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河以南》 楔子 “你其实死了。” 说话的人没有脸,他手握一杆细长的翠竹,左右轮划,于是身下这扁小筏稳妥朝前。他又问我:“怎么死的?” 我俯侧着身去看白茫的水花,指尖拨开缥缈的雾气,尤见万象更眼,百世浮沉,每一滴水都汇聚了凡尘俗事,乘着无休止的风从四面八方荡漾过来,跌进这条没有边际的河里。 “和仙界的霸王比赛吃枇杷,没能吃过她。”我回想起来,那山堆似的青涩枇杷送满了嘴,酸上了脑顶,腮帮子至今抽搐。 “输了就被打死?” “还没输,自己噎死的。”这是真相,尽管很是难言。划筏的那个谁听到我说这样说,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回头了,面若银盘,不生五官。 “这不像是死了该去的地方,这不是天海”我说:“我阿娘托梦说过,天海一片漆黑。” “有神仙要救你。”他讲:“让我载你到芍河来,选一遭身世投了凡间去,二十年后且看生死造化。” “谁要救我,为什么救我?” “你看那里。”他并不答复我,转了个身,灰扑的布衣打散了好几处水滴,指给我看:“那里有个即将出世的公子,出生富贵无边,只缺了一双眼;还有那处,会生出个国色天香的女儿,却是懒理红尘;脚下这个土地要诞个莲心姑娘,不过一生多舛;还有匪窝里即将落地个……” 我在飘荡的竹筏上抱紧自己,随着他的手指头点点看看,没瞧出一个欢喜满意的来,实话道:“都是不圆满的,选来做什么?若我承了他们不论谁的命格,二十年后怎样都难说,能不能不选?”又问:“救我的人是谁,打的是什么算盘?会不会是霸王那几个?他们等我选好了然后边吃枇杷边看我在凡间灰土里爬滚取乐,是这样不是?” “听说霸王新立了个衣冠冢,山高般的,许是为你立的,她当你死了。”撑筏人好言相劝,从耳朵里钻出来个声音,对我说:“你身为仙都能被枇杷噎死,做人有哪能圆满?殊不知这万丈滚滚红尘中的喜怒哀乐百味杂陈,都是人自造化来的,身世不过是司命手中挥墨一笔。” “那我怎么选?” “看你想要什么?” “富贵无双的家底,国色天香的容貌,莲纯洁质的心怀,情深似海的手足,至死不渝的伴偶……这些都不错。” “富贵无双的家底也需多谋维稳,国色天香也易逢乱祸己,莲纯洁质的心怀难保不惹尘埃,这些都已不是实打实的定数,又何提手足伴偶?”撑筏人好生无奈的语气,他又站起来,突然就不动了,说:“芍河以南皆凡人所往,芍河以北则众仙所悟。我渡过了多少升仙的凡人,又送了多少思凡的仙,但凡有心,兜折辗转求的不过心境所安。” “你既这样说,又何须让我选?” “叫你二十年后不论是重列仙班或是挫骨扬灰,不叫悔字。” 我在筏子边上又蹲了一会儿,眼见走马灯似的画面翻篇在眼底,看的倦了,便随手一指:“我要那个。” “想好了?” “下世懂了自然会想,现在的则马虎一个罢了。二十年后我若还来见你,你就告诉我是谁救了我,怎么样?” “我总觉得,你不是吃枇杷噎死的。” 侧脸看过去,一杆青翠色逼近眼前,那样轻轻将我一戳,我便从这个摇摇欲坠的小竹筏上跌了下去,没有扑通水声,也没大风凌厉,唯独灌了一耳朵的嘈杂,喜悦的,哀嚎的;又见了满眼的色泽,灰暗的,明亮的。 芍河以北,原是如许光景。 第一章 “你知道芍河吗?” 十五岁的徐缨赤手空拳只身闯入山里,将一个小小的孩子从青眼妖狐身边抢走,从荒无人烟的沼泽林中带出来,背在瘦小的背上,朝着落日艽野,踉跄而行。 背上的孩子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糊了满身肮脏的腐泥,枯黄若草的发上沾着些许狐狸毛和几片碎叶子,怎样看都像是一只小兽,唯独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甚是明亮,不像是个失智孩子该有的。她张了张嘴,磕巴着反问徐缨:“是母妃让你来救我的吗?” 徐缨并不回答她,自顾着说:“那是所有修灵仙门的所向归处,阴德圆满就能抵达仙界芍河,据说会有一个无脸的绿衣人撑着一叶小筏来渡人,往那俗世大河漂浮半炷香,便抵达南岸,自此踩上仙界的云层,位列仙班,远离困苦轮回的人世间。” “我听不懂。”孩子发困,上下眼皮轻轻的碰在一起又睁开来,问:“你要带我去哪里?母妃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没有母妃了,从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是东戎吞鬼山的第三位内门弟子。切记,双十年华,必问仙筏。” “我不想那样。”孩子低声抵抗,掌心捏着一团污泥,发了紧。 徐缨的声音很冷漠:“你想活着吗?” …… ——“你想活着吗?” 如临耳畔的问句,将屋内的人惊醒,脚一伸,把榻上什么东西踢下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哗啦的泄了滩水出来,是个汤婆子。 武知蹊起身,窗外已有些曦色,凉风吹散了那个久违的梦。她解下腕上的牛筋绳将一头散发束在头顶,戴小玉冠的时候,门被人从外推开了,来者咋呼:“三师姐,抓着了个!简单的要死,跟半月前咱们在巫山碰见的那只虎妖完全没得比,是鼠精。” 此处是淮水镇,有名的水乡,俗话道是“十月北山见冰梅,三月淮水折玉柳”。 这样桃源似的地儿,近些日子闹了件人尽皆知的事——鼠妖霸宅。 霸占的是朱员外的宅子,要说此人已知天命之年才刚得一庶子,出生当晚就被咬死了,连带着那如花似玉的小妾。 原先请的通灵先生银子一收一箩筐,鼠倒是还在,人却先跑个没影儿。可怜朱员外那一天都抱着祖上传下来金菩萨蹲在假山上头不肯挪,派人拉着一车银子到隔壁皇城去请崇欢殿的仙师来做法收妖,结果半个月都没听到消息,原本小气派的员外府,也成了破烂乞丐都嫌的地儿,只余了扇大门是好的。 武知蹊和左芪昨夜救下了在镇子外遇到意外的朱府小厮,恻隐之心一动,就答应管这遭事儿。 事实上是左芪出的面,他查了一夜,一大早就先抓了只小妖赶来冲武知蹊邀功,出口忒道:“师姐你不晓得,那朱员外抱着的金菩萨只有四根指头,天收的老东西,还念念有词好事做尽捐了一座书院呢……不过我抓的是小的,放走了只老妖,想叫她去寻后头的罪魁,已经下了印,丢不了!” “你聪明。”将玉簪插进玉冠中,武知蹊转个身,把架子上挂着的一条细碎的铜铃铛系在腰上,问道:“朱宅好好的如何就招了鼠妖?” “嗨呀!那小妾尚在孕中的时候命人打死了一窝后花园的鼠,是来报仇的。”左芪说着,将地上的汤婆子捡起来,将带着水渍的手往衣服上一抹,又道:“那朱员外有个玉佩,瞧着是个灵件,他还问我是不是南地的人,问我们是从哪里来,出自何门。” “你怎么说的?” 少年便张了口:“我说:自边境东戎草原来,出自‘吞鬼山’乃灵印世门,捉妖我们比崇欢殿那群用纸符的在行!我这样一说,那朱员外就眉开眼笑了,直嚷嚷听过咱吞鬼山大名!” 武知蹊默默的舒了口气,瞥他一眼,道:“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南下低调,不必要的时候无需自报家门。” - 左芪又拉了武知蹊一路松紧的追到了长街来,说那放走的老妖往集市里头钻了。 此处嘈杂霍耳,婆媳讨价还价;卖猪肉的老板耍花刀;扎小辫儿的姑娘挎着篮花蹦跳,滴血海棠从篮子里被颠出来,露珠碰了青石板,掉了三两片花瓣,一转眼这花瓣就飞卷到空中去了,倏忽疾驰过一辆马车,看了的人都恐马蹄子要夺那街头游戏小儿的命去。 “师姐,不如先歇歇?那妖精定还在人群里晃呢。”左芪将袖子撸起来,手指百来步外悬着的一面布旗,上头写‘解忧面汤’四个字,乐的叫唤起来:“走走走,解忧去!。” 武知蹊却说:“假的。”然也跟了上去。 方才耍花刀卖猪肉的老板此刻眼睛糊了乱,似乎瞧见一只大黑鼠从糕点铺上踩过然后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太混进人群里,看楞了去,被刚清点完银子的老板娘一拍肩,哆嗦的一转身,手里的大剁刀脱离了掌心,直直地朝着对面糖人铺子飙砸过,铺子前站着一小儿,光溜溜的脑袋在阳光下反着光。 瞧见这把刀运行轨迹的人们都吃了好大的惊吓,躲的躲喊的喊,睁眼等着血光四射,登时尤见一道红影正在剁刀劈下的时候掠过,也不晓得是赶着送死还是真有本事,反正众人悬着的心,在那小儿稳稳落地的时候,也一同安然掉进了胸膛,嗯,是真有本事。 他将孩子放下,眼见了那小东西可以站稳妥,才转身要走。 “我的儿,你可吓坏为娘了。” 妇人拍着胸脯可劲儿喘气,将光头小儿拉进怀里,检查无伤后,才拉着孩子的手给背着手走出了一段距离的那个男子大声道谢,指着那个连背影都很平静的公子,教导她的孩子说:“我的儿你可记住了,长大后你可得同方才救你的公子一样顶天立地,万不可学那废太子为非作歹,不然为娘可白怀胎十月。” 小儿尚稚,仰头作问:“阿娘见过坏太子吗?” 妇人将孩子牵着沿着小巷走去,“我的儿,这还用亲眼见吗?总的你得学着好的……” 这条街唯一的面摊生意兴荣,支着的麻灰棚边外坐着两个显眼的异族人士,着暗蓝布裳的姑娘将筷子一放,抬手抹嘴,问对面的少年道:“三碗面汤下去,你可解忧了?”此番将脑袋一转,高束的长发甩成好看的弧度落在右肩,武知蹊又问:“左芪,废太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师姐啊,坐在这里我才晓得,解忧的不是面汤,是对面芙蓉楼的粉袖姑娘们。”左芪净顾着看美人,抬碗喝了一口滚汤,烫到慌不迭的吐舌哈气,见她提到那废太子,大着舌头的解释道:“废太子呢也就上个月,师姐素日不理闲事儿不知道也正常,呐,废太子谢昀如今已经被降为赦王了,瞧瞧这封号,赦!算是圣上开恩,你说好好皇家狩猎,能将当朝国舅一箭射死的事儿,也就只有这荒唐的破人才干得出来,不过是能投胎了些,圣上要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儿上,哪能再三纵容你说是不是?” “声小些,又不是让你开堂说书。”可听着越说越大嗓门,武知蹊差些一筷子捅他脸上,那么一个假动作,惹得左芪从板凳上跳起来,抓着佩剑闪到三步开外,较真道:“也就师姐不晓得,喏——赦王谢昀真的狗,是雌是雄不忌口,抱得将军搂得侯,满院妃妾无地走!” 旁听的小二上完左芪的第四碗面汤,将肩上搭着的粗布一甩,顿时眉飞色舞,接嘴:“哎嘿是了!相传赦王身边妃妾个个绝色,男宠身段更是不输女子,可惜,给这样个俗戾的陋面子儿糟蹋了!” 第二章 这会儿子是真的飞过去一双筷子,冲着师弟去的,只啪地碰到粗木柱子折成两段,武知蹊没等小二张口絮叨,又是啪地一下,将银子丢进杯中,浸落在尚余的半口面汤里。 她起身离开的动作很是潇洒,腰间系着的一圈小碎铜铃随着脆脆地响着。 虽说是埋怨左芪口无遮拦当街议论皇亲,武知蹊却不否认他的话,这位大名鼎鼎的谢昀,纵是她不理闲话也能听得一些,况且妇人都教导孩儿莫以他为样了,可见是真的人人可憎。 “我的过错,我轻些说。”左芪压低嗓门,打了个饱嗝,最后那碗面汤也就喝了一口,便追赶着上来,继续同她说着自己听来的闲话,道:“先帝同如今陛下是亲兄弟这个师姐总知道的,生前遗旨里头写的明明白白,放着太子亲儿不传,竟将金銮殿的宝座传给了彼时还是亲王的皇弟。当今圣上待这位侄子真是极为宽厚啊,继位五年来一直将谢昀当亲生子对待,储君未废,礼数周全,倒是明眼人都见着叔叔将侄子惯的太过了,导致谢昀越发不成体统,性格乖戾,行为诡异。” 武知蹊又想起来一些,那位从前放火烧东宫,半夜潜进尚书府,正妃薨了一个又一个……这些都说是事出有因被圣上包庇了,此番闹得太过,在狩猎场上,谁都不想,竟百步穿杨将国舅给射穿了心!又传御前同人对峙的时候,这位太子殿下,哦不,是赦王殿下,还言辞凿凿自己射的是只豺,绝无可能是他可敬可亲的国舅老爷。 百姓倒是乐得见,俗话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匹狼咬死了一头豺,管他娘的那国舅老爷官拜几平与谁齐平,在天子脚下的临城作威作福,都万求天爷送个‘好下场’的。 左芪想,估计再过几日,全天下的话本子都有得新花样,那说书先生大抵能将板子拍断,忒一句:瞧咱们这位好王爷! 擦肩而过好几位娉婷袅娜的水乡姑娘,将他的眼珠子都勾了走,左芪打量了前边走路带风的师姐,干练的平袖布衣,草原传统的束脚笼裤,湛蓝蓝的一身,这种装扮放在草原的话,身姿可夺好感,可跟此地的紫纱软袖比起来实在是显得硬气。 他走的慢了些,武知蹊一个回头,唔,师姐虽说天生天养在草原,桃花面容确是不输软柔的南方姑娘,很多时刻下眼波流转的极为动人,她若肯将辫发拆卸披散,再着一身飘然的红烟裙,定是要惊为天人的。 武知蹊哪里知道自己被人比较了一番,他们是上街跟那逃走的老妖精,那东西狡猾,在喧闹的杂市里绕了一会儿,武知蹊方才也便没看见似的坐下先用了早点,如今瞧见那东西拖着一条尾巴有了方向,自然是要加紧步伐追上去。 眼见它悄咪咪的钻进了街外的土地庙,一脚踩住了那细长的尾巴,双手结印,暗蓝微光的印咒就朝那灰鼠压下去,趁着那黑魂没钻出来的时候,就轻而易举的就毁了其修为。 “果然,老小妖”知蹊轻喜,年岁大道行浅的妖精,向来是容易收拾的。 松开脚将黑鼠放了进去,便听得小庙里传了声妖音,又尖又细的让人耳燥,“世道不公,朱员外害我小辈一家,吾不过以牙还牙夺了他家人性命,你岂好插手毁我婆子道行!” 武知蹊迅速反驳:“淮水镇依山傍水,大了地方给你一家容身,为何住进朱宅?既住了进去便小心度日,惹了妇人担惊受怕,朱员外捣鼠窝有何不能?” 她蹲下去,将土地庙前倒掉的一碗香灰扶起来,捡了三根断香,用了术火点燃,速度的拜了三拜,然后在土地庙下了道灵印,有名字的——“无遁印。” 按照左芪先前的话,里头的鼠祖意在升仙,才钻进土地庙贪得香火,所以他不会真正出手害人,只敢唆使那些没成精的鼠去霸窝咬人,她又说:“朱宅死了好些无辜小厮,你虽手未沾血,也必是不得升仙的了,我将你印在土地庙里,今夜满月,自有闻缔真君天断是非。” 土地庙里的鼠祖散了好大的怨气,“你们修习灵印术一门的人最是惺惺作态!什么由闻缔真君明断是非,都是你们祖师爷给的幌子!但凡下了无遁印,等夜里月亮一出来,我们哪里还能有活路!” “闭嘴。”武知蹊呵斥一声,倒是站起来有些楞了。灵印一门信仰公正,闻缔真君是规矩,无遁印是法门,她相信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是不会有错的,可似乎回想起来,从未有过无遁印下活到天亮的妖物。 刚停手,左芪喘着气儿追上来:“师姐你怎么一下就没影儿了?” 武知蹊没拿正眼瞧他,不好意思说他是自己眼珠子掉在淮水镇的姑娘身上,倒是想说他虽头次出山,也莫要这般没世面,可到底也没说出口,毕竟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里,万物皆柔,阳春明媚,的确是草原难以瞧见的。 “若不是阿姐再三嘱托,我是不会同意带你南下的,别总忘了正事。” 左芪心里一清二楚,武三师姐不喜欢带同门的事情在吞鬼山是人尽皆知,他此次有幸,奉徐缨师姐的命令跟着下山,一路上很多事情已经很努力的跟节奏了,却还是慢了拍。 今年雪未融,她便从北境的东戎草原南下,至今已有三月,一路顺着下来好不容易习惯了有个人跟着,左芪总喊累的毛病是给她打好了,总叫痛的习惯也给她骂改了,可偏生是拖拖沓沓左顾右盼的恶习,打也打不好,骂也骂不好的令人脑仁疼。 武知蹊明白,上天大抵也不是公平的,给自己的时间很少很少,残酷到她从十岁开始,就立誓:双十年华,必问仙筏。 草原上的人啊都传:“吞鬼山的武三姑娘有大志向,她若成功了,便得第一个造福草原。” 也有人说:“干什么非得问仙门哩?小小年纪就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冤枉啊,并非她的脾性傲气,非得二十岁的时候问仙,却是命运要她如此,如果在那之前不得开启仙筏,她也许…… 就像今早的那个梦,十二年前阿姐将她从荒山老林里救出来,问她想活着吗?答案是肯定的。 视线落在高悬的烈日上,知蹊强迫自己直视那么一瞬,舍不得啊,单是三月淮水就足够让人挪不开眼,世上还有好多的地方没去过,怎好舍得。 双十年华,必问仙筏背后的真正含义,到底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和阿姐,还有已故师父知道的秘密。古籍留文问仙筏有多种方法,大多都是恶毒的歪门邪道,她选择的是艰难的正路,两年内,收降那四件诡器,然后问仙。 这般想着,武知蹊觉着后背的布衣略有滚烫,尚且什么都未背负,怎就开始不舒服了呢。 左芪没察觉什么,倒蹲下去,往土地庙里看,问道:“师姐?你在土地庙门口下无遁印,罪魁鼠精在这里头?” “难不成我是为了印着好看?”武知蹊还是觉得背后发痒,伸手挠了挠,燥热。 半炷香后,狂奔过来的小厮恨不得敲锣打鼓,嘴角要咧到后脑勺,老远就开始喊:“仙师仙师!武仙师,宅子里的黑鼠都没了!” “知道了。” “武仙师留步!”小厮拦了武知蹊的去路,又匆匆道:“员外早将家里来了东戎灵印仙师的事儿散布出去了,如今有了成效,自然是许多人等着让您二位再显一显神威的!我家老爷让我来请您过去用晚膳,许多员外等着见您呢!” “那可不行!”左芪将小厮胳膊一扯,道:“我跟师姐是有正经事儿要办,你以为我们真来淮水折三月玉柳的啊?” “实在是有事儿,武仙师听我说,淮水镇有座山中书院,一直挺邪门……” “邪什么邪啊,别说别说,路过而已,不必要这样纠缠哈,山水有相逢,后会无期!” “有期有期!左仙师,你听我说嘛!” …… 听得左芪同那小厮两番口头挣扎,武知蹊晓得这个富贾遍地的淮水镇,强硬的要走是挺不方便的,想起来前些天那个一直往南的梦,加之今日后背奇痒,肯定是不能在淮水镇再多做停留,得应梦继续往南出发,她只转圜,于是—— “我师弟左芪是内门唯一的男弟子,此次黑鼠霸宅的事大多也是他处理的,便先留他在淮水镇多住一段时日替众人解忧。” 知蹊话歇,干脆地盯着左芪瞧,虽然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但是通过三个月朝暮不离的相处,她料定这小子心里开出的花比芍药还艳上七分。 “师姐一个人先行上路?这样好吗?”左芪这样假意的关心一句,却心道好的不能再好! “无遁印我已经下在这里了,你在夜里等月光,瞧瞧后果是个什么,很简单的事情,想来那些员外的要求也并不复杂,你且细心应对着,速速来同我会合……对了,淮水镇以南是什么地方?” 小厮抢答:“仙师!是皇都,是临城。” 第四章 只身寻进废村,武知蹊走走停停在一处相对完好的茅草屋内歇了脚,借着半扇破窗外透进来的微微落日余光,满目是漂浮着的灰尘,八角虫在屋顶角落门框都织了网,她瞧见上头挂着好些小虫子,风刮擦灰吹进来,那几乎透明的蛛丝网也只轻轻晃动两下,虽细小却坚韧。 她没那么娇贵,抬腿就踩上了塌,浮动层灰,再坐下去,又是好大的一派朦胧。才坐下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有点不舒坦了,主要是武知蹊不习惯披散着发,玉冠被那个骄横的人射成碎,连带着里层扎发的牛筋绳也断了,只好解下来左腕绑袖口的蓝布条用来缠发,完了看看空荡荡阔开的袖口,又是一阵心烦。 赶了近两日的路,靠着墙也能很容易睡过去,也或许她本就没睡过去,武知蹊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态,睡着的,还是清醒的。 她又看见了那个浑身泛着白光的老头,本不是第一次见,知蹊不至于会难辨真假,可从小到大她梦老头的时候,都是身处桃源般的地方,那里闹市不闹,鸡犬相闻,来往的人都是带雾招烟的仙气缭绕,风景则如同一副精心绘制的画作,山是泼墨上去的,水是两笔构成,云霞是朱砂晕染,美得一点都不现实,所以她知道是梦。 可为何如今这老头坐到自己对面来了?在那张少了一条腿的布满灰尘的破椅子上。 “仙翁这是来寻我了,还是造梦能力不行了?” 她从来都看不清楚老头的脸,只听那个声音又说:“往南,过了。” ‘往南’这二字他从年前霜寒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了,一路将她念到了这座废村,武知蹊焦躁却很无可奈何,她巴不得问一句:“仙翁那四件诡器究竟在哪里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干净?” “那你问仙筏还有个什么趣儿?”就像是能听到她心中的想法,仙翁这样反问她。 “道理有的,可‘过了’是什么意思?”武知蹊思考,下意识将右手拇指放在唇边,张口便要咬下去,又听到仙翁喊‘别’,而此时她都将拇指新生的指甲咬下了些,再一抬头,那白光便不见了。 “仙翁?仙翁走了吗?”武知蹊喊着,浑身突然一个激灵,眼睛睁开来,哪里见到什么仙翁的,只是那把椅子好像同她先前记得摆放的样子有点偏移,又望了望,月光轻纱般铺满了这个小屋子,她估摸这是半夜。 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在空寂的深夜里尤为清晰,这是奔着废村来的,知蹊耳力不错,还听到一些盔甲兵械的碰撞声,猜测是一些官兵。 和自己一样借宿的? 她没点火,所以这件角落的小屋子倒是不引人注意,隔壁有一座大些的祠堂,那些人选择在那儿歇下,不免听得几句。 “这世道,当个小兵也不容易,捉犯人也就算了。” “捉犯人也就算了,还偏偏是朝廷要员!路上也总碰阴事儿!” “对!好不容易抓回来了,路上给磨死了十七个,到头来也只剩下四个吓疯的,带回去也没个什么用,辛苦了俩月,说不定还得挨罚。” “唉你们说,好端端怎么李大人怎么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往外逃,不逃的话圣上不查还不晓得他贪污纳贿,有人讲是他冤杀了满门,被索命了,真的假的哦?” “哪个晓得!据说崇欢殿覃氏的仙师看过了,倒没说是脏东西作祟。” “放屁勒!还没脏东西呢?一路上咱都碰多少回了?你说,来老白你说!你那天是不是跟我一起瞧见李大人的婆娘自己笑着往墙上撞?撞得啧啧满头鲜血滋出来还笑得嘿嘿响,我俩大着胆子都拉不回来的哦!” “好了大半夜讲这些干什么!早些闭眼,明个进了临城,是好是坏咱都算交差了,就算有得不干净的啥,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睡了睡了!” “嘿这破地方,连个门都没!” …… 武知蹊听的刚有点意思,他们就不肯说了,没一会儿鼾声就山响,她从窗子翻出去跃上房顶,险些一脚踩空,小心翼翼地站在房脊往隔壁祠堂望,四周扫了几眼,的确是有些怨气横绕不散,从方才的话听来,鬼魂索命也是没有滥杀无辜,冤有头债有主,她不好插手。 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眼角瞥见那儿有了动静,一个小兵探头探脑的从角落爬起来,走向被锁链铐着的四个人,他捏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最里边的那个老头刺下去。 武知蹊敢肯定不是鬼上身,那行凶的小兵身上没有阴气,她距离太远了,想救也没办法,她从屋顶上跳下去,准备能救一个是一个,不是多管闲事,好是多管闲事,但谁叫她总碰到这种事情。 她差点被一支利箭射中,那支疾速的箭从她眼前飞过,直中那小兵的手腕,匕首哐当落地的声音和他的嘶喊同时响起来,周围睡死的一群人才有醒过来的,一个推一个,见着那小兵手里插着箭鲜血直淌,匕首落在地上,醒过来的四个犯人惊恐地往后退,尤其是最里面的邋遢老头,双眼尽是愤怒与恐惧,武知蹊很巧的又看见了,那个人绝对不是疯子啊。 “什么鬼魂索命,我倒是要亲眼瞧瞧,竟是有人披着鬼皮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众人应声望去,祠堂空旷的院外,正踱步而来一个人,月色皎皎,款款红衣,手持弯弓,面色凝峻周身结霜,一脚跨过低破的门槛,走进来的时候遮去半些光,修长的身体投在地面成了一道孤僻的影。 如此有人从地上爬起来,举着火把去看来人的脸,将他全身一望,瞧见衣肩上特有的金绣盛兰纹的时候,险些将火把抛到脑后,瞬间就跪下了膝盖,在旁瞧见不对劲的一人,估计是官兵头子,凑上前看了看,瞳孔猛然扩大,扑通给屈下一膝,脑袋一沉,呼道:“卑职见过……” “闭上嘴。”他这样冷淡吩咐,劫掉了那官兵头子余下的话,所以躲在外头偷听的武知蹊很是烦闷,她差一点就听到这个白日里射碎她玉冠的男人身份是什么了。 既然这个人跟朝廷要员有干系,便不能多沾染,修仙世家不和朝廷皇家来往,是默不作声的规矩,超脱凡人的一些能力但凡和权力沾上关系,那便会太危险。 武知蹊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反着她也只是‘西漠来的姑娘’她只是要去临城‘投靠表亲’临城那么大她会多找一阵子,等‘找不到’了再离开。 默念了说辞一遍,尝试说服自己的武知蹊稍稍安了心。 第五章 待她排着长远的队,终于走进临城大门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正午了。 这是武知蹊第一次来到皇都,同传言中的一般气派,果然那句话说的不错,再穷都不会穷国都。比起一路的山水城镇,临城较为肃穆,街巷也有铺子贩卖,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瞧着却都是一丝不苟,少了在淮水镇街头瞧见的那些烟火气息。 这种区别,令她的神经绷的愈发紧,差一些就同速奔而过的一队官兵撞上,这群人瞧着有很急的事情,也没计较她这个外来人士的冲撞。 武知蹊原本还想换身当地的衣裳好走动些,进来才发觉,此处的异族人实在是不少,帽檐插羽的,背后驼布箩的,还有赤脚卷纱的,比起来她倒也正常的低调,着装也就不必换了。 弯弯绕绕了半个时辰,走进了一条尽是客栈的街,门前的小儿们招呼的很是热情,她受不住这样奇怪的场面,拐脚进了右手边的一家小店。 小二带路的很是麻溜,只是眼睛总往一楼角落的桌子那儿瞥,瞧的很是着迷,武知蹊留意了一眼,那桌坐着的人衣着素朴简单,生猛地往嘴里灌酒,瞧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许是见到她看了这样一下,小二上楼的时候,悄咪咪地同武知蹊说:“姑娘大抵不清楚,那两位都是原先衙门有名的仵作,因了一桩诡事儿给革职咯,他俩好我家这口酒,坐那儿发了一下午的牢骚,道是这件案子很是蹊跷,那些人死的特别奇怪……” “好了别说,忙你的去。”知蹊并不好奇,随口打发道。 “姑娘从哪儿来?西漠还是东戎?”小儿往前走继续问候,武知蹊跟着他转了个回廊,又听:“据说东戎草原南下了两位仙师,大理寺卿已经派人打听了,主要那件事儿很是棘手,当地仙门崇欢殿的老令使半月前去世,内门尚有纠葛,竟一律不管事儿了,唉姑娘?你还没说是从哪儿来呢?” “西漠西漠。” “西漠哪座城呢?” “……”这倒真将武知蹊问住了,她的谎言并没想这么圆满,双手后负,这才有意遮挡袖臂处并不显眼的‘吞鬼印’。一路并不高调,在淮水镇做事也中规中矩,南下的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就传进皇城了呢?也真是碰的相当巧,崇欢殿的老令使去世,这也能让自己被官府盯上。 “西漠哪儿座城呢?”在武知蹊进了屋子关门之前,好事儿的小二忍不住再问了这样一句,将她问的脸色发白,砰——的一下就将门给带上了。 小二正郁闷,转身碰见了位白衣绝尘的客人,心道好气度,拉下去的脸瞬间挂了满笑,招呼道:“客官有什么需要?” 路过的人往武知蹊的房门轻飘飘的瞥了一眼,手放在腰间的玉佩上,这一动作引小二关注,那玉佩是稀奇呈环鱼状的,其间有个骊字,在皇都佩戴这种玉饰的人只有一种,遂惊呼:“哟!原是崇欢殿的燕公子呐!今日怎跑城南来住店了?” 燕骊谦和一笑,转身下了楼,指尖往角落那桌趴着两个醉汉的地方随意一指,道:“来打听一些事的,阴邪作的孽,仵作验不出是什么也正常。” “哟!您也这样觉得呐?燕公子这是代表崇欢殿管这事儿了吗?可得仔细着,瞧着您儒雅周正,还真不像是个会捉妖灭鬼的,到像是谪仙,谪仙勒。”小二奉承。 “说笑了,我管不管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燕骊走到门外,突然又转身,似有若无的往二楼看了看,自言自语般疑惑:“东戎的姑娘,瞧着气度像是位女仙师。” 小二将这句话顺了好几遍,才一拍巴掌觉得十分有道理,同掌柜的说了声儿,便只顾着往外跑了。 —— 正午刚过,两队全副武装的官兵腰别长剑,浩浩荡荡的由着领队的人拐进了一条不算宽敞的巷子,行人避退,好生惊讶的瞧见他们在一间客栈门外驻足下来。 掌柜带着小二在门口恭候多时,将黑帽从脑袋上摘下,朝领队的官兵一拱手道:“官爷驾到小店蓬荜生辉,是我去上头请人下来,还是……” “我等上去的话,倒像是拿人,若真是东戎的仙师,这样便不妥,还是你去请下来先问问。”领队的头子将手一抬,后边的两条尾巴就都四散开来,贴着巷墙站,没有继续将人来人往的小巷堵着。 不会儿人们就瞧见从那小店里,走出来个姑娘,由了檐下挂着的酒旗遮掉了光,也只看的见她的一侧身子,娇小却挺拔,穿着一袭沉稳的暗蓝,风歪歪斜斜的吹着,光也就若有若无的照在那张俏丽的脸蛋上,仍双目坚定,高束的马尾刮擦过耳垂,负手而立,瞧着是无甚反应,只这样在交错光影中,人群注视下,一动也不动,却是透了阵威慑力。 “姑娘可是东戎草原,吞鬼山门的灵印仙师?”官兵头子瞧她气度不凡,倒是客气,问出来话之后,武知蹊静默了好一会儿。 人们摸不透她的意思,又不敢催促什么,只那个没有眼力见的小二,豁口出道:“这姑娘原先说自个儿是西漠的,想来也是掩人耳目罢,既然崇欢殿的燕公子都道是她是仙师了,必不会有错的,姑娘,姑娘嘿?是东戎来的?” 武知蹊负在背后的手一握,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昏头,却只能将手松松的放到眼前来,抱拳相答:“不错,奉师姐之命一路南下清肃污糟,本不必在临城停留,奈何丢了马匹,想着在此稍住一夜,办妥路需后,即日便走的。” “太好了!”官兵头子黑恹恹的脸上,难得现了丝儿光彩:“我等奉大理寺卿之命,特请姑娘出手处理一桩诡事,此事牵扯达官显贵实在是难办,当地崇欢殿的内门纠葛尚未化解,不肯出门理事,如今便只将希望托到姑娘手中了!” 怎么就托到我手中了呢! 眼见两队官兵外加百姓都欣喜的模样,武知蹊却是笑不出来,都搬出大理寺卿来了,道是达官显贵,她就算处理的好也不想沾惹,谁让她运气好到这种份上,仙门有约,但凡内门纠葛都是不必理世的,更何况还是百家的佼佼贵门——崇欢殿。 武知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就受理了这样的一桩事情,等她跟着方才的官兵头子一路走出巷子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竟然拿了块小铜牌,一面刻着大理寺,反面上刻“孙”字,那人解释:“此乃我令牌,大人吩咐过,若姑娘肯出手相助,命我协同姑娘,如此这段时间可调动八十位官兵。” “于我什么用处,谢好意。”武知蹊抛回给他,“孙大人?” “在下大理寺少卿孙迁!武姑娘还想问什么?” “这桩你们口中涉及达官显贵的诡事,都涉及了哪些?” “赦王,仅此。” 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将牙都咬碎了,谁不好?偏生是这个传闻乖戾俗恶的废太子!武知蹊还以为呢,还以为是昨夜在郊外碰到的那一队官兵压进城的人,那个什么李大人不是也碰邪了吗?为什么不是他们! 孙迁见她略有疑虑,也不会不知道武知蹊思考的是什么,只小声地说一句:“赦王有惜美之心,对待姑娘家倒不会那样荒唐,武姑娘是去解决事情的,安了心的便是,若实在顾虑,有什么需得王府配合的,由我去说,可好?” “你已沾着阴气,七日之内夜里不能见着月光。”武知蹊看着他提醒道,罢了认命似的问:“具体情况先同我说说。” 孙迁摸了摸脑门,忧愁详说:“四日前的事,半夜更夫打更在南通巷里发现了一堆死尸,得了消息我带着仵作便赶过去瞧了,十四具,整整十四具男尸都没了眼珠子,去的时候血还没干透,正往外冒着相当瘆人!匆匆验过,仵作都道是自裁,姑娘你不知道,那死人右边手指头上的二指,可都沾着血呢!说是十四个男人夜半聚集在巷子内抠眼自尽,是怎么也讲不通的,逼着他二人再验,又发现腿骨错位了,膝盖那处像是被人扭了似的,脚尖朝了后!十四具死法是一模一样。你说人抠眼珠,心狠一点倒也是可以的,但这双足反拐是要怎样自己去弄?” 第七章 知蹊跟在他后面五味杂陈,天晓得这个人竟是恶名在外的赦王?!怪不得她昨日觉得谢昀行为无解,简直莫名其妙,如此张扬跋扈奢华高调,不被抢劫才叫稀奇,好心救了人还反被一箭射碎玉冠,实在是让她现在都不好释怀。 最要紧的是,她昨日没收怒,出口将他给骂了! 谢昀跟着人走到了昨日死的那十四具尸体前,眉心平坦未起皱,垂眸瞥一眼就斜着眼珠望到高耸的墙头去了,照旧将姿态端的高,脸都不侧一侧,张嘴便问人:“大理寺的人说是妖怪鬼魂作的恶?” “回殿下,仵作验不出是人为致死伤,便请了吞鬼山的武姑娘来处理。” 他又将视线落到武知蹊身上去,见她此时已经蹲了下去,手指毫不避讳的往那死的已经僵硬的尸体上放,见到那空无血淋淋的眼洞也不带恶心,左手做了一个势,发了点淡淡的深蓝色光芒,似乎查探到什么有用的,继续往下,见武知蹊准确无误的将一个卫兵的布裤徒手撕开,刚好裂到膝盖处,显现出是同正常人相反的角度方向,脚尖和膝骨,都是朝后的。 谢昀对死尸不感兴趣,对武知蹊也没什么报复的念头,旋踵而立,抬眼看天色渐暗,嘱咐说:“丙冬,你若不想跟这十四具一起躺进棺材,天黑之前全给我挪到府外。” 被称作丙冬的是个侍卫,虽面容清秀,但皮肤黝黑目光如炬,瞧着倒是个习武的。得了主子的吩咐,腰一弯着手就抬了具尸体僵足,喊道:“都没听见王爷的话吗?还不搬!” 这句同容貌有些不符合的粗嗓门一亮,将武知蹊震回神,她觉得很不舒服,将手凭空,起身站起来,想了想还是行了个作揖礼,强压不快地表达:“也许王府本就不需要仙师罢,那赦王喊我进来又是什么意思?” 谢昀将她盯了几眼,忽然那样轻飘飘的一笑,反问:“你也看见府外有多大的地儿给你陈尸检查,摆在里头我嫌晦气,这般有什么好问?姑娘是动个什么脾气?还是说,你仍旧觉得我是有病的?” “已检完,我得在王府里留着,至少一夜。”武知蹊不想跟他废话,直诺下了时间期限,免得他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做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事情。 “今夜若再死人……” “我负责捉妖物,并不负责护卫你府中卫兵。” “今夜若再死人也不要紧,死空了半个赦王府也不碍事,夜里若是斗不过了你放心逃就是,我绝不拦你。”谢昀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走出去了十步远,忽然又转身来问:“姓武,名什么?” 她很不愿回答,涨红了脸,自牙缝里飘出俩字儿:“知蹊”。, 哪五,哪个七?谢昀尚且不知,也没问这样细,将红袍子一撩,大步流星拐道去,扬言道:“得瞧瞧沈扶风。” 周遭都是些眉清目秀的小厮跟上去,一齐没了影。 知蹊心忒:风流断袖!也真是铁石心肠,死不死的从他嘴里出来就似掉了片叶子般简简单单。 武知蹊满腔的火气压了又压,等谢昀走远了,才低呵开始吩咐:“今夜十四个巡夜的卫兵都绕着你们王爷的屋子转,起风了就闭眼,无论如何都不要睁开,否则我就当是你们自己不要的这眼珠子。” 丙冬怀疑着打探她一眼,出口:“但愿有效,不然若将那东西引到了王爷寝殿前,武姑娘可担待不起。” - 薄风浓云的夜色,未见月光,笼罩在这个僻静的王府之上,吞并入墨。 树叶簌簌的擦磨声,草丛未名虫嘶,这样轻飘飘的动静给一阵有力整齐的步伐撞破,可见两队人穿戴甲胄盔帽,佩剑而行,绕着这栋不点灯的寝殿,一圈又一圈的走着。 武知蹊躺在屋顶上,闭着眼睛听这十四个人走路。太安静了,她数到十六圈的时候差点就睡过去,昏沉的让人难以置信,而后一道骤风就冲了过来,险些将她从屋顶上掀下去。 “你们十四个!闭眼!”武知蹊踩着光滑的瓦片滑倒,正巧快速一手挂在檐下,晃荡着身子,大声地喊了一声。 眸子在夜色里晶莹如水,开始在周遭细细的扫视,那十四个人也散了,跌跌撞撞按照原先规定的跑到殿门前来的只有八九个,知蹊落在他们前面,趁那一道发青的光缠上某个卫兵的腿时,结咒下手一印压魂。 但是给它溜了,速度不快倒是狡猾,武知蹊踩着轻功一路追去,在疾风里倒慢了许多,发现这东西竟直往后院去,十分老练的在后院的诸多院子里绕了几番,只在一处较为偏僻的殿宇停了下来,而后绕着打转,似乎也没了逃的意思。 她一楞,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妖物不逃了,只是发现这座殿旁聚集着许多的魂魄,阴气浓厚压抑,这座殿内还点了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里面,竟惹得那么多邪祟光顾。 武知蹊也不管那么多,冲上去将那团青影儿给拿了下来,一个简简单单的束缚印就给扣下了,是个孤魂女鬼,这种孤魂生前作孽不被地府容纳,需飘荡人间九九八十一年才可入轮回,其间若害了人,是要魂飞魄散的,所以她胆敢这样害人,连番连夜的害了几十人性命,让知蹊费解,将她的白发一揪,厉声发问:“你生前不做好,死后要害人,魂飞魄散服不服?” 第八章 这一揪不要紧,却发现这女鬼也是个没眼珠子的,将她吓的险些松了手,接连提问,孤魂女鬼动也不动,没了神智一般任凭知蹊拿捏。 武知蹊心里有些怀疑,换了个咒术去探她的魂,果真发觉这只是个被了剥去灵识的鬼魂,也就是说,她不是自主作孽的,是有人操控她这样做。 是谁呢?知蹊没底,却还是将手腕反转,暗蓝光芒盈袖,青烟女鬼魂飞魄散。 那些个缭绕在殿宇旁的魂魄倒都是有灵识的,躲避的躲避,暂时散了个干净。她往那窗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想事情,忽觉背后炽热滚烫,将心神都烧到了九重天广寒宫去,手背负,隔着层衣裳去触碰里头的那件布衣,忽然就痛的忒了句:“一件破布衣,好端端发个什么热!” 然眉头深深的皱着,在消停的风里往回走,后院阁楼繁多,长得也都差不大多,她走了几条道发现自己可能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偏偏是后背烫的很厉害,将她的汗都逼出来,从额头淌到下巴,在这三月风尚且寒人的夜里,全身都发了热,忽然就脑子开了窍,想起今晚的奇怪事情,她似乎清醒,自喃道:“破布衣从未这样炽人,为何今夜收服了个被操控的孤魂女鬼就这样烫的热烈?不对,不是女鬼,是……那间偏殿!里头定有什么东西招邪纳祟!许就是诡器之一呢?” 这样一下,整个人都通透了,眉头舒展开来,大汗淋漓的笑弯了眼睛,虽然不知道是谁操控女鬼将自己引来了这里,可始终是个好事! 果然梦里的白发老仙翁说的没错,叫她一直往南来,竟在赦王府逢了诡器!总统四件,第一件也忒好到手了罢! 武知蹊便走着,发现背后又没那么烫了,似乎是通晓人性,她想对了就不刺激了。 不过,知蹊转念想,堂堂赦王府,怎么会藏了件招阴的诡器呢,是谁放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害谢昀?里头住着的人又是谁?如若女鬼真的是为了引自己而来,那么她背后的那个人物是谁? 竟从她尚在淮水镇的时候就算计起来,连害了好几日的人,掐准了崇欢殿不能出手的时机,逼得自己出面,如此不过是为了引她寻诡器? 若真是这样,代价太大,令她难以安心。 也或许只是旁人妒恨谢昀,所以操控孤魂女鬼来害他,只今夜的阴日,那屋子压不住阴气,女鬼被引了过去,无意将自己带去,也未可知。 这般稍想,心底好受许多,纳罕一路碰到的都是些小角色,不够新鲜。 前边的路上,有一个人抬着灯笼往面前过道,武知蹊唤他:“留步。” 那白茫的身影停下来,举着灯笼往身前递了递,裹着厚重的绒裘披风,里层的白衣阔在风里,这样大幅度的摇摆着,远远瞧上去似乎是个布偶玩意儿。 武知蹊才看清楚他是个男子,且是那种白净无暇的二月残雪般似的男子,落了一头黑发,衣裳倒一丝不苟的系绑,尚且瞧着是个颇有才气的公子,就是有些瘦弱病态,想来是被谢昀看上囚禁在这后院,日渐消瘦的罢,真是可怜! “我是进府除邪祟的仙师,收服那东西后,一时忘了回前殿的路,可否请问?” “原来是武姑娘。”那公子颔首做了个礼,然后一手偏了右边,同她道:“此路莫转弯走到头,再左拐便能见棵盛大的玉兰树,再往右手边走几步路就可知了。” “多谢。”武知蹊拱手还礼,顺着他指的路那样走去,腰间的铃铛碎碎轻轻的响着,忽而听见身后有一声寻喊,声儿也不大,喊得是:“沈公子夜里风寒,跟属下回去!” 是,丙冬的声音。 武知蹊脑子里就浮了三个字同那人病态的脸对上号——沈扶风。 - 谢昀的寝殿外头灯火通明,他们又被一团风困住了,一个个拼死也不敢睁眼,牢记着武知蹊的话,大老爷们喊破了喉咙叫唤:武姑娘! 她才从玉兰树下经过,被一只掉窝的鸟雀砸中了脑袋,捧了一手的毛茸茸,听到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刚平静下去的魂又给喊燥起来,旋身将稚雀儿安放回鸟窝,踩着轻功忙赶回了那个地方。 这阴风吹的很是狠毒,似刮来了方园百里的风沙将空气都吹满,一呼一吸尽是颗粒尘土。武知蹊眼睛也睁不开,她抬袖掩面,从缝中见了那阵发暗绿光的风圈儿,步子往前踩两步,右手捏了个花诀,想了想又释散,改了无名指同拇指掐合立于眼前,低呵一声:“莲子!出魂!” 而后手腕上的一个蜿蜒蛇形的印记闪了闪微弱的白芒,武知蹊垂眸看一眼,掐诀力度更甚,又喊:“出来!我捉十只田鼠喂你!” 这下腕儿上的光可就厉害了,倏成一道利箭似的就朝那妖风圈儿里窜,几下就撞破了妖阵,浓郁的夜色里,可见一道白光同四个绿影儿纠缠着,绿影儿要害人,那白光就快一步挡下了,却有些吃力,毕竟一难敌四。 武知蹊从侧的飞身上前,灵敏身姿周旋其中,双手推阻之时,每每伴着蓝散的星芒,二人合力,倒是极快的制压了四团东西,武知蹊喘着气儿低眼看趴在地上,在‘天网印’下挣扎不得翻身的一个绿影渐渐的成了只螳螂。 白光朝她背上袭去,而后成了个穿着白薄裙的姑娘,就那样挂在她身上,粘腻的嘀咕道:“还未出冬眠,三三也忍心把我叫出来,十只田鼠也不够补的,翻倍,二十!不然我就不下来了。” “就冲你喊我三三,那十只也没了。”武知蹊将脸板的好生正经,手一抬,把她从背上掀下去,疾步去瞧瘫倒在四周的一干府兵官兵们。 那个暗了一晚上的寝殿在此时突然亮了,门被人从里头推开来,谢昀宽着衣裳披着三千墨发从中走出,甚是慵懒的靠在门边儿,眯着眼睛打量这个乱糟糟的前院,突然对着空气说:“丙冬,明儿早上我若瞧见府里仍是这副鬼样子,我就让人把你埋了。” 于是从屋顶的某个角落飞下来个精瘦的影落了地,颔首应答道:“王爷放心!” “什么王爷?”那个白裙子的姑娘立在院子里,朝谢昀打量起来,自话:“我名武莲子,武三三的武,莲子便是那荷花开败后的果实。” “我又没同意你跟我姓。”武知蹊蹲在台阶下,忽然一抬手轻晃,那武莲子就成了条雪色白蟒,个头不大,盘在地上吐着芯子。 谢昀这一看可谓瞬间醒神,细长的眸子睁大了些,笑着叫武知蹊:“武姑娘好本事,豢黑狼,养白蟒,这遭还是条美人蟒,原来你们仙师是以妖伏妖的?” 武知蹊叉腰,又忍:“王爷无恙便好。” 她何止豢黑狼养白蟒呢,往后有的叫他见识,不过一干的灵兽也真的只有莲子修成了妖,也确是个小美人。 “武姑娘,王府可安全了?”丙冬指挥婆子们打扫,顺口问这样一句。武知蹊刚准备将后院那间屋子里的稀奇事儿跟谢昀说一声,那富贵王爷撩了袍子转身进殿,嘱咐道:“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武姑娘就宿在王府罢。丙冬,听见了没有?” “是王爷!”丙冬绕开几个婆子往武知蹊面前来,做了个恭敬的请礼:“武姑娘请跟在下来。” 瞧谢昀那样傲慢的一身姿态,武知蹊倒是又恶心起来,恨不得即可就走的,却奈何后院还有一件似乎诡器的尚为查明,能留下倒是个光明正大的借口,顺应的跟丙冬再往一条路去,却不是方才通向后院的小路,途径没有那棵玉兰树。 那只留在前院的白蟒在风里蜷了蜷身子,左右观顾了一周,发觉那些扫地的婆子都不敢靠近,身边的地儿还是那样满是风沙,武莲子心想着谢昀方才威胁丙冬的话,又觉得地儿脏,一松尾巴,朝着台阶上爬去,盘在了谢昀的门前,晓得三三留下自己是要守谢昀的,可她才从冬眠被强行唤醒,刚刚又同那四只螳螂精纠缠一番,已是困的很不得了,精神了才半炷香,就敛了魂掐了元神,仿若栖在知蹊袖口中,竟自己睡熟去了。 第十章 她也只是想从这里下去方便一点,如此的话,重心一沉,蹲在门框上就不准备动了。 下头谢昀倒是那派的云淡风轻,旁人似乎于他是空气般,命令丙冬将六口麻袋解开来,一瞬从中蠕爬出各异的蛇类,粗的细的长的短的,花的黑的绿的,各色各样,吐着芯子朝四周散去,人群炸了锅似的跑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姑娘跳楼,都心底将谢昀这条狗咒骂了个遍。 武知蹊又是好一阵心塞,本以为他会准备什么硫磺将蛇群控在包围内,哪里想就这样赤条条的任由逃窜,实在是令人反感极了,遂起步跳下,稳当落地,谢昀牵动着马绳在她身侧踏着步,居高临下的成了他。 谢昀道:“这些都养好了,岂不是比那只白的厉害?” 武知蹊不理他。莲子寻的很快,一只指着一条纯黑色的蛇,急忙道:“这些蛇都有灵气。三三,但是属这条生的最干净利落,我想要它的身体,你快捉住,快!” “别催。”武知蹊似自言自语了一句,在谢昀眼中,她极有目的的踩住了一条黑蛇的尾巴,在蛇头翘起反攻的时候掐了七寸,玩的很是有经验,然后板着脸对自己说:“一只便够,虽然比不上莲子真身,可仍旧多谢王爷,我便不计前嫌再去王府替王爷清理剩下的脏东西罢。” 谢昀笑,眉眼甚是玩味,他说:“果真大方,却是,不用了。” “武姑娘放心,崇欢殿的都来察过了,你说还敢落下什么脏东西不成?可姑娘不放心若还要来检一次,我觉得也是可行的。”丙冬说倒崇欢殿的时候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才是真的松了口气,夸赞道:“姑娘实在是好大方,果不然东戎草原来的。” “赦王府什么时候是你丙冬做了主?我说不用就不用,再者,怎么会是东戎,人家可是西漠的姑娘。”调笑一句,便扯动缰绳,谢昀策马离去,朝丙冬喊道:“跟上,误了事我扒你的皮!” “崇欢殿不是不管你们吗?”知蹊有些恼怒,这下要怎么找借口进赦王府?那个后院的阴气可否被崇欢殿的仙师发觉? 她拿着一条尚在扭动的黑蛇,对着那个远远的鲜红背影发了怔,临城的谢昀出口闭口便是要人性命,行事如此淡薄荒唐,同那日在城外被劫匪围困后,还能一箭送荷包的人,真的是天差地别,似乎是两个人,可的的确确是同一张脸,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一样轻狂傲慢。 “三三,咱们回屋子,我试一试。”莲子催促她,武知蹊这才上了楼。 由于谢昀方才那样一闹,酒楼的老板连带着武知蹊都避了避,三个时辰里派了人四次敲门要退她银子,请佛挪地儿。 武知蹊开了一次门后便不再理会了,她将那黑蛇按照莲子的要求摆放成曲盘的样式点了定躯后,坐在椅子上瞧莲子将那黑蛇的魂揪出来掐灭,然后便寄身了进去。 要说就是这样不公平,有灵的蛇早晚也能修成妖,也有成仙的机会,这样随随便便就被占了躯壳,说白了也还是没有早点得道。 她又仔细的盯着那蛇看,发觉有一点不对劲,这蛇的腹处有血点,而且是分布均匀,细小点点,足足从七寸到尾部都有。 武知蹊心里大骇,她记得在哪里看过这种蛇,脑子飞速旋转,记忆回到了八岁那年,她跟随师姐徐缨在遥关为死去的战士们屏退吞噬魂魄的恶鬼,那残破的战场上尸横遍关,时常可以看到这种蛇类出没其中,靠着吃尸体腐肉为生,记得徐缨那时候将一条蛇抓起来递到她面前,特意给她看了腹部的血点道:“小蹊,这是嗜尸蛇,死人堆里活着的阴灵,修成妖类戾气极强,往后碰见了稍微有些化妖苗头的这种,可以杀死,不必留情。” “莲子!”武知蹊整个人都绷紧,对着那条区区小蛇,有些不敢靠近,直到那蛇自己动了起来,传音:“三三可以解咒了,我已经与它融罢。” 她稍犹豫,将咒解开。 莲子驱动蛇身转了转,有些新奇地分享感受:“太灵活了,我以为我以前就很灵活了,原来小的可以这样轻松。” “莲子,我才发现,这条蛇是嗜尸蛇,纵然有灵,却是阴灵……” 武知蹊很是沮丧落寞,她清楚妖类融新身是很耗费精元的,一生都最好不要有一次,如若强行将莲子再分离出来,她恐怕就难以活下去了,内疚于自己没有仔细检查,导致现在这样。 莲子化形,坐在榻上,将自身一望,竟然道:“我早知道了,妖灵是灵,阴灵也是灵,三三你相信我,我不会受原身影响的,你别自责。” 瞧着同原先并无差别,还是那样一身雪白的裙子,如此清丽的莲子,知蹊才算是安了安心,转念又想到了哪里不对劲,道:“方才你说谢狗的六袋蛇都是灵蛇,都是嗜尸的?” “谢狗?谁?” “王爷。” “这样,是了是了,都是的。” “他们在哪里凭空找来这样多的嗜尸蛇?” “三三是担心临城一下死了很多人,担心怨念化鬼作祟。” 第十一章 荒山相对形成一个僻静的崖谷,百年来尸体横陈,渐渐成了乱葬岗,寒气逼人,分外阴森。 谢昀白日里刚来过这处,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随便就抓了六麻袋的蛇回去,傍晚再来,也是要等一群人。 那队拉着平车的马队半炷香后才慢慢悠悠的到了崖底,八俩平车上堆着一些尸体,身上的单薄的白衣印着囚字案样,被倒废物残渣一样,几个官兵将那些尸体推倒进一个不大的凹坑里,嘴里念念有词,谢昀在一棵死树干后面藏着,离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楚说了什么。 等那些官兵驾着马拉着空荡带着血迹的木车离开后,谢昀才从树后走出来,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望着那小山似的尸堆,有些发楞,眼神晦涩,稍作停顿片刻,抬脚走过去。 已经有几条蛇爬上了尚‘新鲜’的尸体上准备进食,被谢昀一手撇开,他开始徒手翻拨这些僵直的尸体,连挖十具后,总算停了手,视线落在一个满脸胡子的暮年男人身上,一松气,叹息而出,触怀的称呼道:“李大人。” 李问京算是谢昀的旧相识,他是谢昀母亲孟皇后的恩师,自小见得多,却交集不深。 先皇殡天,孟皇后被宫女以死告发,道其同宫中观测星象的仙师有染,此时被先帝知晓气结郁心,才会引发旧疾仙逝,告词一出,前庭哗然,孟皇后却在流言次日跳井死了,都传说是因羞愧跳井自杀,观测星象的仙师也于当夜从观星台上跳下……彼时的谢昀不过十五束发之年,当时再无人可证明母后是清白的,他一直认为这是栽赃是陷害是阴谋,而调传那日孟皇后宫殿的丫鬟,其中有个说,孟皇后死前见了李问京。 谢昀自那时候起,对李问京便格外的上心,拜访过多次,都被他以患病不便拒绝了,就算下了朝在宫中碰面,这位母亲恩师却从不多说一个字,偶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见着太子殿下拔高的个子,臣深知老矣。” 李问京半年前忽然被查出来贪污纳贿,贬官抄家流放,他却带着一家老小逃了,朝廷派人一路捉拿,回临城的路上,总是无缘无故的死了好些人,谢昀暗中护了他一路,李问京也知道他在跟着,在废存祠堂住下的那一夜,谢昀又将他救了,暗下,这位老臣流泪了,他跪谢昀,只说了一句话——将死之人,何以费心?旧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废,奸佞小贼居于聚于庙堂之上,实乃我昭熙祸矣! 再凭借谢昀怎么问,李问京都不再说一字,进了临城便移交大理寺,匆匆过审两日,便对外宣称李问京招供了谋反同党的名单,一连拖着四十多位大小官员入黄泉。 谢昀知道,哪里是什么谋反呢?当初要杀他的罪名是贪污纳贿,如今自己救下他的事情被人知晓,所以必死无疑,只有谋反之罪,道是谋反,不借此铲除一些眼中钉,怎么能叫爽快呢? 他还没断了追溯真相的心,命丙冬带了一人来,那个女子同丙冬骑在同一匹马背上,甚不在乎什么,下马的时候也直接要他来搀扶自己,站到了地上还有一些晃,是不常骑马颠簸的深闺女子,见到谢昀的时候,漂亮的丹凤眼亮了些光彩,将刚到死人堆里鼻子间不适应的腐尸味都不顾及,提着裙子朝他走去。 谢昀回头,伸手来搀扶她跨过几根高耸的白骨,问道:“太尉夫人不曾察觉到什么?让你用晚膳前出来,确实是仓促了些。” “她就算察觉也不能拦我。漂亮话还用说?我肯出来哪里还会计较这些。”宛沉虞是当朝太尉的庶女之女,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父家败落,自小就被接来外祖父家里养大,在太尉府孙辈儿中旺盛的男丁中,可得珍惜。 小时候同谢昀相识说来也是荒唐事一桩,在后院摘花,听见表兄哭喊的声音,绕出去看,发现自己的表兄蔡合被两个少年压在地上狂揍,事后听他们对话,才晓得,其中穿红衣的是太子谢昀,身形壮一些的是翟大将军之子翟循,那时大家差不多都是八九岁之龄,最大的蔡合才十,想来逝者如斯夫,同旧日时光隔了十二年。 谢昀开门见山:“沉虞,我想让你问李问京的魂。” 宛沉虞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拧了眉头,只不确定的说:“我并未拜师学过,不一定能成,且先试一试。”她捂着鼻子,同谢昀一齐蹲下去,问他:“你想问什么?” “先后孟氏,临死前夜见你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谢昀这样说,宛沉虞听到后稍稍一怔,便将左手的细玉镯轻轻地抚摸着,闭眼入神,感知李问京的魂魄。 谢昀耐心的等着,丙冬则是大气都不敢出,周遭蛇虫攀爬的声响,乌鸦鸣黄昏的凄厉,更突觉诡异和冷清。 宛沉虞会问魂的这个事情,从小就有些不清不楚了,比如入夜总可以在没人的后花园听见有人讲话或者哭泣,她反正也看不见,有回听见一个声音喊自己表小姐,她下意识的就问是谁,在太尉府里人都喊她表小姐的,回头一看空无一人,倒有个很轻的声音回答她:我是小时候抱过你的杜阿婆啊。 可是那时杜阿婆已经去世了三个月,宛沉虞就此后发现,自己有时候可以同这些东西说话,甚至可以去寻,还能感知到方向。可闺门女儿家通灵总归不是个美名,她也只偷偷告诉了谢昀还有几个亲近的人。 等到月亮从云层里出了又没,没了又出,宛沉虞才睁开眼,却是一脸愁容,她有些忧心的望着谢昀,说道:“不灵了,周遭孤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李大人的魂是哪一个,喊了,但是没人应答。” 闻言,谢昀明显落寞几许,垂眸看着李问京的尸体,抬脚轻轻的碰了一下,似自言自语的道:“连死了也防备我,李大人,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躲在更远处的枯草堆后头的武知蹊听到,将唇一抿,似乎发现了他们在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情,虽然没有成功。 她是在谢昀到了之后找来的,想要查清楚哪里来的这样多嗜尸蛇,想来度化亡灵,没想到就碰见谢昀了,于是就在草堆后面卧了许久。 莲子在她的袖口里很是躁动,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爬出去。武知蹊只好捏了她的七寸,这才老实起来,传音过耳道:“我看见谢狗了,你是在做坏事吗三三,为什么不出去呢?”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她就是莫名的不想撞上去,虽然很想出面的告诉谢昀等人——这位宛小姐是招不出一个冤死鬼的话,想来若是左芪这小子在,哪里用魂配合,直接通灵读尸读魂岂不是快多了?管你答不答应,只要死了的,都能晓得你生前做了什么。 莲子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从手里弹出去化了人形,跌在一堆的白骨里,痛的当场哎呀起来,对着草丛就叫:“三三,你捏疼我了。” 武知蹊头顶迅速掠过来一只箭,插在身后的枯树上,她一身冷汗出罢,佯装镇定的站起来,拨弄干净全身上下的草屑,朝着谢昀那头拱手,实话实说:“我是讶异王爷送来的蛇为何都是阴气,所以一路查来了乱葬岗,并非无意跟踪埋伏,还望知悉。” “是的谢狗,我跟三三是来查嗜尸蛇的,并未跟着你,所以你别拿箭射她好吗?”莲子很是顺溜的将话一说,武知蹊听见谢狗二字后,当场碎裂,脑子一嗡,不知道怎么是好。 谢昀本就因为行事不顺内心郁结,见到这样自然不会有多爽快,尤其听到谢狗的称谓后,不过他听到这句话是从莲子嘴里说出来的倒还是有些讶异,因为他记得自己把她‘吃了’怎么还能站在面前生动的说蠢话? “武莲子姑娘?你没死啊!真是人间幸事!”丙冬毫不吝啬的夸赞,显然也忽略了不敬的称呼,唯独宛沉虞整个脸色都阴沉了下来,五官本就生的霸道精致,这样一放脸色,说是下一瞬杀人也是有人信的,她只问丙冬:“她们是谁?” 丙冬答:“后边那个身影模糊的是武姑娘,东戎吞鬼山来的灵印仙师,此前在王府里捉过脏,白衣姑娘是……是她的搭档。” 听闻是仙师,宛沉虞倒起了另一番心思,向谢昀授意:“既然是仙师,许可以招魂问话,不如……” “不想叫旁人牵扯进来。”谢昀拒绝。 宛沉虞则继续劝:“我知道孟皇后的事情是个忌讳,何况是问生前的事迹,你大可借了那女仙师的手问出来话,罢了再灭口就是,再厉害的仙师总不过是个人,她想跑,可还能快的过你的箭?” 似乎习惯了这些冷漠的言论从她这样一个瞧着纤弱女子的口中说出来,谢昀没有开口,只坚定的摇了摇头。 武知蹊杵着也不是事儿,动了动腿,往另外一边走过去,喊莲子跟上,莲子好心,临走的时候提点道:“谢狗丙冬,在乱葬岗是很难单问的出一魂的,那个死人是冤死鬼,投胎的速度会快好些,过两日主魂就该散了,余下的残魂也根本无法答话,你们可以拜托三三将她的师弟找来,那个脏小子一定可以帮忙。” 其实这话,叫莲子是不敢说出来的,要不是武知蹊心法传音,让她刻意留了消息,谁说呢?也许过几天可以名正言顺再入王府,诡器总不能撒手不要的,那可是她的命啊! 她也不管谢昀听到了是什么反应,后半夜就一直留在乱葬岗度化怨灵,做了唯一会的阵法,安安静静的看着那些狰狞的魂入了阴司门。 “莲子,谢狗的名字是谢昀,你别当面这样叫他。” “我以为他是叫谢狗的。”莲子缩成一条蛇钻进她的袖口,武知蹊见到她如今黑黢黢的模样还真不太习惯,听它又说:“又是王爷,谢狗,又谢昀的,名字跟你一样多,三三你看,徐仙师喊你小蹊,宋仙师喊你知蹊,同门喊你三师姐,东戎百姓喊你武三姑娘,这里的人又叫你武仙师,你原本的又是武知蹊,可真是够多……” 第十二章 接连了七日,武知蹊都没有等来谢昀的消息,她算漏了,谢昀是铁了心不会让她从李问京嘴里套出什么话的。 莲子近日不大跟知蹊说话,埋头玩弄一只那日从乱葬岗捡回来的一半碎玉佩,觉得里头含着的赤色很是好看,武知蹊来瞧,只说:“死人堆里的玩意有什么好玩的?” “里边融了凤凰美人血。” “再稀罕都碎了,不值钱。”武知蹊躺在榻上,睁眼看着绿布床幔,跟莲子又像是跟自己说:“我若是再不寻法子进赦王府,怕要耽搁进程,那日你在乱葬岗那样说他也不会想到来求求我,莲子你说,我要是寻一只小妖进去扰一扰,说不定是能借此再进王府的……可丙冬那时候又说崇欢殿已经有人插手了,万一被揭穿便没了好下场。”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跟谢昀说他的家里有一件坏东西,他留着也没用,也许会直接给了你呢三三?” 武知蹊摇头,否定道:“他不会这样好说话,再说,我总感觉是有人在害他,若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了便好,给他知道,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有人害他?” “因为修灵仙门有规,不涉朝堂,不攀皇族。”她忽然坐直了身体,将发梢捏在指尖,“我们吞鬼山远在边疆,不似崇欢殿在天子脚下,他们也许有意也许无奈的跟宫中难以断了牵连,阿姐说过,不能干涉那些。” 外头的走廊似风般的跑来了个少年郎,将木板道踩得山响,顾不得身后小二的制止,一伸手,将最里间的屋子大门一推,却是上了销的,心里这才一定,恭敬地敲了敲门,喊:“武师姐,是我,左芪,我从淮水镇赶过来了!” 谁想里头的莲子一听这声音,忙就化了条小蛇往知蹊袖口钻进去,武知蹊起来给他开门,入眼是左芪一副疲累的模样,身上原先那套还有点脏的白衣,如今已经黄的不成样子了。 “淮水镇尽是一些小事,你说老树开花那群老头都怀疑是有妖怪我能说什么?前几日就溜出来了,管不了那么多,我收到师姐的信,总要立即现身相佐的!”左芪将桌上的壶提在手上,掀了盖就往嘴里灌,往外吐了一嘴的茶叶渣,才好平静的坐下来,看着武知蹊把门关掉,说:“师姐怎么样?在临城的这小半月,可有查到什么诡器?” “有是有,在谢昀府邸里,不大好拿。”武知蹊这话才说呢,左芪那儿就不顾说了什么,只将自己一路所获倒了出口:“说到这个谢昀,师姐知不知道,他估摸几日后就要娶王妃了,这是很早的事情,宫中的那位早放了消息选妃,几日前才选中是什么丞相家的嫡长女,听说是临城才女,生的也端正,谁想又给谢昀占了便宜去了!” 武知蹊倒还真没听说,她来这里的时间小半月,除了捉妖就是呆在这个屋子里愁闷,竟也没想到要出去探一探消息,如此被左芪一说,她忽然就生了计策,道:“我正为如何进王府而发愁,既然几日后便是他娶王妃之日,我何不借机先入丞相府混在里头,届时再跟进去?” “说起来是容易。”