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洪荒]碧游宫老中医》 第1章 太素第一针 “……今天问过师兄,他告诉我:天去地者,九万里有余,可比长安远得多啦” “这九万之数也不一定,从未听说有人从天上来,又是如何量的脚程……哎,要轻点,甘草这部分也可入药。” 说着话的两名女童穿行在繁盛的草木之间,有些植株的花簇甚而垂垂挂在头顶,高一人有余,女童身形未长,身上的玄墨色衣饰几乎没于其中。时不时顿下脚步,俯身择出药草,两人皆背着岐黄篓,想是修习神农之术的杏林弟子。 这年纪的孩子玩心正重,方才细说天地之距的女童踮着脚原地转了个小圈,衣角碰落未晞的晨露,“混沌未开,本无天地之分。盘古开天之后,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于其中,万八千岁,日长一丈——这就是九万里啦。”她伸手比了比,又把药草放入篓中,声音因思绪飞远而变得极轻,“开天之后,盘古力竭而死,身化万物,方有日月河山。也不知道我们万花谷,是由何处而化……” 两人沿小径往落星湖行去,已准备归去了,余有一两句对话滚落叶尖。 “……都是神异之说……” “……不过师兄这些书里记的事儿倒也怪有意思的,下次借来看。” “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呢……” …… 那是匿于秦岭崇山之中的一处深谷。 隆冬,大雪封山数日,初晴。 谷中依旧温暖如春,循云锦之台旁缠绕的流云而下,便可俯瞰落星湖与其周四时不谢的繁密花海。旧传“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所述便是此地。 往溯开元天宝之间,万花谷是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 然而揽星潭心的拟星台之上,窥算天机的黄道仪静默转动,日影寸长复寸短,时逐飞光而去。 时唐元和八年,岁至癸巳。 ——距天下兵燹,万花封谷,已数十载。盛名本就是一时,皆作风流云散,桃源仙境,避不过风雨,同样也难挽留人间白头。 花海尽处的生死树下,有人趺坐终日,此时吐出了胸臆中最后一口气息。 谷外积雪在青石壁上融作泉流,潺潺而过,恍惚间他溯流而下,至揽星潭,遥遥看到静默而立的天机阁。有光与影转过,他心念微动,竟如胁生双翼,纵身循其而上,停在黄道仪边。 日光缓缓转过一格又过一格,他看着,浑然忘却物我。 有玉磬之声自三星望月传来,三声长,一声短,再两声长,回荡于谷中。此为丧音,有谷中二代弘道弟子殁。 他滞于原地,那玉磬撞入耳中,如鸣洪钟大吕,使人神魂激荡,空间、时间,恍惚都被敲碎不复存在了——是了,他已经死了。 这是大唐年间诸般物事留于他神魂之中的最后一点记忆。 …… 他从未想过,会真的回到洪荒之初,去面证一番哄孩子的开天故事是真是假。即便是往年游学纯阳宫,多阅道家典籍,不信的还是不信。 这根本是世界观的问题。 当然,要他真的意识到现在身之所处,还需一段时日。 但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稳固近百年的世界观,分分钟就给碎一地。 ——时间拨转回洪荒之初,太古开天结束之时。 盘古之身陨,本就是定数。 天地初分,太古迄始,是盘古劈开混沌。而此时天地间寂静空无,并无其余开启灵智的生物,鸿蒙混沌之中尚有三千天魔争斗不休,然而太古之中,唯有日生夜长的盘古独对其头顶的天,脚下的地。 大道之下,不容其余灵识之物。 待天与地彻底分离,便是大道转衍至天道,盘古死去,身化万物之时——即使盘古亲眼看头顶的青天寸寸升高,也在推算之后,心甘情愿地叹一句,天意从来高难问。 这是死局,即使盘古不死不灭,其力足以证道,也无法超脱其外。 他能推算出脚下这片大地之后会繁衍孕育无数生灵——但不是现在,没有盘古之身所化万物,没有任何生灵能在旷野之中从无到有,壮大族类。 他能推算出这些生灵日后在天道之下会经历数次量劫,但现在万事皆是无用之功——即使天地之间已诞生了龙、凤、麒麟三族的始祖,第一次量劫的主角,现如今他们也依旧是大道之下无法开启灵智的生物。 正是盘古开天的一会元之后,天极高,地极厚,盘古顶天立地,身极长,化万物。 天去地者,九万里有余。 这巨人的最后一眼,遥遥看向祥云翻腾的天际,那里祖龙与始麒麟腾云飞起,元凤的清唳穿透重霄,长长的尾羽同云霞几乎化作一体,挟带一点灵光,划过天际。 灵光微渺如萤烛之光,若非盘古的目力,绝难看清。它在云间浮动无定,几乎要奄奄熄灭,盘古看过那点灵光,阖上了眼。 天道变数。 这个洪荒中央顶天立地的巨人,含一点忽遇意外之喜的笑,在天降的功德金光和仙乐祥云之中,身化亿万光点,又重新聚作万物,散落洪荒各处。 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毫发作周天星辰;血液作江川海流,骨骼为矿脉宝藏,血肉为沃野万里、草木离离;吐息为风云,汗泪为雨露,肚脐成了万里血海,鱼虾不兴,天地间的戾气皆聚于此,其名幽冥血海,洪荒诸般族类的魂魄死后亦将落于此,也就是后世的地府。而头颅四肢与脊梁,则为五岳与不周,作为天柱支撑在天地间。 这一幕是当时天地间所有生物永远无法忘却的——盘古身化万物,洪荒真正开始。而它们在这剧烈的动荡之中开启了灵智,亲眼看见大道转衍天道,盘古开天化万物的功德金光随其身而四散于天地。精血落于地,与阴浊之气相和,最终会化作十二祖巫。而他的元神,应当会一分为三,与阳清之气,合化为道家三清。 盘古的元神一分为三,从此再也不复以盘古其名存留洪荒之中,他身化洪荒万物,万物皆源自盘古,可万物皆不是盘古。 然而其中一道清气,此时却裹挟着一份功德金光,曳曳直向天际的元凤冲去,其余两道清气托举着后天功德至宝天地玄黄玲珑塔,阻拦未及。元凤念及此为父神盘古元神所化,双翼一振往高处飞去,避开了这第三道清气的方向,带动云海翻涌,却见那道清气毫不犹豫地逐它身侧的一点灵光穿掠层云而去,丝毫不顾被扔在身后的“兄弟”。 元凤:“……” 它一振翅,化作人形立于云端,身侧的祖龙仍是龙形,从云雾中探出头,道:“也不知父神这部分元神是要做什么。” 元凤摇了摇头,三清化形至少也得五百至千载之后,现在的三道清气,即是盘古元神所化,其作为也不能代表盘古所思所为——它们本身灵智亦未开启。 或许只能说,这第三道清气现下所为,是盘古殒身前的执念。 元凤最终挥袖将一些云海间残留的瑞气安抚性地扫到被留下的另两道已有些微微凌乱的清气身侧,以示安慰它们眼看弟弟在眼前出走的挫败,眼中微带兴味。 他也是很好奇,父神最后的执念,能种何因果,最终能否打破天道之局。 ——鸿蒙之中不分天地,自然只有大道三千,三千神魔,而无天道。 天道是神魔陨落、开天之后由大道转衍而来,最后又为盘古之死所阻断,生于太古天道未成之时的龙、凤、麒麟祖类,神魂之中从未刻下过对天道的尊崇。 祖凤、元龙与始麒麟不尊天道,亦不信因果,所以元凤算不出——但他还是很想知道,其实可以说死于同大道的博弈,并最终身化洪荒,以圣人的命填了大道衍化天道的最后一步,留下变数,存其一线生机的父神,死前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莫不是那点像是一吹就要灭的灵光?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清气逐灵光遁去的方向,群山巍峨。 不周山。 在一处偏峰的山腰处,清气最终向前一撞,成功将那点灵光纳到体内。 ——然后还不等志得意满地做些什么,它就整团气浮动紊乱着,沉入峰侧小谷中。 这是三清之中上清通天化形、故事真正开始的七百年余前。 …… 他现在就感觉自己的世界观碎了。 自他恢复意识起,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呢,算不清楚了。最开始记起来的是一点模糊支离的片段,神异飘渺,出于他所知常理之外。 然而自己现在的状态,其实也不是常理可言。 手足,肢躯,颅首,皆无法感觉到,然而也并无瘫直僵冷之感,仿佛躯体并不复存在一般。 意识试探着,发现可以无限制一般地铺展开去,于是他“看见”了现在的情状,一团毫无形状可言的气团,并非云絮之类,却又与周边的空气迥异,能清楚探索到外沿。有庆云垂下丝丝清气,断续汇入“自己”的身体之中,体内又流动隐现着玄妙的金光。 这气团一日日壮大,几乎盈满整个小谷……是的,一段时间之后,他也摸索清楚了现下身处之地,应是荒山之中,却意外明秀,有竹丛、寒池、飞瀑,唯独渺无人踪。 人死之后应当是如此情状吗?然则这与曾为他嗤之以鼻的典籍中所载游魂之状,又是迥异。 不周山无名小谷中,暂且知名不具的清气,今天也在把自己缩成一团,深沉地思考往事今生。 第2章 太素第二针 时移境未迁,还是那个渺无人踪的小谷,过了这许多时日,仍未得见任何一个来客,甚而连飞禽走兽也未曾有误闯的,仿佛此处已为神人所共遗弃。 在醒转十载过后,他就不再计算年月了。穷极无聊之处,气团甚至在地上浅浅磨出了个棋盘,自弈了起来。 他确实有点烦。 即使清晰记起人事,串联起年份,他却始终无法从其中捞出哪怕一个字确证自己的名字。无论名姓、表字、别号,全都像是被人抹去了一般。 我是谁? 我是万花谷商羽嫡传,弘道弟子。 然而玉磬丧音尤在耳,昨日种种,皆如川逝……记不起名姓又如何呢,他连人都已经不是了。 若是此身为鬼魅精怪之流,那应当要索人精气以壮己身罢,然则他在这谷中浑厄终日,也不见自身有何衰微之感,便也放开手不去管。诸般生灵各有其道,但要他坦然害人性命,却是一时无法。 但现下他竟也觉得精怪出门到人间搅风搅雨弄点神异故事出来,全部都是因为无聊是个挺有道理的解释,然而己身确是异类,却不知族类为何,也不知是否所有的同族都和他一个待遇,多年独处,憋也要憋出一点厌世嫉俗的心来。 昏沉度日间,他感到组成身体的庞杂气团中出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大惊大喜之后,是微带怅然的怀念,那是万花弟子都极熟悉的混元气息,隐蕴紫气,流动不休。他不由将神识牢牢覆于其上,引其运转出轨迹。赫然便是养心诀的套路,那一道细微的混元之气时有断续,运足一周天时他松了一口气,似有所感。随后却只感到周身气息翻滚如沸,争先恐后涌入适才运气而过的轨迹中,应该是穴位与脉络的位置一寸寸被填满,而后一遍一遍地于刚才他运气经过的“经脉”之中飞转,愈行愈快,每转一周天,就有更多的气息被渐渐被化成混元内息,而愈凝实,最后几乎集密成为液体。 訇然一声巨响,那骤然翻涌四散的气团甚而点沸了谷中寒池,水汽蒙天蔽日,周遭事物再也看不清楚。 小谷入口处,微微闪出一点细碎的光,有什么壁障随着谷中的剧变被打破了。 …… 他在回忆中载浮载沉,而愈发觉察其支离破碎,前一刻还是天宝十七年秋,他与挚友把酒夜谈,兴之所至,运起轻功看尽扬州良宵月色,至晨露沾衣;后一刻便突然回到幼时,仓皇随师傅四下躲避追捕,这般流离患难的日子,竟也比遇到师傅之前过得好——那时他还是师傅的琴童,执主仆礼,喊的是娘子。 确实有很多事情,要花力气才能想起来一些大概的轮廓,死后没有切实形体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早的那些回忆,已经模糊得很了。 他生年不详,不知父母,自小生于秦岭青岩万花谷中,是天宝二年、琴圣苏雨鸾入谷之时随侍的琴童,而后又收作正式弟子。当时六七岁,应早就记事了,然而谷外之事,并没有什么好的可以让他记得清楚。 那学成出谷后呢? ——他猛然惊醒,在穿透脑海的金戈踏马、沸血厮杀声中。 …… 那些被激起的水汽翻腾着,缓缓下沉,渗入玄黑色的衣衫,在银白色的绣线上凝成一滴水,落入寒池,点碎了映在如镜水面上的脸。 盈满小谷的气团已然不复存在,最终凝定下来的身形,是一个少年,半伏于寒池边,长发委曳入水中,披着玄黑宽袍。 许久,这少年方撑起了半个身子,定定看着水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脸上殊无血色,有若冰雪,整个都年轻相,眉眼分外明锐而利。 这张脸至多不过十七岁,尚没有岁月与风雨留驻于其上的痕迹,与日后相形亦多有不同。 十七岁——水中的少年眼神微微飘远,那应当是天宝十一年,他以琴道成为琴圣商羽门下首个弘道弟子,初至长安。 其时他拜入万花谷十一载,所专琴道,亦粗粗学过谷中弟子防身之用的点穴截脉。 然而江山沉疴,游学弘道三年,所为竟更似正意弟子,他沉思旬日,归谷于琴圣面前陈情,长跪三日,由琴转入杏林医道。 能从旁侍的懵懂琴童成为商羽首徒,他的天资自无复多言,然待他医道小成,当时已至天下兵燹。 万花封谷,他亦辞别师门;修罗沙场几番游走,方知自己所思之天真无稽。 ——第其身而锋期末,不过是多留存几条性命罢了,一人之力终究微渺。 他抬起右手,两指微捻,指间仿佛有了一道浅浅的针影。一丝不知何处而来的玄妙之感随着指间针影一同出现,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气机大半往哪个方向涌去,牢牢划出并锁定一个特定的范围。 便是那个不速之客了。 “莫非这就是我以前没有机会体验的武学高手的感觉……”他眯着眼,还有余力在脑海中划过这样念头,然后再暗暗嘲笑一下自己,而后起身,侧目看向小谷入口处。 谷前丛生碧梧桐,罩下好大一片绰绰的树影,随风微动,好似那里根本并无人踪一般。他耐性这么多年过去自然好得不能再好,气机凝滞不动,终于有一声抑制不住微重的呼吸声从树荫里传出。 听着倒是年纪不大。 他微笑:“出来。”语气惫怠得很,掩于袖中的五指却是一收,捏住已聚如实质的金针。 树枝一阵娑娑摇动,后面藏着个不安的小东西,叶间漏出了一星银白色,却是那孩子的头发。还不待他因这殊异常人的发色想到些什么,一个脑袋就从枝杈间探了出来,头顶发上还挂着片叶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就是目光转动,碧色深蕴瞳中,特异之处更为显著。 那孩子双手攀着树,道:“因凤族追捕,权宜之下避于此,道友见谅。” “……” 他挑起眉:“那你这是躲开了吗?” 那孩子呆了一下,点头。 “不周山处处禁制,道友此处更是非至大罗金仙不得入,全力遁入山中后,对方便已无法使神通得知我行踪。并不至牵累,还望道友放心。” 然后对面的少年眉毛挑得更高了,更是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那孩子抽了一下嘴角,低声实话实说:“我本欲借道友谷前梧桐一用,不想触碰到禁制,惊扰到道友了。” ——某种无力感……虽然每个字都能听明白,但还是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对方这又在说什么。 他思绪飞转,只慢吞吞道:“禁制之事,应该怪不得你。”目光下移,看到一道银白色的东西在枝叶里晃动,随着那孩子说的话一缠一收。 看着倒像是在紧张。 “那梧桐泰半生于谷外,本也非我所有之物,你若是有用便可取了,只一事,还望告知……名讳。” 那银白色的东西一晃,绞紧了枝干,这下倒是看清楚了,是条蛇尾……蛇尾上的鳞片,与那孩子的发色相同。 那孩子松了口气,乖乖答道:“我叫伏羲。” “……?!” …… 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笑有点裂,手也有点抖。 伏羲也感觉自己的气松得有点早,对面似乎因自己报出名字的反应……有点大啊? 然后那笼在玄黑色宽袖里的手似乎抖了一下,一道气劲不动声色地袭来,挂在树上刚松了口气的伏羲感觉自己的有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全身僵直地掉下树来。 这时他还有心情低头一看,啊,果然化形不熟练,一紧张,蛇尾又冒出来了。 伏羲并没有落到地上,那一瞬间他只觉玄黑袖袂飘飞过眼前,一道人影闪过,挟带着草木清冷的香气兜头拢下,那动弹不得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站稳了。 伏羲很快默默收了蛇尾,抱着琴站在树下的是一个看着十一二岁的孩子,除了殊异的瞳发,哪里都很正常的样子。 那谷中的墨衣少年也停在伏羲身前几步处,有点尴尬道:“如雷贯耳……我适才……嗯……手抖了一下。道友没事?!” 对一切都感觉很突如其来的伏羲也有点尴尬,对他的感觉表示略懂,点头,又摇头,还是出声问道:“我此前一直在南明山中修炼,并未踏足洪荒,不知道友……?” 对面的少年眼神更微妙了。 “……”伏羲闭上了嘴。 我当然应该知道你啊! 太知道了好吗! 读过经史的谁还不知道伏羲是哪个啊?我这么有文化的万花谷弟子,当然……咳咳。 他的思绪飞得又有点远了,眼神深沉。 一开始书里说三皇伏羲人首蛇身,我是拒绝相信的。对,我是拒绝的。 …… 就算亲自看到伏羲把蛇尾巴变成了人腿站在我面前可还是感觉眼睛欺骗了我啊…… 伏羲感觉对面的少年眼神有点发直,琢磨了下,还是出声挽救。 “我先前避入此地,曾也有所察觉谷中禁制,修为低微,未敢尝试触碰。我观禁制之内,应是金仙之上方可出,内外声息亦不可互通,此前却未见其有所松动……” “莫不是道友适才恰巧化形?” 他僵硬地点点头,眼神更死了。 伏羲赞叹道:“初化形便是金仙,道友定然根脚极佳,前途无限。” “……” 他叹了口气。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但我……化形之前似乎撞到过一次头。” “就是这样……包括名字,记得都不是很清楚了,你说的事,唔……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一转身,将人引入谷内:“道友……可愿同我详叙一二?” 第3章 太素第三针 伏羲日后每每想到同堂堂盘古三清之一、上清通天的初见与日后的交好,都有种恨不得砸了手中琴的心。 不是已经有伴生的伏羲琴了吗?还作的什么死?找什么梧桐木?还为什么要想再斫一具琴?最后那琴还没在自己怀里捂热过!失踪的妹子该出现自然会出现,不出现用再好的琴也勾引不出来,怎么就是不悟呢?!要是没有这些幺蛾子事,自己也不用和这个没吃药又嫌弃别人弃疗的家伙绑定在一起那么些年还承了他找到自己妹妹的情,寻亲之路结束之后那因果羁绊真是牢牢的,更多的幺蛾子事儿也顺理成章找上自己了! …… 然而现在,伏羲少年很诚恳地坐在池边,道:“我借道友谷前梧桐木,本是想斫一具琴。” 他哦了一声,又想,这丛碧梧桐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确是制琴的上好材料不错,斫个什么形制呢,似乎伏羲式就不错的样子…… ……伏羲式。 他默默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个自称伏羲的少年,漫无边际地想,这么说竟然是回溯了时光,来到上古三皇五帝的时候了吗。 万花谷中有窥算天机的黄道仪,他虽非天工弟子,对星辰斗数也不是一点都没了解的。自醒来后,浑噩终日,并非毫无觉察天象之迥异,不过……自欺欺人。 空间、时间,此处均已非原本所处之地,他……确实是回不去大唐年间了。 ——然而这个说法亦有难以使人信服之处。 三皇伏羲氏太昊人首蛇身,本是传言不可信的异象,然而眼前自称伏羲,有着条蛇尾的少年,显非人族。而就其所言根脚、化形云云,便可显见,自己这般异状,于他其实是挺常见的。 微一沉吟,他便和伏羲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 …… “道友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伏羲显然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他很严肃地解说,顺便掉了自己的老底,“我本是混沌之中的至阳之气,盘古开天之后,与死去的混沌先天神魔的……嗯,遗体还是神念也说不好……交感而化成的灵蛇,哦,我还有个失散的妹妹,来历同我相似,不过是至阴之气所化灵蛇罢了。” “……”他刚才还有点确信自己回到三皇五帝之时,现在又在体验世界观的重塑洗礼。 至阳之气和那什么神魔尸身交感还能化蛇了,这蛇还能化作人形,站在自己面前说我叫伏羲借道友谷前梧桐树一用我想斫个琴? “洪荒异种多数生而知之,所以我知道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伏羲,我失散的妹妹,”伏羲很严肃地继续说,说到妹妹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应当是叫女娲吧?也不知道她成功化形了没有。” 伏羲看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眼神更死了的少年,很同情地说:“那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撞到过头。伏羲想想也觉得有点惨不忍睹,便道:“我眼下修为低,看不出你的原形来历,但你身周气息,感觉却很是亲切,我是天地至阳之气,如此,或许你应当属阳。” ……不我的内息妥妥的是混元之属,万花谷养心诀心法,我确定前世今生一直都没变过。 伏羲有些犹豫,继续分析:“你身上还有我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是盘古。”伏羲的表情微妙有些嫌弃,“我出南明以来,洪荒所过之处虽然处处都有盘古气息,但你身上似乎格外浓重一点,应当与盘古的渊源也不浅。” 他默默道:“我记得自己原形应是一团气。” 伏羲道:“哦,那范围有点大,还要再想吗。” 他摇头道:“算了,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也没什么罢?” 伏羲眼神又有些微妙的嫌弃,想,当然有关系,比如如果你真是盘古元神所化的三道清气之一,随便取了个名字在洪荒乱跑,另两道清气也就是说你的兄弟说不定找你要花好大力气。 不过伏羲再怎么说有一部分本源也是来自被盘古干掉的混沌神魔,对盘古没多大好感,也没有尊其为父神的敬意,都能理解。他暂且按下这个其实最接近事实的猜想,不去想新认识的小伙伴其实和自己追本溯源是对头这样纠结的可能性。 ……不过这么一想万一女娲也撞到了头怎么办。 伏羲胡乱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他新认识的小伙伴在他对面,陷入了给自己取名字的思绪中。 ——胡思乱想有时候确实挺能传染人的。 伏羲没有说完全的实话,他也没有把自己所知完全明说给对方听。 比如他还是记得一些支离神异的碎片的,不过想来是此身亲眼所见的开天之景,而非神魂挟带的所谓“生而知之”的传承。 比如他确实曾经历过庆云垂下阳清之气的温养,如今也成为了自己的所谓“本源”。 他叹了口气,在心中道: 我不知自身本源,忘却吾之所以来者,茫然不知何往而去者。 我无法确切地定义自己过往的名字、如今的身份。 然人有五等,皆禀于天,而生之本,本于阴阳。或许此身而为天人,不必局隅于此,然昔我为医者,便姑且以这个自《灵枢》而来的名字为念罢。 他道:“我想好了,就叫通天。” 伏羲有些茫然地看过来,那少年端端正正地坐着,黑发未束,半池水波映得他面容近乎透明。他生得极俊美,却带一些孤冷庄严之意,唇线分明,弯出细微的笑弧时依然显得凉薄:“秉天之气,分阴阳,为吾生之本。” “我为通天。” …… 伏羲在这小谷中待了一段时日,迟迟没有选定琴身所用木材。他每天绕着谷前那丛碧梧桐转,连琴身上应当雕些什么都想了十几种样子出来,就是没法挑一株出来。 “再等等吧。”伏羲这么说。 通天觉得等伏羲斫好琴身,接下来那十几种花样还有得他挑,还好琴弦早就定下了,倒是省了力气。他懒得理会伏羲的烦恼,每天除了熟悉自己这套几乎可以说是全新的养心诀,就是在不周山里乱转。 “反正早晚有一天你得开始做琴,总有连你也温养不住那玩意儿的时候。” 通天满怀着对选择强迫症的恶意,这么对伏羲说,于是伏羲也懒得理他了。 不过伏羲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还挺快。 洪荒不纪年,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在不周山中,通天在浅寐之中被惊醒,他原本在寒池水里仰躺着,睁眼只看到灿金的光线浮动不定。 那原本懒洋洋挂在云际的太阳星忽而光芒大盛,在触及水面之时被搅碎,曲折射入水下。 而在那之前,是响彻重霄的一声清唳。 在缓缓往水面上游去的过程中,他着力回忆着,想摸寻这鸣声的主人。水里的黑衣翻翻卷卷无处着力地上升,而他的神念有些似醒非醒的茫然,潜入记忆深渊。 终于他破水而出。转头正看到伏羲在梧桐树下打坐,睁着眼看向自己。 他们同时开口。 “是元凤。” 随后伏羲闭住嘴没有再说话。通天慢吞吞道:“太阳星上,似乎孕育着两只金乌,难怪。” 金乌亦是羽族,即使灵智未开,也会下意识回应元凤适才的宣告。 ——元凤将统领凤族与洪荒羽族,主宰天穹。誓毕,天道降下功德金光,便是在不周山深处,亦可看到祥云瑞气。 伏羲皱眉道:“眼下我还能压制住这点真火,不过待元凤炼化这些功德金光之后大概就不行了,他足可再提升一个大境界。” 随后祖龙与始麒麟不甘其后的折腾他们均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当时所有人听到三族宣告之后的反应大致如是。洪荒这么大,三族族类这么少,你们折腾高兴就好。 这时候几乎没有人意识到第一次天地杀劫在缓缓酝酿。 …… “那你选好琴材了吗。” 而此时通天正满怀着对拖延症的恶意,对伏羲呵呵笑了一声。 第4章 太素第四针 做琴的其他材料是早就定下的,要不是因为这个,选择强迫症患者伏羲估计没有这么容易敲定梧桐木为琴身。 毕竟凤凰只可栖于梧桐,用凤族真火为弦,琴身自然得选梧桐。所谓凤族真火深究起来差不多就是凤族的精血,而伏羲揣着千里逃亡的这点真火的主人正是元凤,木材不好一点谁都不答应。 更为理所当然的就是凤族也不会放过他,即使伏羲很愤怒地表示这点真火非偷非抢,要说起来还是元凤自己送给他的。 在熟一些之后伏羲就把之前事情的始末同通天说了。 “其实我觉得他送你的时候,八成没安好心,哪有这么翻脸不认人的。”通天说。 “……”伏羲哑然,完全无法反驳。 这年头逐渐有些不太平,洪荒族类嫌隙渐生,修为不足金仙者少有敢出山在洪荒游历的,遭了池鱼之殃也没处去说理。要不是在凤族聚居的南明火山中待不下去了,他也不会被追得在洪荒里到处乱跑然后挪窝到不周山,南明火山才是最适宜他这样身带至阳之气、喜火热之地的蛇修炼的地方。 “其实你现在还是把元凤当朋友。”通天很冷静地指出,他停了一下,说:“待你做完琴,我打算出山游历。”他并不是很在意伏羲没有把完全的事实说给自己听的做法,不过是山中无事,姑且言、姑妄听罢了。 其时盘古身陨已近千年,洪荒之中龙族、凤族与麒麟族得天道所钟,日渐繁盛。然而三族势力亦有无法触及的地方,譬如作为天柱的不周山,所以伏羲往山里一扎几近百年,也没有被找到过。但通天从不认为一直躲着是什么好法子。 伏羲沉默着点点头,但他说:“我有预感,此琴一成,有缘之人将必有所感……我想在这里等她来。” 不周山灵气充沛为洪荒之最,能孕育奇花异草,灵兽奇禽,然而当这些天地钟爱的灵物踏入修途,化形之后,不周山就不再是适合他们修行的环境了。山中固然灵气精纯,却物极必反难以为修者所用,所以不周山并无仙人洞府。就通天的感觉而言,化形之后的身体确实不是很能承受身周环境中无孔不入、纯粹却粗粝的灵气,如同身入沸水,是以他在寒池之中沉眠的时间日长,而伏羲—— 通天淡淡哦了一声,说:“哦,你妹妹。” 无可救药的妹控。 他有点不耐烦地拍了拍伏羲的肩,拂面便是一道草木香气,近来他常在寒池中入定修行,那草木之气中似乎渐渐带上了一点沉冷的水汽。清心静气,提神醒脑,他没有再理会伏羲,自顾自往谷外走去了。 自从能出小谷以来通天的足迹差不多踏遍了整个不周群山,他有轻微的烟霞癖,亦曾游历大唐年间天下名川胜景,此处天柱,巍巍立于洪荒中央,在后世却是不复存在的。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 此时通天在不周主峰停下脚步,身周天风凛冽狂暴,有雪粒子挟在扑面的风里,却没能打上裹于玄衣之下素白的襟;足下亦是冰封,然而除却孤身一抹影迹,杳杳千百里,渺无人踪。 他立在寂静的雪地之中,忽而放声大笑,语无伦次,喃喃反复着一句“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天地空旷,莽莽洪荒。 这一切在后世,统统归于湮灭。 而他是在岁河长流中逆流而上,错闯至此的过客。有时通天会觉得或许自己确实是殊异的那一个,然而此方天地愈苍古,其实让他愈生己身微渺之感。在无尽的时间之中连天地也颠覆变动,无复当初,而何况他不过是天地之中浑噩诞生的一个仙人。此身或许前程无量,注定是开天之后的大神通者,然而通天却这么早就察觉了自己埋于神魂深处的战栗与不甘。 与其他人对天道的敬畏又是不同。 他张臂向东南而望,遥遥可见云缕聚散之下峰峦连绵,山脉渐次走低,连向平袤原野,而又再接起另一道山脉。他依稀认出那是昆仑,心下微微一动,却无法捕捉那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通天模糊地想着,或许是此山之中有一处机缘呢,不过时日未知。其实眼下除却一身修为与仙身,他完全是两手空空,却一点都不曾着急,似乎隐约笃定若是与己有缘的宝物出世,定会心中有感,也不知这样奇异的信心源何而来。 大约是伏羲所谓的生而知之之事吧,原来我天生就这么自信,不差法宝不缺修为。 通天对自己嗤笑一声,决定先往东南游历。 游历——当然要游历,不然以后他折根树枝和人打架……哦,应该说斗法吗? 通天可没幻想过人在家中坐,宝从天上来的待遇,换言之,来了宝他也未必吃得下,说不得就要和伏羲组成洪荒流窜犯二人组了。 总而而言之,通天对于自己的未来主观上充满了一种未知的焦虑感和不自信,然而潜意识又觉得一切都不会真正成为烦扰并阻碍自己的困难。 就在这样的情绪之下,伏羲的琴做成了。 …… “……你自己做琴也只绳一弦吗?”通天心中有感,赶到伏羲那里的时候正面见该琴出世之况,琴长七尺二寸,一弦,同伏羲自己伴生的灵宝伏羲琴形制相同。琴身似聚火光,如凤形,最终渐次熄灭,隐入弦中,“倒是没想到……我也对它有所感应。” “够弹出声就行了,几根弦很重要?”伏羲同样也不理解通天对于一弦琴的怨念自何处而来,更不能忍他现在一脸尔等俗人怎能理解我辈风雅的表情,抱着琴就要走,同时很愤愤地解释:“真火化弦,我手上统共就这么点,能有一弦不错了。” “……”他说得好有道理,后世商羽弟子竟然无法反驳祖师爷如此理所当然实用主义的理由。 通天憋闷得不行,几步跟到伏羲身边,手贱地拨了拨暗金色的琴弦。伏羲来不及阻止,只听通天指下弦声振如雏凤鸣,声脆而细,复有金石之感。 通天一脸不可置信,转头盯着伏羲道:“以真火入桐木做出的弦最后弹出来竟是商音,怎么可能,火克金啊——说来你自己那具琴,我听你奏过,为宫,还以为一弦琴都这样呢。难道你还准备再做三具琴?” 伏羲拍开通天想再撩过来的手,没好气,一句都不回答对方的话,只说:“你这样万一它认主了怎么办。” 通天嘿了一声,乐道:“怎么,都定下非要给你妹子了?” 伏羲道:“……那也是不一定的事。”却小心地把琴收起来了,转头看通天,同样是不带玩笑的口气道:“若是喜欢,我还可以斫一具琴给你。” 通天却忍不住笑出来:“到时候一试,说不定就是角弦。”又叹了口气,道:“免了,我不弹琴的。” 是啦,他忝为万花琴圣门下弘道弟子,枉负商羽字号,却是半生未曾再开琴匣了。 他负着手,两人并肩往小谷行去,通天听伏羲说着他给这新琴取的名字尚未有定论,取其弦声当可得一个凤字,但又不是很乐意用它;听他说元凤就是个乐盲,永远听不出自己琴中之意,不出意外应当是不会对这具琴有所感从而得知他之所在的,至多晓得自己的这点真火已经被糟蹋完了——忽然通天悠悠道:“那便就此别过罢。” 伏羲抱着琴,有些诧然地看他:“今日便走了吗?” “不早就说好的事吗。”通天眯着眼兴致盎然道:“我忽然想起来昆仑有什么好东西了,要是成了,回来正可与你合奏一曲。” 伏羲应了,叮嘱几句要留神的事,到底自己在洪荒的经历其实大部分都在被凤族追着跑,也说不出什么来,又补了一句,道:“真要去昆仑,可待百年之后。” 伏羲擅术算,通天也挺当真地点了点头,玩笑道:“算出来自己啥时候下山不?” 在不周山中日久,伏羲的身形已被磨得渐渐抽长,差不多矮上通天半寸,已长成了少年。伏羲仰头看了看为山间云霭遮了一半的天,动作间银发如水滑下,似流动星点火色。其时金乌西沉,万物皆染作赤,他语声平和,不辨情绪地说:“算出来了,不想说。要见我,回不周山就可以。” 通天熟门熟路地拍拍伏羲的肩,各自转身而去了。 不过遇到元凤该当如何呢? 通天想了想,最后觉得反正元凤也不认识自己,他估计也认不出化形之后的元凤。 洪荒这么大,哪有说遇就遇见的呢——事实证明做仙也是不能太铁齿的,不然天道看不过。 通天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抽了抽嘴角。 …… 事情的起因难说,发展到最后的结果是一条银龙和一只凤鸟打了起来,正难舍难分将要收不了场之际,一道神光忽现,将两方强行分了开来。那凤鸟被掀到一边之后大气都不喘地化作一童子低头跟到来人身后,待银龙稳住身形,便只看到一个红衣人皱着眉站在原地。这人眉眼略挑,天生含笑一般,便是这样很是嫌弃的神情,做出来也如日月相照般熠熠生辉。 在另一边,通天看着那人像是边角流动着火云的长衣,微冷下神色。 身后有人懒洋洋地出声:“他就是凤族之主元凤。” 却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第5章 太素第五针 通天被这孩子突然出声惊了一下,有点烦,于是说:“认识?那把你丢出去算了。” 话音没落就感觉衣角被人扯住,小孩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低声嘟囔:“不认识。” 那边元凤把本族小辈拎到身后,又意思意思训斥了一下银龙,表示会把这事和它家长祖龙说道一下,就留下一脸惨白的银龙,走了。 眼看一场争端,到了一半就被掐灭,那小孩子神色很是无趣,伸手去戳通天画在地上的图案,又有些新奇:“这是什么阵法?” “七绝逍遥阵,第三重。”通天看着他戳,凉凉道:“那银龙还没走远呢。” 小孩子很是老成地啧了一声,道:“他又打不过我。” 通天懒得理他,只觉得洪荒的孩子真是不讨喜,他救了人连声谢都收不到。他适才行经此地的时候正巧看见林子外头银龙与凤鸟打得兴起,收不住力道,偏了的术法就要往这个一边看戏的小孩子身上砸,便拉了一把,想了想便在林中布了阵。 七绝逍遥阵为万花谷绝学,聚如明月,散若花树,为奇门遁甲之术。七绝之名,取其所创者万花七圣,实际仅需两人便可草成。后世之学在此竟也切实可用,他又参考了先前他处身的小谷所布的禁制,只要对方境界未高出自己太多,倒也不怕被看穿。他叮嘱了这孩子莫要乱动,就原地开始写写画画了,正好在元凤来前匿去了行踪。 不过有点不对。 ——元凤竟然还停留在大罗金仙境上,按伏羲的推测,若是炼化了先前降于他的那份功德,怎么也该到准圣了。 通天未及多想,那孩子一跳绕到他身前,笑吟吟道:“他走啦——嗳等等啊,你先别这阵撤了。” 说完就用足尖去磨画在他身侧地上的部分,通天神色纹丝不动,看着他乱来。只觉得自己手贱得治,路边随便捡个孩子哪有这么自说自话的,但他看着那孩子的动作,心中却有些纳罕。只要再偏上一点,稍用力一抹,结阵关键之处便轻轻松松给擦没了,不过这般破法也只是在阵内方可。那孩子却只随意点了点,没有再动作,乖乖缩回通天身边,道:“好啦”。 通天偏头去看,只见那孩子略略垂着头,细软的头发扎两个小髻,红绳上缀了银铛,寻常道童的打扮,却着的黑衣,边角隐隐约约有莲纹,看起来像是个草木之属得道的小仙。 黑色的,莲花嘛。 莲花可确实是好东西——又有些从未听说却不觉陌生的识闻从神魂深处往上涌,絮絮地在说孕育盘古的混沌青莲与其孑余所化各物的情状,这些日子总是这样,见到什么奇闻怪事了,就上赶着在识海里上补课,也不知哪家的传承记忆是这样运转的。通天呵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半俯着身并指划过,潦潦草草地收拾了阵法,又出去看那战场,一鳞半羽都没留下,龙凤麒麟三兽得天所钟,不说精血心火之属,浑身可都是宝,捡了点漏,多少都是赚了。可别的不说三兽自身也都各各警醒得很,像这种戛然而止的小打闹,各自都无损——也不知道让它们收不住地打下去会如何呢。 这样隐带着恶意的念头一起,他立刻惊觉,后背像是薄起了层汗,风入襟生寒。 这不该是通天寻常会有的念头,纵世事艰难,这样偏狭的恶念也实在……太过天真而近愚。 通天顿时就有点不高兴,有些事也就懒得容忍。 这时那孩子也跟着出了林子,转溜着眼看他,高高兴兴地问道友名讳。 通天只看着没答话,这孩子玉雪可爱自不必说,笑起来眉眼弯弯,神色又灵动,也就没人留意他其实生得太过诡艳,眸色更是极沉。通天那可是仙迹岩中被画圣逮着练出的眼力,又在江湖沙场几经磨砺,丹青虽不精,看人却是没差的。 管现在天地之间是不是尚无人族,相由心,万物有灵皆如是。 许多念头转过,他沉吟也只一瞬的事,对面的孩子高高兴兴地继续说:“我是罗睺,生于西荒之地,久仰不周仙山,故游历来此……道友呢?” 罗睺那声道友其实并没有错了称呼,洪荒初时对于境界尚无明细划分,诸般先天之物踏入修途后多数也是一化形便证人仙。罗睺虽生得小,还作童子打扮,却同通天一般,是半步踏入大罗金仙之境的修为,生得再小也有底气和人平辈论交,也敢放言直说说那条小银龙是打不过他的。 罗睺就觉得这个会顺手救起路边陌生修士的少年有点冒傻气,同时还微妙有些看不惯,想来大概是本源不合的关系,于是花了点力气想搭点交情,顺便给这人的光风霁月里下点儿料也不错。 但对方这时反应却冷淡了一点儿,只说自己叫通天,就是从不周山方向来的,和罗睺确实南辕北辙不同路,结伴甚的可就免了。 “……不打紧,我又不是定要去看一眼不周山。”罗睺也笑,很快回答,何况,他想——我发现了比不周山这样只得几分盘古遗泽的死物更有意思的事了,如果真是我的克星,也好找个机会做掉。 罗睺冒着坏水琢磨了一下,决定先跟着通天跑。也亏得通天从前只是略听过点上古神异事,具体是对不太上号的,换个人来与魔同行,还显然在心里挂过号,真是愁都要愁死了。 罗睺的名字,诸位看官也都晓得,很是响当当的,日后长成了就是魔祖,修士前行途中几乎如影随形、附骨之蛭的心魔劫,皆由他一誓而来。 ——很遗憾的,通天所处年代久远,二来又不修仙问道,却是不知道魔祖大名的,连一点肃然起敬都欠奉。他只兴趣缺缺地看罗睺,问:“装得挺像的,不过你与我等,根基并不同吧?” 罗睺张着眼装懵懂,笑道:“通天道友很少见到草木之属化形的修士吧,我族受种属之限,又有天道约束,能化形者,万中无一。” 就是说自己原是朵摇曳的黑莲花咯。 通天也对他笑,一个字都不信他。 这忽悠得,当他学的本草纲目都喂了羽墨雕啊? 不过根脚这话茬也就遂罗睺愿没有再提起,通天话锋一转只道:“不过还有一事。” “下次使坏也要注意点。”通天瞥一眼罗睺,神色依旧挺平淡,因身量有差,微妙有些居高临下,“比如对象什么的。” 通天的手生得也风雅,指甲色泽通透,顺着长袖抚了抚,姿态像在检验刚完成的得意之作是不是晾干了墨。然而罗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丝缕的黑气从他手下腾起,消散在空气里。 哎呀呀,被发现了。 罗睺的眼神闪了闪,嘴一咧笑得越发可亲,越发生出稀罕之心,他天性如此,常人趋利逼害为天性,到他就要反过来,不把那隐约的“害”折腾坏了就不得劲儿。 是他刚才使的坏,留了点点魔气在这通天身上,不过眼下看来他也不是特别招自己厌。 他又很快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 那是一个太阴星隐没于云霾之后的夜晚,两人行至西荒大泽。 通天自有了个罗睺□□之后,云游一路上屡遇波折:通常就莫名其妙地,附近有人生了争执,再就卷进了敌我不分的斗殴之中——洪荒中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线路一偏再偏,后来就由得罗睺带路,变为两人结伴四处乱走了。起初定下的目的地昆仑,自是还没有去过,确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大泽之后便是幽冥血海,同昆仑之周所环弱水近似,西荒大泽亦是无物不沉。罗睺这时扬手化出黑莲台,两人各枕一瓣叶,浮于此间暂作歇息。 这不是通天第一次接触罗睺化出的莲台,肃杀之气掺杂着大泽死寂的浊气在身周盘旋,并不是让人愉悦的体验。通天虽觉无碍,但观罗睺如游鱼入水的闲适,也知这便是本源禀赋所致迥异。 …… 话说罗睺的根脚确实不是黑莲花,他只是和十二品灭世黑莲伴生而已,不过气息本源近似,为了方便在洪荒行走,一向宣称自己是萌萌哒摇曳的黑莲花。 在日后罗睺杀出千里血路,凶名闻于洪荒之后,他早年说的话,众人当然一个字都不信他了,关于他来历的猜测那是天花乱坠,和道祖鸿钧完全平齐,毕竟像这样洪荒扬名的大神通者,也就少数几个根脚不明的,他们又在其中实力高绝,甚至有人猜他们是盘古开天之前逃脱的混沌魔神之一。 哦,当然不是的,混沌魔神在天道之下哪里讨得了好,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三千魔神死,混沌开天地,天道渐成之后,最后一个魔神盘古的血,祭了洪荒天道,留存一线生机。现如今的仙人都是在这一线生机之中挣扎向前,想摆脱天道之缚,索取道果的,至于混沌魔神,目标太大,塞不进这条小缝。 罗睺能在天道之下顺畅地作死这么多年,他首先得有个洪荒的合法身份——或许不太合法,但肯定要是洪荒天道所容许的。 初会之时通天也确实没说错,罗睺与他、与当前差不多所有“得道”的神通者,根基不同。罗睺是天地间的第一只魔,死气与执念在灭世黑莲之周汇聚,日渐凝结,化为魔祖罗睺。 先有万物,万物生灵,再有罗睺。然而罗睺力量的增长,却随天地杀劫而增,完全不可用常人修行来衡量。 生得晚一点都不妨事好么,一点不! 就是论(chui)道(niu)起来比较没有面子,至少现在罗睺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机智地选择了隐瞒。 …… 罗睺突然从入定之中惊起。 通天睁眼看他,只见浑噩的天光波影里,他瞳中异常的光亮烁烁不定,然后缓缓地笑弯了起来。原本还稚气的脸容在这笑里越发显出诡秘危险来,通天一眼看过去,罗睺就微微扩大了笑,说:“有人要找我玩来着,可惜我不想理他。” 罗睺甚至没有带上莲台,一跃便在黑暗中消失了踪迹。 “……”通天嘴角一抽。 ……然后呢,放着让我来? 又是什么作死新技巧? 第6章 太素第六针 一气道人感觉很是有些憋闷。 龙汉之劫尚未起,这是一段相当特殊的时期,日后洪荒里的大神通者还如同暗夜行路,在这片初具生机的土地上逐渐摸索自己的方向,他们要么在山里一缩安心地当宅男(不),要么就是夹缝中的流窜犯。 此二者之间也有不同,山中潜修的,首先其身所处就是与自己本源相合、于修行有益的洞天福地,先天灵物于此间温养,渐生灵智,而后化形,可谓得天所钟,修为根基自然而然日渐深厚。而四处云游的却又不同,有些是并不像前者一般拥有值得他们本源眷恋的故土,是以也无所谓修行之所——然而起初这些流窜犯就有本事在对他们不怎么友好的环境里成功化形,或可谓极具天资;还有一些,就是于至宝出世之时,感应天道气机牵引,四处游历寻觅机缘的,或可谓福泽深厚。 一气道人原本在昆仑潜修,机缘巧合获得第一片造化玉碟没多久,尚未参透其中深意,只想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玉碟散落,于是眼下后世的道祖就成了一个洪荒流窜犯。 这晚上他恰巧来到了西荒大泽。视之可见唯一的生机就是无物不沉的水泽迟缓地向外吐出一个个浑浊的气泡,万里苍茫,足以让诸般仙神迟疑驻足不前。一气道人正踏水前行,忽见云开月出,此夜逢值太阴星高悬天穹正中,冰冷的辉光洒落,他听见掩在气泡碎裂声里,窃窃的动静四起,仿佛水泽被月光所唤醒。 远处,有迭叠的细浪,无声无息地卷过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危险预兆挟带其中,一气道人权宜之下轻身飞起,低头再看原本的落脚之处被细浪卷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他悬停在水泽上空,月辉之下,青衣萧疏,已然无所遁形。 但飞起之后目之所见自然更能及远,他首先并没有看向细浪袭来的方向,反却被更远处的景象吸引。那里有一朵硕大的莲花,几乎要融入昏暗的水面里,却因周侧无以收敛的气息有着十分突兀的存在感,懒洋洋地绽放着,茎叶舒展,随昏波略微起伏。那莲瓣是纯粹的黑,似乎有一粒未干的夕露于其上凝结,再细看,又像是滚落水泽之中不见了。 一气道人举步踏空,往那黑色莲台而去。 他于是看清有人趺坐于莲叶之上,倚着半绽半收的一瓣莲,平举起手,将一泓清水从大泽中引出。水集成束,又聚在一起,随着那人手上动作而不断变化,于是就成了刚才所见的夕露。 那人也注意到一气道人,微微颔了首,随即将那长长的水带一拢,成为浑圆晶莹的一团,坠坠如明珠。水清至可映出后方物事,那莲上人墨发素面,绣银的衣摆长长地平铺开,也像是一朵黑莲:然而就像这团水是从黑浊的大泽中引出却是清澈至极一般,莲上人周身气息也与黑莲的杀伐之气迥异。 盘古清气。 一气道人认出这大泽中的黑莲花正是昔年混沌青莲四枚莲子之一结出的十二品灭世黑莲。鸿蒙未开之时,混沌青莲孕育盘古,青莲结四莲子,其中一气道人知道净世青莲尚在生长,他自己手中有一枚怎么都对自己不理不睬不发芽的金莲子,看起来眼下长得最好的就是这灭世黑莲了。也不知莲上人看气息应当同样与他种的莲花不对付,又是如何让这黑莲长得这么好的呢? 一气道人又走近了点,想和对方进行一场花卉种植爱好者之间亲切友好的交流,套出点对方先进的种植技术来拯救自家的莲花。 (通天:不约,种花的事我不懂,指路万花谷落星湖花圣宇晴。) 一气道人倒是没想过这人并不是莲台主人的事,先天莲台何等灵物,哪容随便什么人如此悠哉端坐其上? 然而一气道人尚未开口,那莲台上的墨衣人似乎仰首笑了笑,那黑色莲台的花瓣一阵可见的颤动,竟而整朵收拢了起来,那人也匿入花骨朵中,不见了身形。 “……”一气道人有点郁闷地停在了原地,不由低头看了看水面,映在上面确实是自己仪容俊雅的一张脸,怎么看都不具有威慑小孩子的效果。 一气道人想:那孩子,怎么胆子有些小,却是不像他的两个兄长。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 放着被关在莲台门外兀自纳闷的一气道人不说,忽然被卷入其内,通天自己一时间也有点没回过神。 让灭世黑莲合拢的的当然不是通天,他刚定下身形,正打量先前所未曾见的莲台内的模样,身前的空间就微微扭曲了下,挨着花苞光滑的内壁,有个半倚半靠的颀长人形渐渐凝实。长发如流水散入衣褶,有如汩汩流淌的血,瞳中隐约翻卷着艳烈的红。那双眼看了看通天,很是疲惫地合上了,神情似乎毫无防备,又伸手在虚空里狠狠一抓,拉拽出一杆□□来。 从眉目的种种细节之处可以很容易地辨认出来,骤然出现在莲台之内的正是才离开不久的罗睺,让莲花合拢直接把通天和那个青衣来客隔开的也是他。然而罗睺的状况看起来很是不堪,通天一时间也没在意罗睺忽然间拔长的身形,他的指间还滚动着那团清水,比起之前水团的体积不知怎的已缩了大半,流转着碧色。 通天托着它,手一抬竟直接往罗睺胸口按去,对方眼一睁,却就这样直直看着他往自己要害上动手脚,挣也不挣一下。前襟丝毫没有被沾湿,那青碧的水团穿过了织料像是直接渗入人的身体,罗睺很诧异地感到一股微微沁凉的触感从胸口处四下淌开,滋养着自己受损的本源。 通天往身后一靠,别开眼道:“我也吃不准对你落针会是什么结果,保不齐还犯冲结果加重伤势呢,也就这招妥。”他很有些自得,道:“取之荒泽,蕴化碧水,传于本源——你自己运功疗伤去吧。” 罗睺却没有第一时间入定,他还是看着通天,低垂的眼睫中神光颇为复杂,然而杂于其间那丝缕红意却渐渐消隐了下去,如榴石消磨了光色。通天于是收了并指,将堪堪提气准备往罗睺灵台间点去的另一招收了回去,更不想再多解释,和疑心病患者多说多错,于是就没理他,顾自调息。 罗睺低低的声音在说:“大泽以西所接幽冥血海便是我化生之地,适才和冥河做了一场,夺来此物。” 那幽冥血海为盘古肚脐所化,鱼虾不兴,天地间的戾气皆聚于此,冥河老祖便是这幽冥血海之主。 他的声音也不似之前,童音时其声质却多似金玉相敲,如奏剑器行;而现在听来更为沉滑而柔,尾声却微带粗砺的哑,未免使人闻之觉憾,却更有撩拨之意。 通天嗯了一声,有些好笑罗睺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似是淡了些。 ——他们看起来一路天南地北同行多年,甚而罗睺可做出邀他共坐本命莲台的亲密之举,要真说老友情分,实在是很少的。 罗睺轻声笑:“冥河占着业火红莲就想强说自己同这枪也有缘分,圈在血海之中将养了那么些年,还不是让我得了。” 他背后的莲壁也弯下尖瓣轻抚过来,似表赞同,罗睺嘴角一抽,低头避了开去。把枪横在膝上,也入定。 ——枪名弑神,与十二品莲台出自同源,为混沌青莲莲茎聚天地凶煞之气所化。 洪荒不纪年,魔祖罗睺得于幽冥血海。 第7章 太素第七针 “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上面还带着这么个累赘。”罗睺一甩枪尖抖了个花出来,懒洋洋地说。 忽略环于其周的气息,弑神枪与通天从前在天策府军营中所见的标准制式看起来并无不同,长丈八,金其锋而以木为柄,挥舞起来红缨银星,很是好看。只不过拿在一个稚童手里,舞得再好看,还是可笑得很。 成年罗睺只是惊鸿一瞥,待他调息完毕平复下伤势后,又变回了童子的模样,小又白的手看着还没握着的那片玉碟大,看着实在无害得很。 玉碟先前挂在枪杆上,被弑神枪煞气所临而压制,现在被罗睺取下把玩着,一抛一收地,却显出其不凡来——能与主杀伐的先天至宝伴生相克,许久以来却只是被压制灵光而未毁损,这就已然很不是凡物了。 唯一的听众却显然有些神思不属,罗睺有些不满,砸了他一玉碟。 “乱丢东西我可不帮收拾的。”通天抬手接过,很是莫名其妙地瞪过去。 “要它干嘛,看着烦,你拿去拿去。”罗睺一挥手。 “……”通天看着玉碟,慢吞吞道:“我有所感,外间那人,许就是来寻它的。” 罗睺嗤笑道:“然后呢,你要拱手给一气老儿送去吗?那也快些腿脚,别在里头碍眼” 通天于是顺势问:“他叫一气?”他又道,“先前你说不愿见到的,便是他罢。” 罗睺却抱着枪不愿再多说了,只闷声哼哼了几下。 通天于是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手里脂腻莹润的玉碟,终于慢慢地,皱起了眉。 方才他第一眼看到那青衣来客,虽隔水,复又隔千里,那明月之下的人影初入眼中,心中就突兀涌起激荡的情绪。这种体验,先前从未有过,仿佛与那青衣道人正是他乡逢故旧。 可通天先前分明从未见过一气道人。而他现下细细回想,又意识到,人是陌生,适才那股如潮涌般扑上心头的情绪却是熟悉的——天宝十四年,他游历归谷,长跪于仙迹岩琴台前,请辞商羽首徒之位,转修岐黄医道。三日之内心中所思所想,至今回想起,唯剩惭怍不舍。而那时胸中壮志,终随世事成灰,自云端纷散而落。 通天哑然,他对一气道人所怀,竟是不肖弟子对其师座之情么,岂不可笑之至。 世间弟子种种不肖,各有不似,然则最终他还是二代弘道弟子,仍是商羽座下首徒——琴圣苏雨鸾所予他者,远非诸般师者之所及。 而他对师尊的这些情感,又岂可轻易转嫁于他人身上呢? 通天握住玉碟,静默无声而笑。 ——简直是绝无可能之事。只要大唐年间青岩诸事还留存于自己神魂之中,他就永不会让这一切被造化巨力荒谬地改写、由这不知名的神通轻易地移花接木。 除却这些,他在这洪荒莽莽中,还剩下些什么来记挂呢。 …… 通天于是温声道:“然而我与这玉碟,虽有感应,却并未深厚至可完全掌控它的程度。”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过希望物尽其用罢了。” 罗睺冷冷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冥河拿了这弑神枪许多年,也没能留住它。” 通天从容道:“是以我却不愿去做第二个冥河。” 此语一出,让罗睺饶有兴味地看了通天好一会儿,因童生稚气,那沉黑的杏子眸显得更大,眨动间盯得有些骇人。 罗睺笑:“有趣,原来你竟是这么琢磨他的,不过我估摸着一气会以为是我拐带了你这好苗子——我为什么要背这个锅呢?” 通天也笑:“有趣,原来你本没有想要拐带我吗,那这一路生事,再加上这莲台、这玉碟,你又是想做些什么呢?” 罗睺撇嘴道:“这话说得我都要笑死了,你是这么好拐的吗?” 通天道:“旁人觉得是,不就可以了?” 哑谜打了这许久,也不知道外头人是不是等不及拂袖去了,罗睺呵呵笑道:“那我就把你丢出去了,不用谢我。” 通天终于道:“我承你这个人情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罗睺顺手把自己丢出去和一气道人谈谈人生这事,却是谢他借了自己一面虎皮,好扯大旗给对方看,顺便还谢过赠他这片玉碟的阔绰出手,虽则转手就要易主了——虽然罗睺本来也不准备留着玉碟,但是一气道人从谁人手里拿到它,来参悟以补自己所悟的道,又是大可说道一番的。 只见罗睺咧嘴,笑出一排细润的白牙,模样乖巧语气阴森道:“我等着你来还。” 他一挥手,于是此间唯剩一个总角孩童倚着莲花壁,眼神不定地看着手中之枪的银尖。 洪荒万物最初化形的样子,就是他们内心本真的影射,譬如罗睺便是稚子的样貌,稚子赤诚无伪,也是最无知无觉的恶;譬如通天便定格在他前世十七岁、琴道初成意气风发,游历于盛世长安的年岁——世事已成灰,心头血犹热。罗睺自然也可以化出成年的模样,只不过他发现用最初的样貌偷摸做坏事更不容易惹人眼,也就喜滋滋地继续扯着脸皮卖着萌。 罗睺如此出身,注定会挑起天地杀劫。稚子无所知、无所畏、亦不觉这世间有何值得留念不去、珍惜宝重的美好之物。 他可着劲儿作死,连着自己、带着一路所遇诸人诸事,一起作,发现自己作不死,更是往死里作。 然后罗睺遇到了通天。 魔物最擅蛊惑人心,籍着旁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趁虚而入,而罗睺在通天心中所看见的暗色与疏漏,并不比别人少,但魔就是毫无机会。 魔祖罗睺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陌生的情感,并非洪荒众生对于天道的敬畏,对于自己生命一切活着的执念、又或者是对于这苍莽天地的眷恋。那些都太过粗粝,但是通天心里这些更为细腻厚重的,他又看不懂。 通天原本曾投生人族,生于大唐开元天宝年间,长于秦岭青岩,这片汇聚天下诸般风流雅士的桃源仙境,最好的升平岁月里他看遍天下诸般美好繁盛,什么样的繁华他没有见识过,而这些又一一在狼骑兵燹之中湮没焚毁,什么样的患难流离,他未曾目睹过呢? 若一切会再发生,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百代更替,方才打磨成了所谓“人世间”。人族虽卑弱,百年寿数中所经历种种,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如浮光掠去,朝露泡影,却是现在这些一呼一吸都亘古经年、长生久视不纪年的洪荒生灵所未可尽见的。 换句话就是,通天脑洞很大,且十分清奇。别的不说,单论这个,傲视洪荒众生,只有他把别人带沟里的份,没有被别人十分初级拙劣的手段带走的道理。 罗睺虽仍热衷于制造事端,几乎如同一呼一吸般成为他的本能,但私心里来说,他现在有点不是很想把自己也一并赔在里面了。前面就说过,罗睺秉天地杀劫而生,对于未来种种走向,有一种模糊的命定的预感,其中也有一气道人——虽未曾见,却知彼此为平生大敌。 然而魔怎会信命? 是以当他发现了通天对一气道人的莫名抵触之后,就选择把玉碟交予对方。他知道造化玉碟所载该是何物,也知道它对于一气悟道的意义,于是起意要让它转化为通天与一气结下的一份因果、而不是由自己来同一气结一份注定会消磨干净的。一气道人根本无可能拒绝这份因果所附带的厚礼,那么所有的一切,就从此有了拐弯的可能。魔又怎么可能为人作嫁呢?他给出玉碟,一是为了让通天用来作筹码改换他和日后道祖之间的既定地位,也是为了给自己在迈入死局之前博取一线生机。 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不过罗睺却很是期待通天会用什么来偿还他俩之间的因果结。 …… 一气道人着一身青衣,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阴星冰冷的光辉,就连他结束于冠的墨发看起来都带有通彻透明之感。通天能觉察出他周身环绕着平正的混元气息,亲切之余漫无目的地瞎琢磨,或许一气这个名字,本来就昭示了对方的本源所在呢? 凭心而言,一气道人周身气息再亲切,再与出同源,通天也不乐意与他多谈。对自己认知上陌生的人怀有着十分熟稔的情感,这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他并不了解也不深知一气道人秉性如何,先前两者也从无相处,他若放任情感而作为,保不齐会有单就情感无法料及的糟糕结果出现……且更多的,他亦不愿改认师门。 退一万步说,或许一气想收他为徒,也会是个好师父,但他满心不愿,又复何言。 种种纷杂起伏的情绪里,有一撮隐秘的不甘携着郁气冒了头,顺着本心强烈抗拒的意愿,将其余的情绪纷纷压下了,连通天自己也未觉察它的出现,先前又隐埋在这股情感哪个死角之处。 ——往后细细回想,他就会发觉自己对一气道人的种种情绪,同对苏雨鸾的并不十分相似,不过此情此境之下,并无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想罢了。 …… 通天却并无多叙的*,施施然拱手一礼作别,转身叩了叩莲台,很快被罗睺放了进去,好像重演了先前的场景。 而一气道人依然负手立在原处,若有所思,许久方才离去。 待弑神枪祭炼完毕,通天便与罗睺分道扬镳,罗睺继续向西方行去,而通天则踏上返程,赶往昆仑——伏羲曾为他算出的、一气复又若有深意提醒于他的,所谓机缘所在之地。 百年之期,转眼便至了。 第8章 太素第八针 昆仑群山覆雪。 时日未至,那一丝气机牵引也极为模糊,通天并不着急,也不腾云御风而行,纯以凡人足步,缓缓踏过几重山峰。他所处正是昆仑之东南,遥相对峙一片腾腾弱水,此处地形在日后岁月中变化巨大,大唐之间,弱水冻结为冰原崇岭,人迹杳杳,唯零星山民游寇,人烟最盛之处却是恶人谷之辖长乐坊。 他认出面前这一处高峰,正是日后昆仑派玉虚峰,举步再往东一些,是冰雪云间的仙境小遥峰。通天脚步并无停顿,直往玉虚峰之后而去。 他要去往后世名之为长生洞的雪峰冰窟,看看这洪荒之初的百神之山,却是长不长他要寻的青灵竹。 通天想要斫竹来制一支从前在江湖上很是出名的笛子。 雪凤冰王笛。 …… 长生洞现在还是个泉流竹响、积雪通明的山涧,而非雪洞冰窟。因为便在玉虚后峰,实际所处极高,涧中云雾环合,符合世人关于玉京仙境的一切臆想。 却偏偏有不合时宜的人打破这份幻想。 前面罗睺和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通天立在原地,脸上纹丝不动,面对眼前场景,却未免因心理落差有些木然。 哦,想起来了,罗睺是这么说的。 ——“通天道友很少见到草木之属化形的修士吧,我族受种属之限,又有天道约束,能化形者,万中无一。” 罗睺不是黑莲花,但通天面前正有个感情丰沛抽抽噎噎一脸感动的小妖,样貌是个端丽的雪衣女子,下裳里衣皆是浅碧纹竹。小妖修为不高,不过初入天仙,通天不动用神通去看也能瞧出,她正是长生涧内一整林数万亩千岁同龄竹得道。 因为激动,竹妖说话逻辑好像不是很清,通天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她需要清新静气好生冷静下。 他木着脸想,笛吹喜意,箫奏悲音,两者取材却多同样择选竹管,忽略工艺的添附,竹之本身特性也足具其韧而敏锐,兼十分易感。种属之限,是说因为姑娘你本体是竹子,所以自己情感也如此充沛满溢吗? 考虑过换个形象不?比如君子如竹如风什么的? 通天缓缓叹出一口气,在竹妖换气擦泪的间隙里,问:“某来此山本欲寻一灵竹制笛,未想遇到姑娘——不知可愿割让?此请实属不情,某亦多有冒犯……” 那竹妖愣愣地打断他:“三老爷何必同我如此客气?” ?! 通天被她说得也觉很是莫名:“……姑娘认得我?可先前我从未踏足昆仑。” 洪荒流窜犯通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立了道场、收了仆从、升级成了老爷,而且行三,看着还有两人排在前头? 那竹妖双手一举,并托出一节疏节通直、通体莹洁如白玉的细竹来,直接递到通天手上。 “……”这竹管无一处不佳美,让通天自己上手想也再没有更好的了,却分明烫手得很,他不知道该如何推拒,摸着摸着……又觉得舍不得了。 竹妖依旧高高兴兴道:“我未见过三老爷,但二老爷说得不错,只要见了,一打眼便能认出来。” 通天迟疑地应声:“……哦?” 他问:“那你家老爷……又是何人?”尾声略略勾起,若是熟悉他性子的人,会发现其中的漫不经意的冷淡几乎要溢出来,语气却是很兴味的。 同转述之话里那“二老爷”似乎过分亲狎却隐隐居高峙下的态度,几近针锋。 那竹妖自是未觉,她盈盈一拜,恭声道:“小道为玉央真人座下白竹,奉命于昆仑南山等候真人,已然百年。” 通天挑眉道:“既是等我,你又晓得我是谁了?” 白竹弯起眼笑道:“上清真人。” 通天呵呵也笑,却摇头。 他冷淡下神色,道:“看着你家主人并无意现下便与我一叙,那也好办,择日再聚罢。” 他在白竹怔愣一时忘却言语之时,施施然举步,直接踏着山峰之间回荡的云霭,踱到了小遥峰,在花树环合的小湖畔坐定。湖水寒彻,婆娑生烟,他握着竹管,几次欲下手琢笛,又将将停下。 水平如镜,然他思绪却纷乱,纠不出一个头绪。 想来笛子还是待静下心来再做为好,也免得辜负白竹一番美意。 通天对着那张在水中更为俊美不实的脸容无声嘲笑,你竟是在逃避。 要逃什么呢,逃你从未尝过的亲情滋味?然则它早就附骨此身——只不过是你不知道。 水上的面容苍白着破碎了。 ——为什么不知道呢? ——你本就是误入此间的逆旅客,自嘲天生天养,实则忐忑自己或不能真正得其几分认可。 …… 通天忽然想起作别不周山之时伏羲告诉他的推演结果。 其时伏羲在迟暮天光里转头看他,瞳中如蕴云泽、似耀火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物事复又被揉在了一起,如静水中无声燃烧的磷火。 “恭喜了,你至多再当一百年孤家寡人。” 通天并不以为意,也不甚当真,玩笑道:“那可得好生珍惜这百多年。” …… 一翻身,悄无声息地就破开水面沉下,通天如同在不周山中的那些年惯常所为,浮躺于池中假寐。 先前的气机牵引仍隐约存在,不知会通于昆仑山中何方——这说明到手的白玉竹管并非通天此番机缘所在,至多是个添头,但一想到或许还要连带着认个亲甚的,便是前方有先天至宝诱惑,还是难生翘首期许之情。 近乡本就情怯,而若这游子倥偬大梦一场,浑然忘却故里乡情,偶然却知仍有父老殷勤盼归呢? 简直茫然无措至极……不如不见。 …… 苏雨鸾为万花琴圣,不过取琴棋书画四字以方便称呼罢了。实则称乐圣更妥,单论斗琴技,未必便压得过同样矜得一琴字的琴秀高绛婷——苏雨鸾托身忆盈楼期间,所用不过是菡秀字号,亦有示之客让的意思。 种种琐杂小事在有了漫长无尽的时间来回忆的时候,便也记得异常清楚了起来。 师徒之间,教习乐理自然并不只隅于琴之一道,谈及笛时,曾以未尝一见雪凤冰王笛为憾事。 雪凤冰王笛采昆仑青灵竹,仿七秀所藏宫廷珍器白鹭霜皇笛而制,后者早已失窃,而雪凤笛制成未久,亦于开元二十年间江湖动荡之中,被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夺走。 雪凤笛自此扬名,却是随了其主王遗风,所出红尘一曲,雪葬百里。 他后来曾往七秀坊,借出过雪凤笛的图纸,想要自己仿一管笛出来。然而天宝年间,昆仑镇派多宝齐物阁所在之地泄露,投机之士纷至,乌烟瘴气无复言说。昆仑碧霄一系愤而毁阁,长生洞百亩凡竹,皆焚于其中。 昆仑举派西迁,旧地唯留玉虚峰伪阁一座、外门弟子数百,经受着觅宝客们无休止的探寻,最后也不过找到一点残铗碎玉,曾可与刀宗一较的煌煌大派就此匿迹江湖。 而他的这点小念想就此不了了之。 第9章 太素第九针 东昆仑诸峰,皑皑冰封,终年深寒不化。因其高入天穹,下临层云,并不知四季霜雪雨露。 然而一夜忽忽之间,这八百里方圆寸土,却整整落了三日的雪。 而通天亦在小遥峰静坐了三日,这样高的地方,中天唯有太阳星朗彻,云霭皆远远荡于足下百尺。却有无根无源的漫天细雪,纷纷洒洒,这一场云端之上的异像正是由他手中新琢就的竹笛引来。 风雪雱雱,笛声明灭。 这附近的积雪冰川复厚数寸,身后的花树,有些累累被压弯了枝,然而没有分毫能触及少年身裹的墨衣。 身周数尺无雨雪之迹,环望四里,恍然如入雪筑愁城。 最后一片雪终于落停在玄黑间紫的袖褶间,被瘦玉指尖拈起。 通天向指尖吹了一口气,这片雪便化作缠着碧玉环的素绦,垂荡在了笛侧。 他随手将白玉笛挂在腰间,起身而去。 …… 通天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纠结踟蹰,除却徒生魔障之外,毫无意义。他曾与罗睺相处日久,还在初见时被其简易版险险坑了一下,自然知道当下罗睺还在技术研发中还没有投入市场的高新产品心魔劫的运作机制,并且一点都不想以此身当它的祭刀人来成就其凶名。 执念太过,便入了魔……他在未知未觉间对往世种种的执着已然成就眼前的障,于其后观人,未免便会失之偏颇。 他当真抗拒一气道人吗,未必,但因对其有新识旧知之感,又不愿囫囵混淆地以旧知相待,结果便是如此。更深的不妥他也有所察觉,譬如对一气道人之所感与对苏雨鸾的并不十分相似:他对一气在观感上竟而更熟稔……也有更深的愧与憎。 比寻常天生天养之物多了些许后世人间经历算不得什么十分特异之处,但当后世带来的认识阻碍今身的缘羁与识感时,便有问题了。 青岩游医一生寡情缘,唯厚师恩;此身长畸零,故交多零落。 通天只有越加游离于世,身如浮萍,处处皆不是故土。 当他对一气道人心生拒意并当真设计将两者之间关系往绝无可能成就师徒的方向引去时——或者更早,早在他从伏羲的推算中得到他可能有亲存世,却刻意略过此节时,这道横于他心境之上的缝隙便渐日扩大,终有一天会让他跌进去。 他决定借此次机会,于雪凤笛上寄托障念,笛成则念断,顺便把这个长久纠缠的问题痛痛快快地先斩了,之后的问题之后再说。 …… 那落雪的三日里他恍惚做了一个梦。 青岩细雨,其间杂着仙迹岩飞瀑无时不刻扬起的水雾,扑面。他以薄伞蔽躯,缓步踏过浮于湖面的碧荷,几欲凌波踏水而过,洒洒往西侧琴台而去。 这很显然是梦中方有的失重感,心念一动,便能轻易地凌空而起。记得往琴台这段路,他从来都是循了石桥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的,倒也并非轻功不到家,不过经年习惯所致。 苏雨鸾正携琴立于台上,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柱,不成曲不成调,这寥寥几下琴音却生了无形大力,生生将细密的雨幕从高台四面揭了开去,台上的地衣分毫未沾。琴圣苏雨鸾身遭巨变方成就今日,是以她不参造化,而多体悟人心,以之为酷烈逾鬼神之属。曾与人言,山川草木,皆是死物。而唯有人心,最难入画。 然诸事臻至极处,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诸如苏雨鸾一贯理念如此,然眼前以琴声拒雨这种体悟了造化道也颇难的事,她随随便便就做到了。 通天与其师行道不同,苏雨鸾也并不强求,实际她一贯都不太理事,师徒一场,倾囊相授,习得几分都是各人缘法。她开宗授课,也真心待门下弟子——然而万花商羽及七秀菡秀两脉寻常都是没人管的孩子,全赖师门及首徒操上几分闲心。 ——他就是那个闲操心的商羽首徒。 通天在琴台左前一处碧荷叶上停身,默然施礼。 苏雨鸾的容颜十数年来未曾老去,披素衣、搭绯色披帛、额与鬓环戴绯花,这样闺阁少女的装扮仿佛至死亦不曾改换。往年无论多少次午夜梦回,梦中的苏雨鸾都只是于高台顾自抚琴,从未曾回应过这个叛逆的、最终却留守谷中,终老门下的徒弟。 通天这么想着,却看见师傅抚在弦上的手指微微一停,那双烟水妙目竟而转了过来—— ……转了过来。 他几乎要立不住脚了,纸伞亦一颤脱手,却始终未敢跃上琴台往近看。 苏雨鸾微笑着看过来,口唇开阖,应当是在唤他的名字,却隔了雾一般的不真切。 随后她叹息一般的声音清晰了起来:“我一生身如飘萍,幸得数方庇佑,方有今日。此处之宁静,为我一生所求,然则桃源终为梦中。” “飘萍无根,逐水而生,当世洪流卷及吾身之时,终究无法逃开。” 安史乱起,苏雨鸾便往扬州,相助七秀。琴画双圣昔年落难之时,曾蒙受多方庇护,至兵燹骤起,亦无法推脱加身之责求。她终究未再有归谷之日。 她的声音随着弦音渐渐低回:“我却不愿门下弟子亦如是一生,”万花的琴圣凝目看着这个随侍她最久的弟子,“你幼时流离,随我夫妻二人尝尽世间辛楚,见过种种荒谬之事。纵情比金石之坚,亦不足直撼恃势倨贵之徒,终唯有依托于人,方得一时宁静。你最终走上岐黄医道,我竟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她微微笑起,“然而江山症,医者又有何力来挽呢?” “我无意特地提点于你,想来待碰壁之后,终究能明白——但却浑然未料,你竟也以飘萍自诩!” 他张口欲辩,终究哽于喉中。 那一霎,苏雨鸾的眸中带上了深重的悲哀。 ……何至于此? 她最聪慧的弟子,本以为不会再蹈她夫妻之覆辙,却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能扎下根的方寸土地,孑然一身举赴兴亡之事,在这时代的潮头里几乎被打得粉身碎骨。 苏雨鸾早就没有再拨动琴弦了,然而细雨渐渐濡湿了琴台上深色的地衣,却——穿体而过。她立在原地,帛带当风,恍恍成了一道虚影。 苏雨鸾抬手叹道:“去吧,且待你长至枝繁叶茂之时,便知一切端的。” 她转目凝睇于飞瀑的方向,浅浅笑了起来。 “莫要傻了,这世间人人孑然而来,只身而去,能得同途偕行之人,当可为一生幸事。” …… 通天睁开了眼。 那一线气机牵引,在这一刻如同拨开了长久以来层障的迷雾,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笛名雪凤,取昆仑千岁竹。概笛成之日,初声出则引九天雪落,三日不止,如百禽而朝凤皇。故名。” 死而不绝的念想,溯岁河而上的幽魂,终于就此笛吹同前世作别。 他还是会记得那些往事,就像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割舍那些往昔,然而那些从前带给他再强烈的情愫在此也会像是隔了一层水面遥遥相望,伸手可触。 但他继续前行。 …… 通天真正找到气机所指之前,从未料到,与他有缘的这份至宝,竟然是三十六品净世青莲……的三分之一。 他这些年四下游历,所见之事越多,开启的“传承记忆”也就越丰富,现在多少也是个生而知之的正经洪荒神仙了。净世青莲的来源,混沌青莲,是个人人皆知的、传说中的无上至宝——已毁的。 盘古开洪荒天地,而他本为莲子生人,是混沌之中的一株青莲孕育了他,盘古出而青莲毁。在孕育了盘古的同时,混沌青莲还结了四颗莲子,一颗完全成熟维持了青莲品相的,花开三十六品、和三颗未成熟最终往奇怪方向生长的,为十二品。 通天曾与生长方向最奇怪的灭世黑莲的主人罗睺同行一路,见过保管功德金莲莲子的失败花卉爱好者一气道人,也从罗睺口中知道业火红莲的主人是冥河老祖。唯有净世青莲一直存在于理论上的传说中,全无音讯,不由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已经因为有再孕育一个盘古玩坏洪荒的嫌疑而被天道暗中毁去了。 当然现在通天知道了,并没有。 只不过长在昆仑之巅的净世青莲,好不容易开了一波花,待开完之后就要失去生机永远消失了而已。 青莲开万相,至宝显天罡。 莲花现品绽放,暗含天地造化,生生不息。离先天至宝仅一线之隔,然而由于没有开天功德,净世青莲依旧不为天地所容。 盛开之日,就是凋零之时。如此而已。 通天看着含苞的青莲,心中喟叹一声。他能感到自己只是与净世青莲的一部分有缘——因为与出同源。 青莲孕盘古、盘古身化万物,那么万物皆可说与净世青莲同源。 显然不是这么算的。 ——通天应当是与盘古关系极近的嫡脉,方能在净世青莲陨落之际来到此地,分得其一分遗泽,取得青莲的一部分为法宝。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莲苞,无意之间,心跳已如擂鼓。 通天自再有意识起便知己身为清气一团,化形之后,由于没有真正地“生而知之”过,并不敢确定这清气一团的确切来历。 脑洞再大,猜自己身世的时候也不会总往高大上里琢磨,这样奇思妙想的心思他在上辈子就消磨殆尽了。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 通天此身,当为盘古元神所化三清之一。 有人在身后迟疑地出声:“这位道友……?” 第10章 太素第十针 要知道,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脑补之中,并且在这过程中对将要发生的事、将要见到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期待的时候,无论下一刻来的是不是他所脑补的,他总会产生一些殊不寻常仿似智商掉线的反应。 俗称,脑补过度。 身后有人出声之时,通天感觉自己心跳骤然之间又提了个速,几乎要跳出心口。他强自镇静地转身,然后……迟疑地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这时候会出现在昆仑巅的,除却盘古三清应当不作他想,但盘古应当是个纯爷们——再怎么开天辟地第一人、莲子生人天赋异禀——元神竟还能化成个姑娘?! 对面人也被他含义古怪的眼神吓停了步子,适才出声的应当是其中的男子,长身玉立,清俊飘逸,后面半句话被通天这一下给突然噎回去,神色正纠结。立于他身侧的却是个绮年玉貌的女修,墨发简束,着素衣。然而一双眼却着墨极重,是艳煞的桃花,其中偏是凝碧的瞳子,带上了殊冷的妖气。 这双眼正轻缓地看过来,寒彻,理智刹那间回笼。 通天咳了一声,道:“二位何事至此?”语声倒是恢复了正常,心下隐隐戒备,他也晓得是摆了个乌龙,来人并非三清中的另两位。 既非一脉三清,那么无论来者何人,显然都不能肯定来意为善。 那男子干脆利落地一稽首,淡淡道:“贫道陆压,久居西昆仑,此次青莲异宝出,舍妹感应气机,是以我俩结伴来此。”说罢他向侧旁挪了一步,摆手道:“我与此处并无缘法,不过权当来开个眼罢了。” 通天默然回了一礼,却转向旁边一直未曾开口的女修,神色因为复杂难言,看起来又有些古怪:“这位道友,竟也与净世青莲有一场缘法么?” 净世青莲注定只能分三,这跟前却循着气机牵引来了四个人,只怕待会儿分不过来,就要做上一场了。 那生着一双颇为少见碧色眼瞳的女修干脆利落地答道:“只求莲土。” 昔年混沌青莲陨落之际,莲土化为九天息壤,却并未同青莲其余部分所化的法宝一般散落四方,九天息壤虽已化为先天法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还是很朴实地做着莲土孕育花种的本职工作——在九天息壤之上,长成了三十六品净世青莲。 通天哦了一声,也站到一边,虽心下微定,神色却还是有些古怪:“吾名通天,未知这位道友……?” 与九天息壤有缘,碧眼,加上这女修的眉目实在同旧友伏羲颇有相似之处,实在很容易得到一个结论。 通天在心里默默对远在不周山的伏羲说,你擅术算,竟然没有算出来,结果是我先遇到了你等了数百年的妹妹么? 那女修依旧很是简单地回答:“女娲。” 通天微微笑了笑,眼下实在不是个很适合叙旧的情形,便也没有多说。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静候着,女娲稍稍站在通天身后一些的位置,以示礼让,她虽少言语,却很难得是教化不通的早期洪荒里颇明分寸知进退的性子。 在场的三人此时都未有多少声名在外,陆压更是个后世之中也籍籍无名的人,然而境界修为却以他最高。他与女娲兄妹以相称,如果不是通天先前见过伏羲,只怕也要以为陆压就是与女娲来历相同的、先天至阳至阴之气化作的灵蛇了——他周身气息也属至阳,不得不说如果陆压是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这是个不错的障眼法子。 漫无目的发散着的思绪中,净世青莲的花苞,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瑞气祥云,庆云霞色,种种至宝现世异象,呈现于空中。 这般大的动静,只怕各个都要闻风而动云集于此了,分完宝就得卷铺盖跑路——通天漠然想着,可惜了那玉央真人于此经营的道场了。 陆压笑吟吟道:“通天道友应当是盘古三清吧,另外两位,怎的不见踪迹?” 通天看都没有看陆压一眼,默数着莲花绽放的速度,口中却仿佛很是深意地缓声道:“缘来则聚。” 陆压奇道:“一脉三清,缘来之时还分彼此吗?” 这便来了。 通天不说话了,默默地想,问题就是我从未见过另外两位,甚至连行序名姓都不晓得,却已经被默认和他们同祸福共进退了。 还有没有理了? 通天烦得很,一点都不想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陆压不怀好意的问话,这时候旁的突兀有人出了声接过话头,免了他的事。 那人的音色几如玉质,通天忽而想起了回环在青岩空谷之间、被盛誉为天音的琴曲。名琴扬声,穿空而来,复经重云空雾的反复润色,大约不过如是。 这把声音轻轻道:“分与不分,倒也不必旁人置噱。” 陆压对着空中颇为恶质地笑:“玉央道友好生伤人心,上回还非从我这里借来女娲想给你指路,见了弟弟这么快便见异思迁了吗?” 竟然便是闻名未见的玉央真人,那声音依旧淡然道:“我却不知道自己见过谁的异,又思了什么迁。” 两道神光自庆云之中按落,场中倏忽间多了两道人影,明显可分得出长幼年纪。其中头戴莲冠之人便自将依旧盘亘空中的庆云纳入袖中,原来三清的另两人早便在侧,不过一直未露面罢了。 那莲冠人微微稽首,刚才与陆压早有一番口舌来往,眼下还是自报了家门:“玉清吾名玉央,这是长兄太清。” 旁边雪发皓眉,身裹鹤氅,颇显清癯的青年道人无言颔首。 盘古元神分化三清,太清、玉清与上清,如此而言通天便是其中列位其末,行序最幼的上清之气所化了——若要问对这两位理论上应当称兄弟之人的感觉么,自然是有的。 狂澜骤起,但都隔着心底那一层透明的屏障,半点都无法在心湖上打起涟漪,通天心平气和地同陆压与女娲一道回礼,一抬头,那玉央真人就已然行至近前。 造化之奇,无复言说,通天化形全然取从前弱冠之时的样貌,然而一眼看去,三清之间清晰而玄妙的相通之处,一言难以尽述。 通天同玉央对视过一眼,微微俯首。 玉央的神色柔和了几分,那些温软的情感出现在他惯常冷肃的脸上,仿如破开坚冰的春水,即便很快被他很好地收敛起来,亦是分毫不差被人看入眼中。 净世青莲复又绽开一分。 他心中叹息一声,忽然意识到,真的有人像伏羲寻找女娲一样,这么多年都未曾停止过想要追寻他的踪迹。 玉央真人复对陆压道:“事了之后,便往你洞府处叨扰了。” 陆压笑容扩大,奇道:“你那处便打算这么废了吗?”知道玉央向来要面子,便也没调侃自来之后眼神就没有从他弟弟身上挪开过。 这么要脸,没见面就被打了不也没舍得怎么,光一个人自我怀疑生闷气了——真该让他弟通天看看这三天来东昆仑骤入严冬的气候,可不止是雪凤笛成的缘故。 那时陆压算着时日将至素性直接带女娲在太清与玉央的洞府小住下了,听说是找到了上清,结果每日就对着太清没什么表情的脸,还算能说几句话逗几下的玉央连人都不见。 玉央冷声道:“且避一时,往后若要回来住,大不了重新再建。”仿佛马上洞府将来一群鼠辈,他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怀璧其罪被逼得要卷铺盖跑路的不是他一般。 陆压忽然道:“既如此,待你们走时,我亦同去吧。” 他安抚了一下闻声扯住他袖子的女娲,笑道:“这么些年,该去会会南明火山的老朋友了。” 陆压看过来的神色复有深意,通天心中微愕,突然意识到伏羲与女娲的分离似乎别有隐情——伏羲在来到不周遇见通天之前,长居南明火山,毗邻凤族,可女娲却身在西昆仑。究竟在他们兄妹化形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动荡变故? 这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比如通天自己,就全然不记得在不周山的小谷中醒来之前发生过的事,那些破碎的片段之中甚而无从推测出此身尚还有两个兄长。 玉央摇头只道:“此事押后再议。”通天却心不在焉地看着快要全然盛放的青莲花,此时至宝之出显现的诸般天罡异象全然泯灭,仿佛有无形巨力从中截断,先前一切恍惚都是错觉。唯有净世青莲香远而清,虽被压制了灵光,依旧隐有现品之兆。想来只是自晦其光,求托在场四人相助以换一种方式来延续本身存在。 自来此一直没有开口的太清道人忽然道:“时候到了。” 净世青莲周身气息大盛,霞光瑞气四里摇落,转眼就将呈现颓势。 便在此时,三清齐齐出手! 盛绽的净世青莲轰然化作无数光点,又聚为三股,分别向三清而去。 这般神异情状,突兀勾连起了通天记忆深处的一些碎片。 模糊的昂藏身影轰然而散成千亿光点,山川丘峦、江海河流,万物始现其中现于其中,四散于天地间——盘古分化万物之情之景。 他一时呆立当场,全无反应,玉央看出不对,同太清合力卷起他直接往西昆仑陆压洞府处遁去。陆压慢悠悠地等女娲收了莲土,叹了口气道:“全都跑了也没个照应,你也待回去再祭炼吧,还安全些。” 两人驾云而去,陆压喃喃笑道:“我把洞府禁制告诉过玉央没有?但愿不会到了家不得其门而入。” 女娲道:“你只同他说了□□的。” 陆压道:“你回去也别着急,总要待通天道友醒来,还有你兄长的事要赖他分说一二。” 女娲默然应下。 第11章 商羽第一弦 待通天提着青萍剑出关的时候,他的修为也堪堪稳落在了大罗金仙境上。 临场突破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此番他是被净世青莲分化三宝勾连起了记忆中残存的开天异象,突生感悟,从而一举破开自来昆仑之后就一直隐约松动的瓶颈的。 只不过白折腾了旁人,为求稳妥玉央带着他直奔陆压的洞府,便无法在青莲原生之处借几分余势,足花了更多力气才把几样宝物祭炼完毕。 通天所得的青萍剑为净世青莲茎叶所化,他从未习剑,本打算着莲茎中通外直不如炼作清箫或是笔管还算得上称手,然而莲茎其性早定,轻易动摇改换不得,也就罢了。 混沌青莲的莲茎既化作弑神枪,净世青莲的莲茎所化青萍剑多半也是相去不远的杀器,想想罗睺那柄弑神枪那副分分钟杀遍四方的酷炫样子,通天估摸着一般莲花茎这种物事生来便具煞气。所幸此宝依旧与他投契,弹剑鸣声清越可闻。 实践机会多的是,他总能学会使剑的。 出得净室,就见中庭苍松下趺坐着个人,正是雪发鹤氅的太清,为三清最长者。 自来时太清几乎就是一言不发,甚而他连名号都未多取一个,盘古元神太清之气所化,便就号太清了。这般的随意为之,作派可说是极近懒慢,又自有狂性天成未曾收敛。 像是低调无为,那姿态又实际上高得无以复加。盘古嫡系的身份洪荒万物都是知晓的,为此对三清怀抱恶念想要趁其幼弱劫大户的也不在少数,他化形之初便定注名扬,多费心思再取一个名号又复如何呢? 通天从一个名字开始发散思维,担忧起了或许他刚重聚的兄长并不好相处这样的事。 转眼这边太清已看到出关的通天,他膝上横着把拂尘,正是净世青莲莲藕所化,均为先天功德灵宝。 通天略略犹豫,低声道:“长兄。” 太清点了点头,道:“此剑主杀伐,既择了你,花些力气必能役使,也好。” “我这一下倒是耽搁事了。” “无妨,既打算与另两位同走一段,那行程也尚未定。” 