人了,虽不如昨晚那样防守严密却也不是她能轻易应对的。
“你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落地便被会人押起来。”
“那你还让青枫堵着我?早知道你没有回来时我从这里逃走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当赫连府的护卫都是吃素的?就算昨夜的侍卫撤走了,也不代表你能成功脱身。”赫连澈瞧了她一眼,起身:“我虽装成刺客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但赫连褚却怀疑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很明显是不信遁走的刺客就是昨晚溜进牙市的人。你确定没有事情瞒着我?”
“我……”
叶凌漪回头,正要说话,鼻尖却差点撞上一堵结实的胸墙。
紧接着头顶一沉,额前与两颊便有冰冰凉凉的触感,似珠玉在滚动交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什么?”
叶凌漪抬头时,赫连澈正收回手,冲她莞尔一笑,欲将人魂都勾走一般。
她将头顶沉甸甸的东西取下,才发现他给自己戴上的竟是一顶圆顶高尖的红色毡帽,典型的蒙古族装饰品,帽沿压了一圈白色的绒毛,摸起来触感柔软像是兔毛,两边悬挂着沉甸甸的坠链从兔毛下探出,由红珊瑚、红玛瑙与绿松石组成,正中间以鎏金细链挂着一颗色泽浓艳的浅红色碧玺珠子。
“黑水部的头饰,你戴上再蒙上面纱跟我下楼。”
他从她手上取回毡帽扣在她盘好的发上,修长的手指因此不小心碰上坠链,顿时啪嗒响作一团。
叶凌漪机械性抬起脑袋,对上男人清澈如水的目光,顿时就呆住了,心道:这类似少女漫画的一幕究竟是什么鬼?
“你没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明吗?”赫连澈轻声道。
偏偏在她遐想翩翩的时候,温沉的声音似一阵春风直接刮进了她的心底。
少女脸色一红,打蔫的猫咪般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其实,昨夜我是陪皇上出宫的。中途溜了出来,恰巧遇上赫连褚,又十分凑巧不小心被他瞧见,为了躲避他,我冲进青楼买了个姑娘……的衣裳,不想那姑娘竟然求我带她离开,我一时心软答应了,然后我俩出门遇上了赫连褚的护卫,我倒是成功逃脱,那姑娘却被捉住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赫连褚捉那个女人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
赫连澈虽戴着面具,她却能清晰瞧见他挑眉的动作。
叶凌漪讪讪笑了笑。
第37章 障眼
做好万全准备的叶凌漪就这样跟着赫连澈下楼。
楼下守着不少赫连府的侍卫与家奴,议论纷纷的样子很明显都在讨论同一件大事,黑脸雷公一声不响地走进来,下人们纷纷作鸟兽散。
赫连褚踏着沉稳的步子迎面朝赫连澈二人走过来,满脸阴鸷冰冷到了极点,连院里的空气也一起凝固了般。
不得不说,面对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叶凌漪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不动声色往赫连澈身后躲了躲。
赫连澈倒像个没事人般,朝赫连褚微微颔首唤了声“大哥”以后便要越过他。
“站住!”
赫连褚冷冷出声。
叶凌漪不由捏紧了拳头,掌心里满是由于紧张而沁出的冷汗。
“大哥何事?”赫连澈笑眯眯地瞧赫连褚。
赫连褚转过身,狼一般狡毒的眼睛落到了奇装异服的少女身上:“她,是什么人?”
赫连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身后,恍然笑道:“大哥昨日还与我这红颜知己见过,今日就忘记了吗?”
赫连褚微眯起眼睛,精于算计的目光似要在她的脸上开个窟窿一般。
一只手疾如雷电地探到她面前欲扯下她脸上神秘的红纱,叶凌漪下意识往后一躲,那只无礼的手便被赫连澈及时捉住了。
“大哥这是做什么?”赫连澈目有不悦。
“哼。”赫连褚狠狠抽回手,“昨夜楼里丢了个该死的奴婢,我只是例行检查罢了。”
“什么?”赫连澈作吃惊模样说:“楼里这么多守卫,众目睽睽居然丢了奴婢吗?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下贱婢子丢了死了也就罢了,但这事让父亲知道了……你我兄弟二人巡查时,在眼皮子底下丢了奴才,可会怪我们巡查不当?”
赫连褚冷哼:“这事自然不用你来告诉我,二弟只需要将你旁边那位的面纱摘下来配合我检查即可。”
“这可不行!”赫连澈伸手揽住她的腰。
少女目有惊愕,不适地扭了扭腰,无奈在他手掌的力度下不仅没有挣脱反而像是小女子娇羞忸怩。
“哈哈……”赫连澈爽朗大笑,“大哥瞧见了?我的红颜知己面子薄,昨夜被你撞见了那等羞耻之事已无颜见人了。”
“姑娘何必这样,大哥只是例行公事。什么羞耻不羞耻的,我与二弟是一家人自是不会叫你难堪,倒是姑娘这般不是存心与我为难吗?不如还是把面纱揭下来,也好解了大家的后顾之忧!”
有了刚刚的教训,赫连褚换了只手,飞快朝少女脸上面纱袭去。
只不过任他速度再快还是躲不了一个手疾眼快的赫连澈。
“大哥!”赫连褚不老实的手再次被赫连澈擒住,这回他也像是生气了:“你执意这样莫非是不信我?还是怀疑我窝藏了逃奴?”
赫连褚不甘心地用愤懑眼神瞅他,很快将眼里的情绪压了下去,皮笑肉不笑道:“二弟什么话?我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毕竟楼里的眼睛这么多,二弟如果执意不让我揭开面纱不是让人多了话柄,你自己也多了嫌疑不是?大哥这是在帮你啊!倒是二弟百般阻挠,莫非真的是在遮掩什么?”
二人陷入冷战。
叶凌漪站在赫连澈身后,只觉得这二人相对的视线里影藏了无数无形的刀枪剑戟正在交锋,灵机一动,故作柔弱地挽住赫连澈的手臂掐尖嗓音娇滴滴地说:“少爷,不必为奴家隐藏了。奴家不过是自小嘴歪眼斜、龅牙断鼻,奇丑了点没人要而已,承蒙少爷口味独特,不嫌弃宠幸奴家已是感激。中原有句话叫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奴家懂得,奴家自愿为二少爷分忧。大少若不嫌弃奴家这就摘去面纱,只是……”
叶凌漪故意低头成羞涩模样,完全不顾赫连澈朝她落下的杀人目光。
“只是什么?”
赫连褚狐疑。
叶凌漪似乎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立即提高嗓门说:“只是我们黑水部有一规矩就是女子未出阁前不能在人前露出容颜,若是不小心让人瞧见了真容,若不能成为瞧见之人的正妻的话那我们就只能一死以谢罪祖先了。如今大少要奴家摘下面纱以真相面对,昨夜奴家已经成了二少的人,相信大少是不愿意奴家死去的,那么就请收我为妻!”
她说这句话说得那样认真,声音那样洪亮,洪亮到周围一片死寂,整栋楼的下人们诡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红衣少女。
可是嘴歪眼斜、龅牙断鼻……
那是个什么可怕的模样?
所有人陷入了想象,包括憋着怒气的赫连褚。
“你是在耍我吗?”
赫连褚咬牙切齿。一个被赫连澈玩过的女人竟理直气壮地以娶她为正妻作为摘下面纱的条件。除了是激将法赫连褚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可就算他已经猜到了少女的用意,但眼下人多眼杂,难保他们不会有别的伎俩。万一他们刻意制造风声故意抹黑,说他赫连褚强抢少女的话……
赫连褚志在千里,决不许自己蒙受不白闲言碎语从而仕途受阻!
于是转换了态度说:“既然是二弟力保的人,自然没有问题。姑娘还是请!”
叶凌漪挽着赫连澈的胳膊,娇滴可怜地问:“大少真的不瞧瞧我吗?”
赫连褚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根子,面上却还是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势。
赫连澈二人自懂得见好就收,很自然的就转身走了出去。
待两人远去了以后,那双眼连同表情彻底冷了下来,赫连褚目眦欲裂道:“去给我盯死他们!以逃奴罪论处,伺机杀了那个女人!”
一众侍卫颔首作揖,问:“那另外那个……”
阴毒不遗半点展露在男人的脸上,咬牙似极力忍耐般:“先别动他!他现在对太师还有利用价值!”
出了牙市楼的二人,闪身进了小巷子。
红裙少女迫不及待地甩开手,瞧了赫连澈一眼,就要离开。
“你去哪?”
赫连澈一把捞住她的手。
“这个好像不关主子的事?”
她将他的手从手腕上拿开。
“你这样可是河拆桥!救了你……连声谢谢也没有吗?”
“谢谢?”叶凌漪像听见了笑话:“我说,刚刚要不是我机智聪明的话,你能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出来?牙市是赫连氏的产业,赫连褚还能把我怎么样?要不是你的话,我何必这样麻烦?”
这话说的似乎很对,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叶凌漪怔住。
片刻,有人将她的手拿起来绕过他的手臂挽好。
“你……”
叶凌漪诧异,正要收回手,便听赫连澈说:“你以为赫连褚当真被你唬住了?他这个人生性多疑多虑,放你走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是不想惹麻烦上身!”
“那……”叶凌漪皱眉想了想,倏地想起来:“那你说,他会不会派人跟踪我们?”
“变聪明了嘛!”
赫连澈低头看她,漂亮的唇扬起迷人的弧度。
果不其然,这二人从狭陋的小门出来时,一队侍卫正朝两个与他们相似的背影追去。
叶凌漪看看自己换上的这身粗布男装,又瞧向远去的那抹红色身影,惊奇道:“你早做好了万全准备?”
赫连澈不答她的话,只淡淡说:“走!”
行过拥挤的杂石窄道,穿过古老的民间牌楼、泛旧色彩的建筑群,他的脚步终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进去!”
“这里是?”
叶凌漪踏上门前的一步台阶,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小户人家别致又充满了亲切感的小院。
院中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粥来了!”一头褐发的矮小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看着手上,端了一只碗走出来冲女人喊,却在抬眸的一刹那愣住了。
“奶娘!”
赫连澈少有的语气轻快。
“小儿,”老妇人摆下碗,就迎了出来:“昨夜不是才来过吗?怎么又来了?你这样任性搁置课业,莫叫太师责罚了。”
“小儿?”
叶凌漪略感疑惑。
院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回过头,一瞧来人有叶凌漪,立马嘴巴一扁眼睛一红,伤心地哭着扑了过来。
“哎?”
叶凌漪甚至还没有瞧清来人的模样就被熊抱了个结实,什么眼泪鼻涕齐齐在她胸前蹭了个干净。
什么情况?
叶凌漪纳闷地瞧旁边之人。
赫连澈轻笑。
良久,女人才放开她,吸着鼻子抽抽搭搭说:“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
“嗯?”
叶凌漪觉得奇怪,仔细看了看,只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你是……那个青楼……”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人捂住了嘴。
女人瞧瞧旁边器宇轩昂的男人与老妇人,恶狠狠地笑道:“真是讨厌啊!人家受了一夜的苦自然不能维持完美状态,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我是轻云啊!”
叶凌漪嘴角跳了跳,扒开她的手,嫌弃地狠狠擦了擦嘴巴,心道:谁说只有现代女性化妆前与化妆后判若两人了?看来亚洲邪术这种东西是自古传承的,简直就是神来之笔、非物质文化遗产啊!
第40章 求药
眼看着李元麟就差拔刀劈过去了,叶凌漪忙站出来打圆场说:“这家伙倒也没偷什么,只是行踪可疑罢了。”
李元麟面无表情,指着御书房大门说:“给我扒了他的衣服,丢出去!”
不是?上来就玩这么刺激的?
叶凌漪吓了一跳,直接傻眼。
巫远舟急着求饶:“皇上,放过我!什么深仇大恨不至于这么干!”
李元麟黑着脸,咬牙切齿地笑:“你也知道朕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可你说为什么,刚刚你就让朕有种被扒光游街的感觉。”
巫远舟怔了怔,旋即醍醐灌顶地拍了拍脑门:“原来,狗柱子是您啊?”
“你、说、什、么?”
李元麟咬牙一字一顿,狭长星眸中迸发了危险的颜色。
巫远舟当即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立即缩脖子道:“我是说,那狗柱子是您写的啊?真是好诗!好诗啊!皇上的才华果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叶凌漪暗暗捂嘴窃笑,却止于李元麟赫然投来的眼神杀。
“少油嘴滑舌,未经传召擅自闯进御书房还一身贼子打扮,可知这是什么罪?所谓养不教父之过,需要朕提醒巫将军再让他好好教育你吗?”
“别别,我错了!”巫远舟摸鼻尖讪笑,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嘴脸,坐好,挠挠头说:“前些日子阿澈为维护一个婢女生生受了五十铁鞭差点连命都没了,我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能让阿澈这样护着。”
他口中的阿澈,铁定是赫连澈了。
这一瞬间,叶凌漪才想起来巫远舟的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细细一想才发现,是她初入天心居泡温泉在屏风后不小心偷听过的声音。
那个人原来竟是他。
面对巫远舟脸上写满的“可怜求饶恕”,李元麟不太搭理,走到案前坐下,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说:“现在你看到了,就在刚刚她还把你打了个半死!”
“什么?就是她?”
巫远舟难以置信侧目,表情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上下瞟她几眼,竟学着幽怨妇人嘤嘤啜泣起来:“我可怜的阿澈宝宝,究竟是瞎了哪只眼睛?竟然为了这么一个母老虎遭了那么大罪,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喂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的!”
叶凌漪走过去,巫远舟很自然就退避开来,明显是怕了她。
叶凌漪辩解:“我和赫连二少爷只是主仆,并无不正当关系!”
你说这话不脸红吗?
叶凌漪的心间突然冒出个声音,随即老脸红了红,立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再说,你说谁是母老虎?”
身后有恶(皇)势(上)力撑腰的少女恶狠狠地笑,摩拳擦掌。
眼看一顿暴打又要接踵而至,巫远舟俨然无助的小白兔,退无可退,只好认栽说:“我,我是母老虎。”
这还差不多!
少女挑唇蔑笑,满意退开。
巫远舟却再次作死,怨声载道:“我可怜的阿澈宝宝啊!心肠真的太好了!竟然为了保护你去向太后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
叶凌漪的神色顿住,忘了发威,玻璃球似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此刻的巫远舟犹一个向妯娌哭诉的小妇人,满眼辛酸委屈说:“你不知道吗?太后本是决定断你一臂以免逃奴之罪,那可是太后啊,谁敢忤逆?偏是阿澈傻,竟利用你杀手的身份,跑到太后面前执意说是他要求你借出宫之机去为他报一个私仇,仇报完便回宫。那老太师为了赫连府的声誉亦无多言求情,太后震怒之下就赐下了五十铁鞭。你知道那可是西域酷刑之一的铁鞭啊!手腕子粗细,鞭尖带镞刃,膀肥腰圆的大汉只需要使一成力气鞭下去就得皮开肉绽,说是削骨如泥亦不为过,阿澈竟然受下了五十鞭,你都不知道他被抬回府里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了,整个人都不能算完整的,浑身都浸在血里,伤口粘着掉落的皮肉,那家伙竟愣是半声不吭。”
原来,赫连澈是为了她?!难道他早知她逃不掉?早知她会重新回宫来!
而正是因为他清晰知晓一切,所以,他为了免她受断臂之痛竟不惜豁出性命?
叶凌漪此时的惊愕大于事件本身。
殊不知赫连澈虽能圆了她出走的事情,但太后是何许精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中曲折?他这么做,只怕是叫那老妇人多瞧见了一个能利用他的地方。
叶凌漪心头隐隐作痛,转念一想:也是,此地处处是凶险,哪里来的岁月静好啊。
座上的李元麟耷拉着眼皮,兴趣恹恹地说:“赫连氏族家大业大,只要一息尚存救活不成问题,况且太师还指望着赫连澈光耀门楣,不会让他死的!倒是你……巫远舟,你还真是巫将军的好儿子啊!成天与一群男人厮混在一起败坏风纪不说,今日竟为了赫连澈擅闯御书房,你当朕和宫中规矩都是摆设吗?”
李元麟言语有了责备之意。
巫远舟站起身,敛去了面上为玩笑故意做出来的姿态,作揖说:“远舟不敢!此次冒险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李元麟仍旧没有半丝精神,早料想到般开口说:“你其实就是为了赫连澈的伤来的?”
巫远舟全然没有没有惊讶,深揖:“皇上英明。”
“你这样做,不怕与太后为难吗?”
叶凌漪听得糊涂,虽说赫连澈的伤与太后脱不了干系,但巫远舟为赫连澈而来,这事与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远舟为了友人性命,别无他法。”巫远舟表现无奈。
“哼,”李元麟脸上终于出现了从没有过的神情,眼带嘲弄,轻轻道:“据朕所知,太后派了银太医去赫连府给赫连澈治伤,这一举动不过是为了在明面上作出宽善的假象而已,说白点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而赫连澈作为她要培养的对象,做出忤逆举动,这事哪有那么容易过去?”
巫远舟浑身一震,默了片刻,作揖的手紧了紧:“是,阿澈受伤十日,银太医日日来为阿澈诊治却迟迟不见好转,赫连府的老秋算是有些本事的医师,看出了蹊跷,却说不清蹊跷在何处。”
“所以你便来求我?”李元麟的笑意味不明。
巫远舟虽觉得面前人的样子有些可怕,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是!”
“这倒是好笑。太后派去的医师都治不好,求到朕这里来,朕难不成还能有办法了?”
“我知道这么说确实不好,可皇上也知道,太后派银太医诊治只是明面假象,而皇上这里一定有能治疗阿澈的药。传闻……”
在说这话时,巫远舟朝座上打量了一眼,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逼着自己继续往下说:“传闻西域古国进贡过一种秘药冰莲玉花膏,对治疗伤病有奇效,皇上可否……”
“不给!”
巫远舟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李元麟无情打断:“太后要他吃些苦头那是给他教训,又不会真要了命去,到了时候自然就会替他医治。可西域古国那冰莲玉花膏,放眼整个西朝也不过只有一瓶而已,不给不给!”
“皇上,”巫远舟为了友人性命明显也是急了,竟然开始口不择言:“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这样小气,哪里是万民表率?分明是小气疙瘩!”
“随便你怎么说!”
李元麟吃了秤砣铁了心,干脆从椅子上起身就要往外走。
巫远舟见状,头皮一紧,只好破罐子破摔:“皇上难道要永远这样屈居于太后之下吗?甘心就做一个傀儡皇帝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御书房好似刮起了凛冽飓风。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元麟像变了个人,阴柔的脸上满是帝王的威慑与杀意。
叶凌漪下意识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心里直接开始为巫远舟超度。
可就在这个瞬间,巫远舟突然也不怕了,直起腰板说:“赫连氏族势力壮大,阿澈雄韬武略前途不可限量,皇上难道就不想将阿澈收为己用吗?甘心做一辈子的傀儡吗?”
叶凌漪站在距离李元麟很近的地方亲眼看见,一瞬间,李元麟的眸子失去了所有和善光泽变得无比狂躁,眸深处似藏着目眦欲裂的恶兽正在咆哮,就连平常温和的嗓音也变得很可怕:“看在巫大将军的份上,朕可以饶你不死!滚出去!”
李元麟还是极力忍耐着不爆发,可谁知偏巫远舟是个越挫越勇的冤家,目光坚毅:“不,我不走!我又没有说错!皇帝又怎么样?依我看你这皇帝当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帝王纵是活得再没有尊严也不会任人肆意践踏自己仅剩的可怜的自尊心,因为那是逆鳞。
而巫远舟今日这样做,无疑是将李元麟的脸面彻底拉下来按在地上狠狠踩踏。
真是活腻了。
三人对峙,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叶凌漪显得很是多余,眼睁睁瞧着暴怒中的李元麟三步并作两步从墙上取下一柄挂着的剑。
剑身出鞘,呜嗡嗡地响成一片。
“你是不是以为朕放过你是因为不敢杀你?”
寒剑直逼巫远舟面门。
这一刻,叶凌漪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作死冲过去挡在了巫远舟的前面,以至于后来她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是被身体另一个主人支配了意识。
“皇上恕罪!他并没有冒犯之心的。”
李元麟的剑离她的额头只差几厘米。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少女,微微眯起星眸:“你为他求情?”
她听得出来,这句话里威胁的成分很高,但叶凌漪不得不硬起头皮:“不,我是为了皇上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不信,简直佩服自己随机应变的口才。
李元麟闻言,果然迟疑了几秒。
叶凌漪趁热打铁说:“奴婢相信皇上不是这小贼口中说的那样,为君者自当胸怀与山海天地一般伟岸,太后纵是再如何也不能与天地之主相提并论!”
原来她拍马屁这样厉害啊!
叶凌漪在心底对自己的崇拜感又深了层。
李元麟的脸色虽还是不太好,但明显已经不像刚刚那样怒不可遏了。
手中剑垂下,终于还是无力挥了挥手:“走!”
不知是在叫谁走。
叶凌漪与身后的巫远舟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一动不动。
李元麟抬眸,柔美的脸庞有丝倦怠游动:“怎么?为何都不走?”
“皇上,奴婢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问英明神武俊朗不凡,善心惊天地泣鬼神的皇上,能不能答应我?”
“不能!”
李元麟早知她所为何事,当机立断的拒绝。
不过叶凌漪的决心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要知道她前世可是房产销售,磨人精,什么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的招数她不会?
“皇上,你就答应我嘛!皇上皇上皇上!答应我嘛答应我嘛答应我嘛!”
秉承着重要事情说三遍的宗旨,某意图不轨的少女死死抱住李元麟的腿撒娇发嗲,看得巫远舟真是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李元麟更是眉稍直抽抽,咬牙切齿说:“你给我放开!”
“我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开!”她是决定将死皮赖脸优秀品质贯彻到底的人。
李元麟耐着性子,狠狠笑道:“你知不知道,那瓶冰莲玉花膏有多珍贵?整个西朝都绝对找不出第二瓶,你们两个混账玩意,真以为是寻常药品,说送就送吗?”
“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级浮屠都造了,再珍贵的药也物超所值了!皇上,您会功德无量的哟!”
这姑娘谄媚的嘴脸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有种想狠狠掐一把的冲动。
还有她那句“功德无量”,李元麟自觉自己明明年纪轻轻,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有了种临终的悲凉感?
“那可是价值二千黄金的药啊!”李元麟痛心疾首。
一句话成功引得叶凌漪气势彻底浇灭了,直接傻眼愣在原地。
二千两黄……黄金?那是什么概念?如果换算成人民币的话,那得是多少钱啊……
古人都这样出(人)手(傻)阔(钱)绰(多)吗?
“宽容的神啊!谅解凡人!救救孩子!”石化的少女拽拽李元麟的衣角,机械性开口。
李元麟低头一瞧,漂亮的脸上出现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也罢。那药我可以送给他!不过我有个条件。”
第42章 禁果
男人尚且未醒,眉头皱得很深,脸上表情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有光!”他重新呢喃了一声。
“光?”叶凌漪觉得奇怪,揉揉脑袋,遽然想起一件事来,猛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和我说过,他有眼疾见不得光来着!如今屋里有光……面具……面具……”
她望了眼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开始在凌乱不堪的室内左翻右找寻着他的面具,可是无奈现场实在凌乱的不像话,面具什么的根本找不到。
叶凌漪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灵机一动索性就走过去将烛火吹灭了。
“好了,事情完美解决!”
叶凌漪洋洋得意,于黑暗里舒了懒腰就要往外走。
药已经送到,此行目的就已经达到,今日她是借着代皇帝探望的由头来赫连府的,宫门虽认皇帝手谕放她出行,却必定躲不过太后的耳目,叶凌漪姑且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李元麟难做她还是决定早点回去比较好。
然而就在她心情愉悦地迈开步子时,脚脖子却突然缠上了什么。
感觉是什么会动的东西,那种鳞片与皮肤摩擦的感觉顿时让她后背起了鸡皮疙瘩,凉飕飕一阵,紧跟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种感觉十分瘆人,简直就像……简直就像……
“有蛇啊!”
主屋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撑着脑袋坐在门口打盹的小厮猝然惊醒,睡意全飞到了九霄云外。想起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失力瞬间全身猛地一震,自然而然就将刚刚那声惨叫代入到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看来真是不能再熬夜了!得去洗把脸!”
小厮长叹一声摇摇头,起身背过手,姿态老叟一般往后院走。
而屋内尖叫的少女在黑暗里如弹簧一蹦三尺高,焦头烂额地胡乱甩动四肢。
男人终于被吵醒,刚睁开眼便有个不明物体窜过来倒在了他的身边,双手双脚如触电般抖动剧烈,并不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蛇!蛇!有蛇!有蛇!赫连澈,救我!”
听这声音无疑就是青鸢本鸢了,但蛇?
神思刚刚清醒的男人蹙眉想了想,心道:这小丫头又是抽哪门子的邪疯了?大冬天哪来的蛇?还有,她不是应该在宫里?为什么在这里?
再说,这是屋里!他房里唯一与蛇有关的东西只有……
这一刹那他就想到了自己寿辰时青枫送给他的礼物,那条他也觉得十分令人作呕的蛇皮马鞭。
难道是那个东西?
男人于黑暗里的视力很好,视线固定在身侧被吓得几乎五官移位的女子身上,目光清澈似隐匿在黑夜里的河流,借着幽暗微光看上去波光粼粼的,唇角不自觉上扬,却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身旁少女被蒙在鼓里,疯狂拍打着他的手臂,企图将他拍醒,向他求救。
赫连澈却存心要捉弄她似的,干脆闭上了眼睛,就是不醒!
天啊!叶凌漪肯定这是自从来这个鬼地方以后最让她绝望的一次,毕竟她天不怕地不怕,杀人放火都不怕,唯独这凉飕飕的蛇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这是要玩死人的节奏。
老天爷啊!难道你忍心扼杀她花一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沉鱼落雁楚楚可怜的可爱生命吗?
当然,以上纯属叶凌漪的个人观点。
赫连澈的无动于衷成功催黑……咳咳,什么是催黑,催促和黑化,简称催黑。男人的无动于衷似乎成功催黑了叶凌漪,她想着:反正横竖也是死,一个人吓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行也恶”的最好诠释了!
在赫连澈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突然感觉受伤的后背一沉。
蓦然睁开眼才发现,竟是一条蹄子压了上来,蹄腕上还缠着一条蛇皮赶马鞭。
赫连澈咬牙切齿耐住疼痛,皱眉闭眼,硬核装睡就是不醒!看她能耍什么花招!