左芪抠了抠头皮,“戒备都森严的,师姐怕没有那样好混进去,而且就算你以婢女身份进了王府又如何,活动被限制,稍微出了点端倪就要挨打,哪里还有时机找诡器呢……”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顾虑,可想进赦王府,短时期内也就只有这个方法可行,总要先进去了再说的,其余的打算,且看罢。 - 武知蹊夜里设镇法招了只楞头小鬼,按着左芪打听来的消息,找到了丞相府邸,将那小鬼从偏门用一道印给送进去了。 果真不肖片刻,后门就开了,出来了好几个侍卫,将一个身着白袍的妇人推了出来,口中骂道:“忒你个疯婆子,往老爷身上撞什么?也不瞧你有几分姿色,油的跟泔水里爬上来的蛆似,轰了你算好的,赶紧滚!” 那老妇是被鬼迷了的,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小鬼机灵的往院子里飘。后门处又飞奔过一个身影,哐当似的撞上了丞相府外立着的石狮子,竟一下就撞断,接着就冲进了院子中,那一团好大的黑影啊,在灯笼下还是可以瞧见三分的,于是乎侍卫竟都呆住, 紧随其后,从同个方向跑来个姑娘家,她喘着气儿盯着大开的后门,只抚着胸脯喊道:“妖精还不滚出来!” …… 武知蹊进府的具体主意,是左芪想出来的,借着小鬼先闹,然后让咚隆跑一遭,等知蹊这个仙师被请进了府再默默收回黑狼咚隆,只说府中有阴气,想办法先见一见那嫡小姐,然后在她身上下个可以乱片刻记忆的印,瞒着所有人将武知蹊收了随行丫鬟,就等大婚之日。 可惜事情并不是这样好算的,光是武知蹊见到丞相本尊就废了好大的力气,花丞相是个有些矮胖的男人,脸色有些憔悴,看到这个东戎仙师的时候,没有什么好脸色,却还是敬了几分,坐下听她瞎编府内的阴气缭绕等等。 刚将老丞相说的有点担心,外头哭着跑进来个姑娘,模样估摸二十出头,一进了大厅便朝花丞相跪了下去,挺直了弱身板,滴着泪哭诉道:“爹爹果真不疼女儿,皇后将我挑去嫁给谁您也是同意的!早便说明了要装病在身,您却大义灭亲将女儿这样推出去,真的好狠心!” 老丞相颇为无奈,朝堂之上舌战百官,在宅子里头却独独对儿女难以解释半分,只得叹息一声斥退:“有外客在此,还不退下,哭啼像个什么样子,疯魔了不成?” “爹爹!赦王已娶过两任正妃,皆死于非命,并非意外啊!谢昀是个什么样的德性,巷尾随意叫来个三岁小儿答话也可听得半句放荡!我是宁肯一绫吊死在花宅梁上,也不愿自污清名的被喜轿抬进赦王府!” 这话一出口,生生呛的花丞相变了脸色,大手一挥叫人将她拖下去了,武知蹊光顾着听戏,等这人拖远了才发觉那就是自己今夜的目的呀! 这等传说中的临城才女花翠微,也果真是有些巾帼风采,尚在阁中便如此贞烈,叫人佩服。至少武知蹊是这样觉得的。 而后花丞相也就没了心思听她编故事,在他眼皮子底下,知蹊也装模做样在大厅四处查测,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门外就跪进来个小厮,哭道:“大小姐悬梁了!” 花翠微死了,悬梁自尽。 武知蹊跟着花丞相前去亲眼看过,死透了,连灵魂都被黑白无常勾走,抢不回来的了,果真应了方才她自己说的那句话,宁肯在花宅梁上吊死,也不嫁进赦王府。 “这可如何是好!”穿金带银的妇人差点哭晕过去,倚靠在同样梨花带泪的姑娘身上,哭天抢地的道:“三日后便大婚了!都是老爷的错,瞒她至今!不然翠微何至如此!你要怎样向圣上交代?难不成要说是咱们花家瞧不上皇族不成?且是圣上亲自赐婚,若给知晓是这样的一个结局,难保盛怒之下不会牵连全家啊老爷!” “便都是你个妇人成日在她面前说多了赦王的过!不然她一深闺女儿何以知晓外头男儿之事!且赦王本性并非这般,少年时候你我也曾见识,何故真的随风倒了!如今的确是不好回禀圣上,却也是没办法了。”花丞相愁眉不展,气极怨极。 站在丞相夫人旁的粉面姑娘,却在此时攥紧了帕子,垂泪小声道:“雾容愿替长姐之名嫁入赦王府。” 第十三章 谢昀成婚在临城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娶过两任,百姓们捡姓与先后顺序,将她们各自称作:许长妃,林次妃。 娶许氏的时候,是谢昀十八那年,虽然以三年前曾火烧东宫,当时的太子却还是诸人眼中宽仁明志的储君,临城的少年佼者,姑娘闺阁中的慕其者数不胜数,所以那日有道是:太子娶亲后,临城无花艳。 许氏带着满城姑娘的艳羡只安然了五个月,冬去春来,在和煦暖阳下择桃花时,失足落了井,二八年华的小美人殒命宫墙内;而林氏作为续弦进的东宫,是在谢昀二十岁那年,他被一道圣旨从天南海北召回临城,随身一卷《列国美人志》通播临城,遂林氏嫁之,众人心略有所不安,二三文人墨客茶馆闲话太子心性已变,匿名赋诗两句,乃道:归者魂未归,东宫巴兰萎。 话说林氏更命短,入东宫不过三月而已,一朝丧讯从东宫传出,太子妃薨逝于太子寝宫。 这下连个像样的缘由都没了,只说是突然发的疾,太医来的太晚,连赔上了八顶乌纱帽。临城上到宫墙内窃窃私语,下到百姓人家相夫教子,无不纳罕和惊奇的,许氏之死倒还说的过去,可林氏是柱国大将军之女,将门虎女出生,自小各种兵器玩得得心应手,从未听说是个病秧子,怎好就来了个暴疾身死,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这遭花三妃是不得不让人同情,前头两位还算是不知山有虎,懵然入了虎口算是可叹而已,如今的谢昀二十有二,真性情算是暴露无遗,将先皇仙逝后他所为的这些荒唐事一一列举,什么三更火烧东宫,游国编撰美人志,朝堂力保俊面谏议官,醉酒误杀宫女八十人。 将东宫变成了酒池肉林,沉色丧志,暴戾无理,前月又杀死了国舅爷,赦王府横尸近百,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此次百姓间除了可惜再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也暗自庆幸自家姑娘非贵门之女,不必候入那王公贵子的选妃册中。 一辆顶华美的轿子,从临城北街的丞相府出发,众人拥簇,敲锣打鼓好不喜庆,红妆十里也算盛况,一点都不比前两位派头小,按着规矩,王爷却是不必上门迎亲的,众人就跟着队伍从北街晃到了南通街,一路两侧的人越跟越少。 坐在轿子里的姑娘早掀了盖头,挑了一指轿帘往外看,送行的百姓真的是愈接近赦王府,便自觉止步,耳旁的喜乐吹的热闹,却是说不出来的冷清。 她低头看见身上大红色的嫁衣,指间在袖口精致的金线花纹细细摩梭,虽然认不得这是什么花,却下意识知道是好兆头寓意,身下的轿子落了地,身子晃了晃,外头有人喊规矩,让她下轿。 匆忙将盖头往头上披着,一手挑了轿帘,没等外头那规矩再说下一步,她已一脚踩了出去。 武知蹊此刻有些难言的滋味,眼前红朦胧的一片,她可是打死就未曾想过这辈子的嫁衣,竟是为了那样一个玩意儿穿的,虽说只是一种接近目标的手段,还是叫人心存不甘。 谁叫那花翠微实在贞烈想不开呢,又谁叫花丞相心疼嫡次女不肯叫代嫁呢,再说了这种‘好运气’也很难可以碰到,武知蹊仗着脱身的办法已经规划完全,心中略安,被惊着的喜婆掺进了王府。 周遭的人大气不敢呼一口,也不知那花氏是如何得知赦王未来迎门,轿一停就自己走了出来,破了礼俗规矩不说,她走路的步子也很大气,不像个深闺中的姑娘,暗自揣测,莫不是被气疯了? 武知蹊被大摆的长裙惹得很不愉快,她常年着裤装,潇洒自在惯了,这番若步子不迈的很大,脚不抬的很高是要踩着裙,小步走是绝无可能的。 她被引到大堂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大门被关上,沉闷的有些诡异。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的祠堂里,直站了好一会儿,周边没有人,甚至没有红绸布裹装饰,对于大婚来说,如此简陋。 武知蹊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受不住了一把扯了红盖头撩在手臂上,眼一抬就惊了身汗,同她想的太不一样了,面前的高台上供奉了两座灵位,哪里有人成婚是被带到祠堂的? 身后脚步声已经近了,她抬手将红绸盖上脑袋。 谢昀的平日里着的也是红装,如此瞧来也并无什么不同,他站在侧边玄关处看了一眼立在那里恭顺的武知蹊,视线又落在高台奉着的两座灵位上,突然长叹一口气,毫不避讳的问道:“早听说丞相家嫡女是临城大名才女,你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好舍得将你嫁到我赦王府来。” ——你以为人家愿意的? 武知蹊没出声,心里倒回的一句是一句。 “嫁给我很怕?”谢昀走近了些,武知蹊垂眼可以看见他的靴,手紧捏着,预备出其不意将他打晕。可他却没有掀盖头的举动,兀自跪在了灵位前的软蒲团之上,俯身恭敬的拜了三拜,边说:“现问你一句,比起这囚鸟似的惹人怜笑的赦王妃之名,你是否更愿意舍去花氏身份从新活过?” ——什么意思? 她有些听不懂,谢昀又道:“不必急着回答,夜里给我答复。” 而后他便离开了,留她一个人立在祠堂好久。武知蹊手心发凉,心里却有些回暖,她扯下红盖头,向前走了几步,仰视那两座灵位,上头的字刻的很有风骨,确实是先帝与先后之灵位,谢昀的父母。 婆子从侧门进来,探看了她一眼,请礼道:“奴婢请王妃安。” “现在去哪里?” “王妃,咱们该入洞房了。” 第十四章 夜很长,武知蹊被带到一间殿宇里,独自坐了好久。 等待外头夜色如墨,等到檐下灯盏列燃,等到宾客喧嚣淡去,除了一个丫头进来给屋子里的冰玉壶中添水,再没别人进来过。 武知蹊先是安心的坐了一会儿,而后从榻上挪到屏风外的桌前,将一应干果都吃了些,稍填了肚子,就彻底等不住了,不知道谢昀到底来不来。 她盯着桌上的红烛落泪,一珠到底的时候,她提着繁重的裙摆站起来朝门外走,外面没有守夜的人,这让她很是讶异,赦王府不寻常她清楚,可也太没规矩了些,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 武知蹊站在空荡的长廊里,左顾右盼,朝旁拐了出去,一路的廊道挂着的红色灯笼印了暖意的光,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晃荡着晃荡着,尤为诡异。 她从来不怕鬼,也不怕黑,迎面了凉风从阶梯上走下去,顺着一条石子路往前走,似乎走到了后院,前方不知为何再没了灯笼照路,她抱着裙摆吃力的跳起来,从最近的树上取了个灯笼,提在手里往小路拐进去。 草丛里的虫声阵响在风里,四面八方皆是呼应。 武知蹊看见了那日追孤魂女鬼碰到的那间阴屋子,今日的阴气照旧很是阴郁,同那日不一般的,便是屋子未有灯火。 墙头似乎立了一排什么东西,而后倏忽利箭破空击碎瓦罐,碎裂的响一声快过一声,那箭离弦的速度实在太快,瓦罐碎了,里头盛着的酒也泄了一墙头,在月辉下,反了半面墙流淌的光。 单凭这拉弓的本领,她也能知道是谁在里面,武知蹊觉得不是个好时机,看行事,他是在拿酒罐子泄气,旋踵就要调头离开。 又听得一声:“谢狗你给老子滚过来!” 将武知蹊喊楞了神,谁能当面这样同他说话?她又猜想谢昀是不是和哪位男宠调情正浓呢? 借着屋子又响了好些不同的声音,清晰入耳: “下去地里头问你老子娘作甚将你生出来?” “叫你人前杀伐戾气,此时显一显呐?” “谢狗啊谢狗,若你明早还记得,恐怕了要一头撞死!” “哪个讲了你没天敌?老子几个都是你爷!” …… 与之俱起的,还有好些摔碎酒坛的声音,可并没人射箭了。 她心底压了三分不妥,站在了屋子的门外,这个木门虚掩着,里头的人似乎很是可以肯定无人接近此地,所以放肆的令人折舌。 谢昀跪在地上,被一个精瘦的男人拽着长发被迫仰着脑袋,另个人站在旁边,一脚踩在他的腿上,手中险些抱不过来的酒坛子倾斜而下,刺激浓郁的烈酒扑打浇透了他的脸和衣裳,被掐着脸颊张口强制喝下,吞咽不及也无法咳出,眉头蹙的很深很深,眼睛闭着,双手摊在身侧,醉的那样无能无力。 小小的院子里如同一个坟场,飘荡了那样多的幽魂,它们在谢昀的身边不断围绕围绕,像是获得一件绝佳祭品,却因为什么缘故无从下手,只得攀附在他身上,腿上,蹭着生机,以鬼魂阴气作为交换。 武知蹊站在谢昀七步之远的门外,她仿若看的不是一个恶人如何被折磨,而有一种错觉,他身上的光在一点点的消却,就像落日余晖,不得不西垂。胸中涌了些许难言的情绪。 那人灌了一坛子酒,将空罐摔碎在旁,换了人准备再抬一坛,揪着他发髻的人也直呼手酸,朝旁的同伙道:“你来。” 被喊住的人走上前来,抓着谢昀的头发,毫不客气的将刚萎下身子的谢昀猛的掀起头来,使劲的往下压了压,口中的骂词还没说完,腹部忽然被利器集中,痛的相当无力,手一松,捂着腹部跪倒在地。 武知蹊从门外走进来,手里的石子专挑了人体穴位痛处打,一击一个准,四人皆抱腹捂头不可行动,那些鬼魂亦都开始逃窜,她转手就结了个印在脚下的土地上,蓝光圈交织复杂铺满了小院子,来不及飘走的,但凡在印记之上,皆化为青烟虚散干净。 她蹲在谢昀的旁边,看着这样狼狈的他,眉心一深,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谢昀歪了歪身子没能跪住,朝一旁的碎瓦片上倒,武知蹊伸手把他湿漉漉的衣裳领子一拽,将人往怀里带,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从冷风肆虐的小院子,拖进了屋子里去。 谢昀半清醒着,睁眼看她,又闭上眼去,沉重的倒在了坚硬的榻上,犹如即将死去的尸体,那样毫无生机。武知蹊有些不放心,凑近了些,耐着满身酒气熏天,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唤他名字,问道:“谢昀,你死了吗?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那个似乎死掉的人又回光返照一般,将那双好看的眸子睁开来,往日清明凌厉的眼睛,朦胧上了层酒气氤氲,他回答的很小声:“我还没死。” 看起来清醒了很多,谢昀自己坐起来,视线越过她往四处看了看,喉头一滚,看起来很是贪婪,站不稳的往外走,口中直念着要酒。 武知蹊将他一把拽住,没等他出了门,将他关在了里面,谁想谢昀却如同发了狂,红着眼睛将这个本就所剩无几的空屋子翻腾了一遍,额头青筋暴起来,质问武知蹊:“你拦我作什么?可怜我?” “你醉了。”武知蹊用身躯挡在门前,一脚将靠近过来的他踢远,“谢昀,你当真嗜酒如命?” “非也。”他忽然笑起来,全身都抽搐起来,模糊不清的低声喃喃:“是有人嗜我命如酒,不尽不罢休。” 她犹豫了会儿,蹲下去扶他,谢昀却突然出了手,灵活多变到她难以招架,一时间竟只有化招的能力,甚至来不及反攻。 武知蹊面对他这般神志不清的举动,心里狐疑的很是厉害,拿不准主意,掐诀预备将莲子喊出来,莲子不知为何始终不肯现身,只传音于武知蹊,说:“他被人下了阴毒,乱其心智扰其心脉,三三,如果不让他饮酒,他会暴怒难抑。” 武知蹊现在已经快压不住他了,谢昀的弓箭术很好,拳脚功夫也一点也不差,她自诩出自吞鬼山擅长近身攻击防守,却在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听莲子这样说,也只能退后一步,任由谢昀似一头疯狗一样冲出单薄的木门,举起一坛酒往嘴里灌,月色如华,笼罩了一身的落寞同孤寂,那样叫人不忍直视。 “阴毒,谁勾结了仙门害的他,这样折磨人的手段,实在是……”武知蹊一手的酒渍黏的慌,她深吸气,不知道该怎么做得时候,莲子又说:“三三那酒有毒,致幻致瘾,他不能再喝了。” “我怕拦不住。”她默了默,不确定的问她:“你可能解他的毒?” “太过厉害的手段,除了梅海,天底下应当无处可解。”莲子这样说了一句,忙道自己困了,武知蹊低头看手腕,那个蛇形印记就此黯淡下去。 她走到院子里,看见角落摆着一个不算很大的水缸,上头似乎还盛放着一朵什么花,武知蹊将酒坛从谢昀手中踢掉,把他手臂拉着,带他到水缸边,压着他的脖子迫使弯腰,将谢昀的脸按进水里。 “你若再这么整夜整夜的喝下去,过两年清明时节,坟头草也应该生出头茬了。”武知蹊一压一放的,水花四溅,红色的嫁衣原本就沉,此番吸了水,更是束手束脚的厉害,她只得撕掉了一侧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臂,“我原是根本不想管你的,你是赦王,从前更是太子,你同皇室千丝万缕……叫阿姐知道也要将我说一通,可谢狗,我练就一身伏妖的本领,不过是为了护佑人,你虽是皇族,行事禽兽,到底还是人,我救你,是不辜负我自己。” 冰凉的水钻进口鼻中,又灌进耳道里,谢昀屏住呼吸,在黑暗的水中睁开眼睛,清晰可感胸膛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手紧紧的扣在水缸边缘,将指骨都绷了白,顺从配合的从水中抬起头呼吸,感知深夜凉意钻进胸腔,而后又深埋入水,如此反复几个来回,浑身的躁怒压了一半,也彻底湿透了,风一刮来,冷的人无所适从。 “你听见没有?去梅海,灵医仙门梅海,他们能解你身上的阴毒,谢昀你听见没有?”武知蹊的声音在这个小院子晃荡开来。 谢昀撑在水缸边,身上的水顺着凌乱的发缕砸进去,涟漪圈圈,将那个映衬出来的冷漠面庞,砸的支离破碎。 看着谢昀颓了身子,贴着水缸坐到地上去,急促的呼吸着,面色红白交替,唯独那双失落的眼睛可以叫人清楚的知道,他听见了,听懂了,他是清醒的。 “知道吗?去梅海找他们的执令使,你中的是阴毒,寻常大夫根本没办法解决,酒也不能喝了,会死的。” “解什么?死了不好吗?”谢昀笑的很轻很轻:“我若死了,清明你祭我吗?” 武知蹊一楞,反问:“你认识我是谁吗?” 第十五章 他闻言,将半寐着眼,将武知蹊看着,她蹲在水里,是酒是水混杂着反了粼粼波光,将小脸映衬的很是柔和,发丝贴在脸侧正滴淌着水,凤冠歪斜的垂在脑袋上,金色的流苏缀饰在额前晃,撒了星点斑驳微影,大红色的嫁衣已经没有了原来该有的端庄,裙摆被她揉了半边抱在怀里,另外一半拖上了污泥,大袖更是没了一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虽细却瞧着有力量。他听见武知蹊又说:“同你无甚关系,作何给你烧纸?谢昀,你记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死了哪里还会在乎什么纸钱,就算是孤魂野鬼,也来去飘荡的自在。” “阴司,死了都归阴司管,留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很多是生前枉死或者意外,留念人世只说明人世好,所以不必羡鬼,也没得自在。”她张口就给谢昀一个说法,他却不说了,安静的有些意外,就那样坐着,靠着,沉寂着。 “没留恋了吗?”武知蹊难以置信,她蹲在谢昀的面前质问:“在乱葬岗的时候,你试图问一具尸体什么答案,你找到了吗?得知了吗?” 听见这个,他唇终于不再那样冷漠的虚假的弯着弧度,抬眼看着武知蹊,她目光坚毅,不停的说:“他们都说你以前是个很好的人,谢昀,你现在像一具尚存呼吸的尸体,你要清醒,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在教我做人?”听到个巨大的笑话一般,谢昀大笑起来,伸手指了院子里淌了一地的酒水,还有那些数不清楚的碎瓦罐,“四年了,他们都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不够清醒?” 武知蹊沉默,辩解:“他们似乎都没看过临城之外的你,也没有人在这样破碎的夜里跟你说话。谁都不认识你,认识你的只有你自己。” “不过一条命,他们要,我给就是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的看着武知蹊,眼神里三分期许,三分压抑,四分狠戾。 “万事可量,唯命不可。”武知蹊心里忽然很堵很堵,她有那样一瞬听见谢昀的颓丧放弃,似乎很是轻松,却又坚定地重复:“你撒谎,你根本不想死。” “我在听天由命,遇见什么事情碰到什么劫数都是注定好的,各安天命罢。”谢昀继续盯着她。 她咬了咬唇,毫不畏惧的回望过去,四目相对,武知蹊说:“我最不服的一句话,就是各安天命。” 谢昀又笑了,笑的放肆又轻狂,他仰面倒了下去闭上眼睛,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在他晕过去的后半夜,武知蹊拢着长长的裙摆,在院子里坐着,就在他的对面,整个人都很冷,她却一点都不想进屋子里,对着没了知觉的谢昀,说着:“天命不公,若真顺应着,我十年前就该有坟冢了。” 她看不懂谢昀,又似乎可以明白一些,只瞧见他很纠结很痛苦,远没有白日里那样的风光和骄傲。 武知蹊在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谢昀,临城外的还是临城里的,白日乖戾的,或是夜间颓丧又清醒的。 愈浓的夜空,厚云重重,月辉很微弱,没有星子。 第十七章 那儿茶虽然觉得可能是因为常藏深闺不问世事,可这花三妃也实在古怪,不清楚衣裳穿戴是其一,她方才要搀扶王妃的时候,被她撇开了不说,也瞧见了那双手,虽白皙修长,可指甲却是未留半寸,似乎被咬掉的参差不齐,很是不雅观。加之她昨个进门是自己下的花轿,步子迈的大,规矩嬷嬷小跑都追不上……如数看来,这哪里像是丞相府养出来的临城才女了? 她对沈扶风紧追问着不放,可想也是听过半点风言风语,儿茶觉得,花三妃也许是借着要借着王妃的身份试图压一压这个赦王最喜欢的男宠罢…… 武知蹊困,却不敢睡,指不定谁突然就进来见到自己,认出来是假的便完了。 她也惊奇于儿茶所说的谢昀好男色一事,若真的是为了成全那些有情儿郎门,担着恶名将他们强召入府,也算是个有心的人,妃妾倒是真的,一批一批的听起来诸多,反正武知蹊也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打算真的要见,只嘱咐:“那些个妾室让她们别来,不必请这个安,我不见。” “儿茶记下,您若要歇息,我给您拆解发髻。”婢女看她脑门上还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凤冠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很是离谱。 “好,拆光。” 武知蹊坐在漆绘的小圆凳上,面对铜镜,瞧着里头那个装束变扭的自己,微微松了口气。 外头又有人凑过来,只捧着一个托盘跪在门外请示:“王妃娘娘,清扫后园小道的婆子捡到了一顶凤冠,问过盛嬷嬷,她叫给送到您的添合院来。” 儿茶梳发的手一顿“王妃是几时去的后园?” “昨夜里,我听见外头有人喊救命,顺着去看了看,空无一人,半路就回来了,跑的匆忙,许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武知蹊这番话说的轻巧,却叫儿茶再惊了几番,昨夜王爷发病,按着规矩,府里的活人都是要被安排进大殿的,却是哪个喊的救命? 便算是有人喊!换做平常姑娘家听闻早早躲进墙角不敢动弹,这位常处深闺又兼新妇的,怎好夜里就寻出去? 儿茶正梳妆,又感叹知蹊发短且蓬,发髻拆下来就瞧着后脑勺鼓囊囊,不像是盘一日头就成的功夫,倒似乎长久以往束发所至,似男子那般的…… 婢女不敢再想了,只将外头的丫头喊进来。 她搁下手中托盘后,还传达了声说:“盛嬷嬷道是王妃的外院会来几位仙师,先同您说声,以免碰到了受惊吓。” “哪里的仙师?”武知蹊差点上手去抓她,忙问:“好端端来仙师做什么?” 莫不是王府后院的那个小屋子被惦记上了? 虽说她不知道是否有了那样的心思,可像她一样活到二十岁就要死的人估摸天底下也寻不出第二个,便也不会有人想到要费劲收集诡器开启仙筏,就算有了跟自己一样的念头,可暗纹布衣世上只此一件,已经被日夜穿在身上,他们空得了诡器又是要置于何处? 可奇异总引人窥视,那间屋子招阴,就总是要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的。 “回王妃,是崇欢殿的灵符仙师,他们做法的时候动静不算很大,道是上回来的仙师受了无端刺激疯了,此次来的是燕骊公子,算是门内道行较深的仙师。” 武知蹊又问:“全府都要查验?上回所需多长时辰?” “折腾了四日。”儿茶算了算,补充道:“四日半,是位女仙师带着二十位崇欢殿的内门弟子,想这次应该会快些,燕公子是出了名的迅速,他从不拖沓,办事也细致,王妃问这个做什么?若是不喜欢,奴婢届时将他们搁在院外便是,远远的应当也可以查验做法。” 迅速细致…… 武知蹊好生煎熬,为何就突然来了位燕仙师!? 她强睁着眼睛在添合院待了一日,让了儿茶去跟着那帮仙师,自己就急得将刚生出来的一点手指甲给咬没影了,她也不允许其他人进屋子来,门关的紧,饿了就喝桌上隔夜的茶水,吃那些已经不酥的点心。 等到儿茶来回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端了一托盘的吃食进去,什么汤热腾腾的正冒着香气,确实将武知蹊给引馋了。 “听说王妃连盛嬷嬷也不见,这样一日竟都空着肚子,奴婢得王妃厚爱信赖,可您也不能除了儿茶,便不让旁人进来伺候,委屈了怎么可好?”儿茶也只能给她劝着,拿了小碗,分了几勺汤出来,递到她的小桌旁。 “你快跟我讲讲,那崇欢殿的仙师都说什么了?”武知蹊捧着小碗,吹了吹,仰脖子喝光了,继续催促:“他说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儿茶吃惊她喝汤的速度与举止,僵笑着准备给她盛第二碗时,被武知蹊按在了凳子上,非要她即刻就说出点什么,儿茶就细想,边道:“燕公子为人温雅,话不多,说也轻声细语的只同他的师弟们说,儿茶只道是奉王爷之命去伺候的,离得近,却也只听的一句半句的什么符什么水,记得不大真切,不过……”她顿了顿,忽然笑脸盈盈地道:“他的一个师弟倒很好心,路过后园的时候叫我小心些,说是那园子有摸不清楚的古怪。” “摸不清楚?怎么摸不清楚?”知蹊追问。 儿茶摇摇头,诚恳的说:“他没讲为什么,只说查不大出来,除却墙瓦梁架子,其余能探的都探了,都不是那古怪的究竟。” “便是了,能探的都探了,偏都不是。” 武知蹊一时间心情复杂,又喜又忧的,庆幸崇欢殿的仙师也只是发现不对劲而已,烦心到底那间屋子为何招阴,根源在哪里? 她没心思喝汤,站在窗子前又开始思虑起来,却只瞥见一干影子拂过窗纸,有人在外头喊:“王爷到了。” 武知蹊霎那只从头冷到脚,好在手速够快,没等他进来,已经撕下了一片裙摆将半张脸蒙着,只露了双眼睛,愣生生的转过身去。 谢昀见她,只讶异:“作何蒙脸?” 儿茶也心有此问,跪在地上小心看了武知蹊一眼,还很想问,王妃您为何举着块布就不会行礼了? “都出去。”谢昀往里走了几步,将下人都打发走,坐在桌前,歪着脑袋盯着她瞧,“昨日问你的事情,可有想好答复?” 武知蹊站在窗子边,手都举酸了,却不敢放,她还不敢说话! 摇了摇头,她也紧紧用目光抓着谢昀的一举一动,看他一手搭在桌檐,微微低头,又说:“嫁给我不上算,你还不如舍了赦王妃花千金之名姓,我送你离开临城,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就当是死了,假死好过真死。” 第十八章 闻言,她却是好大的震惊,居然是这个意思,谢昀居然给她做选择!武知蹊心里替花翠微发了阵好大的可惜,如果她知道嫁到王府并非死路,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了呢? 也许会。这个自问自答的很是纠结,武知蹊想起来花翠微在丞相面前的哭词,她比起死,或许更怕的是自污清名,在她看来,赦王府就是金碧辉煌的沟渠,所以她才那么果决的以死来保全名声,不想让自己步前二妃的后尘,成为众人口中的议论,成为谢昀的可怜亡妻。 可到头来,还是有人顶着她的名字嫁进来了。 武知蹊莫名发叹,谢昀如今看来,也不算丧尽天良,他知道自己不好,可他不知道,有些人爱名节,胜过爱生命。 很难说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花翠微,她又会怎么选?可惜,世间没如果,她死了,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正慌得手脚发凉不知所措,外头的丙冬喊起来:“王爷!咱们前几日去乱葬岗的事给圣上知晓了!如今派了公公来传话,要您进宫用晚宴!” 谢昀的心思被分走,只留她一句话,道:“你再细想一晚。” 武知蹊看他掀了帘子往外走。 谢昀面色如常,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丙冬却很是愤懑,只小声的传耳:“有人瞧见魏良择出入赢王府邸!” “果不然。”他忽然笑:“择良主,本能也。” “也太薄情了些,好歹八年的交情,也算是同您一块长大的,怎么就!” “若非如此,他也太愧对了他的名姓,丙冬,你可知翟循喊他什么的?” “属下不知。” “魏水仙。” 丙冬没听懂,也不敢再问,只说:“沈公子倒说此事不必担心,您只说那日是替武姑娘捉蛇赔罪的便好,不可承认是找李大人的尸体,反正那日事后百姓也都见到的……” “怪罪又怎样,怕了什么不成?” 他一走,武知蹊就敢动了,衣裳也顾不上换,找了顶帷帽带着,叫了儿茶,直往后园去。 要说那崇欢殿仙师道除了墙梁未寻,其余的便都不是,巧了昨夜她也是,墙梁是实体的,她总不能抠砸了来找的,可谢昀此时不在,也不是不可以。 她若能迅速一点,赶在他回来之前就找到东西,然后诈死,让莲子把花翠微的尸体弄过来,也是很轻巧的啊! 儿茶不敢拦她,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所幸的是,盛嬷嬷恰巧同往常一样在一片花圃中做针线活,远远见着人过来,还不认识,瞧见儿茶俯首跟在后面,这才怀疑那个戴着帷帽的人是昨儿刚过门的王妃。 “老奴盛氏请王妃安,王妃这是怎么了?” 武知蹊见到她,倒是颇有底气,等嬷嬷行了礼,就压着嗓子,轻细细地说:“自娘胎中带出来的毛病,晒不得日头。”罢了众人往天边垂下的昏日看着,只听她又补充:“余烈也不能。” “王妃这是去哪儿?再往前走,便是王府后园,宅子小屋颇多,一些没修缮的恐掉瓦落砖,来夜了,您还是别去的为好。”盛嬷嬷这话倒也不假。 掉瓦落砖还不好?砸死的也不错。 “方才本王妃已见过王爷,特意叮嘱本王妃亲自去后园寻一样东西,寻着了他予我奖励,未寻着也不碍事,嬷嬷当真不必担心,不用跟过来。”武知蹊再轻飘飘的强调:“王爷说了,我亲自找到的为好,旁人一众不得妨碍。” 盛嬷嬷老脸一红,似乎听懂了武知蹊的刻意误导,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使了个眼色给儿茶,从小路上让开了。 她一进了园子,就想办法将儿茶支开了,小奴婢也不傻,虽然怀疑这个王妃太过于奇怪,也不敢怀疑是真的假的,若寻盛嬷嬷去说道,她也不会相信,偏生武知蹊给她的理由还是不能乱走的,她的命令是:“儿茶,你就站在那棵玉兰树下,替我数数有多少片叶子,王爷说前日命人数了,我们方才打赌,若是多了则他赢,少了是我赢,不得偷懒有误,细细数着,打着灯笼数。” 可怜的儿茶不晓得就方才那样一小会儿,王爷是怎么跟王妃打得这么多赌,又是寻东西,又是数叶子,而今叫她仰头立在这里,举着灯笼喂蚊虫了。 甩了儿茶,知蹊步子就快要飞起来,园子几乎没人,这条通往小屋的路她也走了两次,找着偏僻的没路的地方轻功跃过去,很快就立在了那门前。 她很惊讶的瞧见了四个人,就是昨夜虐待谢昀的那四个,如今看来有些鼻青脸肿,正一人一个包袱带着,预备着离开似的。 “都给我过来。” 那四个脚步一顿,朝她看去,只见武知蹊将帷帽摘下,刹是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开口:“本王妃用的着你们。” 她见那四个虽很不甘,却也听话的走近了跪拜行礼,其中一个自称道:“回王妃,我等是宫内太医院当值的,被派来赦王府在王爷病发的时候照料王爷,昨夜受了点伤,如今要回一遭,换几个人来。” “照料王爷实在辛苦,过来。”武知蹊笑得样子过于僵硬,除了嘴角牵扯了弧度,眉眼还是那样的冷漠,她摊开手心,手里多了四颗拇指大的药丸,说:“丞相府带来的,调养生息的好东西,赏你们了,劳各位日后多为王爷费心。” 那四个却是一愣,一双手伸出来接,其余的三双手也陆续都抬上了头顶,武知蹊把药丸一颗颗的丢在他们手里,然后见他们勉强的生吞下去,苦的面部扭曲,忽然问:“似乎给错了,那四颗是毒,却不是药呢,你们当值太医院,怎么好不辩一辩就吞了呢?” 他们闻言,只觉得喉头一紧,一根什么东西牵住了肚皮里头的五脏六腑,针扎一般细细小小的痛起来,不是不能忍受,偏生这般毫无规律的很折磨人。 “肺痛?肾痛?肠子痛?” “求王妃给解药!!” 那四个朝武知蹊磕头,她却扭身便推开小屋的门,轻巧地说:“找王爷求解药去,我这儿可没有。” 第十九章 他们便不敢走了,跪到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觉得有一根线牵着肠往下扯,只能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武知蹊真不管这么多,她一连掐了好几个诀,才唤出来莲子的真身,化作一条蛇盘在她的手腕上,说什么都不肯现人形助她,知蹊给她五十只田鼠的承诺,也没让莲子松口。 “我需要很尽快的找到这件屋子招阴的地方,你瞧见那小院子角落的几个野魂没有?他们只知道蹲在这里养阴,竟也不知道那阴出自何处。”武知蹊没办法,借着几抹霞光绕着屋子走着,“莲子,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接连两次都不肯现身帮我,你这样我还养你做什么?平白兜在腕上也很沉。” 莲子扭了扭蛇头:“三三我擅长解毒探毒,阴气这种你应该唤梨花出来。” 梨花是只狸花猫,比普通的猫稍微通点人性,能吞阴气,原先一直是徐缨养着的,前几年自己收厉鬼不成被阴气浸体,阿姐便将梨花送给自己了。 莲子的提议不是不可,一想到梨花此前在林子里受的伤,知蹊便一口回绝:“不能,梨花伤没养好不说,放出来也只能吞阴气,没有寻阴的能力。” “我确实帮不了你。”莲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让知蹊不得不怀疑她的反常,问道:“你是不是出事了?跟我说。” “我不喜欢这里,不想出来。” 只这样搪塞一句,武知蹊手腕上的印记又暗淡了,她也好生无奈,莲子往常不会这样动不动消失,等她解决完诡器的事情,就好好问问看。 从屋顶找到房檐,外墙她都仔细的看过,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除非将墙凿开,武知蹊还真的这样做了,她让那四个快躺成尸体的人从门外进来,吩咐:“憋气就不觉痛了,去拿东西,将这墙给我凿开。” 那四人按她说的憋住气,果真就不疼了,寻了些挖凿的工具,开始一气一挖的动作起来。 外头不是没人路过的,偶尔远远经过几个婢女听到这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敲砸声,驻足看了一眼,便匆匆跑远了,只心中感叹,没想到王爷今日又发病了,可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原先借着霞光倒可以清楚的查看,估摸敲挖了一刻钟,现在夜色暗了,那看似很老旧的砖却只被凿了个脑袋大的洞,还未凿空,云层掩了风,没月色供明,武知蹊忘了带灯笼,只将拇指一打,掐了小朵指尖焰出来,往屋子里走。 她就铁了心对着墙,伸手摸上去,一点点一寸寸的往前摸,尤记得阿姐说过诡器阴件是比旁的物什要冷些,带着寒气的那种阴冷,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用掌心去感知温度。 摩梭过凹凸不平的旧墙,她倒在心里好奇,原先这是谁的府邸,旧成这样也不翻新,偌大的王府顾着前院,后园倒闲置的很坦荡,如今这小屋倒成了谢昀发酒瘾的地方。 等她将四面墙摸完无果的时候,只无奈俯身用手在那张落满灰尘的床榻上一点点的感触着,外头的凿挖声忽然停了,武知蹊刚想叫那四个不要呼吸就不会痛不能偷懒,外头脚步声近,她指尖的蓝焰一瞬掐灭,静静听着,有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妃是瞎呢,是在寻什么?竟连墙也不放过。” 她一转身,见有人推开门缝,泄了道不算明亮的烛光进来。 红衣加身,是谢昀无疑。 “怎么不说话?我若是再晚个半刻一刻钟的时间,也便看不见你这副打扮了,敢摸我屋子的墙,不敢摘帷帽?” 鬼晓得你去宫内赴宴竟这般早回来! 武知蹊庆幸自己还是戴着帷帽的,尽管如此,却也不知道现在是要怎么是好。 她还不敢说话,这边让连问了几句的谢昀有好大的怀疑,他将她上下打量着,忽然指尖就丢过去一个瓷灯,知蹊反应灵敏,躲得很快,那灯柱子砸在窗柩上,落在了地面上,同碎石破瓦砸一处,碰了些清脆的声响。 谢昀也不问她是谁,翻身跃过去就险将她给抓了,知蹊又躲,手压着帷帽有些酸,却还是不肯松手,汗密密的在额间冒着,没双手做配合,也躲不过几下,就被他扣了手腕,藏青色的帷帽也被捏在了他的指尖。 “花翠微早在婚宴前三日就吊死在花宅,你是个什么鬼东西?黄昏凿墙,夜里摸床,外头传的我,是狠,不是蠢!” 叫他怎么也没想到,布下是这张脸,谢昀拉着她凑到桌上的那盏自己带来的烛火前,照了照,昏黄的光印在她的眉目上,平添了些缓色,那样犀利又恼怒的眼神瞧上去,也没那么慑人。 知蹊无所遁形,懊恼的叹口气,看了看那抹近若咫尺跳动的焰火,看了看谢昀的脸,真挚的道:“花翠微死了,我来替嫁。” 这太同所计划的不一样了! 左芪和自己的打算是等到洞房花烛夜,趁着谢昀不注意将他打晕灌药昏迷再行动的,当夜他却发病醉酒,哪个晓得他并没打算娶花翠微,甚至还想把人送走!,他应该在宫里的啊!听丙冬传报的口气很是严重的一桩事,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武知蹊哪里会想到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又怎么会料到谢昀的拳脚功夫比自己好,醉的时候已经难以招架,清醒的时候出手更是毫不含糊,她预备的迷药还没用上!现又被制住了手腕,动也不好动的被压在吱嘎作响的桌子上,仰面的被掐住双手交叠在胸前,谢昀就居高临下的看下来,她这下慌的心都麻了,幸亏面上只露了三分怯,她只牵强又直白的说:“她真的死了。” “就算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谢昀又看了她好几眼,心里略微惊讶,武知蹊着南地的软烟长裙,盘发髻钗环的模样真叫人难以相认。 武知蹊更没想到,花翠微死了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不论是昨天白日在祠堂,还是今日傍晚在添合院,他都是在做戏,或者说纵容,可目的是什么? 谢昀却仍旧没松手,倒是捏紧了些,乐的唇角扯了些没感情的弧度,又问:“我竟不知出身边疆仙门的武姑娘竟同丞相府还有这样深的交情,这个忙帮的好大,替嫁?哪个给你的胆子?目的何在你尽早说来,趁我还有耐心听,没有将你送到丞相府前,对我说真话。” 要怎样说? 武知蹊不说话,她不知道要怎么说,犹豫了,儿茶早上给她戴的一支步摇在刚才躲谢昀的时候撞歪了,复杂的缀子缠到头发上,大有掉下来的征兆,谢昀看出来,一手将她两臂都压着,空了的那只手碰上去扯了扯,知蹊眉头一皱:“动什么动!头发岂是你能摸得?!” 谢昀反倒觉得奇怪:“古话道是男不可摸头,女不可碰腰,你莫不是记岔了?” “在我这里都不能动!”知蹊急了:“你松手,我说便是。” 他扣着武知蹊的手腕还是不肯放,却是不再碰她头了,笑纳似的点头,道:“我听着。” 武知蹊压着好大的怒意和烦躁,实话实说:“花翠微并不想嫁给你,前日就已悬梁自尽,丞相为免圣上责罚欲意寻人顶替先入王府。” “这个我知道。可为什么是你?” “你府邸中有我想要的东西,于你有害,于我有益。嫁你,是为下下策。”武知蹊前头就没想过会跟谢昀辩解,她就没考虑出如何说个漂亮的谎,两番直接将真话抖了出来:“我不是来害你的。” 谢昀沉默着,望着她好久。 武知蹊见他总在笑,眼底却没笑意,像是一张脸皮子做的假,倒是摄人。 “用你师门名义起应灵誓,告诉我,前面的回答是否为真。”谢昀这不是在问话,他浑身聚拢的一股子威严与较真,告诉武知蹊,她若是不说,下场不会比发誓又骗他好到哪里去。 所谓应灵誓,是修仙灵门子弟的专誓,需得咬破手指头在自己的额头点滴血,再起誓,违背的后果都是统一的,便是——师门灭绝。 她觉得谢昀很聪明,这种几乎已经无人再用的应灵誓他也能知道,她觉得谢昀好狠,到底有多么怀疑她,才会逼着她发这样的毒誓。 “我确实没骗你,可要我起应灵誓,便心中不安。” “你不起誓,我便不安,比起旁人的感受,我更在乎自己。”谢昀答的利落,又道:“也不是非起不可。我将你送回花府去,一折上书皇帝,欺君罔上的罪,花太文的丞相乌纱暂不论,命都难保,更何况你?” 第二十章 武知蹊知道他是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比起后面那句威胁自己的命,她忽然有点同情起眼前的这个人来,处境如此,他应该真的很不安。 “松我左手。”她冷着脸道一句,谢昀还是不放心,抓着她手腕送去她嘴边,武知蹊心里窝着火,指尖往虎牙上划了个口子,很是忐忑的往自己额头压下去,罢了目不斜视,只看着谢昀,一字一句地起誓:“今我武知蹊于临城赦王府,以师门吞鬼山之运数起誓,若我所答有假,满门皆应灵劫,无一幸免。” 她说完之后,谢昀还是沉默,眼神倒稍稍松了下来,似乎在细究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哪里不周到,直到外头一声什么响,脆生生的,他才稍有回神,一手压着她,一手替她将那繁琐的缀着好些当啷流饰的步摇从脑袋上拆解下来,动作很轻巧,没弄疼她。 “你真是废了好大的周折,我还在想,人死了那花老东西要怎么给上头交代,结果他也真敢送假的来,我又猜会是谁,刚进门要怎么一个死法?等了两日却还鲜活着,你也真是够有胆量。”谢昀把那冠饰丢在桌上,将人终于放开,对着那张即将打雷发作的脸,倒平和着脸色等她说话。 “早就知道为何不揭穿?”知蹊说:“我现在也同你说明白了,这个屋子有招邪祟的东西藏着,是会害人的,我要拿走。” “什么叫拿走?即是王府的东西,你又是王妃,拿走到哪里去?” 这般泼皮! 知蹊难以置信,眉尾挑起来,认真的解释:“我只是顶替花翠微进府找东西,不是嫁给你!” 谢昀此时存了心的要逗她:“你既与我无瓜葛,凭什么动我府内的东西?” “于你并无好处!你知道你醉酒的时候……”说到这里,武知蹊突然止住,她忽然想起谢昀发病的事情是记不得的,别说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鬼魂,就那四个宫内派来的恶奴,他都不一定知道。 “那件东西就藏在这间屋子里,它能招来鬼魂和小妖,长期待着这里的人,会损消阳气,直至体乏气虚被阴魂折磨而死。” “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武知蹊觉得他难以沟通,气的连连点头,直接道:“你死不死的跟我无关,总之我要那件东西,你说个条件。” 谢昀作沉思状:“洞房花烛夜……” “谢昀!你是被下降头了吗!”武知蹊脾气压不住,将一个空酒坛举起来,往他身侧就是一砸,谢昀动也不动,只差一点点,就落他脑门上了。 他眨眨眼,惊声反问:“就因为怀疑我有病,你居然想砸死我?!” “我的时间十分有限。”武知蹊冷静了些,收了所有的外露情绪,转个身继续在那张尘土厚积的床榻上摸索起来。 谢昀坐上了桌,就在一点烛火的光晕下,看她的身影趴在那里,双手不遗漏任何一块地方,从上至下井然有序,他又看了看斑驳参差的墙面上映了两人交错的影子,方大几倍正在扭曲的拉扯着。 “武知蹊,你抬头!” 被点名的人懒的理会,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墙上有只蝴蝶。” 哪里来的蝴蝶?她闻言果真扬起脑袋,跪在榻上去瞧,只见墙面上是一双重叠在一起的手,拇指成触,四指作翅,这只笨重的影子蝶煽动那双僵硬的翅膀,从墙中心,一直飞到了梁上,一道宽厚的梁阻隔了光,这蝶也就消失了。 她忽然有些小错愕,这样幼稚的游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曾玩过,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她只能躲在黑暗的仓子里,夜里借了月辉,玩着影子,玩着光。 “哼,像是不像?”谢昀忽然发问。 武知蹊还是不说话,俯身低头又自顾自的找去。她也不怕谢狗了,破罐子破摔,反正她誓也起了,真话也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件东西,若他今夜真的要揭穿赶她,武知蹊也认了,只要不死,她日后还来! 谢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走,双手交叠后枕,仰面就躺在了灰蒙的桌面,两条腿就搁在歪斜的椅子上,勉强躺的安稳。 他的身边就立着一盏快要燃灭的蜡烛,星火平和的燃着,谁也不说话,四周悄静,窄小破旧的屋子里,只听的见摩挲沙砾的小声音,还有屋外草堆里的虫子叫。 谢昀忽然伸出手将蜡烛举高了来,在桌子上站起,离房梁尚有一段距离,却也能辨认的出来那梁上有几道裂缝,呈井字型交叉状,再看看,又似乎并不是什么缝隙,而是什么机关,像是拼合而成的。 “武知蹊,你抬头。” 这厢听见喊声,她还是不肯理的。 这下要看什么?蝴蝶?还是蜜蜂? “房梁上被人藏了东西。” “什么?” 武知蹊果真又仰起脑袋了,侧着身遥遥的望了一眼,见谢昀整个人已经倒挂在梁上,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抱着柱,双腿夹在梁上,鲜红的衣片垂下来,在光影照射一晃一晃的,眉眼渡上暖意的光,还抵挡不住那双细眸所给人的刻薄感,眼神却是真诚的。 “你下来,让我上去。” “你拿什么跟我理直气壮?你要我下来?我偏不。” 谢昀拿着蜡烛的手,一直都在不安的翘动指头,武知蹊也知道那是烛油滴落滚烫导致的,她直起身,站在床榻上,响指一打,散发着蓝盈的漂亮指尖焰就亮了。 “该死!”他一见有那光,连抛了手里小半截的蜡烛往酒坛子碎片中丢,那半截东西燃着滚了几圈,还是熄灭了。 “你早有光也不只会一声!”翻身坐到了梁上,谢昀动动右腿,碰了碰反面的梁块,摸着被烫伤的手指手背,只很不满意的皱眉说:“这个地方,兴许藏着你要的东西!” 她也想跃上去,谢昀忙一个伸手制止,将胳膊已经够到横梁的武知蹊猛的就给推下去,打断道:“这屋子老成渣,你要是也上来,塌了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堂堂赦王,还稀罕一间这样的破屋子?”武知蹊被他推下来,身子撞到了柱子,果真听见梁架起了响异。 “你下来,我上去!”她焦躁起来再重复一遍,不懂自己为何总被谢昀搞得无可奈何又不好发作,觉得他是故意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谢昀倒学了她前两次的态度,不理会人了,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又旋身倒挂着,开始去撬那几条缝隙。 她的指尖焰火也只能练到这样的份上,不能同阿姐一样随意操控到去眼前的任何地方,武知蹊站到桌子上去,伸长手臂凑过去,嘱咐道:“别给我戳坏了,你不如砍下来这段木头,我赔你这间屋子。” “百年已古的岁月痕迹,你拿什么来赔?” 谢昀的反问无厘头,却又叫她拿不出什么正当的话来回。 等到他将挑开一块单薄的板时,里面露出来一段红色的木头,伴随着一股异香萦绕在这个小屋子里,将人熏的头晕目眩,谢昀定了定神,一鼓作气将余下的八个小板块都撬开来。 那是一截拇指粗细四寸长的树枝,随着他最后一刀落下,就空了出来往下掉。 知蹊欣喜,伸手就要来接,还没碰到呢,就被谢昀伸手一捞给夺走了,匕首已经安稳的插进腰间刀鞘上,实在迅速。 “给我。”武知蹊试图跟他讲道理:“先给我,要什么作为条件交换,我们再谈。” 谢昀从梁上跳下来,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替我重新部署王府所有的仙门阵法,必须保证此后无阴邪来扰,无鬼怪来犯。” “我出身灵印仙门,并不善布阵……”武知蹊有点为难,防御的阵法哪里是那么好保证的,再说各个仙门只独精一门,她会驭兽已经是个特殊,阵法其实也不是没有涉略过,阿姐的未婚夫便是灵阵仙门的执令使,曾经教过那么几次,可惜那唐府是在繁丘,是异国北襄境内的仙门,因此并不多得贪学。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王府免了此忧。” 这话有些撒泼的意味,倒也让知蹊想通了些,她咬咬牙,突然环着手臂,谢昀硬生生见她怀中突然现了只狸花猫出来! 武知蹊只当他的退后一步只是惊讶,并不多想,抱着梨花往前走了走,试图递过去,解释道:“这是只灵兽,吞阴是把好手,想来先给你养着,旁的邪祟都不敢靠近!” 谢昀脸色都变了,原先轻佻又骄傲的那副样子煞时灰飞烟灭,整个人都警惕起来,目光很是忌惮的盯着她手里的猫咪,一退站到门外去。 她也被这副反应给吸引住,忽然意识到,谢昀可能怕猫。 想到就要试一试,她举着梨花又靠近几步,谁想那谢昀居然利落的从腰间把匕首拔出来,二话不说刀锋就搭在了那根红木枝上,一言未发的盯着武知蹊和她的猫,阴骛极端的让人吃不消。 “不要!谢昀你别这么任性!”武知蹊率先在这无声对峙中败下阵来,只弯弯手臂的动作将猫往怀中一揽,梨花消失的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她道:“不见了我已收,你也将刀给收了。” 谢昀颇是玩味的盯着他,手指翻转的厉害,那匕首在红木枝周边旋了好几圈,闪动的锋芒照的她脑仁生痛,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等他玩够了报复够了,让武知蹊也尝了把惊吓的滋味后,才收了泛着寒光的匕首。 “你竟怕猫?” “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借你咚隆!”武知蹊补救道:“你见过的,在城外的废村外,那头黑狼!我将它先借给你养在王府,见鬼咬鬼,闻妖撕妖,保准万无一失!” “为什么不能是你自己?”谢昀冷着脸发问。 武知蹊觉得不可理喻:“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将咚隆借你已经是很不容易,我会尽快想办法寻一个永保你王府辟邪的方法,但是你先将那红木头给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拿了东西就逃走?” …… 那日半夜里,赦王府的下人们都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给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抱团相睡,守夜的侍卫们则瞧见他们的王爷从那个破旧的屋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什么兽类,一双竖瞳在夜色里发着瘆人的青光。 他们还看见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娇小带着帷帽的女子,手里拿着根树枝正端详着。 二人一兽在后园小道上走着,轻声对着话。 “上回府中闹得那起子鬼魂滥索命事情,我总觉得不是意外,被这样东西引来的还好,若真是有人刻意害你,防不胜防。”知蹊颠着手中颇有分量的木条,见着谢昀走在前面,算是宽厚的背影遮掉了一些光,裁出一个朦胧伟岸的身形轮廓。她又补充道:“且这种稀罕厉害的阴件,也不知是何人有能耐寻来,刻意藏在那等隐蔽的梁上。” 知蹊等同于是告诉他:谢狗,有人明摆着要取你性命! 谢昀倒看的很开,只说:“你可晓得我从前是太子?太子住在东宫,被贬为王爷住在这座府邸不过一月有半的时间。这个地方,原先是前朝,亡国昭齐末任皇帝宋临,他尚是恪王时候的住所。那间破屋子你也看见了,年久失修,古梁旧墙,也就知晓是半百年前就被人藏进去的,刻意要害的人,也并非是我。” 她静默着走了一段路。这片山河土地上的前主人,史记世代承袭了四百年的时光,直到六十年前的一个正月初一,少年皇帝宋临被发现暴毙于宫墙雪地,丧讯既出,宋氏子孙纷纷占地为王,杀伐祸乱了半年,便被谢昀的父皇,当时被贬的谢通组织北东二疆列城的将士,挥师南下,一路平乱,直至占领了临城称帝,改国号昭齐为昭熙,予以山河安详,光明不衰之寓意。 朝堂权位之争,岂止腥风血雨四字可了了概括得。 武知蹊脑子里想起来一张女人的脸,很是模糊不清,很是温柔可亲。 风大了好些,将浓厚的云层吹开来,遮埋许久的月光也有了,那是一抹缱绻的上弦月。 武知蹊连夜带着东西回了添合院,还是谢昀牵着咚隆眼看着她进的院子。 院子里点着灯,两位女婢见她是被王爷送回来的,不免会心一笑,觉得甚是稀奇和美满,连提着裙摆迎上去请安。 见着这两个,她才想起来什么事情,只说了声:“去后园把儿茶叫回来歇着。”走了几步要进殿门,那两个要跟去服侍,武知蹊利索的将她们都关在外面,放话:“今夜哪个敢开这扇门,明日我就叫她去乱葬岗挖尸骨。” 嗳?这种话威胁的话好生耳熟…… 小丫头被吓着,连连应是,便远了些,跪在屋檐下头,一声也不敢吭。 进了屋子,知蹊便将那根红色的木头放在灯烛边细细观察,从色泽到纹路再到气味,瞧着的确是根普普通通的木头,可却出奇的沉甸甸,而十分阴冷,有些冻手。 她抱着灯和木头上了床榻,将里三层外三层的床幔都放了下来,才开始伸手脱衣,将套在肚兜外的那件灰色的布衣取下来,平铺在盘着的腿上,举着灯烛仔仔细细的看着,却没发现有什么图文痕迹。 知蹊又把那根废了好大劲才得手的木头往布衣上一搁,同古籍中描写的不一样,这件东西没有立刻化作一道烟钻进布衣中形成诡器纹案,而是令这整件衣裳都发了暗暗的光芒,依稀可以辩得一些细微的轮廓,总统四个不一样的轮廓图形,明明灭灭的发了光。 她吃不准,想将莲子唤出来商量看看,却发现腕上的蛇形印记是亮着的,说明莲子应当现身了,可又不在这里。 听见一些流水声,是她窗外传来的,武知蹊披上衣裳,撩开帘子走出去,将窗子推开来,见到添合院的后院水塘边上,蹲着一个光洁赤裸的曼妙身影。 她撸起来袖子,从窗户翻出去,稳当的落在草地上,静悄悄的迈着步子走过去。 只见这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蹲在水塘边上,正搓洗着一件看不清楚的布,反复的揉搓再揉搓,甩进水里再拖到石块上,顿时哗啦啦的水花四溅,泼到身上,她冷的直打哆嗦。 武知蹊听见她在小声的啜泣,边念叨:“怎么办,洗不干净了……” “莲子?” 闻言,裸体的女子转个身,见到武知蹊的时候,委屈的眼泪收不住,将湿漉漉的一团衣裳举高了给知蹊瞧,发了天大的难过,“三三你瞧,我的衣裳变成了黑色,我都在这里洗了一晚上,还是洗不掉,都要洗破了!” 知蹊接过那团湿布,看了看往水塘里丢,牵了她的手,觉着冰凉的很,心下很不是滋味,打了个手诀将她收了,宽慰地说:“明日我找很多白色裙子给你,不要担心。” 她往回走了几步,听见耳旁莲子小声嗫嚅:“没用的三三,很久了,我近些日子都在洗衣裳,再白的裙子穿到我身上,都会黑的跟墨一样,没用了。” 武知蹊不知如何答话,她难道说,莲子,你也许是受了嗜尸蛇的影响了。 如果被影响的只是衣裳,那便也还好,若还有其他…… “莲子,我寻到一物,瞧着不是诡器,倒像是阴件,你来帮我探探。”武知蹊进了屋子,将那红木头举起来,她知道莲子在看,没一会儿就听到她说:“是入阴万丈柳,算是神木,根入阴曹汲取养分,妖木类阴气之最,这个已经是被人取木心最中的一截做成阴件了。” 这样一说,武知蹊就明白了,这种妖木并不多得,被做成阴件,若只固定放在一点,便可招来邪祟阴魂,可如何引路,她还不知道。 确实不是要找的诡器,可也实实在在是个宝贝,诡器盛阴极阴,此番得了这个,知道了方法,倒不愁接下来怎么找诡器了。 第二十二章 武知蹊第二日一早就换了衣裳,从后院里放飞了一枚信号弹,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只小鹰冲上云霄,尖锐的一声唳,然后无影无踪。 沈扶风和谢昀就在前面的,隔着两座小殿的巴兰阁院中,一棵盛大的辛夷花树下端坐。 “王爷可有听见什么声音?”沈扶风攒香灰的手一顿,抬眼问对面的谢昀。 “信号弹。” 沈扶风直着身子,往声音处盼了盼,“像是从后阁方向传来,那是正儿八经的内院了。” 谢昀倒懒得去瞧,他慵慵懒懒地靠在深色的木椅上,背后垫了块上好蜀锦缝制的软垫,里头塞着鹅绒或是棉絮他也不知,总之舒服,日头透了疏叶打下来,将他晒的有些闷,随手扯开红裳斜领,袒露了一块胸膛,上面布着一条半掌长的疤痕,狰狞的在阳光下无所避躲。 沈扶风见多了他这副样子,倒不会像初识的时候道他一句坦率了,细致的将香炉盖上,望着漂浮上来的几缕轻烟,提口道:“昨个晨时,您便该带着新王妃进宫参拜圣上皇后,却拿了晕症搪塞,今日午后,皇后的召见,也准备推辞吗?” “说道这个。”谢昀微睁眼来,被一丝阳光横在脸颊上,半寐般的漫不经心道:“前几日同你打赌那花太文会如何应对他嫡女自缢的事,你说他会寻个思虑完好的死因禀明圣上,推脱干净花府之责,顺应赢王谢翊,将克妻不详之言落实到我身上来,可惜你失算了。” 沈扶风显然落寞几分,指尖轻轻的抚过木桌边缘处的一圈纹痕,反道:“沈某无能,庙堂难算,想来当初对王爷说的辅助之词,实在可笑。” “无能便无能,有个什么可笑?”谢昀松了松盘卧的腿,眼睛明亮的睁开来,忽然笑:“我也失算,原以为花太文对我尚有几分信任,就算嫡女自缢,也能将府中未出阁的其他女儿替嫁过来,如此保全两家名声。可一半一半,他未能敲实我一个克妻之名,也未嫁次女,你可来猜一猜,前个众人传,自踹轿门,飞步入府的人,是谁?” 文弱的公子拢紧了厚披风,低头轻咳两下,思虑他所说的‘无能便无能’其实心中积郁深久,也没去妄图猜测谢昀的真心,没跟他说一句‘你非不能,是乃不为’。 便听得谢昀放肆大笑,指关节将桌台敲的咚咚响,罢了指着巴兰阁前蹲在太阳底下动也不动,正热的吐舌哈气的咚隆,揭秘般的兴奋自得地说:“是这东西的主子。” “说到这头狼,沈某还没问王爷是什么时候带进府中的?这样的大,实在太过招摇,它的主人究竟是谁?”沈扶风觉得自己被绕进了一个迷地,有些不知方向。 “既然你这样问,既然人家已经放信号弹了。”谢昀站起来朝咚隆走过去,拍拍它深厚如墨般的狼脑袋,命令道:“起来,跟我去添合院。” 转三两个弯的路,便到了添合殿,沈扶风走在谢昀身侧,快到的时候,见他突然一个后翻将大门给踹了开,然后轻巧的跃上院墙上去,蹲在一棵茂密的树叶里藏起来,那里朝自己挤眉弄眼,咚隆则趴在墙根下,顺从的跟着谢昀。 大门被踢开,院子里空空荡荡,屋子里的门被人拉开,武知蹊戴着帷帽现身,一眼就看见了杵在院门外,颇有些无措的沈扶风,一时二人皆楞了楞。 “沈扶风请王妃安。”他虽不知道她是谁,依着假面规矩,她便还是王妃,府里除了谢昀,谁见了都是要行礼的。 武知蹊总不能即刻拱手还礼的,她将门一关,直往后院去了。 沈扶风抬头,往那棵树上看,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该上前去掀她的帷布,她不会打你。”想了想,谢昀站起来,绕着围墙飞速的往后院走,咚隆则跟在外头跑,留沈扶风一人在院子外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武知蹊正将一具发软的尸体,从草堆里往屋子里拖。 她方才放了个小信号弹,同之前商议好的,让左芪去丞相府将花翠微的尸体抬出来交给莲子,可很是埋怨,为什么莲子不将花翠微直接弄到屋子里?非得她白搭时间进来干这样的活。 而且这不是花翠微,是事先让左芪从乱葬岗找的一具身形和她相似的女尸。华翠微生前贞烈,死了也要好生安葬一番。 “总不能烧的面目全非。”武知蹊会心有愧疚。 正拖到门槛上了,往里使劲一拽,总算将人给拖进了屋子里,武知蹊背对着池塘,也背对着无声无息落在池塘边的谢昀,从一旁地上拿起来事先准备好的蜡烛,手一抬,预备就要丢了进去,忽地听闻一声:“翠翠!” 她一转身,透了一层朦胧的湛色帷布,瞧见了谢昀,那人好整以暇十分悠闲,看戏似的靠在榕树边儿上,伸手就够了几片叶子在掌心揉搓,武知蹊听到那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名字也是同翠一样的读音。 谢昀也没料到这两个字喊出来,竟会让自己有那么一刻失神,尤记得记忆深处的一段时光,他也曾亲密无间的喊了一个谁这样两个字,脑子里浮了一张圆润稚嫩的脸颊出来,光溜溜的脑袋上停着一只花蝴蝶,那小小的姑娘,流着鼻涕对自己说:“无人予我名姓,只婆子们唤我脆脆,不知何意,你知道吗?” 武知蹊将门不动声色的给带上,将尸体关在了里面,左右环顾一圈,忽然高声呼唤:“咚隆!” 谢昀眼角余光瞥见墙头上飞跃了团黑乎乎的巨影,几步一跑,就卧到了武知蹊的面前去,乖巧温顺的太明显,就横在两个人中间,颇有被威胁的意思。