这是说已经应下陆压与女娲同行了,太清又道:“本就是临时起意,左右他们还尚未收拾好此间诸事,不必焦急。” 通天慢慢眨了下眼:“西昆仑竟也不安全么?” 太清淡淡道:“搜遍昆仑,掘地三尺。” 通天不说话了,三清的修为于当世都算不得低,根脚得天所厚,自保足矣。然而此番得宝之后多方觊觎,明枪暗箭隐而不发,种种山雨欲来,*裸地宣示了这莽荒之时毫无羁束的欲念之可怖。 仅靠三人之力,根本无以抵挡,唯有暂行避撄锋芒,徐徐图之。 一只白鹤从庭外飞来,停在松树下敛翅弄羽,又啄了一下松下之人的掌心。太清顿了一下,道:“玉央传书,我等东昆仑洞府已毁。” 青萍剑轻声嗡鸣。 一时寂然,通天忽而问道:“女娲道友,出关了吗?” 太清闭目道:“可去器坊寻她。” 通天转身便走,太清的声音苍古,如昔年纯阳观外闻松涛起伏中步虚缓度。 他道:“红花、白藕、青莲叶。吾等,当同气连枝。” 这世间艰难险阻,浅滩暗潮,天道之下人为蝼蚁,相互间争斗不休,然则终究还是有生来便能够互相依存的人。至少眼前,他三人都不会背弃彼此。 通天垂眸微笑,心下略暖。 春水湖面上起伏的涟漪层层荡开、其下汹涌的暗流暂且无以呈现,而他隔了壁障漠漠地看过一眼,亦不留意。 眼下通天脚步微顿,忽而又转回了身子,对着说完此番话语后,神色分毫未动的太清道。 “……器室该怎么走?” 这里是陆压的洞府,到处都是没见过的阵法禁制,他要能认识路才是见了盘古了。 太清挑了挑眉。 …… 洞府中的器室是女娲的地盘,可以说她是常驻于此的。传言中女娲每天至少能创造出七十样东西……当然这都是传言,不过她当真花了不少心力于此,差不多可说是玩物丧志了。 女娲的爱好是搞一些创造发明,通天晓得日后足够她垂名青史的最大成就便是抟土创造了一整个种族——人族,这并不是说她就没有别的产物了。弯弯绕绕的传言里,她还被尊奉为乐道先祖之一,曾经造过些诸如笙簧、瑟、埙之类的乐器。 其实太清和玉央之所以结识他两位,最早是因为女娲祸害了东昆仑的竹子,想要带回去做东西,发明那是多耗的一件事啊,一来二去的,白竹很快就哭喊着求玉央做主了。 就是这么认识的。 那时候女娲还是刚刚化形独自照顾个得了失忆症生活不太能自理的义兄陆压、蜗居在山沟沟里艰难求存发展兴趣爱好的妹子。 以上的信息量颇大,于是通天和女娲关着门谈了许久的话。 一开始打开话匣子的,却是他腰间的雪凤笛,女娲寡言少语,但看到新奇物事却颇为健谈。 “……这中间的竹管你做成两边通气的试试看,这里再多钻一个气孔,说不定就能吹出声来了。”通天沉吟片刻,道。 女娲手里也是个笛子模样的物事,看起来却像是后世五毒教唤蛊的虫笛,通天也没有仔细研究过,只靠记忆粗略提了个貌似靠谱的建议。 “最后声音同你这笛子吹起来也不一样吧?”女娲摆弄一阵,便自把那虫笛放到旁边去了,托着腮看通天:“一样的竹子,拿来做成乐器,最后声音也是大大的不同。” 这话里若有所指,通天道:“孔窍各有不同,若是完全一样,倒是奇事。” 女娲慢慢道:“我至今还模糊记得混沌之中初生至阳与至阴二气,浑噩相依过了许多年,直到盘古开天,我俩因缘巧合化为蛇身异种,方没有在剧变之中直接消散或是互相交缠泯灭了本身,”她垂着眼,勾起了个很是稚气的笑花儿,“然后成就壮大了那天地混元一气。然则待我生了灵智、化了形之时,却发现兄长并不在身边。” “这些年我虽隐约有所感应,他仍存于世,却并不敢就这样去寻,甚么外间凶险,都不过是哄人的瞎话。我不过是怕相见弗如不见,纵竹之死物,孔窍不同,其声也有异。相别日久,复各有珍重所在,又如何再说同气连声呢。” “然后我就捡到了陆压。” 女娲忽而止住了话头,像是提到陆压,把她从那样漫长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一般。她看着通天,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少年面前,倾吐心声一般说了那么多话,深色忽然松了些许,带出了一些疲态:“这些事留着以后慢慢分说清楚,我替陆压问一句,你可见过个自称叫做一气的道人了?” 通天避重就轻道:“西荒大泽,一面之缘。” 女娲道:“好,他听了想必高兴得很。” 通天抽了抽嘴角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迟疑地应了声哦。 女娲道:“我有所感,一气道人即为此间天道所钟——哦,他就是那天地混元一气所化,所谓诸气之祖。当年要不是见机得快,差点就没有兄长与我了。” “懂吗,不是你们三清那种承了盘古遗泽的所谓得天所厚……”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和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处,只是,陆压醒转过来之后同我说的事,几乎让我看不懂这个世间了,总想找个人好好说道一回。” 其实你们兄妹光这点就挺像的,总爱对着生人,比如说他,掉老底。 而后通天还是把遇见伏羲之后诸事原原本本地同女娲说过一遍,便告辞了,他二人能否再聚,他也是无以左右。出门便见之前去东昆仑的玉央回来了,而那只白鹤正在他身侧来来回回地走,瞧见通天了,便扬翅清鸣一声。朱冠长颈、白翅墨羽,生得倒是极好,就是这幅剔爪弄羽的自矜模样,看着有点傻气。 ——世人所诟,自恋乃羽族通病。 通天顺手将那羽自恋鹤拎过来,被啄了下衣襟也不恼,笑着问玉央:“这是仲兄座下另一个童子么?” 玉央像是看也没看到通天胡闹,拢着袖道:“就叫白鹤。” 总也不至盼着老友过不好就是,但至少他们此行的不周山这一站,似乎并没有为此计划着往前提上来。然而南明火山估摸着却是不必去了,一路往厅前去的路上,玉央言说适才闻讯元凤已举族迁至紫薇星与北斗星遥对之处,在九重天上筑了宫殿。这一迁址于诸多身轻会飞的羽族而言都不是个事儿,而南明旧地唯留孕育雏凤的巢窠与部分族部。 传言这一出是因为凤族与大地之上的始麒麟所统的甲族之间嫌隙日深,竟至不能再好生相处当邻居的地步,亦不知真假。 他们这行人也未在此处多待,很快便下了昆仑,迤逦往南而去。 第12章 商羽第二弦 玉央对通天道:“虽得了青萍剑,你也该再多寻个法器,以便作防身之用。” 他完全没有把雪凤笛算在法器里头,取昆仑千岁青灵竹、通天又以之为寄托斩却前世执念而做成的雪凤笛,吹雪亦有防御之用,但是它顶了天也只是后天法宝里的顶尖,放到现在这个还是先天之物来主宰洪荒的时期,作为后天法宝是如何都比不上先天的,可将后天返先天的乾坤鼎不出,这雪凤笛暂时也只能当个乐器吹着好看。 太清将开天之时便随他遁去的功德至宝天地玄黄玲珑塔温养于神魂之内,现已能运用自如了,而我们大约也记得,先前玉央初登场时,是从庆云里头现身的。这看起来很祥瑞的云彩它全名叫做诸天庆云,也是防身之宝。 诸天庆云为盘古心中的浩然正气所化,不属先天,不为后世。一旦祭出,便有无数金莲华灯、璎珞垂珠从庆云之中漫天落下,如檐前滴水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光只视觉上的效果已是不凡。玉央百年前恰逢其会得了它,只是境界未至,尚不能完全祭炼成功。 通天漫漫应了声是,心中不由想,要是被知道了自己顺口就把诛仙四剑所在之处转告给了罗睺,将机缘拱手让出这事,指不定要被怎么念叨败家呢。 但他更不想欠人的。 话说一气道人自不会白收了通天给出的造化玉碟,他将诛仙四剑之所在当做一份回报的机缘,告诉了通天,有缘者自取,而很微妙的是——诛仙四剑与通天、与罗睺,都有缘法在。知晓了法宝大致名目与所在之后,有无缘分这都是能感应到的事,天生就点亮的技能点。 通天呵呵了一下转头就让罗睺去了,正好算是谢过罗睺给了他玉碟的情。通天未必就不需要诛仙四剑了,实话说他缺法宝得很,一点都撑不起盘古嫡脉这么金光闪闪的身份。但他觉得即使暂时不那么金闪闪一点,也好过欠一只魔的人情债欠大发了。 此夜恰逢诛仙四剑现世认主,通天负手看了会儿天际的异象,不发一言地回去继续收拾路上择来的灵草。 陆压晃过来笑吟吟地说,小通天莫急莫伤神,回头哥哥就带你去寻一两趁手的先使着。 通天也笑,说,可谢谢你捎带上我望风长见识了,不过我不想跟去做搬东西的苦力,还是好好劝女娲删减清单来的便利实际些。 通天更不想稀里糊涂被陆压忽悠去跟着打劫了南明宝库,在两位兄长那里虽有陆压顶了缸,被凤族捎带上记一笔他又不是闲得发慌。并非畏惧其势,不过觉得不太值当。 陆压被戳穿了也不尴尬,依旧风度翩翩地退场。 女娲的义兄陆压,同她果然不是亲生的——他很好地维持了自己的神秘感,一点都没有掉过底,现在通天也只模糊地推测出,他与一气道人似是旧识,似乎也认得元凤,且一点都不介意给他凤族惹麻烦,也不知是亲厚还是有隙了。 至于其他的,更全然是一团迷雾。 他们还是在往南方而去的路上,目的地是南明火山,陆压信誓旦旦说要去打劫凤族旧库。至于女娲那些家事此去是顺便还是专程,也并不重要,左右又能看过伏羲往日所居,又能攒些家底,无甚不妥——要清算起来也先是让主犯陆压顶上。 通天回想了一下伏羲被凤族追着跑的情状,又看了一眼九重天上,心中啧啧称奇:陆压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活蹦乱跳地作死?话又说回来,伏羲那确也是自己作的死? 此时洪荒大地还是完整的一块,中央有不周天柱支撑,而四极相接混沌,尚有地水火风未定,有至宝镇压不出。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四方气候缓慢演化,江河水源的分布各自不均,渐渐的各处风土便皆作不同了。 越往南明之地之地去,气候就越暖湿,这段路的群岭绵连还是一番举目苍翠的景致,入夜之后瘴雾渐起,漫于林间。山林之间多生灵草,左近往往又伴有毒物。到了这一块,就近凤族之地了,身后的追击之势一缓,想来是做着等他们折返再计较的打算。后来打发了数波乌合之众后,他们便一头扎入山中,接下来的脚程却几乎是一路缓行,一来方便通天这个“学炼丹的”搜刮药材,二来也是免了动静太大招了天上飞的眼。 而他们也堪堪避过好几个游荡在此地麒麟族类的耳目,也不知道他们在凤族老家门口鬼祟着是要做些什么,一股子山雨欲来的气氛里,他们的行迹竟然就这样一路悄然隐匿了过去。 这天远远地就望见了南明之山,玉带长河隐现于足下林野、满目翠色山篁之间,迤逦向仙山而环于其周,原本的水色深碧到了那山的近前,竟与之辉映而现赤色,竟如满河流淌的火。南明为火山,景致自与不周、昆冈大有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而原本丛林之间飘荡的瘴疠之气,都似被自灵脉溢出的离火之息灼烤得俱消散无踪了,而复前行百里,便是佳木芳草遍地,灵禽异羽漫山,俨然已换了一番天地。女娲往树下的影子中一侧,身形融入其中,悄无声息地匿去了行踪,倒是陆压还穿一身颇为惹眼的雪白,压着朱红的纹,衣衫一闪就淹没在了繁密的桫椤树后。 本来到此就各行其是了,三清信得过他足够全身而退,作此番撩拨之后亦能保证女娲不受其累,便不想平白掺和。陆压与凤族有何旧隙,并不需要他们去关心,即便是做了多年邻居的太清与玉央,其实也并不熟悉完全恢复记忆之后的陆压是个怎样的人。 倒是通天挨个递过枚香囊,却是路上顺手做的,清心静气长期有效。陆压一句废话都没有地笑纳了,倒是女娲有些讶然,问:“每个都不同吗?” 通天正倚坐在一株梧桐木上,一挥手理所当然道:“怎么能都相同?你同仲兄一样用栀仁白芷的还凑合,陆压那份里头的紫荷给你就丝毫没有用处。” “……哦。” 其实女娲更喜欢紫荷的味道一点。 ——南明之地多碧梧桐,云霞灿然缠绕,远看似有凤来栖。 这说的是南明山中的梧桐木,事实上整座山的唯有这一株梧桐,独木成林。它扎根于峰顶的火山湖畔,枝叶极力地铺展开来,荫蔽了大半个南明山。日光在叶脉间穿行,在离火之息弥散的山中,太阳星的光辉显得极为淡薄,细细一捧拢在墨黑的发上如同雾纱。 而通天正栖身于一处桐枝上,膝上横着剑,无鞘。 他慢慢摩挲过澄如秋水的剑身,锋刃上映出眉目,眼角内勾,至尾挑起,这样就带出了一点凤眼殊寒的意味,却无雍容之意,些微的笑意也带上了淬冷的刀兵之气。 自来时,青萍剑已开锋,也沾了十数次的血了。 果然是不缺练手的机会,通天很快也发现剑其实不必练,行至穷途,救死扶伤的一双手握起杀器来,也能削人顶上三花灭去胸中五气,夺人生机一线,利落得很。 剑身上映出他眸色清明。 当救人的医者握起剑作为杀人者,就要说是他变了本心,忘却初衷,也都是无稽之说。他固非掌生灭夺予者,为医抑或持剑,从来只想回护所珍视之物。 在他身前横过一根树杈,一羽白鹤缓缓落于其上,一张嘴却是个童子声音,细细地禀告过诸事。玉央此行随侍只带了白鹤,也不过充当个传讯的,到了此处他简直是打掩护的最好选择,南明多羽族,让他来去一点都不打眼。 通天问:“这么快就好了?” 白鹤曲了一下颈子,答道:“南明之界以西有些许异动,二老爷说夜长梦多,最好趁早准备启程。” 通天慢慢重复了一遍:“南明以西?” 白鹤道:“陆压老爷传讯说,遇到了些许麻烦,怕不得不从西边走了。故此二老爷方来催促。” 通天收了剑,闭目道:“这便走罢。” 再聚首的时候,就发现陆压和女娲显然有些狼狈样子,女娲的髻发微微散乱,而陆压袍角朱纹处更是不知被什么人印上了一片焦黑。 玉央冷冷道:“还要借西方魔教新起之势来摆脱追来的人——你惹到元凤了?” 陆压笑,一时没压下喘音,仿佛微微叹息着道:“可不是么,竟然留了个□□守在这旧库里,也不知道是看重些什么。” 女娲脸色却异常的苍白透明,一言不发,指节紧扣,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陆压只得安抚她道:“这不是夺回来了吗。” 女娲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埋下头谁也没有看:“兄长的蛇蜕,缘何会落在元凤手里,还被深锁此地如同弃置——我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但其实,问明白了又能如何呢。 灵蛇的蛇蜕,光指的是化形之时脱下来的那一层,不算本身作为材料的价值用途,对于蛇本身而言,怎么算是挺重要的东西。 一时沉默,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通天不由得地想,初化幼弱的伏羲,独自长在南明山中,而元凤,早早的就是南明之主。异种非禽羽之族的伏羲,在开启灵智化形之初,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而交付给伏羲自己一点本命真火的元凤,那时候又是怎么想的,他在伏羲最初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女娲紧护着的蛇蜕雪白而带有细密诡奇的花纹,鳞纹七彩流动不休,至此的诸般事端,也如同这些纹样般交错纠缠成了毫无头绪的一团。 第13章 商羽第三弦 此际恰值西方魔教初兴。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罗睺在西方须弥山设了个招生点试水,将手下实力半转入明面,从拉起这杆大旗的教主罗睺到魔教本身目前在洪荒都没什么知名度,也就是南明地界与之相接不过千里,才多了些乱飞的各色消息。 通天却比较在意罗睺的立教根本之基——换句话说,立教之初用以镇压气运的法宝。 挺不可思议的事就在这里,在自家拿得出手的诸般物事中,罗睺偏偏选择了弑神枪,而不是诛仙四剑。实则弑神枪杀性太重,而诛仙四剑虽然名字不相上下的邪性,其实四剑自成一阵,用在此处更为合适。 用什么镇压气运这也是很讲究的一件事啊,怎么能用“我喜欢”来敷衍呢? 罗睺表示他就是喜欢。 …… 而这位不讲究的新任教主,就这样非常不讲究地拦在了路上。 说起来因为自己是魔就给手下教派随随便便取名为魔教,确实也不讲究加不走心得很啊,确定能在招生市场里站得住脚吗? 想当年江湖中偏走风雅一路的三门,既无嵩山、华岳之属有高深传承引尚武向道之士自来,择徒又各有苛求,凭情怀风雅便云集名士,屹立数百年不倒,也可说是当世奇观。七秀十三钗、万花七圣、长歌四绝声名之盛,就是活生生的金字招牌,即便立宗要走这条非比寻常路,通天琢磨着这于罗睺目前的知名度而言,也是时机未到。 “先弄个名目搁着呗,时间这种东西,最是不缺。”罗睺晃在通天身后,毫不在意地这么说。他又打量通天几眼,乐呵呵道:“原来是你三人得了净世青莲的缘法?动静可不小,你手里的是莲茎吗,不错不错。” 凭魔教这个草台得不能再草台的班子,要怎么搭才会让洪荒三霸的凤族却步?玉央先前的猜测太过笃定,陆压又只是笑不否认,到现在通天才发觉,他接受的这个设定好像按常理来看哪里都不太对。 罗睺懒洋洋地说:“总有蠢人行差踏错还不懂抹一下因果,满身是债,眼下除却魔门,他们又何处栖身呢?谁还乐意要他们?” 设定上倒像是恶人谷——不过谷主罗睺这态度,听起来又让人觉得这就是个洪荒不可回收垃圾大型收容所。 难不成罗睺就乐意变相地背负起这些行至穷处的恶人身上,所连带的重重因果业力? “哦……那你要?”通天道,“……你高兴就好。” 罗睺呵呵一声,不像是否认,也没有认账的意思。他不远不近地吊在三清等人背后走了一段路,以幼童之身没有被甩掉真真是好样的,眼看又要一头扎进南疆之地山间常见的瘴疠之中,一行人看着前方吊诡的情形,停下了脚步。 翠篁之间,腾起了五色瘴。最当头的,其色冶艳如暮春桃,浮荡无定,隐约变换着形状。 这可就一点都不常见了。 有唐一世故旧也有桃花瘴之说,却未尝一见,传言里的五毒教弟子来中原游历之时,布瘴并不是曾上过台面的手段——他们一般用蛊就够横着走了。枫华谷也有天一教借地势催布天然瘴,却只对付过几个普通人,内家高手视之如无物。 而眼前大约就是传说中桃花瘴的雏形了,看起来灿烂美丽,实际用作守住魔教前门之用,想来毒辣得很。 通天于是转头去看那教主罗睺。罗睺背着手,笑:“既然敢往里收人,总要有备无患些。”。他指了个方向,道:“请吧,没得下回。” 便是出路了,复折而往东北,是回去中原的方向。 再往西走,估计就是魔门所划须弥山地界了,其实须弥与南明相去有些距离的,这样刚出南明清净之境千里不到,就看到魔门布瘴划界的情况,一看就知道是魔门在划地这事上比较嚣张。 罗睺一脸不走心道:“巧不巧,我今天其实是来等几只傻鸟投网的。先遇到你们几个在被傻鸟追着跑,怎么要不考虑来我门下避一避啊?”能顺便把罗睺要等的人再往深处引一些,就更好了。 通天抽了抽嘴角:“……哦,敬谢不敏。” 如此往来一番,罗睺也算是挂过号的人了,即便几人之间看着也不会有什么更深的往来。一行其余人对于两人竟为旧识这事倒没什么感想,一开始玉央仿佛有点看着幼弟学坏十分痛心疾首的神色,也没说些什么。 ——通天不理他,手足关切他也不是不领情,至于真要说兄长的谱,玉央还管不到自己身上。 罗睺笑着后退一步,整个儿人形化作细细一蓬的黑砂,瞬霎间就弥散在身后的桃花瘴里了。 有窃窃的私语钻进通天耳中。 “没趣久了,才刚找到点事儿做,这一局你说如何?总会越来越有意思的,你且看罢。” 在三族被你玩坏之前? 通天呵了一声,示意其他人先去,自己踏前一步,同样身化万千细屑匿于桃花瘴中,毫无迟疑却步的样子,好像那真是什么无害的雾岚。主要目标已跑不见了,他这里一时半刻的耽搁,倒也不打紧。 “那就看着吧。”他说。 这样化身千百以匿迹的神通,于通天这等规规矩矩做人的仙神而言那是十分的新奇,于是有样学样地照做一番。可以感到侧边的罗睺无语沉默片刻,似乎不想理会他了。 “……”这种你中有我的感觉简直了,罗睺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了好吗。 好在很快他的目标就到了,这样想着,终于转了几分注意力出来。 不过一息的功夫,桃花瘴前,神光骤然落下,一袭边角流动着火云的红衣停于此处。 红衣人的目光四下逡巡,眉心微皱,原本还能摸寻到的陆压与女娲的气息,在这里彻底断开了。 罗睺懒洋洋地说着小话:“是不是特别看不惯元凤这幅模样?” 通天差点就附和了,最后还是说:“并不相熟,他原本甚么样,我又不晓得。” 罗睺含含糊糊地笑了一声,化身隐匿之后他的说起话来俨然是成人状态时的音色,撩拨得很。他慢条斯理地说:“谁又料得元凤永封旧库之中作为守卫,实质被其弃置若敝履的,竟然是他的善尸呢?” 罗睺顿了一下,忍不住对着一片寂静发问:“你晓得?” “善尸、恶尸、自我——即为三尸,你继续。”难不成通天还会给出“三尸者,彭候、彭质、彭矫。”这样非常道门却一点都不洪荒的答案吗? 罗睺很是遗憾地继续了:“哦,就是这样,所以那会儿你见到的元凤境界才只有大罗金仙巅峰。不过即使自封善尸,眼下他的实力也该提上准圣去了。”——不然等着直接被龙族、麒麟族给吞了吗? 元凤的善尸,衣着与他本人别无二致,然而样貌虽然也是十成十的相似,看起来却因神态气质的差别而迥异。如若元凤本人是观其容仪如日月相照一般炽烈的美人的话,那么眼前的就只是静谧的月光了,而一些凤族的特质也淡薄到几不可寻。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皱着眉,看浮荡无定的这一片桃花瘴。 通天在善尸那双清浅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于眼下普罗众生而言太过纯粹柔软的东西,而确实被元凤斩却抛弃的东西。这些情感总是很轻易就被压灭了,又在荆棘枷锁里纠缠复生出来,最终在心头燎原。 他几乎不敢再脑补下去,脑内惊涛骇浪,然而任何猜想又都显出索然无味来。 罗睺啧啧道:“我在西方碰到的那两个小娃娃怎么说的来着?”他说着停了下来,却单纯只是由于回想而生的停顿,一点都没有因为联想起自己的本体年龄而感觉不好意思管别人叫小娃娃的含义在里面。 罗睺道:“那两娃娃神神叨叨说甚么八苦,也不是听得很明白。不过再这么一看傻鸟这善尸,仿佛有点意思在。” 生有八苦——通天在心中默默续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善于摆弄人心的魔,你又要对这个虽然很暴力危险但本质还挺傻白甜的洪荒做些什么事? 罗睺饶有兴致道:“我就说,这一局,总会越来越有意思的。” 元凤(善尸)就这样看了片刻,忽然一扬手,直接化出了一个火球往桃花瘴里砸去。 罗睺并没有动,嘿然笑了一声,其中的意味简直悚然。 通天转身就往去路遁去,感觉自己只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根本没眼再看下去了。 但还没有望见不周山,他们就卷入了一场纠纷。澜沧江千水之畔,凤族与麒麟族相争,不远又有龙族窥伺,好一番险恶情状。 第14章 商羽第四弦 事情发生在后世得名澜沧之江的水脉边,地处中原与南疆之界,座于西方诸峰灵脉延余之上,正是来往两地脚程必经之处。江声浩大从远处卷卷而来,也掩盖不住那激斗声响之惨烈。 与通天刚刚出山的时候遇见的那样,一条龙和一尾凤起了口角,吵不出结果就出来做上一场的小打小闹不同,眼前数十的凤族与麒麟族金仙以上的神通者已是殊死争斗,互为仇雠,相互之间并无留手,轻重各有负伤——已然不是一族之长过来说上几句就能停下来的情势了,打出了近日的火气加上撕扯一下旧怨,不留下几个好叫他们知道痛楚,压根儿就冷静不了。 五人在天际遁过,虽然看情形元凤并未发令要拿盗库之人,但他们还是小心地藏匿着行踪,免得来意不清,被两方都当了靶子。 ——不过还有更大的靶子在那里杵着。 在空中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不远的云霞之间盘亘着的气息,那里有十数龙族,在云遮雾掩间隐约可见为首之龙显现的原型,竟是条银龙。 龙族以银白为尊、凤族则贵金红,它们本是秉天地元素交感而生的先天神物,白与红为两族本源呈色,而银与金独属祖龙和元凤。开天三大神兽族类日盛,又有小族存附,声势见日煊赫,实则本身子息不衍——本体能长成和族中首领一个色号的,想来地位不低。 而现在凤族与麒麟两族在各自家门口相争,却来了龙族窥伺,看着也不是看热闹的架势,也不知道是来拉谁的偏架,又或者直接打作一团也是有的。 陆压讶道:“打成这样怎么都不约束下,那三个家伙这般胡混,还能不能行?” 他刚自找了个大麻烦,耳边清亢的凤鸣又提醒了,一个不好,可能还会有眼前的瓜葛,三清都懒得理他,只有共犯女娲简单道:“没用了的。” 其实不用女娲解围,陆压也能看出来,单就靠族长来约束什么,确实是没用了。眼下三族各据空、陆、海,俨然已是无法共处的局面,狭路相逢不是说不打就不打的,打起来也不是说停就能打住的。 就是想不明白……何以至此。 开天之前三兽还是互相扶持的知交故友呢,竟而也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开了灵智化了形,各自成族,回索山穷水尽的地步,其实也不过如此,竟却能改变这么多。 通天忽然道:“各自都孑然一身,时至至今也未必能好。” 他想起了罗睺。又想起了元凤自封于南明的善尸,他显然借着斩却的善尸寄托了些无以言说更无法直面的情感,而这其中有罗睺掺和的几分? 又或者,本就是障念。 众生化而有灵,既有灵智,就坠入了世事人心的彀中。 陆压哂道:“倒也是,就元凤那脾性,和祖龙相看两厌,要怎么才……”他忽然咦了一声,垂下眼往场中仔细看过一眼,奇道:“人参果树?先天灵根虽是好东西,于它们又没甚么大用,至于为了个已有了主的这么夹缠么?”却顺势转了话头,没有接着元凤与祖龙的秘辛一二事云云往下说去了。 倒是通天在心里轻轻噫了一声,人参果树,在后世可是有名气得很。他所生的时代,距离贞观年间相去不远,口耳相传间,三藏法师取得佛法东来的传说尚未褪色,更为俗世间人津津乐道。从西域楼兰到东海蓬莱,从北疆平卢到南海仙山,谷中时有足迹遍布海外异域行医游历的弟子将各地的花草之种采撷归来,一群懂技术有闲暇还兴趣盎然的医学狂徒、考据爱好者、栽培专家凑堆之后脑洞开到再突破天际也是不奇怪。 种种神话传说中提到的灵植,除却所处描述太过荒谬不实的,他们都试着寻找过。 最后当然除却花海里的一些副产物之外,没有什么特异的收获,就通天知道的,曾经有谷中弟子想一探所谓“九千年成熟一次,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颗,能活四万七千年”的人参果存在与否,远赴过海外西方。 当然,未果。 现在能一窥究竟也算是一圆满,其实人参果树的名头在现在的洪荒也很是响亮了,先天十大灵根之一,延年益寿的精贵鸡肋——眼前行走于洪荒的诸般生灵皆为先天,并不受盘古所立天人五衰之劫的约束,人参果的功用听着好是好,除却用以标榜,说出来涨点儿面子福缘之外,也没得什么大用。 陆压刚才说人参果树已然有主,定睛看去,果然有一宽袍大袖的青年立于其侧,持地书勉力支撑,冠玉面容稍带灰败之色,似有伤在身。再细看,果见人参果树的根系也有所折损,一片骇人的焦迹。人参果树本性与五行相畏,此时场中打得兴起的却多役使五行之力相斗,乱飞的术法可不长眼。 好在有一道淡青色的壁障拔起,拢护在人参果树的周围,总算没让其再有损伤。 撑起壁障的并不是那个身为灵根主人的青年——通天猜这青年人就是后世地仙之祖的镇元子,眼下也不过大罗金仙初境而已——而是旁侧一个白衣青带的男子,披缀饰繁杂的翠色羽衣,翠羽极轻,与他未加束结的长发一起,在身侧诸般术法剧烈炸开的漩流中飞扬起伏。 “竟有个巫神在?”陆压讶然的声音升起的同时,玉央在数道颇有意味的眼神中淡淡补充:“十二巫神中,传言木之巫祖句芒,主万物生发。” 传言盘古的元神与阳清之气相合,化为现在的三清,而盘古的精血沉于地,与浊气合,化为生而各具神通的十二巫神。要在两者之间细数渊源,其实颇深,只不过各自为营,所行之道不同,没什么话好说,自然也没想过要互通有无。三清兄弟相称,同气连枝;十二巫神同辈行序,约为兄妹,那些都是内部相称,而三清与十二巫神之间并无此说。 但看到句芒在眼前遭难呢,救是不救? 太清一按云头,道:“再看看。” 玉央平日里行事老成,却是个果决的行动派,已经祭出三宝玉如意在手,在云端一立,看起来一声令下随时会往下砸的样子。 虱子多了不痒,梁子结大了,也就不在乎再多一桩。 通天轻笑一声,抽出雪凤笛,以执笔之势款款在指间转动了起来。 这段日子的所处环境四面楚歌,多数时候都在抱头逃窜,憋多了都是郁气。 局势如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三清挑剔的,在四伏的危机里他们很快渡过了熟悉试探的阶段,学会了互为扶持。 这并不是可以自在唯我地放纵本性而为的时候,换句话说,在现在的洪荒局势中三清还没有积攒下足够让他们放弃治疗的地位与本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各方势力之间求存。所以来历不明的陆压可以把引来的危机让五人同承,所以须弥山前罗睺设障为界他们也只能就顺着他的意愿改变路线……三清如今划下的界线还放得颇低,譬如平日秉性最为高傲的玉央,其实在与陆压、女娲多年比邻相熟之后也能谈得来不是么,而由于通天长久以来的缺位和回归,这条界线其实更为模糊——都说三清目下无尘,却并不是生来就谁也看不入眼的,何况眼下他们虽然有盘古正统苗裔的身份,也只不过能摆着好看、说起来好听而已,要摆谱——很抱歉,这谱又能在谁面前摆呢? 他们:三清、伏羲和女娲、乃至镇元子与十二巫祖,都并未处身于这时代的舞台中央,而只是背景里一点模糊的颜色与可能性而已,入了局连卒子都算不得,而这样的一点可能性,随时就会轻易被抹去了。 木之巫祖句芒,就这以这样的出场,突兀地撞入了三清之间默契划下的那道界限。 于是他们悄悄地出手了,对于没能直接一如意砸下去,玉央似乎还有些遗憾。 因为两方相同的渊源和这一次的机缘巧合,实际上三清微妙地对句芒产生了认同。 就在云间盘亘不去的龙族悍然加入战局,场面一时纷乱失控之后,已然没有什么人在意的□□——确实引人觊觎而事实上又可有可无的先天灵根人参果树的周边悄然泛起了阵法玄奥的波动,连带着旁侧的镇元子和句芒,突兀地消失当场。 “难以置信,那时候你们居然选择接受过路陌生人提供的帮助,”而断然往这来历不明去向不清的阵基中注入力量催动。“要全身而退其实是有把握的吧?” 事后通天曾这么对句芒说。 而句芒答道:“确实未曾错付,这不就够了吗?”他停了一下又道:“可退,全身不一定。” 为隐匿起见,留陆压和女娲掠阵,太清传讯与场中两人,而通天与玉央合力将阵基布下,向阵引中注入法力才会发动,而这一步太清交予句芒与镇元来选要不要走。 对于兄长的安排,玉央与通天并无异议,从没有过我提供帮助而你一定要生受的道理,因果难断,当自己多大脸呢? 而句芒,当机立断地接下了他们递出的援手。 第15章 太素第五针 他们在句芒的住处暂作停留,这是左近一个只有数十人的小部落,屋宇大多都筑于山崖之上形状特异的参云巨木枝干叶蔓之间。族人在左近巨木的枝干之间拉起藤缆悬桥,起居不下地面,甚而在空中建有圃园,其间灵植生得极茂盛。 此处近澜沧江上游地界,山势跌宕,清江浩浩湍流,两侧多峭壁。后世无量群山的地貌,隐隐已雕凿出了雏形。点苍绵亘势,百里皆层峦。在后世这一带苍山之势绵亘不绝,似不可丈量,而多有上古遗族隐匿其间,因此得名无量山。然而在这些巫族人的口中,却管这里叫蒙乐山。 人参果树的主人前来道谢的时候,通天得知他确实就叫镇元子。实际上,镇元子从得道化形开始,就住在巫神句芒统属的这处部落之中,是以此番遭难,会有句芒出手助他。 这其实是挺少见的情形,十二巫神为盘古的大部分精血感浊气所化,天生秉具神通,自成一大族。而其后陆续从精血中诞生的族人,更多感应的大地浊气,盘古神眷已然稀薄,实力上他们无法与最初的十二名巫神相较,便据各自的神通归附一位巫神,结群而居,尊其为首领与始祖。是以,十二巫神也被称呼为祖巫。 可想而知,巫族的群落互相之间的认同感如此强烈,实际应该是相当排斥外族的;而像镇元子这样可与祖巫并比的修者,到了现在的境界多数已自立洞府与道场,而不是与芸芸一族混居。 三清也不是没有过道场,只不过现在怀璧其罪,有个定点可抓太不安全,正以流窜犯的姿态跑路中。再想到镇元子拥有的人参果树,通天多少能理解他的选择,大隐于一群热爱让草木四处疯长蔽盖屋宇也不管的人之中。 也多少慨叹于镇元子的不讲究。 镇元子确也不讲究这些子,他化形虽是个青年,面貌却生得软嫩可亲,偏又爱穿宽袍大袖高冠,与这些仙家高华气度的装束简直对比惨烈。 他赠了数枚人参果权作谢礼,一一笑纳下后问及此间主人句芒之所在,镇元子道:“早间重就出去了,应该在对岸共工那里,准备谈一下迁移的事宜,”他微微无奈地笑起来,“原本只是有些打算——这里离南明与须弥二山都太近了,昨天又发生了我的事,消息传出后必然更无以安居,便决定提早迁部。”这话里简直有几分此番了结之后,反正我们也要挪窝了,各行其道,同是沦落人各自别惦念的无赖意思了,说完眼中颇有些不好意思。 确也是常情。 陆压意思意思地接了个话头,把前头的揭过,道:“左近原来住着的还有共工吗,我以为他还住在北海——重又是谁?” 镇元子慢慢道:“那是句芒的名字,他本就叫作重。因为能催长草木,使其生发抽长如春之至,大家都戏称他能司掌春日天时,便拟万物生发之态给部族取了这样的名字,后来在诸部之间流传得多了,就都称呼重为句芒了。” “重带诸君来此的时候,我正伤重不醒,他应当也与你们提过附近还有个部落?因为龙族在家门口翻江倒海搅得住不下去了,共工就带着部族沿着水系悄悄地摸到了这附近扎了营,并没有往外说。那是共工要面子,大概是顾忌这个,重就没有详细解释这件事吧。句芒部落里还有不少人不知道这事呢。”他弯起眼一边把邻居的底掉了个朝天一边有些幸灾乐祸地感慨,“这下好了,一起搬家,谁也别笑话谁了。” 镇元子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折身出去了,他脸色还是不好,想是伤得重,便也没有多叙。 自背后看镇元子博带飘飞,淹然风流,一路上可见来往忙碌的族人在同这个画风格格不入的仙人迎面而过的时候纷纷俯身行礼,招呼谈笑。可见他在此间颇为人尊崇,又确实相处融洽、俨然并非客居。 镇元子并未解释他缘何会常住于此,也没人不打眼直问,交浅言深的事情,做了多数是自讨没趣的。 镇元子、人参果树、木之巫神句芒与他的部族,其间关系交杂或有隐情,眼下都与这过路的五人并无关联。他们却注意到了另外的事,眼看三族纷争越演越烈,却不知还有多少个句芒部落与共工部落遭了池鱼之殃。三族如此行事……又如何?他们也只不过能白议论两句罢了,可以在乱世漩涡里保全自身,多的什么都做不了。 其余人于是各自稍事歇息准备,待句芒回来就打算辞行上路。而通天独自跃窗而出,来到屋后向外界延伸的一条窄窄树径前。 这树屋嵌在枝岔上,筑房的位置随着巨木的生长已然探出于山崖之外,南北两面凌空,这条向东延向空中的树径往下就是飞流的水瀑。整个儿巨木上的部落虽临溪泉流瀑,四下里却并不潮湿,像是被无形的屏障笼罩一般。身下的这道瀑布最后落入一片山间小湖中,湖清平如镜,激起的水汽未曾漫及树径其上。 通天探手像掀帘一般拨开白茫的重雾,看见湖畔开遍了嫣然的山茶之属。 他忽然笑起来,一手拢了拢衣襟,忽而一倾身,整个儿纵下往湖心落去。 涟漪不动。 素丝纹边的鞋边悬停在距水面咫尺之处,通天负着手,唇边笑意未褪,侧首道:“其实你并不想去不周,为什么?” 在丛簇茶花间,仰起一张苍白端丽的脸,女娲不知何时出现,静静看过来的眼中毫无波澜。 她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通天挑起眉。 伏羲也曾说过,他们兄妹同源而出,彼此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在。通天姑且觉得有理由相信女娲的话——不论要是真晓得对方处身之所,为何又不直接去找这样的情理不通之处。 他道:“然你却不曾说出此事。” “但我不知道兄长如今何在呀,”女娲忽而浅笑起来,“只隐约感知此行目的所在不会有他罢了。” 她望向峭壁之间的天空,那一线又被丛枝所遮蔽,轻描淡写道:“去不周看看,也好摸寻下他往哪里去了。” 通天看了她一会儿,道:“嗯,不错。” 虽则句芒说道过几日他们就要准备傩仪,很是欢迎他们作为贵客参与,一行五人还是很快上路了,并未在这诸方势力交错的沧江之畔多留。 巫,祝也。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大概在流徙至此后,这些巫族人当真与世隔绝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萍水相逢的过客离开这个空中部落的时候,竟还得到了族人踏歌送别的待遇。回首之际,如见千羽白鹤子旋舞停于巨木之中,走了很长一段后,仿佛还能听到其声犹在耳边,逐江声南去。 然他们逆江流而行。 不周山的小谷,与通天离去的时候看起来并无差别。寒池边刻画下的棋盘依然留着一个未曾解开的自弈残局,谷口的双生碧梧桐一株长得更茂盛了,被伐倒用以斫琴的那一棵在残存的根系上绽出细细一芽新叶,四下依旧寂寂无人。伏羲卜算出的百年之期,不知觉间已过。 通天想,往昆仑一行……果然所获颇丰。 然而待远行者满载归来的时候,并未看到曾经信誓旦旦说“要见我,回不周山就可以”人首蛇尾的少年伏羲。 遍寻谷中,既无留书,也无诸般神通打斗的痕迹留下,显然此间主人并非为人劫持。仿佛就是那么一个晨光熹微的时候,伏羲突然决定不再于不周山枯守,就这样抱着琴施施然走了,不知去向。 并未理会女娲那边的反应,玉央四下转了转,问道:“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寄居此处么?” 通天咳了一声,道:“并不常待,就没怎么收拾。” 这里完全还可以被称为荒谷,要往里住人那也得心大,幕天席地的好不讲究,便是与陆压的西昆仑洞府也是一点都不能比,更不用说太清与玉央据说颇为精心经营的道场了。 玉央侧首看过来,或许是倒映池面昏波,那双奇异地与通天生得殊为相似的眼眸中,蕴了点浅浅的笑意。那些不知名的情愫点染在斜飞的眼尾,抹淡了样貌中自有的威严之意,他轻声道:“郁罗萧台,玉山上京——三十三天之外终有日会有我等的位置。” 通天微微笑了笑,为这几为直白的野心,然而对于另外的那一点意思,又无措于该当如何应对。就这样他却起了一点调侃的心,道:“那仲兄可看得见,我将归三十三天中何处?” 玉央却闭上了眼,干脆道:“看不见,算不出。” 通天笑:“听陆压说,先前未见时仲兄还给我取过名字?” 玉央祭出如意不轻不重作势要敲他,肃着脸道:“天机已乱,以后管谁和你说他术算好,都别信他了。” 避而不答。通天一闪,笑着应是。 那边放出去探查的白鹤童子匆匆回来了,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连人形都没来得及化,就旋风般闪过来禀告。 第16章 商羽第六弦 白鹤童子的人形是个看着七八岁的垂髫童子,白衣,一概纹饰都作玄黑,止以带束发,未冠。通天瞧着,颇为肖似纯阳童子所着的昊天一套。现在白鹤手忙脚乱之下换了人形,那袖子上还留着翎羽未化,玉央看得眉头一动,叱道:“像甚么样子。” 白鹤神色一滞,讷讷说不出话来。 通天从玉央身后晃出来,悠悠道:“有甚么奇事,捋顺了说明白,又不急。” 说罢很是自然地揉了把童子细软的发,玉央只作不见弟弟耍弄座下童子,收了如意立在一边。 白鹤停了一会儿才道:“有个自称红云的道人,在谷外,说要求见三老爷……及陆压老爷,他还带着个琴胎。” 通天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道:“琴胎?” 白鹤转着眼顿了顿,补充:“差临门一脚就化形的那种。” 通天饶有趣味道:“那便见见吧,再去同陆压说一声,看他要不要来。” 三清在谷内盘亘的时间里,陆压说是嫌弃地头太小伸展不开,拉了女娲便出去不周山里晃了。别的幽微意思里,也算让扑了个空的义妹散个心,疏散疏散。 白鹤童子苦着脸应声,通天又揉他一下,不动声色地往他襟里置了枚香囊。不周山里漫散的粗砺灵气,于这种根脚不厉害,修为暂时也不厉害的小仙,威慑是颇巨大的。 红云道人飘然而来。 对于红云其人,若单以道人称呼为其概括,实在不足形容他身上那种游离之感,然而更精准的形容,一时间竟也无以找出。 通天后来才想到,那就像是云,分明是蒸腾上升的水汽凝集,最后凡世之水却形成了无形无定的云。 而这样的红云看到通天就露出了一副不虚此行的神色,这让通天骤然感觉开口招呼他竟然有些困难。 ——不请自来的红云道友,不要这般看着我,我之前认识你吗。 通天不说话,倒是阖着眼一副入定模样的玉央淡淡道:“琴胎不过旬日便要化形,红云道友,不好生准备诸般事宜,来此荒山,又是所为何事?” 他反问得好有道理,通天干脆就闭口不言,耳中抓着玉央的字眼觑了红云一眼,神色微凝。 红云怀中抱着的,俨然就是分离之前伏羲已然斫就的灵琴。比之初成之际,它所牵就的气机强烈了不知毫几,这具伏羲以梧桐,绳以凤火的灵琴,竟已孕了琴胎,且很快将要化形了。 是了,因焠过元凤真火,通天本就预计过这琴初成便可返了先天,虽说那时候通天就觉得假以时日它会是具不错的灵宝,却未曾想竟然成就了眼前模样。 通天心中很有几分不可思议。法宝多生有灵,但能被允许化形入道的却极为罕见,它的琴灵多数也是籍这一点元凤心火方得,壮大起来简直不得了。这样的前提下,伏羲还这般放任其化形,放任其流落他人手,果然是不周山里待久了磨坏了脑子么? 红云道:“琴名凤来。伏羲道友托付,吾于此山中照管,将其交与通天。” 他抬眸看了看谷中三人,带出几分茫然:“通天道友……上清真人?” 通天只得出列应了声,问:“倒要请教,伏羲还说了甚么吗?” 红云神色不动,复述道:“伏羲道友说,焚琴煮鹤,也息听尊便。”那琴胎于是就乖乖地,被托送到通天手中,红云洒然而退。 通天于是只得接了,呵呵笑了声,道:“琴也就罢了,鹤,在下却舍不得。” 此时那掠在群峰之间的白鹤童子,突然打了个寒噤,飞也似地蹿得更快了,直直地跌落到陆压跟前。 …… 红云道人自称是个观星爱好者,一般而言他爱好的这种活动在哪个空旷露天之所就能进行了,可红云不——自从凤族于九重天上筑殿后,南方天穹星辰退避,命轨飘忽难测。于是乎红云专门跑了趟天柱不周,想看个清楚。 然后他就遇到了将要离山的伏羲,两人相谈甚欢,反正红云也是准备在不周小住一段的,伏羲的请求,便应承了下来。 “他说算出佳客不日便至,然而自己实在是有要事要赴,不能两全,我不能替伏羲去谈事,代他捎个东西传句话,还是可以的。”红云说。 匆匆赶回的女娲忽然问:“兄长可有说他是去何方?”情绪动荡起来,手上实在没个轻重,她提溜的白鹤童子憋得一脸惨痛,通天想了想,也算是是心疼食材,把他接了过来。 红云道:“未曾。”他停了停,续道,“伏羲道友此去似乎牵扯颇大,我从星轨中竟亦瞧不出来。” 女娲微有失落,总的却是不出所料的。玉央同样擅术算,这些年往来求教,她亦粗通其理,杀劫渐起,天机混淆,自十数年前玉央便一点都算不出伏羲之事了。 这都指向一个结果,她的兄长,将会卷入这一次的杀劫之中,命轨难测;又或者是与被混淆的天机有所牵扯的一员,既定的际遇全数被改变——连玉央也说不清楚,突然混淆的天机与三族之间渐起的杀劫是否有所牵扯、互为因果。 红云看向女娲,神色颇温和友好,“伏羲道友,亦有一物使我转送于你,”他语气阑珊地叹息一声:“其实你们颇像的。” 女娲淡淡应道:“哦?” 红云简略答道:“一看便知。”却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件事,他自袖中摸出一盏灯,递过来。通天看着眼熟,红云手中的灯盏高有九寸,通体洁白,宛如冰雪。其形作宝莲盛开,大有海碗,而莲心黯灭,灯火已熄。如果灯芯中点上一豆摇曳如活物的灿金火焰的话,就与他见过的一模一样了,这分明是伏羲用于温养元凤心火的法宝。 红云见女娲接过,方解释道:“此灯源自南明,宝莲灯中原本蕴的灯火,伏羲道友说是留置在那了” 可真不巧得很。 若是想要让法宝得用,岂不是要回去南明自投网? 在场的几位洪荒流窜犯,三清多少都露出一副你仿佛在逗我的神色。女娲捧着灯盏,见此微微地怔了怔,同她一起回来的陆压却直接大笑出声,道:“何必那么麻烦。” 这个浑身带着谜团的青年依旧是随适的神色,还有闲心抚一下女娲的发髻然后被她拍开,而后一弹指,引出了一道神光注入莲心之中,那雪白的七瓣莲随之往内略一收拢,又乍然盛绽开来,莲花瓣上流光溢动,刹那间照彻天地人心。 众人这才看到陆压指尖也托着一盏琉璃小灯,先前的那道神光,也就是宝莲灯的芯火先前就是被摄在这盏小灯的灯芯之中,然而现在这盏琉璃小灯的光火仍旧未熄,显然是不下于莲灯的宝物,方能压制下它的芯火而不是被反夺气机以致自身失格。 陆压收起了灯,笑吟吟道:“蛇蜕鳞间火,便是它了。” 他和女娲可是真真切切盗了一回凤族南明宝库的,究竟倒出些了什么也没人去问他们,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就是这样的巧合,伏羲把莲灯的芯火取出,而用之藏匿元凤真火。而宝莲灯的芯火却被炼入了他留下的蛇蜕中,化作七彩神光。 而今伏羲将失却了芯火的莲灯托付与女娲,莫约也是抱着想让她走一次南明的想法,却未想到来到不周山之前他们早就到过南明打过劫,还刚好打劫了所需之物——而陆压也是有本事得很,竟能把已然被炼去本性的莲灯芯火再重新抽取出来。 通天无意识地一下下叩着光滑的琴身,奇妙地感知到了指尖传来了轻微的颤抖,琴胎有灵。忽而想笑。他是越发觉得,机关算尽,最后是世事弄人。 红云也是微怔一下,随即笑道:“如此甚好。” 红云飘然而来,并未多留,便就此飘然而去。说是左右在不周天柱也看不到甚么东西,打算继续云游。 他走后,几道目光或明或暗都钉到了陆压身上。陆压举起手来,一副讨饶的语气,道:“莫慌,让我慢慢分说清楚?” 他随即说了第一句:“若没有再记错,我生于鸿蒙。” …… “……?!” 一句话,清场。 据说生于开天之前、鸿蒙之中的青年道人陆压,于是就神神在在地继续往下掰扯。他迅速地在第二句话就转开了话题:“至于红云这人,却不必多在意,他爱管闲事,却不爱漏旁人的底。” 座上其余人神色都微妙了一瞬,纷纷看过了女娲,陆压这句解释可是立场微妙得很,没事最热爱掉人底的,可不就是他们兄妹。通天于是就想起了刚认识的时候女娲想自己打听一气道人的事,问:“既是如此,其间想必与那一气道人有所牵扯?” 第17章 商羽第七弦 通天于是就想起了刚认识的时候女娲想自己打听一气道人的事,问:“既是如此,其间想必与那一气道人有所牵扯?” 女娲当初语焉不详的话犹在耳边——“我有所感,一气道人即为此间天道所钟——哦,他就是那天地混元一气所化,所谓诸气之祖。” …… “当年要不是见机得快,差点就没有兄长与我了。” 不过这里的兄长说的是伏羲,却不是陆压。 …… 陆压挑眉道:“是,又不是。” 玉央看陆压一眼,道:“有话好好说。” 陆压于是伸手掸了掸袖上纹,干脆但笑不语了。玉央无奈,便开口问:“你记得起来的这些应由,也与这次天机的混淆有所关联?” 陆压还是道:“是,又不是。”不等其余人出手抽他,陆压很快补充道:“应当说,我能够记起来先前实力尽封与失去记忆的应由,都是托了此次天机改换的福。” 太清忽然道:“原本输的是你。” 陆压坦然颔首,道:“是。” 他眯眼看了看头顶上那一片湛湛的天,道:“既然会过了一气道人,那关键之物通天小友是见过的罢,一片玉碟。” 陆压总爱对通天格外加一些称呼,趣味颇恶地来撩,往往最后找他算账的却是玉央。要论起来他也确实长了辈,通天并不很在意,只当没听到这声小友,道:“造化玉碟?” 这清逸有若卓拔修竹的青年道人依旧负着手,看着天穹,道:“是了,碟载大道三千。”语声甚而带笑。 他转头看向诸人,脸上轻薄而诡异的笑意未褪,缓缓道:“其一,圣人不逆天,逆天不为圣。那时候,搁了同个机缘在我们俩面前,然而这方面我确然不如一气,他肯去参悟三千道,以身合补此间天道法则。我却不愿意,于是最后,胜者是他。” “我输了,没有直接化作灰灰亦是运气,却为这洪荒法则巨力临身,以绝我倘若心怀不忿,会再去做些什么阻碍到那所谓天道所钟之人的可能,从此浑噩度日。这般,才凑巧遇到女娲,这些年也多亏了她。” “然而——你们看到没有,而今天机混淆,天道未全而趋于崩碎,一气肯去合道又如何?如今天地劫起,开天三族争斗不休、西方魔教乘风而兴,其间多端变数,即使有天道相助,他也难成此劫中的最后赢家。” “天道能做什么呢,悄悄地再多把几个人抹作飞灰吗?”陆压喃喃的声音渐低,嘴角也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它不能——也未必敢了。我之所以没有再浑浑噩噩下去,皆是因为它加于我身的压制难以为继之故。若再多生上几分变数,小心此番就让魔教那伙子杀天杀地杀众生的得了趁,多好,直接一篓子都归了混沌,也别分什么天道大道了。” 他最后轻轻道:“看,圣人不逆天,逆天不为圣,多大的笑话。何者而为圣人?最大的傻子。而我连傻子却也未必比得上。” 三清神色间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艰涩。 ——啊盘古父神我才晓得你所开辟的这方天地里,想要掌控规则登上人生巅峰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至于这已经是第几次世界观被重新洗刷,通天都不想去算了,他只是问陆压:“而今龙、凤、麒麟三族如此赫赫,难道注定没于此劫,无以为继?” 陆压已然恢复了常态,懒洋洋反问:“就它们那个作死的样子?” 通天抿唇,还是忍不住漏了一分鄙夷的眼神过去,之前被三族作为刺激得都想要去揪着祖龙、元凤脖子问“何以至此”的那个人,难道不也是你? 倒是太清一字一字淡淡道:“因果、业力。” 玉央了悟,接着兄长的话往下继续推说:“祖凤、元龙与始麒麟确实可以不尊天道、不信因果,但一切却都要反报到三族族部身上去,到最后又拖累开天之祖——原来如此,世事如是,公平得很。”轻描淡写,最大的卒子便这般落定了终局。随后玉央又仿佛态度很好地想要求教般,意思意思转而征询了下陆压的评说。正谈无可谈相对无言之间,玉央忽然问:“这样掰开了说白了,你是打算便走吗?” 陆压迅速道:“放心我保证不去揍一气。” 饶是玉央也无语片刻,道:“谁管你去不去寻他算账了?” 陆压于是道:“那还有甚么好问的?一气掌不了天道,与你们也就没什么关碍了。” 对这回答玉央只付之一哂,转而凑去和女娲一道,关心弟弟怀中抱着的琴去了,左右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 陆压便倚坐在谷前的梧桐树上笑,远远地,又递过来一句:“此间事了,太阳底下亦无甚新鲜事——我打算走趟太阳星,且去看个野眼。” 女娲抚在素白弦丝上的手指,很轻微地停了下,拢回袖里转而去看陆压。 陆压叹道:“我真不打算去找一气算账……这不还打不过他么?” 被碧色凝寒的深湛眸光长久逼视的感觉——真是莫大的心理压力,陆压只得忙不迭往下交代:“遍寻洪荒,也唯有南明深山与太阳星,是能蕴养我本源的地方。这么多时候,要说我根基丝毫无损你定然不信,但那地方你去了感觉也不适意,就莫要跟着了。” 碧色眼瞳的女修垂下了眼,应是。 陆压咳了一声,道:“离聚之事,且无须挂怀。” 有这样悠长的岁月,神祇无止境的生命从世界开始衍化而始,至地水风火重定,无量量劫复起亦不见得休止。千万里阻隔亦能一念而通晓心念的神通境界,总有一日亦能触及。 而今日此时尚且有憎别离,尚有种种恋念不舍,离愁别绪。再后来无需多久他们就会明了,区区离聚之事,果然是洪荒里,最不值得挂怀的了。 轮番登场,一番熙攘来去,最后不周山这无名小谷里,只留下了三清暂驻。他们还要留在这里等待凤来琴化形,枯等之余,倒是昆仑重聚后难得清闲无事的一段时日。通天整日价抱着琴,于那双生梧桐木下静坐。短短数日里这梧桐反常地枝叶繁茂了起来,几乎蔽了谷内大半的天,颇有了几番南明山中碧桐的风范。 玉央掐算它化形需得旬日,这是往短里说的,凤来琴显然同斫出它的人一样有拖延症,简直是有理有据的与生俱来。 这天通天忽而很是郑重地同两位兄长说,他想要收徒弟了,不是座下随手拣几个顺眼的作童子使唤的那种,想正经收一个来教着。 玉央不动声色应好,又问说可有称心人选。 通天铮得勾出一声弦音,欣然答道:“若不称心,大不了焚琴煮鹤地来上一回。” 得了这糟心的回答,玉央也熄了把关的想法,抚额去池边入定了。倒是旁边趺坐着的太清看过来一眼,玉央硬是从兄长表情稀缺的脸上,摸寻出了一番看戏的神色。 “……”爱收收,玉央糟心地想,他也想好生收个徒弟(玩)了。 还有的结果就是,白鹤童子硬是被通天这句玩笑话唬得有多远跑多远,直到灵琴化形之日方才磨蹭回来,直躲了十来日,连先前通天私房塞的特制小香囊也没敢带。回来时被磋磨得小脸惨白,与通天怀里的新任小师叔直可相映成趣。 玉央一直觉得自家师侄此番化形这般拖延,多半是被通天满嘴胡吣给吓的,格外照顾这个摊上了没谱师傅的小师侄。 ——随后他们即日便启程东去,走云路,直入昆仑。走了这一趟颇有所获,法宝亦祭炼如意;又恰逢日前太清境界有所松动,已是隐约触碰到了准圣之境。 回顾离山日久,屋宇荒颓,也该是回去重新整顿的时候了。 去时五人,陆压已先行去往太阳星,女娲亦早一步启程回去西昆仑闭关;归来时四人。童子白鹤一路随行,又有白竹迎于府前。 …… 通天循云路缓步而下,后世的昆仑山中的玉虚仙宫而今也只是重整过禁制的数处疏落楼院、草堂素庐,他对怀中小童笑道:“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不必让你一入我门墙便经受流离之苦,这很好。天大地大,往后你一身无事万里经行,而非如此匆促,才能看到更好的。” 他微微笑着这样说,忽而怔了怔,想起曾经。 曾经的天宝二年,琴圣画圣带着僮仆四下躲藏,而苏雨鸾也是在青岩谷中立下身来,方将他作为谷中的商羽弟子正式列入门下。在成为万花琴圣之前的苏雨鸾,难道就未曾起过收个徒弟将毕生精妙琴技相授的心思? 通天不曾当过师傅,说起来生之为人的那倥偬百年,盛世乱世,经历良多,很多事却是这辈子才有的第一次。 他很是感慨地想,我终于不再是那个闲操心的商羽首徒了。 说起来,撒手看戏止让弟子来操闲心儿,那又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第18章 星弈第一子 洪荒无岁月。而即使是始祖诞生于开天之初的龙、凤、麒麟三族,寿数悠长无尽,也从未料想过会有这样漫长的战争与更为长久的对峙。 九重天之上,如同有双冰冷的眼长久地、静默地俯瞰这片蚩莽的天地间迭起的兵燹纷争,尘埃剥落,十九道纵横划落,苍生鬼神身入局。而即使这双眼暂且阖起,所有冥冥之中划下的脉络亦如磐石之坚,一时间更无卒子可以挣脱这局中之绊。亲族缘仇相纠,人人身不由己地沸血厮杀挣命,尘沙俱下,面目皆已模糊。 时盘古辟定洪荒后一会元,龙、凤、麒麟之开天三族,已呈不死不休之局,长久以来的嫌隙磨擦各有胜负折损,各自消停些日子休养生息一番,此时正是难得的平静世道。 实则各自亦都心知肚明,不过各自厉兵秣马,是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潮涌罢了。便如此时,通天正仰首仔细端详一番面前这盘随着世事变动断续落子,摆了数千年的珍珑棋局,抬手复又拈起一墨子置入其中,含点着温温的笑轻声叹一句—— 山雨欲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旋即轻弹指尖,凝出了一子白棋,转首问身侧之人:“此番还有一子,你瞧着,该当落在哪?” 庭外青崖壁上,嶙峋山石,攀生灵草琼花,这一块虽素日无人照理,草木却滋生得格外壮茁,枝藤四下漫长,几乎要将平滑镜壁上的情形全都遮挡去了。 纵横十九路,布一残局。 这日,通天领着小弟子复又来此。不似那些天生天养的生灵入道化形之时多数呈现为成人的面目,通天由伏羲灵琴所化的这个小弟子看起来尚在总角稚龄。他是上清首徒,亦是三清下一代师传目前唯一的弟子,大概是因为深重的童年阴影,是一个相当勤勉而安静的孩子,(划掉)脱离师门传统完全不熊(划掉)。 这个凤来琴所化的孩子,生得极为秀美,隽如画一般。奇异的是,他眉目依稀犹带有几分凤族的模样,于是舒卷的水墨笔致就好像自边角照入了一道熠熠的日月辉光。也许是因为年幼,这些很容易给人以华贵煊煌之感的特质并未凸显,而不过是添了些许工笔的端秀。 三清回到昆仑定居,立下道场。既是久居之处,通天也就循着以前不周山无名谷中的布置,在后山崖壁上凿了一棋局。所不同的是,在从前两耳不闻谷外之事的混沌日子里,这方纹枰的用处不过自弈自娱;而眼下临崖所置的这一局,过了许多年方才纠缠成了这般再分不开的死局。 这不过权且以此记录天下起落之势罢了,通天不是执子之人,亦不愿身入局中。 白子为道、黑子魔门,而开天三族,混混沌沌地皆作卒子摆布,皆不计入其中。 通天第一次携着小弟子来瞧的时候,恰龙凤二族渭水临潼之战初定,赤水两岸百里皆焦土,而他叹息着落定数枚黑子,连缀起先前星罗散落的棋子,正式盘踞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囚龙。而白子布为光牢丈栅,错落差互,实则亦是岌岌可危,百尺危楼欲坠。 而此后千百年间再无剧烈的变动,漫长的磨擦博弈中,黑色与白色一子一子地试探着逐渐填满了青石棋盘,牵一发动全局——亦或是全盘的崩毁。 甚至他都不敢自诩看得全盘局势,通天终究仅是一偏隅于东昆仑潜修的仙人,因缘巧合解得一些秘辛,窥得天机一线,眼前所呈现的这黑色与白色的交战,又有多少是他一厢情愿的误读呢? 但其实看不看得清并没有什么关系,通天不过是循个旧例教些东西,顺便逗孩子玩罢了。昔年天下有所忧患之时,青岩弟子入门所聆的训词,统统都被颜老改换作“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这一句。恰逢其时,秉万花谷嗣脉心传的二代三代弟子,多多少少都带了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一颗文人心肠。 这便是铸就了那句著名的判词——不求独避风雨外——无比鲜明的注脚。 通天无以置噱,在隔世的那段时光中他本身也确而循此经行一生,生逢其时:李唐天下,家国之执,具报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血热,半腔医者济世之念……逝事仿若川流,皆逐飞光而去。 然再又到了此间,天下混沌,家国何方,身在昆仑隐的通天先生、上清真人,只寻思着想要教会他的弟子如何看明白这天下局势。 量劫一起,苍生入局。他并不愿再次身涉这卷卷洪流,然而此际能够独善其身,不过是由于通天等人并未处身于这时代的中央罢了,待重重命数所定转至他们身上之时,谁又晓得是怎样的光景呢。 通天静了口气,答了小弟子问的话,又是闲闲玩笑允说黑子白子这回随意拿,要是你来解这一局,会往哪里走? 小弟子犹似不清楚一般,复又问:“只求破局?” 这般问法,通天却是了挑起眉,颇有兴致地答是。 小弟子于是依样凝出棋子,棋子作透明颜色,他掌中以气托送,将之稳稳置入局中某处,方仰首糯糯道:“无论执黑或白,若要破,弟子都会择此处。” “此处?”通天弯起眼,揉了小弟子仅于于身后以玉环结束的柔软长发——他自己的衣着依旧还是早年万花弟子通常简单利索的形制,多用墨白二色,却未曾如此约束门下。但他却很有闲心地去管弟子的发型——笑吟吟道:“此处么,意思是有的,就是说不清谁更有本事染指呢,毕竟有个总念叨大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在那,也不知他会变出什么数儿来。” 说着通天屈指一点,那透明的棋子染作纯白,瞬息间局中风云残卷,双方之势变动剧烈,宛如空结一霜剑,直插黑龙盘踞。 棋子落处,隐隐孤悬于局外,正是双方之势交错而又实则未及染指之处。 “满洪荒这样的地方确也是少,我原本也以为凤族高踞九天,该当早就将扶桑一带纳入掌中、以制东海了,确真的是没想到,”通天仿佛赞叹的口气,复若有所思:“若一气真能将此间掌控,呵,也难说得很……那对三足金乌所化的兄弟,是叫帝俊、太一罢?” 那白子悄无声息地化作粉齑,簌簌落入攀于崖下的凌霄丛中,化作纯粹的灵息腾散。 有一点子碎钻晶玉般的光,在白子破裂的时候折了出来。通天忽而想起还同伏羲一道在不周山中的时候,那一日他从入定中惊起,曲折射入池水中的太阳星光芒盛炽,元凤的清唳穿透重霄与沉渊。 那一日正值元凤、祖龙与始麒麟宣告他们各自统领分治的势力所及,通天那时候这么对伏羲说道:“太阳星上,似乎孕育着两只金乌,难怪。” 金乌亦是羽族,即使灵智未开,也会下意识回应元凤适才的宣告。是以太阳星光芒大盛,照彻天地,以壮其声势。 ——元凤将统领凤族与洪荒羽族,主宰天穹。然而或许论起来帝俊与太一是羽族,但是太阳盛炽的光辉下,他们兄弟若要细算起来,却并非是追随元凤、凤族所辖的羽族族类。 所有人似乎都未留意,孕于孤悬天外的太阳星中,为三足金乌所化的帝俊与太一兄弟,并未对凤族真正有过俯首称臣之举。唯有的那一次就是在他们尚未化形、理论上灵智未启之时,其时它们的作为与回应,在日后能不能当得真,真是两说之数。 “可真是扯着凤凰毛羽作大旗的蔫坏算盘。”通天一边漫不经心地回想着,便将这情状细细分说了一番,到最后横生一声赞叹,又捞过小弟子来揉。 伏羲当时选择琢于琴上的纹样十分奇异,仿佛同时描绘出腾火与莲绽,而今成了小弟子额前的一点朱红。想了半天求表扬的一步棋这么被师傅不走心地歪了楼,小弟子撇着嘴看那一粒已然粉粉碎的棋子,闻言还是抿出了个微微的笑来,口中却道:“既借其威慑背靠大树,又能独善其身,这般便当的两全法,师傅你仿佛在逗我?” “嗯,长琴真聪明,拨一拨头顶脚底板会响,”通天漫不经心地答道:“然而这世上有得是聪明人,但聪明人更有的是愿意睁着眼装傻的。” 凤来灵琴化形的小弟子,终于愤而从他故弄玄虚还爱逗弄人的师傅掌中挣开跑走了。 通天立在原地,面向青崖石壁上的玄机,看着看着,良久方笑叹了一声:“都盯着呢,是不是弄巧成拙,可真是要看运气了。” 日升月落,太阳星与太阴星日复一日地交替,盘古的双眼所化的这一对星辰极为殊异,它们穿行于天穹之中,与凤族所踞的九重天仙宫几近;而薄暮晨曦之时又沉入江海,碧涛无尽之中,却是龙族潜聚之所。 帝俊、太一兄弟的苦心经营,究竟能维续太阳星上虚假的平静多久?他们还未成长至足以昂然存立于洪荒的时候,甚而实质上还要仰凤族荫蔽。然而或明或暗之中,他们的处身之所,已然为诸方瞩目,他们身不由己地被推入舞台正中,成为了博弈的关键所在。 第19章 星弈第二子 那是浮于九重天上的宫阙。元凤早年举族迁至天穹之中居住,经年修葺,才筑成了凤族九阙,而南明旧地,唯留孕育雏凤的巢窠与部分族部。 紫薇之星与北斗之辰遥相对映的中央天穹处,南方星辰纷纷避让出的那一片地带,即使在昏暝的夜幕中亦腾起明霞离火。这些无比辉煌的光幕,仿佛在虚空中突兀出现,交互织就了凤族九重天宫的庄严门户。 浩荡天河似乎在此处被阻断,与其相隔河梁之处,便是后世天庭所辖诸天三界所称之南天门。 明月将沉,天地间唯有周天星辰依旧明亮,若在中天极目而望,可见东海扶桑之处隐蕴红光,旭日于其间隐而将出,是近破晓时分了。 而这时有一道白影匆匆驭风而来,极快,只在隐约中可见巨翼搅破层云。当这白影在凤族九阙之前骤然停下的时候,似乎天门霞光亦为之震动——这显然是一位本属羽族的仙君。 来人只在天门前稍停,收束了原身神通,其形迅速幻化为雪衣白发的清瘦青年,又乘云直往中天而去。 那人的襟袖犹带七海咸湿的水意和九阙之外的云气,显是刚御风千里而来。寻常仙君,从不会如此直入御苑天门,几近失仪——要说起来,这九阙之主其实还挺苛求这事的,羽族通病事儿多穷讲究,大家都懂。然而守在天门前的凰姬从头至尾都不曾出声劝阻,等到被那雪衣仙君随手扔在那里的侍从回过神来,他已转过次第朱门消失在视线之中了。 这雪衣仙君来去匆匆,在场的人都认出了他正是前段时间被遣往东海扶桑的凤族鸿鹄,想来他回来首先是要向元凤秉事的。凤族崇五色,其中一支毛羽皆为纯白,正是由鸿鹄统属白凤此支,也算得族中说的上话的一位人物。 鸿鹄一向寡言,不开口是常事,但今次面上却窥不见他素日温和的神情,凰姬低声询问那侍从:“大人此行并不顺利吗?” 那侍从脚下一顿,只微微摇头,也追着往中天去了。侍从亦穿一身白,想来是鸿鹄的同支小辈,跟着出去见世面的。凰姬觉察到他身上除却穿掠云海的湿气之外,更有一抹隐约的黑影缠绕。这抹黑影正在南天的明霞照耀、离火灼烤之下慢慢变得稀少淡薄,不一会儿便消散了,并不易被人察觉——这修为不过玄仙的小侍从竟是沾了魔气,辨认出来后,凰姬轻轻倒吸一口气。 不过是往太阳星走一趟,平时白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不过因为此番趁夜,就有这多变数吗? 凰姬转首看往天尽处的东海,波涛中蕴着红光,正是神木扶桑所在。往日里她漏液守着南天门时,这是司空见惯的情形。然则在这个将晓时分,那一刹她却分明只觉眼前是将将泼了半天遍海的血色,待凝神再看,又仿佛并无异状。 就是这一天,在太阴星没入纤阿,彻底隐没于穹幕之中后许久,亦未见太阳星缘扶桑神木攀入天中,那隐而未发的红光似乎久久无以挣脱波浪的束缚……天地一片昏暝,洪荒中的生灵窃窃地猜测着这东方之地究竟生了何种变故,竟让日御之神羲和隐没不出。 而这场自有洪荒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漫漫长夜整持续了三日。这三日中,太阳星避而不出,唯有太阴星沉默如常地洒下辉光,自升自落,仿佛与之交接的太阳星并未缺席一般。 这都是后话了。眼下鸿鹄正叩响了中天宫宇的大门,此刻太阴星尚未没入纤阿,冰冷的辉光流淌在他的衣襟上。那小侍从虽赶上了鸿鹄的踪程,此刻却乖觉地留在外间,只目送他独自进去,面见元凤。 元凤这段时闭门不见外客,来往中天的,也多是族中亲信。 “怎么一股潮冷气,我闻着还以为外头来了个披挂鳞甲的来碍眼,”自此处宫宇向外眺望,可将这九重天及其下的诸般情形都收入眼中,来者究竟是何许人,当然早就元凤被收入眼底。因而元凤说这话的口气也是玩笑居多,也未介怀鸿鹄此番匆促,他就这样踞于高处,仿似初醒一般撑着脸问鸿鹄,“他们难道还把你扔进东海里涮了一涮?” 鸿鹄默然垂首,并不知道该怎么接元凤的话。他身上带着隐伤,其实是一看便知罪魁祸首的,元凤微阖起眼停了片刻,挥手让他近前些,又看了几眼,便沉下声问:“是在去路上碰到的,还是回来的时候?” 鸿鹄答道:“归程途经虞渊之时。” 适才元凤笑鸿鹄身上一股潮冷气闻着仿佛是条碍眼的龙族之类,确实不只是因为他身带云气的缘故,以元凤的眼力很容易便就察觉出,那是由于不久前鸿鹄刚与龙族的人做过一场,而落下的五行术法痕迹。 元凤轻轻笑了声,鸿鹄一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身带魔气,非是东海族类。” 元凤道:“他说是便是,说不是便就不是了吗?” 鸿鹄于是闭口不言,知道元凤这是把两边都记了一笔,到时候记起来,西方魔教和祖龙的手下挨个要被讨债。 一时沉寂,元凤亦懒得考究鸿鹄途中这一番变故究其根底是何缘故。太阴星已然沉入纤阿,唯有漫天星子透入微光,元凤有些犹疑地将目光转向雕栏之外,穿过星海与层云而眺,那正是扶桑日出的方向。 他扶着额头问:“羲和那边是何说法?” 太阳星中,唯有日神羲和以及那对金乌化形的兄弟,素日里元凤却从不将帝俊与太一放入眼中一般。提及太阳星,都只称说羲和。 鸿鹄默然,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元凤翘起唇角,仿佛是一个笑,他道:“既如此,也没甚么关系。”他并没有向属下解释心中打算的意愿,倚回了原处去,转过视线百无聊赖地在翻卷的重云之间逡巡,目光所及之处仿似空无一物。 鸿鹄退出门外,不由得又往其中张了一眼。殿中穹顶极高,其上皆被饰以星辰流火,华美异常。然而在这样沉沉的天色中,并无法将殿中一切尽数照亮。那道衣褶就这样在暗处流淌着,最后那红衣的影子同精细雕琢的座椅融于一处,再看不分明。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目之所及只剩下高踞的王座,仿似空无一人。鸿鹄转身,原本一直拢于袖中的手一伸,便抓起侯在外间的小侍从,踏云漫漫而去。 鸿鹄那一抓是直接提着人后颈脖来的,又一径地走云路,若是凡人,这样肯定就要窒得人背过气去。然而对被拎起的人来说,这个姿势即使无碍,实际上也很是不适意——刚出中天那小侍从就使劲地挣起来,要下去,鸿鹄并不理会他,亦不松手,闷着头只顾运转神通,在云与星之间飞掠而过,仿似在好生教后生知晓何者才叫作鸿鹄之高飞,千里共盘桓。 转瞬已是将近南天,正是鸿鹄在九阙之中的居处了。这处南天宫室极为荒僻,四下里寂静无人,唯有远处会有巡视的族人经过,他脚下才停,便把手里的小侍从往地下一掼。 这完全不是个照顾晚辈的做派,小侍从赖在地上,他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蜷成一团团,那模样仿佛很是委屈一般。但实际他一张口,却是在对鸿鹄问:“这凤族天宫,你仿佛很熟?” 鸿鹄神色分毫不动,道:“与你何干。” 小侍从便笑,噌噌地爬起来凑近去,细声道:“因为我不识得路呀。” 鸿鹄站着不动,眉目低垂,定定地看住这举止怪异的小侍从。他秀长凤目中的漆黑瞳子,在漫衍的星光中,有一瞬间看着竟像是冰冷的浅碧色,再一霎眼就又消隐不见了。 这雪衣仙君任由小侍从扯着自己的袖子,这样很是温情的情形中,他声音平直地开口,显是在强自压抑怒火,道:“已经如先前所说,带你进了南天门、又去过中天。至于先下你认不认得路,和我有甚么关系。” 小侍从仿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口中却满不是这回事,轻轻驳道:“鸿鹄仙君宽心得很,那我用这副模样四下里乱走,想必你也并不介意吧?” 鸿鹄呵地一声笑,拂袖转身便往自家殿中走去,道:“随你高兴。”言下之意,若这演戏的临时搭子非要自取灭亡,将两人都陷入困境中,他也有的是法子抽身。 小侍从威逼无效,很是无趣地撇嘴,却并没有松开手里的袖子,只转着眼四下打量着,乖乖跟着鸿鹄走。 这一番口头机锋下来,想必各位看官,也都瞧出来了。此夜从东海扶桑回到凤族九阙复命的鸿鹄仙君、连带着那个小侍从,均非本尊。而他们彼此之间,也并不是相熟的犯罪同伙,仿佛是逮住机会想要潜入凤族领地时恰巧碰上了,权衡之下约好互不干涉顺手掩饰,就此搭个伙而已。 第20章 相和歌其一:佚 最后那些相互酬唱的诗札,策马并肩的时光留存于纸页的记载,也都佚散在了岁月的罅隙之中。 曾经鲜活的故人往事,皆已作风流云散——待到天下平定之时,他已不再年轻。曾经负琴独过长安的少年郎,蓦然发现眼前旧景历历未改,扑面却已不是他所熟稔的江湖风雨了。 长安城头的朱桥渠水长流,河溪曲折尽处圆月欲坠,纵身踏水而观,正是世人所称清溪落月之境。犹记得茶肆的老板娘时常奉茶一盏请人于水中沙渚静品,他当时初来乍到,其实并不甚耐烦其时京中盛行的穷讲究些甚么茶非得配上甚么水的风气,却也觉其中滋味不输谷中的倾流茶。而其多饮无碍,更是倾流茶所没有的好处,他有时候不免贪上几分,借故蹭了友人的份额。 而今故国城在犹春深,他安步经行而过京畿的天都镇。墙头花树垂垂,他拂去肩上落花单薄的瓣,忽而发现静默剥落的尘埃之下,伴随着逝去的狼烟烽火几乎埋葬尽了所有的过往。 而这也不再是他年少时的江湖。 青岩游医这一生行踪无定,负笈悬壶,临老却归于旧地。历秦岭风雪,至云锦台,经晴昼花海,至三星望月。再过寻仙径,履荷桥,却见仙迹岩空荡飞瀑之声,几无一人——往溯开元天宝之间,万花谷是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而今青岩闭谷多年,七圣流散门人凋零,早已不复昔日盛名。 他蓦然惊觉,将余下满腔血热,尽数付与青岩这一门道统之留存。万花谷门下心法得自东海蓬莱上古心传,兼以药王养心决、千金翼方、太素九针,他一一重新翻检,究察根基溯源,复以编纂教授。药王所传者皆循道门一路,是以其时江湖中唯有华山气宗与青岩两脉为混元功法,为此他曾往纯阳宫游学。他也曾诧异过谷主竟能将承自东海蓬莱世家的秘法融入心法之中,自成一脉武学,后来才发觉其实究本溯源,蓬莱秘传之中确有许多与道门典籍相合之处,不过各行殊途而已。至于余者百工技艺,七圣所授,终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就连他的琴匣,也是蒙尘日久未开了。 他年少叛逆、最终却留守谷中,终老门下,如是一生。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他其实很清楚地觉察到自己去日已是无多。 医者不自医多少是有些道理的,他精擅岐黄,见过更多无法挽留的伤逝——也包括他自己。幼时的流离和早年的伤病,调养亦难,寿数有伤是情理之中。他当然并不能活到谷中医圣孙老那般长,却也算得上是那一代人之中少有得享高寿的了。 即使那几年情状每况愈下,午夜梦回,病中惊起,他也依旧很少回想起从前的人与事。即便亲缘寡薄,知交故友、恩师亲长也是有的,除却恩师这一处执障心结,余者却几乎从未入他梦中,似乎已无别者牵挂。 那是唐元和七年的仲春,岁至壬辰。 他漏夜醒来,披衣而起,窗外仙迹飞瀑的水声隐隐,同梦中情形正是相合,却少了松涛起伏山风过耳的声响。 记忆中薄脆泛黄的诗笺,在刚才的梦境中被无声地揭开,掀出了往事的一抹边角。 他记起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友人。华山东岳的雪瀑飞琼,山声松涛与不远处观中的步虚乐声连绵成了一处,风中清远悠长的鹤唳。那是一个游学纯阳宫期间结识的气宗道子,两人年岁似是相仿,意气相投。天宝十四年他归谷学医,初时尚有音书相传,却因行道不同在信中生了争执,再后来他离谷而去,便就此断了联系。 …… 梦境伊始是一片清濛的天光,乍泄而下别无遮挡。天际一片苍茫的白,衍衍雪光反折于其中,满目浮动的光柔润如冰玉。这显是一极高之处,他凝神细看,复有云絮浮荡在周侧,缠绕着松枝针叶,隐约可见连绵的屋宇飞檐匿于其后。 而他仰卧于临崖石台之上,枕着山松奇古的根系,层叠的云飘荡在身侧咫尺。跃下石台数步之外,是清可见底的池水,耳边有隆隆的水声,这一泓池水在崖外飞泻成了雪瀑。 云深不知处,这是京畿华岳的莲花峰,临崖的仰天池日升之时可观紫气,为纯阳宫弟子勤修之所。水中至今留存三处石台,为门中耄宿云台三老昔年讲学之地,听经虎至今流连不去。 这样思路尤且条理明晰的情状,并不太像是寻常入梦的半昏半醒之际会有的,他不动声色地垂目打量了一番梦中的自己。着一身单薄利落的玄衣,中衣襟袖素洁如雪,银白暗绣,下摆处绉纹如水波,墨发垂额,勒着环带,正是万花弘道弟子的听笙一套。再探往腰间,果然触手温润玉质,正悬着一管白缨玉笛,金柄融光,是伴他多年的苍龙笛。 动作之间,肩上的衣物簌簌滑落,池边融雪湿冷的寒气侵骨,这才发觉自己正披着一袭毛羽丰美的鹤氅。 他了然,复又惊诧莫名,这一切情状皆与六十年前的纯阳一般无二,在梦中合该有如此纹丝入扣的昨日重现吗? 所幸这梦里的时间的流动不甚明晰,可能是发了个长呆,亦可能是一瞬间的走神,便有清越的剑鸣腾空之声而来,撞破这一片静寂。应是有人在入谷甬道前按落剑光,有轻轻的踏雪之声渐近,应当是个纯阳弟子。他竟还有心思望了天色默算一番,并非是勤修日课的时辰,除却往来取雪水以供丹房的镇岳宫门下,此处应当少有人迹才是。 那人沿着池畔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显然不是镇岳宫来取水的了,他想着起坐转首,正瞧见一身着素色道袍的少年径自坐上石台准备入定,见他有所动作,也只看来一眼,道:“今日勤修未定这项,左右无人,我便取了些紫气散来,你可要用?” 他一怔,随即暗暗笑起来,是了,那时候他正是求知索穷的心思分外过剩的时候,要不也不会不顾门下一些旧隙来纯阳游历学道。听闻纯阳日课仰天池悟紫气入定这一项,定规要发给心性未足坐不定的小弟子一副纯阳紫气散以增助体悟的,他那时对这秘药好奇得很,不意被眼前友人察觉,便悄悄拿了些来。 他刚要开口,忽然又梗住了——这少年道人、昔日故交的名姓,相隔六十载光阴,他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少年未见他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闭目调息了。他并未像同门一般将随身佩剑负于背后,而是将其横于膝上,蓝绦剑穗随着山风微动。 他艰难回想了半晌,才开口道:“倒是劳烦陆兄了。” 那少年依旧还是一副木无表情的样子,倒是睁开了眼,答道:“无妨,我的份例平日里也就是这么放着,领一些出来也没甚么关系。你若用得上,也算物尽其用。” 他于是慢慢道:“多谢。” 小道士眉目秀长,因为那些微的笑意生动许多,只略一点头,便将袖中的丹药取了递过来。青碧的小瓶,入手触之温热,想也并非由于其中丹药,这个如冰雪铸作的少年,原也是有温度的。 是了,这姓陆的小道士天资似是极高,寻常修习气宗紫霞功心法的小弟子,服了紫气散也不一定能在这日课里有所悟得,小陆道长却似乎随意一个入定便可集蕴起身周绵若云霞的紫气,至浓时,一旁他腰间的苍龙玉笛也随之轻轻振鸣。 他不知缘由地只觉心情大好,捏了小瓶,只坐在树下静看,直到那姓陆的小道士结束调息,转眼看过来。这小道士见他如此,想了想便道:“不过是些玩意,素性温和,无论剑气两宗,还是身有旁的功法,用了也都无碍的。”一停,复又低声道:“其实倒还挺有趣。” 他慢慢应了,将丹药从瓶中倒入掌中,只想到,这友人素性的高傲,似乎连其师承亦是不在目下的。适才话中的意思里,清虚真人于睿所赐的纯阳紫气散,也不过是个简简单单唬小孩的玩意儿。 小陆道士说完,便抿着唇看着膝上的剑出神,却并不便走,想来也有既然当了帮凶也得顺手看护着亲友作死的意思,只任由仰天池畔的白鹤啄着他的衣袖。他间以蓝白的寒杉冠袍之上,前襟暗纹与冠后所缀太极玉珰,皆为玉虚一脉的样式。这些养放在莲花峰的白鹤并不怕人,仿佛很懂得看眼色的样子,适才他入定就并不上前打扰——且,还会通风报信。他回忆起初至梦境,似是浅寐中醒来时颊侧残留的触感,不由心中哑然。 他忽然想起了,初上华岳之后他遇见的第一个纯阳门人,便是这姓陆的小道士。华岳纯阳观山门之后,拾阶而上,第一处殿宇便是三清殿。这少年便立在即使仲春依旧皑皑覆雪的山阶尽处,抱着剑对他道。 “不必谒拜此处。我名陆浮黎,往后山中诸事,皆可寻我。” 第21章 相和歌其二:鹤唳 梦中一切历历如旧,这一转神,他恍惚又再拨转了一刻光阴,回到了那长长的山门青石阶前。初至纯阳,是时逢值天宝十三年的腊月,此前他正一路纵马走山,未戴斗笠,鬓发间都落满了一片白,终于停驻在这深山中的观宇前,在驿站栓了马徒步而入山门。因是岁末,观宇入口并未设有迎客的弟子,他便敲了敲铜罄,顾自缓步拾阶。 未扫的新雪漫道,到了三清殿,殿后又是一重山阶宛转向高处延伸,空中纷散的雪霰几乎遮蔽了沿山而造的层叠殿宇。穿过密如帘幂、散若絮柳的飞雪,他却很清晰地看见殿后山阶两侧巨大的、未经雕凿的山石之上,有着蓝白道袍的纯阳弟子循着太极广场上的步虚乐声舞剑,起落如白鹤腾舞。剑势破空,青锋澄如秋水,未沾片雪。 而陆浮黎并未避于殿角檐下等待,三清殿前临崖的道场旷无一人,唯有他卓立其中,衣边鬓角一如那舞剑弟子掌中三尺霜刃,自有冲霄剑意相持,浑不沾物。他后来也知晓这不过是坐忘经运转至极处、内息自然护体的结果,当时却不由得被这情状引去了注意,很是惊叹。 而今他再于梦中重临旧地,却分明察觉其中年少时浑然未觉的几分蹊跷——光是访拜道教山门,过而不谒三清,这就已经是十分特异的做派了。 三清殿后是纯阳弟子入门之前洗却俗尘所用的一方寒池,这间殿中还有同心锁之类供香客祈福,香火鼎盛,江湖中声名堂堂的道门剑宗如此之接地气,他一个外人瞧着也觉得很有意思。陆浮黎仿佛有些尴尬,又因为恰巧途径,便略介绍了两句——素日里这小道士其实颇寡言少语,其后数月中他很是奇怪过纯阳宫为何会遣这么个人来接迎客人——陆浮黎望着这寒池,忽然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我在此处待了十七载,却未曾想……”他过来一眼,抿住唇不再往下说。 十七载,记得他俩年岁相仿,天宝十三年的时候,统共来算“这辈子”也不过就过活了这么些年而已,他于是接了话问道:“哦……陆道长是自幼便在华岳么。” 陆浮黎挑眉看他,道:“并不,我籍贯江南道。”也不再多说,只颔首略向山石上的舞剑弟子示意,便带路向栈道,往别峰的老君宫而去了。他暗暗撇了撇嘴,只觉这接引弟子做派古怪得很。 到行至栈道之上,终于算是有了避雪之所,他松得一口气,只觉发间融下的雪水都快要结成了冰,好不狼狈。深雪京畿山中的这一番清寒彻骨,很是让在万花谷的四季如春中长大的人吃了一个下马威。 冷不防的,陆浮黎递了柄伞过来,他接过,看对方又很是顺手的帮着掸了掸衣上雪,终于还是道了声谢。陆浮黎轻轻道:“正是要封山的时候,也没甚么人会这时候来观中,这本该是驿中人该备下的活儿。” 檐下垂了晶莹的冰棱,栈道之外是轻薄的云霭,他探手入内,忽而兴起,随手运了百花拂穴手的几式,果然只见指端云雪纷纷避让,浑然不沾,不由心中大乐,口中答道:“一时起意便来了,忘记多做准备,倒是劳烦你们。” 陆浮黎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有所动,垂目道:“并不曾。” 他便笑了下,收回手,顺而整了整衣冠,听得陆浮黎转身之际轻轻一声喟叹:“原是这般,果然。”他微觉诧异地看过去,入目依旧只是纯阳道子惯常冷肃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栈外浮云,并不知是在说与谁听地接着道:“东海蓬莱,碧游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这话他听得更是不明不白,窥对方神色也不好再问,只得扶了伞一径地闷声跟着他走。 纯阳宫坐落于峰峦之间,第一日陆浮黎引着他直接从夹道过三清殿,因正是日课的时辰,也未曾上太极广场一看,沿着殿后栈道过了峰头,便到了老君宫外遥对落雁峰之处,专供客卿起居的一片院落,安置下来。 镇岳宫太极道场往莲花峰一带,宫中弟子素日起居之所名为天街,其实两者毗邻极近,他与陆浮黎在纯阳宫的那段时日里是几乎每日都要见面的。除却初见那会儿陆浮黎说话听着没头没尾了点儿之外,他其实还是个颇可靠的人,客居之中诸事,翻阅道藏,切磋论剑,乃至素日起居,果然多有劳烦,也渐成好友。甚而兴起之时他们还做过悄悄地占了老君宫的丹炉摆弄些一拍脑袋就起意要炼,根本没甚么用处的奇怪药品这样的顽童行径,也亏得灵虚子素性宽和不与小辈计较。两人一个专于琴道、另一人似是个武痴,都未专精过神农制药之类,然而那时候两人凑做一起凭由灵光任走的而产出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也颇有乐在其中的趣味。 不过年少之交,策马同游,待到后来,多数也就相忘于江湖了。是以他会诧异,这少年之时的故交好友,竟会在这多年之后,复又入他梦中。 时间转至元和八年的仲春夜,他悠悠醒转,再仔细翻检记忆,旧日信笺尘封许久,墨痕宛然——而他惊觉同那纯阳道子陆浮黎的交集,再如何算来也不过天宝十三年,华岳纯阳宫那八个月的寄居共处,连同归谷后两年半的书信往来。很快地,他就在生命中消失了痕迹,再无音讯。而他忽然想起,陆浮黎其实从未与自己明言过师承,说是玉虚门下,不过从他衣衫纹饰之中推得的结果罢了。而他自称的浮黎二字,并非常人俗家名姓会用的字眼,却也对不上纯阳弟子所论的行辈,奇怪得很。 其后在外行走偶然再见,纯阳门下的入世弟子,起初他尚耿耿于两人于其时乱离之世情所见背道殊途之下在书信中相争不下而生的口角,等想起来再打听时,却仿佛从未有人听闻纯阳玉虚字号的二代弟子中有过此人。有人模糊记得一二的,也道他在天宝十五年初便说是接了长空令启程往昆仑去了,此后未曾再见其踪迹。 …… 从梦境乍然回到现实,四下寂寂,未闻蝉声,唯有隐隐的飞瀑水声入耳,正是仲春夜万物入眠的万花谷。而迟暮之年,本就觉轻梦浅,毫无睡意地挨上半夜是常事,今日外间的声响与他在熬等天明的时候所熟知的殊有不同,几乎要让他怀疑自己只是从往事之局挣扎出来后趟过岁河,闯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兜兜转转寻不到出路——而其实并未从梦魇之中醒来。 他披衣推门而出,无云无星,唯有透明冷彻的月色擦过他身畔,照入斗室之内。他转首看过一眼,悬于壁上的琴匣、置于枕边的卷册、屋角的小药炉还煨着暗暗的红色火光,一切似都毫无不同。 在谷中的居所在重新修葺之后便设在仙迹岩的近侧,立于门前正望见荷桥上方凌空的琴台,其上奉着苏雨鸾从前用以考校弟子的三具琴,其实原本该有四具,然而她最常使用来奏高山流水一曲的那具在安史之中为她携出谷外,就此流落不知。 他负手立于门前,怔怔地望着琴台的方向,眼中空无一物,只追着台上焚香的鼎炉顶上袅袅散入夜雾中的烟气,阶边有守夜的弟子半倚半坐地打着盹。漫散的思绪就像那烟,飞如游絮,聚不做一处。 