“握草,这都能行?”
叶凌漪凑近仔细看了看,大为惊叹赫连澈雷打不动的睡眠。
亦是因此,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已经退去不少。
少女的脸色稍稍缓和,凝神聚力看着近在咫尺的神仙容颜却暗戳戳起了贼心。
这个眉眼如画的男人真是难得,大胆设想一下,要是放在她的时代没有阶级门第的观念也许她可以和他……成为男女朋友?或者,夫妻?
独自yy了一会儿,有人突然捧着脸羞怯起来,暗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把赫连澈代入到她的生活里去呢?要知道,他可是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呀!
可是,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啊……
有人盯着那张昏睡的侧颜,小心翼翼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感柔软。
就是不知道亲一口什么感觉?
她少有的开始犯起花痴。
虽然上次他也主动亲过她,但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虽然那个时候她也有心旌荡漾的感觉,但多半大概是因为她从没有被人如此强势的吻过。
而如今……
虽然叶凌漪本人并不承认,但她实在是个纯血统的外貌协会。
如今美男在侧,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寄几那邪恶罪恶的小魔爪。
意念驱使,鬼使神差地,她凑了过去,看着他的脸,轻轻在他嘴角落下一吻,飞速退开,捂着嘴盯着他完美的侧颜脸红心跳,心里有个声音暗骂了起来:叶凌漪你这可不行,你这是耍流氓!是乘人之危!你平时的矜持呢?在现世时但凡你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至于单身了二十多年,怎么一朝重生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装睡的男人本想趁机捉弄她一番,无料唇角边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叫他心弦猛地一动,赫然睁开眼睛。
叶凌漪盯着他,突然瞧见面前之人睁开双眼,吓了一跳,再想到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脸色瞬间烙铁般鲜红:“你……你醒了?”
男人没有说话,只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黑暗里那双填满震惊瞪大的眼眸显得格外清晰。
叶凌漪心头一窒,心虚道:“我想起来了,皇上还等着我回去给他喂狗呢!我,我先走了……”
想起刚刚乘人之危做了那样的事,她便羞愧难当恨不得咬断舌头,挣扎着起身要走,以至于完全忘记了那条缠在脚腕上的罪魁祸首——蛇皮赶马鞭。
男人清澈的眼此时已然被彻底搅乱,亦或许是气氛使然,他竟伸手将欲离开的女子拉了回来。
少女只感觉手腕一紧,一道力气将她往后一拽,重心不稳便重新跌回了柔软的被子上。
“主子,我……”
一双大手抵在她艳丽的红唇上制止了她的发言,温柔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大概是因为常年练剑的原因,他的手掌略有薄茧,划过皮肤总是能带起她心里若有若无的一丝波澜。
叶凌漪知道现在的气氛太过暧昧,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她只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而视,一瞬间气息紊乱,男人双眼闪动着迷醉人心的温柔,仿若动了情地低下头去继续并加深了这个吻。
叶凌漪的嘴唇触碰到一片温暖,大脑或因缺氧一片空白,傻愣愣的样子明显是已经失去了主观意识,此时的她就像个被支配的人偶无所动作,在男人愈渐热情的吻的魔力下竟然着了魔般闭上了双眼,双手鬼使神差地攀上了他的脖子,并开始回应起他来。
她的吻技生疏而笨拙,赫连澈看在眼里,眸中浮现一抹如水温柔的宠溺,眸深处一团涌动的烈火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这真是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开始。
她没有想到。
赫连澈亦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失去理性的一面。
无尽的渴望像是挖空了他们的思考能力,像笼罩在他们心间的魔魇,一个声音催促着他们快去摘下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鲜艳果实。
芙蓉帐暖,痴缠的人儿终于云衣半褪,香肩露出。
他就这样看着她,眼含笑意,仿佛在欣赏着一件做工精致的艺术品。
此刻,叶凌漪的眼睛里满是羞涩与迷离,这是她的第一次。
当然,也是他的。
男人在这方面通常比女人开窍的更早。
她几乎是在他的引导下走到这一步的,男人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灿烂的光芒,全身上下的血液似煮沸的水一样沸腾不止,那狂妄冲动的想法不断冲击着他最后一线理智:去掠夺……去掠夺!
最后,他听从了这个声音,低下头去狂热地吻住她。
然而,就在二人快被魔魇吞噬的一刹那,门口突然响起了小厮的声音:“少爷,太师派人来问少爷伤口可有大碍?”
黑暗屋内,被迷了心智的二人登时犹被当头泼了冷水,醒过神,高涨的情绪瞬间呈断崖似地落了下去。
再次四目相对,空气竟凝固般尴尬。
“去回禀,就说我没事。”一开口,掩盖不住声音里满是情欲的沙哑。
“哦!是!”
小厮站在门外愣愣回答,听着自家主子的声音略感疑惑:怎么感觉主子声音怪怪的?是因为伤口没有好吗?
小厮没有多想,转身去回禀了。
“你……”
黑暗里的二人异口同声,皆是一愣。
匆匆起身坐好,叶凌漪将衣服整理好,红着脸下地,神色略慌:“我……我先回去了!”
突然拉开的距离使得赫连澈瞧不清少女的脸,不自然“嗯”了声,少女便如逃离洪水猛兽般转身一步三摔地往门口跑了。
赫连澈因担忧皱眉,伸出手去欲提醒她小心,终究还是被她拉开门时涌进来的光线刺痛了眼睛。
第44章 刺客
李元麟的脸神色凝重。
伏低身子的成威刚要开口斥责就被李元麟抬手制止了。
“来人!派兵进林子彻查,所有人不得远离此处!”
“皇上,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小奴才的话?”
成威不可思议,李元麟却并不答他,翻身下马。
紧跟着赫连澈、巫远舟、银充也跟着下马,成威这才自觉无趣亦下了马。
“起来!”
李元麟将叶凌漪从地上扶起,望着少女红彤彤的脸颊,眼底的光逐渐柔软。
赫连澈走过来,不动声色将二人隔开:“皇上,若真依这奴才所言,此处恐怕也非安全之地,为了皇上的安全着想,请不要远离小臣!”
李元麟目色一怔,轻轻“嗯”了声就将叶凌漪从赫连澈身后拉到自己身边说:“这么多男人在,你一个女子不好舞刀弄枪,还是贴身保护朕!”
那二人明暗之间叶凌漪自然是看不出有半点不对劲的,只是觉得赫连澈眼里的光瞬间冷了些。
“哎阿澈,你还是别担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在,加上林里林外的守军,区区几个草莽小贼能耐我们如何?你还是来保护我!”
巫远舟那厮也不知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竟嘻嘻笑笑将背脊僵硬的人扯了过去。
银充也凑过去开玩笑,三个臭皮匠丝毫没有半点担心刺客之事。
李元麟瞧瞧身形单薄的少女,略皱眉,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并盖到了她的肩上。
在场所有人无不是愣住,张大嘴一副吃惊的模样。
身后灼焰逼人,李元麟倏忽一笑,仿佛解释般对她说:“你这小丫头和朕那顽皮的妹妹康德一样不知道照顾自己。”
康德公主是李元麟一奶同胞的妹妹,却远没有李元麟幸运,不过八岁就因病早早去了。
“皇上折煞奴了,奴不过是个低等之人怎配与公主相提并论?”
叶凌漪算是个进退得体的人。
李元麟一笑并没有十分在意。只是在那双纤纤细手欲将大氅归还于他时,目色一厉,大手先行一步按在了她的肩上。
银色面具后的视线骤然寒气加剧,凛冽如刀。
一时气氛竟安静得诡异。
只有巫远舟没心没肺地和银充开玩笑,不时扯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赫连澈。而在巫远舟的身后,一支精巧的袖箭悄悄透过他的后脑勺瞄准了与叶凌漪对面而视的李元麟。
“嗖”的一声,劲风突起,半人高灌木上覆盖着的皑皑白雪零星落了几点。
“小心!”
面对危险的直觉让她先一步大喝出声,大氅掉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少女的身影鬼魅般冲过去一把将面对危险全然没有自知能力的巫远舟推倒在地。
而此刻她的手上,竟然抓着一支短巧的箭!其行动之精准,速度之快,无不叫她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巫远舟仰面坐在地上双手反撑在积雪里满脸迷茫,殊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她刚刚没有推开他或没有接住那箭,那么此时他一定脑袋开花了。
“护驾!”赫连澈冷眉厉喝,抽出剑将叶凌漪挡在身后。
紧接着众人将李元麟团团围了起来。
是时奉命搜查的守军正巧赶来,一左一右对隐藏在林子里的刺客形成了夹攻之势。
刺客劳与应付人多势众的守军,穷途末路干脆赌着命朝李元麟的方向杀过来。
赫连澈一人当前挥剑砍落几根袖箭,几乎是没有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将几个冲上来的草莽之辈斩于马前。
导致守军赶到时只见到了几具横在地上的尸体。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行刺皇上!真是活腻了!”
适才缩着脑袋紧紧挨着李元麟的成威这会儿倒是逞起了英雄,对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就是一阵猛踹。
赫连澈不将他放在眼里,剑柄一挡,成威就不可抑制地往后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
“赫连澈,你!”任他如何气急败坏,赫连澈就是不搭理他。
一只玉筷般的手指将穿着宫女服饰的刺客面上蒙着的面巾扯去,皱眉。
一旁的银充登时震惊:“这几个竟是男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叶凌漪的身上。
“我说过,是有人假冒宫女!”
叶凌漪耸耸肩走过去仔细端详起几个刺客,立马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曾和这些亡命之徒打过照面,据她回忆刺客大概有十个人左右,其中还有两个女人,而地上这些全都是男人。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两个女人……
少女思索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两个低头走过来身形略显瘦弱的守军身上。当他们从她身边路过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瞧见了似曾相识的脸。
“不好!是她们……”
叶凌漪来不及说完话,那两个女刺客竟扬手丢了把飞刀过来。
她只能先行闪躲。
回过神来,女刺客竟直接朝李元麟袭了过去。
“皇上小心!”
李元麟躲也不躲站在刺客对面,男人拥有一张阴柔至美的面庞,清水无波的眼睛望着劈过来的刀逐渐汹涌凝聚冷意成了千丈寒冰。
“皇上!”
有人惊惧大呼,但彼时刺客和李元麟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没人敢轻易上前。
叶凌漪目光凌厉,手中袖箭猛地甩出去,正中刺客后颈。
两声凄厉惨叫几乎是同时响起。
两个女刺客一个被刺中后颈当场血溅倒地身亡,另一个竟是被飞出去的剑精准无误地砍断了脚后跟的韧带,跌入了血泊。
“说,谁派你们来的?”
赫连澈从雪地里将染血的剑捡起,目色冷漠地指向地上脸如白纸的女刺客。
狐假虎威的成威跟在他身后,正要趁机作威作福一番,孰知女刺客愤恨瞪了他们一眼竟从头顶取下制作精致的簪刀狠狠刺入了胸膛。
热血喷洒,雪地很快就蔓延开了血的颜色,女刺客嘴角溢血目中含恨,憋着一口气指向李元麟恶毒诅咒:“世上最该死的是你这个窝囊无能的皇帝,为帝近十载任由奸佞当朝,牝鸡司晨,贪官祸乱民间致使名不聊生,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食不果腹,都是你的错!你该死!我白绵山天神一脉定会踏平你的金宫,千军万马会从你的尸首上踩过去,我诅咒你,诅咒你死后灵魂将永生永世游离在三界六道之外,永远不得安息……”
女刺客越说越激动,一双含恨的眼睛已经渐渐涣散了神采却仍然死死盯着李元麟的方向。
仿佛有人再也听不下去那些恶毒的言语,长剑猛地一送,利落穿透她的身躯。
女人闷哼一声,就这样倒地死去了,没有半点痛苦和惊恐,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恨。
刺客已然被完全消灭。
然而所有人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尤其是李元麟,那张脸上的表情再也不是冰冷,而是煞白青灰一片。
“皇上。”
赫连澈将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一小块褐色长方形的牌子呈到李元麟面前:“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这块牌子?”
李元麟被拉回神思,视线聚焦在赫连澈手里的牌子上,顿时怔住:“这不是……”
“这是黑水部进贡的谷奇坤骨牌,是用牦牛骨制作的,牦牛是白绵山大力天神的象征,当年两邦交战,黑水部不敌西朝因此部族几乎全灭,黑水可汗完颜宜里布便是以此物向我西朝求和的。”
“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刺客的手里?”
银充不解。
面具后的双眼望向染了血的褐色牌子:“皇上应该还记得与骨牌一起送入西朝的黑水美人?当年黑水一共送来十位美人,太后替皇上收了两位姿色绝上的为后宫妃嫔。其余八位都赐给了下臣,至于骨牌,太后信佛觉得动物之骨污浊孽深便将这骨牌赐给了其中一位黑水女子,那女子后被指婚给了节度令史霍达为妾。”
“霍达……”银充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皱着眉想了想,倏忽大悟道:“就是前两年因冒犯太后被贬去做镇河郡守的那位?他不是病死在镇河郡了吗?”
一语出惊动周围。
赫连澈嗤笑:“病死?你可知这个女人为何行刺?”
成威等着挑他的毛病,立马就说:“怎么?我们大家都不知道,就赫连护卫使知道?莫不成是一伙的?”
“小臣曾有耳闻,霍达大人曾在去往镇河郡的路上好心施粥救济难民。岂料难民数量众多,以霍达大人所携之全部存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饥肠辘辘久未果腹的难民急红了眼,于是一哄而起抢夺霍达一行,所有粮食财物被洗劫一空,就连霍达与小妾所生,那刚学会走路尚不满两岁的稚子也被人踩死在了那场混乱中。狼狈至极的霍达痛定思痛,千辛万苦到镇河郡以后下决心改变局势,结果却在上任半年后无端因病暴毙。”
说这话的时候赫连澈定定瞧着李元麟,那种眼神太过犀利,尖刀似的直戳他的心窝,似在用眼神质问:“归根结底,你觉得这一切都是谁的错?”
李元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感痛五内,堂堂九五之尊竟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羞愧红透了脸。
“够了!别说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窜过来,狠狠推开赫连澈:“现在翻这些陈年旧账还有什么意义?就算这个女人曾经是霍达的小妾又怎么样?她的遭遇和皇上没有关系!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搞清楚这些刺客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吗?”
赫连澈眼底的寒气骤然狂卷成漩涡,逼视着少女,仿佛也要将她纳入漩涡之中。
李元麟低着头站在叶凌漪身后,伸出手拉过她护进自己身后。
“皇上……”叶凌漪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再继续。
李元麟直视着赫连澈,良久,平静道:“回宫!”
其实李元麟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种种,包括梁后长久以来的专断独政都是因为自己无能好欺。可目前他势单力薄,空有皇帝头衔,梁后一日不放权,毫无实绩根本不会有人信服更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臣服于他。
李元麟只要一想到这里,整颗心就像被千万支箭穿透了又被丢进冰窖似的疼痛煎熬,但是他能怎么办?要想彻底拔除太后母党势力,为今之计只有忍,厚积薄发才是上策。
第52章
那二人愁眉未舒,在场的包括山贼们都沉默不说话了。
气氛似凝固般。
树干后的叶凌漪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缓解现场的尴尬氛围,正这时,眼角余光稍移,瞧见了一个手持弓弩的黑衣人?
什么人?
难道赫连澈还有援手?
叶凌漪一愣,盯着那箭头瞄准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么,声嘶力竭大喊:“小心!”
黑衣人的箭很快,破风出去的时候引发一阵尖锐“嗖”的声音。
赫连澈猛然回头,未瞧见冲过来的箭却先一步被一个娇小身影扑开了。
二人撞在一起,因惯性作用后退了两步,定下脚步时,娇小人影从他的怀里抬起脸,溢出一抹咬牙切齿地笑:“大白天穿黑衣,刺杀能不能走点心?”
刺杀?
赫连澈的目光如电疾厉朝远处望去。
黑衣人眼见刺杀失败,慌忙要逃。
“远舟!”
赫连澈只喊了声,好基友立马接收到指令,手中长剑用力一抛,只见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剑就落在了黑衣人身上,直接贯穿了大腿,强烈的痛感促使他爆发出“呜哩哇啦”的哭喊。
“搞定!”巫远舟得意地擦擦鼻子,顺便朝赫连澈怀里的少女放电。
赫连澈不动声色将二人视线隔开。
巫远舟虽不太情愿,却也只好朝那满地打滚的刺客走去了。
“你受伤了?”
头顶男人的声音微微一软,似冬雪化作了春水,温柔又带着一丝隐忧。
叶凌漪这才低下头,从他怀里退出来,瞧瞧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箭头擦破的手臂,先是无所反应,然后后知后觉地大呼小叫起来:“啊啊!我被箭刺中了!我受伤了!好痛啊!”
这……太夸张了?
赫连澈彻底呆住,心里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情顿时飞散了个干净。
鬼哭狼嚎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地步的少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成功将众人体内迷烟剩下的最后一点效用也聒噪……咳咳,驱散完全。
是时护卫送来一把箭恭恭敬敬交给赫连澈:“赫连大人,这是刚才那个刺客的箭!”
赫连澈接过箭,瞧瞧箭头刃边浅浅的血迹,又瞧瞧不远处泪眼婆娑正指使随行医师包扎的叶凌漪,二人一个指手画脚一个低着头敢怒不敢言的画面,以及她那被白纱布缠粗了至少两倍的手臂在赫连澈的眼里无不是诡异,于是有人暗暗扶额:看来他就不应该提醒她受伤的事。
“说,是谁指使你来行刺的?”
巫远舟不遗余力地在叶凌漪面前上演男儿本色,一边正经审问刺客一边给忙碌状态的叶凌漪疯狂使眼色。
可惜叶凌漪并不买账,连刺客也不给他面子。
两头没着落的巫远舟气得用剑柄直戳刺客的伤腿,引得现场立马又“呜哩哇啦”一阵。
少时,出去巡防的队伍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帮白天穿黑衣的蠢货。
巡防侍卫疾言厉色,令黑衣人在赫连澈面前齐刷刷跪成一排。
这些人和之前的刺客是一伙的,只不过那些人阴差阳错中了山贼的迷烟,唯独一个死心眼逃脱了出来,这才出现独自刺杀的情形,而独行的刺客不用说,一定是为了抢功夺名。
说起来还多亏了山贼为他剩去了些麻烦。
不过赫连澈对刺客的事情兴趣甚少,只简单吩咐了一声将他们拉去最近的府衙关押便不置理会了。
巫远舟这个心机boy见状,终于收回魔爪放过了可怜的刺客,满目不解问赫连澈:“阿澈你糊涂了?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这样把人打发了?”
巫远舟自然是忧心刺客主使的事情。
赫连澈朝他一笑,说了句令巫远舟费解的话:“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我是不会浪费口舌的!”
说罢将手中弩箭朝他一丢,就走向了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山贼。
明面上的事情?
巫远舟瞧着手中形态十分常见的弩箭,还是不能理解。
其实能大费周章刺杀赫连澈的人有几个?没人比赫连澈自己更清楚,他初入官场被梁后用来牵制太师势力,最恨他的是谁,答案无非有二,除了太师就是赫连褚。然而赫连注身为太师疑心甚重,是断不会做这毫无保障的蠢事,如此事情就很明朗很多了。赫连褚向来嫉妒他风声得意,虽较比赫连涂算得上是略有城府,但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赫连澈还不至于把他放在心上。
“你们……”
赫连澈刚开口说话。
山贼头子便抢先一步开口:“这次行动算俺失策,要杀要刮尽管朝俺一个人来,不过俺有个要求,你得把俺这帮兄弟放了。”
“要求……”
赫连澈像是听见了笑话,淡淡一笑:“你这山莽贼寇,自己尚为阶下囚,凭什么来要求我?”
山贼头子被他的话噎住,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不过……”赫连澈话锋一转:“我倒是有兴趣和你做个交易,只要你同意,你们所有人不仅能活命还能脱离这餐无定数的苦日子。”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山贼头子过惯了苦日子,虽有些怀疑,却还是忍不住心动,微缩了缩脑袋问:“什么交易?”
“你叫什么名字?”
“俺……”山贼头子犹豫了一下说:“俺姓陈,俺娘三月初十生了俺,所以俺就叫陈三十。”
赫连澈对他名字的由来并不感兴趣,指着那群黑衣人说:“看见那帮人了没有?”
陈三十点点头。
赫连澈又说:“我们此行路途遥远,我看你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不如带着你的兄弟加入我们的队伍?”
刷子?
陈三十是个粗人,听不太懂赫连澈的话,他说他陈三十有两把刷子,陈三十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大户人家负责拿刷子刷马的马奴,于是气愤说:“俺陈三十虽不算光明磊落但好歹也是个有身份有血性的正经男儿,你让俺一个寨老大去当最下等的马奴还不如一刀杀了俺痛快!”
赫连澈微皱眉,心道:其实让他们充当护卫一角其实是李元麟的主意,他只是负责执行,怎么又扯到马奴身上去了?
好在陈三十身边有个时时纠正的蛔虫机灵鬼,立马解释说:“老大,这两把刷子是在夸你厉害,不是让你去当马奴。”
陈三十一愣,摸摸脑袋:“啊……是吗?”
“让你平时多读点书。”
小机灵鬼扶额,一副对自家老大感到无奈的样子。
陈三十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对不住啊大兄弟,俺是个山野粗人不太懂这些!不过,只要能让俺这帮兄弟安稳下来,只要是不做马奴,做什么都行。”
不知道陈三十对马奴的职业是不是有什么偏见,总之这伙憨贼就这样加入了侍卫的队伍。
出发后第四天,南巡队伍终于到达了一个能见到人烟的热闹小镇——墨宝镇。
这是个规模很大的镇子,别看名字叫墨宝镇,但实际上这个镇子除了鸟瞰是个圆形以外,和文房四宝的输出与输入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随意定下的形象称呼罢了。
南巡的队伍就歇在镇上唯一一家官驿里。
大人物从落地开始就各自忙得不见踪影,剩下虾兵蟹将只能在驿馆里自寻乐子,其中当然也包括叶凌漪。
某少女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趴在桌上看着临桌十几个大老爷们扎堆摇骰子,突然就想起了在现代时的光景。
她是个赌博白痴,那时人家琴棋书画麻将扑克骰子各类娱乐活动玩的转的是不亦乐乎,可她竟是一个也参加不了,倒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参加,而是因为她真的全部不会,每当她那些狐朋狗友爆发技能光环的时候她永远是旁边那个站在阴影里搓着手假笑大喊“好腻害”的人。
想想还真有点悲哀。
叶凌漪长长叹息一声。抬眼一看,赫连澈最近新招的手下过来了。
陈三十,真是个生得很粗犷的男人,如今被收为护卫虽换了身看起来十分正经的衣衫,但那满脸的络腮胡还是让他剔除不掉破马张飞的气质。
忽然联想到一本假正经的赫连澈身后跟着个破马张飞的情形,叶凌漪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陈三十的眼睛雪亮,环顾四周只见叶凌漪一个人在偷瞄他,一边偷瞄还一边偷笑。
心下来了主意的陈三十径直走过去,坐下,将佩刀放在桌子上,自以为很有男子气概地摸摸乱蓬蓬的头发,问:“俺看姑娘目光热情,姑娘是有什么话要对俺说吗?”
“啊?”
叶凌漪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解。
陈三十倒显得像个老江湖,颇为自信地笑笑宽慰她:“女人嘛……想要引起心仪男人的注意无非是要逮先放,俺都能理解,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叶凌漪越发糊涂,心道:这货该不会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竟说成要逮先放?
她也是服了!
“陈三十。”
陈三十自报家门并自以为是的摸摸头发做了个自以为的潇洒动作。
可惜叶凌漪并不明白,甚至认为赫连澈招进来的这个山贼头头不幸是个傻子:“乘三十?什么乘三十?用几乘?”
“呃?”这回换陈三十傻眼了:“俺是说俺叫陈三十!因为俺娘是在三月初十生的俺!”
“啊?”叶凌漪稍微怔了怔,“幸亏,你娘没在三月初八生你!”
要不然叫陈三八,她还得求一个男人被叫三八的心理阴影面积。
古人不过三八妇女节也不知道三八代表着什么,陈三十很老实地问:“为什么不能叫三八?俺妹子出生日子比俺早两天,就叫三八啊!”
这下,叶凌漪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呃,好!还真有个陈三八,这兄妹俩的母亲取名之随机,一定是个与佛很有缘的人。
“哎算了不说这么多了,既然来都来了,敢不敢陪我玩个游戏?”
陈三十是十足的大男人,就受不了激将法,拍拍胸脯就说:“什么敢不敢的?姑娘有什么招尽管拿出来!”
第57章 诡闻
她竟然动手搬开了那具拦路枯骨。
对面二人满目震惊。
李元麟:“你这是做什么?”
叶凌漪抬起头,并无不妥地说:“把它搬开啊!”
李元麟扶额:“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凡人女子瞧见这个……这副景象,不是应该吓得失声尖叫,惊恐万状吗?”
听闻他是在计较这个,叶凌漪自嘲又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用那只搬过枯骨的手大剌剌地摸摸鼻尖说:“我为什么要怕?皇上也说了,那是凡人女子,可我不是凡人女子,我只是一个奴婢,也许哪天犯了错惹得主子不顺心,这枯骨就是我以后的样子,更也许我以后就是这里的一员呢?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同为天涯可怜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是的,她不是凡人女子,从来不是!不管是前世经历过死亡的她还是如今身为奴隶的她,弱者的恐惧换来的从来都不是救赎,而是加速自己的死期到来而已。
但她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她的话犹如无数把尖锐的刀子直接戳进了对面两个男人心窝最柔软易碎的位置。
突然心疼到窒息……
这是这个瞬间,两个男人所体验到的相同的,最深刻的感觉,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源头又是什么。
穿过陈尸岗密集的树林有一处地道,原是战乱时百姓们用来躲避兵匪的,后来西朝元皇建立政权局势趋于平稳,这个地方也就失去了它原本的利用价值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如今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地。
大概是因为古人迷信,鬼地之说在镇河郡一带也是颇有说法的,相传二三十年前这个地方尚且没有沦为陈尸之地还是个风景优美的植被森林,附近居住着一个大姓家族,族里有个年逾七旬的老太去镇上探望生病的女儿,直到半夜才独自赶着牛车回家,诡异的是老太在经过这个密林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老太停下牛车四处张望却没瞧见半个人影,当她疑惑的时候,那个叫她名字的声音再次传来,仔细辨听以后确定那是从林子里发出的声音,老太迷信深山老林藏鬼怪更确定来者不善,本也就打算视而不见赶车离开,可就在老太挥起手里的鞭子准备赶牛时,林子里却传来女儿大喊向老太急切求救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有人强行把她从镇上的家里拉到这里来,还说这里有很多人,他们要用她的命祭这里的地缚灵。
老太一听,急了。也顾不得什么迷信不迷信了,跳下牛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走到了林子深处。
“结果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走在前头讲故事的赫连澈脚步一顿,扭头,藏在半扇面具后的眼睛看向叶凌漪,薄唇边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此时他们正好处于这个密林的中心,叶凌漪几乎要怀疑他是故意想吓她才说这个应景的鬼故事,不过作为21世纪的唯物主义者她是素不信鬼神的。
虽然此刻她自己也是那个附身他人的鬼。
“看到什么?”