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知蹊身形板直,走动的时候腰间的铜铃细细碎碎的作响,警告道:“也不要来招惹我。” “如何是多管闲事?”谢昀很不懂,“这是我的王府,你即将烧的是我王妃的院子还有我的王妃,先招惹的人,分明是你,对是不对?” 武知蹊一向说不过他,只利落的将手一抬,那根蜡烛就透过门缝丢进了屋子里,将一地事先泼好的酒水一瞬点燃,引了火光出来。 谢昀往前走几步,惊声发问:“你还真敢烧?” 只见武知蹊一把扯下披在外头的披风,一同丢进火堆里,露出了原本那身草原的装束,帷布一摘也往火里抛,晃了晃头,甩了高束的马尾,怎一个利落舒畅了的,嘴角一勾,反问:“又有什么不敢?各取所需罢了。” “还真是好狠毒的手段,无端灌了我府中四个下人毒药,转头要人找我来求解药,你可晓得那四个都是圣上的人?这番折腾,要以为是我故意苛待了。”谢昀啧啧两声,不求甚解,眯着眼睛又问:“玩哪些个不好?你怎么就盯上那四个了?” 武知蹊听他提起这个,不客气的呛回去:“我便就是见哪个不顺眼就毒害哪个!” “毒的好!”谢昀拍掌点头,“实话说我也见着他们很不顺眼,所以未赐解药,四具尸体已经运去乱葬岗喂蛇了。” 这下轮到她错愕,谢昀应当是不知道醉酒发病的时候被虐待的事情,那么他这样任性的不给解药,也当真是有胆。 沈扶风见了浓烟滚起来,绕着院子,从后门走进来,见到二人一兽对峙的模样,有些不清不楚,再一细想,特意多看了几眼武知蹊,才晓得她是黑狼的主人,是假扮花翠微嫁进府的那位姑娘。 谢昀不知为何突然从背后挑起了弓箭,对准了火场前的女子,那头狼见状,便露了獠牙,森森的挡在了知蹊面前,盯着他,好生警惕。 “死便死,方法多了去,跳楼的落水的,再不济就按她原本的死法,吊死的就好,你非赔上我几间屋子,好歹毒。”谢昀松指,一箭离弦,射在了一块即将掉落的木板子上,偏离一点,擦着武知蹊的肩落在地上,碰了几个星火。 她瞥了眼脚边,往前走几步,朝谢昀抱拳,“一月之内,我必接回咚隆,望你好生养着,除了鬼魂,他还吃生畜,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他饿了或者不舒服了,是会吃人的。” 言下之意,请你好好的供祖宗一样的照顾好我的宝贝黑狼,他也许就不吃你了! “太凶了,我要求换一个。”谢昀朝沈扶风招招手:“吓到这个病秧子怎么办?你赔的起吗?” “给你猫你又不敢要!还有脸跟我提什么要求?” “那还是狼要威武一些。”谢昀认怂,笑的咬牙切齿:“本王的脸好着,无需武姑娘问候。” 本王? 武知蹊倒是第一次听见他自称本王,大不习惯,若非听见,她估计自己都要忘了这些个王爷都是有正经自称的,像平民百姓一般称‘我’的,谢昀也算另类。 沈扶风朝她轻轻地摇着头,拱手道:“武姑娘请便。” 看见他了,武知蹊却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犹豫之时,想起来阿姐的教导,没把握的便不做,她便也不说了。 只是谢昀这酒瘾之毒,拖不大得,到后头每次病发只会越来越煎熬痛苦,早些寻到梅海去,便早些解脱。 可说到底,这又干她什么事呢? 关于皇族朝堂,她这次已经不由得碰上了,万不可再多嘴。 正欲飞身走了,盛嬷嬷又不知道从哪里跑了来,望着那一屋子的大火,顿时腿就软了,颤问:“王妃可是在里头?!” 谢昀点头,“死里边了。” 沈扶风默不作声,一连往外走了好远,浓烟呛得他呼吸困难,只和武知蹊站在了一处去,对她说:“武姑娘既已和王爷谈妥,便放心的走。” 知蹊心疑,为何这人总让自己走? 她又不想问出口,打量了眼这病秧子,又瞧见周遭跑来一大群提着水桶的奴才们,那屋子焚的也差不多,那尸体的脸被她刻意抹了油,也应该难以分辨了。 武知蹊便一挥衣袖,从墙头上跃过去消失了。 咚隆小跑了几步,瞧着是想跟武知蹊走的,被谢昀一嗓子喊回来:“咚隆!卧下!” 那匹壮硕的大狼只得慢下来,不情不愿第卧在墙边上,脑袋昂着望向她方才离去的地方。 “哦吼!王妃死了?这才多久?满打满算不过第三日!”盛嬷嬷欲哭无泪,捶胸顿足,“圣上要如何苛责王爷呢?天下百姓又会怎么议论您呢!” 谢昀让丙冬将她带出去,临走时只重申:“随他们怎么去说,我做我的,不必谁都懂。” “王爷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叫旁人听去,以为是您害了王妃!”盛嬷嬷听了这话,又折回来两步,摇着头一再嘱咐:“您不能再立于风口浪尖了!请您想一想孟皇后!她当年是多希望您可以受天下人的敬仰!您切莫辜负她的一片心啊!” 这番谢昀还没开口,沈扶风倒是走近去,温声和她辩解:“倒是嬷嬷这番话往后是不可再说了。天下人的敬仰只能是那天子宝座上的人,同王爷又有何干?” “沈先生言之有理,辛亏这站的远,奴才丫鬟们都忙着救火,若传了出去,才是真的不好,您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丙冬也嘀咕着搭腔。 盛嬷嬷又怒又急,将丙冬的手一撇,这汉子便不敢碰她,院子外的空地上,他们看见嬷嬷指了这个又指哪个,大有懊恼和痛惜的意思,跪在地上,面朝谢昀一跪,哭道:“便都是因了这两个没用的人,累的王爷至今日田地!若您当年重用魏公子,何止于此!偏被这个病秧子说软了耳朵啊!救他何用!反惹了一身扫不掉的尘土……孟皇后若在,怎能甘心见你受苦啊!” “嬷嬷!”丙冬第一个叫不平,却只高唤了一声,还没下句,那嬷嬷的火便烧到了自己身上来,听得怒斥:“王爷犯病做了糊涂事,你也从无能阻拦!在旁同病秧子挑唆着做了许多胡闹的事情!怎么敢在这里对我叫唤!” “刁奴。” 谢昀听的淡漠,心事不露,也不多说,留了这二字,拂袖便离去。 沈扶风也似乎听多了这样的话,朝仍旧跪在地上哭喊的盛嬷嬷一拱手,也离去了。 第二十三章 巴兰阁向来静默,谢昀前脚进来,后脚沈扶风便进去。 “沈某本以为,替嫁过来的这位姑娘,是要长长久久以王妃身份留在府内的。”沈扶风坐在他对面去,还是方才那棵辛夷树下。 谢昀给自己斟杯茶水,一饮而尽,指尖沾了余下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那是一个魏字,他说:“连个老妇都说我未重用他,我却是要怎样重用,他立志辅佐君王,我已无意于此,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 “王爷是在意的。” “背叛这两个字,我第一次吃。”谢昀想了想,又写下另外一个字,那是一个翊字,道:“也不是没用想过,魏良择这个人啊,十年前能帮我从太尉府将蔡合骗出来,告诉我蔡合的弱点和习惯,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也许是不忠的,也或许是蔡合待他不好,瞧不起他是奴籍,所以他是反抗挣扎。现在他选择谢翊了,选择便罢了,还同了旁人一起来整治我。” “五年前,若你听了魏良择的话……” “没有若。”谢昀仰起头,看了飘上天的暗灰浓烟,轻轻地拂走眼前的几片灰屑,笃定的说:“五十年前三古关遭遇洪流,那里的地形特征便毁于一旦,山脉崩塌,往前记载的地形图无一可用,只有我一人清楚地形,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撤退,哪里是最好的围剿点……沈扶风,我从不后悔那次的选择,如果我没有留在北境,没有留在现今的遥关,翟循会死,十多万的北遥军会死,遥城内的百姓们会死,然后呢?遥城被占,北境再无险可守,往南的四座城池皆会有难,昭熙摇摇欲坠。” 五年前,昭熙三十三年,昭通帝病危的那一年。 遥关还是三谷关的时候,在五十年前曾遭遇了一场凶猛的山洪灾害,两岸倾塌严重,地形尽毁,不辨山势,五十年来一直以来雨水颇多,山涝不断,新的地形图很难绘制,但遥关一直是个险要的山峡谷关,往外是草场边疆,再往外是邻国北襄,往内是遥关城,再往内则是四座平坦的无障城。 原本收到魏良择密信,得知父皇病危消息的太子谢昀,欲快马回朝,谁知那北襄突然发动战争,一连占据北境草场,将北遥军逼入遥关。 如若后退,便等同于将背后的遥关城拱手让人,若向前,地势险峻,军心动荡,已是难上加难。 若有人能指挥这一仗,退敌于草场,便可联同东戎草原借来的兵力,一举击退北襄的边军,可惜因了遥关地势险恶,山洪后毁灭地形错乱,无人可担此重任, 魏良择的信一封封的催过来,谢昀却不走了,他经年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已熟知江山地形,遥关变化的几个点都了然于胸,坚定的选择留在了北遥军,为翟大将军出谋划策。 后果便是半月后临城丧讯一发,随之亲王谢贺秉遗旨继位。 等北境战事告捷,谢昀马不停蹄赶回临城的时候,不但皇权更迭一切已成定局,连先皇后孟氏也投井自尽,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还能记得,魏良择在东宫的大厅里,衣衫褴褛,胡茬乱生,对着他跪下去然后三拜,仰头看着他,一双绝望的眼睛血丝密布,对他说:“魏良择恭迎太子殿下大驾。” 谢昀知道他的期许,知道他和自己先前所畅想期盼的昭熙未来,此时在他眼中,已经支离破碎了。 “魏良择不懂,盛嬷嬷也不会懂,究竟什么是我想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将茶盏倒过来,轻轻地扣在桌面上,用近乎云淡风轻的口气说:“不过是以一人运,换万人命。” 沈扶风笑得很淡,给他重新拿了一个茶盏,倒满了,双手奉上去,颔首,虔诚地说:“您不愿沾血的往上登,沈某也不愿,如今要退,沈某了了余生便用这副残骨病躯,将您安稳的扶下来。” 的确是要安安稳稳的走下来,谢昀道:“外戚干政,戚家国舅已经死了,我也借此退了一步。” “戚皇后原是卢丘国女子,在临城的根基尚浅,此除国舅是殿下亲自动的手,也算无惧,那国舅横行霸道已惹临城百姓诸多怨言,且圣上有意纵容扮演一个慈爱叔父……往后的事,还需得细细策谋。”沈扶风想了想,又道:“朝廷里的贪官腐败藏得深,挖出一个,通常牵连众多,比如李问京大人那事,他是未曾纳贿,可既圣上想除掉他,也借他手拖了一些个人下水,那些下水的官员,沈某私下也查过,不但是对当今圣上治世颇有微词的,且都是一些瞒着上头,行买官增税冤案等事的无良之辈,不算冤枉。” “我的这位皇叔,也可看出来确实用了些心思在这治理家国天下上的。”谢昀往下靠,舒服的摸着木椅把手,叹道:“可惜总也看不清楚局势,亲小人,远贤臣,他上位至今仍然有人不服,不想借杀戮平众口,却也无能摆平各自心中对王位所惑,所以但凡有人顺应他奉承他,他便觉着自己是得人承认的,那些尽忠言的,比如你,曾任谏议官时,上奏弹劾三品大员徇私枉法,那人是他得了国舅举荐任命的,你弹劾那人,这位谨慎骄傲的圣上,便觉得你是有眼无珠,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国舅栽赃你时,他也乐得其见,不是因为相信你真的犯了法,而是你犯了他的心,你不信他,所以你错。” “圣上悔否?”沈扶风问着,又猜测:“早知今日这般战战兢兢,他也许会想念当王爷的日子。” 谢昀笑啊:“想要美名在外,想要功绩服人,想要庙堂同心,所以疲累不堪,他不敢狠,又不得不恨,顾此失彼,拿捏失了分寸,才容易叫小人蛊惑,恐惧假想的一个敌人,拼了命的伪装成好人,再去背后杀人。” “我们能做的,尽可能的替他出去那些蛀虫,叫他两耳清净。” “错了。”谢昀否定了沈扶风的话,改正道:“不是替他谢贺除的,是替昭熙除,替天下百姓除,叫的也不是他两耳清净,是要这世道明晰。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若腐败,苦的只有黎明百姓。” 这回却又换沈扶风笑了,他一副很是看不透的表情,反问道:“殿下志向正是一个君王的志向,您愿世道明晰,百姓安乐,却不肯搏一搏那个高位,倒是一边退,一边做,有时候沈某想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所拥有的权力,不会让你更轻松的实现这些吗?” “别说是你,就连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沈某是寒窗之子,幸得家宅十步外有一间私塾,耳濡目染,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说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而是:国。”他笑了笑,又道:“待我大了些,总算能坐进那个不宽敞的书堂里,欣喜了好久,那是个雨天,年过半百的先生双手背负,第一句教导便是:无国何家?先生说:男儿志四方,是谓匡扶社稷,是谓驻守边疆,力求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沈扶风愿了好些,盼了好些,期许了好些,自己胎弱症难愈,扛不动大刀,拉不动弓箭,不能去浴血奋战,妄图用满腔韬略去献策朝廷,不辜负先生教导,不辜负男儿一遭。 “可能每个先生都如你先生那般说过一番报效国家的话,却不是每一个听过此话的儿郎都铭记于心。各人所求不同,也会有人说,小家不保,何以报大家?”谢昀看他,又说:“也许世上也曾有过无数个沈扶风,他们也怀了满心肺腑的忠良己见欲意固国,奈何不逢良时,不遇明君。” 沈扶风还是想那样问,既然谢昀发了这样的感慨,又到底如何不能克一克心中的惧念,去争一争那个无双宝座,去造良时,做明君,创太平?! 他的惧念是什么,沈扶风不会不知,可正如幼时先生初初教导的那四个字而言,他始终认为无国无家,比起昭熙,比起天下安危,谢昀的恐惧和顾虑,尚是不足而较之。 可始终啊,谢昀只是谢昀,旁人不是他,也不能懂有些东西究竟的含义是什么?就连相知若沈扶风,也不能感同身受。 谢昀自问,他是怕什么? 是怕身处高位不胜寒,或是内忧外患不堪负?还是明枪暗箭不能防? 不是,都不是。 他怕的是往上走的那条路,那条越来越宽也愈发窄小的路上,遍布森森白骨与陈新血迹,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众叛亲离,轮番无情无义。为了权,好人成了坏人,坏人又成了鬼……身不由己者有,利欲熏心者多,无论因何,他们都将变得面目全非。 谢昀惧的是这个,他至情至性,不愿撕毁太多东西,又想保全太多东西,所以同自己疯狂的纠缠,睁眼看着身边的人为了那个位子,抛掉道义,摒弃情分,他便要从中脱身了,期许做一个富贵闲人,做能做的,不涉沼泽,不嗜血腥。 可他忍耐至此,毒酒瘾已三年了,即使知道也未开解,便明示了要做个荒唐的废物,告诉天下人他永也不可能再成为至尊天子,即便这样,那些争的头破血流的人,还是费劲要监视他,构陷他,铲除他。可笑就算是成了赦王,安宁也终究成了奢望。 第二十四章 沈扶风压下被风吹浮的长发,不动声色地道:“朝督司太卿张且行,给李大葬陪葬的那份名册便是他给圣上拟的。早些时候他也算老实做事,先帝驾崩后,朝野众臣结党,便开始不规矩,为了铲除异己不折手段,央王底下的兵部尚书也险些给牵扯进去,为此,张且行也吃了排挤,只是圣上如今重用他,将此人惯得越发目中无法,徇私冤害的严重。” 谢昀换了个方向,支着右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评点:“张且行这个人,心志不坚,父皇在世时,朝野清明,他也受不到什么污染,如今纷杂如同地狱,自然也经不住诱惑站不住脚跟,这个人啊,也不用放在心上,央王自会料理。” “王爷不好奇他为何要在名单里添兵部尚书之名?” “兵部尚书是当今圣上任命的,张且行自然不会蠢到那样的地步,他瞧着是圣上的人得以恩宠,如果没猜错,应当是暗站了赢王的阵营,那么拖兵部下马也就说得通了。”说着说着,谢昀睁开眼睛,叹息道:“赢王倒算了,自小便处处掐尖爱同人比较,可央王谢彦,分明前两年见着还是个满口爹娘的孩子,怎么这会儿也搅合进来了?他是庶子,生母原又是青楼名妓,能同谢翊争成这个局势,倒也是我未曾想过的。” “也许是如大臣们私下所言,圣上是要立他为储,所以暗中派人扶持。”沈扶风摇摇头:“若真这样,是真的不可行,央王年方十七,日好风采诗词,无治国胸襟与谋略,仅仅是因为母家无人,为人好摆布拿捏就立为储君,实在过于荒唐。” “我皇叔也不止这两个儿子。”谢昀猜测:“最不得宠的庚王,那个聪明又细心的孩子,今年也十九了,前些年因了生母犯错被连累,指了杏杭城为封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圣上曾多番提起他,眉眼都是赞许。我是猜想着,什么央王,也许只是我皇叔用来引人注目的棋子罢了。” 沈扶风赞同的点头:“如果这是真的,圣上也是费尽心思,庚王……沈某知之甚少,王爷说他细心,想必是个可靠的。” “所以局势大偏央王的时候,魏良择会选赢王,这才有他的用武之地啊。”谢昀捏一盏薄瓷在指尖,看一小方茶水面上映了怒放的辛夷花说:“他当年弃了蔡合跟我玩,现弃了我投于谢翊,如今那双手,又要是怎么一番,来搅弄这滩浑浊的岩浆?” “赢王未必肯听他的。”沈扶风身上落了朵花蕊,还未盛开的嫩色,有些怜惜地笼在袖子里,抬头继续道:“他在你身侧的时候,谁人也不知,如今要投奔新主出人头地,当然也不会自招来路,如赢王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如何会全心信赖一个奴籍的聪明人呢?” 谢昀笑:“不然你为什么说他是个聪明人。” “也是。”沈扶风笑:“左右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好的,魏良择若连同张且行扳倒了他,于世道而言也是个好事。兵部侍郎都是功名之士,家底干净,不论提拔谁,一阵子安稳是可保全。” 谢昀听到‘一阵子’三个字,心底就那样凉下来,他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无时不刻都要提心吊胆的观测朝廷局势,只能消灭,不能提防和杜绝。他却也清晰的明白着,最好的方法,便是把那些还未被污染的人拉到身边来。 可他拉来有什么用呢?他不愿成为众人虎视眈眈的对象,还要去费尽心思的害自己曾经信赖亲近的所有人。 “宛沉虞有次同我说,论谋士,魏良择比你更合适,而你,就像是直肠的书生,妄图对着书本看人心。” “哈哈哈。”沈扶风笑了,问他:“王爷怎么看?” 谢昀摊手:“我就从未将你当过是谋士,又能怎么看?” “说到宛小姐,王爷可听说她表兄蔡公子前些日子同赢王一处喝酒,打死了赢王的爱妾?”沈扶风看他不言,又道:“依着赢王的性子,这件事怎么说也得闹到太尉亲自赔罪,可悄无声息的很是蹊跷。”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喝酒的地儿在浮水楼,送艳姑娘看见赢王带着妾室进了暗房,没过多久,蔡公子连同其他几个世家公子也进了去,好久之后抬出来一具女尸,衣裳齐整,重伤在脑后,利器所致。” “楚送艳啊。” “她托人给我的信,前段日子您还在外头奔波李问京的事情,有些忙,就没告诉王爷。送艳姑娘还是不愿离开,浮水楼于她而言,已经是归处,就如同王爷于她,是永恒的主子。”沈扶风谈起那个丰腴婀娜的妙龄女子,叹息一声:“孟皇后留给您的人,真正算来,只剩她一个了吗。” 谢昀点头,目光惆怅又清明:“所以她更觉自己身上使命责任重,踏踏实实的待在浮水楼,一心一意要做我最脏的一双眼睛。其实我不需要。” “这双眼睛看到的告诉我们,赢王已经在拉拢太尉府……” “储君之选,皇位之争,朝廷内斗,或许我们所做都是徒劳之功,沈扶风,我很累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究得一个真相结果便好,那时候,旁的人,旁的事,都与我无干了。”谢昀真想说:赢王谢翊要怎么做,魏良择要怎么出手,圣上的决断和心思,朝廷内政的党争,随他们去,随他们怎么厮杀,通通与我无关!我既要往下走,往外走,就该抛的一干二净才是! “王爷苦求五年的结果,随着李问京的死,一同葬进了泥里。”沈扶风咳嗽起来,引得对面谢昀的目光同情三分,他断断续续的继续道:“既然如此…王爷何不就此逍遥远去…究不出的结果,还用等什么到时候,你若真舍得撒手这里,一切早与你无干了。” 谢昀定定神,只说:“再等等……” “沈某已是无能为力,也无法左右王爷的意愿,真希望沈某死前,可以看到王爷洒脱的选择一遍,让沈某安心的入土。”沈扶风说起死字,仍是无关自我的轻松,举杯对盏,笑道:“好叫沈某瞧瞧,心里那个赌局,究竟是哪个赢。” “你同自己打了赌?赌我?”略带讽刺的一笑,谢昀拍拍大腿,笑的漫不经心。 谈话的这会儿子功夫,那边的浓烟消的也差不多了,丙冬而后从门外跑进来,无奈的禀告:“回王爷,王妃面容已被烧的难以相认。” “得勒。”他一口喝干净盏中的茶,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拍的灰,眯着眼睛迎着光往屋内走,只道:“换身衣服,给圣上报丧去。” 第二十六章 燕骊从对面下来,坐上马车,就停在浮水楼的那条街道上。赶车的奴仆时刻往那座花蝶粉翠的楼里看,直到武知蹊从那门里挤出来,奴仆往后一仰,提醒车内的人:“公子,那姑娘出来了。” 闻言,马车的小窗里伸出来一只细白的手,撩开帘子,透着一拳小孔,燕骊打量着刚从里面跑出来的武知蹊,她时不时往楼上看,再一会儿,有个少年郎从人群里挤出来,点头哈腰的对她讨好献媚。 “是这两个吗?年纪可真轻。”奴仆插嘴,跳下车来,替燕骊拨开马车的灰麻帘子。 “是她,东戎吞鬼山灵印仙门弟子,徐缨的师妹。”他走下马车,从容不迫的理了理衣袖,在武知蹊和左芪路过之前,挡在了她前面。 燕骊拱手作礼,笑的温雅:“冒昧武三姑娘,在下崇欢殿燕骊。” 武知蹊险些就同他撞上了,昂首见他穿的一尘不染,墨发半绾,眉眼皆是似风轻柔,身形高瘦,却不像沈扶风那样病态,虽是瞧着文弱,周身漾出来的一阵疏离感,叫人只敢远观。 崇欢殿内门,唯一异姓的弟子,一手灵符出神入化,被仙门尊为符术谪君,为人儒雅端庄,生的俊美无匹,又被冠以仙门百家公子之首的燕骊,原来就是这个人。 “燕骊,你就是燕骊?”左芪抢话,口无遮拦:“这么好看的人怎么选了符术?蛊术挺适合你的,往那一站就是个美人蛊!” 武知蹊一手肘子顶过去,表面上不动声色,咬牙切齿的崩出问句:“问你了吗?武三姑娘是你吗?” “没没没。”左芪悻悻地退后一步。 “燕公子。” 她倒很周全的还了礼数,觉着燕骊的此人很是亲切,武三姑娘,这个称呼只有在草原的时候,从牧民们口中才能听到,因她在吞鬼山内门弟子中排第三,便得了这样的称呼。 “久仰吞鬼山威名,姑娘到临城也有些时日,本早该宴邀至师门一聚算是礼,可前些日子老令使辞世,便闭了内门。原该下帖住处,燕某未打听到,也便是方才于对楼有幸瞧见姑娘,如今冒昧来请,不知武三姑娘可否赏面?” 燕骊的话很客气,若是其他的仙门尚可,她去坐一坐也算给师门系了面,可崇欢殿是万万不能的,不说替宫中贵族办事,覃氏满门仗着百年世家,多金多权,威逼小弱仙门,作风霸道无理,已惹众怒,她要是真上门了,传出去不光是说她武知蹊去,说的是吞鬼山弟子登门做客。 师姐要是得知,哪怕远在草原,估计也会气的甩出千里簪,将她一下子戳死。 “谢公子好意,只我身负任务不得耽搁。”她推辞,越过人就要离开,身后燕骊不急不缓的问道:“赦王府的事情姑娘也插手了,燕某后去的时候,无意得到一块残破的木头,未公布于崇欢殿内门知晓,烦请姑娘帮在下验一验,是否为入阴万丈柳?” 武知蹊背后一凉,骤然转身:“得到了什么木头?” “便是这个。”燕骊从袖口处,当真掏出来一截拇指般短小的木头,颜色同知蹊得到的那跟很相似,气味淡的太多,只一样的沉甸甸。 “不是不是。”她上手掂量着,仔仔细细的看了两眼,倒是心安下来,镇静地推还给燕骊,摇头道:“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神木坚固难摧,断不会碎成这样小块,且赦王府又怎么会有这等东西?我上回去查,也没查出因果来。” 燕骊面露遗憾,将那木头随手就丢到了街角去:“原以为是入阴万丈柳这等神木,还想借着那寻阴之能,去收复件诡器见识一二。” 武知蹊淡淡的笑着,颇为敷衍,正想着如何能套一套燕骊的话,看看怎样能使用那神木寻阴,在旁听的稀奇不得了的左芪忍不住,先张口问出来了:“什么木头这么厉害?寻阴?怎么寻?难不成可以指路?” “我未曾真正见识过。”燕骊想了想,很和善的给他解释:“听老者提起片语,古话谈是将那木头在月色下种在土里,自会生根发芽,枝叶所指方向,便是诡器出世之地。” 左芪质问:“柳,垂叶,不是一直向下吗?怎么会向月而生,靠谱吗?” “这……”燕骊语塞,极不好意思的摇头否认:“只是传闻未得证实,权当个笑话听罢了。” “不靠谱你也敢说!” “这等宝贝罕见稀奇,等得到了再究方法也来得及,燕公子学识渊博,知蹊敬佩。”武知蹊打圆场,忙制止了又要说浑话的左芪,将他往后一拽,袖口撕拉一声破了个大口子:“我这师弟脑袋近来不好,燕公子无需理会。” 当然敬佩,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古话方法?自己让莲子打听许久都未得动静,这下误打误撞得了个消息,无论真假,等到夜里有了月色,一试便知。 至于…… 武知蹊悄悄的瞥了一眼错乱的街角,那块很小的被丢掉的神木不知道滚去了哪里,也算可惜。 她提出要走,燕骊此刻也不好再说什么,目送师姐弟二人入了街身影没进人群里。奴仆上前来,悄声提醒他:“小令使来寻您了。” 燕骊侧身,见一马车停靠过来,车窗子里探出个脑袋,面庞生的圆润粉嫩,估摸年龄十七八岁,稚气仍浓,笑的人畜无害,颇有些可怜见的喊他:“燕骊哥哥,覃长思说你出来了,我一个人不敢在殿里,我怕他们害我。” “长忆现在是崇欢殿的执令使,满门都将唯长忆独尊,他们已经不敢害你了。”燕骊朝她浅浅地笑着,看待一个娃娃一般,略有哄的意味,将那小姑娘说的安了心,笑的更无虑。 来者覃长忆,是崇欢殿嫡系唯一的后辈,老执令使的孙女。 奴仆立在燕骊的身后,望着这一幕,感触倒是很深。 老执令使死去后,内门便有了大纠葛,覃长忆庶系的几位叔伯互相打压排挤,尤其对她这个嫡女,险些被人在夜里用无头鬼给害死,此人笨拙,受了惊吓就只管往外跑,一应祖父亲传的符术都忘了,若非撞到后花园品茶赏月的燕骊,这位大小姐,如今的灵符脉执令使,怕已经成了鬼下亡魂咯。 燕骊又因此搅和进去,明里暗里将庶系几个不安分人摆平了,真算是手把手扶着大小姐承令。 “如今崇欢殿内,我就信你。”覃长忆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身白裙落了地,长发飘扬,眉眼呆滞无主,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娇贵小姐,毫无仙师气场。 “过几日我便要外出,你需学会一人独挡。” “外出?去哪儿?”她惊叫起来:“平儿!你整理信函的时候,有看见过请行书吗?” “未写请行书来。”燕骊打断她,将覃长忆扶上马车:“准确来说是我自己要去伏妖收鬼。” 覃长忆紧张,简直就要哭出来:“换别人去不好吗?让覃长思去,她也很厉害,燕骊哥哥,你离开临城我会很害怕,不如……不如你将我带着!?” “崇欢殿怎么办?临城的仙师调度,符术仙门之间的联络,又叫谁去做?” “覃长思,她来做,好不好?” “执令使是你,不是她。”燕骊仍旧带了丝笑容,解释道:“你留下,她也留下,长思是你庶姐,也是你唯一的姐妹,她不会害你,且你如今已是执令使,若真有人敢对你下手,是为仙门百家所不能容,长忆放心。” “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这个位置就能给你来坐。” 燕骊忽而片刻恍惚,街市的喧闹一瞬静止,他看到了那片茂密的森林。 十四年前,他十一岁,在渔村生活的第六个年头。那天傍晚自己正在山背面砍柴,在捕兽洞里救下了一位带着面具的孩子,那孩子自称是灵符仙门崇欢殿的外门弟子,因为面部的胎记,自小戴着面具不会摘下,又不受重视,他不喜捉鬼伏妖,欲意躲在渔村一辈子。 自己戴着他的面具和衣裳找到了崇欢殿的仙师队伍,他们捉到了躲藏起来的恶鬼预备带走,启程的时候他跟了上去,途中又故意和人发生了冲突,那人逼迫自己拿掉面具,自此崇欢殿的燕骊有了脸。 真正的燕骊,则永远都以一个孩子的模样,留在渔村的那座山里。 第二十八章 谢昀起身的时候,已是正午,日头正高悬着。 丙冬守在巴兰阁院子里,等谢昀便披着鲜红的衣袍打开正门走出来的时候,就从那棵辛夷树下跳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禀告道:“王爷,孙大人在正殿等了许久,您要现在去见,还是再……穿戴齐整一些?” “哪个孙大人?” “朝督司乙部少卿,孙迁。”丙冬跟在他身后,看谢昀边走边系着衣袍的带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院中间,将弓拉开,一箭射在墙头的靶子上,正中靶心。 见谢昀不啃声,丙冬又问:“昨个白日,您进宫禀新王妃丧讯之时,圣上叫您去办件事,您莫不是忘了?” “待会儿膳食吃什么?” “盛嬷嬷待会儿就着人送来了。”丙冬看他射出去第四箭,急的要转圈儿:“王爷!您不是昨夜醉酒真给忘了?” 忘个木头靶子忘了! 谢昀只是不愿意去见那孙迁罢了,毕竟皇叔叫他去外城查一桩连环杀人案,同死尸打交道他是很忌讳的,又有什么办法呢,新王妃花家的那个死了,他落了口舌,现在满临城都讲他谢昀克妻,皇叔说这个是罚他,也是叫他长进长进。 “长进到坟里头咯。” “王爷说什么?”丙冬接过来弓架好,跟在他后边走出了巴兰阁的院子。 “孙迁等多久了?”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就来府上敲门了。”想了想,补充到:“很是勤恳的一位大人,瞧着面黄肌瘦。” 他深呼吸着,悠哉地走在道上,问丙冬:“沈扶风早上收信了没?” “收了收了。”丙冬一敲脑门,险些忘了给他说:“沈先生讲,楚姑娘还是不愿走,且那姑娘递了消息,道是赢王昨日跟您在浮水楼分开后并未离开,回去将那些碰过面的姑娘都买走了。” “若是包括那四思,可真是大手笔。”谢昀抖肩,朝丙冬看一眼:“被买走又有什么好运气,大多都被灭了口。” 他昨个从宫里出来,遇到谢翊,随口喊他喝酒,这位赢王便答应了,还叫了好几个城中的风流公子哥,那浮水楼呢,还是谢翊自己要去的,期间喝了酒,聊了几句话,美人排着队走进屋的时候,便聊不住了,拥拥抱抱各自快活去。 昨夜出了浮水楼,谢翊还揽着他的肩关怀备至:“皇兄既奉命去行任务,切记小心谨慎呀!等你回来了,弟请吃酒!” 孙迁在正殿等的快要枯萎了,方见门外一抹亮色逼近,抬眼间,谢昀已经落坐首位,喊他:“孙大人!” “朝督司少卿孙迁,拜见赦王殿下。” “起来。”谢昀直入主题,指头将桌面板敲的响亮,“谁拨的你跟我去淮水镇?” 孙迁刚坐下,闻言又站了起来,绷直了身体,回道:“下官受命太卿,张且行张大人。” “那他这是明摆着不中意你啊?”谢昀朝门外端着托盘进来的丫鬟招招手,“跑起来,饿慌了该吃人。” “额……”孙迁不晓得该接什么话,只小心的说:“淮水镇并不远,今日出发,明日此时就该到了。” 谢昀喝一口浓稠的粥,抬眼瞥他:“你倒是敢催我?” “下官不敢。” “敢,怎么不敢。张且行就是看你不顺眼才派你这个差事,要不上回我府里闹鬼,怎么也是你来?”他将碗搁下,左脚搭上右腿的膝盖,双手往椅子扶柄一放:“我可事先说明了,我一不查二不管,去到就是走个过场,至于孙大人你要怎么办是你的事,不必朝我汇报。” …… 翌日傍晚时分,武知蹊和左芪的马,停在了淮水镇的大街上。 “噢哟,哪个晓得还是这里?”左芪吸了吸鼻子,他夜行着了风寒,抬起袖子就将鼻涕一擦,说道:“师姐你看,咱们不如先寻上回的朱员外?他欠了咱们恩情,管饭管住,是应该的?” “谁欠你了?他是拿了刀剑架在你脖子上,叫你左芪替他收妖的吗?”武知蹊翻个白眼,下马牵着缰绳,在热闹的街市上走着。 左芪辩解:“不是我自己说的,是那些个老东西自己讲的!说欠我左爷天大的恩情,若回来,直接找他便是的。” “那也不行,你需时刻记着你是吞鬼山的弟子,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师门。我们南下时,阿姐给足了盘缠,不是不够用,你不必总想着占人家便宜。”武知蹊说起来这个,又要絮叨:“师门要竞选神门司,便不能出半点差池,不然阿姐如何统御天下仙门,为之表率?” “我懂。”左芪点头:“徐缨师姐承师父大志,势必当上神门司尊,这个是光宗耀祖壮门楣的好事情,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懂个鬼! 武知蹊再说:“虽说天下的大家仙门,屈指可数,五大执令使谁都不服气谁,灵术益弊之争从无输赢,若竟神门司,还是难上加难。” “印、符、蛊、阵、卦。就这五大灵术来说,比起旁的器具无数花样百出,我还是觉得咱们灵印最实在,拳脚功夫出来的最稳妥,赤手空拳来比一比,哪个仙门打得过咱们?”左芪说完,不等武知蹊来反驳,自己倒是先说:“不过仙门非莽夫之群,当然也不能靠打架论排名,嘿嘿。” “左仙师!!!” 路旁忽地惊呼传来,一队官家人马浩荡的压着谁过了街,他们避让开来,左芪皱眉,拉了拉武知蹊的袖子:“师姐,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叫我?” “并未。” “左仙师!!!救命!救命啊左大爷!” 武知蹊一愣:“现在有了。” “囚车上。”左芪跨上马背,遥遥望了逐渐远去的衙门队伍,眼睛一眯,“就是看不清楚关的是谁?救命喊我干啥?” 一贩糖葫芦的男人碰了碰他的马头,说道:“你就是左仙师啊?怎么这么年轻?你家大人呢?” “你家大人呢?!怎么说话的啊你?”左芪暴脾气,当下吼了回去,“小爷我今个二十!二十!” “呵!长得真嫩,瞧着像十二的。”小贩递上一串糖葫芦,“小哥见谅,嘿嘿,请你吃糖串子。” “不要不要不要!” “那这位姑娘?”那串红红的果子又递到武知蹊面前去,她笑了笑接了过来,塞回去几个铜板,打听道:“您知道,那囚车里关着的是谁吗?” “哦是朱员外。”他抱着葫芦杆子,望着走动开来的人群,指着并不远的一座山给武知蹊看:“姑娘见到那座山了没?” “那座山怎么了?” “里边有座书院,叫什么叫什么——鹿溪书院!对就这名儿,这个书院是朱员外捐铸的,有十来年了,近两个月总出事情,里头的书生都死了大半,刚开始是一个一个死的,昨日倒好,死了六个!都是些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小贩说话的同时,卖了串糖葫芦,喜滋滋的收了几个铜板。 听的不对劲,左芪追问:“那关朱员外什么事儿?他这个人虽然贪财,但没什么坏心眼?要想害人,那干什么捐书院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知蹊问:“那衙门为何抓他?” “前几天死的几个书生,好像是在他家新宅出的事儿,这衙门要提审他,也是正常……我等小老百姓都不晓得。但他今年估摸着犯太岁,前几个月死了小妾和儿子,家宅闹成个破壳子,如今又遭这样的祸事,倒霉哟。” “师姐这,管吗?”左芪弱弱问一句,话道武知蹊还比他小上两岁,风范却压了他八九头。 她毫不犹豫,将脑袋一摇:“官府衙门自会断案,我信他们清正廉明,不会冤枉好人。况且——”武知蹊脸色放下来,把左芪往巷子里拉,反问道:“你想怎么管?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事跟官府搭上边,不是什么妖鬼异事,你有什么本事管?” “对啊,既然师姐也觉得官府的案子我们不能插手,朱员外怎么会不知道?他喊我喊的那样笃定和激动,会不会是这书院并不寻常?” 第二十九章 淮水镇是他们第二次来,尤其是左芪,上回待了好些日子,轻车熟路也就算了,一路上还招呼上了不少人,寻去朱员外新宅的时候是夜里了,发现大门被印上了封条。 “那六个人都死在里头,肯定有落魂的。”左芪趴在锁上,透过门缝往里面瞧:“先抓只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要是武知蹊,还真没这个把握可以抓个残魂来问话的,她虽是女子,阴感却大大不如左芪,这小子通阴的本事比印术还要精通。 “看不见鬼气。”武知蹊绕了几步。 “所以啊!”左芪已经一只手攀上了围墙,“就因为看不见鬼气才奇怪,残魂微弱,让我来找找,说不定跟鬼啊,没什么关系呢!” 琉璃瓦光滑,他爬的有些吃力。 “你觉得是妖?” “我觉得……有妖。” 左芪已经站在墙头,看见了朱府内的一切,浑身都僵硬了。 院子正中央的水池上方,数十个泛白的魂魄依次成列了一个圈,从各自的脚腕处牵了很多的链子系在水池的一根柱子上,那些魂魄都很年轻,不断挣扎着往外爬,奈何枷锁不松,再伸长了手也爬不出这个水池子。 让左芪惊讶的是这个阵法还在运转,像是通往什么地方一般,水池里的魂越来越少,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区区四个,疯狂的往四个方向爬,却仍在原地挣扎。 “看到什么了?”武知蹊仰着头问他,预备自己也上去瞧瞧的时候,身后队伍整齐奔跑的声音传了来,回头一看,是一群整齐的官兵举着火把往朱府来。 为首的两个人速度很快,还没一句问候的就跟她交上了手,武知蹊这里还没逃脱,左芪见她以一对二,也从墙头跳下来,抬着拳头就迎了上去,张嘴便喊:“哪个给你的胆子居然欺负我吞鬼山的姑娘!” “朝督司乙部,奉赦王之命缉拿凶犯。” 等武知蹊将对面那人反手束缚在身下的时候,官兵已经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左芪那胜负也已分,他一脚将那汉子踹的爬不起来,见周遭这样一闹,气焰减半,往武知蹊身边一靠,小声嘀咕:“衙门的人?” 怎么又是朝督司? 武知蹊纠问:“你说奉谁之命?” “你是……”外圈挤进来两个人,走的慢慢悠悠,等到谢昀走近了,借着火把看清了武知蹊的脸,乐的将手中的酒壶往孙迁怀里一抛,忙道:“我的命。” “是武姑娘?”孙迁好奇:“姑娘怎么到淮水镇了?深更半夜,怎么又攀朱宅大门?” 左芪倒看见谢昀,从知蹊身后走出来,理了理衣裳,朝着谢昀一拱手,“浮水楼一别,今日重逢竟是这等光景!公子竟是衙门的大人呀!此时好说好说。” “曾在此地帮朱员外捉过妖,今日街道听他喊我师弟名字,我们便起疑,恐不是寻常案事,所以夜里来瞧瞧,不料惊动孙大人,实在惭愧。”武知蹊只当自己不认识谢昀,就对着孙迁实事求是说了一遍。 旁的谢昀却也不理睬左芪,只冲着武知蹊嘲讽:“武姑娘你的时间不是很有限吗?这种事情也要管?也你一颗心是多疑的,寻常不寻常干你何事了?” “伤天害理,妖邪作孽,我就要管。”武知蹊这话说的轻巧却十足底气,她又对着孙迁行了个礼,再解释:“孙大人若信得过我,便允我师弟跟着您,他方才说里头有妖。” “当真?!”孙迁汗毛林立!为甚总叫他碰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宁愿是连环杀人案,聪明才智于人也罢了,妖鬼什么的,是叫他最无能为力的。 左芪连连摆手:“不不不,里头没有妖。” 知蹊凝眉:“你方才说着好玩的?” “里面有个很诡异的阵,是妖术所结,拘禁了一些生魂,都是年轻人,敲上去是书生的打扮。”左芪想了想,问她:“师姐,为什么都是生魂?那我便问不出来什么了。” 孙迁不解:“什么是生魂?” “左芪,你看见了多少?”知蹊只急忙的问。 “瞧的不真切,估摸着来算,多的十五左右。” “什么叫多的?到底是有几个阵法?”她问的语气很不好,似在训斥一般,叫左芪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只一个阵法!我爬上去看见的时候有十五左右,会慢慢的变少,下来之前只剩四个了!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听左芪那样一说,武知蹊一时间也想不出来究竟,只惊心一点,就近拉了谢昀的手臂,急切问道:“先前书院死的那些书生,都葬了吗?身体何在?” 谢昀自然不知道,扭头看向了孙迁,“问你呢,葬了吗?” 孙迁抹汗,又去看随从的小官,“赶快向王爷禀告!” 那小官扑通跪在地上,只报:“回王爷!昨日死的六个还没来得及葬!仵作说要留查,如若需要,小的连夜就给葬了!” “我的大乖乖!葬个什么!还是生魂呢!”左芪跳脚,他此刻也明白过来武知蹊的意思,咋呼道:“生魂就是活人的魂魄!那些人可能并不是死了,只是被妖锁了魂!你们仵作要怎么验?” “剖……剖开验……” “剖了几个了?”左芪苦笑。 那小官舌头打哆嗦,只道:“六个人是昨日夜里死的,先前的仵作因为家里婆娘生产所以他特意向小的告假……” 谢昀脸色一沉,出声打断:“只用回答,剖了没有?” “回王爷,还,还没。” 武知蹊几乎是松了口气,抓着谢昀的手也跟着一松,这才发觉有些冒失,往后退一步,对他说:“这六个人好生安置,寻到生魂是可以活的。白日里我听说近两个月那鹿溪书院都出了人命,不晓得前些的人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既然左芪看到的都是生魂,那么肯定至少还有十五个人是活着的,先前那些人的身体只要没入土破坏,寻到生魂了,就都可以复生。” “你想怎么做?”谢昀问她。 第三十一章 次日一早,晨曦烂漫,武知蹊在从客栈前往鹿溪书院的路上,被谢昀堵住了。 “王爷早!” 左芪有模有样的向他行了个礼。对这个浮水楼的‘知己’公子,左芪自从晓得他便是‘名动天下’的废太子谢昀后,也没觉得有传闻中那么扎眼,但是的确是耀眼的,细眸薄唇,一张脸生的无可挑剔。红到发光的金线巴兰服,在旁人身上套着,许是暴殄天物外加奢靡妖艳,可他穿着就意外的适合,似乎谢昀这个人就该是要这样一身装束来配的,红的张扬,金的尊傲。 谢昀只看着武知蹊,将手一抬,往她们来时的街指着,“走错方向了,镇子出口在你身后。” “什么时候我说了要离开淮水镇?”武知蹊将他的胳膊一打,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走,眼睁睁见着不知道从哪里跳下来个人影将她去路给挡着,随即又跳下来两个人,三人皆穿黑衣劲装,为首的人她也算是认识——丙冬。 谢昀慢腾腾的走上去,背着手,晃着脑袋的就越过他们,走的很是潇洒肆意,朗声道:“武姑娘啊武姑娘,就知道你不自觉,于是我叫了丙冬来,他会看着你出镇子,如果走不动的话……” 左芪忙问:“怎样?” 丙冬一丝不苟,垂头扶剑,答曰:“打晕了,抬出去。” “不是……赦王爷!”左芪要跑上去,丙冬伸手就将他拦了下来,他则一脸的不可思议,居高临下的将精瘦略矮半截的丙冬一瞪眼,低声质疑:“小爷我自小在师姐们的拳头堆里长起来的,你居然敢拦我?不用兵器敢不敢打一场?” “敢是敢,但能用剑就绝不用拳头。”丙冬严谨,偷偷往武知蹊的袖口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一大早将自己提过来堵人,反正早上的警告很严厉苛刻,谢昀对他说:“如果送不走武知蹊,我就送走你。”附加条件还要是:“安然无恙”。 如果说她要是把莲子姑娘喊出来怎么办?对着那么娇嫩单纯又可爱的小蛇妖拔剑,是要遭天谴的! 这太难了!丙冬表示,这是一场掘坟行动。 左芪皮笑肉不笑:“我觉得你可以挑战我的师姐,如果赢了,恭喜你,能排到平澜武榜至少第十五名!” 他往后退一步,给武知蹊让了路,还怂恿道:“打!咱不怕的师姐!” 武知蹊仍忽略他,飞身要略过那三人去追谢昀,丙冬皱着眉头起跳,用身躯挡下她的途径,二人都落了地,走出去有段距离的谢昀才回头,朝知蹊招招手,说道:“崇欢殿的人连夜赶来,过几个时辰便该到了,你安心走!” “就算如此!谢昀!我在淮水镇也不单是要管朱府的事情,我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你以为叫丙冬把我堵在这里就算完了吗?!”知蹊喊道。 左芪在旁搭腔:“打打打!一个小小侍卫难不成还打得过天下第十六名的高手吗!” 丙冬一笑:“鄙人不才,平澜武榜,排名第十。” 左芪原地渡劫升天,一句话都吐不出。 同样惊讶的还有武知蹊,眉心微蹙,她意识到如果真动了手,丙冬就可以将她制服,另外两个人拿捏左芪应当也不在话下,如果真被赶出了淮水镇,那还找个什么诡器! “我绝不插手你的事情!谢昀!我要找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出淮水镇!”武知蹊觉得自己妥协的太快,却也无能为力,谢昀藏得深,丙冬这个高手就够坑害她的了! 谢昀闻言倒真犹豫了,问:“找什么?” “诡器,妖物。” “如若插手?” “任凭处置。”武知蹊也算是下了决心不插手,全权丢给崇欢殿便好,比起寻诡器先保命,其他的事情可搁便搁,等到有命做了,再不遗余力的去努力。 丙冬听二人对话,太阳穴的青筋就此消平,辛亏语言和解,辛亏只是拦了两下,如果真要他拔剑动手,实在不好拿捏分寸,重了恐伤人惹谢昀屠刀,轻了恐放人惹谢昀砍刀,总之是个极其难办的差事! 谢昀命丙冬让了路,武知蹊和左芪便离去,擦肩而过之际,听得他戏谑道:“武仙师保重,武仙师慢走。” 左芪倒是很在意另外个事情,还扭了头招呼丙冬,问道:“你的名字我没听过啊!什么时候,怎么算是前十名了!?我记得第十是卢丘国的那位将军啊!” “哦这个。”丙冬舔了舔嘴唇,如实答道:“去年跟那位呼延将军交过手,他败了来着,因为私下动的手,所以未请公证,也未正式上榜。嗯,呼延是输了。” 左芪一身冷汗,走的步子都要乱了,扯了扯尚泰然自若的武知蹊,小声嗫嚅:“师姐,呼延聚是卢丘国的高手,去年排第十,今年第九!如果丙冬跟他交手赢了,那我们是真的不能跟谢昀起冲突,打不过丙冬啊!” 武知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同他道:“其实我跟谢昀交过手,他亦在我之上。” “我的个大乖乖!怎么都这么会瞒!”左芪惊归惊讶,只安慰自己道:“不过咱们还有灵印术嘛!仙门之中少数可以对人起攻击的术法,若肯用,也不一定输得很难看!” “离魂印不可对人用!”武知蹊再三重复:“左芪你要胆敢这样做,我便也让你尝尝一印离魂的滋味。” 第三十二章 谢昀堵完武知蹊之后,便回了当地的一座大宅子住下。 还是县里的县令老爷的旧宅,应当很爱护,修缮的完好又简约,宅子里原本住着两个守房的老人,昨日见到赦王大驾,老头吃了大惊吓,一口气没喘上来,如今棺材已经下到地里了。 谢昀倒是比较中意这里,他甚至还萌发了让丙冬回去接沈扶风的念头,后来一想,还是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适合养病啊,说不定心一静,多活个几年呢? 崇欢殿的仙师到的时候,又快是傍晚了,孙迁听到下属来报,起初还是很不情愿道声晓得了,可听到站前领人的人姓燕,却是急忙起身,亲自去迎人了。 “在下朝督司乙部少卿,孙迁。” 略微一拱手,算是很客套了。孙迁原本以为势力的崇欢殿,即使接到赦王命令也只是派几个小人物来敷衍,没想到名动临城的燕公子还亲自上门了!且这位公子真正是一派周正,站的端,坐的直,连拱手低头也很有风范。 “小民崇欢殿燕骊,见过孙大人。”燕骊倒没多少意外,指着身后的六个稚嫩弟子,只说:“这些弟子资质尚轻,若有行事不周,望大人担待!” 丙冬正在屋顶上给谢昀守门,遥遥的就见到这边的动静,罢了又躺下去,翘着脚,拿手臂遮了眼睛,反正王爷嘱咐过的,怎么搞随便孙迁,别去烦他。 孙迁感觉像是来了救世主,忙动身,将他给带去了鹿溪书院。 燕骊听他将大致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又把武知蹊昨夜的判断也告知了,然后查看过那六个人的身体后,只狐疑的问道:“武姑娘说这些书生都被敛走了生魂?阵法就在朱宅?” “大致是如此,那阵法昨夜都开门进去瞧过了,左仙师道是设在一个水池子里,我们看是看不出什么,武姑娘却肯定了是有妖作祟。”孙迁想到昨天后半夜开门之后所见的景象都是入场,偏武知蹊和左芪一人一句咬死,知道身边有妖孽经过,却看不见的感觉,实在惊悚,身子一抖,问道:“燕公子,我们如今是先捉妖,还是先找生魂?” 大约有十七具尸体就被列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密密麻麻的摆成一排,有些都被放进了棺材里,听过武知蹊的话后是连夜撬棺抬出来的。 燕骊蹲下去细致的查探了又查探,他带来的那六个小弟子也很尽心的去检查,结果和武知蹊的并无二致,确实是还活着,生魂全丢了。 “捉妖不难,只是找妖比较麻烦。”燕骊说:“此妖可徒敛生魂,足以见得道行高深,藏身何处不知,如果排找起来废时废力,这些还有生机的书生等不起,我如今只能先用符保住他们生机不流失,七日之内没有寻回生魂,便真的要入土为安。” 孙迁不信:“堂堂崇欢殿,总不能连一丝妖迹都难寻?” 一个小弟子闻言,蹭的就站直了,接嘴道:“大人外行自然不知,我们仙门擅用符术,驱邪捉妖收鬼皆是领先!燕公子本事通天,他若说了有难处,必定是此妖太过狡猾!” 燕骊将他一看,那小弟子即刻便委屈的往后退一步。他又问孙迁:“既然武姑娘他们见过那个阵法,定然较为了解,怎么不请他们相助?” 孙迁摇头,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含糊道:“总之请燕公子尽力而为!此事已经传到了陛下耳边,特派的赦王来督办此案,鹿溪书院的事情,务必要及时有个结果。” 燕骊表示竭尽所能也会寻到妖迹。 然而又到了夜里,他将孙迁转述的一些出事地点都勘察了一遍过后,也无发现什么异样,尚还有意识的书生,也只剩下了两个人。 等到小弟子通报,道是其中的一个书生回家了一趟,也被敛走了生魂后,燕骊彻底坐不住了,他只身去了那书生的家中,不料路途经过羊肠草径,迎面碰上了两个身影。 算是山外小丘旁,周遭昏昏暗暗,只看得清楚有人,却并无法识别是谁。 三人皆驻足,稍醒目一些的是燕骊,一身华白的长衫衣袍,在野外尤为扎眼。左芪见到这样一个人从山里出来,只小声的问武知蹊:“不会是山魑?” “魑魅魍魉皆是灵体,即便幻化出了人的样子,也是静止的,你看那人衣袍被风吹的阔大,怎可能是山魑?”武知蹊向前走,边说:“不过这种深山里肯定是会有的,夜半胆敢出入的人,长衫白袍,估计同我们一般。” 左芪想了想:“师姐是说,可能是崇欢殿的人?” “如果是……”武知蹊再止步:“怎么会从前面山里过来?我们是到什么地方来了?” 她不知,左芪又哪里知道,他只清楚刚才吃晚膳吃到一半,师姐突然就浑身出汗,燥热的当下把那碗才吃了两口的面推给了自己,结账后就要走人,奈何急迫,自个为了不拖后腿,又为了能填饱肚子,自掏腰包将将碗筷也给买了,端着边走边吃,一路洒了不少汤,等埋头吃过来,就已经到野外了。 燕骊也在揣测他们,往前再走了几步,听到了清脆细微的铜铃铛响声,似乎有些确定下来,率先抬手作揖:“在下燕骊,前面可是武三姑娘和左芪公子?” “还……还真是……真的是狭路相逢啊!燕公子别来无恙!”左芪将身板崩直,端端正正的走过去,有模有样的也行了个礼,才朝身后不断用袖子擦汗的武知蹊招呼:“师姐聪慧,果真是崇欢殿的人。” 她走上来,抱拳潦行小礼,往他身后轮廓模糊的大山看过去,不确定的问道:“不知燕公子从何处来?这是要去哪?” “得赦王请令,来查鹿溪书院一事。”燕骊往后一指:“就在那座山上,我测了一日,也不得什么线索,唯剩下的两位书生,其中之一也于傍晚在家被剥了生魂,正要去那再看看。武三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武知蹊浑身燥热,基本都要湿透,衣裳粘腻在手上腿上极其不舒服,先前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站了一会儿,唯独西边让人觉得稍微好受一些,她便得了这缺德的诡器感召往西走,一路慢慢好转,就走到了这个地方,然后碰上了燕骊。 如若这样,那诡器居然会是在那个方向,那座山! 她有些烦闷,如果诡器真的跟鹿溪书院有关,她去找,算不算插手?倘若叫谢昀知道了,又让丙冬将自己赶走如何是好? 见她不回复,燕骊将目光放在了左芪身上:“二位难不成要去鹿溪书院?” 左芪摇头:“我只管跟着我师姐,旁的一概不管。”罢了,饱嗝打的山响。 “我也不清楚。”武知蹊惆怅的将四周看了看,虫子藏在草丛里嘶叫,风过草伏叶晃。 一时三人无话,也不动作,武知蹊汗都流到下巴了也没顾上擦,直到燕骊递过来一方手帕,洁净的白布就到了自己的手上,他说:“武三姑娘擦擦汗。” “多谢。”武知蹊也不矫情忌讳,将脸擦了一遍,风吹过来,稍稍凉意。 燕骊问:“燕某尚有不解,那些被困在阵法又被转移了的生魂,究竟是要被妖物拿去做什么?那阵法又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阵法?” “简单的锁魂镇,设在小水池中,妖力不俗。”武知蹊将帕子捏在手心里:“尚不知道究竟是何恩怨,死的都是书院里头的人。” “七日之内无法找到生魂,那些书生都有性命之忧。”燕骊弯腰拱手,提出请求:“燕某无能,想请武三姑娘同左公子相助,符术寻法薄弱,恐将逾期。” 左芪摊手,无奈道:“左某不才,我们印术也不擅寻!况且赦王明令不允我们插手,这才叫的你们崇欢殿!” 武知蹊这边身体仍旧有火气,她只决定先往山里再走走,看看身上的燥热是否还会消减,就去鹿溪书院的山脚站一站,如若诡器真的同那有关,自己决心插手了,背心的布衣也就不灼热了。 而后她一言不发的就往前走啊走,走在最前面,左芪和燕骊跟在她身后,时不时的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当她站在山底下的时候,觉得拂面的风十分舒畅,还未提问,燕骊便道:“鹿溪书院便坐落此山腰上,武姑娘想必是来过一回了,走的很是顺利。” 左芪抿唇,解释道:“第一次来。” 武知蹊仰头往山上看,视线被茂密的植被挡住了,她只叹了口气,总算认命的回答道:“燕公子勿担心,我必定尽全力协你捉妖,鹿溪书院的这遭事,我管定了。” 此话一出口,背后那块暗纹布就瞬间冷却,普通的就是一块被汗湿透的布,让武知蹊淌了一夜的汗总算止住。 她很明白,鹿溪书院,的的确确是跟她要找的诡器有关。‘ 左芪质问连连:“师姐你不是早上才答应了谢昀不插手吗?怎么夜里就变卦了?你武力提升打的过那侍卫了吗?” 武知蹊转身就往回走,燕骊也问:“书院有人,崇欢殿的六位弟子尚守在上面。武三姑娘不上去瞧瞧吗?” “先回去找孙大人,我要见一见谢昀。”武知蹊已经深刻认识到一个道理,谢昀是个麻烦,很大很恶心的麻烦。 如果她违背誓言真的擅自先插手登门书院了,谢昀知道了定是不依不饶,所以很需要先去说明白。 “说明白?说不明白呢?”左芪听她表了意思后,略是忧愁的问。 武知蹊走的很快,她语意坚决:“这次若说不明白,我就只能动手了,打也给他打明白。” “也是,你还有莲子呢!”左芪又想到一条路,几近欢呼:“那侍卫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凡人!莲子这个妖孽总不会落他下风?!” 第三十三章 谢昀在大宅子里过的并不好,宅子四处封锁,只余他一人在院子中央,仰天躺在那里,周遭摆满了小酒坛,多有几十罐歪东倒西的滚着,淌了好些的酒水,夜色的春潮气里便弥漫了酒味。 武知蹊跟着孙迁几人找到宅子的时候,离着有百步远时便闻到了,再走近一些,瞧见大门口只守着丙冬一人,犹如铁面,对外人很是抵触,剑柄抵着站在最前面的孙迁的肩头,张口便是一句:“夜深,王爷不见客。” 随之几个罐子破碎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随着一起的,还有一些难受隐忍的呻吟。 武知蹊几乎是瞬间便懂了他在里面怎么了——酒毒,谢昀犯瘾病了。 孙迁也是睡到一半被武知蹊给叫起来,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到了此处,果真吃了闭门羹,他只用手去推丙冬的剑,端了两份乙部少卿的架子出来:“王爷见不见也不是你小小侍卫说了算话的!圣上命我等彻查鹿溪书院一案,如今武姑娘有急事要见王爷,你怎不去通禀?!你怎能提剑挡门!?” 丙冬看向她,不明白怎么武知蹊又跟孙迁燕骊搅和在一起了,眉心拧了一处:“武姑娘若非要一而再再而三不顾王爷劝阻,在下只能对您请战了!” 左芪从她身后蹦出来,叫嚣道:“请战?请个什么战?!耽误了正经大事你还要不要脑袋了?我可告诉你,我师姐可豢养了只灵妖!是只白蟒,你何不试试向她请战?” 燕骊也站出来说话,朝着墙内一拱手,对丙冬说:“还听见院里有些动静,王爷想必还未睡下,还劳烦这位兄弟进去通禀一声,武姑娘连夜赶来请示,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便是天塌下来了,也请诸位先撑着。”丙冬看向武知蹊的目光有些祈求:“王爷今夜,不见客!” 而后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又大了好些,原本零丁破碎的声,此刻却接二连三的响,忽然众人瞥见墙头有一道身影掠过,又重重的落下了。 “都别跟过来,我去说。”武知蹊往前走几步,孙迁巴不得的赶紧退下,担忧的叮嘱:“武姑娘小心。” 左芪怕她吃亏,跳起来,将从院子里延伸出来的树枝掰下来拿在手上就要跟上去,武知蹊一个回头,严厉打击:“聋了吗?” “那倒没。”抱着还带着叶子的树枝,左芪讪笑:“毕竟那人是高手,我想帮帮师姐。” 武知蹊走到丙冬面前,那剑柄自然也就落在她的肩上来了,二人就站在大门前,同孙迁他们隔着估摸十几步远,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地说:“我知道谢昀正在发病,酒瘾之毒,你让我一人进去,我想办法让他冷静平息。” 丙冬淡然反问:“那武姑娘可知道王爷病发之时,六亲不认,暴怒难控,甚至杀人?” 她愕然,小声道:“他发病的时候我曾在场,也许会不认人,可并不会杀人,相反他浑噩醉酒时,甚至任人拿捏!到底在忌讳什么?” “姑娘几时见过王爷发病?”丙冬很惊讶,剑出窍两指宽,又问:“我以为姑娘只是听说,到底什么时候见的?” 武知蹊仰头,义正言辞:“临城赦王府后院的破屋子。见都见过了,我毫发无损,你无需担心我被伤,也无需担心我伤了他。” “周遭也许埋伏了很多杀手。”丙冬警惕的张顾着:“说实在我只在两年前见过王爷发病,他用手掐死了误闯入内的一干侍女,整整十八人。不瞒武姑娘,我如今担心如你所言,王爷此刻或许很脆弱,让歹人趁虚而入。” “所以你们从临城过来,他只带了你?” 丙冬冷笑,将远处正在打哈欠的孙迁盯着:“当然还有朝督司乙部的护卫队,可姑娘你觉得,如果发生了刺杀,那些人会为王爷拼命吗?” “就是因为他有危险,所以你守在外面,让我进去,我在里面。”武知蹊没有回头。 “我知道姑娘是菩萨心肠。”丙冬为难地叹了一口气:“主子骄傲,他落魄的样子不肯旁人见到,所以从不肯人服侍在旁,在临城王府的时候,也就只有圣上亲派的御医才能近身,本就是很不得已,很煎熬的。” 她朝门缝里看了一眼,什么都瞧不见,但是耳边时刻都有摔酒坛的声音,她似乎可以看见,谢昀抱着酒坛子如同解药一样拼命的喝,可以看见他痛苦到满地打滚,可以看见他挣扎无果的脆弱无力,可以看见他无处发泄的暴怒都反噬本身,逼得他飞上瓦顶,又从上面坠下来,让自己痛,让自己清醒。 她知道这扇门的里面,正关着一只发狂的野兽,可她仍想进去,听他说胡话,听他的身不由己。 “如果那是谢昀最落魄的样子,我已经见过了。” 丙冬担忧,却肯定的猜测:“武姑娘一定不是知道王爷今夜发病才特意来此。” “我只知他身中此毒,并不明白毒发规律。”武知蹊真挚地说:“原先是要同你们王爷说鹿溪书院的事情,此刻就只想进去,看看他的境况,也许有办法先平他毒瘾。” 丙冬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正中央退让开,武知蹊感激的朝他点头,推门进入,脚刚跨进去的时候,听见丙冬说:“王爷不让姑娘插手,是不想叫姑娘牵扯进来,是保护姑娘。” 武知蹊回头,目光坚毅:“我只怕凶恶的鬼怪妖魔,从不怕人。” …… 第三十四章 门关上的时候,左芪没赶上,他只惊悚的拿着树枝朝丙冬挥舞:“我们都听到里面有大动静,什么东西在里面撒野?为什么只让我师姐进去?!” 丙冬不想理睬他,站的笔直,剑索性就从剑鞘里拔出来,提在手上,拦在那里,大有谁上前一步,谁人头落地之势。 “我师姐今天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左芪跳脚:“我告诉你!我们师门跟你没完!跟你混账王爷更没完!吞鬼山上下,内门外门弟子林林总总共一百四十八口人!在你身上下个招阴印!叫方圆百里的鬼都要咬死你啊……” “闭嘴!”丙冬原先倒还忍着不跟他计较,听到骂谢昀是混账的话后,目光含上杀意,盯着左芪,警告道:“诋毁王爷,灭你三族!” “成啊!你将我祖宗十八代从棺材里刨挖出来再灭一次啊!”左芪自小孤儿,不知亲族为何物。 燕骊看不下去,将他往后劝阻:“左公子稍安,瞧武三姑娘方才进去的很是平静,应当不会出事。” 孙迁听他喊了半宿,只好奇的问一句:“左仙师,你们吞鬼山有这么多人呐?内门多少,外门多少?” “内门七人!外门便是余下来的数!”语气很不好,他郁闷的坐在墙根底下,那树枝被他挥舞的叶子不存,仍旧气愤地说:“内门弟子只有我是男的!若师姐此番伤着了,我哪里还有个脸!” “公子年龄是?” “二十!” 孙迁狐疑:“武姑娘才十八?” 