瀑声隆隆传到近前已是若隐若现,盖不住揽星潭淌去的水流潺声,初冒尖的荷叶微微起伏擦着水的声响,甚而还有花树枝叶在风中的轻微瑟瑟之声。还有——还有悠远而长的鸟鸣,夹在这万籁之中,凄声宛转。 显然不是羽墨雕,是什么样的禽鸟,深宵飞落这寂寂谷之中作鸣声呢……他摸寻着回想,模糊觉出这应当是某个被弃置在记忆角落的时段之中,他所十分熟悉的一种鸟儿——是无量山神木谷的神鸟,还是太原城中穿掠烽火箭雨的军禽…… 他猛然惊觉,青岩深谷,相隔长安京畿,复又隔秦岭曲折崇山,这里,怎会听得到华岳山中的鹤唳呢? 复有清越的剑鸣腾空之声,撞破谷中窃窃的万籁声响——是纯阳弟子的轻功御剑腾空,落地时按下剑光的动静。他怔怔地转首看过去,那是通向三星望月的寻仙径方向,隔岸有素白间蓝的道袍,分拨开及人高的虉草与蓝花楹,跃上水中石台。 在仲春夏初的夜,四季如春的谷中,忽然他只觉彻骨生寒。 相隔太远,眉目看不分明,来看身形还是个少年人,披羽氅、其下衣饰分明是寒杉式样的冠袍,莲冠束发、负玄剑,冠带与剑绦皆白,这是多少年都未见过的打扮,只有六十余年前的纯阳气宗弟子方会如此穿着。 就像是个最怪诞的梦境。在迟暮之年,他看见了一个从记忆深处走出仿佛在时光中凝定了模样的故人,就这样穿过薄雾,踏着月色向他走来。 第22章 星弈第三子 这是洪荒自地水风火初定过后,第一个日月隐匿的长夜,遥望东方天际,唯见隐隐的红色像是溅了半海的鲜血。直到夜里,皓月再次从天山跃入苍穹,太阳星始终没有升起,而那片喷薄炽热的红色,也消隐在了海涛之中。 话又说回来,洪荒无日,极夜长寒不见天光这件事,对于其中生灵而言,其实还真不是甚么大问题,他们大多都有自带光源的特殊技巧。议论纷纷,也就是纯好奇太阳星上发生了啥不得了的大事,让羲和选择暂且滞留扶桑,隐没不出。 就说三清真人眼下结庐于东昆仑玉虚峰的洞府,屋宇梁柱多以萤石玉英为饰,四下逸散的灵息在暗中看去宛如点点流萤。对于居住其中的仙人而言,就只借着这点光亮,便足够看清山中全貌。 这样也算不上寒酸的照明光源再觉不足的话,还有一项基本方法,随便那甚么甚么的法宝拿出来一祭,祥光瑞气照彻数里,全然不在话下,实乃洪荒居家流窜的最佳配置。 这日一睁眼就遇到难得的洪荒长夜,通天倒也没有立时取了青萍剑舞上一番,验证一下“一剑光寒十四洲”这样显著夸饰的诗句在仙家手段之下的实际可行性的兴趣——他倒不怎么关心究竟发生何事,只觉不久前刚带着弟子看过洪荒局势,这话没说多久,就真有人把那棋子直直地往那诸方皆未及染指之处落去,未免顿生一种荒谬有趣之感。 事实上他刚饶有兴致地抽出雪凤笛想试试能否藉此来引借一线天光异象,动作之间人已经踱到了隔间,小弟子前天同他切磋过后累得够呛,挣扎回房就眼一闭,到现在都没出来过,一点都没有平日里那极好的精神头,虽表现乖巧但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是守在洞府外的小童来报,才好歹挡住了通天吹完笛子叫醒小弟子从而完成顺便把这里雪埋了这项成就的可能,开了门把人放进来。 有些横冲直撞地蹦进来的是个颇为幼小的童子,头上还顶着些本体未褪的枝枝杈杈,勾得一头软毛纷乱。通天看着有点好笑,定然是白鹤没有看到师弟这幅样子,不然准得捉住他整理一番仪容,这些年历练下来白鹤童子已能担起总管诸多杂事的活计,素性里羽族的某些穷讲究再加上越发模仿玉央的作派,很能震慑住带在他手下的僮仆。这样天候不好的时候白竹多数是不出来的,通天张了一眼器房方向,发觉屋门紧闭,里头灵息暗涌,是玉央在闭关炼器,那么大约白鹤也正随在里头。三清座下的童子又历来并不太分彼此——反正四处流窜的时候,也只有一个白鹤亦步亦趋地跟着使唤。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样捡了资质好的僮仆回来便往洞府里随一丢,由着他们中间自去安排轮值的惯例,今日守着的这孩子,是通天不久前途径萯山敖岸的时候正遇泥沙俱下的山洪,顺道从浑浊湍急的水中捞起带回来的。一身绒绒白毛,顶着四支角的,幼鹿。 既然已经有了玉央的白鹤和白竹,于是很顺理成章地,这小童就得名白鹿了。 他拿竹笛的另端敲了敲童子支棱在发间小小的角,笑道:“伸手不见五指的,谁挑的这时候上门作客?” 长夜无日,四下里的温度其实是颇为寒冷的,而终年覆雪的昆冈之巅,层云亦浮荡在足下数十丈处,头顶毫无遮挡。山中更多玉英之属,一旦没有了高热的日光与太阳星垂下的丝缕阳清之气温养这琅嬛寸土……这么说吧,这滋味就像是把人一下子从温暖如春的万花谷丢到华山纯阳宫,不至于要了谁的命,可不好受是真的。 都窝在洞府里抱团取暖多好,说得好像谁还有兴致招待客人似的。至少通天就觉惫怠得很,十分的不想去见不速之客。 白鹿身着的衣物边角上带着绒绒的一圈毛,半张脸儿都被挡在里头,露着的一双眼是幼童圆润的形状,眼乌珠也溜圆,整个人缩成一团团,走路都像是在滚。瞧着呆得很,要是让玉央看到,只怕又要斥一句像甚么样子。通天问完话之后,他停了片刻才道:“有个叫红云的道人,在门外,说要见见三老爷……” 闻言通天嘴角微微抽了抽。这情形,怎么就这么眼熟? 他仔细回忆了下红云上一次的出场,不由得转头看了眼屋内,对上小弟子睁着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通天看。 通天莫名觉得颇有压力,于是想了想,据实道:“可还记得先前受你父亲托付照顾过你一段时日的那位?他便在外间,你要一道去见见么?” 长琴又盯着他师傅看了会儿,闭上眼翻身缩进床榻深处,闷闷道:“不记得他是谁,不见。” “……”骗谁?都记得伏羲了,相处时日距你开启灵智化形更为接近的红云怎么就不记得了,这么明晃晃的嫌弃给谁看呢,再如何嫌弃丢你过来还说悉听尊便的不还是伏羲——说来,待听到小弟子对女娲的称呼之后,通天才晓得伏羲竟然是认这凤来琴灵为子的,也实在懒得去搞明白友人是自哪来这么恶的趣味。 通天不由又抽了下嘴角,总算没忍住揭穿小弟子,转手把白鹿拎进屋里让他候着,道:“今日封府不见客了,你不必在外间待,自耍子去罢。” 白鹿愣愣应是,找了个地方便这么窝着了。他素性主水祸,阴盛,在这样暗无天日阴气大盛的异常天候里,在外头待久了必然是不太舒服的,又不是很需要人使唤,没必要这么折腾孩子。 通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帮白鹿理了理头毛,抚额往前厅走,只想着,何况让这么傻的童子人在外头充门面也实在丢人。 …… 红云果然便侯在厅前,他负手在看院中的数枝琼花,花树一株十二盏,绽开极大如玉琢,有雪照之光,蕊柱复有星点莹莹,很是明亮显眼。树前立着的红衣道人,瞧着很朴素的,周身一点法宝的祥光瑞气都不带,唯有薄如明霞的光在他衣上缓缓流动,像是什么活物,聚起来过这长夜的深寒。 红云是开天之后第一朵祥云得道,当然是自带光源。 这红衣道人,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心情颇好地招呼道:“通天道友,可真巧。” “……”通天看着红云,竟无言以对。 巧什么,不是你自个儿过来拜山门的吗? 红云也不像是会在意对面人心里如何发噱的,心情很好地继续解释:“我正巧游历至东昆仑,逢值今日天现异象,见有人踪,便寻得童子打探,原来正是道友仙府。” 通天于是哦了一声,还是将人引入堂中落座,道:“我与两位兄长,现居此处。” 红云便足不沾地地飘了进来,通天从他神色中莫名看出了些微的舒了一口气的神情,连衣角沾带的霞色也像是明艳了几分,就好像……是三九隆冬走入烧着火塘的室内。 通天漫不经心地发散思维,想着,原来这红云道友也是个不经冷的。 他于是随口抛了个寒暄的话头,道:“今日外间确是冻得很,也不知道扶桑极东之处,发生了甚么大变故,竟让太阳也没能升起。” 红云颔首很是赞同道:“吾日后择选住处,定要在阳清离火之息旺一些的地方,哪怕热些也没什么。” 通天默然,只得表赞同——但是这处东昆仑的玉虚峰洞府,高出云端之上,雨雪无碍,常年栉沐日光,其实也算是温度怡然恒常的起居之地了。 但他没能把思维继续发散到比如如果自己要择一洞天福地独自立个道场传下道统,选在哪里比较合意,或是进行一番日后有在三十三天外开辟一方空间的威能,又要择选何处之类的遐想……红云就继续道:“然而天象所现之异常,却并非是指太阳星隐没之事,”他毫不在意地补充了一句:“至多三日,羲和便会御日重归天穹,无须担心。” 通天眼神有点死,没甚么热情地应道:“哦?我并不甚懂天象,还望道友解惑。”他懂的至多是些大唐年间的天象,也从没有从中看出什么兵祸灾乱之兆过,顶多是看几本农耕水利的卷册,可以推算一下来年的天候收成如何罢了。 洪荒里头人玩得太高端,随随便便就来甚么一方星辰退避、星轨紊乱的,恕他看不太懂。 但这显然是红云的兴趣所在,通天其实算是个不错的闲聊对象,即使他实际对此没甚么兴致,但和他谈还是能把对话顺畅无阻地进行下去的。 红云有些出神道:“昨夜,凶星计都入南天星宫——南天映照九阙,是要生祸乱了啊。” 九阙为凤族所居,变故将生——这话红云说得近乎直白,通天看他一眼,却挑眉歪楼道:“计都主月蚀,结果见天却是吞了太阳么,有趣。” 果不其然看到了红云一脸懒得和文盲计较的表情。 第23章 星弈第四子 然而红云还在认真地试图解释给文盲听:“……月蚀是甚么?计都之星为南交,确是凶星,却并非主月蚀,通天道友……” 通天只垂着眼,免教人看出他实际没甚么兴致还有些烦懒,边听边笑笑来敷衍,也懒得和眼前这个满心只痴迷于天上星辰斗数的星座爱好者认真计较一二。 罗睺与计都,在后世天竺星学中就是应对日蚀与月蚀的一对双生凶星,红云所说的凶星计都闯入南天。通天估摸着,大约就是罗睺捺不住寂寞,丢下西方的摊子悄悄跑去凤族据地折腾事儿了。 待放晴了,要去给后山棋局再添上颗黑子么?他闪过这个念头,又决定再等些时日再说,转而半歪在座椅上打量红云。这个道人浑身充斥着游离于浮世之外的奇异感觉,而他的眉目却并不甚淡,反倒是无比的堂皇,完全是不近人情的华丽,火烧半天的云霞。教外人来看,当然只觉有十分的矛盾之感——而红云眼下在小范围之内已得了个好为人善的名声,这与前二者更是完完全全对不上号儿的。 说起来现在洪荒里头玩儿天象虽说高端得很,因都是大神通者,能力高绝,甚而可以直接上手摆布星辰轨迹,或是筑华殿于中天,由此影响一方天穹的排布,但是对着这漫天繁星,可以玩的花样绝没有后世繁多。 譬如,朋友你听说过十二星宫吗?知道它们的运转还能对应世间众生的出生时辰,从而影响人的性格处事与一生的命势吗?那你又知道人主不同星宫,而他们之间相处其实亦微妙地会受各自星宫的影响,从而有相生相克,就好比我们的本源吗?——朋友你都不晓得,而且我估计你都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时辰了。 因为我也不记得了。 通天叹了口气,很是遗憾这后世星宫之说在当世显然是没有什么基础的,他们有如此漫长的生命,望不见终点——而很难再记得在天地苍茫无尽中混沌成了一片的来处:天地间第一朵祥云得道的红云道友,你的生辰是按照天地初开之时计,还是地水风火动荡不定之中升腾到空中的水汽开始凝聚那一刻来算起,亦或是你化形为人的时候呢。 两个满心都深觉懒得和文盲计较的人就这样凑作堆,也没有和对方文盲打起来,果真是亏得他们懒得计较。 红云絮絮叨叨地向文盲通天科普完,只觉心满意足,复又认认真真道:“不过今日太阳星隐匿,东海扶桑之事,或确因昨夜突生的计都乱象而起。” 通天抽了抽嘴角,木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厅中为免窒闷,向南门边的轩窗半启,并无寒凉之气侵入,却正正可望见中庭花树。两人谈天正告一段落,红云说了半天绕回来也略觉尴尬,顺势便抬眼往外间张望,忽而噫了一声,快步起身到轩窗边上,仰头仔仔细细地再看。 通天跟着晃过去,看到红云又盯着天上看只觉头疼得很,还是只得问他何事。 红云很是不可思议道:“计都之星原本闯入南天分野,兆九阙大乱,然而现下再看,计都竟而隐没星野之中,单凭吾之力,已是彻底无法寻见其踪迹了。” 通天在一旁,明知故问:“这样的情形,难道十分少见?” 红云转头又是一脸欲认真解释的表情:“就连计都闯入星宫,吾都是第一次见……” 通天抚额,有气无力道:“你说的对啊……。” 天上星辰乱象这个话题因为通天实在兴致缺缺,红云到底也不是个遇其所好就狂热得看不见旁人,便就这样暂且被搁置了。好在红云这么一个在洪荒四处乱窜许多年,只为了攀找山头看星星的人,很算得上见多识广,总找得到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见他大概是打定主意想在昆仑玉虚洞府蹭上一段时间取暖了,通天也颇给面子地开口相邀小住,到底红云也是个小有交集的友人,日星隐耀天地深寒而此人又很是怕冻的光景,把客人就这么赶出去实在是不甚厚道。至于小弟子不高兴,就两厢避而不见罢,这也并非十分勉强做不到的事。 这几日太清有事不在山中,玉央又把自己关在器房里见天地倒腾些不知什么发明,通天只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女娲道友,而他自己整日里无所事事,没意思得很,都想提溜着小弟子翻个山头去东昆仑那边串门探望下本尊了。 红云来了也好,通天苦中作乐地想,大不了下次他这么啰嗦的时候,我就教他十二星宫各为何物,让他自己纠结出生时辰去。 这中间,白竹还出来奉过几次茶水果品,她精神头并不太好,大约是白鹿实在待着不放心蹦到长生涧那头去扯来的救兵。竹类虽在文人间有岁寒君子之称,很是风骨飒飒的样子,实际上还是喜温暖湿润的,修为不高难以克化本性确是个大问题,这时节应该是白竹窝着休养生息的时候。通天瞧着也没说什么,并不主动使唤些事,暗地打定主意下次往回捡僮子的时候要拣个不畏寒暑的。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吧? …… 正说话间,通天发觉红云又颇有惊叹之色地往窗外看过几眼,心下微生警惕,只要红云再开口说什么计都什么星宫的他就一句话都不附和,让他自己闭口好清静。这么想着,通天顺着红云目光望过去,恍然大悟,笑道:“不觉已是近暮了。” 轩窗外的花树通体皆白,羽状阔叶亦是如同玉石雕琢一般,几与茫茫冰雪融作一处。琼玉剔透的花盏在暗中莹莹夺目,此刻却纷纷地谢落,在中庭铺了一地,即使凋落,也都是完整的一盏盏琼花。 这样奇异如同梦幻的情形,山中之人朝夕相对,也就不以为奇了。在白昼的日光里此花与冰雪同辉,在一片冰晶天地之中并不太引人注目,比较值得称道的是入夜踏花之径如星河月景漫行,算是个值得赏玩的小景。 通天道:“朝开夕落花,四时如此。今日天候反常,无朝夕之别,反倒是靠它来报时了。”他轻轻笑道:“第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生灵如常碌碌度日,这太阳并未照常升起的一天里,显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红云微微笑了笑,并不接通天的话头,只和他接着刚才聊到的地方继续说:“下得昆仑山之后,吾打算渡弱水继往东行,往极东海崖一代去看看,那里距扶桑甚近,吾有所感……” 通天觉得他显然还是坚信既然凶星闯入过南天星宫分野,那定然还是会造些什么孽,才符合凶星之名的——好吧,就连通天也觉得要是罗睺花了这么些力气设了个局自己混进凤族九阙,总不会就看个风景就走罢? …… 中天九阙,南天宮,确实有人,闲看了一整天的风景,。 九阙中的主宫室,殿壁皆以朱红,琉璃为顶,便是躺在这屋子里盯着房梁发个长呆,也能将浩瀚星河尽数收入眼中,因滤过琉璃五色,更显华美绮丽。 有个幼小的身影,就这么仰躺在南天宮室的正殿琉璃顶上,翘着脚。大约是在拿周天星辰数着玩,干脆连那层屋顶也不想要了,直接在外头看。这白衣小童在这里已待了一天,远远巡逻过来的凤族族人,见到他,也多数笑笑便走开,并未打扰他的趣致。 稀者方为贵,他们羽族自迁至九重天上之后,这样的景色早已经看得腻味了,这小童大约是刚被鸿鹄仙君从南明山中带过来,才会如此贪看星空。待过了段时间,在这九阙之中生活日久,也就见怪不怪了。白凤一支喜寒,多数还是出没于天山一带雪岭,南天宫室唯有鸿鹄仙君回来的时候才有些人踪,这孩子多数还是不会在九阙久待的。 要说太阳星带着炽烈的火光,从中天而过的时候,千瓦琉璃皆返照日光,那才是九阙最为辉煌夺目的景致,可惜今天见不到…… 正这般有些遗憾地想到一半,要往南天门交接的侍从眼前白影一闪,定睛再看南天宫室,只见琉璃顶上除了那小童,已多了个雪衣仙君,太阴星正从远处天山的影中升起,重有辉光照彻天地。那仙君负着手,俯身看那赖在旁侧的惫怠小童,襟与袖,皆浸在这冰冷皎洁的月色里,微微被天风拂起来。 看着这架势,接下来怕不就是鸿鹄仙君教训顽劣小辈的戏码,那族人悄悄地屏住笑,转而加快足步往南天门去了,不再窥探白凤一支的家务事。 而事实上,此处上演的,也并非是甚么鸿鹄仙君在教训顽劣小辈,反倒却是“鸿鹄仙君”奈何不得那小辈,正试图进行再交流。 那冒充了白凤一族小辈的小侍从还穿着昨日偷渡进来时候那一身白色衣衫,手里不知道甚么时候多了壶佳醴,取练实酿就,启封便是一股子清香悠远的熟悉香气,颇具特色。 小侍从见鸿鹄仙君应了他的传讯果然出现,笑吟吟地起坐改了改姿势,原本枕臂仰卧殿顶,转而跨在屋脊之上抱着瑞兽,晃腿看鸿鹄,还自不知何处又摸了一壶竹酿抛给对方——整个人瞧着,果然还是惫怠欠抽打得很。 小侍从往旁边挪让出一块地方,鸿鹄仙君却没有顺势坐下,他还是以这个居高临下姿势试图维持气势不落下风,冷眼看着对方,隔了一个白天还是没有好声气:“难不成你就是来偷酒喝的?”谁要是正准备实施假借身份秘密潜入某个森严防范之地的犯罪行为的时候,忽然冒出个怎么看都不靠谱得很,但武力值就是超出自己不少的人莫名其妙地要求搭伙同去,想来即使是勉强应承下了,心下也是不会如何乐意的。 小侍从乖乖巧巧地笑,眼乌珠溜滑得很,张口就反驳道:“怎么就不行了,美酒良宵佳人,正是相合——呃,是谁这么说过的来着……”说着说着,顾自陷入回想,苦苦寻思起一个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起来,鸿鹄这才发觉因为适才饮了酒,小侍从目光其实有些茫茫,着不到一处。 是醉了? 这架势一摆出来,根本就是没打算好生谈话了,何况这小孩的外表确实颇具欺骗性:就是个上赶着作死的孩子,即使明知假象居多,鸿鹄还是悄悄收了些相迫的心思,叹了口气,只得在琉璃顶上坐了下来,道:“你先去醒醒酒,再来分说个清楚罢。” 小侍从嗤笑道:“就傻鸟穷讲究倒腾出的这么些温吞玩意儿,我在南明喝得多了,它原来还能醉人?” 鸿鹄脸色微窘,挺不想承认自己以前幼时不懂事加上酒力不胜,还真就喝醉过。他忍住揭了酒壶盖儿就提溜起小侍从往他嘴里头灌的蠢动心思,侧目,忽然道:“先前在南明待过段时日么,你是何人?” 小侍从眨了下眼,抬起手来,盯着自己的袖子看。 那素袖上面泼了些酒,也不知是这织料非是水火不沾,还是竹酿别有特异之处,那酒痕并不就散,淡青的斑痕,像是竹的叶,又有月色流动其上。他脸上还带着些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叫计都。你先前也在南明待过段时日么?本源相近,又非羽族族类,你又是甚么人?” 计都把喝空的玉壶往底下一抛,砰然一声摔碎在庭中,而他向前一倾身,倏尔迫近了过去。鸿鹄这才发现计都的眸色极沉,眼角沾染了酒色,泛出些隐隐的红,更显出无端的诡艳来,这就完全不是像是个小童了。 鸿鹄紧抿着唇,站了起来,便要走。 在后头,计都转了转眼,又躺了回去,口中接着往下反诘道:“我是来喝酒的,那一整天你就窝在里面,难不成,你是来南天宮寻地儿睡觉的?” 鸿鹄拂袖而去。 第24章 星弈第五子 鸿鹄仙君雪衣白发,凭他盛怒而去,那背影看起来依旧很是潇洒。大概是因为计都的话,他没有回到自己待了一个整天的殿中免教人说又是回去睡觉的,而直往中天去了。 往中天,去作甚,寻元凤好好做上一场么? 那自称计都的小童反嘲完一句,也没打算追上去继续讨人嫌。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往雪衣仙君的去处看了好几眼,心下赞叹,那“鸿鹄”御风的手段上,和本尊也是差不离了,便不是羽族天赋异禀,功课也必是做足了的。 常人反观自身想必得冒出些心虚来,可计都,或者换上个我们比较熟悉的称呼,洪荒恶人谷谷主罗睺他显然并不具备这样的自知。既然信奉曲中求物,他当然总能找些近路小道,眼前这鸿鹄仙君,可不就是送上门来的顺风车么?他秉性最爱琢磨人心曲折阴暗,在其走入岔路的时候,若恰巧顺手那定然是要推上一把的——要不怎么说,魔物最擅蛊惑人心,总是会籍着旁人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趁虚而入呢? 魔物之属在某些方面的禀赋,可以说便是个无往而不利的读心术战斗机。罗睺躺在琉璃殿顶上,心下啧啧赞叹,这鸿鹄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有趣人物,这心里头啊种种情绪激烈动荡,怕都要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还能面上不露,行止如常地假冒旁人——也不知道他心里那绷着的一根弦,什么时候被撩拨得那么一下,就这么断了呢。 断弦喑哑哀声,方可堪悦人耳目呢。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酒喝多了说自己没醉的其实都是在趁酒胡说。罗睺暗暗地笑了笑,探手往身后再摸,却是空空如也。他猛地一呆,才发觉他取回来的竹酿竟然已经告罄,不由撇嘴在心上给取走他一壶酒的鸿鹄又暗搓搓地记上一笔——也不管是他自己把酒壶拋去给对方的,护食的秉性一起,和他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又犯懒,不想徒费脚程再去取酒。罗睺翻了几个身,伏在翘起的飞檐上,往下方的庭院中看。适才被他自己掷下去的玉壶碎片还陈尸当场,其中残存的酒液在白玉地砖上无处渗漏,莹莹地聚成一滩碧水。他看得眼睛发了直,愣愣地往旁边稍转了转,却看见另一个玉壶好端端地被搁在那里,翠玉雕成的竹节形状,又以红翡琢作腾火焚竹,正是壶盖儿,做得奇巧,可不就是用作贮存竹酿的壶。 ……他很是不甘愿地又把刚记下的一笔划掉了。 …… 昆仑山中一夜无话。 正是清晨露水初结的时候,红云从入定中醒来,突兀而来有花绽的声音。他依旧阖着眼,倾耳听了片刻,不由微笑,是很多花,一时间都约好了般,纷纷地绽放了。 又有细碎的声响,像是前夜的月华凝结成的冰晶融化,坠落地面的动静。有极微弱的风声叩窗,在这样的凌虚高处几乎不可能有这样柔和的风,想来是三清设于洞府之外禁制的功劳。 红云收敛起那微笑,这才想起,这并不是个于旅途之中风餐露宿,次日醒来趁兴于山中访幽的清晨:他正为严寒所逼,就近借宿于三清真人的东昆仑洞府。 今日是否启程东行呢?红云在仔细地衡权掂量过一番后,还是打算顺从本心推窗看会儿今日的星轨先……顺便看看太阳星再过得一歇时候,会不会升起。 然后他就正好对上了在漫天漫地的冰雪白色里,黑得分外沉沉的一双眼,其间一点朱红如同腾火与莲绽。有个孩子靠坐在庭中花树两株相接的横杈上,在树冠羽叶之中,探出头看向自己。 然而再细看,这双眼瞳的呈色其实并不是纯粹的黑,像是有一捧金沙缘边角滤下,红云在这孩子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无法为人所探索的星空。他霎了霎眼,试图再看清楚一些,但那孩子和他对上视线不过片刻,就很快地点了点头,算是个晨间招呼,又转回身去了,只相对留了个背影。站在窗前只能看到那孩子动作之间衣上的杏色边饰在枝叶之间垂下,连同于身后束结的墨色长发——这倒是很眼熟,仿佛通天道友就是如此。 怎么看,这孩子的做派都不像是侍奉于此间的童子,虽然昨日见到的那小童子瞧着也很不靠谱……红云隐隐有了个猜想,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去讨没趣的念头,随意张过几眼星空,便关了窗回屋了。 …… 晨间清寒,露水纷纷落于天地之间,而这正是花树初绽之时。几番巧合之下,便成就了盛于花盏之中浅浅一点、日出便晞的蜜露,从前几个童子就颇为贪爱这蜜露的清甜。 通天居处的屋门被推开的时候,长琴刚祸害完今晨的第三株花树,一地纷纷的白瓣自树上看仿佛是落雪。他在树上看着师傅仅着一件单薄的玄衣从中庭缓步而过,待看到这番惨状,又颇为哭笑不得得停下来看住自己,发梢被空中的流霜打得微湿,这才发觉此时身上也已是晨露沾衣。 他有些不好意思,便折了个生在高处的花盏,小心翼翼地伸手想递去给通天。 但他的师傅施施然地站在一地纷纷然的新雪之中,伸开手,道:“都会自己爬树了,那就自己下来。” 然后刚做完坏事的小弟子长琴,就晓得了他师傅说不在意,其实还是颇为宝贝他从不周山中移来此间亲自照料的这几株花树,也就是他今次祸害的对象的——不知道是甚么奇异的无形力量,把他困死在这相连的树冠之间,即使直接松手往下跳,转眼一霎就回到了原处,做了许多尝试全都无法触碰到地面。 “……”讲真,他师傅可不就是个总默不作声在计较事儿的人。 长琴探出头,颇为丧气地问:“师傅,这是你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通天笑吟吟道:“七绝逍遥阵,聚如明月,散若花树,为奇门遁甲之术,”他停了停,道“我刚一时起意随手改的,就以落花成阵,正好看看效果。不错,不错。” “……”长琴默然,恹恹地缩了回去,待师傅踏阵入内,来把他抱下树去。 …… 待到红云临走的时候,他还寄了份小礼给通天,让他转交给弟子,通天匆匆看过一眼,是一柄可置琴中的小剑。 红云接着颇为认真道:“道友高足,颇为肖似其父。” 通天更是莫名其妙:“……”什么鬼? 第25章 星弈第六子 “除却七绝逍遥阵,我手上还有个无需阵基以镇压的阵法,顺便就教给你罢。”说这话的时候,通天的神色堪称怀恋。青岩弟子常用以对阵之时的两套阵法,七绝逍遥、落星惊鸿,各自对应一心法。虽说精熟其理皆可催使,并无心法隔阂,实则各有倚重,他常年悬壶在外,自然更为熟悉以御敌防身为主的后者。 随手设下禁制作弄过一番捣乱的小弟子后,通天还是亲自把他抱下了树,踩过了一地落英如雪。这是洪荒极夜的第二日,连东海之上隐约辉映扶桑偃日的红光,也黯淡了许多。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有人生了担忧:太阳星,不会当真就此坠落于东海扶桑,再不升起?会不会从此天际再无朗日,唯有星月微末之光以作慰藉,聊胜于无? 通天显是并没有把心思浪费在这没得来由的担忧上面的打算,大约是因为后世里的流传的神话中,真正要让众生怀疑从此再也不会有肥润的日光来滋养地上万物的巨大变故——羿射九日,那都是现在蜗居于太阳星之中那对金乌兄弟娶妻生子称帝,走上人生巅峰之后的事了。但通天自己都想不通,他是为何如此笃定于这些记忆中听来的神异故事可信性的。 于是通天便抱着小弟子,像是从前的商羽弟子怀着他那矜贵的名琴昂然一步踏入长安风雨,他没放人下地,而是径自过了月洞门,又经曲折几重游廊,在一处停了下来——廊下的池子,腾起的袅袅寒烟正在他的步幅之中被带散,有形容娇弱的莲花摇曳其中,点点萤火微光流动。长琴认得出,这已经是二师伯玉央真人居处院外的景致,不知不觉已是到别处峰头了。因主人别居,仆从随去,并无人掌灯,四下里昏暗得很。 通天便在这莲池边的扶栏上倚柱坐下,再搁下小弟子,向着那飞流如萤火逸散的灵息呵了口气。就指数着面前莲花之态娓娓谈来,以这方莲池,来就地讲解后世云集众智,拟就落星湖惊鸿翩掠之姿而成的万花门下落星惊鸿阵,是何等模样,又该要如何驱使以之御敌。 “你化形未久,本源尚无法完全纳为己用,极易与同源之人相生感应,”通天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是敲了下小弟子的脑袋,皱眉道:“想什么呢,本源为人牵引、游而不定,绝无益处。那些会激荡到它的术法,暂时都别用为好。” 待长琴应了是,通天才没有敲上第二下,转而揉了揉他的头发,以这颇遭对方嫌弃的方式为安抚,心下叹息。凤来琴是藉以元凤一点真火为弦,方能返归先天,成就其灵的。是以小弟子现如今的本源未定,极易受到那真火主人的牵引,稍有不慎,甚而会泯灭本性,唯有小心为上。 通天并指在空中虚点,那萤火连缀成一线,随他手上的动作飞掠过池心,数点涟漪荡开,又消失在晃动的莲叶底下,口中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是以我虽教了先头的七绝阵,却并不让你用,不过是要讲个循序渐进……不过这套阵法就可以,拿去耍着玩。”——以养心决为基本的落星惊鸿阵,自然最温和不过的了。 若不是在专心听他讲解阵*用,长琴准还得纠结该摆个什么表情给他这正在假装自己很靠谱的师傅。 通天自然才不在意徒弟如何腹诽,他兴致盎然地说完,确认过是听明白了之后,便一挥袖将莲池中的种种异景恢复原状,从扶栏上跃下,领着小弟子沿游廊往前而去。 接下来又要往什么去处?对此长琴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被师傅牵着手,跟着走。又绕过几转,似乎山势正往下转去,四下也微微回温,离云层也越近了,最近的时候,正擦着足边,荡过松散的云絮,完全看不见廊桥的地面,像是正踩着浮云的脊背,往前走。 这方向,莫不是…… 正猜想着,通天忽然道:“到了。”听语气,似乎颇为愉悦。 长琴惊疑不定地抬起头,之间前方巍巍一座通体石凿的楼塔,门扉紧闭,隐约传出些让人毛骨凛凛的声响来,伴随着各色奇异的光亮,不知有人在里头捣鼓些什么物事。 “……”这可不就是器房?最近二师伯常驻的地头。 这雕凿奇古的石室正挨着一方清可见底的池水,鲜活洁净,里头什么活物都不长,不过是为方便取水而设的。他们前方不远便设有木桥,曲折通向器房正门。 长琴悄悄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一抬头,正看到通天笑弯了眼,俯下身来与其对视。 果然他师傅温温柔柔道:“这池水不错,你便在这里布阵吧。”停了一下,又补充道:“重试几次都行,能困住你二师伯数息,落星惊鸿阵这项便算合格。” ………… 长琴简直就要惊呆了,连应是的时候都有些傻。 师傅你这是打算把自己从前没能做的坏事儿,全都打包了塞给我来完成么? …… 各表一枝。 且说罗睺从殿顶跳下到中庭,捡起鸿鹄不知什么时候放回到这里的酒壶晃了晃,满满一壶丝毫未动的竹酿美酒。 壶身正是莹莹美玉,映得他捏着壶颈的指节几近透明,可他的神色却颇为嫌弃,想着接下来若要继续对月独酌,可真是没意思得很,即使他本来就不喜凤族竹酿的寡淡,也不想就这样扫兴地喝完一壶倒头就睡。不愿独酌,那自然是要提着酒去找个伴儿。只要不是太过招人憎嫌,手中有酒,对饮之人还是好找的。 方才还立在中庭月色中的白衣小童,忽然就化作了细细一蓬的黑砂,匿入夜间雾岚的流动之中,向九阙的最高处飞去了。 非要探究本意的话,罗睺费了这么大劲儿就是来这儿寻乐子的,喝酒当然就算是一项。他和元凤的善尸喝过一壶,至于本尊,可还未曾寻他对饮过呢。 于是,正好好端坐在他中天王座上的元凤,就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浮了个酒杯,里头盛满了青碧的竹酿。 这情状诡异得很,更是明晃晃地在提醒外间的侍卫全都是些摆设。然而元凤只是微微一顿,便抬手取过这浮在半空中的杯子,情绪难辨地轻声道:“我族已守诺避至九重天上,放弃了西南一方命脉,你还来此地作甚?” 他说话之间目光所及,正落定雕栏玉砌之外浮荡的夜雾之上,停了片刻,似是在与人对视。随即,在那薄薄的雾岚之中,当真传出了一个声音,像是在拨动低滑的弦。 那把声音听着有些忽远忽近,正在问元凤:“那你遣鸿鹄前往虞渊,又是想作甚?” 元凤眉眼动都没动一下,反道:“虞渊虽处西海,又不属西方所辖。罗睺,你的手倒是伸得长,还来问我?” 那把声音嘿然一笑,悠悠道:“是啰,扶桑虽处东海,又不属东方所辖——就你这么想,活该被祖龙先下手为强。太阳星上是有两只金乌没错,谁道羲和就得听你的号令?” 元凤握着酒杯,不发一言。 渭水临潼一战后,西方须弥山上的魔教自暗转入明处,这宗门势大,来意又是暧昧不清,三族此时正互成犄角,一时间草木皆兵,暂且休战。而他因为旧地南明与西方为近邻,先前辗转与这教主罗睺有过几次接触,晓得他为人古怪,说句话绕几个弯都像是在挑拨,最好是随什么都别听信他。 然而这样与之相处一室进行面谈,还是第一回。先前元凤的善尸在须弥山魔门瘴前遇到罗睺,仅仅只打过那一次照面,还是大打出手不欢而散的——这元凤当然是记得的,善尸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本尊的他自然会知晓。元凤并无法确定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局势之下,罗睺前来九阙见他,是个甚么意思。 罗睺匿身在雾气之中,意味不明地只笑,他带动雾气流荡起来,附耳说了几句话,许下充满诱惑的条件,只待这个统领羽族的王者松口答应,便将其奉上。 元凤看着杯中平滑如镜的酒液,像是并没有听到罗睺的蛊惑,他道:“听起来好得很,但此事于你有甚么好处,让你如此出力?” 罗睺的声音真正带上了隐含恶意愉悦之感,在元凤的耳边浮荡无定:“好处是没有,但是一气既然插手了东海之事,我便忍不住想搅一搅。”他忽然又低下了声音,在这四下里的寂静无声之中,也几乎细不可闻,“奇怪,原来你对祖龙,对龙族,现在是这么个想法。” 元凤偏了偏头,很是不适,既是因为这仿佛耳语一般的口气,也是因为对方正在试图窥探自己的内心,他勉强平静地问道:“甚么?” 罗睺轻笑道:“我在另个小家伙那儿,瞧见的可不是这样呢。让我想想,是告诉他比较好玩,还是继续瞒着呢?” 元凤面色一变,匆匆开口:“你见到的是谁?” 然而那单薄的雾气却缓缓地消散在了夜风与月辉之中,复归杳无人息。 罗睺对他说,他打算在九阙再蹭住上几日,便就此离开了中天。 第26章 星弈第七子 话说罗睺去寻元凤喝过一次酒,却一点都不在意顺便提的合作之事这羽族之主有无答允,好像就只是为了来和主人家报备过一声接下来几天还要在地头蹭住,便自顾自地走了。 留下中天王座上的元凤神色阴晴不定,终于冷笑一声,将那杯竹酿一饮而尽,挥手掷杯吩咐下去,九阙戒严,搜索各方宫室。这哪怕是无用功呢,元凤也不乐意吃了个闷亏还要憋下去,装作天下太平,能让蹭住的就此碍手碍脚一番,也是极佳。 哪有请人对酌,一整壶酒只分给对方一杯子,余下还是自己独吞了的? 鸿鹄回到南天宫室的路上,发现来往守备森严了许多,心下暗生警惕:就怕他一进门,那不靠谱的同谋就笑嘻嘻同自己说,行踪败露,咱们收拾收拾各自跑路罢——要是计都在九阙喝酒喝腻了甩手要走呢?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甩同伙一个大麻烦他还能自看个乐子。 他并未走正路,依旧乘着风,掠过森罗琉璃穹顶,雕梁画角飞檐,直接落在南天宫的中庭。屋顶上并没有人,先前摔碎在地的玉壶亦未被收拾干净,那酒迹倒是已晞,唯在地上留下浅浅的一抹碧色印痕。鸿鹄停下步子看了片刻,方推门入室。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盛满了酒的杯子,飘到了面前。 “……”鸿鹄并没有接过杯子的打算,殿门在他身后沉沉合上,这室内本就空无一物,瞧着十分荒颓,唯有四壁与穹顶望之华美如故。 有个玄衣人正懒懒地半歪在穹顶正中,一手支颐,一手举杯,那勾有素银莲纹的冗繁袍袖铺展开来,随着他的动作摩挲过光秃秃的地面,散下的墨发在他衣褶之间蜿蜒。这南天殿中四处均未铺地衣,梁柱又以寒玉,进门便是一股森森的冰凉兜头罩来,那人却丝毫未觉一般,只缓缓晃着手中的杯子,那酒液在这样的温度中,已是微微凝稠。 另一个酒杯不依不挠地跟着鸿鹄转,鸿鹄置之不理,只注目于这突兀出现于殿中的人。那玄衣人眼也不抬一下地,张口就问道:“回来睡觉?” “……”不用说也猜得出,这玄衣人多半便是计都本尊,大约是一时兴起拿了真面目示人。记得在虞渊初见的时候,计都一出现就已经扮好了羽族白衣童子的模样,这真面目先前倒还确实是没瞧过,鸿鹄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他几眼,感觉还挺稀罕的:他原本以为计都那一整天都攀在外头屋顶上,是不耐这特意按照白凤一族殊于其余族支的习性而营造的这南天殿中寒冷,却原来并不是。他在此间饮酒,看着怡然自乐得很。 成人版的罗睺依旧垂着眼,慢吞吞地啜了一口杯中酒,没等到鸿鹄的回答,微微不耐地直入主题道:“刚才去找元凤喝酒了,怎么没瞧见你,瞧着你不是往中天去的么?” 鸿鹄道:“你去寻他作甚?” 罗睺啧了一声,越发不耐烦:“自是喝酒——又没得人陪我,”他终于施舍了个目光给鸿鹄,又兴味索然地转了回去,垂下的眼睫遮挡了翻卷瞳中的红,“像你这样的,好像我往杯子里搁了什么毒蛊似的,要成事我何须用此手段?” 鸿鹄哑然,对方这话说得仿佛万分委屈一般,听着全都是信口胡扯。他素性温温然地实话实说道:“我小时候喝得伤了,万不想再碰这酒。” 果然罗睺瞥他一眼,便不就此再谈了。鸿鹄于是再接着刚才的话头问道:“你去寻元凤所为何事?” 对方一气儿喝完了自己手中的,又招了招,把原定给鸿鹄的那杯也给取走饮尽了,才想起来回答一般,道:“喝酒啊。”这说话间听着有些茫茫然的,鸿鹄心里很是憋屈,自嘲还和个醉鬼计较上了,忽然又听对方似醒未醒地继续道:“他没松口呢,你操的什么心,一时间又不会同东海那拨对上,好没意思。” 鸿鹄也不打算顺着他的话头了,只淡淡道:“九阙与东海的争斗,与我无关。” 罗睺偏着头,像是兴致忽生,上下打量鸿鹄几眼,明知故问,慢吞吞地往痛处直戳:“我还道你是祖龙手下做事的,却原来不是?”他懒洋洋地道:“哦……同为蛇身,你这长得倒是像,一岔眼就看错了,莫怪莫怪。” 鸿鹄差点便被他气得再次拂袖而去,怒到极处反倒冷定下来,循着刚才罗睺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来寻凤族为盟?” 于是罗睺便一脸哎呦不错哦被你发现了的神情,颇为坦然地还反问道:“那你呢?你来九阙,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来看看元凤?” 鸿鹄面上仿佛带着点笑模样,却是微微殊冷的口气,颇为干脆地答道:“是,来看看。” 罗睺又看了他几眼,心下啧啧,用以假饰的那层皮相他随意一瞄就看得破,在鸿鹄仙君生得细长的黑色眼眸之后,实则掩着一双碧色深瞳——很奇异的,他在这双眼里,像是看到了燎原的火。 罗睺忍不住便想去撩拨,酒意却涌了上来,在不自觉中他又说了几句话,便沉沉睡去了。 鸿鹄仙君又静静立了片刻,折身而出。 …… 东海如沸。 太阳星驻留于扶桑,这已是第二日了。日月升落之处皆孤悬于七海以外,然而扶桑实则仍与东海比邻相接,太阳星炽烈的温度蒸腾起大量的水汽,这原本会化作旭日初升之时海面上灿烂的云霞,而后在其行至更高处之后缓缓冷却,复又沉回海中。 而就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内,扶桑近处的海水大量地化作水汽升入空中,整个东海都笼罩着浓厚的云霭。几乎要让潜游其中的鳞甲之族怀疑,龙宫最高处的水晶尖,已然穿破了海面,触到那低垂的云脚。海与天的分野,模糊难辨。 ——这也就是为何其他人在远远眺望的时候,会发现东海之上隐约辉映扶桑偃日的红光,已然黯淡许多的原因。 一气道人就于此时,乘着海上的云,不动声色地看过沿海一带陆上的情形。他的神念随着这翻腾的重云无边际地铺开,将一切都尽数收入眼底。这东海之中水流的剧烈变动,除了龙族所抱怨的那样,几乎要把他们修于海底的宫室掀翻之外,在近海的滩崖,这些变动以更为可怖的形式呈现。巨大的潮头拍打过来,毁去了高筑于崖上的村落房屋。 所幸这只是个空村,并无人遭灾。从其中建筑的种种痕迹一气道人看得出,那是个巫族人的部族所居,大约在天候变动之前,善于卜筮的族中巫祝已然领着众人外出避难。 又一重巨浪落下,整个村落几乎已荡然无存,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在沿海许多犹有人烟的地方,其实在天人之下,犹有许多弱小的生灵寄居于这蚩莽洪荒之中,并无力抵抗这天地剧变带来毁灭性的变故。 一气道人立于高天,叹息着看过这一幕,复又乘云向东海深处而去,应约前往龙族的水晶宫。祖龙在前日便传讯于他,言说并未派遣族人插手虞渊之事,并期冀能得到援手。这长久的交涉,终于以这统领龙族与七海的君主的暂退一步,示之以弱暂告一个段落,然而先下一气心中却只觉更为沉重。 红云道人于昆仑山中所见的星象异状,一气自然也有所发现。虽然天道未全而已趋于崩碎,然而手持造化玉碟的一气道人,可以说仍旧是此间天道所钟之人,在前夜的南天星野的计都乱象之中,他看到了凤族九阙隐而未发的变故、而这一切,都隐隐牵连向这东海扶桑寸土之地。 三族之争,是时候要有个了结了。 他并没有看到刚才那个绕临崖巨木而筑的村落,在潮头退去之后,中-央那株冠盖层叠的树木依然矗立原地,有个披着翠色羽衣的男子,轻捷地从其中跃下。他周身并无水迹,立于崖边远远地望着近海浑浊翻涌的波涛,在第二次巨浪拍下前,转身离去。 而那株巨木,也随之消失在原地。这是句芒部落从蒙乐山迁至东海之滨后,再一次被迫踏上迁徙的路途。 第27章 星弈第八子 运起缩地成寸的神通,就在瞬息之间,句芒便从海崖边被毁的村落,来到了千里之外,部落族人暂且扎营的地方。 近海的空中弥漫着潮冷的水汽,在营地正中的空旷地面燃着燎火,远远地便可看到火与光柱直入夜空。待那身翠色羽衣出现在门口之时,族人纷纷俯身。在这些木之巫神的部族族众之间,尚杂以别色,那是原本一同自南疆蒙乐山一路迁徙至东海之滨的共工部落,亦一同逃难来了。 到了营地之内,明明是露天歇息之地,四下里却并无潮气,想来是这些共工族人的功劳,他们多数能够掌控水之力。 句芒刚刚绕过那正烈烈燃烧的火堆,便看到了红发的水之巫神共工,他的神色中难掩焦虑,正立于帐前等候,正见到句芒,便匆匆地迎上前来。 而句芒只是摇头,共工的神色略微黯淡下来,很快振作了精神,道:“正好族人也嫌此处湿热,天候太过多变,我打算直接带着他们北上。” 共工生得颇为英俊挺拔,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他眉目之间仿佛会发光。 就同在蒙乐山中一样,在迁徙至此后,共工部族同句芒的部落依旧隔水比邻而居,互为照拂,而他们的村落同样毁于此劫。 共工主控水之力,他们这些巫神之属,天赋皆以驭使天地之间最为暴烈不逊的造化之力,然而即使是水之巫神的部落,在巨浪狂澜的席卷之前,也只能暂且退避。譬如共工,自然可以在其中进退无碍,甚而可以比句芒更为如鱼得水,但是整个共工部族,虽有相柳、浮游等大巫,却非人人皆有抵抗这灾变的能力。这些族人同出一源,据各自的神通归附一位巫神,结群而居,共工被他们尊其为首领与始祖,自然也要担负起庇佑族人的职属。 ——三族纷争如此旷日长久,却不知还有多少个句芒部落与共工部落于其中,遭了池鱼之殃,辗转无定,流离失所。 句芒想了想,提议:“不若迁去不周山旁住下,有父神遗泽在,想必会少些事端。” 共工叹息道:“便换做你,难道便愿意率领族人回去蒙受荫蔽,以求苟存么?”他自知话说的有些过,沉默片刻后,只抬手拍了拍句芒的肩,笑道:“并非不愿领受你一番好意,这不过是些磨折而已,且看三族还能嚣张几时。” 句芒望着东方的天际,轻声道:“也罢,要说此番过后,我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岂不是更为胆大包天。” 共工神色了然,挑眉道:“那便各自珍重了。” 句芒微微一笑,道:“待见到玄冥,替我打个招呼。” 共工乐道:“猜得不错,我这一趟啊,确是想去北海看看。” 北海是严寒之地,人踪少至,其实共工这也算得上是投奔无路自绝于前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人却并不消沉,句芒便放下心来,转而头疼起自己部族在此间的废墟之上该要如何重建一切来。 虽说决定待日出之后方才启程,共工还有族中诸事要整顿,还有远行的种种准备,在等到句芒带来的家园被毁的消息后,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消沉。同句芒大致说过日后各自的打算后,他并未多留,便转身走进了聚在一起的水巫族众之间,开始安抚众人,顺便吩咐下诸般事宜。 句芒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方转身入帐。待他放下帘子,原本空无一人的帐内,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冠广袖的青年,正是借居于木巫部落中的仙人镇元子。 这长久以来,镇元子从未在共工部落前出现过,是以在这样的仓皇的情形下,两族杂处,他也并未现身人前。 句芒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共工打算迁部,往北海。”想了想,又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口是好,索性便不再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青色的衣带末端,不知何时已被濡湿了一大截,想是适才心神动荡之下,手上竟也有所疏漏。 镇元子叹了口气,道:“树毁便毁了,再种就是,你何必跑这一趟。”村落中的那株巨木,实则也算是镇元子用以寄托自己一丝神念的化身之物,先前去得匆促,便留于原处了。“并非为此,”句芒淡淡道:“只是我不信邪。” 镇元子哭笑不得地看他:“现在信了?” 句芒把拢于掌中的一株小树递给镇元子,答他:“不信。” 一时静默,这帐中并未掌灯,唯有镇元子托于手中的小树披着荧荧的薄光,殊似句芒催长草木万物之时所驭使神力的模样。 句芒慢慢道:“我并不打算迁部。” 镇元子嗯了一声,并无意外的神色,道:“还是择换个高点儿的地头比较好,就是这一代多丘陵低矮,不好选。” 他这边絮絮地说着,句芒这才像是落定下了一颗心,打点起精神同镇元子先行商量了些事宜。 …… 这场自有洪荒天地日月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极夜,所持续的时间并不甚长,在第四日,避而不出的太阳星便如同先前的每一个清晨,自扶桑缓缓升起,驱散一夜的寒意。就如同极夜突兀的开始一般,这场原因不明的天地异象,结束得也毫无征兆。 一气道人在羲和御日重返天穹后,便离开了东海,他全然未曾料到在其后短短数日中,便会突生于这片碧海之中的变故。 而待共工率部启程北上,开始几近一年的跋涉,最后抵达北海,已是第五日的事情了。在同一天中,日中金乌化形的帝俊与太一兄弟自扶桑东出,离开了太阳星,游历于洪荒。 而等东昆仑山中,于洞府器房里待得不知何年何月更不知日升日落的玉央真人结束闭关,还得首先应付悄悄设在门后只等着迎他归来的一套阵法,再责备几句通天尽只会带着徒弟胡闹,这时正是第七日。除却第一日,红云安安静静地在通天院中做了好几天的人客,这一天他与玉央、通天谈了许久,方才告辞而去。 而重天之上,九阙的戒严,一直到第十日上,方以一个惨烈而突兀的方式,结束于一支射向元凤,最后穿胸而过的羽箭。 其时,太阳星正带着炽烈的火光,经过中天,九阙的千瓦琉璃皆返照日光,那是这凤族宫殿最为辉煌夺目的景致。待看清楚那光芒之中那白衣人的银发与碧色深瞳,那些从南明故地迁徙至此的凤族旧部之中,立时激起了几声零落的惊呼。虽然他呈现于外貌上的年岁已与离去之时不同,但他们多数都还记得这个早年为元凤所带回,寄居于山中的异族少年的样貌——以及名字。 已经有人在惊怒之中,大声地斥问那白衣人,为何要在睽违多年之后回来,却做出这样的事来。然而不知出于何因,元凤并未下令捉拿,他们只能全心戒备,让这个行刺之人安然立于中天高处,与受伤的首领遥遥相对。 那白衣人站在原地,只是沉默不言,可以看到离山而去的少年伏羲长开之后的样貌中秀远多于俊,因瞳发呈色殊异,即使曝露在炽烈的日光之下,仍有抹不去的妖异之感。 “你不是伏羲。”元凤是一句未问,却忽然以十分笃定的语气,这么说。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人静静反问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同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与元凤耳语,带着只说与一人听的窃窃恶意与兴味。 “你只需知道,既非同族,其心必异。” 第28章 星弈第九子 “你只需知道,既非同族,其心必异。”因不久前的会晤,元凤很容易就辨认出来,这正是罗睺的声音。 元凤冷冷地,也在神念之中答他:“可笑,你于此事的谋划之中,最不需要让其知晓的,难道不就是我?”罗睺扮作伏羲行事,却又将其独独告知元凤,他的这番耳语,岂不自相矛盾至极。 罗睺便当真笑了一声,语气敷衍道:“你说的也是。” 这一番对话,并无旁人知晓,四下里只是弥散着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元凤抬手按住伤口,望定那仍以伏羲的面貌示人的白衣人,情绪难辨地问罗睺:“你见过他——但为何会择选他的样貌出现?” 罗睺接下来的话,并没有再以神通秘密地递送到元凤耳边。他带着诡秘的笑掸了掸衣袖,清清楚楚地,直接扬声作答:“元凤,这便是你的心魔。” 四下哗然一片,又在九阙之主那冰冷可怖的眼神扫过之时,平息下去。 有金色的血,从元凤的指尖滴落,直坠下云端。 “这便是我的心魔?”他慢慢地重复了罗睺的回答,那语气很是轻慢,复又漠然道:“既是魔物之属,那便且请试试我族南明清净离火,能否灼尽业障罢。” 九阙之主的指掌间尤且沾着自己的血,毫无迟疑地抬手挥下:“起阵!” 罗睺扮作白凤一族的侍从潜入凤族天宫之时,曾伪造过身上伤势,随手抓来点缀在外的魔气,轻易就被南天门的明霞离火之息很快灼烤至消散无痕。由此可见,这两者之间,确是有些互为克制的关系在。 而眼前这阵仗,摆得可比南天门禁大得多了,九阙精锐聚于此间,更借天时。此际正是太阳星光辉大盛之时,实则即便仅于这四面返照的日光之中立身,也会让人微觉不适。 罗睺微微笑起,即使假借了伏羲的皮囊,他眼一弯依旧显出一番无端的诡艳来。这时候他还有闲心把声音递到元凤耳边去,道:“其心必异——你本是这般想,怎么不信吗?且再看。” 那负手立于高处险地中的白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地而起,在碧蓝空中腾挪折身之际,竟而化为一条银龙,轻描淡写地避过缚向他的万丈光栅,呼啸腾云御风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九阙之下翻卷的重云之中,徒留下一地愕然。 白衣的鸿鹄仙君,便立在人丛之中,天风浩荡,将一腔纷乱思绪吹得更找不出个头来——真正的伏羲,此刻正扮作凤族鸿鹄,亲眼看着这场以自己为凶手的刺杀发生在面前。他仰首静静看着这银龙张扬近乎狂妄的退场,那自称是元凤心魔之人的样貌,他自是熟悉得很,因而此刻也更觉荒谬万分。他竟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改换了籍贯,转入龙族了,但也依稀猜到这是那计都耍弄的把戏。 罗睺适才的讥诮犹在耳边,元凤的脸色异常沉冷:开天三族,皆为盘古开辟天地、地水风火未定之时相互交感而生的异兽,本身得蒙造化眷顾,不在五行之中。若非特异,一般修者便是将变形化身之法臻至极处,也无法真正变化成此三族中人的模样,当然尚有例外。譬如虺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便算是附入龙族了。 算伏羲离山日久,一般虺蛇,寿数够得上的,要化多少次龙也都尽够了——这似乎是十分合理的猜想。 然而无论伏羲本人还是元凤都很清楚,伏羲虽人首蛇身,却是洪荒异种,无论经多少岁月、历千百劫数,都断然不会……化而为龙,归附其族。 伏羲自立于天地,永无可能向龙族称臣俯首。 就罗睺这样的举动,所暗示者,不无恶意——他化身者,既是伏羲,又可以说仅为元凤心魔的投影,并且以这样的形式,将之赤-裸呈现人前。 在这场刺杀之后,元凤将自己长时间地关入中天宫殿之中,并且秘密召回了他永镇于南明山中旧库的善尸。在这场变故之中,罗睺使用的是羽箭,而不是杀伤力更大的诛仙剑阵或是弑神枪——给元凤造成最棘手问题的,并不是穿胸而过的伤势,而源自于罗睺附带在箭身之上的一缕魔息:心魔之引。 镇压己身善尸原本就是十分影响心境的举动,斩三尸者,善念、恶念、己身,强行摒弃其一,必然会给本身的圆融的心境带来缺漏。元凤很清楚他是在善尸之中寄托了何物方才斩却的,而罗睺偏偏抬出了所谓心魔——明着表示他就有抓住这一隙缺漏趁虚而入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元凤断无可能再行险招,便也只能如此,同时也是变相放弃了他对于南明旧地的最后一点亲身掌控。 日后三千劫数中让修者最为畏惧的心魔劫,它在洪荒之中的初次登场,就被其始作俑者罗睺以这样粗制滥造的方式潦草结束,不得不说……挺有损其可怖形象的。 …… 那一日的刺杀,连带着近日里元凤一切的举动,消息均被牢牢封锁在了九阙之内,地面上的不知情者,也唯有从星象上能看出些许端倪:隐没于南天星野的计都祸星,在那一日光芒大盛,彻底扰乱了一切后,流窜出了南天,又很快自晦其光,匿于苍穹之中。 “要都能从天上看出人间种种事端,那谋划来去还真是——好没意思,只比谁盯着星轨看的紧就成了。” 山中无事,外间一切的变动,局势中的风起云涌,都无法打破观局之人日复一日的平静。通天闲来无事随玉央攀至小遥峰顶,听他讲解星轨,就当是在听闲话故事。玉央于此道其实颇有见地,但并不似红云那般专注精擅于此,偶尔也会去看一看。 东昆仑洞府唯有两人带着一小徒,连带着三个童子,倒是真清净。太清日前传讯,说他此刻正游于南海,在深水之下,似乎生了些大变故,他打算待一段时间仔细看看。 玉央皱眉道:“天机亦有混淆之时,星兆并非无可转圜,看看也就是了,你自经事之时,万不可作此想。” 玉央此人,其实颇有些说教癖,看得入眼的人做了甚么看不入眼的事,定规是要说一说的,通天笑他总也操闲心,又不是哪个管山门的大师兄——但也乖乖应是。 通天原本想寻时间去趟后山棋局,落一黑子,这么琢磨着过了好几天,却总觉少看了什么事。既然迟迟犹疑未定,他素性便把那一局搁到一边不去费神了,只安心在等。无论何种谋划,到了最后收网之时,总是会浮出水面的。设局于他,本就是为左右无事消磨时间,顺便念些青岩旧事,后来又加上考校徒弟玩这一项,眼下玉央出关,有别物分心,没必要磕在里头绞尽脑汁琢磨与己无甚大关碍的事。 从山巅向下极目而望,视之所及,尽是在太阴星的映照下茫茫一片白的浓云,像是杳无人迹的雪地。在云的遮挡下,全然看不到地面的景致,想来在人间,这也是一个阴云密布,不见星月的夜晚。将视线收至更近处,绕小遥峰与玉虚峰而筑的洞府院落,均都掌着灯,昏昏的暖意。再转过穿透云海的几重雪峰,便可望得见女娲所居的西昆仑,到这里已是看不清楚其中情形了。 而小遥峰顶,不过两人对坐,指数北辰。 整个昆仑山,挨个数过来,至此已是到了头。天与地无限旷大,其中人迹寥寥。 再想见到万家灯火,亦不知要挨过多少年月了。 说是只有玉央与通天两人上了小遥峰,但其实他们还带了一个童子在旁,小童有些木愣愣的,提一句方才动一下,短时间内估摸着是机灵不起来了。 通天撑脸道:“瞧着比平日价更呆了,莫不是冻出来的?” 玉央闻言才把眼神转到立在一边的童子身上,仔细看了片刻方不确定道:“大约是今天里日头晒得少了?” 那小童乖乖站着,眨着眼,手里握着一盏熄了的琉璃灯,观星无需掌灯,这是等着下山路上再点的。除此之外,他动都不动一下,仿佛对眼前两人对自己的一番讨论毫无反应。 通天想了想道:“下回试试看,天上除了太阳星不还有太阴星么,说不定阿甘也可用上呢。”只见这小童在听到阿甘二字后,方有了点反应:他转了转眼,往向通天看去,见他没什么表示,又垂下头站着了。 玉央按着眉心应下,过几日大约又要往器房里驻扎了,他颇不甘愿地承认:“是有些呆……” 这小童,实则是玉央造出来的偶人,一开始用在器房之中为了闭关之时方便的。因为玉央素性的仔细苛刻,在外貌上它几与真人无异,发丝眼睫纤毫毕现,是个模样生得很伶俐的孩子。后来通天看着有趣,正好人偶还符合不畏寒暑这一条,便被带出器房当作童子。 但人偶平日只待在器房,就近便有本源可供驱动,带到外面却不行了。玉央便做了改动,让人偶可将日光垂下的阳清紫气化为己身驱动,但这样又得整日里孵着晒太阳,晒少了到晚上便木愣愣的,看来还是成问题。 偶人并无魂魄,也没有取过名字。玉央便循着童子从白的定规,定下叫做白偃,通天却管他叫阿甘。 要说起来,这偶人对后者称呼的反应,反倒要更大一些。 第29章 星弈第十子 正说话间,太阴星已过了中天,正缓缓向南天行去,也越低,已是有一半沉入了云海。视野所及,唯剩下半轮冰盘,些许余光照彻这不胜清寒的昆岭高处。 然则——通天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项憾事,仙人并无其影可弄。 再过得几歇,便会有晨露,纷纷落于天地之间。羲和将出,夜尽天明,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玉央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被转移到了偶人侍童的身上,也不看星轨了,一心琢磨着该要怎么再将其驱动改换一番才更好,便匆匆往山下走,看方向,是要直接往小遥峰的器房去了。通天本就是当个陪客,便也跟着就起身,走得几步,忽然噫了一声,转头再看。 那被通天唤作阿甘的童子白偃,并未跟上两人。他抱着琉璃灯,竟是就这样立在原处,沉沉睡去了。通天终于屏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顺手把小童捞起来,快步跟上了前面肃着脸正停下盯着太阴星看的玉央。 通天吹了一口气点亮琉璃灯,把它塞到玉央掌中,自己还抱着阿甘,笑得有点喘,只道:“仲兄,走罢。” 玉央的脸色这才略松上些,提着灯,踩着月色与雪,一径地往前走。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中,天地之间维持着一种异常的平静,那三日间的晦暗与计都的乱象,仿佛是投石入弱水,起不了一丝涟漪。 洪荒亦无岁月。寿数悠长无尽的龙、凤、麒麟三族,也从未料想过这样漫长的战争,终究以全盘的覆灭,作为戛然而止的终结。 属于他们的时代,终究是要落幕了。 时盘古辟定洪荒后第十元会,兵燹起于东北。以麒麟族与龙族之间骤然爆发的争端,作为战争的开始。涿鹿一战后,龙族败,退入赤水之中,麒麟一族尚未来得及收拾此间残局,便有凤族悍然自南明澜沧之界,侵入其所辖西南边境,更有其所附羽族,翔集于九天,突发奇袭传言凤族首领为魔祖所伤、龙族又正陷入九子内乱之中,麒麟族本占有人和,却在两方的夹击之中,疲于应对,一时之间,战势胶着,无分轩轾。 在诸多消息纷纷传来,让人一时辨不清情势的同时,东昆仑洞府接到了久违的太清传讯,言说七海之中,龙族确实生了内乱,正逢值一片混乱之时。 “长兄说,”通天复述着,不由抽了抽嘴角,“他于南海之中,发现一极佳地火灵脉,于丹道大有可为,暂且不回来了。” 太清的传讯皆不过寥寥数语,比起和待在家中的弟弟详叙龙族内乱的情况,他对于说这事的兴致还更多上一些。通天读完信,掌中的信笺便化作一纸鹤,自翩翩飞到窗牖上,栖在窗花之间了。 玉央对于兄长的涉险行径并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应了一声,通天不由嘴角又有些抽,低头同小徒弟面面相觑,叹了口气道:“随为师去后山。” 七海乱的不行,太清这个外来者还直接在南海中驻留,倒也真是不怕事。 祖龙天性所致,这些年四下留情,与元凤和始麒麟相比,他是三兽中子息最盛的一个了。满洪荒都知道,他留有九个龙子。孩子生得多了也是要出问题的,这个元会之中,龙族的皇子便都纷纷长成了,被祖龙分派去往七海,治领诸方鳞甲族类。唯有最幼小的三个,随祖龙留镇东海。 这算是省下祖龙不少事了,同时也多了不少事——单从太清信中数语,通天并无法推得龙族这场□□内乱以何者为诱因、又是在何时开始的。然而这动荡已然波及了七海治下,成年的龙子之间缠斗得分毫不让,剑拔弩张,只差没搏杀见血了。便是祖龙本身,其实一时也无法扭转这样的局势。 “这一手耍得可好,”通天向壁观局,似笑非笑地喃喃自语,他对长琴道:“看着是那一气道人的手笔。罗睺偏爱出奇,自己跑去给人设套他做得出,喏,就就凤族生的乱子那样儿的。光看这样的兵不血刃,就不像是他。” 元凤重伤闭关不出,而龙族陡生九子争权之乱,两族似乎在一夕之间,都陷入了内部的混乱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避免无意义内耗最好的方法,便是倾其力,将最锋利的矛尖,纷纷指而向外。 毫无悬念地,纷争复起。 小徒弟抱着琴,仰首望向青崖壁,默然不语。 九重天之上,如同有双冰冷的眼长久地、静默地俯瞰这片蚩莽的天地间迭起的兵燹纷争,尘埃剥落,十九道纵横划落,苍生鬼神身入局。势已至此,再无卒子可以挣脱这局中之绊。沸血厮杀挣命,尘沙俱下,面目皆已模糊。 亲族缘仇相纠……身不由己。 …… 通天注意到了小弟子低落的情绪,也只能叹息,他道:“这段时间,便封了后山珍珑局罢,没甚么好看的了。” 于自身的来历,长琴其实清楚地记得,即使凤来琴的存在从未为元凤、为远在九阙的凤族族人所知。因心火牵绊的嗣脉连结,依然无以否认。 小徒弟眨了下眼,看不出勉强地应了声。 于此通天很有些无措,他最后道:“明日起,我授琴……” 长生涧是位于玉虚峰后侧的一处山涧,恰巧正低处于环山的云雾带上,涧中更有泉流竹响。复有百亩长生竹,正是白竹的化生之地,通天当年欲制雪凤笛,便寻到了此处。 这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 伏羲斫凤来琴的时候,仅仅绳了一弦,通天那时候还手贱拨了弦试过,为商音。他还调侃问说要是伏羲再斫第三把琴,说不得便是角音,再如是斫上七具琴,便算是凑齐活了,正好定下琴之七弦。 然后现在通天发现,在天命乐神这种设定之下,他徒弟真的是和他这等俗人不太一样的。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七弦之音,他徒弟在那只绳了一根弦、在理论上和在通天的实践之下都应该只奏得出角音的琴上,就能全数弹出来。 通天抚额,神叨叨地对他徒弟道:“昔日你于不周山中化形之时的情形,为师记得清楚,双生梧桐为之摇落,你于树下抱琴而生,天地为之欢唱。你二师伯为你卜了一卦,此为天命乐神之兆……来,我这里有一曲《凤求凰》的谱,看得懂吧,看得懂就试试看,说不定就会有五色鸟随琴舞于庭中了……” 而他徒弟试完音之后就抱着琴,默默地看他犯病,只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怎么期待通天授琴这种事儿的。 最后长琴还是道:“那便试试看罢。” 当然长琴全然没有料到这并不是他师傅犯病的结束,这就是个开始而已。因为眼下只有一具琴,还是负责授琴的通天完全弹不出七弦之别的,全然无法演示,就只能由长琴自己来试着弹奏,由通天纠错。 通天纠错的方式也很是病得不轻,并不直说,就让徒弟自顾自弹,他在旁边也自顾自静坐入定,弹错了一个音,他就转过头来看一眼。 终于磕磕绊绊弹完整一曲的时候长琴只觉生无可恋,一点都不想来上第二遍了——他也没有心思再去想些有的没的的事儿了。 当然暂时长琴确实不用进行第二遍弹奏了,这场开天以来第一次的*型琴道授业,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天外来客而突兀中止。 “我刚才给你的琴谱叫什么来着?”通天站在这天外来客身边,颇感不真实地问,“凤求凰?” 这问题也并不用他徒弟作答,通天的记性并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不过不敢置信而已。通天在选曲的时候显然忽略了,而今天地之间,当真有凤一族这样的事实——但意识到又如何,要让通天相信,一曲弹毕还真能引来凤凰,这也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当然有件事呢,作者也早就说过了,做人是不能太铁齿的,哪怕做仙也是。 所以通天也只能站在那正从短暂的昏迷之中醒来的天外来客身前,语气颇为干涩地,转头招呼他的徒弟:“嗯,来看,你认得吧,这便是元凤……” 第30章 星弈十一子 东昆仑长生涧,这个从九天之上突兀落于此处的天外来客,着红衣,尚有华丽的尾羽未及收敛,可以察觉到他本源紊乱不定,阴阳之息缠身:却正是元凤。即使通天只匆匆见过几面,也决计难忘他的样貌,即便是在仓皇之际、昏迷之中,亦如日月相照一般熠熠生辉。 长琴一动未动,凤来琴横在他的膝上,自发地微微振鸣。单弦丝上如有火焰流动,而小弟子垂着头,手按在琴身的纹饰之上,看不清神情。 这眼前这情状,很是微妙。元凤眼瞧着就要醒来,通天只觉眼前全是麻烦,拈了个诀将他从溪涧之中捞将出来,安置在林间,自背身假模假式地趺坐于泉边碾叶烹茶,也算压个场子省得小弟子身上出了什么意外,只略分了些神注意那头的情状,一点都不好奇这“父子”初见都说了些甚么。 …… 元凤为耳边的琴鸣所唤醒,闻其声,几如凤雏,他甚而还能辨出其中几分亲切濡慕之意,不由微微生奇。坠下云端之前的情况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转过,四下里充沛的灵息呈以温寒,他该是在昆仑山中。 昆仑,记着似乎正是那三清真人的道场罢……还有陆压。都是不妨什么事的,暂算得上是个安全去处。当有两人正在左近,其中一个周身气息似曾相识,依稀便是那开天之际逐灵光而去的第三道盘古清气,上清真人。还有一人就在身侧,这样近的距离,让血脉通连、心火呼应之感分外清晰而怪异——即便是同源所出,还不曾有过族人能引动至此。 这该是个族中幼子,更有可能,为自身亲出。元凤想起坠天之前,莫名加诸于己身的阴阳二气,心下微沉,睁开了眼。 就像那一天推窗观星的红云,元凤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孩子的眼,有金沙滤下,散于其间,一个窥探不透的星空。 孩子膝上横着琴,抬起眼来看向元凤。那琴犹在轻声振鸣,那孩子按上琴身,其声方渐止。他杏色云纹的袖边覆着弦丝,轻声道:“我叫长琴,是东昆仑上清真人门下弟子。” 随着那孩子按上琴身的手,紊乱的本源也像是弦丝,被逐渐捋顺。元凤忽而悚然惊觉,阴阳之息并未离体而去,依旧肆虐于本源之中,而这孩子的来历,显与他适才的猜想并不相符。 见元凤已醒转起身,通天转过身向他略颌首示意,并无上前代表自家弟子详叙的意思。他见那边既谈得下去,便未趋前。 溪前林边设有明火小炉,就地集了竹枝落叶,他专心先伺候炉火这一块儿,略有暖意熏人。此时该是早春,山中四时并不甚分明,便是长生涧中气候适宜,常年仍有积雪。这般拥火而坐,却是恰好。 一时茶烟袅袅。 既然授琴一时无法继续下去,通天又不爱听壁角,便转而琢磨茶水去了,还遣了白鹿满山地跑腿,取回四处不同的水过来。这茶叶子也是太清随信从南海那边捎带回来的,由得通天上手去弄,他从前也未曾好好学过这一块儿,糟蹋了不少,近日才炮制好一些。既有客人远道而来,便打算烹茶。 炉上泉水一沸之时,通天瞥见长琴正在折一只小小的纸鹤,元凤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掩饰不住的倦怠神色。这折纸为鹤正是三清门下传讯的法门,见通天略略点头,那小鹤方从长琴的掌心飞起,几个振翅,凭空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通天倾身去取茶碾,准备调制茶膏。白鹿颠颠地拿着葫芦奔到近前,终于把要取的最后一样水从小遥峰器房前头舀得来了。 通天带着点微微的笑意,一边搅打,一边对小童子白鹿道:“教你件事儿,以后烹茶的时候要记住,好茶须活水,不活难称佳。” 他取过白鹿手捧的葫芦,晃得几下,接着道:“譬如小遥峰炼器池里的这种,明月中映,虽也清甜可饮,有活水源头,但用作烹茶还是免了罢。”他很是诡秘地接着道:“若不信,这就且试试。” 白鹿呆愣愣地应了一声,在一边很是专心地看通天调制,说是这水用不得,他却还是把它倒出搁到了炉上去煮。 待元凤随着长琴穿过一丛竹林,到得跟前的时候,通天面前的石案上已然搁了三个杯盏,其中尽数荡漾着茶汤,他先前虽是慢条斯理地一杯杯将其烹煮出来的,眼前的三盏茶汤却依旧触手温热,正是适宜入口。虽说一切皆循前世青岩谷中烹茶的手法,到底还是掺杂了些仙人手段。 通天先前便晓得元凤身上带伤,又有外力侵入本源,但他还是强自打叠了精神过来说话,只道:“方才长琴替我传讯。我族鸿鹄、朱雀便在近前,他们扫清路障之后,很快便来接应,这之前,”他微微顿了顿,仿佛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客随主便,“得叨扰府上一段时间了。” 似三清真人这般人物,仅以自身便可立足于洪荒,虽无力正面相持,却也并不需倚靠三族成活。虽说上清真人收留了凤族嗣脉为徒,却也并不说明甚么。 通天摆手,笑吟吟道:“并无关碍,也算得上旧相识”他顺势点了点几案上的三盏茶,一一介绍过来,也不知道一样的茶叶倒腾出来,这名字是怎生起的,“倾流、莹流、井月,好茶须得好水方可。山中寒舍别无长物,且请试试罢。” 通天这话说得也是有趣,开天之际匆匆一晤的旧相识。 南明山中乃至九阙,多以竹实清泉酿酒,这样烹煮出的茶水元凤却是没见过的,他便取了那盏井月,浅尝了一口。 ——这段时日累于己身的疲惫,随着一口清茗入肠,排山倒海一般地涌了上来。 朦胧之间,元凤听到那上清真人正在缓声解说:“就好比这茶名为井月,意取水中明月之影,取水不活难称佳,饮之使人身心疲惫。” 就这一句话他好似也花了很长时间来琢磨,方听明白其中意思,莫约是被通天摆了一道,也不晓得有什么用——他恨恨地给通天记了一笔。又听得一声轻轻的笑声,元凤双目将合未合之际,看见视野中依稀有一墨衣人欺身近前,抬手直直向他灵台点去,那指尖犹似杨枝垂露。 未及避开,元凤只觉一股清明之意自那人指尖相触之处直透而入,他叹息一声,似乎卸下了极重的胆子,伏于石案之上,沉沉睡去。 通天将手拢回袖中,对白鹿道:“往玉虚峰,让阿甘取我的九针来。” 小弟子抿着唇看他,通天想了想,顺手捞了倾流茶塞到他手中,只避繁就简地解释:“是罗睺做的手脚,没收拾好落了痕迹。正巧我有法子可解,顺手便试试。”他道,“我从前说的太素九针,你还记得第六针为何?” 虽摸不着头脑,长琴还是捧着茶乖乖答道:“调阴阳,为六律之针,员利针。” 通天从匣中,择出长一寸六分的那根,捏在指尖转了转,颇意味深长地笑着续道:“主取痈痹也。” 心魔之引这玩意儿,罗睺用了第一次既然奈何不得通天,现下再见到它,那自是依旧能解。 自得了青萍剑以来,他可是,当真许久都未动九针了。 第31章 星弈十二子 此番意外相见,通天并无与元凤攀扯关系的意思,这并不是惧怕所谓因缘果报之类——上清首徒究其来历,无论哪边都是麻烦。就这他都有胆儿收徒弟,还敢放出去让认亲,用玉央的话来说,压根儿他就找不到通天会怕些甚么。 ……通天会怕些甚么? 这就得从头来细细地分说一番了,有唐一代,开元天宝之间,盛世霓裳舞破,山河焚于兵燹。逢于其时,英雄美人、豪侠异士,种种风流俊彦,几乎都伴随着逝去的狼烟烽火,葬入青史册外静默的尘埃之下。 有唐一代的江湖,其实极为特异,它与朝堂之间的分野,十分模糊。 在青岩游医恰正年少,天下升平之时,距太宗皇帝治下相去不远,朝堂宫廷之中,从龙的武林势力所留存的影响力已然逐渐消退,而国朝加诸于江湖中的控制,消减得更为缓慢,平素官府治下,捕快缉查,种种须得拔刀之事,多有武林侠士代劳。犹记得他行于江湖的那数十年中,在帝京两都,乃至后来的军塞重镇,皆有九州风云牌大张其中,隐元会之势,遍于朝野。 恰其时,江湖势力混杂,所谓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天策府兵与玄甲苍云军,皆领命于上,自不必言。至于嵩山寺中方丈便是天家中人,而吕纯阳于京畿立下山门,本就是顺应其时朝中博弈,至后来门下生变,亦多数因此而起。而七秀忆盈楼的扬州乐坊,更为御赐。 六派之中,唯青岩万花与君山丐帮,算是与朝堂之事离得较远的。 万花门人为隐逸之士,又多聚天下能人异客,俨然一处云集风雅之地,与七秀、长歌并举。谷中七圣,有历经朝堂之事、忧患不得张者,亦有为权势所迫、流离无所定者。若非狼烟兵燹、天下乱离,多数同门,亦包括他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涉足局中。 恰逢乱时,秉万花谷嗣脉心传的二代三代弟子,多多少少都带了忧国忧民忧天下的一颗文人心肠。是以他会选择孑然一身举赴兴亡之事,几乎为这时代的潮头打得粉身碎骨。然而——甚至可以说,通天秉性其实颇为厌恶弄权之事,更绝不甘愿成为被人摆布的卒子。 既已立下上清一脉,预备传下道统,那么“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这一句入谷训词,亦被他存留至此,述与门下弟子。 这蚩莽洪荒,而今三族尤且煊赫,却不过罗睺与一气不动声色摆布的局中卒子。道与魔,不论何方成为胜者,掌控天道,都将是开天三族从这历史舞台的最中央,谢幕退场的时候了。大树将倾。 与这两人未必不能结个善缘,然则通天既不愿在下一场量劫中成为局中卒子,眼瞧着又将定终局,便少不得要插手其中,搅一搅浑水、为门下筹谋一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九针太素轮着往元凤身上招呼一遍、还一样样细细分说过来这样的事,虽说原主是被放倒了不晓得……还是不要挂个授课的名头,在刚刚认了亲的小徒弟面前做比较好罢? 通天指间转着最初被他取将出来的利针,主用作调阴阳、取痈痹的那根,摆了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地对长琴道:“为师夜观天象,估算着,你将要当兄长了。” 闯入元凤本源中的,却是利针难调的天地阴阳两息,是罗睺做下的手脚还好说,于此他却除了做个诊断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而小弟子低头收拾针匣,没答话,直接把利针从通天手里拿走了。 通天嗤得一笑,随手揉了揉算是安抚,将剩下那盏一直没人去碰的莹流茶饮尽,略缓了缓,便将元凤挪去玉虚峰他自家院中的客房不提。 …… 元凤先前的话里头是说,他的族人便在近前,扫清路障之后,很快便来接应。然而他直于玉虚峰滞留了两日后,方才告辞,想是那路障难扫,这也是为了不留首尾、免得反将麻烦引到三清这边。玉央好不容易从器房出来一趟,闻说这事,连句胡闹都懒再提,转头提溜了师侄又钻了回去,差点就赶不及作别。 对此通天解释道:“这孩子大约是有些怕这器房里头倒腾的事,平日里都不太靠近,其实没甚么要紧的。” ——看玉央的样子也像是会把凤来琴拆了研究的那种,于此元凤也只能呵呵一声,毕竟没有由头置噱。近来多有变故,族中也不太平,他不打算将孩子带回去涉险……上清真人,有些事上虽有些没谱,也算得上是可堪托付的人选了。 …… 长琴先前放出的传讯纸鹤,所指引的方位就落定在长生涧,凤族前来接引之人便侯在此。是以这日作别,便是又回到了原地。这几日白竹亦早早地被吩咐过,并未守于其中。 从玉虚峰洞府之前通向长生涧的十里雪路,山回路转,唯遣了长琴相送,也好让元凤交代些事,途中话别。 通天将人送出门口后便懒得去管,徒弟人不离昆仑山中,左右也翻不出天去——病人一时间也用不着他复诊,放心得很。 通天转头又去烹茶了,琢磨着准备送去给玉央尝尝合不合口味,边想些有的没的,一边守着炉火,等小徒弟送客回来。 他先前听了几句,来接引元凤的人是鸿鹄与朱雀,他们所统领的,是凤族之中有数的两支了:一族精兵强将尽出,行程这般如临大敌,想来这四极东南一带,又要生事了。 烹茶其实是挺好消磨时间的雅事,一番讲究下来,时不时地再走个神,半天时光便就这么轻易过去了。等小弟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物事回来的时候,通天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小炉中的火,面前堪饮的统共也不过三盏清茶。 通天闻声抬头,看了长琴怀里的那物事一眼,咦了一声,颇感兴趣道:“竟然一并交给你了?果然该要当兄长,”那正是个凤卵,便通天从前去过南明,那传说中凤族迁部之后,存留有幼雏巢窠与库藏的旧地,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未出壳的,新奇的很,绕过去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侧头问:“取了名字没有?” 小徒弟抱着理论上会孕育出与自身相连的血脉的凤卵,神色颇有些微妙,点一点头道:“叫做鲲鹏。”他与元凤相处无多,虽有个名头在,但于此项托付,他先前全然从未料及,很是意外,现下便抬头去看通天的神色。 似乎是听到有人呼唤其名,拿凤卵微微一动,响了一声鷇音。长琴顿了一下,神色复又软了几分,手上分明更小心了些。 通天由得徒弟抱着它,笑道:“好名字。”他只略略评说了这一句,语气上并听不出什么不对头来。 炉中火一明一灭,隔了袅袅的茶烟,他垂眼的神情并看不分明,分明还是少年俊美至略生孤冷之意的样貌,又仿佛很慈悲。 一时静默,唯有炉中的火,微微爆响了一声。 通天道:“此子与我上清一脉,并无师徒缘法。眼下照看一二也是无妨,你并不必太过劳心此事。” 长琴一一应下,目光不由转到院中树下,那摆得整齐的三盏茶上头,他记性好,前日里通天第一次动手调制,因取水不一,茶汤就此生出的那些外表上细微而又分外明显的差异,都记得清楚:是以他眼下略略分辨就能看得出——眼前的三盏,分明都是井月茶。 元凤喝了一口便倒,通天笑吟吟的解释犹在耳边:“就好比这茶名为井月,意取水中明月之影,取水不活难称佳,饮之使人身心疲惫。” 他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准备先远离此处是非之地。好在通天此番并不打算作弄亲传,事实上他总弄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端来作怪,却很少会耍到徒弟头上——因着没甚么意思。他安排了这凤卵中的鲲鹏破壳后暂住的地头,徒弟说要先走便挥挥手让了,随他逃命。 通天自己捧了茶,施施然往小遥峰而去,路上颇有兴致地迈了四方步,仿佛是从前仙迹岩学文习字的光景,颇有顿挫地,边走边吟《逍遥游》。 院中花树十二盏,兀自盛放,在晚风中微微摇曳,已是快要谢落的时辰了。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闻其声,凤卵鷇音又是一声,跃跃然很是高兴一般。见此情状,留于原地的长琴很是哭笑不得,但让他抱着鲲鹏凑上去跟着围观师傅做坏事却更是不行,免得等他孵出来后尽不学好,便权作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他师傅虽慢条斯理地踏着四方步,脚下却已然走出了老远,唯有朗笑之声远远地,还传将过来。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第32章 星弈十三子 自那日封了后山之后,便是外间局势如何翻覆变动,通天便当真不曾再度涉足此处,也未带徒弟去看设于其间的那局珍珑。 连卒子都已跳出了布局之人的掌心,自行厮杀了起来,偏生执子之人两面虽各有手段,却其实并没有强行控制卒子走向的法子,竟陷入了无处施展的尴尬境地,只得纷纷趟了这浑水——光盯着这棋局,还有甚么好看的? 七海的内乱被祖龙以强硬手段平息下去,他又亲自统兵缘先前败退途径的赤水上溯,一路直攻至麒麟族的命脉所在,族中尚且幼弱的子息嗣脉十不存一,损失惨重。始麒麟大怒,亲自下场与祖龙缠斗,至此,开天三兽之间隔的最后一层便尽数揭了开来,再不提甚么往昔的情分顾忌,不死不休。 而凤族于此的应对,却是暂且退避不提,于其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便是紧邻南明火山的西方须弥山魔门,所带来的隐隐威胁。即便举族迁于重天九阙,南明之地终究无法割舍,元凤为罗睺所设计,撤回镇守其中的己身善尸后不久,魔门之势便迅速扩至此间,长久的对峙一朝打破。 于此时,罗睺已为人称作魔祖,他明面上的行事越发乖张,统下的西方魔教之势几遍洪荒各处,甚而收拢了开天三族的部分族部,虽不至到人人自危的地步,然而魔门所秉,本就是杀灭众生之道,眼瞧着它势大,也教人心下难安。 就好似陆压当日所言,开天三族争斗不休、西方魔教乘风而兴,谁都晓得一旦教他们得了趁,便是杀天杀地杀众生,一篓子返归了混沌——谁愿意看到呢,说实在的,便连罗睺,都不乐意把自己交待在天地杀劫里头。 而罗睺匿于暗处的手段,也教一气道人不动声色布下的局中顿生破绽,连环相扣的精妙布局,其中一个关键出了错,虽不说一子错后满盘皆输,却也让他平白自缚了手脚。罗睺最擅调弄人心,更别提还祭出了心魔这项大杀器在手——于此道元凤已是好生领教过一番了。 九子内乱之后,祖龙便收回了曾经递与一气的善意,只当东海之盟中他暂退的一步全然没有发生过,悍然起兵。已然不听摆布的卒子,咄咄逼人的强敌:纵为此间天道所钟,面对这样的情状,也已无法袖手。 待这开天之后的第一次量劫真正落定,应劫之人各自去处作结,已是第十一元会初。 魔门覆灭,三族余势,皆散如云烟。 …… 最先陨落于浩劫之中的是始麒麟,当夜,昆仑山幅员万里为之震动,灵气震荡,弱水腾腾,转瞬之间结为冰原。三清洞府近在咫尺,因早有感应,直启了数重护山禁制。 麒麟出没,必有祥瑞——便如十个元会之前的那个午后,始麒麟的临终前的宣告响彻洪荒,天道功德,降于昆仑山中其身所化的麒麟崖,经年不散,生机延于其族。 比较教通天意外的是,那个晚上玉央出去了一趟,竟然将始麒麟的幼子带回了洞府中。便是那因为生得形容特异,被其父取名叫做四不相的。 往常爱往回捡人的可只有通天一个,这事上头玉央不太管,自己来做可是头一遭,他便很是玩笑地问玉央,难不成是起了收徒的念头? 玉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只说要是通天乐意,这四不相让度给他做弟子也无不可。左右三清一家,并不算辜负了始麒麟的托付。于此项提议通天骇笑,推脱了几句转头便走:眼下他峰头上就有个闹得很的祖宗要供着,再来一个可当真管不动了。 在后头玉央肃着脸看通天落荒而逃,转身过来落在四不相眼里的,是他日后的师傅难得一见堪称温和的神色。 局势的每一次变动均将经历长久的酝酿,始麒麟的陨落过后,是又一次剧烈的变动,一切都将无可挽留地向更深的绝壑滑落而去。对于通天来说,当然还是眼前的事情比较劳心一点,比如自出壳以来,差点把东昆仑都要翻了个个儿的鲲鹏。 他哪敢再把四不相领回来,虽是看着有趣没错,把幼年的麒麟和凤鸟搁一起,那么多前车之鉴摆着呢,可不得真把这里拆了。 传说里也只讲它个头长得大,没说事儿也特别多啊? 虽说东昆仑洞府中也有过年纪幼小的弟子,譬如长琴便是化形之初即被通天带在身边,而童子如白鹿、白偃之属,最开始也都是养着好玩居多的,都乖巧。像鲲鹏这样闹的孩子,真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幸好与他没有师徒缘法,只是暂且照顾。 就“养着好玩”这一项,玉央也都挺不以为然的,颇有一幅早晚要看着通天自讨苦吃的意思,当然于此通天也同样不以为然。 通天现在就觉得……他好像是有点自食其果。 …… 随于其后的,是祖龙,连年累累杀戮之下的业力果报,皆为天道加诸其身,积重难返。祖龙最终力竭,然而他长久沉眠之所在,并无人探知,生死亦不明了。甚而后世有飞流传言,说是祖龙最终被玉清真人与妖族东皇联手封于昆仑龙泉洞中。 通天猜测那应当是在西南之地的大江之中,后世巴蜀瞿塘峡一带,自祖龙失踪那一日起,便有淫雨大水,泛滥三月不息。 