她似乎只是为了配合他才问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赫连澈挑眉,望向她身后的李元麟,两个大男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
然后才听赫连澈将故事说完:“老太再也没有走出去过,她死在了这林子里,族里有年轻人出来找她却只找到了损坏程度极高的牛车,而那拉车的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了,只剩下一具黏着黑红血肉的骨架子,场面很是惊悚,再后来那几个寻老太的年轻人亲眼在林子深处瞧见一伙穿着黑衣黑袍的抬轿人,年轻人上去询问那群人有没有见过一个七旬老太,正那时,轿帘掀开了,轿上的人露出一张青灰的脸叫出了那几个年轻人的名字,正是惨死深林的老太。至此,大姓家族逐渐衰败,剩余些许人匆匆搬离了附近,这里也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所以,赫连护卫使说这个故事是想表达什么?”
叶凌漪定定看着他。
赫连澈却不说话,薄唇的笑意也不减。
李元麟缓步到赫连澈身边,与赫连澈齐肩并立转身瞧着对面的少女说:“这故事在镇河郡流传已久,成了当地最令人胆战心惊的诡事,但其实这个故事是在说,摧毁一个人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诛心!”
“不错!”赫连澈看李元麟一眼,“那老太深夜独自赶车遇到怪事并不慌乱说明她迷信却不怕鬼,年轻人明知老太凶多吉少明知深林抬轿人诡异却敢上去询问,这从根本来说是不符合逻辑的,所以这事定是另有蹊跷。”
“祝由之术!”
此刻,眼前两个男人倒仿若知己之交,精亮的眼神撞在一起,满是了然。
叶凌漪有些吃惊:“祝由术不是巫术的一种吗?”
她对这个祝由术倒是略有耳闻的,类似于现代的催眠,古人曾用这项技艺为人治疗隐疾。根本来说是利用物体或药物令人走进施术之人创造的精神世界。若真是这样,那个老太恐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鬼怪,而是和谁结了梁子被懂行的人趁机施展祝由术杀害了,几个年轻人更是死得无辜冤枉,不过是掩盖罪行的牺牲品罢了。
二人朝她笑,转身朝深林尽头望去。
赫连澈:“梁泗就被关押在那个废弃已久的地道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等?”
这个字的意思是……
叶凌漪挑眉,心道:这厮都走到这里了,突然停下,莫不是害怕有人对他也施展祝由术才让手下将梁泗押到这里来见皇帝?
这个猜想刚从她的脑海拂过,他们所处的林中心的位置突然起了大雾……
叶凌漪眉心骤地蹙紧,然后借着模糊夜光远远瞧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了。
“是梁泗!”
赫连澈稍抬起下颚,清澈的眼眸里泛着戏谑的光。眼见梁泗逃出来却丝毫没有要去捉他的准备。
好,依照地位来看,在场的人若是一定要选个人做打手也应该是她这个地位卑微的奴才才对!
叶凌漪认命地抽出配刀,眸光冷冽冲着那个人影一个箭步冲出去,却没成想一脑门撞上了只结实的胳膊。
都怪刚才那箭步用力太猛,这一撞撞得她真是眼冒金星,头顶发昏脚下虚浮,差点魂都被撞出来了。
对面那厮却气定神闲收回手,瞧向她说:“主子没有发号施令,你这奴才倒是很自觉地擅自行动,只不过若是坏了事,你有十条小命来承罪吗?”
叶凌漪捂着发昏发胀的脑门,心里直接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表面“笑”得很狗腿:“赫连护卫使说得哪里的话,奴若是有十条命,那么主子最少也得有千条命万条命才对嘛!”
她不动声色地损人,连带将一旁无辜的李元麟一起损。
话茬是他丢出来的,赫连澈反驳不了,只好将视线转向远处。
梁泗这会儿却不跑了,背靠着一棵大树,瞪大眼张大嘴惊恐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然后对着空气又是跪又是拜,很快痛哭流涕起来,说:“霍大人,我知道你死得冤屈!对不住,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杀你是我那姑母的主意,和我没关系啊!要怪你就怪她,最毒妇人心!谁让你冥顽不灵主张皇帝亲政?惹怒她将你贬官,安守一方也就罢了,偏还要搞什么民生改革,触了她的霉头,这不是引我姑母来杀你吗?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不照着她的话去做,遭殃的就是我!是她!都是她给我下了密令让我毒杀你,所以那天我才以民政为由邀你饮宴,然后在你的杯子里下了剧毒,可惜……可惜有个死丫头瞧见了!对……是那死丫头!一定是那死丫头将事情透露出去的,所以我才莫名其妙被关了这么久,我真恨……为什么当时不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死丫头!如今让她害了我……她该死该千刀万剐!”
提及霍达府上的丫鬟,梁泗的神情由颓靡惊惧逐渐转化成了愤怒恶毒、咬牙切齿,一双眼已然失去了焦距被怨毒填满。
这一刻,从旁观望的人总算知晓了事情真相。
原来杀霍达是梁后的主意,梁泗不过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而已。
再看李元麟,他的身影屹立在苍茫的夜色里,表情如结冰般逐渐凝固,寒气凛然。
赫连澈此时也没有什么耐心,拔出剑抬腿走向梁泗,又从怀里摸出一份画押书,捉住梁泗的手,长剑一挥利落划开手心,血珠顿时溢出。
梁泗很显然是被施展了祝由术,刀锋划开手心皮肉,刺痛的感觉让他顿时清醒,茫然瞧着抓住他的赫连澈,可惜一切都晚了,血手印已经盖上了那份画押书。
这也就是说,名义上梁泗已经认下了谋杀霍达的罪名,无论画押过程怎样,终究谋杀官臣的重罪已经板上钉钉了。
“没想到这事这么容易就办成了!”
赫连澈收了剑,将那份画押书呈给李元麟。
李元麟目色幽邃地瞧了一眼就将其收下,视线稍移看向梁泗。
那厮已经被赫连澈埋伏在四周的手下控制住了。
叶凌漪亦收回刀:“这么说,面对嘴硬的梁泗,赫连护卫使早有了应对之策,就等着今天?”
梁泗被羁押了半个多月之久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可见这家伙嘴硬程度。
赫连澈自然也知道她口中的那个应对之策是指施用祝由术的事情,其实在将梁泗收押没几天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办法,只不过寻找懂得祝由术的人费了些功夫罢了。
一个人可能因为怕死而无畏皮肉之苦,这点听起来极为矛盾,但用在梁泗身上正是无比合适的,他是梁后亲侄子,既受梁后庇佑又被梁后的党势威胁,梁泗身陷囹圄的时候大概是在想不管关押自己的人是谁都会忌惮梁后势力不敢对他怎么样,他多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待日后到梁后面前抱怨几声说不定还能为自己换来加官进爵的机会,但反之,若他轻易将事情和盘托出,损了梁后的利益,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地狱敞开的大门。
梁泗当然不想做第二个不知好歹的霍达,不想死于非命,所以他被蒙着眼睛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只是他哪里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能直接摧毁心志盗取秘密的技术叫作“祝由术”?
梁泗自以为逃出生天了,殊不知一切尽在赫连澈的掌握中。
见赫连澈不说话,叶凌漪又问:“不过这个祝由术一定要跑出来才能用吗?不能在地道里直接让他招供吗?”
第289章 妒恶
黑水阿琅。
完颜纳其面对着宫殿里的一盆君子兰,伸手摸了摸叶片。
身后许玉姝带着众多仆婢匆匆赶来,谨慎打量完颜纳其的背影,暗暗揣测着男人的喜怒,面上故作敦厚,行礼道:“妾身方才去向太妃请安了,不知汗王驾临,请汗王恕罪!”
她的声音软软的,含着无尽的娇柔。
男人心间不由多了几分和悦,背着手望过去,英俊容颜间有好奇:“听下人说,你最近好像和太妃走的特别近?”
许玉姝微笑,仿佛真正的贤妻:“汗王是我的夫君,太妃是汗王的母亲,汗王平日政务繁忙,妾身理应多在太妃跟前尽孝!”
谁不知道完颜纳其是出了名的孝子,如今她与太妃示好不过权宜之计,为的只是她腹中的孩儿,毕竟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总归有一天要面对完颜纳其的,可他身为汗王怎会容忍妻子赠给他如此大的一顶绿帽子?所以太妃,便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这些日子她在与太妃交谈的言语中明里暗里都透露出早在封妃前,完颜纳其就宠幸了自己。此等涉及夫妻房中之事太妃自然不会去向完颜纳其求证,所以只要太妃认定自己腹中胎儿是完颜纳其的,到时候就算东窗事发,完颜纳其想杀了她以雪耻也要顾及太妃的阻拦和王室的颜面。
许玉姝美眸里的光芒闪了闪,眸深处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晦。
完颜纳其挑眉打量着她,半晌以后不以为意扬了扬唇,随意落座,讥诮道:“你倒把儿媳这个角色演的不错!”
他用“演”这个字眼,令本就心怀忐忑的许玉姝顿时紧张起来。
不安了小片刻,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然后转念一想,是了,刚才才说她有太妃这个靠山,反正都是兵行险招,何不干脆大方一点?唯唯诺诺反叫人怀疑。
思及此,许玉姝从容下来,装作通情达理:“妾身本是汗王的妻子,是黑水的大妃,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完颜纳其笑了笑,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倒是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戏谑道:“这几天你似乎愈发丰腴了。”
许玉姝低着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手心里尽是冷汗。
片刻之后,波澜不惊地抬眼,羞窘道:“汗王莫要取笑妾身了,汗王不喜欢丰腴的,妾身这就开始禁食。”
完颜纳其撇撇嘴,并不在意,转而又说:“舒舒向我告状,说你最近的食欲大振,一个人一顿要吃一只小乳羊,都快把羊圈里的小羊吃光了,这么看来是真的。”
那个臭丫头!
许玉姝眼里盛满对舒舒的厌恶,对完颜纳其仍作羞愧难当的模样。
“不过说到舒舒……”完颜纳其话语微顿,想起阿东,自己派人将他秘密解救出来,尚未回到阿琅又令其带领军队围困西朝军。
许玉姝好奇,挑眉小心翼翼问:“舒舒姑娘怎么了?”
完颜纳其回过神,望向她笑了笑:“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提醒,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将西朝大军困住?如今他为秋蝗,我为百灵,小小虫儿注定要为我食粮!”
“困住西朝大军了?”许玉姝双眼放出惊喜的光,激动之余才觉自己失仪,低眉柔声道:“此乃天佑黑水,恭喜汗王!”
“此话恐怕言之尚早!”完颜纳其起身,背着手走到宫殿门口,微眯了眯眼,回想起最初的一幕。
当初伊涅普下令处死制造火器的黑水劳工,其中有一人被刺中左胸,因为失血过多晕厥了过去,古兰兵误以为他死了便将那名劳工抛弃在荒野,没成想机缘巧合下反被路过的阿东救了。彼时他们与古兰正是合作关系,负责筹集粮草送给古兰人,而那次押送是阿东负责,阴错阳差在路边发现了垂死的劳工。
阿东不忍黑水同胞惨死路边便将人救了下来,未曾想倒成就了眼前,造出了黑水的第一台火器。
不过,可惜那名黑水人只是普通的劳工,古兰人对他们早有防范,火器核心部分只有古兰人自己知道,从不让劳工接触,所以纵使黑水造出了自己的火器车,也仅仅只是蹩脚的半成品而已。
“汗王的意思是……”许玉姝揣度着完颜纳其话中含意。
“戈壁内凶险,大军无法前行只能将西朝军困在里面,未完全取胜前绝不可掉以轻心!”
“汗王说的是,只不过那赫连澈为人狡猾,若是大军干等,恐怕赫连澈会以此生出其他诡计,依妾身愚见,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
完颜纳其一听,来了兴趣:“哦?大妃这是想到办法了?”
许玉姝眼底闪过歹毒:“妾身知道赫连澈有一在意的奴婢名叫青鸢,我们不妨将那贱婢捉来,逼迫赫连澈!”
“青鸢?”完颜纳其眸光深沉,看不出喜怒,放在背后的手微微握紧。
许玉姝趁机接着道:“此贱婢乃是赫连澈视若眸珠的,只要把她捉住,不怕赫连澈不屈服!”
“那要是他不把那个女人的性命当回事呢?”完颜纳其抬起下颌,有意试探。
“他绝不会放任那贱婢受伤的,”许玉姝十分肯定,美眸中露出恶毒的笑,“汗王不信,妾身有办法证明所言非虚!只要捉住那贱婢,当着所有人的面施以凌迟之刑,赫连澈一时不屈服就剐她一刀,一日不屈服就千刀万剐……”
话没说完,许玉姝的脖子便那只藏在身后的大手猛然扼住了。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才叫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一口一个贱婢,可知她是我亲封的黑水元公主!谁敢对她不敬,本汗要谁死无葬身之地!”
完颜纳其像头发怒的狮子,双眸猩红,死死盯住许玉姝,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看起来可怕极了。
许玉姝吓坏了,无力反抗脖子上那力道巨大的手,窒息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大脑,吞噬了她的思考能力,她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脸色由红涨紫就快晕死过去了,在强烈的求生欲下,颤抖着发紫的嘴唇,艰难说出一句:“妾身……知错了,汗……汗王息怒!妾身愿……愿与太妃一同诵经,为黑水元公主祈福以……以赎罪!”
近来许玉姝和太妃亲近,若随意杀了她,恐怕会惹得太妃生气。
明知他是孝子,在这个时候搬出太妃,许玉姝摆明了是在耍小聪明。
完颜纳其眯了眯眼,就在手下之人翻白眼快昏死过去的一刹那,松开了手。
许玉姝如一滩泥般摔下地,只感天旋地转,无力趴地大口大口喘息,沉浸在刚才的惊恐里,浑身抖若筛糠。
“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千万别自讨苦吃!”完颜纳其冷冷警告道,看都不看她一眼走出了宫殿。
许玉姝趴在地上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男人一个两个的都把那个女人看得如此珍贵?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雪白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刮着白石砖铺就的地面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美眸中尽是深入骨髓的嫉恨,咬紧牙关恶声道:“贱人!阴魂不散的贱人!就算成了黑水的公主又如何?总有一天,我要你死!”
陈三十兄妹走后,叶凌漪也打算动身前往戈壁,就算现在这具身体失去了往日的健康与灵敏,就算有可能会立马死去她也不在乎,与其在安全的地方惴惴不安的担心,倒不如陪着他共赴生死,况且她还有黑水元公主这个身份,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只是……
叶凌漪望向一旁的叶骋,眼中盛满了担忧。她不能让这个孩子陪自己一起冒险,必须要找到安全的地方将他安置,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她要再次把他丢下,明明自己前不久还答应了再也不会离开他。
“嘶,好疼啊!阿穆你能不能轻一点?”叶骋趴在石床上忍不住抱怨,背上被石子戳出一道小口,老妇人正为他上药。
叶骋一鬼叫老妇人就慌了手脚,如犯了错的孩子般连声道:“我……我知道了!一定轻点!一定轻点……”
“幸亏赫连澈留了名医师下来!要不然没人给你开药治伤你可比现在更疼!”无名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小屋,似笑非笑看看叶骋最终将目光定在叶凌漪的身上。
他始终是关心她的,哪怕她说了那样伤他的话,他仍然担心他走后银医随军,她身体有恙无人诊察。
叶凌漪与无名氏沉默着对视,似乎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什么,却是心照不宣。
再望向叶骋的时候,叶凌漪显得非常内疚:“叶骋,我有话和你说!”
“不用说了阿姐,我都知道了!”叶骋静静趴着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的模样格外失落。
缄默许久,叠在左手手臂上的手握紧:“这次你又要去找赫连澈我不拦你,但是阿姐,凭你一个人怎么挽救局面?”
小小的孩子仿佛顷刻间长成了大人。
叶凌漪欣慰地笑着摸了摸叶骋的额头:“我与黑水的汗王总算有些交情,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与阿穆就留在这里……”
“那个完颜纳其不可信啊!”叶骋陡然提高音量,抬起泛红的泪眼瞧向叶凌漪她才知道叶骋是强忍着情绪。
叶凌漪呆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去还能回来。
但她不能告诉叶骋关于自己的事,她的肾脏坏透了,经不起跋涉与劳累,也许等不到抵达戈壁她就先死了。
然而就算这样她也必须要去。
叶骋明白了她的心意坚定,只恨自己年幼,若强行跟去只怕乐芽拼死保护自己的事情会再次上演。
许久以后,强将眼泪忍了回去,平静道:“阿姐,你走!”
叶凌漪没有说话,只是担心他。
叶骋懂事一笑:“阿姐放心,我会去平措城的,那里是西朝军控制范围离此处又近,必然是最安全的!只要有外面那两名西朝兵在,他们不会为难我!”
话虽如此,叶凌漪怎能安心?
老妇人见状,也说:“是啊姑娘,你就放心,老妇一定陪这孩子一起去,豁出命也会保护他,只不过姑娘你……”
老妇人不放心她的身体,又知道她有意瞒着叶骋,所以欲言又止。
叶凌漪轻扬嘴角,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望向无名氏,轻轻叹息。
去往戈壁这一程,只有她为伴了……
第290章 争锋
戈壁大雨,曾经古兰人拼命开凿出来的岩洞如今却成了所有人的保命之地。
赫连澈眸光幽暗,扫视着四周,这里的空间并不大,只容纳了部分兵士却已经是磨肩并足的景象。
他们被困在戈壁已经第三天了,虽然在古兰人的帮助下又开凿了几处能容人的岩洞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天知道什么时候雷就劈中自己的头顶了,最重要的是,困守于此大军粮草迟早用尽,到那个时候西朝军将会成为第二个古兰军。
绝不能到那个地步!
可黑水人在戈壁外摆了机弩阵,每日一演的天灾使得黑水人无法靠近,但同样,他们也无法出去。
回想起半成品落地开花的瞬间,混战中的西朝军与黑水人被白光无差别吞噬,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接连不断的火弹爆炸之音……
必须要想个办法先毁了那台半成品。
看着曾经刀剑相向的敌人如今却成了依偎取暖的存在,赫连澈脸上的表情晦暗到了极点。
“收起你那看不起人的目光!”
赫连澈收回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伊涅普单手捂着伤处,上身,胸前精壮的肌肉被白色布条缠绕着,看向赫连澈,湛蓝色眼眸明锐地好似能击穿灵魂。
“那一弹没有要了你的命真是可惜!”赫连澈毫不客气道,目光冷冷扫过,朝一旁走去。
伊涅普见状,表情微动,陡然提高音量:“这么急走做什么?现在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
闻言,赫连澈站住脚步,眯了眯眼睛望过去,纠正道:“一条船指的是合作关系,只怕有人识不清情况,西朝与古兰可不是合作,而是输和赢,降与被降……”
说罢又要走。
“我听说你们有句话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伊涅普的话听起来隐藏着焦急,迫切欲挽留他。
赫连澈听出来了,干脆转身:“你究竟想说什么?”
伊涅普不再拐弯抹角,眸光沉了沉:“她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他口中所说的“她”赫连澈知道是指叶凌漪。
想起在荒城那个夜晚,他们两人俨然一对落难鸳鸯惺惺相惜的画面,心头一阵刺痛和不甘,面上的表情随之更加阴沉,仿佛为了触怒伊涅普,薄唇故意扬起一丝笑:“这是我军中之事,好像没有必要向降将解释?”
他故意咬重“降将”二字,森寒的目光如刀片一样从伊涅普的身上刮过。
瞧着赫连澈的背影隐没于拥挤的人群之后,伊涅普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懊恼与悔恨一一浮现于眼底。她是他心头的明珠,曾经他想要将她妥善收存与保护,可偏偏在她最需要保护的时候选择了所谓的大义,如今成了降军,回过头才恍然,当初自己的壮志凌云竟是那么的可笑。
岩洞外一道红色的电光直击人间,形成一条电弧,在洪流中劈出巨坑,令原本汹涌向前的洪流因此改变了方向形成了回溯流。
同一时间,收在戈壁外的黑水人正在进行某种仪式。
幽暗的天空乌云密布,云层中游弋的电光投下微弱的光芒并施以震天动地的雷声。
雨点与冰点随暴躁的风狠狠甩在脸上,黑水军中的祭司仰望天,脸上用彩色线条描绘了象征某种神秘文化的图腾,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正在由兵士搭建的人台之上演绎着诡异的舞蹈,手里摇晃着铃铛,铃铛的声音由于浸在雨里听起来格外沉闷压抑,边说边跳,沉浸其中,丝毫不在乎风雨的侵蚀。
阿东在一旁,看着行为诡异的祭司与被他踩在脚下依旧奋力支撑的黑水勇士,忍不住眉头微皱。
他虽无法理解这种古怪的仪式,但这是黑水历代相传的风俗,谁也不能打破。
“无所不能的白绵天神啊,请允许酆都幽狐来到人间,助你虔诚的信徒一臂之力!”
阿东瞄向身边,一人双手合十朝祭司的方向跪下,满脸敬畏地叩拜起来。
不久后,前方传来消息,戈壁内的洪流延缓了流动速度,甚至在戈壁内形成了回流。
也就是说,少了湍急洪流的阻碍,他们前往戈壁的路上便少了威胁。
阿东仰望远处戈壁上方的天空,这场凶险天灾似乎也有了好转的迹象:“趁这雨还没有停下,所有人向戈壁前进,务必将西朝军剿杀于此!”
这个时候的阿东因断定西朝军不会想到他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对前途是充满信心的。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早在他们得到洪流减缓的消息之前,赫连澈已经冒险在风雨里部署好了一切,先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势。
黑水军队涉水压境而来时,暴雨已经转变为了牛毛细雨,天空依旧不时传来雷声。
阿东仰望放明的天空,隐约瞧见在戈壁光滑岩基上飞檐走壁的重影,还有几道银丝般的线在天色里散发幽微光芒。
袖爪?
是错觉吗?那种东西是黑水造出来的,本只有王族高官才能拥有,后来先汗王认为此物违背了人道,区区凡人竟妄想同神仙一样飞檐走壁,实在是对白绵天神的玷污,于是下令毁了所有袖爪。可仍有些保存下来,被黑市商人以高价从王族高官处购得转手卖于他处,西朝人纵算能从那些黑商手里得到侥幸存留的,也不可能拥有如此数量。
难道是西朝人仿做的?
阿东凝重的表情突然多了丝震愕。
他分明看到巨大的岩基之上伏着几行黑影,紧接着,不计其数的利器散发出的寒光从黑影蛰伏的地方甚至更远处乘风袭来,倒映在那双盛着错愕的眼睛里……
“全体隐蔽!”阿东急切大呼。
却不敌箭来的速度,黑水兵在没有任何防备之下,一排接着一排倒在了箭雨中,阿东亦腹中一箭。
强烈的痛感瞬间吞噬了他的体力,脚跟发软。
咬牙拔出染血的箭镞,顾不上腹部的伤,大呵:“弩机,弩机呢!”
底下的黑水兵已经完全乱成了一盘散沙。
岩基之上,细雨混着风将男人玄色的衣袍翻飞猎猎,墨一样深邃的眼眸望尽一切。
身后的巫远舟忍不住兴奋:“阿澈,多亏了你提前准备的这些袖爪!就黑水这群乌合之众,还妄敢与我西朝为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现在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赫连澈望着远处,淡淡道:“战场本是博弈,双方较量无论输赢,没有人能全身而退,而越是看似能轻易取胜,越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唯有从根本拔除黑水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想怎么做?”
“传令下去,箭势渐落,除了会使用袖爪的,所有人向后撤!”
“你说什么?后退?”巫远舟不可置信大喊。他无法理解赫连澈的想法,明明已经胜利在望了,为什么要示弱?
巫远舟满腔疑问,但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又只得将到嘴的疑虑咽了回去。
然后看着赫连澈陷入了沉思:“你是不是早就算尽了一切?故意耗在这里,为的是使黑水人放松戒备,认为自己胜券在握,然后再出手必然一击制胜?”
赫连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凝望着远处。
另一头的黑水人在死亡的威胁下逃的逃散的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尽管身负箭伤的阿东拼命维持秩序仍没有半点用处,因为根本无人听他号令。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西朝军的箭雨渐渐弱了下来。
阿东大喜过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西朝军没有箭了!弩机,弩机呢?”
黑水众兵呆住,半晌才匆匆将数十台马车大小的弩车推上前,手臂粗细的弓弩上已是满弦。
阿东瞬间恢复信心,连只粗略止过血的腹伤仿佛都不再那么疼痛!
拔剑长呵:“随我进戈壁!驱逐外敌,保护家园,誓死扞卫黑水!”
不得不说阿东是懂得激奋士气的,这个关头,黑水兵本就心灰意冷,他抛出这句话,所有人的斗志瞬间被点燃,浩浩荡荡直逼戈壁而去。
而依照赫连澈的指令,大军向后撤退,一部分人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藏在岩洞中,待黑水人逼近,突然从半山腰抛出燃着火焰的石块。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黑水兵猝不及防,被砸的东西逃窜。
阿东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原来西朝人后撤是为了诱他深入。
可他明白的太迟,就在混乱的场面中,一个身披玄袍,眉目冷峻的男人提剑杀过来。
纷乱的黑水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杀到了阿东面前。
阿东本能地提刀,可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剑砍在他的刀上,猛力一推,身负箭伤的阿东便不可抑制地后仰,跌进了滞留在岩基之间的泥水中。
为什么?
刚才那个赫连澈根本可以轻易杀了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如此果断,丝毫不恋战,倒像是目标别有其他……
阿东先是不能理解,而后神情一震。
不好!他的目标是……火器!