燕骊只适当解释:“仙门排位只按拜师时间先后论长幼,年龄无妨。” “原来如此!” …… 武知蹊走进这个不小的院子里,四处张顾了一番,终于在偏殿屋檐底下,发现了一个瘫倒在地的身影。 她跑过去,震的腰上铜铃清脆做响,蹲在他身旁的时候,谢昀刚好睁开眼睛,眯了一条缝将她恍惚的望着,唇畔间皆是痛苦的喘息,时不时的蜷缩身体,然后更是难忍的皱紧了眉头。 武知蹊去搀扶他,他却将她推开来,自己朝她脚边滚了两圈,惹的知蹊往后退,等谢昀卧趴停下的时候,她这才看清楚原先他躺着的地儿都是碎瓦渣子,也注意到了他背后的衣服被划破的口子,血染湿了好几个地方,因为是夜里,着的又是红装,看不清楚伤口。 “谢昀,起来。”她又蹲下去,用颤抖的指头,去撩理他贴在脸上的乱发,轻轻叫他名字:“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谢昀,谢昀?” 他侧着脸,看见了武知蹊,神情并非很懵懂杂乱,甚至那双明厉的双眼,反倒叫她有些心慌,觉着自己像做错了事情,茫然收回了手,交叠在胸口,然后往后仰了一些,试探地问:“你现在,能自己站起来吗?” 谢昀闪了闪目光,眼尾红润,身躯稍微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太阳穴青筋凸暴,他忽然又往刚才的位置滚过去,毫不犹豫的就重新躺回在那些碎瓦片之上,疼的咬牙,疼的一只手松了松,鲜血从掌心留下来,滴在地面上被尘土包裹,形成斑斑血珠。 “你干什么!”武知蹊险些惊叫起来,她忽而心里一酸,很是困惑又无力的感觉涌上大脑,伸手将他的左手牵过去,谢昀突然紧紧的握起来,更多的血从指缝中淌下来,将她的手也染红。 “里面什么东西?拿出来!”武知蹊一根根的掰开他的手指,眼泪不禁就掉了下去,滚烫的一滴从眼睫处穿过,落在谢昀的虎口上,他躺在那里很是错愕,天边半圆的月,晕开淡淡的华光,同知蹊分明的侧脸交叠生辉,如许温柔,如许复杂。 武知蹊正掰他的食指,谢昀却自己松了手,这只大手放在她的膝上,掌心血肉模糊,正中央嵌进去一块瓦碎,扎进了肉里,血满上来,掩盖掌纹交错。 “你一直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她看看他的手,又扭头去看看他隐忍的脸,内心忽而一下子奔溃,那个伤了他的瓦碎似乎也伤了自己的眼睛,一行清泪自左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幸而是侧对着谢昀,武知蹊心想,他看不到。 谢昀蛮坐起来,用另外一只手将掌心的瓦碎硬生生扣出来,砸到墙头那边去,瞧着武知蹊的神色很是无奈,又很是怜惜,叫她要以为,方才躺在那里自残伤到抽搐的人是自己。 “预备替我收尸?”他说:“武知蹊,出去。” “你中的是阴毒,需找灵医才能解,去十里州,最有名望的灵医仙门梅海就在那里!”武知蹊再重复:“我上回已经跟你说了很多很多遍了,你一定要记住,谢昀,去十里州!向梅海执令使求医,才能免此酒瘾,才能活下去!” 闻言,谢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她所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神色愈发的难言,似有一腔的怒火要发出来,最后对着那张娇嫩倔强的脸,只化为一声感叹:“世上像我一样,比我更凄惨的人还有很多,你救得过来吗?” 武知蹊摇摇头,对他说:“我不能,你能。你是皇子,是王爷,你有权有势,你甚至还差点用有天下。谢昀,世上的人,像你这样的,才更有资格和能力救他们于水火。” “我这样的?”谢昀抬了抬双手,笑了笑,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我如果听你的话去找灵医解毒,然后以纨绔王爷,或者是庶民的身份活一辈子!即便没了金银财宝权势地位,我还能游湖泛舟山高水长,岂不自在?所以我为什么救他们?为什么要丢掉整个心脏,甚至是性命去赌一个冷暖不知的位子,成为一个类于顽石的皇帝?就为了这些愚笨浅薄虚伪无知的黎民百姓?” 她忽而无言以对,遐想他所说的山水自在,又去揣测浅薄虚伪的词汇,前者于一个人来说,确实惬意安逸,武知蹊想了想,最后说:“人生自主,除非自愿,谁也无权替你选择。” 谢昀笑她:“这世上那么多坏,光是看着就足够令人灰心,何况深陷其中遍尝苦楚。等姑娘往后走的路多了,就懂了。”他用那双明澈的眸子将她望着,然后说:“走的路多了,就会读懂‘事与愿违’四个字了。” “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武知蹊站起来,往四周的墙头望了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对他说:“为什么不带咚隆来?丙冬说外面或许埋伏着要取你性命的杀手。” “留在临城了,王府还有沈扶风和盛嬷嬷。”坐着这小片刻,他似乎缓回了些精神,也扶着青砖墙站起来,打趣道:“而我,外有丙冬,内有姑娘,又何须畜生来守我?” 武知蹊看他站的还不稳,往前走到屋子的门处,使劲一推,站在那里指着里头:“进去。” “里面太暖,容易让人失去理智,而我需要凉风。”谢昀拒绝,只肯慢腾腾的走过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台阶处,仰头看了看天,一片混黑只有半边的月亮,发着凄凉的光。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来坐,“熬过半夜,便不会发瘾了,你既然来守我,就坐着守。” 说的这样刻意,武知蹊倒想起来那件事情,坐过去,比他高一个台阶的坐着,看着他的肩膀,纠结的开口:“我必须收回早上在巷子里对你的承诺,即使你叫来崇欢殿我也必须插手?” “你也信不过他们?”谢昀转头。 武知蹊否认了,想到燕骊他们还在门外,就站起来试图要出去一趟,低头对他说:“不是,至少燕公子并非随意无能之辈,只不过我要寻找的东西跟鹿溪书院有关,也许就是那些书生消失的缘由,我必须亲自去查去找。” “连说两个必须,你意已坚决。”谢昀伸腿,指着墙头那疯狂晃动的树枝,又哼了一声:“贵师弟真真是个奇才。” 第三十五章 左芪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师姐你还好吗?!我们一干人可都等着呢!若不好了就放个信号弹!我就是跟丙冬拼命也去找你!” 她抬脚就走出去,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一颗石子突然打到脚边,回头看了一眼,谢昀站在檐下,身形笔直修长,他问:“武知蹊,你还回来吗?” 武知蹊怔了神,直到左芪的声音再透耳膜,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大步的往大门走去。 左芪一干人还围在离丙冬的十步开外,见她完好的走出来后,众人都松了口气,丙冬询问的眼神也很明显,知蹊小声宽慰:“他有些皮肉伤,天亮了之后记得带些药进去,其余尚好,很清醒。” “多谢武姑娘。”丙冬冲她抱拳,话罢转身就要去关门,武知蹊伸手阻止,“我一会儿还要进去。” 丙冬笑着点头,“姑娘安心,未落锁。” 那处左芪已经凑上来了,看着她就一连问:“幸亏无碍!师姐说了没?那谢昀是个什么反应?同意了吗?我们现在回客栈吗?马上三更天了!” “你们先回。”武知蹊想了个借口,“还要跟他多说详细,不必担心我,明早直接在鹿溪书院等我。” 她望着燕骊,孙迁,一一拱手行了礼,“今夜恕不能同公子一同前往,也劳烦孙大人奔波一趟,都请回去歇息,请诸位于明日晨时在鹿溪书院等我!” 回头的时候,武知蹊又想起来左芪说的快三更天,于是又忙留下孙迁,假传谢昀口谕,召了支四十人的昭督官兵同丙冬一起守在了外面。 她对丙冬只说:“后半夜了,谢昀瘾已经差不过要过去,那些人要下手也很难了,先前有崇欢殿和朝督司的在,多半会忌惮一点,我恐他们现在着急杀人闯进去。这四十个人,会不会拼命难说,但留下了,也能多些保障。” 丙冬又道:“朝督司和崇欢殿的人,都不一定干净。” “可我信孙大人,信燕公子。”武知蹊莫名的笃定。 …… 她后来又进宅子的时候,谢昀还是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望的还是那个方向,好像一直在等她一样。 武知蹊陪他一言不发的坐了很久,期间撕下裤腿布条给他包扎手掌的时候,谢昀倒说了几句话,他是问的:“为什么不撕我的?” 她答:“掺银绣金,不方便撕。” 谢昀指着手臂上方的那个绣金花样,告诉她:“这是巴兰,只生于大漠戈壁的奇兰,色白无香,花期百日,坚韧顽强,是我母亲终生的信仰,她生于西漠,长于部落,是真正的大漠女子。” 武知蹊闻言多看了两眼那个绣的栩栩如生的巴兰花,金泽耀眼,很奢华,如果是纯白的活物绽放在大漠在眼前,那一定是很惊艳。 她听懂了他最后的一句话,真正的大漠女子,一指他母亲,二指她初到临城时便自报来自西漠。 不过武知蹊倒是注意到另外一点,不觉脱口而出:“你从不自称为王,就像刚才,你唤孟皇后为母亲,而不是母后。” “帝后无儿,只有臣子。”谢昀解释了一点,又很骄傲却不屑的含糊另外一个问题,说:“不自称为王,是因为我不觉是王,从前自称的是本宫,五年了,丢弃了那个称号,我便也就是我了。” 五年前,谢昀尚是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 说到名讳称呼,谢昀朝她望过去,笑意盈盈地见她在自己的手心上小心翼翼的缠绕布条,而后轻声低沉地在她头顶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师父,怎么?” “武知蹊,武知蹊。是个很好的名字。” “东戎草原有山脉大河各一,取自知行山与蹊云河。”武知蹊说到这里,小小的笑出了声儿:“我有一个师妹名为:行云。便是用的我剩下的山河次字。” 谢昀听她笑,自己也笑:“可有叫流水的?” 她认真的摇头:“并无。” “姓伍。”谢昀似乎琢磨了一下,问:“天下伍姓,最大的那群人在邻国北襄,可是那个伍?” 武知蹊目光闪躲,只道:“北襄长白伍氏,算是有名的御兽仙门,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而我的武,是文武的武。” 谢昀却摆摆手:“可惜没落分崩了,原先替北襄皇族驯养异兽,后而被仙门排斥,那伍氏加之又是女性居多,外嫁几番,便都散了。早年两国交好,我父亲道那北襄送来的伍氏驯捉的兽类,都还是野悍凶猛的。” “你对仙门很了解吗?”武知蹊倒意外他很清楚长白伍氏,这个在邻国的仙门。 谢昀又否认了:“有意思的会去了解一番。” 而后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将夜色的云层聊走了,将月亮聊圆了,将天都聊到微微亮的时候,武知蹊一松神,才很困了。 “那时候只有我一人,那舟是很小的渔船,汹涌的浪头卷上头顶的刹那……” 谢昀正给她说到前两年去名江游渡,遇到惊天骇浪险些葬身鱼腹的时候,发觉武知蹊侧着脸趴在膝上睡着了,长睫微颤,呼吸的很轻很均匀。 丙冬见天边破晓,提着药箱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到了他家王爷离睡着了的武姑娘很近很近,独自一人笑了笑,俯下身子用手预备将人抱起来,手才刚碰到武姑娘的后背,她便警觉的抬起头,险些将王爷的下巴给撞着了,后者心虚的往后仰了又仰,将露了鱼肚白的天边一指,“翠翠,你瞧天都亮了”。 武知蹊见天色渐明,突地站起来,不料坐了一夜腿麻晕眩,站的不稳,连往前头栽去,谢昀手疾眼快,惊的伸手去揽人时,她却已经矫健的安稳落地。 丙冬楞在那里,有点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向后,武知蹊抬头就见到他,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武姑娘辛苦。”丙冬朝宅子的偏殿指了指,“往那拐个弯是进后院,厨子在准备早膳了,您吃完先休息一会儿。” “时不待我。”武知蹊走过去了些,嘱咐道:“你千万要记住,尽快叫谢昀去一趟十里州,去找那里的灵医仙门梅海,只有那里才能解他的毒。” “十里州,梅海!武姑娘放心,在下记住了!” 她很满意的点点头,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又把人给喊住了,丙冬回过头,疑惑地问:“武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武知蹊犹豫了会儿,摇摇头,这次真的走了。她原先是想告诉丙冬,谢昀的伤主要在后背,换衣的时候容易撕扯皮肉,需要特别注意,可转念一想,丙冬也不是傻子,谢昀更不是傻子。 谢昀抱着手往屋子里走,进门的时候还是停住了,转身来,略有些恼怒地喊她,“你一夜未睡!” 武知蹊听见了,嘴角轻飘飘地弯了弯,她不回头,一步步的走出了这个宅子。 通宵确实是很偶尔的事情,从前是为了追踪恶鬼,而这种东西见不得光,所以只能夜里捉灭,也不常有,像是昨夜那样,为了一个人而彻夜不眠,坐在台阶下吹冷风聊闲话,还是头一回。 第三十九章 “玖叁从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跟兄长一起,长到十四岁,从未分离过……”玖叁可怜兮兮地说着,又去看燕骊,小声问:“燕公子,燕师兄,能不能让我一起去?” 燕骊淡然表态:“这得问武三姑娘。” “三人行动实在不便。”武知蹊干脆利落道:“如此我便不带走你的兄长了,换那个嘴甜的!” 玖肆跳出来,喜滋滋地求证:“姐姐是说我吗?玖肆荣幸之至!” “话说师姐,为什么不带我呢?”左芪从角落旁站起来,拔掉脑袋上的一根草,问道:“我们配合一路了,会很默契,绝不添麻烦!主要这山上待着不舒服,让我浑身难受。” “你印术武力皆在我之下,带你我怕要分身乏术,带玖肆是因为燕公子可以隔空驱使他用符术,二术合力,保障就大很多。”武知蹊感受到一股很幽怨的目光看向自己,一侧脸,瞧见谢昀丝毫不躲闪,赤裸裸的望过来,她突然语锋一转,对左芪说:“你跟着赦王去,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势必护他免受妖邪侵扰。” “这个……”左芪假意咳嗽,实则小声递音:“我还是在山上助力燕公子!” 谢昀这次什么话也不说,就直勾勾地将武知蹊看着,看她辞别众人,看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看她跃身上马,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几棵茂盛的大树后。 他不张口,孙迁也不敢多有动作,只又想走回到停尸的屋子里去,没曾想自己刚跨进去,谢昀后脚就跟进来了。 只见他将那一张巨大的又长的布掀开来扔到地上,“死都死了遮什么遮,都不是正常死亡,可见生前也没少做缺德的事儿!” 孙迁只得附和:“王爷说的,在理。” 谢昀并不只有这样一个动作,他伸手将那些还穿着衣裳的尸体撕的干干净净,从第一具开始着手检查,有些僵硬的掰不开,居然用带鞘的匕首来撬,边皱眉边指示孙迁:“从知道是妖邪所为后,朝督司的或者当地衙门的,都不再尽心查检尸体!你别杵着不动,从另外一头翻尸体,一个地方都不要漏过!” 孙迁本就惊讶于谢昀亲自上手,此番听他的教训,头一次觉得有些羞愧,而不是无奈和郁闷,他卷起来宽大的袖子,正准备翻尸的时候,谢昀淡然又威严地命令道:“外袍脱掉。” 他只得脱了宽大的外袍,真正开始效仿谢昀认认真真的检查。 谢昀动作快,翻找到第四具尸体的时候,见到那尸体耳后的一滴干掉的墨迹,忽而眉头一皱,抬起头来问查到倒数第二具的孙迁:“孙迁我问你,你查的那两具尸体身上可有墨迹?” “回王爷,有是有,一个在右手腕处,眼下这个在胸口,都只是一点。”孙迁说着说着,发觉不对劲,反问道:“如若是寻常墨汁溅去,怎会只这样小小一点?” 谢昀想不明白,“我这边查的四具,三具皆有此迹,耳后,掌心,唇边。” 他说道,转身去复查那具没有找到的墨点的尸体,再一遍的时候,却也不甚清晰的在腰侧看见了一点墨。 “四具都有!” 孙迁煞是疑惑,“难不成妖也同江湖杀手一般,杀人后留个身份象征?” “若是真的如此嚣张,怎会只留这样小的一点?”谢昀猜测着道:“或许是害人之时不得已才留下的印记?” 燕骊原先只在旁看着,如今见状,只上前去观察中间那些还没有被他们查到的尸体,无一例外,不论是哪里,皆有墨点。 “确实,有些妖怪害人之后会留下不能抹去的痕迹,同原身是不可分割的。”燕骊又道:“意思就是,寻妖,可从和墨有关的下手。” 孙迁即刻便明白了,“书院之中但凡和墨沾边的物件,都有劳燕公子带着弟子们查验一番!” “藏书阁呢?几百本书,成千页纸,数百万的字,都要一一去测吗?耗时多长?一天?一个月?半年?”谢昀目光在屋子里轻飘飘的扫过,继而开口:“还要趁着周淮活着时,再问一些东西。” “他是病秧子。”孙迁还想说下半句话,就被谢昀立即反驳道:“病秧子我府上也有一个!并不会如他这样三问三不知!除非瞎了盲了,怎能是周淮那样说什么都无用的!?” 左芪在门口听的清楚,一脚踩进去,插嘴道:“就是!太不像话了,我师姐多问了几句就很是抗拒不耐烦,若不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光那个有些阴郁的眼神,我就觉得是他杀的人!” “下官是想说,回想周淮被捉来询问的时候,面对满门质疑稍显淡定,并无惊讶和恐惧,这点着实反常。纵然他是病秧子,也不能不查,只是为了保寿,须得下山去见他才是。”孙迁小心的给自己解释完,拢了拢袖子,等着谢昀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走到院外,将手放在墙根那片小浅滩里洗了洗,里头尽是枯枝败叶,底下的几块石头摆放有序,大小不一,却是错落有致。 谢昀没多想,站起来就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不安,能帮到的也很少,犹豫此刻该往哪里去,是留在山上,还是去山下。 左芪抖着肩膀走过来,隔着三步就喊见过王爷,却没行礼,他试探性的问了问:“王爷看上去有些忧虑,在想如何盘问周淮吗?” “说白了与我无关。” “那你在想什么?”左芪不明白。 谢昀转过身来,凝眉问他:“我问你,武知蹊到底在找什么?” 左芪顿时语塞,不知道他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才道:“诡器知道吗?百家仙门都会收集一些,就是在人间有危害的物件,我们就在寻这个,一路南下,攒积经验,开阔眼界。” 谢昀相信左芪所说是他所知的,可他不信只有这样简单而已。 “怎么不说话了?”左芪觉得他挺奇怪也很有意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周淮不简单。” 左芪又不懂了:“你不是说跟你无关吗?那你计较什么呢?” 丙冬只低着头,默默接嘴:“因为武姑娘牵扯进来了。” “你不信我师姐?!”左芪倒吸一口凉气。 谢昀硬生生的看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了,跨马就下了山,左芪指着飞速跟上的丙冬,问了句:“你们王爷什么意思啊!” 丙冬随主,不作解释。 第四十一章 谢昀点头,很笃定的说:“你被冤枉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武知蹊听的一头雾水,她还不明白谢昀在说的是什么。 “孙迁自打来了淮水镇,一门心思都在钻研如何应付我,他不会沉下心来办这桩案子,也就更不会特意去查一个病秧子的基本事迹,因为看起来是很无关的。”谢昀顿了顿,仰头对她说:“翠翠我今天告诉你,看人不是看皮就可以的。” “我不要你教我如何做人!谢昀,你查到了什么就快说!”武知蹊越急切就越暴躁,亏得声音压的很低,却还是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荡开来,听的很清晰。 “周淮因为被污蔑偷盗所以被官兵抓走,那办案的地方小官说了,初见他的时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嘴角还淌着墨水,额上糊着一些干皱的纸屑,而且……”谢昀的视线落在周淮的左手,他的手缩在了宽大的衣袖里,根本看不到。 周淮静静的听完了他的话,迎上武知蹊探寻的双眸,将左手袖子撩开来,露出一只枯槁柴瘦的手,说道:“太冷,所以藏在袖口里。” “尾指不是被砸烂了吗?好的这么快?”谢昀问的很直接:“武知蹊,会治病伤人的妖,你有把握吗?” 武知蹊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周淮被同门污蔑偷盗香炉,所以在报官之前就被动了私刑,他也被灌过墨水,面上糊纸,甚至砸烂了手指头! 谢昀明了地戳穿,“所以你被关进衙门的第二天,那欺辱你的六个人就出事了,那妖在帮你报复他们,吞墨糊纸砸手,难道不是吗?正因为是在你被关进衙门之后他们出的事情,所以比起毫无头绪的偷盗罪,衙门更关心这出妖乱的命案,更别说在那之后,香炉就被人发现是放在那告状死者的家中了。” “所以那六个人是因为欺辱你而死去的。”玖肆问周淮:“那妖在哪里?是什么妖?” 周淮摇头否认:“不知。” 而后无论再问什么,他都不肯再说了。 谢昀提议要打断他的胳膊,然后等那妖来报复自己,结果被武知蹊给拦到屋外去了。 两人走到那座不小的桥上去,她望了望波光粼粼的水面,很是忧心地道:“与其先知道那妖是为了周淮而杀人,我更想知道她收那些生魂有什么用?昨夜忽然捏碎,又是什么目的?” “让崇欢殿和孙迁在找了。” 武知蹊想了想,又问谢昀:“你有没有发现周淮,跟早上见到的状态,有一点变化?” “指的是什么?” “生机。”她解释:“早上见他的时候,周淮身上都是死气,那是将殁人才会有的征兆,可是方才再看,瞧上去虽然还是那般病态,可明显精神多了,一股抵挡不住的生机正不可抑制的从他身上滋长出来。” 谢昀懵懂:“也就是说,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生机浓厚者,长寿。”武知蹊就像是摸到了一根线,即将知道那头栓住的是什么,只需要轻轻一提就可看见,可这一下就堵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周淮身上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妖给他增寿?” “不可能的。”武知蹊否定:“我从未听说过增寿,没有这样的法门,这是逆天之举,闻所未闻!” “榆木脑袋!”谢昀毫不避讳抬手就往她脑门上敲一下,“世上大了去!你没听说过就是不存在吗?那要如何解释突然长寿的周淮?” “确实是闻所未闻!!!” 武知蹊没计较被碰了头,倒是被通点开来,想了想,道:“当然只是我未闻!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法门,早已经是明令禁止,除非是有什么歪邪的物件!” “就是你想找的东西?” “诡器?”知蹊沉默。 她倒还真的忘了这一茬,诡器的能力很蹊僻,如果被妖利用,或许真的是有增寿也说不定,不过单纯增寿是绝无可能的,“我们都错了,不是增寿,是续命,以旁人之魂,加续周淮之命!” “还能这样?” “是了!”武知蹊通透,“所以妖只是敛走了所有人的生魂,等到凑齐了再一同捏碎,就是为了给周淮续命!” “找诡器。所以这个就是你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 谢昀的发冠歪斜,他俯靠在桥栏之上,垂着头,瞧着有些困倦。 “你发冠很歪散。”武知蹊支颐在一个石刻的莲花蕾上,盯着他的侧颜,几缕发丝轻轻的撩过精致的面庞,那双细长的眼睛被撩痒,他不舒服的眯起来,即刻伸出手指缠住那几根头发,而后指尖卷曲,猛然往下一扯!动作利落,一看就是经常这样做惯了的。 武知蹊觉得他狠,对自己。 谢昀发觉她有些怔住,随即笑起来,凑过去轻飘飘的哼了一声:“我很招姑娘痴迷的!” “说实在,我从来没听过你一句好话。”武知蹊望着大河,那儿涟漪微微,印月朦胧,“谢昀,难吗?” 谢昀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是世道和日子,是过往和未来,可他仍旧一如常态,话锋一转,说的是:“难,怎么不难?!那妖今夜是指定不会来了,你气不气?” “偏偏周淮越来越鲜活。”武知蹊的思绪也很快给他引过去,抿唇,又道:“虽然我盼望所有人都能活的好活的长久,可用旁人性命续接的未来,让我很难不痛恨厌恶。” “他要是死了呢?” “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就算一刀捅进他心脏,周淮也能安然无恙的见到明天的太阳。”她有些挫败:“这就是诡器之恶,违背纲常伦理。” “不是,我是说如果他死了呢?” 武知蹊看他:“那我就能让左芪读魂,但凡生前难忘都可一清二楚,也便能弄清楚那妖是什么,还有这一切一切的过程。” 谢昀只说:“周淮似乎并不想活着,他若是自己寻死呢?” “这个难说。”武知蹊又补充:“不过我能确定,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可以长寿的情况下选择赴死!” 他不语,只沉默的看着她,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武知蹊转头朝着周淮家走去,谢昀慢腾腾的跟在后面,对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命。”她头也不回的就给了答案,而后跑起来,越来越快。 她原本还想守在这里的,谢昀叫她回镇子上睡,武知蹊又说要去鹿溪书院,二人争执一番后,玖肆和丙冬留下来看着周淮,准备软禁,他们二人就连夜启程回了书院。 第四十四章 “我一辈子都不愿知道。”武知蹊从他身边经过,跨过几个人的尸体向前边的小道上走去,“剩下的,就留他们一命,两个时辰之后他们会醒过来,我现在去找孙大人。” “荒郊野岭,豺狼虎豹,你就扔我一人在这里?” “我没办法带你走!”武知蹊吸了吸鼻子,“而你需要止血,我却并不会医术。” 谢昀朝她伸出右手,仰着脑袋望着武知蹊,期许又倔强的眼神,他的声音有一丝丝颤抖:“重伤在心,灵药难愈。武姑娘,你能过来吗?” 她沉默不语,鬼使神差地就转个身,慢慢地靠近谢昀,然后武知蹊在他身边跪坐着,松懈着,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风有一点凉,身上的粘腻感让人很不适,武知蹊觉得这是很令人沮丧的夜半,她活了十八年,今年的夜,总是要让人更悲哀的。 谢昀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来她才能明白,反正想要尝试说出来,对旁人敞开那么点心扉,他发誓,如果她能懂,那他以后还会讲,反之,那么他往后只一人默默隐藏。 “有个人,他最开始很想要一件东西,于是费劲千方百计抢过去得手后,高兴之余,便整日提心吊胆有人会觊觎那样东西,日渐惶恐,相信那人死了才会安心,他就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就是要取人性命。”谢昀觉得自己说的很通俗易懂,他盯着武知蹊看,等待着她怎么说。 武知蹊却咬着下唇,对他道:“可你已经身败名裂,你丢了储君之位,你没了实权!为什么他们还要杀你!” “因为他们问心有愧。”谢昀觉得自己眼眶发热,他低下头,看不见一点东西,又说:“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圣上是你叔父……” “圣上登基的那一天起,我的叔父已经死了。其实我有时候告诉自己,我没有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只觉得他们都死去,而不是背叛。”谢昀低声:“我真的不贪恋富贵繁华,我亦有我的抱负和所期,可他们都不懂,他们只觉得我是输了,只觉得我是装模作样,而不相信,我是真的不爱那个位子。” “因为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座,是他们愿意丧失一切也要得到的高位,所以便觉得世人都该和他们一样,是热烈的,贪婪的觊觎皇位,是不是?” 武知蹊觉得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故事里的人闭上了眼睛,不,故事里的人,他们是永远失去了双眼。 “如果我今夜死在这里,不出明日,丧讯天下皆知,是我放荡形骸夜不归宿,醉酒失足落于瀑布,或霸行招民意不满被打死,又或者迷于深山之中被狼豹吞食……总之人死了,怎么编排都会是段值得开怀的,津津乐道的喜事。” 谢昀沙哑的嗓音,平静而又淡然的说完这段话,看了一眼武知蹊,她身形怔顿,只问:“你明算到会有人害你,为什么还要来淮水镇送死?如果今夜不是我……谢昀,你当真不怕死吗?” “猜一猜,试一试。”他低沉地说:“若非受伤,若非丙冬不在,以我二人之力,何愁不能自保?”所以我只是想要来证实一下心中那明晃晃又模糊的一个事实,所以我只是想要来看清楚,来告诉自己,我如今已然无亲缘可言。 后面那一句,他不曾说出来,哽咽在喉头里,化作一阵风,将心中薄薄的一层期许吹散了,露出来黑暗狰狞的现实,那是会叫他痛心的,叫他失望的,叫他再没什么牵挂的刀山火海。 她觉得自己该留下来,能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总之武知蹊觉得自己犹豫了,她从前并不会这样,她知道自己其实心中明晰目标,也知道现在动摇自己的人是谢昀。 阿姐曾经说过,永远不要对人报以同情。 她没做到,以前没有,现在还是没有,未来呢? 武知蹊不知道。 “发什么楞?”谢昀喊她:“还不快去喊孙迁!” “不是你叫我留下来的吗?”武知蹊开始不悦,为何怎样说的都是他! 谢昀看着她禁不住激,果真转个身就走了,轻功没往日那么敏捷,可总算也是快的,他望了一会儿,那个身影就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点,消失在深林里。 他松了口气,嘴角扬起来,只喃喃自语着:“宛沉虞和沈扶风都不信你,他们说你有所图谋……可是他们不会知道,你是如此纯粹,及,愚蠢。” 谢昀听见周遭的树梢有所响动,远处密集而来了好几十人,他们手持利剑,他们来势汹汹…… 第五十章 左芪楞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可以!行!你们有能耐!” 那五个人见他把那发黄的外衣脱下来铺在地面,随手就将肉给放了上去,罢了兴致勃勃的拿着砍刀开始削竹子,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布条捆成架子,插进泥土里去,将鹿崽穿透架在上头,见着倒是有模有样。 玖叁吸了吸鼻涕,“他那衣裳也不见得比地干净啊……” 捌玖还惊魂未定,“怎么这么荒唐的一个人呐?” 左芪听不见也不想听见他们在嘀咕什么,往外看了看,犯懒了,外头现砍得木头潮鲜,暂时都没办法用,而那侧房里的木头也只剩下了三根,还是很细的。 他眼睛只往藏书阁里瞄,起身跑进去,没一会儿抱出来一堆桌腿,还有两本书,见状,玖贰忍不住喊他名字:“左芪!尽管鹿溪书院败落,你怎可乘人之危拆人桌椅?” “那不然呢!留着腐烂呐!”左芪不理会,自顾蹲下去,将桌腿堆在那鹿肉下头,拿起来一本书,一手捏了指尖焰出来,却点不着。 “书怎么可以随便烧呢?”玖叁说:“你别乱来啊!” 左芪只将手上这本点不着的丢进木头里,顺手去拿另一本薄一些的,“那么多书呢烧两本怎么了?而且那本烧不着的里头还是没字儿的!” “瞧着封面很古朴,怎么可能没字呢?”玖一凑近,伸手就想来捡,谁料左芪已经点燃了手中的薄册子,一下子甩进桌腿木头里,哗啦书页翻转,火苗蹿上来,吓得他一激灵退后几步,衣袖一甩,只道:“无礼!” 火烧的挺旺,在这个蒙蒙亮的清晨,寂静孤僻的山里,忽然燃起来一点点的炊烟,感觉还不赖。 左芪蹲在旁边,目测着逐渐变色的鹿崽咽口水,把方才垫肉用的袍子捡起来,抖也不抖两下,伸手就穿上,哈欠一打,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往后退了点距离。 那五个崇欢殿的子弟只守在院中的露天讲台上,各自拿了几张符出来练习,左芪远远瞧着,觉得没意思,只一抬巴掌,指尖灵巧翻转,一印破空,树叶哗啦作响,叫周边林子的鸟儿都振翅飞远了,唧唧喳喳动静很大。 玖伍被吸引,却一言未发,倒是玖叁忍不住搭话问:“你们灵印术可以这样用的吗?我以为只能对妖邪使用的。” “那废话,灵印无所不能!”左芪飘飘然,却忽然从门口瞥见那个陈尸的正屋跳起来一排赤身裸体的尸体,目瞪口呆,惊讶非常。 玖贰盯着他,“装腔作调!” “废话什么!快躲开!”左芪惊叫,眼见那发青的尸体灵活的挤出来,离最近的玖伍就两步远了! 众人闻声回头一瞧,皆是措手不及,堪堪躲得正好,长剑出鞘,却也只懂得列阵,不知道该怎么击破。 玖一慌张,“诈尸!” “还不是普通的诈尸!”左芪抬手起印,豁地冲一尸体脑门拍过去,只见那东西后退几步,照旧不管不顾的冲上来,他紧张的嗓子发涩,叮嘱道:“都小心些!这些人生前被虐,生魂死于体外,不是普通诈尸好对付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东西说不好还会成怪,三百年前就出现过,被叫做——怨怪子!” “那怎么办?”玖叁发现自己的符贴不上怨怪子的脑门,举着剑也戳不破那看起来很弱的肉身,“怪是会吃人的!” 左芪刚施法完毕,只见着一个墨色的圈样从他脚底下扩散开来,“都退后!老子试试天网印!你们给老子离远点!” 玖贰退到房顶上,列符于前,现场用灵气画符,嘴里念念有词:“敛道法之光!惩乱世之恶!拘形符!听吾号令!” 设印完毕的左芪见时机正好,一步退出外围,只听得破风之声,那墨色印在空中形成网罗之状,将那些怨怪子囚禁起来。 这些赤身裸体的尸体凶恶非常,眼睛翻白,七窍淌血,那血最开始是红的,逐渐成了黑的,而尸体也逐渐变做了黑色,长出来一些刺,指爪成刚,挠抓着看起来单薄的网印。 左芪惊魂未定,只看屋顶上站着的玖贰,他的符才画好,哗啦啦的十几张形成一条发着金光的符带子,飘着围绕在灵印四周,相互牵连,倒是多了层禁锢。 “成怪了。”左芪舔了舔嘴唇,挠着脑袋,“怎么好好的就这样了?按理要怪变就早该有端倪了!总不会还通晓人性,觉着我们都是为人师弟,拿了他们没办法,才好这个时候来变个怨怪子的!” 玖叁拼命摇头,一张符攥在手心里皱皱巴巴,只说:“我好怕啊!万一关不住怎么办?燕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左芪倒没有那样担心,坐到那快烤熟的鹿旁去,撕了块滋油的肉放进嘴里,烫的舌头打结,“怪是比较难对付,石头肉身,空空无魂,不过嘛!咱们可以借火焚尸的!” “你以为烤肉吗?”玖伍暴脾气,“哪里来那么大的火?而且烧了就不能复生了!武姑娘不是还特意嘱咐过要保护好这些肉身吗?” “此一时非彼一时!”左芪此刻想先把他们揍一顿,“都变成怨怪子了还留着做什么!我师姐通情达理,才不会责罚我!” 玖贰难得意见跟他统一,从屋顶上飘然然的飞下来,赞成道:“山脚有村落,这些怨怪子一旦下山,只会造成伤亡,四处流散到时候再找起来可就难了。” 左芪拍巴掌,补充道:“而且镇子离得不远!仙师就咱们几个,你们还是半吊子的!等到最近的崇欢殿拨人来处理,这个镇子早就废了!说不定到时候整个镇子死的人都怪变,一镇子的怨怪子!天呐!然后跑到其他城里去……” “我觉得左芪和兄长说的对!烧了!”玖叁被吓怕,忙投赞成票! 玖一往周边一看,只说:“捌玖呢?他画灵火符最快了!” “捌玖呢?”玖伍跑起来,飞到屋顶上看了看,发现晕在印禁里的捌玖,顿时慌了,失声喊道:“捌玖师兄跟怨怪子困在一起了!!!” 第五十二章 “难怪呢!腾云驾雾的这样大的派头!”玖一笑起来。 “那是因为燕师兄修为高灵气充足,玖叁道行太低,他的身体承不了这么多的灵气,因此外泄而致。”玖贰的知识储备量令几位同门折服。 那二十具怨怪子都倒下之后,捌玖才有几乎睁开眼睛,他瘫了太久,只晓得伸长手喊:“救我救我救救我!” “捌玖师兄!你没死!”玖一忘情的扑过去,嚎啕大哭:“我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几人将他从尸体堆中抬出来,放置在露天的讲台上,一时间都忘了玖叁的存在,他愣神的在原地杵着。 左芪走过去,递上去一只鹿腿,讨好的问候:“行啊燕骊!你们灵符门的提偶术果然名不虚传!” 玖叁眼睛一闭一睁,双手接着那不大的鹿腿,两行心酸泪,哭道:“好累真的好累!” “燕骊这就走了?”左芪脸色顿变,抬手将鹿腿肉夺了回来,张口就咬下去,顺带赠了玖叁一个白眼,“瞧你那出息!” 玖贰闻言跑来,细心的询问:“燕师兄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有有……”玖叁顾不得什么礼仪整洁,捡了袖子往脸上一擦,重复道:“提偶术虽犹如我亲临,可玖叁你资质薄弱,画出来的明符并不能持续很久,武三姑娘应当快到书院了,届时记得转告她,要引用天火焚尸,怨怪子非同小可,不可大意!” 左芪听得一笑:“学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燕骊说话就这个调调。” “要等武姑娘来呢。”玖贰了然的点了点头。 “不用等了!”将鹿腿肉往身后一抛,吃了满口油的左芪低头揪着领子擦了擦嘴,拍着巴掌喊起来:“我会引天火,咱们趁早把这桩事办妥了!” 玖贰又否决:“不可以!燕师兄说了等武姑娘,那么我们一定要等武姑娘!” “你是榆木吗?”左芪不解:“我说了肯定有我的道理,别到时候又出什么意外,请问你们有几张提偶符用来保命?!” 玖一认真表示:“还有一张!” …… 等到燕骊在镇子上,隔空操纵着玖叁的身体制服了这些怨怪子后,武知蹊差不多也到了山脚,她只仰了仰头,瞥见一阵浓烟滚滚从半山腰腾起来,而那就是鹿溪书院所在之地。 几乎是一下子慌了神,武知蹊一路轻功踩上去,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是藏书阁起了大火,那火烧的离奇,只一栋楼完完整整的烧起来,周遭的树还是完好无损的绿着。 左芪正指挥着捌玖与玖伍二人将最后一具怨怪子抬进藏书阁,语气很绝对:“小心不要碰到他们后颈,那里蓄阴!碰到你们很容易就着尸寒了!” 武知蹊看得莫名,一脚跨进去,差点踩到坐在门边喘息的玖叁,他脑袋一抬,两眼汪汪,像见到神仙一样,招呼道:“武姑娘你来了!” “师姐!”左芪跳过来,邀功似的指了指那栋燃烧平静的藏书阁,“那群书生的尸体忽然发生怪变,怨怪子!我已带领这些毛头小子将他们全部收复,此时引天火焚尸呢!” 玖贰走过来,一句戳破真相:“是燕师兄隔空施行提偶术制服的!” 玖一也有告状趋势,弱弱道:“您师弟还险些害死我们。” 玖叁倒实在,吸了吸鼻子说:“左芪烤的鹿腿儿没熟,见血……” “怎么好好就怪变了?”武知蹊很费解,将藏书阁看着,越来越搞不懂了。 身后的玖肆正拉着周淮赶上来,远远的就喊:“武姐姐你跑太快了!” 玖肆进门一见到燃烧着的藏书阁吃惊非常,又见几位同门师兄弟的狼狈,也是一头雾水,将周淮往里一推,顺手把大门给关上,一言不发。 周淮一进了这个院子,身躯就颤抖起来,他看着那座即将化为灰烬的藏书阁,眼里跳跃着火焰,也蒙上了一层水汽,似乎看到了从前在这里念书的日子,他抱着很重很重的书从这里走进走出过。 “周淮?这是周淮?”左芪大为吃惊,“不是瘦的一把骨头了吗?这位俊俏的儿郎又是哪位哩?” 玖肆淡定证明道:“他就是周淮,如假包换。” “还不肯说吗?”武知蹊将周淮拉到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指着那逐渐崩塌的藏书阁,蹙眉叙说:“你的同门都死了,尸体也毁于一旦再也救不活,到底是有什么仇怨导致了现在的局面?那只为你杀人的妖呢?” 周淮轻轻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 “你清晨的时候是见过她对吗?”武知蹊万般无可奈何,“让一切有个结果,无论如何,我们需要真相。” “你们会杀了她的!”周淮的表情生动起来,激动地捂住胸口,那里有好大一滩的墨迹,心脏的那个地方,黑了一大片,“我不可能让你们杀死她!” 武知蹊愤怒地指责道:“可她害死了一整个书院的人!你到底有没有心?她是妖怪!你竟然纵容一只妖杀害同门!如今又要包庇她!” “……” “周淮你听着,我不管她有什么来历,她害死了人,她就必须从这个世上永远的消亡!” “她杀的不是人,是恶魔。”眼角淌下来一行清泪,周淮神色怔然,“可如今连我都感觉不到了。” 武知蹊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周淮从胸口掏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砚台,小巧的圆状,而在那砚中,清晰可见一只金色描画的鸟雀,精致且栩栩如生,就连那只断翅都如同疼痛的在颤抖。 “在淮河的那座桥上我看过这只折翅雀。”武知蹊将冰冷沉重的砚放在掌心,细心感受着,“这上面有妖气,但是很淡,只能证明那只妖曾寄身于此。” 周淮望着那只描金折翅雀,如同望着挚爱,动容解释:“她就是桥见。” 左芪凑过来,颇为好奇,“一只名为桥见的雀妖?” “一块石砚。”武知蹊一筹莫展,左芪见她想不通,将她一把拉到墙角,贡献主意道:“师姐,不如我试试看看能不能读通那折翅雀砚?” 武知蹊讶异,“你的意思是,那妖死了?” 第五十三章 “我总觉得应该是的,不然凭你凭燕骊都找不出来的妖,也太通天了不是!师姐你不知道,谢昀跟孙迁查了尸体,得知那妖是同墨迹息息相关,杀人都掩不住痕迹,可见道行并不深的!”左芪想了想,只继续揣测:“我昨个白天跟那群小子翻了一天的藏书阁,那些书并没有什么异样,所以什么墨迹的就应该跟那块砚有关系了。” “驱动诡器确实需要很大的代价,道行低微的小妖胆敢给人增寿续命,除了赔上那些书生的性命,也确实需要什么媒介。”武知蹊也往那一条线上想,“我一直在思考那妖在哪里,却忘了这一茬,方才周淮也说了,他已经感受不到那妖的存在,这证明之前是可察觉的。如果那妖死了……” 左芪龇牙,眉开眼笑,“那么左爷我就可以读生迹咯!诡器什么的也会很快得手!” 武知蹊回望一眼,周淮身体确实变好了,但是身上的落寞只有增无减,这样的场景他似乎并不愿见到。 …… 就在露天课台的先生桌上,那棵茂密的大槐树下,左芪和武知蹊各坐一边,桌子的正中央摆放着那个精致小巧的折翅雀砚,日光明媚的照耀着,不远处藏书阁已经坍塌,似乎带着很多的东西一起灰飞烟灭,千万本书,二十具怨怪子,还有一些看不见的…… 左芪读生迹的方式总要特殊一点,他只接过玖肆递过来的一坛子酒,仰头豪饮,就算来不及吞咽也绝对不能够停歇,灌得嘴巴鼻子都是,整张脸都湿了。 玖叁愣愣的盯着,只说:“探魂入梦,遍读生迹。好生奇怪,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有什么好稀奇的,六百年前的大尊仙师也会这样的技能,又不是天底下仅他左芪一个了!”泛酸的话出自玖伍之口,他推搡着看的聚精会神的玖贰,求附和地道:“你说是不是?” 冷静下来的玖贰倒一向公正,只说:“六百年前至今,也只他一人了。” 这也是武知蹊第二次看他读生迹,除了依旧稀奇之外,还很服气,阿姐心思缜密,此番南下要自己带着左芪,也是看他机警,对寻找诡器多有助益。 左芪觉得四周都很吵闹,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他试图睁了睁眼,看到了武知蹊关切的脸,晃了晃脑袋再看,一群鸟雀飞过,再定神一瞧,眼前是热闹的街巷,一条小溪贯彻了这个集市,集市上人群攒动,他还看见一座很小的拱桥…… 淮水镇今个街巷比往常要热闹一番,众人皆知在东山鹿溪书院念书的小书生们,从临城回来了。 那是二十多个黄口小儿,平均年龄左不过十岁,身穿白色的袍子,扎着端正一丝不苟的团髻,裹发的布也是白色,清一色的干净齐整。 半月前进皇城参加才子会。联诗、作文或者是背词,来自鹿溪书院的孩子们一贯要比同龄的孩子要出色一些,最后环节是作诗,名为周淮的孩子以一首《颂园》夺得桂冠,为鹿溪书院扛回来了一块皇帝御笔亲书的门匾。 天晓得那个杀伐果断的皇帝谢通,竟然会参加这种才子会,还大手一挥赐了字,这块门匾不光是周淮和书院的荣誉,更是整个淮水镇值得炫耀一辈子的勋章。 孩子们刚回了镇子,便被当地最富有的朱员外设宴款待了,排着队进了大宅子,乖巧稀奇的模样叫人怜爱。 “哪个是周淮呀?” 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一窝鸟巢的周淮回头望了眼,视线汇聚过来,他抬手行礼,糯糯地答道:“在下便是周淮。” 朱地道笑的更深了,拨开面前一堆的孩子,径直朝他走过去,还是蹲在小周淮面前的,他自以为和蔼的,眯着眼睛问:“你就昭熙最聪慧的少年才子呀!据说你起的句,连太子殿下都联不出来啊!” 小周淮确实聪颖,他只又弯腰行礼,不卑不亢地答:“在下不过侥幸赢一次,太子殿下是昭熙明日,也不拘于这等文墨诗词。” “嘿嘿我不管,听说你是孤儿?”朱地道已年过四十,仍膝下无子,这等大喜事一出,他的念头就起了,只沾沾自喜地对小周淮说:“你来我朱府,认我做爹如何?改名朱淮!往后我名下田地房产都将给你,好是不好哇?” 如同听到一个荒唐的笑话,周淮稚嫩的脸庞添上两分不悦,退后几步,跨过门槛站到外面去,一抬手,大声道:“父母生养周淮,教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男儿最基本的骨血!先生亦教导学生人不能忘本,可如今我若为了朱员外的田地房产便丢这骨血,实在愧于天地父母!” 朱地道一楞,院内即将开席用膳的孩子们,还有那些应邀意在目睹少年才子的显贵们,皆是吃惊啊!要知道他们如今念书的鹿溪书院可就是朱员外捐赠修缮的!如今人家好心要收养他为子,这样大富豪的好意不心领就算了,这么多人的场合上,一个孩子竟然敢用酸溜溜的大道理来驳他面子! “额……”朱员外觉得跟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他干巴巴的笑两声,又和颜悦色的问小周淮:“那朱周淮怎么样?保留你自个原来的两个字儿!” 周淮不语,脸色更难看,他知道这个大人没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想着再解释,一言不发转头就给跑了,丢下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朱地道后来好不痛快,并未坐下顾席,那些冲着周淮来的地主富豪们也匆匆离去,主角都走了,这些个小孩儿叽叽喳喳吵闹的没完,又有什么值得留下来一块吃的。 此时正是腊月时节,天寒地冻的,风吹上面庞都能僵冷大半天。 小周淮沿着人逐渐变少的集市慢悠悠地走着,顺着那条又浅又窄的小溪,他冷的裹紧了衣裳,跑的太急,忘记拿袄子了。 雪最初还很小,慢慢地飘成鹅毛,一朵朵一团团的落下来,天地都着了银装,他走一步,这条安静的集市就多一个脚印。 周淮计算着路程,从镇上到东山,徒步大约需要一个时辰,那个时候天都要黑了,山路泥泞又曲折,深林里还有吃人的猛兽,更别说猖狂的逗人为乐的山魈,他上回就被捉弄的一晚上在林子里打转,天亮了才发现自己绕着一棵槐树走了一夜,树周的草都被踩平了。 第五十五章 “什么破孩子!你们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能干出这种害人的事嘞!”大叔把他抱上来,周淮已经僵的说不出,大叔脸色一沉,冲着杜庄庄喊:“他冻的像块冰坨子!这样冷的天叫你在溪水里泡一刻钟你试试看!你等着,你等着我明日就去告诉你先生去!” 杜庄庄并不怕,他哭的也很伤心,仰着脑袋吼了回去:“是他不听我话的!你们都喜欢他!就因为他赢了才子会!” 大叔偏计较,走到屋子门口了还回头呛:“什么破孩子!嫉妒啥玩意儿嘞!有本事你也抗块皇帝御赐的牌匾回来,我也这样帮你好伐!” 左芪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这老头讲话有点意思!气死人了。” 杜庄庄哭哭唧唧的带着那群孩子跑了,那根竹竿被他丢进窄窄的溪水里,横拦在水面,卡着,看起来像是再也冲不走了…… 被抱进屋子的周淮在火盆边缓了好久好久才好,那大叔给他烧了热水泡澡,脱他衣裳的时候才发现,这双冻的紫红的小手里还有一只活着的小雀儿,他拿在手里掂了两下,“作孽哟,这么小只麻雀正在窝里待哺嘞。” 周淮睁开眼睛,即使坐进了热水里,那种入骨的寒冷也不是可以瞬间消退的,甚至他还更不适了,出现了发热,浑身都发烫,手却凉的很依旧。 大叔摸着他脑门,可怜道:“哎哟,发热了发热了,不好,这样烧下去脑子要烧坏的,你等着,我给你上镇尾喊大夫去哈!莫怕!” 小周淮迷迷糊糊的看着他着急的出了门,也迷迷糊糊的看见那只小雀从桌子上站起来,浑身发了一点暗淡的光,它抖了抖翅膀,认真地望着自己。 “你在感激我?” 一个孩子似乎尝试着跟一只麻雀对话。他又说:“是杜庄庄太坏了。” 鸟雀当然不会给他答复,却动着翅膀,瞧起来在回应。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帮我?”坚强的周淮哭起来,声音小小的,哽咽着问:“我们一同在书院念书,我被杜庄庄赶进溪水里,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救我?我看见小逢站在边上,他看着我被竹竿打的站不起来!我太冷了,冷的以为我就要死掉,可是他们宁肯哭,也不肯抢走那根竹竿,也不肯同杜庄庄较量!” 左芪见到这个坐在水桶里的孩子,有一点的同情,用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大声回复:“因为他们怕啊!被那小胖子欺负惯了,他们怕下场跟你一样啊笨!” “先生不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先生说君子有容乃大!先生说君子坦荡!杜庄庄那样做太辜负先生了。”周淮一个人哭着哭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对那只麻雀天真地说:“君子胸怀天下,我同他计较,我便跟他是一样的人了。” 左芪继续咂咂嘴:“真的是书呆子啊!要我就打回去了,管他多高多胖多横,打就完了!如果不计较,他才不会觉得你是有容乃大!他会觉得你是怕他呢。” 小周淮打了个喷嚏,忽而地笑起来:“幸好我救下你,幸好大叔救下我,先生说的没错,苍天博爱。” 面前的画面忽而一转,左芪方才分明还是坐在那糕点铺里的,如今站起来,发觉脚下踩着光滑洁净的木板,走起路却来无声无息。 “君子食无求饱,咳……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矣,咳咳……” 低低的读书声从阁楼的角落传出来,还伴随着揪心的咳嗽,断断续续,听起来很痛苦很难受。 他看见一个小少年坐在一排高耸的书架下,膝上放着一本厚重的蓝封书,纵然咳的整个人都发了抖,目光仍旧落在书页之间,仿佛汲取药石,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周淮在吗?” “小逢。”抬眼瞧着迎面而来的少年,他有些胆怯,甚至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周淮问他:“找我有事吗?” 名为小逢的少年双手将袖子搅的发紧,神色慌张,“今日是杜庄庄十六岁生辰。” “我知道了。”周淮低下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小逢即将哭出来,终于说了来意:“周淮你帮帮我!他们要我进来抢你正在看的书!如果我不能拿走,他们就要扒掉我的衣服了……” 周淮眉头一皱,从地板上站起来,身子有些单薄,却站的笔直又周正,将手中的书一合,“小逢,别迎合顺从他们做这些幼稚的游戏。” “你也知道没有用的!”小逢往窗子外一看,那里聚集了很多双眼睛,带着不怀好意的探视和嘲弄,他哭着反驳周淮:“你从来不配合他们!可是你现在被折磨成什么样了?五年前腊月被推进水里伤了身子,这些年来总是被捉弄被欺负!我很不敢!我听他的,至少我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我不用一日喝四次药!我不用在六月天还穿着两件长衫!” 这些明晃晃的言语如同万箭,蓄势已久的从很远的地方射向自己,周淮忽然觉得腿又冷了,好像十岁那年站在寒冬的溪水中,那样刺骨的痛。 小逢说的很对,他的身子从那之后确实变得非常弱,即便在炎热的暑日,吹一吹风都要卧床两日,冬季就直接不出门了,整日卧在榻上,身上盖满了棉被,房内供足了火盆。日日饮药如茶,四次之多过于用膳。 几乎每一年的冬季,淮水镇就会有人传周淮病死了。 “小逢,我不悔,因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所以不计较也不嫉恨,古话有言,因果自食,杜庄庄做的恶,迟早会叫他吃苦。” “你帮帮我!”小逢急的眼珠子瞪的很大。 “他还会叫你做更多你不想做的事情。” “可我只想先渡过眼下!周淮把书给我好吗?” “我还有一半才看完。”周淮摇摇头,拒绝:“在那之前我谁都不会给。” 小逢有些绝望:“他们会扒光我的衣服!将我拉到山脚去,供来往的商旅嘲笑的!” “……你随便找本应付就好了。” “我求求你!”小逢拉住即将要走的周淮,就那样干脆的跪在他脚下,抱着周淮的双腿,小声祈求:“他们都看见了!” 第五十七章 “我还没想好。”桥见犯了难,“好像都不太方便,那么我寄身在你的笔杆上好吗?” “不太好。”周淮帮着一起想,“因为我的笔诸多,不一定每一支都带在身边书写。” 桥见听闻,忽而笑起来,在空中比划道:“那!那那块石头!很沉很小的那块黑石头!你只有一个的!” 周淮根据她粗略的描述,一下就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了,立即从枕头的镂空中掏出来一个破旧的木盒子,打开来,里头盛满了软絮包裹着一方砚石,“桥见说的是砚吗?” “就是砚。”桥见嘴角上扬,天真地笑着表示:“我知道你很喜欢它日日都带着,连睡觉都放在枕里,所以我想寄身在那上面,为了不让你担心,我可以设下咒,白日不能从里出来,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啦!”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大火烧不毁的遗物。”周淮点头,思绪绵长,“那你就寄身在此,我定不离身。” …… 左芪还在想,周淮这样听他先生,听圣贤之士的话,怎么会日后纵容那妖杀人呢? 结果天还没亮呢,周遭的景色又哗啦一变,像是被人猛然掀开的一张幕布,崭新的日子又晃到眼前来。 还是在藏书馆,格局没怎么变,就是觉得又老了一点,暑假前立着个少年,从背后看,一身白衣,瞧着气质跟燕骊挺像,左芪安安心心的坐在边上看,又觉得他们两个人的雅是不一样的,周淮,浑身的书卷气息,是雅正,燕骊则是儒雅。 “这又过了几年了?”左芪扣着背,吐槽道:“这雀儿妖的记忆真难找。” 周淮似乎是在等人的,他手上没有拿着书。 等到杜庄庄带着人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刻钟之后了,一进门就嚷嚷起来:“周淮!你偷了张若家的荷包!你赶紧交出来!” “偷?如何偷?”周淮转个身,反问道:“他家设宴时候,我并未到场,你如何一口咬定是我偷的?” 杜庄庄有恃无恐,朝身后的五个人咧嘴大笑,罢了对周淮说:“我已行弱冠之礼,即将成亲,娶的便是镇子上窦员外的女儿!病秧子,窦员外你知道?如今压了朱地道一头,成了镇子上最有钱有底子的商人!不光如此,他的长女窦霜霜更是生的貌美如花!见过太子次妃的被贬老官儿都说,霜霜生的比那太子妃还要美!” “这同你污蔑我又有何干系?”周淮不解,觉得他口中说出来让他骄傲至此的这些东西,都是离自己很远的。 杜庄庄才不管他用什么词来说自己,如今周淮说什么都变成了酸,他只扬起那个头颅,颇是扬眉吐气地说:“你又要拿什么跟我比?九年前就差点被我搞死的人,活到现在算你运气好。” “东西还我。” 周淮不愿跟他多纠缠。 “你把张若家的香包拿出来啊!”杜庄庄拉着小逢,指着周淮,然后问他:“小逢子,你不是说你亲眼看到病秧子偷香包的吗?他偷了香包去了何处?” 小逢面色如常,眼也不眨地就说:“恭房。” 张若道:“原来是藏在你用膳的地儿了啊!” “啊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起来,世人皆知那恭房是如厕之地,他们不但污蔑人,还侮辱人,周淮压抑着心中极度的不舒服,冷着脸重申:“把我的砚,还我。” “就一块破砚!”杜庄庄扒开小逢的衣服,就像在掀一块抹布一样随意,他手伸进去,掏出来那个砚,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对着背后的光仔细的瞧,笑道:“用什么画的呢这个?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周淮见到折翅雀砚,激动的往前走了一步,后而意识到什么,只镇定的又直了直身躯,“杜庄庄,你也知道你已弱冠即将娶妻成家,像小时候那样的捉弄就别玩了,将砚,还我。” “那不行!”杜庄庄不讲理,“你得先将荷包还给张若,我才将这石头给你!” “我没偷。” “那你跪下来求我,告诉我你没偷,我就相信你。”杜庄庄露出一口黄牙,“跪了的话,我和张若还有小逢都相信你!” 周淮一口拒绝:“绝不。” 杜庄庄好像料到了他的态度,只对张若一挥手,又冲小逢说:“走,那你俩领着周淮去恭房里找找荷包!” “杜庄庄!”周淮见他们上前来,往后退一步,呵斥道:“不要无理取闹!” 谁肯听他的呢,他带来的几个跟班便上手了,小逢抓住他的胳膊,用力的将他拉下了台阶,周淮叫他名字:“小逢!” 小逢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眼底灰灰的,无动于衷。 周淮被他们一路拖拉着走到书院后,那里并列的建了两个小屋子,便是入厕之地——恭房。 “将荷包藏哪儿了啊?”杜庄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使劲太大,撕裂了周淮的袖子,他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胆怯,周淮剧烈的咳嗽起来,捂着嘴,咳的直不起腰来。 小逢将他用力的一推,揪着他的后衣领,像是揪的一条狗,那样随意又轻松,甚至面带微笑的这样做,将周淮推进了其中的一个恭房。 这里又黑又小,挖凿出来的一个大坑,上面仅仅是铺了几块木板以做支撑,周淮就被推的摔倒在上面,摇摇晃动的木板上,他甚至还可借着一丝丝光,看见上面蠕动的蛆虫,茅厕散发的巨大恶臭,熏得他鼻子刺痛起来,膝盖磕碰到木板边缘隐隐的发了痛。 见到匍匐在那儿爬不起来的周淮,杜庄庄等人仿若在看一出精彩的逗戏,他们相视而笑,插着腰,俯视着周淮,好像自己成了主宰别人生命的神灵。 周淮站不起来,他的膝盖卡在两块木板中间的缝隙了,甚至手臂都摔到失去知觉,听到身后放肆的嘲笑,整个人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气愤的额上青筋暴起,却只能拼命的喘息,不断的咳嗽,却让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污脏气,充斥了整个胸腔,他又痛又恨,有那么一个问题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周淮,造成这一切局面的到底是谁? 第五十八章 “是我吗……”他隐隐的自问,拼命的撑着手,努力从地上站起来。 杜庄庄说:“小逢,你让他找荷包呀!让他跪那儿做什么?要跪也该转个方向,脸对着咱们呀!” “是啊,你不是看见他把荷包带进恭房了吗?!”张若捂着鼻子,将小逢一推,催促道:“我不管,你得让他开始找!” 小逢木讷地点着头,走上前。 周淮觉得身后无光,小逢的手毫不留情地按压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令他的脸贴近了木板的缝隙,用阴森的语气说:“周淮,你快找啊。” “小逢……” 他几乎窒息,强烈的屈辱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周淮第一次感受到了任人鱼肉之痛!比起从前那些皮肉之痛,这样对他的侮辱才更叫人不能接受! “我在的。”小逢应他,顿了顿,又对他说:“那你就把手伸进去找。” “小逢!!!住手!” 周淮的手被他推进木板的缝隙之中,嘶声力竭,却被小逢完全无视,抬脚踩着他的肩,用力的踩着,碾压两番,对外门的人喊道:“杜哥你来看,他在找了哦!” “我看看我看看!”