群龙无首,为其首领强硬手段镇压下去的内乱之中,几方势力早已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去做了,既已无人能弹压得住,便各自盘踞一方,纷纷潜匿入深海之中。 而元凤重伤,几近陨落,不得不率残留族部回到南明火山之中休养,从此隐匿不出。 此时须弥山前的桃花五色瘴,已逐渐消散在丛篁山林之中,仿佛便在一夕之间,西方之地乃至洪荒,再寻不到魔门中人的踪迹。南明山中的碧梧桐,昔日为魔气所噬,随着凤族之主的归来,亦渐渐抽了嫩枝。 开天之后的第十一个元会,三族之势,于这片洪荒蚩莽之中,作烟消云散。 而与此同时,罗睺与一气也突兀地失踪了,并无人探知到此二者的踪迹,就连魔门所踞的须弥山也是人迹全无,即便是有心之人刻意地去搜寻,也无蛛丝马迹,就好像从此彻底地消失了一般。在最后的动荡混乱之中,他们之间的胜负其实并不明了,旁观者比如通天,并无法探知最后何者为胜。 ……话说既然此间天地还没有重新归于混沌,那大约就不是罗睺了。 这几日里长琴与鲲鹏都恹恹的。鲲鹏自出壳以来,算来也只有长琴比较能约束得了他,最近长琴情绪不高,他也不太造次了。因修为尚不足,还不到化形的时候,多数时候便团在他兄长的肩头装乖巧,食量还是大得很,也不怕压得人长不高。于此通天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总不见得去问玉央是怎生关照四不相的。 ……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忽有一天,通天像是忽而兴起,踱步到了玉虚峰的后山。 那正是尘封已久的珍珑所在,青崖壁上,十九道纵横划落而成的棋局,尤且留存着数百近千年前,七海之中龙族内乱初起,他最后一次来此之时的模样。唯有无人照管的草木四下疯长,斜斜地攀入青石棋盘之中,枝枝蔓蔓,更是将本就一片狼藉的黑白搅乱作一处。 通天一开始设下此局,本权且以此记载天下之势。从一开始起,他就非执子之人,更不愿身入局中。 却根本无以挣脱。 天作棋盘星作子,何人敢弈——棋圣王积薪,传《十诀》,以此为意,是为万花星弈一脉。 然而以这蚩莽天地为局,三族众生为卒,历近十元会而成的这一局,到得最后,也不过是这样浑噩一片的光景。 通天拢手于袖中,便这样立在□□的门前,望着青崖照壁,仿佛出了神。 这时,却有轻轻的拊掌之声入耳,山中无人,未知是哪个不速之客来此,能绕得开后山禁制,算得上是个人物。这样的举动本已近乎挑衅,通天心平气和地微笑,开口并听不出情绪,只道:“出来。”话是这么说,手上动作毫不迟缓。他掩于袖中的五指一收,捻了枚气机所聚已如实质的金针,夺得一声便将其钉在身后近右侧的树上,这才转过身去。 那人本匿于树后,此刻正慢吞吞地绕将出来,好在通天此举只是意在警告,不然树上早该穿了个窟窿。 雪衣白发,眉目高华。样貌全然陌生的青年颌首,仿佛略有歉意,道:“凤族鸿鹄” “……哦,是来探望你家两位太子的吗?”通天面色古怪地看着对方,良久方才开口,“你那琴斫得挺好啊,拨一拨头顶脚底板会响。” “……”一照面便被拆穿了身份,雪衣的鸿鹄仙君默默地,咳了一声。 第33章 花镜第一卷 那以凤族仙君外貌示人的来客只轻轻咳了一声,默认了通天对他身份的猜测,然而于对方话里头稍带了点问责之意的调侃,他并未给出回应。 雪衣白发的仙君便这样站定在树边,侧过头道:“我先前说过的话,一并作数。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斫一具琴给你,不过眼下瞧着,莫约是不用了。” 闻言通天偏还颇有兴致地去撩他:“怎么,你是又窃了谁的真火,被追着跑么?” 多少年不见的友人,满嘴的胡吣那是一点都没变,促狭刻薄,鸿鹄自然也……不是不想打他的。 但是打不过,武力值上的碾压,事实就是如此令人悲伤。 “拨一拨头顶脚底板会响”这本是通天夸自家弟子的时候说的,他座下首徒为凤来灵琴化形,那斫琴之人,正是伏羲。而眼前这个自称凤族鸿鹄来客的身份,顿时呼之欲出,便就是伏羲,昔日他避入不周山之际,凑巧与化形未久的通天结识。今日他出现时的情状,与当日颇有微妙的相似之处,是以通天会作此问。 伏羲的笑容微微滞涩,只道:“哪还有人会追我?” 那些残留的族部,早已随着元凤从重天九阙退守至南明山中,自保尤且不及,哪还分得出人手。更何况,伏羲既然以鸿鹄这个凤族中尤属高位之人的身份出现,想必早已解决了这一项麻烦。 通天能察觉到伏羲的目光更多地落定在那珍珑棋局之上,却也并不说穿,只笑吟吟地问他:“这是扮了多久啦?一时间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又问:“那你现在长得什么样,便是这般高么?何不让我瞧瞧?” 鸿鹄自然要比外貌上依旧停留在十七岁少年模样的通天生得高挑,但是曾经的伏羲一直要比通天矮上一些,初见面时更是孩子的模样。于某些事上,通天所关心在意的地方,一向挺让人无言以对的。 伏羲显然是没有暂且卸下所易样貌的打算,他望着对面的青崖照壁,沉默了片刻,方将目光转回到通天身上,回答了先头第一个问题:“就在虞渊之乱的时候。”太阳星三日隐没不出,洪荒极夜,一向被人认为是由前一天日落之地虞渊中所生的变故而起,开天三族的种种衰微,由此而始,便被称为虞渊之乱。 通天挑了挑眉。 统属白凤一支的鸿鹄——连他这长久居隐山中看热闹的也晓得,这是凤族中几如中流砥柱的人物了,大事必然绕不开他。既然伏羲自变乱之后,便一直以这个身份留驻九阙,那么凤族而今颓败的气运,他显然也一并分摊走了。这样的行径,实则无异于……飞蛾扑火。 通天心中微叹了口气:伏羲都记得要把长琴摘出来,可他现下这样又算是甚么呢?然而再如何,这样的话,他终究无法诉诸于口,只得转回话头问:“你便是来探望长琴与鲲鹏的么?” 伏羲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其实还有一项事。” 通天乜他一眼,很是不耐烦地,转身推门便要把人往里头引,道:“快说快说,难不成你还能这就把鲲鹏拎了走?也算是帮了我个大忙。” 伏羲站在原地,慢慢道:“确是如此,我此行本就打算接了他,一同前往北海。” 通天便也停在月洞门内,意味不明地问他:“这是元凤的意思么?” 伏羲缓缓走到他的身侧,因为挨得近,他身侧冰冷洁净的气息分外明晰,这是属于鸿鹄的气息,而不是伏羲的—— 雪衣仙君带着模糊的微笑,轻轻道:“是与不是,有甚么关系呢?” 通天呵了一声道:“是没什么关系,要说鲲鹏舍不得的那也是长琴,那你怀里的小崽子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让我再帮着带一次?” 伏羲便缓缓、缓缓地,扩大了这个笑容。他而今借以示人的样貌,颇为柔和,却因着这样的笑容,眉目之间那些原本并不引人注目的特质凸显了出来,更带了几分缱绻之意,宛如春水之致。 他探手入袖中,一摸,取出了个环绕着五色神光的凤卵,介绍道:“这是孔宣。” “……” “元凤的意思,想请托你收他为徒。” 通天呵呵地冷笑了一声。 …… 其实已然许久未曾在厅中待客了,要说起来,当真也没什么人会来拜访此间。 这趟的进来的方向又有些不太对,通天一路直接将伏羲从后山引到前厅,只说是凤族有客来访,让童子去唤长琴与鲲鹏过来,接着转头很有些烦地直接催人入内。这庭院中的花树已然被顽童摧残得差不多了,什么景致都再算不上,与红云来时不可同日而语,全局惨状,毫无可观之处。 见到鲲鹏的时候,他正团在长琴的肩头睡得酣熟,白鹿去了一趟,将人引入厅中后便立到了旁边。鲲鹏仍未能化形,个头长得却快,也是使了神通方能缩成这样绒绒的一团团,其实沉得很,也就长琴受得了他这样的亲密示好。 鲲鹏已能通人语了,当然也晓得事。晓得自己就要离开昆仑,跟着这个叫做鸿鹄的前往极北,虽然是其父的安排,他还是不甚情愿离开这初生之地。他蹦到通天肩上,蹭了蹭,软软地喊师傅。这是跟着长琴学的称呼,先前通天纠正了几次未果,也就随他了。 果然沉得很。 通天不动声色只由着他胡闹,叹了口气,俯身抱起长琴。小弟子自鲲鹏来了后便总想让自己更稳重可靠一些,这样的亲近,已经少了许多了。 对于其族的败落,尚且年幼的元凤次子鲲鹏只是模糊地有些懂得,前些日子的低落情绪,更多的是陪着长琴一起伐开心而已。他能懂得的,是更为直接的离别不舍,鲲鹏并未拜入三清门下,当日元凤,也只是说暂且托付。总有要离去的一日在,却未知来得这般快。 当是时,有传言九天鲲鹏逐龙为食,是其族劲敌,初生的鲲鹏自然便被龙族目为眼中之钉。到现在尘埃落定,他也该到更为适合其本源蕴养的北冥之地好生开始修行了,有亲信鸿鹄照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然而长琴是怎么想呢?他本为伏羲斫琴所化,又因元凤的一点真火绳弦而生灵,其实算不得完全的凤族,虽然命魂深处终究与之连结。直至鲲鹏的到来,他作为兄长多有照看,这一点羁绊,才算得真正落到了实处。这段时日来,远远地看着其族历种种变故,领在身边唯有身居相连血脉的鲲鹏,无形之中便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谬之感,不由更为亲厚。 虽早晚会有这一天,真到了离别之际,便更多一层不舍。和他说现在把鲲鹏换做孔宣也是一样,而且后者会拜入师门,从此不会跑了定可放心? 哪有这样哄孩子的。 通天想了想,道:“为师从前有一友人,现下也未知云游何方了,他有句话,说得挺有道理——哦,当然也就这句话有点道理,别的没有。” “他说,‘离聚之事,且无须挂怀。’” “太阴星亦有环玦之别,乃至悲欢离合,如此种种,自古便是难全之事。” 再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明了,区区离聚之事,果然是这洪荒里,最不值当挂怀的了。 …… 终究还是只有通天一路将伏羲送下玉虚峰,十数里雪路,慢慢地走,身后分毫痕迹也不曾留下。 已近山腰处四下环合的云雾带,差不多也到东昆仑护山禁制的边界了,通天停下步子,斟酌一番还是略提了一句,道:“西昆仑洞府,便是女娲道友的居所。” 伏羲正抱着鲲鹏,因难过得累了,蹭在陌生的怀抱里也晃晃地睡熟过去。他闻言有些怔忪,转头看向通天。 通天扯出一个笑,悠悠道:“看我作甚,她也未必很想见你——至于你?” 纵竹之死物,孔窍不同,其声也有异。相别日久,各有珍重,又如何再说同气连声呢:通天初见女娲的时候,她仍未放弃寻找兄长的念头,却也惴惴说过只怕是相见弗如不见这样丧气的话。 而至今日,这中间又隔了多少年? 连她偶尔来探望长琴的时候,也很少会露出恍惚怀恋的神色了。 伏羲忽而微微笑起,语气很是肃然道:“多谢了。” 通天无言。 伏羲便就这样后退一步,四下里苍茫的云絮,层层地绕过来,雪衣仙君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云霭之中,再看不清楚了。 孔宣就这样被留在了东昆仑玉虚峰,要说这个峰头上,雏凤破壳的事儿,也已经有过两回了。 他的来历,伏羲先前也说得挺详尽,与鲲鹏来历类似,孔宣为元凤交感五行之气所生。换一个方面来说,或许鲲鹏之生,本为克制龙族,然而到了孔宣,他却是为凤族气运之存续而降生于世。 当三族灭顶之灾之际,始麒麟陨落之前发下宏愿,曰麒麟出没,必有祥瑞,从而换取天道功德,搏得生机延续其族。而元凤尚能率残部退居南明,虽有因顾忌心魔,所蒙受业障最浅的缘故在,但既然应了劫数,绝没有这般轻松便过了的道理。 天地之间,将会有有新的主宰。天命玄鸟,为其佑护。元凤发宏愿,而降天地五行之气,便生孔宣。这初生的凤雏身上,背负着延续一族气运的使命。 ——通天只觉自己收了这么个自带作死理由的弟子,也是自寻麻烦,病得不轻。 第34章 花镜第二卷 开天三族已然从众人的视线中退出,洪荒亘古静默,亦不知下一个试图主宰此间天地的族类此时所在何处。 孔宣的出现,就像是一个预兆,隐隐地让通天像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幕布,窥得了几分天道之下的命数流转。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那又会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抟土造人的女娲依旧索居西昆仑,而今连其族都尚未出现,却已隐隐定下了天数。 于孔宣日后将要承负起的使命,元凤也只告知了送他前往东昆仑的鸿鹄知晓。既然要托庇于通天门下,于这些事上,便不宜隐瞒了,一并分说清楚为好。却也不知通天还能由此再想到别处去。 当然脑洞开得大,也是通天的一贯特色就是。 他就这样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儿,准备去瞧瞧前不久刚出壳的,他以后的二弟子。虽说应承下了元凤,通天却不打算现在就将着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孩子收入门墙,先让自家徒弟养着玩,等大些了再说。 进门果不其然看到了长琴,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身边有一个小小的毛团随琴音……说是起舞也太过勉强:这毛团随着琴音,从这里蹦到哪里,从长琴的肩上蹦到他头顶,再跳到他膝上,再伸出指爪想自己拨一拨弦。 通天抚额,这毛团便是孔宣了,破出壳来没多久的雏凤胎毛还绒绒的,瞧不出斑斓的五色来,便是先前的鲲鹏已经换过一次毛羽了,看起来还是一团团的——说起来,这团怎么瞧着比鲲鹏还会闹腾? 伏羲走后,小弟子的情绪可见地更低落了些,也并不是全因为鲲鹏。虽说他往来都以凤族来客鸿鹄的身份,但既然通天都瞧得出他是伏羲,长琴哪有辨认不出的道理。但他闷着不说出来,最后送客也别扭不去,通天回来瞧见他坐在花树上,看过来的神色很有点委屈,只哭笑不得。他只在陪看孔宣出壳的时候像是高兴了些,最近都流连于此处,很上心的样子。 通天纾解了也没什么大用,这样的事,还是得自己看得开的,他便问:“近日我打算去西方一趟,途径南明,可要随为师一道?” 长琴抬眼望着他,想了片刻,摇头。 通天嗤得笑出声来,理了理小弟子束发的环带,又捞起从他旁边蹦过来跳过去的一团孔宣,安置到小弟子脑袋上,懒洋洋道:“既然不去,便留着带孩子罢。” 说罢便大笑着出去,准备去寻玉央辞行了,仿佛一点都没觉得,让也不过是个孩子的长琴去看顾幼弟,有哪里不对一样。 自三清重辟东昆仑洞府后,除却太清常年游历在外,玉央与通天当真是一待多年都没有挪窝的。通天跑了趟小遥峰报备此事,顺便把自家两个留在山中的弟子一并交托给了玉央。 一并应下后,玉央忽而道:“去走一趟也好,我虽可闭死关,这于你却不算好法子。” 通天挑了挑眉,他自身的境界在大罗金仙巅峰上一卡多年,前几日方有所松动,不意被玉央看了出来。但他今次出行却并不是为此云游寻觅机缘的,虽如此,他也不打算多说,玉央这样的误会自好得很,省了许多解释。 他取出了雪凤笛递给对方看,这管笛子,本为通天取昆仑千岁青灵竹、又以之为寄托斩却前世执念而成,吹雪可防身,却因着还属后天之物,先前并不被玉央算在法器里头,只当做是个顽器罢了。 而今这管白竹笛周侧灵息,清楚地昭示了,它已在不知觉之中,归返了先天。放在这里,自是即将有所突破的又一项佐证了。 通天想了想,犹觉很是不放心,便又补了一句,道:“仲兄,你得看得严一些,莫要让孔宣与四不相打起来。” 玉央睁开眼颇为无奈地看了通天,只得应了下来,挥挥手让他自去。 …… 通天此行,恰是逆着当日三清回昆仑的方向,一路乘云往西方而去。劫数未远,这群山河川一眼望去,满都是疮痍痕迹,还需多年方能恢复过来,现下根本没什么好看,他干脆便乘云走了——他打算去先前罗睺划地称王的须弥山瞧瞧,顺便寻一下其间主人。 他的修为境界,此前确是有所松动,却与当日自金仙破入大罗金仙之时的情况殊异,正常像是拧松了一层瓶盖儿,只等着厚积薄发冲破了这一关,便是一个新的境界,到了他这里全然不是这个样子:他此次的感觉,就像是无形中加诸己身的桎梏松脱了几分,就连依托雪凤笛而筑,隔绝他心中障念的壁障,也薄了许多,他在这一头,几乎能模糊地窥见另一边的情状了。 在深水之下,隔绝了一些什么呢,当时通天斩念斩得干脆利落,丝毫无意探究。而今他立于水畔,漠漠地看过去,临水照影,只能见到水下有模模糊糊的红影,像是有人在另侧,也是这般漠漠地看过来。又仿佛很是亲切。 准圣一念而能推知往事,通天所历的那些过往,也不知应当算作过往抑或将来,再说被他暂且隔绝的那些无凭无据、突兀而生的障念:那些初见一气道人,乃至太清、玉央之时便无来由出现的熟稔情绪,又该归于何处呢? 通天忽然挺想找罗睺聊聊天的,既然是他立下了心魔劫,便正好来诊一诊他这是否能算的上是心魔。 心血来潮,便就这么走一趟。 西方金盛,地壤天生较为贫瘠,从漫山翠篁、满目青碧润泽的南边过来,立到须弥山上一眼看去,落差自是也大。 想来罗睺于经营此处上面,也不怎么上心。山头上除却疏落几处殿宇,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人迹全无,魔息也散的差不多了,望之只觉荒颓,连唬人都不成。 果然已是人去楼空了,有些地方甚而还有着些砸烧的痕迹,不晓得是谁先前便来过趟,将此地洗劫过了一遍,也不怕罗睺睚眦必报,果然是笃定此间主人一去不回了。通天暗笑自己犹存侥幸的心思,在殿前随便寻了株菩提树,安然坐在下头望野眼,准备在此待上一晚,明日再走。这树在后世与佛门颇有渊源的,清净智慧明悟,眼下却被种在西方魔门的山头殿前,犹自婆娑摇曳。 山前的桃花瘴,还依稀存留着些,通天面不更色地便从中穿过上了山。放眼望去,只有薄薄的一层浮荡于周侧,更远的南明山色为其一遮,看不太分明,。 通天摩挲着掌中的雪凤笛,树下拢了一片婆娑,他用笛管去拨弄树影,忽而想起其时盛传的一句佛偈。会开元天宝之间,三藏法师轶事相隔不过百年,正是佛法兴盛之际。 “菩提本无树……” 刚念完第一句,便被人很是烦躁地出声打断,道:“两个小娃娃整天神叨叨的不够,你还凑什么热闹?” 通天接着的一句“明镜亦非台”就被噎了回去,他倒不在意,慢悠悠地回道:“那你要把这树干脆砍了好清静么,不是我说,菩提本无树……” 便真是砍了,也不顶什么用。 他侧过头去,果然余晖落日,穿透山前桃瘴落在殿前的一片空旷的地上。西方之地近虞渊,落日之境格外辉煌,便是这泼溅半天的血色里也拢上了一层无端的冶艳来,有人立在一地的树影之中皱着眉头看过来,单薄的影子,正是罗睺。 通天转着手中的笛管,上面缠绕的素绦碧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他的袖子,笑道:“我还当你与一气同归于尽了。” 通天穿着惯常的墨衣,对视之间,却比同样着一身玄墨颜色的罗睺鲜明许多,后者依旧站在树影里不动,透过他的身躯,几可看到树干上的纹路,果然只是一个影子。 罗睺眉也不抬,冷冷地回了一句,道:“就凭他?” 通天微微笑了笑,眼前罗睺的身形极淡,几乎便要融化在树影之中,这并非是他的错觉,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罗睺本人,而只是不知寄托在何物之上、呈现他成年样貌的一个虚影罢了。 通天便问道:“那说说看,你身在何处?”这法门的关窍,他也清楚,显然现下罗睺的本体与西方须弥山相隔极远,是以出现在此的这道影子才会这么淡,被风一吹就要散了——这么想着,眼前的罗睺便当真在拂过的晚风中被吹散了形体,花了好一会才又重新凝聚起来。 通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重聚起身形的罗睺口气很是恶劣道:“我与一气老儿均处三十三天之外。忘了说,他现在改名叫鸿钧了。” ——玄门都领袖,一炁化鸿钧。 通天淡淡地哦了一声,罗睺眼见自己又将要被风吹散,端坐一旁的通天又全然是袖手看好戏的神情。 一时间揍又揍不了,罗睺气得匆匆扔下几句话便自行匿去了身形,省得再丢人。 第35章 花镜第三卷 “有物相赠,便在须弥山中,你自去寻。” “我于三十三天外待你。” 罗睺匆匆留下的话犹在耳边,菩提树后,除却婆娑的树影,已然空无一人。 太阳星缓缓没入虞渊,天色已暗了下来。夜晚的空中云幕遮挡,从地上看,并找不到初升的太阴星所在何处。 通天依旧趺坐于树下,叹了口气,缓缓将雪凤笛就到唇边。 “雪凤笛之名,概笛成之日,初声出则引九天雪落,三日不止,如百禽而朝凤皇。” 更多的就是个念想,通天其实很少去吹它。 山顶上空层云乍破,引落天光,浩雪纷纷而下,未及沾地便即消失。整座须弥山都笼于这样虚幻美丽的景致之中,通天能感到置于身侧的青萍剑微微振鸣,似与旁物相生感应,他并未抑制,很快随一声清越的剑鸣,腾空而去,唯留下一个空空的剑鞘。 他拾起剑鞘,起身随之而去,果然便见到了罗睺所留之物——正是先前一气道人作为玉碟回报赠予通天,他转手又交予罗睺的诛仙剑阵。 四口宝剑并阵图置于殿中,罗睺留下的印记已被抹去,无物相持,自有冲霄剑意。这处后殿他先前也曾途径,然而宝物自晦其光,若非先前为青萍剑意所引动,便是与其本有缘法的通天,没有刻意去寻,也断然无法察觉。 因是第二次认主,动静便小得多了,也不见出世之时的天现异象之类。罗睺取得诛仙剑阵后,既未曾将其用作镇压魔门气运之物,也没怎么用它造过杀孽,以血开锋祭剑,几乎就这样原封不动地,转呈于通天了。兜兜转转,还是得承下这份情,无以推辞。通天叹了口气,望着殿中剑阵,神色莫测,指尖竟而微微颤动。 后世诗曰:非铜非铁又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戮仙、陷仙、绝仙,诛仙阵中,大罗神仙血染裳。 洪荒不纪年,上清通天得于须弥山中。 通天还是没能成功请动罗睺帮他诊断一下,倒是神念之中隔水的那道红影,在诛仙四剑认主过后,望去越发清晰了一些,是个红衣少年人。他叹了一声,改了主意,再不愿多留,便踏着夜雾离去了。 他离山过后许久,殿前那株枝叶婆娑的菩提树,方微微地颤了颤。 无风,明月中天。 …… 盘古身化万物之时,左眼化为太阳星,右眼化作太阴星,亘古经行于中天。仿佛是日月代替了这开天辟地、立于洪荒中央顶天立地的巨人,如故地俯瞰洪荒大地。 今夜月圆,海上潮生。 原本逢值这样的夜晚,会有群龙踏着浪潮嬉游其上,直至天明方散。它们于夜间吞吐的气息,在空中聚作海市蜃楼,常常数天不散。经此量劫,龙族皆躲藏于七海水下的宫宇中不出,这样的奇景,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木之巫神句芒立于高崖之上,湿冷的海风吹来,身着白衣青带皆丝毫不动。这是在虞渊之乱中被巨浪毁去的木巫部落旧地,大水退去后,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无论是当时恐怖的灾难,亦或是之前部族于此地长久的汲营,都了无痕迹,唯剩孤崖高峙大海。 后来在东海之滨重建部族的时候,也没有将地方择选在原处,只有句芒偶尔心中犹疑不决的时候,会回到这里,静一静心神。 这也是镇元子离开之后,句芒方养出的习惯。在局势稍定之后,镇元子便打算外出游历;而族中日渐繁盛,东海之滨渐渐有了人烟鼎盛之状,又分出了几个旁附的村落,他并抽不开身,便也只能饯别。 终究是各行其道。 句芒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正有两道金光,飞掠过东海之上,最终没入扶桑。 此时明月已至中天,再过得半夜,就该是扶桑日出的时候了。 这两道金光落定后,先后现出形貌来,正是三足金乌所化的帝俊、太一。他们诞生于太阳星中,又在虞渊之乱里,被迫出外游历——倒还不如说是逃窜。 立于扶桑神木之下的少女颇为意外地迎上前来,待看清楚两人的模样,不由噗得笑出声来,先前想问的话都抛到一边,只道:“怎么弄成了这幅样子?” 帝俊与太一本为兄弟,两人形容相似,皆是袍饰华美。这样讲究的打扮,却因为袍袖沾染了海上的夜雾,尽数湿透,发冠衣带也都不在原处,颇有些狼狈,生得较为文弱的太一苦笑道:“路上若是以金乌的原形,只怕大晚上的就要天现二日了,到时候你和常羲定然会一道来揍我们,便也只好这般。御风又走不快,赶得一急就成了这样,哎,你快别笑了。” 旁边的帝俊一言不发地,先飞快打理好了自己的样貌,好歹看起来不很狼狈了,又按下太一,来帮他整理发冠,口中轻轻道:“还是谨慎些为好,这是我的主意,倒是失策了。” 这少女生着一双湛金的瞳眸,红衣白裳,披着华丽的帛带,正是日御之神,名为羲和,她与太阴星中的神祇常羲为双生姊妹,常人若是提起太阴星与太阳星,一般便称呼她俩为日神与月神。她闻言也收拢了笑意,露出了一番无奈的神色,道:“回来一趟还要这般辛苦,可别再麻烦了。” 太一挣扎着还想抬头,道:“不成,大不了让我与帝俊轮流回来,也就罢了。” 帝俊按下他的脑袋,冷冷道:“叫我兄长。” 太一不由更挣扎了起来,又被帝俊镇压下去,白白让羲和看了场好戏。待太一整装完毕,他们衣上的湿迹也都干的差不多了,毕竟是身处高热的扶桑之地,而太阳星正栖于此。 距离日出的时辰也没有很久了,若要叙旧,当然得要抓紧时间才行。 他们兄弟这么一闹,倒是让适才沉重的气氛消了不少,羲和将两人引进去,一边笑道:“你们一走,每天可无趣了许多,最近啊,就连从中天过去的时候,也没有人与我打招呼了。” 帝俊垂着眼道:“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体可养好了?” 太阳星三日不出,说是羲和的主意,不如说是那一天她降于虞渊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之中受了伤,连着三天都无力离开扶桑,御日升落。于此帝俊一直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先前所行的险招败露,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羲和也多少明白他的心情,她于指尖绽开了一朵灿金的花,随手簪到帝俊冠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已经无碍了。”她停了停,目光落定在自己的指尖,飞快地继续道:“何况你做的事,我与太一都是一同商议过的,出了问题,怎么能归责到你一个人身上呢?” 帝俊复又不再说话了,心里估摸着该揽的罪责还是照样,并不会如羲和所安慰的这么想,太一多少也明白,转了话头递了好一包东西给羲和,道:“这是我与帝俊在地上行走的时候搜罗的有趣玩意儿,拿来给你,要是能喜欢那就最好了。” 羲和会意,也随太一转了话题,笑他:“上回你溜出去说是带回来的好东西,结果是个大蜃,说吐息能成海市,正好让我看看先前无法见到的东海月圆奇景,结果它吐的汽儿没成型就被烤干了,在太阳星上没待几天就被热跑了。” 太一摆手道:“这会定然不会犯这样的错了,有特别喜欢的可要和我说,下次换我和帝俊轮流回来,可带不了这么多了,免得错过。” 帝俊忽而打断太一絮絮说的话,还是固执地纠正他某个称呼:“叫我兄长。” 一边的羲和大笑了起来。 这三人自盘古身化万物之后,便于太阳星上朝夕相处,彼此已如家人,并没有太客套。羲和还是挑拣出了几样自己喜欢的告诉太一,不过口中依旧坚持既然路途辛苦,还要偷摸着,这两人还是尽量少回太阳星的好。 羲和道:“我一天天地看过来,重天九阙确实已经空无一人了,但是你也知道,九重天外,更有三十三天,”她皱起眉,道,“这几天我过中天的时候,因离得近,隐约察觉到,三十三天之外,有些异常变动。”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心为上罢。” 游子尚且思乡,帝俊与太一,难道就不想回到太阳星吗?他们当时被迫出扶桑东游,她当然也十分担心想念,却还是更希望他们能够平安为好。 已到了日出的时候了,偷摸着回来探望的两人,也不得不匆匆离开扶桑。 东海之上,太阳星缓缓升起,烧了半天遍海灿烂的云霞,太一注意到兄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天穹之中,却并非是在注目太阳星。他顺着帝俊的视线望过去,今日空中万里无云,从海面上望去,那里就像是青碧的琉璃之中浮动的几道金光。 那是已然旷无一人的凤族九阙。 第36章 花镜第四卷 海面上破碎的粼光,映在帝俊的眉目之间,他沉默地望向九阙,眼中仿佛燃起了一簇明火。没有宣诸于口的话语,太一却仿佛明了他兄长此刻心中所想。这对兄弟踏着日升之时的海上云,借此隐蔽身形,久久地望向中天,至云霞散去,方埋首离开。 重天九阙空悬,若有朝一日他们成为其中主宰——今日的种种仓皇遭际,将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先不说来去匆匆的帝俊与太一,在这一天的薄暮时分,羲和心事重重地降于虞渊的时候,发现有个稀客正在那里候着她。 那是月神常羲。 她几乎更诧异了,忙问对方所为何事而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摆不平的岔子,这么一想不由更头疼,这些天几乎就没甚么顺心的事。 羲和其实并不太经常见到常羲。她们虽为双生姊妹,却因为一个是日御之神、一个是月御之神,各守昼夜,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常羲平日里几乎足步不出太阴星,记得只有在太一化形成功的时候,她才趁夜来过一次扶桑道贺——至于日落之地的虞渊这里,距离常羲属领之地更是遥远,羲和完全想不出她妹妹匆匆来此的理由。 常羲沉吟了一下,简略道:“事关九阙。” 羲和挑起眉,拉住对方匆匆便走——自上次变乱之后,她总觉附近并不太平。在路上,常羲方将事情细细地解释清楚。 “知道你在意这事,我路过的时候也帮着看了下,”就如同帝俊与太一般,因是同出于日月的双生,常羲生得与羲和颇为相似,但比之容貌上一目了然的这些,两人立至一处后,更显出了种种殊异来。“穿着红衣——但不是元凤。他一直徘徊在南天门,离中天太远了,认不出是谁。” 常羲告诉羲和,在这几天里入夜的时候,早已空寂无人的重天九阙,曾经的凤族宫殿里,出现了一个人。 这无疑极不寻常,羲和紧紧皱起眉,她最后道:“今天夜里,由我随你一起去罢。” 闻言,常羲神色莫测地看了她一会儿,月神的眸光清明,却映不出羲和一丝一毫的影子。羲和回以轻柔的微笑:帝俊与太一被掩藏得很好的野心,她清楚地看在眼里,并且毫不介意地相助此事,在所不辞。 常羲最后答应了下来。 俯瞰天上宫宇,深夜一片寂静。 掩藏在太阴星的辉光之中,羲和正悄悄地在心中算,再过去一段,从第五重天东方宮宇的琉璃尖越过去,便能远远地望到南天门了。日月经行的途径,在中天这一段几无差别,这段路羲和也熟得很,原本生出的一点慌乱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她甚而抽空转头觑了一眼常羲,见对方正闭着眼,像是睡去了,像是很放心把什么都交给自己一般。 羲和微微怔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柔软了下来,最终归于一声叹息。同招摇于几方势力交错之下艰难求存的帝俊、太一与她不同,深居简出的常羲几乎完全避开了这一切纷争,她其实……羲和正转着种种念头,眼前忽而一阔,南天门已然映入眼中了,她漫不经意地望过去,却正正对上一双眼。 “……?!”南天门处果然有人踪,然而那一瞬间,那种果然如此的笃定的情绪很快如同泡影般消失,那人远远地望过来一眼,却让羲和生出了几分难言的仓皇。 那人着了一身玄墨颜色,却并未就此泯灭于夜色之中。他踏着浩瀚的星海,披一肩月色,正含着笑望过来……望向太阴星,又仿佛很怅然。与他神色不相称的,是先于目光交接便兜头拢下的浩大气机,与其中凛冽的剑意。 随后那墨衣散发之人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瞭一眼皎皎明月般,羲和注意到他提着剑,另一手拿着个青碧的物事,正递与身旁的人。 她发现直到这时,另一个人才像是刚刚出现在她视野之中一般,但其实他一直背对着这方向立于天门之前,未动分毫——分明这人身着红衣,正该是一身灿烂夺目才对。 …… 这是通天第一次来到天上。 从前也不是没使过御风踏云的手段,多用在赶路,感觉上同从前居于青岩的时候乘驭的羽墨雕,并无太大差别。当他真正站定在南天门前,四下环顾,种种情形无一提醒着他已身处重天之上,踏着明霞离火,云絮翻涌掩盖了足面,视线飘飘摆摆地全然落不到实处,随之而来的荒谬感觉,不由更为显著——而他正站在这里,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他现在倒是可以确切地估算出,天去地者,确实是有九万里有余的。这里说的天,是指九重天中最下方的一重,紫薇星遥对北斗之辰之处,即为南天门所在,也就是通天现下身处之所。 昔年凤族迁至天上,修筑宫殿的时候,并特地没有取什么名字,因为是依托九重天而筑的宫阙,自南天门入,至中天最高处,便统称九阙了。南天门是唯一可以出入九阙之处,几乎要低入层云之中,下临浩瀚星海;而最高处的中天,手可摘及日月。 通天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南天门一番,口中问:“除了看得清楚些,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的,值当你特地跑一趟九阙么?” 无人回答,大约是懒得纠正这外行人的看法了,通天也不介意,又瞭了一会儿,待到看得累了,方才转过身去,看到同伴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红云驱出了好大一块无丝毫云絮的地方,站在边上看俯瞰星海,看得入了神,差点就要不顾形象俯趴下去细细地瞧了。 跑来九阙观星这事儿,红云这也不是头一天了。往常四处攀山头,哪有人便在九重天上,就近俯瞰群星来的自在?他试过一回后便意犹未尽地连着去了好几个晚上,往常他其实颇置噱凤族迁于九天致使南方星辰退避,扰乱星图的事儿的,眼下真享了点好处,又不太在意了。 通天却是昨日途中偶遇之后,听他说得有趣,起意一同来看看的,眼下瞧着也是指望不上红云来引路介绍一番了,他便四处随走,看个新鲜。凤族盛极而至衰微的那几元会,此处俨然是其族中重地,极少有外人能受邀踏足的,至今余威浩浩犹存,他们今晚跑来这里,依旧很有一种偷入禁地的刺激感。 通天刚从西方的须弥山上下来,今日就在中原地界遇到了红云。仙家神通,千万里相隔亦能一念而至,他本打算去南海探看一眼太清的,顺便再亲自拣选些茶叶打包带走,若不是中途变道跟着来看星星,到现在这时候也该在长兄那里安顿下来了。当然这多数还得归咎于路上没甚可看这一项,这一带从前凤族、麒麟族与魔门势力交杂,乱得很,大好河川也就格外遭罪。若平时且行且赏,他依凡人足步自可慢慢地走上年余,还很是乐在其中。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皎洁,是因为身处天上,相去较近的缘故?他微笑着转头,月轮冰盘正从中天缓缓而过,极大,前方的整座宫殿都像是被嵌入其中一般,算来正是十六夜,看着格外圆满。 良辰好景。 “我刚才发觉这儿库里还存着点酒,可要试试?”他晃了晃手中的玉壶,笑吟吟地往前递了点,问红云。 今日自见面之后他就察觉到这友人的兴致似不甚高,往常通天要漏了这么点文盲的举动出来,红云定规是要详详细细地来解说上一番的,可他却一直望着足下的星海,出神,听通天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方把目光转回过来。 红云还有些没回过神,下意识道:“哦……是竹实酿的酒么,”他伸手接过来,很有些可惜地说,“这凤族竹酿,怕是往后就很少能再见到了。” 通天斟了一杯正细看呈色,闻言漫不经意地笑道:“那果然是我运道好。” 红云那话里其实是旁的意思,他觉出通天并无意与他探讨这样沉的话题,便也自饮酒不往下说了。 然而他的量又浅,借以浇愁,醉得便格外容易。没一会儿,神色便不太清明了,干脆便席地坐下了,任由云脚悄悄地蹭上他垂落天门的红色长衣。 他怔怔道:“三族覆辙未远,我看着,这天地量劫又将复起了。”话未说完,他的声音已近低不可闻,似乎是不敢高声语,恐惊了九重天上冰冷俯瞰这天地之局的人。 似乎因倒影着星海,红云的眼眸着色格外的浅淡,原本堂皇华丽至不近人情的眉目,也返归为风一吹便散了的云。 通天侧耳方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语声微不可闻,其中的情绪却已然恢复了平静。 他道:“……将有劫数,落于我身。” 第37章 花镜第五卷 通天下意识地,迅速侧目看了一眼红云,他眼神里没什么含义,沁出些微的凉意来,想确定对方是否真是喝得有点儿醉糊涂,才说出的这话。 红云依旧茫茫然地望着星海,似乎没打算接着说下去了,襟前有些淋漓酒迹,再接下来似乎他就要眼一闭睡过去了,也不管正有天风浩荡卷着破碎的云絮直直地往人身上扑去。南天门离地九万里有余,愈往高处便越发冷了,罡风凛冽,没有羽族的禀赋加持,在这里站着修为稍低的都要定不住脚。旁边的醉鬼真要能这样睡过去,也是本事。 通天悄悄提起被红云掷到一边的竹酿玉壶掂了掂,心下微哂,这酒清淡得很,他又只饮了半壶而已,哪就成这样了?他略略考虑了一下,便也顺势坐了下来,丝毫不在意被翻卷的云脚沾湿了衣摆,也没有顺手撑起个壁障替人挡挡风的意愿——红云要能被吹风清醒那就更好了,正有话要好生问他呢。 通天刚才在九阙诸多宫殿都晃过一圈了,脚程快得很,这里人去楼空的,除却瞧个新鲜之外也没什么好看。顺手收拾了点别处少见的有趣玩意儿,通天准备打包回去给两个徒弟玩儿,左右他们是再无法回到这族中故地居住了,便是之前,也从未涉足过。凤族的昔日宫殿,重天之上远远逝去的辉煌,在浩大的余威散去之后,又或许会再有人入主……比如从前在大唐年间的时候,通天就听说过,传说里头约定俗成的,重天之上自会设有诸多仙神往来的天庭。 念头转到天庭这里,通天心下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呼啸着想要打破壁障,他的思绪顿了顿,暂且将这些压了下去,便继续漫不经心地往下琢磨事。 ——然这些于长琴与孔宣来说,暂且只能是遥不可及了,这些玩意儿能有一些便是一些吧,就当是留个念。这还真只有通天会起意做这些,让元凤来送又是平白糟心:非要送什么念想的,他当然更乐意捎带些别的南明特产过来,九阙就此揭过不提。 也亏得仙家有芥子纳须弥的神通,得益于此,通天才能轻身洒然上路,满洪荒地乱晃。从前谷中一意留情于山水的烟霞客,也包括通天自己,打包起行囊来都是大问题,游子一去数年,经行各地,要捎带点东西送人,要么自己千里迢迢地赶路回来,旁的方法,只唯有托了当地隐元会的飞鸽传书,既是一笔不小的耗资,又带不了多少东西,总之都是麻烦事。 他整理完东西,收将起来,转身拿过自己还未用罄的一壶竹酿,又倒了些在杯中慢慢地饮。因四下颇冷,清寒不下于深雪山中,只这么一会儿,从库里取出来的这壶中这酒液几乎凝稠,挂在壁上。冷酒入喉,通天也不在意,并没有花些力气再去温它。 他正想着带回去的时候竹酿要和旁的东西分开来放,别教徒弟看到。这酒水既然特产自凤族南明,想来定然会合两个弟子的口味,但太小便沾酒,不好得很,得防范着点……还得同元凤说一声,要是送东西过来,更别带这个。 也不想想元凤得无聊成什么样才会寄这个过来,真提上一句,平白地便被冷眼。 席云而坐于南天门前,正对着下方的星海,两个人各自发呆喝酒睡觉,这画面也是美得不能看,至少羲和就抚额懒得关注这边头的情况了,只觉得有点风吹草动就警醒得不行的自己实在是病得不轻。 ……那玄衣人倒是修为颇高的,周身气息远远地,也熟悉,莫不是盘古三清? …… 圆月悠悠地转过中天,投下高低错落的影子。渐渐地,这影子也拉得极长,待到筑于九阙西方的浑天仪,也转动着投下影子,笼罩到两人身上的时候,红云方睁开了眼。 通天正好将最后一点酒饮尽了,小小的杯子在他指尖快转出了花来,见红云看过来,他颇为愉悦道:“你那半壶可悠着点,九阙的竹酿,刚都被我喝完了,若不去南明,你往后怕是当真很少能再见它了。” 红云:“……”这话原封不动被奉还了,可他为什么有种在被通天嘲笑酒量的感觉? 他想起通天眼下收的弟子,都是与凤族的渊源,想来也会与南明那边常有联系。适才红云的这句叹息,通天怕是没什么感觉的,自是想得岔了,红云可真没有那层的意思,却又说什么都不好,心下苦笑,连心头的郁气也被盖下了几分。 逗人完也得见好就收,这样下去就没意思了,通天收了兴致便打算转话题,忽然问道:“那是别无转圜了吗?” 通天说话的声音也不甚大,红云微微一凛,神色肃然了起来,他回答的口气很是模糊:“若是定下了,我何必再同你说?自择日赴死便是。” 通天轻轻地笑出声来:“还能择选日子,可见也不是迫得太紧。” 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好笑,通天这一番的事不关己做得明显,红云心下也不确定对方的意思,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横一横心,和盘托出些事。 “三十三天外胜负未定,怕是还要着落在我等之间。量劫虽是将起,天机却模糊未定。我先前与一气欠下因果,当应此劫……我之命星,亦入死局,却并非无法避开。”红云看着通天,最后一句意下颇有所指,怕是他借以安身保命的关键,便是要着落在对方身上。 三十三天外——前不久还在须弥山前,听有人说在那里等他,通天一愣便反应过来,红云话里所指代的,便是双双失去踪迹的鸿钧与罗睺。 既然胜负未定,那么当然一时间便也无人会去合补天道……这其中,可商榷之事,当然也就多了。 通天挑眉,顺势问道:“可方便说?” 这一来他可对红云神叨叨的观星望气之术叹服了不少,通天与一气、罗睺之间确是有一层因果,那是他刚出不周山的时候,在西荒的事了,在场的谁也没由头往外说。红云却能算得出,并由此找上他,可见他所自矜的推衍之道,果是有那么些神妙之处的。 红云摇头道:“我亦看不出,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8章 花镜第六卷 红云这话明明是很诚恳的不知情,被他这么一说,却更像是个托辞了,通天嗤得一声笑——走一步看一步,到得最后深陷局中,挣脱不得么?一如外貌上所呈现出的特征,在红云这个友人的天性之中,同样深具这样不近人情的华丽烂漫……以及同样不合时宜的天真。 对于通天这样的反应,红云的神色颇显无措,却也不知适才据实所说的话里有哪里出了问题。因确实有所求于人,他现在与通天之间的关系颇显微妙,自己也不晓得要如何应对, 通天侧首去看,太阴星已过了九阙,渐渐往下沉去,很快便要没于云海之中了。在西方宫宇,大约是第八重天的高台之上,就如同青岩揽星潭的天机阁,正正安置了一个浑天仪,静默地转过一格又一格的光阴。适才四处闲晃,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通天还颇觉惊叹过,往常天工弟子设天机阁黄道仪,当为窥演天机之用。万花谷中的黄道仪据说可推算得出种种朝代更替之事,前后万年之内,时运气数,尽数在此。然而在九阙之上设这一处,也不知道所为何来?毕竟重天九阙,到了后世便是天庭所在,凡人所窥探的天机,均已囊括此间了。 这一瞬间又有一些恍惚,大唐年间种种事,留驻于他神魂之中的最后一点记忆,便是三星望月远远传将过来的玉磬哀声,与揽星潭上的天机阁寸长寸短飞去的日影。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天命所畏,谈不上还剩下多少。亦不觉轮回之事有甚可期,长生久视又有什么大意思,但既然暂寻到了安身立命所在,便值得好生汲营一番,他们这样的天人之属,或许可以历万千劫数而尤且存立于世间,一场下来更谈不上输家赢家,总有漫长的岁月好慢慢讨还回来,但历上一劫还赔了好些东西在里头,就纯是平白糟心了。 于是通天望定这浑天仪的影子缓缓转动,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既然已经收了弟子,那自然是有立下道统、将它长久传于世间的打算的,”他笑吟吟地转而看了一眼红云,颇有所指,红云闻言,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道:“道友的意思,吾明白了。吾之所长,星象推衍之术,若此番劫数过后仍能苟存于世,便一并交付予道友罢。” 通天轻轻摇头道:“并不必如此,我自不过山中居隐之人,有佳友来,共同经略,便已是很好了。”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心下忽而敞亮了些许——从前青岩万花谷一脉,不正是如此而生的么?故方有谷中七圣,才有这一方云集大唐风雅之地。 红云便也笑了笑,将通天的话应承了下来。但他神色之中仍是隐约忡忡的,忧患之意并不因此松快多少。通天也不介意他眼下的反应是否颇有反复之嫌,摆明了是不甚相信自己什么的:这虽是红云自个儿经过推衍算出的结果找上的通天,可是说真的,这会儿通天的修为境界不过他处在伯仲之间而已,或许恃诛仙剑阵之威能占下更多的胜算,也不过便是如此了——对于红云来说,通天这边更多的是一个契机,而不是真正生有托庇于他的想法。对于通天来说这当然也很好,他原本的打算里,也无甚收拢下属的意思在。 洪荒不纪年,那是第二次量劫未起之前,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早已空无一人的凤族九阙,在这个晚上风云涌动。日后争为洪荒之主的妖皇,他的野心初初地露了一个角;而三教之一的截教,立教的上清圣人通天,终于在这时,隐约地产生了一个十分模糊的设想。 而正当其时,三十三天外的胜负尤且未定。这一切均为当事人默契地,在黄道仪无声的光影转动中悄悄地隐匿了起来,并未宣诸人前,在往后的岁月里方才逐渐滋生壮大——今日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似正是: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那是白山黑水的北冥之地,一年中大多数的日子昼短而夜长。 洪荒每至严冬之时,不周来风,玄冥掌雪,这说的便是居住于此地的巫祖玄冥。就连毗邻此地的茫茫北海,亦是常年一片平静。自东海之滨不远万里迁徙至此的共工部族,也在此地繁衍生息了许多年,设部便在北海之滨。 算时间快近冬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玄冥会忙得很,这几天共工经常抽空去她那边搭把手,反正同样主具控水的神通,许多事情他都能代劳。这天他走在路上,望着海面对属下感叹:“海里的家伙要都像这几天这般老实倒好,但到那时候,我说不定又要觉得无聊了。” 也不管属下闻言的无奈,他哈哈地笑着,脚下不停。玄冥、共工两族之间隔得不远,已经能望见一二了。 自从祖龙陷入长眠,群龙无首,各自散匿入四海之后,便有一支来到了北海里住了下来。时间一长,这一支的龙子龙孙,与滨海的巫人部族之间,又渐渐生了一些纷争。共工的脾气可不好,比起偏掌雨雪、更主杀伐的玄冥,他甚而更为易怒,丝毫也不愿对邻居低头让步,几番下来,这边的龙族是被打得往更深处去了,却也常常在海上兴风作浪,教他们住得不适意,眼前这么平静的海面,可不常见。 忽而几声龙啸隐隐地传来,共工一愣,闻声向那边望去,只见极远处的海面上云霭剧烈地涌动,时不时地探出个一鳞半爪来,似是有龙在海上打起架来了。 随之是铮铮的一声清响,那些被怒龙所唤来的云霭,接着便像是被强行驱散了一般,显露出了飞腾于海上的龙身,作白银之色。共工同它做过一场,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北海此支的首领。这银龙长啸一声,又俯冲向海面——然而奇异的是,共工目力所及之处,却并没有看到应当和着这声龙啸而涌起、以壮其声势的巨浪。 刚才的驱散云霭的声音,又连响了数声,那俯冲而下的银龙,便像是为什么所逼退一般,又回到原处盘亘。共工这才看清楚正与这银龙相斗之人,那是个卓立于海上的雪衣人,抱着琴,那几声的铮然之响,便是他拨弦所致。他足下数里,已呈冰封,是以便是银龙,也唤不起浪来。 虽不认识这抱琴之人,就凭同仇敌忾这一桩,共工当下也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当然叫共工下场去拉偏架自是不肯的,夸人几句便罢了,要想打他还更乐意自己找上去约架。他便这样在原地远远地看,很快那银龙便败退了,潜入了海里。那雪衣抱琴之人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看没有后续招数,才像是往这里望过来一眼,略一颔首,便也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面上。 随后共工同玄冥说起的时候,也没当一回事儿,只当是有什么人游历至此,看那海上银龙兴风作浪地不过眼,与它做上一场罢了。 待到共工知晓北海之上重划疆土,近海这一块龙族尽数避退,他们等于是变相地换了个邻居——那天他目睹的争斗便是为此,已经是看到九天鲲鹏逐游于海上,一口吞一个虾兵蟹将的时候了。鲲鹏他虽不像传言里逐龙而食,但胃口好些的时候来几个虾兵蟹将的,完全不是问题。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他还是得看龙凤在家门口打架,共工这么想着,颇感郁闷地啐了一口。 第39章 水月第一环 但要说鲲鹏是真没有吞得下几条龙的胃口,那也未必。毕竟便是在后世里,他也是传说中有名的巨禽——所谓的“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现在已经很能看出些端倪来了,只有不够的没有吃不下的。但是鲲鹏边边角角地偷吃几个别的什么,都没关系,要是教负责管教他的鸿鹄看到他吃了龙,准又要挨上半天训。咬上一口倒不是不行,不能打杀了是重点,但只是咬一口又有什么意思。 若是变化作大鱼潜在北海里头,溜到龙族的地盘干点坏事,鸿鹄倒是看不到的,但那终归不是自家主场,没有被围起来群殴已经很好了,龙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鸿鹄被鲲鹏这么不求上进的执念对象弄得颇为无奈,要不是他本就天生白发,准要活活被他带的这顽劣小子愁白上好几根。 开天三族本就是因互相争斗,惹下杀孽,最终果报缠身、耗尽气运才到今日这般的,好不容易元凤发下宏愿,再填补了个孔宣,方挽回一线生机,彼此之间哪里还敢再出手?但鲲鹏总要腹诽初来乍到之时,为了划拉走北海这一大块地儿,鸿鹄对此地的龙族也没见留手,一拨弦震飞一片儿的——鸿鹄不也是凤族吗,怎么光约束他,不看看自己打得多畅快。 好在鲲鹏也只是腹诽,没教鸿鹄知道,不然准教对方哭笑不得:他其实还当真不是个凤族仙君,不过是元凤的故交伏羲冒了鸿鹄的名字,来帮着他管教孩子的,是以他该出手就出手,当然一点都不担心给其族岌岌可危的气运再添因果。可鲲鹏不行,随怎么说都是一句话,不行。什么事都有伏羲代劳,至于毛依旧没长齐的鲲鹏,乖乖待着修身养性就是了。 …… 从高处俯瞰,海滨一线仿佛生生地被往外延了数百里,仔细再看,便发现那只是近海之中耸峙着的数十座冰山,又有无数细碎的冰,在海水里浮浮沉沉。好在北冥之地本就严寒,这也没给此地气候带来什么异变。 在这些浮荡的冰山之上筑成的宫殿,亦如同冰晶般剔透澄明。这几座殿宇分别散落于数座冰山,殿与殿间或以虹桥、或以云阶相连,远远地望过来,完全融化在了茫茫的海天之中,看不分明。 这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北海妖师宫了,当然眼下里头当家做主的还不是鲲鹏,比如现在,他又被雪衣白发的鸿鹄仙君提着后领,扔回了堂上——从之前的计都到现在的鲲鹏,鸿鹄提溜别人后领的动作真是越发的顺手了,那一下行云流水地从混战之中把四处乱窜的鲲鹏拎出来,另个手还有空拨出琴音将剩下的尽数逼退,随便手里提着的小孩怎么张牙舞爪,他连衣角都没乱上一分。 鲲鹏抱着手臂不说话,刚才他也吃了亏,被鸿鹄捞回来的时候袖子上破了好大一块,里头臂上也有伤,这么乖乖地缩着,看着还怪惨的。 鸿鹄并不为其所动,要不是鲲鹏去撩,也不会被围攻,他一言不发地施法帮对方平复伤势。与他素日里气息的冰冷不同,按上鲲鹏伤处的掌心温灼,让提着一口气预备被冻上一下的鲲鹏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待处理好伤势,又等了半天,依旧没有等到鸿鹄开口训斥,鲲鹏微觉奇怪,悄悄地看过去一眼,正触上鸿鹄秀长的一双眼,黑沉沉地探不到底,而他细长的手指正从那具宝贝琴的单弦上滑过,素银冰弦,气派颇为不凡。鲲鹏忙不迭地收回视线不乱看,胡思乱想着鸿鹄这回别是被气得要用神通揍他罢,连琴都取将出来了。 来到北冥的第十年,毛团儿鲲鹏便可以化形了,趴在那的正是个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儿,但他眉眼着墨极重,只挑一下眉,看着便张狂得不得了,常年穿一身黑漆漆的四处乱蹦,也压不下多少。待闭着眼的时候,尚未全数长开的样貌中勾勒细巧的部分,方才教人注意到,看着却又有些可怜相。 鲲鹏闷闷地争辩他这次当真没吃多,一只蟹两只虾,多出来的那蚌贝,是前一次没吃完的定额。要不是一双眼乱转,这语气听着真是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随后他听到鸿鹄叹息般的声音:“就这样,怎么放心把你独个儿留在这里?” 鲲鹏愣住了。 其实倘若鲲鹏起意去凤族之中打听上一番,就会察觉到很多问题,譬如白凤一支的鸿鹄仙君惯常御敌所用的法宝,绝不是单弦的素琴,而白凤种属更偏于阴,气息可以伪作,然而真正的鸿鹄绝使不出为他疗伤时候的术法。 ——伏羲一直没什么心思在鲲鹏面前假作些什么,他与凤族的因果,种种缘法,打算待照看完这孩子之后,便到此为止了。 鲲鹏撑起半个身子,抬头望着对面的人,语气里不知是甚么滋味地问:“先生打算走吗?” 他要算的话,是元凤的次子,凤族的二太子,与统属旁支的鸿鹄,有上下之分。但是鸿鹄当年奉元凤之命,将其时尚幼的鲲鹏从昆仑山中接走,一路护送至北海,这些年来教导他许多。他们之间并没有师徒名分,但是鲲鹏一向喊他先生。 雪衣白发的仙君抱起琴,四平八稳地回答他:“暂且没这个打算。” 鲲鹏一下子又趴了回去。 …… 便是到了很久以后,也有人津津有味地探讨诸位天道圣人各自所长,当然这些个讨论,都得悄悄地来。 法、丹、器、阵、剑、术算推衍乃至双修等等,诸般法门,起初不过是大道路上的辅助。自古也有修者专攻其一,称其为道。一路求索,行至尽处,以索取道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生机一线。 至于上清真人长于何物? 是阵法?他掌天道第一杀阵、诛仙剑阵。当初刚出山门,便能设下七绝逍遥阵,从元凤眼底下瞒天过海。到他开始教徒弟的时候,也讲了不少这个,再后来的截教门下更有诸般布阵法门迭出。又或者是剑道?诛仙剑阵的诸般杀伐变化,说到底,它还是个剑阵,由诛仙、戮仙、陷仙、绝仙这四口宝剑组成;而三清与女娲分得三十六品净世青莲的时候,通天所得的莲茎,所化作的,也是一柄青萍剑。 当然通天若是哪个都不选,一口咬定非要说自己长于医道……大家也是不能反驳他的,随他高兴就好。 但通天当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面对这样的情形——有个小孩儿,追着他,口口声声求拜师,想和他学弈剑之道。 不要闹,他身上虽然数一数一共带着五把剑,仿佛很厉害的样子,但叫他教人怎么用剑?通天从前跑纯阳宫可真是只读了道家典籍,纯长见识而已,那是半点没有窥探对方内门武学的意思的。至于他还能从记忆中的太极广场剑阵之中推衍一番,排出个北斗七星阵,也就是记性好了点的缘故。到得通天现在的境界,从后世之学中抽丝剥茧,再从那一丝启悟之中反推出其中的奥秘来,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 但这一点都不意味着通天就会教人怎么用剑了……他是怎么被找上来的? 在与红云告别之后,他便从天上回到了地上,从重天直下,转眼便到了南方,比单单走云路还方便得多。这回是真的准备去南海见见太清了,而红云接着四下云游,两人心照不宣,等到三十三天外有了明确定论,才是他们借机再见面的时候。 南方这一带,之前多数还是海里头在乱,大致景色并没有被毁坏多少,还是很有可看的,通天早早地就按下了云头,准备便走便瞧,路上还途径了一个巫族的部落,他随意探听了一番,原来是巫神祝融所居。巫人各自的禀赋体现在他们所居的村落上,呈现的各自特色也很是有趣,祝融这里便与他先前所见的句芒部落全然不同,他又颇感兴趣地多看了一会儿,方接着往下走。 看到祝融部落,那大约已经离南海很近了。 要说起来,直到了他们那会儿,南疆一带的五毒教,还奉着祝融呢——他还腾起云,飘到村落上方更近地看,试图从来往的巫人身上看出那些五毒弟子的影子,终究未果。 等按下云头,通天回头再一看,抚额发现那个从秦岭终南一带就突然冒出来缠着他求拜师求教剑道的的小孩儿居然还没走,就这样一路跟到了将近南海的地界。见他看过来,小孩儿眼神亮亮地便蹭上前几步。这小孩作道家装束,负着双剑,别无长物在身,衣角上还蹭了些尘灰,他的修为连金仙也没到,跟着通天跑一路,颇辛苦的——当然也很是有毅力就是。 “你打住,”通天头疼得很,那小孩儿果然就乖乖地住了口,还是跟着他走。 通天被他看得很是无奈,又不晓得能说什么,总不能为了拒绝收徒自曝其短说自己也不甚懂剑,教不了人罢? 那小孩儿说的什么来着:“有缘得悟本来真,当在终南遇圣人。我在终南山等好久了,果然见到真人路过!真人周身剑意如此浩然,一看便知,我愿追随左右,希望能得真人教导一二。” 通天:“……”你走开。 不收,我虽然爱随便捡徒弟但也是有底线的,你这样的我不收好吗。 第40章 水月第二环 想起这一出通天就觉得烦闷,偏偏这确实还是他自己多事惹来的麻烦——通天也难得自己独个儿出一次远门,没有什么人一同在,自是想去哪便去哪,随心所欲得很。 想通天从不周山出来之后,没多久就遇上了罗睺,被他跟了一路,一直到西荒大泽才摆脱。随后他又循着机缘去了昆仑,遇到了两位兄长,接着就是青莲出世,怀璧其罪,一行五个人一同结伴在洪荒行走,一直从南明跑到不周。再回到昆仑之后,一宅许多年,才又出来四下晃。 比如通天之前就临时起意去寻一下后世的秦岭青岩所在,若是环境适宜,可能的话便在那里立个道场,圆满一下自己的念想。若是后世再有万花一脉在此地兴起,他这也算预留几分上古遗泽在——这么一想,又颇有些时空倒错的荒谬可笑之感。 通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岩幽谷还没找出个端倪来,他刚在终南山一带按下云头没多久,就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缠上了,求拜师,求学剑。 这孩子的心性根脚,看着都是上佳之选,虽然锲而不舍地一直念叨,但也颇知道分寸,并不惹人烦:他之所以还跟着,确是因为通天没有明确拒他于门外,是以还颇抱着点希望,以为这是真人对他的考验,一路上累得不行眼神还是闪亮亮的。但通天也确是不想将他收入门下:通天他为人确实有那么点好为人师,然而这样目的明确向他要学弈剑之道的孩子,他既然自知教不了,要是见猎心喜地收了,可不是在胡闹吗? 他并不想后面吊着个尾巴去南海,教太清看笑话,对于这个长兄通天其实颇有敬畏之情,他平日里同玉央开玩笑完全没什么压力,玉央有时候也看他惫怠要多训几句,倒是太清一眼扫过来,两人都要偃旗息鼓。好在很快通天就想出了一个挺好的拒绝托辞,他负着手看着那孩子,语气淡淡地问:“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孩儿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并没有天赐之名,我想等以后老师给取个道号,也好称呼。” 通天也没想到这般回答,他顿了一下,还是依照刚才想好的同这孩子说:“我与你并无师徒缘法。” 还没等那孩子的眼神黯淡下去,通天很快又接着说下去:“我与仲兄均居于东昆仑,眼下正要去一趟南海,方才回去。你若是脚程够快,能在我之前到得那里……”通天忽然露出个笑来,颇意味深长地停了停,“我就保证在仲兄收你入门下之前,不说坏话。” 那孩子刚生出点希望来,又活活地被通天噎了一下。 “吾之仲兄,为玉清真人。”通天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一边转身一边说,“找他教你用剑,可比我靠谱得多了。” 那小孩儿就这么被他打发去给玉央解闷了,通天听着他高高兴兴地应是,大声地道了谢,接着听声音是御着剑就急忙往昆仑的方向赶路了。琢磨了会儿玉央会怎生决断后,通天的心思接着就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说起来,通天扶着额想,他不在的这几天,趁着玉央和长琴管不住,四不相与孔宣到底打了几场了?对于这两只真正长大懂事之前能否和平共处,他在第一次领着孔宣去小遥峰见过玉央之后,就再没报什么希望了。 有了门下弟子之累,玉虚峰头诸事还没到大弟子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不是甩手掌柜的通天现在走到哪里都要牵念着,照理说应该是嫌弃不耐烦的,但他觉得,这样也颇不坏。 …… 最后直到通天和太清一道回到东昆仑,见到自家峰头前站着一个颇眼熟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向他俩作揖喊师伯与师叔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事。 ——他一高兴就在太清的南海道场蹭住了好些天,尽折腾各种茶了。加上太清又同他说此间无事了,想要回去住,就正好等他收拾各项物事,等真到了东昆仑的时候,已过了许多天了,先前随口唬孩子的那句话,早被通天忘了。 这小孩这会儿已经换上了三清门下一色白的弟子装束,冠带之类还用的先前自己的,负双剑,看着倒也很合宜。 这徒弟,玉央还真收了? “广成子见过大师伯、三师叔!”太清点了点头应下了,通天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比如广成子这个道号莫不就是玉央给你取的哎呦还不错哦……之类的——那小孩就转向了他,还是很高高兴兴地,说:“师傅说等三师叔回来,便请过去详叙一番,”他低下头,看着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关于小侄的事。” 通天微微抽了抽嘴角说好,感觉自己一定没看错,旁边太清漏出的那神色,就是自己平日看好戏的时候会摆出来的。 广成子走前面,大概是个引路的意思,脚下很是雀跃,他道:“师傅说,要等问过三师叔了,才正式收我入门下。”他转过头问:“三师叔,你说话算话的吧?” 通天呵呵一声,语气颇温和地答道:“算,当然算。” 他也看不太明白广成子这小孩儿刚才这一番作为,见面第一句讲得不明不白的、仿佛在误导说玉央是要找他算账,不知道这是在耍自己玩儿呢,还只是高兴之下说话有点丢三落四的。 不过看广成子后面这么一板一眼地,把通天之前的玩笑话当了真,还似乎转述给玉央听了,大约真是缺根弦罢? 这便是日后的剑仙广成子留给他师叔通天的第一印象了,过了多少年,都没能抹消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让我们回过头来,却说通天眼下在南海之所见。 哦对了,太清也收了个徒弟。 …… 南海上平静异常,似乎都被太清收拾服帖了,海上诸多岛屿星罗棋布,通天只管在空中逡巡而过,闭着眼搜索熟悉的禁制气息。待找准了方向,便降下去,踏着海一路直走,他察觉到偶尔在波浪里会探出来几个形状怪异的脑袋,望着通天的眼神很是叹服,仿佛往太清所居的岛屿去是需要莫大的勇气一般。 察觉到这种情况,通天顿时默然,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摆个与有荣焉的表情出来,才算对得起太清短短时间内在南海之上建立起的凶名。 南海之上天候本就较为湿热,等闲也少风,通天所着的玄墨衣裳依旧取循的万花制式,袖与下摆都颇利落,但他一路踏浪而行,倒是走出了一番衣带当风的飒爽来。太清所踞的岛屿,其实离岸已经颇远了,他设下的禁制还与原本的一样,是自家人来,均都辨认得出,自不会拦着通天的。但通天立在入岛滩边的竹林前,抬手触动了禁制,并没有贸贸然地直接入岛,就这样立在原地等。 他其实,还颇有些无措的。 太清的身影很快便出现了,他走得不甚疾,却倏忽之间就从翠绿的丛竹之间穿过,来到了通天面前,相顾无言。南方终年暖热,海上犹甚,不知是否是为此,太清并没有披从前惯常的那件羽氅。袍带轻缓,皓发未冠,湛然神飞。 这一照面便有浩大的气机隐隐压下,当前通天倒还笑得出,轻轻道:“还没有贺过长兄破入准圣之境。” 太清点一点头,道:“你要的茶已备下了,还有些旁的种属,就在东边的岛上。遍是茶树,你自去看罢。”他像是方才反应过来,气机微微收敛。 通天道:“适才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还打算去之前寻机会溜过去看几眼,既是长兄的,那便更好。”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这话里十足的惫怠亲近,便是从前朝夕相处也不曾对太清有过直白昭示的,一般通天只对玉央作这般姿态。 便边走边说着话,跟着那迎出来的青年道人,自竹林入岛。这一处是正是岛上的南方离位,亦是禁制中的入处,从外头看过去一片茂茂的修竹,半点都摸寻不到痕迹。进去就是另一番洞天了,通天四下环顾,心里不由道一句果然:因是暂时居留,一路上看着还算比较上心的,只有几间丹房而已,余下的均都草草搭建,勉强就是能住人罢了,同刚才看到的祝融部落外围几间恶形恶状的草庐,颇有神似之处——通天不由想笑,于这事里头太清这般不上心,想来从前东昆仑的洞府还算是拿得出手,多半是亏得玉央在操心的。当然他再转念一想自己不周山里过的日子,反省一番,又觉得实在是没什么立场来嘲笑太清。 通天觑见丹房里头还有动静,但他素知太清在这方面的用心苛求,就扔着一炉丹药在那里,自己出去接人实在不是他会做的事;更可能是让弟弟自在外面吹上一会儿海风,等他安置妥当了再说:当然这安置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便是。 这一回能让太清半道出来,可见丹房里留着的人他颇放心的。于是通天便望着那隐蕴紫色的烟气,笑吟吟地问道:“是长兄新寻的童子么?”太清也并没有惯用的童子,先前住一块儿的时候多半便由白鹤代劳,通天估摸着也是玉央开始便有竹、鹤两个童子的原因所在,太清这回出来游历,原本带了白鹤,但上一次打发送信回来后,便说是教他直接留在昆仑,自己不日也要回来,省得再于昆仑南海之间奔波了。 太清摇一摇头,语气如常道:“是新收的弟子。” 见通天挑起眉,一脸毫不掩饰的颇感兴趣是什么样的能被这长兄看入眼的神色,太清便直接了推开丹房的门,并不进去,停在原处略略示意。 通天便也跟着踱到那门前,听太清简单介绍道:“叫做玄都,前几日收的。”通天猜这前几日大约要落定在白鹤回来之后了,是以太清干脆也没花什么力气通知两人,准备直接把玄都带回山中,再作介绍。 扑面便是灼热的焰气,果然是极好的一处地脉。那热得吓煞人的寸尺丹房之中,于炉前正正端坐着个一身灰扑扑的少年人,看着比广成子大不了多少,神态却沉稳得很。见过礼之后,这少年毫不留恋地转头,又投入全副精神去照料那一炉丹药,对这第一次见的师叔一点都不带好奇的。 通天哑然,仿佛透过这名为玄都的少年看到了从前谷中那几个出了名儿的药疯子——他这才看清楚,凑在炉前,笼着一身明明灭灭的离火焰气,玄都身上其实穿着的正是惯见的一身简单的雪白道袍,门下弟子都这么打扮的,却被生生地折腾成这一幅灰扑扑的样子。 他笑着退出去,打算到处逛着自娱自乐,不叨扰这对师徒了。 忽然听到太清的声音:“你所面之障,非是外物。” 通天微微一怔,意识到太清是在掐算他为何久久滞留于大罗金仙巅峰,破不入准圣境界的缘故。东昆仑初见之时,三清之间的修为均在伯仲之间,到第一次量劫落定后的现在,参无为忘情之道的太清已然稳固了准圣境界,玉央亦正闭死关,东昆仑瑞兆已现,想是也入准圣了,而唯有通天,依旧没有动静。 他的长兄望定他,目光看不出悲喜,道:“此何故踟蹰不前?” 准圣一念而知往事,要掐算因果也就更容易,通天不以为意,笑道:“障念难以勘破,待我想通,也就好了。” 太清要来通天的雪凤笛,仔细地看了看,递还回去,算是接受了他这项说法,没有再就此多说些什么。 终究还是各行其道的。便是三清名为兄弟,各自之道,还得自己来一步步地走,旁人再怎么从旁指点,也是虚妄。到现在这样的境界上,于修行一道,彼此能扶助的已然少之又少,也就是到应了劫数,指望着舍身从旁拉上一把,仅此而已。 第41章 相和歌其三-听枫 其实在兵燹初起的那几年,他动身出谷,却并没有去往烽火交接的前线沙场,虽然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热忱之心,期冀以医者针来挽上几分江山痼疾,但与这十分的赤诚天真相应的,是他秉性中从来无法尽去的散淡。其实回头再看,那时候的他不过二十出头一些,依旧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年纪,自觉医术不精,亦有旁的考量,并不十分情愿到兵营之中随军为将士疗伤,也是后来到了太原之后,他渐渐长了辈了,有同修杏林医道的师弟师妹过来请教,方才逐渐开始出入天策府营下,其名却从未写入名册之中过。 那时候,安史乱起,他负笈携琴出得谷外,就近便在陷入战乱中的长安京畿,扶助流民伤患。恰其时,他也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之友,其中有一道出谷的同门,亦有师门远在江南道扬州七秀坊门下的姑娘,开始多数是因战乱羁留此地,一时间回不去,后来便是动了恻隐之心,留驻于此。至于苗疆的五毒教弟子,多半独往独来,虽然见到须得救助之人,亦会加以援手,但与中原武林的隔阂,依旧还是在的。 当时同出入的,都是些与他一样出于大唐云集风雅之地的年轻人,多文人意气、更有为这些往日的风雅熏陶出来的种种绮思,可以说他们依旧残留着满怀酷烈的世事亦无法抹消的天赋中的烂漫之情。行走于涌入长安的流民组成的巷陌之间,入目生民流离患难,见多了沉沉一片死气,竟也突发异想,试图在这一层上头为他们纾解一二。 已经想不起来是谁一开始的提议了,便是到后来升平之际,在长安的市井之中,也出没着称自己是个四海漂泊之人的无名歌者,时不时地停驻下脚步,为人奏演一曲,在曲中描画各地山河风色。这歌者显是武林人士,并不太受官府布控之下宵禁之类的限制,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行踪无定,颇有传奇之色。 那是云游歌者迹天涯。 “迹天涯”便是诞生于山河初初陷落之际,这些滞留于长安的年轻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从一开始,便并不是确切的哪一个人,无论是谁,带上乐器出去走一圈,为人奏乐以愉其心,他便是云游歌者迹天涯。之所以如此行事,不过是想携四海旧景幽情,以慰流民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而已,蒿里经行,心开天籁。 其实多数时候他们所表演的,都颇有阳春白雪之嫌,好在也没人说不喜欢,便也一日日地这样轮替着下来了,空闲下来想起了便出去,有事了就又急匆匆地奏完这一曲赶回去。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之中,这云游歌者或负琴,或横笛,或吹箫,为人演奏之时,手里的乐器并不常用一样的,其实便是他们的各自所长有别而已。 …… 这一日,穿了一身短打的迹天涯负着琴,足下生风地冲入流民巷尾几间并连起来的小小的棚屋之中,再出来的时候,就又是一个墨衣散发的杏林弟子了。 这里便是青岩万花门下弟子暂驻长安的居所,设在京畿,虽简陋一些,也不是没法住人,无作功夫行迹而已,既然秉悬壶之心来了这里,便是从前再讲究的,也没抱怨过一句。他正守在棚屋中间空地上设的小药炉,照料火候,见先前的“迹天涯”从屋里换了衣服出来,对他笑道:“这里有我守着,竟是何事,教叶师兄赶得这般急?” 那人匆匆地嗯了一声,又进了另一间屋子里翻找,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袱,方去了些焦虑神色,答道:“先前答应阿顾,送去她那里的烈酒,我那时忙昏了头口中浑答应下来,竟是忘了先前为治箭疮,早都给用完了。今日她来找我才记起来,好在还有些西市腔存着,拿去给她,凑合着用。” 这姓叶的万花弟子,长了他几岁,自幼便浸在医道之中的。他后来转入杏林道的时候,这人便已经出师在外行医了,虽然没有多少同窗交集的情谊,还是称呼一句叶师兄。在长安待的时间,叶师兄也更久,他来的时候便在了,也多蒙照顾。叶师兄平日里就是有点丢三落四的,除了病人别的都不太上心,这样的事儿也不是第一回了。 阿顾是七秀坊寄在菡秀名下的弟子,和他算起来是同出苏雨鸾门下的,却不是什么温柔的性子。叶师兄话里是语焉不详地说阿顾来找,他已经很能想象迹天涯刚才奏完一曲,便被突然冒出的七秀弟子提着罗扇一路追打逃窜的情形了,好悬才没在叶师兄面前笑出声来。 那叶师兄神色无奈地转头对他道:“要笑便笑罢,憋着难过又伤身。”停了停又道,“我记得你从前是跟着琴圣的罢,我刚才那一曲,怎么都弹不对味儿,回来之后想请你指正一下。” 他冷不防被提到这一出,微微一愣便应了下来。其实他偶尔顶着迹天涯的名头的时候,并不带琴,而是用的一管竹笛,还被同伴骇笑说在商羽弟子面前用琴,真是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一定要选他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旁听的时候才敢出去耍大刀。 譬如这叶师兄就是择选的琴,他叹息一声,待会儿若是叶师兄琴曲中所诉,是自己没待过的地儿,就直说没去过。实在并没有甚么好卖弄的地方。 叶师兄从阿顾那儿逃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起,长安的天色总是沉沉的。落日余晖已销,朱紫之色环合于不远处的城楼之上,倒像是将天穹点得亮了些。 他正将熬好的药送去,一一分发给左近的流民,再回来就看到叶师兄端坐在已然熄了火的药炉前头,膝上横着琴,净过了手在等他。 这样仓皇的世道下,一切从简就是,焚香净手什么的,也都省了,他不太愿意再开琴匣,这未尝不是其中缘故。眼下他坐到叶师兄对过,隔着犹烘着暖热的温度、清苦的药气未散的小炉,连他自己身上也沾着散不去的气味,便这样点一点头示意他可开始了。 琴声渐止。 他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是华山论剑台?” 叶师兄眼前一亮,手还按在弦丝上,稍有不慎就要为之所伤,他高兴道:“能听得出?” 他顿了一下,才道:“若是当日与师兄同去之人,当然便听得出。”论剑台是什么样的,他说不好,但也不是没去过。技法之类,都不必指摘,叶师兄这一曲全是春意融融,非说是仙迹岩他都能信。 叶师兄颇失望道:“论剑台细雪,云间鹤唳,玉璧照影,看来还差许多。” 他笑了笑,叶师兄又迟疑着问:“这样的情况,你曾遇到过没有?” 他轻轻道:“自是也有的。” 叶师兄看着他,他却没有替人再一解好奇之心的意思,微微一笑,拍了拍叶师兄的肩,便起身进去收拾明天要用的九针等物了。 算起来那也是一段颇轻狂的岁月,便是有一层沉沉的底,亦是不改在回忆之中的呈色。后来他路过长安城,竟也偶遇过云游歌者,他匿于于人群之后,听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去。 却说他常用竹笛吹奏的,是枫华谷红叶湖的景致。 秋枫落叶,常会寄以哀情,用来宽慰人心的效果通常不好,但奏便奏了,也不会有人过来置噱什么,便由得他这般任性下去。 他确是去过红叶湖的,莫约是天宝十三年的初春,他还暂借于纯阳宫中的时候,临时起意,说是为寻访青莲剑仙的踪迹,便连陆浮黎也一并拐带下山了。奈何虽有说法青莲剑仙曾居隐于红叶湖畔,等到他们来到那里,其时斯人已飘然远去,唯留湖畔亭台,枫华谷中的林叶四季均是红的,这样的异状传言是数次武林变故中,流淌于此的鲜血所染,意味森冷的传言丝毫未曾阻挡两个少年人的兴致。 探寻青莲剑仙不过是个由头,比之他,陆浮黎似还要更当真一些,也有纯阳门下主修剑道的缘故。既然见不到人,便也抛到一边了,泛舟游湖,又登水中沙渚,或运了轻功,踏湖面红枫之影,至尽兴方去。其实陆浮黎望之倒也真似是个剑仙之属,他颇有玩笑之意地这般照实与他说,被调侃的人对此却并不置可否。 陆浮黎淡淡道:“安能摧眉折腰……?玄门中人,或成仙、神、人三道,竟从未有闻,有需听候人皇所遣者。” 陆浮黎看了他一眼,映于两人衣上的湖光亦带秋枫哀戚艳色,“然而今之时势,终究并非往昔。” 他忽然便想起了数月前他初上纯阳观,便在京畿,三清殿中香火鼎盛,未必便无傍国朝之势的意思在,陆浮黎对此也似乎颇有微词。这却是他一个游学至此的万花谷门人不便说的了,便就笑而不言,不再接口了。 到此便意兴萧索,打道回府了。 所谓的,故人纷纷已离去,秋枫瑟瑟催人泪。 第42章 水月第三环 天人之属,其实极少会有梦境。在南海太清处住下的第一夜,少见的,通天从入定中惊起,发现他适才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原本确是在静坐入定,却在中途,变作了一个久远的梦境。往日之事的种种蛛丝马迹,今时今日再又回想起来,均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个隐秘的猜想。但他茫茫然地,立在自己斩念之时一并立于心上的壁障之旁,如隔水,复又隔着无数个元会、无数的生死别离风流苦楚,想要再看清楚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却终是不能了。 通天睁开眼,下意识地扶了一扶依旧悬于腰间的雪凤笛,推门而出,南海之上有极好的月色,太阴星恍作下弦,在云层之间穿梭,在平静的海面上落下瞬息分合的光与影,又在起伏的波涛之中被打碎了。通天恍然想起了不久前在九阙的时候,那个晚上与日月星辰相去几近,甚至可以看清楚有美丽的月中天僊,正羞怯地窥视着世间种种。 四下里静寂异常,此地本处海上,但在禁制之中,连涛声也几乎传不入耳。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月何曾照古人。 往云烟,鹤衔笛。 …… 到得第二日上,通天依旧兴致很好地,打算亲自跑一趟隔海遍生茶树的那座岛,想要亲自挑拣些茶叶回去。待到太清来寻他的时候,人早已去得远了,走的时候并没有触动禁制,是以一开始太清亦并未察觉。通天倒是宽心得很,好像一直卡在境界上无法突破的并不是他一样,见猎心喜地,又去胡闹了。 大约是真在胡闹,前面也说了的,通天并不擅于调制茶叶这活计,摘采择选的时候还好一些,不过循着以前精熟的神农之术,依样施为罢了。至于真的到将其调弄到得能入口的这一段儿过程,在他手下就要坎坷许多了。先前太清送到东昆仑的那一些,大多数都是被通天糟蹋完,而不是喝干净的。 通天并不以为意,回来之后还颇肃然地同太清讲解这样茶和那样茶的区别,手里托着两团物事,逐个细细地解说:譬如这一种,就适宜取山中泉水,用普通的也行,俱都佳美。哦这一种我没弄好,先不算了,便是用了活水也能给沏成了井月茶,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此云云。 太清坐在对过,居然还颇有耐心地听他分说,通天忽然停了下,转了话头问他道:“对了,长兄——你这边可有暂且搁置不用的丹房?” 太清终于扶住了额头,对他道:“左近竹林的那一间,座于地脉孑余,你要弄便去那一间,也不至于一下子都给烤焦了。” 通天笑吟吟地应是,太清摆了摆手,不想替人操闲心了,想这里虽然以后不太会再用,还是不愿意看到丹房被通天给折腾炸了,便说:“玄都这几日无事,让他跟着看,也免得你以后多麻烦。” 通天咦了一声道:“师侄也对烹茶之道有兴趣吗?” 太清默然无语地挥了挥拂塵,实在不想再看这幼弟在面前装傻充愣当有趣了,道:“他有无兴趣,随你学了才知,现在问我作甚么?” 通天点头似模似样地赞同道:“说得很是。”他又问,“回头这茶能饮了,长兄可要试试?” 而他雪发皓眉的长兄太清,倒也未因通天的话再动分毫神色,淡淡道:“有何不可。” 倒是通天随之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不靠谱的了。他们之间的相处向来也就是如此,玉央被他作弄了,还会就这事来寻他,譬如上次送去小遥峰的井月茶,两边就折腾了好些时日;换做太清,通天做的些什么促刻坏事,他均都一并接了下来,也不作理会处,反倒惹得人讪讪的,不好意思再闹了。 眼下便又是如此,通天自己觉得没意思,换下了刚才故作认真的语气,对太清道:“我想着,往后门下,要加设一个茶之试。自己沏出来的茶,都由自己喝了。” 从前万花谷中有七试,当时的名山大派多有这样的惯例,是以他前往纯阳,看到他们的勤修名目的时候,并不甚惊讶。万花七试为谷中七圣各出一题,是用作弟子勤修之用的,是以无论是随谷中哪位门下的字号,对于琴、棋、书、画、医道、天工、茶道诸般学说,均是有所通晓的。七试之中的前六种,各自对应谷中六圣的名号,最后一样茶之试,却是杏林与芳主门下在一同备下诸般器具在管着的——换句话说也就是,通天会沏茶是没错,别的可就不熟了。 但通天觉得这样的惯例也挺好的,准备一并沿袭下去,上清门下弟子当然得有文化。那就从茶之试开始好了,他最近对茶的兴致还浓得很,哪怕是屡次失败也并未因之而有所消减。 太清不轻不重地提醒他:“而今之时,单以你我,所传道统并不足以久立于世。”他明了通天此话隐含的意思,这段时间里他的行事多少都有些端倪,但眼下之时,并不是三清将其道传于世间合宜的时候,天机混淆不定,而三清不过刚触到准圣,通天更是卡着境界。此时行事,事倍而功半,甚而全盘倾覆也是有可能。 玉央先前就同通天隐约提及过,就在净世青莲出世、三清凭此气机牵引,重又相逢之前,其实一气就曾经路过两人结庐的东昆仑山中,太清与玉央都是见过他的,更不用说他们与陆压毗邻而居多年。而今这样的局面,他们虽然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多少也有些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通天了然,只是摆手道:“门下的规矩又不是立教之后才算数的,我便是现在回昆仑同他们说,也未必便不成了。” 太清……太清又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糟心地想,这回同通天一道回东昆仑去便算了,以后若是再选道场的话,一定要搬得离两个弟弟再远些,免得两边弟子打架要找人调停,甚而这幼弟的门人受他欺负了说不定还要来哭诉。这样的长兄与大师伯他想想都觉得烦,一点都不想掺和在里面。 随后的几天,太清还当真便把玄都派遣过来,跟着通天一起折腾各色茶叶了。这个少年沉默寡言、表情也稀缺,若不是都还差着一些,说句玩笑话来,通天仿佛就觉得他面前站着个少年时候的太清。 然而三清他们均为天生天养之属,形貌年纪只与天生心性相关联,太清当然是初化便就是现在模样的,也不可能有过这般年岁的样貌。而通天多半也便会一直维持着现在这样的少年模样,哪怕哪天他的徒侄辈都一脸褶子了,他也不大会有所改换。 玄都认认真真地道:“三师叔,若是照着您说的蒸曝的办法来,最后便会过老了。我看了一下,这一些本就是春林初长便被择下来的,同这边近了初夏的不是一批,您再看看罢?” 对此通天也只能沉默了一下,道:“你说的是啊……” 能举一反三,单只就炮制茶叶这方面来说,玄都比通天有用兼且靠谱得多了。这也是天赋所在的关系,偏专于丹道的太清会收他当弟子,不是没道理的。 …… 等到同太清、玄都一道回到东昆仑,在自家门口面前看到候着的广成子,通天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又忘了些什么事儿。