“快保护火器!”阿东大吼,仓皇起身。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赫连澈领着一队精兵,所到之处皆是猩红遍地尸首,一路朝戈壁入口的火器而去。
须臾之间,火器手被杀,曾让黑水人振奋一时的火器更是被毁于一场烈火之中。
阿东呆望着远处滚滚的浓烟。
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场斗争的主导权已经被西朝掌握在手里了……
不……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节奏根本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所以与其说主导权变换,倒不如说黑水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名为赫连澈男人眼中的小丑,不仅不知天高地厚与西朝为敌,甚至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能将西朝人剿杀殆尽。
殊不知,所有黑水人只是他人掌中自以为是的蠢笨玩物,这些天西朝人的困境也不过是营造出来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主动送上门。
原来是这样……
这一刻,阿东什么都明白了,黑水与西朝争锋,注定只是个笑话。
阿东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心灰意冷。
毕竟与赫连澈的算计来说,他显然是无力改变战局的,结局若能为黑水一战而死倒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如果他死在这里的话……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舒舒的笑脸。
对她的思念衍生出强烈的求生欲。
再望向周围,遍地都是尸体。
这里不再是战场,而是西朝人单方面的屠戮场,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从这里逃走!
世事无论多纷扰,终不能改变星河的永恒。
距离戈壁还有很远,叶凌漪的身体状况却已经不容乐观,最差时甚至一天不能赶路。
无名氏虽然着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陪着她。
夜晚的时候,无名氏生了堆火,叶凌漪便倚在火边睡觉。
“千万别睡着了,要不然狼来了,把你叼走我可不管!”无名氏凉凉道,边说话边往火堆里丢了些东西。
叶凌漪觉得浑身冰冷,只有靠近火堆才好受些,望向无名氏的时候,笑了笑:“我本来觉得你这个人挺讨厌的,明明是关心人的话,为什么非得变着法的说?”
“本来?”无名氏扬眉,“那现在呢?”
叶凌漪望向天空,漫天低垂的星子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若有其事地想了想,然后道:“还是挺讨厌的!”
闻言,无名氏瞄了她一眼,用棍子将炭火里的红薯拨了出来,丢去她身边,没好气道:“我也觉得你挺讨厌的!”
说罢在火堆另一头扒起红薯来。
叶凌漪凝视星空,良久,突然道:“你说,黑水能胜西朝吗?”
无名氏咬了口红薯,没理她,显然是记恨刚才叶凌漪说讨厌她的事。
叶凌漪笑了笑,并没有在意,身体的不适感在火焰的温暖里一点点褪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只是睡的正香时,突然有人摇晃起她的身体,耳边传来无名氏紧张的声音:“快醒醒,别睡了!再不起来就没命了!”
第297章 散漫
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乌云密布。
完颜纳其脸色难看极了,一双拳头握得青筋暴起。
“再说一遍,西朝军怎么了?”
殿内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西朝军就要打到王帐了。”信隼颤抖着嘴皮,慌张无比。
完颜纳其恼羞成怒,一把揪住阿东的衣领,凶狠瞪着他问:“我不是让你召集人马以防西朝来袭吗?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要不是信隼,你是不是打算让黑水亡于西朝之手?”
越说越愤怒的完颜纳其干脆一把将阿东推倒在地。
重新站起身,阿东眉头深锁,脸色凝重抱拳道:“汗王,当务之急是抵御外敌!”
“我当然知道!”一挥衣袖,完颜纳其恨恨道:“火速召集兵马,随时准备迎战!”
天空滚滚乌云遮天蔽日,致使天地失色。
高高的山坡上立着几匹战马,为首的马背上一道英挺身影,坚毅目光始终定在山坡下的毡包群,周围围满了西朝兵士,黑压压的与天色连成一片。
“她就在这里吗?”身旁一金发男人微微眯起眼睛,凝望着坡下的王帐,缓缓握紧腰间的佩剑,湛蓝色眸深处迸出刺骨寒冷。
赫连澈没回答,将马往前赶了赶,借助地理优势,冲山坡下大喊:“完颜纳其,你背弃盟约攻我西朝在先,如今我来讨你个说法,还不速速出来?”
巫远舟紧跟其后,踏马上前,略显担忧:“这平静的也太奇怪了,该不会有阴谋?”
王帐沉浸在灰暗的天色里,死一般的寂静突然被激越的呐喊声震碎。
无数穿着黑水兵衣裳的人从毡包涌出来,犹如一团散沙的四处奔逃,终于在手持尖矛之人的威迫下冲向西朝兵。
毫无章法的乱打成一片,没一会儿就逃的逃散的散,溃不成军的样子实在不像训练有素的兵士,倒像完颜纳其临时从草原上拉来了一群牧羊的牧民赶鸭子上架充作了兵将。
那逼不得已、哭爹喊娘的样子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演出闹剧,看得一旁的伊涅普简直要冷笑出声。
“就这群臭鱼烂虾,看样子,你们赢定了!”
赫连澈深邃的眼中波澜微动,往后瞥了眼,只见伊涅普迫不及待地拔出佩剑,抓紧缰绳,勾了勾唇角目视远处,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你且留在这里,我一人去救她足矣!”
话音未落,飞马的影子已经越过了眼角的余光。
巫远舟面色一紧,忙望向赫连澈:“阿澈,这古兰人……”
“随他去……”赫连澈看似淡然,倏地眸光狠厉,抬剑斩杀一名敌人于马下。
飞血喷溅在清隽如刻的容颜间,凝视王帐的眼神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了焦急不安的情绪。
巫远舟看在眼里,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情,于是上前以剑鞘拍了拍赫连澈的马。
赫连澈回眸。
“去!这里有我!”巫远舟展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神色凝沉,就这样默了许久。
看出了他的犹豫,巫远舟无奈笑道:“你就放心!就这些人,我一人应付足矣,还有皇上那边,我去帮你解释!快走!青鸢一定在等你!”
赫连澈终于朝他露出感激的眼神,再回头,幽邃双眸里只剩坚毅,握紧缰绳义无反顾纵马往王帐去了。
李元麟与无名氏正待在后方,战况源源不断传送来,皆是好消息。
李元麟龙心大悦,顿觉坐不住,就要自己亲自上去看看。
庶官一听,纷纷惊丢了魂,一国之君竟要上刀剑无眼的战场,一个闹得不好,这可怎么行?于是庶官全部以死相谏,李元麟这才只好作罢。
憋闷地坐下,对着一群跪地的庶官,暗暗嘟囔了句:“食古不化!”
适才的好心情大打了折扣,心烦气躁地将腿边的大黄狗搬过来,拨弄起毛绒绒的耳朵。
看着他,无名氏眼里盛满了宠溺,连嘴边的笑也变得无限温柔。
目光不经意间相撞,李元麟微怔,脸上的浮躁去了些许。
二人对视,情愫渐涌。
“启禀皇上!”帐外斥骑来报。
李元麟一听,顿时精神振奋起来,双眼放光,放下大黄狗就起身迎了出去:“是不是赢了?”
来的斥骑跪地抱拳,一言不发。
无名氏走出大帐只见地上一人跪着,低着头看不清面相,身上的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的,心中难免生疑。
李元麟觉得奇怪,上前追问:“朕问你话呢,是不是大捷了?赫连将军呢?”
正这时,“斥骑”猛地抬头,锋利的寒光闪过眼前……
“小心!”无名氏惊呼,眼疾手快扯开李元麟,可自己却腹部一痛。
大帐里的庶官与一旁的守军被惊动,出来时只见无名氏腹中一刀,倒在了李元麟的怀中。
乔装成斥骑的刺客则已经被控制,扒开那人的衣服,里面是一片象征黑水天神的刺青。
“果然是黑水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我西朝圣主……”庶官惊慌的纷纷议论起来。
他们的话李元麟已经听不进半个字,面色苍白,呆滞地看着怀里之人被血染红的腹部,再抬头望向刺客时,一双眼猩红如血,怒的咬牙切齿道:“杀!”
守军得令,提剑当场将人诛杀。
随后李元麟又不顾诸多庶官阻拦,将无名氏从地上抱起来,往大帐走去,同时大吼:“医师!”
背着药箱的医师唯恐不及地跟上。
帐外徒留庶官各个吹胡子瞪眼叹息:“我天朝圣主金尊玉贵,怎么能对一个女子如此卑躬屈膝?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个黑水人……”
白石宫殿,完颜纳其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打斗声,紧张地来回踱步。
许玉姝畏惧的缩在角落,捧着流血的手无声啜泣。
许久,负责抢救叶凌漪的黑水医者擦擦额头的冷汗,走出来朝完颜纳其道:“汗王,元公主的性命总算保住了!”
“人醒了吗?”完颜纳其问,紧张中带着丝丝期盼,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她了。
医者不明所以,摇摇头。
完颜纳其表情里的期盼落尽,眼神幽暗不见半分光明。
许玉姝趁机爬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哆哆嗦嗦哀求道:“汗王,汗王……妾身知道错了,求你饶了妾身!”
“饶了你?”完颜纳其鄙夷轻嗤,垂眼。
许玉姝发髻凌乱,一张美丽的脸庞肿胀发红,泪眼婆娑的样子看起来甚是可怜。
可惜完颜纳其毫不怜惜,抽回腿,冷冷道:“我说过,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承认你才是我的大妃,如若不然,黑水任何一个贱籍都比你高贵!我给过你机会的,偏偏你自己不知死活,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闻言,许玉姝浑身一震,瞬间忘了害怕,眼神闪烁,抬头难以置信的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废我?”
“是你聋了还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完颜纳其负手而立,高傲地抬起下颌,冷漠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地上的人。
“不……”许玉姝失神呢喃。自己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污秽不堪的过去,一跃成为了一国之母,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怎甘心如此失去?
“你不能废我,我是你的妻子,你不是孝子吗?你明知太妃最是喜欢我,怎忍心让她失望?那个女人不过就是个与你毫不相干的西朝人,你不能为了她废掉我!你不能让太妃失望!不行!”
她似得了失心疯,顾不得手上未处理的伤,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眼神发直的模样更惹得完颜纳其厌恶。
不遗余力抽回衣角,使得许玉姝摔倒在地。
恶狠狠道:“本汗的大妃自然是本汗说了算,额吉不问世事,别以为你攀上她就一劳永逸了。再说,要不是你怂恿我与西朝为敌,我怎么会到如此绝境?你身为黑水大妃,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从今天开始,你便不再是黑水的大妃!”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宣判了死刑,彻底把她从云端打入了地狱,许玉姝只觉得眼前一黑,呆住。
良久,古怪的笑出声,撑起上半身坐在地上,看向他时眼神带着怜悯,犹如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笑什么?”完颜纳其皱眉,对她看自己的眼神很不满意。
“你说我笑什么?完颜纳其,你将自己的失败强押在我一个女人的身上,不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吗?还有,你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直视,一个可怜又虚伪之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她仍在笑,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她真的是你的妹妹吗?你真的只把她当作妹妹吗?有人会如此关心和自己毫无血缘的女人甚至超越兄妹之情吗?舒舒是你的亲表妹,怎么不见你待她如那个女人一般?”
一番话说完,完颜纳其愣住,神色如凝固了般沉重。也许这一刻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真心,他对叶凌漪的感情究竟仅仅是利用,还是别的?
“我是恨她,我就是恨她!她抢走了赫连澈,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要不是她我怎会落到今日田地?要不是她,我的一生该是何其美好?我恨她入骨,所以,见到她我就等不及要杀了她,恨不得将她立马挫骨扬灰,可那又怎样?至少我敢于面对自己的真心!不像你一样虚伪!”许玉姝偏执大喊。
完颜纳其只是皱眉,冷漠地盯着她。
此时外面的打斗声已经十分近了。
南西北三人身负重伤进来,跪地抱拳:“汗王!西朝人已经打到了王帐门前,快撤离!”
“阿东呢?”完颜纳其面色一紧。
南西北互相搀扶着从地上起身:“他和西朝人交手,我们的人都被杀光了,西朝人势不可挡,眼见一路打到了佛堂,阿东去保护太妃了!汗王,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紧绷的脸色稍稍放松,似乎也做好了妥协的准备,忽然又想到什么,紧张转身正准备往寝室去。
一个人影便如幽灵般出现在了身后。
“凌漪?”完颜纳其吃惊。
女子冲他扬了扬唇,丝毫不像病重之人。
一旁的医者更是惊的瞠目结舌,随即陷入深深的疑惑中,身中奇毒加上肾受损,怎么做到的恢复如此之快?还夸张的像个没事人一样,世上还有比这更稀奇的事情吗?
舒舒跟着女子走出寝室,扫视众人,脸上尽是一言难尽。
女子唇边的笑意扩散,对完颜纳其道:“纠正一下,我不是叶凌漪,我叫叶蓁蓁!”
“叶蓁蓁?”完颜纳其疑惑,询问的目光落到舒舒身上。
舒舒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一觉醒来她就已经判若两人。
以指腹擦擦受伤的嘴唇,转眸直勾勾瞧着许玉姝。
许玉姝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回瞪回去。
叶蓁蓁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凛冽,眸深处爬上一丝叫做邪恶的东西,幽幽开口:“怀孕了还这么多心思,只怕这胎你是保不住了。”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众人中间炸开,炸的所有人都七荤八素的。
尤其是完颜纳其,甚至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幽邃双眸充满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怀孕?”
目光落到许玉姝臃肿的腰身上,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透彻感。
原来,之前这女人突然胃口大增还拒绝同房,是因为已经身怀孽种!
他的眼神逐渐锐利如刀。
这一刻许玉姝彻底慌乱了,强装镇定,用受伤的手颤抖不止的理了理自己耳鬓的乱发,眼神飘忽,但事已至此,医者就在这里,为免当场验明证身,她也不可能与她强辩了。
“你这贱妇敢戏耍本汗!”后知后觉的完颜纳其自觉头顶了绿帽,颜面扫地,怒火中烧,提刀就朝许玉姝头顶劈去。
“啊!”许玉姝失声尖叫。
未待刀子落下,宫门传来嘶吼声:“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
殿内,叶蓁蓁听出了外面那道声音的耳熟,仔细辨认,黑白分明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
是他!
第298章 歧义
外面的动静非比寻常,完颜纳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被抢走。
目光一紧,顾不得地上的许玉姝,望向叶蓁蓁,表情里藏着几分狡诈:“凌漪,你是我黑水的元公主,外面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快,跟我走!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都说了我不是叶凌漪!”叶蓁蓁不耐烦。
说完就朝外走去。
“你不能走!”情急之下,完颜纳其忘了分寸,一把紧捉住她的手腕。
叶蓁蓁目色骤然锐利,望过去:“放开!”
短短两个字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仿佛会随时与他动手。
完颜纳其心中一凉,见她如换了个人般越发不受掌控,心底逐渐滋生出愤怒与不甘,瞬间染红了眼眶。
便趁这空隙,地上的许玉姝抓住机会,悄悄溜出了宫殿。
衣着发髻凌乱的夺门而出,外面已是一片混乱景象。
黑水兵与西朝兵厮杀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敌我,若贸然闯入只怕会殃及己身。
许玉姝的脚步微顿,一时犯难,进退维谷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寒光闪过,一个人飞过来,重重砸在脚边,似没了呼吸一动不动。
许玉姝瞪大眼睛,陷在震惊里没了反应。
她的脸颊被飞溅而来的鲜血染红,不一会儿,从那尸体里溢出来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鞋边,继续往更远的地方淌去。
就在许玉姝认为那人已经死去时,地上的尸体突然一把捉住了她的小腿,抬起满是血液的脸弱声哀求:“大妃,救……我!”
说完,不知从哪飞来一支箭,正中了那人的眉心,那人甚至没有咽气的机会便死死瞪着眼睛倒在了血泊里,死不瞑目。
许玉姝哪里见过这般地狱场景,当即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顾不得前途危险,捂着脑袋冲进了混乱的人群中。
是时,马背上的金发男人收回被血染红的西域剑,充满西方美的面庞上尽是戾气。
这些黑水人的实力虽不值一提,但麻烦就麻烦在人数众多,源源不绝,杀了一批立马又有另一批缠上来。
眼看完颜纳其的老巢就近在眼前却无法靠近,伊涅普只觉得心急如焚。
偏巧人群中慌不择路的许玉姝撞到马前。
马下的许玉姝察觉到来自头顶的压迫感,猛地抬头,只见马背上高大英武的男人正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自己,此时明明天色昏暗,许玉姝仍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个人金发蓝眸,容貌俊美超凡,不是西朝人,也不是黑水人,是古兰人。既是古兰人又为何会插手黑水与西朝之间的事?
带着这份怀疑,她的目光始终定在他的身上。
伊涅普眸光清冷,很快从她的穿着判断出她的身份,黑水人,且地位还不低,抓住她或许能知道叶凌漪在不在这里。
思及此,一把染血的剑毫不犹豫架上她的脖子。
“你是完颜纳其的女人?”
压迫感满满,许玉姝不敢轻举妄动,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知敌友,还是要跟完颜纳其撇清关系,大脑飞快转了转,颤抖着嘴皮,眼神闪烁答:“不,不是,我不认识他,我只是一个被挟持到黑水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西朝人!”
伊涅普才不相信她的鬼话,前面就是完颜纳其的宫殿,这个女人一定是从那里出来的。
眸光骤地凛冽,蓝色眼底多出几分凶狠的杀意:“叶凌漪在哪?”
他的样子,好像只要她说不知道,无论事实真假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可叶凌漪?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许玉姝慌了神,为了苟活下去,逼着自己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刚才在宫殿里,完颜纳其不正是对着青鸢叫了“凌漪”吗?
又是她!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魅力……
许玉姝恨得咬牙切齿,满目不服气,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自己受伤的手背时,转念一想,一个邪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抬头,看似恳切地答:“我知道她是谁了,你说的是元公主?她被汗王抓住了,汗王名义上把她当妹妹,可为了占有她,竟然下毒迷晕了她,我身为西朝人不忍姐妹受辱,本想阻止的,可汗王恼羞成怒,伤了我,还当着我的面侮辱了……”
许玉姝作凝噎状,欲言又止,仿佛下面的话让人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道:“最后嫌我碍事才把我赶了出来!”
故意以受伤的手擦擦干干如也的眼角佯作委屈自责的落泪情形。
伊涅普将她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去,早已怒火攻心失去了理智,根本无法辨别话里的真假。
酝酿着万钧雷霆的目光猛地指向宫殿,逐渐红了眼,一拍马,不顾前路阻碍,气势汹汹冲着宫殿杀去了。
许玉姝看在眼里,方才还委屈自责落泪的表情换成阴冷的笑容,缓缓放下受伤的手,梦呓般喃喃自语:“完颜纳其,但愿你和那个贱婢能天长地久的死在一块儿!”
洋洋得意地转身,拾起地上遗落的刀子,原本心中对于战场的畏惧亦瞬间消散不见。
宫殿内,叶蓁蓁眼波流转间尽是狠色,要不是这具身体现在太不中用,她早就出手灭了完颜纳其,何必在意周围那些护卫。
也许是意识到了她的抵触情绪,完颜纳其愣住,随后松开捉住她的手,换了副嘴脸,笑容略显得僵硬:“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外面那些人会伤害你!”
“不必了!”叶蓁蓁眼神冰冷,甚至带着不耐烦。
越过他就走。
舒舒不放心,追上去想说些什么,终究被南西北三人拦了下来,摇摇头。
舒舒站住脚步,目光复杂回望三人。
“汗王我们也赶紧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完颜纳其沉浸在失落中,回过神,脸上逐渐涌上阴霾,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流星朝宫殿外走。
叶蓁蓁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殿门,却来不及拉开门,白石宫殿的大门就被几个人撞开了。
撞开门的几人是被人扔过来的,此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叶蓁蓁举目,门后刺眼的亮光逼得视线只剩一片空白,待逐渐适应了光亮以后,才瞧清门口站着一个举着剑气喘吁吁、浑身血气的男人。
刚才他一定经历了十分残酷的斗争,因为在他的脸上与发上清晰可见飞溅的新旧混合的血迹,形成了一种极其妖冶的颜色。
不过好在,他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伊涅普抬头,一眼望见门内的她,眼中的暴戾与火焰迅速冷却褪去,先是愣住,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喜,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声音微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被他抱住,叶蓁蓁面上亦是少有的温和和感动。
“跟我走!”放开怀抱,他朝她伸出手,微笑。
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她本能的抬起手,欲把手交给他。
这仿佛眷侣重逢的一幕使身后一众人陷入了讶然,唯独完颜纳其脸上的阴霾更深重了些,仿佛心爱的物品被人夺走,一瞬间,他的心底竟被恨意充斥,恨不得杀了伊涅普。
眼前的两人如久别重逢的恋人,依旧是惺惺相惜的模样,可就在这时,从伊涅普嘴里呼唤出来的名字却是:“凌漪……”
本欲放去他手心的手停在半空,叶蓁蓁眼里的温和与感动如凝固了一般,迅速落了下去。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叫叶蓁蓁,不是叶凌漪!”收回手时她已然面无表情。
伊涅普并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因为无论是叶蓁蓁还是叶凌漪,在他人眼中,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思量很久,伊涅普能想到使她生气的理由也只有在荒城时自己撇下她的事情:“对不起,上次丢下你,是我不好,你的伤……”
想起她为了救他脱身而伤害自己的事情,伊涅普更是内疚不已。
叶蓁蓁对他的道歉毫不买账,依旧寒着脸。
一旁的完颜纳其见缝插针,走过来,似笑非笑道:“伊涅普大人什么时候和西朝同一立场了?莫非,伊涅普大人背叛了古兰国?”
见到完颜纳其的一瞬间,伊涅普的脸色阴鸷无比,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猩红着双眼,眼神仿佛能生吞活剥了他:“我怎么样,好像跟你没关系?有空不如多关心你自己!”
南西北护卫三人和舒舒见状不好就要上前。
完颜纳其却抬手,示意几人不要插手。
“怎么?你想杀我?”完颜纳其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正有此意!”
揪住衣领的手松开,一把充斥着血气的西域剑已然架上脖子。
完颜纳其略瞄了眼剑身,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挺直腰杆,笑容不变,只是话语里的嘲讽和挑衅意味极浓:“这就是昔日古兰国的总理大臣,瞧瞧你这冲冠一怒的模样,可惜她心里没有你。往后,你就只是个西朝的阶下囚,而她依旧是我黑水的元公主,你如此落魄有什么资格与她相配?”
“那也好过你两面三刀,竟为得到她使出如此卑鄙手段!”伊涅普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完颜纳其纳闷挑眉,然后笑起来:“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只要有赫连澈在,你永远不过就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她,永远不会是你的!”
伊涅普成功被他的话刺激到,满目猩红,死死咬紧牙关,神色骤然发狠,手上的剑猛地送出去。
危急关头,完颜纳其身后的护卫三人不顾后果冲上前,替完颜纳其挥挡开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一剑。
伊涅普却像发了狂,不遗余力朝完颜纳其的方向攻去,好似不夺他性命绝不罢休。
南西北虽有三人却仍招架不住火力全开的伊涅普,很快败下阵来。
眼看杀气腾腾的剑刺过来,完颜纳其神色间微有丝波澜,紧紧盯住他的剑,却如脚下生了根一般毫不闪躲。
舒舒眼见情况危急,顾不得多想,一把扑过来挡在完颜纳其身前,在死亡降临的恐惧感里一咬牙,紧闭双眼……
“我有办法让你和她远走高飞,远离西朝人的控制!甚至是回古兰!”
千钧一发时刻,剑停了。
舒舒艰难睁开眼睛,一线视野只瞧见西域剑细长的剑身明晃晃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不由“咕咚”咽了口口水。
“怎么样?”完颜纳其从她的身后走出来。
直勾勾盯着陷入纠结,却仍有怀疑的伊涅普。
“你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
“怎么赌?”
“助我离开,只有和我一起,你们才能得以自由,否则回去西朝,你只有沦为阶下囚的份!”
“你凭什么这么有底气?我完全可以自己带她脱身!何必多你们这些累赘?”
“是吗?可是如今这里已经被西朝人围起来了,没有我的帮助,你们根本逃不出去!”
完颜纳其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伊涅普心中不屑,偏偏他说的话又不无道理,不禁陷入沉思。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叶蓁蓁反倒露出了一个颇有兴趣的表情,随即直接应口:“我答应了!”
伊涅普始料未及,看向她的眼里盛满震惊。
“怎么?你不觉得这个赌打的很有趣吗?”叶蓁蓁对伊涅普道。
伊涅普心中虽仍有怀疑,但无奈她答应了,只好默认下来。
与此同时,宫殿不远处的赫连澈已经杀红了眼,手中利剑举落间,黑水人倒下去惊起一声尖叫。
循声望去,只见许玉姝站在混乱的人群里,发髻凌乱,神情恍惚地举着刀子,紧绷身体,防备地胡乱挥砍。
赫连澈皱眉,拉动缰绳,本欲一走了之不想管她,可目光不经意瞥见她臃肿的小腹时,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就在这时,许玉姝身后,两名搏斗中的兵士朝她逼近,眼看就要将她卷入其中。
赫连澈眉头紧锁,收剑,利落换成弓箭,搭弓扣弦。
一箭发出,正中黑水兵。
许玉姝惊魂未定地望过来,在看到赫连澈的一瞬间,面上表情明显滞住。
第299章 白磷
兵马混乱,巫远舟挥刀斩杀最后一名黑水将领后,眼见西朝兵涌入毡包内,扯着嗓子用力嘶吼:“莫伤妇孺!”
话音落下,只见是赫连澈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走过来。
仔细观察,那女人不正是与完颜纳其一起从平措城逃走的许玉姝吗?
巫远舟对那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向来没有好感,认出她以后更是只当她是团空气,看都不想再多看她半眼。
“阿澈,你怎么回来了?”他眼中盛满不解,无法理解赫连澈为什么折返回来,还将讨厌的许玉姝带了回来。
赫连澈仅以眼神示意身后,那女人大着肚子,留她一人在混战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最主要的是,她肚子里孩子的血脉……
许玉姝低头绞着手指,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却并不说半句话。
“银医呢?”赫连澈问,不像真的寻人,倒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许玉姝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赫连澈,仿佛自己最想遮蔽的丑事被当场揭发,面对缓缓转过身的赫连澈那锐利的仿佛能射穿灵魂的眼神,双眼里尽是惊慌与窘迫。
“皇上将他派来前沿,自然是在为受伤的将士诊疗了。”巫远舟纳闷,又问:“你找他做甚?”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银充的?”赫连澈这句话显然是对许玉姝说的。
“什么?”巫远舟张大眼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许玉姝神色闪躲,绞紧的手指暴露了她慌张至极的情绪。
从她的表现看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赫连澈不再看她,只回头冲巫远舟说:“照顾好她,她肚子里的,可是银家唯一的血脉。”
巫远舟仍然沉浸在惊谔中不能回神。
不待回答,赫连澈已经转身准备再次朝宫殿去。
许玉姝神色挣扎,突然冲他的背影大喊:“等等,我知道完颜纳其会从哪里逃走!”