杜庄庄拿袖口捂着鼻子凑过来,一见着又不满意了,“就光放下去有什么用嘛!不动起来怎么找呢?” 小逢点头,谄媚一笑,连带着缺失的门牙,那儿豁的好生空洞,他说:“好的杜哥,我知道了。” 周淮觉得肩上一松,他的左手被浸在冰冷的粪池中,几乎那一瞬间,眼泪留了下来,他不想哭,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哭,可是就因为这样,周淮哭的不能自已,他感觉到手被人强制性地前后晃动,心里的一些东西逐渐的瓦解破碎,手在黑暗肮脏的地方终于捏成了拳头。 “杜庄庄!” 一声有气无力的喊声从所有人的背后响起来,杜庄庄回头一看,草草的抬手作了个揖,“先生。” 老迈的先生拄着拐杖站在后院的屋檐下,他似乎看见那里匍匐了一个谁,或许是自己此生最骄傲的弟子,他以一个极度屈辱的方式跪在那里。 “你们在做什么?”老先生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光太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往恭房看了看,轻轻地叹气道:“别胡闹。” “这三个字都说十年了!我听厌了都!”杜庄庄点头,张若则将他推回了后门里,“您老没事别出来!咱们这一批的都快下山了!别管!” 老先生靠着门,依稀可以听得见外面传来的大笑,他闭了闭眼,皱纹密布的脸上出现一丝愁容,很快,就消淡下去了。 “小逢,你有没有觉得,周淮好像饿了?”杜庄庄和张若勾肩搭背,往后退了几步,煞有其事的,他又说:“你不然问问看?” 小逢微微一愣,将脑袋凑过去,在周淮的耳边,认真的问:“周淮,你饿了吗?” 周淮能感受到他豁牙说话漏的风,吹在自己的耳朵上,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召唤,小逢究竟什么时候,让自己如此忌惮和恐惧? “周淮,你,饿了吗?” “滚!”周淮咬住他的手,狠狠的咬下去,小逢松开按压他的手,他却也无法立刻的动弹起来。 “周淮你,饿了。”平淡,波澜不惊的,小逢兀自说着,在周淮的注视下,他也趴着。 杜庄庄和张若见此,往后大退布,捂着鼻子,瞪大了眼睛,好整以暇的看着那边上演的一场。 周淮紧紧的闭着眼睛和嘴巴,他只有一个念头——死。 让我死了! 杀了我,现在杀了我! 让我死,让我化成厉鬼恶鬼! 天上聚了许多的乌云,那样遮天蔽日的层层叠叠,将所有天光一一掩藏。 …… 左芪旁观的内心很是压抑,忍不住作呕,又忍不住破口:“他妈的一群畜生!活该死了!”他想把周淮扶起来,手直接穿透过去,他想一巴掌呼上杜庄庄那张肥硕的脸,手直接穿透过去,他甚至想把那老先生从门里拉出来,手还是直接穿透过去,“读生迹也忒憋屈了!啥都做不了!” 周淮最后没有寻到那个所谓的荷包,尽管他的手在污浊中搅弄了许久许久。 他们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在周淮的耳边回荡着。 杜庄庄说:“周淮,你看你,圣贤君子,不过如此!” 小逢说:“周淮,现如今知道了吗?苟延残喘就是这个滋味。” 他以为自己死了,僵硬在这个窄小黑暗的地方,已经和恶臭脏污融为一体。有人在这个时候拉了他的腰,那双手在颤抖着,力量很小,吃力的将他往外拉,伴随着喘气的声音,周淮听见先生说:“来,老夫扶你起来!” 周淮干涸的泪再度涌上来,他配合的动了动,膝盖那里一阵剧痛,最终还是脱逃了,可这个姿势保持的太久,四肢已经麻木。 “周淮啊……是老夫无能。” 老先生跪坐在他面前,老泪纵横,颤抖着摇着头道:“杜庄庄欺人太甚,小逢他们都变了!” “先生,什么是君子?” 周淮望着这个耄耋老人,眼睛一闭,仿若回到了幼年在课堂之上关于君子之争,先生那时候胡子还是乌黑的,讲起书来也是顿挫有力,他似乎听见先生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 那个精巧的砚台就被杜庄庄丢弃在草地之上,就只能看见那底下的金色折翅雀,眼眶猩红,不发一言。 第六十章 老先生的死,周淮并不在场,他让桥见去做了。那条先生在溪边走着,一只强壮的公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过来,用那对锋利的角穿透了他的肚子,先生也,不得善终。 桥见回去转述的时候,周淮正在折纸船,白色的纸船铺满了地面,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仅剩下的几个书生惶惶不可终日,张若在其中,有次见着周淮又生出玩弄之意,跟上回一样,此次倒不是说荷包了,却是香炉,又折磨了他一番。他们用一张湿透了的纸糊在他的脸上,叫他几乎窒息,又逼迫他喝墨水,甚至被那个小巧的砚台砸烂了手指,张若报了官将他关进牢中吃了些苦头。 夜里桥见出来,再没有跟周淮商量,用一模一样的手段将那六个人都整治的服服帖帖,在临死之前,收走了他们的生魂。 那是一个很隐蔽的阵法,以水为媒介,一处设在朱府,一处在鹿溪书院墙角下的浅滩。 朱府的小鱼池,由于构造有误,是个半阴半阳之地,可以拘养生魂,桥见通常收来那些书生的生魂都禁锢在朱宅,为的便是掩人耳目,再者她在鱼池底放了几块石头为阵,和书院浅滩的石头阵是一样的,相互可通穿,转移都是十分便利的。 周淮从官府里被放出来那一天,他沉思了很久,鹿溪书院只有两个活口了,除了他便是小逢。 这个胆小怯懦的人,居然也会走到这一步,就像自己一样,终于成了和他们一般的人。 左芪看到这里大概可以明白了,最后那个死掉的书生就是小逢了,吞粪而死,则是之前他欺辱过周淮的报应…… 周淮最后一次见桥见,是在小逢死前。 他们一起在那个脱俗的桃源地见面,就在那座横跨淮河的桥上,清晨天色刚蒙蒙亮时,桥见给他疗伤,克制着心中的哀恸,将周淮的脑袋上轻轻一摸,像过去无数次他安抚自己一样,笑着说:“好了,往后无人可欺辱你啦。” “此事闹到临城,陛下命赦王来查办。”周淮有些担忧地将她望着,默数自己要辞世的日子,他不知道彼时这小雀儿又该怎么办? “无论怎么查,都与你无关的呢。”桥见又补充道:“都是我做的!” 周淮提醒她:“来了好些的仙师,他们……” “他们才找不着我呢!”她笑的天真又无邪,轻松地表示:“所以为了以后好相见,我一会儿就要躲起来啦!” 闻言,周淮稍有宽慰,他怕自己死后,小雀儿被那些仙师抓走,为自己送了性命,可他又在思虑,如果有一天风头过去了,小雀儿回来找不见他怎么办?她会哭,会闹,会搅的林子不得安静。 “我让你手上沾血,其实我知道,我也变成了他们那样。”周淮释然地说着,望着延绵远去的淮河,忽然又道:“九年前在淮水镇的集溪桥边,我第一次见你,那时候你还是只绒毛软喙的小雀儿。” “周淮。” “嗯?” “我会永远的记住那一天,也会永远的记住你。”桥见白皙的脸上现了一抹坦然的笑,“只是你知道我很笨,万一藏着藏着就忘了回来的路……所以你不必等我呢。” 周淮并未多想,甚至说:“外面天地很大,如果你迷路,那就山川大河的多飞飞多看看,不急着回来。” “那,就别等我。” “放心去玩,藏好些。” 桥见悠然化作一道烟从他指尖掠过,又变成了一只羽毛光洁的麻雀,在周淮头顶盘飞了两圈,朝着淮河的下流飞去,那儿冉冉正升起一抹滚烫的日头,象征着什么,谁都不清楚。 周淮只凝望了许久许久,心想那去处该是个辽阔又明媚的好地方。 桥见飞了很久很久,绕了好大的一个圈,从淮河下流飞回了鹿溪书院,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这里如今充满着死气,一些亲手杀害的尸体,还有一些守在这里的仙师和官兵。 她耗费了半颗妖丹掩藏掉所有的气息,潜进了藏书阁。 左芪跟上去,看她走上了台阶,在一处偏僻悄静的角落里坐下来,那里挨着窗,月光半明半昧的照进来,撒在她的身上,忽然生出一种动天感地的哀伤来。 桥见用头上的发簪撬开地板,从中拿出来一本很薄的书册,封面是黄褐色的陈旧,边角发了卷,看起来又破又烂。 “天收!”左芪忽然发了愁,这本书眼熟啊!他早上烤鹿肉的时候拿去引火了,只是着的非常慢,他就给丢进了火堆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桥见翻开一页书,低着头,落了几滴泪下去,那书瞬间发了异样的光,腾空飘起来好多的字,依次序排列着,都是鹿溪书院书生的名字。 “妖仙娘娘说你是掌管人间生限的诡器,若以妖元为引,便可以生魂续残寿,此番我把夺了二十人的生魂都献祭于你,包括我自己。” 桥见对着那本书低声叙话:“承寿之人名曰周淮,阳薄啊阳薄,他曾经是世上最善良最大度的人,他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万望往后他能福寿绵延。” 山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我听说以妖元做引,是会魂飞魄散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了。”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此番也只是还给他了。”桥见说:“你往后要是成为山君了,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 山魈摇摇头,“他好能怎样?他若不好又能怎样?总归你是下了心思要献祭自己给阴阳薄,就不要再有什么奢求了。” “鹿溪山君说的有理。”桥见笑的很苦涩,朝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学着周淮平日里的样子朝他拱拱手,“虽然我不知道你生的是何模样,又或者性别是什么,但我仍旧很欢喜你,雀妖儿桥见这厢有礼!” “那我还得熬呢。”山魈有些快乐地说:“这山的背面还有我的叔祖,他也许会比我快修成精灵,那我就不能成为山君啦!” “自由也很好啊。” “你死了,我就会变得孤独,山里的其他妖精我都看不上。”山魈觉得她用法术把自己推远了,随即叫起来:“小雀儿!小雀儿!” “你快些走别耽搁我的上路好时辰啦!” “那那我为你立一个坟冢!”山魈又问她:“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周淮的?我帮你带呢!” 第六十一章 桥见想了想,问:“他以后会过的很好吗?” 山魈立即回复:“周淮他以后一定会过的很好,身强体壮,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好。” …… 阳薄的光芒愈加强烈,桥见双眸被刺痛的睁不开,只凭空一拉,阁楼上便出现了二十个生魂,这些人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固在原地,面露狰狞之色,愈挣愈烈。 桥见双手放在胸膛上,忽而听见楼下有人欢笑声传过来,是五个很活泼的小仙师在相互追逐着,她稍稍一怔,将指尖划开细微的口子,用血在那阳簿上的一些名字划掉,然后一笔一划,坚定而又决绝的写下“周淮”二字。 眼见桥见的一只手就要伸进了胸膛,左芪想阻拦,一瞬扑空,从楼上的墙穿透滚了下去,等他拼命跑上楼的时候,桥见手里多了一颗墨色带血的妖元。 她只在掌心中轻轻一捏,身体忽而便化了道烟,顺着窗外匀进来的风无隐无踪,那些被拘禁着的生魂一瞬湮灭,消失的还有阳簿浮现出来的那些名字,一一消散的干干净净。 阁楼二层的地面上,只有一层厚重的灰,那本古老的薄子被丢弃在地板上,一阵大风刮过,便被吹下了楼去…… 武知蹊守着左芪已经整整一天,周淮在期间回了自己的家,崇欢殿的小弟子们被怨怪子吓的还尚是不安,都本本分分的守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她撑着下巴,不自觉地便睡过去了,做了一个很普通的梦,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来找她了。 “知蹊儿!” “仙翁有何赐教?”武知蹊晃了晃头,略微有点不适,那老神仙看出来了,拿了一个树根般的拐杖举起来,轻轻地往她头上一敲,她想躲开,却发现身子并不灵敏,结结实实的挨了那么一下,痛是真的痛,可痛过之后,浑身的酸痛不爽都好了,为此感激的直说:“谢仙翁出手相助!” 老神仙对她的恭敬很是受用,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知道第一件诡器是什么咯?” “啊还不知道。”武知蹊如实答:“我师弟左芪在读生迹,快一整天了,他应该差不多好了,就快知道了!” “那你知道下一件去哪里寻吗?” “我前阵子得了入阴万丈柳,很好用,等这个得手了,便会速速出发去寻下一样的!”武知蹊觉得终于开始有点顺利了。 仙翁老头满意的点点头,瞥了一眼她的手指头,夸赞道:“手指甲不错,继续保持。” “那您老此次入梦是寻我有何事?”武知蹊觉得他莫名其妙,见老神仙要走,连忙追问了一句。 “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 武知蹊喊起来,恍然一抬头,却见着燕骊的脸。 “武三姑娘这是做噩梦了?”燕骊隔着点距离坐在一边,“听说左芪在读生迹,你在一边从早上睡到了现在。” “现在?” “傍晚。”燕骊看她双颊有些淡淡的粉红,睡意的懵懂还未完全褪去,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柔柔从嗓子底发出来的,绕的人心尖发痒。 她抬起头来往四周一瞧,天色已经暗了,山边霞光绚烂,倒是醉人的烂漫,一时间看怔了。 燕骊只望着她也有些失了神,恍然之间觉得世间也是值得的,武知蹊这个从前只听熟了的名字,如今相处的这些日子,觉得她有勇有谋,偶些时候不经意流露出小女子的姿态也叫人心生爱护。 “师姐……” 左芪动了动身子,睁开闭了一天的眼睛,发现她望着山霞入迷,燕骊则望着她入迷,气氛一时很古怪,他只疲累的动了动身子,喊她:“我知道了。” 武知蹊回神,“嗯?你醒了?” “嗯。”左芪想脱口而出什么,忌惮的看着燕骊,委婉劝退:“我有些私事要同我师姐先说。” 燕骊自然很识趣,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喊走在院子里比剑术的师弟们。 武知蹊觉得左芪这一觉醒来变得很镇定,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眉眼间挂了点淡淡的怨。 “师姐猜对了,诡器就是阴阳薄,桥见以妖元为引,献祭了那些书生的生魂,目的就是为了给周淮续命……” 他花了好几个时辰的功夫,才把自己读到的一些生迹,删删减减的说给武知蹊和燕骊听,说到深更半夜,两个人都颇有耐心的听他叙述。 三个人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静谧安详的有些压抑。 “所以桥见把禁锢生魂的阵法设在朱宅,其实也等同于设在这书院,却是我们疏忽,未曾联想过。”燕骊觉得,桥见是个极聪慧的小妖。 武知蹊仿佛看到那藏书阁旧址的一堆废墟之上,飘荡着二十个幽魂,还有一个倩丽的妖影。 “不行我饿了!” 说完周淮和桥见所有的故事之后,天都快亮了,左芪好像将这些压抑的情绪平分给他们俩人,心情稍稍顺了些,跳起来自告奋勇的要去猎鹿肉。 “不许去。”武知蹊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只见到左芪拼命眨的眼睛,带着疯狂的暗示,看看她,又看看燕骊,劝阻道:“好好好我不去猎!那我把昨个早上的肉再烤一次,玖叁那小子说没熟,此番热了刚好能吃!” 罢了拔腿就跑,不顾武知蹊在身后的威胁。 “打断我腿能有什么怕的!”左芪舔了舔嘴,在院子里寻起来,“若是被师姐晓得我把阴阳簿拿去烤肉,半条命都得丢!” 院子里不知道被谁打扫了一遍,那烤肉的那堆柴火也给人挪了,他只绷着神经找啊找,就是没有看见。 玖叁恍恍惚惚的起来如厕,在后院撞见左芪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小子有没有看到老子烤鹿肉剩下的那堆柴火?”左芪拉住他不给人走,“谁准你们动老子东西了!” “我想上茅厕!憋不住了!”玖叁被他拽的精神恍惚,险些一泄如柱。 左芪毫不给余地,居然很恶意的把着他的肩膀晃动起来,龇牙咧嘴的逼问道:“你快些给老子说!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玖叁才醒,本是有些懵的,如今给他几下一折腾,脑子清醒起来,指着侧边的屋子说:“昨个儿半夜玖肆饿肚子!我们找了几个地瓜烤了!便是用的你早上剩下来那些!” 第六十三章 “唔……难道你一大早上山真的是为了跟案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跟过去不是给她添堵吗?”谢昀好像承认了什么,只问:“所以影响她的可能是案情。” 左芪也蹲下来,继续道:“说真的王爷你都不能相信,我昨个读了一天的生迹,总算把这案子的来龙去脉给摸清楚了。” 谢昀想了想,简单试问:“周淮联合妖精报复同门?” “猜的也太准了!”左芪似乎看他的身上渡了一层光,“总体来说确实如此!” “所以结果是什么?那妖在哪里?”谢昀猜测:“是因为读了生迹仍然不能找到那妖,你师姐才恼怒成这幅德性?” 左芪摇头,手指扣了扣地上的土,然后挠挠脸,说道:“也可以这样说,因为那妖死了,就在几天前。” 这倒是出乎意料,谢昀继续追问:“你大致跟我说说?” “昨晚我可是跟他俩说了一夜呢!挺长的……” “我很聪明,所以你只捡大致关卡说就好。”谢昀从容且自信。 …… 武知蹊一个人在鹿溪书院门外的山路上徘徊了许久,折了一截树枝拿在手里,找到一片小空地,蹲下来有些百无聊赖的在土地上画了一些很简单的灵印图案。 谢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画第十六个。 “曲曲折折的,你在画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武知蹊头也不抬,知道是他来,“我见你容易失礼数,不是想朝你撒气。” “我说呢,还未招你惹你的。” 听到这句解释,他忽而就笑了,凑过去席地而坐,抢了她手里的树枝一下就给掰断了,武知蹊抬头,很是无奈地问:“你干什么?” 谢昀开门见山,只问:“你在困惑什么?是觉得那些书生太恶毒,还是在耿耿于怀周淮的变化?” “如果你是周淮?你会怎么做?”武知蹊觉得跟他有时候,还真能说得上几句话,其他的不知道,谢昀说过的某些话,还是能叫她吃惊的。 “容一不容二。”谢昀回答的很是利落:“能叫人欺负第一次,还能叫人欺负第二次吗?” “周淮落水后就落了病根,他打不过那些人的。” “那也要打一打才知道!拼命过了也不计较什么后果。”说完这句话,谢昀自己都发楞了,他似乎想到了其他的什么,抬眼见武知蹊也有些怔,猜测此刻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撞到一起了。 “现在说的是周淮!你用那同情的目光盯着我算怎么一回事?”谢昀解释道:“我跟他有太多不一样了,不能同类而较之。” 武知蹊回神,也确实,谢昀面对的和周淮所面对的,差别真的很大,虽然要做的选择看似相同,但是谢昀他,会难上许多倍。 “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会尝试去改变同门,如果改变不了,我也只能走。”武知蹊说着自己的想法,轻轻叹气:“可周淮太极端,不是秉持君子风骨特别容忍,就是什么不顾特别残忍。” 谢昀点头以示赞同,继续发问:“那你觉得造成这个局面的,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容忍到了极点,那些人不断的触碰他的尊严,侮辱他,所以叫周淮忍无可忍的决心让桥见杀人。”武知蹊就是这样想的,但是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是因为他太仰赖旁的东西了,他将圣贤之书背的滚瓜烂熟,按照上面所写一丝不苟的执行,可活着总是有太多的不可预计,为了所谓的君子风骨,一而再再而三的压制自己最真实的感受,这不是风骨,这是顽固。”谢昀说的缓慢而坚定,他的声音像深夜的风,低沉又悄然。 武知蹊沉默,似乎在回味他话中的深意,只听谢昀又说:“这点的话,沈扶风可比周淮聪明,他虽也照书本过日子,却也能拎的清孰重孰轻,不会一昧固执,能屈能伸,那才叫君子风骨。”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你夸人。”武知蹊笑起来,居然真的听进去了谢昀的话,那样一点拨,心里就豁然开朗。 谢昀见她笑,倒也舒服了不少,执拗的争执道:“这不是夸,是实事求是。” “只是我觉得可惜。”武知蹊手里捏了一把草屑,慢慢的松开手,看那些细碎纷飞,才说:“做人为什么非得这样?如果他们不袖手旁观,当年的那些孩子能站出来将周淮从寒溪里拉起,恭房外目睹实况的老先生可以站出来……分明是同门之谊……” “世人虚伪自私凉薄,这才是常态。”谢昀原不想这样说的,她太干净了,将这些脏的坏的都给她看过一遍……他很不忍弄脏她的世界。 可谢昀又深刻的知道,总有一天她都会明白的,与其等她像自己一样把世间百态都亲身经历,哭着流着血后知后觉,还不如现在就明白的告诉她,这样她能意识到身处的是什么乱世,也许这样她就能多生出几根刺保护自己。 他望着武知蹊的失落,又明晰地告诉她:“此间乱世纷杂,想要眼里干净,便不能闭着眼睛,只能肃清。” 武知蹊只沉重地叹了口气,凝望谢昀,认真地问:“为什么总是你对我说这些?” “我猜,你在南下之前,只在东戎生活过。” “其实……的确如此。”武知蹊想说:其实我并不是生在东戎的,我被人从一座很危险的城抛弃在死山林里,是阿姐救了我,她将我带到师父面前,我从那时候起,才是东戎草原的人。 “自从东戎王归顺朝廷,你们那儿也算安居乐业,何况你一个捉鬼灭妖的能懂多少人心?”谢昀一语道破:“且你性子内敛,朋友定是少之又少,又上哪里去见识这些?到临城这个地狱遇见了我这样一个生动的活阎王,自然是又惊又叹的。” “其实我阿姐也给我说过一些道理。”武知蹊回想起来,“只是特别的少。” “你还有阿姐?” “我的二师姐徐缨,如今吞鬼山的执令使便是我阿姐。”说起来还颇为自豪,武知蹊提起阿姐,总是要引以为傲的,那是一个发光般的存在,救命恩人,也是楷模。 谢昀也算是听过这个名字,想起方才同左芪的警告,挑眉问道:“你阿姐有没有告诉过你,离崇欢殿的人远一些?” 第六十五章 小吏只记得丙冬的话,转述道:“是崇欢殿和吞鬼山两位仙师说的,妖怪杀了太多人都是会死的,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 后来谢昀在回程之前,看到了那个空手而归的小吏,他只愁眉苦脸的要给丙冬复命,谢昀勾勾手指头,将他叫过来了。 “回王爷那周淮……” “你先闭嘴。”谢昀看一眼丙冬,兴致勃勃,“你去把武知蹊叫过来。” 武知蹊东西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正在屋子里端详左芪双手奉上的那本阴阳薄,尝试着将那无字旧薄凑近身上的布衣,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晦涩的光伴随着滚烫的炽热感觉,阴阳薄就消失了,对着铜镜,依稀可见一道光线绘制的书本形案,心花怒放,自言自语:“第一件诡器已经收复,还差三件了。” “真好!太不容易了!”左芪感叹着。 她却忽而想起了什么,偏头问道:“怨怪子是何故出现,这点尚不清楚,你这本东西是从哪里拿来的?不许瞒我骗我,从实说来。” 左芪本以为她会忘了这一茬的,想敷衍两句,又觉得编故事的话,不甚圆满,只得一五一十的,将他如何从藏书阁里随手捡了两本书,点火烤鹿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桥见是用诡器给周淮续的命,死去的二十个人残魂都附在这阴阳薄上,你用普通的火炽烤着,将唯剩的残魂刺激发作,陈在屋子里的尸体突变成了怨怪子,也便是无可厚非了。”武知蹊心底一松,搞明白了一切关窍的感觉是如此的舒畅。 “这么说是这样一回事,刚烤没一会儿,那尸体就蹦跶起来了,不是我说,若不是我呢,崇欢殿那几个小鬼崽子,肯定死于非命。” 左芪夸大其词,省略了他中途气急撤掉天网印那一段。 “武姑娘!王爷喊你过去一趟。”丙冬在屋外叩门。 “什么事?” “前去缉拿周淮的小吏已经回来了。” 她心里都有些不安,不是怕输给谢昀,而是怕结果跟他所说的一样。 “师姐,去吗?” “去。” 谢昀见她来了,只躺在贵妃榻上,朝她一笑:“开注开注!” 丙冬只碰了碰那人的肩膀,提醒道:“你可以说了。” “哦好!”小吏一激灵,开口道:“那周淮说来也很奇怪,知道属下去抓他的也不紧不慢,直到我说那妖死了,他才慌起来,拔了我的佩刀就往外冲!说来着实该死,属下穿着蓑衣行动不便,给他一口气跑到了河边去,我跑到一半,他就抬剑自刎了,尸体滚进湍急的河里,一下就没了影儿,血迹在岸上留了许多,而后尸体也被在下流网鱼的渔翁网着,已经死了。” “可有遗言的?” “听不见啊!不过我回头在他屋子里的案台上,瞧见了一张草纸,上头写了八个大字——圣贤君子,不过如此。”小吏回忆起来,补充道:“字写得很好看,可惜屋顶漏水,纸被滴破了,君子两个字都糊了。” 谢昀得意,手指在木把椅上瞧的咚咚响,“武知蹊,你听清楚了吗?” “你赢了。”武知蹊几不可查的叹了气,转身就走了。 她只思索着那八个字,按照左芪读生迹来说,那是小逢对周淮的讽刺,结果呢?到最后,周淮到底也觉得,不过如此。 见状,贵妃榻上的那位就即刻蹦了起来,因为动作大的缘故还扯到了伤口,痛的龇牙,跟上去喊她:“你又发翘?这么输不起的吗?” 武知蹊在院子里站着,眨着眼睛说:“没有,只是觉得又学到了新的道理。” “比如?” “在有的人眼中,痛失所爱会叫他寻死觅活,那种人喜欢上一个人,便可以不要性命。”武知蹊如此坦白。 谢昀觉得孺子可教,眉头一舒,又问:“想必你诡器已经得手,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 “临城。” “真的啊?”谢昀以为她会和自己分道扬镳,欣然提议:“那我们可以同行。” 武知蹊一副理所应当,“我还要去你的王府。” “嗯?”谢昀觉得这就有些不对劲了,他只稍加一想,便有些不悦的问:“你是为了去接那条狗?” “咚隆身上流着草原狼王的血脉!”武知蹊较真的跟他说:“也不单纯是狼!他是可威慑妖邪的灵兽!” “所以?” “我肯定不能送给你。”武知蹊朝天上看了看,雨过天晴,天边划了一道七色巨虹,那样的绚烂和迷幻,她道:“接了咚隆我就走。” 谢昀看她走远,神色有些不好,丙冬走来,只能说:“不如回去问问沈先生,有什么好办法把那咚隆留在王府?” “你太看得起沈扶风了,他是万能的吗?” “属下……” 丙冬看他又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背着手,站在屋檐之下,身上渡了一半的暖光,背后却是冷冽的阴影,如此两分两极,如是谢昀。 距离离开临城,也过去了小半月。 谢昀的马车先众人一步进了城,只抱病不进宫,丢孙迁一个人应付去了。 他刚到王府,什么也不做的就先就先沐浴更衣,听到他受了伤回来,后边跟进来一尾巴皇帝派的御医,盛嬷嬷在大殿外等的干着急,没见到人,自己想着想着就两眼汪汪。 丙冬只劝都不敢劝一下,谁知道不吭声,这老嬷嬷也没放过自己,将他一推搡,怒斥道:“你跟着王爷是干什么吃的!他受伤了你怎么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呢!你是怎么做的这个侍卫!” 沈扶风从偏门走进来,身边跟着一头皮毛油亮的大狼,他远远的就瞧见盛嬷嬷对丙冬指手画脚,却还是走过去,问了声好,然后道:“王爷在里头受诊,嬷嬷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那匹狼见沈扶风站定,也乖顺的蹲在地上,吐着舌头,一双慑人的狼眼就直勾勾的盯着盛嬷嬷,那嬷嬷见这幅样子,将他脑袋一指,骂道:“没良心的畜生!平日是哪个喂你的鸡鸭羊!一日五只!吃完就翻脸不认人!” 丙冬见了沈扶风倒是活络起来,将他拽到一旁去,没想到那咚隆也跟了过来,大有寸步不离之势,丙冬往他身后看,说道:“武姑娘就要上门来要它了。” 第六十六章 “本就是武姑娘好心借给我们这段时日镇宅,要回去也是常理。”沈扶风不用蹲下去就可以摸到那头高大的狼,丙冬见他上手摸狼脑袋,嘿嘿一笑:“咚隆好像特别听先生的话。” 沈扶风深以为然,含笑称是:“确实,可我也没对他格外的好,比起盛嬷嬷一日三只鸡一只鸭一头羊的喂,我算不上什么,他却也整天跟着我。” “武姑娘接了它就离开临城了,为此我瞧王爷一路上都有些失落,先生你给想想法子。” “哦?”沈扶风眉眼带笑,苍白到像是透明的皮肤可以看得见血管,脸庞消瘦,他道:“王爷自有想法,你我无需多虑。” 丙冬并不觉得,只说:“可你我都清楚,王爷一向口不对心,他绝不可能说出口的。” 沈扶风只不语,一眼瞧见那边御医都出来了,“走,咱们过去。” 谢昀躺在榻上,等御医一走,就坐起来了,随手披了件衣裳,用手掐了掐双颊,一照铜镜,发觉有些泛红才松了手。 盛嬷嬷哭着跑进来,“小昀啊!” “嬷嬷这是哭丧呢?”谢昀一副满不在意,站起来将她往外推,“我好的很,你看我脸色红润,那太医都说我休养的不错,无需担心。” “让嬷嬷瞧瞧。”盛嬷嬷反手抓了他的手腕,抬起头眯着眼去看,这才点点头:“气色是不错是不错,如此我就放心了,殿下啊,嬷嬷给你炖了大补汤,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多炖点。”老奴走出门前,谢昀还如此嘱咐道。 “好!” 沈扶风走进来,见面就行了个礼,“沈扶风拜见王爷。” “起来。” 谢昀坐回榻上,看着他,只问:“我在淮水镇这些日子,临城可有动静?” “王爷希望有什么动静呢?”沈扶风自己找了条椅子坐下,“行刺的人,就算不查,王爷心里也有数。” 他不言语,沈扶风又接着说:“对了,太尉府宛小姐,近日倒是频繁出入宫中,据说是应皇后之召。” “你是觉得皇后想将宛沉虞指给谢翊?”谢昀冷笑,“她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看不上谢翊,就算是为了避嫌也不会频繁出入后宫,那肯定还有什么别的。” “宛小姐前日才来过府里,在您的寝宫待了一会儿便走了。”沈扶风想到前夜,宛沉虞亲自爬上阶梯给他在屋檐下挂上一个绣包,而后站在他屋前出神许久,那样出神的模样,倒是叫人感叹。 “送了什么来?” “还是王爷了解宛小姐。”沈扶风笑,“一个绣包,里面应当放了平安福,她自己说那天刚从护国寺回来。” 谢昀闻言,还特意走到门口去看了眼,暖阳刺眼,他半遮着眯眼看,确实有一个很精致的绣包挂在屋檐下,红色的穗子还被风吹得飘起来,对身旁的沈扶风说:“除了读兵书,她也就喜欢绣这些东西,沈扶风,我一只觉得沉虞是个罕有的姑娘家,若是男儿身,官做的怕是比他外祖还要大。” “有谋略有见地,也沉静。”沈扶风的评价很中肯,“女儿身也不俗,样貌出挑,同权贵女眷都有良好来往,是个极会为人处事的姑娘。” “嗯,蔡定由教孙子不怎么样,这个外孙女倒是教的很不错。”谢昀说道这里,眼角瞥见一道蓝色的身影走近,一眼望过去,眉目间都添了色彩,喊道:“武姑娘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咚隆~” 只此清脆一声,窝在沈扶风后面的大狼突地站起来,它一眼就望到了武知蹊,却有些留恋的在沈扶风身边绕了两圈,才肯走向她。 武知蹊见状,神色忽变,唇角的笑松下来,眉心一蹙,颇为忧虑。 沈扶风以为她是觉得咚隆对自己好,所以不高兴了,只上去给她见了礼,“武姑娘别来无恙,咚隆念主,此番该是很欣喜,多谢姑娘让它留下来这些时日庇佑王府,沈某自当铭记。” 念主? 武知蹊微微垂眸见到蹲在自己面前吐舌哈气的大狼,他皮毛顺滑油亮,乌黑到反光!更别提那鼓出来的肚皮,肉眼可见的知道它定是在王府吃的乐不思蜀。 “沈先生将它照顾的很好,该是我多谢先生。”往它脑袋上一摸,武知蹊悄悄瞥了一眼沈扶风,暗自压下了心事。 谢昀自打她进来,视线就没离开过,那些个细小的动作尽收眼底,也怀着心事不说,只叫她:“不需要即刻启程的话,你且在王府安心住几日罢。” 左芪是踩着他这句话进的王府,长吁短叹的伸着胳膊,四处张望,开口便道:“原来这就是赦王府!富丽堂皇,宽敞大气,师姐悄悄住几日!” “不行……” “怎么不行了,你早上不是还说要在临城歇两日吗?那就住在王府又怎么了?住客栈不要钱的呐?再说了,你住过这儿当然觉得不稀罕,我也要试试!人生一遭嘛,这辈子也就这一次的!” 他边说着边往谢昀那边走,一瞥见沈扶风,连走路的步子都缓了缓,唯恐的重了,衣袂带起来的风就给他刮倒,左芪心思多,也一下就知道了这位是谁,便是那传闻宠冠赦王后院的男宠沈扶风! 谢昀刚梳洗完,见他凑过来,自然而然的往旁挪了挪,建议道:“住是可以住,你最好去洗个干干净净,丢掉你这一身衣裳。” “那不行,我就剩这一身了!”左芪指给他看袖口的那个吞鬼印,“这是我师门特有的标记,这衣服不能随意丢弃!我顶多只脱下来一晚,洗一洗晾一晾!” 谢昀和左芪为了一件脏衣裳拌嘴的时候,沈扶风忽而咳嗽起来,武知蹊一下就注意到了,不是那种剧烈的咳嗽,而是有气无力的喘咳,比起第一次见到周淮,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先生的咳疾还好吗?”她多了句嘴,手一松,那咚隆就跑到沈扶风身边去了,一双狼眼焦急地望着他,罢了又看看武知蹊。 作为一头凶狠的狼,他鲜少这样任性的绕着一个人走来走去,就算沈扶风对他再好也不可能,咚隆通灵,他是想给武知蹊传递信息,比如沈扶风命不久矣…… 第六十七章 她上一次见咚隆这样的举动就是在师父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当时的咚隆还没这么高大,也是这样忧心忡忡的绕着师父,没多久师父就仙逝了。 “姑娘不必担心。”沈扶风自是很随意地说:“不过胎弱,受点寒就如此,过几日就好了。” 武知蹊说不出口,如此清风霁月的先生,得谢昀赏识称作君子,却是个短命的人,且她曾经还听他说过,他有一位深爱的女子,甚至还没亲自开口陈情。 谢昀刚把左芪打发去换洗,又见武知蹊杵在这里闷闷的,开口将沈扶风支走:“知道受寒还不回屋避风?我跟武姑娘有些事要做,你且走。” 沈扶风那遭刚转身,谢昀这儿就要上手去抓武知蹊,只一小厮站在院子外禀道:“禀王爷!太尉府宛小姐拜见。” “她怎么来了?” 谢昀这句话问的是沈扶风,后者还没来得及回答,从院子外便现了位姑娘。 “如何?来不得了?”宛沉虞提着拖地的长裙摆,从容地迈过拱门的石槛,抬眼间才发现院中有旁人,笑容一敛,仍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目不斜视,只在谢昀跟前三步的距离微微屈了屈身子,“沉虞见过殿下。” 武知蹊听她说话的声音,觉得很是柔媚,却不是无骨的软弱,话音里透露出足够的自信和底气,她着的是一袭深紫色长裙,衬的脸蛋尤为娇俏,身姿曼妙,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 武知蹊作为一个姑娘家,都觉得宛沉虞是个十分的魅惑却不轻浮的女人,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点排斥,不愿接近她。 “太尉夫人没说你什么?”谢昀看她一个婢女都没带,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宛沉虞摇头,笑答:“我同表兄一齐的,他奉外祖之命给你送补品来,老样子,到王府门口就回去了。” “蔡合也来了?”谢昀想起这人就啧啧称叹,此人从小就爱招三惹四,仗着太尉嫡孙的身份,傻缺到连当时还是太子的自己都敢惹,且动起手来永远败北,只因自己那时候和翟循形影不离,永远都是二对一。 “也不过只是过场,主要有一些事情,是我想对殿下说的。”宛沉虞往旁伸了伸手,“还请殿下移步。” 武知蹊只绕了她就往院门去了,咚隆跟上去,谢昀没拦她,只朝她背影喊了声:“出了院子往右拐,你住过的那个地方!” 沈扶风也要走的,谢昀倒是不客气的将他叫住:“武知蹊不会就这么走了?你代我去看看。” “好。”沈扶风往院子外走,谢昀又嘱咐:“一会儿嬷嬷熬的大补汤,你用一些,也让人给她送一碗。” “这个……”沈扶风为难。 宛沉虞只浅笑着一言道穿:“盛嬷嬷怕不会听沈扶风的,你还是让旁人要了那一锅补汤,从你这儿再偷偷分出去。” “不过一锅汤。”谢昀不免败兴,“嬷嬷不至于。” …… 院子里如今就只剩下他们,就坐在院中那棵辛夷树下。 宛沉虞眼尖,瞥见谢昀靠着的那个绣花垫子是自己给的,心中欢愉,只将桌上茶具一一整齐,只道句:“像这样对坐煮茶的时候,对你我来说,可真是奢侈。” 谢昀还是老样子的靠着,怎么舒适怎么来,他挥手打掉飘下来的一片虫叶,说:“若不怕流言和虎视眈眈,你日日来也是可以的。” “来日方长,也不及。”宛沉虞望着他,开口问:“你一定知道我近些日子常出入后宫。” “知道还问。” “原因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她嫣然一笑,又自己点破:“皇后有意将我赐给谢翊,以拉拢我外祖。” “沉虞,你以前说话可从不绕弯子。”谢昀闭着眼睛,看上去要睡着一般。 宛沉虞的神情忽而变得十分凄楚,声色却如常,沉着地说:“皇后不光是想凑这样一对婚事。” 谢昀仍旧不睁眼,问道:“也想给央王赐婚?”罢了动了动手指头,又说:“我给忘了,央王去年已娶了正妃。” “何止,央王谢彦的孩儿这个时候都能爬了!” “那庚王,谢鞅?” “也不对。”宛沉虞倒了一盏滚茶,双手放在谢昀桌前,也给自己斟满,才说:“便不同你兜圈,那人是赦王。” 谢昀猛然睁眼,光亮的猝不及防,将眉头深深的皱起来,质疑道:“我?!” 宛沉虞点头,淡然反问:“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赦王吗?” “花家那位嫁过来才新丧不久!戚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是那位皇后娘娘自己都不明白呢。”宛沉虞呷一口茶,拾眸望去:“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想给你指的,也是丞相府的千金。” 谢昀这便是有些觉得乏味,“如此一招,怎么他们就玩不厌?” “谁叫这招从来就不生效。”宛沉虞故意调侃,“或许不单单为了安插眼线监视你,更是想试试你这克妻之名是否灵验呢?” 谢昀面露不悦,冷哼一声:“在淮水镇遇刺,我还没讨回来这笔债,他们就上赶着给我添堵,真正见不得我好。” “每每殿下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叫沉虞以为你是第一次知道圣上的心思。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叫你离皇位远一些,甚至不惜给你下毒,此次更是找人在淮水镇企图夺你性命。”宛沉虞重复了这些年一直说的一句话:“谢昀,如此种种,你还要忍退吗?” 谢昀同她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如今的朝局,众皇子已长成,拉帮结派从来就不隐晦,分庭抗礼是迟早的事情,圣上不见得只对你有戒备,迟迟不立太子的原因,不就是怕储君壮大,导致自己失权吗?” 宛沉虞看得很通透,摸着光滑的指甲,眼眸低垂,看着杯盏中浓浓的茶色,轻巧道:“他从前扶着谢翊来针对你,如今又扶着谢彦来针对谢翊,其实已经将你排除在威胁边缘了,淮水镇决心要杀你,就是为了以绝后患。” “然后?” “谢昀,你问我然后?”似乎听了个笑话,宛沉虞抬袖掩了口鼻,低低的笑了出来,只露一双绝美摄魂的眼睛出来,“赦王什么时候同沉虞说话,都要装作听不懂了?” “我自然是懂你的意思。”谢昀坐直,捏起茶盏一饮而尽:“只要我示弱,便可逐步打消他的顾虑。” 第154章 错认贼寇 九月底尚是酷暑,十月初便有了凉意。 分明只是一夜之差,气候变化却如此瞬息,让人捉摸不透。 武知蹊自傍晚和谢昀在宫门外分开后,一个人步行着在临城游逛,为避免引起百姓过分的抬举,她戴着一顶黑纱帷帽。 卖帽子的小贩指着她裙上的那朵墨菊说:“这绣工可真是不错,倒像是朵真花儿。” 武知蹊垂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付了银子,将帷帽系上便离开了铺子。 宵禁就快要开始了,街道上的人陆续变少,空旷的巷子里飘出来多样的花香,她辨不出来,却很喜欢。 也许是傍晚在那舟上,同谢昀真真切切的说了那些话,武知蹊现如今有些怅惘了。 她不后悔,却实在很心酸。 临城是应他的约才再来的,可是谁知道就成了这幅样子,她要离开了,也许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所以武知蹊才想多看一眼这里,以至于走着走着,走到街道无人,走到巡逻的士兵开始出队……走到南通街。 这条路她从来没有刻意记过,却不知觉的就熟了。南通街比起其他的街要寂静不少,她知道因为这里有座王府,里面住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 估摸着这个时辰算是晚了,因此武知蹊只在对面楼脚处偷偷的看了几眼,就准备离开的。谁知道,才发现了这门口墙角残留着几把带血的薄刀,便又听得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那匹膘壮的黑马喘着粗气被勒停在赦王府的门口,马背上的男子翻身下马,手负一把锋利的凤嘴刀,大跨着步子就往府内走。 她正生疑,便听得守门的一列侍卫对其抱拳行礼,齐呼:“翟小将军!” 翟循? 这两个字便忽然从脑子里崩了出来。 无意中,武知蹊碰倒了脚边的几个破碗碟子,这异常的响动立刻就把翟循引过来了。 他才跨入大门,一个回身,只冲着武知蹊去! 遭遇袭击,武知蹊躲的恰好,自己从小巷子里跳出来,站到了王府前头,趁着翟循刚举起那把凤嘴大刀的时候,自觉的将碍人的帷帽掀开来,准备好好迎战了! 门口眼尖的侍卫见到她,只惊呼道:“武姑娘!?” “什么武姑娘六姑娘的!”翟循吼了一嗓子,那大刀在周身挥舞一圈,气势汹汹地威慑武知蹊,道:“在王府外鬼鬼祟祟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说!你是不是想害赦王!” 若是赤手空拳,武知蹊不一定打不过他,但是翟循手里有兵器,还是一件大家伙,她决定示弱。只将武势一收,跳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朝翟循抬拳行了个礼,“在下武知蹊,并无恶意。” “武知蹊……” 后知后觉是哪三个字,是哪个人,翟循这厮倒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若让谢不平晓得自己对她举了大刀!自己会被打到残废的! 翟循默默的将暴了青筋的手松了松,让凤嘴刀落了地,他略有些木讷的,也对武知蹊抱拳回礼,低嗓道:“在下翟循,错将武姑娘认成贼寇,实属是眼拙!” “早闻翟将军名姓,不打不相识,无妨。” “巧!本爷也知道武姑娘!” 见武知蹊站的有些远,翟循也不好靠近,离了一点距离,似乎有点期待的问道:“不知道武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在下?” 盛嬷嬷从前和自己提过的,一些关于这位翟小将军和谢昀的一些故事,她只回忆了一番,学给翟循听。 嬷嬷曾说:“翟二爷啊,他同咱们王爷自蹒跚学步的年纪就相识了。好事一起做,坏事也不单独干。殿下十一岁那年去北襄为质时,翟二爷也本是要跟去的,不料半路水土不服便给送回来了,为此二爷可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他啊天天往北襄放信鸽儿,直到两个月后得了殿下回信才肯消停。说起来真是情深义重的总角之交。” 末了,武知蹊还发自内心的赞许了一句:“你二人情谊之深,令人羡慕。” 谁知道,翟循却一下子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的,神色挂了些失落,对武知蹊说:“盛嬷嬷于一个半月前便辞世了,我们都很惦念她。” 盛嬷嬷死了。 武知蹊难以置信,细想一番,却又深刻的知道情有可原。在人皮风筝百鬼围宅事件那夜,盛嬷嬷受了大惊,被阴邪侵占过身躯,因此,体弱是避免不了的,更何况她又有一把年纪…… 我也很惦念嬷嬷。 这七个字,武知蹊放在了肚子里,似乎这样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变得有些不自量力的奇怪。 她同盛嬷嬷是什么关系呢? 翟循很快就恢复了一半神采,看着武知蹊的眼神有些羞涩也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欢欣和激动,他走在前面引路,将她请了进去。 武知蹊本是想拒绝的,但是看见了院子里未散去的鬼气,便还是耐不住操心,跟了进去。 花雾容正在巴兰阁中收拾残局,吩咐下人将那些谢妤带来的士兵统统都绑结实了关了起来。 因此见到武知蹊和翟循一齐进来,尚有些吃惊,却仍是迎了过来,三人各自略行礼数。等不到翟循开口问,花雾容便先解释说:“翟二爷莫担心,魏良择尚在府中,没被劫走。” “谁有这个胆子敢来王府劫人!?”翟循四处张望:“谢不平人呢?!他人呢!” 见到翟循情绪有些上升,且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花雾容有些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说错了什么话。 “翟二爷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翟循差点吼出口,最后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反问:“本爷知道什么啊?!” 武知蹊趁着他们这样模糊对话的时候,顺手收了一囊的鬼魂,叹息一声,环顾周遭,很清楚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场小厮杀。谢昀原本的寝宫此刻大门紧闭,落了把大锁,门口站着身形丰腴的女子,是此前在浮水楼见过的。 架不住翟循即将跳脚的冲动,花雾容只能如实说:“带人想来劫走魏良择的是颂和郡主,她说王爷可能已经死了!但是!翟二爷你听本宫说完!这一定是个误会!” 第156章 野岗寻人 夜已四更时,风刮的更大了,高悬头顶的浓云被吹走,渐渐显露了一些微渺的星光,上弦月尚是朦胧不清的,在天边静静的发着亮。 一切都如此宁静安谧,山谷里,森森草野中,萤虫成群,发着幽绿色的细碎光点,在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缓缓挪动着。 这并不是翟循第一次到临城的乱葬岗来,少年时候和谢不平为了找一具被冤死的女尸,俩人就曾偷偷到这个地方来过。 翟循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有一天来到这种鬼地方,深更半夜点灯游走,是为了寻找谢不平! 他是一紧张便安静不下来的人,特别是到了这种寂静空荡的山谷,翟循只觉得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再不说话,就要喘不上气了。 “谢不平!!!” 一声嘶吼过后,惊醒了山中的鸟,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好一些。 翟循回头看了一眼武知蹊,她一手提着有些歪瘪的烛灯笼,一手抓着根路边捡来的木棍,屏息凝神,抬着头往远处望了望,时不时的也看看附近山崖的位置,蹙眉沉思着。 “谢不平!!!” “谢昀!!!” “阿昀!!!” 又接连的大喊了三声,堂堂九尺男儿的声音居然有一丝颤抖,翟循自己也发觉出来了,拼了命的掩饰,咳嗽了好几声,才懊恼自责道:“都怪我们出来的太快,忘记问丙冬谢不平为什么会在乱葬岗!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尸骨!我们还要怎么找!” “翟二爷,古青寺是在这附近吗?在哪座山上?” “古青寺?我不知道啊!” “你不是临城的人吗?你怎么会不知道护国寺的位置!” “武姑娘!” 武知蹊的情绪愈发的激动,对着翟循说的话,大多都是斥吼出来的,为此,翟循也并不好受,大声的驳了一驳!“吼我做什么!现在是要先找到谢不平!” “谢昀他去了护国寺!临城的郊野并不多,近的就只这一处!我听闻临城有好几个乱葬岗,但是和寺庙相近的,到底是哪个?我并不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 武知蹊抬着头,碍于夜盲症,她再不好分辨出什么东西了,只看得到头顶有浩瀚的星海,壮大宽阔的让她只觉自己渺小,觉得很害怕。 正当她陷入了寻不见谢昀,深深的苦恼之后,听到身后有一些响动。转头一看,约摸着半百人数朝这边行进过来,只有为首者举着一根火把,开口喊的是:“赢王殿下!” 闻言,翟循浑身一个激灵,往人群方向走了几步,从身后挎出了那把大刀,气势汹汹的就冲过去,踩着脚下坚硬又软烂的尸体堆,将凤嘴刀架在了那个为首者的脖子上。 那官兵举着火把去照看翟循的脸,只见到剑眉星目,很是硬朗的一副面庞,含了天大的怒火正盯着自己,逼问道:“吾乃翟循!你等是何人!方才口中喊得可是赢王?!” 这些刚从山顶下来的人,刚经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好不容易从禁卫军的手里逃脱,就马上下来找赢王了,却又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那人还是大名鼎鼎的遥关军少帅翟循翟二爷! “给本爷装哑巴?!你当本爷的裂魂是吃素的吗!”翟二爷的手腕用了点劲儿,破了那人三分皮肉。 察觉到痛了,为首的官兵才醒悟过来,为了保命只能开口道:“回翟将军,我等是赢王府兵,确实是来寻赢王的!” 翟循听的胸中怒气中烧,追问:“说!赦王现如今在哪里?!” 哆嗦着颤抖着,赢王府兵头子指着东北方向的那座矮山,答道:“赦王同赢王两位殿下在护国寺起了冲突,两边的人打了起来,还有一些妖怪帮忙,混乱之中,二位殿下一齐从后山落了崖!算来是掉在了乱葬岗中!” “都给本爷滚!” 手落刀下,那人话刚说完,便人头落了地,鲜血溅在翟循的脸上,火光蹿上来的一刻,将他照的面目狰狞。 见到为首的人就地乱葬了,剩下的人刚逃过一劫,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送命呢!纷纷后退,回去另寻对策了。 武知蹊忽然觉得很害怕!分明在王府等到丙冬消息之后,听到那句话还并不是特别的慌张,只是想快点见到谢昀。可是一到了乱葬岗,这里黑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方向也没有!内心的恐惧被逐渐扩大,已经到了要使她怕的想抱头痛哭的境地了。 尽管现在已经确定谢昀就在这个乱葬岗中,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但是她仍旧一无所知,面对翟循凶悍的驱逐,她已经无力阻拦送命了。 只说了一句:“你把他们赶走了,还有谁知道谢昀是从哪个地方掉下去的呢?” 谢昀你在哪里? 我是不是又来迟了? 谢昀我为什么总是来迟? 晶莹而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蓄满,武知蹊咬着下唇,死死的压抑住想要放声哭出来的冲动,手一抬,将刚落下来的眼泪擦掉,只是一不小心,便把烛火打翻了,顿时便熄灭在湿漉漉的血水腐你之中。 武知蹊楞在原地,此刻除了前方翟循手里的那盏火,她真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对于未知的恐慌迅速爬满了心头,一想到谢昀生死未卜,她便再也忍不住,即刻便蹲了下去,抱着手臂,难以自拔的低声啜泣起来。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交杂着情绪失控的嗡嗡耳鸣,武知蹊整个人恍惚起来,她没有意识到这已经变得太不像自己,至少这个时候她没有意识到,为了谢昀,她有这样一刻会感到无边的恐惧和委屈。 翟循看她在哭,嘴巴一瘪,又迅速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在山谷里大喊谢昀的名字。 谢不平谢不平…… 喊着喊着,翟循突然一改口,大声呼唤:“武知蹊!” 此一声,把武知蹊的心都震起来,她抬起头,看了看翟循,他正在拼命的喊着自己的名字,一声声不停歇的喊着。 武知蹊此刻心绪全无,仿若丢了的,不见的那个真的是自己。 清朗的声音在山谷内呼喊着,回应的只有风,还有未名鬼魂。 第157章 他有心跳 乱葬岗死气沉沉,就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腐烂的腥臭。不计其数的白骨脓肉各式的尸体,喂饱了不计其数的嗜尸蛇。 知蹊蹲着哭了一会儿,便又重新站起来了,她知道可以哭,但是不能只是哭!这除了浪费时间,毫无用处。 翟循不敢离她太远的距离,毕竟这里太大,如果走散,或者突发了什么危险,他至少可以照应到武知蹊。 谢不平现在还没找到,总不能也让他心上人也在同个地方受伤,否则他翟二斤怎么跟人交代! 两个人顺着山边底道走去,再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赦王府的府兵便到了,他们手中各自带着火把,让知蹊看到了希望。 紧接着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批人,是直奔着他们而去的。 “赢王府的人还敢来吗!” 谢昀没找到,翟二爷还在气头上,面对这么些个面生的人,脾气一下就被点爆,大刀一抬!阵势十足。 武知蹊见状自然是先阻拦,隔着四步的距离,对着翟循喊:“翟二爷先别妄动!这些人肯定不是之前那批。” 事实证明,知蹊的猜测是正确的。 “吾乃朝督司乙部少卿付闻闻,受命前来援救赦王赢王两位殿下!”付闻闻看了看翟循,又拱了拱手道:“见过翟将军。” 来者显出腰牌,底气十足。 翟循虽鲁莽,却不是痴傻,朝督司一般属圣上直辖,再怎么样,这个人的脑袋是砍不得的。 武知蹊只记得朝督司乙部少卿不是孙迁吗?何时变成了付闻闻?大约是受谢昀的影响太深,她此刻不愿意相信这些朝廷的人,谁知道他们是来救命的,还是来催命的。 “乙部少卿,我记得是姓孙?” 听到一位姑娘家淡漠的出声,带着警惕的的意味,付闻闻眨着眼,很是惊诧的说:“孙迁孙大人早好几个月便晋升了,如今是朝督司的太卿大人!姑娘莫不是临城人士?” “孙大人叫你们来的?” “那倒不是。” “圣上?” “也不是。”付闻闻却也摇头,竟道:“在下是接到贵妃娘娘的令旨。” 贵妃娘娘?宛沉虞? 翟循和武知蹊都楞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付闻闻刚开始接到令旨的时候,跟他们的反应是一样的。且不说后宫不能管前朝之事,朝督司是直接受圣上调遣的啊!贵妃娘娘怎么好对自己下令!? 付闻闻原是想请示孙迁的,但是奈何深更半夜,也不敢上门叨扰。 如今后宫贵妃几乎是顶了皇后的位子,权利很大,圣宠不衰,不是自己一个乙部少卿可以得罪的。 更何况,他接到的还是关乎两位亲王性命的这等要紧的大事!便只好先带队出来了! 知蹊只是觉得宛沉虞如今的权势,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也正因为是她派来的人,心中便没了什么防备。因为至少武知蹊清楚,宛沉虞这辈子都不会害谢昀半分。 翟二爷呢听到贵妃娘娘的时候,还在想是哪个贵妃娘娘,后来才反应过来,圣上的后宫里,如今只有一位封了贵妃,便是自己视若亲妹的阿虞。 “翟将军,你们找了多久了?本官接到令旨的时候,上头只说了二位王爷是从古青寺后崖落的乱葬岗,你们怎么在这边找?”付闻闻觉得很奇怪,往反方向的山头一指,又道:“古青寺就在那座矮山顶上,后崖的话,得往那边走才对。” 武知蹊也没说什么,朝着付闻闻指的地方走过去。 翟循倒是莫名的觉得歉疚,虽然他真的没来过几次古青寺。以往和谢不平来的多,但是他从不刻意识路,因此在大道上往那边都不清楚,更别说是在乱葬岗找山头了。 这群人齐刷刷的挪了个方向,刚走一半,乱葬岗又来人了。 “那不是赢王府的人吗?正好,人越多越好找!”付闻闻眼尖,一下就认出了对方为首的某个人。 此番确实是赢王府的人,来的还不少,个个都骑着马带着兵器,像是有所耳闻翟循在此处,所以防备了许多,并没有唐突的靠过来。 付闻闻正准备上前引路的,便突地被翟循拎住了后衣领。 听的一声呵斥:“付大人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得,这两家不对付! 虽然刚被调到乙部不久,付闻闻处理起这些案件还算是得心应手的,他很奇怪二位王爷是怎么好端端从古青寺掉下乱葬岗的! 谁知道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都发生了一些什么。 付闻闻决定保持中立,谁都不得罪,比起赢王府的下属,还是翟将军更值得听话一些,他便真的没再过去了。 赢王府的人也不敢靠近,只是隔着很长的距离,然后默默的寻找谢翊。 虽然这些山都不算高,但是很宽很广,光是绕着个后崖底转,都望不到头一般的令人压抑。 武知蹊更是一边走,一边驱赶着孤魂野鬼,偶尔有些道行的厉鬼还得浪费她的时间结印杀死。其余的人瞧着勤勤恳恳,都弯着腰细心的找,可在无数尸体里,寻两个可能已经昏迷的人,仍旧是件很难的事情。 就这样,两拨人在乱葬岗寻觅了一整晚,等到天上的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等到月亮隐没,等到东边的云层裂开斑驳的口子,从中倾泄了熹微的光,才算天亮了。 她弯了一整夜的腰,断断续续,眼泪默默的流了一整夜,已经是身心俱疲,有些喘不上气来,仰头望了望天光破晓,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才会出来。 翟循也很不容易,自从知道谢不平可能出事了,眉头便一直没有松过,心里提着悬着,恨不得让自己代替他! “啊是赢王!” 原是众人喊了一夜的赦王赢王,已经是喊得毫无波澜,突然这样一声,将所有人的神经都喊醒了。 翟循眼睛突地睁大,提着刀就要赶过去。 “你疯了!这不是赢王!” “这是赦王殿下!” “咱们赢王呢?” …… 谢昀靠着一棵被拦腰折断的树,睁着眼睛,呆滞的将眼前的废墟腐烂望进眼底,神情淡然毫无情绪起伏。他胸口的衣裳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皮肤,上面凝着新鲜的血痂。 “谢昀!” “谢昀——” “谢昀?” 知蹊跪在他的身边,将谢昀腿上爬着的两条嗜尸蛇丢开,把附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鬼魂给打散,抱着他冰冷的身体,两行清泪泫然而下。 翟循想哭,但是这里人太多,他不愿给人看轻了去,给忍住了。 瞧着瞧着,发觉了不对劲,翟循推了推武知蹊的背,催问道:“武姑娘,你快探探谢不平的气息!他怎么跟个傻子一样?怎么不说话没反应了?光睁着眼睛算是怎么一回事?死了吗?” “你才死了!”霸气怼完翟循后,武知蹊颤抖着,俯在谢昀的怀里,默声数着心跳,轻声答复:“我听见了,他有心跳。” 第158章 失魂落魄 付闻闻立在一边,低头看了看,“赦王爷应当受了惊吓,翟二爷,如今先将殿下送回府?” “我来背他!”翟循蹲下去,抓了谢昀的手腕,就要往自己背上带。 一只纤瘦的手臂伸出来将他挡下,武知蹊毫不留情的将翟循推远了,冰雕般的琉璃眸子,盛满了警惕和防备。 翟循三番四次被她嫌弃,到了这刻,脾气已有些压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大刀捏在手里,居高临下的瞪着武知蹊,“我同谢不平是穿一条裤衩的情谊!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是谢不平喜欢你!又不是我喜欢你!我可不会忍你!” 下巴一掂,分明是蹲在地上仰视着翟循的,武知蹊浑身此刻却有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冷傲,未抬大刀,气势一点也不输给翟二爷。 原本是一点都不想解释的,但是翟循最后一句话,却叫她鼻子一酸,思及过去种种,谢昀对自己的包容,以至于到了后来,武知蹊一见到他就变得更随性,未曾考虑到他太多的感受。 