本来打算好的要去秦岭丛山之中寻访故迹,哪怕估摸着青岩毓秀之地是在后世地脉变动之中方偶然形成的,他也觉得现在能大概摸寻到个范围,也是好的。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转头接着就去,仙人脚程来回是快得很,但是秦岭万里,其中的洞天曲折,要一一寻过来却是很花力气与时日的,他光不在这么几天,玉虚峰就像是被翻了天一样,要是真转头又出了远门,等他再回来,连院子都被孔宣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说是这几日女娲过峰头来拜访,没想到通天并不在山中,便道她不日便要外出游历,寻觅机缘还有某几个甩手就又失踪了的人,将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了,打算领了长琴过去小住几天。她作为伏羲的妹妹,为人姑母,带孩子走有理有据的,又是同辈,玉央并不能硬是把孔宣也一道塞过去,但若是接回自家的小遥峰,有四不相在呢,那院子是一定会被拆了的,只能按一日三餐地过来巡视一番,顺便镇压,同时再看看他不在的时候,孔宣是将先走的兄长鲲鹏未竟的、拆毁通天后花园的大业又进行到了哪一步了。 广成子说完话,通天在自家门口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头似笑非笑地对太清道:“茶道陶冶情操,我觉着,当是挺有用的,这便试试罢。” 太清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是有些同情的,他缓缓道:“玄都接下来几日,依旧无事。” 通天微露出一个笑来,拎起了孔宣后颈的毛羽。 第43章 水月第四环 至于是否真要在门下贯行茶之试,倒暂且可以先搁到一边,待到日后再说。毕竟通天现在统共也就两个弟子,长琴一向乖得很,孔宣眼下又还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毛团子,当然等他能化形也还要许久,从没听过有教雏凤做沏茶功夫的,那就真是在做一番无谓折腾了。 通天去小遥峰也就是走个过场,总不见得真去说日后师侄的坏话,算是见证一下广成子入门这件事,太清左右无事便也一同去了。而今虽还是人数寥寥,但三清各自门下均算是有弟子了。其中只算入门的话,先后要以长琴为最早,但眼下都住一个峰头,这些弟子又都还懵懂,也并没有很细分此事,单让他们彼此不要打作一团便已是很好了。 就譬如四不相与孔宣。 孔宣察觉了通天是跟着广成子瞧着似是要往小遥峰方向而去的,便扑腾着要从他手里挣出来,毛羽之间连天赋的五色神光都在隐隐而动,想来是激动得很了,也不晓得是想去还是不想的。通天把他提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眼,也没怎么弄明白孔宣这番动作是想要作甚,便随他的意思一松手,且看他是要作什么怪。 孔宣自己在坠下半空的时候扑腾着飞起来,落到一旁童子黑鸦鸦的发顶,又挪了几下摆定了一个姿势,才心满意足地昂着头不动了。 通天啧了一声,道:“也就晓得欺负阿甘。” 这守在门前的童子,今日正是白偃。他本是个提灯偶人,虽是终于能行动如常了,但终究还缺少命魂,于此通天与玉央一时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总也有些木愣愣的,迟缓了片刻才察觉到扑到头顶沉沉的一团,疑惑地歪了头,差点便让孔宣滑落下来,这毛团儿匆忙之中又挥翅拍了拍,白偃便顶着他乖乖地不动了。 孔宣假装听不懂,团在那里清鸣了一声,似乎挺高兴的,一旁已经自觉侯到小院门前横越到小遥峰的栈桥前的广成子也不由有些好奇地探过头来,雏鸟都是这样的一团,毛羽未丰,也看不太出种属,广成子便问:“斑斓五色,我从前在秦岭山中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样的神禽。他是凤鸟吗?” 孔宣便又懒洋洋地挥了挥翅膀。 通天:“……”这感觉啊,有点丢人…… 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孔宣待在阿甘头顶的这熟极而流的动作,通天走的时候是怎么在长琴脑袋上随手安置的,他现在便怎么高高兴兴地占地为王。 通天咳了一声还是照实说了:“确是凤族,尚未化形,这是我门下的二弟子孔宣。” 孔宣生时,为元凤与天地五行之气交感所化,成一凤卵。所幸出壳之后他并不像兄长鲲鹏一般形貌特异,看着就不与寻常凤族相同,通天估摸着待他长成了,除了毛羽格外辉煌斑斓外,大约还是不会脱离凤鸟的样貌的。这一点其实还有点意思,毕竟背负其族气运的是孔宣,生而便带着守护稷业之命的也是他,照理来说生而形貌特异的设定应该着落在孔宣身上才对头一点,结果却给了鲲鹏。 孔宣是如何降生的具体通天并不太清楚,但值鲲鹏生之时,在昆仑山中,当是其族气运盛极而衰之际,他又恰正着落在罗睺的设计构陷之中。阴阳二气交感,虽有神通,却无凤身。想到这里通天微微叹了一声,果报。 他吩咐白偃带着孔宣先留在玉虚峰,不知为何,这不知事的雏凤颇为亲近尚无神魂的偶人,他也不是谁的头顶都肯趴的,通天便放心留他们在这里,因是从玉央的器房出来的,白偃本身不畏五行,是以他也不担心过会儿回来,会看到孔宣把偶人也给拆坏了。 说起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通天琢磨着转头可以将自家院子里的器物都炼过一遍,防拆。这样子孔宣凭借天赋的神通便暂时奈何不得它们了,至于一个毛团子自身的力气,又能干多少坏事呢——他又不是鲲鹏。 只是终究可惜了那些草木之属,通天也只能无奈认下了,有一段时间里,什么神农之事在自家峰头他都没法再弄了——本还想从南边儿移一些茶树过来,也得暂且搁置了。 …… 四不相听师弟正式入门的时候他三师叔也要来,满以为孔宣也会在,便窝在自己房里不愿意出来。通天与玉央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两个小的之间都闹了些什么,打了几天之后又开始玩儿老死不相往来了。 广成子拜师入门均都颇为顺当,就是玉央随之瞥过来的眼神教通天有些讪讪的,其中嫌弃他总不正经逗小孩玩儿的意味昭然。 太清久未归山,亦有事相商,有些话总不便在信笺中说的,诸如先前与通天提及的道统之时,并此番天机劫数,一样样大略地说过来。是以等到通天回到玉虚峰的时候,已是半夜了。他在前面院中与屋内都没有看见孔宣与白偃,不禁有些头疼地想孔宣这回有了个代步的怕不是跑出了院子去别处捣乱了,譬如玉央的器房与太清空置的丹房之类的,左右洞府禁制未动,这两个没有出东昆仑三峰之外就是。 通天循着气机随意搜寻了一下,便在后山的园子门前看到了候着的白偃,他拢手提着琉璃风灯,照向园中,人也注意着里头的动静。半夜山风凛冽,琉璃灯火却如常摇曳着,笼下半壁的光里,孩童秀美的眉目纤毫可见。 见此他微微一怔,后山这一处园子,已是久久不曾有人前去了。从前通天在园中设过的珍珑局,还留在戛然而止的时候,未曾及收拾。时移势迁,虽然没有在后山门前标上个禁地之类的,终年也是人迹寥寥。通天上次偶尔来感怀一次居然还能遇上伏羲,也真是见了盘古了——他的两个弟子,都是上一量劫陨落其中的凤族之后,至于长琴并不愿看到此中残局,孔宣现下当然还看不懂这珍珑的意思,他来这里又是为何? 这么想着通天踱到白偃身后,随手扶在他肩上。偶人童子慢一拍才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通天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向园中望去,不由失笑。 因为久无人照管,青崖照壁之前,无人照管的草木四下疯长,攀生入棋盘之中,枝枝蔓蔓,更是将原本落下的黑子白子都统统搅乱作一处。而孔宣正栖在这些枝蔓上,一片阔叶正自盖在他的顶上,在风中起伏,光影纷乱。通天恍然想起这一株异草是在南明山中偶得,移种到此的,便也不奇怪二弟子为何会独独看上这里。 然而从通天这里看过去,只见雏凤小小的一团,正在棋局的子子交错、差互犬牙之间安然入睡,斑斓毛羽披着摇曳的灯火,如骤然间从天降而下,扰乱了一局黑白之色。 通天不由得笑了,迈步入内,从青崖壁上的棋盘之中捞起了小弟子。他的玄袖无声息地拂过,搁置了许久的珍珑残局,无论黑白,均悄无声息地于其下化为埃尘,散在了夜风之中。 他随手将毛团置于肩上,一团烘烘的温热,他侧首轻声道:“看你似乎于弈棋之道颇感兴趣,那回头为师便教你这个,”孔宣依旧未醒,似乎在他肩头也睡得很是安心,通天含着那点点未褪的笑意,接着道,“反正你生而便在局中,是注定避不开的。” 天作棋盘星作子,何人敢弈——棋圣王积薪,传《十诀》,以此为意,是为万花星弈一脉。 眼看这洪荒之中,不甘寂寞之辈都要争得个峥嵘头角。转眼残局未定,又将要启设上一个新局了,也不知等这小弟子能在里头耍上一圈,是要到什么时候呢。 你又会是执子之人,观局之辈,还是沦为陷阵的卒子,一如你的父祖,挣脱不得这天数所定呢? …… 等女娲将长琴送回来,顺便辞行,又过了几天。对于她此次外出所谓何事,说是时机已到,只一味闭关清修于勘破境界无益,去要寻找机缘。通天多少知道女娲也是有抱着想寻找那谁和那谁的意思在里头的,陆压说是去往太阳星,休养生息,实则将自己置入险地之中,女娲眼看着挨过了虞渊之乱,他依旧音讯全无,不是不担心义兄的。何况从化形之前便就开始失踪,多年以来各自寻觅,又渐渐至殊途陌路,却终究血脉通连的兄长在。想想这个找兄长的设定,她似乎暂且是逃不开了,干脆就主动出山去寻。 不知为何通天总觉得女娲似乎本来是有带着长琴一同踏上找爸爸的奇幻之旅之类的想法的,但她终究打消了这个念想,只将他接过去照料一段时间,临行还是把孩子送回来了。 第44章 水月第五环 女娲依旧是素衣墨发的打扮,唯有发间增饰以璎珞。初见之时的容色分毫未改,玉貌分辉,但整个儿瞧着却越发沉冷了。她一手牵着长琴踏空而来,身后随侍着一个小姑娘,通天认得这是女娲点化西昆仑飞云,收于座下的童子碧云。 都住在一个山头,平时常串门的,早就熟悉得很了。因有子侄在其门下,女娲拜访通天还要更多上一些。是以此番饯别小聚,也没有如何郑重其事,通天意思意思地选了个地儿,就在昆仑巅候着她。面前一鉴清池,天光照影,正是从前三十六品净世青莲现世之前的生长之地。 “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通天拢着袖对她兴味索然道,“指不定我们会再次为同个机缘所牵引,不日就又见面了。” “……”这算是在叙别,顺带着安慰人么? 女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通天,曾经她与三清既然能同分净世青莲的机缘,彼此之间当然是颇有微妙的缘法在的,若再有与她有缘的至宝现世,可分而取之,通天对此也有所感应,当然是挺有可能的事。这么一想,她竟觉出了几分陆压那句“离聚之事无须挂怀”所潜在的意思:洪荒不过是这么大,到了这一层境界上,也就这么几个老相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早就腻味了。 想见的那几个躲人躲上了瘾头,剩下就是数的过的几位来来去去的,女娲这么一想只觉烦得不得了,还不如转头回自家器房摆弄些有趣玩意儿的好。但她确是卡了境界,迟迟破不入准圣,说不在意都是假的,总不能再沉溺此间事,还是得出去。 被通天这么一搅和,什么离愁别绪忐忑之情都没了,女娲冷着一张脸,正自糟心,只觉手上微微一沉,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是长琴埋首在她的云袖之中,女娲叹了口气,道:“随你师傅去罢,我也不会离山太久的,何况,”兄妹两人如出一辙的碧色深瞳,斜睨过来一眼,绮年玉貌的女修悠悠道,“指不定不日便又见面了呢。” 通天笑了笑,没有接话,抬手揉了揉小弟子的软发。 女娲忍不住又是叹了口气,忽然转而对通天道:“可别忘了我得了息壤,气息沾染,于此地仍是会有所感应。” 通天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应道:“记下了,往后要做甚坏事,定然避开此处。” 女娲凝目看了他片刻,又转而定在面前的池面之上,意有所指道:“那已经做下的,便打算这么浑弄过去?”自三十六品青莲为人所得后,此地便早已空无一物,唯有一池寂寂净水。因处昆仑之巅,高出层云之上,连云影也不曾到访。却也不知女娲在这毫无动静的水中,是看到了些什么,方这般不留面子地戳穿。通天并不以为忤,但也不打算解释一二,只道:“放心,我保证糊弄得过去。” 女娲轻笑一声道:“随你高兴,这又与我何干?” 通天屈指弹了弹悬于腰间的青萍剑,一声清越的振鸣,最近都未将雪凤笛携在身上,他亦笑着温声应和道:“确是无甚关碍的。” 这就有点无赖的意思了,可女娲也拿他没什么办法,转了话头到法宝上面,道:“我兄长托人送来的那灯,我已转交长琴,你若得空便琢磨下,教他怎生驱使罢。” 通天仿佛很是适应这耍赖的状态,顺口便接道:“我琢磨得也不定对头,你为何不一道教了?也省事许多。” 女娲皱眉道:“你是师傅还是我,我这便带他一道下山如何?” 通天投降:“可别,他眼下可不适宜跟着到北海去。”见长琴也抬头看过来,对这话表示了疑惑之情,他似是认真解释给他们听,道,“万一浸了水,从此哑了声可怎么办。” 一派胡言,偏还很正经一般。 “……你,”女娲被堵得简直无话可说,偏通天说得还对,她下山之后的打算,首先要去的便是北海,她摆摆手道:“碧云我留于山中,只带青鸾与彩云走,她也就守着洞府,有甚么凑不上手的地方只管吩咐她便是。” 通天笑吟吟地只管应下了,碧云为山涧云所化,在这昆仑山中朝雾夕岚,都在她的耳目所及,于此道上,比白竹还有用得多。 先前已与太清、玉央简单叙别,山中也别人他人牵挂得了。女娲向他通天点一点头,略带叹息之意道:“就此别过。” 通天只摆了摆手。 女修罗裳衣带飘飞地,往西昆仑方向去了。 西昆仑的洞府,比起东三峰的道场院落,修得要更低一些,正坐落于环山的第一道云层之中。通天之前听玉央说,当时择地立道场的时候,是因为陆压喜爱为云雾环绕的景致,加上女娲也性喜湿凉,两相合计,便有了选址十分任性的西昆仑洞府。女娲的身影一霎间便看不见了,四下里苍茫的云絮,层层地绕过来。云深不知处,她就像当日倏忽而来又去的伏羲,很快便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待她去得远了,通天又对长琴道:“回家的路你识得,便自去吧,”他露出个颇不怀好意的笑,道,“孔宣还挺想念你的,为师在这里还有些事,晚点再来。” 长琴默了一下,对于通天那句关于想念的说辞,但还是乖觉点头,从崖上轻巧跃下,往玉虚峰去了。 …… 通天便在昆仑之巅,对着那方空无一物的莲池,直待到了后半夜。 入夜后在水面上覆了薄薄的雾,原本瞧着荒突突的一览无余,与器房前只供取水的池子颇有相似之处的莲池,在遮掩之下也颇有一番烟水迷离之致,通天看着,笑叹了一声,自语道:“果然月下灯前看美人,不无道理。” 然而紧接着他这句,在薄雾里就传出了一个冷森森的说话声音,像是在答通天:“难不成我还会当这话是你在夸我?” 通天泰然自若地点头道:“自是当然。” 那把声音沉滑而柔质,便是这样森冷的语气,也像是蛇尾轻轻地游过耳畔,又有些哑,毫无润色地撞入耳廓之中,别有撩拨之意。本尊常常是闻声不见人的,这把声音通天听的也是熟了,正是人该当在三十三天外的魔祖罗睺。 池面上的雾气流动起来,复又凝结,渐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形,那声音显然是成年的罗睺才有的,但是出现在眼前的雾气虚影,却很是扫兴的,是他孩童年岁的原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呈现榴石光色的眼瞳扫过施施然立在池边的通天,似乎颇有不悦,罗睺开口就是抱怨:“这池底都结了冰了,冻得很,活动不开。” 通天奇异地看他一眼:“莲花在池子里摇上几下就好,你还想怎么动?” 罗睺呵呵一笑,怒视把他丢入池底的罪魁祸首不语。 通天浑然事不关己地点头道:“月下也可观花,说说看你还要等上多少时候,才能长到开花啊?” 罗睺木然道:“冻成这样你还想让我长多快?”他的身影像是游荡的夜雾一般,在太阴星冰冷的辉光下飘到了池边,悬在了正可与通天面对面的地方,依旧瞪眼看他。 大概冻久了人也要傻。通天只当没看到,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 昆仑之巅曾经孕育过三十六品净世青莲的池子,自然是大有用处的。罗睺在须弥山中留下了十二品灭世黑莲的一枚莲子,又将自身的一缕分-身神念寄托于其中,诛仙四剑易主的同时,通天顺手也取走了这颗莲子,带回昆仑山,将它抛入了青莲池中。这就是女娲凭借息壤的感应所察觉到的不对之处,知道瞒不过,通天干脆便约她于此处相见,也算是供认不讳。 这池水中的灵息冰冷纯粹不下于不周山中,而就如女娲所说,池中莲土息壤仍有孑遗,想要孕育这枚注定会再降品级的黑莲莲子,已然足够了。 通天想起罗睺刚在洪荒行走的时候,一向拿与他伴生的灭世黑莲作挡箭牌,宣称自己根脚就是一朵萌萌哒摇曳的黑莲花。不过世事弄人,大概那时候张口就胡说八道的罗睺也是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当真落到要分出神念,假托莲身,才能行走于洪荒偷摸着干坏事的地步。 通天不由得笑出声来,挽了挽衣袖,直接趟入了池水之中。 罗睺跟着飘在他身边,奇道:“……你做甚么?” “要是踩到你了就说,”通天停在了莲池正中,绣银的衣摆长长地浮在水面上,也像是一朵黑莲,而袖子已沉甸甸地湿透了,随他手上的动作也摆不起来。他竟是就在这里祭出了诛仙剑阵,环于池边大致地起了个禁制,一边在口中安慰罗睺:“这么一弄,大约能让你长得快上一些。” 罗睺无语道:“我谢谢你啊。” 通天弯起眼笑道:“不谢不谢,另有一事你也晓得,我日后的弟子孔宣——哦,就那个凤族的三太子,小孩子最近比较闹。”他抬手戳了戳幻影冰冷透明的脸颊,啧啧叹道:“毕竟我也不想看到你就这么被他给祸害了,出师未捷。” 他熊了这么多年,竟然也要开始提防熊孩子了,罗睺心塞得不行,刷一下就钻回了池水之中,薄薄的雾气重又在通天身侧弥散开来,他低头拍了怕水面,道:“诶等等,还有一事,你打算给自己取个甚么名字?” 就不说罗睺的凶名了,闯过几次南天星野,就计都这名字眼看着也不太适合顶出去招摇了。 罗睺闷闷道:“随你高兴就好。” 通天哦了一声,道:“那我闭关的时候好好想想,出来告诉你。” 第45章 水月第六环 或许是借了漾开的水波,罗睺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十分的微妙。 “你这就打算闭死关?” 通天伸指在水面上乱划,毫不在意地点头:“再拖下去,怕就要再破不开了,还有心魔劫也是个问题”他说着又悠悠地画了个圈,才假模假式地赞道,“头一回看到的时候还当你玩儿呢,不想还真是个有趣玩意儿。” 罗睺的雾气幻影刷一下就擦着通天停留在水面上的手指冒了出来,他扫视了一圈周侧已然开始运转的诛仙剑阵,转眼睨着依旧笑吟吟的通天:“缺了剑阵拱卫,还想破开境界?道我看不出你心障几深?这么赶不及要去寻死?” 一般人设障想要隔绝的,都是自己的心魔,罗睺立劫之后,撒手便不管了,是以罗睺虽能凭境界与其所长看出通天心中壁锢之坚,不知是要试图隔绝多少障念,才累累成就这般,一般人到这种境地,心境早就摇摇欲坠,没得救了。罗睺并看不透其后是为何物,但深知其利害,终究还是忍不住警醒过通天一句。 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终归是关心了下自身性命,通天便实话实说道:“放心……虽然看着吓煞人,但我这并算不上心魔。” 罗睺森然地咧出一个笑,道:“那便随你高兴好了,死之前记得先还了债,不然便捉了你徒弟来抵。” 通天骇道:“可别,都呆得很,惹你一个不高兴弄没了可怎么好。” “到那时你也管不着了。”罗睺嗤笑一声。 通天无奈道:“没甚么大问题,我先前自己看不开,倒是你,在天外待着还不安生,做了甚么事教一气防你防这般紧,连留在人间的分-身都要寄到我这里来避风头?” 罗睺转了转眼,笑得很是诡秘:“没甚么,他手上有样好宝贝,没护好。我就那么一弄,都蹿到天地之间眼看着都不见了。那些宝贝啊自己也在躲呢,都不高兴随他送去做人情——眼看这后头的一批差不多都要到境界了,哪里不能安身呢?” ……怎么听这话里说得,仿佛一气像个人牙子似得。通天抽了抽嘴角,多少也听出罗睺话里隐约的意思了。准圣以上方有用处的一场莫大机缘,被罗睺横插一手,就这样从一气道人……现在该叫鸿钧的指缝里漏走了,现在只且看各自手段能否夺得。 果然罗睺绕着他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留了句话,便又消散开暂时结出的形体,遁回了水里。 “既然你也打算破关,就正好,出来要抢不着便怪自己罢。”这话其实前后颇有矛盾之处,通天听他说得,只觉哭笑不得。 空中流淌的月色毫无遮挡,而愈锋利皎洁,而昆仑山巅的这方莲池昏昏地笼着夜雾,有若流萤的灵光四下游荡,时隐时现,无从窥视池中情形。通天叹了口气,将最后一道禁制补全于其上,转身往山下踱去。 …… 通天的“上一世”,投生大唐年间为人,留予他的是一份连自身名姓均都佚失、破碎不全的回忆。生于开元二十三年,至元和八年终老谷中,但那不足百年的光阴,却至今对他影响足深。 至今回想起大唐年间诸事留驻于他神魂中的最后一点记忆,玉罄丧音犹清晰可闻,三声长,一声短——而他茫茫然立于揽星潭的黄道仪前,磬音入耳,天与地、时间与空间都为之震碎,同时亦将他惊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死去。 三星望月奏响丧音,那当是他死后第七天的事,在这七日里他又做了些甚么,便只是为天机所摄,徘徊于揽星潭上,兀且茫然不自知? 人死后的情形……应当如是? 这其实是个无从回答的疑问,他从前当然不可能有所经历,也无从探听旁人的体悟……但能够拨转了时光,回到开天之时,这显然并非寻常会有之事。 自琢笛斩念后,通天第一次尝试绕过他设下的那层壁障,轻巧地潜入记忆的深处,试探着拨开重重的迷雾,没有一点迟疑地向记忆戛然而止的地方,走向前去。他忽然顿住了足步,有黄道仪的剪影,披着单薄的日影静默而立,亦没有转动分毫——此处凝滞无声。 这是一段被封存的记忆。 通天下意识地探到腰间,悬笛之处空无一物,他心下微凛,闭目径自穿过这道光与影交织的帘幕。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周身忽而一轻,草木清气裹挟在四下里如春的暖意之中,风有些疾,水声几近于无,花香浅淡而远。当是在青岩谷中,所处较高,距花语林有些远,并不在三星望月,他心中隐隐有所定论,睁眼果见身处谷西揽星潭心石针之上的天机阁,在面前便是谷中工圣所设,用以窥演天机气运、可尽一朝之事的黄道仪。他记得自己曾经很是茫然过,这转动轨迹很是玄奥的仪器,是否当真能从中推衍前后诸事——而倘若能够,天宝之间的变故、踏破中原堆绣的烽火狼烟,是否已在它的哪一次转动中,暗自成为了定数? 他向空际张了一眼,有些茫然,多云近晚,看不出这段被封存的记忆落定于哪年哪月,曾不闻空谷仙音,大约已是大变过后的年岁了。而投入此间的似乎仅仅是他的意识,并无一个切实的形体用以寄托,一转念似乎就可以去到极远,高入云端,又循瀑流而下,随湍湍水流环游谷中。 然而——“我”呢?此时的我应当身在谷中何处?通天如是自问,忽而有些惶然,不由逆水溯流而上,向仙迹岩而去,那是他晚年的居所、时常流连之地。 眼前忽而划过一片缟素之色。 他心下一沉,再也无心四下寻觅种种痕迹,神念转动,便回到了适才来时所处的天机阁黄道仪前。 忽而就下起了霏微的雨,而天边还悬着澄红的日头,眼看就要没入秦山群岭之中了,是谷中近夏午后常见的晴雨。仿佛刚只过了一霎,横栏与石阶上均已湿得透了,满目青碧之意仿佛快要浸漫到了遍是金木机甲的天工阁,而黄道仪每转得一下,便甩下一串积于其上的雨水来,再如何神奇这黄道仪既非是水火不沾,终究是凡物。日影在冰冷的金属上返照,映得那几点滑落下来的雨滴子看着也像是水银,从映在地上的影子看,倒还是剔透的。它似乎打上了墨色绣银的衣摆遮挡之下的素绸衣料,又似乎直接穿透了过去,落于渐生苍苔的石砖地面上。 通天迟疑着向上看去,那人雪发墨衣,形容单薄,背身立在黄道仪投下巨大的阴影之中。不止是积水,连漫空的细雨也亦一一穿体而过,他就像是从前梦中所见到的苏雨鸾,并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比之梦中,这墨衣人的一概衣饰都已十分模糊,但通天几乎不必看,便知晓他上上下下的都穿戴着些什么。玉质环带束发,广袖重襟上的纹饰均作商羽门人式样,悬蓬莱药壶,并铭牌,标为弘道弟子。 这墨衣人,便是当时已然死去,尤且浑噩不知的他。 这是元和八年的万花谷。 然而此时他已死去,不过是留驻于人世间的生魂而已,又有什么为其遗忘之事,在这段时间内发生,最终封存于记忆的最深处呢?通天绕着曾经自己留下的虚影绕了几圈,奇异的是这并没有让他生出多少怅然之情,反而因为种种抑制不住的荒诞猜想而觉出一些啼笑皆非来。 随后通天看到了。一个即使在他最荒诞的猜想之中,也不会出现的情状。 雨渐渐停了,红日未沉,从天机阁远远地可望见幽谷北端的仙迹岩景致,更近一些,是缘花语林的曲折寻仙径,毗近水泽之处生着茂盛的蓝花楹,摇曳着如同又一重水波,正正遮挡住欲向前延伸的视线。 这是一个在元和七年戛然而止的梦境,有人着蓝白寒杉道袍,披羽氅,分拨开半人高的长草与花楹,凌波踏水向这边走来,似是浑不沾物。通天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地去想这人究竟是不是陆浮黎,在了无一人的虚空中他探究的目光久久定于来人身上,意识却牢牢地定住在原地,只能同曾经的自己一起,眼看着他缓缓走来,而无法飘到近前一探究竟。 又有宛转的鹤声,凄切而来。 而那黄道仪旁的墨衣之人——曾经的他,像是终于为这声鹤唳所惊起,仓皇望向那纯阳道子。蓝白之色像是一道倏忽虚幻的影子,转眼间就缘着水流来到了揽星潭之上。 而通天,亦深深地皱起了眉,或许曾经并无法看出,然而以他现在的境界自然而有的眼力,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飘飘而来的纯阳道子,看起来是将轻功运至极致而已,而实则只是个如同现在昆仑莲池中罗睺一般的分-身幻影而已。 第46章 水月第七环 日影沉坠,入目天色已现昏黄,谷中的朝暮的变化其实十分迅疾,但又像是过去了许久。待那纯阳道子终于驻足在了高悬揽星潭中、其上筑有天机阁的石针前,踏着水波仰望过来的时候,通天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眉目秀长,略略流转间如蕴寒泉,赫然便是久违复久违的故人,年少之时结识又很快杳无踪迹的挚友陆浮黎。 陆浮黎与他年岁相仿,至元和八年的时候,都该是垂垂老朽了。便是他精于岐黄调养之道,从此时模糊的形容中,亦可看出眉发已是霜白——然而不只是衣饰穿着,眼前的纯阳道子连样貌,都与初见之时毫无差别,未及弱冠的少年意气,伪不来的。 这或许只是一年前那个荒诞梦境的延续,一切却都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地方,连他自己都已不过徘徊于谷中的一抹游魂,突兀而至的故交毫无变化的容貌,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呢?在黄道仪巨大的影子里,曾经的他微微动了动,吐出胸臆中一声苍白的叹息。 而通天,他盘踞于在陆浮黎出现的那一刹那便停止了转动的黄道仪上,深思地打量着来人。出现在这段遗失的记忆中的陆浮黎,在他看来也并不是个活人,而是大神通者分出的一缕神念寄托于此间的化身,而他试图推算出隐于“陆浮黎”背后的是何方神圣,却是未果,如同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显然化作陆浮黎的那人的境界,要凌于现在的通天之上。 通天只觉又是有趣又是荒谬,在灵识意外回到开天之时,切实地成为洪荒之中的神人异种之前——终青岩游医的一生,虽然从前也怀有过医者针能疗江山症的天真之想,但实际他对这些神异传说,都颇嗤之以鼻,以之为天真无稽的。而在这一辈子的时间中他也确实没有遇到过什么足以打破世界观的事,一直稳固了近百年……直到一朝穿越。 现在翻检记忆,却意外发现以往引为至交的友人,早早地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这位纯阳道子,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非人类——这滋味也是颇为奇妙。 至于他十七岁那年初上纯阳,所遇到的陆浮黎,与他意气相投、亦曾分道扬镳的,究竟曾是一个切实的人,或一直都是这大神通者留于人世的神念化身?往昔的记忆,都在时光的磋磨之中尽数模糊了,又在死而复生之后更为支离破碎,他已无法回想起每一个确凿的细节,而更多蹿入脑海的,是元和七年那戛然而止的梦境之中的情形。 若将梦境之事作为切实的记忆而行推敲,以推测陆浮黎是否一直脱离人籍而游离于世——那通天觉得自己就真是病得不轻了。他定了定神,一边漫不经心地推测着从现在一直到李唐一朝,能触及准圣这一境界的人都会有哪些,他们都有可能瞒过现在通天的耳目而有扮作陆浮黎的嫌疑……最终未果。 另一重的困惑沉甸甸地坠在心上,一个准圣以上的神通者,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选择于此时前来探访一个已然死去的凡俗人族、游荡于旧地的渺渺神魂呢? 更深一层的,他能够逆溯岁河而上,回到开天之时,成为而今的“通天”……是否与陆浮黎有关? 通天本着冷眼旁观的打算高踞于黄道仪上,却兀自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陆浮黎出声说话,才将他拉回了现实——或者比荒诞更荒诞的梦中。 陆浮黎道:“你如此执于此中,难道不知这些终如泡影。天下、家国、师承,殚精竭虑,复有何用,又值当甚么?” 那个曾经的他,似乎已从浑噩之中被唤醒,此时笑了一声,答道:“勘不破,便也就这样了,陆兄这算是登仙归来,看看故人么。”墨衣雪发的人微动了动,从阴影中挪出了半个身形,有些怅然道:“可惜啦,南柯一梦——故旧历历,皆都不在了,也就我还算活得长久些。来这里,你是不是没得拣选了?” 通天在一边看着,对此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他”这计较旧账的话一出,只让人觉得是越活越回去了,与陆浮黎这张嫩脸更是对比惨烈。 陆浮黎没作理会,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叹道:“原来你并没有想起来。” 这话说得很是怪异,“他”下意识地反问道:“甚么?” 陆浮黎摇了摇头,张口就道:“你勘不破的东西这么多,就算再加上一个胎中谜,我竟也觉得,好像没有再丢多少人。” 话说其实陆浮黎这人……也是病得很不轻的,沉默寡言,张口就光说实话,尽得罪人,他们俩当年的分歧之始,正是为此。通天与曾经的他一同对陆兄此语表示了沉默,忍不住又想,胎中谜为神通者投生转世之始劫,难道他在万花游医的这百年之前,还另有一番隐情……却又为何并未再踏上修途,而是就此终了一生? 陆浮黎也不管对方于此作何反应,接着说了下去,就完全是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了:“也罢,虽不过斩出的一尸,互为表里,也像是一回事,算是省了一番动作。” “他”听得如坠云里雾里,而陆浮黎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却像是在印证通天于此的猜想,他不由望向陆浮黎,才发现他道袍之下的身形也是微微透明,天已暮色,如是看来,不过是一黑一白,两道无法为世人所窥见的影子,于揽星潭上现世吓人——正合了那一句,鬼话连篇。 然而陆浮黎容色淡漠,望之如仙,他将目光缓缓挪开,转而望定这凝滞不动的黄道仪,低声道:“好得很。既是这般,碧游宫至此……永封。”像是隔了无尽时间与空间,他与栖身其上的通天对上了视线,陆浮黎静默了许久,他像是整个儿乍然破碎的朝露泡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陆浮黎消失的那个瞬刹,黄道仪便又开始了转动,转得人有些烦,通天不得不重新飘回了空中。 他再看向阴影之中,只见曾经的自己又回到了适才的茫然无知之中,如同失了魂的泥塑木偶,但他确实就是一抹幽魂。除却因挪了的那半步,披于他肩头的月色星辉,映得鬓边霜色如银之外,再看不出他刚才还能与陆浮黎进行口角机锋。 通天叹了口气,再也无心四顾,便留在此地作陪,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第47章 水月第八环 在旁观的通天看来,陆浮黎这回的重又出现,与其说是年少负气豪赌、至今尘埃落定后的胜者姿态——通天果然一如他所言,终其一生奔走,执于其心,所珍视者,无可挽回地纷纷逝去,至面目全非——却不如说,他就像前赴无归旅途之前,来作一话别。陆浮黎究竟是要做什么,又为何要择选在这个时间,来说这一番当时的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越深究下去,他对此的疑惑也就越深,连自己究竟何往而何来都弄不清楚,一时间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别人的确切身份了。 但这段记忆的重点似并不是陆浮黎,至少他来了又去,但此间时光的流逝并未随他的离去戛然而止,为之作结;而曾经的他作为其中要角,依然就这样立于前方,从漫天星子渐至天光破晓,重归一无所觉的茫茫然之中。 通天觉得自己能够猜到这记忆的终点确切坐落何处,便安下心来,开始温顾这谷中的景致,此间的一草一木都已经是梦中才能得见的了,便如同游子归乡,池鱼故渊,值得贪看许久。 该看的其实都已见过了,但通天并未就此抽身离去,打定主意要在此多作一番流连,也算是陪着曾经的自己行完这最后一程。 已是第七日的破晓时分。 这时候他还有心情望一眼缓缓升起的旭日,与洪荒之中惯见的太阳星其实不同,并便是动用了几分神通,也无法从中寻见羲和绰绰的影子,日中只有一个陌生的神祇容色淡漠地俯瞰着大地;而重天九阙已尽数隐匿,空中无云,却也看不到南天门的明霞离火。通天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便是经历了无尽的时光之后,他身处的洪荒的模样。 面目全非。 人世历历,至此不过只需要数十年的光景,青岩游医年少时的江湖便已作风流云散;而大唐距今,又不知隔却了多少个元会,他所经历的一切繁盛与凋零,在千百年间纷沓上演,而长生久视的天人,也终将各自应劫而去——此时此刻的陆浮黎,他曾见过其中多少呢?独对无限旷大的天地,昨日种种,皆如川逝,无可挽留,复又会作何想? 已是复又天明,通天已来不及再想太多,不由屏息静候。未久,三星望月的玉罄音响起,撞碎了一切。三声长,一声短,再两声长,此为丧音,有谷中二代弘道弟子殁。 通天看着黄道仪下的那道影子为之惊醒,复又滞于原地,心下叹息:是啦,你已经死了,一生飘萍,此间种种执念不舍,都与你再无关系了。 天际仓皇扭曲,如洪钟大吕的玉罄音一声声地传来,时间为之敲碎,周遭的空间,亦开始寸寸崩裂。 这一段尘封的记忆到此为止——他将要离开了。 通天下意识地又看了沉默矗立的黄道仪一眼,却为眼前的异状所摄,忘记了离开。直到整个人为时间与空间崩碎的洪流所挟,他才一阵天旋地转后,回到了现实中。 …… 有濛濛的紫气清光,携着浩大的威势自重天之外垂华而下,日星隐耀,更近的九阙宫宇为之震动。 这道清光降于曾经的他身上,细碎如尘埃的光阴纷纷归位,十七岁的少年却依旧穿着后来代为师者之时方才上身、直至死去的这身玄紫色重襟广袖,忽而侧头向通天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踏着浩渺的乐声渐行远去。 …… 这是一间静室,壁上悬着青萍剑,虽在鞘中,却伴着室中四下逸散的气机嗡鸣不止,正是通天在东昆仑洞府中闭关所用之处。趺坐其中的通天在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微的怔愣,好悬没有被纷纷涌来的雪粒子给兜头埋住,他避让到一边,静了口气,下意识地探向腰间。 空无一物。 通天忽而想起了什么,将视线又转回到已为一片白色所填埋的蒲团之上,看出了一个隐约的形状来,他抬手招了招,有零星的几片雪随之飞起,停在他的指尖,呵手便化。 雪凤笛已毁,通天强设于心中的壁障,也随之散去。陌生而又熟悉的回忆有如川流,又像是纷纷的浩雪,向他涌来。他并未翻检它们,却转而回想起了从记忆的曲折迷宫中抽身离开之前所见到的那一幕, 降于曾经的他身上的清光,从九天之外而来,那便应当是三十三重天所在,非至混元大罗金仙,无以从中辟定地水风火,成一洞天。既如陆浮黎所言……他所经的那一生,天宝至元和之间的那七十余年,“不过斩出的一尸”,是一位大神通者分出的一缕神念,投入人世间所做的一场蜉蝣幻梦而已。 ……天下、家国、师承,种种所执念者,终不过……朝露泡影。 何其可笑? 但他却连一点细微的笑意都牵扯不出,有太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欲往上涌出来,头痛欲裂,眼前种种都如同下着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如入雪筑愁城。 一眼望过去只觉胸臆之中的郁气几欲翻涌而出,通天快步行至壁前,拔剑出鞘。清吟之声未止,他便转身直直斩下。 片雪不惊。 正有一股巨力横阻在青锋之前,他如同劈上了一层无形无色的壁障,毫无着力之处。幸得尚能握得住剑,通天一言不发地将剑尖转回原处,隐有与其对峙之意。 “嘶,你下手轻点,”有个听起来熟悉到怪异的声音在那堆雪里头似真似假地抱怨,”还好用的是青萍剑,真劈坏了伤的还不是你自己。” 通天冷冷道:“你又是谁?” “我又是谁?”那声音很是饶有兴致地替他重又问了一遍,随即自问自答道:“我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地补充道,“但又不是你。” 通天烦得很,再好的心性也没剩下多少耐心和人不明不白地绕圈子,又是一剑直扎过去。 剑势去得极快,那人还有功夫噫了一声,仿佛很小声地嘀咕上一句:“我还当你脾气会比我好来着,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半斤八两。” 通天的剑尖果然又像是扎到了一团软棉花里,他并不理会,闷声在手上加力,忽而剑尖一错滑了开来,感觉像是撕裂了什么丝帛之物。而他当真听到了一声响,臂上生凉,低头察看,只见自己身上墨衣的袖子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正像是为利刃所致。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谁闭关想破个境界,还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那声音还仿佛很是无奈一般,道:“都说了我就是你,扎我就是扎你自己……” 通天顺手再捅过去一剑,呵呵冷笑一声,道:“我使三环套月呢,当然要捅足三下才算。” 那声音断喝道:“摄神收心!心魔缠上来第一个倒霉的可是我。” 地上本毫无动静的雪堆像是为风所逆卷而起,隐约拼凑出了个人形,最先呈现出切实形状的是一只手掌,并起两指抵在直刺过来的剑尖之上,为凛凛寒光所映,更是犹如美玉,再往后的一截腕子因是抬起手挡剑的姿势,只是半掩于袖中,那袖子像是皓雪中洇出的朱红血色,再往后,方才拼凑出了一整个儿的人形。这是一个很面熟的少年,着大红白鹤绛绡衣,墨发拢于芙蓉冠中,鲜明无匹。正抬手抵着通天手中的青萍剑,因对方惊愕的表情,他的神色里仿佛带上了一些顽皮与得色。 当然面熟,通天有些想摔剑,这少年生得与他一般无二,除却衣着,不过是神色之间的一点微妙的不同罢了。 他大概就是通天将心障砌得越高越厚之时,出现在它对面的那抹红影了,被通天和那些莫名的情感好恶一道封存了起来,而现在又随着如倦鸟飞回的记忆一道,重见天日。 说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本事把这家伙封住,通天抽了抽嘴角,刚才的三剑挟怒而出,可一点都没留力气,却被这般轻巧地挡下了。 罗睺的那一套理论通天多少有所了解,这显然是借了雪凤笛的残骸出现才能出现在他面前的红衣少年虽然无形无影,但他看得出这不是那甚么心魔捣的鬼,顶着同一张脸仿佛和自己很熟的样子,细细分辨之下,也能察觉出这人与己身之间的联结之紧密。 他垂下剑来,重又发问道:“你是谁?” 那红衣少年便也作收势,甩手随意道:“上清吾名玉宸——哦,这是从前的说法了。” 通天默默道:“你刚才在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 纯阳宫皑皑覆雪的山阶之后,第一处殿宇便是三清殿。天宝十三年腊月,陆浮黎抱剑对年少的他道:“不必谒拜此处。” …… 他立在纯阳的栈道上探手,一时兴起运了百花拂穴手,看指端云雪避让,陆浮黎意味不明的话语。 “东海蓬莱,碧游宫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 还有元和八年,落于青岩天机阁黄道仪前的那一声叹息:“好得很。既是这般,碧游宫至此……永封。” …… 不周山荒谷前,是玉央轻声道:“郁罗箫台,玉山上京——三十三天外终有日会有我等的位置。” 而他一时想不出该要如何回应这近乎直白的野心,便笑着转了话题,反问:“听陆压说,先前未见时仲兄还给我取过名字?” 玉央避而不答。 …… 而他亲眼看着记忆中有清光自天外垂华而下,携天道圣人之威,降于曾经他羁留于人间的神魂之上,两者仿佛本为一体。 他最终从三十三天外落入尘世,借在凡世间的百年所历为幌,抹消了名姓,欺瞒过天道,涉岁河溯流而上,化为一点灵光回到了一切开始之时。 再也等不回其间主人归来的禹余天碧游宫自此……永封。 …… 是了,他从前当然也算不上甚么*凡胎,作为天道圣人的善尸投生人族,既非重修转生者,是以并无法遇见机缘,从而踏上修途。 “上清吾名玉宸。” 上清玉宸道君。 …… 眼前的红衣少年懒洋洋道:“所以你快点斩出善尸来,我也好名正言顺出来活动下筋骨。”他接着抱怨道,“要是能和你切磋下也好啊,但又不行,不然之前封我的时候早和你打一场了——话说你那七十年真是好没意思,翻来覆去看得我腻味得不行。” 姑且就叫他玉宸,曾经的天道圣人、上清道君的诸多记忆最终从中聚拢出了这个红衣少年,但他好像一点都没有争为正统的意思,已然兴致勃勃地预定好了以后要觑准什么机会出来作个怪:这其中的因果算来也怪异,上清道君斩出的善尸托于人族,他作为一个欺瞒天道的幌子勉强回溯了时光,在混沌无知之中成为了现在的通天……而玉宸转而又在和通天讲说,等以后,你把我作为善尸斩出来吧。 陆浮黎当日一语成谶,果然是,互为表里。 通天扶额斥道:“你闭嘴吧,留下的道统甩手不管,最后还不是要自己来,你嫌弃腻味,我还没说累呢。” 确实是,即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他这一生的最后几年,所余下的满腔血热,都尽数付与青岩这一门心传留存了。上清道君的碧游宫举迁至三十三天外禹余天之前,在洪荒中的道场,原本正是定在东海蓬莱岛,这一脉传承最后并未被归入玄门,而是在蓬莱岛方家世代相传,最后为谷主东方宇轩携入万花谷。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割舍不下。 玉宸便也不说话了,他盯着自己的指尖,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打算立教么?” 通天与他对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一件不落地都想起来了,但我居然发现自己现在好像没甚么特别需要留神的了。怕甚么呢,我高兴做,那便就去做好了。”要改的命数,他早就从中挣脱了,剩下的缘仇纠葛,都已淡却了,纷纷沉眠在水底,再想起来,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你看就连魔祖罗睺,现在不也乖乖蹲在峰顶池子里假装自己是朵萌萌哒黑莲花儿? 玉宸实在看不下去通天摆出的这么一幅仿佛自己很是了不起的表情了,仿佛这些都不是机缘巧合,而是他步步筹谋而来的一样,他哼了一声,幻化成了雪凤笛的模样,唯有笛绦作大红颜色,自动自发地挂到了通天腰间。 通天很是嫌弃地看了它半晌,最终道:“别想我吹你。” 雪凤笛也很是嫌弃地,使劲吹出了一个尖锐扎耳的音来,以表示它也坚决不想被人用以吹奏的决心。随即便沉默了下去,如同死物一般。 …… 不过做仙是不能太铁齿的,作者保证,这是一个贯彻全文的真理。 譬如罗睺当然不可能当真乖乖地摇曳在莲池里,假装自己是一朵无害的黑莲花,要也是食肉的那种。通天刚准备再入定片刻稳固一下自己的境界——他现在刚刚破入准圣,虽然有了上一世作为天道圣人的记忆加持,理论上一切均都无碍,但也不能照搬到现在身上,确实需要再好生熟悉一下,方算是稳妥——他心下就忽然一悸,是诛仙剑阵的禁制被触动了传来的警示。通天闭眼仔细分辨了一下,是罗睺的气息掺杂着恼怒的情绪,甚而带上了一点暴虐的杀意,如冰凉的水汽一般静静渗透出来。罗睺身处诛仙剑阵的拱卫之中,又为其前主,定然是有些手段能钻空子的,就这样还能教通天察觉到,可见已然到了聚若实质的程度。通天敢说要不是罗睺现在托于莲子之上,只怕连魔气都得控制不住漏一些出来。 还没见过罗睺恼到这般地步过,要不是通天随后认出了正与罗睺对峙的另一道气息属于何人的话,他大概是很乐意看戏的。比如看孔宣哪天心血来潮了,使劲浑身解数想隔着剑阵动手把罗睺给烧了,他一定在旁边帮忙出谋划策。 但此时正阻挡与罗睺的气息之前,虽有些吃力但还坚持分毫不让与之对峙的,正是他家大弟子长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通天扶了扶额,还是不得不在黑户莲花罗睺先生真气到跳脚,把两位兄长都引过来之前,赶过去查看,顺便把徒弟捞回来。 通天提着青萍剑,推开静室的门匆匆走出,便看到白鹿童子正侯在门口,坐立不安,满脸焦急无措的神色,看到通天出来,便露出一副得救了的表情。他挑了挑眉,问:“长琴遣你来的?” 白鹿忙忙地点头,糯糯道:“吩咐过了,若是一盏茶等不到老爷出来,便让我去寻大老爷……不要告诉二老爷。” 还不算傻到家,通天不由一哂,随手拍了拍白鹿童子的脑袋,道一声不必跟着,便自往昆仑之巅而去。 然后通天就看到了这样一幅让他永世难忘的场景。 莲池四周他设下的诛仙剑阵光芒闪动,因为当时在保护的同时也有桎梏池中之物的用处在,罗睺的虚影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浮在半空中,身下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莲花骨朵。 长琴就站在池边,本命凤来琴火光大盛,悬于身前,他的脸色有些泛白,但还坚持不退一步,似是在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通天循云路赶来,只能看到有一对白绒绒的耳朵,时不时地从长琴的肩后冒了个尖儿出来,是个挂在他肩上的小动物。 通天只觉得自己实在没甚么存在感,他也不便这就把剑阵给撤了,只能干巴巴地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随着长琴松了口气望过来的目光,一个白绒绒的毛团子正费劲地攀上他的肩头,毛团子睁着一双澄红的眼歪着头跟着看过来。 随着它现出身形,罗睺的怒气又攀高了一层,磨着牙威胁它,把之前摸走的东西还过来。 这团雪白的毛团子岿然不动,假装自己听不懂的样子,反倒望着通天,吱吱地叫了一声。萌得长琴下意识地把它护得更好了一些。 通天抽了抽嘴角,乖徒你难道特别喜欢毛团子吗?我敢保证你手里这一团化形之后,长得没你萌。 这刚一出现就惹上了罗睺的毛团儿,通天当然认识的,正是他从前截教门下的大弟子,后来化胡为佛演小乘佛教的多宝。多宝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还没做好准备,只觉得心情有点……嗯,复杂。 多宝:“吱qaq?” 第48章 水月第九环 通天定睛看了那雪白的毛团好一会儿,直到它转着红澄澄的眼,很是心虚地又缩了回去,才收回了目光,不由撇了撇嘴——可不巧得很,要是前几天碰见,通天还真有可能被多宝的兽形给糊弄过去,但现在,他可是全都想起来了。 吱什么吱,装什么小动物,当我不知道你现在至少也应该是金仙修为,早就开了灵智能化形了吗?只不过多宝的种属禀赋厉害,除了寻觅宝物是一把好手,另有隐匿踪迹与翻墙越壁的本事也是一绝,能在修为境界高出他许多的人前面瞒天过海,出入禁制如无物。但毕竟之前未见过,通天一时也不好戳穿,或是强令多宝张口说话什么的,也就只好踱到长琴身边,一手按在他肩上安抚地拍了拍,又弹指递了一道草木清气进去让罗睺定定神冷静一下,才问他:“这寻宝鼠究竟摸走了你什么宝贝,气成了这样?” 罗睺现在那可是娇贵易感的莲花身,对这些也就格外亲近敏感,通天挥出的清气意外奏效很快,罗睺在峰顶四处肆虐的气息已然被收敛了回去,免得再把不好糊弄的给招惹过来,但他还是黑着脸盘坐在抖抖索索的莲花骨朵上,不太想回答这么丢脸的事。 通天无语地看了罗睺半晌,都打算甩手不管他了,罗睺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么快出关,你破开境界到准圣了,还是被你徒弟捞出来的?” 剑阵内外隔绝,罗睺这缕分出的神念现在其实也就能吓吓小孩子,真叫他做什么都是不成的,不管眼光再怎么毒辣,实际上通天的境界都要比之高出许多,究竟是大罗金仙还是准圣,真叫罗睺看是看不出来的,是以他干脆自暴自弃地直接问。 我要是没出来,来这里的可就是太清了——通天自己也吃不准,罗睺会不会就这么被他顺手给除害了,从颇有洁癖日渐发展到目下无尘的玉央是一定会这么做的,顺便再斥自己一句别学坏,换了太清倒还真是说不好。 这么想着通天嗯了一声,才一脸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到准圣了,不过差点被坑进去。” 这话既然是对罗睺抱怨的,那说的显然就是心魔劫了。当初下黑手不成,你还有今天!罗睺略有得色。 通天接着又上下打量了罗睺一番,脸色很是古怪地问道:“你难不成真打算改邪归正。” 罗睺便又从莲花上跳起来怒道:“呸,什么叫邪,什么叫正,我像是需要改的人?” ……像啊。 通天在心里默默回答,再看着罗睺的时候,脸色还是很古怪,无他,洪荒上一次量劫之下凶名赫赫的魔祖,他实际上是个挺幼稚的小孩这一点,大家早就知道,自不必再说。但眼前坐在莲花尖上晃着腿的这位,神色气息一派的天真纯稚,明澈见底,再怎么细看都找不出什么不对的,还真就像是个正常的小孩子,草木之属得道的小仙了。 通天之前送别女娲顺便来见罗睺的时候他尚未有此变化,标准的黑暗系,才不过闭了个关出来,罗睺的这个莲花化身就像是换了朵花似得。通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它把你勾连在莲子上的魔种给偷了?” 罗睺悄悄地分出一缕神念寄托于灭世黑莲的莲子之上,作为方便在洪荒行走的化身,自然也还在上面留了手,他在莲心上特地又勾连了一丝魔种,无论是助益修行还是杀人越货,都好用的。丢了魔种就麻烦,他得好好从头做花。 罗睺良久才点了点头,一脸内伤地问通天:“能看得出来?” 通天很严肃地对他点头,又安慰道:“好好养养,这里水土好,说不定等你长大了能再变回青莲呢……” 罗睺愤而钻回了花苞里,生无可恋地丢下一句话:“真到了那时候,就把我烧了算了。快让你徒弟把那畜生带远点儿,他把魔种吞了,再掏不出来,我看到它就心烦。” “……”通天默默地看着长琴……身后的多宝。 真行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家老成持重的掌教弟子有这么能惹事…… 长琴扶了扶趴在肩上的白毛老鼠,眨着眼看他师傅,满脸都是与以前青岩谷中的杏林小弟子想把放养在晴昼海里的幼鹿带回去养的时候异曲同工的恳求表情,通天看到了,不由胃疼,提起他就往自家院里走去。 是得让罗睺好好冷静下了,他也顺便算个账。 …… 通天认真严肃地问长琴:“真这么喜欢?有孔宣还不行?” 上清洞府里真不差毛团子,虽然种属不同,但孔宣不就是团现成的吗?……他也实在不能理解长琴究竟是哪里被多宝萌到了。 长琴也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又一脸仿佛师傅在逗他笑的表情摇头,开玩笑,孔宣虽然熊,但怎么都算是幼弟,和毛团子不能混为一谈。 通天便继续认真严肃地对他道:“为师教你一件事,自己寻来的麻烦,要自己负责到底。” 啊……?长琴感觉自己好像也听不太明白的样子。随即,他就看到通天伸出手,将还扒在自己肩上努力缩小存在感的白毛老鼠撕了下来,提到面前,像是征询它的意见,温温和和地问:“你自己现形呢,还是让我来?” 长琴:=口=? 通天瞥他一眼,心道,早就说了多宝化形之后还没你萌,长琴想养着毛团玩儿的打算估计也就截止到它化形之前,还没有这么恶的趣味,把有灵识之物当成顽宠豢养。 从来也只听说施了*力下去,把人打回原形的,没听说过还能倒着来。被拎在半空中的白毛老鼠悄悄缩了缩脖子,越发像是一团球,看起来很是惶恐。 通天才不管它惶不惶恐,在小弟子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扬手就往前面的空地上一丢。伴着白毛团儿砸到地上的扑通一声,腾起了阵浓厚的烟气,渐渐散开了,才看到原地出现了一个披着白裘衣的青年,正狼狈不堪地试图爬起来。 对此,长琴的表情迅速转化成了震惊……他可真没这么恶的趣味,养白毛团子是有趣,但是能化形变成一个比他瞧着还大很多的青年的毛团子,一点都不想养好么,到时候得是谁在养谁啊? 而看着眼前化为人形的多宝,通天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也还是有点震惊的,同时在心里将“论本源禀赋的异变对外显的化形法身中形态气质的影响”给提上了日程。 无他,眼前的青年看着与他记忆中的老成持重、闷着焉坏的多宝道人好像不太一样,倒还是眉眼细长,样貌上却是一扫灰扑扑的固有印象,堪称奢侈昳丽,仿佛是让画圣给仔仔细细地勾勒润色过一般。散在裘衣袖褶之间的长发也是雪白颜色,与之几为一体,一双眼也还是澄红颜色,略略流转之间,无意识地,颇有些罗睺固有的蛊惑之意在——这似乎便是一切改变的端倪了。 好在画圣没有大笔一挥给多宝的性格上也给抹几道,一时间吞下的魔种也还没来得及将之给一并改换掉,他定了定神站起身来,看起来颇为感谢地向通天作了个揖道:“多谢上清真人救我。” 倒是没提先前通天拎了它就往地上丢,逼他现形的事。 说是谢通天相救,但适才的情形,罗睺只是个虚架子,多宝绝非跑不了,又是为何托庇在长琴身后,图谋者何?通天笑了笑,明知故问:“认得我?” 三清在东三峰设下道场,昆仑之巅虽然不在所划下的洞府禁制之中,但他们凶名又日盛,既在左近,便少有人会摸上去找不自在的。多宝叹了口气实话实说,说自己本是四下寻觅宝物机缘,模糊有所感应,也听说过昔日净世青莲的传言,便想偷着摸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漏可以捡,没想到触了霉头。慌不择路,再加上饥不择食,他吞了个东西就想跑,结果还没跑掉。 通天很好心地补充说明道:“那是魔祖罗睺。” 真相委实太过残酷,多宝怔住。 “所以,”通天微微笑着对他道,却颇有些戏谑之意“既然我首徒长琴颇想养一只寻宝鼠,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宝苦笑。 还能如何,惹下了魔祖,他这回可真得托庇于人,才能免灾了。通天现在伸了手,他哪里敢不接。 长琴的表情很是艰难。通天轻笑拍了拍他,一点都不打算帮他——都说了,自己寻来的麻烦,要自己负责到底。 通天暂时并不打算再续与多宝的师徒缘法,倒也不是纠结于前世种种。只是他既已经“误食”魔种,本源有变,而通天的上清一脉怎么都还是归于玄门的,多宝日后将要如何……都且再看罢。 第49章 丹青第一境 通天其实挺不愿意承认的,自从他洞府中多了只寻宝鼠之后,平日里生活质量的提升绝不止一个档次。准确地来说,在前一世上清截教的时候,他就秉持着好为人师爱捡徒弟,且一贯甩手不管事,让掌教弟子替他操闲心忙进忙出的习惯。所以啊他玉虚峰别院的一亩三分地便便很够呛,不说两名弟子都还是四处胡闹的年纪,两个童子又呆,他要是不管事来,想要甩手都没得人接。 通天总觉得换当商羽首徒的那会儿,这些糟心事一并都让自己一肩扛了,这也妥妥的是对自己从前甩手不管,诸事都压榨徒弟来做这般恶劣行径的果报:他于是便对此好好地反思了一下,然后故我。 ——这不是有个可压榨的来了么? 至于从前那倒霉的掌教弟子就是多宝了,他心思足够细腻,再多的繁杂事宜都能安排得妥当,也高兴看到手下诸事皆井井有条的样子,是个十分合格的截教大师兄并掌教弟子。现在换了玉虚峰的洞府道场,场子也小了许多,管起来当然更不费吹灰之力——捡了多宝回来,总不会当真便让他只当一个白毛团子,靠卖萌为生了。 通天手下一软,暂且还是把多宝记作挂名,称呼上矮上长琴与孔宣一辈……实话说这难题设的也实在是颇幼稚。 今日无事,通天正打算出门去山里晃上一圈,照看下女娲的西昆仑洞府情况,顺便望望罗睺现下如何。便见多宝显化为青年的外貌,带着孔宣从庭前走过,一边在同他细细分说诸般法宝灵植的妙处,如数家珍,孔宣现在已经张口能言,时不时地探头问上一两句。 对,探头。孔宣好像就认准了这个位置,专门喜欢往人头顶爬,似乎是在以示亲近,估计也有此处甚佳这一项在,毕竟让他自己飞,暂且还扑腾不了几下。雏凤的毛羽也终于显出了五彩的色泽,埋在多宝头顶的白发中,格外鲜明,似乎是为了免得他一个不当心滑下去,多宝特地留着自家本体那一对绒绒的尖耳朵没有消去,随孔宣在中间扑腾。 这也是昨日通天顺手交过去的课业任务,多宝人如其名,于法宝一道涉猎颇广,能说得头头是道,这与玉央所长之制器又是不同。他说左右他也能摆得平孔宣,顺便就把课也给讲了吧,讲得好就从记名转正。 “……终究都是在五行之中者,全然自地水风火之中淬出的例外终究是少。便是先天之属,灵物天生,然后天温养之中,总会沾染五行气息。”多宝细细地同孔宣解释道。 孔宣翘了翘尾羽,傲然道:“五行不出五色,随它多厉害的法器,我都能刷将下来,有什么好在意的。” 多宝顿了顿,似是憋了一点笑,温声道:“是以小师叔还是得先认全了法宝,临场方不致使错了神光呀。” 他说得好有道理,孔宣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闷闷道:“哦……那你接着说,我记着呢。” 通天只觉简直不忍直视,不过相处这么点时候,孔宣便把自家本命绝技都一五一十地说与多宝了,最后还被用来反过来拿捏他……好好听课。 通天踩着影子在花树之后隐匿了身形,目光落定在披着白裘衣迎面走来的青年脸上,其实记得多宝现在这个隐约的微笑从前多数出现在师弟妹乖乖听话做成了事情的时候,譬如无当头一回独自一力重固蓬莱岛外围禁制,又或是三霄自混元金斗而推衍设下的九曲阵初成之时……记得该当是极为温柔和悦的,但是现在他眼波轻轻一转,就全数变了味道。 甚而有几分蛊惑之意在,多宝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很快收摄了这番情态,才继续往下解说。其实孔宣趴在他头顶上,并看不到的。 多宝的神色其实有些郁郁,从罗睺那儿到手的自是好东西,可也实在是教人不好消受,他自身日后命数定将因之大变,不是不惶恐的。多宝这几日托庇玉虚峰别院,一径的忙进忙出,才像是找到了一个安身所在,略略定下心来。 近日午后无事,多宝便会带着孔宣出去昆仑山中走上一圈,纯以凡人足步观赏烟霞异景,这两人很快便出了院中,说话声音也渐渐远去了。 从前苏雨鸾所言突兀闪过心中,通天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忽而有些意冷。这不过是一层画皮而已,而覆盖在它下面的,究竟有没有改换了模样? 山川草木,皆为死物。唯有人心,最难入画。 …… 上清真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昆仑之巅,雪地中的剑阵禁制转过波光一道,像是莲池中的粼粼的水映入半空。 花骨朵儿上的罗睺睁开了眼。 他看起来十分平静,通天觉得对方此时甚至还颇有些愉悦之感,全然没有几天前刚被多宝取走东西时候的气急败坏。在花骨朵上晃着腿的小人穿着一身色泽混沌的灰衣,几乎要融化在浮动的天光与昏波池影之中,衣摆长长地拖下来,挡住了身下的花苞,通天并看不到它是否也随之生出了变化。 罗睺懒洋洋道:“那白毛畜生你用得还挺顺手?到时候要带他走,大家都不得劲,我多不好意思。”他侧过头去看通天,扎髻的红绳所缀的银铛相敲,有琐碎的声响,他像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颇为愉快地自说自话道,“那好办,把东西掏出来,我自换一个就是了。” 但紧接着他又很快摇头道:“不好不好,东西一掏,白毛畜生的命也就没了,你又要不开心。” 通天神色微妙地瞥他一眼,暂且不想计较一朵困守在寒池禁制之中的莲花,是如何窥探到自家院落之中诸事的。 前些天装得倒是忒像,仿佛真是个跌了境界还被偷了东西的苦主一样,虎落平阳,魔陷昆冈。通天嫌弃得不行,不想和罗睺装腔作势,便道:“我将多宝记作挂名弟子。” 一般这话里的藏着的另一句就是这家伙现在既然寄了名字便是托庇于自家门下,有什么仇怨的都有通天应了,莫要再去害多宝性命的意思,但他与罗睺的交情特异,通天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罗睺神色不动,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通天道:“截教之中,客卿弟子,一并归作挂名。” 罗睺闻言睁大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仿佛觉得很是新鲜有趣,待看得够了,终于咧出了一个笑,啧啧道:“你胃口倒是大。” 通天谦虚道:“一般一般。” 他胃口再大也不过就是从前那么些了,再多的汲营也懒得去做,哪有面前这位以天下为局,三族作子的魄力。且他眼瞧着又要接着不安分下去,在三十三天外待着,还不忘来搅风搅雨的。 这么一说他突然又有点担心按罗睺这么穷折腾下去,自家道统的未来了。 罗睺转着眼,忽然想起一茬,便问通天:“那你想好自家客卿该叫个甚么名字了么?” 通天迅速摇头。 罗睺大怒:“不是说好了,出关之后同我说吗!” 通天不慌不忙道:“我觉得这事还是你自己来比较好,换我说不定就定下叫白莲了。” 白字为三清座下使唤的童子通行的行辈字号,罗睺无语片刻,也不想和一个取名困难症患者计较这是在磕碜谁了,挥挥手只想让碍眼的快从眼前离开。 通天从容退走。 还没走出几步,罗睺忽而在他身后哂道:“其实你绕了半天,舍了我这么大个便宜,不还是为了那白毛畜生。” 通天半点没有被戳穿的慌张,一派坦然,还颇有耐心地纠正他:“虽作你家弟子,随你怎么称呼,旁人也没甚好说的……但这样唤终究不好。”一点都没有作为旁人的自觉。 罗睺被通天这认真的提议噎住,不耐烦地应下道:“也成,叫做多宝,是吧?” 通天点头,还待要再说,莲瓣尖上摇摇欲坠的罗睺便带着唇边近乎透明的冷笑,幽幽道:“历来不甘心,才是最大的祸端,你且看着,天地量劫,又要复起了。” 刚才还在纠结多宝的称呼,罗睺突然横出了一道这般严肃的话头,通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要再问,便见那张裹于灰色之中的面孔,骤然变作全然的透明,随即崩碎了。罗睺躲回了莲苞之中,池中顿时雾气弥漫,通天还是看不清楚他现在托身的莲花作何颜色,不由遗憾地啧了一声。 通天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到池畔,俯身探手入水中,触手冰寒。池中的灵息如同游鱼,在指缝间穿梭而过,比之前次活跃了不知几分,他并不在意,又细细摸寻了一番,才终于察觉到了孑留其中的那丝缕息壤所在。 他在池水中作怪,罗睺忍不住又聚出了身形,皱眉问:“你寻息壤作甚,莫不是要把我连藕根一道挖出来,想挪去哪?” 通天闻言对他露出一个甚而可称得上关切的笑模样,罗睺心下顿生警兆,颇为防备地盯紧了他还沾着些水珠的手掌,便听到通天道:“不,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个现成的护花妙招。” 通天抬起手来,朝下一握一收,待腕子翻转过后,复又舒展开,这才看清楚他的掌心托着一团莹莹碧绿的影子,抬手就往浮动在雾气之中的人脸上糊去。 息壤再如何是先天灵物,说白了……那还是泥土。 罗睺的脸顿时绿了,他听到通天笑吟吟地同他解释道:“流溢于中,布散于外:春泥护花,最是合宜。” 第50章 丹青第二境 罗睺抹了一把脸,经这一下后他的身形看起来倒是凝实了很多,从勉强看出个眉目形状的飘渺雾气,到现在连发丝也纤微可见。他冲通天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撇嘴道:“这一手你倒是玩得顺溜,比那什么九针有用处得多了。” 通天在指尖转出一道针影,对准了池中,笑问:“光说多没意思,你亲身对照一番,便知端的。” 终于不用借助雾气显形,这反倒是方便了罗睺浮在沉湿的浓雾之中盘旋,身上的衣袍颜色褪得斑驳,像是随意扯了一片深深浅浅的水雾暂以蔽体一般,反倒是越发融化在其中了。通天话音一落,他疏忽便飘远了,避之唯恐不及地道:“还是省着吧,等当真有事了,多宝那边有的是要你出手的地方。” 通天顿了顿,其实颇为不悦罗睺自说自话的算计,然而罗睺也只是能推算得出在天道变数骤生之前,多宝与通天将会有一份半道而止的师徒缘法在,照现在的大众观点来讲,半道而止最后破门而出的徒弟那是不要也罢的,就罗睺看来通天又不认识多宝,感情也谈不上,罗睺出手算计他、借以将自己从道魔争锋之局中洗脱出来的算盘打得一点压力都没有,连通天对于此事也只能哑口无言。唯有强硬了庇护的态度,迫使罗睺将多宝收为门下、善待其人,作个聊胜于无的事后补救了。 经过此事通天也算是警醒了几分,命数早就被他先前的种种作为改了个彻底,那光是指望着一切皆如从前,避开一切不如意之事,而好事依旧执著上门,那也未免太过狂妄了。 通天叹息着同罗睺道:“果然,从来心有不甘,才是祸端所在。” 罗睺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通天装模作样地继续以叹息的语气道:“太阳星里头的那对金乌兄弟啊,说来也是倒霉得很,前头被你拿来当靶子,算计龙凤二族相争,又被鸿钧拿来立威,流离失所,现在好不容易过了点安生日子,你又要去撩拨,前车覆辙之鉴还摆着呢,就要把人架到太阳下头去烤。” 罗睺冷笑道:“他们若是没有起过那份心思,我还能强求不成,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还没那么大本事玩弄其心于鼓掌……不过你看的倒是清楚。”随着他的移动,空气中的湿沉之意越发浓重,通天站在剑阵之外也有些窒息之感,罗睺怕不是将池中不少的水也一并化为水汽带起到空中了,好好的山巅净莲池被折腾得一派愁惨云雾之状,只有声音还清晰地传出,“你且放心,定然烤不化他们,不说他俩本就是从太阳星里头孕育出来的,羲和小姑娘哪里又舍得呢?” 通天对罗睺的夸奖敬谢不敏,却也因对方的歪楼八卦一时无语,罗睺的心思除了穷尽折腾算计,难不成全数都用在窥探人心私隐上了? 罗睺同他说的话都是不明不白的,没有一个首尾,但诸般量劫变乱都经历过一遍,重又回到开端的人,很容易就从他言语中的蛛丝马迹里摸寻到而今还被潜藏着的真相与缓慢酝酿的祸端。譬如罗睺先前同他所说的,从鸿钧手中漏出逃散于天地之间的宝贝,那说的显然就是通天经此成圣的鸿蒙紫气,也会是红云的催命符,但这些现在全都成了天边浮云。而直接致使红云应劫陨落的——妖族天庭的主人还流窜在洪荒之中,前路荆棘漫漫,尚未及找寻到一个明确的出处。 通天很清楚,这一切就将是巫妖之战的前兆。 他仰头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穹,即便重天宫宇早已空置许久,天门的明霞兀自在云上高天流转,却发现去日实在太过久远,自己已然想不太起来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这对兄弟的模样了,倒是上一次在记忆的幻境中窥见于日中的那位白衣神祇他还记得清楚样貌,淡漠的眉目依稀相似,现在对上号来,那是昔日妖族唯一存活的金乌太子,敕封为天庭紫薇帝君的妖皇第十子。亦不知这一切于他将会是何种样的滋味,然而而今天地之中尚无妖皇帝俊,他要揪心这事,还不如将满腔心思都投诸于自家两个小弟子身上——九阙凤族应劫而去,永镇南明,而重天殿宇,故族旧地,却将会有新王入主了。其中心绪,情何以堪。 但其实这一切由此而生的嗟叹其实可笑而荒谬,一切都尚未发生,劫数都尚未有所征兆,他却已经在这片疮痍之后正渐渐新生的土地上,看到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样子,天地荒芜,举目亲故皆归陌路。 不周毁损,天柱塌陷的灾劫尤且历历在目——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巫妖二族应劫而去,轮转风水,终于到了人族成为了天地之间的主宰。 再之后便是三皇五帝之劫,玄门由此兴盛;再又至天庭封神,三教……应劫。 对于过去的一切种种,通天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遗憾。 无论好坏,此行所得者何,他逆溯岁河而上,重归于此间,不是为了再重证一次既定命数之不可挽回的。 于是他很是嫌弃地挥袖将面前嚣张翻腾的水汽尽数镇压下去,对罗睺道:“羲和爱怎么都随她高兴,你先能有个身体从这里出去再去管别人的闲事罢。” 突然就被通天贴上注孤生标签的罗睺气了个倒仰,转身就扎进水中沉底了,不打算再作理会对方,怒而自去发奋修炼不提。 …… 虽然罗睺这般的化身重修,和通天这样自带曾为天道圣人记忆的颇有相似之处,都一样是境界的上碾压,曾经看到过层云之上的风景,再重走一遍登仙路也就毫无迟疑踟蹰,格外顺畅。但罗睺本身的根脚禀赋却与一般的神通者并不相同,行道也各异——他本体为死气与执念所化,为天地间的第一只魔物,与灭世黑莲伴生于幽冥血海之中,出世之后,修为境界随天地杀劫而增,完全不可用常人修行来衡量。第一次量劫落定之前,罗睺便已远远超于准圣境之上——所以他以往的一切经验,全都是*型性速成所得,现在连魔种都丢与旁人,换了个要中规中矩走道修之路的莲身……这么说吧,道理罗睺都懂,但并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当真等到日后截教的客卿先生能化形入道,从冰寒的莲花池中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孔宣能够化形、正式拜入通天门下成为二弟子的第二年了。 “这化身选得不成啊,禀赋这般差,连凤族异种都比不过,还能不能行了?”通天候在山下,张口就是对他幸灾乐祸。 这凤族异种说的当然是孔宣,他虽然还是凤身,但和鲲鹏一样,为天地之气交感而生,另有气运之累。是以虽然身具五色神光,看着厉害,修为进益却为天道之力压制,进境缓慢。罗睺寄身的莲子被栽入昆仑山巅莲池中的时候,孔宣刚刚开口能言,起点上二者可说是差不多,罗睺化形比孔宣还晚,可不就是如通天所言。 罗睺心塞得不行,啪得往通天脸上甩了一团碧碧绿的物事,瞧着与当初通天拿着糊了他一脸的颇有相似之处,没好声气道:“……你闭嘴吧。” 通天抬手接住,随瞄了一眼,又掂了掂,乐道:“要我恭喜你改邪归正成功吗?” 这话真是假的不行,罗睺冷笑不语。 就像混沌青莲结了四颗莲子,唯有净世青莲呈色不变,其余的三颗莲子均异变降品一般,灭世黑莲的莲子开花成熟之后,果然又有变化,罗睺开出的并不是黑色的花,亦有降品。而等他化出了切实形体之后,看起来果然与从前假说自己是灭世黑莲所化之时,给人的感觉很是不同,但大概是在池子里冻得久了,纵是眸中明火,也像是被封存于薄冰之后,归作浮动的磷光。 为了从鸿钧眼皮子底下暗渡,再寻到个方外之地搅一搅这天道局势,罗睺也算是下尽血本了,虽然有没有用,这都还是两说之数。 通天也不想帮他纠结,打了个呵欠便转身下山,意思意思地帮罗睺引个路,带人回去自家院中——他随手将池畔诛仙剑阵所设的禁制收起,感受着四剑微微的振鸣,一股子分外亲近之意,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无他,此剑阵初初认主的时候那可是高冷得很,结果现在结阵在外拱卫,陪了旧日主人这么些年,反倒成这样了:也不知道罗睺对它们做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他转而又有些忧郁地想,等长琴过段时候游历回来,或者自己再收几个徒弟,这峰头可就住不开了,玉虚峰位处昆仑最东端,进去得绕过太清和玉央的居处,麻烦不说,能看入眼的峰头左近也没有几个,峰顶都高不过层云,但若是绕得太远纵跨上大半个昆仑山,未免也太不像样。在昆仑山中再行外扩领地之事,能有的结果也就那样了,琢磨到得最后,通天觉着还是得另辟上一个道场为好。 与从前收在座下的四名弟子并诸多徒儿入门时候的情况不同,仲兄在前一世里总爱诟病他收徒太过不挑捡,那些所谓“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拜入截教门下的时候当然是已入修途,于早年寻道其时,多数的性情皆已定下,当可自行料理生活,可以说那会儿收徒弟当然是管教不管养的。然而这一回却很是不同,他现下的两名弟子都是从化形之前便被他带在身边,之前考虑得更多的也是养小孩子的诸多麻烦。徒弟都小的时候,为着照料并走不太开,既然不分住那地方当然也是尽够的,结果等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惊觉此事, 说来等后来仲兄余下的十一位弟子入门之后,他眼下住着的小遥峰也要捉襟见肘了,最后便举迁到了昆仑以北的麒麟崖上,设下昆仑玉虚宫,为阐教道场——总之在有些无关紧要之处,玉央的趣味一向是惊人的恶劣,通天也懒得一项项去置噱了。 前面漫无边际地想了这么多,其实通天他只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某事,从而心生感叹而已: ……话说我现在连带孩子也学会了。 他模模糊糊地打算着,再过段时间就该是葫芦藤出世的时候了,到那时便去往东海看看,若是合意,便把蓬莱之地给圈下,不过还是想先去秦岭走上一遭,再说些别的罢。 …… 通天飞得极远的思绪,很快就被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音打断了,原来已经到了玉虚峰与小遥峰相接的栈桥上了。他前头还拿来当做由头,来嘲笑罗睺根脚不过尔尔的次徒孔宣,就盘坐在栈桥边上柔软浮动的白云中,双手撑在身前略略探身,发与衣带都被风乱吹到身后,他眨着眼,纯然好奇地打量着远远地缀在通天身后的那位,问他师傅:“这不是山顶那池子里的白莲花吗,他化形之后,是不是就成我师弟了?” ……前几天不还想着怎么把它给烧了吗,怎么转头就问起了这个,通天抽了抽嘴角,若要真回答是,也不晓得孔宣会是个什么反应。 通天默默地转头看了一眼罗睺的脸色,又默默地把小孩儿从云上抱下来,那地方实在危险,顺手便揣在了怀里,一边答他:“你师傅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往家捡的好不。” “……哦。”孔宣在通天怀里蹭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帮忙整了下对方被他蹭乱的衣襟,这才心满意足地抬手勾住他师傅的肩颈——通天简直都不想去看二弟子神色间的半信半疑。但接着孔宣很快就以颇为热情的口气。又带着点不知道哪来的愧疚,这么对罗睺道:“你去小遥峰试试!二师伯他连四不相都能要,你化形这么快,根脚定然也不错,定然能行。” 罗睺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谢谢你啊。” 通天憋着笑,随手把孔宣的脑袋按下去,免得他再接着拉仇恨,有点不想承认在孔宣口中把他和玉央这么一对比……自己其实有被取悦到。 就算许多年过去了,但他还是这么幼稚不行吗_(:3ゝ∠)_ 第51章 丹青第三境 孔宣被闷在人怀里,还是坚持不懈地出声作死,问通天:“那可否问他要上几片叶子来?师傅你上回说用它烹肉可好吃。”说着还挣扎着抬起头,用晶亮的眼神盯住通天看,以示自己问得诚恳,是真的挺想吃那什么荷叶鸡的。 通天转头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罗睺,顿时只觉自己嘴贱,早就辟谷餐风饮露了还无事念叨些什么从前在谷中乃至行走四方所见闻的美食,当作趣闻说,结果让孔宣听着格外馋这些,竟然都记了个全。譬如孔宣念叨的这道菜便是他曾经到过洞庭君山之时,所见到的,以莲荷花叶入味本就是颇为风雅的烹调之法,但荷叶鸡却全然不是这样的菜肴:它更沾地气一些。 他啪得把人又按下去,没好气道:“你当自己是饕餮吗,成天想着吃。” 孔宣顿时就闭口不言了,软肋被捅得精准,他历来最不乐意被拿来与玉央门下的四不相比较,两人之间谁也看不惯谁,一个是雏凤一个是幼年麒麟,这都是族中经年积怨所致,三族掐了这么些元会,到后来生出的幼子天生血脉中简直是自带看彼此不惯的因子,都不用人教的。四不相多少还算半个同门,平时较劲也就罢了,至于别的可真没这么“好”待遇。鲲鹏被带在外面,但也常写了信回来,有不少抱怨的还不少,是以孔宣也晓得有这么个兄长,天天在北海看着龙族嘴馋下不了嘴,那对头的名字也教他一并记下了,有志一同地嫌弃到不行。 通天……通天也不想管他犯蠢了,虽然同门情谊浅薄但终究还是有的,只不过孔宣的标准是只要还没拜师入门,就一概不算的,也不知是哪来的怨念。 通天亦不晓得究竟是哪里有了不对,他既然记起了上一辈子的事,当然也知道孔宣在后世并非籍籍无名之人,封神一战之中,他镇守成汤气运,也算是个己方队友,可威风得很,是个颇能打的,同现在怀里的小童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处去;而就孔宣现在的性格来看,坚持不懈作死,不分己我嘴炮,脑洞也开得歪到天边去,也不太像是堂堂殷商元帅、三山关总兵那高深莫测的人设。通天看着趴在怀里的小童黑鸦鸦的发顶,开始反省自己带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把他教成这样? 不过你看一回生二回熟,孔宣这已经是第二个熊孩子了,你看前面的长琴不是挺好么,这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带孩子,过程不熟悉的问题。 孔宣刚刚化形之时的一头软发还够不到能够齐整束结起来的长度,于是被通天摁着在头顶扎了个特别蠢的小发揪,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孔宣对此反抗未果,只能安慰自己也不会蠢太久的,等再长上一些就能摆脱这个发型——这个所有万花谷弟子年少时都曾经历过的噩梦。而现在通天看着在眼皮子底下晃着的发揪,想,也对,现在傻没什么,等长大了说不定就好了呢……当然就会好了的。 他一边兀自出神,孔宣趁他没注意伸手在空中一抓,捏住了刚从云中穿出的一羽纸鹤,身手那是敏捷得不得了,看了一眼便举到通天面前献宝:“是师兄来的信!”这师兄当然是喊年前外出游历的长琴,他们既有血脉之亲,又都拜在通天门下,怎么称呼都是两可之事,通天也不管这事的,随他们高兴。还是长琴拍板定下,循师门之中的称呼便可。 通天咦了一声,几步便跨入院中,将怀中的小孩往花树之间的青石墩上一放,接过了那只折得格外精巧的纸鹤。前几日长琴游至了西南地界后,每每到得新的地头才会传封信来,而这一带的山与水连绵广袤,南明过去便是须弥,远接高天原,又连天山余脉,英水注入虞渊。山川叠嶂,江水汤汤,种种景致一步一换,游看不尽,脚程决不会这般快的,近来音讯相传也少,是以孔宣才会这般兴奋。长琴未隔几天便又来信,只能是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通天展阅之后,不由笑出声来。 长琴的行程是自昆仑而下,往不周探看一眼旧地,而后一路往南方而去,至南明复往西折,绕过须弥山,在前封信中的报备,他刚刚来到西方虞渊与天山所接之处,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友人。 果真是颇为有趣——因喜乐声,而被凤来琴音从虞渊水中引出的异士,自称其名为帝江。 通天当然记得帝江为何人,那是与妖族天庭相争不下,最终填入天地间第二次量劫的巫族一族中人。统属巫族者,为最初从盘古精血中的诞生的十二巫神,其后陆续诞生的族人各自秉其神通,归附一位巫神,而成群落,巫神帝江正是十二位巫神之中的最长者,也是唯一不曾接受族人归附,一向独往独来的怪客。若不是在终战之中他出世入阵,主导都天大阵,撼动周天星辰列斗,最后陨于此劫,只怕未必会有人探得他所在何处,其威名也终将不为人所知。 通天将思绪从天地塌陷九州散裂,在摇落的星辰之下其人狂歌长笑,日月仓皇失色的末日景象中抽回。他略静了静心神,方引来栖于窗棂之上的纸鹤,落在他手里的这一只恰巧叠得七扭八歪的,竟然别出心裁地安了四只翅膀,一看就是孔宣的手笔,通天也不在意,将要传的话都说了,孔宣还高高兴兴地凑上来补了几句,与通天一同看着纸鹤歪歪斜斜地飞起,目送它远去。因为翅膀折得怪异,它飞得很是吃力,但还是猛然拍动四翼高冲起来,化作了灵光消失在天外,通天一脸嫌弃地对已经站到了石墩上、正张着纸鹤消失方向的小童道:“要不是它还挺应景,定然让你拆了重做过,多宝怎么教你的,居然还能飞起来,也是本事。” 孔宣得意地哼哼几声,权当他师傅是在夸奖自己了。 站在院门前与罗睺无言对视的多宝:“……” 他脑洞大怪我咯? 呵呵。 …… 长琴看到了歪歪斜斜坠落在他琴边的一羽白鹤,不由微微笑了笑,止了弦音,将之托到掌中细看。 他手上一停,在身畔水中假寐的人便就睁开了眼,待看到了长琴手中那十分拙劣的四翼纸鹤,不由漏出了一点嫌弃的神色,问到:“是你家中来信了么?” 长琴点了点头,觑见友人的神色,不由颇有些促狭之意地将掌中之物递过去,笑道:“这是我幼弟做的,他性子一向跳脱,便是从未出过昆仑,也有本事在脑中勾画出天下种种奇思异状。” 那人瞪着那纸鹤的四翼,颇为郁闷道:“……我生得可比这好看得多了,不信的话,待会儿给你看。” 长琴不由笑起来,安抚道:“我信。” 这是一处生着花树的江湄,清沙白水,静静淌过之时,被近岸煌煌赫赫的赤红锦绣花映出了一片流霞,风色与南明山前的赤水河近似。但两处花色不同,虞渊为日落之地,英水西出汇入其中,此处的花木也像是染了残血一样的颜色,比之南明山中更添凄艳之致,又未免太过肃杀了。 长琴便坐在一株花树前,落花拂衣,那与他说话之人却是枕着双臂伏于岸边,要不是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连所披着的赤色衣袍也被洇得透了,这其实是个意态十分闲适的姿势。