赫连澈站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因为在他看来最重要的并不是完颜纳其,而是叶凌漪。
“宫殿寝房里有盆兰草,底下有机关,只要触发机关,就能看到底下的隧道!”许玉姝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并没有多少真诚,更多的还是阴险的算计,骨子里的偏执让她无法释怀赫连澈曾经利用自己的事情。而那个秘密,其实完颜纳其从没有告诉过她,是自己摆弄花草时偶然发现的,那个时候许玉姝才彻底明白,那毡包群中独一竖立的宫殿存在的真正秘密并非为了彰显王族的不同,而是为了粉饰底下那条供王族在危险时刻逃生的路,一条布满凶险机关的路……
退一步来说,即使完颜纳其现在尚没有通过那条路逃走都没有关系,她想要的,仅仅是他们互相残杀。
眸中逐渐流露出野兽般的极端凶残的神情。
可惜赫连澈并不理会她,重新抬腿往前走。
这个时候西朝与黑水之间输赢已经毋庸置疑,就在黑水人被战争的恐惧支配着畏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时,依照原本的计划,西朝军已经开始往回撤了。
黑水人不能理解西朝得胜撤退的做法,目光落在秩序井然往回退的西朝兵身上,很快眼前灰色的天空飞溅过几道红色的液体。
几个西朝兵就在他们眼前被残忍斩杀,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剩身首异处的尸体不断涌出暗色的血。
而那些飞洒的血仿佛三途河畔妖冶的花朵从天降落,绽开在一个瘦弱身躯的肩膀上、额头上及草地里,于脚下汇聚成一面血色的镜面……
她是背对着众人的,镜面只倒影出一个清瘦脸庞的轮廓,虽如此仍有迫人的低压从背影生出,微微侧过头,一双携带着狂狷邪意的眼睛泛着猩红的光,贪婪地舔舔嘴唇,远望过去,犹如酆都幽狐降临人世,正渴望着饱尝人血的滋味。
藏身在角落的人们惊恐地瞪大眼睛,极度慌张中几乎要失声尖叫,可为了防止自己被发现只能拼命捂住口鼻,呼吸都不敢。
饶是如此,仍有人控制不住惊恐的情绪,狂奔出去,哀泣哭嚎:“仁慈的白绵天神,我是你的忠实信徒啊!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信徒正在经受战火摧残,幽狐屠戮,救救我……”
背影的主人没有耐性,最烦聒噪之人,调转手中染血的利刃,脚下的血色镜面被踩碎……
藏身角落的人们只见一道寒光从空中划过去,精准无比贯穿了前头狂奔之人的胸口,顷刻只见那人身体僵直跪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眼前所见让黑水人更加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酆都幽狐,否则怎么可能有人如此本领?
眼底积蓄着凛冽寒刀的叶蓁蓁收回血染红的手,很是突兀的肋下发疼,一瞬间连同心脏一震,钻心的痛令人感到天旋地转,站不住。
身体往后倾倒,被人及时抄入怀中。
“哪里受伤了?”温软动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格外撩人心弦。
叶蓁蓁满头大汗,勉强维持视力,扯扯嘴角调侃:“不过是报应而已,不必担心!”
伊涅普的眉头皱得很紧,此刻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遂根本听不懂她话中含意,一弯腰将她抱起来:“我们已经完成了答应他的事,完颜纳其也该兑现他的承诺了!”
叶蓁蓁抬头,努力朝伊涅普露出一个微笑。
“好好休息!”湛蓝色眼眸被心疼淹没,将她抱紧,温柔的声线逐渐坚毅:“接下来的,就交给我!”
二人离去。
藏身角落的人不明真相,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殿之后,终于唯恐不及地往与之相反的地方狂跑,一边大喊:“幽狐临世,天亡黑水啊……”
恰巧赫连澈迎面走来,与那些如受惊鸟兽般四散奔逃的人擦肩而过,听他们口中所说又见地上西朝兵惨烈的死状,登时察觉出端倪,脸上的表情愈发深沉,往宫殿方向前进的脚步亦加紧了。
而依照与完颜纳其的约定,伊涅普与叶蓁蓁为其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供他们逃离。
现在内殿的隧道正是大开的状态,阿东守在隧道口,一瞧伊涅普抱着叶蓁蓁过来,后者还满脸虚弱模样,略有些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抱拳:“汗王交代在此等候二位,路途机关险恶,请紧随我来!”
伊涅普微微颔首致意,跟上前头领路的阿东,隧道口即缓缓关闭。
人影匆匆行过,赫连澈紧随其后而来,见到的却是人去殿空的场景。
皱眉,想起许玉姝说过的话,找到寝房内的兰草,将其移开,底下果然藏着纽扣大小的机关,轻轻摁下。
寝房内一面地砖自动开裂,映入眼帘的是不见尽头的石阶,想必这就是许玉姝说的隧道了。
赫连澈毫不耽搁,快步踏上石阶铺就而成的路。
幽暗的隧道由岩石组成,里面很黑,只有微不可察的幽绿色微光附着在岩石表面,走在其中犹如置身在一条透明巨兽的肚子里,看起来尤为诡异。
很快赫连澈就察觉到那些发光的物质是白磷,那种东西一旦遇上火光产生温度就会立即燃烧起来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由眼前这些白磷分布的范围可见得这条隧道一定布满了见不得人的机关,走在这里的人除了熟悉机关布置的之外,其他人即使能发现这条隧道也会因为光线太暗而被自己点燃火把照路的火焰吞噬,要么就会因为视线受阻而误触机关导致殒命。
完颜纳其果然是心思缜密。
此刻,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前行。
可是尽管赫连澈已经格外警惕了,从暗处飞出来的箭雨仍然伤了他的手臂。
“给我捉住他!”突然,身边响起男人的声音。
隧道岩体回荡起脚步声。
赫连澈捂住被伤的肩膀,幽邃双眸逐渐倒影出几只闪烁着绿莹莹光芒的布袋……
竟是流萤,完颜纳其为了使自己安全通过隧道竟使用了流萤之光。
这样既不会引燃白磷,亦能分辨位置。
赫连澈冷着脸,面前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伫立着几个人,除了将他团团围住的完颜纳其的护卫以外,还有那个在戈壁与他开战落败逃跑的黑水主将阿东。
赫连澈的目光始终冷冷清清的,好似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直到伊涅普抱着叶蓁蓁出现。
三人对视瞬间皆是一愣。
“是你!”赫连澈冷声,盯着伊涅普,视线稍往下,借着幽暗微光看见了窝在他怀里如乖巧小猫般的叶蓁蓁。
心头那种强烈的酸苦情绪瞬间涌上来,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伊涅普,可更多的还是心情复杂。
看着她,一系列情绪转换,终于还是只剩下欣慰,至少……她还在!
伊涅普显然也是没有预想过赫连澈会这么快追上来的,要不是阿东留了一手,故意在这里停顿下来,只怕现在的赫连澈早已因为强行闯关而伤重死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阿东为什么要救下赫连澈?
要知道西朝兵几乎毁了黑水,赫连澈是西朝将军又是完颜纳其最大的敌人,阿东则是黑水汗王最信任的心腹,如今与赫连澈之间说是有亡国之仇也不为过,为什么要背叛完颜纳其?
带着这份疑惑再看向阿东,只见其面色凝重,挥了挥手,手下就将赫连澈左右押住。
“赫连将军,恐怕要委屈你在这里待一会儿了。”阿东道。
赫连澈看也不看他,对他说的话更是置若罔闻,出手打退阿东手下:“我要是不答应,你又奈我何?”
阿东瞄了眼地上捂头抱胸的手下,丝毫不生气,反倒诚恳道:“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赢了,我亦无意害你,彼此之间为何不各退一步留条生路?”
“谁告诉你我得到了想要的?”赫连澈的眼睛始终定在叶蓁蓁的脸上。
叶蓁蓁亦看着他,心头莫名难受,连同脑袋也晕乎乎的:“赫连澈……”
第300章 彼时
完颜纳其与太妃狼狈逃窜至隧道尽头就快见光亮的地方,身边可用之人除了被安排接应伊涅普与叶蓁蓁的阿东以外仅剩南西北与舒舒。
此时一路搀扶着太妃走在前头的舒舒突然站住脚,心神不宁的模样。
受其影响,紧随其后的完颜纳其及南西北三人只得也跟着停下。
不算宽敞的隧道里显得拥挤且漆黑,只有几人手中装着流萤的布袋发出微弱光芒映着舒舒深锁的眉头。
“怎么了?”老太妃虽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母族仅剩最后一缕血脉的关心。
舒舒正思考着什么,回过神看向老太妃,神情略有些复杂:“安布,这隧道的外头仍是黑水,此番西朝来势汹汹,不过半柱香已攻下王帐,以此来看恐此时隧道外也被控制了,就算我们得以从王帐脱身仍不能摆脱西朝军。”
“舒舒说的有道理,”完颜纳其的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所以我才要伊涅普和凌漪与我同行,他们身手不凡,有他们在,我们便多几分成功脱险的把握!”
“那我们就在此处等阿东带着他们来汇合再走?”南西北三人相互一视,再望向完颜纳其,只见其点点头表示认同。
“可你们想过没有,即使我们能从绝境逃生,可那些牧民呢?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他们是父母,幼子,老人,他们何其无辜,他们是汗王的子民啊!汗王怎忍心用他们的性命浇筑逃生的路?”舒舒眼里逐渐泛起泪光,向完颜纳其苦苦请求:“汗王,舒舒从没有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你为他们留一条生路!汗王咱们投降!”
完颜纳其脸色骤地阴沉下来,若非顾及老太妃,恨不得将她狠狠惩罚一顿,寒森森地开口:“舒舒,你被西朝人吓傻了,别再说胡话了!快走!”
言罢率先越过她往前走,南西北三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朝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后拉着老太妃要走。
“安布……”舒舒拉住老太妃的手,摇摇头,此刻唯有将希望寄托在老太妃的身上,完颜纳其是个孝子,如今恐怕也只有她的话他才听得进去。
岂料老太妃天生是个不问世事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面对满眼请求的舒舒时,只是难过地看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完颜纳其开口。
最终,握紧老太妃的手还是被分离的力气拉开。
舒舒没有再跟上去,想起昔日所绰罗部与先汗种种,胸口像是堵了块石头一样,忍不住冲背影高声道:“汗王难道想重蹈先汗灭了索绰罗的覆辙,让整个黑水的人都死绝吗?”
话说完一瞬,完颜纳其浑身一震,随之脚步站住。
“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完颜纳其回身,深不见底的双瞳里尽是刀子一样逼人的寒光。
舒舒早已做好了拼死一谏的准备,丝毫不畏王威,继续苦心劝说:“回头!趁现在还能挽回局面,别再错下去了!”
完颜纳其不再说话,只是眼神越发锐利可怕,仿佛随时会抽出利器杀了这个冒犯自己的丫头。
老太妃见状不妙,又不知该帮哪头,一向性格温婉之人竟急的六神无主,终于爆发:“够了!败了就败了,何必连累更多的人失去性命?”
“额吉!”完颜纳其张大双眼,不敢置信,“你也要我投降?”
老太妃怔住,良久以后长舒一口气,语气间颇有无力回天之感:“胜败天定,吾儿既败怎可逆天而为致使生灵涂炭增添罪业?如今已成定局,即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只怕天大地大再也没有你我母子容身之处。”
“所以额吉也认为我应该再降于西朝,任他们将我鱼肉?额吉若真认为我该这么做,你我母子别说容身之处,还能否保留性命尚未可知!”
“可是……”
“够了!”老太妃还想劝说,完颜纳其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呵斥一声,朝南西北三人投以锐利眼神,表情阴郁咬字沉重道:“本汗心意已定,好好保护老太妃还有舒舒离开此处!”
南西北自不敢违抗,从身后将老太妃与舒舒拦住。
而此时,隧道另一端。
萤火的微光如呼吸翕放,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赫连澈心神猛地颤了颤,一种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欣喜跃然眼底。
然而伊涅普怀里的叶蓁蓁却捂着头,好似痛苦极了,竟自言自语起来:“快给我滚回去你这个疯女人!这里不再属于你!”
“不,我不能走,你放我出去……”
这听起来像是两个完全不同之人的对话竟是出自她一人之口。
彼时,在场所有人都懵了,阿东甚至暗自狐疑她是不是在演独角戏。
“你怎么了?”伊涅普愁眉紧锁,忍不住问。
捂着头表情痛苦的叶蓁蓁突然一把捉住他的衣领,瞪大眼睛凶狠道:“放我下来!”
话才说完,另一个焦急的声音又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却是无比焦虑和紧张的:“你想做什么?”
又是一人分饰两角。
对面受伤的赫连澈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她,突然回想起从前,虽然她也有过仿佛变了个人般的举动,但却从没有出现眼前这样的情况,一时心中存满了疑惑。
伊涅普则完全被眼前一幕震惊,依言放下她。
下一秒,性情暴戾的叶蓁蓁利落抽出佩刀,缠身的病痛此刻已经完全被掠夺身体主权的思想侵占,一个转身,锋利刀锋划破一只装着流萤的布袋径直朝赫连澈的胸口扎去。
与此同时布袋落地,眨眼间流萤乱舞,那些幽绿色的光点如漆黑世界划破夜色的璀璨星子那么耀眼夺目。
赫连澈或因沉浸在深深的疑惑之中竟忘了闪躲,就这么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刀尖。
“不行!”
这时,从叶蓁蓁的嘴里冒出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脸上交替着阴鸷与吃力的神色,显得格外诡异,左手死死捉紧握着刀刃的右手,手臂颤抖着。
拼命阻止她杀人的是她自己,这件事看上去真是古怪到了极点。
“帮我……”艰难抬眼望向赫连澈,泛红的眼圈有了泪光,仅仅两个字仿佛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而在看到那双饱含着不舍、殷切与央求的泪眼刹那,赫连澈果断起身冲破了阿东那群手下的禁锢,箭步上前打落她手里的刀子,借势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却往后倒去。
赫连澈将人扶稳,低眉一看才瞧清楚,原来她已经晕了过去。
心急的伊涅普正想上去从他手里夺回她,就被黑水护卫拦住去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涅普质问阿东。
一旁的阿东仍然神色凝重,既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也没有要为难的打算,显是尚存纠结。
缄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汗王想利用你和元公主打开隧道,杀出一条血路护他们离开,依元公主如今状态,不想死的话,你们最好尽早离开。”
话中含义藏着几分提醒和警告。
伊涅普没有丝毫意外,对于完颜纳其的为人他早有耳闻,只是和她一起离开黑水回古兰的条件太诱惑,他甘愿而已。
只不过……
带着疑虑望向阿东。
“你不是完颜纳其的人吗?现在为何要帮我们?”赫连澈目光锐利,言下之意正是伊涅普心中所虑。
阿东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声音低沉:“因为不想助纣为虐,使更多人失去性命。”
“什么?”他的声音太小,伊涅普并没有听清。
再抬头时,阿东态度冷然:“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挥一挥手,手下尽退去,阿东最后望了几人一眼,转身消失在隧道如水的墨色中。
原地只剩零星微光。
赫连澈与伊涅普对视,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尴尬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终于二人起身,心照不宣地朝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待到阿东回到完颜纳其身边时。
“他们人呢?”完颜纳其满眼期待。
阿东却沉默,做错了事般低头不语。
完颜纳其觉察出端倪,一把揪住阿东的衣领,凶狠质问:“我问你,我让你带来的人呢?”
“我把他们放了!”阿东闷声回答。
“你说什么?”完颜纳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片刻,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看我败了,你也不把我当回事,竟敢公然忤逆!”
阿东被狠狠推开,随即跪地,抬头诚挚道:“汗王,属下的命都是汗王的,赴汤蹈火自当在所不辞,只是如今我们大势已去,如果我们就这样逃走了,那整个黑水的人都会沦为西朝的刀下亡魂的!我们已经害了很多人,不能一错再错!”
“所以你就把他们放走?你想让我死!”完颜纳其胸口起伏不定的喘着粗气,眼中猩红猩红一片,已经动了杀意,“别忘了,你身上还背负着战败覆没的大罪,本汗倒是不介意现在就两罪齐罚!”
话说完,一把刀就对准了阿东!
“汗王现在竟是连对的事物都接受不了吗?”舒舒上前,面对完颜纳其张开双臂,满脸慨然,“汗王别忘了,当初拥护你上汗位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现在弃之不顾的黑水人!现在你为了自己能活命,不仅要牺牲他们,而且连忠心之人的肺腑之言都听不进去,还要杀他,如此与畜生有什么两样?”
言语过激,身后的阿东怕她被伤害,本能的伸手去拉她。
舒舒却不为所动,反倒挺直腰杆,直勾勾盯住完颜纳其。
“你一再冒犯,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了你?”完颜纳其咬牙,满目刺骨的森冷。
利器带着逼人的杀气更近了,舒舒没有半点畏惧毫不避让,连眉头都未曾皱过。
“汗王!”老太妃适时出声。
完颜纳其只感到心烦气躁,顾及母亲,只得收了手里的刀:“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南西北三人面面相觑,由于他口中所指对象是阿东,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一个威慑的眼神过去,南西北无奈只好照他所说,将阿东和舒舒绑了起来。
然后,一行人朝隧道出口而去。
赫连澈抱着昏迷不醒的叶凌漪与伊涅普撤到宫殿外时,西朝军已经在清理现场了,俘虏从阵营按照身份等级划分。
巫远舟正监察着情况,突然发现赫连澈三人。
“阿澈!”巫远舟双眼放光,匆匆下马来到三人跟前,瞄了眼伊涅普,看向赫连澈:“许玉姝我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才说完,将目光放到赫连澈怀里的女人身上,登时张大双眼,惊诧不已:“鸢儿这是怎么了?”
稍移眼睛,又瞧见赫连澈手臂上的伤,于是更加惊谔:“你受伤了?”
一连串的问题,不待赫连澈回答,又将矛头对准一旁的伊涅普,敌意满满:“是你害了他们!”
伊涅普理也不理他,对赫连澈道:“既然你受伤了,把她交给我!”
赫连澈的眼神冷冷的从他脸上扫过:“不劳费心!”
简单一句话,说完就走。
“哎,阿澈,你去哪儿?”巫远舟拦路。
“去找银医!”
“不行,”话出口,巫远舟自觉言语不妥,又改称:“至少你现在可不能去,还没找到完颜纳其呢!你是主将……”
没说完,瞄了眼伊涅普,有意防范,附耳低语:“别忘了这次的任务,咱们肩上的责任还在呢!”
提及此事,赫连澈眼中神色沉郁下来。
“完颜纳其从暗道逃走了!”伊涅普淡淡道。
巫远舟并不相信他,直到从赫连澈口中得知他所言非虚:“他说的是真的!”
“啊?”巫远舟愣住,然后急道:“那还等什么,阿澈,不能再拖下去了!”
“传令下去排查隧道通往方向,周围加重兵,绝不能放过完颜纳其!”
沉着吩咐后,巫远舟点头:“好!”
应罢看向他怀里的女人:“要不然,先把她交给……”
巫远舟望向伊涅普。
“来人!”赫连澈冷眸大喊。
立即有两名兵士小跑过来。
就在伊涅普和巫远舟都认为赫连澈叫人过来是为了带叶凌漪下去时,赫连澈却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语中所指显然除了瞠目的伊涅普以外没有其他。
兵士不敢怠慢,合力把人高马大的伊涅普绑了起来。
“记住,把人看牢,若让他接近营帐,唯你们是问!”赫连澈又道。
这下,连巫远舟都懵了。
再往赫连澈的方向望去,竟是连人影都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叶凌漪走远了。
仔细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不许接近营帐是那个意思啊……
第301章 时空
穿过幽暗隧道的尽头,推开地面虚设的草皮,终见苍穹。
此时已是夜幕,漫天都是低垂的星子。一行人借着萤火微光从隧道口钻出来,正欲起身离去,突觉背后一凉,抵上什么尖锐之物。
稍往后瞥,泛着幽幽寒光的剑身上倒映着火把跳跃的火光,执剑男子星眸锐利,脸庞在火光映照下如玉一样无暇,薄唇微张:“我没有来迟?”
语气似调侃,在完颜纳其的耳朵里却是催命的警报。
“赫连澈?你……为何……”完颜纳其满脸疑惑,本想问他们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行踪,然后才猛然想起来,阿东放走了叶凌漪和伊涅普,说不定当时还不止那两人在场,他甚至把自己的计划都全部说了出去。
想到这里,完颜纳其朝身边被五花大绑的阿东投去一个阴狠的眼神,恨得咬紧牙关:“你就是这样效忠于我的?”
阿东无言,已是愧疚不已。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必怪任何人,没人泄露你的行径!”巫远舟边说边与赫连澈交换了个眼神。
“事到如今,业已不必多说,你败了!”赫连澈冷淡道,收了剑,兵士立即上前将一行人控制起来。
“等等……我还有个条件!”完颜纳其不甘心,却还是被兵士反扣起手臂。
赫连澈与巫远舟对视一眼,后者忍不住嗤笑出声:“我说完颜纳其,经过这一系列闹剧,你还没瞧清楚自己的立场吗?你是失败者,跳梁小丑哪有资格与我们谈条件?带走!”
兵士得令,正要将人押下,赫连澈的目光捕捉到惧怕得瑟瑟发抖的老太妃身上,抬手道:“不妨让他说说看!”
完颜纳其被左右挟持,满眼仇恨紧盯着赫连澈,良久终于认命般仰头,长长叹息:“我认输了,只是额吉年事已高,请看在你母亲是我亲姑姑的份上,放过我额吉!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
“好!”赫连澈想都没想,爽快答应。
这让完颜纳其感到非常错愕与诧异,在他看来两军交战后胜利一方有权利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倘若是他赢了,必然也会以铁血手腕宁杀三千而不放一个,反之轻易答应败者请求是乃妇人之仁,绝不可取,这本是他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观念,而此刻他心里竟对自己曾经瞧不上的“妇人之仁”深感动容。
这正是连完颜纳其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仿佛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令他感到不安。
其实不必他开口,西朝本就无意取任何人的性命,若不是完颜纳其负隅顽抗,明知败局已定仍要搞出一台闹剧也不必如此麻烦。
西朝胜了,就在黑水人沉浸于亡国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时,他们的君王完颜纳其迎来了审判。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所谓的审判并不是要杀死谁,李元麟作为西朝皇帝秉承着仁治天下,德定乾坤的观念,大费周章夺下王帐,都杀到人家家门口了却仅仅只是以背弃盟约算计盟友一名,将完颜纳其关押起来小惩大戒,并令大军向嘉庸关方向后撤五十里。
如此,黑水还是黑水人的,只不过在所有人心中多了对于西朝的畏惧与敬重,更甚至有人夸张传言当日所见酆都幽狐便是西朝大军被触怒的化身。
流言背后真假不作讨论,人人只道西朝得罪不起,不能再任由完颜纳其摆布鱼肉。
一时之间,黑水各部风声四起。
当叶凌漪再次睁开眼时,头顶是明黄色的帐布,布满防雨涂层的外面被打得“噼啪”微响,似乎下雨了。
叶凌漪感到身体酸痛,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周围空无一人,帐内却没有燃烛,昏暗一片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打算下床时,手摸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好奇心促使她拿了起来。
叶凌漪的视力很好,即使光线微弱到几乎看不清手指,当触摸到领口小小的豁口时,她还是很快分辨出了那是件金丝软甲,不仅如此,还是赫连澈送给她,后来又被她决绝退回的那件,因为领口那道豁口正是她在西朝与人交手中不小心落下的。
发怔时,腿边又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只毛茸茸的动物。
叶凌漪伸手去摸,摸到了一对长长的耳朵和柔软的毛皮,顿时心头一惊,下意识叫出口:“幻幻?!”
兔子的眼睛在夜光里微微发亮,仿佛能听懂自己的名字,她一叫便主动跳进了她的怀里,撒娇般将头埋在她的掌心里。
见他竟如此妥善保管着关于自己的一切,叶凌漪的心头满是欣喜与感动,回想自己曾经那么自以为是的想要推开他,如今看来,真是有些恃宠而骄和不知好歹……
抚摸着兔子的背毛下了床,快走到帐门处才发现帐外除了雨声,隐约还有兵士操练的口号声。
难道赫连澈带兵操练去了?
将军也要带兵操练吗?
心怀疑惑撇撇嘴,无奈冲怀里兔子道:“好,既然如此,我们等他回来!”
转身准备朝床边走回去刹那,怀里兔子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叶凌漪的怀里一跃而下,隐匿在黑暗中。
“幻幻?”叶凌漪惊呼。
随后不敢再走半步,唯恐会踩到兔子,只能艰难蹲下身子摸索着,一边呼唤:“幻幻,你在哪儿?”
帐外有脚步声飞快及近叶凌漪也没空理会,自顾自蹲地摸索着。
忽然,帐门处拂来一阵风,叶凌漪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一把拉起来拥紧……
“赫连……澈?”叶凌漪轻声呼唤,脸贴着他身上坚硬冰冷的战甲,他的身上尽是往下划落的雨水,而她只穿了件中衣,雨水很快渗透了她的衣裳,凉飕飕的。
他始终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拥着她,连日思念的煎熬早已折磨着他,恨不得将她揉入骨中又怕弄疼了她丝毫不敢用力。
“你……是赫连澈?”这个问题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为了验证,仍挣开他,踮起脚尖伸出手,直到手指触碰到他的唇。
“是我……”一把捉住唇上的手,他的声音暗哑而充满痛楚,在她掌心烙下滚烫一吻,喉头上下滚了滚:“对不起,我来晚了!”
叶凌漪抬头,想说些什么的瞬间正巧迎上了一个炙热的吻。
也许他太用劲,叶凌漪觉得天昏地暗,窒息感迎面扑来,浑身上下仿佛一条涓涓溪流逐渐扩散成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不断拍击着心脏,心跳竟也如此美妙。
“将军,雨这么大……你这么跑是要伤寒的!好歹让属下给你遮一遮!”
煞风景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提着琉璃灯的兵士撑着伞跟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拥吻中的两人,顿时倒抽凉气,瞪大眼睛看着,竟是连非礼勿视也忘了。
直到某位将军十分不悦的转过身来并盘算着用什么名义公报私仇时:“看够了?”