她将谢昀的手牵着,十指相扣,凌空画了个灵印,一边解释道:“谢昀丢了两魂一魄,此地的孤魂野鬼太多,随时可能侵占他的身体。我不让翟二爷碰他,是因为你方才杀了人,阴气未散,碰了他,就只会害了他。” “这样便对了,武姑娘好好的说话,我自然能够听懂。”翟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过你我都关心谢不平,我亦可以明白你,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本爷一样,紧张的时候习惯一直说话。” 武知蹊觉得哪里怪怪的,回味一番,也不想再计较什么了,点点头,只嗯了一声。 为了护住谢昀不被这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侵扰,武知蹊一路都牵着他的手,续了一路的灵印,就这样将他送回了赦王府。 谢翊仍旧没有找到,如果是同一个地方掉下来,理应是在一处,或者不远处的。 付闻闻等着赦王府的人都走了,才好跟赢王府的那些士兵光明正大的说话,他虽不倒派,却也不至于撇的一干二净,临走的时候还是招呼了一声的。 “天已亮,赢王殿下还未寻到,本官先回一趟朝督司禀报太卿大人,届时加派人手过来,先行告辞!” “方才那姑娘是何人?付大人可认识?”那人急切的将付闻闻给拽住了,“不瞒大人,我等是奉颂和郡主之命前来寻的赢王殿下,因此郡主特意交代了,如若赦王还活着,便得回禀一声,那姑娘刚才说的是些什么?” 付闻闻哪里又认识,“认识倒不认识,可那姑娘胆敢同翟二爷叫板,又和赦王殿下举止亲密,也许是赦王后院得宠之人罢。” “那位是武姑娘。”付大人身后的士兵弱弱开口:“昨个午后,重西街百姓聚众,迎的便是她。” 付闻闻将眉毛一挑,回头看了那士兵一眼,“你是说,她是武知蹊?东戎来的灵印仙师?” “付大人?”颂和郡主谢妤派来的人,倒是揪着一个问题不放:“赦王殿下究竟死了没死?” “这你得问赦王去!还是抓紧时间找赢王殿下,若赢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等便是殉葬的头等人。” 付闻闻的脾气也不是那么好的,当下给个白眼,跨马离开了。 …… 出了乱葬岗,还要越过一片荒芜的草野,这才是一条算是宽阔的大道,才能够用马车。 搀着谢昀的两个侍卫将他扶了进去,武知蹊二话不说,也踩上了马车,将帘子一放,吩咐道:“马车不求快,求稳。” 翟循将帘子又撩上去,挤进里面,蹲在门边儿上,看着谢昀还是有些傻楞的模样,却是已经会眨眼睛了。他伸出手在他面前招了招,“谢不平?谢不平?你还认识我吗?” “他只是缺魂少魄,身体疲乏不可控制,并不是真的傻了,翟二爷不用这样。”武知蹊低头,看了看和他牵着的十指,紧紧的握了握,“他能感受到。” 了然,翟循又问:“那这丢了的魂怎么办?魂会自己回来吗?还是需要你召?” “回了王府,我会用灵阵一试。” 提及了灵阵,实际上知蹊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灵印只擅驱逐消灭,并不擅招魂。若论这项,说起来还是灵符的专长,只是她不想去找崇欢殿,不想去寻燕骊。 更何况谢昀很排斥他们。 赶车的马夫按照武知蹊的要求,将马车赶的稳稳当当,顺着不显眼的小道,趁着天色还未全亮的时候,带着一行人回了赦王府。 南通街未苏醒,赦王府一夜无眠。 气派的红瓦屋檐之下,沈扶风等人早早的就候着了,见到翟循和武知蹊将谢昀从马车里带出来,见到谢昀还可以自己站着的时候,喜极而泣,悬了一夜的心,就此踏实了。 披着黑袍的人松了口气,便再也站不住了,眼前晕眩起来,四周景象颠倒,一头倒在了地上。 随身的侍卫拦不急,才突然反应过来,“沈先生这两日病情加重,一夜未眠担惊受怕,此刻撑不住了!” 花雾容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略有些衣衫不整,里头穿着白色的寝衣,外头套了件梅色的大披风,披头散发,急急的跑出来,却看见武知蹊和谢昀并肩在一处站着,武知蹊正牵着他的手下马车。 感受到焦灼的目光,知蹊抬头一下就对上了花雾容的眼神,忽然心虚,悄悄的想要松了谢昀的手,但就如同她先前在马车里和翟循说的一样,谢昀此刻只是不能很好的表达,却不是傻了,他有感觉,趁着武知蹊收回手的时候,反将她的手紧紧的拢在掌心里,不容逃离。 “谢昀,你看着赦王府金碧辉煌,可它也风雨飘摇,所以你必须好起来。”武知蹊还是把手抽了出来,往身后一放,让翟循将他带了进去。 看了门口的烫金大字的门匾,上书潦草的‘赦亲王府’四字,武知蹊觉得身心俱疲,很巧的是,花雾容也没有离开,反倒是走下台阶,也仰头看了看那块牌匾。 两个女子并肩站着,花雾容眼中闪过温柔的光,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武姑娘,王妃之位,我可以不要的。” “我并无任何取代你的意思,我知道我的未来也不会有谢昀。”知蹊一时大疑,侧脸看着她,甚是费解,解释着解释着,觉得万分心累,只说:“对不起。” “我只是赦王的王妃,却不是谢昀的妻子。”花雾容摇摇头,宽慰了武知蹊的歉疚,说道:“我想了很多很多年,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殿下,始终没有答案。可就在刚才,你和殿下站在一处时,我就知道了。” 武知蹊苦笑着,嘴角牵扯出一抹异常僵硬的弧度,同样真挚的袒露心扉,“你的性子正好,才是真正可以陪他一起在临城甚至皇宫里长长久久的人。我不是,我也不能。” 而后知蹊便兀自进了王府,花雾容在屋檐下又站了好久,她忽然明白了一句话,所谓:自所厌,旁所羡。 第172章 夜叙2 谢昀听了武知蹊的话,进了内阁预备休息。 二人隔着屏风,知蹊在榻上,他在垫了软絮的长桌上。 “我去过东戎。”谢昀轻轻地同她说:“我父母亲仙逝后没几个月,我便离开临城,在大齐各地游走,那时候是从北境遥关绕过去的,和翟二斤两个人,可惜只歇了一夜,未到天明便启程走了。” 躺的浑身软绵绵,知蹊半眯着眼睛,懒懒发问:“有一事我不明。” “何事?”谢昀睡意几乎没有,他很乐意同武知蹊聊天。 “谢不平,翟二斤,到底是什么由来?” 他想了想,笑道:“因我从前缺了一根筋爱打抱不平,他们便喊我谢不平。翟循是因为有次同人赌气,扬言要喝两斤酒,却是二两便昏迷不醒,因此得了个翟二斤之名。 谢昀嘴角扬起来,罢了悄无声息的再垂下去,叹一口气,眨着眼睛回忆着,“年少时胡乱叫着玩的,叫着叫着便长大了。其实还有两个名字,你没有听说过。” “哪两个?” “蔡半月,魏水仙。” 武知蹊翻了个身,有了一些莫名兴致,追问:“这二位又是何人?” “蔡合,当今太尉嫡孙,宛沉虞的表兄。半月之名,是因他年少总爱同我与翟二斤叫板,每每被我们揍得鼻青脸肿,还要被太尉训斥以下犯上,总让他在祠堂面壁,一服家规便是半个月不见人影。”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听到谢昀年少的趣事,知蹊不免低笑出声,继续发问:“那么魏水仙呢?” 她问出口后,脑子就清醒了,便心里有了点答案。 果真,沉默一会儿,屏风那边的人动了动身子,似也同自己一般侧对着,略有些怅然的开口:“这是魏良择的别名,因他一向自信的过分,常以水仙高洁比拟自己,翟二斤便喊了他魏水仙。” “嗯……” “从前倒觉得只是打趣,如今看来,着实讽刺,是不是?”谢昀知道她不太懂,却有意的倾吐心声,同知蹊从最初说了起来。 “魏在从前是个贵姓,大昭尚存时,有个姓魏的人连任了最后三朝的宰相,众人皆尊其为太公。”他说着很多年前从孟皇后口中得知的真相,“魏良择便是其孙,虽嫡庶不知。” “然后呢?” “后来我父亲推翻大昭宋氏的统治,改国号为大齐,魏太公便自刎追随那昭疏帝去了。魏家自此树倒猢狲散,各自隐姓埋名潜于各地。” 谢昀眼前飞过一只萤虫,发着淡淡的绿色荧光在身边绕了绕,往武知蹊那里飞去,他继续道:“传闻魏良择的父亲颓丧流连于酒局赌场,半夜跌下酒缸里死了,魏良择亲眼找见他的。而后,尚且年少的他便不知被谁人卖入赌场为奴,直到遇见初次去见识赌玩的蔡合,献了两番计策,助他首次便玩的盆满钵满,被蔡合买了身契,入了蔡府为奴。” 谢昀又平淡地道:“未曾谋面的时候,我便常从蔡合口中提起这个家奴。说他狡猾又倔强,说他在赌场里受尽凌辱打压,说他下巴的朱砂痣很碍眼,但是他很聪明。” 知蹊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望着停在屏风中央的那唯一一只萤虫,只静悄悄的听着对面低哑的声音诉说往事。 “约莫半年后,我才在蔡府见着了他。因擅自替我和翟二斤开后门,被蔡合压在后院毒打,那时他已有十五龄,比我们都大了几岁,那般人,跪着背脊都是挺直的,被拳打脚踢的时候,愣是一声不吭。”这件事情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谢昀还能感受到蔡府那年夏天开得一池塘的白荷的清香,烈日下头的鹅卵石被烤的滚烫。 “宛沉虞找我们去帮帮他,说他是个十分聪明十分好的人。”谢昀说:“于是我和翟二斤就去了,寻了个不顺眼的由头,将拼命还手的蔡合好一顿揍。” 武知蹊听到这里只有觉得好笑,那蔡半月指不定又要服家规了。 “那日正午,翟二斤带着宛沉虞扑蝴蝶捉蝈蝈,蔡合被他祖父一道传话叫去了祠堂罚跪,我和魏良择在亭子里聊天。还记得我问了一个很大又很小的问题,他不回答反说我心知肚明。” “你那时候应当还是太子,他竟不怕你。” “是啊,他却一点都不怕我,一点也没有。”谢昀笑了笑,深呼吸着又平躺,“也许是因为他流在骨子里的魏家血脉,助他总是临危不惧,面不呈情。” “这般的人,心思很深。” “我去和翟二斤会和之前,他拜别我,对我说了一番话,真真叫年少的我当夜反复梦见,十余年一字不忘的刻在了脑子里。” “什么话?” “良择此生绝不苟且,永待辅佐明主。宁肯在刀锋利剑中穿行博弈生死,也绝不要成为只求果腹完衣的蝼蚁。”谢昀尽力毫无波澜的,将这句默念了千万遍的话一字不漏的平静陈诉出来。 他在想,很久以前的魏良择也许有过正人君子的铮铮傲骨,他也有宏愿有志向。 可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武知蹊趴着睡,将下巴压在手背上,往半支着的窗外瞧,只有云雾没有月色,她又开口:“我一直都没有问你,在古青寺的人都说是赢王带着人马追杀你,说你们双双坠崖,你如今已安然无恙,那赢王呢?都已是第三夜了,他在哪里?” “你希望他死吗?” “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武知蹊实话实说:“只是想了想,他应该不会真的死,就如同你不是真的打算放走魏良择一样。” 谢昀觉得她很聪敏,粲然一笑道:“见你平日矜傲不聚众饶舌,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也不傻,看来想要诓骗你亦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知蹊愕然,“你真的将他藏起来了?” “翟二斤是不是嚷嚷谁都找不到他?” “我是听见过翟二爷对沈先生说过这话。” “魏良择会找到的。” 武知蹊这下便觉得有些不太懂了,可她也不继续追问,总之事情的发展瞧着尽是在谢昀掌控之中。 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谢昀又突然开口说:“沈扶风和我都觉得与其杀人不若诛心,比起费尽心思去击败毁灭,安静旁观其自乱阵脚,有时候才更为彻底。” 砰——! “谢狗!” 巴兰阁的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力道之大,将内殿昏昏欲睡的两个人,都震的浑身一激灵。 武知蹊倒吸一口凉气,睁开眼睛就要坐起来,谢昀反应的比她快一步,绕过屏风,伸手将她的肩膀压着,低声叮嘱:“无需你出面。” “他对你有怨……” “我不会计较。”谢昀心态平和,将纱幔从她身前拉过,遮掉了一些些细碎的光。 谢昀走到外阁,见到左芪坐在主位上,一脚踩上了泡茶煮水的木几子,俨然一副大爷做派,听到脚步声,他才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来了啊?” “可还顺利?” 第173章 铜铃 “废话!”左芪将椅子的三只腿都凌空翘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本薄薄的册子,翻了翻,找到画着人形的一页,指给谢昀看,“这便是了。” 谢昀看他只是亮了亮,并没有想交过来的意思,便也没有自讨无趣的伸手去拿,反倒是站在他背后,不发一言。 “你不是说那魏良择很是警惕吗?”左芪嗤之以鼻,“原也不过如此!斯斯文文的一副模样。” “你师姐说,离魂印对生人用是吞鬼山师门大忌。”谢昀倒诚恳起来,“这遭算是我欠你的。” 左芪听了点好话,倒是有些不好再给什么难看,顿觉的无趣,遂将册子往谢昀身上一砸,边站起来往外头走,“若非师姐拜托,你以为小爷我愿意啊!离魂印耗损丹元厉害不说!倘若给远在吞鬼山的徐师姐知晓了我为了帮你个王爷而对人用了印术,我可是会被逐出师门的!所以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师姐知!懂不懂!?” “自是。” 谢昀着手看着那页纸,难以置信魏良择的一魂被禁在了这里,颇有些感慨地问道:“魏良择失了这一魂,会如何?” “别忘了你也是丢过魂的人。”左芪叉着腰站在门口往回看,“若遇到生死之际,魏良择便没那么容易醒过来,除此之外,拘着这一魂,必要时刻,还能强召其他的魂魄离体,那么魏良择不想死也得死。当然,招魂并不是灵印的强项。” 左芪解释的够清楚明白,但是他看着谢昀盯着那本册子有些发愣,感觉像是没听懂的样子,于是又问:“谢狗?你听明白了没有啊!” “这算是阴谋。”谢昀自言自语的嘲弄一句:“魏良择说的不错,不掌控别人,便等着被别人掌控……” 左芪挽起袖子,似懂非懂的盯着谢昀的脸,“嗳?你这话倒熟悉,徐师姐从前说过一句差不多的。” “左芪。” “干嘛?” “再帮我一个忙。” “不!”左芪翻着白眼,一只脚踩到了门外去,“小爷我得赶紧休息,明儿一早得赶路!” “允你五花马,千金裘,娇美人。” 左芪抬起来的后脚又慢腾腾的落回去,转个身,咂咂嘴:“赦王果真是大气量!” 谢昀神色凝重,伸手从怀里的衣裳里拿出来一个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将其中的一个递过去,“武知蹊说你会读生迹,你读一番,然后告诉我这玉佩的主人最后都遇到了什么。” 接过来打开,左芪将香囊倒过来,却接了一手的铜铃铛,将那串眼熟的腰铃缓缓展开,他瞬间目瞪口呆! 谢昀心里头一咯噔,不料是拿错了香囊,连忙伸手去夺了回来,将另一只香囊放在左芪手里,“拿错了,是这只。” “谢狗?”左芪还没缓过来,“那是我师姐的腰铃?” “嗯。” “她早几个月前便说是不小心丢……”恍然大悟,左芪将巴掌拍的作响,“你你你定是偷盗的!” “不计较这个。”小心翼翼的将铜铃铛慢慢的放回香囊,谢昀将那放在了胸前的衣裳里,一派平和,“且先将我给你的那东西读一读。” 左芪脑子转的飞快,腰铃在东戎代表着未出阁姑娘的象征,只有许了人家或是有心上人了才会送出这玩意儿!师姐随身了这么些年,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掉嘛!不是谢昀抢的!便是师姐亲手给出去的! 天收!他俩真有一腿儿!? 内阁的武知蹊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将身侧的薄被扯过头顶,象征性的遮住了自己,懊恼和羞涩并起,整个人都麻了! “谢狗!” “左芪!” “你别喊我!”龇牙咧嘴的,左芪苦着一张脸,压低了嗓子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是不是你抢的?” 谢昀抿唇,神色平淡,小声的谎话脱口而出:“你师姐给我的。” 犹如雷击天灵盖,左芪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谢昀,觉得他像是一只金灿灿的癞蛤蟆,一时间说不出来什么话,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的了个大乖乖!是繁丘唐府那个陆公子不优秀!还是东戎太守的儿子不够好!三师姐干啥想不开,非相中这么个危险的东西呢?! 左芪此番才觉得徐师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若不赶紧将武知蹊带回东戎,她万一真被谢昀骗去当了王府小妾咋办?! 不不不,不行不行! “我和我师姐要回东戎了。” 左芪说完,不等谢昀做出什么反应,睡在内阁床榻上清醒的不得了的武知蹊倒是先在被窝里僵硬了身躯,静静的听着外面的谈话。 “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归期是吗?” “三师姐原是想着年后离开。”左芪点着头,往外东边一指,“吞鬼山那位当家师姐,灵印执令使,徐缨已勒令我俩在年前回到东戎去了。” 什么时候走? 谢昀尚未问出口,他便已经自己又说:“我呢是帮你读完这东西后先动身!师姐许要过阵子,到时候我俩会和再一同回东戎。” 听出来一点得意和欣喜,谢昀看着他道:“为了让你帮我读美人血玉,你师姐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巴兰阁内熏香很淡很沉静,武知蹊听着二人谈话,逐渐放松下来,有些控制不住的昏沉。 谢昀确实聪明,她确实是答应了左芪那小子一桩事儿。不过这个说来也不是什么,只是知蹊当初听到的时候仍是有些惊诧的。 只因为左芪那时说:“要我帮谢狗可以。师姐,在回东戎之前,你允我再去一趟叻城郦山,我要去找泠娘。” 知蹊一时无语凝噎,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左芪说出真相,还是说,任由他去寻一寻,等寻不到了自然就放弃了。 …… 深夜的巴兰阁会客殿中,左芪和谢昀各自坐在椅子上入了定,前者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脚边是歪东倒西的酒罐子,正往外滴淌着佳酿。后者好整以暇,瞧着左芪一副欲睡不睡的模样,倒是新奇,心却仍旧是被他手中的美人血玉牵着走的。 “一墙繁华万处深,欲禁轻风;一词戏言千离人,绝伤无痕。”过了不知道多久,左芪醒来之后,说了好长的一段故事,结局便是这样的一句话,他似乎还在梦中一般,有所回味,神色伤感地对谢昀说:“孟皇后怎么会是谋害先帝的人呢?” “你说我母后是坠城而亡?” “我看到了。”左芪勉强地睁着眼皮,肯定的道:“好高大的一座城墙,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地方。孟皇后在城墙上褪华袍,摘凤冠,在千军万马面前跳下城墙,然后,然后……” “左芪!你莫要信口雌黄!”忍下滔天的惊恐化作怒意,谢昀将左芪的衣领子揪起来,“我母后最重名声!怎可能在千军万马面前……” 怎么可能在千军万马面前摘下她一生引以为傲的凤冠?脱下那一身华丽的后袍!这是赎罪才有的行为! 母后没有杀害父皇!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爷我阴感在仙门百家之中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左芪咂咂嘴,反问道:“你居然不信我?” “我带你亲眼去见。赌什么?” 谢昀:“……” “不说话?”左芪点点头,将手边的酒罐子砸碎,拾起一片划伤了自己的手掌心,将鲜血逐渐弥漫的手伸向谢昀。 他躲开,给予一个锋利的眼神。 “来,带你看一遍。”左芪借了酒劲儿,直接一手捂住了谢昀的眼睛,“若如小爷所言,你得离开我师姐,别纠缠别诓骗她。” 血腥味和一道红光将谢昀笼罩起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什么都看得见。 谢昀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亲眼见到孟皇后的最后一面,是以这般似梦非梦的形式。 第174章 故梦 —— 孟皇后被一道新帝下的诏书幽禁在了昭君殿,此时距离先帝谢通崩逝,不过三月有余。 那日春和景明,昭君殿院子中的垂枝海棠开得正好,橘红的几朵拥簇在一起,点燃了这座奢华尊贵而今却空空荡荡的宫殿。 最后一个奉旨来探望的人,是孟皇后的先生,李问京大人。 一向高傲的皇后低下了头颅,诚恳的对这位先生行了礼,就如同她十七岁那年刚来到临城的时候,向李大人请教,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是这般规矩木讷? 李问京那时候说:因为这里是天子脚下的皇城,是最繁盛的天堂之都;生活在这里的人,享受了旁人享受不到的荣华,自也要忍受旁人不能忍受的规则。 年纪尚小的孟皇后那时不服,她觉得即使位高权重,也该是可以活的自由。 李问京同她相对而坐,听孟皇后提起陈年往事,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反问一声:“皇后娘娘如今怎样想?” “先帝离世,当今圣上继位,本宫便活不下去。”孟皇后看的无比透彻,“所以怎么死,死在哪里,又有何重要?” “谣言何起?” “本宫同先帝在古青寺有所争执,一时无状,拔刀相向。”她笑了笑,头上的凤冠摇着几颗饱满圆润的珠子,在阳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先帝让着本宫,步步后退,被本宫伤了肩头,几个年幼的僧弥看见了。” 李问京只怀悼,“先帝自那回宫后便发了重疾,下令将您关了禁足,因此便有人觉得是帝后不睦,是您害了先帝。” 孟皇后似乎不想提到这个,一针见血的问道:“当今圣上叫大人来劝说本宫什么?” “舍母保子。”李问京咬着牙齿说出来:“只有孟皇后随先帝去了,太子殿下方能保全地位。” “这话,李大人信吗?” “地位不能保。”李问京攥紧拳头,“能保命。” 而后片刻,二人竟都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的。 李大人略显沧桑,起身要走,临行前,郑重的向她行了个大礼,“西漠王位更迭,新王年轻气盛,由您的王兄继位以来的半年,好征伐打仗,已有同大齐断交的苗头显露,因此圣上须得有个由头继续让西漠受制于中原,这便是圣上要您承罪的主要原因。” “他可以往本宫身上安很多罪名,本宫无所谓。可他要本宫承认是本宫害死了先帝,呵呵。”孟皇后抬手拨弄枝头的海棠花,“这罪名很大,确实可以狠狠的压制着王兄和西漠。可是,他有没有想过,阿昀是不会信的。” 李问京道:“您只能死一次,只这样一次,可以达到压制西漠,孤养太子的目的,圣上自是会这般选择。至于太子殿下信不信,那都将是后话。” “李大人觉得本宫会这样做吗?” “皇后娘娘会给大齐留下未来的。”李问京没有和她对视,“您一手栽培养育的未来。” 她笑了笑,丹唇仿若海棠点绛,年近不惑,仍是艳丽的肆意。 孟皇后将李问京送到了昭君殿外,她站在门槛内,着一身明亮的皇后华服,笑语凄楚地说:“李大人十八年前未曾告诉过本宫,临城啊,是世上最繁茂的天堂,也是最凶险的地狱。” “皇后娘娘,悔了吗?” “从不。”她笑着,背脊挺直,像是一株在大漠戈壁里勃勃生长的巴兰花,“本宫只是想到太子,想到我的阿昀。” 李问京:“太子殿下志存高远,心怀天下。” “是本宫告诉从小告诉他要爱护这江山庇佑这黎民百姓。”孟皇后望着太阳,眼睛剧痛且不能视物,“是本宫要他穿着最艳丽的巴兰红袍,是本宫要他成为天下人的光。本宫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阿昀,你喜欢这样做吗?” “太子殿下……”李问京停顿了一番,“太子殿下生有重责,无论喜欢与否,该走的路,始终是要走的。” 李问京离开之前,孟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恳求,她说:“希望李大人对太子保密,不要透露一字半句你我今日所言。” “为何?” “让他继续对他的叔父有所依崇。”孟皇后眼底笃定万分,“让他未知本宫死因,便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可皇后方才自己也说过,给您定罪谋害先帝,太子殿下是不会信的。那么这个死因……” “我儿子的性子我清楚。”孟皇后笑了笑,“他会揪查到底。那么这件事情除了圣上,便是你我知晓,冤枉不冤枉的,只要李大人不说。太子便永远不会知道。即使他怀疑,也无法对他的叔父生出敌意。” 李问京又不解了,提醒道:“太子殿下,以后无法一直住在东宫,这个您明白吗?” “所以他才不能过早的体会仇恨,那会使他逐渐心盲。我和先帝教养了他十七年,不希望在这个意气风发的年纪,让我的儿子看到过分残忍的真相。”孟皇后又说:“让他多体会世间的善意,往后岁月,这些能支撑他一直走下去。” “皇后娘娘……还有什么需要微臣去办的?” “想办法送走翟家老二,离阿昀越远越好,翟大将军手握边疆兵权,他的儿子这个时候不能同阿昀太过亲近。劝服太子,正妃必要娶的,仍是定的许家那位嫡长女,那姑娘温婉贤淑,母家六亲为朝官,父亲乃开国重臣,属实是清廉可倚的好靠山。” 皇后还在思虑着,又道:“太尉蔡府的那位姓宛的外女,野心勃勃,能用不能娶纳。阿昀身边还有个文随,姓魏,他祖父是前亡国大昭三朝宰相,此人聪明绝顶,能用便罢,往后用不住了,您便做主除掉。” “是!” “还有。”孟皇后压低了声音,往前走了两步,“谢弘的皇后,是卢丘国的女子,虽说小国难成气候,可她兄长一向得谢弘器重,所以仍要避免外戚干政,为此,戚皇后从卢丘国带来的人,尽可杀!” “皇后深思熟虑……”像是思虑了很久的结果,这些话让见惯了生死沉浮的李问京,仍是感触颇深。 他在想,当今圣上对这位皇嫂有所防备也却是必要,如若往后太子登基,大齐太后是如此尊贵而智慧的女人,对于谢氏一族而言,不算的是什么好事。 孟皇后还是笑着的,她最后说:“叫阿昀莫要荒废武学……是了,他不会荒废的,苍遗太山老祖会替我好好管教他的……是了,最不济,他还可以保命……最不济,我还给他留了后路呢,人保护不了的,就由妖来保护罢了……” 早春时分的风尽是携了草鲜的凉意吹过庭院,在这个偌大的后宫里穿梭着,无形无影,好比是一道匆匆的幽魂,没有温度的掠过一遭,就要离去了。 …… 孟皇后被请至悬明殿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她从旁侧的阶梯提着繁重的裙摆,一步步的向上走去,抬高着下巴,无视一切的走到了楼阁廊道之上,口中喃喃自语:“一墙繁华万处深,欲禁轻风;一词戏言千离人,绝伤无痕。” 谢弘在那里,避光而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见到她,只不由下意识低了下头,“皇嫂”。 “若不是这一身明黄的尊贵之色,本宫还以为你仍是陛下最信任的亲王呢。” 孟皇后这一身仍是威风且尊傲的,气势还如往常那样凌人,谢弘看不懂,李问京亲自去劝说的,按道理这个女人应该素衣裹身,低眉顺眼的当个罪人才是! 轻瞥他一眼,一只手扶在朱漆栏杆之上,孟皇后小声叹息:“从前站在这里往外看,只看宫外的墙瓦景象,如今站在这里,却只看见了阴阴森森的黄泉路,还有走在上面的阴差。” 听到她将楼下逐渐靠拢的三支军队比作地府阴差,谢弘并不觉得不妥,反倒笑了笑,搭腔:“皇嫂仍是有趣的。” 三军兵临楼下,领头的人,几番言辞犀利的对孟皇后陈诉所谓罪状。 她仔仔细细的,一字不漏的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不反驳,也无任何的回应。 “百官联名上书!皇后失德同观星师纠缠不清在先!恶意重伤先帝,致先帝突发恶疾骤然薨逝在后!理应废之幽之,死当无穴可入!方能敬慰皇天!” 那人义正言辞的说完最后的结论,孟皇后的唇角轻轻的扬起来,她轻声对着谢弘发问:“你瞧,他们知道本宫失了夫君,儿子又远在边关,所以才敢这般模样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但凡太子在我身边,这些个人又怎敢这般往本宫身上泼脏水?更遑论先帝生前,若见到这番景象,该是要血洗这悬明殿了。你说是不是?” “只是废后,幽禁。”谢弘眯着眼睛往下看,动了动嘴皮子,“只要皇嫂承罪,便无人把罪责往阿昀身上推了。” “本宫活着,阿昀成不了皇帝。”孟皇后一语中的,“本宫死了,阿昀也成不了皇帝。” “只要阿昀不失德,太子之位将一直是他的。” “谢弘你听着!本宫要阿昀一直活着。”孟皇后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本宫要你诺。” 强势的语气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谢弘险些屈服于这般压迫之下,他还未曾说出口解释,便眼见着孟皇后翻身过及胸高的栏杆,站到了外边的瓦台之上,背对着自己,抬手拆卸珠钗凤冠,侧身解下华丽尊服…… “吾孟婪只此一身,殉于先帝!自此太子无依,临行托孤于陛下。”她侧身看了一眼谢通,朗声高言:“望陛下善待我儿,庇佑我儿!” 纵身一跃之前,孟婪的眼尾几抹褶皱里还带着笑意,瞳孔里映衬出了宫墙圈不住的天空,蔚蓝而澄澈。 谢弘怔然,直到周边的人开始躁动,他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她死了,坠楼随着皇兄去了…… 孟婪此行高调的来,低调且利落的离开,以殉先帝之名,未有承罪,却无人再可指摘! 她最后那番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托孤之举,反将谢弘一军,往日若担不住慈叔之名,自是愧对兄嫂之托…… 她死了,死前还这般算计。 死了好。 孟婪死了也好。 谢弘胸中燃起一团不明的怒意,他恨不了孟婪,也不能恨阿昀,更不能恨皇兄,也许恨的是自己。 侍奉的太监从楼下查探完,在谢弘的耳边禀告一番,神色慌张。谢弘迟疑了一会儿,低头说:“将孟后的尸身连夜安葬了,找具女尸连并着贴身衣物一块丢去乱葬岗。” “可百里大人万一要查验呢?” “由不得他!” 第175章 巴兰 “由不得他!” 此番四字,将谢昀从深入其境的梦境之中生生的拉扯出来,他眼前遮挡着的手被人拿走,蓦然睁眼,见着知蹊担忧的脸。 她着一身松垮的白色寝裙,披散着一头略卷而蓬松的乌发,正专心致志施灵印术,并没有注意到肩头滑落的绸料,动作的舒展,导致裸露了小半个肩膀,肚兜的肩带隐约出现在发间,白嫩的肌肤同小臂的浅麦色形成对比。 武知蹊行完一套印术,跪蹲在谢昀的膝前,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将他眉眼站染上的血擦拭干净,关切地问:“方才见你情绪激动,谢昀,感觉怎么样?” 他一时间无法作答,脑子里仍是回味着梦境里看到的一切,却将知蹊的手牵了过来握在掌心里,她此番站着,是打算去看看左芪的,谢昀却又伸了手臂将她的腰揽着,脸颊贴过去,一言不发沉默的这样抱着。 桌上的一盏灯笼,里面的烛芯慢慢变短,快要熄灭了。 武知蹊不敢动,直到见着左芪慢慢苏醒,才伸手在谢昀的脸上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左芪他要醒了。” “嗯。” “先松开?” “嗯。” 谢昀闭着眸子,答应的倒是很顺利,手却是丝毫不肯松。 武知蹊不想很强硬的斥责这样谢昀,即使他耍无赖,可是她仍是疼惜他这幅模样的。 “我先将他打发走,然后我继续陪你好吗?”武知蹊试图跟他商量,“左芪看到会不好,他会同我阿姐乱说。” 闻言,谢昀抬起头,仰视着武知蹊,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看上去憔悴却仍那般有力量,喑哑着嗓子发问:“你怕什么?” 知蹊低着头,“阿姐。”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谢昀偶然觉得有一丝甜意在心头泛起来,慰藉其余苦涩连连,叫他不再叹气,“只要不是怕世人眼光便好,我就知道你是没有放弃我的。” 武知蹊点点头,难得乖巧的模样叫人心生怜惜,发梢在白皙的肩头滑动,娇俏而无端魅惑。 谢昀注意到了,盯着发了楞,身后左芪哼哼的声音传来,他便毫不犹豫,抬手替她把衣裳提上去,将衣领拉的很是严实,才对武知蹊说:“怎么换了身衣裳?你不会穿这样的。” “方才去了一趟后园,跌进水塘全身湿透。”武知蹊卷了卷宽长的袖子,“回来后便在架子上发现这件,我知道是你的。等我的晾干了我就换回去。” 谢昀替她把腰间的系带绑紧,褶皱的布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我的便是你的,一件衣裳而已有何穿不得?你落了水塘,谁救的你?” “我自己爬上来的。” “撒谎。”谢昀识破的彻底,“去了哪里?” 武知蹊无所遁形,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实话道:“落水是真的,捞我的是翟二爷。” “何故落水?”谢昀坐着,两手放在她的腰侧,抬头盯着武知蹊,将她往身前带了带,“他对你动手了?” 不等她作答,谢昀又自己否定了,“知道你是武知蹊,他便不会动你。” 知蹊听着有一些变扭,并未多想,点头道:“起初落水的是花雾容,我原想寻人救她,谁料夜视弱,踩空也落进了池塘。” “翟循先救的你。” “嗯。”武知蹊不等他问,自己全说了个清楚干净:“天还没亮花雾容便来探望你,我见你仍在梦里便没有叫醒,同她一起走到后园闲聊了几句,她被野蛙惊着落水,我踩空也落了水,翟二爷那时候应当从后门回的王府,便将我们都救了。我同花雾容没有说什么。” “她一定劝你留在临城。” 谢昀猜的很是随意,语气如此笃定,为此,知蹊只是点头。 花雾容说的,远比他猜的更为让人叹息,赦王妃说:“王爷欢喜你,所有人都欢喜你,武姑娘,你留在王府罢。我可以诈死,空出王妃之位,我只要留在王爷身边做个侍女便好。” 武知蹊一口回绝,花雾容便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转身跳了池塘! 花家的女儿都这般容易自裁吗! 她伸手去拉她,才不幸被拉下水。不过救人的确实是翟二爷,他先救的确实是自己。 但是武知蹊不敢多说,她太怕周边的一切因为自己而发生改变。 伸手将谢昀推开,她抬眼看了下左芪,见他仍是有些迷糊不清,连忙低头说:“快把铜腰铃还我。” “不。”斩钉截铁,谢昀一口拒绝。 武知蹊急了,“你要那有何用?我改日回东戎是需佩戴着回去,否则叫我师门的人见了会怎样想?” “你是真当我无知?”谢昀脸色一沉,“这腰铃于东戎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很明白的,所以我不会还你,你的在我这里,是我的。” “我阿姐……” “你阿姐还能控制人心吗?你欢喜我,予我腰铃实属情理之中。”他站起来,一下就叫知蹊由俯视变为仰视,谢昀说:“别再叫我还你腰铃,再让我听见,我就八抬大轿由临城一路奏喜乐直到东戎吞鬼山!那时候整个大齐的人都知道,废太子欢喜上了位夜叉姑娘,要倒插门为婿了。” 知蹊一时脸颊绯红哭笑不得。 “你也想的太美妙了不是?”左芪坐直,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背影,“想倒插门也得问过我吞鬼山的人答不答应!八抬大轿有个鬼用!我师姐干什么委身于你这个东西?” “左芪……”武知蹊往后退两步,稍显局促的将手背负在身后,轻咳两声。 左芪扶着墙站起来,“有的人正妻还活着呢!就大言不惭哄骗小姑娘!你当真以为你还是从前风风光光太子殿下呢?老哥!您都娶第四位妻了!省省心。” 谢昀神色一敛,看不出是喜怒哀乐,他只是转个身将左芪盯着看,“梦里见到的事情,请你千万口严。” “心里想的事情,请你千万放弃!” 左芪的嘴皮子一向是厉害的,武知蹊只出面将他打发走,“左芪你先去歇着罢了,我一会儿便离开。” 被点名,左芪只迈着麻木的腿往外面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身充满忧虑的看着武知蹊,语重心长地道:“虽你是我师姐,可你小我两岁。我一直都盼望着你会很好,记住多少保重自己,你可是吞鬼山的骄傲啊。” 武知蹊回头的时候,左芪已经离开了,在渐明的天色笼罩下,背影稍显落寞孤单。 谢昀此时倒笑了,“原你性子矜傲不是没理由,一贯有人纵着你护着你的。” “东戎的所有人都待我特别好。” “他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好。”谢昀的眼睛里闪着的光在流淌着,他同知蹊对视,“武知蹊本身就很好。” “……” “你再去睡一会儿,我在大厅里守着,你放心。” “你呢?” “我方才在梦里已是睡过了的。” “那是……” “知蹊,你容我一个人想想。” 她慢慢地点头,提着极不合身的寝袍往内阁里走去。 估摸着天真的要亮了,她仍是有些恍惚不清。武知蹊在床榻上没有睡过去,她不是不困,只是睡不着。 过了很长的时间,谢昀去替她吹灯的时候,知蹊还感觉到了。他走近了些,似乎在面前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她偷偷的睁开眼睛,看见谢昀侧着身,手肘撑在床榻上,目光呆滞的望着湛青色的床幔,隐隐的,眼睛里有晶莹闪动,顺着眼角滑落,一路在脸颊留下痕迹,那滴眼泪在下巴停驻。 知蹊心中大恸,似看了一场雪山崩塌川河肆虐的人间盛景,庞然的心事将她淹没,像是溺水者抓住岸上稻草,也像是零丁的星火相依,武知蹊挪了挪身子,朝他那边靠近,将谢昀的手拉过去,作枕造梦。 谢昀略有局促的朝她看了一眼,下巴的泪珠丝丝痒痒,随着侧身的动作滴落到黑暗中,“武知蹊。” 知蹊闭紧了眼睛并不应他,疏长的眼睫却是掩饰不住的在颤动。 “你应该听过关于我的很多传闻,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没有雌雄不忌口,也没有妃妾满地走,我确实挑剔,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我没有闹着玩,我是真的想要日日同你在一处,这不是玩笑话,也不是存心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知蹊。”谢昀亲昵地这样喊她,忽然说:“哪怕以后你离我很远,只要知道这世上有个你,我便安心。” 听谢昀这样说,知蹊始终是一言不发,隐忍的将眉心紧紧的皱在一起,呼吸间都是小心翼翼。 她终于是怕的,怕成为谢昀心里的念想的人。 等到天快大亮了,二人都没有睡去,却是心照不宣的沉默着,在清凄的夜里,各自怀揣着心事,煎熬着也相伴着。 谢昀晕晕沉沉的靠在床榻边沿,身体支撑不住,即将晕睡过去的时候,从喉咙里叹了一声:“母亲……” 短暂的梦里,谢昀寻见了那个简陋的坟,同谢氏皇陵隔着百座大山,同父亲的隔了好远的距离,坟上杂草就在荫庇中摇曳晃荡。 他看见褪下凤冠的母亲,听见她说:“阿昀,勿要借机憎恨他人,你一直都明白,你即将要做的事情,缘由到底是什么。利欲熏心,便再也清明不得了。” 孟皇后虽未入皇陵得个好名声,可皇叔谢弘却也不曾真的将她弃尸乱葬岗。逼死母亲的,与其说是谢弘,倒不若说是那些被权势荣华引来的烂心。 他如今恨不得什么了…… 谢昀仿若又见到年幼时,对着烈日起誓的小小太子。 武知蹊借着外头亮起来的微渺天光,打量着谢昀的脸庞,眼睫湿润不安的颤动,脸颊处有一道红肿的划伤,将泪痕从中截断。 一缕很细的光线照在谢昀的肩臂上,照在那朵绣纹精细的巴兰花上,将丝线交织都朦胧成了虹彩一般绚烂,知蹊半支着身,用指尖轻轻的抚过上面,“巴兰是你,你不是巴兰。” 第176章 明朗 日头高照,鱼鳞斑似的云朵铺满了天空,将屋顶上光滑的琉璃瓦晒的滚烫。 巴兰阁空荡而寂静,院子里的辛夷树上,只蹲坐着静悄悄的丁夏,他往身后看了一眼,从树上跳下来,从墙头翻了出去。 原是想赶去厨房里吃点东西,可不料从这儿刚拐个弯儿便碰见了翟二爷在教训几个丫头片子。 那三个小丫鬟被凶的跪在地上哭的发颤,翟二爷仍是叉着腰,顶着烈日低头教训道:“赦王和武仙师岂是你等好议论的?!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女训女则!你读过这两本东西,上头是教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了吗?你这是冒犯主上!” “哭哭哭!再哭我就直接发配了你们!我可不怕女人的眼泪珠子!都给老子让开!” 翟循起了个大早,原是天不亮就要过来的,可被家里的太夫人拦着不给走,他便硬生生等到了这个时辰,太阳都悬上头顶了,才偷偷的跑出来,谁想到碰见这样三个小丫鬟便洒水边谈话,聊得都是武姑娘和谢不平的坏,这怎么忍? 丁夏和他撞见,顿时讪笑,招呼道:“哟二爷,这么早过来了?” “你不在巴兰阁好好守着晃悠什么呢?” “原是想去厨房拿点吃食去树上蹲着吃的。”丁夏笑起来,露了一排的牙齿,“二爷去瞧瞧王爷去,昨夜状态好了许多。” 一听这样说,翟循便大发慈悲了:“那行,你去吃点好的。” 丁夏一溜烟蹿的飞快,翟循迈着大步子便朝着巴兰阁走去。 小道的另一头,恰逢了花雾容带着贴身侍女文儿过来,翟循也没停下,双手抱个拳,没跟她抢门,率先从墙头翻过去了。 一进了院子便跑起来,匆匆忙忙的趴在门口往里面看,然后推开,闪人进去,脚却一下子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 翟循清嗓子,粗声喊道:“谢不平!谢不平!我进去了!” “进来便是,喊个什么?” 这位二爷还是不太敢走,挪着步子,伸着脖子往内阁盼。此时谢昀已穿戴好衣裳站起来,见他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心中便明白了,开口解释道:“武知蹊不在。” “她没同你一起?” “什么叫一起?” “同,同榻而眠!”翟二斤差点咬到舌头。 谢昀觉得好笑,哼了一声:“你当她放浪?还是当我禽兽?” “都不是……” “她照料我了半夜,而后便去了添合院,属实不曾过夜。” 翟循忙道:“那可错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便是衣不解带的守在巴兰阁!眼都合不上!我怕她身子垮了你醒来会心疼,便让左芪劝她去歇着,结果她在添合院还是等消息,遣了那大丫鬟儿茶一趟一趟的来打听你……” 指着内阁床榻边上放置的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翟循又道:“喏,她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你,你昏迷的时候,不让任何人碰你。” 谢昀:“真的?” 翟循点头,“真的,她连我都赶。” 低低的笑了一笑,谢昀往外走去,“我听丁夏说你去太尉府待了许久。” “哦对了!”翟循有些懊恼的将脑袋一拍,“阿虞回了蔡府,叫了我过去会面,她很担心你,如果不是太尉不允,她早就便装来王府了。” “寻不到谢翊,宫里什么态度?” “阿虞说圣上身子抱恙,将事情全权交于朝督司去办了。”翟循说着说着,突然吼起来:“谢不平!我还没问你呢!你那天晚上是干什么去了?差点死在乱葬岗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叫丁夏故意将我支开!你瞒我你什么意思?!” 谢昀忽然脑袋疼,打开巴兰阁的门,迎了满身的阳光,“你想多了,没有的事情。” “谢不平!我生气了!” “翟二斤……”谢昀颇为无奈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走,我请你吃酒。” 翟循站在门槛里,像个委屈的大孩子,吼道:“你去以身涉险去算计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是你故意支开我!你瞒着我不带着我!我便气急了!谢不平!兄弟哪里是你这样做的!” “嗯。”他点点头,一点都不想争执,望着翟循,笑了笑,走到院子里的树底下去了。 太危险的事情怎么真的可以喊他一起呢?他身后是翟府,是翟大将军,是北遥关的三十万大军,没有胜券在握,翟二斤不能跟着自己涉险。 眼见着翟循脾气又暴躁起来,昏迷了三日的丙冬此刻倒从院子的拱门处走了进来。见他来了,翟循又突然诧异,问谢昀:“嗳?我方才看见你王妃的,她没来吗?走了吗?” 闻言丙冬往身后看了一眼,拱手道:“王妃似乎是往添合院去了。” 谢昀哪里管什么花雾容来不来,低头将桌子上的一只茶盏摸得发光,听到添合院三个字后,方才抬眼,搭腔:“她什么时候和武知蹊关系这么好的?还有,丙冬你好了几成?” “谢殿下关心,八成无恙。” 丙冬那日下山是一路被追杀,险些命丧刀下,好不容易抓着一匹马,狂奔颠回了城里,又因为宵禁差点没办法进城,亏了虞贵妃的人才让他逃出生天。 “哦谢不平,我那天在后园子的池塘里还把那俩给捞起来。”翟循回想到那夜,仍是觉得奇怪,“无丫鬟随侍,就她二人,大半夜的,也不晓得说了些啥。” 丁夏后脚跟着进来,嘴里叼着一块挂葱花的大饼,匆匆的跪在谢昀脚边,递上了手指长度的一只羊皮卷笺,含含糊糊地说:“蔡公子身边的随从方才在王府后门要见我,给了我这个。” “蔡合啊。”谢昀当下明了,这厮定是帮宛沉虞传信的。 那信笺极小,所书不过寥寥几字。 “蔡半月说什么了?他说什么?”翟循暂放情绪,凑过去要看。谢昀又一下将手给收拢,抬头答道:“所书不过八字。” “哪八字?” “赢王获救,伤愈腿残。” 丙冬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原本是打算再卸他一条胳膊,但是我后来想想还没到时候,便算了。”谢昀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着,“这便明朗了,无甚大碍。” “那你此行是何意?不是白白赴险了吗?” “不同你说,我去寻武知蹊。” 谢昀心情瞧上去尚且不错,将翟循推开,自顾自的往外走。 翟循正要追上去,后头的丁夏先一步将他拦住了,将大饼丢在桌上,丁夏同他讲:“二爷二爷,府里有信儿,太夫人病了,传召您回去呢。” 翟循不吭声,怪冷静的望着丁夏,“上回不是也这样讲吗?然后我离开赦王府,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谢不平就带着丙冬去跟谢翊厮杀了。丁夏,你不帮我了?” 第177章 方向 “没!二爷我没!”丁夏举了三根手指头在耳边发誓:“上次是赦王非要我支开您啊!这回绝对是真的,太夫人真病了!” 见着丁夏很是诚恳,翟循信了。 他眼见着谢不平的背影从拱门处消失,站在原地长吁叹气道:“要是大哥还活着便好了……” 丁夏不敢搭腔,却是深以为然。 翟大将军的长子原是一直留在临城撑着翟府,年初突发了无名重疾,咯血而亡,留下遗孀遗腹子,翟循回城,一是因城中翟府老小无人庇佑,二是因阿虞寄去的书信所书谢不平深陷水火。 于是他回来了,成了如今翟府名义上真正的掌事儿者。 “丙冬!我有话问你!” 丙冬的腿受了伤,走的并不快,因此,翟循还是可以一嗓子吼停他的。 “翟二爷?” “谢不平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额……”丙冬万分老实地说:“这我便不知了,我只是王爷身边的侍卫,他很少同我说些什么事情的。” 翟循懊恼:“可我又不能去问沈扶风,他瞧着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咳咳咳属下觉得,如今武姑娘知道的,必不会比沈先生知道的少。”丙冬压着嗓子说了这样一句,转身走了。 见人离开,翟循又将问题抛给丁夏:“我都认识谢不平二十年了,他和那武知蹊才认识多久?怎么宁肯对她说也不同我道呢?” 丁夏捡起方才那张饼咬了一口,摇头叹道:“主要人武姑娘没出现的时候,赦王也不敢跟你说太多啊……” “我的问题?” “二爷,太夫人病着呢。咱先回府不?” “好。去街上给我侄儿带糖糕你说怎么样?” “二爷,小公子还没生牙呢。” 日上三竿,添合院静悄悄,只有几个手脚轻的小丫鬟在做简单的洒扫,无人说话,走路都是慢慢的。 儿茶亲自在寝室外守着,撑着下巴打着瞌睡,一睁眼,忽地见几个小丫鬟跪了下去,低声请安:“王妃万安。” 她站起来,才见到是赦王妃,匆匆的行个礼,回头望了望屋子紧闭的门,看了看王妃,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会得罪人。 花雾容倒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她只望着那主殿的断壁残垣发了感慨,众人都知她的嫡亲姐姐花翠微,便是死于一场大火,其实在出嫁之前,因为抵触赦王恶名便已上吊在闺阁之中了,代替她嫁过来的是武知蹊。 花雾容会忍不住多想,如果武知蹊那时候不脱身的话,自己便没机会嫁进王府了,而她会始终顶替着姐姐的名字和身份,当谢昀的王妃。 一切应当都是有因果的,才会有今天这般地步。 儿茶仍是踌躇的,在烈日下站了会儿,才敢走过去,跪着对花雾容说:“王妃见谅,武仙师惊了一夜的汗,半个时辰前方在浴桶里用冰水泡着堪堪入睡,此刻若要见驾,怕是会冒犯到您。” 花雾容还是关切的,“请了大夫来看吗?惊汗怎可用冰水泡着?岂不伤身?” “武仙师不允,只说困了乏了,要想法设法的睡上一觉。”儿茶也觉得她怪可怜的,低眉抬眼的一瞬间,忽然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走近院子,心中一咯噔,换个方向跪拜,“婢子见过王爷!” 花雾容见到他这样一幅毫发无损,悬了好几天的心,算是真的踏实了,可没等自己说上一句话,谢昀便先开口要将自己打发走,他目光都不停留地路过,只道:“王妃若无事便回长云楼罢。” 她委身行礼,妾身告退四个字,卡在喉咙里,无声而出。 儿茶此番看见文儿瞪了一眼自己,觉得莫名委屈,又搅紧了袖子站起来,跟在谢昀后面,在他要开口喊的时候,大着胆子又道:“王爷见谅,武仙师惊了一夜的汗,半个时辰前方在浴桶里用冰水泡着堪堪入睡,此刻若要见驾,怕是会冒犯到您。” 谢昀一听,原先带着微微欣悦的脸色,便一瞬冷漠起来,一言不发的上前,伸手将门从外推开来。 想到什么,略有顾虑,问儿茶:“她穿了吗?” 儿茶楞了楞,忙不住点头道:“完完整整,她都热的没力气了,便就着衣入了水,没叫婢子近身伺候,。” 那个浴桶便安置在寝房的屏风后头,寒气在屋子里充斥着,武知蹊整个人泡在水里,歪着脑袋晕厥了,纵使是有冰水贴身,仍然是压不住她浑身的燥热,额上的汗密密的出,唇色泛白。 水里还游着一条黑色的蛇。 谢昀见到她这幅模样的时候,一瞬心窒,没有半点犹豫的就将人从浴桶里捞出来,哗啦带上一圈水花,“把胡御医给我叫来!” 儿茶点点头,转身吩咐人去办了,又小声的提意见:“王爷,让婢子给武仙师换身衣裳?” 谢昀尚未答话,那浴桶里突然又是一阵水声,只见莲子一身黑衣从中站起来,脆生生的说:“不用叫人来诊治,也不用换衣裳。” “你!”儿茶惊!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出个这样的姑娘来! 谢昀不是第一次见她,“武莲子,这是为何?” 莲子喜欢别人带姓称呼自己,因此跳出浴桶,一旋身,将周身水花顿时甩干,慢慢解释:“三三昨夜开始对诡器有的感知,每每如此,不测方向的话,三三必定会受煎熬,浑身燥热难安,冷汗不断。” 谢昀听的一知半解,“儿茶出去。” 儿茶自是乖巧的往屋外退走,将门给带上。 “她晕厥了。” “那是贪凉啊。”莲子也不解,上塌去蹲在武知蹊的身边,“因她一时半会儿没去寻那诡器,又想解热,所以将自己泡在冰水里以求个舒爽,但是这样伤身体。谢狗,我昨夜劝过她了,可是三三不听呀。” “她以前是怎么做的?” “感诡器所召多在半夜,三三以往都会马上种那截木头,然后看枝叶所指何处,预测后决心动身时间,这股磨人的燥热催促便会消停了。”武莲子不明所以,“她昨个半夜才回来,和脏小子道别后便一直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三宁愿受折磨,也忽然不愿意去寻找诡器了,也许是她还不想这么快有方向,你说是吗?” 第178章 来日 望着武知蹊满脸憔悴,浑身湿漉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谢昀说不出话来,莲子的话犹如绵针入心,叫他一时麻木着,不知道要怎么办。 “是不是种了那木头,知道了下一步去哪里,她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对嗯,是这样的。”莲子夸赞道:“三三说的对,谢狗你好聪明。” 谢昀又问:“那她要什么时候醒来?” “你唤她名姓。”莲子道:“你唤了她便醒了。” “为何你方才不唤?” “唤醒了我也劝不服三三,为何唤她醒来承受痛苦呢?” 莲子突然遁身,钻进武知蹊的手腕处,蜿蜒成一道短小的印记。 …… 知蹊醒来时分,屋外夜色浓稠,月色被云层朦胧,遮掩着隐匿在苍穹之上,散发着淡淡的光。 她睁着眼睛,发觉屋子里燃着灯火,一人身着红裳背对着自己,在桌子上鼓弄着什么东西,一边动作,一边说道:“你听见了没有?你可以为我顾虑,可你不能因我停止。武知蹊,等你完成你的意义后,再来找我。那时候我要把周身肃清彻底,给你清白坦荡,给你安然无恙的来日。” 他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似叹了一口气,嗓音发了哑,“倘若那个时候你还记得我的话,便如此,如若不记得,也便如此……我仍是会等你的。” 知蹊动容,她抓着薄被一角,眼眸里水烟缱绻,极轻极微地蓦然开口说:“谢昀,还有一年。” 那些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他没料到这个时候知蹊会醒过来,听到这样温软的一声,谢昀心底纠缠的藤蔓渐渐松散,他回过头,背对着烛光暖色,问她:“一年,然后呢?” “一年之后,如若我们没再相见,我便不会来了。” “那我去找你呢?” “我不见你。”武知蹊说的利落,像是彩排过无数次的画面,能在谢昀话音刚落的时候立即对答。 谢昀忽而很困惑,他将双手粘上的土壤用桌布擦去,蹲在床塌边,睁着一双幽若星海的眼睛,缱绻而绵长地将知蹊望着,“你集齐诡器是为什么?你南下的真正缘由到底是什么?” 武知蹊笑,眉眼唇角都弯了弯,尚且憔悴的模样如此强颜欢笑,却是惹人疼惜的,“东戎的百姓们都知道,吞鬼山的武三姑娘自小有大志向,十岁那年,我曾对着知行山上的闻缔真君神像起誓——双十年华,必问仙筏。” “仙筏……” “仙筏可以载着凡人渡过芍河,抵达南岸。芍河以南,万寿无疆,那是所有修仙人向往的归宿与乐土,我收揽天下诡器就是为了这个,这个我自小的追求。” “就是说,你至今仍想去成为神仙吗?” 谢昀眼底燃了滚烫的焰火,一问再问。 “今年是大阴之年,与我有缘系的四件诡器会于今年出世,一件是在淮水镇的时候已收揽,另一件则在叻城郦山得到,还有两件,很快了。”武知蹊说的很是轻快。 “成了如何?不成如何?” “如若成了,我便会踏上芍河以南之境落地成仙,可我仍旧回来,只多了一重仙身,并不必要清心寡欲,届时我再来寻你,陪你,好不好?” 谢昀听她说着那些好的结局,心里满是憧憬,却仍然觉得这并不简单,“若不成,又如何?” 她的视线落在谢昀的肩头,那儿用金线绣着一朵精巧的巴兰花,伸手轻轻的摸了摸,“真好看。” “武知蹊若不成会……” “若不成,便隐姓埋名,只此一身,云游四海。” 谢昀的话未说完,便被她出声打断,干干脆脆的回答完满,武知蹊又说:“谢昀,替我祈求,让我得偿所愿,就像是我常替你祈求,愿你安平康健一样。” “好。” 见谢昀伤怀,心里痛不可遏,武知蹊却只能一再的点头。 能说吗? 若不成则身死,谢昀啊,那个时候你就再也等不到我了。 谢昀起身,继续去捣弄桌子上那一盆土,他似能感知到身后人缱绻纠结的目光,各自心事庞然积压,不忍多说。 寂静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桌前的罐子抱了给她瞧,“我替你种好了,等云层散去,我就将它放在屋顶房梁上,叫它生根发芽为你指路。” 武知蹊坐起来,抱紧双腿,侧脸枕在膝上,半明半昧的光影将轮廓描绘的温柔,她只和谢昀对视那么片刻,心便堵的慌,垂眸间落了行晶莹的泪珠。 她不遮掩也不躲闪,倔强又脆弱,谢昀看在眼里,就像是自己受到凌迟一样,异常折磨。 “没有关系。”谢昀搁下那盆沉甸甸的土,也搁下沉甸甸的一颗心,凑过去坐在她身旁,曲指将武知蹊的泪痕抹干,眸光炽热,很浅很轻地说:“暂别离而已,只要我不死,终会相见的。” 她动了动,抬手抱住谢昀倚靠着他,却不发一言。 屋外月华若雪色淡霜,予以万物众生一片清白,临城的滚滚夜色自是在宵禁中悄然来去,在更声长短里,刻刻消失。 …… 巴兰阁在清晨的薄雾里苏醒,殿宇的主人,早披了件墨色的披风,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树底下,对着一桌零乱的茶具失神。 自从听到五更敲梆子的声响后,谢昀便醒了,在院子里小试身手,往墙头挂着的几个靶子上草草射了几箭,又觉索然无味,便此番呆坐在树底下了。 丁夏昨夜回了翟府,一早被翟二爷赶来当差,经过南通街的时候,惊觉平日里人烟稀少的地段,竟有了几个百姓三两成群相邀的经过来去,穿着朴素。 他正疑着,骑马奔过时,哒哒马蹄声都掩盖不住一拉车老头的那嗓子,吼的是:“古青寺孟涂战神前!老夫亲眼所见赢王欲屠寺灭口!幸得赦王契约妖灵相救!否则只能身死乱葬岗!” 丁夏汗毛竖起来,听到有人搭腔:“妖灵相护?你如何知道是赦王契约相救的?” 那老汉振振有词:“先后孟氏乃西漠公主!早先陪嫁过可号周身方圆众妖的契约牌!如今那契约牌定是落于赦王之手!才有那夜惊险脱逃!” 第189章 梅宁 “姑姑,此番请行路途遥远,书信寄到您手中时,您当是该在回程的路上了,如从水路淮河来,必经槐安郡,千万要帮阿言带回一枝槐叶,阿言惦念已久,姑姑千万要成全。若照旧路返回,此事则作罢。望同门一行,归途安顺。——大齐三十八年八月二一日,侄女梅休言敬上。” 素手捻着这张纤薄的草纸,读信的女人朱唇微抿,指着第二行的第三个字,同旁伺候的弟子说:“你瞧她这个字,仍是写不到对,少了那一点,便是另个意思。” 那弟子看一眼,笑着宽慰:“梅氏自有一套字派含义,只在横竖上做文章,偏是故意叫旁人难以理懂,才更是难学。莫说我自小学的是梅文到如今仍会有记错写错的时候,阿言才学四年,能读会写能有这般已是不错。” “临行前还吵着闹着要跟过来,怎这样一下乖顺,倒很是反常。”梅宁一提起这个自己亲手养大侄女便有些愁,“会不会她已经跟出来了?她的性子,也是敢的。” “但愿阿言是真的乖顺。” 女人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即刻就浮现,她望到铜镜中的自己,似有些怔然,指尖抚上眼尾,不觉叹道:“容颜将败。” 年方二十又八的年纪,怎么好两鬓微白至此呢?传闻姑姑几年前还是风华正茂,只成婚当夜那姓沈的夫君不知去向后,便一夜愁白了发,也有人说这是报应,是梅姑姑违背灵医仙门的契约誓言,出手救治了凡人才收到诅咒。 弟子沉默,再不能宽慰什么。 客栈的窗子被一阵风从外推开,吱呀一声,撞开了一些混沌的心事。她给自己披上一件暗红色的软绒斗篷,将帽檐往下扯了扯,遮住掺杂在乌发间的白丝,拿起桌上的佩剑藏于身后,一眼都不眷顾的便出了门去。 弟子追问:“姑姑几时回来?” 女人在门边停下,答:“尽早便是。” 留在客栈里的弟子便不再多问了,刚准备坐下,另进来个矮小的女弟子,她将房中一环望,张口便问:“姑姑呢?” 弟子摇摇头。 “姑姑身子还未好全,你怎不跟着呢?” 弟子却不觉得有什么,只说:“姑姑可是一般人?灵医妙手享誉仙门万户!堂堂梅海执令使梅宁姑姑,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身子?哪还需得旁人多操心?” …… 梅宁在客栈楼下,手中牵着马绳,摸了摸鬃毛,面露犹豫。 “梅姑姑还是坐马车,燕公子特意叮嘱了,车夫会送您到繁镇,劳了这些天,便不要在马背上颠簸啦。” 讲话的是个姑娘家,语气好生亲切,从梅宁手中将马绳拿走,扶着梅宁便将人送进了马车里,罢了在合帘的时候还笑语嫣嫣的道:“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姑姑若有需要便同车夫说。” 梅宁颔首一笑:“有劳长思姑娘。” 覃长思得体的回礼,不急不缓的将门帘放下,又不忘叮嘱车夫:“近黄昏,可仔细路途,尽走平坦大道,不要图快而抄小路!今日你身后车上的这位,可是梅海的执令使,迢迢来到临城为燕公子看诊,是我们崇欢殿的恩人,须得满上你那万分精神,记清楚没有?” 随着车夫满口答应,一鞭子挥下,马便拖着车驶动起来,梅宁靠在厚重的软絮坐上,阖着眼,脑子仍是昏沉。 她一早便受邀请前往繁镇过节,原是身子抱恙实在不好前往,于是打发了几个弟子去,就这样在客栈里待了大半天,正午时分,崇欢殿的覃长思来探望自己,带来一些精巧的草编玩意儿,和几句不轻不重的消息。 