但他浑然不觉一般,仿佛在水中也可好眠,不过因要同长琴说话,方才翻身坐正了,唯长摆淋漓,复又垂入水中,还沾着的数片纤薄花瓣为微涛一卷,便翻翻滚滚地,逐水远去了。 这人本就能在英水江中自在来去,长琴也不以为奇。当日他行至此间,于江边抚琴之时,忽生大浪涡旋,这人就这样从水里冒出了头来,也不说话,等到一曲《流水》奏罢,他便又消失在了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如是数日,天天如此,两人方才互通了名姓,有了这场由琴而结的交情。 这人自称名为帝江,便住在天山之中的英水源头,因喜乐声,甚爱凤来琴音,方才出现,此处已然滨临英水汇入虞渊的江口,与天山相去何止千里,帝江却说得很是认真。是以长琴一开始当他是英水中生出的神灵,方才能在其中倏忽来去,知晓它流经之地的发生的诸事。然而帝江现在又说他本体生着四翼,据此所说,该是异鸟的体态,却是不像水神了。 帝江似乎不太喜欢太阳星的灼热气息,一到得近暮时分便避入天山,不会在此处流连的。他此时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离太阳落到这里还早呢。”一边似乎颇有炫耀之意地对长琴道:“不止四翼,我还有六足,这哪里是能折得出来的?”他的手指枯瘦,弯曲如爪,慢慢将纠缠的发丝从袖摆垂饰上解开的时候,看入眼中,无端有了一种悚然的意味。 见帝江暂时还没有变出本体给自己看的意思,长琴方才迟疑地应声:“……啊?” 虽然六足听起来是很了不起,但和一只纸鹤比这个,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啊等等…… 帝江一脸的意气风发,道:“祝融先前还劝我这个,白瞎!——看,就算我不收容族人,也不出门闯荡,光待在这里名气一样还是响得很!昆仑山里都听说过!” 长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拨了拨弦,才觉憋得不是那么辛苦了:这真的只是因为孔宣脑洞太大而产生的巧合,就连长琴先前都没听说过帝江这种鸟,孔宣这不爱读书的更是没有可能知道,不说还特地把纸鹤折成这样寄来。 不过祝融的名字却是耳熟的,是个掌火的巫神,滨于南海一带,便是他部族所居,上一次通天去探看太清的时候还曾路过,回来当奇闻异事一并讲给长琴听过……但巫神的样貌再如何怪异,也不该是只鸟。不过有哪些毛病自家都清楚,帝江看着倒很像是有其族历来自负的秉性,自矜毛羽得不行。 他想了想便问:“于天山之中,尚居有你的族人吗?” 帝江疑惑地瞥了长琴一眼,随手拢起了散发,他的眼尾勾挑极长,一张素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着也很是宛转缱绻的样子。但他却用十分冷静而理所应当的口气道:“当然只我一人,其他的都叫我赶走了。” 长琴顿时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倒是帝江还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顺带抱怨:“虽然算是个巫神,但与我神通相同的,多少年也没出上几个,夸父那几个娃娃烦得很,干脆就都不收了,让他们跟着别人去玩,我一个人好清静。” 长琴愤愤然地拨出了一声响。 …… 他在虞渊之旁,英水江畔,由琴音结交了一个友人,但长琴觉得,帝江这种同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都不太一样的,还不如不认识的好。 …… 帝江说与他自身近似的神通,多少年来在巫族人之中也没有出上过几个,其实在这一方面他大有可嘲笑长琴用以同师门传讯的纸鹤的余地,无他,帝江既不是英水之中生出的神灵,虽然喜爱流连此间,但其实他的神通与水并无关系。 三清门下传讯的纸鹤划破时空之隔,相隔千万里之距,凭借加诸于其上的术法,也能在一夕之间送达到人手中。而掌控空间速度一项的帝江——他只要一转念便可做到,是以他才会在初闻琴音之时便从天山倏忽而至虞渊,宛转江流从头至尾,也不过是他想上一想的事。 只要帝江高兴,就可在一日之间将由于战乱迁徙而流散在洪荒各地、海角天涯的诸位弟妹都探望个遍,但又于此兴致缺缺,还不如在山中睡上一觉,醒来唱个曲儿。 千万里均在一念,空间的阻隔于帝江像是不存在一般,却又因此而对时间的流逝格外敏锐,日出月落,江花谢去,川流长逝于虞渊……望之不尽。 那一日午后,他被流水潺潺的琴音唤醒,日影滑过身边,山中落英逐水而去,满江红。 第52章 相和歌其四-雁笛吹断 是初冬的青岩谷中,四季的分野这方世外桃源之地并不分明,见不到秋枫叶落,更无片雪惊扰此中。山中冬时来得早,纵使万花谷所处的秦岭群山之中已是大雪封径,身在谷中的天候依旧温暖,晴昼海的繁花盛景常开不败。他坐在落星湖中的竹屋前,一面照看晒晾着的药材,一面铺开素笺,准备写信寄与华山观中乍别的友人,顿了许久,也不知该要如何落笔,方能一吐心中困惑。 耳边鹿鸣呦呦,他以为是被它们惊扰了思绪,也不用等花圣在午后小憩中被吵醒了再闹起床气,把笔一丢,起身就把它们往隔水的小丘驱赶过去。 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浪掷消磨在里面了。 待到两年之后,他离去之时,也正是初冬时分,走过谷中一程花事,繁密的花瓣坠坠于枝头,牵连着他的衣袖,似是在挽留。而等到循云锦台出得青岩谷外,却是骤然走入了漫天漫地的浩雪之中,袖上沾染的花木清香尚未散尽,转眼又缠绵了一程山雪,寒彻心扉 他一直在想,若反其道而行,有人于此时节穿过秦岭纷纷密密的雪幕,踏着天地深寒浩雪,穿过幽暗的山间隧道,山回路转,终于在面前出现了青岩繁花鸟语,途中交加的疲惫严寒会不会让他在这一瞬间恍入桃源仙居?他自幼生于此间,早已熟悉谷中一切景致,以之为此身故里。便是后来淬烽火沥赤血,至老复又重归旧地之时,更多的也是存着游子归乡之情,而并无有此感。 那日出去采药的杏林弟子在入谷的崖下救起了一个人,蓝袍银甲,在密密的血痕与污损之中几乎看不出原色来,应当是在浩气盟中的天策府弟子,却没有带枪,不知缘何来到青岩幽谷之中。他曾受过极重的伤势,身上还带着万花九针秘术缝针的痕迹,却不知先前是哪一个同门曾对他先行施救过,性命无碍,却是再也握不起枪了。后来便留在了谷中,托于医圣门下修习杏林医术,也算是聊胜于无。 这名天策弟子姓闻,谷中众人唤他作闻三,听起来不太像是真实名姓;也不知道这是从前家中所论的齿序,还是他在天策府天枪营中的称呼,亦或是到得浩气盟落雁城之后的排辈——听说闻三从前为天枢坛下所属精锐,已将是而立之年了,在岁数上正是差了辈。但他当时也恰正在修习医术,便有了这一段同窗缘分。 恶人谷中人行踪不定,常人擦肩而过亦无从知晓其身份,在此前他唯一曾接触过的正邪两道中人,却是陆浮黎,为浩气摇光坛下执令使,他还曾摸过对方挂在腰间的那块丹阳令,触手如金玉,却也说不清楚为何物,名姓职使一概皆无,看起来很像是假的——他也这么说了,被陆浮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执令使行走四方,在落雁城中并不是什么排得上号的职使,但陆浮黎年纪极轻,未及弱冠,便能主持一方天旋坛之势,也很是了不得了,虽然日常也未见他忙些什么。他那几年正是求索之心无处安置的年纪,心性不定,上蹿下跳的。未尝没有新奇过这些,相交日深之后也拐着弯想从陆浮黎那里听点相关之事,也不必是什么秘辛,譬如听听他是在何者机缘之下成为浩气盟众人的,便就够了。陆浮黎被他烦了几回,才说了些,大多无关紧要,倒是有一句,他至今记得很是清楚。 “天道不灭……自是长存。” 陆浮黎一向唇齿清晰,说到这里的时候掺杂了颇为微妙的叹息意味。当时他便没有听清楚,但也没有在意。凭猜也可晓得,被含糊过去的字眼,当说的是浩气长存。至后来回想起来才察觉到,但这话后头的隐意,已是不堪深究的了。 辨识草药纲目的功课,暂且只有他与闻三要补,日常相处便总有遇到称呼尴尬的时候。万花谷中七圣老少年纪相差极大,又各自传下弟子,是以整个儿的排辈都宽松得很,称呼也乱糟糟的;又时有新来的客卿和来此结友隐居的名士,他为商羽首徒,二代弘道弟子,算是难得份辈都确凿的了,但闻三较他年长,寄在药王名下又非正式,按师门来算,怎么称呼都有些不对劲儿的。还是闻三看他纠结得有趣,便说干脆便直唤闻兄了。 天策府营中只论尊卑上下,又不似佛、道宗门连字序排辈都给一一订好了,道清虚明行,一代二代三代,除了乱辈谈婚嫁的之外,没有需要纠结称呼的地方。 反倒是那些风雅云集之地,在偌大的声名之上建立的门派,在这方面要随意得多。万花、七秀与长歌的门人各有交集,各有照应,关系要亲近许多,也时常走动。甚而有一些门人的师承都是一个人,只拜在不同之处而已。譬如苏雨鸾既是万花谷琴圣,她又曾托身扬州七秀忆盈楼,留下菡秀一脉,素日江湖行走,遇到了都要客气亲近上几分,彼此间的称呼也是师兄妹,这是由于师承的关系而凌于门户之别上的特例;另有七秀的昭秀一脉,是五毒教教主曲云昔日收下的弟子,便是没有师傅照料,也始终未有离散。 闻三的甲胄自来之后就未再上身了,他同谷中往来的弟子一样都穿着一身墨衣,若不是时常起坐之际都绷得像是张满弦的弓,看起来倒也是个像模似样的名士了。 他负手握着一卷书,心里默念着种种药草的习性温寒,从这道肃杀的背影旁走过,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不由得收了声,转头看了闻三一眼。闻三面前的小炉上煎着药,他望着炉火像是在出神,一旁的小几上散着几张字纸。 他凑近一看,发觉最上面的一张胡乱涂着的是一剂方子,是前几日刚背过的千金方,不由提醒闻三有一样药材的分量写得错了。 他才刚出声,闻三的呼吸便是一顿,眼角未动,便有锋利的杀意夹着隐约的腥烈血气扑面而来,像是要抵上人的喉头。然而闻三的下一个动作摸了空,怔了怔像是反应过来,这才转过正眼来看他,眸中的刀兵之气迅速褪去,复又有些歉意。 他松喘了一口气,示意无碍。 闻三谢过他,提笔改了方剂药材写错的分量,便又垂下了眼看着炉火不言语了。对于这个半路入门的弟子,大家其实都好奇得很,从种种行迹之中,很容易看出来闻三分明是经过征伐百战之人,他之前重伤的隐情为何,又为何会在这天地深雪时分千里迢迢地深入秦岭山中,来此青岩谷中,卸甲归隐。 然而闷葫芦当然是锯不开嘴的,两人修习医术,时常须得搭伴,偶尔也听得一两句来。闻三终究还是落下了些旧患,次年冬春之交,便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他去探望的时候便听其苦笑说入了杏林医道也好,日后给其他人省了事,自己也能对付过去。 “岂不闻医者不自医?”他毕竟年轻锐气,也看不得别人作丧气不振之语,当下便这般说了,又勒令闻三好生调养身体为上。 闻三微微笑道:“这条性命不过也是捡回来的,然而有人舍了自己的来换我,还是活得长久一些才不辜负她的美意。”其时山中春至,冰破雪销,融下的水化作挂壁泉流飞瀑,汇入谷中。这水里犹带着一冬的冷意,甚而有时还会有碎冰浮于其中,是以每至冬春之交,都是万花谷最为寒冷的时候。闻三便住在落星湖畔杏林弟子的精舍之中,临水种着些草木,便当作是篱墙了。这一间遥对着湖中小渚,为素日医道教习之地,水道浅窄,声气相闻,他在精神好的时候,也能隔窗听上几句讲解。此时正是午后,日光肥美,照得一室堂堂的,四下里都寂静,唯有屋下水声中掺杂着风送浮冰的泠泠声响,如动檐角风铃,连幼鹿也正安憩,不来扰人。闻三背着光倚在榻上,叹道:“若我愿意随她归山居隐,此间真是一处极好所在。” 这是闻三难得提及从前之事,他正在屋中帮忙整理一些哑仆不好擅动的书卷之属,此时从闻三床下费劲地掏出一卷千金翼方的抄本,正没好气地拭净面上落的薄灰,闻言一诧,不由没控制好手劲,一面悄悄地竖起耳朵听。 扬起的微尘在阳光下如蓬蓬的一把金粉,他连忙展袖挡住,免得引起病人咳呛。 闻三的枕边露出一截竹笛,显是常年为人摩挲之故,望之油润如玉。但他看着眼熟,认得是聋哑村下一片湘竹林里挑拣出来的,谷中好木佳竹不少,这一种多数是琢了给初习乐理的弟子入门顽的。这一支显然有些年头了,在闻三手里,只能说曾经易过主。 他问:“闻兄从前认得过我门中之人吗?” 这话其实欠妥,毕竟闻三现在也算同门——不过对方并不以为意,点头道:“她没有明说,但莫约师承杏林,为正意。其时与我同司金水开阳分坛下,后来各有调遣,在落雁城重见,最后又一道被遣往白龙口。”他停了一下,语气毫无波澜:“她死啦,也就是那一回,我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 闻三垂目取出枕下竹笛,果然系着红绦,坠有碧玉小牌,刻着杏林徽记。细看发现膜孔破损得厉害,已是不能吹了。 在那个午后,闻三同他说了些陈年旧事,过往来历,字句之间仿佛还带着刀兵血气。然而病榻之上披着墨衣的人却已孱弱至如斯境地,只能用养心决温养着。闻三显然是常年束髻的,从前也不比谷中弟子多惯宽袍散发,为求倜傥风流,会花心思打理这个。刚入谷的时候,同样的衣饰,散开发来就平白短上了一截,亦觉其枯。现下看着虽好得多了,然他不过三十许人,鬓边已染了霜色。 闻三对那位杏林正意弟子的名姓讳莫如深,一开始以为是为逝者讳,原来他在闻三的断续叙述之中方才明白,其实在开阳坛初见之前,她就已经是恶谷中人了。恶人谷向来为正道所诟,青岩一脉虽向来不多过问此事,但他也不愿对方身后还为其累。推测年岁,当是天宝二年六月惨变中随素手清颜出走的侍童,是以其实于医道不精,唯学了太素九针,千金方只通一半。又因医毒不分,一手毒术十分精擅,也就盖过这些了,想是入恶人谷后得毒皇一二传授之故。 正邪两道纷争不断,三生路上尸骨堆山,武王城黄土为血染赤,她这样潜入敌营的细作历来就有,一但曝明身份就是万劫不复。江湖中的胜败之事,多数都要用命来填的。 青岩桃源世外,于其人,早就是一场远去的梦了。湖边精舍方寸之中的药气萦绕不散,书卷之中落出了几张方笺,乱飞在天光之下,落地无声。 闻三最后道:“虽有旧约——然我现在已然想象不出,如若无事,会不会当真有与她同归的一天了。” 春莺滴呖一声,从窗前横斜的枯枝上飞起,有初芽新发。 一期会,一朝永别离。 …… 他最终还是未在同陆浮黎的信中落笔写下此事。 在他年少之时的江湖之中,正邪的分野其实十分模糊,又及其分明。何者堪为正,复以何者为邪?又是否当真互不两立?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同初入此间的少年人解释正邪其实很是容易,你瞧,浩气盟便是正,恶人谷便是邪,简简单单,黑白分明,自当如是。 但这其实又有些像是道魔之争,再如何神通广大的修者,长生久视的圣人之属,纵处三十三天之外,高悬日月之上,也永远有幽微的影子随形,那便是心魔了,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甚而称魔者都并非全是邪道,有雪魔之名的王遗风为恶人谷谷主,这当然不必说。然琴魔高绛婷却是与遁入恶人谷的康雪烛有不解之怨,自不两立。 正邪之别与仇雠所对,人世间纷杂亲缘、师承、兄弟义气、执念入骨……其人立身行事,为其中所累者多,单论正邪黑白,未免荒谬。 …… 是夜清寒。 晚课结束后陆浮黎独自走过太极广场,适才下过小雪,手中仍携了纸伞。 蓝白道袍的边角在出门时濡过雪水,微沉,随着步伐略略翻卷。常年浮荡于华山空际的步虚乐声宛转相随,又复闻有青崖鹿鸣,他想着一会儿该去一次仰天池喂鹤,正被金昀叫住。 手执拂塵的女冠立在十步开外,对他道:“山下有信来,你可要现在看?” 金昀管着整个纯阳宫的信件往来,每天都在太极道场边上守着一群鸽子雕鹰的,咕咕啾啾,忙得无法抽身,人少的时候,偶尔会提醒往来相熟的弟子一声有信来。 金昀为清虚弟子,初入山门的时候,正巧陆浮黎替于睿讲过几天课——算是有几分认得。 女冠手中拂塵的银丝映了点雪光,齐齐搭着素白袖边垂下,山风微动。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问:“……我的?” 这个江湖,他并未认识太多的人,况是乱起,天旋坛下的同袍故人多有离散,能有书信往来的更少。 这时正有人来,金昀返身去取信。待她忙完,陆浮黎便再问道:“是从何处来?” 金昀按了按额角,微见疲色,道:“万花谷。” 这倒是记起来了,年前似正有个青岩弟子游学观中,当时便是陆浮黎去迎的人。他寄名为玉虚门下三代,纯阳宫中众人明知其远不止如此,却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譬如陆浮黎既然曾经给金昀讲过课,实际年岁应当颇长,但他在观中多年还是这般的样貌,还好意思让人夸他年少俊彦。但日久生畏,这样的腹诽也已经好几年都没得了,如此一来,陆浮黎多数独往独行,那还是头一次见他去做这事,当时还在背后悄悄地议论过一番。 陆浮黎接过信来,丝毫声色都不动。见此旁人也问不出话来,只能眼看着他施施然地往莲花峰方向而去了。 此后一年半载书信往来,隔了重山,复又飞掠长安万里云罗,却是渐日以疏。 天宝十五年初春,陆浮黎走过三清殿后的山阶。呼啸长风,从镇岳宫后的云崖卷浩雪而来,扑面如同犹在深冬时节,却又在他身侧纷纷避退。 他对金昀道:“我已接了长空令,年后往昆仑。若有往来书信到此,便都尽数退回吧。” ——不过是一期会,一朝永别离。 第53章 丹青第四境 第二次从昆仑飞来的纸鹤倒是并没有长着四翼,也不七扭八歪——这一只被人折得一板一眼的,甚至还用墨笔给描了翎羽点了睛,额前还用朱砂抹了一道,长琴看了就想笑,这显然就是童子阿甘的手笔:通天那次和他说这就照着白鹤的模样来折,就是没错了,于是阿甘就给认认真真地做成了这番模样,他还想请白鹤指点缺漏,气得对方几天没理睬人。 众人对此都忍俊不禁,倒也没有说阿甘太呆的。其实本来在没有纸鹤传讯的时候,三清之间一旦隔得远了,传话也都是要靠白鹤来的,譬如往南明山中一行之际,这唯一跟去的童子就担纲着这样的任务。 只是后来他们境界也都上去了,独自外出游历、寻觅机缘的,归期也没个准儿。单说太清先前便在南海待了许多年,白鹤两边路途迢迢,往来十分辛苦,才有了折纸鹤传讯的法门出来。只是纸鹤能捎带口讯,物事却是无法借此传递的,是以每每隔上那么几年十几年的,白鹤还是会来往一次南海与昆仑。 帝江很是挑剔地看了一眼今次来的纸鹤,他对这鹤捎带的传讯一点好奇心都欠奉,也不想知道其中法门——他本身神通就比个中小道要厉害得多了——而只是品评说,这一只比先前的都生得俊一些,不错不错,他很喜欢。 长琴没给他面子,当场便笑出声来了。 理论上他也是有凤族血脉在身的,但一向都没能对得上羽族的脑回路与审美观,现在看着只是有着异鸟外貌的帝江,也是如此这般的性格,不由让人发噱。 纸鹤是阿甘折的,一打开却是通天懒洋洋地在说话,先是答了他前次去信里所问的一些修为进益上的困惑,又说了些孔宣的近况,顺便告诉他接下来出发之后可以准备调整路径往东去了,但也不急,慢慢地走就是了,通天准备在东海看看有没有合意的地方先占下来以后也方便去玩。 信里又问:“你觉着虞渊若木看起来如何?要是不怕热,我们把扶桑占下来也好,省得再亲手布置了。” 他师傅就是有本事把玩笑话说得很认真一样,又或者是很玩笑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来,长琴揣测了一番,还是不打算敷衍过去,在当日回信中很认真地回答道,近距离感受过了,虞渊日暮的时候实在是太热,同理可证若是住到扶桑,每天一大早就被热醒的生活指日可待,估摸着师傅你也不想这样,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 先前长琴出了南明之后就走得有些漫无目的,都是到了新的地方准备歇下足步游览一番的时候,才主动传出纸鹤与昆仑洞府中联系的。但此番通天似乎是看出来他准备在虞渊待得稍久一些的心思,就按照出行后一开始彼此间传讯的时差,递来了这只纸鹤。 长琴垂目看着掌中的纸鹤,勾出了一个极柔和的笑意,他已渐渐长成了少年的模样,便如铺开的山水长卷。他忽而想起了当日随着师傅,初至昆仑,准备在此安顿下来的时候,通天所说的话来。 “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不必让你一入我门墙便经受流离之苦,这很好。” “天大地大,往后你一身无事万里经行,而非如此匆促,才能看到更好的。” …… 虞渊为日落之地,实际上也是西南一方诸水最终归川所在,遥对东海归墟——是以帝江作为生命望不到头的神人之属,既然原本就格外敏锐于诸如时光飞去、万物消逝种种之事,于此所感所思竟比后世的凡俗文人更甚,他会分外贪爱流连此间,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切都在虞渊,无可挽回地逝去。 但他既然秉持着一颗伤春悲秋于此格外柔软的心,当然也不会高兴看到太阳星落入虞渊的景象,而并不是像长琴先前的猜测,是因为不适应太阳所散发的灼热气息,方才每每退避山中。说开了之后,帝江总要对着江花落去念念叨叨地抱怨烛九阴:烛九阴也位列十二巫神,是其中掌控时间的那一个。都是关于烛九阴是如何如何暴殄天物、又是如何如何的铁石心肠,竟然这样那样浪费他的天赋神通。这一番严加指摘之下,听起来似乎比之共工和祝融这两位天性不对付的,眼前的帝江和烛九阴还要更加水火不容一些。 于此长琴只能扶额,一句话也不打算接他的口,好在他师傅日常交际各种病得不轻的友人,于此有特殊的沟通方式,还能聊得下去,遂道:“我这次来这里,其实只是想来看一眼当年变故之地。既然你那时候也在,不知还记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能否分说一二?” 他在此处已是流连了许多天,西方之地较之洪荒其余地方,看起来都要显得地表贫瘠。说起来这也是从前西方二圣哭穷的老话题了,不过现在西方并未遭遇龙凤终战血流成河的屠戮,灵脉也未曾被毁,这些都只是“看起来”罢了。一是此地灵气金盛,水脉植被之类为其性所克,便也稀少。 除却自出须弥以来唯有此间景色较之别处确实还能入眼的缘故,兼且还有友人陪伴游览,长琴一时并不想早早辞行,也未尝没有探寻当年情形的意思在。 毕竟是在虞渊之乱后,以那扶桑偃日的长夜为兆,拉起了开天三族覆灭的序幕。 帝江伸手分拨着江水,一脸的百无聊赖:“有什么好说的,帝俊和太一傻!偏偏还要自作聪明,事到临头还不肯向凤族低头。结果引来了不该招惹的人,自己白当了垫脚石。”他随便指了指对岸,江浪拍岸落下后,可以看见那里隐约还有些火燎过的痕迹,也无花树,唯有长草随波,与别处一对照,果然荒凉了许多,花木看着也新一些。 帝江一边回想一边道:“就是在那里打起来的,我在睡觉呢,被吵醒之后过来一看,竟然是须弥山那边来的人同凤族使者打将起来了,但很快就走得一干二净了,倒是过了几天之后龙族、凤族与魔门又都遣人来这里不知道查看些什么,气息芜杂不堪不说,还吵得差点又打起来,让人清静不得。我看羲和当时可还伤得不轻,走都走不了,要不是若木与扶桑那边自有神通相连,遭殃的就是这里了。虞渊不过区区这么点水,还不够太阳一天蒸的,怕是天山冰川都要被它化了大半。” 再细问帝江所说的那凤族使者,他便不耐烦地往水底一扎,不配合了,只含含混混地说:“反正是个穿雪白衣服的——带没带琴?这我哪里记得,前后来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乱得很,每个人看着都很有问题,细究不过来的。又不关我什么事。”说罢他又对长琴点了点头道:“不过之前我肯定没见过弹琴奏乐比你更好听入耳的人,这一项上定然是没有记错。” 长琴哭笑不得。 是啊——这并不关帝江什么事,哪能勉强他都记得清楚呢,能探听到一二目之所见,已是极好了。长琴也并没有帮伏羲帮凤族翻什么旧账的意思,既然心中于此还有所挂念,便绕了路来走上一遭罢了。 只是听帝江话里的意思,又仿佛很看不上帝俊与太一似的,然而他们应当并没有什么交集,或者有些旧怨之类,长琴其实也是很有好奇心的,顺口便问了。 帝江痛心疾首地道:“他们傻!” “……”长琴手一抖,道:“……哦。” “争做一团又有什么意思呢,偏偏不止那两只金乌没长脑子,我那些弟妹们啊,最近看着也仿佛是漏生了一样,一个两个的都想着要往里头扑进去,拉都拉不回来,真是烦得很,我一个都不想见。随便他们去罢,撞破了头我定然还要再补踹一脚。” 长琴笑了笑,道:“其实你大可以踹足六脚的。” 帝江一愣,听出来长琴话里头的打趣之意,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先前还同对方夸耀过本体的四翼六足,这就又被拿来调侃,他也不以为意,仰头看了看天色,挑眉便道:“你今天心里有事压着,弹琴纾解看也没什么用,我还平白被折磨耳朵——不好不好,也快到日暮时分,这般,我便带你去看看天山虞渊这一带的景色吧。” 再如何蜗居山中,帝江也是此住了许多年的,自也知道许多初来乍到之时难以尽情领略的隐秘美景,长琴也颇意动,点一点头到:“求之不得。” 帝江便道:“那你御风跟着还是……?” 这么说着,他的胁下忽生双翼,与身上的衣物一般,这毛羽亦是赤红华美,如此轻轻一振,人便到了半空中。帝江没有说完那“还是”之后的话,只是伸出了手,枯瘦的手指在这般情状下看去,也并不让人觉得怪异。金红的晖光披满其身,恍如从西坠的落日之中飞出一般,长琴便也将琴收起,却并未去搭他的手。 他袍袖翻卷,既非御风也非腾云,一个折身,便停在友人身侧。 第54章 丹青第五境 天山虞渊一处山河日落的光景不必多叙,且回头说昆仑山里,通天看了看天色,招手唤过童子阿甘,让他自去取一只纸鹤来,托在掌中便随口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好教它带去给出门在外的首徒。 恰其时,通天却是身在小遥峰,正占了玉央的前厅吃茶赏园中景致,是以当他问完居于虞渊如何,又说到“要是不怕热,我们把扶桑占下来也好,省得再亲手布置。”这全然不负责的玩笑话之时,玉央正路过他身后,闻言便停下了脚步,等到通天说完话之后略有疑惑地转过头来,他才肃然道:“莫要如此妄为,日后当有一番变乱着落在此,你早早牵扯其中,得不偿失。” 可不是,通天还记得清楚,在第二次量劫之中种种惨烈情状,值周天星辰阵破,羲和陨落,扶桑亦同时毁于劫火,最终化为归墟……当时他已于东海立下碧游宫,环岛禁制在这天地动荡之中几为之所破,后来还赖老师出手,方不致使此间天地毁损,以致须得重定地水风火的地步。 ——他现在也就是说说逗人玩而已,其实早就看中蓬莱仙岛了。 通天失笑应下。 虽而今这都是说不好的事了,早已无定数一说,但通天还是暂歇了去触帝俊和太一霉头的想法。 说来周遭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与从前不同的方向,己身为天地变数,此言果真非虚,若不是化形之前早早地与二位兄长失散,净世青莲的出世,是绝无可能这般早的——记得要到妖族之名现于洪荒之后,他与兄长才感应到了气机牵引,来到昆仑之巅,至此才初见女娲与其兄长伏羲,各自分得净世青莲,炼化为己身法宝。 更不用说先天灵根之中的葫芦藤,等拿到手中,更是紫霄宫第二次讲道之后的事了。通天在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之后,还特地跑过来询问过玉央与太清,得知他俩亦模糊有所感,由此他也不得不承认,此番将要出世的异宝,就是那葫芦藤了。早了这许多年,缘分倒还是着落在他等身上,也是有趣。 “虽说本就没甚么好奇心,”通天这么对玉央道:“但早早地就知道了所有的事,可真是没劲透了,不搅一搅,怎对得起这个未卜先知。” 玉央奇异地看了通天一眼,至准圣境界,一念而可知往事因果,这是半点都不稀奇的,且就看各人掐算本事如何了。通天这一句“所有”,加上那未卜先知的说法,想必是意指将来之事。早知将来之事,当然也就晓得一些只看眼前并无法知道的内情,玉央想了想,倒也并不打算问通天一些相关之事,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叮嘱幼弟:“凡事趋吉避凶,这自不必我说,你若要以身涉险,博造化之功,不用瞒着我与长兄,说不定能有所臂助”他停了下,接下来的话里颇有叹息的意味,“——聊胜于无。” 通天哈哈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别的不说,接下来那一份机缘为何物,我倒是清楚得很。不周山中葫芦藤,结有七子,你我兄弟各得其一。怎么,要不我顺路打包,一道带回来,你和长兄就不必再多跑一趟啦。” 玉央无语地看了通天片刻,挥了挥袖自去了。留下通天在背后笑得更是肆无忌惮,不用说,也知他要斥一句胡闹。 笑过之后,也只轻敲了敲腰间雪竹笛,留下一声叹息。 虽不至反目仇雠的地步,然前世三教各立,封神之数落定,截、阐二教应劫,桩桩件件,无一不手足同窗的情分尽数都消磨去了。至截教道统再不传于世,上清玉宸不甘于此,所行种种筹谋,意欲欺瞒天道,回拨时光,重归至开天之时……虽那元始天尊在察觉此事后,一言不发地为之行了方便,亦于此多有相助。然而似这样的谈笑无忌,却是再没有过的了。 一朝回想起往事种种,说是有了从前作为天道圣人眼光境界的加持,又可未卜先知,听起来厉害的不得了,然而通天其实也并非没有过茫然无措之感。打头的一项,他就不晓得要如何面对这两位兄长,几欲避而不见。 玉央于此似也有所察觉,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对于向来冷情的他来说,很罕见的。 通天想,他尚不是上清玉宸道君,而玉央,亦不过是乍然离散后尽力寻觅了他一个元会的仲兄,而非玉清元始天尊。 他自觉断然不会再至那无可挽回的境地—— 今生今世,这便是他的兄长了。 …… 将而今种种与前世所知对照,通天才晓得变数一说所言非虚。且不说如今上清门下二弟子孔宣将来会是如何的威名赫赫,他家首徒长琴,在上一世,却是从未出现过的人物:上古凤族所留嗣脉,唯妖师鲲鹏与明王孔宣;而伏羲也不曾在南明住过,他化形之初便与女娲一同居隐昆仑,直至陨于巫妖一战,历三皇五帝之劫,复又重归。 是以若要说变数,长琴当也可算是一个,他携琴而生、为天命乐神,又有凤族嗣脉加身,福泽与根脚都厚。便是通天,也不晓得他何往而何来,又将会是何种运命。 至于别的,通天倒不是很在意,也没什么强夺人徒弟的想法——别人家的徒弟,他倒还要更加嫌弃一点。师徒皆是缘法,通天从前既然不怎么挑拣徒弟,而今自觉也断无刻意避开之理,只不过多宝这一出,全然在他预料之外罢了。 气机牵引隐隐约约,一时也不得出,通天并不着急。他今日其实是来向太清与玉央辞行的,孔宣就顺手丢给罗睺去收拾,打算此行先往秦岭,再至不周,复折而往东海,顺道去看看应当正于蓬莱岛上占山为王的无当小姑娘,现在是不是还在那儿。 截教门下多女修、多异类化形者。其实对于仙神之属而言,男女之别并不是什么能拿上台面来认真分说的话题,且看各人化形之时的高兴罢了。也就是后人无聊,细细掰扯三教门下诸位,发觉唯有截教多女弟子,只一代四弟子中,就有龟灵、金灵与无当。但其实为人诟病的,从来只是“披毛带角、湿生卵化”而已,他门下多异类化形入道者,虽不属其族,未曾陨于巫妖一战,然杀伐之性多不曾收,终究应劫,神、仙、人,各行其道。 …… 异类化形者,称妖族。 而今天地间,尚无妖之一名。那是帝俊和太一立其族之后,方才有的名头。诸般神通者纷纷归附其族,多有良莠不齐,意欲与巫族相争,说起来其实颇站不住脚的,又有先前诸般化形入道者,譬如开天三族,本均为异兽,复又有谁敢以妖物呼之。帝俊与太一本为金乌,属羽族,于九重天立妖族天庭后,因有旧隙新篡之嫌,同九阙旧主凤族的关系还挺不尴不尬的,好在还有鲲鹏为妖师,才在面子上过得去。至后来又恃势迫使四海龙族归附妖族天庭,这又是另一层不为人道之事了。 通天在心中转过这桩桩件件还未发生的“往事”之时,可说是其中主角的帝俊与太一,正跋涉过北地的浩雪,望见此间黑水汇入北海,远远地望见腾腾的海面上坟起数座冰白剔透的山尖儿,映在茫茫的天际之下,几看不清。 别处叶尚萧条未落,北地已是冬时,一路走来,玄冥早早地就在此间布下了风雪,行路艰难。太一在帽兜之下长出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雪粒子便在其中融化,瞬间灼成了淡淡的水汽。他不由心中一乐,但还是忍不住道:“也不知道此间掌雪之人在想些什么,落得这般大,自己出门又何尝方便来。” 走在前面的帝俊转过头来,一面数落说:他俩为隐藏踪迹本就不能用神通护体,太一还偏不肯带幂离,弄得自己这般狼狈,一面抬手帮他擦去沾在眼睫上的雪迹,淡淡道:“曾不闻乘风雪来行?即神通在此,总有别的法门,你何必操心这个。” 太一笑了笑,转而望着那数座山尖,转了话头,叹道:“摸寻了半天,终于到得北海了。” 第55章 丹青第六境 太一并未将两人心中的隐忧宣诸于口,倒是帝俊随他的目光,望向那浮于北海之上的宫宇,转而安抚道:“此行成败不论,谋事在我,并不必太过忧心。” 又阵凛冽的风来,太一正在整他的兜帽,刚缓过的一口气,又被扑面过来的风窒了回去,不由回道:“这趟路上走得这般辛苦,若是一无所得,你莫要再说什么可把这当做是磨砺耐性之用了。” 太一向来温和,虽然其实不太爱听帝俊多管,但说话这般冲的时候,也是难得有的。北地的势力交杂,巫族共工、玄冥之部在此聚居,海中更有祖龙之子饕餮所率的一支盘亘,他俩此行来到这里,加之刻意隐匿行踪,却是为传言中居于此间的昔日凤族二太子鲲鹏而来。 帝俊与太一谋划不小,有效前人立族之心,意欲以鲲鹏为妖师。他若是答应,便也算是个上好的招牌,运作得当,接下来入主九阙、收拢羽族诸般打算所要面对的阻碍,便会小上不少了。 打算是这样的,但越近北地,心中隐约攒动不安的阴影便扩得越大,才会有如此一番踌躇——太一静静道:“但我总归觉得,他不一定会答应呢。” 帝俊很快短促地笑了一声,答道:“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不说假借其太子之名,凤族中人,尚有鸿鹄、金宁、朱雀在世行走,除却鸿鹄先前便离开北冥,不知所踪外,金宁与朱雀都好找得很,眼下的鲲鹏并非无可替代,又有哪个不能凑合着用了?虽屡屡受挫,然自视仍是甚高,帝俊先前不肯俯首为凤族臣子,现在更不愿意为收拢羽族族部而太过屈求;他虽能够远来北地,亲求以示其诚,但可宣诸于前的,未必便是真的诚心实意了,端看其人如何应对罢了。 太一复也不再多言,转而轻轻地叹了一声:“传言北地昼短夜长,果然如此。这也难怪,这般的风雪交加,常人避之不及,哪里是能久待的呢?” 他这话纯乎不走心的感叹,这里头更深的意思,帝俊虽有慕日御之心,也不愿就此复行争辩,听过便罢。他随口接了句:“曾不闻天地深寒,日月隐曜?” 太一微微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正是少年意气鲜烈的时候,争胜之心犹重,能用以较劲的事有时候自己也觉得简直无聊到没边了,偏还乐此不疲的。帝俊正想着要记住自己为人兄长,万不可同另一个一般计较,太一忽然讶道:“那边是有人打起来了。” 帝俊亦望过去,嗯了一声道:“是鲲鹏。”他口上虽说着,却并没有挪动脚步过去看的意思,更不用说搭把手结个善缘了。 其实也用不着帝俊来说明,因疾风骤雪曾不停歇,便是雪光返照,海天接处依旧是阴沉沉的。北海之上重云如瀑,遮得看不见天,时而被撕开一片,从中探出鳞爪狰狞,淡金的天光随之泄落,破开了漫目青白的格局。 原来云上仍有日出——正想着,忽而有玄翼垂云拨澜,稍一上下,便翻搅开大片的云幕,待现出身后,那巨大的禽鸟亦无鸣声,只披着满身的日光,从天上俯冲而下,所过之处那云朵纷纷溃散,再也合补不起来了。那巨禽旋停于空中,翎羽之上犹牵连着云絮,它随意将之抖散,目光斜睨,似有嘲弄之意。 入耳却是声怒啸,眼前一花,有银龙亦于天宇中盘旋,正与那巨禽对视。想来适才那云海之中的一鳞半爪,原本正是它在自如穿梭来去,云龙却为那巨禽所迫现了形,颇有些狼狈之意。 过得一会儿,太一默默转头对帝俊道:“……是我猜错了么,他们就是在耍子玩儿?” 帝俊也皱起了眉,目光仍是不离天宇,低声回道:“噤声,且再看看。” 太一只挤眼对他做了个怪相,一副很是大度并不欲在这时与兄长徒争有无的神色,帝俊拿他无法,便顺手按住了他脑袋,迫他一同关注进展。 原来云上虽是一派剑拔弩张,却并不开打,一龙一禽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随后那银龙又啸了声,绕着那巨禽身周飞了过一圈,将尾一摆,又消失在翻卷的云海深处了。 太一不由咋舌道:“这也能忍?”那银龙此举,不用说也看得出挑衅之意来,他又转头问帝俊:“那龙啸的一声,是甚么意思来着?” “……”帝俊瞪他:“我虽是掌河图洛书没错,但也不必甚么鸟兽虫鱼在你面前叫上一声,就要问我是甚么意思罢?确实有一些,本来就是甚么意思都没有的,你便是问了,我也不晓得。” 太一也不在意被说,自抹了抹眉上雪,只笑,接着刨根问底:“它这声定然有意思的,说的什么?” 帝俊便不理他了,默不作声地摘下笠帽,又自整了整冠带,此时已是风停雪止。帝俊向来十分注重仪容,太一也不奇怪他这般举动,只虚着眼转望向云端,忽然噫了一声道:“他看到我们了?” “早就该看见了。”帝俊负手而立,闻言眉眼动都不动一下,这般回答。只见那云端之上遮云蔽日的巨禽,将翅一摆,便携着云,带着风,往地上帝俊、太一两人立着的方向俯冲过来。 疾风扑面。 帝俊依旧卓立当场,并不为之所动。只有他的袍袖随风势烈烈飞卷,待重又襕褶清楚地垂落下来的时候,那看起来仿佛携怒而下、险些要扑杀两人的巨禽已消失不见,面前却多了一个穿一身玄黑衣袍的人。 太一屏住的一口气,这才悄悄地舒了,这黑衣客,想来便是两人此行所要拜寻之人,隐居北海的凤族太子鲲鹏了。 那黑衣客身量高瘦,年纪似并不大,眉眼落墨极重。又因锋芒斜出,在风发意气之中,更添几分慑人的秀诮之感,这一挑眉就更显昭著,他上下打量了帝俊与太一几眼,带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侧头道:“闻名不如见面,原以为你俩该长得差不多模样,没想到一个要齐整得多——你便是帝俊么?” 太一闻言一怔,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一言不发地掀开帽兜,转到一边好生整理了一番,才青着脸回来继续与鲲鹏的初次会晤。 ……帝俊先前竟然没有提醒,他被风雪摧折了一路后,那样子根本就见不得人!这简直太过鲜血淋漓了,太一保证自己过上好几个元会,都忘不了今天挨的教训丢的脸。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吧? …… 是以在帝俊口若悬河地说,鲲鹏漫不经心地听的当口,太一在一旁,格外地消沉抑郁。 三人一行且行且谈,往先前望见露出海面那几座零星冰白的山尖儿的方向走。 浮于近海的冰山之间以虹桥云阶相连,宫宇筑于其上,精巧剔透,几为一体,这便是鲲鹏在此间的居所,后世闻名的北海妖师宫了。帝俊与太一乍然一见,都十分诧异:它修得与近岸的巫人部落这般近法,几乎是比邻而居。 鲲鹏随口解释:“上次共工和玄冥吵架,发了大水,好大一块地都被淹成了湖海,玄冥没办法,一时间又住不开,只能往海边上迁部了。”说着他忽而咧出了一个笑,慢悠悠道:“左右海里的蠢龙来犯的时候,有我挡着,还能住。” 帝俊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先生经常与此间龙族斗法么?” 鲲鹏摆手道:“哎,这般叫我,听起来先觉得是在唤别人,奇怪得很,还是别喊我先生了——是啊,隔三差五便欠收拾,又不能全吃了算数,麻烦得很。” 他瞥了一眼云破天开的穹宇,唉叹一声:“我打起来就受不住手,一会儿玄冥就要找我算账来了。她昨日才布好的雪,还没下足三天好生养一养地,就被我给搅了。” 鲲鹏样貌中自有一股张狂不群之意,但他这般愁眉苦脸地作态,竟也并不让人觉得十分的不对,倒是显出了眉间的几分稚气来,这才让人想起来,他在虞渊之乱后方才出世,化形至今也不足几个百年千载的,帝俊与太一此来——很有忽悠小孩子的嫌疑。 方说着,前方数里外,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了疾风阵雪,正隐约裹着个女子袅袅的身形,汹汹地往这边刮将过来了。见鲲鹏迟疑着驻足不前,帝俊微微笑着,转头问道:“既先生有友人前来叙旧……” 鲲鹏垂头丧气道:“先前说的事,容我再作考虑罢。这里风大,你们去我洞府里先避一避吧,倒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很是怠慢你们。” 他的客套话说得很是生硬,想来虽有人耳提面命过,却其实并没有什么外出交游的经历在,到得用时方恨少。帝俊从善如流,御风便走,和挟着一阵风雪便刮到近前的巫神玄冥正是前后脚的差池,模糊地还能听到女子清洌洌的嗓音,正怒气勃发地在数落。 “……上回也是你……!” “一只鸟整天别的记性不长,只晓得吃,这和饕餮有什么区别!” …… 太一站在北海宫宇的厅前,庭院精巧,虽冰山之上并无植株可长,却以万年冰并明珠珊瑚之属布置起来,很有可看可说之处。他憋了许久,还是同帝俊道:“虽然我觉得,他说不定就答应了……” 帝俊揉着眉心道:“大不了我们看得仔细一点,妖师……大约也不会那么容易便被人给拐带了罢。” 太一默默叹道:“……但愿。” …… 第56章 丹青第七境 两人竟是相顾无言。唯有身下涛声起伏,夹杂着些许碎冰相撞的声响。 两人摸寻着,这里该是宫中待客之处,却别无什么边角装饰,十分的空旷,略一想,便大概猜到这是鲲鹏日常起居出入之用,他本为巨禽,一般的地方反倒施展不开,这的般布置倒也合宜。坐在厅前向外看,便可以望见天与海,还有隔岸巫人部族的日常生活情状,都可尽数收入眼底,视野是很好的。玄冥一部尚黑,族人多着此色,远望过去,来往熙攘如蚁,几乎要在白山黑水之间洇开来,再寻不着。 帝俊与太一为不速之客,更不便再四下里乱走,只能安坐着打量着些有的没的,再留心看看鲲鹏是怎么被玄冥挟怒打得抱头鼠窜的,心中啧啧惊叹自不多提。鲲鹏所居的宫宇因是筑于海上冰山,由几处相连而来,占地均不广,诸般的设计也就无法往雄奇的方向去靠,却也是格局颇为精巧的,错落几座殿阁连成了形状,斗拱飞檐,远望过去,如鸾凤垂栖于黑海冰上。再仔细看,就能找到其中的细节之处,更有许多九阙宫殿的影子在,不由教人哑然。鲲鹏从来都没有去过九阙故地,这想来还是归咎于传言之中,或许便是那白凤一支的鸿鹄仙君留下的手笔,量劫落定三族败落之时,是他护元凤次子鲲鹏出昆仑,一路亡至北冥黑海之上。而今斯人远去,帝俊方敢把主意打到了鲲鹏身上,打算拉他下水。 这乍一入眼,未免微妙扎眼得很。 倘若鲲鹏确实一心系向昔日凤族,也不是没有办法,当可从中入手,许下或可重振其族的空头承诺,其人便也当可就此到手了……正这般漫无边际地做着假设,太一忽听帝俊状似不经意地在自己耳边轻轻道:“其实方才那银龙,确实有说过一句我听得懂的话。”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拉了过去,忙问是什么。 帝俊便煞有介事地学道:“有两个厉害人物来找,既如此,我回头再找你算账。”这么说着,他亦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来,到后来的语气里,也憋不住的笑意。 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新仇旧怨,那银龙对他俩这一看就属羽族的哪会有什么好声气,还口称甚么厉害人物?只怕是帝俊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哄人玩呢。太一刚想嘲笑他,忽然便反应过来了——有没有自行修饰词措这个姑且不论,帝俊其实是在告诉他,那银龙遁云而走之前,特地同鲲鹏提到了他俩的存在,显然也有些嘲笑鲲鹏还找帮手压阵的意思在,还恰巧被帝俊听到了。是以无论鲲鹏在先前打架的当口有没有发现帝俊和太一在一旁看,他但凡有些脾气,随后定然是会过来瞧一瞧的。 也就是说,帝俊早就知道鲲鹏很快便会过来,是以才提前整理衣饰,好光鲜见人,却坏心眼地没提醒太一。他素日苛刻仪表,细枝末节上头念叨的事,太一都当他是耳旁风,只有遇了事才上点心,十分的疏散,是以帝俊便顺势设计了他这一遭。 太一只觉手痒牙也痒,恨不得摁住帝俊揪了他本体的翎子,帝俊还仿佛很是好意地,对他道:“这回你总该长了记性罢?” 太一磨着牙道:“放心,定然记得牢牢的。” 他话里显然意不在此,帝俊也并不在意,点了点头。 …… 鲲鹏回来的时候很有些狼狈,肩上袖间,都还有些残雪,墨青的发上更挂着几道冰棱子,湿得透透的贴着颊侧。他几步便从云上下来,进到自家住处,足下带风似的从厅前往偏殿里头刮进去,仿佛没看到里头有客人在似的,帝俊还没来得及收拢脸上因无处施展而有些尴尬的笑,鲲鹏就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掂着自己的袖子告罪,说是容他先收拾一番再出来说话。 北海宫宇果如鲲鹏所说,只他一个人在此索居,空荡荡的没有旁人,就连个得用的童子也无。鲲鹏过了一会儿出来,便这么大马金刀地往座上一坐,也无茶水,就这样偏过头来看着帝俊和太一,重又确认道:“你们要立族?” 帝俊很是庄重地点了点头,然眼下诸事都在草创之中,他并不愿意将之过早地宣诸于口。一言立族,昭明天下,引人侧目相对。只想着且再等上一等,待准备齐全了些再说。 异类化形者,计为妖,可归附其族。但这只是一个尚未付诸实施的设想,帝俊与太一也没能到一呼百应的地步——他们正为之四方奔走,想要争得更多的支持与助力,是以才会远来此间,愿奉鲲鹏为座师,许以尊位。 “所以说,”鲲鹏一边把从头发上取下的冰棱子在桌案上敲得笃笃响,一边不可思议地问:“要是答应了,加上我,族中统共也就只有三个人?” 这说的确实就是眼前尴尬的实情,一点没错,帝俊咳了一声,依旧试图争取,他道:“是这样没错,但……” 鲲鹏将冰棱一丢,拭了拭手上的水迹,干脆利落道:“那我答应。” ……喂等等你怎么不按常理来啊。 帝俊一句话没说完还在发愣,太一忙在身后捅了他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只见鲲鹏垂着眼道:“我知道你要许些什么空话,甚么重振昔时种种的,这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尔等既要新立一族来邀,那正好,我愿入妖族,改换族类。” 他一脸无聊道:“反正这凤族运命从开始就不是我的活,又不关甚么事。反倒是顾忌太多,缚手缚脚的,我早就嫌烦了。” 对面的两人总算是勉强弄明白鲲鹏之所以答应这事,他背后的打算了。简单来说,就是换了个名号后啊,鲲鹏揍人能更肆无忌惮一些了,不必担心为凤族岌岌可危的气运更添其累,且放开手脚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把人打到陨落,就断不会只削其修为。 鲲鹏之生,本就逢值凤族极盛而衰之际,为之兆者,其性凶,又有克制龙族的传言加身。他既是为四方征杀而生的,同时又会为其族添业报杀劫。但他被元凤寄养在昆仑山上清洞府中长大,命势加身,却并无用武之地,接着便是量劫落定,随鸿鹄隐居至今,一点施展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在北海之上时不时地同邻居不见血地打一场,憋得不可谓不难受。 现下若以妖族之名行事,这些业报杀劫,可就是帝俊与太一要担心的事了,鲲鹏他只管可着劲儿作死就行——听出了鲲鹏的言下之意,帝俊也只能与太一相对苦笑,摸着鼻子应了下来,自认倒霉,准备好了要为日后的妖师揽上许多善后之事。 但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聊以自欺罢了。妖师鲲鹏他终究还是凤族太子,这名头旁人说起他来,总还是忍不住要提上一提的。 与谁日后的孔宣就这样被他的兄长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让他疲于奔命地去填补。 …… 伴着潜龙的吐息,北海寂静的涛声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起伏,玄冥并没有继续再布下云雪,这是一个能望得见太阴星的夜晚。 又有近晚风起,从云上卷来数片尚未来得及落定,无处着身的雪,在空旷的殿宇中穿堂而过。 风过弦有声。 帝俊刚打算起身告辞,不由得闻声望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在后间照壁上,竟雕出了一具巨大的琴,此间屋舍,皆以玄冰凿出,这一处照壁自也并不例外。那琴素银冰弦,雕得极为精细,若不是委实太大,琴身又显然是阴镂而出,与周侧壁上均呈以冰质,看起来便与用以饰壁的真琴仿佛无差了。 但壁上的死物雕饰,竟随风过而能发弦声,更是清越可闻,其用心不可谓不奇巧高妙。接着却见对座的鲲鹏将手往虚空里一抓,那琴音遂停,仿佛他是把一道音刃握在了掌中,将之随意把玩。 鲲鹏带着点莫名的笑意,望定掌中如水波动荡的不知名物事,忽然又道:“我还有一事。” 刚被鲲鹏有意无意地坑了一把,帝俊登时如临大敌,还是太一替他开口,问道又有何事。 那穿了一身玄黑宽袍的青年依旧低着头,眸光依稀带水,在垂落的鬓发遮挡下明灭不定,他轻轻张开了手掌,道:“待尔等将入主九阙之时,我自会依言出山,在此之前,先不必再见了。往后诸方来附,若是两位有见到此种神通者,请替我留意一二,”他微妙地停了停,那脸上的笑意勾得更深了些,却莫名地,显得更为虚飘,他掌中那如水波荡荡的物事,登时就散碎开来,伴着一声裂帛之响,那碎片也迅速消失在了空中,果然便是那道弦音,被鲲鹏不知以何办法捕捉在手后,又生生地捏碎了。 他恍若未闻,继续道:“当然,若寻见的是我族的鸿鹄先生,那就更好……也请告诉我。” 鲲鹏之所以听不习惯别人喊自己先生,除了实在年轻,经不住这么突然就在口头上长了一辈之外,当然还有一项原因,便是他一听人口称“先生”首先想起来的就是鸿鹄。他们虽无师徒名分,实际上鲲鹏赖鸿鹄教导良多,然而数十年前鸿鹄便离开了北地,四处云游,从此便一去不回,无论怎么耍赖闹腾,他都没有松口带上鲲鹏。 帝俊不明所以,还是从善如流地应下了,债多不愁。只不过计划中的人才刚刚收拢了一个,就有了这许多的麻烦事,他简直觉得有些前路无望生无可恋,都不敢想等真聚拢起妖族之众后得是怎样债台高筑的景象。 知道此地巫神玄冥同鲲鹏的关系实属良好后,帝俊与太一走的时候也没有再刻意委屈自己,御风乘云,便迅速逃离了严寒的北地。云外有暖热的日头照在身上,虽知道下面那厚如棉絮的云朵里藏着玄冥接下来就要用的雪,有阴冷之意挡不住地漫上来,他们还是很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打算稍事歇息再出发,且随着那云四下里乱飘,仿佛信马由缰。 帝俊忍不住便讲了他的隐忧,刚一出口便被太一嘲笑了回去,直说这是并无可能发生的事,他没事瞎担心罢了。 在路上他们又差点撞到了一条麟角都未长齐的小白龙,那幼龙衔着海珠,摇头摆脑地憋了半天,才冲他们喷出了一口龙息,龇着牙灵活地钻到从身边缓缓荡过的云里了。 接着又有个人顶着一头像是被什么抓过的蓬乱蓝发,忽然拨开云絮冒出了头来,冷眼扫过坐在云上谈天说地讲人生理想的两人正讲到一半被他打断的尴尬表情,摇了摇头自语道:“又不是。”便毫不留恋地收回了脑袋,留下了一句“没事儿你们继续晒太阳,我抓贼呢。” 帝俊与太一面面相觑,仿佛犹且还能听到那人在念念有词地咒“等让我逮到,把你的龙珠也一道挖出来送给玄冥。”声音渐轻,想是追得远了。 过了一会儿,太一才迟疑不定道:“那是共工?” 帝俊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一扶额道:“……我们还是快些走罢,在这里待久了,我觉得自己都已经被冻傻不少了。”再待下去,没多久他们就要和北冥人民一起欢乐多了。 帝俊也揉了揉眉心,再没有心思再深究自己偏轨的人生了,对太一此语,感觉不能更同意。 …… 洪荒里当然也是有交通事故的,俗称撞云。仙家手段御风腾云,高来高去的,出事的几率当然比较小,事故多发于所谓万里无云的秋晴天候。这时候的云少,都挤在一处走,撞到的几率也就高,譬如说今天,北地冬早,然而洪荒其余各处却正是秋深时分,天朗气清,十分适宜赶路和撞云。 当然这都是作者胡说的,不过彼时通天恰也正在腾云赶路向东而行的途中,撞到了一个人,他原地站定,笑吟吟地抬起手,冲着对面过来的青年道人打了个招呼。 “蒙乐山中一别,镇元子道友,许久未见了。” 对面那人走得慢了些,又在走神,被通天这么一撞,直摆开了拂塵,方飘飘晃晃地稳住了身形,果然便是从前当流窜犯的时候与之有过那么一点交情的镇元子,后世地仙之祖便是。只见镇元子将拂塵收于臂弯,于云上一揖道:“上清真人。” 此处已近东方地界,山峦起伏平缓,秋枫落叶。高高地望下去,别无遮挡,连绵成了鲜红灿金的一片,江河之水于其上萦纡如长带,偶有曲折跌宕,最终归入东海。 而远望东海之滨正是人烟鼎盛,通天看了一眼,辨认出了这巫人群落所属,便笑着问:“道友此行,是来访友的么?”他并未忘记多年前与镇元子的匆匆一晤,正是在蒙乐山木巫部落中,又见对方风尘仆仆,显是远道而来,故而有此一问。 镇元子怔了怔,摇头道:“我只是恰巧途径,现下重并不在这里。” 通天闻言叹道:“我却是有些事想要请他帮忙,可惜。”又问句芒族中大巫夸父可在。 镇元子倒是点了头,指向坐落于东海高崖上的那一处,道:“夸父便住在那处——你寻他作甚?有什么事情要找重的,夸父的神通却对不上,是帮不了忙的。” 夸父虽是跟着句芒的大巫,但他的禀赋神通和什么草木生发那是一点都对不上的,说起来,他就是帝江嫌烦不要的那几个娃娃,主掌空间速度那一项的,是以后世神话里将他与妖族金乌太子的斗法以讹传讹,说成了夸父追日。 通天只挠了挠颊侧,若有所思地笑道:“就想问他讨个桃子。” 镇元子不明所以,通天只笑叹了一声,也没有打算再就此细说——要怎么说呢?夸父力竭而亡,陨落之前掷出手杖,化为茂茂桃林? 这是真正可说是四海升平的时节,不周天柱支撑天地,四极奠定地水风火……唯有一点不符合的,就是而今天地间有七海。然而其实只有等到后世共工怒触不周之后,才有了四海之说。其时天柱塌陷,天地倾覆,星辰日月倾斜,江水东南而注,三海汇连成了一片,扶桑建木更是焚毁于浩劫之中,成了归墟,为江海之水的归处,才不致使东海满溢。至于所谓的升平,若要细细深究,在那经历过一番倾覆的洪荒天地之中,却是无从谈起的了。 第57章 丹青第八境 这些叹惋的想法在心中只匆匆过了一遍,通天问完之后,并没有当真挪步去夸父的住所找人的意图,由此,他先前嘴上说着想问夸父讨个桃子的话,听起来就很像是个随意胡扯来糊弄人的借口了,也亏得镇元子脾气好,不和他计较这些。还在能云上颇有耐心地和通天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竟也能闲聊得下去。 但其实通天此行正要往东海上去,正好顺路,便来看看句芒,同时还真有想问他求教如何催长草木花果的打算在:毕竟现在遍看洪荒,精于此道,又颇有一心要往园艺界发展趋势的,也只有木之巫神句芒了。若能学到一二那是最好,如果不成,就问句芒要上一个长得最为鲜熟喜人的桃子带走,好揣着去讨蓬莱岛上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无当小姑娘欢心。 虽然通天翻检过从前的记忆,已经能准确记起来无当其实是很容易拐带的,有些她喜爱的可口食物在手就尽够了。但其中无当又犹爱吃桃,只不过待到诸般品种之中最数珍奇佳美,列于先天灵根之属的蟠桃树为鸿钧赐予座下童子瑶池,又在瑶池成为王母之后被携入天庭,用以宴请仙神的时候,她却踪迹全无,并没有那个口福——但其实这样的口福,还是不要的为好,瑶池所宴请的往来仙神,天庭御下的仙娥天将,有不少都是在封神一战中应劫上榜的三教弟子。 通天先前收弟子的时候无一不是顺其自然,看得入眼了便收入门下的,从长琴到孔宣,哪一个都与他没有前世的师徒缘法在。而在通天破入准圣记起往事之前,更谈不上纠结什么前世今生的差异一说,算上多宝那一出,更是出乎意料的变故。是以他此行往东海蓬莱,想到若没有意外,很快就要见到从前门下亲传,早早陨落的龟灵与音讯渺渺的无当,说到底还是师徒缘浅道统不继,竟难得地生出了些忐忑不安的心思来。 也就格外的伤春悲秋。 但通天在行事中体现出这一点的地方也挺标新立异的,他就想着投其所好,让小姑娘能高高兴兴的认自己当师傅,于是就具体表现为:四处乱转,想找点好吃的堵她的嘴。他又从来在口腹之欲这一道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连茶道上面的诡异趣致还是这一世才培养出来的,于是便一时间像是找不到出路似的到处乱撞,逢人尽问些奇奇怪怪的话惹人发噱。 待终于搞明白了原委后,镇元子不由失笑道:“这又有何难,你拿我一个人参果去不就好了?也不差什么的。” 人参果树开花结果的时间十分漫长,眼下正好是一轮初熟的时候,人参果不过就是个精贵的鸡肋,细数起来并算不上什么,句芒部落里偶尔有馋嘴的孩子来软磨硬泡,也能尝个新鲜,镇元子此番给得确实爽快得很。其实他本就是个十分慷慨的人,有些诸事不管的意思在。 说来澜沧江边初见之时,镇元子之所以在龙凤二族夹逼之下,犹护着人参果树不肯放手,也并不是由于先天灵根的矜贵罕见——怀璧其罪一说他何尝不知,但镇元子本身便是人参果树入道化形,总不可能将自己的根脚也舍给了别人,这又与自寻死路何异。但当时异宝所在的消息已然走漏,只能打出一些虚虚实实的幌子,好教人以为人参果树仅是为他所把持,而非两者实为一体。不然千百年的修行,一朝尽丧,为人抹灭灵识,自用以开花结果。 就像罗睺所说,草木之属想要入道化形者,与别的灵物相比,艰难数倍不止,镇元子本为人参果树,属先天灵根,更有天道之力临身加以压制,本是绝无机会踏入修途的。若不是他早年因缘巧合遇到了木之巫神句芒,又得他以神通相助,世间哪里会有镇元子其人? 是以镇元子虽为仙神之属,却长住在木巫部落之中,似乎很是不走寻常路的选择,其实正是为了报答句芒,为其族人提供种种庇护。但这又是不为人所道的秘辛之事了,镇元子便也不提,通天能否掐算出来另说,这话他自己却不能宣诸于口。 通天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坚持要找好吃的桃子。 就算同为先天灵根,互相之间也有攀比的好吧,镇元子现在就感觉自己明晃晃地被通天嫌弃还不如那蟠桃树,于是在这一点上面,镇元子也不想理他了。 于是通天便颇有兴致地转了话头道:“我刚从秦岭那边过来,原打算搬家呢,之前待的昆仑山里快要住不开了。” 镇元子听罢,有些诧异地问:“秦岭纵横西东,其势诡奇,横截不周灵脉,山深我也未尝尽览,难道还藏着有什么好地方?” 洪荒灵脉尽出于不周,名山大川,仙人洞府,多数均处于其上,海外仙岛,亦是其所孑余。秦山群岭并未坐落在自不周延向四极的洪荒灵脉之上,是以它并非灵山,虽然雄奇,却排不上名号,仙神踪迹罕至;比之西方表面上的贫瘠,其实这样的地方才算得上不毛之地。 通天摇头微笑道:“我并不打算搬去秦岭,只是在山里头寻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打算安到东海上去。” 镇元子道:“我在西方游历之时,却看中了那里的一处山头,没甚么特别之处,难得的是庚金之气不盛,打算暂且试着在那儿住几天。” 通天会意,他晓得这一处选址,果然就是往后镇元子正式安身立命,设下与世同君道场五庄观之所在了。因人参果树与五行相畏,然而灵脉之息却总有沾染,天长日久的,对其根脚一点好处都没有,择选道场便难得很,不像其他人挑选住处只要喜欢合意便可,别的均可放到一边去。 后世的五庄观就设在西方灵脉之上,九州四裂之后,便归入了西牛贺洲地界。在镇元子好生整顿其间风水之前,与西方各处一样的荒突突,草木贫瘠。唯一与别处不同的特异之处就是五行之气在此互相生克,混混沌沌地成了一片,竟是仿佛有些地水风火未定的情状,又正好有人参果树在其中镇压:便如盘古开天之后,边边角角的地水风火依旧混沌未定,他以先天法宝以定四极一般的道理,如此就不致酿出什么缺漏问题,算起来果真是一个极妙的现成选择。 通天却并不愿意与这个人生赢家细细分说其中好处,让自己这眼下还没着落的徒惹伤心,于是便故意笑道:“恭喜——不过那之后,要往来此间可就得费力气了。不过我打算搬到东海蓬莱去住来着,正巧比邻,可有些照应,你当可放心些。” 这仇恨拉得稳稳,镇元子失笑,不和通天作口舌计较,他与句芒早过了须得相互依存才能立足于世的年月了,交情上又是另一回事,距离的远近并不妨碍这些。便是以神仙足步,纵跨洪荒西东,也需花费些时间的,但,也不过就是多花了点时间而已。 通天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失言,只觉得自己今天还是少张口说话为妙,别的不说,光得罪人去了。 他方才此语,其实皆是局隅于凡人的种种认识而发。从来天步悠长,人道短暂,匆促百年如白驹过隙,天下风光犹未得及尽览。但对于仙神,这些全然都不是问题——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千载旦暮。朝游沧海,暮宿苍梧。若没有千万里相隔,便称不上是出门访友,而只是去邻居家小坐盏茶刻候而已。 何所谓离聚之事?千万里阻隔亦能一念而通。何之谓天命所畏?神祇无止境的生命从世界开始衍化而始,至地水风火重定,无量量劫复起亦不见得休止,与天地日月一样的亘古经年。对于己身生灭之事,虽未敢说尽淡,却也从来不是值得放在心上,成日里忧心计较的。其多数不过是劫数临身之际,才奋力起意地争上一争罢了。 陆压昔日在不周山中作别之际,曾嗤笑说,何所谓天道圣人,不过是其中最大的傻子。本来寻常的寿数所限,在得仙入道之后便不复存在了,事实上现下在外间行走的这些神通者,从三族到魔门,乃至各类化形入道的灵根异种,乃至巫神之属,全不在天人五衰之中。虽各人皆有劫数,量劫之下,苍生入局,过不过得了全看自身,但也没听过是冲着所谓万劫不灭,因果不沾而去头角峥嵘地争这个的,鸿蒙紫气之争、更有冥河立族立教而犹不得,本来就是那些隐秘的不甘人下的欲念在作祟罢了。 生死之念并不在话下,凡人所谓的仙家忘情无情,斩尽六欲七情,本就因着是仙凡之别所生的误解罢了。可以说,行此道者并不是没有,道祖鸿钧便是斩三尸掌天道,就连三清中最长者太清,素来行事也很有些这个意思在,不过更为随心所欲一些罢了。 但其实哀乐贪嗔,喜怒七情,仙神之属具有,也没有刻意摒弃一说,只不过常人所在意者,于其不过是云烟过眼,也就显得淡漠了。 无关历万劫而不灭,亦不用谈经因果而不沾,圣人固有七情与欲念,却没有哪一个是冲着这个而去传道立教、抟造生灵的。陆压看得清楚,是以他不愿行此道,受其约束入局,便是被天道之威加身,不愿意也就是不愿意。若想要诸物不沾逍遥万世,简单得很,譬如眼前的镇元子就是做得很成功的一个,何必走为圣这一途,终为天道所缚? 只不过圣人立其身于道境,他所求索者,为传其道统于世,为生灵万物截取一线生机。这可以说,就是世间最大的贪妄执念了。并非为求圣者加身的辉煌威赫,而行此道,反而是他为证己道,得其果,须得经立教成圣一途,方可得偿所愿。 何者为圣人?天道之下,最大的傻子。 却不过是甘之如饴罢了。 …… 这是上清通天最深的执念所在,便是为凡人的蜉蝣百年,或是经历了时光的回溯,前尘种种皆都已不记得的时候。惟愿传我道于世,便是在他最为浑噩之际,此念也未尝尽忘。 其心不泯。 是以在通天询问镇元子:“听说你看中的地头离那须弥山还挺近的,我久未去西方游看,不知现状——能住得安心吗?”的时候,心里转过的意思,就很有几分微妙了。 须弥山是上一次量劫之中魔门的山头,方圆百里设瘴,行事嚣张得很,乌烟瘴气的,赶走的原住之人不知凡几。通天与罗睺有交情,自然知道它很有死灰复燃之虞,端看魔祖他老人家高兴罢了,只不过大约占山为王的事情他已是懒得去做了,现在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挑拨为乐。 镇元子不以为异,只当通天是顺口关心一句,答道:“与南明、须弥互成犄角,说起来距离南明还要更近一些,我怀疑那里的灵息之变,与南明延过来的离火余脉也有些关系。” “至于须弥那里,我也特意去看过一眼,满山荒无人烟,都走得干净了,并不必在意。” 通天捻了捻袖摆,神色不变地,笑吟吟续道:“那好得很,若有还有什么余瘴之类的飘过来扰你清净,我这里有留着些得用的玩意儿。”说着就随手递了一个灰扑扑的香囊过去,里头的香气杂陈,白芷、栀仁、紫荷不一而足,仿佛他什么都抓了一点往香囊里边丢一般。先前同女娲谈起这香囊的时候,通天就明言过各色配比各有其用,不可混着来,也不知道这一个他当时做了是想给谁用。在如此繁杂的烘托里,更显得那一道草木清香之气跃众而出,卓尔不群。 镇元子嘴角抽了抽,还是谢过他的好意。 通天……通天还真觉得自己心情有点点的复杂难言,无他,本来到现在的时候,须弥山上应早有接引、准提二人在住了,这两人早年在西方一带交游甚广,很能服众,多得有人愿意就近拜入他俩门下,那山头就是西方须弥山。便是顾忌而今罗睺并不像是前世一样的落败被囚,避其余势,道场退而不设于须弥,这会儿也该有西方二圣偌大的名头传开了。但通天至今未尝耳闻其人,唯一一次是在罗睺有那么一回语焉不详说生来八苦的时候,提到了西方有两个小娃娃,从中推测出来大概说的就是他俩,那是挺久之前的事了。而镇元子这几年多在西方行走,话里说到日后的邻居,也并没有谈及这两位。其人籍无名。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导致了这些脱轨,通天并无从得知,也无意探究接引、准提的现状。从前同为圣者,所一心谋求之事,大致近似。他两人为了西方与其宗门,种种筹谋尽出,苦心孤诣,连自身境界也可眼都不眨地搭进去,才有一朝兴盛。但是能理解是一回事,谅不谅解对方算计到自己身上还要尽挑门下弟子化人带走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当然是不谅解,弟子不肖根脚不厚那是关起门来计较的事情,同列三清的兄长来念叨这个他也就听了。哪容旁人置噱算计,趁着都还没到境界,他都想好了若是见面定然要放开手脚打一架!然而并逮不到人,顿觉心塞。 各行其道罢了,即便世事变幻与先前经行之时大相径庭,乃至同途之人不再,沿路风致历历皆非,都无以动摇他继往前行。所面对的诸事都已脱出了往昔记忆的掌控,通天也并不觉如何,虽行同途,但因循旧道地走旧路?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打算。 …… 随后各自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关于各地风色景致或是新近体悟之类的事,算是一场由撞云而来兴之所至的论道。相谈尽欢,其间随手还点化了徘徊于旁若有所悟的轻风一阵,镇元子欣然将之取名为清风,作为童子带在身边。待到兴尽之后,通天便就顺势与镇元子作别了,依旧还是往各自要去的方向腾云而行。 镇元子打算经九阙往不周山方向而去,这是他应代为管事相互熟识的大巫所托,走上一趟将东海部族中的新近发生的事,一一告诉正在那里的句芒知晓, 通天却拢着袖,施施然来到了东海之上。此时距离日出已过了一个时辰,海面上还有些散霞余绮飘荡,朱紫金红之色环合,身处其中,几乎教人分不清这光景究竟是日出还是日落。这些都被通天一一地看入眼中,只觉有重归旧地之感,心情因此而感颇佳, 通天前几天一头扎入秦岭群山之中,它横跨不周灵脉,纵跨西东,在九州废裂之中其主要山脉数次崩断,延伸开的余脉也更改了方向。千百年间的地势变动剧烈,便是通天在后世的秦岭山中采药之时,将谷周的诸般山势路径都烂熟于心,一时间也无从对照。在其中摸寻了许久,才从依稀熟悉的灵脉走向之中推断,找到了青岩幽谷的大致所在。 万花谷四季如春,繁花似海,桃源仙境不过如此,其未尝没有地底下灵脉温养之功。 他找到了地头,眼前却只有一座险峻奇秀的孤峰,在原处静默以对。 天地空旷,莽莽洪荒,这一切在后世,统统归于湮灭——通天立在峰侧云间,久久地望着眼前之景。 像是在心上落下了千钧巨石,又像是挣脱了沉坠的镣铐,一下子极轻,几乎要高飞起来,入云端,上重天,又入天外的虚空中。山岚擦着他的素袖缓过,腰间的笛绦被浸润得更为鲜红夺目,通天背上负着青萍剑跃跃欲试地振鸣,他将手缓缓按上了剑柄,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意。 第58章 丹青第九境 三海最终也将汇连成一片,千百年间,连险峰都化为了幽谷。沧海桑田之慨叹,亦不过如是。 流连于通天唇边的笑意尚且未收,那青萍剑便已铮然出鞘,在他的掌中化作疾光一道,斩向前方。 剑意凌空化虚,去得似缓实疾,只是如同一阵荏弱的清风,吹开了环合的云雾,拂过了山脚。但只仅仅过得一会儿,被其催逼开的云雾,就重又聚拢了回来,漂浮遮挡在峰周。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通天做完了这一番无用功,泰然自若地还剑入鞘,只浙一歇的功夫,便是飞鸟惊起,猿声犹如啼泣,面前的整座山峰仿佛都被刚才的那阵清风给吹醒,山中的灵识万物如同就将要经历什么灭顶的灾劫,纷纷出逃。 一时间群鸟惊飞,虎啸猿啼,打破了山中的宁静。这兵荒马乱的末世景象,乍看过去,竟然也蔚为壮观。 云上倚剑而立的仙人垂目看着这一切,似笑非笑地念了句:“逃得这般快,但跟着我去蓬莱,又有什么不好的?” 通天的话里仿佛有些小不忿的意味,却依旧用着很是无所谓的语气,他也不拦这些禽鸟走兽逃命,只略略抬高了云脚,避让开一只慌不择路,竟然往自家怀里扑过来的傻鸟,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归群,跌跌撞撞地飞远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待到下面已经没了什么动静,大概山里能跑的也都跑完了;他方挽了挽袖子,朝下平摊开了手掌,又缓缓地向上抬举而起。这动作看起来仿佛是在试图将什么东西牵引起来,但他掌下又确实空无一物,只有隆隆的连声巨响,一开始还被闷在地底,渐渐地,有若轰雷平地炸开。这声响随着通天手上细微的动作,从底下的山脉之中传出,听起来仿佛是什么地陷山洪之类的天灾前兆。 通天的手掌只堪堪停举到了胸前,也就不再往上去了,山声随之稍歇,接着却是整个秦岭山脉的幅员万里,都隐约摇晃震动了起来。更远处的山岭在这阵震动之中被唤醒,茂林起伏不定,如被狂风掀起,飞鸟群群,惊掠入长空。 四下里的巨石滚落水中,泉流自半空泄下如雨,原来随着通天催动自家脚下踩着的雪白云朵往上去,这才教人看清楚,他手下的那一整座峻险的山峰,也正跟着他离地而起。仿佛是一柄长剑插在地里,终于有一天来了侠勇之士,将它拔了出来。 虽然手上正在做这事,一点都分心手抖不得,通天还有余闲在心里自嘲上一句,这情景看着倒也挺壮观,估摸着就是真实重现的力拔山兮气盖世。 那云抬升极慢,仿佛是不堪重负,缓慢地往上爬升——它虽然只扛着一个通天,可通天的手上却还提着一座山峰呢。好在虽然通天随手抓了这朵野云踩着当苦力,却并不打算为难它,左右也抬升够了高度,便是提着走上几步,也不会撞到别峰了,便大发慈悲地放它离开。那雪白的云朵忙不迭地往山中一窜,转眼就归入茫茫一片山岚云海之中,再找不到了,留下通天在后头看它跑得这般快,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来。 通天就这样拎着刚被自己一剑削断带走的峰头,闲庭信步地从白云上头踏入了虚空之中,一边走,另个空着的手在袖里一边掐了几个指决,提着的那山峰就迅速缩小,化作一道流光,投入他的袖中,这般轻轻巧巧地,就被他随身带走了。 原来通天在秦岭山中寻觅了半天青岩旧地,未果,一点旧景都没见着,别说物是人非了,连那物也全然没有一点眼熟的地方。最后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干脆就拔了剑连根削起一座山,袖了带走,留下一个山窟窿,过上几年若还想得起来再来这边看,想必就会是幽谷地貌了。 偏偏他挑的这山峰,确实因为座于灵脉之上得了些温养,生得好看,但通天挥剑下手的时候却没有伤及灵脉,也削它一截下来。是以他袖着带走的,与洪荒各地的普通山峰一般无异。虽然有些青岩往事追忆故旧的借口好找,但实际上也是通天实在是吃得太饱闲极无事,才有这么多余的精力,折腾了这样偌大的动静,自秦岭带了一座山到东海蓬莱……打算在装修洞府时候用上它。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种无聊之事也并不是他开的先河,从前巫妖终战过后,天地间第二次量劫落定,不周被共工撞断的那一截就被元始天尊拿了走,前世里他仲兄历来炼器的丰功伟绩里,还包括拿不周残峰给炼了个法宝番天印,砸起人来特别好使。 排山倒海,呼风唤雨,这在神异传说中本来就是仙神之属的标配描述,搁在这洪荒里那也一点都不让人奇怪,事实上大家都能做得到,有没有这么无聊当然另说。通天自觉今日此举,做出来那完全是一点压力都没有的。 …… 于是现在通天就这样带着从秦岭山中顺过来的一截山峰,站在东海之滨,准备运到蓬莱岛上倒插着造一个三星望月,却有些尴尬地发现,没有一朵云愿意载他出海。招手不来,他自走到近前,它们竟然还纷纷退避,机智灵活得不得了。 通天不由抽了抽嘴角,他用袖里乾坤收了山峰之后,这山的重量并不会加身。这些云如此避之唯恐不及的,别是秦岭山中才刚作弄了一回,转眼把自己就给列入了拒载的黑名单了罢,往后四方行走,难道连云路都没得走了么?那听起来也委实太可怜了些。 但这也不对,他从秦岭一路过来东海,走的就是云路,没有已经到了这里再说拒载的道理。有一团绵绵的白云从他身侧飘过,通天伸手捞住,那软而凉的一团就在他手中使劲地扭动,想要挣脱,通天就这样仔细观察了片刻,方才断定,它着急想要避开的并不是通天自己,而恰恰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东海。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一团白云眼看着实在没法从通天手里挣脱开,也不扭了,嘤嘤地下起了雨来,竟然是哭了。 “……”这什么鬼。 这个问题光凭观察,一时间通天实在也是看不出来,于是干脆在指尖聚上一点神通之力,抹过转眼已缩水了一点的绵软云身,替它开启了灵智,方便张口说话,给自己解惑。 那云朵的声音细细的,因为才刚被开启灵智,它组织词措还有些困难,何况还哭得有点噎住,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的。通天无法,一问一答地,才弄明白个中原委。 被他逮住的这云朵,光听声音十分的稚嫩,是个娇娇的小姑娘,她十多年前才刚在苍梧之渊凝聚出了身形,每天随着风动,不知不觉地,飘到了这里。 云朵小姑娘的原话是,东海上面危险得很,一旦不注意飘得离扶桑太近了,很容易就会被晒化了,但是前辈们说被晒化了也没什么,他们从前都在东海上空过活,白天被晒化了,很快又能从海上蒸腾起来的水汽里重聚回身形,说不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比先前长得大上一些。除此之外,还要小心月圆之夜的龙族,和东海深处的巨大如楼宇的蜃贝,它们对云生也有威胁,专门吞下云雾,吐出来之后,就成了海市,有多少云就消失在了它们的嘴里,好在现在龙族也安分了,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只是前辈用来恐吓幼年云朵的时候挂在口上说说而已的传说而已。 “但是前辈之前没多久也在海上消失了,这些天,东海上少了很多云。” 云朵小姑娘又要哭了,通天觉得自己的指缝在往下淅沥漏水,仿佛正捧着一朵盈盈含水的白莲。 他们这些飘荡无定的生命,连身体的边界其实也不清晰,朝死暮生,在别人眼里只是天宇之中的装饰点缀,或是用以方便赶路的媒介而已。其实它们每一次的散而重聚之后,都未必还是原来的那一朵云,这只不过是生出的那一点点微渺的神识之中,所固执认定聊以自-慰的东西而已。 他有些无奈,安慰了几句,又问:“那你知道海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云朵小姑娘嘤嘤地说:“很大很大,红色的云,比霞光还要红。它在东海上游荡,吞了好多云,”她又有些迟疑,“但是它也是云,之前说不定也散开过,它也是在聚拢身体吧?” 通天把小姑娘举到眼前:“还有呢?” “还有一个离岸很近的地方,飘半天就到了,本来很多云都在那里顽的,”小姑娘继续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尖,颤抖了起来,“那里前不久多了一个专门吞吐云雾的东西,和那些蜃有一点点像,但是没有蜃会来到近海的。” “所以现在大家都不愿意到东海上去了,每天日出和入暮之后,在海上重聚出身体的,也都想着要赶快离开那里,都在往岸上逃。” 通天戳了戳云朵因为沮丧而显得有点灰的身体,一手的湿,他也不在意,随手将小姑娘袖起来,和那青峰暂且作伴,干脆自己施施然踏着起伏的浪涛,往东海上走去了,一边在神念里安慰小姑娘,定然是不会把她交出来,或是扔在东海上不管的。 至于其他的,都且容后再议吧,是他给这小姑娘开启了灵智,怎么都不会现在就撒手不管的,且他还觉得这云朵儿软绵绵的挺好玩,养着想必也不太费心,只要小心她不会出什么被太阳晒化了,或是给人吃了之类听起来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故。 小姑娘还能攀在通天的袖口看到外面的情景,一团绒绒还带点莹润的白色在墨衣袖边一晃一晃的,仿佛插着一截子貂尾拂塵,她仔细地辨认着周围,忽然短促道:“马上就能看到那个会吞云的东西了。” 然后她就没出声了,通天低头一看,原来那一团云已经缩了回去,把他的袖里暂且当作庇护所了,仔细感觉一下,就发现她在里头乱转,仿佛有点担心外面人的安慰,但是又胆小不敢出去看,纠结得自己搅成了一团麻花儿。 通天微微有些想笑,像是这般胆小的,他从前倒还真没怎么见过,有点新奇。截教门下盛产的那都是专精四处捣蛋,仿佛什么都不怕的熊孩子——比如说,眼前的这个。 他在起伏的浪涛上停下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地。举目一望,果然在前方数里处,看到了有人懒洋洋地仰卧在海中,随着水波昏昏欲睡,一边吞吐着海上浮荡的余霞云绮。只不过吞进去的是这些,吐出来的是一串串的泡泡,在她身周乱飞。 这人当然不是什么蜃贝之属,但要细细分说的话,也不是不能套一点近乎。卧在浪涛之中的,看起来是一个女子,她只有头颈肩这一小半的身子露出在海面上,披覆着*的几乎透明的长发,那些长发远望过去和海水是一个颜色的,又四散在水里,随之起伏不定。青眉杏目,方当妙龄,是个熟悉的故人,正是从前截教门下四弟子之中的龟灵。 是了,他怎么就忘记了,从前还没入门的时候,无当在蓬莱岛占山为王,称霸了东海上好大一块地儿,还有打退过龙族数十里的吹牛资本。要知道东海与其余六海不同,祖龙从前居住的水晶宫,就筑在东海之下,他的龙子之中,更是有其三都留在这里,便是后来要夹着尾巴做龙的时候,东海龙族也都格外嚣张一些。但若是没有助纣为虐的龟灵,只无当一个人,是绝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的。龟灵那时就住在蓬莱旁边的海中,也是和无当先后入门的,但是她对同门一向最是温柔羞怯,存在感也比较低,和她对外的辣手,截然不同,回想起来,也是很有些可说的一位——同时,龟灵也是他门下为长的四名弟子之中,封神劫中下场最为惨烈的那一个。 那边的龟灵似乎也看到了通天,却懒洋洋地不愿动,侧了侧头,又吹了一个硕大的泡泡,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吹得,颠戳不破,随着起伏的海涛浮向四处,一个浪打下去,又浮上来,却还是不破。有一个泡泡就这样团团转着,被浊浪带到了通天身边,日光于其上打出一圈儿光晕,颇有些奇异的华丽之感。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这就是龟灵生来就会的法门,和孔宣的五色神光一样的禀赋,只不过比起来有些鸡肋,她入道之后,用得就比较少了。这些被她吐出来的水泡,就这样随浪而去,一切鸟语鱼声,都在龟灵的耳目之中了。 他举足绕开了一步,往前走去。 龟灵这才抬起头来,用正眼看了通天一眼,气势凛然,颇有些威胁告诫之意。 通天只当没看到,随后也稍稍松放开了自己身周的气机,显然是要打就打谁会忪的意思,闲庭信步地继续走。 前面再过十数里,就是蓬莱岛的地界了,截教碧游宫入主此处的时候,护教禁制最外头的一层,也差不多就是设在此处。 只当通天是前来寻衅之人(确实是这样没错),那边龟灵的神色已泛冷,要是正面硬撼,她估摸着是斗不过这不速而来的墨衣客的,于是转头就扎进了水里,整个儿的身影转瞬之间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在了面前。只留下几个她刚才吹出的泡泡,还在阳光下乱飞,又有一个沾了浪,被卷到通天的脚边,哗啦一下地破裂了。 第59章 蓬莱宫中日月长——云霄 本章内含无数惨无人道的剧透,这是前章出场的云朵小姑娘,也就是截教云霄视角的番外。 --- 我自小在东海蓬莱岛长大。 当然这是凡人的说法,在仙家,并没有什么长大成人的概念,按照我那一时代的惯常划分——那个时候女娲师叔还没有抟造人族,诸般生灵只分先天与后天。开启灵智、化形入道,过了这一段就都算是证了仙位,然后就是大劫小劫量劫地磋磨,自个儿道途求索了。 而我就是在刚开启灵智的时候,被老师从东海之滨带到了蓬莱岛。在他的袖中我化了形,也见证了碧游宫初立的情形,但接着很长一段时间,老师都在外行走,并没有多的时间兼顾新立的蓬莱道场,管教弟子。只有无当师姐、龟灵师姐和我三人在岛上过活,很多的基础知识,都是有赖她俩教我。 这也算是师门的传统了,后来老师立截教之后,有些课都还是大师兄长琴代授的。老师总是甩手不管,这真的不好,更让人头疼的是明明是老师不管教的原因才导致的问题,他还老嫌弃人学得不好。我这些早入门的还算好,但也多少有被坑过。 就比如,种属之间是有墙的——即便都入道成仙了,也抹不平这个,龟同云讲什么的,真的是很让人头疼的一件事。为此,后来老师检查功课的时候,也常嫌弃我根基打得不好,虽走的是三花五气,玉清师伯也挑不出错的最正统路子,却学不了他所谓的养心决一脉心法,也就是说当不成治疗,白瞎了苍梧腾云所化这么有灵性禀赋的好根脚。他觉得我也只有在阵法上的天赋很是不错,不说自创的黄河阵,七绝阵并九宫阵,在大罗金仙境界之前,能以一人之力摆出来还不打折扣的,截教上下千百年来就我一个,对此,老师是一点都没有吝啬过夸奖的。 嗯,老师嫌弃徒弟天赋不足的时候一直都不带修饰的,但夸起人来也不含糊。只要愿意跟着学的他都会教,是以碧游宫开课的时候来听的人一直很多,但开公开课的时候他传道多于传法,这上面的把握就很微妙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就是阵法这一道上,我能不打折扣的,也并不包括惊鸿阵——所以其实老师他还是嫌弃,但学不了治疗又怎么了! 我挺不服气的,后来就花了不少心思在学炼丹一道上,时不时地也跑昆仑去请教太清师伯,虽然我嘴上没说,但天道圣人何等神通,随便掐算一下,前因后果就都明白了,为此两位师伯对老师对我,都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微妙心理在。不过大家都习惯了,就算平时再不靠谱,遇事找他还是没错的。 记得在妖皇帝俊刚入主天庭没多久,我们三教就各自分立了,也就是说老师他点了点弟子家当,跑去蓬莱岛开课了,不和玉清师伯再一起轮着教徒弟——太清师伯那会儿只给玄都师兄开小灶,偶尔阐、截门下弟子来请教也会讲,但不对外授课的。 满洪荒都在猜三教分立是因为玉清师伯和老师之间关系不好,其实倒也不是,这件事我觉得老师早就在琢磨了,早在他设蓬莱道场之前,就有这个成算。毕竟两教家大业大,弟子如云,即便昆仑号称百神之山,也住不开。后来大家学业有成,都搬出去各自找洞府住了,才好一些,不过那时候老师和师伯也不怎么教了,都搬到三十三天外,时常串门的。 我还是一直住在蓬莱岛,三星望月上的碧游宫,没有搬出去另设道场。这里虽然已经不怎么用了,截教万仙也改为来去新设在禹余天的碧游宫,但别人说起上清截教,还是会提一提蓬莱仙境。