兵士木讷点点头,视线直勾勾落在将军身后。
意识到他的眼神不对,赫连澈转眸回望,却在眨眼间黑了脸。
腰上佩剑刚出鞘,兵士立即一派虔诚之姿跪倒在地。
叶凌漪的脑袋仍旧晕乎乎的,不明所以,直到黑脸的赫连澈将她转过去,又从床上取来衾被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才知道,原来自己身上的中衣早被他战甲上的雨水打湿,使得春光外泄。
一时间,羞窘的红了脸颊。
“还不快滚出去?”
“可是,皇上交代了属下要好好照顾将军,你身上湿了……”兵士边说边抬起脑袋。
瞬间,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指向脑门。
兵士果断闭嘴不再多言,默默收拾了自己起身走出去还不忘给帐内人留下一盏明灯。
收了剑的赫连澈望向叶凌漪。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叶凌漪裹着被子踌躇着,想要开口打碎这凝固般的空气时,他却开口了:“对不起,操练回来迟了,军营里又都是些男人,我不放心让他们照顾你,所以……”
他在解释。
叶凌漪愣了愣,突然“嗤”的一声笑开了,原本的尴尬顷刻消散不见。
“你笑什么?”赫连澈挑眉。
“没什么,”她仍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主动走近他两步,神色暧昧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西朝衿贵的将军大人这么爱吃飞醋。所以……你冒雨跑回来,是为了我!”
男子面颊一红,干脆就坡下驴,连人带被一把揽入怀中:“是啊,我就是担心你,为了早点见到你操练一结束就马上跑回来了,所以你还要和我闹吗?”
叶凌漪的眸光闪了闪,忽然认真起来:“对不起!从前是我太自私了!”
赫连澈愣住,明显没有料到她会道歉。
好半晌,索宠般低头在她的颈窝和唇上轻吻了吻:“那你说,你爱我吗?”
叶凌漪的眼睛亮的能发光,没想到这种话会是从向来正经的赫连澈嘴里说出来的。
鉴于她没有回答,只是傻傻看着他,赫连澈再次贴近她的颈窝。
这次,叶凌漪被他喷出的热气咯吱的笑起来,扭动身体,衾被就从身上落了下去。
趁这空隙,她捧住他的脸,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爱你!并且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三个字那么简单,却用尽了一生的深情。
赫连澈瞳深处尽是震荡。
很奇怪,明明之前他虽然在意她与伊涅普的关系,却从未怀疑过自己与她的感情,可这次却不由自主的觉得心情复杂,明明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应该是很开心的。
为什么会觉得心里空空的呢?
思虑良久,终于还是颤抖着问出了口:“那伊涅普呢?”
叶凌漪的脸色并不如想象中的意外,仿佛早就等着他的这句疑问。
反倒松了口气,笑起来,紧接着问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问题:“赫连澈,你相信有另一个名叫未来的时空存在吗?”
第302章 魂穿
“什么意思?”
“我说,我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人,因为一场事故阴差阳错的进到了这个叶蓁蓁的身体里!”
“异世界?”赫连澈纳闷不已,仿佛她说了极其令人费解的词汇。
见他不明白,叶凌漪又解释:“也就是说,除了现在你所身处的环境里熟悉的人和事以外,还有其他的时间与空间存在,并且那里的万物一切都与现在不同,可能会颠覆你的三观。”
“万物一切不同?比如呢?”赫连澈越听越糊涂。
“比如……”叶凌漪沉吟,仔细思索起来,简单例举:“比如,现在的马车靠马的腿力前行,每日最多能走几十里,而在另一个时空车子是不需要马的,只需要机械运转和一种叫做汽油的液体,每天就能跑上百里。还有一种叫做飞机的东西,人坐在上面,飞上天,一个时辰就能飞出四五百里。对了,还有种通讯工具叫手机,就是无论两个人相隔多么遥远,只要有它就能时刻保持联络。”
她认真的解释,赫连澈却听笑了,忍不住调侃:“想法不错,倒是个写话本的好苗子,不过记得谦虚一些,过分夸张了。”
“你不信我?”叶凌漪撑圆了眼睛。
“我信,信……”赫连澈边笑边抬起修长手指卸下自己身上湿漉漉的战甲,换上常服,一并补充:“既你有兴趣,待回了西朝,我便请个师傅进府,亲自指点你写话本的技巧,再做你第一个忠实的听众,可行?”
“什么话本不话本的,我跟你说的是真的!你果然就是不信!”叶凌漪气鼓鼓地走到床边,重重坐下。
赫连澈只觉得无奈,刚才他们之间的话题不是在伊涅普身上吗?怎么就思维跳跃的扯到了什么异世界了?
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到她身边坐下,柔声细语安抚道:“好了,我都说我信了,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还不行吗?”
“敷衍!”狠狠剜他一眼。
赫连澈忽然有种做错事的罪恶感,只得彻底放下姿态,小心哄道:“别生气,我错了,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生气了,好吗?”
叶凌漪仍不理他,然后又不甘心被他当作胡诌,于是道:“我知道很难接受,但是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嗯嗯!”赫连澈点头,表示深以为意。
叶凌漪知道以他的认知确实很难理解自己所说的话,长叹口气道:“想必你也发现了,我经常会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其实就是一个身体里同时容纳了我和叶蓁蓁的意识,有时候是我,有时候又不是我。”
提到这个,赫连澈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你还记得在苍嶷山时初见的场景吗?那时叶蓁蓁就快冻死了,是我突然闯进了她的身体。所以你让我杀赫连褚的那条狗时,我怕得根本没有办法下手。后来,是叶蓁蓁出来完成了所有的事情。”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赫连澈,回想起当初的情景,竟真的觉察出几分可疑之处,从开始的犹豫为难与惧怕到杀黑豹子乃至杀赫连褚手下时那种兴奋嗜杀的模样,联合后来种种,确实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操控同一身体。
难道,她所说听起来十分荒诞无稽的话是真的而不是一时戏言?
可是……这可能吗?
赫连澈陷入怀疑。
“以你所言,你又是怎么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的?”
“濒死!”回想前尘,叶凌漪的表情有些黯然。
一个濒死之人的魂魄来到异世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细细思量,还是不能全然相信的赫连澈又问:“那你为何濒死?”
看向他,她神采里的黯然逐渐成为了自嘲,许久以后苦涩答:“被我的亲生父亲所害!”
闻言,赫连澈震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再开口,只是复杂地看着她。
“你不必如此,都已经过去了。”叶凌漪笑起来,掩去眸中苦涩仍有一丝痛意闪过,而后神色平静的仿佛一潭无波的古水。
受不了他眼神里满满的同情,突然岔开话题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原名叫叶凌漪?是一叶凌波的意思,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她希望我成才,可惜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让她如愿,反而还害她一把年纪了还在为我操劳……”
她越说情绪越低落。
虽对她所言仍存疑虑,可此刻看着她,赫连澈还是忍不住心疼,轻轻揽过她入怀。
叶凌漪将头埋在他胸前,良久抬起脸来,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赫连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我吗?”
赫连澈愣住,眼神闪烁,似乎还在考虑,半晌之后方回望她,点点头又扬唇笑了笑,柔声说:“我信,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你们那个时空那么厉害,那你在那个时空是做什么的?厉害吗?”
“呃,这个嘛……”提到这里,叶凌漪开始含糊其辞。
最后在他探究的目光里,讪讪一笑,故意夸大其词:“当然厉害了,我是销售,把控着无数人的住房大权,就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职业,所有人想要得到住房必须经过我……”
她越说越心虚,在古人面前吹牛果然是罪恶感满满。
“销售……”赫连澈斟字酌句也大概猜到了这个所谓把控全局的职业内容。
随后点点头,只当自己好糊弄,便假装信了她说的,终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你还回去吗?”
回去……
曾经这样简单的两个字,现在却成了叶凌漪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渺茫的像个玩笑。
她沉默不语,表情已经给了他答案,赫连澈不再追问,垂下眼时,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跃入怀中。
“幻幻!”方才还满头阴云的叶凌漪一扫郁闷,欣喜不已喜,娇嗔道:“你这小坏蛋,刚刚我那么叫你都不出来,这会儿倒主动跑出来了。”
边说边把扒在赫连澈身上的兔子抱起来逗弄。
漆黑如墨的眼里倒映着一人一兔,眼波中尽是温柔之色:“幻幻和金丝软甲我交还给你!下次,可别再轻易抛弃了!”
赫连澈唇边漾起微笑,与她对视。
“幻幻不是还有你照顾它嘛!”
“我说的是,”赫连澈无奈,抬手轻放在她头顶揉了揉,随着乌黑如瀑的发微微颤动,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我!你可……别再轻易抛弃我了!”
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浓长睫毛、清澈眼眸里自己的倒影、挺拔的鼻梁和性感的薄唇,再往下……
叶凌漪彻底呆了,目光定在他喉结凸出的曲线上,竟是那么充满诱惑,忍不住陷入失神,兔子趁机从手中溜走,可她已经顾不得其他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管过去多久,他总有办法让她心跳如擂。
“我……”
脸红瞬间,赫连澈注意到她目光所指之处,扬唇露出邪魅而满足的一笑,随即诱导性的朝她更近了些,故意贴近她的耳畔:“不说话只当你答应了。”
温沉的声音掀起一阵酥麻的风顺着耳朵电流般直钻进背脊。
叶凌漪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吐槽:“刚才我们讨论的不是现代,时空还有兔子吗?为什么事情总是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看向他,猛地摇摇头将满腔正经全都抛去脑后:“罢了罢了,美色当前,不吃干抹净才是傻瓜!”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赫连澈并没有听清,突然就被按着肩膀推倒了下去。
“这可是你自找的!”女子坏笑一声,纤纤细手抚上他的脸颊,若即若离的游走仿佛致命的勾引。
熟悉的场景加上她眼中逐渐出现的小恶魔,赫连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引火自焚了。
一双手顺着脸庞划到喉结,最后乘人不备探入衣襟……
在她猛烈的勾引下俨然有了羞人的反应,喘着粗气,几乎就要把持不住。
“不行!”好在理智及时赶到,一把捉住那双手,欲哭无泪半撑起上半身:“你先冷静点!”
“冷静?”叶凌漪勾唇一笑,玻璃般的双眼泛起迷离雾气,低头突然吻住他的唇。
亲吻纠缠着,难舍难分直到呼吸困难才肯放开他,笑容俏皮如恶魔般:“怎么样?还要我冷静吗?”
此刻他的浑身像是被点燃了火焰,漆黑眼底欲望早已盖过了一切,捉住她猛地将她换至身下,唇齿厮磨间仅剩的一丝理智在脑海敲响警钟,瞬间将二人分开。
“你怎么了?”叶凌漪撑起身,有些无法理解地看着如跳虾突然弹开的赫连澈。
他显得心绪不宁,回想起她在荒城维护伊涅普情真意切的样子,又想起她说的自己和叶蓁蓁是一体两魂,心情更加混乱,脸色仓皇:“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叶凌漪急了。
看着她,他一时哑然,说不出半个字,许久以后僵硬转身走到衣架前,重新穿戴已经湿透的战甲。
“你要出去吗?”
“军中还有些事等着处理。”
话说完匆匆离去,仿佛逃离。
叶凌漪一时呆了,心中默道:莫非刚刚自己做过头,吓到他了?
而出了帐房的赫连澈走入大雨,此时已是秋季,清晨的雨水淋在身上,虽然刀子似的冰冷却让他好过了些。
“将军!”有冒雨涉水而来。
赫连澈停住,望过去,不太明亮的天色被朦胧烟雨笼罩隐约出现个人影撑着伞快步过来。
“风狂雨暴,将军为何不遣人撑伞?”兵士为他撑伞。
赫连澈淡淡道:“无妨!”
正要走,兵士又说:“那个古兰人闹绝食呢!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饿死了倒是不打紧,可那人精明着呢,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透风,也不知暗里憋着什么坏,将军交代了不准他靠近大帐,我就怕自己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中了他的计,特来请将军拿个主意。”
伊涅普为了见她竟闹绝食了?
赫连澈的眸光森寒。
很好,既然如此……
“既然他不想吃,那水也可以免了,告诉他,若不想好好活着了,我倒是知道许多弄死人的办法!”
“是!”兵士得令。
赫连澈又补充:“把他给我捆好了,绝不许他踏出帐门半步!”
“是!”
二人身影隐没在烟雨之后。
叶凌漪原本是想去为赫连澈送伞的,却没想到意外听见了二人对话,终于放下撩开帐门的手,脸色凝重极了。
原来伊涅普已经被赫连澈囚禁起来了……
虽然伊涅普这个人有些偏执,但他始终帮过自己很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难,必须要想个办法救他才行……
第303章 央浼
叶凌漪穿好衣服走出大帐时,屋外已经雨停了,到处都是蓄积的雨水,绿色的鲜草玉雕般浸在水中,组成镜面倒影着碧蓝色的天空,微起一丝波澜镜中画面便开始变幻,随着积云散去,阳光透过云间缝隙撒落下来,瞬间扫尽这片土地连日来笼罩着的阴霾,给予世人光明的同时亦使得那满地没过鞋沿的积水折射出刺眼光芒。
此时已近晌午,操练的兵士迈着整齐的步子从面前经过。
叶凌漪本想向他们打听赫连澈的去向,结果目光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十分凑巧的,对面那人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身上。
二人静静对视,神色皆是意外,紧接着释然一笑。
“拜见皇上!”
正要跪,李元麟忙扶住她,神色紧张道:“你身体不好,以后此等虚礼就免了!”
这样说,叶凌漪便站好,暗自狐疑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的事的?
面上仍作寒暄:“许久不见,没想到皇上也来了黑水。”
“外敌猖狂,无奈之举罢了。”李元麟答,想起银医说她命不久矣,眉头不自觉蹙紧。
客气的对话令两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叶凌漪,她并不关心国家政事,无法与之长篇阔论,所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往下说。
就这样抓耳挠腮沉默许久,突然异口同声:“你还好吗?”
二人张大眼睛,皆没想到与对方同时开口,相视愣住,然后仿佛老友重逢被对方忸怩的姿态逗笑,随之轻松起来。
“说真的,我以为此生没有再见之日,没想到荒城一别后在这里又见了。你的身子还好吗?要不要我请银医来看看?”李元麟关切看着她。
叶凌漪摇摇头以示拒绝,又觉得奇怪:“荒城?我们在荒城见了吗?”
她当然不会记得,毕竟在荒城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是昏迷状态。
“当日情况特殊实在不适合叙旧,你不知道也属正常!”李元麟笑起来,随后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听银医说了,你的身体……”
欲言又止,面上尽是惋惜不舍之色,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她命不久矣的事情。
叶凌漪怔了怔,心中苦涩溢于言表,自嘲道:“也许这就是因果孽债,作下的恶终是要偿还的。”
“你别这么说,总会有办法的……”他本想安慰,话到嘴边却发现冠冕堂皇的话自己都没法往下说。
叶凌漪淡淡笑开,望向天,释然叹气道:“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唯有两件事……”
再望向他,她的神色异常认真,不顾阻拦跪下:“恳请皇上答应!”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元麟蹙眉。
“皇上。”捉住他扶自己的手,叶凌漪抬头,态度坚定。
深谙她性子执拗的李元麟无奈叹气,只得道:“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可你也得答应我,你的身体不好,地上太凉了,快起来。”
话说完,叶凌漪才从地上起身,像模像样地作起揖来:“我知道自古朝堂最忌讳和最容不下的就是功高之臣,小女斗胆,请皇上答应,以后无论如何,容赫连澈一条生路!”
“你倒真是直言不讳,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动不动就因猜忌而杀人的帝王吗?”李元麟哭笑不得,“还有,你对他如此有信心,你怎么知道他就只会立功不会犯错?”
“人非圣贤,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只是我相信一个满腔抱负的人永远会忠于自己最初的理想!赫连澈最初的理想便是修筑一条使西朝国泰民安的路,如今他做到了,并且他将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顺畅,只不过,我怕是再看不到那一天了。”叶凌漪低头,扯着嘴角露出一丝黯然的笑。
看着她,李元麟不禁回想起了当初的点点滴滴,她曾打开过他的心门,在满殿监视他的眼睛里肆无忌惮的陪他书画,看雪欢笑,一起南巡,曾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点亮了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治愈了他的孤独,他曾以为自己放手任她做一只翱翔蓝天的鸟儿她就能获得自由和幸福,可命运却偏偏开起了残忍的玩笑,它要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将她从这个世界无情抹杀。他为她感到不公、愤怒和绝望,甚至想过只要有办法,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她逆天改命,可悲哀的是身为凡夫俗子,即使再不舍,他们又能怎么办呢?生死终究不是人能控制的。
无力感在心头蔓延始终不是滋味,他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正因如此面对她有如交代遗言的模样再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良久终于郑重点头:“好!我答应你,还有呢?”
“请皇上放伊涅普回古兰国!”叶凌漪不紧不慢的说。
李元麟惊了:“你说什么?”
他并非没有听清,只是对她开口所求之事太过震惊罢了。
“我知道伊涅普是西朝俘虏,即将沦为奴隶,我也知道我一介布衣本没有资格求皇上,可他毕竟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早在来黑水的半途就病死了,所以我必须要救他,无论你答不答应!”
她抬头,着重强调最后一句话使得李元麟眉头紧锁:“你明知道此事关乎西朝,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敌人,何况还是敌国总理大臣,我绝不可能让他有一丝一毫危及西朝的机会,你既然早就心知肚明为什么还偏要求这件事?”
“因为我知道我的任何行动都瞒不过你们!”她平静道,口中所言仿佛预告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看着这样的她,李元麟觉得心寒又心痛,片刻平静下来,轻敛眸道:“换过一个愿望!除了这件事,朕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
他故意将自称换为了“朕”,也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以君王的身份在同她说话而不再是朋友。
“没了!”
她倔强的挺直脖子,丝毫不为他刚才说的话所动。
李元麟暗觉憋闷,此情此景倒像是自己欠了她的一般。
不过说到亏欠,自己好像确实还欠着她的,当年为了摆脱梁后控制肃清党羽,他谋划的那场婚礼,借着赫连澈与她大婚一举拔除了赫连注那颗毒瘤,却没想到她险些丧命,更是因为这件事让她误会了赫连澈,使得她心伤后远走黑水。
说到底,如今她的境遇与他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想到这些,李元麟心中内疚不已,动动嘴皮刚想说话便被人打断了。
“皇上!”
一个武卫打扮的人忽然急匆匆走过来,神色焦急地抱拳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刚才阿蛮姑娘错把擦伤口的药酒喝了下去,一不小心就喝醉了,这会儿正满世界追着狗柱子跑,嚷嚷着要杀狗吃肉呢!”
“什么?这不是胡来吗?她的伤口还没好全呢!”李元麟张大眼睛大惊失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注意力由狗柱子完全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狗柱子也来了?”
武卫左看看心焦的李元麟右看看惊喜交加的叶凌漪,发现这两人关注的点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登时犹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这头,李元麟正想拔腿走,顾及到叶凌漪又停下,眼神颇有歉意。
叶凌漪自不是那么不识趣的,见他一颗心都飞走了,也便不再打算继续说下去,笑了笑道:“皇上快去!”
才说完,李元麟就急的不分方向抬腿就走,不过才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一拍大腿折返回来,嘴里一并自顾自念念有词的念叨着:“天天吃狗吃狗,这是饿死鬼投胎还是我没给她饭吃?”
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同时,大喝:“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啊!莫让她伤了自己!”
直到这个瞬间叶凌漪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李元麟和无名氏竟然……
武卫忙应声,不经意转眸,忽地瞧见正对着某人背影满脸暧昧笑容的叶凌漪,吓了一跳,接触到对方转过来的视线时,不由背脊一僵,轻咳一声微微点头示意。
终于,快步流星跟了上去。
入夜后赫连澈仍没有回来,据兵士说是有非常重要的军务在忙。
既然如此,叶凌漪便不再等他。
趁天黑换了身夜行服,提剑吹灭了帐内烛火。
此时正是换岗时间,营地几簇营火烧得不算旺,光线忽明忽暗,这才让叶凌漪有机可乘,趁黑摸到远离主帐的地方。
机敏避开一队刚刚换上来的兵士,紧接着就犯了难。
营区很大,除了主帐以外大大小小的帐篷少说还有二十几个,伊涅普会被关在哪个帐篷里呢?
难道她要一个一个去探?这得探到什么时候?只怕还没找到伊涅普,自己就要被人发现了。
正为难时,前方出现一道黑影。
“谁!”叶凌漪警觉,冲黑影极力望去。
来人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却好像并没有恶意,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停下:“想知道那个古兰人在哪就跟我来!”
那人故意粗着嗓门,似乎是为了掩饰身份不愿被发现,说完就脚下生风般朝着远处去了。
叶凌漪虽心有狐疑,但此时除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上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与此同时,赫连澈与巫远舟回了主帐。
“哎,累死我了,那完颜纳其真不是个东西,都到关进地牢这个份上了态度还那么恶劣,我看就该把他狠狠揍一顿,倒省得我们俩来回奔波这么麻烦了。”巫远舟边走边扭着脖子抱怨。
赫连澈一直没有说话,心思更是完全没放在听他说话的份上,走得极快。
一个劲琢磨着,早晨那么一闹,他反倒因为挂念着她的身体,一整天都在后悔和焦虑中度过,也不知道现在她消气没有?
大步流星的走着,直到距离自己的帐篷不远处,尚没进门就见帐篷里一片漆黑。
“怎么了?”好不容易跟上来的巫远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顿时明白了,脸上笑嘻嘻的,却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酸道:“怪不得走得这么快,原来有些人是迫不及待想见夫人了,哎,这夫人也真是的,都不等夫君回来就一个人先歇下喽!”
瞄了眼赫连澈,又暧昧的笑笑,终于走了。
而赫连澈并不认为她是歇下了,回想起早晨雨中的一幕,心头忽然浮上一个不好的猜想,眸色骤沉,仿佛为了验证自己所想,快步过去,撩开帐门,借着营火的光芒朝里一看。
果然!
握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如雕似刻的脸上被乌云笼罩,转身,充满愤怒的眼眸被火光侵袭,这一刻竟分不清究竟是营火倒影还是眼眸主人心中怒火的映像,厉呵:“来人!”
第304章 夜阑
营火曳动,落下斑驳光影衬得夜色更加幽深。
叶凌漪跟着前头的黑影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就是这儿了!”黑影蒙着脸站在离她尚有些距离的地方指着不远处一顶小小的帐篷。
循着方向望过去,叶凌漪的眸光幽邃。刚刚一切都进行的太顺利了,眼前之人仿佛早已计划周全,沿途甚至没有一个守卫和巡逻的兵士,这不禁让人心生怀疑。
猜想着莫不是那帐篷里藏了什么危险的东西?难道自己得罪了人,所以有人想暗算自己?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对军中不熟,除了赫连澈和几个旧相识以外根本不认识其他人,更遑论得罪人,不至于被人暗算,且就算帐篷里有诈,那人既有本事支走守卫,若要对付她便也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既然没有恶意,那定是帮助自己的,而知道她要救伊涅普又有本事支走守卫的人就只有……李元麟!
莫非是他?
叶凌漪心头一惊,目光从帐篷上移到黑影身上,抱着试探的态度问:“你是皇上的人?”
“你不是要救人吗?既然如此,还不快点?”黑影有意隐瞒,丝毫不解释,扭头就走。
怎知叶凌漪早有防备,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加紧脚步上去,从背后擒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不知她难缠,一时没有防备,好在男人的身量在那,对付起身患重疾的她本是绰绰有余的,捉住她的手臂欲反击,但关键时刻偏记起了主人嘱托,只得生生缩回手将自己变成了下风,任她将自己转过来,一把扒掉掩面的面巾。
“是你!”叶凌漪张大眼睛,惊谔不已,此人她有印象,正是白日跟在李元麟身后的那个护卫。
见遮掩不住,护卫干脆站好,恭敬抱拳:“多有冒犯,姑娘莫怪!”
惊谔过后的叶凌漪陷入沉思,一面喃喃道:“皇上不肯放过伊涅普,你为何……”
再看向那个护卫,仿佛猜想到了什么又是一惊:“莫非是皇上让你……”
“姑娘!”护卫打断她的说话,面色严谨:“主人不愿你为难,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派我暗中相助。如今既你发现了,主人也是有留言与你的。主人说,今日之事不是帮你,而是本就欠你的,不算姑娘所求,姑娘可再想想有何所愿。”
“欠我?”叶凌漪怔住。
见她不解,护卫又道:“主人说,当初若非利用你大婚也无法铲除异党,只是没想到害你险些丧命,此事他一直记挂在心,内疚万分,所以只要是姑娘所愿,身为朋友他皆愿倾力相助,然社稷之事兹事体大不可儿戏,帐中人是敌绝不可轻纵,可若姑娘执意犯险,主人也只有抛弃观念宁做罪人,无奈江山重任仍在己身,若帐内人再做出半分有伤西朝之事,主人必将杀之无赦!今夜事他只当自己不知道,姑娘日后也不必提醒。”
他刻意将皇上称作主人,是为了避嫌。
叶凌漪谙然,点点头,礼貌福身:“凌漪明白,代我谢谢你家主人!”
护卫颔首致意,提醒她动作需快后便潜入了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叶凌漪不敢耽搁,转身走进帐篷,一眼就瞧见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伊涅普。
伊涅普也看见了她,只是因为行动不便,嘴上又被蒙了布条无法开口,只能巴巴望着她,双眼盛满激动。
眼看他境遇糟糕,叶凌漪微微皱眉,上前利落割断了捆住他的绳子。
得以解脱的伊涅普猛地起身,扯去嘴上的布条,一把将她抱住。
“你醒了!”凝噎的声音沉痛沙哑。
然后放开怀抱紧张查看起她的身体,追问:“你怎么来的?跟他们打了吗?西朝人有没有为难你?他们伤害你了吗?”
叶凌漪呆住,片刻之后触电般推开他,脸色极不自然:“我没事,你快走……”
“走?”伊涅普愣住,沉思片刻后惊喜交加地牵起她的手:“好,走!我们一起回古兰!”
说罢拉着她就要走。
叶凌漪却挣脱他。
伊涅普回眸,眼底明亮的星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你自己走,趁现在还有时间!”
“那你呢?”
“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伊涅普不明白,明明说好了要一起离开的,为什么她却变卦了。
看着他的眼睛,叶凌漪的表情淡淡的:“我想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伊涅普,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更加不会跟你走!”