只因了一句“赦王带着一应侍从男宠也去了繁镇,今日的南通街定会热闹许多,入了夜,长思陪梅姑姑去走走?” 南通街热闹不热闹她不清楚,只忽而有些想去繁镇了。 她拜过堂的夫君,可是更名掩藏的成了赦王的男宠啊,沈曳这个人,应当也在繁镇该是。 …… 见马车从这条路上消失,覃长思跨上马,轻轻将嘴角扯高,沾沾自喜般同旁站着的外门弟子吩咐:“你回去同燕公子禀报,梅海的姑姑已去了繁镇,我覃长思也要凑一份热闹,今夜宿在繁镇便不回崇欢殿了。” 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在是嚣张,奈何那弟子再是怎么不服气,也不敢得罪当今崇欢殿实际掌权人燕骊公子身边最得力的长思姑娘啊!只得尾巴一夹,乖乖服从。 一个被支走,另的一个则机灵许多,忙凑上来仰头搭话:“长思姐姐去繁镇可否带着我一起呢?因姐姐行事利落周全,真正叫我佩服,同姐姐一齐办事机会难得,所以还想跟着姐姐,多看多学呢。” 覃长思瞥她一眼,仗着自己姓覃,虽是庶出,仍是一贯看不起外门的弟子,可这个人话说的好听,也是个好用的人,便破天荒的说:“我去繁镇可不是办事,是真正去玩儿。就便宜你这回,一同去。” 马车颠簸了一路,从黄昏到夜间,正是繁镇热闹的时刻。梅宁下车,压了压快被风掀开的帽檐,转身嘱咐车夫:“就在此处等着,不必跟着我。” 车夫憨厚,应了一声,眼见着这个身影便循着旧镇小路走进去了,周遭的灯笼皮子颜色各异,掌灯的人来来往往,他听到远处戏台上传来尖细悠长的女腔,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车夫将屁股墩往后一坐,缩了缩脖子,眼睛眯着瞧这景象,只跟一句咿咿呀呀的:“诸君瞧着荒诞乱世咦,生死如草芥飞灰,腌臜顽石落谁眼呐!千金泪,万两喜事,皆从悲来啊……” 路过的秀才儿郎将那折扇一甩,笑问:“怪哉,你这老汉唱的是个什么?” 车夫睁开眼睛,谄媚一笑,挥了挥粗布衣袖,“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哄闹喧嚣隔着一堵同夜天相连的墙,没能将孤僻巷落一并给鲜活起来,梅宁踩着潮湿的青石板,路过几十户人家的后门,压着两声突如其来的犬吠,镇静的朝着前方走去。 手里捧着一块方形的罗盘状物,在她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突然就疯转起来。梅宁抬头看了一眼,巷口尽处不是死胡同,反是另外一处宽阔的地段,这条街虽大,却不如镇口那般热闹,她瞧见路对面拔起一栋三层大楼,每层楼的檐下都挂着两串四罗灯笼,照的尤为光亮,牌匾之上,赫然写着“揽月楼”三字。 门口无重兵把守,只一个瞧着憨憨的男子抱着剑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梅宁将檐帽落下,大大方方的,就这样穿街而过。 丁夏见她目的性极强的朝着自己走过来,不由得站直,将梅宁上下打量一遍,问道:“你是何人?” 梅宁此刻不打算隐藏,坦荡的说:“灵医。” 第190章 梅宁2 “嗳?”丁夏往她来的方向看了看,疑惑道:“那翟二爷呢?没同你一起吗?我未曾听闻翟府有女医啊!” 她心里微微起了点不好的预感,直问:“这楼内,是谁病了?” “你管是谁呢?”丁夏想起来沈先生还在楼上生死未测,虽然神经大条很急躁,也不忘验一验梅宁,“你说你是灵医你便是了?如何证明?” 梅宁有条不紊,温柔且笃定地说道:“你眼有血丝且黄浊,必是肝肾阴虚,心火肺热,不必过分用降火解毒的药,该成家了。” 小伙子一愣,听不出个是非好歹,当下便让了路,将那二楼的从左数的第四个门指给梅宁看,说道:“灵医快上去瞧瞧,我们先生快不行了!” 她步子尚算沉健的走上楼,虽心里着了火,敲门的时候还是很轻,教养使她对开门的丙冬都细语问候:“在下是灵医,是哪位先生病危?” 丙冬走到廊道,同楼下门口傻站着的丁夏对视一眼,大声问道:“你怎么不问问就把人放上来了?灵医只救治仙师你不懂啊?沈先生又不是仙师,请的什么灵医!” 沈先生…… 梅宁往屋内探望一眼,灰朦胧的空间,一烛火燃的无声无息,听的两声有气无力的咳嗽,她尚未对面前的丙冬做什么解释,就已经快被他隔着一柄长剑,要驱到楼梯口去了。 “沈先生,是哪个沈先生?” 见她两鬓微白,容颜渐衰的模样,丙冬拿捏不好是唤她做姑娘还是夫人,有些为难,笨口拙舌地说道:“干你一妇人什么事?你们灵医仙师的规矩我知道,治的尽是仙神妖鬼仙师,既不能帮到我们,便不要打搅沈先生,快走快走!”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沈先生?” “告诉你做什么?快走!” “沈曳吗?是沈曳吗!” 梅宁踉跄的退下几个台阶,险些滚下去,丙冬不免觉得自己过于粗鲁,将剑收起来,退到沈扶风的屋子门前去,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再对梅宁说:“并不是。” “丙冬无妨,让她进来。”此刻,屋内沉闷隐忍的一声叹气,叫丙冬让了路。 没等他再次确认,梅宁便跑上来了,踩到繁长的裙摆,跌在进去屋内的门槛上,有多疼也不知道,丙冬见她伏地了一会儿就站起来了。是谁?他不多问,碍于对流的寒风,担心沈先生因着凉而病情加重,丙冬将屋子的门从外头合上了。 楼下的丁夏冲他挥挥手,“怎么回事?” 丙冬摇头,直说:“翟二爷怎么还不回来?” “翟家的府医都是专侍奉太夫人的,要带出来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情,更何况繁镇距城内尚有些距离,哪里是那么快的!”丁夏也着急,“不巧今日寒衣节,繁镇竟热闹成这般,十来人去寻个大夫竟是这样海底捞针的艰难!” “这样的事情,寻着殿下也无用。”丙冬颇有些自责,“早知那些小儿蠢笨如斯,就该早早扶着先生离开!也不至于让先生气到身子垮了……” 屋外的低声争执,屋内清晰可闻。 梅宁揉了揉摔疼的膝骨,一面往屋子深处走去,撩开厚重的布帘时,左手捏着的罗盘转动的愈发迅速,割伤了她的手指,她吃痛松开,啪的一声,铜铁罗盘坠到地上,发出响动。 门口丙冬紧张的问候:“沈先生,还好吗?” “无碍。”沈扶风撑着病体,自床榻上起身,整了整皱巴的衣冠,低头咳嗽一声,才对着站在布帘前的梅宁拱手,作了个深深的揖。向来自若的人,眼神竟有一瞬会飘忽至此,窗外,烛台,楼柱,视线始终不知安放何处。 梅宁亦是怔然,指尖的血滴在地板上,嗅的到丝丝腥气,罗盘上的指针因为太过于接近目标却未及时关拢而转到荒废。她向前走了两步,兀自将紧闭的窗子推开来,一瞬夜风倒灌,使得屋内二人皆是身寒一颤,“你咳喘的这样厉害,不是因为着凉,窗子不要紧闭。” 分别的这些年间,沈扶风时刻都能想起和梅宁的从前,为躲冰雹而于竹亭初识、园中赏雪、织布缝衣、乃至她嫁于自己的那日,红衣款款,宝珠缀饰,华美无双的样子。 可是他现在努力的去将眼前的梅宁代入过往记忆中的梅宁时,竟一丝半点都想不起来那些画面,只记得发生过的事情,说过的话。 “阿宁你,几时来的?”涩涩发问,得她回眸对视,沈扶风便如初识那般仓皇躲避她的目光,起初因情怯,现今因愧疚。 梅宁见到他,滔天的恨意都烟消云散了,什么也不回答,只将沈扶风拉到桌边,就着自己的臂弯做枕垫,让他的手腕朝上,屏息凝神的把起脉来。 “我时日所剩多少?” 待她把完脉,沈扶风观察到她绝望的神情,又宽慰:“我早知道了,若非你的荷包,我早已身死,如此足矣。” 梅宁不禁讽他,“没见着你寄予厚望尽心辅佐的太子登基,沈先生怎么甘心就这样去死呢?” 他苦涩的摇头,回想起近日暮时,在那个书院里孩童说的那些话,心里便是一团散不去的阴霾,除了殿下登基,他还渴望见到这世道太平,大齐人心安定的那时候。 “我福薄命薄,等不到那日了。”沈扶风剧烈的咳喘起来,他见到梅宁眼有泪水,心有不忍,“阿宁,你来送我,我觉得十分好。” 梅宁握着他的手,淌下两行清泪,“我等谢昀来,叫他把你还给我。你同我一起离开,哪怕只剩一日光阴,我也要的。沈曳沈曳,你为君子之志弃了我,如今君子之志弃你,我不弃你!阿宁还要你。” 沈扶风早已不知如何自处,任由她在面前哭出声来,任由自己颤着抖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窗外的风忽而凌厉了许多,无声无息的,漂了一张近乎透明的符纸,梅宁还没来得及惊诧,那符便直冲着沈扶风而去,她立刻伸手去拦,谁知指尖一碰,不消一瞬,符便蒸发了似的,再也不见了踪影。 “那是什么?”纵是消失的再快,沈扶风也见到了,且笃定那张符的存在,“符?为何有这样奇怪的符?” 梅宁晃了晃脑袋,心中没有底,沈扶风又问:“谁送你来的?” “崇欢殿覃氏一门。” 第193章 扶风 他一个粗鲁的侍卫没有看明白这举动有什么意思,只听翟二爷在殿下面前说:“姓武的那个一根筋!既已将那梅宁关上了囚车!我便不会杀她!如此这般谨慎的防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记得当时殿下撩开车帘往后看,武姑娘一手扶着囚牢正往里张望,她披散着的头发也已重新高高束起,又成了那副警惕而利落的模样。 回到赦王府,没有秘不发丧,只是动静很小,只将沈先生住的院子挂了白,众人不敢问缘由,偌大的宅院,回到了一月搬进来的时候那样灰蒙而死寂。 丙冬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发现王府里开始有人向他询问关于殿下的意向了,例如吃喝几时安排?又例如谁谁谁递过来的帖子要怎么回?这些问题,有些是盛嬷嬷安排的,那关乎了王府对外的联系帖子,又都是沈先生一手处理的。 而一月的时候,殿下因射杀国舅一事被弹劾,丢了储君的身份,从东宫刚搬进来,为了显示惩罚,只有他和殿下两个人住进这个地方,那一应东西,都是丙冬着手的……直到三月份盛嬷嬷才被准许搬进来。 自回到城里,那一整天谢昀进了巴兰阁便没再出来过。 翟循不太敢跟进去,也不想去沈扶风的灵堂,于是寒风里头,他光着膀子在王府前园的大石屏前磨刀,那把威武的凤嘴刀被磨的铮亮,略刺耳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的在四周蔓延。 旁的丫鬟小厮便没人往那儿过了,捂着耳朵躲得远远地。 若说赦王发脾气是目中无人,这翟二爷生气却是见谁都罪恶,那把刀逮谁劈谁,在这王府里头,脑袋落了地,也同树上掉片叶子一样轻,没谁过问为什么死了,也没谁过问是谁杀的。 丙冬倒是规规矩矩的守在院子外的圆拱门处,谢昀在里头多久,他就在外头站了多久,因了主子一句:“谁也别放进来。”他竟是硬着头皮拒了王妃多番。 花雾容近日染了重风寒,披着厚厚的狐皮绒衣来了好几趟,每每身后都跟着四个手托餐盒的女使,菜肴羹汤热滚滚的来,凉透了再送回膳房。 丙冬仍是杵在那里,有人来了,便站在拱门正中间,低着头,只说:“不论谁人,王爷不见。” 巴兰阁门窗紧闭,白日的时候,还有光亮透过薄如蝉翼的镂空纱窗照进来,到了黄昏,日头西下,殿内便昏暗了。 没人给檐下的灯笼放上烛心,他也没将几排铁架上的蜡烛点燃,谢昀略有一些迷茫的坐在屏风前,衣裳齐整,发冠周正,没有不堪和什么痛苦的神情,细长的眼睛盯着屏风上的那副栩栩如生的盛兰图,流露出一丝的纠结。 知道沈扶风时日不多,终会病缠床榻不起,可没想到病秧子是这样死的。被人一匕首穿了心,往日一身灰袍淌了半边血。 谢昀清楚自己脾性,若杀了沈扶风的不是梅宁,他也不会惧什么仙门百家,该偿命的一定要偿命,后头出了什么天大的麻烦,是后头的事情。 可这人……偏偏是梅宁。 是沈扶风拜过天地高堂的妻,是他为了匡扶心中希望在夜里剑指再抛却的弃妇,是这几年病秧子日思夜想不能忘记的女人,也是为了给他续命千方百计送过来药囊的梅宁。 梅宁为什么杀他,谢昀不敢确定,但是他能肯定,沈扶风不会舍得她死。 在巴兰阁中躲了一天,无非是难以接受沈扶风死了的这样一个事实,他不是觉得少了左膀右臂,不是觉得少了能和自己商量各种对策的谋士。 而是少了……挚友。 是挚友吗? 是。 那么多郁郁沉沉的日子,沈扶风活的像一道影子,不声不响的陪同。他是下属,从无权左右主子的想法,自己厌恶跌宕的斗争权谋,当太子当腻了,要退,沈扶风压下心中愤懑,只说:您不愿沾血的往上登,沈某也不愿,如今要退,沈某了了余生便用这副残骨病躯,将您安稳的扶下来。 如今想来那句话他能说出口,必定是割肉般的疼,心中又有多少无奈? 他将大齐的来日都放在自己身上,不惜新婚夜里拔剑逼迫妻子违规救人,他将年少“无国何家”的毕生信仰都托举到自己面前,而自己只一句厌了,便轻易摔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盛嬷嬷离世,宛沉虞进宫,翟循边疆回城,这些人,因为自己被各种明枪暗箭左右性命,更有边关城的万千百姓,临城以外,被昏庸政权统治下的无数生命,在挣扎和逃离…… 他又悔了,又想同那些人较一较劲,于是敞开心扉,终是重诺少时誓言,那句同无国和家刻入沈扶风骨子里一样,刻进自己骨血里的“大齐天下,吾欲令之国泰民安”。 犹记沈扶风听完这句话后,便朝自己行跪拜大礼,说的是:“依殿下今日所言,在下百感交集,证明往日所谋,皆未错付!为了不叫天下更多的沈扶风望而却步,请您造良时,做明君!” 那日夜里头,花雾容说盛嬷嬷并非死于圣上赐的阖安菜,谢昀心里实是心酸,替沈扶风心酸,他贯来秉持的君子风骨是不允他说谎的,他却试图借嬷嬷之死来逼迫自己做出选择。他说谎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他为了大齐的来日,即便用了阴谋也无妨? 谢昀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不是人。 这些人,被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将盘麻了的腿伸直,不慎踢倒了一只高长的瓷瓶,里头的三四只箭掉出来,将他视线勾过去。谢昀一手去捡长箭,一手在背后的盛兰石屏上拿起乌木弓,在身前拉了个大满弓,闭着右眼,聚精会神的瞄准了阁门内侧上的一张符纸,这边刚松手放箭,那头门就忽地被人推开。 倏忽一只箭飞过头顶,武知蹊在半掩的门前脚步一顿,听到沉闷刺入的声音后,才跨过来门槛,仰头回望了那门梁内侧,一张普通的黄色符纸被一根箭穿透,箭头全部埋在了木框里,可见射箭人力道之大。 谢昀见她走过来,稍叹了口气,刚屈起来的腿又伸直,沉闷的将弓箭放在了身旁。 “我是翻了后院的围墙进来的,丙冬并未察觉。”知蹊手里还端着托盘,木盘上置着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碗,在谢昀的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脸,平和的说:“心想着容你静静的待一天,应当很多的情绪会想通会缓解,天黑了,我才来的。” 第198章 悦爱 谢昀手里捏着一片叶子,淡定点头,“我让丁夏把她送走了,翟二斤寻不到的。” 武知蹊瞠目结舌,“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离开前园跟着宛沉虞进来的那时候。” “宛沉虞回来,也是在你的预料之内?” “算是,她和她表哥蔡合,总会来一个。”谢昀说着说着,见对面的武知蹊突然就站起来了,颇有些气恼的意味,逼问自己:“你总不会让丁夏送她回十里州!梅宁人呢?送哪里去了?” 谢昀不说,将她指过来的手握着,“我知道你想让她给我解毒,就算我愿意继续欠他们接受诊治,梅宁呢?” “我和她做了交易,她会替你解毒!谢昀你这人实在是!”武知蹊要被他气哭出来,心里挠一般的难受,将谢昀的手一甩,自己往巴兰阁外走去了。 “丙冬!” 谢昀就这样一喊,都不用多吩咐什么,丙冬就将武知蹊的去路给拦了。 单论拳脚功夫,她在丙冬面前要离开,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武知蹊没打算来硬的,只背对着谢昀,对丙冬小声嘱咐:“找个机会速速把丁夏拦回来!我有办法给你们殿下解阴毒!” 丙冬瞥那边树下踱步走过来的谢昀,急忙问:“啊?什么意思?” 武知蹊回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的说:“解他的酒瘾毒,你自己去不了找个人替你去!千万要把人拦回来!” 丙冬:“啊?……在下没听清楚。” “你耳朵呢?” 来不及了,谢昀已经走了过来,简直不由得分说,一手把武知蹊揽在身前,见她频频回头,谢昀也不忘的跟她添堵,“别看了,丙冬之所以能在我身边待这么久,就是他足够怕死。忤逆我,他会死的。” “我原以为你在巴兰阁待了一天什么事情都不理,究竟几时候算好了这些的?”武知蹊挣脱着,忿忿不平,“可怜翟二爷在外头磨了一天的刀不敢来扰,你闭着眼睛,倒将外头一切安排的刚好。你送梅宁走你送就是,凭什么不让我追?” “你,真的生气了?” “命很重要!”字字咬牙切齿,武知蹊说着说着,突然侧过身,抬了抬手臂往眼前一扫,擦了快流出来的眼泪,“我知你心有陈年旧结不好开解,但我真不愿你见你再发那毒瘾了谢昀,每每见到,我就心如箭穿,很是替你痛……” 谢昀凑过去,蹲在她的身后,看到地上的影子靠在了一起,轻轻发笑:“我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若毒发沾酒,你便会失去意识任人宰割。”武知蹊转个头,没想到他靠的这么近,鼻尖碰着他的下巴,慌忙中扭了脚腕,眼神有些恼羞成怒,“任人宰割完了之后你也记不起来!” 他盘膝就地坐下,撑着下巴,将她的小姿态尽收眼底,“我知道会有人趁机害我,所以我尽量保证清醒,不难克制,毒发的时候熬过前半夜,就好了。” 武知蹊一语道破:“你没发现前半夜越来越长了吗?” 他发现了,但是天还没亮,姑且就这样算。 “很磨身体的。”武知蹊跟他讲道理,“若不是这毒瘾再三乱你元气,你不会这样轻易的受伤。” 虽然很认同,可谢昀还是要跟她争:“我每次受伤,不是寡不敌众就是我刻意为之,并不能算是很轻易,你不能够乱说。” “要是有一天我也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不顾安危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的去胡闹,你会怎么办?” 这真是个好问题,把武知蹊自己都给难住了。 谢昀一本正经,“武姑娘说过命很重要,你不会那样做的。” 刹那泄气,武知蹊又问:“你可有老老实实听过谁的话吗?” 他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继而点点头,答曰:“有。” “谁?” “我自己。” “你……” 谢昀将落在她腿上的叶子弹开,“可否换我问你?” “问。” “你可有想方设法的让谁人听话?” “有。” “谁?” “妖邪鬼祟,我必千方百计治的他们服服帖帖,不听话,就灭杀。”仙师的凌人气质从中可见一斑。 谢昀心想,明明问的是谁人,答的却是妖鬼。 “谢昀,让梅宁给你解毒。”知蹊带着央求的语气,楚楚巴巴的将他望着。 “我想知道你为此,跟她做了什么交易?”他淡定的再补充道:“或者说,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这件事情太复杂了,人情世故掺杂其中,不是简单的交易和付出就可随意取舍的。武知蹊倒是想扯谎,很显然,他不是傻的。 “嗯——”她犹豫不定,选择说一半真一半假,“她想带沈先生的棺椁回十里州。” “武知蹊你似乎很容易轻信旁人。” “你觉得梅宁杀沈先生多半还是有恨意在里面,你觉得梅宁和崇欢殿勾结,不怀好意的来哄骗我靠近你,然后杀你?”武知蹊憋不住,“这些可能性在我脑子里转了一整天了谢昀!没有确凿把握,我不会选择信任她,实话跟你说了。” 谢昀见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将自己俯视,眉头皱着,“我骗了梅宁,骗她如果把你毒解开,我就央阿姐去地府寻沈扶风的魂。徐缨是现世唯一有本事入阴曹地府的人,这在仙门百家人尽皆知。她杀了沈先生,却又渴望他能活过来,很荒唐对,我也觉得。” “嗯。” “梅姑姑在地牢里跟我说。”知蹊重复她的话:“我清楚每个人都有苦衷,所以他不说,我便不问,他不来,我便等,左右一颗真心已付,是再收不回来了。” 知蹊又说:“梅宁本如死尸一般毫无求生意志,能令沈先生复活,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嗯。” “梅宁还说她从前什么都不在乎,同沈公子共见了一场雪后,总期许她是唯一伴过他赏雪的女子,如若是,自当喜不自胜,如若不是,便能久久不愉快。谢昀,她是真心悦爱沈先生的。” “你阿姐,真的能这样做?” 第199章 悦爱2 “她远在东戎,就算能这样做,也来不及了。”知蹊给他解释:“况且地府阴阳双薄,人的寿命都是定好的,能还魂的也都是因为死于妖邪乱力,还有些年限可活。像沈先生这样本就油尽灯枯的,是不可能了。” 因这三言两语,谢昀像是看见沈扶风在自己面前复生后又死了一次。 花雾容领人带着食盒过来时,武知蹊正心里堵的慌,见了她,眼底的狡黠便藏不住了,没等谢昀发现,她人已经站到了门口。 谢昀这次没抓她,看她在门口给花雾容抱拳行礼,然后挑了一碗什么东西,就很迅速的走了回来,甚至没跟丙冬说一句话。 语气一瞬委屈,她对谢昀说:“方才那碗你没吃。” “凉了。” 武知蹊忙着点头,把刚端过来的这碗花粥推到他跟前去,“这儿是热的,你且快下肚。” 他一晚上驳了她好几次,就一碗粥,谢昀虽不欢喜这个口味,却也终于老老实实端在手上,一口口的送进嘴里。 “虽受那酒瘾荼毒多年,我身子骨仍是很能抗的。”谢昀将碗吃的见底,还特地推还到她面前去,“其实吃不吃也无大差别,我并不会轻易感受到饥饿。在苍遗太山的时候,没有厨子,老祖不做饭,我们就没的吃,师兄们是不敢开小灶的,饿的最久的是整整半个月。” 每逢谢昀说起苍遗太山,武知蹊便觉得很是稀奇,哪里都很奇怪,竟还有当师傅的饿着一山徒弟们不给饭的! 大约猜到了武知蹊会这样想,他便自己解释了,“我们习过一门采纳真气的功法,吃饭就没有那么大的需求了。老祖还曾授我固本元强经脉的秘方。” “怎么说?”武知蹊假装对这个饶有兴趣,“秘方?” 谢昀淡然对答:“嗯,禁欢。” 她还有没反应过来,仍是专心致志的思量这两个字的奥秘。 他又一语戳去,难免笑话,“鱼水之欢知道吗?” “明白了明白了。” 武知蹊视线飘忽,赧然轻咳,脑子里很自然的钻出来此前在大齐宫中,从那个小岛上离开的时候,在船上他焦急的对自己解释共侍一夫不可能性的画面。 她心里在想,四任妃,真嫁的三个,他碰过几个?而传闻里那些形色绝丽的妃妾,记着儿茶说过有那么十来个的,除了担空名的楚送艳,知蹊是一个都没见过,那些人呢? 禁欢是禁欢,禁了多久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反正总不会是没碰过的。 谢昀正喜于见她含羞变扭的模样,脑袋却突然发昏,眼前的人一旋转,已不知何为东南西北。 见他昏过去,武知蹊甚为淡定,站起来抖了抖裙摆,朝着慌唧唧的丙冬走过去。 “殿下这是?” “累了一天,突然睡着了。”武知蹊扯谎还算自然,“丁夏往哪里去的你知道吗?” 丙冬耿直,突然露了一个笑,“武姑娘放心,你方才同我说第一句的时候我已经听清楚了,早派人去拦丁夏,放心好了。” 也是,平澜武榜第十名,风吹草动都能察觉,一句话说了两遍,不至于听不进去。 夜深也就三两眼的功夫,武知蹊愣是在赦王府的大门口等人,儿茶给她披了一件厚袍子,巴巴的站在她后边,陪着一起等。 武知蹊叫她走,她也不走,说是听闻武仙师要回东戎草原去了,以后再见不到面,所以分外舍不得,能多伺候一会儿便多伺候一会儿。 “你听谁说的?” “翟二爷方才捉婢子去照顾虞贵妃,婢子是听他们说的。武仙师,临城不好吗?为什么不留下来?” “你可曾去过东戎?” “东戎据说有很大的跑马场。婢子从出生起从未踏出过临城一步。”儿茶又补充道:“但天下繁华都聚在临城,我阿娘原不是这里的人,她小时候跟着外祖举家颠簸过来,再穷都要往这里来。” “他们喜欢往这里来。” “有句老话,叫做:舍妻舍子舍祖坟,奔做临城人下人。”儿茶道:“都说这里很好。” “毕竟皇城。”知蹊同她闲聊,“你跟着殿下很久了吗?” 儿茶抿唇,考虑了片刻才说:“我最初是太子妃许氏的陪嫁丫鬟。” “是,许氏是继妃?” “不!”儿茶打断,眼睛里有了些湿意,“我家姑娘是殿下的结发妻子,顶着全天下女子的羡慕被彼时的太子亲迎嫁入东宫,受的是宫典的礼敬,和殿下是互跪交拜过的。” “她……”她婚后半年不到为什么就死了? 这个戳人伤口问题武知蹊还是没问出口。 “本朝不必服丧期,先帝先后仙逝次年便娶了我家姑娘,殿下仍是在悲痛里脾气很大,可对太子妃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两个人站在一处,不知道有多般配。”儿茶说着说着哭了两行眼泪。 知蹊不晓得怎么安慰她,觉得她也挺不容易,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死了后,还要看着有别的女人嫁给她的丈夫,接连不断的,还不能有怨气不能声张。 “婢子不该说这些的,还请武仙师不要见怪。”她擦了眼泪,抓着袖口看着武知蹊,“儿茶,儿茶说错话了。” “你不防备我,我有什么好见怪的。” 武知蹊心里淡淡的泛起来一丝丝的伤感,替儿茶,还是替几年前逝世的太子妃许氏,或者是替谢昀。 话音被车轱辘碾过松动的青石板声震碎,马车从西边的大道驶过来,驱车的是丁夏,远远见着武知蹊坐在阶梯上,忙挥着皮鞭,兴奋的喊:“我还担心丙冬诓我,原是真的!” 他很不明白为什么王爷要自己将杀死沈先生的女人安然无恙的送出城,可他不能问也不能反抗,就接了人,装进马车里要趁夜送走了,结果刚出了城门,车上那女的就醒了,第一反应就是要往回走。 丁夏拦了她,但是梅宁不屈,宁肯跳车也不愿跟着他走,哪怕丁夏清清楚楚的表示自己是赦王派来送她出城的,她也固执的要往回走。 纠缠这么小会儿功夫,丙冬手底下带着的护卫队头头就奔过来了,说是得到消息,要将这女人给带回去。 于是他就在赦王府的大门口见到了武知蹊。 她亲自将梅宁从马车上搀下来,“梅姑姑。” 第203章 失吻 直到十月中旬,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梅宁才养好了伤,扶灵回乡。 其间崇欢殿来探望过人,谢昀应了梅宁的要求,不动神色的请他们进来,装作不知情的一副模样,对外是说沈扶风是病逝的。 因此,覃长思并不能判断什么,只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问梅宁怎么住在了王府,何时回十里州去,好不殷勤。 燕骊也亲自来过一回,他见到武知蹊在这里,一副万分吃惊的模样,照旧的儒雅周正,礼数周全,问候她的南下之旅。 燕公子这个人就像黑夜深山里的雾气,瞧着清白严肃,却令人不由得忌惮恐惧。同他坐在一处说话,总是悦耳舒心,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句句话都圆满,偏是这样,武知蹊就越是惊骇。 若论貌相,任谁都想不到他是享誉仙门百家的符术翘楚,一手灵符出神入化,灭鬼除妖从不心慈手软,旁的仙师若是这般,譬如师父,外人尊道吞鬼姑姑,还有炼妖老道、在世夜叉等,都是些直白不太好听的称呼,燕骊呢,符术谪君。 瞧,谪君,多好听。 武知蹊不愿意同人兜圈子,燕骊不断的对她示好,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她搞不懂,只有一回挑明了同他道:“虽是意外,可燕公子射杀咚隆,至今令我不能释怀。” 燕骊不解释什么,只将射杀咚隆的那把弩递给武知蹊,“白骨弩,赔于武三姑娘”。 他张口闭口就是武三姑娘,足够尊重也足够亲密,武知蹊之后同他一说话,就觉得心里发慌,她看不透这个人。 手上的弩很精巧,说是白骨,却透白明润的如同玉石,能发四箭,沉甸甸,冰凉阴寒,她用不来这种东西,得来也无用,想到咚隆是丧命于此弩,武知蹊就想砸掉它,却又无端觉得可惜,当下就还了回去。 临城的霜雪落了两回,街边的铺子有人贩起了狐熊皮毛。 掐算着时间,她也到了去淮水镇和左芪会和的时候了,阿姐倒是不曾来催,只是在沈先生刚出事那会儿,便明令了要她年前回到东戎草原。 燕骊说要来送她,武知蹊拒了。 要命的是,谢昀知道她行程的前七天,就没了笑容,对人不言不语,仿若哑了一般。便是武知蹊来示好,替他在巴兰阁后院的花草浇水,谢昀见了也不说话,扭头就走,一副心被伤透了的模样。 因此,她惴惴不安了好几日,走的前夜里,翻了巴兰阁的围墙,却不慎将他刚移到墙角的一树梅给踩断,武知蹊眼瞅着屋子里的烛光煞时就灭的干净,一时没收住情绪,将另半边梅花也踢断,又翻围墙回去了。 丙冬在门口守夜,见到她来了又走,看得很是折磨,恨不得踹开巴兰阁的门,将殿下扯出来,问问他为什么发脾气生闷气! 可这种事情只能想想,便是翟二爷,都不定敢这样干。 后半夜丙冬刚合眼,被墙角的动静弄的背脊一凉,睁开眼往那边一瞅,武姑娘又在那翻墙,现天气冷,穿的有些厚重,尤其是那条狐皮绒的大氅,此刻刮在了树杈上,拖了武姑娘的后腿,她正奋力的开解着,动作有些恼怒…… 丙冬无声无息的站起来往反方向的院子外撤。 巴兰阁是一个大寝殿,谢昀喜欢宽阔而单调的屋子,大圆形的床榻被极高的屏风遮挡,最开始的屏风是满色丝绣的一副大齐山河地图,前段时间被翟二爷靠倒后,谢昀就换了个石雕屏,上刻盛兰姿态十分优雅逼真,关键是很沉,倒是不轻易倒了。 石屏外置着一套黑漆圈椅,一个瞧上去就颇有重量的香鼎,几盆森森绿植,除此之外,倒有几个瓷瓶,毫无秩序的随意摆放。 没有书案。 谢昀可以在寝殿习武射箭会客,就是不会在寝宫读书。 今夜很煎熬,从他两个时辰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熄灭了几台灯烛后,就等到现在,没人推前门进来,后门也没被打开。 谢昀手里托着一支红烛绕着屋子走了好几圈,将后门露出一点缝,将前门的窗打开,坐了会儿,又将后门推开一半,将前门的插销撤掉。 自以为把障碍都扫的差不多了,还是没等到武知蹊。 谢昀难免生疑,方才分明见着她踩断了一树梅落在院子里,怎得一熄烛火,人倒不见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寝袍,漫漫懒懒的垮着件厚重的黑绒大氅,光着脚踩在地面上,从东到西,将窗子一扇扇的全部打开。 巴兰阁共十二扇窗,谢昀叹着气开到了第十一扇窗时,不曾想,这半扇窗一开,便撞进来半个人!武知蹊推了个空,手肘磕在墙边,痛的她心里发怒,翻身抬脚,将另外半边窗子踢开,整个人跃进去,稳扎的落在谢昀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见他微微错愕又带了些忍耐的笑意,武知蹊原思量好的说辞,被风一吹,只剩的一哆嗦,面露委屈,竟转身又要从窗子翻走! 谢昀等到这大半夜,没道理眼睁睁看她来了又走,当下就从背后一手将她揽在身前,另一只手又去关窗子,就这样推搡着,将方才开了的十一扇窗统统关上。 “赦王府怎么还缺你件貂?夜深露重,你穿的这么单薄,还气汹汹的来找我做什么?” 四处通风的巴兰阁,此刻倒逐渐暖了起来,灭了的灯烛,谢昀又点燃了几盏,他盯着杵在屏风外的武知蹊,故意不避讳的打了个绵长的呵欠,眨眨眼,“我乏了。” 武知蹊的鼻尖耳垂都添了点红,在添合院巴兰阁踌躇了这么大半夜,还把那件狐皮给弄丢,这下冻的不轻。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谢昀的圆榻之前,将两只手伸出来,向他索要汤婆子。 “我气血方刚,不用那玩意。” “你哑了好几日。”武知蹊没法子,将手放在自己脸上取暖,颇为怨怼的将谢昀望着,“纵是我给你的树浇水,你也不理我。自觉我不曾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你,你硬生生将一副棺材脸摆了七日!” 谢昀此刻觉得这人傻不愣登,甚是不开窍!冷成那样了,也不知道靠近来,抢他的披风,或者是将手放在他的身上暖一暖,竟这样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 越想越气,他就将人扯到怀里来将披风拢在她身上,又把武知蹊抵在石屏前,故意低头凑近,见她惊慌无措的眼神拼命游离。 知蹊双手挣扎间无意从谢昀衣袍前伸入,冰凉的五指触到他赤裸的胸膛,谢昀登时全身一阵耐不住的寒颤! “谢狗!松开!” 武知蹊一向自以为豪的自御能力溃不成军,受到了禁锢和压迫,本应第一时间攥指成拳狠狠反击突破包围圈来着!此番试了试曲指攥拳,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倒是谢昀又受到什么刺激般,突然就贴的很近,在她耳畔低低告诫:“我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似懂非懂,躲无可躲,将手慢慢撤出来,搭在他的肩上再不乱动了,只奄奄地怯怯地说:“我就是,有些冷。” “你来就是跟我说你冷吗?” “好。”武知蹊举白旗,“你能不能不要跟我置气?” “嗯。” “年前我回东戎草原,明年还会继续寻诡器,兴许还是会南下。”她仰了仰脑袋,看着谢昀的眼睛弧度,给他算账,“你七天不理我,便是白白浪费了七天,是不是?” “嗯。” “你光嗯是什么意思?” 武知蹊被看的脸色发烫,低头捂着脸,想到他几个月前就曾这样耍过一次脾气,也是将她堵着,然后逼她承诺再来临城,还,抢走了她的那条铜腰铃。 当时还说了什么鬼话来着? 别说乞巧,上元重阳中秋,就连清明他都想和自己一起过! 知蹊越想那些谢昀犯浑的时候,就越是心慌慌,根本不敢同他对视,那眼神太过于炽热,她有些应付不来。 她生的好看,平日里劲装的飒爽英姿能杀掉自身大半的貌美,谢昀喜欢她的微扬眉眼,喜欢她的精巧鼻梁,喜欢她唇脂淡淡色,也喜欢她身上只有凑近了相拥着才闻得到的异香。 “知蹊。” 谢昀拔掉她的簪子时,武知蹊显然有些微愠。 “唔?散发不利落。” “叫我阿昀。”谢昀反过来哄她,“知蹊,你喊我阿昀。” “谢狗。”武知蹊笑,抬手去遮谢昀的双眼,“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你跟燕骊聊一整天我也不气,你收了他送的礼我也不气,哪怕你真的跟燕骊去崇欢殿坐一坐喝杯茶我也不生气,更别说他要送你送到东戎草原,放心,这我肯定不会生气。” 将她手抓下来,谢昀毫无笑意的蹙着眉心,眼里有怨,活脱的口不对心,偏他说完了,还要补一句:“你要是今晚不来寻我,我也绝不生气。” “阿昀。” 知蹊莫名理亏,如他所愿的轻唤一声,什么都不解释。 谢昀纵使眼里有座亘古冰山,此刻也化作了川河大水,洪流肆意,毁堤断坝的一发不可收拾。 “你再叫一声。” 她笑弯了唇角,无奈再唤:“阿昀?” 当谢昀势凶的一个吻压下去,她便整个人都傻了!只看见他的眼睫微颤,蛮横的亲吻着,喘息缭乱又急切,知蹊失去思考,不禁攀着他的肩颈,如深海浮舟荡啊荡的漂游。 放在她腰侧的手摸索着,撤掉外袍探进衣襟,知蹊极其怕痒,被触的又是腰,因此很是迅速的就按住了谢昀的手!她偏了偏头,那炽烫的吻就落在了耳侧,又是一阵诡异的酥麻,脸颊滚烫心脏跳的狂烈。 他声色喑哑,低笑道:“知蹊好香软。” 知蹊惊措又无辜,一声阿昀竟将他喊成了头野兽! 她抬手一个力道轻轻的巴掌挥过去,把他推开些距离,知蹊慌忙掩饰紧张,愣愣的凶他:“谢狗,你给我清醒点!” “嗯。”谢昀腆着脸还是凑上去,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鼻子拱在她的发间,发自内心的偷笑:“挺清醒的。” 武知蹊小心翼翼地匀着呼吸,眼里似见了朦胧一片的烛光。 “我忽然想到。”谢昀顿了顿,似在考虑说这话恰不恰当,最终在一声叹息后,还是说出来了,“想到梅宁守在沈扶风棺椁旁哭的肝肠寸断的样子。若是我死了,你不要这样哭,我舍不得。” 她也没忌讳什么字眼吉利不吉利的,抬起手拍了拍谢昀的后背,温温和和的说:“你若和沈先生一样为了家国天下弃了我,我便也弃了你,是不会像梅姑姑一样苦守到头得一具冰冷的尸体。其实一个人就算要有所作为,也不必弃了谁,对不对?” 第210章 无虞 朝督司甲部少卿的府邸里,近些日子多了些热闹。 颂和郡主怀了身孕,一向不喜仆人繁多的魏少卿亲自点选了几十号人侍奉在郡主居住的寝阁里,且每日不论公务多忙都会去看郡主,两人在檐下看雪,很是恩爱。 谢妤是焕亲王唯一的郡主,也是本朝最受宠的郡主,自小在宫廷里长大,被先皇后孟氏养过几年,这几年又在后宫里跟着戚皇后,众人心目中把她当成公主也不是不行。 因此她并不着急嫁人,容她慢慢挑选的余地多了去了。 等到二十岁,周遭比自己小的郡主都嫁了人生了孩子了,她还是不急不缓,整日里舞刀弄枪肆无忌惮。有一回她替戚皇后给赢王兄送一碟子皇后亲手做的豆包时,见到他正愁眉不展的在书房里同人讨论,跟他面对面的那个人身材修长,只看得到背影,虽然一口一个王爷敬称,语气却相当凌厉,说是训斥也不为过了。 他们说的什么谢妤快忘了,大抵是朝廷的一些事情,赢王兄的这个谋士声音很好听,她凑近了些想看他正脸,却不当心将书房的门给撞开,她捧着一碟子豆包摔在他的身上。 赢王兄当时着急的把自己从这个谋士身上扶起来,对他说:“魏良择你先下去。” 魏良择没有看自己一眼,对着赢王兄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她当时同赢王兄打趣,“兄长似乎很怕这个人?” 憨直的赢王兄说:“他是个顶聪明危险的人物,能帮兄长完成大业。阿妤妹妹不要把我们说过的话学给父皇听,想要什么王兄都送你。” 谢妤自小心高气傲,能被赢王兄夸赞的人想必是顶厉害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声音好听,面貌好看,人又聪明,她当下便道:“那王兄把他送给我。” 魏良择下巴正中央的那颗朱砂痣足够让她过目不忘,此后便常常大摇大摆的出入赢王府,每一次见这个人,他都将自己无视掉,请安都不会。谢妤不想告诉他自己是郡主,常常露面,常常往他跟前晃。 却没有得到一点的注视。 赢王兄见她动了心思,竟跑去同父王说。 他老人家回头心平气和的问自己:“父王的阿妤是不是喜欢那个姓魏的谋士?” 谢妤还真不大懂什么是喜欢,她就是惦记魏良择,白天惦记,夜里也惦记,做什么事情都在想他如果看到会怎样? “父王,我就是总惦记他,吃饭也惦记,想看着他,不想赢王兄府里的丫鬟侍女靠近他,他眼睛生的很好看,不似我们家的这般狭长细眸,他眼睛似桃花般,里头有盈盈的水泽泛动,是女儿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世上最疼惜自己的人莫过于父王,听自己这般陈述心事后,竟亲自去登门赢王府去见那个魏良择。 他们见面谈了什么谢妤也不知道,只是很快她就听说魏良择朝督司甲部少卿的任命下来了,还没来得及去道喜,自己的婚事也被定了,即将嫁的人就是这个甲部魏少卿。 成亲之前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谢妤被她搀扶下花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你就是我夫君吗?” 不知道是贺喜的人太多声音嘈杂还是什么,她没有听到回应。 结果那日赦王兄莫名其妙的入府闹事,疯子一般将她的婚礼搅的天翻地覆,还伤了魏良择,连同着沆瀣一气的翟循堂而皇之的将人劫走了。 从那时候起,谢妤最恨的人就是谢昀了,她再也想不起记忆中的太子哥哥是如何对自己百般迁就,再也想不起年少时承欢孟皇后膝下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只知道谢昀行为怪异,已然疯魔,怪不得被废储君,真是咎由自取。 可惜了她借兵勇闯赦王府也没能带走魏良择,后来他自己回来时,左眼失明,再也不能恢复了。 谢妤发现即便是他少了只眼睛,自己还是很喜欢他。 只是魏良择这个人冷冰冰的,对待谁都不上心,多给一眼都嫌麻烦,他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公务上,甲部的事物多繁忙自己又不懂,只是他几乎没有来过自己房里几次。 即使来了,也是谢妤派人去请的,假装生病之类的把他骗过来。 赢王兄说做妻子就要体贴丈夫,比起宏图大业,儿女情长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不明白,赢王兄被谢昀从古青寺打伤后,腿纵然医治好也落下了残疾,走路会一瘸一跛的,从前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来看,君王九五之尊者必须发肤完好四肢无损,赢王兄是当不成皇帝了,那魏良择干什么还这么费力气? 她偶尔还是会去宫里,却不是寻戚皇后了,是寻那个异常得宠的虞贵妃,这个同龄的女人真的很让她羡慕,她常会问道对方是怎么能得皇帝皇叔如此宠爱,虞贵妃看着自己总会笑呵呵的说魏少卿是个有宏图大志的人。 虞贵妃还让自己少舞刀弄枪,尽量柔和,少说话多做事,显露些治家为人的能耐来,夫君自然会对自己高看一眼。 不得不说这个很有效,她找魏良择不再问他在忙什么,而是直接跟他谈论府里的事情,久而久之竟然有了些话语,她常扮演体贴和理智,魏良择也会顾忌自己感受,不像从前那样冷言冷语了。 谢妤有一回发觉,自己只要照着虞贵妃的言行举止去做,果然是会讨男人欢欣的。自从发现这个道理,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虞贵妃喜爱的衣物,她也常寻差不多的,像是绛紫色的衣裙就屯了好些,从前的谢妤从来不会碰这种深色,觉得太沉闷了,但是魏良择似乎喜欢这个颜色,夸她穿这个好看。 自月初,她被御医脉出有孕之后,魏良择对自己的宠爱更是明显,还会亲昵的唤自己阿妤。 只是偶尔又说自己的名字不好,谢妤追着说:“我也觉着不好听,听起来就像是叫:阿鱼阿鱼”。 魏良择不反驳,只觉得妤和虞虽同个读音,念起来心里总是空洞洞的有所差别。自从得知她有孕,心中急迫不少,魏少卿这个地位在旁人看起来足够荣耀,但是他想要的可不止于此。 他的孩子以后要和太子殿下并肩齐行,现在看来,离得太远了。 谢妤在他眼里不是什么郡主妻子,就是个外貌越来越像表小姐的女人,东施效颦般的举止有时候挺可笑,这女人莫说外貌不如表小姐,内里也不及她半分,空荡荡的没有一丝能耐,单纯天真的想让他发笑。 如今她马上要为自己生下孩子了,为着孩子,他都得多顾忌这人几分。谢妤靠在他的肩上,欣悦的问他:“夫君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魏良择说:“小姑娘。” 谢妤追问他:“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就道:“像你。” 得了这样的答案,谢妤不知道有多开心,冒着星星眼再问他:“夫君给孩子起个名字。” “无虞。” 谢妤想了想,“此生无虞?寓意倒很好,只是和虞贵妃的名撞了,魏无虞?也无妨啦,夫君起的都好。” 魏良择重复了一遍:“魏无虞吗。” 第211章 疯子 弯曲的走廊里匆匆奔过来一个小厮,在魏良择的跟前一跪,禀道:“魏少卿出事了!赦王带人把赢王府包围了!” 他当下把可能性思虑了一个遍,却还是没想到个为什么。 谢妤气他扰了夫妻恩爱,出言训斥:“谢昀发疯不是家常便饭吗!你用得着这样火急火燎的吗!赢王是皇子,还真能被杀了不成!” 魏良择一个眼神将她打断,扭头询问小厮:“原因是什么?” “好像是连夜从淮水镇带了个人犯回来,直接关押在了赢王府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一下就传到赦王那里去了!不晓得是个什么人,让两个王爷大动干戈的,夜深了,没人敢进宫禀报圣上。”小厮继续说:“孙太卿得了消息就立即派人来,要您看着处理,千万不能出人命!” 他一时间思绪千翻百转的,“什么人犯?是乙部拿的人吗?” “不知道谁,只是听说那人在淮水镇杀了几百个人,死了一个衙门的官兵才把他拿下的,按道理这种大案子人是直接被送进丙部关押的,不知道为什么直送进了赢王府里。” 魏良择喃喃自语:“沈扶风都病死了,还有什么人能让谢昀这般在乎?” 谢妤在旁抚着小腹插嘴道:“夫君别操心了,这事儿是孙迁无能,他一个太卿不敢出面竟把差事丢给你?实在是窝囊!夜深了,你就别出面了,只肖让人派乙部丙部的人去看看,谢昀再怎么大胆,难道还敢杀了赢王兄啊?” 小厮闻言,磕了一个头:“乙部的少卿两刻钟前已经去了,听说被赦王扣在赢王府的门口,磕头磕到现在没停……” 谢妤紧张的拉了拉魏良择的衣袖,“你看看,你去了谢昀肯定要刁难你,他不敢杀赢王兄,倒是喜欢拿你们这些当官的开刀,你今晚别去!” 魏良择心里砰砰直跳甚为不安,开口对来人吩咐:“派人去央王府,只肖告诉他紧闭大门不要出来!加强守卫!” 小厮得了命令匆匆跑远,魏良择右眼眼神游离,极度不安起来。 谢妤不懂,问他:“这干央王弟什么事?” “阿妤,我让人护你回焕亲王府,这几日不要回来,等我派人去接你,若你父亲问起来,你只肖说谢昀发疯,恐伤及魏府,我担心你安危才送你走。”魏良择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也不解她的困惑,把立在一旁的侍女挥手唤来:“把郡主从后门送走,带两队侍卫,若有闪失,我定不放过你一家老小!” 将孕妻安排妥当后,魏良择连夜跨马去了朝督司,里头灯火通明,孙迁就坐在那位子上,恹恹的一副模样,见到他来,仿若见到救星一般,开口就道:“魏少卿你同赢王交好,快想想怎么办!若是明早太阳升起来给圣上晓得我们无能,两个王爷再有闪失!整个朝督司就该完了!” 他看着在座的官僚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镇静的开口,“两个王爷动手我们当下属的自然干预不了,城里的护安军会第一个出面调和。这事情顶不过是人犯处理的疏忽,若圣上追究起来,也是乙部少卿付闻闻的罪!孙太卿不必焦急如此。” “说的是说的是。”孙迁顺了口气,虽然自己早就这样想了,但是这话从魏良择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宽慰不少啊! 魏良择继续发问:“那人犯是个什么来头?” 孙迁看了一眼旁的辅案,他只摇摇头,“不晓得啊!人是什么时候进的赢王府都不清楚,如今那边僵的死死的,打探消息的人一律被赦王扣在门口磕头没人来报啊!也是奇怪,以赦王和他侍卫的身手按理赢王府那两道围墙一扇门的是绝对拦不住的,怎得就是没进去!” 他不禁大胆猜测:“难不成是翟二爷出事?” “非也!”孙迁啧的一声,“那翟二爷只身扛着刀跟在赦王身边呢!据说翟府的老太夫人都拦不住他!这会儿子事情闹得太大了,真不晓得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魏良择脑子飞快的运转,一个个可能性变成画面在逐步排查。 谢翊绑走的是谢昀的谁?为什么这么做?理由呢? 引谢昀盛怒?再诱杀他? 谢翊当真蠢到这个地步了?不惜一切也要谢昀的命? “不,不是。”魏良择看着地上的石板间几道深刻曲折的裂痕,视线变得清醒,“他已经自取灭亡过一次,对上谢昀,谢翊这个草包绝无胜算。” 可魏良择多希望谢翊确实如此愚蠢无知,也多希望他们能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他又深刻的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简单的一目了然。 谢翊这次拂了谢昀的逆鳞,绝不是仅仅要他的命这样容易,如果不是借刀杀人,魏良择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可以使得草包如此铤而走险。 借谢昀这把刀,要杀谁。 魏良择到朝督司之前曾嘱咐了小厮去央王府通报紧闭大门,便是第一时间想到央王谢彦的安危,谢昀被废,谢翊残疾,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便只剩下了这个央王。 一个起因和逻辑,逐渐在魏良择的脑子里构成。 今夜的事情应当就是谢翊这个草包自导自演,他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旁人得到,所以唱这么大一出戏可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讨债,是想拉拽胞弟谢彦下水。 是了是了。 自打他腿瘸了,再无可能入主东宫后,就曾三番两次对魏良择苦苦哀求。魏良择觉得他没脑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被谢昀诱害,所以早就疏远避而不见。之后和央王走的很近,魏良择还觉得有些悬,因为这个谢彦太痴醉风花雪月,对朝堂之事并不大上心,因此自己的用武之地不大,他甚至懒得听自己对朝局分析。 谢翊知道他另择主子后,绝对可以用恨意滔天来形容,曾派人在魏良择下朝的路上截杀他,一个月里遇到了四次暗杀,亏得魏良择小心提防,次次侥幸逃生。 而后暗杀的人突然就没了,魏良择还在想,谢翊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只是没想到他在布这个局,把目标转移,放在了央王身上。 他绑走了一个对谢昀而言重要的人,为的就是将谢昀这把火往央王府烧! 这谢家人都是疯子! 第216章 央王 “吃醉酒糊涂了,心里想着有契约牌,便不怕昀哥了。”谢翊懊恼至极,“谁想木牌不慎弄坏,弟越想越愁,便吃的更醉了。若早晓得昀哥是找那个女囚犯,我就不会紧闭大门!原是闹了场误会!” 央王,谢彦。 他心中有怨悔,往那七个人身上扫了一眼,焦躁的问:“你们押送她入城的时候,她身子如何?” “将死不死,弥留之际了。” 周遭人一听这九个字,尽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谢昀几乎是要忘记怎么呼吸了,他怀着最后的理智,跨上马背,挥鞭远去。 翟循丙冬丁夏几人也牵马跟上,来的两队侍卫又抱着剑疾步追着去,急急匆匆浩浩荡荡。 谢翊在原地跪下,对着他的身影拜了拜,“多谢昀哥不杀之恩。” 雪下的愈来愈重,在王府门前磕头的大小官员趁谢昀离去,才敢起身来,你望望我,我瞅瞅你,摸着额头擦着血,互相扶着起身,竟都凑到付闻闻身边来,不知如何是好。 付闻闻忧心央王那边境况如何,抑制了一晚上,谢昀厚积薄发的怒气若是迸发了,怕央王府落下的雪都会是鲜红色的。 谢翊直着身子,揉了揉被谢昀打过的脸颊,将付闻闻盯着看,“天寒地冻的,领着朝督司的人回去,赢王府这边没什么事了,辛苦付大人劳累一夜。” “付闻闻,不敢当。” 他策马甩开这些人,率先回了朝督司。 孙迁果然还是在那儿的,见到他好端端的回来,惊奇的问:“赦王怎么放你回来了?” “回大人,赦王带着人又去央王府了。”付闻闻道:“若今夜死了哪个王爷你我都难辞其咎,下官恳请倾尽朝督司所有人马前去央王府驻守,追是追不上了,去了起码能少死几个人,说不定央王能保住呢!” 孙迁大愕,将外头一指,道:“怪哉,三炷香前甲部魏少卿就带了一队人去央王府了。” “三炷香?那时候赢王刚挨了耳光。”付闻闻摇摇头,捉摸不透,“魏良择是如何预见这局面的?” “谁?赢王挨了耳光?谁谁……赦王打的?” “赦王打的。” “还拨兵去吗?” 付闻闻想了想,只道:“魏少卿既先行一步,又只带了一队人马,想必是心里有谱,我等就不必管罢了。” …… 魏良择匆匆快马赶到央王府的小宅子前时,正是紧闭的状态,门口却只守了两个侍卫,瞧上去还很是懒散的打着哈欠。 他下了马就奔过去,那俩人见了他还算恭敬,忙问:“魏大人怎么亲自来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带了一队人马来。” “本官要见央王。” “那魏大人先等着,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那侍卫转头就走,魏良择也不等,跟在他身后就进去,侍卫见状也不好拦着,只肯放他一个人先进,把朝督司的那些官兵都留在了围墙之外。 魏良择边走边问那侍卫:“今日有什么人来吗?” 侍卫答:“有,王爷带了个女囚回来。” 他心咯噔一下的同时存着大大的侥幸,还好算对了! 他继而追问:“哪里来的女囚?” 侍卫也说不明白,只答道:“在下也不清楚,魏大人见到王爷再问,快了,前边就是。” 央王府邸门面瞧着虽小,里头却宽敞,花花草草养的甚多,一条走廊蜿蜒曲折的从前院贯穿了正厅和后园,只顾着埋头左转右转,很快就被引到了谢彦的寝宫里。 寝宫里烛火四燃,罩在外头的灯笼纸都绘着婀娜的美人图,几十盏挂在院子里,花样都不带重的,缀在灯底的流苏幽幽荡荡的晃着,大雪垂降人间,两侧并排种着的红梅含苞欲放,枝丫勾勒出了白边,几块奇形怪石隐隐立着。 魏良择见这一派安然,觉得甚是欣慰。 然他刚刚踩进了院子里,见到那寝宫的一扇门突然破开!里头跌跌撞撞跑出来个女人,只穿了件旧肚兜,披散着一头长发,慌慌张张的摔在台阶里,滚进雪地中,仰面躺着,看着似没了气力。 谢彦衣衫不整的跟着跑出来,一脸的大惊失色,揪紧了衣领,还跑掉了一只靴,隔着那女人一段距离,把她盯着看,出声喊问:“死了吗啊?!” 魏良择跑过去,蹲在那人面前打量,将她脸上遮掩着的发丝拨开,顿见一张五官端丽的脸,他恍然大悟,“是,武知蹊。” 这张脸见一次就不会忘了,倒不是有多么倾国倾城,而是她曾在赦王府横行无阻,且同翟循叫板对峙都不在话下,显然是谢昀明目纵容的人。那时候谢昀伤的重,她镇定的进进出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叫魏良择好奇又钦服。 怪不得谢翊会对她下手以她为饵,原是吃定了谢昀会上钩。 魏良择自觉轻视了这个女人,想了那么久,都没猜到是这个人。 武知蹊的眼睛睁开来,半昧着瞧魏良择,视线游移而飘忽,如丝如媚,唇畔微张,一声煎熬的嘤咛。 他大骇!忙退后两步,打开了武知蹊伸出来的手,对着谢彦破口就骂:“你竟真这般蠢笨被人利用!?你竟对她下药?” 谢彦整理好了衣裳,出口反驳:“什么利用什么下药!?统统都是没有的事!我只给她喂了个解药!” “殿下把她带进来干什么?” “只是风闻清晨有个美人在淮水镇大开杀戒,我觉得甚是惊奇,既是仙师必定与旁人不同,因此见她半死不活的,没了什么杀人的气力,才让人把她带进府邸疗养的!怎的了!是什么事情让魏少卿大半夜的闯入王府质问本王?!” 谢彦一无所知的蠢相,叫魏良择苦笑连连,只说:“趁着赦王还不曾来,立刻把她送走!” “魏少卿好生有意思,送走?为何送走?”谢彦被刺激,有意同他叫板:“赦王来了又怎样?跟本王抢这样厉害的一个女人?” 武知蹊正从雪地里挣扎起来,发梢沾满了雪花,竟无意白头,裸露的肌肤柔白粉嫩,紧实的腹背,身姿轮廓匀称完美。她瞧着是极其痛苦的,刚费力站直,又撞上了后面的一棵梅花树,皮肤剐蹭出几道血痕,瞧着尤为凄美。 央王府的上空,不知何时盘旋起了一只声声汹唳的鹰。 她抬头看过去,被雪花飞乱迷住了眼睛。 第217章 反杀 “本王不信她会杀人。”谢彦看着武知蹊倒下去,又走近了去扶她,回过头对魏良择说:“本王派人去崇欢殿打听过了,她是仙师,姓的是武,这姑娘是从吞鬼山来的,在临城住过一阵子,伏妖灭鬼替百姓干了不少好事。说来也奇,她被人抬进本王府里的时候快死了,气若游丝,本王府医说就一口气提在那儿。” 魏良择好言相劝:“殿下万万不要好心办坏事,快些派人把她送走!一看你就是着了人家的道!有人设了这个局要你的性命!” “魏少卿好硬的心肠。”谢彦看不起这种眼里只剩下利益的官僚,“原本都不能动弹的人服了药现在能走能动,虽还有些痛苦,想必养一养也就好了,怎么能往外丢?还有,本王怎得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魏少卿,你来到底是干什么?” “大齐之大,什么美人没有?王爷非对她起了心思?”魏良择无奈至极,频频摇头着苦劝:“她可是谢昀的人啊。” 谢彦显然不信,鼻子里哼一个音儿出来:“昀哥欢喜男倌儿,这不是满临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吗,魏少卿诓我也寻个明白点的理由啊,我也不小了,哪能被你诓!” 魏良择见奉劝不能,他也不可能在谢彦的王府里做主将武知蹊送走,看着谢彦把她搂进了怀里,只报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开口问他:“王爷还想做太子吗?” 谢彦抱着武知蹊往寝宫里走,头也不回的就说啊,说:“赦王已废,庚王已死,赢王已残,本王之下两位皇弟皆庶出年幼,这东宫之位,还有悬念吗?” “听魏某一言,即便是不送走武知蹊,也不要再碰她了。”魏良择跟了两步,“随我去前厅候客,我必保王爷今夜平安。” 大抵姓谢的人骨子里就是不服占多,谢彦虽好风雅,也是个执拗专横之人,听到魏良择这般言论,竟一扬手,吩咐守门的侍卫把他带走,“把魏少卿请出府去!” 侍卫是谢彦的侍卫,不是魏良择的,他反抗不了,只能顺从的走出来,再走一次弯弯曲曲的廊道时,心里的盘算已经快溃败了。 做这个局的人是谁?竟把这些人的性子吃的这样死。 谢彦方才说的话,一半虽是事实,另外一半却太过无知。圣上不会因为剩了个谁就选谁,旁的人不会因为看似再无可能而罢休,住东宫当太子是须得圣上钦点,可当圣上就是各凭本事了。 若谢彦今夜出了事,圣上今后必定寝食不安,太子无候选,江山无未来,狼子野心的朝臣和异地封王的谢氏族人便会跳出来。 魏良择不是非得选择当今圣上的子嗣扶持,谢氏族人也不是不可,只不过那必然要走更为艰险的路,推翻朝政,血洗议政殿,谈何容易? 更何况,还有个不死不残极具威慑力的赦王活着,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一些旁的东西,会难上加难。 谢彦不知道魏良择为他盘算了多少,也不知道五条街外的赢王府邸目前是陷入了何等的僵局境地,更不清楚朝督司上下胆战心惊的局面。他这儿已经是陷进了美人关中。 谢彦他自诩千金贵女见了不少,却是没一个有武知蹊这种的,明艳又凌傲,过于迷人了。自她服下药醒了之后,眼神里的是半化的雪山峰峦,柔情也有清寒也有,一言一语未发,光是将自己盯着看,谢彦都有些受不了。 武知蹊此时有了意识和知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一寸皮肉是不疼的,风吹的很冷,身上却燥热难耐,她越是把衣物褪去就越是舒服,且十分渴望有个人能一样脱光了和自己抱在一处。 谢彦的手轻抚过自己的肩胛锁骨时,竟是如此酥麻而快意,她一边排斥靠近,一边又不自觉去扯他衣裳,全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她还能记得自己叫知蹊,家在吞鬼山,可现如今身处的是谁的屋子,面前这个拥着自己,压着自己的人是谁,她统统不知道。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念头,想要被抱的更紧一些,才能从火海里挣脱,获得一瞬间的呼吸和快乐。 谢彦觉得自己是君子,不该趁人之危,也发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她伤的这么重,怎么一醒来便是这样投怀送抱的求欢? 只迅速从武知蹊的身上离开,他还没退后几步,便见她又缠上来了,打翻了白烛,将案上画了一半的神鹿图给点着,火一下就蹿上来,她扑上去,焰火最先将她头发烧着,发出一阵焦糊味。 谢彦匆忙把她从屋子里拽出来,将人往雪地里压,再定睛一看,辛亏没穿什么衣裳,只烧掉了些许头发,背后的皮肤烧红了,过会儿定会起水泡,大碍倒看不出来。 书案紧靠接顶的大排柜子,密密的摆放了许多书籍图画册子,这样一烧,无一幸免,火光愈发的大起来,让谢彦好生烦躁,把武知蹊甩在一旁,张口喊人:“快来人!走水了!速来救火!” 知蹊在雪地里,难受的哭出来,意识不清,浅浅的喊着:“谢昀谢昀。” 谢彦这是第一回听到她说话,听到谢昀的名字时,这才真的怕了起来,魏良择方才说的许是对的,这女人真的跟谢昀有关系…… 救火的人来的很迅速,谢彦将树旁的武知蹊一指,命令道:“将她即刻从后门送走!” 侍卫把她从地上捞起,掐着她的腰就往背上扛,不料手劲儿太重,惊的武知蹊做出反击,侍卫随身的佩剑被她拔出鞘,她抬起手毫不留情的就朝人脑袋上砍! 那扛她的侍卫肩膀被削去了一块肉!疼得狂叫,一脚将武知蹊踢开了些距离! 她手里捏着剑柄,踉跄的去追逐院子里的其他侍卫,伸着手去够去抱。 侍卫们拔剑相向,将谢彦护在廊道的出口处。 谢彦这下才晓得怕,“果真留不得!杀了她!” 他们举起了剑! 这样被包围的局面叫她很是害怕,就像是很久以前在沼泽森林里被一群青眼狐狸围攻的时候,无助极了,她躲闪着站到了屋檐下,里面未灭干净的火还在燃烧,武知蹊握紧了剑,把向他冲过去的侍卫胸膛刺穿! 第219章 环套 他看到谢昀转过身,抱着那仙师走了过来,人群为他让了道,周身漾出来的杀机厚重如此。谢昀离了这火烧火燎的地方,找了不远处的一间偏殿,里面有些光亮,他抬脚把门踹开,里头有人受到惊吓,尖叫着抱了被子跑出来查看,谢昀旁若无物的从她身边路过,一言不发的占用了这间寝屋。 这女子是谢彦妾室,一出门便撞上气势汹汹的侍卫,心里慌怕着一扭头晕倒在槛阶上,连王爷的面都没见着。 眼下这局面太过于可怖,谢彦要跑。 