所以满洪荒都觉得我还挺高深莫测的,那什么“截教四大弟子一般有五个人”的提法,我就是那第五个人的热门人选之一。 还有一个热门人选是多宝师兄,所以这些猜测显然不靠谱,多宝师兄虽然是跟着他师傅一起挂靠在截教里的,也有论排辈,但他严格来说,连玄门弟子都算不上的。 就和阐教的燃灯师兄一样,截教也有与老师同一时代的人物在,但和老师并没有师徒名分,他们只是截教的客卿,和老师彼此称道友的。虽然是达者为师,但那时候老师提起这个,笑着说真论起来,他也未必比那几位客卿高明多少。只是红云师叔曲高和寡不爱教文盲徒弟,那会儿运气又背,入了量劫,干脆就投奔老师了。另一位素鸣师叔,也就是多宝师兄的师傅,就比较高深莫测了,老师对他讳莫如深,截教上下和他熟的也不多。大多数只知道素鸣师叔那也是个能在三十三天外开辟洞天的厉害人物,早年似乎门下也很鼎盛的,但现在就寄了一个多宝师兄在截教里头,剩下的如何了呢,大家都不晓得。其实这样能自立门户、也不欠人因果的大能,甘愿在别人手下当客卿,是一件很奇怪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但是这没有什么先例可循,大家也都不好说。 只有玉清师伯一直对此很不赞同,他和老师唯一吵起来不欢而散的那一回,就是因为素鸣师叔的事情——那是三皇五帝劫时候的事了。 客卿也会开课的,碧游宫早年还有个很温和的,会和人讲解怎么排布灵植、催长花木的老师句芒,那时候他住在东海之滨,常来开课。师门里的人想搬出去住之前都试图和他打好关系,好让自己倒腾一个摆得上台面的园子出来。往高深一点说,他教的是生克之道,万物生发之法:句芒老师是盘古巫神,本命神通说起来轻轻巧巧的,学起来很不容易。但他在三皇历劫的时候就不教了,出去辅佐人皇,完事之后就隐居了,偶尔才来。听说他还有个劫数要过,就是上古神祇,命数这么凶业报这么重的也少见,你看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不还好好地高踞天庭九阙吗,随孔宣师兄怎么磨牙,也不痛不痒的——按理木之巫神并不主杀伐,何至于此? 先不说这位,截教现在的两位客卿中,红云师叔同我格外熟悉一些,他教的是观星望气,掐算天数方面的东西。素鸣师叔比他还高冷,只挂名不授课,独来独往的,我莫名觉得老师私心里似乎也希望素鸣师叔永远不要想起来有开课这回事才好。 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在观星之道上有什么特殊天赋的缘故,说实话我这门功课学得还很差。我们这些风霜雨露、云霞之灵对这些天地之数,本来就如同凡人对吃饭喝水一样熟悉,因为太熟悉了,就很难说明白其中的一二三出来,最后只能靠本能,而无法致用。 就这一点来说,红云师叔简直是吾辈之中的怪胎人物——之所以我俩会比较熟悉,当然是因为红云师叔和我,本体都是云霞化形入道的。他是开天之后的第一朵祥云,而我是在开天的第十元会初,生于苍梧之渊的云朵,或许更早点,或许那一次我只是在苍梧之上重聚起了身体。但我的记忆模模糊糊的只到那里,便将之作为云生的开端了。 随后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在东海之滨遇到了老师,那时候的情形说起来十分的丢人,我简直是哭着喊着不愿意带人到东海上去,完全抛弃了一朵仙风道骨的仙家祥云该有的气度。不过我也因此得以被点化入道,总的来算,还算是幸事吧。只能说还好一直到截教在碧游宫正式开课的时候,我才正式见到红云师叔,免了好多尴尬。 确实是尴尬得很,我之所以哭着喊着视东海之上为畏途,就是因为龟灵师姐天天吞吐云霞,而红云师叔那时候渡准圣劫被人暗算出了问题,逃在东海上恢复元气,最后还是老师帮了一把才缓过来——在云间传说里他俩完全是东海双煞,吞了不带吐的,对云生造成了巨大威胁,一直到我化形之后的第十年,才从这心理阴影中逐渐走出来。在那之前,只要无当师姐管不了我,就搬出龟灵师姐来,保管吓得我服帖。其实据龟灵师姐后来说,那几年里我一看到她脸就煞白嘭地化成云蹿上三星望月,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上岛了,她其实也很心塞的。 只能庆幸这样的黑历史有两位师姐晓得就够了,都没同老师讲说起过,不过估计他心知肚明也就是了。老师还特地带着我去拜访过红云师叔,没有一点恶趣味,谁信? 对了,我道号是云霄,截教门下的二代弟子。 云霄这个道号,还是老师给取的,他后来又觉得不好,因为听起来太随便,像是随便点化的童子名字,又因为后天之物中云霞化灵比较容易,后来截教万仙,门下道号相似的人不少,撞名。还是我觉得麻烦,不想改了,才作罢的。 我不属先天也不属后天,身属先天,但一点真灵聚散,被老师点化之后才凝实了下来,所以没有天赐之名。其实那时候他是看到我的脸之后,脱口而出的云霄二字,我应了声,从此就叫这个了。 产生灵智和化出人形是分开来的两个步骤,有些不屑于后者的,跳过不为的也有。但是一般仙家愿意和有灵之物谈星星说月亮讲人生理想的没几个,于是一般默认化了人形才算开了灵智,可以交流了。这两步骤实在很近的,步子迈得大一点当成一步来走的也有。但当时老师给我开启了灵智,勉强能开*流之后,问清楚事情,就把我塞进袖子里了,和先前就在里面的青峰作伴——我还是一朵白云的模样。 我纠结得不得了,在袖里洞天绕着那山团团转,时不时地漏出一点雨,纠结啊纠结地,不知怎么地一下,就化形了。于是等老师到得岛上,将那座山峰祭出,倒插而下,巍巍其状如石针,形成了蓬莱三星望月奇景,也算宣告他通天对蓬莱主权的同时——我以刚刚化形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也巨力被从袖中抽带了出来,在半空中连滚带爬地停不稳,幸好被路过的轻风托住了,才没有成为化形之后因为肢体不协调、本能用不出,摔在地上把脸丢光的第一朵云。 这本来就只是个告诉我们拔苗助长要不得的故事罢了。倒是那时候,老师转过头来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咦了一声,讶道:“云霄?” 老师当时的惊讶,直到后来回想,才觉出了不对来,他仿佛是从前就熟悉我化形之后的模样,那是他乡遇故人的惊喜交集,又仿佛有些悲意——而并不是因为我生得美。 意识到这个,我还很是颓了几天,又被无当师姐嘲笑了。 再说那时我正被风托起,惊魂未定,听到眼前的仙人对我唤名,眉眼温柔可亲,呆呆地应了一声,从此就叫作云霄。 第60章 丹青第十境 然而通天亦无法在蓬莱岛上久作逗留,他才定下了道场未久,刚大致理了一番诸般事物,心血来潮之感便如期而至,须得启程往不周山,去撞那份机缘了。 顺手带了红云一道走,都乘虹走,较云路更快——因这是属乘光的一种,是以也同这种交通方式的普遍特点一样,虽不太颠簸,但也不甚舒服。尤其通天还拎着个人,他一边拎着红云一边抱怨,碎碎地念:“伤得这么重,走都走不动,都不知道你非要跑这一趟有甚用处,这状况真让我把你那份带了也无不可。又不是没去不周看过星星,穷折腾什么?” 红云笑笑没说话。 至于这位病友缘何会与通天同行,却又是另一番的缘故了。 原来当时云霄所说的,东海上吞噬云霞的,巨大的红色的云,其实就是红云所化的本体。红云也是大神通者,寻常并不致此,只据他所说,闭死关准备破一境界的时候,遭了暗算,又有心魔趁虚而入,他从炎火之境一路奔逃至东海之上,意在此借扶桑阳清之气温养伤势,却浑噩了许多天,无意成就了云朵之间东海双煞的凶名。 通天赶来施了点援手,红云方缓过来,听通天半是嘲笑地同他说了原委,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通天懒洋洋道:“云霄是我刚收的弟子,要喊你师叔的,可别想逃开啦。不过以后多照顾些她也就好了,很不必纠结,她也不会专程提起。” 他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却听不出分毫居高恃下之意,乃熟人之间随口开的玩笑话。红云微微怔了怔,也笑着应了,这却是日后之事了。 虹路铺在云间,因循光而成,时有断续,这时就踩到了云上,纵跃之间,下方的种种风色皆一掠而过,时而又是一团絮白,无法细看。眼下两人在曲折的岸际,海水汪汪的碧蓝,往地上看,唯见山河走势,蜿蜒而走,壮美一如椽笔画就。就通天而言,他也不知乘光有哪里好了,瞬息万里也就是说说而已,连野眼也望不了几下,未免可惜。 通天亦知后世天庭仙将出行多有乘雷的,亦属同道,威风是够了,不过是几样之中颠簸得最吓人的,修为境界不够的有时候都站不稳,孙猴子闹天宫的时候多有一棍子扫下去直接打落下界的,可谓死要面子活受罪、图门面光鲜的典型。通天晓得这是那些上榜的截教门人想出的促狭主意,这一手他们各自都玩的溜溜的,光折腾别人呢。 其实又不是小辈儿,被人提溜着可不好看。但通天也是顾忌红云伤势未愈的好意,是以即使红云现在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两人略慢了些脚程,乘云走,还好不是往东海上去……因而通天还嘲笑了句总算还有胆子大敢搭载大煞星的云朵在,红云险些又被拒载。 其实红云完全可以托付通天帮忙将那份机缘取了回来,话说先前出昆仑游历之前,通天就曾同两位兄长开过玩笑,要不要顺手把他俩份上的机缘一并捎带回去了,被玉央斥了句胡闹,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太清看着仿佛很有些意动,他从南海回来之后越发疏懒,仿佛大有换回昆仑老巢继续宅上一个元会不挪窝的意思——但终究是不能的。 虽非个中机缘所定之人,并不会有所感,说不定连地头都摸不到。但这回的机缘是葫芦藤出世,几人各分,通天也知道红云合该得那九九散魂葫芦,顺手帮他取了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通天有此说。曾不见从前道祖鸿钧行走洪荒,手中多少天材异宝,与其有确切缘法的不多——就譬如今世西荒大泽一会,彼时鸿钧还想请教他十二品金莲子缘何在他手上无法生发呢,现在想起来可为一哂——但那些好东西还是在鸿钧手上保管了这些时日,到得分宝之时,才散与紫霄宫门下。盖因鸿钧与定下的那几位均有师徒缘法在,可见此并非不可为。 通天嫌弃得不行,终究还是没强拗。他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上升到信任与否这高度的问题,红云都把身家性命一道绑上了通天的车,也不差这一次机缘的,大约是有什么自己的打算。通天懒得听他诌掐算之事,于是抱怨完了也不问,只管带着人走就是。 …… 然而两人换了云路,并未走上多久,便有变故突生。一道无声无息的气机,破云而上,待通天察觉的时候,旁边红云的脚下已是被冲得一顿,赫然是被从中截断了云路。虽然这云转瞬又聚拢了起来,但两人都是一惊,不由往下去,想看看发生了何事。 这时候,才有一声凄厉的鸟鸣传出,可以清楚地看到几片翠羽从云中纷纷而落,那毛羽之上却无血迹。 若说是要打下云中翠鸟,以为狩猎之用,这准头未免又太差了一点,且从刚才那道气机中看,亦有不对之处。 通天望了眼那羽毛,想了想方道:“并无杀意……难不成只是为了取那几根羽毛,不巧冲撞了?” 红云扶了扶额,很有些无所谓:“确实没有,不用多猜,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只被射下翎羽的翠鸟已蹿得远了,那几根羽毛飘落,转眼也看不见了,通天若有所思道:“说不定还是老相识。” 东海之滨能算得上通天口中老相识的,也就是句芒部族中的巫人了。 又不是后世封神劫起,还有什么身上煞气可冲散仙人云路的凶物,巫人先天的神通,排山倒海翻云,不下于修道之人,这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通天并不以为意,说完便匿身入风中,随着那翠羽卷下,准备好要一看究竟。 果然是个巫族的少年人。他一手提着个竹弓样的物事,另一只手引着风,让那几根从云端拂落的翠羽到他手中,又托到眼前细看了,神色间仿佛很是满意。 他转头对旁边的青年巫人颇为得意地举了举那竹弓,弯着眼道:“我新琢磨出来的,你看如何?借它之力,我的准头也能好上许多,这下可方便啦。” 那青年却正是先前同人说起过的夸父,通天四下看了一眼,知道这是在附于句芒的临崖巫人住处外头,也属木巫部落,然而通天很容易看出,说话的这两人,神通均不在此。刚才破云的那一道气机,瞬息上下万里,就是那少年用这竹弓所发,颇为厉害。 那少年穿一身绯色,在四下翠油油的一片里跳动,很是惹眼。因眉目青涩,并未长开,通天并不认识他是谁人,想是这位在巫妖战中并未出手过,若是活到后世人皇之劫的时候再出世,年貌也改,是以眼下陌生。 夸父便好笑问他:“你扛着竹子跑来我这里折腾半天,就为了这个?” 那少年一梗,顿时不乐意道:“有用不就好了,要不试试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这一箭追得快?” 夸父顿时大笑道:“般,哪有你这样比的,也就句芒大人乐意陪你胡闹。” 原来那少年的名字叫做般,他道:“怎么就胡闹了,选好了竹子要曝还不能失于枯脆,也就你这里环境适宜,结果还要被取笑。”说完还挂着一脸的不高兴,却已经转而念念有词地在琢磨别的事情了,“就这样往后集羽的速度当可快些,等阿兄从不周山回来,新的羽衣当夜可以做成了……嗯,除了翠羽,还可加点别的,以增其色。” 夸父登时闭上了嘴,心知东海一带的飞鸟之族,得有一段时间要遭殃了。通天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情形,也是哑然。 ——其实般应该和女娲挺有共同语言的,在发明创造的小爱好上。 笑完说完,夸父倒是很认真地同般建议:“眼下这玩意儿就你能使,自然看不出什么稀罕好用来,若大家都从中得了方便,还怕没人夸你吗?” 般笑了笑,没接话,只道:“这玩意儿就叫作弓。” 木巫一族本就不太倚靠渔猎为生,实际上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夸父眼下的话,般想过便罢,他意不在此,自然不以为意。 第61章 薛公十一鹤 眼下般手里的那张竹弓,还只是个雏形,距离后世里能让后羿挎了来射金乌的程度,还差着许多。通天倒是想起来木巫句芒素日里登场,他便是披翠色羽衣的,想来般寻常无事,造出这竹弓来,是方便射取翠羽之用。 便如今时种种,以此为初衷而造出弓箭的般,也未必会想得到日后之事。通天留心看了一眼绯衣少年手中竹弓的雏形,翠竹两端并未绳丝以续之,也没有勒上巫人惯常以长发编制而成的弓弦,在中间却像是连带了一道透明的光,而般搭弓射出的也不是箭簇,而是无以名状的玄妙气机一道,想来他本身的神通,当在风与光。 不似十二巫神专司一种,生得越晚的巫人,其神通兼杂几种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就譬如般,就还是个少年的模样,神色也鲜明锋锐……总之不像外貌上年纪相仿的通天,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年轻人。 其实都不过——时移境迁,身不由己罢了。通天顺手拉了一把无奈跟着他下来的红云,免得他露了踪迹,毕竟般看着年轻,实际实力境界上也是与夸父仿佛的,一个不小心被抓住了,未免也太过丢人。 般收好了那几根翠羽,便说笑着与夸父往部族之中走去,不时招呼着来往族人,果然还是少年不知愁的样子,最大的烦恼就是翠羽色泽不够鲜润,与句芒日常温温雅雅地肃着脸,神色上一派的苦大仇深……我族人很有可能会闯祸我得给他们收拾着残局、这边又住不开了得再给挑个适宜居住的地方、今年雨水较多羲和看着心情又不太好我要提醒夸父防着点涝灾……简直是惨烈的对比。 通天微微笑了笑,心想有这位兜底垫着,别人怎么都不能置噱自己总在瞎操心。 他转眼望向西极若木的方向,云蒸霞蔚,大江汇于海口,清沙白渚,江边有白鹤清唳,振翅逐日而飞,向西而去。那一瞬间他转了许多念头,天色未晚,今日却是白昼里日月同辉的异状,很合异宝出世该有的格调。太阴星冷冷地避在天山角上,却让人无从轻忽它的存在——他想到了奔月的嫦娥,射日的后羿,女娲持红绣球定下东皇太一与月御之神常羲的姻缘,而妖族帝后皆陨于浩劫,后世清月夜,唯有十二月姬轮替于空—— 不过,今之时,一切却都未必如此了。 临行之前通天曾为云霄卜算一卦,无当和龟灵算是被他武力镇压的,和想象中拿出个桃子就有萌萌哒小徒弟扑过来的情形简直差之千里,难道提前收个徒就这么艰难?毕竟前世除了多宝是胆大包天摸寻宝物到了上清的地盘上,被他逮住,看了顺眼就随手带在身边的大弟子之外,其余截教弟子多是他立教之后来奔,对着他都一本正经地述其向道之心,徒弟们的性情通天大致都知道,但又何尝亲眼见过、切身体会。 所以当事人不太配合的情况下他的卦也不能对无当和龟灵来算,毕竟他自己也新手上道于此不熟,难保不算出个什么糟心的结果来,真是一点都不值得期待。而云霄,就是通天在东海边点化的那朵白云小姑娘,也是前世他门下三霄仙子之首——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她比前世更早地开启了灵智,拜入门下,却又薄了许多温养历练,这其实利弊参半。 而此间种种际遇,将是迥异了。 早一时,晚一时,星轨莫测,命途多舛——通天亦不知这重来过一遭之后,能改得多少人的运命,也不知这更改于其时好时坏,又有多少既定之数,他亦无力转圜一二,只能无可挽回地看着它滑落渊薮,无可挽回,永不停息。 他对红云道:“走罢,莫辜负了日月齐辉的好时辰,今日之内,赶到不周为好。” 那刚才要下来看热闹的人不是你吗? 红云不动声色地看了通天一眼,感觉暂时还是不要腹诽他了。 …… 当然不周山幅员辽阔,虽然通天踏遍不周万里,他循着气机最后到的地头也熟悉,但葫芦藤生长之处距离通天潜修遇见伏羲的小谷,却远得很。 不周山为洪荒灵脉之枢,为盘古脊柱所化,代替其支撑天地,福泽功德犹厚。陕州遍生天材异宝,天道压制亦重——是以在共工怒触不周,撞塌天柱之后,盘古父神之庇亦断,便没有先天之物现世了,巫族受这份因果业报,终于湮灭于岁河之中,而与之相争的妖族,亦渐不堪,终于沦入封神劫乃至西游取经中出世的妖物之属,再无称大圣者。 然而对于种种先天灵物来说,人参果树不生在不周山中,反倒是其幸了,不然再来十个句芒相助,那也生不出一个镇元子来。 他们到的时候,已近日暮时分,本该是阴阳之气升降交汇之时,然而这一整天都是日月同辉的情况,这会儿天地间的灵气变动,也就几近于无了——有时候想想羲和与常羲也真是辛苦,多少天降祥瑞异宝出世,都要她们陪着做戏,但其实这种天地异象都不是日御和月御来管的事情,多半是让太阳星与太阴星自生感应,她们并不理会。 红云进入不周山之后,神色反倒为之一缓,仿佛伤势为山中灵气所平复,也减却了许多痛苦。通天倒是皱了皱眉,振袖刷了一道草木清气,以隔绝那粗粝的灵气,顺手又给红云刷一道。到他现在,地脉灵气精粹与否已对己身没有多大影响了,但清风拂岗明月照江,有没有影响是一回事,适不适意,是不是乐意生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通天就不乐意,他并不想在故地多待,然而葫芦藤的拖延症亦重,气机牵引已十分分明了,它还迟迟未曾出世。这是不周西北的一处山坳,正在针林与冰雪一线的交接之处,四下里倒是不温不寒。 通天目光一转,就在堆着白雪的苍绿针冠之后,看到隐现的一袭素衣,很是简素,但因披着日光月辉明霞,并不失色。 他笑吟吟地抬手打了个招呼,道:“就说罢,我们果然又为同个机缘牵引,才没过多久,就又见面了。” 行踪既然被道破,从树后当即便转出了一个素衣女,那双流转不定的碧瞳像是淬了把冰雪,正无甚表情地望定了通天,正是先行离山游历的芳邻女娲。 她顿了顿,像是在心中默算年月,才答道:“一百八十余载了。” 这是说自她托付西昆仑洞府,出山游历,距今山中重逢,也已有近两百年了,如何又说“才没多久”呢。通天便也没接口再说,只道:“玉央上回传讯,府中一切平安。” 通天与女娲偶有消息传递,都是通过留守在西昆仑洞府的侍女碧云。碧云虽有禀赋,却没有足够的神通支持她传讯道千万里之外,是以也需要借助通天之力。至于他离山之后,这事儿就交给玉央了,也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多麻烦。他两位兄长其实都宅得很,出门这事另说,从东昆仑挪尊步到西昆仑,却不一定高兴。而接过玉央月前传出的纸鹤后,便没有西昆仑最近的消息了,无他,太清与玉央此番也会来此,人便不在山中了。 女娲看他一眼,轻轻道:“能有什么事呢?”转而又与红云见过,面上也是一派的冷淡。 红云替伏羲传讯不周的时候,陆压尚在——果然都是旧相识了。 但这些年月,于他们其实过得没甚感觉,四方奔走,可以做许多事,足以将足迹遍履洪荒,看过各处,或拉扯起一方势力;但闭一个关,或是发一个长呆,也就这么过去了。生命的刻度,早就不再以时间为度量。 女娲孑然一身,想来随行的侍女,都被留在了不周山外。却没有仆仆风尘,只是神色略有些疲惫,通天站在她旁边,有些讶然地问:“你真去北海了?” 女娲发间的璎珞上,犹沾着一片雪,从北地到不周,迢迢千里,云路上日光炽烈,也没有化开,上面应是有它力相持。璎珞与雪浑然一色,也就是通天眼尖,才发现的。通天隐约察觉出那是巫神之力,所得的答案,也就是居于北冥的祖巫玄冥了。 女娲点了点头,眉目间的疲色更深一重,却有些笑意泛上来:“同玄冥吃了点茶,她那边不清净,我没有久留。鲲鹏那孩子活泼的很,都会欺负人了。” 通天哑然:“他能欺负谁,都吃了吗?也没人管。” 女娲刚牵起的那点笑意旋即便收,淡淡道:“是啊,没甚么人管。” 通天心中叹了口气,这便是说女娲此去,又扑了个空,并没有见到管教鲲鹏的鸿鹄——她的兄长伏羲了。 若要说日后女娲与伏羲两人同归妖族供奉,总有相见之时——这在而今情势下却并非定论了。他心中想,先前就说这寻找兄长的奇幻之旅没什么前途,果然如此,好在长琴并没有一道去。 说到妖族…… 通天忽而就想起从前既定,先天葫芦藤所结七个葫芦的各自归属,举目四顾,果然看到山坳霜林之上的明霞之色里,正拥着一袭金红华衣。 他转头对女娲说话,却放开了音量:“总说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你看也不尽然。树上的这位朋友,先前可不是都没见过?” 通天话音刚落,树上的“那位朋友”便转头看向了这边,目光却又为林叶所挡,他眼角微动,便纵身跃下,踩着雪向三人走来,恰停在十步开外。 东皇太一嘛,闻名已久,但他们要说见面,此前果真是彼此都没见过的。 第62章 丹青十二色 其实一般人还真不是很分得清楚帝俊与太一兄弟,无他,两人本源相同,样貌与打扮都相似,平日里游历洪荒,又多数一道行事。结果等到他们单独出现的时候,稍微脸盲一点的,都分不出眼前的是帝俊还是太一。 通天之所以晓得这位仁兄是太一,那是因为有记忆加持,他很清楚与葫芦藤结缘的是东皇太一,他此番将得斩仙葫芦,祭炼出来后,很是威风犀利。但通天也犯不着说出来作一讨好,只微笑着站在原地,略点了点头,等对方先开口自我介绍。 结果是素日沉默寡言的女娲先开了口——她蹙着眉直接便问:“足下亦是刚刚从北冥之地来此么?” 太一张了张嘴,却是一愣。 他发现这话有点不好回答,首先女娲这些年行走洪荒,声名渐广,他恰好认得出人来,又在袖中悄悄掐算,隐约也察觉到女娲与他兄弟俩先前诱拐了又被坑了一把的鲲鹏有些因果,哪怕中间隔了一层呢,此刻也很有些与小伙伴互相欺负挖坑,结果回头就看到对方家长就笑眯眯站在坑旁边,还建议说自家孩子手短,你的坑这边可以刨得光一些,他保准爬不出来啦……这样非常让人窘迫的微妙认识。 立族之事眼下尚不能拿在台面上说,对此太一也只能含糊过去,只能说自己确实从北海回来没多久,顶多可有可无地再聊上一两句当地的天候气象。 ——但太一脑补了这么多,女娲不过只是问了他一句话而已。 但他也没露出什么张口结舌的犯蠢样子来,很快转过弯来,风仪甚佳地点一点头,自报其名,果然便是太一,接着又互通过名姓,因太一修为境界都略低,也不熟悉,彼此的称呼上便颇有些斟酌的距离感。 譬如他称呼的通天,就取“上清真人”这个叫法,通天听着还略有些不习惯。 太一遍走洪荒,天上地下都有见识,往年又是日中金乌的视角,可看的更多,眼界既光,言辞也风趣,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他笑弯着眼的时候居多,也就略减了一两分样貌中自带的俊美端严的意味,与兄长站到一处的时候,太一看起来也稍稍文弱些许。 但东皇太一其实向来是比帝俊更能打的选手,现在这事并不为人道,毕竟还没有什么值得两人头角峥嵘去拼命的地方,都是文明人,能用嘴皮子忽悠的,何必打打杀杀呢。你看打打杀杀的,就容易惹因果,被天道眼一睁备注在案,难有好下场。 文明人太一纳在袖中的东皇混沌钟,多少年来都是个摆设一般,少有祭出来真砸下去的时候,除却祭炼尚不太如意,混沌钟虽然与之伴生,因太一境界未到,不能到如使臂指的程度之外,也多少有这样的缘故在。 通天见太一交谈之间对女娲的兴趣似乎更多一些,心中略有所感,他回想了一番女娲究竟是什么时候应帝俊太一之邀,为妖族娲皇的,终究未果。 总归不是在分葫芦的时候,那就多半该是入主九阙天庭之后的事情了。他想着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提了几句东海上的风致,那是太一的故居,自然有无穷的话好说,言谈之间,越发融洽了。通天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红云—— 嗨,这可是你前世劫数落定之处,看你掩在袖子里手指掐算不停,难道没有算出来? 红云不明所以地回望一眼,通天抽了抽嘴角。 算了……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好。 …… 这一会儿的时候足够让太一达成“互称道友”的成就,不过要说起来,兄弟之中,太一更能打一些,但这些人情功夫,帝俊虽然性格比其弟更傲气一些,点在这上面的技能点却更多。这也是为何赫赫扬扬的妖族,终究是以妖皇帝俊为首的缘故。 是了,到了巫妖二族交战之时,多以阵法、诡道、计谋交杂,当时又有六圣插手其中,天道拨弄命辙,已经不像是开天三族打成一团的时候,纯粹比拳头更多,顶多有两个幕后黑白手暗中诱导了。 通天暗中沉吟了一下,看着女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太一直接给诱拐了,有些话现在他还不好说,便也省了传音去提醒的打算。 她眼前摆着的,可不是什么良途捷径,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就把自己给卖了。 等机缘各分之后,再说就是。 女娲此时若应太一之邀,能请动她的其实不多。她素性寡淡,不愿去理诸般事物,也就在发明创造和寻找亲故兄长上热情高涨,两兄弟除了各自伴生的宝物之外眼下可说是精穷,自不可能说我提供各色实验材料给你随便用,当然也只有从伏羲陆压那边入手了。 但通天却不太乐见女娲身入局中,最后还要落得照管一列妖族剩余族部,总是触景伤情还不得闲的地步。 何况他也不太喜欢帝俊与太一兄弟,无关什么利弊之事,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通天虽然自诩有文化,一向可是直接上手便打的,表面文章疏懒去做。他那是一力降十会,直接压下去,既能直中取,也就不屑于多绕弯子了。 但通天也并不反感弄权之辈,那都是各自的本事,能打下天地之间半壁的,终究是值得一敬的。不过是通天自己的秉性散漫而直,自破入准圣,回想起玉宸往事之后,就更不太愿意勉强自己,就是文采再如何斐然,也不屑于用在表面文章上头。 ——换他仲兄的角度来说啊,就是通天那翅膀更硬了,什么妖魔外道都往玉虚峰里头招惹,但他管了又没用,简直心塞得不行。 便说通天在大唐之间的一世,所定下的山门归属,冥冥之中自有其道理——陆浮黎在纯阳宫中,说是等了他十七年,然而光就纯阳一脉,当传玉清阐教心法更多这一点来说,他就并不会拜入华山门下。而反之,抛开万花谷本身有东海碧游一脉遗传这个缘故之外,其所秉行的居隐之道,很合通天的性格,也是其中缘故。 山中高人和隐士还是很有区别的,可说真心假意之别。之前便也同诸位看官分说过,有唐一朝的江湖,从开国至安史变乱之间那百年之中,与朝堂的距离,可谓几近。天家的波诡云翳,朝堂之中的风波变乱,无一不牵连着江湖之水翻翻卷卷,受其殃者,其何异乎池鱼。 青岩万花谷中,也并非与帝京长安的朝堂全无牵连,谷中书圣颜真卿,便是朝中之人,后来他又离谷而去,葬身于变乱之中。然而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所怀者,乃天下,而非一国一朝,李唐江山。若非狼烟兵燹,涂炭黎民,光是为了明皇御座龙椅,在青岩封谷后,也绝无这许多门人纷纷出外悬壶行走。 ——第其身而锋期末,不过是为多留存几条性命罢了。 他还记得长安柳色初青之时,与同样滞留长安救治流民的长歌门人之间的争持一场,彼此都气盛,终究不欢而散。看起来那长歌门人是原则十分强硬,有碍于国者,连手都不会伸一下的;而他的原则亦同样的不容改,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无作功夫行迹,一心赴救。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以对家国之忠,气节凛凛,远高于心中之仁善。吵完之后气冲冲地各回各家去,他回去就看到叶师兄眼也不抬地同他说,这是个读书读迂的,又屡试不中,反走了死胡同。 叶师兄一边往炉里丢黄芪,边翻着白眼道:“他又没拦着你救人,至于那几句念叨,让你去尽忠还真去不成,事了之后,我定然是要回谷的,谁理会这些?”没等说完,叶师兄就被炉中冲出的药气熏了眼,又连连翻了好几下,他在旁边看得捧腹,结果被打发去采购处理了一下午的药材。 那只是坐了人间天下的李唐皇帝,连他目之所及亦看不到的地方,所发生的事而已。掌人间权柄,便有正统之名,无数英雄豪杰,为其奔走,不尽的高才贤士,入其彀中。权势的甘美,此不过是其一也。 那换了而今的天地,巫族、妖族,争锋不断,三十三天之上,谁人堪为正统? …… 气机牵引渐渐分明,太一也逐渐停了交谈,屏息以待。通天负手站在雪地之中,望着松雪簌簌而下,隐秘地弯出了一个冷笑。 正统,正道,何必要有?让人据之为尚方宝剑,到处耀扬其立身之正,以示其师出有名? 天道,命数,皆无可畏。一线生机,此皆为手中之剑所向。 通天心下一动,暂且摒弃起伏的思绪,他懒洋洋地一抬眼,对着半空中招了招手:“仲兄怎么来迟了?” 余者亦纷纷上前,口称玉清真人,女娲也回过神来,颌首称了一声道友。随后便是一道神光从长云暗雪之中按落,拢着的庆云尚未收,出现在场中的,果然便是他的仲兄玉央了。 待到各自见过,玉央又冷着一张脸,彼此并没有甚么话好说,只静候先天葫芦藤出世而已。通天却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悄声讶然问玉央:“……长兄呢,竟然没来吗?” 原来太清也与此有缘,却不见人,大约并没有与玉央同来。 玉央的脸瞬间便黑了一层,瞪了通天一眼。 通天嘴角一抽。难不成他家长兄最近教徒弟宅上了瘾,又被通天的玩笑话给启发了,当真一句话交待了玉央,让他顺手把份属太清的那只葫芦给捎带回去,自己就不跑这一趟了? 玉央的脸色告诉通天,自己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很可能就是现实,眼看着他二哥被长兄作弄,又很不想在幼弟面前说出实话弄出恶劣影响的纠结脸色,通天终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来。 他见好就收,心想,既然这般,那还差一个人,就齐活了。 第63章 画鉴十三科 十大灵根之一,先天葫芦藤的出世,便是一份属于诸般大神通者的机缘。这天不周山坳中特别热闹。 而这些人同时云集于不周山中,其实都可算得上是空前的盛况了,除了紫霄宫讲道那会儿,他们少有这么扎堆在一起的。只有彼此之间结了点善缘的,才走动得稍多一些,如若不是同门,也不会太亲密。这很容易说得通,他们都是各行其道而已,大多数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不相为谋,再如何广结善缘,也未必有什么用。 先天葫芦藤统共结了七个葫芦,也是定数七人分得了这份机缘。由此可见后世的民间巷尾顽童口中的童谣唱得也是有那么些道理的,算得上是对上古之事的一个有力的旁证。 眼下太清借故不来,玉央与他均在,三清、女娲、红云、太一,统共也就是六个葫芦,还有一人迟迟不来,众人面上都在期待葫芦藤粉墨登场之后好直接分了各回各家,同时心中的猜测不断推陈出新,猜那第七个人是谁的都有。 ——通天当然知道那人是谁,他连谁拿的什么颜色葫芦都晓得,还知道葫芦被分完之后那根藤还能在日后被女娲废物利用上那么一下。 通天来之前特意在尘封的记忆中翻翻搅搅地,把这些相关人士分门别类地挖出来列好,又生疏又是勉强,回忆得那叫一个辛苦万分,待到完事之后,被挂在腰里当摆设的雪凤笛才毫不留情地嘲笑起他来,有玉宸的声音直接在通天兀自发涨的脑袋里响起来,很是欢快地和他说:“你不记得可以问我来着,之前没说?”——前世之事要让通天回想起来无异于从故纸堆中寻故,适应过来图书管理员的身份之前,难免有一层隔膜在;但换了从其中凝聚出的意识实体,也就是说玉宸,却又不一样,玉宸完全是对这些如数家珍。 毕竟按照玉宸的话来说,大概是一开始的自我认识就这样了,通天的凡人习气一时半会的那是没法改掉,而他破入准圣想起前世今生的因果的时候,也已经重走了仙路,有了这么多年岁月的敲打磨砺,意志如磐石之坚,那么多个元会的记忆汹汹而来,竟然也没能将这份认识给冲散开来。 所以说通天其实忘性还特别的大,能记住的,记忆点还十分的歪,所以他身边的亲故友人都觉得他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处的,也有些这方面的原因,玉宸给他诊断完,表示眼下是无药可救的了,你不是会医吗自己来治吧。 殊不知能精分出另一个自己,这两位还能彼此切脉诊断,已经完全是病得不轻,便是在无奇不有的洪荒之中,也是远远甩开常人一大截的犯病高度了。 话又说回来了,那第七个葫芦的归属,通天记得清清楚楚,正是昊天。光说这短短一个名字那未必都反应得过来那是谁人,但若将后世凡间祭祀供奉累上的尊号念全一遍出来,大家又看得云里雾里:也不怕人笑,就是通天自己都记不全在自家那“上清灵宝天尊”的圣人道号之前究竟曾累加过多少尊号——但简单来说,昊天这位,他常年顶着的尊号很是微妙,是为“玉皇上帝”。至于那什么“玉皇大天尊”,微妙感那简直就加倍了,一般就是凡人喊几声,即便昊天威势最重的天庭里,也没人会这么叫的。 哦,三界六道里头不是昊天直辖的那些,对这个尊号都不太感冒,大家一般折中一下,口中都叫他玉帝的,到需要见面的时候看情况加个尊称,彼此客客气气的。 昊天出身本来是道祖鸿钧讲道的紫霄宫中童子,后来他成为玉帝之后,同六圣之间都是师兄弟称呼——这也与上面同理,彼此客客气气的就是了,不好深究的。那时候天地第二次量劫落定,巫妖两族均败落,九阙妖族的天庭也撑不起来了,道祖又将合道而去,便指了座下童子昊天、瑶池,为玉帝王母,入主天庭。 至于后来天庭缺人使,弄出来的许多事,通天现在想起来就头疼,便先放过一边。 所以接下来要出场的第七个人,无论是猜测中的哪一个,是昊天或者干脆是鸿钧本尊,他想着都心塞,一个都不太想见。 但今天想要见到从前的小师弟昊天小朋友,通天估摸着显然是不太可能了——那第七个葫芦的主人最终定下了是昊天,但也是老师所赐而得,葫芦藤出世的时候来取的当然不太可能是昊天,他现在还只是个仙缘单薄大道无缘的紫霄宫童子。上一次葫芦藤出世的时候,第一次讲道已毕,在场六人与紫霄宫都有师徒之实,都给面子,但眼前的情势,诸位神通者亲至,鸿钧也没那么大脸大喇喇地就遣一个童子,就来同其余六人均分机缘。 所以要么来的是被坊间传说为上一次三族量劫幕后推手的一气道人,哦他现在改名叫鸿钧,要么是……通天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还挺缺的,暂时不想用在这种徒让自己想着心塞反胃的地方,就不一一地举例了。 日月凌空,做了这么久的背景板,祥云瑞兆到现在才慢慢开始在空中出现,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通天也没有多少兴致仔细观摩,正有些出神,耳边听得玉央传音。 那一把冷冷如金玉的声音在说:“前几日你门下素鸣外出行走,带上了多宝,孔宣在兄长那里。” 通天不由转过头去看身旁仿若无事人一样负手而立有如玉树的莲冠道人,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险些想不起来该怎么传音,过了一会儿才问玉央:“我门下的谁……外出行走?”有些迟疑不定,更多的是憋着笑意。 玉央干脆没回,他对别人的恶劣趣味一向敬谢不敏,只当没听到,何必再重复一遍。 素鸣?那说的便是罗睺寄托于通天门下的莲花化身了? 要说这就是罗睺自己真实的取名水准,通天也真是无话可说了,当日的一句玩笑话被当了真的感觉,真是奇异好笑到十二万分。 他定了定神,最后下了个结论:“那么仲兄,往后童子排辈,便不必循此了。” 玉央淡淡地“哦”了一声,示意无妨。反正他收在座下的童子,也就是白鹤与白竹,暂且很是够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是个名字称呼罢了。 而通天此番得了水火葫芦之后,炼入于昆仑麒麟崖之周徘徊不去的两道精魂,后来温养生灵,他又顺手点化为童子之后,果然便没有循白字取名,只简单地遵循来历,就叫做水火。为此水火童子一直有些耿耿于怀,直到后来太清又有了两个伺候炉火的童子,也同样没有以白字为名之后,他的心结方解,却不知这最初的缘故,不过是不周山中通天一拍脑袋心血来潮就决定了的而已。 …… 至宝现天罡。 在场的人都见过世面,再如何美轮美奂的祥瑞之景,也不值得贪看不止,等全套心不在焉地过完,祥云骤散,明霞裹挟日月辉光没入天际,周侧为之一黯,唯有山头雪光返照空际,兀自明烛天南的那一瞬刹,他们方才意识到,这第七个葫芦的主人,眼下估摸着是要迟到了。 日月齐晦其光,而又乍然随着冲破天宇的宝光扫荡之下,大放光明,因与异宝近在咫尺,只觉眼前的种种光芒交汇,耀目夺人,气机的牵引在这一瞬间剧烈动荡,曾无休止,又突兀停止,彷如死寂。 ——先天葫芦藤出世。 然而站在它对面的五个人却面面相觑,直到光芒散尽,一时之间谁都没有什么动作,就这样僵住了,缺席一人的尴尬,无比分明。 等这尴尬的气氛几乎要蔓延开来,各人都在强行高深莫测的时候,红云才以一向温吞的语气,提议道:“各取所需——玉清真人先来罢?”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表示甚好甚好,快快快分完东西我们各回各家,至于剩下来的那玩意儿没人要,就爱谁谁吧。 玉央默然取了太清与自己的那份,通天也欣然取了水火葫芦,太一笑眯眯地表示你们都先拿,硬是等红云和女娲都取了自己的有所感应的葫芦之后,才拿了斩仙葫芦,收入囊中。葫芦藤上唯留下一个黑色混沌的葫芦,可怜兮兮的,众人事不关己地跑到一边聊些有的没的,并没有如其所言,当即就各回各家了。 唯有女娲眉梢微微一扬,无他,至宝当前,她感应到最终孑留下来的葫芦藤与自己也有缘分,但若是第七个葫芦的主人一直不来,坚持迟到,她难道要在山中守着吗? 听说过洪荒流窜犯的故事吗?她为什么要留在原地当傻子?想到这里就有些心烦,却又看到通天以眼神示意稍安勿躁,而刚才出声的红云又默不作声地开始掐算,这回没有挡着袖子,光明正大地算——主要大家对号入座完之后其实都有些关心好奇这混沌葫芦的去向问题,后天返归先天,可是夺造化之物,也都很感兴趣红云算出了些什么东西来。 掐算大家都会,各自程度不同而已,红云也算个中高手了,他既然想算,别人就当是省力了。 却说红云停了手上动作,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向着某个方向。 ——这就来了。 众人精神不由一振,纷纷望过去。 有个青衣墨发的道人,含着点点温熙的笑意卓立于此,仿佛亘古便在,见众人各色目光纷纷射来,他怡然自若,温和着眉眼点头示意,全都笑纳了,气度有若停渊。 也别管他是陌生还是熟悉,众人稀稀拉拉地见过,便没了好奇心。 通天也有些索然——来的人自称一气,却果然并非鸿钧亲至。这人青衣墨发,再如何亲切温和,也与当初匆匆一面之晤的一气道人迥异。 这不是改了个名儿就能造成的后果,眼前的青衣道人,来取混沌葫芦的,是鸿钧的善尸。旁人虽然有些眼热混沌葫芦的霸道功效,但也晓得天下间功能相似的宝贝并不是没有,其实还挺鸡肋的,毕竟现在不是先天的都还是在比较少见的行列之中,而光通天数得出的就有玉央日后所得的乾坤鼎,实在没必要对既定之物露出什么垂涎的意思,大家都不好看。 青衣的“一气道人”施施然取到葫芦之后,便转头向女娲示意,果然宝光黯灭,先天葫芦藤的七子葫芦各自有其归属,天数已全,当将剩下来的葫芦藤取了。 女娲应言跨前一步,“一气道人”的身影随即一阵模糊,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此物当有大功德”,竟然直接就这样消失当场了,颇有些拍拍袖子不管不顾走人的意思。 又是一片寂静。饶是女娲的嘴角也难免有点抽,随即收了葫芦藤,又静静地向四下里望了一圈。在场诸位纷纷在深碧瞳眸的逼视之下暂且败退,咽下了一肚子即使问出来当事人也不一定晓得的疑问。 女娲满意地走回刚才站的地方,倚着树拨弄松雪,依旧是面无表情。 …… 反倒是通天,还正在进行暗暗嘲笑自己这个步骤,也对,其实前世之师到后来几个元会的深宅属性几乎与太清不相上下,眼下又怎么可能真的来跑这一趟呢? 这场偌大的闹剧,也就此散场了。仙神踪迹,纷纷又从不周散去。 太一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在这次约到女娲,或是接上头什么的,但他也是有所得了,便也不着急于此,维持风度地先行告辞而去。 通天拎着新到手的葫芦,颇有些磨蹭地,与依旧高深莫测负着手的玉央对上目光,撇了撇嘴准备老实交代一些事,但坚决不改。 对此玉央只感到一阵头疼。 别说收徒弟教导了,就说眼前自家的幼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从洪荒问题儿童长成了洪荒新一代叛逆青少年,天天说管日日想教,对方也都不痛不痒地接下了。这让玉央对自己管教熊孩子的水平产生了深重的怀疑之心。 ……听说他这位幼弟又收了几个徒弟。 那叫长琴的孩子还算乖一点,简直都可以叫做出淤泥而不染了,通天以身作则教出来的能不是熊孩子?对此玉央一点都不抱希望。 ……还有那个自称素鸣的道人,大喇喇地在昆仑四处晃,算起来还要命的是同气连枝。他想想都觉眼前一黑。之前通天四下乱跑眼不见为净还好,现在人在眼前,那些历史遗留问题就统统被玉央翻了旧账新篇,准备好好分说一二。 通天只想问现在溜还来得及吗,哪怕溜去紫霄宫听上几千年的课他都不在意,真的。 听课还算小灶,被玉央逮住念叨上几千年,可是连一点营养都没得的。 …… 却不知这一切都在三十三天外,被人纳入眼中。 有人顿时就出了一声冷笑,他的嗓音原本微有些哑,这突兀的一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震下垂坠于穹顶之上的一滴玉露,便要落入莲池之上,打破在无波水面上映出的情形。 赫然便是人世的不周山中,此时红云也有些好笑地回避了,玉央拎起通天,便是长篇的唠叨劈头盖脸地下来,女娲在一旁抿着嘴笑得很是委婉,全然袖手看戏—— 端坐莲池边的紫衣道人一挥手,那一切鲜活的情形,忽然就湮灭无踪了,唯有那一点飞露,坠入池心,激起了一圈涟漪。素白菡萏摇曳,莲叶起伏,带起薄雾涌动,瞬间这莲池方圆,便由静而动,像是长梦方醒。 而此间唯有两人,紫衣道人端坐池边,彷如入定,黑衣青年枕臂高卧,却是阖着眼,脸上的冷笑犹未消去。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道祖鸿钧、魔祖罗睺。竟然也亲眼旁观了不周山中,这一场好戏。 第64章 永字第一笔 永字着,众字之纲领也,识乎此,则万象在矣。 研墨走笔,一点定了乾坤。 ------------------ 那枕臂高卧的黑衣人,自然便是罗睺本人,传言中他与那一气道人,均是第一次量劫之中的翻云覆雨手。龙汉初劫落定,三族各自应劫而去后,他们之间的胜负也未曾分,却突兀消失在了人前,至今也快有一个元会不曾出面了。 但恰其时他也算是个深不可测,高出于当世平均水平之上的人物,是以这么久不露面,大家当时乍一见还算认得出来取混沌葫芦的青衣道人究竟是谁人,太一虽然与他有些旧隙,但也知道实在是打不过,多做纠缠也没什么意思,干脆闭口不谈,实在气不过,也只是托辞先走一步而已。 暗流汹涌,已经能看出些端倪了,也不知道鸿钧现在突兀出现在人前,打的是什么主意。比起畏惧他的境界武力,更让人心照不宣,多加忌惮的,当然就是他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要说赫赫扬扬的三族落败,其中没有鸿钧的手笔,换谁都是不信的——他当初四下奔走得多频密啊,也很有些事是他亲自出手摆平的,就譬如虞渊之乱过后,就是因为一气道人的出现,暗搓搓行谋划之事的帝俊与太一,方不得不东出扶桑别离故地,远走洪荒,说是游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着呢。 通天也不想知道帝俊与太一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左不过就是立族之事,而他们定下的老对手巫族的部落,眼下已然遍及洪荒各处,十二位巫神各据东西南北四方,苦心经营多年,除了实在是不善统御其下的寥寥一两个,或者不爱管事连甩手掌柜活招牌都不肯当自己往山里一钻就靠伤春悲秋吃饭的特例,巫神帝江之外,都已经是很可观的一方势力了,纵连起来看,更是了不得,很是有些盛况空前的样子。他从蓬莱而来,很清楚木巫句芒眼下并没有镇守东海部族,而看女娲璎珞发饰上的片雪,上头的气息新鲜的很,相去实在未远,也就可以知道她确是从北冥匆匆赶来不周山没错,但有一点她没有说,应该是与巫神玄冥结伴而来,到了不周山中方才各自分别的。 巫神齐聚不周,所为何事?总不见得是许久不见,特地呼朋引过来看看父神和自己的出生地的? 仔细想想也就只能让人啧啧一声,难怪鸿钧在三十三天外也坐不太住了,这样的盛况空前,再联想起上次量劫搅得天地之间的惨状,这么一盘算那真是让没见识过的人脸都要绿了,只怕巫族看谁不顺眼打起来的时候,把此间天地都给折腾覆灭了。 ——不过我保证,他们上一回打起来的时候,距离此间天地覆灭,也实在不差太多了。毕竟天柱崩断、日月陨落、地势陷落东倾,这些都是发生在巫族与妖族同归于尽的决战之中的事,最后这天地居然还能救得回来,六圣那都是费了老大的力气,也才有了女娲补天一事——哦,这和苗疆五仙教弟子所修习的补天诀,其中的联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女娲也是凭功德立身,并不曾传道于人,估摸着那弯弯绕绕的,大约能说通的点就是,九黎为上古遗族。 这些后世之事先姑且不论其由来因果,鸿钧此次为何匆匆出面,葫芦藤出世的契机,又为何恰恰挑在巫神齐聚不周的时候,靠猜的也多少能有一二之想,当然靠不靠谱另说。这事儿常人管不了天道却能影响一二,而鸿钧虽然没能赢下罗睺一城,天道补是补不好了,又不是女娲补天,炼石往窟窿里填满就完事,但鸿钧于此却积累了一些丰富的经验之谈,做些手脚容易得很。 单从人数论,龙汉初劫为开天之后的第一次量劫,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试水的作死前驱,单体实力强悍,开天三兽为天道眷顾,但实在子嗣艰难,族人也紧巴巴的打一个少一个,多数填进去的是依附于三族之下的毛羽鳞甲之族,真正打起来,在场的麒麟、龙和凤凰能有十余之数,已经是一场很了不得的大战了,打完之后战场四下没有千百年那是恢复不过来的。而眼下巫族的架势拉得那叫一个大,如果真有一天打起来了,天崩地裂大家都完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怪他未雨绸缪。 毕竟上一次量劫之中,到了罗睺插手、鸿钧入局的时候,三族已经开打了大小十余场不止了,而现在其族都没有一个影子呢,罗睺已经表示我做了些很有趣的事情你且等着看戏好了,也难怪鸿钧会急。 …… 而罗睺笑的那一声,恰恰落在玉央怒训熊孩子弟弟,把通天提走好好教育一番的时候。 他稍微侧过头来,目光还斜落在被鸿钧撤了术法,回复了空无一物的池面,开口不辨喜怒:“他倒是谨慎得很。” 说完又凉凉地转向端坐着的紫衣道人,道:“一气老儿,你还能不能行了?噫,偷看都能被人发现了,和你并称我真是丢不起那个人。” 那紫衣道人,罗睺称作一气老儿的,也就是鸿钧道人,并不理会他的挑拨,只睁开了眼,眸光一如池水无波无澜。他一向是眉目高华不染的模样,悲喜也少,越发像是玉雕的人像,然天工之巧也难尽数描摹。 鸿钧道:“谨慎些好。” 却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在夸玉央所行无差呢,还是在对罗睺所为,作出的警示告诫。罗睺回以一声短促的笑,兴味索然地转回了视线,又悉悉索索地挪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他出现在紫霄宫中的时候,一向是以成年人的模样,无他,就是他内心不愿平白在老对手面前矮上一头输了阵罢了,何况对鸿钧卖萌那也是完全没有一点用的,并不必白费心思还落下笑柄。他的长发散入衣褶之中,起伏宛若涓涓流水,半阖着眼,望向外间,像是在等些什么。 下界前往不周的鸿钧善尸,也该回来了。 善尸恶尸,终究不过由己身斩出,除却一切特殊的情况,有神念牵连的外挂,千里一念都是小意思,鸿钧的善尸完全可以分分钟就回到紫霄宫,不必自己走路。但是他带着个混沌葫芦,又要瞬息穿越九重天外狂暴混沌的边界,跨越三十三重天,来到鸿钧辟定的紫霄宫,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只能自己老老实实地走。 但这看起来吓人,其实也并花不了多少时间,善尸除却一些特殊的限制之外,比之本尊并不会差上许多,单就赶路这一方面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果然没过多久,那青衣的“一气道人”便从外间一步踏入,他站定之后,先是拂去沾在袖上的一些沸腾的灵息,又小心将之放归到外间的混沌的地水风火之中,抚平了衣物,方才举步向这边走来,等到目光转到池边的罗睺身上的时候,他的脚下微微顿了顿。 罗睺怡然无谓地望回去,附赠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出去欺负小朋友回来了?” 大抵一般神通者斩出的善尸,都要比本人看起来温柔可爱上不知凡几,譬如元凤就是如此。而这“一气道人”的面容上与鸿钧别无二致,装束上也是玉冠高束,青衣萧疏,却但硬是看起来比当年西荒大泽之时乃至后来许许多多次交锋之中,作同样打扮的真-一气道人顺眼许多,便是没有笑,也有宛如春水之致。与端坐池边的鸿钧道人,对比鲜明惨烈。然而两人虽然看起来有若春与冬,本质却实则相同,所以罗睺看他还是很不顺眼。 “一气道人”没说话,只眨了眨眼。 罗睺扯了扯嘴角,收敛了招惹这位的想法。鸿钧的善尸,日常出行都假借旧日名号“一气”的这位,在性格上却很有些睚眦必报,罗睺撩了鸿钧,就像是往无底的古井里丢了块石子,一点涟漪不起,对方只当没看见;而若是专程去撩这位一气道人,又或者是哪一句针对鸿钧的话让一气听到了,他又自动给对号入座了,那他就做得出温温地笑着把紫霄宫门一关,让罗睺直接流落地水风火之中好好“冷静”一下的事儿来,当然鸿钧一向是不阻止的。他或者是乐见其成,又或者一气的举动本就是出自鸿钧的本愿,是谁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善尸与本尊之间关系的课题,罗睺自己走的不是这条路,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的情况,究竟一气是不是可以认作是不用对自己的行为加以天道因果的框条拘束,从而比较随心所欲的鸿钧?自己没试着斩一个出来玩儿过,咨询同走此道的通天,他也表示自己属于*型,问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等你那朵白莲花化身修习到了准圣境自己切一下试试呢? 于是一坐一卧一立,紫霄宫中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微妙的不得了,躲在柱后的童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悄悄地扯了路过的小伙伴一下,免得出去触了什么霉头。毕竟这位罗睺老爷可是紫霄宫中的恶客,但他的做派又一点都不以客人自居,使唤起紫霄宫的童子来比正经辟定此间地界的主人鸿钧还要顺手。 罗睺老爷平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去处,日常都是待在紫霄宫里,专心致志地讨人烦憎,但这也只针对此间主人鸿钧一人。要算起来,其实紫霄宫的童子们私下里都把他当二老爷捧着供着远着,俗称没事别讨嫌,倒都是没有什么恶感的。无他,这些童子都是鸿钧在混沌之中辟开天地之后新被鸿钧点化出来的,各个懵懵懂懂,对这两个人在下界的往事没有什么概念,既不太清楚他俩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甚了解彼此之间又有什么新仇旧怨了。 躲在柱后的童子小心翼翼地用神念传话道:“我看老爷今天心情还好,可是罗睺老爷不太高兴的样子,瑶池你待会儿出去后院浇水的时候,绕着点走。” 被他拉住的另一个小童子也悄悄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一脸的如临大敌,自家老爷常年一张无悲无喜清冷高华换句话来说,那就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赏心悦目也没用,童子平日里又不见得盯着他看,要琢磨鸿钧的心思都得费老大的力气。至于另一个恶客罗睺,那就更是喜怒不定的蛇精病了,不过好在他面上尚有七情,虽然容易感染人亦不好多看,总的来说比鸿钧好揣摩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现在不高兴。而鸿钧今天心情比较好这件事,被拉住的那名唤瑶池的小童子自忖是怎么都看不出的,是以也很是佩服提醒她的人这方面的厉害眼光,同时还感激他的提点,也悄悄地以神念传音道:“我晓得了。” 却不管下边的小童子之间是如何揣测的,那边该干嘛还是干嘛的。 那“一气道人”与紫衣的鸿钧之间并没有进行什么交流,他偏过头,对着罗睺微微地摇了摇头,那脸上温和的笑意也收。接着又继续往前走了,在这几步路中间,他的身影渐消渐淡,最终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鸿鹄顶上倏忽一现的三花五气之中了。 涌动的薄雾缓缓止歇,菡萏与莲叶,也都回到了原位,归于凝滞不动。这时候才发现罗睺的身形着墨时浓时淡,也没有影子,原来出现在莲池边上的,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他在昆仑山巅也惯常用的伎俩,借助雾气凝结身形,现身吓人。他在紫霄宫中作威作福,当然也谨防会被鸿钧下黑手,是以本体当然是匿身于自己辟定的一方空间之中,只同样分出神念,也不嫌远,过来这边各种捣乱。也不知道神念数分,多线作战这样久了,到最后罗睺会不会得了精分的毛病,要真是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没立场嘲笑鸿钧了。 只听罗睺懒洋洋地开口道:“比刚才顺眼多了,斩什么三尸呢,弄得人不像人。” 鸿钧睁开了眼,对此不置可否。 他探手入袖中,取了了一个黑色的葫芦出来。赫然正是被“一气”从不周山葫芦藤上带回到这里的混沌葫芦,鸿钧拿它在手中,也不顾忌旁边那人会不会看得眼热,细细地摩挲端详了片刻。 “再看也与你无缘。” “确是如此。” “……” “……那你还看些什么?” 鸿钧捏着葫芦颈的手指微微一顿,语气很有些深思探究的意味,“原本我知晓一人,与它尚有场缘分,但现在看,又并没有了。” 他并不避讳地说与罗睺听,意思很明确,你又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罗睺毫不犹豫地嗤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就光是穷讲究这些,没用!福缘薄了便不够格让其认主,哪有这么多道道,不能用还拿着干嘛,丢了!” 言下之意,反正都到你手里了,那就试试呗,不能用就扔了,看它给不给用。 混沌葫芦很是愤怒地闪了一溜黑光,罗睺阴森森地笑。鸿钧一时也无语了,只感觉老对手那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居然连一个新出世的法宝,连灵智都谈不上的,他都能正经和它杠上,简直掉价到没边了。 鸿钧最后简单地下了个结论道:“我不该问你的。”便结束了这话题 罗睺啧了一声,其实心里暗暗催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愉悦之情来,其实他高兴得很,哪里心情不佳了?柱子后面的童子对话,自以为十分的隐秘,其实他们若是留心还是可以察觉到只言半语的,不过是放任自流罢了,有时候还会拿来彼此嘲笑上一番,可以说是养笨蛋小孩的小小乐趣了。 无他,他安置在昆仑上清洞府中的莲花化身,经过多日的苦修不辍,终于差不多到了能出山乱走的程度,今天他高高兴兴地膈应了最近的变化趋势越来越与老对头鸿钧颇有相似之处的玉央一番,带着坑来的万能生活助理、通天帮他收下的徒弟多宝——徒弟,可真是个新鲜玩意儿,饶是罗睺之前还轰轰烈烈地拉扯过须弥魔门,洪荒版本的恶人谷,那也算不上与谁结了师徒缘法——就这样出去游山玩水做坏事了。 鸿钧不太好坑害,膈应一下暂且算是同阵营、自诩不能对自己动手的正经人儿玉央,也算是有了一点回报,足够赏心悦目、心情愉快。 他不由啧啧地想着,那一声师兄荡气回肠地叫出来,还待上前盘问的玉央顿时就僵立当场的样子,可真该让通天也来看一看。 不过还是算了,他这怎么都是有些恶劣的玩笑,开在通天身上没什么,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作弄了他家一本正经的兄长了,反倒不好。反正玉央这性格,看也不可能主动与通天说起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为好。 罗睺心情愉快。而通天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就这么给结结实实地挖了一个大坑,附赠随身监视敌情的仲兄玉央一位。 怎么说呢,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作完。 …… 鸿钧自然不可能当真招手让人来“试试法宝能不能用”,这不是胡闹吗?他微微睁眼,目光扫向廊柱后方,看到道袍的一个角,还有童子额前,没有束入小冠中,那一撮乱翘的头发。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和许多年之前通天与玉央刚开始收童子的时候十分相似,那种恨铁不成钢又被莫名戳到萌点和笑点的心态—— ……算了,这么呆。 再说童子不过才刚得了仙身,还没学到如何驭使法宝呢,现在塞一个分宝之时唯有将近准圣境界的修者方能有所感的混沌葫芦过去,就算真的有缘法,这么胡闹,那也都变成不能了。 那小童子却毫无所觉,还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他因为点化未久,仙身不稳,还有些顽石心性,因而就有些呆。实际上却是极为聪明机变的,心性也厚,从刚才他与照料庭院桃树的瑶池童子的一番对话中,便可看出来。经历天外地水风火的淬炼,是以根基极厚,鸿钧之所以择选此处辟定紫霄,也不无看中这两位资质,觉其大有可为之处的缘故在。虽然暂时是收了当童子,也就是带他们习惯一下的意思,很有些收入门下的意思。 鸿钧完全没有意思意思避让一下,哄孩子玩的意思,抬眼正对上小童子乱转的眼睛,于此那小童子猛地一呆,竟然都忘记了缩回去。他在手足无措中,眨了两下眼,竟然下意识地弯出了一个笑来。 紫霄宫虽然在天外自成一方天地,幅员却其实不大,不过寻常仙家一峰之地罢了,陈列也十分简单。只待到有所需要的时候,再横加神通法门变将出来,也就是了,寻常时候完全不必要的,就连童子,里里外外的也就两个,一名昊天,一为瑶池。 鸿钧依旧面色冷肃,还要忍着罗睺借机大肆嘲笑他择徒眼光的聒噪,在心中摇头而笑。 择徒么……也好得很。 ——反正眼下并没有什么机会讲道了。 紫霄宫的这方莲池,昏然无波,其实为造化玉碟推衍显化,盘古本就是莲花生人,而造化玉碟,是孕育其人的造化青莲莲瓣所化,用于此处,很是合宜的。更有法则之属,无数奥秘于其中,罗睺虽不行此道,也知道其中好处,在鸿钧摆出这莲池之后,便常常来,后来干脆就分出神念化身整个儿都赖在这里不走了,鸿钧也不去管他。即便是魔物,罗睺在这样孑然一身两手空空的状态下也带不进什么乌烟瘴气的,顶多能做一些蛊惑之事,那就尽数当做是给小童子的心性磨砺了,更不用理会,自顾自做事不提。 …… 然而这样的平静的日子,也并没有很多天。 那一日,昊天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外间侍弄瑶草,又从指间小心翼翼地漏出一捧日光辉色,涓滴不漏地照顾到这些草木上面,连同先前浇灌下去的琼浆玉露一样,也是小心谨慎。孤悬天外的地界,当然无日月,平日里当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们修行也不靠吐纳日月精华而为,但是仙芝瑶草的就要娇贵些了,偏偏鸿钧还弄了一院子。昊天手中的这些阳清太阴之气,自洪荒天地逸散出来也有,收集起来却十分麻烦,他用得也仔细。 其实理论上来说这事儿应该瑶池来做,比较合适,但是这都是理论上来说——让瑶池去给蟠桃树浇浇水还没问题,这些精细照料的活计,试过一次之后,昊天就再也不想让瑶池插手了,还是他自己来比较稳妥。 (tips所以后世开蟠桃宴大家都变着法儿地夸瑶池王母的时候你的心情一定也是十分的复杂吧玉帝大人?不过如果真是有人当场夸你精通园林种植那估计也是个砸场子的……) 瑶池提着笤帚风风火火地卷进来,险些撞翻了昊天,他连忙护住手中物事,愕然问:“怎么了?” 瑶池还在大喘气,昊天趁机低头查看一番,还好还好,就是月辉洒得多了一些,没怎么浪费。 紧接着瑶池就急慌慌地说:“老爷与罗睺老爷打起来啦!” 昊天哦了一声,并不太关心这个,他们哪天不打的。 瑶池被噎了一下,憋回去的一口气儿让她猛地咳了起来,手中的笤帚直往地上敲。昊天见状还谨慎地往后退开一步,免得被实际上力大无穷的瑶池敲断了腿。这是仙家自有的一方天地,无垢无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正常需要洒扫的方面,但是紫霄宫四处边界不定,鸿钧不过斩了两尸,若非借助造化玉碟,自辟一方天地其实很勉强的。于是难免有肆虐未定的地水风火之息漏进来,他们素日里需要扫干净的,就是这玩意儿。 瑶池缓过气来才道:“他们在外头打起来了!” “……?!”你不早说! 昊天猛的跳了起来,扯着瑶池就往紫霄宫的大门跑去! 不是在鸿钧的意志为其先决的紫霄宫内部小打小闹地过招,而特地把打架的地点挪到外间肆虐不定的混沌之中,那说明他们是真打起来了……真身上阵,真刀真枪的那种打。 第65章 永字第二笔 横走笔如缰勒在锋端。 ----------------- 至于昊天的惊讶,我们可以大致这样理解:天啦,夭寿啦!他们每天小打小闹地在我们面前变相地秀了这么多年的恩爱,怎么今天居然真的打起来了!嘿我一定要去举着火把围观一下,可以的话就顺便烧了吧。烧烧烧! 哦当然这是作者胡说的。 而事实上昊天也确实是十分的惊讶,从他对罗睺的称呼上面就可以看出来,那不仅仅是个熟人,还是被算在大半个自己人这个范围里面的熟人。所以即便是在人后,他也很是认真地坚持称呼那一声罗睺老爷,而现在两个老爷看起来仿佛是要生死相搏的样子,两位童子其实都挺茫然无措的。 瑶池被昊天拉着从紫霄宫的后院一路疾奔到前庭,袍袖都带风,仿佛便要轻身飞起,而拉着她的手掌掌心中,沁着冷冷的汗,触手更是如同玉石之致,冰冷无比,完全无法安抚其内心的惶恐不定,与几乎要蹿出喉咙口的十二万分的激动。 瑶池连手中的笤帚都忘记丢下,又差点勾住石栏,连带着昊天一起都险些倒栽进莲池里头去。平日里再如何的稳重乖巧,现在都等不及装了。 紫霄宫莲池——那可不是爬出来抖抖身上的水迹就完事了的地方,平日里他们都绕着这莲池走的,昊天还曾亲眼看过罗睺有一回被鸿钧一挥袖子就给掀到了池子里,整个人瞬间都化没了,过了好几天,才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变成了一道虚影,又过了一年才凝实了身体。 当即昊天与瑶池心中的警铃就是大作,连看起来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罗睺老爷都没能全须全尾地从这莲池中出来,更不用说修为微末的他们俩,为此鸿钧曾随口吩咐的一句“不可太过靠近此处,以免被惑心志,反误修行”,就在他们心中高亮加精置顶了起来,列为紫霄宫生存法则中的头条禁忌。 若要让鸿钧知道他俩心中的想法,准得哭笑不得,这莲池可真没他们心中揣测的那么恐怖,仿佛跌进去就死无葬身之地,连点渣渣都不会剩下一样。他之所以告诫两名童子不可太过靠近莲池,不过是因为此物实则为造化玉碟,记载大道三千,无论哪一样拿出来,对于才刚开始准备修行的童子来说都太过艰深,现在看了不但一点好处都没有,还很容易把自己都给绕进去了,走不出来,比起揠苗助长都要严重许多。这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修为境界不够,体悟不足,那就是完全没办法的事。 历来有说“道化贤良释化愚”,但更多的,却都是水磨的功夫,勤之一字或许不能补拙,但大道经行,没有它却是不成的。仙家逍遥无错,但既然求道,便不会只满足于长生久视这一基本福利,而后混吃等劫数。但其余之事,若想要一蹴而就,直接上手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太过高深的东西,那定然是不可能的。君不见后世赵宋之间,亦有逍遥一派传世,传其内门秘辛的凿壁石室,便不准寻常弟子出入。无他,盖因功法高深,而自身境界不足,妄加揣摩,却会反受其害!这在后世江湖之中也遵行的道理,放到洪荒的教习之中,也是常理。 莲池便是玉碟,便是将记载天地至道的造化玉碟放在人前,任凭观摩,真要说进益方面,那也是没有分毫用处的。做这番布置,鸿钧其实只是希望这两个天资极好的孩子能够随时准确地对自己有一个认识,以鉴己身,立身当正,虽有鸿鹄之志,也该知道万里经行,唯赖己心,方可求天地至道。 但话说了这么多,现在的昊天与瑶池……那当然是不知道他们师傅的良苦用心的。他们只是一身冷汗地直道侥幸,便又匆匆往前庭跑过去了。 紫霄宫长日无事,便是这般清寂其实也没能抹消童子们的少年心性,好奇心炽烈,要不是弹压得厉害,没本事也暂时没有那个心跑出去玩,早就上蹿下跳、上房揭瓦了,现在这情况,无异于有难得的热闹可以看! 话又说回来了,你们都不担心自家师傅打不过人罗睺老爷的吗? …… 不过当然即使昊天与瑶池扑到紫霄宫的琉璃前门上,也看不太清楚外头的战况究竟如何。这一场架,或者说约战,在后世虽然有零星记载,但都是靠着后来的回忆补上的,并没有确切的目击证人亲眼见证道祖鸿钧与魔祖罗睺从头到尾是怎么进行的这一场从斗法打架一直到口头的争端,而最后立下了紫霄之盟,至少定下了从龙汉初劫后一元会迄始,而直到成汤代商,人世间的王朝更迭之时依旧有着深远影响的三界格局。 ——哦,现在还没有三界这个概念呢,九重天阙、幽冥血海,全部都归属在洪荒的天地之中,而没有人提出过将他们划分边界、各自分开来称呼的建议。即便是还带了一点儿后世习惯的通天,也不觉得朝游沧海暮宿苍梧,一日之中从昆仑去一次九阙,就算得上界了。 他顶多受后世咏月的诗词影响太深,偶尔会稍微好奇一下太阴星中是什么样的情形,但亲脚去跑一趟也不是很乐意。毕竟到了那些吟咏明月婵娟的诗词出世的时候,文人墨客所仰的苍穹,高挂的千里明月——都并不是今日洪荒之中的太阴星,而是旬月轮替的十二月姬,东皇太一与月御常羲所诞下的小月神而已。 总而言之,他现在去看,并没有什么意思的,还很有可能被太一当做图谋不轨之人,想想都很麻烦。 让我们从星星月亮人生体悟言归正传,前面说的是,即使当时身在紫霄宫中的昊天道君与瑶池仙子,都只看到了后世被称作紫霄之盟,这场道祖与魔祖之间持续了将近十一个元会而最终落定的争端,在经历了一个元会的休战与磋商之后,产生于彼此之间的一个约定……或者说是口头的盟约。 紫霄宫当然并不只是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外混沌之间的一座小小的宫宇,要真是这样的话,前世鸿钧对全洪荒发邀请函上公开课,六七千个人乌泱泱地涌过来,就算芥子纳须弥之术再怎么好用,也不是这么任性瞎来的,可早就挤不下了。 应该说鸿钧素日起居并日常悟道的地方,并不大,说是小小的宫室,也没问题,然而那是在几进之后的布置了,众所周知道祖的入室弟子并不多,东方四圣而已,西方的那两个都是顺带的。来听课的弟子同道,一般能见到的紫霄宫景貌,是从越过划开外间混沌的琉璃边界,正式踏入此间虽无日月、却有天光蒙蒙的圣人所辟天地,一直到十分旷大却只是很有深意地放着七个腥风血雨三界闻名的蒲团的讲课之处。 而昊天与瑶池现在就站在紫霄宫的琉璃边界上,并不敢贴得太紧,就这样向外面张望,首先入目不是鸿钧,而是被提在罗睺手里,一杆银星闪闪寒意夺人的长枪,那鲜红的缨子如同有风拨弄,连着宽大的玄黑色袖口,一并微微拂动,而罗睺的整个人,分明是站在混沌虚空之中的。而正在对面与他相峙不下的,紫衣高冠,身侧隐隐有一道青影盘旋,正侧相回护,正是紫霄宫主人鸿钧。 浩大而毫无遮挡的气机威势从两人之间迸发出来,若不是有紫霄宫禁制护持,只怕这两个童子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都是勉强。 但这不是重点—— 看着眼前的情形,昊天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而瑶池捂住了眼睛。 那边对峙的两人,显然都没有留意多了两个观众,或者并不甚介意被看到。当然紫霄宫的禁制设置得很赞——多重防护,却并不影响视觉乃至听觉的效果,顶多加了个滤镜什么的,现场围观效果极佳。 是以两名童子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罗睺翘着嘴角,声音宛如枪尖捅入胸臆,轻柔冰寒。 他道:“立族传教者数……七,这你已经定下,我也没什么意见。” 昊天觉得配合上罗睺的表情语气,他显然并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彻头彻尾的不屑一顾,看了也得是不同意。 罗睺接着哼笑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则行道自在者,为九!” 鸿钧沉默片刻,颌首道:“可。” 之后两人说了些什么,就再听不清楚,或者说听不懂了。只看到罗睺大笑着离去,一步步踏着虚空,横提长枪,刀兵之气未收,凶煞煞的,一路上的地水风火,凛冽狂暴的混沌界域,与其一触之后,纷纷作歇退散。 鸿钧依旧垂目站在紫霄宫咫尺之外的虚空里,垂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鸿钧与罗睺刚才所定的七九之数,同昊天瑶池眼下并没有什么关联,他们听过便罢。因为眼见着自家老爷并没有挂彩或者吃亏,也因为来得晚了,并没有看到两人出手的壮观(此为昊天想当然)情形,于是便又悄悄蹿回了紫霄宫后庭,一个心不在焉地修建花木,一个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洒扫庭院,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过了良久,昊天方缓缓吐了一口气道:“我万万没想到,老爷竟然会欺负小孩子,我以后定然不会如此。” 瑶池愕然看着他,吓得掉了手中的笤帚。 这也不怪昊天,谁让今天他看到的罗睺老爷,与往常那个墨衣散发高深莫测,虽然每天做的事情有些掉价,但人设堪称邪魅狷狂十分符合少年人内心中二理想的形象,相去甚远呢? 今天要是再问他对罗睺的印象,昊天估计只能苦思冥想半天,委婉地回答一句:那杆枪还是很帅的,看起来也威风,老爷似乎提起过,叫做弑神枪。 但是有再多的形容词的枪,要是提在一个玉雪可爱的,扎着双髻的小孩子手里,那些形容词也得瞬间都给清屏了。 对,既然昊天与瑶池看到的是以本尊出现的罗睺,那当然就是一朵自称黑莲花小仙的,萌萌哒小孩子了。不过让昊天误会鸿钧欺负小孩子,那也委实太过吓人,瑶池是跑过来通知昊天处事了的,因而也知道多一点的前因后果,拉着他坐下细细分说了半天,昊天才勉强接受罗睺老爷其实只是看起来长的小,你还是继续把他的形象定格成平时常见的那个就好——瑶池很严肃地重点强调:千万,千万不要脑补什么奇奇怪怪的苦情设定,不然到了日后,可有得你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至于你怎么知道,以及为什么? 瑶池呵呵一笑,要是你也在前庭好好地扫着地。忽然看到一杆长枪哗得一下就捅破了十数重天雷劈过来都未必会晃上一下的紫霄宫琉璃边界并护宫禁制,然后一个小孩子煞气腾腾地红着眼就闯进来了顺便把自己踹到一边,你就知道为什么以及怎么样了。 刚才很是憋屈了一场的瑶池气势大盛,压得于此完全没什么经验应对的昊天只得喏喏称是,至于实则效果如何,那都是另说的了。 然而从那天之后,罗睺老爷便没有再造访紫霄宫了,未几,洪荒之中,有大神通者立教传道,又有新的族类出世,可谓一派欣欣向荣。彼时鸿钧沉吟片刻,便遣了座下昊天,瑶池出外游历,以广见闻。 他道:“我与尔等并无师徒之名,若有合契良师,拜入其门下亦无不可。” 说是童子,也已是金仙人物了,对于其伏乞待到游历归来,如若一切平安,希望老爷不嫌,收为弟子的口口声声,鸿钧也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返身入室,准备去择几样法宝赐下,留了善尸很是耐心地同他们百问不厌地进行常识科普。 第66章 永字第三笔 一竖直如若弦上□□。 ------------------- “如何?”通天怀中抱着一捧犹沾着露水的山葵,路过女娲身边时停了下来,偏过头问她。那些长叶上生出的精灵在晨光山色里喧闹着旋蹈,看起来都是透明无色又没有确切形状的小精怪,却能在他的素襟投下淡淡的影子。通天将它们拢了,往里揽了揽,于是清瘦的指节上也有了细碎跳动的光影,那些窃窃的私语,却像是被闷在了他的怀中。 还是吵。 通天倒是不嫌弃,被他亲切慰问的那位,却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女娲正抱膝坐在地上,什么形象都没有剩下,她心累得很,连开口说话都不想,只摇了摇头,一头栽到了自己环在膝前的臂上。 通天还挺理解她的心情,安慰道:“哦……这也急不来的。” 他总不见得说你拿息壤照着自己捏个人呗,另一个模板反正你也找不到伏羲,但有上清真人玉清真人红云道人多款选项!还不满意又不怕撞招牌的话山里还有句芒共工等一溜巫神呢! 造人还是很严肃的事情,这不胡闹吗。 从近日的天气来看,确实应该到了人族开始滋长的季节了,所以当通天得知女娲有了心血来潮之感,那真是一点都不为此而感到奇怪的。不过终究还是有些感慨罢了,他曾经投生的人族,终于快要出现在此间天地了。 种种的后天之物,最近忽忽在天地之中开始多了起来,万物生灵。像葵灵这样美丽孱弱的草木精灵在不周山里随处可见,逢日出日落之时更是乱飞乱窜的,比起早年山中索居时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多数的人并不知道原委与以深远计的影响,总之世间又热闹了许多,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要说一开始是玉央揪着通天训,女娲也不说劝架,在旁看了全程的热闹不提。等好不容易摆平玉央突然发作的兄长情节,接着就是女娲有了需得烦心的事,成天地纠结,通天自然当仁不让地——留下来看热闹。 总之结果是一直到紫霄之盟初立之时,他们都尚未离开不周山的范围。 造人嘛,抟造生灵之事,哪有随手捏一捏就成功的道理。通天对这项业务从来都不熟练,知其所以然却不知其然,道理都懂但贫道做不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于是他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来,只能意思意思地安慰下。 他也觉得女娲不要冒进的好,不过是前天刚心血来潮有所感触了而已,却也未必是她现在力所能逮,莫若日积月累,水到渠成为好。况且通天是经历过的,前世女娲造一次人,确实也有留下不少的疏漏未补,他不太想看到再来一次依旧如故。 至于这一层,却是通天私心之事了,不必多言。 女娲埋下的脑袋默默点了点,缀饰着的璎珞早就被她辣手挠得移了位,发髻也蓬乱,可见她因为那忽忽来访之感,这几天是有多心烦。 本来早该各回各家了,但他们现在都还在不周山中。准确说来现在依旧在此间的就是通天、玉央与女娲三人,红云早借了通天旧时所局的小谷自养伤去了,先前查探过,齐聚于不周的巫神并不在这一带活动,通天悄悄地传了个讯儿给还在口舌争执之中无法脱身的句芒,就没管那边的事究竟进行到哪个地步了,只说事了之后邀她过来——女娲想讨教些事。 这些巫神在他从东海动身之前就开始吵,到现在都没能吵出一个结果来,不过他们争执的多半是接下来数个元会之中巫神一族何往而何从,这样运命攸关之事,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的。 女娲郁闷地直接拆散了头发,披下来,一双深碧瞳眸瞪着人,硬是瞪出了森森的鬼气来。 通天抽了抽嘴角。 “或许你可以去幽冥血海那里看一看。”通天漫不经心地提着不靠谱的建议,女娲偏着头想了想,居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毕竟生死之事,诸般族类均无可避及,既意在生,去看一看死也是很符合逻辑的事。 而今并无轮回转世一说,去者自消散于天地之间,犹有执念的,则多半聚于血海之中,搞得那里越发的阴气沉沉死气翻涌,也亏得冥河胃口好,还住得下去。他还在死地立族,也不知道是什么脾气。 但再好的胃口再怪的脾气,通天记得,在后土化轮回血海立冥府这几桩事情发生的时候,冥河都发了很大的火。 哦当然冥河一直以来只要对踏上他地盘的人都没给过什么好脸就对了,就连罗睺,那也是一个待遇。 祝他和女娲都好运。 毕竟后者遇到瓶颈心情烦躁的时候破坏力度向来呈现平方增长,没有陆压拦着更是如此,两个无差别攻击的撞到一起——总之不可能是进行友好的学术会议就是了。 通天试着想象了一下,觉得那画面太美,还是不要想了。 可惜通天接下来的打算,和女娲并不同路,前几天他接了长琴的纸鹤,这才晓得久违复久违的老对手,最近有了些行踪消息,他左右无事,当然是要去看看热闹的。 这当然说的是来自西方的接引、准提二位了。 就像通天劝女娲并不用着急造人的事情一样,他悠悠然地用将近两三个元会的时间,做好了立教的前期准备工作,然后就着眼自身的境界不提。立教之后便是成圣,通天可并没有那个必要,这么着急就把自己给卖了。 先前他的境界已经稳固在准圣,也该是时候开始准备斩尸的事宜了,不过这倒不用闭关。斩尸之事,说起来很是玄乎,但对于经历过两次的人,那是一点神秘感都没有剩下的。若有寄托之物自然方便,若是没有,其实也无所谓乎。 至于这个东西,也由玉宸早就择定了雪凤笛,连一点悬念都没有留下的生活真是好没意思,他只需挑个好日子再调整好心情就当可上了。所以自然也不用奇怪通天听到接引、准提消息之后那诡异的兴致勃勃。 长琴来信的时候尚在自西南往不周来的路上,至于“和师傅在东海汇合看一看新的道场再一道去不周”这样的原定计划,早就成了天边的浮云,让红云顺口给吞了。至于长琴现在,则正羁留于后世巴楚瞿塘一带。 历来掐架,用来排遣时间那都是最好的,通天想了想,心情愉快地决定在山里顺便斩了善尸,然后就出去找乐子顺便接小孩。 话说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东西啊学霸上清真人? 至于那时候玉央多半会被刺激到然后选择回山闭关,他只要记得问一声红云要不要一道走,也就完事了。 第67章 永字第四笔 润锋,勾戈挑,力透纸背收敛。 ---------------------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通天的仲兄玉央,高冷的玉清真人果然被刺激到然后选择回山闭关了吗?答案显然是并没有的,且他铁了心要管束一下幼弟越发无法无天的妄为行径,自然是决意寸步不离,所以当通天离开不周山往西南行,到后世巴楚一带去接回他徒弟的时候,一行共三人——还有一个是总算修养得好些了的红云。其实在原计划里头,通天是打算独自上路的,却没有想到就连红云脸色苍白伤势未愈的,还坚持要跟着一起作死去。 明明不周山于他就是最好的温养之所,可是红云偏偏就是待不下,所幸通天也并不当他是自己手下的病人,不然早就绑了红云塞进山里,没好个七八成别想出来了,连养伤的地方都是现成的,捡着以前残存的幽谷禁制加固一下,把人往里一关,妥妥的。 但结果他只摆了手道:“随你。”就由着红云跟着作死了,红云将要应劫,而今变数太大,真让他安心待着养伤,不去多管多想,未免也太不近人情,想来那是不可能的事。通天也只抓紧时间按三顿地给红云梳理拨顺他紊乱的灵息、再多塞一些从太清那里顺来的丹药,就眼睁眼闭地随他去了。 其实通天自己也没少在神农制药一途上花费过力气,不说上一世曾悬壶四方,就是早年当流窜犯的时候,一行人的香囊药品都是他兴之所至捣鼓的。不过后来太清开始致力于此道,那点技能的速度简直刷刷的逆天,于是很快通天就放弃了纠结天赋在这方面的加成作用,把自己所知经验打了包一并丢给长兄,时不时地厚着脸皮提各种古怪的要求,太清琢磨这些的时候也格外的用心,往往都能满足之。 所以现在通天往人嘴里塞丹丸药物那都是一把把地挥霍,供应既多,塞起来那也是格外的底气充足。 那天通天正倚着谷前的双生碧梧桐,手里一边漫不经心地折着纸鹤,边笑吟吟地对红云道:“我那小徒弟信里说了些挺有趣的东西,我琢磨着这趟过去正可会会老朋友,不过他现在想不想见人,却就难说了。” 红云暗自挑了挑眉。 现在这年月能称得上三清老友的可是不多,诸位巫神前几天齐聚此间,又分了葫芦,大多数的旧识也就都在这些人里面了,若要会早就会过了,不必特地再走一趟。除此之外,他却想不起来西南一带还有什么人,可当得起这个称呼——通天要说宅那也是在昆仑玉虚峰宅了数个元会的人,他早年在洪荒流窜时候的旧识,而今落魄到连人都不想见的,他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是哪个。 通天垂下眼看自己的手,自是生得风雅好看,然而那些属于人族的特征,至纤微之处的指掌纹路,一概均无。随后他略略回想,竟然也记不起来曾经*凡胎之时看过无数次,理应熟记于心的掌心命辙,是个什么走向了。 由此可见光嘲笑别人记性差,也实在是很没道理,且他自己一点立场都没有的。