“不……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过要跟我走的!”伊涅普受不了打击,满眼受伤的神情,再次拉住她的手,“你告诉我,是不是西朝人威胁你,是不是赫连澈不让你走?”
“你够了!”叶凌漪呵斥,不耐烦抽回手,“再说一次,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威胁我,救你也是因为之前你多次有恩于我罢了!”
她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情感可言。
一瞬间,伊涅普犹坠冰窟,心被那尖锐的眼神深深刺痛,可他仍不能死心:“既然如此,那你何必再来救我?有恩于你是我心甘,你若为此前来倒不如任我生死,也免得你冒险!”
他说着赌气的话,叶凌漪终究还是心有不忍,叹气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快走!耽误了时间就真的走不了了!”
伊涅普不为所动,回想起之前她与自己的亲密情形,眼前的人竟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人心寒。
“既然你不走,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他有意要放弃离开。
“你!”叶凌漪忍不住气结。
偏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兵士携带兵器的沉重步伐声。
叶凌漪听在耳里,不由心头一紧,糟了,要是被人发现,伊涅普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脱身了。
情况紧迫,顾不得他的意愿,扯着伊涅普的胳膊就往外走。
二人一道穿过幽暗的角落,经过草场时,李元麟的护卫已经牵马候在那里了,一见二人,立即上前将马交给伊涅普,一并沉声叮嘱:“赫连将军正带人往这边赶,快走!”
叶凌漪颔首以示感谢,护卫就此离去。
回眸,与伊涅普无言对视。
望着他黯然伤神的样子,叶凌漪终有些过意不去,许久后抱愧道:“山高路远,我就不远送了,唯愿你一路顺风!”
转身正准备离开,突然一双臂膀从身后圈住了她。
“别走,你这一走,我的心就被掏空了!”他的声音在颤抖,语气似恳求。
叶凌漪的背脊僵硬,饶是心有不忍,但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推开了他:“伊涅普,你别这样,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不是我,怎知值不值得?”伊涅普红了眼眶,受伤的神态里充满了隐忍和不甘。
叶凌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也明白终归是要有这一遭的,拖沓含糊倒不如果断点,壮士断腕方有生路。
思及此,不再说话,态度坚决地抬腿离去。
伊涅普再次扯住她的手臂,蹙紧的眉宇之间皆是苦痛挣扎:“我问你,要是我心甘情愿留在西朝为奴,对李元麟和赫连澈俯首称臣,你能不能留在我……”
他的心里仍存在一丝希冀,为了和她在一起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骄傲抱负和权公贵族身份,卑微到尘埃里,然而不等把话说完,这仅剩的一丝希冀也被掐灭。
“不能!”
她的决绝仿佛一把冰冷的利剑瞬间切断了他浑身的血脉。
伊涅普的脸色灰白一片,眼看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湛蓝色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执着。
叶凌漪心情沉重,往营区走着,正想着该如何面对赫连澈,突觉后颈一麻,头顶登时一阵眩晕感袭来,天旋地转以后,身子软软的倒进了身后之人的怀中。
“别怕,说了要娶你的,我便永远不容任何人伤害你,就算我自己也不行!”白皙的手指怜惜地抚过女子娇丽容颜,往昔惊为天人的容颜间尽是醉人的痴迷。
终于望向不远处的马匹。
待到赫连澈领兵赶到关押伊涅普的帐篷时早已人去屋空。
赫连澈提着剑,脸色阴沉的好似要吃人一般。
下令彻查踪迹,兵士回禀时却带上来一个身穿黑衣的护卫。
“将军,抓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
护卫被迫跪地,只见面前一道身着战甲的背影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杀意,喉头艰难地上下滚了滚,暗里只怪那两人行动太慢,耽搁得自己都受牵连被抓了个正着。
赫连澈慢慢转过身,脸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却在瞧清护卫的一刹僵了僵。
他认得此人,正是皇上身边的护卫。此刻穿着一身夜行衣,鬼鬼祟祟的出现在此处,叫人想不把他和伊涅普失踪的事联系在一起都难。
“是你放走了伊涅普?”才问出口,赫连澈方觉自己被气昏了头。
叶凌漪消失的时机太过微妙,以她和皇帝的交情加上这个帝王护卫。
不用问也知道了各中曲折。
伊涅普是敌寇重臣,皇帝自然不愿放过,可又驳不了与叶凌漪的交情,这才不得已为之。而既是皇帝暗中出手,自然是不愿被人知道的,这才安排了自己的心腹来暗中帮助叶凌漪。
如此一来,事情便明朗起来了。
屏退四下,开门见山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护卫抬头,对眼前这个黑面将军感到畏惧同时仍记得自己要忠于李元麟,摇摇头,俨然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模样。
见他态度坚决,赫连澈也不强逼,反吆喝道:“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之徒押到皇上面前,让圣主定夺!”
护卫这才慌了神,自己受皇命暗中助人,皇帝千叮万嘱不能被人发现,如今不但被人发现,还要押到皇帝面前,到时候就算皇帝有心袒护也得顾及体统和群臣想法,恐怕是救不了他。
可私自放走敌国重臣等同叛国,是要灭九族的大罪,他如何能承受得了?
是以,在赫连澈威逼之下只得如实交代了。
只不过等到他交代清楚以后,伊涅普带着昏迷的叶凌漪亦已然走远。
面对着隐藏在夜色里无边的草原,赫连澈的神情严峻极了。
派人去搜捕吗?
这恐怕行不通,既是李元麟同意放走的人,他便无理由将他抓回来,可难道就要这样视若无睹,放任他将她带走?
他绝做不到!
“来人,牵马!”
一声令下,兵士很快就将战马牵来。
所有部将整装待发,却见赫连澈坐上马背,冷眉呵道:“加强营区守卫!”
“将军这是要去追捕那名古兰人?”兵士惊讶,紧接着便说:“何不带我等一同前去?”
赫连澈握紧缰绳,望向远方的目光坚毅,只道:“我去去就回!”
苍茫夜色里,漫天低垂星子中几颗流星划落,消失在天与地的交界处。
骏马嘶吼着呼啸而过,马背上昏迷的人正在逐渐苏醒。
第305章 秋水
天边一缕晨光如剑,刺破了夜的黑色,带来黎明熹微的光。
这是个宁静祥和的时刻,晨雾缥缈,草尖儿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滴,无名之花悄然绽放,连空气里都充满了露水湿润冰凉的气息。
叶凌漪从昏迷中睁开双眼时仍在马背上,马儿正冲着天边黎明的鱼肚微白飞奔而去。
清晨的冷风刀一样刮在脸上,叶凌漪尚有些迷蒙,低头看看,发现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臀下还垫着用来减轻颠簸的棉垫子,一双结实的臂膀从身后将她牢牢圈住,大脑陷入回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伊涅普绑架了。
“伊涅普!”一时怒上心头,刚张开口便立即呛了口风,剧烈咳嗽起来,引得肋下刀切般疼痛,不由咬牙弯腰。
“吁……”长呵一声,伊涅普勒停了马,扶住她的肩膀关切询问:“怎么了,肚子疼吗?”
叶凌漪的眼睛无意落在他抓着缰绳被冻得通红发紫的手背上,黑水初秋的早晨潮湿寒冷甚至可用“寒风刺骨”来形容,他把披风给了她,自己却强忍着料峭的寒风。
一时间,心头的怒意化作了无奈,待肋下痛楚消散些许,才坐直身子:“伊涅普,你明知道我不会跟你走的,实在不该这么做!”
伊涅普表情间关怀的神色骤的滞住,心间仿佛被戳开一道口子,无尽的苦楚涌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由红紫逐渐发青。
赶马慢慢走着,跑了一夜的马儿却被地上鲜嫩的绿草吸引,不肯再往前。
如此,伊涅普索性就不跑了,只是在她身后沉默着。
许久才沉痛地道了声:“你的心里就真的没有半点我的位置了吗?”
“有些事情,大概是你误会了,其实……”叶凌漪本想向他解释自己和叶蓁蓁并非同一人,与他之间的情愫更加并非是她所愿,可冲动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无法说出口。
罢了,伊涅普始终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自己又何必说那些让他心存幻想呢?
默了半晌,暗暗叹息,接着道:“其实,我从未喜欢过你,只盼你早点想明白。”
“呵呵……”
他忽然低头笑了,笑的无比绝望:“那你喜欢谁?赫连澈?他不过就是比我早遇见了你,除此之外,我有哪一点不如他?”
“伊涅普……”
她刚想说话,却被他满心想象的打断了:“或许,你跟我走,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握紧缰绳,眼看着就要重新策马。
“伊涅普,你听我说……”叶凌漪及时抓住他的手,斟酌一二突然道:“我活不成了,我不想带着遗憾死去。”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云淡风轻的仿佛在告诉他今天天气不错一般。
“你在说什么?如此荒唐,就是为了不跟我走吗?”
他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仅仅只是觉得心酸。
叶凌漪早有预料:“医师说,我的身子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随时可能会死。西朝的皇上是我的朋友,为了不使我在最后的日子里难过,所以才想方设法的帮我完成想做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的把你从军营重地救出来的原因。”
几乎在她说完的一瞬间,伊涅普呆住,背脊僵硬如石。
是啊,他怎么这么糊涂,他是西朝战胜古兰最重要的俘虏,而她不过区区女子,就算能以一敌百,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于万千重兵之中毫发无损而过,偏还有人暗中相助。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原来都是西朝皇帝的安排。
可突然听闻噩耗,要他如何接受她已经时日无多的事实?
天边第一缕曙光投来,呆滞、难以置信、痛心与绝望一一从他的脸上划过。
伊涅普沉默着下了马背,动作机械地往前走去,晨雾如水,很快将他浸入其中。
眼看着他的背影被白雾笼罩,叶凌漪皱眉轻唤:“伊涅普!”
他的脚步随着她的呼唤骤然停住,仿佛身影也跟着晃了晃。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摇摇欲坠的身影真正的模样,尽管不忍,还是语重心长道:“让我回去!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便成全我。”
“朋友……”伊涅普喃喃低语,自嘲笑了笑,低头沉默着思索着。
原本他想要不顾意愿的带她离开,即使她恨自己,也好过一辈子不见她的煎熬。
可冷静下来,在残酷的现实前,相比她能开心快乐,他的愿望忽然之间,好像变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良久以后,望向她,蓝色眼眸中尽是心碎与悲恸:“如果这是你所期盼的,那我愿意成全你。只是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我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叶凌漪不语,表情抱歉。
“我知道了……”满腔诚挚终成心伤,叹息,缓缓转身,走到马下微仰头看着她,扬唇微笑的时候表情分明是无比挣扎的。
紧接着朝她舒展双臂。
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此时赫连澈一定已经发现你我不见了,我就陪你在这里等,等到他来为止。”
他的眼睛落在她肩上,歪斜的披风好似随时会滑落。
抬手为她整理。
叶凌漪却往后退了退,扯扯披风,只淡淡道:“谢谢!”
悬空的手僵住,眉目如画的容颜间眼睫轻颤,低落的情绪掩不住从瞳孔里流露而出。
火红的旭日从东方升起,晨雾被驱散,阳光金粉似的点缀着大地。
战马的蹄声由远及近,终于随着一道勒马的长呵声停下。
马背上的人眼神愤怒,下了马背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伊涅普的衣领,二话不说就扬拳。
伊涅普不甘示弱,瞪大眼睛挺直腰杆,那样子仿佛早已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只有叶凌漪面色紧张,因怕二人打起来,自己身子大不如从前又无力阻止,便干脆捂着肚子装起病来,一并极其夸张的呻吟着:“哎哟,哎哟我的肚子!”
她自认为不是个很好的演员,也却是演技平平,以至于剑拔弩张的两人根本没有在意她。
叶凌漪觉得没面子,索性也不装了,悻悻立好,冲赫连澈道:“是我救的他,又要他带我出来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但必须放了他。”
话说完,那二人均面色惊愣的看过来。
“毕竟是朋友,古兰山高路远的,以后怕是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我想送送他。”叶凌漪低头,绞着手指不敢直视赫连澈,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炬,好似要将她烧出几个窟窿。
然赫连澈并非想要追究她擅自放走伊涅普,而是为她,她的身子不好,稍有不慎一切都晚了,所以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拿她的身体健康开玩笑。
只是既然她有意为他开脱,饶是再愤怒,也只能顺了她的心意。
揪住衣领的手渐渐松开,扬起的拳头亦放了下去。
“我可以放了你,你最好现在就离开!”赫连澈冷冷道。
不多说,走向叶凌漪,蹙紧眉头,将她肩上的披风毫不客气的丢开,又动手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盖上,牵起她的手就走。
“等等……”伊涅普在身后急切喊道。
赫连澈并不打算理会他,叶凌漪却站住。
二人对视,女子笑着摇摇头。
松开他的手,转身冲伊涅普微笑:“古兰路远,你多加保重!”
望过去,伊涅普还有太多的话想说,痴痴看着她,仿若最后的告别,想要将她的样子刻入骨子。
可惜满腹心事徒留惘然,最后只有沉甸甸的两个字:“保重!”
叶凌漪微笑不变。
终于,旭日变幻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越拉越远……
三日后,正当军营里的人讨论着古兰大将莫名失踪的事情时,一个人找到了营区。
“我要进去,让我进去,我要见你们的皇上!”女子被拦在岗卫的长枪前,不管不顾的冲撞起来。
岗卫被闹得不耐烦,干脆使猛劲将人推翻在地,横眉竖目厉呵:“营区重地,再闹休怪我等不客气!”
女子跌坐在地上,双眼盈上委屈无助的热泪,身后一男子匆匆赶到,冷厉的目光扫过岗卫。
“先回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女子擦擦眼泪,睨了眼身旁,抽噎着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看着安布吗?”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再说老太妃身边有南西北呢!”
“我不用你管,你快回去,别让人伤了安布!”女子推搡着身旁之人离开,又冲岗卫道:“今日见不到你们的皇上,我绝不离开!”
说罢再次冲撞起来。
“营区重地,胆敢喧闹,敬酒不吃吃罚酒!”岗卫发狠,长枪变换方向,尖锐一端刺向女子。
千钧一发之际,却被男子一把捉住,面色阴沉如晦,恨不得杀了这个险些伤了她的人。
岗卫仗着自己的身份亦不甘示弱,正待二人僵持不下时,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女子好巧不巧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眼蓦地一亮,发现新大陆般大叫起来:“叶凌漪!叶……”
叶凌漪本是出门透气,不想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循声望去,惊奇地发现竟是舒舒。
快步过去,这才发现了一旁与岗卫起了冲突的阿东,于是道:“几位大哥,烦请通融,他们是我的朋友。”
岗卫是知道她的,赫连将军的女人,自然不敢为难,收了枪。
走出营区,舒舒立刻拉住她的手,满眼泪水道:“救救我安布!”
“老太妃?她怎么了?”
在叶蓁蓁占领身体的时候她还是存在些许意识的,她知道黑水被西朝威吓,记得阿东在隧道里放自己和赫连澈还有伊涅普离开的事,也从他人口中得知了完颜纳其被囚禁。
只不过,她本以为舒舒来是为了完颜纳其求情,却没想到是为了老太妃。
“安布……”提到老太妃,舒舒哭得更加伤心,好一会儿抽噎着道:“汗王被囚,我和安布便被放回王帐等待消息,黑水牧民得知消息,开始疯了一般对我们进行攻击,不仅打砸东西还出言侮辱,安布不堪辱骂,加上日夜忧心汗王安危便至此一病不起,我去求医,却没有人肯为安布医治,我也是实在没辙了。凌漪,你既是西朝人,又是赫连将军的心上人,一定有办法见到你们的皇上,不如你去帮我求求好不好?求他放了汗王,实在不成,就是派人为我安布治病也是好的,舒舒愿意做牛做马以报恩情!”
舒舒要跪,叶凌漪急忙将她拉住,神色凝重极了。
前些天为了伊涅普的事才求过李元麟,再去求他放过完颜纳其,便是屡屡干涉政事,纵使李元麟和自己的交情再深,在江山社稷大事前只怕也唯有舍了她。
不仅如此,到时候引起李元麟的猜忌,认为完颜纳其蛊惑人心反倒适得其反。
怎么办?要去求吗?
叶凌漪陷入纠结。
偏巧这时,营区另有一人走出来,好像早就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主动解围道:“我倒是略通一点岐黄之术,若你们不介意,不如我去为老太妃瞧瞧?”
几人转眸望去,正瞧见来人一身宽松衣裙,面带善意微笑。
竟是身怀六甲的许玉姝!
怎么回事?这女人什么时候转性了?
不知她暗中憋了什么坏。
舒舒并不信任她,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第306章 命理
完颜纳其在被拘押一月后,终于在强大的事实面前低下了头,承认了自己的错处并签署了与西朝的契约书,作为盟友保证永不侵犯和背叛西朝。
故经李元麟与赫连澈及巫远舟商议完后,鉴于其态度转好,终于决定放人。
同一天,叶凌漪和舒舒与许玉姝一齐从王帐毡包走出来。
“老太妃思郁过度引发气闷郁滞,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调理如今已经大好,往后只需注意休息即可!”此时许玉姝的肚子已经极大,光是站着都费劲。
看着二人,目光柔善。如此让人完全不能把她和曾经那个心机用尽的许玉姝联系在一起。
叶凌漪与舒舒对视一眼,见她转变之巨,眸中皆有丝不解,然后才由前者开口道:“你这肚子,眼看就要生了?”
“是啊!”许玉姝低头,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乌黑的发下容颜绝丽,眼里眉间尽是为人母的慈爱温柔,若有所思道:“算算日子,尚有月余……”
“那今日便回营中?”
“嗯!”许玉姝抬眼笑起来,点点头,满脸憧憬,“银老医师几番书信催促,若不是担心老太妃,早该启程了。”
话语间,一辆挂着西朝旗帜的马车逐渐驶近,停在了路边。
三人望去,一个小厮从马车上下来,朝许玉姝揖了揖手,看样子是来接人了。
“该走了。”许玉姝道,正准备走。
“等等!”舒舒突然出声,面色有些不自然冲许玉姝道:“虽然,此前我对你多有厌恶,不过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救了我安布,如今也算我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舒舒弯腰一拜。
许玉姝和善笑开,少了戾毒算计的眼底变得清澈明亮,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从前我确实做了很多错事,承蒙你们不嫌弃,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说起来,是我该谢谢你们!”
三人相视无言,终了小厮来催,许玉姝这才挺着肚子上了马车。
“你说,这个许玉姝前不久还丧心病狂的想要毒死你,现在却像换了个人还医好了安布,一个人前后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大?”望着马车远去的尘烟,舒舒满脸疑惑。
叶凌漪亦望着远处,淡淡笑了笑,眸色幽邃,幽幽道了句:“许是快要为人母,心境不同了。”
毕竟天下有哪个母亲会愿意孩儿日日生活在自己的负面情绪及他人异样的眼光里呢?
许玉姝的马车才走,另有一骑快马而来。
正是西朝的斥骑,传的是赫连澈的口信,说是大军将拔,不日将返平措城,班师回京,请叶凌漪速速回去。
一想到即将要分别,舒舒依依不舍起来,主动拉起叶凌漪的手,叹道:“你这一走,再见可就不知何时了。”
看着她,叶凌漪俏皮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啊?我可是记得某人当初说过,死也不和我做朋友的!”
舒舒娇嗔一声,而后二人相视而笑。
“说真的,汗王还没回来,你又走了,黑水可是越发无趣了。”
叶凌漪知道她是在忧心完颜纳其的事,安慰道:“放心,西朝不会把汗王怎么样的,既大军将拔,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话语微顿,目光不经意扫到远处正盯着这边的阿东,扬眉故作调侃道:“再说,黑水怎会无趣?我看有些人可是紧张你得紧!说不定老太妃病愈之后马上就要操持喜事了。”
舒舒回眸,瞥见阿东的一瞬立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羞臊斥道:“没正行!人家不过就是路过而已。”
“路过那双眼就从没从你身上移开过?”
“他……”舒舒被调侃急了,抬头看见她暧昧意味极浓的笑容时,底气登时弱了下去:“这段日子王帐不太平,他是护卫,保护王帐安全也是责无旁贷!”
“哦……这样啊!那这样就好办了!”叶凌漪摸摸下巴,扬了扬眉,紧接着就朝阿东走。
“哎,你做什么去?”舒舒拉住她。
叶凌漪回头冲她眨巴眨巴眼睛,故意道:“你看阿东长得也算是仪表堂堂,加上年纪轻轻已是汗王亲卫,年轻有为!正好我认识一个小丫头,正值花季,与阿东堪称良配!”
舒舒一听,急了:“那你就想乱点鸳鸯?快死了那条心,阿东已经心有所属,绝不会喜欢那丫头的,你就别狗拿耗子了!”
叶凌漪不计较她的口不择言,反笑:“你怎么知道他心有所属不会喜欢那丫头?”
“我……”舒舒语塞,面色窘迫。
再看她笑而不语的模样,这才恍悟自己中了激将法,于是怒道:“你是故意的?”
叶凌漪耸耸肩:“我是说我认识一个小丫头,可没说那小丫头是谁,也许是你舒舒大小姐呢?我看人家阿东可是愿意得很!”
“你!”舒舒又羞又气,指着她的鼻子就说:“看我今天不给你好看!”
二人一前一后追逐嬉戏起来。
远处的阿东看在眼里,满目如水柔情,嘴角轻轻上扬。
“看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阿东惊了惊,回眸一瞧,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人竟是完颜纳其。
“汗王!”阿东张大眼睛,又惊又喜,而后才想起来抱拳作礼,“汗王终于回来了!为何不通知我们,也好去接你回来啊!”
一个月的囚禁使完颜纳其看起来沧桑了许多,胡子拉碴的,昔日眉眼间的英气自信与野心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惆怅、灰暗和忧郁。
摇摇头,望向远处,与舒舒嬉戏女子面上毫无心机的笑容令他平静的眸中光芒闪了闪,扬唇露出一抹笑,可从眼底流露出来的分明是无尽的悲楚。
负手而立,一身右衽袍衣宽松,衬得他的身影愈发消瘦落寞。
阿东看着,心中极不是滋味,许久后抱愧道:“老太妃身子不好,汗王不如先去看看老太妃?”
完颜纳其低头沉默,终于点点头。
而在老太妃与舒舒等人得知完颜纳其回来,正惊喜时,完颜纳其突然宣布了一个沉重的消息——退位让贤。
“你决定好了?”
面对着白绵山而坐,满地绿茵随风翻起波浪,叶凌漪把玩着草梗,望向身侧。
完颜纳其笑了笑,沧桑的面庞上只剩无奈:“心意已决,黑水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人,这样牧民们才能安居乐业,好过跟着我这个无能的汗王成日提心吊胆。”
经历过失败和亡国威胁,他看来已经大彻大悟了。
“可谁是有能力之人呢?”据她所知,黑水先汗完颜宜里布子嗣单薄,除了已故的完颜准泰就只剩完颜纳其这一个儿子了。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完颜纳其道:“父汗有几位堂兄弟尚在人间,我称之为阿库,几位阿库子嗣众多,总能挑选一位出来。”
闻言叶凌漪了然点头,转眸望向远处,远隔着千百里只见白绵山微小的缩影如草地里冒出来的笋尖,西沉的太阳从“笋尖”之后徐徐落下,血一样的余晖撒落在如海的草地上掀起层层波浪。
“听说西朝大军就要回去了。”
“嗯!”
“你呢?什么时候走?”
“回去就启程了。”
闻言,完颜纳其点点头,表情黯然,再望向她时,歉疚道:“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要不是我精心算计,你便不会卷入这些事情。”
叶凌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轻轻笑了笑:“往事已矣,不必追究了,再说,当日若不是你将我带出西朝,以我一个婢子的身份,入天牢杀成姱父子,只怕早已被处以极刑了。”
回想几年前,从发生车祸来到异世,到苍嶷山命悬一线的惊险,再从太师府到宫墙之后,南巡路上收获的真心与友情,再到后来大婚生变几乎死在婚礼当天、为一生善良却饱受残害早早殒命的韩世黎手刃成姱父子直至离开西朝来到黑水,一切的一切流水般从记忆中闪过,竟像恍若隔世那么遥远。
几年时间她在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阎王爷都没能要了她的命,如今却也是真的到了绝境。
肋下隐隐发疼,引得叶凌漪皱眉。
再回到王帐时天已经黑了,为了不误了大军开拔的时间只能连夜赶路。
完颜纳其怕夜路不安稳,执意要让阿东送,叶凌漪却拒绝了,只向他要了匹脚力上好的骏马和一盏明灯。
“这就走了,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舒舒嘴上不说舍不得,拉着她的手臂却红了眼眶。
叶凌漪笑笑,回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你是我在黑水最好的朋友,一定要幸福。”
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到舒舒背后的阿东身上。
“放心!这辈子我一定免她受半点委屈!一定让她开心幸福!”
阿东郑重其事的回答,惹得舒舒破涕为笑,故作嗔视瞪过去,却掩不住心间的甜蜜。
看着二人,叶凌漪欣慰一笑,转眼看向面色凝重的完颜纳其,真心唤了声:“三哥,天涯路远,就此别过了!”
这声称呼使得完颜纳其心头一热,她主动唤他三哥还是第一次。心神震荡之余又有些迷茫,听医者说了关于她身体的状况,只怕此去经年,便是生死永别,所以在她说天涯路远就此别过时,完颜纳其的心情真是沉重极了,连同看她的眼神都沉闷的让人窒息。
叶凌漪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难过,因她向来不喜欢生死离别的伤感场面。
望着她许久,终于收敛了情绪,笑笑:“天涯路远,万望珍重!”
“珍重!”
如此,一匹马,一盏灯,一个人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草原茫茫的夜雾之中。
凝视远方,完颜纳其脸色始终是沉重无比的。
“哎,她这个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有时候还挺讲义气的,这么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真有点舍不得。”舒舒撇嘴叹气。
回眸与阿东对视,心照不宣地转身走了。
原地徒留完颜纳其一人,消瘦身影如被施了定身法般,一动也不动。
再见吗?
也许这便是永别了……
夜色另一头,迷蒙雾气里透出一缕孤灯的微光,叶凌漪坐在马背上慢慢走着,宽大的披风被凉风拂动。
肋下仍旧隐隐作痛着,她不敢把马赶得太快,却怕自己回去晚了误了大军时间,如此既快不了又不敢慢下来,只能干着急。
走了没多久,耳畔传来跑马的嘶吼,一辆马车随之穿破迷雾缓缓靠近,终在她跟前停下。
似乎是有人早知道她会途经此处,便冲着她来的。
正好奇着来者身份,一个人自马车上走了下来。
借着琉璃马灯的微光看过去,只见男人身形挺拔,一身白色常服,墨黑的发冠于头顶,容颜似玉雪雕成,精神奕奕的。
不由惊愕:“赫连澈?”