其实他本站的远,个子又小还缩着脖子,若一声不吭的走了,大抵也没谁会发觉。可偏生谢彦还点了四五个人将自己围着送出去,魏良择这遭眼尖,瞥见他迈了两步子,当下就对丁夏提醒:“央王要跑了。” 丁夏四处看看,没发现丙冬,其余是侍卫大抵也不敢对一个王爷出手,他就一手拉着魏良择,一只手要去抓谢彦,“王爷想去哪里啊?” 四五个侍卫忠心耿耿把他包在里头,谢彦还能继续跑,“谢昀夜半带人闯入本王府邸!本王怕的很,这就进宫去禀报父皇!” 丁夏是一定要追上去的,也一定是不能放开魏良择的,但这群人挡在眼前,要碰到谢彦真是不简单,他双脚跨开个扎实的马步,一只手抓着魏良择的领口,“魏大人得罪了啊!” 话毕,魏良择还没等反应,整个人就被横着摔飞了出去,从头到脚都结结实实的撞上了人墙,跌也没跌着,丁夏又把他扛着跑起来,坚实的肩头在肚子上铬的闷疼,他硬是没吭一声。 谢彦一直跑一直跑,快跑完这个廊道的时候,还是被抓住了。 “荒唐!本王是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 “再不是个东西您这下子也被我抓着了。”丁夏憨憨的叹一口气,把魏良择放下来,一只手抓一个人,看着廊道感叹:“王爷这道道修的太啰嗦,要是直接点,指不定您这会儿就跑到圣上跟前了。” 谢彦苦苦挣扎,“为了个女囚,竟闹成这般!?” “若是个简单的女囚,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央王府?”魏良择淡淡出言:“竟想跑?央王这是不准备在大齐待着了?” 看谢彦面色如肝说不出话,魏良择出口才声声震厉:“你被人设局陷害跑什么跑?!畏罪还是告状!早就说了离她远点,王爷倒命人将我轰出去!如今怎么样?还觉得魏某是信口雌黄吗?!” 胸膛里的心还提着吊着,谢彦被他三言两语杀了大半的威风,“我找人去抬她的时候本就是重伤!在我这王府里只添了点皮外伤而已,况且她还杀了近十个侍卫,怎得说也不算是我欺了她啊!” “谢昀是在你王府里见到她半死不活的样子,前边发生了什么谁能佐证?”魏良择一针见血,“人在央王府里倒下,谢昀是不会放过你的。纵然你现在就跑去宫里求圣上庇护,也逃不过。你必定要为今晚之事给他个交代。” 丁夏觉得他说的太有道理了,插嘴补充:“满意的交代。” “满意?怎么满意?谢昀方才路过我的时候我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他已是动了杀心的!我怎么办?”谢彦快哭出来了,这下伸手去拉魏良择的衣袖,求他:“魏少卿你帮帮我!你不是说了这是有人布局来陷害我吗!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害我!你得跟谢昀去说清楚!一定要说清楚啊!” 魏良择轻摇着头,眉毛上扬,“他不会信我的。这件事情外人说不清楚,你只能祈求神佛庇佑武知蹊还能活着,他也许会在心定下来的时候把问题想清楚,只能他自己想清楚。” 央王府里的侍卫被压制死死的,靠边站成了一排排,后院才消停下来,前园子里又是一阵大动静。 一支武装军队浩荡的进了大门,见到谢彦被丁夏挟持,当下有人挥剑相指:“吾乃护安处郑统领!前来绞杀逆贼!闯入央王府邸纵火行凶者,格杀勿论!” 翟循从侧边带着近百人走过来,沉着脸色看过去,大喝一声:“何人在此狂吠?丁夏是老子的人,你杀一下试试!” “你是何人?” “老子翟循。” 郑统领愣了一瞬,便把剑指向了翟循,发号施令:“翟将军府一向忠君爱国,岂会出这等狂徒!必定是冒充的!给我拿下!” 谢彦见到此人,仿若是见到了救星,伸着手大呼:“郑统领救本王!快禀父皇来救我!谢昀要杀我!谢昀要杀我!” 魏良择牙都要咬碎了,“他要杀的是害武知蹊之人!不是你!” 丁夏拖着他们往后退,突然开口:“魏大人你说这姓郑的真的不认识翟二爷吗?” “殿下带了多少人来?” “不告诉你。” 另外的结局从魏良择的心底一寸寸的爬上来,却又很快被他掐灭,他抬脚狠狠的踹向谢彦,不等对方怒骂,急忙叮嘱:“这些人不是来救命的,是来催命的!护安处哪里来姓郑的统领?!王爷还想保命就千万别跑!” 那头已经打起来了,两边的人数本就有悬殊,加上护安军的人进来后,原本被压制的央王府侍卫便自由了,竟弹起来对着翟循等人连番冲去,一时间,胜负似乎要定下。 丁夏不能眼睁睁看着翟二爷被围打,他将魏良择的手和谢彦的手拿了布条捆成了死结,着急要去帮架,便对魏良择说:“虽然魏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殿下二爷都说你聪明,你说的那些我也听不大懂,总之央王一定不能跑!” 谢彦朝着他背影喊:“不跑?我等死吗!” 魏良择脑子转的活络,将快跳出去的丁夏喊回来:“凭翟二爷的本事还能撑着的,此刻人群躁动混乱,你须得替武知蹊找个大夫来看着,殿下才好分出手来料理这些人!” 丁夏觉得言之有理,突破重围往王府外跑了。 谢彦见到刀光剑影在自己面前闪跳,吓得迈腿就要跑走,魏良择不肯走,抵着柱子往后拽,两股力气互相牵制,手腕绑绳的地方被勒的生疼,谢彦求他:“魏少卿!你放过本王!咱俩一块逃!” 魏良择喝他:“王爷以为王府外会比这安全到哪里去?” “谁要害本王!?” “这要问你为何把武知蹊带回府?” 谢彦说:“无意在街上撞见囚车……” 第225章 深藏 魏良择脱口而出便是:“上赵府提人的是朝督司,孙太卿为此自会有个合理的解释。” 丙冬又道:“赢王已经入宫了,不知要怎么编排。” “若问心无愧,我自当现身求保。”谢昀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把武知蹊轻轻的放回床榻上,给她盖好了厚重的绒被。回过头,开口叫他:“魏良择。” 他应答一声:“殿下。” “我进宫去,武知蹊在临城,藏在何处都不安全。”谢昀说:“她是诱我杀谢彦的饵不错,却也可能是旁人除之而后快的刺。” 魏良择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偏头,反问一句:“殿下可信的过魏某?” “信不过。”谢昀一语挑明,“早在上回你从王府走出去之前,我便要人在这巴兰阁屋檐下拘了你一魂,要你的命,我便只消烧掉器具。” 闻言,魏良择半信半疑,脑子里登时便浮现了那日的场景,丁夏给自己递衣裳的时候,屋檐扑下来一个带着狸猫面具的人,瞬间又消失不见了,他就知道不是错觉…… 纵使心中后怕,魏良择仍有佯装淡定的本事,他不以为然地笑着道:“即便是没殿下所说这一遭事,在殿下入宫后,魏某也会在王府中谨慎调度安排,力守武姑娘安然等着殿下带灵医归来。” 他同谢昀三目相对,毫不畏缩,“只不过为了让殿下明白,今夜之事,魏某亦被谋算其中。” 谢昀一点也不放心武知蹊孤身留在这里,他却不能坐以待毙。翟循被扣回,魏良择是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上的人,他虽手段恶劣,却有谋略。乙部少卿、郡主仪宾身份,今夜保王府无恙,他是能办到的。 更何况,魏良择惜命,他赌不起失手的结局。 谢昀是从正门出去的,在赵家人慌慌张张的围拦之下,轻松的就跨马离开了,余了那些人哭的哭喊的喊,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孤身一人进宫,把丙冬丁夏都留在了府里。 外头闹,里头肃,赦王府许久不曾有这般动静了,楚送艳摸着墙边系着铃铛的绳索,一路走到了巴兰阁来。 这儿没几个人看守,灯火幽暗,顶门的丙冬见到她来,把剑别回腰间,上前问候:“楚夫人怎么来了?” 楚送艳站定,只道:“我听侍女说巴兰阁这边来了许多御医,便来瞧瞧,是否殿下身子有碍?” 她其实还听说,甲部魏少卿来了,殿下没回来之前,整个赦王府上下,都需听这位大人调遣。 于是她才来的,虽见不着他人,也可听一听他的声音。 “殿下无碍,是武姑娘身负重伤。”丙冬没让开的意思,“殿下进宫求灵医了,夜深,楚夫人还是先回寝殿歇息?” 楚送艳不退,自袖子里滑落下一截细木棍,负手挺立,“让我也守在这儿。” 她是在先皇后孟氏跟前养大的,好歹是师从苍遗太山,那不死老祖唯一的女弟子,又是谢昀的师妹,虽莫名成了王府妾室,平日里却见不着人,两个月都未必见上一次,是位极懂事伶俐的姑娘。丙冬倒真正不怕她留在这里会添什么麻烦。 “楚夫人请。” 丙冬朝旁退让,楚送艳委了委膝,步步坚实的踏进圆拱门。 巴兰阁比往日更要静,她站在门外时,听到大厅里,有人在发问:“现我问你等,武姑娘这架势,能挪地方吗?” 有个老迈些的声音即刻答:“回魏大人,挪是能挪,便只怕惊起那姑娘,惹情药发作,不能解药又不能顺从,便又该伤身昏迷了。” 那人又速速吩咐道:“既如此,王御医便留下来,其余十三位大人便去王妃住所候着。丁夏,府里剩下的侍卫,分两拨,一拨巡卫,一拨去王妃寝宫,守着这些大人和空屋子。屋子里的灯烛尽量点满,将侍女小厮都喊过去,什么事都不用做,跪在院子外便好。” 丁夏刚应下,领着十三位御医往外走,魏良择跟出来两步,叮嘱:“你与丙冬,谁独斗更有胜算?” 忽地这样一个问题,将丁夏问懵了,他抓了抓肩膀,磕磕巴巴的说:“应当是丙冬……他打赢过卢丘国的呼延将军……” 魏良择一眨眼,刚要说些什么,却瞥见立在门外的楚送艳,顿了顿,才对丁夏道:“你留下来,让丙冬去那边守。” 丁夏不解极了,“为何啊?你和武姑娘不都在巴兰阁吗?把丙冬调走做什么?” “因为冲着武姑娘来的人,也许会到王妃的院子里,那儿是擒贼的关键。巴兰阁这儿的人很快就会散干净,而我,来了。”楚送艳接过话茬,摸着门框,走进去,“魏大人很周全。” 魏良择哼笑一声,“设防而已。” 等到巴兰阁的人都散去,丙冬带着御医们去了后园的长欢楼,在那儿的烛火点的如同白昼后,后半夜才刚刚开始, 这偌大的院子,没有一个人影。 丁夏藏在屋檐之下,他能瞧见巴兰阁全局,却没人能发现他。 王御医离武知蹊近了些,跪在屏风旁,注视着榻上人的动静,半截香的功夫就把脉一次,一炷香喂一勺半颗参丸化成的汤水,如履薄冰的给她续着精气,少了怕断气,多了怕催情药再度发作。 王御医穿着袍子,在寒流冻骨的十月天,出了满身的汗。 魏良择和楚送艳就站在一旁,二人距离刚好,不近不远,没什么话可说,悄悄静静的。 楚送艳知他心中有事,过了好一阵的静默后,才忍耐不了,主动开口搭话儿,问他:“你说是谁会害武姑娘呢?” “八成是他们仙门之间的事,伤成这副模样,大内御医都束手无策,半死不活的,明眼都看得明白,这是不能叫她即刻彻底死透的。”魏良择接着说:“因有大用处,此刻用完了,还能不能活,倒真正是个未知。” “殿下不是进宫去求圣上请灵医了吗?” “我劝殿下进宫,保武姑娘是假,保他是真,保我自己更真。” 魏良择想多说几句话,“就算逼崇欢殿交出灵医,真假又要怎么辨?灵医无能又该如何?这些全凭他人说辞一套,毕竟殿下没办法确认他们话中真伪。你看着,能被送进赦王府的人,必定是不怕死的。” 楚送艳默了默,忽而有些心酸,“所以那些灵医会抱死前来?那殿下何尝不知?” “他昏了头,确实不知。”魏良择思索着,“也许他有更高明的计策。你不明白,殿下这个人,真归真,却藏得比谁都深。” 第226章 厄运 她听到那边,王御医似又在搅弄汤药,汤匙和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楚送艳双手掐在一起放在身前,“殿下的厄运,从五年前开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冷笑连连,魏良择看她淡而细远的眉皱在了一起,在圆润饱满的面庞上,尤为不起眼,不知是因楚送艳的话,还是她的这幅样子,他接连着笑了好几声,“你们就贯会用同情悲惨的目光去看旁人,这世道生活的人,到底没谁顺风顺水,所谓厄运,不过是失策的推脱。楚送艳啊,好多坏的结局,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有所现象发生。若当下不遏止,往后便不要推脱什么厄运不厄运了。” “你也有厄运,你的身世不算吗?又是谁失策?” “身世是最初的命数,是能改的。”魏良择隐隐的敛去轻狂的笑意,郑重其事跟她说:“我信命,却更信自己。从赌场的奴隶到现在的甲部少卿,全是我搏命换来,楚送艳,所以我更明白世上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楚送艳陷入沉思,似在想什么例子来反驳他的观点。 这空隙间,焕亲王府的小厮来了一回,门都没进,只叫人口口相传捎了话进巴兰阁,“颂和郡主忧心大人至今未睡去,焕亲王妃遣人来赦王府要人,魏大人,怎的回?” “便说我护送赦王从央王府全身而退,安然无恙,贼寇已尽数伏诛。赦王入宫,我留下整稳局面。”魏良择把腰间的玉佩扯下来,丢给那个侍卫,“把这东西让他们带回焕亲王府给郡主。” 待那人差不多走出巴兰阁,楚送艳才问:“这说辞给到焕亲王府,又是魏少卿给殿下固的一层保护?” 魏良择反问一句:“在一条船上,护谁不是护自己?” “颂和郡主性情活泼,从前在宫中,她便常宿在孟皇后的宫里,那时候我最常听到她说的话,便是不嫁不嫁。”回忆往事,虽无画面,声音却是如同耳畔响起一样深刻清晰,楚送艳说:“想不到,嫁给了你啊。” “她腹中已有了我的孩子。”他想到这个没出世的孩子,便觉得心里暖和了些,又想到谢彦已残,往后为这个孩子的路能铺成什么样,一时半会儿没个可靠的主意,魏良择便有些烦闷,“不论男女,起码不会过到我以前的生活。” 谢妤有身孕,这是楚送艳第一次听说,还是听他亲口说的,心里怅怅然的感受,并不比知道他成亲的时候,减缓多少分。 突地,隐约有打斗的声音在东南角传过来,齐齐的脚步声,腿脚碰撞的闷响。 魏良择神色一紧,朝着门外轻喊:“丁夏!” 丁夏反应比他可快了不知多少倍,魏良择声音刚落,他就已经提着剑站在王大夫身边了,指了指旁的窗子,“长欢楼那边一有动静,我就从这儿跳进来了。魏大人神机妙算啊,也不知丙冬在那边如何,想是没什么问题的。” “派个人去传话,起码留一个活口。” 巴兰阁仍旧是乌黑黑的,同长欢楼的灯火通明,成了鲜明的对比。 丙冬和眼前这人过了几招,对方已经逐渐招架不住,往后退了好宽的距离,在自己抓到他肩膀的时候,听到他问:“王府中可有一位姓武的女仙师?习的是灵印术,名唤知蹊,可有?” 虽好奇,可丙冬动起手来从不废话,时刻谨记着殿下曾说过,多少坏人逃脱于好人话多,因此,他一抬腿,将对方踩在了脚下。接过来侍卫递的绳子,将人结结实实的捆住了。 丙冬问也不问,就拿麻布将他嘴给堵上,低声吩咐:“都回本位继续严守!将这人拖进屋里看住。给魏良择回一声,仅有一人来犯,已活擒,叫丁夏那儿千万小心,此人许是探路的,后头怕有更厉害的还没来。” 魏良择这边得了信,便不再同楚送艳说话了,聚在内阁床榻边,个个神经都崩到了极致。 儿茶一人站在巴兰阁的门外,对着里边说:“王府外头赵家的人都走了。后门有个姑娘寻来,穿着斗篷戴着帷帽,她说她是贵妃身边的丫鬟叫阿品,要见大人。” 魏良择走出去,只问:“可给了你什么?” 儿茶晃晃头,“不曾。” “不识身份,你带些侍从去,把她抓进来。” 这般吩咐完,他便站在了门槛处,衣袂在身侧飘荡着,整个人身形都很萧条,靠在那里,静静的等待。 “丁侍卫,魏良择下巴真的有朱砂痣吗?” 楚送艳冷不丁的开口,丁夏一楞,“啊?痣?魏良择啊,有。”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模样。” “那楚夫人见过殿下吗?” “没有。”楚送艳说:“可我不会好奇殿下长相,也不会好奇身边其他人。我只想知道魏良择的样子。” 丁夏低声嘀咕一句,“他不就那副衣冠禽兽的嘴脸。即便是瞎了一只眼睛,也丝毫杀不掉他的狡猾性。楚夫人怎么会对他好奇。” “好奇,很久了。” 楚送艳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出幼年时,在春日里见过的桃花,娇媚的颜物在微风里盛放。到底是什么人的眼睛,能同这个一样呢? 谈话两句的功夫,儿茶那便把人带了来。 阿品被侍卫围困中间,规规矩矩的走到巴兰阁来,在魏良择面前脱下帷帽,露出一张扁平的脸,“魏先生,我是阿品。” 魏先生…… 这个词许久不曾有人叫了。 魏良择认出她来,深吸一口气,只问:“你奉表小姐命令出宫时,赦王爷还不在?” 阿品点点头,“已在了。娘娘知道魏先生在赦王府,所以叫婢子赶紧过来传话,赦王殿下疯了!谁都拦不住,不奉命就闯了圣上寝宫!娘娘叫您千万想法子保住殿下!她已没了对策!” “什么叫疯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去的时候,殿下正在和圣上对峙,圣上说阿昀你简直是无法无天,殿下便说,这一切不都是皇叔纵的吗……” 谢昀听了魏良择的计谋,却只用了一半。 他是进宫了,进宫要圣上下旨,让崇欢殿交出灵医。可是他并不是用装无辜否认的办法,他一反这五年来的无所谓,头一次,在圣上的面前,把这些薄薄的,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粉碎的一干二净。 谢昀承认了把央王的手臂打断,当着谢翊的面,直白的对圣上说:“武知蹊被谢彦折磨的,就快死了。皇叔,即便全天下人针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不能这样对她。谁伤她,我就和那人搏杀到底,除非我死。” 圣上说:“不管武知蹊是谁,你为了她将彦儿打残,阿昀,你既承认了,朕便不会饶了你。”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谢彦之所以落到这个下场,是因为他动了不能动的人,没有例外,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谢昀突地解开了外袍,将那身鲜红绣金的巴兰服褪下,像是在褪掉所有的光华,褪掉那些自幼时起,孟皇后就在耳旁悉心嘱咐的话语,要他成为天下人的光,要他如巴兰一样傲立戈壁,不畏孤,不惧独,熠熠生辉,如同白昼时高悬的烈日之光。 “今日我夜闯皇宫,目的就只有一个,便是望皇叔下旨,让崇欢殿带着灵医去赦王府给武知蹊疗伤。”谢昀看到圣上在不可思议的冷笑,也看到他在隐隐的怕,“如果她死了,我保不齐会发疯发狂,别说打残谢彦,便是杀人,我也做得出来。若圣上成全我,央王之事,我自背负一切后果。再说别的交代,没了。” 圣上呵斥他:“你无法无天至此!对得起你父皇母后吗!?” “自今夜起,我便再不穿这身巴兰服。”谢昀把地上的乌木弓捡起来,递给圣上,指着东宫的方向,“那个位子,我也不会染指分毫。这是十二岁生辰时您送我的,陨星,现我将它还给您。” “你到底什么意思!” “侄儿来您这处,便真心希望您再帮阿昀这一回,下旨救救她。”谢昀长叹一声,“我最是敬爱您了。” “你便真以为我不敢处置你?!” “若能处置,五年前我就死了。”谢昀赤裸裸把真相摊开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朕所有的儿子!朕以此事,便能要你性命!” “我以为圣上不会在乎。”谢昀说:“就像今日之事也非我本意,都是被逼的。皇叔怎么示意天下,侄儿都认了。” “阿昀,你太决绝!” “同是谢姓,血脉脾性。” 第227章 挣脱 后来他们又谈话了哪些内容,阿品就没有听下去了。 最后只对魏良择说:“婢子出来的时候,看到东宫方向起了大火,众人都说是赦王殿下烧的,说那火烧的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不一样。”魏良择沉思后,说这三个字。 五年前的谢昀烧东宫,是因为他厌弃太子之位,厌弃这上面的权谋险恶;现在他褪巴兰服,归还陨星,火烧东宫,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宣誓。魏良择似乎能读出来这里面的意味。 谢昀像是在说:我今日起,舍掉这身世上独有的皮囊,此后再不用你虚伪的关怀包容,也无需什么荒唐的太子之位。 这不是放弃,这是挣脱。 魏良择没想到谢昀会用谢彦的性命去要挟宫里,按照他的一贯思维,既然谢彦已残,对于皇位来说失去了资格,那么他的命对于圣上来说,现在还有什么价值? 父子亲情? 他不信。谢彦庶出,若真得器重,一开始圣上便不会抬高他同谢翊相斗,他是一枚制衡权力的棋子,是给彼时远在杏杭城庚王谢鞅打掩护的棋子。 魏良择耳朵发烫,他不禁捂着耳朵,眼珠子动的频繁而迅速,忽地,对着丁夏道:“央王府那边留了多少人?” “是二爷安排的,都是我后头带来的翟府家丁。” “不够!太不够了!”魏良择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浑身都发了冷汗,“谢彦千万不能死!殿下已承认今夜在央王府有所冲突,若他死了,于殿下而言便是个万劫不复的罪责!” “那我现在就过去守着?”丁夏忙的自我否认,“不行不行,这边也很危险,楚夫人再怎得厉害也是一介女流,不行不行。” “保谢彦就是保殿下!”魏良择咬牙,“我们在这处无非是因为武知蹊伤重病危,她就算招来了什么刺客也便是这样了!殿下让我们守着,便是等他带灵医回来。倘若他自己都回不来,那守个什么!武知蹊于你我而言算得了什么?” 楚送艳默不吭声,只觉这样性命取舍的问题,大概也就魏良择可以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明算到这样的地步。 薄情,阴狠。 “武姑娘是殿下很重要的人。” “于社稷而言,两者没有可比性。” 楚送艳说:“殿下拘了你一魂,若武姑娘因此举出事,魏大人也许会被陪葬。” “若谢昀真是重色多过重大局,他便不会只断谢彦手臂这样简单。”魏良择回答他,“他要是真的把我杀了,也一定不会是因为我调走丁夏导致此处失防武知蹊被害。” 丁夏不敢再往屏风那边去看,朝着楚送艳的方向拱了拱手,“楚夫人多保重!” 楚送艳却突然出声:“丁侍卫!我去,我带个侍女当眼睛便好。加之我是女子,出去也并不会惹人注目。魏大人和武姑娘需你守,丙冬在后边长欢楼,我记得殿下说过,你二人联手才能发挥最大实力。” “楚送艳?” “我的话,适合一个人。” 听到魏良择唤自己的名字,她笑的梨涡浮现,美的很是憨甜。 楚送艳便带着贴身侍女离开了,被搀扶着,走的很稳妥很快速,若不细看双眼,同旁人并无什么异样。 阿品被带进巴兰阁里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四周充满了平静。 大殿内,只有她一个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虞贵妃的事情,对面坐着魏良择,听的很认真很仔细。 “皇后前些日子在沉香殿里闹过一回,带来的三尺白绫还没丢上房梁,便叫我家娘娘拦下了,娘娘被打了一巴掌,楞是不吭一声,嘴都不曾还过一句,便硬生生由着皇后在宫里撒泼,骂了半个多时辰。”阿品回忆起,对着魏良择又说:“近些我们娘娘憔悴的厉害,白日里睡昏过去了般,吃食也不大用。再三拒了圣上的探望,圣上也不来了。也不准婢子宣御医,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魏良择听闻宛沉虞身子抱恙,虽无奈,却忍不住,叹道:“这般境况,若非身子不适,定是心里受了委屈。” “好几天都不说什么话,听悬明殿那出了事,才叫婢子去打听,知道是赦王火急火燎的闯进去,她便坐不住了,立在亭子里吹风,遣婢子出宫来寻魏先生。” 魏良择说:“可惜你未听全,我对宫中境况尚算无知,单凭猜测,很难解下眼前困顿。” “魏先生,那怎么办?” “你回宫去罢。”魏良择站起来,一手背负,“叫你家娘娘安心,就说魏某已涉其中,必定全力脱险。” 阿品朝他福了福身,朝门口走去,夜色正浓的如墨潭,做砚的不知是天,还是重重的云。 石屏后的内阁,武知蹊的状况却越发糟糕,她逐渐有了些意识,却呼吸的更为困难,揪着胸口的衣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王御医忙着给她扎镇静的针,手刚抬起来,便被她撞歪,扎偏了地方,深深的戳进了武知蹊的手臂,她疼的仰起身,恶狠狠的目光抓着王御医不放,直到见到丁夏的脸,她浑身竖起来的警惕才有所减免。 视线在周遭寻找,丁夏在,这是赦王府的寝宫,但是谢昀呢?他人怎么不见了?武知蹊记得明明他一直都在的,现又去哪里了? 魏良择听到王御医连连叫嚷,便走了进去,刚和武知蹊四目相对,见她突地后缩了身子,一副殊死抵抗的模样,牢牢的盯着自己,那双清冽的眼睛中,带着万箭齐发的恨意。 他被这种不太稳定的杀气慑住片刻,才想到武知蹊在央王府里,是见过自己的。因此心里得出了答案,就十分自觉地不再靠近。 “王御医,如何了?” “回魏大人,下官,下官实在是不知啊!” 王御医见那针在自己面前不远,不知到底该不该拔的时候,武知蹊自己伸手,把银针抽出来,手指一松,掉在了厚重的绒被上,手臂殷红的血珠一点点的变大,累重不堪,顺着光洁的手臂,淌下一条细长的血痕。 丁夏握了好久的拳头,在见到她俯身倒下的时候,松了松,上手把她扶起来了,“武姑娘?你好不好?殿下已想办法找灵医救你,姑娘要撑住啊。” 巴兰阁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来,楚送艳的侍女混身溅满了鲜血,跌跪在外边的大殿中,直喊:“央王死了!” 第229章 梅家 魏良择看过去,视线和视线撞在一处,他察觉到燕骊似乎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如果是这样,他来干什么?说这样暗示的话,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燕骊的说辞却无懈可击。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心思深沉的人,藏在雪色儒雅皮囊下的计谋和远见,掩的这样完美。魏良择心里升起些对未知的渴求。 “灵医在这里,用不用便看魏大人的了。”燕骊似有些几不可查的急迫,“我既立身在此,便不怕了后果如何。” 这也是魏良择还在考虑的。 央王被人害死即将嫁祸给谢昀,他在宫中一去难返,现在武知蹊躺在这里快死了,燕骊又带着灵医来的,怎么看都是一环套一环。 但是如果要杀武知蹊,燕骊这样现身是不是太过于高调了? 魏良择却想放胆一试,让他带的人进去又何妨,借此卖燕骊一个情面。他总有预感,这姓燕的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里头的姑娘是赦王的人,两位灵医疗伤时请千万细致,出了事在场的都难以担待。” 魏良择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屏风边沿,将榻上的人指给他们。 对于他会松口,燕骊并不意外。 魏良择是什么样的人,他摸的十有八九门清。 两位灵医进去了,随行的覃长思也想跟着进去,燕骊却出声阻拦,“你跟着我在此等候。” 这一等候,便是两刻钟。 魏良择被他们背影挡住,看得不是很清晰,只看得到武知蹊似乎是醒过来了,在剧烈的挣扎,两个灵医并不很有能耐,至少按不住人。 王御医看他们行针,连连摇头:“不行你们这样不行,我已试过!” “你懂什么!”灵医呵他,手指划过两根针,顿时消失不见,叫王御医目瞪口呆。 惊叫声由远及近,从巴兰阁的外面传来。 魏良择崩着身躯往外看,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谢昀刚从拱门处迈进来,身后跟着丁夏和孙迁还有楚送艳,一个哭啼啼的小姑娘和一个气汹汹的大姑娘。 覃长思一见那小姑娘便眉头皱着迎上去,“长忆!” “燕骊哥哥!”覃长忆睡到一半被揪起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拖进了挂着赦王府牌匾的宅子里,顿时怕的不行!好在燕骊在这里,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拼了命的喊:“燕骊哥哥救我!他们抓我!” 丁夏把她抓着藏在身后,隔开了覃长思伸过来的手,“此处是赦王府,你敢造次?” 燕骊未来得及跟谢昀说上一句话,就见他铁青着脸色,把另外一个姑娘拽进了内阁,那姑娘不情不愿的驳了一句:“叫你放手!” 内阁,武知蹊的反抗已趋于平静,两位灵医才松口气,便被谢昀扯开了,“你们出去。” 连带着王御医他们不敢说些什么,站起来,退到了一边。 那姑娘咬着嘴唇,对谢昀说:“若不是知道武姐姐有难,你便是把我杀了,我都不会踩进这王府!” “少说话。”谢昀恼她一路的喋喋不休,“救她。” 梅休言尽量让自己把杵在一旁的人忽略,坐在武知蹊身边,开始替她验伤查看,然越是探的深刻,她的眉头便越深。 谢昀见她神色不对,忙追着问:“怎么样?你快说她怎么样了?” “丹元没了。”梅休言抬头看他一眼,“每个仙师体内都有一颗丹元,用来续存灵气以施法做术。武姐姐体内的丹元碎了,藏不住灵气,又被蛊毒吊着精力,才会这样痛苦难捱。” “我听不懂。”谢昀额上青筋崩现,“我只要你救她。” 梅休言喃喃自语:“光我一个人肯定不行啊……我晚出发都到了,陆哥哥怎么还不见人呢?” 她问谢昀:“和我一齐来临城的还有个人,我们原本是接武姐姐一齐去东戎做客的,快到的时候我们得到消息武姐姐遭陷害病危,他便一个人骑马先来了,我不会骑马,是雇了马车来的,所以半夜才到。那个人呢?他没有来这里吗?我们说好来这里碰面的。” 谢昀只看向魏良择,魏良择即刻便反应过来,把丙冬一喊:“前半夜你擒的那人,将他带过来!” 梅休言惊讶,“你们把陆哥哥抓了?” “一惊一乍做什么呢!”丁夏凶她,“专心治你的病不好吗!” 她又是气哄哄的模样,把辫子甩到身后,握着武知蹊的手,翻白眼絮叨:“武姐姐我一定要把你治好,咱们快去东戎,省的在这里受气。” 丙冬把那人带来的时候,只拔掉了口中的布团,绳子还是捆的很结实,梅休言见了只顾着喊:“陆哥哥!你们快松绑啊!他是武姐姐阿姐的夫君的义弟!是来救武姐姐的!” 谢昀眼神一动,丙冬受意,便将他给放开了。 陆怀御对他淡然一笑,便走近去。然见到武知蹊这幅样子的时候,不禁咬牙切齿,“夷胡水斋好毒的手段。” “武姐姐丹元已经碎了,修补术我不大熟练。”梅休言跟他坦白,“且我要先把她体内的蛊虫逼出来,否则这股牵强的精力会把她折磨死的。陆哥哥你在旁为我们支个阵法,必须隔绝一切阴气,她太虚弱了,稍有不慎,便会不能呼吸。” 陆怀御同她是个极其相反的个性,话很少,旁若无人的就开始布阵。梅休言故意背对着谢昀,对昏迷的武知蹊说:“陆哥哥来了你便不要怕了,他对你最好,肯定不会叫旁人欺负你。” 覃长忆牵着燕骊的袖子,藏在他的身后,小声的说:“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这些人费劲救她?燕骊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燕骊不言语,始终注意那边的动向。 在场的人,魏良择发现除了自己,情绪都偏激动,而谢昀表露的最清晰,其次是那个话痨女灵医,再是那个姓陆的仙师,燕骊虽瞧着云淡风轻,眼睛里仍崩着一根细细的弦。 这四个人是时刻注意着床榻上那人安危的。 至于孙迁,像个透明人一样,魏良择倒也是觉得是稀奇,凭这样的人也能把楚送艳从央王府带出来? 他挪了挪身子,把孙迁悄悄的带到了角落。 “魏少卿怎么在这儿?本官寻了你一晚上了!付少卿受了伤现在还躺在朝督司!你怎么样?” 孙迁说的全不在重点,至少不是魏良择想听的,他只开口问:“你怎么跟着赦王回来了?” “得了信儿去救央王啊!结果去到那里的时候见到的全是死人!只这位楚夫人刚好从台阶上慢慢的走下来,我便问了几句,要送她先回来,便在南通街头碰到了赦王,他一匹快马飞奔,马背上扛着那崇欢殿的小执令使,然后又险些和迎面的丁侍卫撞到……我们这才一齐来的王府,谁知在门口碰到那个灵医刚从马车上下来在付银子,便一齐进来了。” “知道央王是谁杀的吗?” 孙迁有些害怕的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说:“不是赦王。” “可有证据?” 孙迁往外瞥了几眼,才道:“我虽怯懦,却不能对不起这身官服。打是打不过的,只能往好几个地方派了人暗中监视,自是有人亲眼所见来报于我。” 魏良择真想说,你生性怯懦便是最大的玩忽职守。 第230章 落定 巴兰阁似乎恢复到往日,该散的人散去,该留下的人一个也没走。 内阁,直至天大亮,梅休言才停手,她挽起寒花针的时分,外头已悬了一轮日头,将经夜的积雪照耀着,反着刺目的白色光芒。 她将武知蹊的手放回被窝里,才抬头看向对面的陆怀御,面露苦衷说道:“我梅小娘子是徒有虚名,武姐姐伤的太重,丹元保不住了……蛊虫倒是逼出来两只,用了些寻常补精气的药物,暂时不会危及性命,只是要恢复从前便不大可能。陆哥哥,阿言心里难受,阿言真是个蠢货。” 武知蹊平静的躺在圆形的床榻中央,散发凌乱在脸庞两边,毫无气色可言,脸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新鲜血痂还是红色的。 谢昀一夜未眠,他始终都守在一旁,沉默的看梅休言给她各种扎针,翻来覆去,把身上都扎了一个遍,也听她絮叨哪里又见到一个伤口,那伤口撕裂了流血了浮肿了,说她后背有烫伤的水泡,鼓的很大一片,已经被挤破,皮皱巴巴的和肉贴在一处,很是骇人。 “对了,左芪呢?”梅休言擦了擦眼泪,从床榻上站起来,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陆怀御撤下光晕屏障,看着谢昀,“烦请赦王殿下稍稍回避,在下要与知蹊的师姐们联络一番。” 他们救了武知蹊,谢昀自然顺从,刚打算退出内阁,恰逢外面同样候了一夜的燕骊突然出声:“左芪在淮水镇遭夷胡水斋毒害,被在下弟子救下带回疗伤,现在崇欢殿府中。” 谢昀走出来,见他朝自己行礼,“燕骊见过赦王殿下。” “左芪在崇欢殿?” “正是。”燕骊有条不紊,“左芪身中蛊毒性命攸关,因此崇欢殿才会把临城所有能用的灵医召集起来。在下事先并不知晓是武姑娘出事,若是清楚,何至于让殿下走投无门。也便是夜深了,底下的人才告知我赦王府在寻灵医,几番打听,猜测许是武姑娘出了事,这才斗胆亲自带着灵医登门造访。” 滴水不漏,这是个很完美的说辞。 谢昀暂寻不出什么不对劲,头晕眼花的厉害。身后梅休言站出来,对着燕骊询问:“左芪也中蛊了?解开了吗?谁给他解的,现在情况如何了?” “解开倒不好说,只是症状有所缓解。”燕骊温和的说:“我原还打算遣人去十里州送请行书,要梅海的灵医再来一趟临城,不想梅小娘子倒突然现身,实在是左芪与武三姑娘的一大幸事。” 梅小娘子挫败极了,“什么幸事,若我有姑姑一半本事,武姐姐的丹元便不会保不住。燕公子,我需得去见一见左芪,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崇欢殿?” 覃长思站出来对她笑了笑,“梅小娘子可随时同我去呀。” 谢昀旁观,有些怔然,魏良择都走到身侧来了,他才回了头,淡淡的瞥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 “烦请殿下移步。”魏良择说话声音又慢又低沉,“魏某有要事相禀。” 谢昀朝外太阳底下走,踩进雪地里,“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 大齐三十八年,十月廿四,淮水镇的点香集会上,以尼姑庵为中心方圆百步范围活物皆死,死者皆面色平静无惧无怕,尸身朽烂的快速,其间唯有一人免此劫难,道是吞鬼山南下的女仙师,同衙门的人拼死厮杀,最终被俘压入临城。 大齐三十八年,十月廿五,圣上次子央王谢彦与王妃赵氏命丧火海,赦王谢昀向圣上坦认,只断央王臂,未取央王命,此举是为了争夺一位草原来的姑娘。朝督司太卿呈人证供词,证实当夜赦王离去后,另有一批暗卫杀入央王府,此乃致死真相。暗卫背后之人由乙部魏少卿立案侦查,暂无所破。 大齐三十八年,十月廿八,一封圣旨昭告天下,赦王谢昀行为荒诞无状,屡次危及皇室子嗣宗亲,念其身患顽疾酒瘾难戒,故废其称号贬为庶人,迁籍入汴横郡,参白郦军为兵,望其修身磨砺性情,不得圣召,此生不得迈入临城。 大齐三十八年,十一月十五,贵妃宛氏被脉有孕,圣上大喜,应百官之贺,册封其为“凰后”。帝有双后,举国震哗,圣上欲废戚皇后之言论已是铺天盖地,此举不示而昭。 大齐三十八年,十一月廿十,南境传来噩耗,费国借皇子死于叻城从而发难,举兵攻入城防,致百姓伤亡惨重。朝中却对此战主将人选举棋不定。 大齐三十八年,十一月三十,赢王突然谋反,连通临城护安军将宫中换防调离,人马直逼悬明殿,皇后里应外合,控制了后宫所有妃嫔皇嗣。朝督司人马随后将其全部围困,护安军突然全部反水,赢王才大梦初醒,知是计谋。赢王被俘,皇后戚氏效先后孟氏,临死寄语求保赢王,坠楼而亡。同日,谢翊亲眼见母身死,绝望自刎于悬明殿外,享年二十又三。 …… 武知蹊醒过来的时候,距离央王惨死,已过去了十二日。 封府的人来催了好几次,偌大的王府,一下就空了。 傍晚她睁开眼,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朝四周打量,见到是巴兰阁的布局,心里顿时安和不少,旁边是梅休言在守着,撑着下巴在窗前熬药,偶尔听到她默背行针口诀的声音。 武知蹊还是有些用不上劲儿,她侧着身子喊阿言。 梅小娘子突地转过身来,惊喜的将蒲扇往脸上一遮,狂喜道:“武姐姐你真的醒啦!” 蹲另外一边点炉子的儿茶也激动着,站起来原地踱着步子,“神佛庇佑真是神佛庇佑!我这就去禀告殿下!” “谢昀。”武知蹊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禁不住的鼻酸,她对梅休言道:“我在梦里一直醒不过来。谢谢你啊梅小娘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夜叉武姑娘?”梅休言瘪瘪嘴,“原先知道姑姑南下替崇欢殿的疗伤,我晚了几日偷偷随行了,还在十里州的时候遇到了陆哥哥,他说来寻你去东戎过年,我便想一起来,谁能料到刚到淮水镇,唐令使便传话要他来救你!我们便一起来了。” “左芪呢?他好不好?” “多亏了燕公子帮忙,左芪是被他救走的,早早的喊了灵医治疗,虽说蛊毒未去,但我已行针镇压,到时候回了东戎便不怕了,你阿姐那么厉害,找个天底下一顶一的灵蛊仙师给他除掉!” “阿御呢?” “陆哥哥说临城的冤魂太多,他时常出去布阵渡魂。天天都会问我你的状况,隔几日便来探望一次,一次小半截香的功夫。”梅休言觉得有必要跟武知蹊好好说一说,“他似在避嫌。武姐姐,他们都说谢昀欢喜你欢喜的不得了,为了你还把央王给杀了,现在又被废……这些日子他每日夜里来看你,白天都见不到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可怕,你怎么会……可陆哥哥说天下情爱都是如此。” “阿言……” “还有,我极不喜欢谢昀的那个兄弟,生的白面粗眉,一脸蛮横的那个男子。”梅休言撇起嘴来,“他说话嗓门极大,永远都像是在吵架似的,且总瞪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瞪我。他还说姓梅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懂,武姐姐,他凭什么这样说?” “翟二爷吗?” “我听府里的人都这样喊他。” “阿言。” “嗯?” “是不是谢昀来了?” 梅休言不解,一抬头,果真见到那个石屏旁边站了个人影,还真是谢昀,她看武知蹊是背对这那边的,于是问:“没错,你怎么知道?” 武知蹊展颜欢笑,“我猜的。” 第232章 遇刺 淮江两岸宽广,冬季漫了重重的雾气,有些辨不清前路,大船便在这样的江面上稳稳的行驶着。 陆怀御本可以使用万里阵,能眨眼见跨越万里,从这到繁丘唐府,不必这样麻烦乘水路,奈何会阵术的只有他和知蹊,另外两个都不行,带不走,不好带走。 武知蹊在空荡荡的甲板上站着,指尖掐了个诀,却久久不见蓝色的焰火腾起,她反复试了好多次,都是一样的无果。 因此她有些慌张,双手相交结了个普通的骇鬼印,动作和角度丝毫不错,可没有灵气围着手掌绕,也没有牵引的逆风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武知蹊原本以为只是丹元受损难以察觉,所以隔了快一个月才敢掐指尖焰来试试,却连这等基本的都做不到。 自己体内没有灵气了,所以印术无法施展,是这样吗? 她转身回了船舱,左芪和梅休言正拉着船夫的儿子打叶子牌,也不知是谁输谁赢,小竹岸上放了一把碎银子,陆怀御正在船的另一头,不知道做什么,很是清闲。 左芪偶尔还会挠挠身上莫名发痒的地方,梅小娘子说是蛊虫在他体内活动,这小子浑不在意,觉着反正不会死便好,即使皮肤皱如老翁,他也无所谓。 “左哥哥,仇清好端端为什么要给你下蛊啊?”梅小娘子没弄懂。 其实不光她,就连左芪本人都没搞明白!他只是想去寻泠娘而已,没想到船还没泊岸就被夷壶水斋的人给堵了…… “郦山一别惦念至今,只不过想再见那美人一面,哪里晓得会平白招惹这群畜生!我的个大乖乖!梅小娘子你输了!哦吼给银子给银子!哎呀别看了,你输了你瞅瞅……” 正是因为他仍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所以显得更为无辜和可怜。武知蹊这一个月来常盯着他隐隐发了愧疚,左芪偶尔会被她盯的发毛,回一句:“师姐是想说些什么吗?” 她发誓此后再不提泠娘二字,关于这场劫难,谢昀帮自己料理了一大半,夷胡水斋的仇,陆怀御也说唐府要出手,她不允,不希望再牵扯到旁的人。 而什么赢王,也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殒命了,谢翊的谋反,武知蹊总觉得和谢昀脱不开干系。 还有淮水镇那些无辜的性命,统共七百四十五人,虽死于自己的手,但是武知蹊能想通,归根结底,这都要记在仇清的头上。她之所以能够安然脱身坐上回东戎的船,多亏了谢昀让朝督司查办,案情还在调查,要公之于众的幕后真凶,也在逃。 按楚送艳的话来说,这是谢昀在圣上那儿给自己作保了。 这笔账等她养好伤了,收复齐诡器后再报,一点都不会晚。 “武姐姐你要不要玩儿?” “阿言。”武知蹊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聚不了灵力,施不了法术。” 梅休言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手里的叶子牌被她掐折,看得对面左芪心疼的一把抢过来,“小爷亲手画的!你可别糟蹋了!” “左芪你会吗?” “聚灵?”左芪一只手凭空掐了个诀,金色的光芒绕的很是缭乱,“我没问题。师姐许是太虚弱,再休养休养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感受不到丹元。” 知蹊低下头,当着左芪的面捏诀,“连指尖焰都出不来。” “不会?”左芪站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又去喊梅休言,“梅小娘子你说话啊,我师姐怎么连丹元都感受不到了?” 船夫的儿子一脸懵,天真的问:“请问什么是丹元啊?” 左芪说:“丹元是我们仙师的命。” “知蹊。”陆怀御从那头走过来。 武知蹊向他举起手,“阿御你看,我真的一点都没有办法聚灵,是不是我没有丹元了?” 梅休言光顾着低头掉眼泪,武知蹊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下顿如死灰,生不出一丝气力,徐徐跪坐在甲板上,握着她的手,“阿言别哭。” “到了吞鬼山就有办法了,你也别担心,会好的。”陆怀御绕过来,“好不容易服了水路,知蹊你现只管好好休息。” 武知蹊只问:“现到了哪里?还有多久到东戎?” 车夫的儿子头也不抬的就答:“还有八日的水路到太山县,你们就要走陆路了,有伤患不能骑马,驾马车的话得走大道,估计再有十五六日,才能到东戎草原。不过你们继续行水路的话,十四天就可以到遥关城,从那儿去,离东戎就很近了,两三日就成。” 梅休言还在哭,眼睛红肿着对武知蹊假笑,“不然我就不去东戎了,我没保住你丹元我没脸见吞鬼山师门姐妹,” “我知道阿言尽力了。”武知蹊一边安慰她,也是一边安慰自己,情绪却不是这般好控制的,丹元没有了,这十几年来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她抬手遮住双眼,哭的无声无息。 梅小娘子去抱她,哭的压不住声音,连连道:“是我没本事,武姐姐对不起,阿言是蠢货,阿言真是个蠢货!” 武知蹊紧抿着嘴唇,不敢再说一个字,怕一张口,就跟梅休言一样哭的崩溃。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武知蹊脑袋懵懵的,一直回响着一句话,阿姐当年说:想活着吗?那就问仙筏。 陆怀御和左芪虽在旁,却不知要如何安慰。 左芪只小声对他说:“这不等同是丢了命吗。” “别说了。”陆怀御侧过脸去,“她受伤太重,体内又无丹元支撑,身子太虚弱,怕是受不住这种打击。” “夷胡水斋!”左芪咬牙切齿,将一叠叶子牌揉成团,狠狠的攥在手里,然而稍一用力,后背在啃咬的蛊虫似乎更多了。 这大约是武知蹊头一回哭晕过去,一头撞在了梅休言身上,把她吓的哭声顿止,抱了她的胳膊就喊:“武姐姐武姐姐?” 那边船夫突地跟着喊起来:“不好了不好了!” 陆怀御奔过去一瞧,只见了数十只披铁的船朝这边疾速驶来,船夫掌舵也来不及躲,硬生生的被困在一个包围里。 乌泱泱的黑衣刺客拔了刀就冲过来,不由分说,抓着人就砍,陆怀御把船夫拖进船舱里关上了木门,抽剑同对方厮杀。 左芪立即跑到另外一头,将舱门关拢,刚好砍进来一把大刀,他躲的凶险,抬手便给了一印出去,叫那人顿时晕倒在地。 梅休言把武知蹊往里挪了挪,拿了一个好大的草帽把她的脸给遮住,又用了蓑衣把她挡起来,才冲过去帮左芪,一针针的飞的极快,还专挑穴位扎,虽一下子扎不死人,却也能分散大注意。 她边扬针边哭喊:“左哥哥,怎么办?我这针只能救人不能杀人,我扎他们魂魄行不行?” 左芪这会儿子怒意正浓,对付这些人也不算多吃力,一拳拳结结实实的揍过去,打一个问一个:“说!要杀谁!说!是谁的走狗!” “小爷送你们下黄泉。” 他顿手结印,周身漾开一层层金色的光环,直接将周遭的人生魂控出体外,再一发劲儿,统统震碎,肉体跌进水里,好不壮观。 那边的陆怀御忽而高声呼唤:“左芪当心!” 第264章 宋氏 两个月前…… 那夜在茶里县落了脚,谢昀焚完魏良择寄过来的书信没多久,便有几支披甲持剑的军队闯进了驿站。 他和武知蹊就藏在屋顶上,亲眼目睹了一场无人生还的杀戮。 梅小娘子咬着嘴唇不敢往下看,抱紧了知蹊的手臂,哭都不敢哭出声,在贼人离去后才嗫嚅着说:“武姐姐跟我回梅海避避?” “我的头颅此时八方悬金争赏。”谢昀还同她打趣,“万一将刀剑引去梅海,你姑姑岂不要将你逐出家门?” 武知蹊也不赞成,“阿言,梅海是可以回的,但是只能你一个人回去。天亮后你原路返回临城,从淮水镇的水路回梅海,左不过十天就可以到的。” “武姐姐,那你还跟着他啊?年前就没回去,神门司下个月竞选了,你若是再不回吞鬼山,你阿姐会不会怪罪你啊?” “若不是目标大,我倒是想先把你送回梅海再做打算。”知蹊看一眼身旁的谢昀,不禁有些叹息,“可现在世道乱的一塌糊涂,我回不回东戎倒是其次的。” 天大亮后,趁着衙门人还未来,梅休言带走了部分盘缠便只身启程了,走的一点也不果决,光在飞着黄尘的大路,就回了十七次头。 武知蹊在林子的树上里目送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才从树杈跳下来去追谢昀,他走的很快,朝着林子的另外一个方向大步流星。 “不等等我?” “不等的话你就看不见我了。” 谢昀转身来,正儿八经的问她:“你真不打算回东戎了?” “原是说好了陪你打仗,等诡器有了线索我就离开。”武知蹊把长发缠成紧紧的发髻,用一根削的圆滑的木棍束在头顶,“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是你,是谁想要你的命?你接下来去哪里?” “我倒是迫切的想知道魏良择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谢昀在树下站定,目光深邃如潭水,“在屋顶上想了一夜,也只想出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 “宋氏真有其人。”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以我对魏良择的了解,他没有必胜把握之前,不会轻易站队。” 知蹊当下反驳:“若他次次选对,哪里会用得着选这样多次?” “他曾多次险胜。”谢昀夸他:“这么多次,随便哪次他的计谋如愿,我们便不用这样折腾了。” 她一时间听不出来这是侥幸还是后悔。 “大昭的旗帜打出来已有三个月,却没听到什么确切的名字,这就说明那个人藏得很深。”他对知蹊说:“我要是没死,他不会轻易出现的。” “为什么?” “怕我。” 谢昀大抵是不清楚自己说着两个字的时候,浑身上下透着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猖狂,他继续道:“也算是个聪明人还知道隐忍,若此时端出大名来才叫引火烧身,知我必不顾一切纠其根本,肃清干净。” 武知蹊感觉全身血液在沸腾,故意问他:“你不是说过无论是谁坐那个位子都不要紧吗?还是说只能是姓谢的坐?” “外战刚歇人心才定,却为了争权夺位,趁此挑起事端滥杀无辜,上控朝野,下祸百姓,搅的人心惶惶不可安居。”谢昀踩着深深的草往前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若给这样的人坐了位子,是我等无能,才致大齐于不幸。” “那四十年前,大昭又是怎样变成大齐的?” 话外之音,改朝换代似乎并不能避免动荡和杀戮。 谢昀闻言也有片刻的静默,一时只听得到在草间行路的簌簌声,头顶稀薄的日光透过茂密叶子中的缝隙照下来,滤成千丝万缕的光雨。 “开国史书里通常会避重就轻的描写关于朝政更迭的战事,四十年前到底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 “大齐武帝在位时,北能牵制北襄,南可周旋费国,怀柔以待西漠各国。大通水渠货运,可从东北至西南,令天下商客聚于临城贸易以致繁茂无双。行俭风,降税收,勉耕田,于是粮仓丰足,举国安宁。” 武知蹊将以前从沈扶风口中听来的,化简再述,“除了大齐立国初你曾在北襄为质半年,归国至今,再无任何皇子遣派他国为质。” 她从前翻看《昭史》时,见上面写每年光是送往北襄的皇子都有二三人,到了末代时更甚,半年里五位皇子死在出使的路上,原因千奇百怪,归总于国势微而受制于人。 小时在吞鬼山,讲课业的女先生常说史,说大齐的时候总是长篇大论,她听得并不认真,后而在赦王府里等入阴万丈柳发芽的那些日子,常见到左芪和沈扶风在一处喝茶,她偶尔会小坐片刻。 有回便听到他对左芪说齐武帝的政绩,大意是虽未开疆拓土,倒是把从大昭手里千疮百孔的江山给修了个体面。 “小时候觉着我将来必定能越过我父皇。”谢昀怅然,绕过眼前的灌木丛,“近些年愈加的明白这有多不容易,我见这大齐,慢慢的颓倾至此,心如百爪撕挠,很不好受。” “你颓倾的时候,大齐就开始颓倾了。” 知蹊这话接的很快,没过什么大脑,等说完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句间接的指责,指责是他逃避才导致现在的这个局面。 可谢昀并不在意,也许是不在意的,因为光从神情她看不出来。 她又突然发觉,谢昀越发的会隐藏了,他怒怒的不动声色,喜也喜的波澜不惊,同一年半前遇到的谢昀,有所不同了。 “我们要去哪里?”知蹊跑上去,拿剑拨开无处不在的蛛丝,走到他身侧,“你这样一直走,是有目的了对。” “没法子,这些人喜欢看我唱戏。” 谢昀拉着她的手腕淌过过林间小溪,“再往东去两座城,太山县有支我父皇生前钦点镇守平京郡的吾甲军,又是我师门所在地,我会去那里求援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昨夜的那些人虽然来势汹汹,可数量不对,我们合力是可以抵挡反杀的。那他们就是为了逼你去求援对不对?”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只派那么点人来?若是再来一倍的人数,就有大把握把我们困死在茶里县,何须逼迫我们逃亡多此一举?” 武知蹊想了想,猜测道:“我们刚下了水路在茶里县落脚,当天在驿站就被旧昭反贼害死的话,知道你路线的朝廷也难辞其咎,像是里应外合,故意致你于死地,那么藏在背后的人就没了好说辞来圆,毕竟你是国之器重的云谢将军。” “最重要的是,杀我的人会是假的宋军。”谢昀说:“最终篡位的人,必定会给自己清白无暇的一个开端。” “好深的计谋。” “知蹊。” “嗯?” “世道险恶在前,我无法遮住你的眼睛。” “你可从来就没遮过。”她憨笑,“不必遮,我这双眼睛白的看得,黑的也看得,干不干净在心里。” 第269章 禁术 吞鬼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山上的树木多是如撑天之柱般,高高耸耸的葳蕤坚实。这一峰便坐落在蹊云湖边。 知蹊在离湖很远地方勒马,隐约能瞧见湖畔边燃着橙色的火焰,一根根的火把下是一个个的人,她将马牵着走,绕过了这个外人唯一知道的大路。 吞鬼山百年之前,有人间地狱之称,凡闯入者,不论仙神妖魔,皆禁修为法术,有去无回,而这个原因就要追溯到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神仙们的那些恩恩怨怨了。 武知蹊小时候问过为什么仙门要设在这里,师父说这天底下大多数的仙门都是在山巅峰峦之上的,因为离天最近便于纳灵修仙,而吞鬼山呢是个好地方,它背靠连绵接天的雪峰山脉,脚下有无底湖泊,湖泊外是一片山丘林地,山丘林地外是无边的草原。 所以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觉得吞鬼山是个好地方。 知蹊把马留在双生树旁,原是想绑着它的,却想到这次上山前路未卜,系绳的手便松了,转而拍了拍它的马头,“你走。” 她自己往前没走几步,突然又跑回来把马绳给系上了,两圈,牢牢的系了两圈,武知蹊对这匹马说话,“等我。” 眼睛里的光亮亮的,有星子坠入湖泊的色泽。 武知蹊寻到了那个逼仄的山洞,在外面把墨色的裙摆卷起来塞到了腰间,两条精瘦紧实的腿踩进了进去,流动水直淹没上膝盖,快七月的天气,山溪水仍旧冻骨。 她掐着指尖焰,伸着手在前面照着路,弯弯曲曲的小洞道里,只听得到空荡的水流声,偶尔的能感觉到有鱼从脚肚子边游过去,有些滑滑的触感。 因从前随阿姐下山去草原办事时,常贪玩到脱队,为了抄近路回家少受些责骂,所以这条路她从前是常走的。 很忐忑,知蹊心底很忐忑。 这一条不长不短的洞道,她像走不完似的,一步步都非常不切实际,好不容易走到终点了,倒是恍惚起来,因为天黑的缘故,即便是出路也见不到光。 从这里上山,能直达师父生前的居所,山道很险,只能上不能下。 她把莲子放出来,令她先去寻徐缨了。 武知蹊孤身从山脚往上爬,纵然没有答案,她还是决心到底。 越是靠近山顶,死气就越浓郁,区别于平常人死后带来的阴气,这更像是一场大的杀戮后有的绝望怨念,同当初的保城一样,阴煞浓重到能威慑活人的魂魄,让人感觉身体不适。 有十万费军葬于保城才有那样冲天的死气,吞鬼山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又死了多少人呢?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些问题她都没有明确的解答,甚至在见到徐缨本人之后,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让人信服的解释。 她上山估摸用了一个时辰,比她从太山县到东戎的时间还要久。知蹊爬上去的那一刻,全身紧绷的肌肉还在抽搐,她跪在悬崖边喘气,扑面的风都是冰冷而凶戾的,身上的衣裙此刻过于单薄,下摆破损处诸多,她站起来的时候给撕了一大截。 武知蹊闭着眼睛都能走接下来的路,她也没掐指尖焰,也没睁大着眼珠子看路,熟门熟路的就绕开了一个大殿,拐过了两个小屋,又穿过了一个练功场,上了三个坡,嘴里数着老松,走到了一座阁楼外。 来的路上悄静无声无息,像是一座山空了似的。 直到了这里,武知蹊才看到了人,一群的人,他们就齐刷刷的跪在了这陈炉堂外,背脊都立的很板直,不像是在认错认罚,像是在联名苦劝。 率先发现她的是一个跪在最末的小师妹,她眼神好,见到她在松边站着,凭着身影轮廓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张口就喊:“三师姐!” 众人侧目过去,都带着激动又诧异的语气喊她师姐,只有一个人站起来喊她师妹。 知蹊走过去时,见宋宓秋脸上添了伤,连发髻都是歪的,好好的一件布裙跪成泥色,眼皮哭的肿胀,泪痕干干湿湿的在面庞上交错着,很一幅悲痛难捱的模样。 听她刚开口,便是哽咽着的一句:“如果我知道阿缨会走上这样的路,当初绝对不会让出符令!吞鬼山在我手里败落,总好过覆灭!可是永远都没有如果,是我的错!是我懦弱!” 很悔。 武知蹊往楼上看去,那里亮着唯一的灯光,橙黄温暖。 “莲子说,阿姐在神门司册封宴上,活取了诸多仙门子弟的丹元,从而引得百家震怒,是真的吗?” 宋宓秋扶着她的肩膀,低着头哭道:“是真的!小蹊怎么办?被掳走的那些弟子还被她关在楼上,足有百来人!丹元是十天前就被剥了的,现那些人不知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阿缨到底要做什么!阿缨这是一条路走到黑!” “师姐带着她们在这里跪了很久了吗?” “自阿缨不肯放人,把杀上山的千人一印离魂那天起,我们就在这儿了,求她出来给个说法,至少让我们自己人知道也好,可阿缨连面都不露。”宋宓秋哭的喘不上来气,泪眼朦胧的望着武知蹊,指着那群坚韧的师妹说:“你瞧瞧她们一个个,怕是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阿缨再强再厉害,也终有力尽的那一刻!等那个时候再有人杀上来,我们是要怎么做?是杀回去吗?还是引颈赎罪?” 武知蹊问:“阿姐什么也没有交代过吗?” “出事后,她就只说了不准我们下山,为此还持出了令!” “她要那些人的丹元做什么?” “总不会是些正经用途!”宋宓秋咳嗽起来,“半年前她要我把师父的吞鬼炉点燃,当时问了两句,她并不理会,我便没放在心上,翻了旧典籍出来照做,这下想来,必定是融丹用的!” “师父说过不准启用吞鬼炉!” 知蹊心里有些谱,大抵也料到了。 “阿缨很强,我敬服她倚重她,哪里有不听她话的道理?”又软绵绵的哭了起来,宋宓秋一幅自责自怨的模样,“师父只教给我启吞鬼炉的法子,若我早早的就死了,兴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师姐,事已至此。” 听她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武知蹊只觉得心里闷的慌,连看阁楼的灯都变得有些晦涩不清,像是有一团挥之不去的乌影盘绕在上边。 她独自走过去,往楼上去。 宋宓秋在她走到一半台阶的时候才意识到,“小蹊!我午后才同莲子通联的幻境啊!你是怎么回来的?” 武知蹊步子没有停顿,直到走上了二楼,见了满地的血迹。 这些尸体依着炉鼎为中心,被摆放成了诡异的形状,相互头脚接连仰面,躺在地上拼接成一个巨大的印记。 她借着丹炉快要熄灭的光,只将周遭扫过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死去的仙门弟子没有宋宓秋说的百来人,七十七具阳尸,开膛破肚,肠脏横流。 古籍有载,这是魔道升仙的手段。 知蹊初看那本书是在师父的百宝箱内,她觉着封面上无眼的鹿很稀奇,刚翻开就欲罢不能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抓着你的眼球和心脏,迫使你一直往下看!她当天坐在角落里一口气读完了整本,直到师父发现的时候,她正在看第四页,第二遍的第四页。 师父罚她跪在烈日下头,她亲眼见到那本书被火吞成灰烬。 知蹊不能说是过目不忘,可那书实在是残暴血腥到了极致,看完之后她接连好几个月都在做噩梦,梦到各种的祭坛和血阵,不得不让她记到现在。 后来才晓得那是禁书,阿姐说的,她当时撑着伞给自己遮阴,说那本书里都是恶人为了升仙嗜血杀人走捷径的法子,世人称之为魔道。 丹炉已灭,四周无光。 知蹊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适而听到了微弱的啼哭声,一阵微弱的孩童的啼哭声,从西北方向传来,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隔间里。 她的太阳穴有些晕涨,浓重的血气熏得她反胃,知蹊一手撑着门框,一手顺了顺胸脯缓着呼吸,明亮的一双眼睛就锁在那个隔间的入口处,啼哭渐止。 知蹊攥紧双拳朝那边走过去,进入窄小的走道时,对面赫然亮起来一盏晃动的灯,如鬼火荧荧闪闪,半昧不明。 提灯的人身骨清瘦而高挑,半挽着一头泛黄的长发,她臂弯里躺着一个孩子,身形估摸着三四岁,在昏暗的环境下,那孩子皮肤苍白的相当显眼。 “你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