男人停住脚步,看着她,清澈眼眸深处溢满星光,扬唇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亮了。
“本打算亲自来接你回去的,没成想军营公务繁忙,竟耽搁这么久,来迟了还请夫人恕罪!”
叶凌漪怔住,回过神亦笑,就势调侃:“既是这样,那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补偿吗?”男人很认真的托着下巴思忖,漂亮的五官间浮现暧昧神色:“补偿自然是有的,不如我以身相许,我人都是你的,何愁其他不属于你?”
“以身相许可以考虑!但你得抱我回去!”叶凌漪嘟嘴,张臂撒娇。
“愿为夫人效劳!”赫连澈满是宠溺扬唇,抬手将她抄进怀里,朝马车走去。
叶凌漪手提着琉璃灯,痴痴盯着他的侧颜,忽地傻笑起来。
“笑什么?”赫连澈将她安稳放到马车座上。
叶凌漪摇摇头,只道二字:“幸福!”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一人,心间尽是动容。
而看着他,叶凌漪笑容渐渐落了下去,主动揽住他的脖子,深情吻住他。
赫连澈没有想到,张大眼睛愣了片刻,心间倾泻而出的情感愈发强烈,不由抱紧她,加深了这个吻。
此时此刻二人的心声是一致的。
多想时间就这样停滞,多想就这样长长久久的拥有彼此啊……
第307章 新诞
大军浩浩荡荡行至平措城外,城门将开,守城驻军齐齐涌出来跪倒在圣驾前山呼:“恭迎皇上!”
走在最前头的赫连澈与巫远舟对视一眼,纷纷下马,李元麟便从二人身后的龙辇走出来,威声道:“平身!”
驻军未起身,一个孩子就在老妇的陪同下迫不及待挤到最前头,大喊:“阿姐,阿姐……”
龙辇后跟着两辆马车,许玉姝身为孕妇和年迈体弱的银老医师同乘,叶凌漪则与无名氏坐在一起。
听到孩子稚嫩而略显焦急的声音,叶凌漪坐不住了,立马起身钻出马车,几乎是小跑到龙辇前,顾不得与满面惊喜的叶骋说话,便在驻军齐刷刷的视线中拉着叶骋与老妇跪下。
“小弟不懂规矩,冲撞了皇上,请皇上念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宽恕他!”
说完一把将正仰着头好奇打量龙辇的叶骋拉下来,迫使其低头。
立在龙辇上的李元麟微微挑眉,目中些许诧异一闪而过,然后才缓缓道:“无妨!”
“谢皇上!”
道完谢,拉着叶骋和老妇退到龙辇之后,终于忍不住严肃斥道:“刚刚那样的情况,你知不知道他是皇上?胆敢在圣驾前放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叶骋不服,嘟嘴负气道:“亏我还心心念念着阿姐,你倒好,一回来就给我教训!”
“你!”叶凌漪气结,叶骋却干脆扭头不理人。
老妇看不过去,一脸抱歉道:“姑娘,你就别怪这孩子了,都怪我没看住他,实在是与姑娘阔别许久,得知姑娘回来,高兴过头了。”
叶凌漪动了动嘴皮子,终究还是心软下来,颇为无奈叹了口气:“阿穆,我不是在怪他,只是怕以后我不在了,再也没人护着他了。”
“你不在?”叶骋愣住,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叶凌漪扯扯嘴角,抬手抚了抚孩子稚嫩的脸颊,喃喃低语:“等回了西朝,你就回玉清宫!那里有你师父在,阿姐便也放心了!”
她的声音不大,神情显得恍惚,仿佛在与叶骋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骋不以为意,只当她还在生他刚才无礼的气,便小心翼翼拉了拉叶凌漪的衣袂,讨好一笑:“阿姐,我饿了!”
“好,这就回城,你想吃什么,阿姐央赫连将军做!”
叶凌漪的笑容柔和,却叫叶骋表情有些古怪,神色间充满质疑:“他做?”
大军进城时,叶骋与老妇便干脆同叶凌漪一起乘车了。
只是叶骋这小娃娃不太安分,东张西望的,时不时因动作太大会撞上身旁之人,惹得无名氏满脸不快,眼看隐忍就要到极限了。
叶凌漪只得冲她尴尬笑笑。
老妇自然也是有眼力见的人,将正撩窗看景的叶骋拉住。
这时,从打开的马车窗望出去,偶然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正与守城驻军一起站在道路两侧迎接大军。
陈三十兄妹……
叶凌漪若有所思。
待到大军安顿好以后,赫连澈便有了更多的空闲。
平措城寒凉的夜晚,篝火如阳,点亮了夜晚亦驱散寒意。
叶凌漪坐在火堆旁,撑着下巴欣赏着摞起袖子在火堆前忙来忙去的赫连澈,莞尔一笑。
此情此景,谁能想到一个在战场叱咤风云的将军大人竟然放下身段,在为一个女子围火做汤食?
“笑什么?”注意到她的视线,赫连澈眼眸含笑。
叶凌漪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现在不像将军了,倒像个……炊夫!”
赫连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将烤好的牛肉递过来,凑到耳畔低声打趣道:“见过这么姿容绝顶的炊夫吗?”
叶凌漪发笑,上下打量他:“赫连将军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自恋了?”
说罢,将烤好的牛肉撕下一块来递给赫连澈。
赫连澈却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吃:“这可是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鲜牛肉,在平措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
叶凌漪一听,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将牛肉小心包裹起来。
“怎么不吃?”赫连澈好奇。
“骋儿在平措城待了许久,想必也没有口福吃这样的东西,我就不一样了,我刚从草原回来,吃腻了,还是留给他!”
低眉看着手里包裹牛肉的帕子,幽幽肉香扑鼻而来,明明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她哪里是吃腻了,只不过是记挂着阿弟罢了。
赫连澈将她看在眼里,心疼溢于言表,恨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沉默许久,倏地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块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赫连澈满脸神秘。
带着好奇,从他手里接过来,翻开折叠整齐的牛皮纸,登时惊讶不已:“这……是奶酥糖?”
赫连澈笑容温和:“是从黑水人那里缴获的,我就顺手拿来了,你们女儿家不都喜欢甜食吗?”
她并不知道,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顺手拿来了”,却是特意为她留的,巫远舟抱着他的大腿求了许久都没有求到手。
盯着手心里的奶酥糖,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小心翼翼拈了块放进嘴里,香甜奶味顿时溢满口腔。
看她心满意足的小模样,赫连澈不由会心一笑。
“对了,你猜我今天看到了谁?”叶凌漪突然道。
赫连澈挑眉:“谁?”
“三十哥和陈姐姐!本以为他们已经回了西朝,没想到竟还在平措城。”
相对于她的惊讶,赫连澈倒没什么反应。
“平措城把守森严,没有皇上的准许,谁敢放人通过?”
这么一说,叶凌漪觉得也是,平措城乃是通往西朝的要塞,正值各方交战,谁敢轻易让人通过平措?
而既不能通过,那陈三十兄妹自然也就只有滞留下来,待与大军一同返回西朝了。
眼看她兴致下降,赫连澈不由好奇:“怎么?你惦记他兄妹二人?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叶凌漪摇头,自嘲道:“他们生我气,本就不肯理我了,这会儿要不是因为我,怎会被困在此处?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他们被困乃是战局影响,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我,他们怎么会被古兰人捉住,又怎么会被伤害?”
“傻瓜,事已成定局,何必将罪责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
赫连澈叹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有时候良善并非好事,你越是这样,便给了他人伤害你的权利,我宁愿你自私,这样才好过一点。”
叶凌漪沉默不语。
其实她从没有认为自己良善,只不过当她是叶蓁蓁时,亲手伤害了陈三十,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的,毕竟她是真的把陈三十兄妹当做朋友的,如今他们心怀怨恨,叫她如何不自责和内疚?
夜深露重,一人正在营区内慢步走着,忽的阵痛来袭,不由捂着肚子,深锁眉头,缓缓坐在了地上。
叶凌漪刚从叶骋的帐篷里走出来,一眼瞧见地上的孕妇,惊道:“许玉姝!”
此时许玉姝已被汗湿全身,乌黑的发丝贴着脸颊,一双秀眉因痛苦而皱紧,下身碧色襦裙已见了湿痕。
叶凌漪将她扶住,目光扫到湿痕,愈发震惊:“你……你这该不会是要生了?”
许玉姝艰难点点头,因为痛感强烈,呼吸急促而粗重,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办?”叶凌漪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一时惊慌失措没了主意,而后才想起来叫人:“来人……来人!”
一柱香后,产房内传来许玉姝歇斯底里的哀嚎,银老医师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交代助手:“快去换水!”
产房外,叶凌漪来回踱步,不巧撞上一个端着水盆出来的年轻医师,便问:“情况如何?生了吗?”
年轻医师将一整盆带血的水倒掉,甩下一句:“这地方穷山恶水的,连个产婆都没有,哪有那么快?”
说完就急匆匆去打水了。
叶凌漪呆住,目光定在地上,火把映照下,血水仿佛将地上的黄沙都染成了血的颜色,不由暗叹为人母的伟大。
心中对许玉姝更是莫名敬佩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约摸两柱香的时间,忙忙碌碌的产房内终于响起了婴儿洪亮的哭声。
“生了……生了!”医师们高兴大喊。
连同外头的叶凌漪都跟着松了口气。
银老医师擦着手,步履蹒跚走出来,神情微微恍惚,老眼湿润了,对天长叹:“银充吾儿,你听见了没有,你当爹了!我银氏有后了!”
“恭喜银老!”叶凌漪适宜的送上祝福。
银老医师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擦擦眼角,笑道:“多谢姑娘。”
“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自然!”银老医师笑眯眯地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
叶凌漪颔首致意,步入临时搭建的产房内。
几个年轻医师正给浑身光溜溜的孩子洗去身上的血渍,用襁褓裹好,放在了许玉姝身边,随即叮嘱几句产妇不能受风云云的话,末了才转身离去。
叶凌漪走进来的时候,许玉姝正睡着,看起来真是疲倦极了,般般入画的脸颊上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发白的,但警觉性却高了许多。
她一走进来,许玉姝便强撑精神半睁开眼,一见是她紧绷的神经又松懈下来,侧眸看着襁褓里安静睡着的婴儿,笑容温柔:“是个女孩儿!”
叶凌漪凑近一看,刚出生的孩子皮肤不算白皙,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紫,不过到底是基因优良,长相随了母亲,虽皮肤不白但从五官间已经能预见日后的惊艳了。
叶凌漪从没见过这样小的孩子,在现世时,作为大龄剩女,尽管身边朋友陆续结婚生子,她从没有过特殊的感觉,但如今看着许玉姝的女儿,这种激动又温暖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孩子是那样小,小的像只初生的小猫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情。
看她眼中掩不住的喜欢,许玉姝道:“这孩子多亏你才能顺利降生,谢谢!”
叶凌漪收回目光:“孩子是你生的,谢我做甚?不过我倒是想知道,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许玉姝面上波澜不惊,藏在衾被里的手却骤地握紧,片刻后带着友善笑道:“帐篷里太闷,这孩子在肚子里又闹腾得紧,我便想着出门透透气,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
对于她的说词叶凌漪几乎没有半分怀疑,只是有些担忧:“你如今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以后万事需要为孩子多考虑!刚才那样太危险了!”
“我知道,谢谢你!”许玉姝的双瞳盛满真挚。
叶凌漪愣了愣,暗觉得许玉姝是真的变了很多,然后回以微笑:“夜深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许玉姝颔首,柔善的微笑在叶凌漪的身影消失在帐门后骤地凝固,直至消失殆尽,剩下的尽是冰冷。
回想起刚才在营房外,自己远远看着那个女人与赫连澈围着篝火相拥,好不是郎情妾意的甜蜜场景,而远观这一切的自己却像是藏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鼠蚁,没有未来更没有幸福可言,想到这些,她心中的恨意与不甘愈像是深深扎在心头的倒刺,若不拔出,便要日日忍受蚀骨钻心的痛,这叫她如何忍气吞声?
转眸瞥向襁褓中的女婴,全然不复方才慈善模样,阴冷目光中透出浓浓的狠劲。
第三百三十三章 旁观
警察局里,叶凌漪交代完车祸当天所看见的事情后便在母亲的陪同下回了医院。
一遍遍回忆着车祸前父亲给自己打的那个电话,面部神情逐渐漠然。
这时母亲突然递过来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关切询问:“漪漪,你饿不饿?先吃个苹果。”
叶凌漪回过神,看过去,短短三个多月,母亲的鬓发已经花白,容颜亦比她昏睡之前苍老了许多。
此刻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当时的偏执,满眼满眼都是对她的愧疚与不安。
叶凌漪忍不住心疼,随即掩去情绪,笑笑伸手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笑容更灿烂了:“真甜!”
母亲欣慰笑起来:“那就好,你饿不饿,想吃什么跟妈说!”
“嗯……”叶凌漪很认真的想了想,突然说:“我想吃大虾,还有糖醋排骨……”
“好好,妈这就去买!”母亲激动起身。
见状,叶凌漪突然拉住母亲的衣角,由衷地轻声道:“妈,这三个月谢谢你没放弃我,辛苦了!”
母亲怔住,眼角不由湿润了起来,重重点头拍拍她的手,走出了病房。
母亲走后,叶凌漪望向窗外,一遍遍回忆着车祸前到醒来后,这中间空白的部分总让她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究竟失去了什么,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万般心事化为无奈的轻声叹息,咬了口苹果,眼睁睁看着昏暗的天色逐渐吞没了万物。
市医院大楼的灯光在夜色里一点点亮了起来。
叶凌漪正在病房里翻看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
母亲还没回来。
拿着手机,拨通母亲的电话,低头正准备出门看看时,迎面走来一道人影。
由于低着头,叶凌漪并没有防备,一头扎进了男人的胸膛。
那胸膛好似一堵墙,撞得叶凌漪的鼻尖生疼,脚步也不由自主弹开几步。
叶凌漪捂住鼻子,痛的面目狰狞。
“哎!你怎么走路的?”一道尖锐的女音响起。
强忍住痛意望过去,叶凌漪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向那道胸墙的主人,倒是瞧见高大身影后一张神色跋扈的女人面孔。
应该是个护士。
“奚医生,你没事?”
未待叶凌漪反应,女护士已经一改跋扈模样,关切询问起来。
奚医生……
叶凌漪的心头跳了跳,抬头,一张干净英俊的面孔立即印入眼帘。
男人的眼神淡漠如水,从面前女人的身上移开,轻瞥了眼身旁,避开主动贴上来的女护士,礼貌性回答:“没事。继续查房!”
说罢越过叶凌漪往病房里走去,修长手指从胸前口袋取出钢笔。
“还愣着做什么?”刚才的女护士不耐烦冲叶凌漪道。
叶凌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病房内的一员,立即转身回去。
这间病房内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小姑娘,叶凌漪一直注视着他,男人询问隔壁病床间认真的做好记录,转而来到自己面前。
叶凌漪没有回过神,眼睛仍定在他利落的黑发,修长白皙的脖子和手指上。
直到那道烦人的女音再次响起:“这位小姐,奚医生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叶凌漪思绪被拉回现实,望向女护士,不满她对自己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透出一丝不悦。
女护士愣了愣,莫名感到一阵压迫感袭来,底气不足的改了口:“这位患……患者!”
叶凌漪不准备搭理她,而是对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直到她说出“没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低头,笔尖飞快的在诊疗记录上写下一行字,正准备走。
“奚医生!”叶凌漪突然叫住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总觉得似曾相识。
终于眼含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回头。
跟在他身后的女护士却像听到极大的笑话,笑起来,满脸嘲讽:“你搭讪的套路也太老掉牙了!就你这样的,我们奚医生每天见的没有五十也有七八了!”
叶凌漪不悦地瞪过去,女护士再次莫名心慌,噤声。
“明天可以出院了!”奚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说完之后就出了病房。
叶凌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幽深。
那天晚上,母亲到很晚才回来,原本是打算出去买食物的却两手空空,看叶凌漪的眼神也很空洞。
叶凌漪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几番询问无果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是不是遇见了叶国立?”
叶国立这个名字,像是刻在骨子中的一道疤痕,虽然不再足以使人感觉到疼痛威胁,但它丑陋的模样却无法令人忽视。
仿佛被戳中痛处,母亲眼含热泪地告诉她,叶国立那个无耻的男人,竟然找到母亲承认了他所犯下的罪行,他愿意承担法律的制裁,只不过他放心不下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甚至想让母亲代替他照顾那女人直到孩子出世。
叶凌漪听完母亲的叙述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是要怎样无耻才能在谋害亲生女儿失败后还厚颜无耻的要求被害人去照顾他所谓的另一半。
叶凌漪气极反笑。
于是这一夜,她便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双熊猫眼,果然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那头说的很匆忙,只说是叶国立到公安局自首了。
叶凌漪安静听着,明知道叶国立免不了牢狱之灾,她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挫败感简直让人窒息。
这头才刚刚挂断电话,那头护士就带着那个女人进来了。
叶凌漪并不待见她,所以也没给她好脸色看,顺便吐槽了市医院的管理体制,怎么不经过病人同意什么人都往里带?
眼见她态度冷淡坐回病床,女人憔悴的脸上多了丝讨好的笑,全然不见从前的跋扈。
“是我求着护士带我来的。漪漪,你看……”女人开口。
“你走!”叶凌漪直接打断。
女人错愕愣住:“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叶凌漪望过去,嘲讽笑起来:“你今天来不就是想让我出谅解书吗?你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同意的!”
“可是我怀了你爸爸的孩子,他是无辜的,总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爸爸?”女人激动起来。
叶凌漪不再搭理她,低头将手机屏幕翻的飞快。
也许是意识到和解无望,女人的眼眸里划过失望,仍有不甘心地看着她,良久没再说话,恨恨转身走了。
听着步伐远去的声音,叶凌漪翻动屏幕的手指蓦地停住,明亮的屏幕上倒映着她思绪万千的脸。
“漪漪,那是谁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收回好奇的目光转头看向叶凌漪。
“金医生,你怎么来了?”叶凌漪的神色间闪过尴尬。
金笑起来,大男孩白皙的皮肤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啊漪漪,本来说昨晚找你的,结果放了你鸽子,实在是急诊太忙了,抽不开身……对不起啊!”
“没事!”叶凌漪不在意的笑笑。
金缓色,环顾四周又问:“阿姨呢?”
“今天我出院,我妈去办理手续了。”叶凌漪解释。
金了然点点头。
而后碧玉一样的眼睛目光一点点殷切起来:“漪漪,我跟你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
他在问做他女朋友的事。
叶凌漪怔了怔,旋即抱歉一笑:“对不起啊金医生,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已经包含了太多拒绝,金的脸色逐渐沉入失落,只是仍然不肯死心:“他是谁?我认识吗?”
叶凌漪本就是随口一说,拒绝他的托词罢了,谁能想到他突然认真起来。
叶凌漪愈发觉得尴尬,为了不让局面难看,只好认真地在脑海里搜寻能用来做挡箭牌的人选,原本她认识的异性就不多,却冷不丁的冒出了奚粼那冷清的眼神。
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转眼望向金,忽然不自在,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殷切的眼神里了。
好半天才卯着劲说出一句:“你不认识!反正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金的眼神黯淡下来,受伤地看着她。
沉默很久很久,终于勉强笑起来,用苦涩的口吻开口自嘲:“谢谢你的直言相告!也算是给我这么多年的单恋划上了一个句号!”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对吗?”他友好伸出手。
叶凌漪愣住,将手搭上去轻轻握住。
金的眼眶红红的,看着她微笑,神色里藏着试探和不安。
“金医生,你很好,只是我们不适合,我想我们还是保持爱丽莎的室友和哥哥的身份就好!”
一句话轻松断了他心里最后一丝希冀。
金的笑容僵硬,失落垂下手。
沉默半晌。
“好!”也许是释然也许是死心了,金突然道。
重新调整了心情,眼神和善友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以一个最远的朋友身份祝福你,祝福你和你的心上人长长久久!”
这使得原本平静无澜的叶凌漪心里莫名有些内疚。
送走了金以后,母亲终于办好出院手续回来了。
结果这一出院,叶凌漪才知道,原来为了救她,母亲已经将名下房产变卖。
母女二人只好挤进了一间房租便宜的单身公寓,昏暗狭小的房间,因为没有窗子,空气总是潮湿难闻的,光线来源全靠头顶不算明亮的灯。
这般落魄的环境,望着前后忙碌的母亲,叶凌漪的心头说不出的愧疚。
如今她的身体还在恢复,虽然房产销售的工作没丢,却不能马上返工,她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日结的兼职才能带母亲换上一个条件相对舒适的地方。
然而夜深时,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些网站,结果却让人失望,都是些不靠谱的工作。
叶凌漪本打算放弃,偏偏此时,一旁睡的半梦半醒的母亲揉了揉膝盖。
母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向来关节不好,这样潮湿阴冷的地方住起来最是受罪。
想到这些,原本打算放弃的她又咬牙坚持了下来,终于在一堆不靠谱的兼职里找到了一条比较合适的——宴会服务员。
照着留下的电话拨过去,一番询问后隔天便照着信息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结果才发现,宴会服务员的工作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套间充当私人聚会的服务员。
跟叶凌漪想象的端茶倒水有着大相径庭的差别,首先便是工作服。
负责招聘的男人给了她一套黑色低胸露背连衣裙,配上一双黑高跟,要求她换上。
叶凌漪不太情愿,但在日结万元的巨款诱惑下只好妥协。
结果换了衣服出来,负责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
眼前女人有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及腰卷发,雪白的肌肤被黑色紧身裙衬托得晶莹透亮,由其是那凹凸有致的曲线,简直是无限诱惑,勾着人的心魂叫人移不开眼睛。
这哪里是服务员?简直是夜店女王!
叶凌漪羞耻地捂住胸前。
负责的男人却像是挖到了宝贝,连拖带拽的就把她送进了套房里。
而这个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
叶凌漪局促不安地呆立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穿着这么一身“工作服”的不止自己一人。
看着其他与自己同样装扮的服务员气定神闲地踩着高跟鞋路过,叶凌漪终于缓缓适应了一些,心想:或许这份工作正经,刚刚都是自己想多了!
思量之后,更轻松了些,学着其他女孩,从餐台取来一瓶红酒,笨拙地挨个询问参加宴会的衣着光鲜的人们需不需要添酒。
大概只过了半个小时,叶凌漪就开始对这份临时工作得心应手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三两成堆的男人落在自己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位女士,请问需不需要添酒?”叶凌漪正询问着一位神情傲慢的女人,手机却来了信息。
被询问的女人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饱满圆润的脸配着不符合年纪的大卷发,略显成熟的妆容再加上一身曳地的白纱礼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来结婚的。
面对叶凌漪善意的询问,女人回应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鄙夷地立即走开。
叶凌漪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她做着服务的工作,但二人无冤无仇也不至于这样看她?
好在叶凌漪并不很在意,打开手机一看,原来是银行收到转账的短信。
日结工资一半到账,立即又来了条新的短信,是那个负责招聘的男人,信息内容是:好好干,只要做好了,等宴会结束之后你拿到的可不止是另一半工资!
叶凌漪并没有多想,全以为做做服务员的工作就能拿到高薪,想到马上可以给母亲换个舒服的居住环境,一时兴奋地差点叫出声。
正因如此,工作起来也更加卖力。
怎料转身却十分不巧地撞上一个“熟人”。
“奚医生?”叶凌漪惊讶。
今天奚粼穿了身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配上一头干净利落的黑发,简简单单的搭配却因身高和容貌的优势很快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而奚粼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表情先是错愕,随即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漂亮的眉头皱了皱,淡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诚如你所见!工作啊!”叶凌漪耸耸肩,来不及多寒暄几句便瞧见有人招手,于是匆匆道:“那啥……奚医生,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工作了!”
说罢往招手的人快步而去。
奚粼在她身后,目光紧紧锁定在她身上,漆黑眸底闪过几许烦躁。
“奚粼!”正这时,手臂被人牢牢挽住。
奚粼侧目,瞧见女人笑容灿烂,不留情地撇开她的手:“奚姚,说了多少次,我是你哥!”
这时一旁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开始议论起这对“兄妹”。
“哥什么哥!”女人赌气嘟嘴,“我是家里领养回来的,本来就是你女朋友,本来就是要做你妻子的!”
“你!”奚粼气结,碍于这种场合人多眼杂,只好扯过身着曳地白纱裙的女人,压低声音道:“奚姚,我警告你,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我是你哥,永远只是你哥!”
女人不乐意,还想说话,男人紧接着又道:“还有,不许你再送吃的去医院!否则我直接把你丢出去,听见了吗?”
也许是意识到他真的生气了,女人不敢再多说,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奚粼没有心思跟她纠缠,再朝叶凌漪看去时,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几个男人围困了起来。
“哎美女,我们不缺酒,但是缺人陪!我看你就挺不错的,我们去别的房间怎么样?我可是这家酒店的v!”
男人的手朝她的腰伸过来。
叶凌漪只觉得反感,为了拿到另一半报酬又不好当面反击,只好陪笑,巧妙避开那只咸猪手。
“不必了,这位先生,我还有工作!恕不奉陪!”
说完要走。
男人却不依不饶:“你的工作不就是服务我们吗?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服务好了有小费哟!”
“对不起这位先生,真的不行!”
“不行?那既然这样,你得说服我呀,不如你自罚三杯?”
不怀好意的嘴脸,看得叶凌漪简直忍不住想要给他一耳光。
但一想到夜里,母亲总是揉着发疼的膝盖辗转反侧的身影,又将冲上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
目光不经意扫到奚粼。
他就坐在富丽堂皇的沙发上,架着长腿,明亮的水晶灯落下辉煌的光芒,将他黑发的影子印在鼻梁,表情冷清如结了冰般,举杯饮下一口红酒,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无意瞥见她这边,却也只是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好,求人不如求己。
叶凌漪认命般,拿出职业销售的假笑,干脆拔掉红酒的木塞:“是不是我喝光了,你们就不逼我了?”
男人摊手表示同意。
“好!”叶凌漪豁出去了,无意间又瞄了眼奚粼,发现那家伙正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等着看戏。
叶凌漪想要退缩,但箭在弦上了,不得不举起红酒就开始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