隔世经年,哪怕是切身种种,都模糊得很了,何况与己无关之事呢……初次量劫落定,三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距今也有近两个元会了。况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去琢磨别的呢? 红云哦了一声,道:“那位还真是……在那江里一睡这么些年?” 通天用很是奇妙的眼神抬头致以一瞥,此时红云显出的是己身原形,好大一团绮美华丽的云彩,懒洋洋地飘在谷中寒池之上,边角上垂着些着金红的微光,就像是红云化形之后身上长衣的边角色泽,看起来变幻玄妙得不可思议,仿佛裁了晚霞,便是天工织染,也未能尽叙此色。 看起来红云一点都不排斥自己原形时候的模样,而通天也不得不承认,自他在这小谷中化形,终于能打破禁制,外出乱走乱晃之后,就再也没有变回过那一团清气的样子。这或许就是根脚不同所带来的性格上的显著差异了,其中一个很有力的佐证就是,不止是自己,在同太清与玉央同住山中的那许多年月里,他也同样一次都没有看到过两位兄长的根脚原貌,不,其实还是曾看到过的——他们最初是什么模样呢,那要追溯到曾经的曾经,上一世盘古开天陨落,元神化为三道清气,千载之后,于昆仑山中化形入道…… 他猛然止住了回想,就将要斩却善尸,胡思乱想徒惹麻烦的事,暂且还是不要做的为好。 通天垂下头,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承认红云的记性是一点都不差的,上述所有,都不过是通天对自己的差记性的借口而已。 西南瞿塘,江里的老熟人嘛,排除完一圈,留下来的就是最不可能的那个选项。除了祖龙,还会有哪个呢? 说起来红云早年也是个流窜犯,常年除了找高处爬着观星之外,也经常遨游海上,与底下水晶宫里盘踞的那条老龙那自然也是彼此眼熟的。虽然祖龙先前突兀的消失让人很不可置信,但现在说他这是又醒了回来在江里兴风作浪的,红云的第一反应却是觉得那更不可信了。 一旁通天还颇有恶意地笑道:“这般大的动静,再睡也睡不着了……不过说他被气醒了倒是更有可能?” 子孙不肖,还把人满洪荒地都给他丢尽了,凤族销声匿迹,麒麟踏祥瑞出没,唯有龙族依旧盘踞七海,看起来族人留存最多,其实最擅长的就是自己打自己,生了那么多的孩子,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 红云默了默,想起来前些日子他在东海之上,察觉到的动静,谨慎地对祖龙表示了一下同情。 通天并不管他心中在想什么,说明白接下来的行程,然后得到了红云确切的回答后,他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意思意思地闭关去了,毕竟是要斩尸,太过随意未免对不起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玉央其实已经对他忍不住地想叹气了,通天跑去意思意思闭关之前,顺便就晃过来,把长琴传讯的纸鹤往他手里一塞,很有些恶劣意味地拍了拍自家仲兄的肩膀,就又晃走了,惹得兀自蹲在旁边纠结到忘我境界的女娲也很是莫名地抬头看了看他。玉央这几天左右无事,但光只盯着幼弟又未免太过,便顺手照顾下女娲,免得她一个人在山里走得丢了。不周山禁制处处,光是要找人就麻烦得很,说实话通天对于它能被共工这么轻易就给撞塌了主峰,一直秉持着虽然它就发生在我眼前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态度。 玉央冷着脸展开纸鹤一看,忍不住就又大摇其头,转而对上女娲颇有疑问意味的眼神,顿了顿,才找到词儿解释:“我那师侄,在外头又惹麻烦了。” 女娲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继续低下头魂不守舍搅手指,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反应过来,问:“哪个师侄?” 玉央扶额,新收的他管不着,但通天的徒弟长到现在能满洪荒乱晃乱走惹麻烦的,算来可不就只有首徒长琴——若是太清也一道来了不周山,那大约会把孔宣也一道带来,但既然有长兄在山中坐镇,玉央也犯不着自找麻烦带个熊孩子上路,之前还得要遭受自家徒弟四不相控诉师傅光带着讨人厌的师弟,也不肯带自己的眼神。 而被女娲正经回护在羽翼之下的子侄辈满昆仑也就只有长琴这一个而已,他小时候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流连在西昆仑,既然玉央特地在她面前提了,那其中深意,自然不做他想。 女娲刚才还琢磨着,等到她逮住勾芒的时候,要问些什么问题一解心中困惑呢,现在这些全都给她抛到了一边去,就光眯着眼盯着玉央手里的纸鹤看,烟水寒眸,彻人肌骨。 玉央最后还是在她的逼视之下把纸鹤给递了过去,这鹤用素纸折得中规中矩,若要说格外用心之处,就是喙缘的形状略略有些翘起,果然是长琴的手笔。女娲拿到手里,略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展阅之法,一目十行地扫完不提。 于是女娲的脸也刷一下黑了。 玉央觉得自己还是得告知一下通天,只怕是等到出发之日,原定的三人行就要变成四人组了。 …… 此时紫霄之盟已立,然而不论是鸿钧还是罗睺,都没有明诏大告把事情搞得洪荒皆知的意愿,即便像是三清、女娲等都对此模糊有所感,也没有个准信,只能按捺着各自揣测不提。 然而一些已然了结了自身的劫数,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已经借着那一场量劫游离于天道耳目之外的上一辈人物,却很容易就窥得了其中隐蔽的真相。毕竟即使棋差一招比不上同时代争锋的道祖与魔祖,开天三族之长也是叱咤一时的人物。不信因果不尊天道,并不意味着明晃晃的事实摆在面前他都看不懂。 反正他们也超于物外懒得管事了,知不知道也没差,其作用一般就是给主角提供支线任务和解题线索的。 ——于是长琴就在匆匆与帝江在天山作别后,一路乘光往东海赶去的路上,在沿着湍湍江流而下的时候,被一道飘渺玄妙的歌声所吸引,循声而去,却遇到了他父亲早年的老对头。 腾蛟蜃楼,沧海月明,鲛人歌。 鲛人一族出现得早,算是个洪荒异种了,也是芸芸众生之中一朵特立独行鲜妍的奇葩,其族奉祖龙为神主,却一向都不怎么搭理其余龙族中人,更不用说其余归附龙族的海中鳞甲族类了。随着祖龙的消失无踪,鲛人歌也久不闻于海上,没想到却在现在,在这个无月的夜晚,出现在了瞿塘江上。长琴久居山中,直到初劫落定之前,都并未去过海上,鲛人歌之名久闻,他先前却并未当真听到过。当他为这缥缈的歌声所吸引,踏着江声星光,直到看见了一双如明烛森火的巨大眼睛,在水底亮了起来,才晓得自己遇到了什么。 传言中生死不明,大家都默认他因为业力果报积重难返而陷入沉眠的祖龙。 长琴表示,他简直都惊呆了好吗。 当时通天接到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冲进了不周山纸鹤毫不留情地嘲笑:“怎么甚么样的奇人怪客,陈年往事都能让你撞上?这么邪乎的运道,难不成风水轮流转,此间天道所钟转到了你身上不成。”说着啧啧很是惋惜了一声,毕竟被挂了号的待遇就是不一样,至于其中滋味,那可就真是苦乐自知了。 长琴接到他师傅的回信,险些被其中不走心的调侃心塞得想摔琴。 祖龙并没有去深入了解对方眼下心情的意图,它晃了晃脑袋,有沉沉的龙吟伴着起伏的江声入耳。太阴星朗彻,自从长琴因为那一天的意外而羁留此间后,不知不觉已到了月圆的日子,有水的波光粼粼不定地落在江中的黑影之上,没有照亮分毫,连黑影的确切轮廓都看不分明,唯有龙的眼睛,如巨大的琉璃夜灯,点在水底。 祖龙现在连化出人形的力气都没剩下一点,只能奄奄地趴在江底装睡,也是先前沉眠太久,随着江水日夜冲刷,在他身上积了累累的沙石,水流轨迹也因之而改,稍许动得多了就要发洪灾,可真是一副被镇压了的可怜模样。 长琴勉强才听明白了祖龙在说些什么。 “凤族的小鬼,现在那人没空盯你,可要走吗?” ——旬月之前,也是祖龙这么对他道,凤族的小鬼你可被人盯上啦,不想吃大亏的话待着先别继续走。 其实长琴很怀疑祖龙只是在水底无聊得久了,想借口找人聊天解闷。但他还是乖乖留在了这里,传了讯给通天,只得了师傅一声稍安勿躁完事之后就来接你的口头安慰——等等,自己面前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元凤的老对头啊,你还就真放心得下? 长琴人在江渚之上,关于这沙渚其实他很怀疑是祖龙的脊背,但既然对方不提他也装作不知道就是。反正对龙弹琴也没什么用,他并未取出凤来琴,只端端正正地趺坐着,披了一肩冰寒的月色。他闻言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喜色,只抬了抬眼表示家师不日便来,自己现在就不到处乱走了,还得叨扰前辈一段时间,如此云云。 ……没看错的话,祖龙刚刚吐了一个硕大的泡泡。 第68章 永字第五笔 笔端提,纵策马无前。 ——亦不得瞻顾。 ------------------------- 其实长琴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人物设定当初一定是出了一些什么奇怪的问题,而使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十分严重的偏轨。譬如他在外行走的时候,经常会在路边遇到各色神神叨叨奇奇怪怪的的人,他们都特别乐意逮住自己然后大肆倾诉一番自己的内心苦恼生活现状乃至人生理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这些与自己可说是有着奇异交情的人士,从开天之时的龙神一直到巫祖帝江,说出去都是名震一时的人物,伤春悲秋诉起苦,那也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但是谁想知道祖龙昔日风光背后的二三事啊?长琴对此那完全一点都不感兴趣好吗,也不想知道元凤当年曾经干过的蠢事一二三,更对三族为什么掐起来一点探根究底的兴致都没有——不对,对此他其实还是有点想知道的。 他看起来难道很有人生导师专业树洞倾诉对象的气质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日后长琴替他师傅教习徒弟,在碧游宫开课的时候,总是会反复同懵懵懂懂的师弟妹们强调一句话,玉清师伯也会嘱咐门下的: 遇到在路边逮住你搭讪的,说道友我们好生有缘一见如故的,全部——都——不要轻易搭理。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洪荒里的朋友善缘,那是可以随便结的吗?啊? …… 想师兄当年就比较傻比较天真,师傅也没想起来嘱咐过——哦,说起来师傅本人经常干的事情就是在路边待住那些比较傻比较天真的交朋友,顺手把他们拉下水上了自己的船,不信你们看红云师叔,再看看羲皇——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师兄当初比较傻,最后还不得不入了一次量劫,虽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但也是亏本的买卖,往事不堪回首。 不知道为什么通天本人对此似乎还挺乐见其成的,长琴非常怀疑有些地方,师傅他那都是故意的。听听他在传讯纸鹤里说的都是什么鬼话:“这么邪乎的运道,难不成风水轮流转,此间天道所钟转到了你身上不成?” …… 但总之这些事情呢,现在的长琴,理所当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坐在沙渚之上,颇无言地看着那个被祖龙吐出的硕大水泡在往江面上晃晃浮起的过程中,乍然碎裂了开来,变成了一捧幽暗的萤火,随着波涛起伏不定。 潜游在水中的鲛人此时也纷纷现出了身形,将自己*地晾晒在太阴星的光辉之下,仿佛是一匹半透明会发光的绢纱,迤逦地铺陈开来。他们的歌声也像是缥缈的水月,湿凉地随着波声向远。 相去几近,长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些鲛人的眼瞳是寒意凛凛的深碧,熠熠如珠。然而虽然呈色近似,其中的幽微之意,则又远远不及女娲。他想到这里,微微怔了怔,忽然发现外出游历至今……不是不思念亲故旧地的。 虽然说之前并没见过,但长琴也是听师傅讲过古的,这些本就是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族群,而今却在这浩浩浊浊的大江之中出没。就好像把海鱼捞起,远远地拋至江中,却也未必能就这样变成了江鱼,安安心心地就这样过下去。逆水溯游者,尚有本能所驱,又何况是他们呢? 然既然奉龙神的鲛人,可以千里追随——祖龙那些尚镇守七海,各自称王的子嗣呢,定然不会毫无所觉,但从一个鲛人少女口中得知,祖龙醒来,距今一月有余,长琴在此停留也有将近半月,却并没有看到他们有些什么动作。 所谓群龙无首,颅首未必不存,然余者各自为营,不愿听其号令,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道祖龙是不是因为刚刚吐了一个水泡的时候不小心吞进了些许江底的泥沙,此时说话很有些含糊不清,其声有如雨前的闷雷,连长琴所身处的沙渚,也随之微微震动。 他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了看身下,确定一时之间并不会出现沙渚变成龙脊江水翻腾如啸的末日场景,也就不作理会处了。只是维持镇定地回答了祖龙的问话,通天大喇喇当面传来的书信里,虽有些对于其人不是很中听的话,却并没有什么需要隐晦不言的。长琴便说,他师傅尚要闭关一回,应当要不了多久,便可斩了善尸 祖龙声音里的情绪仿佛很是复杂,但是隔了江水,并无法清晰分辨,它道:“善尸,准圣?——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长琴也并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他只沉默地抬了抬手,原本要扑上他衣摆的江潮就像是打上了无形的壁障,溅起了老高,又垂直落回了江中。银亮的水花,像是一簇转瞬即逝的花株,又像是鲛人返跃入水的时候,拍打的鳍纱。 水底那双如同明烛森火的巨大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于是只剩下了一团黑影,如同沉默砥立的礁石。似乎是有那么一声的叹息,然而此时已是夜汐起始,江涛拍岸,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一切。 明月中天。 鲛人纷纷跃入水中,如同被祖龙吐出的气泡,又如同江底横斜起伏的藻荇,很快就消失在了江水之中,目光细细地逡巡过去,也无法确切地捕捉他们的踪迹。 …… 先前罗睺还问过通天,关于斩尸这件事儿,也不问具体操作,他只特别想知道斩出来的善尸恶尸与本尊之间的具体联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当然通天当时就回答道自己其实也是其中的*型分子,你问我这个还不如等自己到了境界切着玩玩看,还比较实际一点。当时就把罗睺气得冷笑连声,直说好啊那我到时候就切了试试,切出来的恶尸定然是要送给你当助教客卿的万望不要推辞,通天呵呵一笑说那还真是谢过道友了。 罗睺很怀疑即便是自己本尊下了三十三重天跑到通天面前说这番话,他也一样敢收,对于这一位包天的胆量,他一向不做怀疑,现在也只是无言片刻,便愤然离开,自去锤炼境界不提。 且不说确切进行的可能性有多少, 通天其实真的挺*型的,没见过谁是以自己前世记忆为寄托,斩出来的善尸。而本尊与善尸——早在破入准圣之后,通天与玉宸,他们就已经在脑内面对面地交谈过了无数遍,只差这一个水到渠成的步骤而已。 当然对外的说辞就是他以当年自己亲自以昆仑青灵千岁竹斫成,后又从后天返了先天的雪凤笛为寄托,斩出的善尸。反正雪凤笛就一直在自己腰里挂着呢,并无从怀疑之处。 斩三尸成圣者,其实走这条路并且成功到了尽头的,一直也只有他从前的老师鸿钧一人而已,余者追随其后,都循着走过这条路,但是余者六圣,笼统来讲均是以功德成就圣人境界的,真正斩了三尸的,却一个都没有。 这当然也有他们到了中途就纷纷改换了方式,以立族、以传教立道为问鼎道境终途之法的缘故在,但这其实也说明了,斩尸一道,其实并不是走向道境尽处的唯一途径——所谓斩尸者,更通俗简单一点说,不过就是对于己身境界的不破不立,它是可行之道,却未必每个神通者都适合于此,也未必每个人都受得了对自己下这个手。 便如同十二巫神,他们并不修元神之力,即使实际的神通之力已远在多数寻常准圣境界者之上,他们也并不会斩尸,要斩也是斩不出来。而又比如镇元子,就通天前世所见,他就也没有走这条路,混到了最后,也是一个与世同君的响当当名号不提。 譬如说通天其实并不适合行此道,至少并不比太清适合,甚至其实也比不上玉央,之所以今生还是大体遵循此道向前,固然有在破入准圣境界第一次看到脱胎于自己前世记忆,其实已经是一个善尸的雏形的玉宸所托的缘故,同时也有一些……其实他并不愿尽数抹消曾经领受的师恩关照,所以留此为念的意思在里面。 这就并不为外人道了,至少罗睺可以看得出通天有所保留,但他也撬不开对方的嘴,心魔更是用不了的非常规手段,他只能气冲冲地放一个狠话,然后闷头去和自己发狠。 当然罗睺的发狠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演戏给通天看的,这当事人都不去管,通天只笑吟吟地表示其实我看着你那白莲花的化身其实就很适合当自己的善尸,怎么精分上瘾的魔祖大人你要不试试看自己斩个尸试试看,什么都是现成的,以后和别人说起来就可以说我以白莲花为寄托斩出了自己的善尸,怎么听怎么纯洁无害,嗤—— 搞得罗睺大翻白眼,虽然其实也不是不行,但他先前嘲笑鸿钧的话已经放了出口,说他搞得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是自己也这么来一次,可不是自打脸吗? 罗睺表示我也就是好奇一下,落到这般境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大不了再等有人要斩尸,他额外让心魔多做活动一下,也能探查明白一二,还算比较划得来。 通天对此默了一下,严肃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约束门下以后都不要走这条路了。 …… 而总之此刻浩雪止歇,在空中纷纷聚化作红衣的少年,眉目与通天一般无二,甚而更为生动鲜明,他手中持着雪凤笛,做了个揖,神色间很是高兴,艳红的笛绦被风卷起,擦着他的袖边。 通天微微仰首看他,神色莫辨,轻声道:“汝名玉宸。” 那红衣少年一颔首,化作一道流光,消隐在了他顶上的三花五气之中。等通天习惯性伸手探向腰间,往常悬笛之处,已是空无一物。 他微微怔了怔,望向东方被积雪映得通明的空际,下意思地弯出了一个笑来。 如释重负。 第69章 永字第六笔 划落一撇从无转圜,一心赴救。 ------------------------ 其实这并不算是重蹈覆辙。 直愣愣地往既知的深渊纵身跃下,有一个更冠冕堂皇的说法叫做从容赴死,亦并不在此列之中。 当然对于这些通天哪个都不想沾,就在他顾自调息,稳固境界之间,玉宸还是循着老样子,悄悄地潜入他的识蕴之中,明知故问道:“你斩恶尸的时候,还打算照旧吗?” ——通天一脚就把他踢了出去。 玉宸那当然也不是随他欺负的人物,他刷得一下就在半空中借着山岚现了形,雪凤笛还好好地盘踞在通天的顶上三花之中,而他只是幻象。条件所限,玉宸身上的服色并不分明,但能让通天看清楚他脸上的怒气冲冲,也就够了。 通天睁开了眼,他没有说话,只弹了弹横置于膝上的青萍剑,那霜刃并未随着通天的动作而振动分毫,其声亦是鸣寂。而只是澄明如镜水地,映照出了执剑之人的眉眼,即使摆了肃然的一张脸,通天的神色本来也依旧是颇为柔和的,但借着剑身所映,却是显出了十分的淡漠。 玉宸的注意力这才随着通天的动作示意,落到这剑上,他刚刚一愣之下,就听得通天不咸不淡地道:“本来生性万物不沾,我若偏生要以之寄托,它该哭了吧?” 玉宸眨了眨眼,便不说话了。无他,前一世的上清真人正是寄托于青萍剑之上,斩出了恶尸,此一项往事,两人都是肚里明白的。 但其实青萍剑并不太适合此道,玉宸登时便悟了通天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很不必非要循着曾经的路途轨迹来强求了。通天并不打算接着沿斩尸成圣这条道走到黑去,自然是没有后面的打算了,对于青萍剑来说……这其实也算是逃过了一劫罢。 通天抬眼看向前方,伸手拂了拂,玉宸忙不迭地避让开来,免得被挥散了。通天就这样微微笑着对自己的善尸道:“毕竟心有不甘,不落人后之心,我可懒得再有了。” 若真要有,也不该是自己。 玉宸瞪了他一眼,作势要用手中的笛管去敲人脑袋,最后还是撇了嘴一脸嫌弃道:“噫,我是不是该夸你好了不起。” ——先手占尽,你还想落在谁后头? 通天登时便感到自己这话似乎很有开罪对方的嫌疑,便笑了笑,并不在此纠缠下去了。经这一番他也懒得在此做稳固境界的水磨功夫,大不了待会儿出去逮上仲兄,实战切磋过一场,也就完事了。他想着便起身松了松筋骨,施施然提着剑往外头走。 玉宸却没有立刻跟上,他乘着山岚,化作流光,绕着通天掌中的剑乱飞乱转,直到激起了它微微的嗡鸣,才像是得偿目的,心满意足地消去外显的身形不提。 他透过识海悄声对通天道:“它看起来似乎还挺高兴的呢——你不管管?” 别到时候自由散漫惯了,抄起剑去砍人的时候它还能任性上一下,打架的时候家伙不好使,这不坑人么? 通天哑然失笑地一句话堵回去:“那我先管管你?” 玉宸登时就闭嘴了。 通天并没有同罗睺说谎,与善尸的相处模式,他确实是与常人,很不同的。 他们互为表里,故旧至交,亦无有如是者。 …… 通天出关之后就不得不顶着女娲冷飕飕的眼神迎头直上,从不周往西南而去的一路上气氛诡异得让人十分不适应,连大江的支流水脉都尚未看到,却已经感到很是水深火热。 没办法,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对于三族的观感实在算不上好,即使时过境迁,得知自家小辈竟然有胆子跑去招惹这些,她没直接把应当担起教育徒弟不要随便作死职责却显然对此消极怠工放任自流的通天摁住,把他的脑洞统统都给堵死了,已经是个很有涵养的学生家长。 ——毕竟关心则乱。 “仲兄,你可别是故意的罢?”通天有一天寻机凑到玉央面前问他,天道晓得!他把小徒弟传来的书信给兄长看那会儿,纯属恶趣味发作想看人变脸,却没想玉央转手又拿去刺激别人了。 玉央抬了抬眼皮,施舍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至于通天这句更接近于逮个人随口抱怨的问话,他连个解释都懒得给了。 他不说女娲就能不知道?她术算是不太合格,境界也与各人均在伯仲之间,窥演通天玉央等人身上的事或许困难,但心有所感,算出长琴的近况那可真是就伸一伸手的事情。至于祖龙那已经是被排除在屏蔽系统之外的了,不在此列。 通天又并不是不明白,只苦笑不提,他其实也颇心焦的。 一路上赶得甚急,从不周而出到得西南,这路从前也走过,原花不了多少时间,可一近大江流域,却不对头了。原来当年祖龙的大半法力当年随其陨落,都尽数散入了此方河川,自成一方禁制,随水脉绵延数千里,甫一入此,便有威压龙气临身,云与光皆不可御。 便是一行四人皆在准圣上下,境界上与当年的祖龙也不差多少,却也未能幸免,只能乖乖下了云头,像毫无神通的凡人那样赶路。境界的划分不过粗疏,但开天之族所蒙受的眷顾之厚,却是寻常人无从比拟一二,原本祖龙那拼死可将西方灵脉毁去大半、生生使得血海沉陷的威力,现在都打包给了这里,有这样的结果一点都不值得奇怪,通天还挺看得开的。却难免因为这横出的枝节而心下闷闷,在面上掩饰得好,但行动中还是带出了一二分来。 玉央沉默片刻,还是转而安慰自家的不靠谱弟弟,道:“只要脑子没睡得钝了,他就不会打长琴的主意,你放心就是了。” 通天哼了一声道:“谁担心这个?小崽子粗疏大意,信里连事都说不清楚,不然早早打算,找些代步的,哪有这么麻烦?” 玉央看了他一眼。 ——代步工具什么的,准备起来,自然是落到专攻炼器的玉央身上了。通天一贯如此的惫怠,玉央对此并不置可否,负手看着山崖边横出于外的一株梧桐木,淡淡解释:“再如何不当它一回事,也无羁绊,终究还属凤族之后,他察觉不到,也是理所当然。” 同属开天三族,留在此间的禁制之类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旁人,长琴这一路腾云御风地沿着江赶路,滞留于此还是因为祖龙借口截下了他,对此怕是根本毫无所觉,自然是无从说起提醒之事的——傻了吧,大家都是会飞的,不让使轻功我直接飞还不成吗? ……玉央只差明晃晃地说,你这是迁怒了。 通天又哼了一声,终究还是不就此再说了。大江至此正是中游,两侧峭壁危耸,望去天空只是一线。江势跌宕极险,因而大家都不高兴走水路,宁可翻山越岭地走,好在不能高来高去,其余神通还是给用的,也不算太难走。只是通天偶尔玩笑说自己这一番竟是被祖龙摆了一道,不免想起为狼牙军所据的内城长安,便也是四处大张禁空令,明目张胆地针对中原武林人士,这一笔也激起了不少民愤。这么一看,竟然还挺有异曲同工之感。 他嗤得笑了声,拨开横斜身前的碧绿初枝,确认了方向后,又转身继续赶路了。 本来他们自是不用去得这般急的,便是女娲忧心于她侄儿,也未免诧异这行程之紧,但这其实也合她意,便不多问。红云并不管这个,也唯有玉央看出了通天自一入此间地界后,就像是有人在他心头燎了一把火,烧得他少时不曾敢歇,拽着几人便星夜兼程地赶。 自己教出来的孩子,平日里看着多乖呢,实际上也依旧是锋芒尖锐的,照理一条在江里奄奄一息、一身法力付诸东流的老龙而已,并不至让人吃什么亏,通天的反应很是奇怪。 但既然通天不打算说,也就随他。玉央站在原地看着通天匆匆而去的背影,掩下了心中疑惑,亦跟了上去。 ——另一边却是玉宸在通天的识海之中笑得打跌,大肆地嘲他:“想着要遇到老对头就沉不住气儿了罢!看你这幅根本无从解释的蠢样子。” 通天暗自磨了磨牙,不理他。 玉宸哈哈哈地,笑得更是肆意了,通天忍不住都想抄起青萍剑冲进识海对着雪凤笛砍一记,他冷冷地回说:“怎么难道就不是你的老对头了?” 玉宸一噎,垂头丧气道:“好罢,揍人的时候也留着点给我。” 通天呵呵一声,柔声应道:“休想。” 他刚到大江自不周而出的上游,还没走出多远,就大老远就察觉到了两位老熟人令人生厌的熟悉气息了,可见兜兜转转,即使该出现的时候均都不在,这二位也注定不会继续毫无存在感下去,总要循机出来,刷上一刷的。 从前的西方二圣,接引、准提这两位,眼下可不是也同样在这西南大江流域之中的不知哪处,跋山涉水地慢慢走呢。 通天一点都担心祖龙会如何,却也丝毫都放心不下这二位所企图之事。 通天飞掠一丛桫椤树,有夜雾渐起,隐现五色。按后世计月,正是十六,太阴星中天,远闻鲛人缥缈的歌声,看来已是快到地头了。 他拂去襟上的湿气,暗暗地笑了笑,照理今生尚未曾见过,那就这般摩拳擦掌地想揍人,这样其实挺不好的。 可谁教他记仇得很呢? 第70章 永字第七笔 平宣,短撇啄,雕翎寒暑几番。 故旧营营雨打风吹皆走。 ------------------------ 长琴一头雾水。 这句纯粹的形容之语对照着眼下的情形,很是写实,这时节的江雾又潮又重,人在其中,十分的不舒服。 凤来琴为单弦商音,而长琴他其实也很有些作为一具名琴的娇贵性子,当然人自己愿不愿意承认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不喜在潮湿水泽久待,而即使在高出云端的昆仑玉虚峰,他一应的起居住处也都避开兑位泽生之处,可不就是明摆着的?不过这些细处的讲究,那也是被他师傅毫无原则底线地给宠惯出来的,亲自过问徒弟居住的布置这种事,也就他整天闲来无事会上了心地去做。 换用他师傅的话来说,万一浸了水哑了声该怎么办,却选择性无视了其为商音,则金水生克,实际上并不用在乎这问题的事实。 所以长琴还挺不高兴在晚上出来陪祖龙看月亮听江声谈人生理想的。但没办法对方也就这时候能借着太阴星辉光短暂地清醒片刻,当有鲛人少女拍着水到他夜宿的梧桐树下的时候,长琴就晓得今晚他得去江边“叙旧”了,又一个晚上将被泡汤在了浮荡沾襟的夜雾之中。 他不由很有些恶意地想,不知道常羲如果得知太阴星的辉光还有这等奇效,会不会当机立断改了路线从此绕着西南走? ——但这其实也是长琴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要不是他星夜兼程地赶路,好巧不巧,又在那一个明月中天的夜晚,明目张胆地沿着江流,飞过了打了个呵欠刚醒的祖龙头顶上边…… 不用说,这能怪谁? 来唤他的算是个熟人,那鲛人少女生得极美,其族貌美善歌之名,自有七海以来便传得很响,但就近日所见,多数都美则美极,却有单薄易脆之感,苍白如海上浮沫。然而这少女望之却有如珠如玉一般韵势堂皇的容貌,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 这几日在族人若有若无的放纵之下,长琴在她口中探听出了不少往事旧情,便是只当作故事听,也很是有趣。自鲛人一族殉随祖龙,离开故土七海,定居于这西南江域,此后一个多元会之中,并不是相安无事、平静度日的。 当时那鲛人少女琼珠,就这样端端地坐在水中礁石之上,这么对长琴道:“……生得晚的族人,多少都有些不愿在此死守神主,把什么都给搭赔进去。” 此地时常有旧日羽族出没,最近更是不知为何人所收拢,来得更勤,很有掘地三尺断水流而寻的架势,当然也少不了目的不明的魔门余孽小喽啰,明面上所能探知的势力,赫然就有此二者,更不用说那些往来身份不明的了。鲛族护卫祖龙,虽能借此间所布的禁制之力,其实依旧艰难的很。 长琴沉默片刻,道:“其实你很不必同我说这些密辛之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身为凤族太子,理论上正是那些羽族的前任上司啊? 琼珠摇了摇头道:“反正我也知道和你说了没用,只是不想万古之后,只有行云流水,知晓我族——哦,你要是忘记了也没关系的。” 长琴顿觉膝盖一痛,闭嘴乖乖继续听她讲古,再也不自讨没趣了。 “即使我族天生在五行术法与神魂之道上有所专擅,在这连年侵扰下,也已有许多人从此化为水沫云影,再不见了。”琼珠这么道。 专于神魂之道,却并不是说修了元神,身死魂不消还可继续为祸世间的意思。族人死后,皆化为浮沫,升为*,自何处来,归何处去——是以琼珠会说,唯有行云流水会记得这一切,那是因为鲛人死去之后,皆化为此。 长琴当时觉得这说法挺有意思的,很有些鲛人童话故事的感觉,怕不是用来哄族中小孩的,毕竟陨落之后消散于天地之间,本就是洪荒生灵的归处。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在会在多年之后一众师弟师妹之中,找到了这传说的确切验证。 除却讲古之外,半月以来日常徘徊于此,闲极无事,也有别的消遣。让天命乐神半个多月不摸琴,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比较可惜的是琼珠并不太会唱歌,天命乐神对此颇感遗憾,并表示可以为她教习音律,试了几天,遂放弃。 长琴觉得此行他学会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有些事,即使司掌此道者,也是万万强求不得的,强行逞能,除了徒惹心塞之外,别无他用。 …… 这是个后世记月为十六,然而太阴星别无盈缺之分,只在这几夜格外皎洁明亮的夜晚。山籁静寂,唯有江声起伏,长琴踏着水随少女琼珠前去面见祖龙,并不知道前面有个巨大的危机在等着他。 水中祖龙的眼转了过来,长琴泰然自若地,照旧坐上了沙渚,月明白沙如雪。 他问:“前辈昨日难道还有什么未竟之语?” 长琴并不掩饰自己不耐烦与对方多谈的态度,比起和祖龙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试探,他宁可继续发呆,甚至去听琼珠唱歌也成。 本就有种种纠葛至深的缘仇,对于这位前辈,那是一点都不必客气的,当然祖龙要是算计起自己来,也同样毫无压力就是了。 祖龙的声音闷如雷鸣:“有紫气东来。” 这是说他那师傅已经来到这里了,长琴神色一动,刚要开口,却见琼珠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就这样折身潜入水影之中消失了。长琴之前便发现往常都在这里的鲛人,今天一个都不见,一路行来,不闻歌声。在鲛人少女离开后,此地便只剩下了祖龙与他两人,气氛突然诡异地僵了僵。 他最后带着点微妙的笑意道:“没想到前辈望气功夫这般深厚。” 是啊——这般深厚,隔着水,竟然还能观望到紫气东来,知道是上清真人亲自来到这里了。 这句话里有没有嘲讽的意味,十分的难讲,但毕竟长琴是顶着一张纯良温文的笑脸说出这夸人的话,即便这话里藏的话祖龙听不顺耳,也难和他计较。 那双如同水中明烛的眼缓缓地阖了起来,接着祖龙的声音忽然轻细成了一丝,响在了长琴耳中,他竟是直接改用了传音的法门。 “你来时应当也看到了,瘴为五色,是须弥山主人来此了。待会儿若有变故,小鬼,你且专心自保。” 这道直入耳中的语声,闻之反倒有着十分的清明冷淡,想来这是祖龙人形时的音色了。借了太阴星的一点光,祖龙也勉强能用上一些神通,但至多也不过是现在这般了。即便是熟悉了一些,祖龙也不过是把先前“凤族的小鬼”这个称呼给去了前缀而已。 五色瘴,这玩意儿在南明简直恶名昭彰,长琴一听就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昔日魔门了,似乎这回来的还不是个小喽啰——却未必是罗睺本人,不然祖龙定然会直呼其名。今夜倒是热闹,长琴一愣,也同样传音过去,问祖龙:“五色与紫气,哪一个来的更快些?” 祖龙却没有再答,那道传音过去也如石沉大海,好像对面根本没有人在。 他定睛看去,水中隐隐绰绰的黑影好像完全失去的生机一般,刚才闭起的那双巨眼也没有再睁开,长琴心下一沉,咬着牙唤出了凤来琴,抱在怀中,原地起阵。 他手上不停,虚着眼极目望出去,果然两侧峭壁之间一线天光月色,此刻正如薄纱,缓缓拂过这一处沙渚,在高空之中,不知道穿过了什么物事,望之竟然呈现出斑斓绰约的五色,虽然淡的很,却十分的分明。 山声俱寂,恍若死地。 而在长琴划完最后一道,阵眼禁制闪起了微光的同时,祖龙的声音又再次突兀地传到他耳中,这一回却不是传音,听起来也全然不是他龙身时候的恍若雷鸣。 “小鬼,你急什么,他们来得一样快。” ——而且还近的很,仿佛就在自己身后。 长琴这般想着默默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一道银白虚幻的影子,静静地悬浮在自己身后,在经历月色的一番柔化之后,看起来有点像是那些鲛人的样貌。然而那双眼狭而斜飞,明明如烛,即使是在黑沉的水中,也一眼能让人看得清楚—— 长琴默默地又把目光下挪,果然这人赤着足,正踩在自己用以为七绝阵阵基的莲灯光焰之上,灯芯摇曳,这银白的人影就像是袖带当了风,飒爽得不得了。 见他如此,祖龙便又补充了一句:“这阵不错,哦,我借你的灯用用,待会儿也方便些。” ——我答应你了吗?? 长琴抽了抽嘴角,觉得元凤同祖龙会有不对付,简直一点都不奇怪。 他现在就想一琴下去,把灯给砸灭了。 第71章 永字第八笔 墨锋张,一捺横波无断。 深心凄怆。 --------------------- 却说长琴从已经隐隐地弥漫到沙渚上空的五色瘴上收回了目光,回头就看到祖龙老大不客气地借着自己祭出来用作七绝阵阵基的莲灯灯焰,金蝉脱壳一样地现了形。 他的龙身当年沉眠江中,过了这许多年,早就被被镇压在被江流滚滚带来的泥沙之下,一时间动弹不得了。话又说回来了,即使祖龙现在尚有余力可以挣脱出来,他也不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目标太大了一点,除了惹人注目吸引火力之外,在这个十分敏感的时刻一点好处都没有。祖龙连往常守卫在此的鲛人都尽数打发了去,当然不会这个蠢,但是想出来会会老朋友也还有别的办法,且眼下祖龙在借助莲灯本身之力后,能做的事理所当然地多了一点,遇事的应对之策也就更为多端灵活。 也不是说他就这么小气了,自己的东西谁都不准沾,但看到祖龙这么出其不意地这么来了一发,长琴顿觉心塞得不行……他一开始确实特别有照着祖龙月色幻影里那张清俊的脸上一琴糊下去,把灯给砸灭了也无所谓的冲动,好歹最后还是按捺住了手脚。 当然这样赏心悦目的情形长琴也就是想想,最终是没有办法如愿的,即使是抱着玉石俱焚,干脆大家谁都不要倚托七绝阵庇佑,各管各的,你也别附在我的法宝上碍眼——这样的凶残想法,但事实上他只是板着脸回头看了祖龙的虚影一眼,道:“不要擅动离位。”就撇回了头,自袖中掏出一把出场自昆仑山中的萤石玉精,就在地上继续折腾了。 长琴看起来也并不太在意把后方曝露在祖龙面前,无他,谁教祖龙是附在莲灯上头的呢,从女娲手中得了这样法宝也有些时日了,他早就将之祭炼如意,操纵法宝意欲对其主不利,那不啻于一个天大的笑话。当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谁知道祖龙有没有睡糊涂了,想要以身作则娱乐大众一回? 这场景俨然与当年通天初出不周,路遇元凤,随手布阵救下罗睺时候的作为仿佛。不过当时通天布七绝阵阵隐匿行踪,是纯然为了顺手拉一把无辜路人——至于路人是不是无辜这个我们姑且不论,而眼下的长琴摆在首位的是他那些自保的需求,至于宝莲灯里的老龙,那只是死皮赖脸的附带。 当年通天的境界与现在的长琴其实仿佛,都是金仙,但他也不能说因为是自己创设了七绝阵,那一回仓促布出的效果,就比自家徒儿这个好了。毕竟布阵所依托的原材料也是一个考量威势的因素,不过当然全然靠这个也不成的,三霄曾经的黄河阵威名赫赫陷下仙家无数,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布阵人手中的混元金斗,待到压阵的法宝一失,则全然任人宰割,这就是个反面教材。 ……这显然告诉人们过于倚托外物这当然是不可取的,但长琴这个以先天法宝莲灯为阵基,又填了大把的萤石玉精在里头,借了太阴星辉光以催动的七绝阵,比起通天随手在地上划拉的那个,虽然过程同样仓促,威力显然大了许多。 最好的证明就是即使那个教人七绝阵的,现在远远地看过来,也觉得眼前视线一阵扭曲模糊,眨了眨眼再看,唯见清风明月,浊浪白沙,却完全摸寻不到阵中的人影了。 有人隐匿在空中浮荡险恶的五色瘴里,啧了一声,道:“败家的小崽子。”话是这么说的,他的语气却颇为愉悦。 并没有人应他声,但通天仿佛能感觉到身侧的气旋轻微流动了起来,仿佛是玉央悄无声息地叹了一气。 红云与女娲并不作声,说实话常人身处这五色瘴里,难免会有些身心不适的。还好这回摆出来的只是外围划界的五色瘴,而不是须弥山门前的那一道桃花瘴,不然通天并不敢冒险让红云也一道来看热闹。 不过也由此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来今夜的来客名单里并没有罗睺……或者随便他顶着什么别名的化形化身影□□,毕竟魔祖出行,这排场若是差了档次,只怕是连鸿钧都不答应。 …… 说起来这一行人的举动其实也是老大不客气,他们就这样因地制宜,使了身化千亿的神通藏进了魔门布下的五色瘴中,借着别人的布置隐匿了身形,随之缓缓地飘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正好瞧见了祖龙现形,长琴布阵的这一幕。 祖龙说紫气与五色同来,可不就是这个意思,这两者眼下差点就要混为一体了,可见虽然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他该有的的眼光还是照样的毒辣。这一句隐晦的提点,长琴只听明白了面上那一层的意思,不过也并无大的出入,不让他知道自家师门尊长其实是在循机耍无赖,其实未尝不是一件维护了那几位岌岌可危形象的好事。 ——不是不给腾云驾雾吗,那我们乘着瘴气过来,你能拦得住吗? 这么新颖的搭便车方式还是通天瞅见山中起了五色瘴之后提议的,既然他这么兴致勃勃的,其他人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尤其玉央与女娲曾经就在须弥山前亲眼见他和罗睺一起作过这个死,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理准备。 当然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这并不代表玉央看到眼前通天在别人的地盘里也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地做手脚,不会想吐一口血。 ——他居然借着五色瘴的掩饰,把诛仙剑阵给摆出来了!那杀气一荡,哪怕布瘴之人在八百里外睡觉呢,也要立马给吓醒了赶过来。 通天还一边在脸上弯出一个阴渗渗的笑,一边漫不经心地安抚其他人:“安心,我也只有摆诛仙四剑出来,这五色瘴才会多少卖旧主一个情面,帮着隐匿些踪迹,一时半会儿察觉不了的——我可猜出来这狐假虎威的是谁了呢,可真是,万万不曾料到。” ——法宝有灵,这可不是瞎说的。其中可以致用之处,可多着呢,不过通天也就是吃准了今天布瘴的那位不过只是“能驱使”,而非五色瘴的正主,才这么钻空子欺负人。 女娲下意识地想问,你说的那人是谁?却又咽下了这一句问,她虽然看不到通天脸上的表情,却知道对方现在绝对处于谁惹谁倒霉的一种手痒难耐的状态——想要揍人——却又格外兴致盎然,她默默地想,也不知道是谁曾把通天得罪得那么狠过。 通天却没有在意别人的观感,反而在那里若有所思地轻声自语:“奇怪,我刚才瞧见那个鲛人小姑娘,却觉着有些眼熟……” 适才琼珠去时,正好同这一行人打了个照面,不过一个心中顾自忧虑,浑然不觉有人隐在高处看到了自己;另一边同样也不以为意,看过便罢。直等到暗搓搓地设完伏,闲下心来等待,回想起来,才觉出了一些意味。 ……所以既然看着你要收她当徒弟是不是? 玉央心中转过幼弟最近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新世界大门一般对于种种作死之举高涨的热情与行径,忍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却不曾想,转眼就有人替他说了。 …… 有人柔声道:“那是因为道友与她有些缘分,但其不在当下,是以道友只隐约觉得眼熟,自是为此。” 通天仿佛一点惊讶之情都欠奉,只饶有兴致地反问对方:“缘分?” 他也没有现出身形,只是依旧隐匿在忽然沸腾活跃了一分不止的瘴疠之气中,只随手将难免经受不住折腾的病号红云扯来丢了出去,接着问:“我与这小姑娘日后有缘,眼下却没有,如此泾渭之别,道友看得倒是清楚?” ——记得你二位仿佛一向很喜欢用这个词来忽悠人啊……接引道友? 通天的语气仿佛有些闲闲的嘲讽,又仿佛是在实话实说,讲真长琴要是有一天触类旁通点出了嘴炮的技能,那一定也是被他师傅潜移默化出来的,眼下通天冲着那说话之人反诘的语气,赫然便与先前长琴对着祖龙的口气如出一辙。 女娲见此抽了抽嘴角,知道己方辩友逮住了机会正辩兴高昂,于是也自觉现了形,护着人落定在夹岸的桫椤树稍,桫椤亦是清净之木,用来歇脚匀息正好。她倒是不忘看一眼沙渚,缓缓地摇了摇头,安抚那正在阵里看热闹的小辈稍安勿躁,等他师傅把眼前事端扫了尾再出来。 玉央也依旧匿身在瘴气之中,只感到逐渐一股有无形的大力在向外排斥自己,而诛仙四剑清越长鸣,又将之一一消弭,这只是一瞬之间的变化。他定了定神,看通天并没有立刻放手抽身的意思,便也干脆闭目入定一般,在一旁压阵不走了。 那与通天说话之人却没有假装神秘,同样不露首尾的意思:可以看到有一叶扁舟从江上顺流而来,一人倚着篙儿,却不撑,只端端地立于船上。 这人身形高瘦如癯鹤,在绰绰江雾之中雪白的袍袖垂荡,便是有风,也纹丝不动。到得沙渚前数丈处,他将篙儿往水里一磕,那船便止住了,随江流荡荡,它却自原地不动,晃都不晃一下。这才看清楚,那船儿竟是无底的,通天于是也顺势看过去一眼,只觉得你高兴就好。 却正是老熟人,西方二圣之长的接引道人,通天往他脸上扫了扫,饶有兴致地发现这家伙其实还脸嫩得很,也撑不起那一脸的苦相来,只是略略带着些庄严悲苦之意,怎么说——姑且还算是顺眼。 然而这看起来很仙风道骨的人眼下却仰头望定那五色瘴,目光平静,唇却抿成一线,过得片刻,方垂下眉道:“道友若是强求,只怕不好。” 通天冷笑一声,反应颇快地随之收手撤了力,方没有在被自己给反震出什么好歹来,这才慢悠悠地回道:“若我就是要强求呢,这五色瘴可是看家护院的好东西,我不肯放手,难道你还有本事收得回去了?” 这话一说出口简直就是强盗行径,炸得人简直言语不能,大家一时间也顾不得惊诧这魔门大名鼎鼎的五色瘴,竟然是在这看起来一点魔道的边都不沾的白衣清净人手中握着这件事了,而不由齐齐注目说话之人……他应该在的方向,暗自腹诽。 都是文明人,好歹做点文明的事成不?强取豪夺还一脸的你奈我何,这和你画风实在不像啊上清真人。 作为上清真人的兄长,玉央只觉得他没有被刚才的气力反震伤到,却差点被自家弟弟气出个好歹来,肺腑翻腾,简直要小吐一口血。 饶是接引也不由面皮微微抽紧,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没那本事。 五色瘴他也就是代管且能驭使而已,借来的法宝,不是正主,还彼此不合。另一边通天手中却有多年共事彼此熟悉的诛仙剑,祭出来随随便便地一勾引,接引想把人从五色瘴里驱走,费了老大的力气都是未果,而且眼看这不是赶不赶得走人的问题,而是他怎么看对方的话里意思都很有些直接出手把东西给夺了,要走一道走的意思。 至于上清真人拿这和自己一点不搭的玩意儿有啥用——你看对方也说了,便是没什么用,看家护院也好啊。 玉央反应过来之后冷着脸隐晦地提醒了通天一下:那边你徒弟还在呢,能先别丢脸? 通天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带动五色瘴一阵浮动,剑声相击,隐约可闻。 …… 罗睺是魔,他在须弥山扯起的大旗,也是简单直接地冠了一个魔字,这却不是说四下里归附过来的就都是同道中人的魔物之属了。 魔门芜杂,甚至其中也有开天三族中人,洪荒异种之属;有一身杀伐业力积重难返,干脆直接便投靠了这洪荒恶人谷的,也有别有所图的,亦有各取所需各自扯了对方当作大旗幌子的,罗睺也不挑剔得很,随手就都收了,魔门浩浩壮大之势,就是这么来的。 接引属于上述哪一种这姑且不论,但今夜在西南江域布下五色瘴清场,来找祖龙麻烦或者说试图威逼利诱些什么的,毫无疑问就是他。通天先前猜测布瘴之人身份之时说的话自然是指这个:可真是,万万不曾料到。 他不由有些古怪地心下琢磨——道魔之争至今未定,竟然还带出了这许多的变故来,说起来其中千头万绪,又有多少是由于自己这一出变数而造成的呢? 接引养气的本事也是很有些的,说起来通天也很是奇怪过他这么一道锋锐无匹的西方庚金之气化形,是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一副苦相圆滑厚脸皮的模样的。话不多说,也只是微微愕然的功夫,接引便神色如常道:“缘法之说两定,然此物本是借,倒不好随意处置。” 那边通天似乎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那就算是他赖了这么多年该付给我的食宿费用好了。” 接引于是不说话了。 一时相顾无言。 江清月白,寒鸦声声。 过得一会儿,通天也觉得有些无趣,这才收了剑阵施施然从五色瘴里撤了出来,就又想起来刚才没问的话题,道:“那你便说说这回找这老龙所为何事?”他定睛看了沙渚一眼,意有所指:“你那竹篙也别乱敲打了,敲了人也不会醒。说说看,要觉得有趣,我正好也顺手。” 这件事多半是素鸣传话指示的,他本事也大,才刚出昆仑没多久,就与从前残存的势力接了头,不知道又要搞些什么鬼。 祖龙整个人都要随着莲灯灯芯一阵摇曳了,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自投罗网,蠢得不行。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端坐在阵心抱着本命灵琴的少年人一眼,对方还以一个十分纯善温良的笑。 第72章 永字第九笔 勾裹下,书厥笔惊鸿折旋。 无作功夫行迹。 八法九针数万象,心守桃源。 永字风骨一笔,后世谁参。 --------------------- 通天很是客气地表示,说说看,要觉得有趣,他正好也顺手,可以帮忙把祖龙找出来商量事情。 这话里的不怀好意差点没让祖龙把灯焰都给吓熄了。 当然最后接引还是挥了挥袖子同样客气地答道这就不麻烦上清真人通天道友了,这事儿他能搞得定,没有什么大问题,此行前来不过是有些借道而行的细节要磋商,既然祖龙现在没醒,那就押后再叙,他改天亲脚再跑一趟,也不花什么力气。 当时通天就注目着接引脚下那叶无底舟,面上一派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成功让对方脸又黑了一层。 他其实内心颇有些想给祖龙意思意思表一下哀悼之情,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天道都已经放弃盯梢它。结果反过头来,是罗睺这大灾星依旧不肯放过祖龙,还依旧遣人过来行骚扰之事,不把人再坑进劫数不罢休——通天现在倒是特别想知道,当年在虞渊,祖龙是怎么把罗睺得罪的这么狠的? 要知道就通天这么些年的了解,魔祖罗睺虽然记仇,可也不耐烦花上几个元会的时间去记,一般都是当场立刻就报了的,若是熟人则稍稍顾忌一些,但拐弯抹角地也会早早给清算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罗睺他居然到现在还惦记着半死不活的祖龙。 借道?借什么道要找到祖龙头上去? 通天挑了挑眉,对方这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可是有趣得很,他略往心上记了记,便也从善如流地点头,笑吟吟道:“那也好——哦,对了,途径东海的时候道友有什么事都可来蓬莱,我当扫榻相迎。” 问祖龙借的道,再怎么也不出七海,至多再加上洪荒的江河水脉,通天这话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东海这地最近被我圈下了,你若是在那里做什么坏事的时候想安然无恙,到时候最好还是来报备一下的好,地方我都告诉你了是蓬莱岛碧游宫,来不来的都随你便,但你敢不来吗? 摆明了要横插一手过来,捣不捣乱看心情……怎么就没人把这祸害给收了呢? 接引嘴角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抽,握着竹篙的手紧了紧,差点一脚踏空,装相不成,从中空的船底扑通一声真掉进水里了。好在船身轻微地晃了晃,还是被接引给稳住了,他的脸上也很快恢复了四平八稳的庄严气象,点头道:“届时便叨扰了。” 玉央全程拢着袖肃着脸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一边听着幼弟与这舟客言笑晏晏地相互扯谈,一边分出些目光留神着沙渚上的熊孩子师侄,并桫椤树上的那几位,一边还注意着因为无人掌控而在半空中瞎晃着四处弥漫的五色瘴,可以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面上不显,实际上忙得不得了。 玉央并不会忽略这一处细节——这两位看起来仿佛相谈甚欢,但听着话里的意思,又确然是初次相见的样子,然而他们俩从都到位都没有互相通过名姓,想必下一次见面,还是客客气气地互相称呼道友,只当没有过上一回的一面之缘。 这显然就是不必深交的意思。 玉央不由又瞥了一眼那五色瘴,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通天到底有没有那个脸去强取豪夺一个萍水相逢无意深交之人手里问别人借来到的法宝呢? 事实证明他的幼弟还真有这个脸—— 通天接着的举动很快把玉央最深层的隐忧,给变成了现实,他的幼弟就这样风度翩翩地点一点头,然后广袖一卷,将漫天的五色瘴全都收拢其中,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抬头微微一笑。 ——他居然还说到做到,出手就抢了! 玉央依旧冷着一张脸盯着通天玄黑绣银的广袖,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个洞来,于是接到对方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一枚。他冷哼一声,踏空而下,袍袖一卷,就在沙渚上趺坐侧目而视,也摆明了态度。 弟弟再熊那终究还是自家的。 对面的接引的脸色不由更尴尬了几分。 …… 通天心满意足地掂了掂袖子,转而欣赏了一下接引异常好看的脸色,从容与之作别。 至于前头被他借题发挥的那个话头儿,那鲛人少女琼珠与他究竟有何缘法,又为什么有些眼熟,通天琢磨着回头再仔细回想一下也就是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向她家神主祖龙询问。若要真是有缘法,前世今生的,没道理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很不必亲口去问接引,听他胡说八道瞎忽悠人。但他转而又想到,这一回没见到另一位准提道友,若要说贪心不足,他还真觉得有点点遗憾来着,毕竟准提道友的忽悠水准要说起来其实比之接引还要高出一线来。 ——但是又不能用神通手段疾行,要他漫山遍野地去找一棵菩提树,通天感觉还真没这么好胃口。这大江夹岸,悬崖之上,乃至斜出峭壁之外,遍生的均是菩提、梧桐、桫椤之属,皆是清净佛木,这般违反习性地遍生于此,每一株树龄看起来都不过万年,也未尝不曾有用之以镇压老龙戾气的意思在,看起来仿佛是天道的手笔。让人不由一叹,龙游浅水,便是如此了。 通天闻着风是能察觉到西方这两位老朋友正在此间出没,可要是找一个接引还容易,但要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木掩盖之下准确地寻到准提,可真就是大海捞针沙里淘金,难得很了。 那一叶无底舟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载着半船月色清辉。通天眯着眼看着,太阴星冰冷的光辉终于毫无遮掩,在一线天中洒落如银纱,再也没有旁色掺杂其中。他深吸一口气,道:“白天这里反倒更显得幽暗,还是现在看起来敞亮些,不如趁此佳时,开个天窗,把话也给一并说明白了?” 祖龙眼下暂时无虞会落入被人亲手给买了的境况,然而那墨衣少年含着笑的眼扫过来,他的目光与之相接,顿觉毛骨凛凛。 随后他又看到那墨衣少年复又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莲冠道人告饶道:“当然不会拿这玩意儿看家护院——我保证,无论玉虚峰还是东海那边儿,哪里都用不着这个。”放出五色瘴划地盘像什么样子,别人跑过来一看还以为这是魔门截教分部呢,通天对于这种只会让自己的地盘被人误会是魔门驻地的吃力不讨好,便宜没占足反倒被人绑上船之举一点兴趣都欠奉,刚才不过是打嘴仗顺口而已,求放过! 那莲冠道人盯着对方好一会儿,方抬了抬下颌,点头表示不再追究。 那墨衣少年于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便是传说中的上清真人与玉清真人,成功把他们这一辈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吗?祖龙看在眼中,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真是从来没感觉这么丢人过。 …… 这一边长琴手脚飞快地,默不作声撤了已经没什么用处的七绝阵,任由那莲灯法宝连带着祖龙,都孤独地留在原地。搭着顺风五色瘴偷渡而来的一行数人不知何时已然都落脚在了沙渚之上,他抱着琴,略略仰首望定了自家师傅,目光一霎不霎。 实际上他现在的身量与十七岁的少年并没有差上太多,若要与师傅保持在同一水平线,想采取平视视角,也不是不行的。 换来对方不轻不重往他额头上拍了一记,通天哼道:“败家——功课还不错,回去教你些有趣的,”紧接着又顺手扯过玉央,立刻又转了笑吟吟的模样道:“让你师伯也教你些炼器入门的,这我自己说不太清楚,你还是请教他罢。” 通天既然把话头给堵上了,玉央也只得肃着脸点了点头,不计较熊孩子弟弟刚才到底有没有带坏熊孩子师侄了。即便是带坏了,有通天这句话在,由他出手再给扳正回来就是了。管教不了弟弟,有个师侄听话些,也算是聊胜于无。 长琴于是也乖觉应下了。通天这才把目光一转,看向依然浮在莲灯上头的祖龙,想了想,抬手打了个招呼。 祖龙也就这样半死不活地,静静抬了抬眼,那一张脸恍如透明。 他道:“我同这小鬼说的,全都是实话,没有一个字是唬人的。”——也包括初次见面实话同长琴所说,凤族的小鬼,你可是被人盯上啦。既然说是被人盯上了,那他就确实是入了人的眼,至于是谁,好猜得很。 通天哦了一声,挑起尾音,是个反问的语气。他刚才便略算了算,发现自家徒弟出去跑了这一趟,给自己惹下了不少的事儿,麻烦算不上,凶险也未必,但终归糟心,解决起来也嫌烦,看来还得再多拘上一段时间多锤炼锤炼的为好。 祖龙侧转过身淡淡道:“你还不若自己去问问欠你食宿费用的那位老熟人,倒来的清楚。” 通天从善如流地点一点头道:“谢过前辈了。” 祖龙微微怔了下,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没想到嘴上咄咄,不怎么饶人的上清真人,倒还肯屈尊称自己一声前辈。 “……” “……” 通天亲脚跑这一趟是急着给徒弟收拾烂摊子,顺便看看热闹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获,拎着徒弟往东海走的时候心情颇佳。至于罗睺要是知道他留在洪荒保管在同伙门人又或者说是合作者手里的法宝被自己给坑走了之后的心情是不是美丽,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要是找上门来,他大可用一句食宿费用,就这么给堵回去的,保管让对方说不出话来。 前面被念叨过的准提当然也还在这一片受到航空管制的区域,他在边缘徘徊着,等人……接引自觉刚才手下得太黑,往后另有说法,但眼下不太好走水路免得受伏,对面也这么来上一回后又装作浑然无事的也不是不可能,他这么琢磨着便也像通天等人来时那样改用凡人足步在林间穿梭行走了,硬生生让人多等了许久。 然而守着株,虽本意不是待兔,却总有傻头傻脑的蠢兔子,直撞过来。 这时候准提正倚着菩提树端坐着,望着天发着呆,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大一团绚烂耀目的火球就忽地撞上了禁空领域的无形边界,一声惊鸣,直直地坠落下来。 准提猝不及防就被晃花了眼,他抽了抽嘴角,定睛看去。好大一只三足的金乌,正在他面前有气无力的挥着翅膀扑腾。 …… 于是等到祖龙从宝莲灯抽身而出,回到自己被埋在江沙里的龙身的时候,感觉到全身上下仿佛被惨烈殴打过一样,即使隔了鳞甲皮糙肉厚的,也很有些鼻青脸肿之虞……他应该庆幸莲灯幻影的那一张俊脸并未受此影响,而龙身暂时还在江底窝着不挪动,也没人会看到这番惨状以至于丢了脸吗? ……知道什么叫潜龙勿扰吗?! 接引他还真是一点都没留手,估计是把被人作弄的怒气全都打包,下黑手给祖龙一并报销了。说话之间那一根竹篙点点戳戳的,看似不经意,其实全都是照着在水底沉眠的祖龙身上招呼过去的。 接引才不介意呢,能把龙戳醒了最好,正好出来好好谈个谈事情,要躲也成,他就当是不知道对面沙渚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动静,继续哪里更痛就往哪里狠戳。反正他接着再来过几次,祖龙要再记账,那也是一并往魔门上面去记的,他对于给自己合作伙伴招仇恨这件事一点压力都没有,反倒还兴致高涨得很。 第73章 天工第一册 通天甩手挥挥袖子这么走了,带走了一大片儿的五色瘴。接引下的黑手还是被他点破的,但对方分寸拿捏得好,虽然当下鼻青脸肿地疼,实际上根本不碍着什么,也不到请医延药的程度。通天自觉祖龙的伤和自己可没有甚么关系,也就顺从心意只做一个幸灾乐祸的围观群众,并不打算出手给治一治。 祖龙望着这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再想到后续可见的麻烦,顿时就热泪盈眶了。他眨眨眼,就有纵横的老泪在黑漆漆的水底无人察觉地结成了明珠,滚落在泥沙之中,长须一扫,就这么转眼的功夫,便埋没不见了。 祖龙瞥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又默默地整顿了一番心情,仍是哀叹有声。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可没想过自己还有流眼泪的一天。 却有一只素手穿过冰凉浑浊的江水,如分拨开纱幕,拾起了那颗刚刚凝结成型的硕大明珠。龙泪莹莹有光,映出尖细的手指近乎透明,而又有色泽深沉的长甲。鲛人少女琼珠正仔细地拭净手中之物,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张开十指,由着那浑圆的明珠浮在掌心兀自转动,仔细地引出水中柔和温驯的灵息,在上头过了一遍,为其逐一平抚伤处。 她专擅于此,本就是族中择选出来为神主做事的,不过之前没什么出手的机会而已——当然两边都觉得,还是永远都不要走这个机会的好。 琼珠适才并未去远,而是就势匿于一处水下暗洞中,除了一些相互传音说的密辛不晓得外,可以说是围观了全程的。 祖龙不由尴尬——然后他晃了晃脑袋咳了一声,道:“小鬼跟着他师傅走啦,你想不想跟去?” 琼珠手上略顿,差点被祖龙那一晃脑袋带起的暗流给掀走,堪堪转了小半圈才稳住了身形。 看过突然口出惊人之语的祖龙一眼,她无言道:“大人……”你是连脑袋也一道被人敲坏了吗……? 祖龙闷闷地笑了一声,道:“且看着,会回来的。” 琼珠一言不发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 却说那边水下私语话里的对象,此刻却驻足在树梢头,望定自己的掌心,忽然叹了一口气。 并没有走出多远。 通天其实略略有些挂念那据说与自己有些缘分的琼珠小姑娘,这不过是下意识的一想,因着这片江域眼看着就要不太平了,池鱼之殃,很容易就上了身。 但他很快从这略略的挂念中警醒过来,勤勤恳恳地开始回想,试图找出琼珠究竟能与前世的哪个熟人对上号来——能称得上有缘的,怎么都得有些说头才对。 当然与琼珠的照面也只是匆匆一瞥,若非特别熟悉,很难即时就从故纸堆里扒出一个名字与之对应。通天从前收过的徒弟这么多,也不见得徒子徒孙的每个都熟,单纯回想起来的时候,肯定是底气不太足的。 他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回想,不得要领,最后玉宸不堪其扰,一脚把通天踹出了识海,顺手将之隔绝,免得他再打搅人清静。 “喂!”通天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你既不让让自己找,好歹给我个答案啊。” 玉宸不理他。 用前世记忆为寄托斩尸,若要说不方便之处,就在这里了,他的善尸简直像是个有恃无恐的二大爷,而眼下的这种情况下通天还真就不能拿他怎么办。 好在通天在神识之中怎么谄笑耍赖的,都无碍他面上那一派的光风霁月,便是被通天擎在身旁的长琴,也只看到他师傅对着自己掌心在若有所思地沉吟罢了。 良久,玉宸才轻轻答道,那便是琼霄了。 通天一愣,万没有想到是这个回答,现在再一回想,方才准确地摸寻到记忆中的弟子琼霄与鲛人琼珠眉目之间的依稀相似之处。 他不由长出一口气,低声也不知道是在对谁道:“却是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渊源。”当然说在神识之中,听众也就只有一个玉宸了,得了他同样意味不明的一声哼笑。 琼霄嘛——三霄可以说是截教弟子中的颜值担当了,这三个弟子均是云霞化灵,住得也近,就在三仙岛,是以印象比较深刻些。当时他收徒弟也就收了,万没有再去考证一下他们化形之前陈年往事的打算,却不曾想今世被恰巧撞见了。 然而今世云霄早早地就被点化入了门,眼看着琼珠甚至还货不对版,也不知道剩下来的碧霄小姑娘现下在哪……通天忽然很是自得其乐地想起一句矫情话,原来早一刻晚一刻地遇到,也都不是那个人,此言非虚。 却说通天叹完这一口气,转而对身旁的人道,他想起来有件事,需得折返回去一趟,不必陪同了。 折返回去那自然是去找祖龙了,刚被折腾一番正处于神经敏感之中的玉央登时如临大敌,递过来那眼神里的意思十分的明确:你又想抢什么东西了? 看来经此一事,在玉央操心幼弟作死的事项里,抢劫暂时超越过收徒弟这一项,很是荣幸地被列至榜首。 通天便也胃口很好地对自家兄长露齿一笑,意作安抚,漫不经意地在心中想,大概是抢个徒弟吧…… 他们本就在此暂作休整,也并不着急赶,准备待到天明之后叙别,便各奔前路的——女娲要去西荒幽冥找灵感,其实当时顺口忽悠的通天心里觉得能在那鬼地方找得到灵感的也就自家师侄,再有一个身化六道的巫神后土,不能更多了;而红云准备原路回去不周山好好养个伤,不过打算先和他们一道先离开这里再说,至于通天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的仲兄与徒弟,多半都是要跟着一起的。 玉央眼神里暗示过也就算了,不见得真的说出来。通天突发奇想地折返回去,同祖龙不知商议了什么,天明方回,却谁都没有带在身边,这总算是了却了旁人难以明言的心事。 他看起来似乎很是愉悦,另两位面面相觑一下,均默默按耐住了攒动着地想要开口询问的好奇之心。 答案一定不是他们所乐见的……那不如还是假装不知道的好,免得心塞。 …… 通天可以甩手便走,想回就回,接引却是不行,说不得还得在这一带再徘徊数日,啃完了祖龙这块油盐不进的骨头,才算完事。他弃舟登岸之后,就揣着满满的心塞和一个空空的内囊,去找准提,打算要心塞就一起心塞,顺便还可抓个人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他一路分心二用地琢磨着有的没的的事儿,顺便提防着路上有人下黑手,待到了原定与人相见的地头,才略放下心,随意瞥过去一眼,顿时就被眼前的情形给震住了。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抽着嘴角开口就问:“你下的手?” 准提正茫然地蹲在株菩提树下,闻言抬头看了看接引,又一脸奇妙地转回到眼前——而他目光聚焦在自己面前,那地面上有一片焦痕,上头肚皮朝天地躺着一只金灿灿的大鸟,折了单边翅膀,正一动不动地不知死活……这么一看,准提果然很有停留在作案现场试图毁尸灭迹的凶手嫌疑。 接引顿时就头疼,那边已经有点麻烦了,还没摆平呢,你又瞎捣什么乱! 准提黑沉沉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直愣着,抬手挠了挠头发,反应了片刻才答道:“……哦?不是我,他自己撞成这样的。” 就连准提说话的语气里也带着一股奇妙的茫然意味,接引不由又抽了抽嘴角,几步走近:“……砸到你脑袋上了?” 不然怎么这一脸傻呵呵的,看着丢人。 接引恨铁不成钢的话还没说完,就看清楚地上昏着的这只鸟的模样,顿了顿,神色也同样切换成了若有所思。 无他,这大鸟一眼看去最为显著的特征,除却一身灿烂的毛羽之外,就是三足了。 ……三足的,金乌嘛。虽然不是独一无二,但满洪荒的也没有第三只了,眼前的这可不就是他们同样试图见面约谈的对象,至于究竟是帝俊或者太一,这倒是不重要。前几天老熟人跑来下的委托,和固定地点挪不了窝的祖龙不一样,这对金乌兄弟四处招揽人,那刷新地点简直是满洪荒随机的,近日连扶桑都没有回去过,蹲点也逮不到人,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好要等解决完别的之后再去碰这两位的运气了,却没想到有这意外。 这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顿时也就理解了准提的心情,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意外之喜。 接引很快就反应过来,转而问准提:“这是帝俊还是太一?” 准提缓缓眨了眨眼,依旧一脸的状况外:“……啊?” ……算了,看来真是被天降金乌砸到了脑袋。 第74章 天工第二册 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一边的指使,明明这大江两侧生着的林木均且清净,这一带却多乌鸦之属,也不知道是把巢窠筑在何处。这些鸟儿时常在空中乱飞乱转的,也不知道是谁明晃晃地布在这儿的眼线哨探,总觉得按照凤族的审美做不出这么掉价的事儿,而魔门——还不至于要用到这些。 等到了夜间,在有鲛人唱晚的时候还好,若没有,那必定是寒鸦声声,入耳渗人得很,虽然才不过待了几天,接引与准提都觉得很不习惯,特别想早些完事早些走。 便是早些年须弥山被折腾得一片乌烟瘴气、魔氛缭绕的时候,也有明月寒彻,菩提清影,足以安抚彼时误入歧途的少年一颗无家可归的心—— 接引叹了口气。 他问话的时候,其实也不指望能从完全不在状态的准提口中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毕竟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刚被天降金乌给砸醒的。多年相熟,对方那历史悠久的起床气、以及入定刚醒的时候迟钝到十分的反应,他也清楚得很。就不强人所难了,但这并不代表接引在看到准提例行如此的时候,不会觉得心塞。 而接引的神情一派肃然的若有所思,给人感觉十足的庄严可靠,不相熟的人即便是看到,也不会晓得这位面色端冷庄严的白衣道人其实也正处于被突发大奖砸到脑袋之后一时间理不清楚头绪的状态之中。 换句话来说,就是前者比后者更会装相,如此而已。 于是接引盯着准提以及那三足金乌又审慎细瞧了片刻,干脆一抚衣摆便在旁边坐下了,开始仔细上下打量起那昏在地上三脚朝天的金乌来。这几眼也就看出来了,这一下撞得并不太狠,大概没多久,它就要醒了。 因为正昏着,金乌体内的太阳真火有些控制不住地外溢出来,烧得毛羽越发灿然,仿佛地上着了一大堆的篝火,而接引与准提就在这个情势十分诡异的夜晚围在这篝火边促膝取暖——等等,这个联想委实太过诡异,至少光是依照准提的根脚本源来讲,接引就想不出,他俩得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落到烧火取暖的地步。 而地上的那一大片直让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来到刚才发生过术法斗殴犯罪现场的焦痕,想来也是被这金乌身披的真火给灼出来的,更远一点的草叶子也有些焦黄弯卷,奄奄的可怜,接引刚伸手欲将其拢护起来,又停了停,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火克金,且这又是源于太阳之中的真火,他护了也没用不说,并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只不过——接引低头看着金乌那断折成了一个怪异角度的翅膀,摇了摇头,却弯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影子来。生于太阳星中披至阳至清之气而生又如何,被这里的天道禁制恃高临下地一压,再高大上的出身,不也还是这么一副凄惨的模样。 帝俊、或者说这金乌是太一也成,没差——他俩便不是羽族,没长那两个翅膀,倒也罢了。大不了同通天一行人、或者接引准提一样,不能高来高去而已。这沿江的禁制虽说是因祖龙陨落江中、而依托祖龙布散其中的力量而形成的,实际却是一处天道禁制:要就旁人看来,一边可着劲儿地帮着压制所有不长眼踏入此间的他族族类,一边又把祖龙给困死在了这里,不惜沿江催生出千里佛木,用之以镇压老龙戾气,那简直也是不一般的纠结,天道对三族的又爱又恨、相爱相杀,可见一斑。 这道禁制简单来说,与祖龙同属开天的三族可免,其他的则自求多福,至于曾直接托庇于其下的鳞甲羽族,简直是理所当然被重点关照的对象。区别对待得光明正大,一时间让人连置噱的想法都没有了。 然而很不幸的是,金乌恰恰就在这种属之列,而又和凤族没有丝毫的血缘联系,并达不到与其同等的豁免程度,自然也就悲剧了。 …… 太一才刚与其余几人分了葫芦藤的机缘没多久,也是在不周山中就地作别的,他离山的方向是向东而去,说是要去昆仑,通天甚至还友情给帮着规划了一下线路顺便托他问候一声留守在东三峰洞府中,宅着不挪窝的长兄太清,至于太一实际上作何打算他也不管。不过说起来昆仑山里确实是有住着个日后妖族中人,并不是说女娲,这一位早年因为名字还和三清洞府有过一些瓜葛,正是盘踞于北昆仑的白泽。 通天当然还不至于介意对方手伸得太长,触及了自己领地的主权完整之类有的没的的事儿,即便是三清在划分势力范围上再怎么嚣张,势力范围也从来不曾囊括进整个昆仑,这简直和胡吹大气地说“整座不周山都被我承包了”差不多可笑,全都属于口出狂言之列,是以由此也不难理解后来太清和通天又跑到海上去划地盘的举动。 昆仑山这么大,号上古百神之山,其中隐居的仙人有许多,这么千百年来连照面也没打的也有不少,通天比较熟悉的就只有一个南极而已,与白泽也就是一面之缘,看着十分的傲气,可想而知太一此去大概是不会太顺利的。 是以排除已经启程前往昆仑的太一,眼前的这一位,当然便是妖族金乌之中的兄长帝俊了。当然准提与接引不清楚这个也没关系,这对兄弟中逮住的是谁都没差的。 准提已经回过了神来,见接引的神情,也就晓得出师未捷,却还是得过问一下情况如何,他俩分头行事,实际上还是在为同一件事奔忙。 接引从袖子掏了掏,摸出一个琉璃剔透的小香炉,随手一抛,叹道:“与虎谋皮罢了,好在这东西本就是托我转交的,我拿来当了许久的幌子,并不算亏本。” 准提不由一乐,道:“招摇撞骗到正主面前,你也好意思。”他看起来要比接引还更年轻些,外貌上的年纪与通天仿佛,两人都是作素衣道袍,而今在洪荒四处游历的小仙多数都是这幅打扮,因眉心一点深微的朱红,笑起来更添了些神采。 这小香炉就是原本用来盛放五色瘴的容器了,自从盘踞须弥山的魔门突兀消失之后,就一直保管在接引手中。当时素鸣在半路上截住他俩,几句话接上头来,接引与准提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在对方一番要挟下,还是得为其在下一次量劫中的布局奔走一番,做些不十分违心的坏事。 当然不十分违心,也并不意味着这些坏事的底线设得有多高就是了。 有时候准提很怀疑接引还挺乐在其中的,但是这么琢磨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接引却正了正神色,严肃地纠正道:“怎么说的?何况我又不曾骗到他……你还不如可怜可怜我罢。” “……”感情你真不是没试图骗过啊? 准提哦了一声,转而去拨弄那小炉,果然其中已然空无一物,不见了原本盘亘炉中的烟气。因为实在犯冲,他俩想要驭使这五色瘴的时候都得借助这小炉才可,而那上清真人却显然不需要这么麻烦,准提这么想着忽然语气深度诡异地问接引:“不会是因为他早知道这事吧?”譬如罗睺先前就和通天说过哦过几天有两个人会把寄放在他们那里的五色瘴拿来给你,不要客气就当做在你那里住着的伙食费了……在早知内情的人面前自作聪明,简直不要太丢人。 接引表情依旧很是平稳地答道:“上清真人应当是不知此事的,那位的话里,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这回准提改为表情深度诡异地向接引致以一瞥,对方以宝相庄严的一张脸,缓缓地,缓缓地对着准提露出了一个笑来:“何况上清真人知道又怎么样,大家都假装不知道,那不就够了吗?” 准提……准提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话: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不要我了。 …… 通天还真就从蛛丝马迹里把事情给猜出来了,但除了前世今生沧海桑田地感慨上一声,这事儿也就这么揭过了。各人前路各自走,阳关大道,独木悬巧,与虎谋皮,都是自己选的,他也没必要去关照罗睺究竟有没有发给这两位老相识足够的工资福利。 其实上清真人的面皮,他本人还要不要,也挺值得商榷的。 当然,关于通天或者接引究竟要不要脸这个命题可以容后再议,眼下接引与准图这两位围着“篝火”说了一会儿话,不时留意着地上的动静,那里头的不怀好意简直要穿体而过——哪怕帝俊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警觉性,不管是真昏迷还是装晕倒,到了这会儿,怎么也该醒转过来了。 “好在今晚也不算全无收获——”接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看了眼身前燃烧的篝火……不对,金乌,伸手随意拨弄了下,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被弃置在地上的那小香炉一捞,身形一转便消匿在了菩提木背阴的影子里,只留下准提一个人蹲在原地对着发愣。 准提于是便对着地上的影子瞪了过去,那眼神很是谴责。 接引硬是匿在影子里还探出头摆了摆手,刚才跑过一趟已经累得够呛了,还心塞,求放过! 那能一样吗,你那是跑去威逼利诱,到我这里直接变成诱拐无知青年了,底线呢?!……算了。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真的不要我了。 准提撇撇嘴,最后又瞪过去一眼,便垂目静候。 金乌那断折的翅膀已然看不太出来,想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灿烂的毛羽之上,不受控制的太阳真火舔上准提的指尖,浮艳无端——而他的眉眼动都不动一下,浑若未觉。 …… 帝俊这一下毫无防备地撞得颇惨,原形也被撞了出来,在下意识袭上心头的巨大危险预感之中,他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夜风里鸦声远去,又有鲛人缥缈的歌声渐起,菩提的清影绰绰约约地笼了一地。虽然帝俊已经离开日中扶桑,在洪荒之中行走了这么多年,乍一眼还是依旧不太习惯看到这样月光洒落一地的情形,而觉得理应与太阴星隔天间海相对,方才正常——那是从太阳星远观太阴星,所会见到的影响,而别处并无此奇景。 在地上通常称太阴星为月,而帝俊也已将将有近一个元会,未曾回过东海,更不用说那九重天上、太阳星中的旧景了。 在这样一个江畔山中的清月夜里,帝俊忽然少有地涌起了一些思乡的愁绪,但这些太过于柔软的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附于金乌身翼的火光一盛即收,帝俊敛了敛毛羽,并不急着化出人形,定下神来侧目看去。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人,着素袍,半蹲,有一只手撑在地上,四周的细草也像是生机勃勃了几分,而空出的另一只手刚才似乎正在抚弄自己的毛羽。这会儿乍然见帝俊醒来,他也并不慌,只将手略收了收,弯着眉眼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看起来似乎只要帝俊流露出一些准允之意他就会接着给顺毛的样子。这少年的一头乌发半绾作佛髻,因着眉心的朱红,那十分羞涩好看的笑容里,又带了点端严之致。 ——到这里,却觉得有些眼熟了。 并不待帝俊细想,而事实上金乌原形时候的脑容量确实并不够支撑他东想西想地,来琢磨太多东西,那少年人就对它道:“看你根脚不错,应该听得懂我的话罢——动下左边的翅膀看看,看你刚才撞折了,我便试着治了下。我第一次帮人接这个,要是弄得不好,便再改。” ……改什么,再折一次让你重新接吗? 帝俊无言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好歹把自己从三脚朝天的姿势翻了过来,还真不信眼前这少年人会不晓得自己是个早已经化形入道的。 这少年伸手挠了挠金乌颈上的翎羽,似乎很是满意,他笑吟吟道:“我叫准提。” “……” 不就是装傻嘛,我也会。 帝俊:“啾?” 第75章 相和歌-苍龙玄明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初春雪未消。逢值天宝十四年元月之中,朝中无事,而隐元会新近排出了各色天字榜单。这些隐元会的天字榜单囊括了许多方面,有些上头的人事名号时有变动,更得也勤快,而有些一年也动不上一回。总之每年的上元及中秋,都是隐元会定规更换新一轮天字榜单的时候。 而他竟然榜上有名。兵甲一榜。 他那会儿身处扬州,正在七秀坊中作客,闻言,险些将一口三勒浆给呛进了喉管里,连咳了几声才缓过来,登时便十分庆幸自己刚才立场坚定,没有接下师姐殷勤劝诱的酒盅,好歹没让嗓子遭更大的罪。 那七秀坊双十年华的师姐便以云袖掩着口笑,对他道:“师弟这般天资颖悟,往后扬名的地方还多着呢,可不好再这般大惊小怪的了。” 他瞪着溅到笛管上的果浆狠狠地皱眉不语,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可不稀罕,而且这排榜,未免也太过诡异草率。 …… 国朝起于隋时门阀,恰其时,便有许多的身怀武艺的奇人异士供身于诸方势力,别的不说,昔日太宗为秦王,御下的天策府,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河网密布,而各有通联,门户之见,彼时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便是同门师兄弟,也有可能因各逢其主,最终刀兵相见。 四家五剑六派,也不过是无根逐水的青莲子,为当世洪流所卷,彼此藕断丝连,最终无一可以独善其身。 武林与朝堂的距离,终有唐一朝也未曾疏远上多少,而至多由河网而汇流串联成江河而已,其水愈深,暗流与鱼虾者众。安史过后,天策式微,到了最后,终于以孱弱的国朝之力再也无法将之全然掌控,才最终扎下了根来,藕根深藏。这才有了江湖,方有以一门一派之名传世之学,而非世家著姓。 隐元会,便是其时蛰伏于朝野之间的庞然大物。 …… 江湖九流,百家兵刃,鱼龙混杂自不必说。在那年头四家五剑六派的,既然能称得上一声侠士,则手上多少有那么一两样趁手可用的,以作防身之用。 这与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洪荒法宝灵器之流的,说法上又是大大的不同。这有了神兵利器在手,自然使得利索,名剑扬刀的风光,四家之中,霸道柳家与藏剑叶家均立身于此,为世人追捧称道,也是因为这个。不说名剑大会是武林盛事,寻常也可在街头巷尾看到成批的制式兵刃倾售四方,那生意做得比专于天工机甲、诡道暗器的唐家堡也是不差。万花也同样有天工一脉,实际上与唐家堡各有专长,说到对敌的精巧物件,这就是唐门中人的专长了。 将三教九流排的上名号的数过一遍,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十八般武艺,差不多也就齐全了。各派门人专精的兵刃各有不同,譬如华山虽分剑气,上阵对敌使的都还是长剑,天策府营中所用的□□更有定规的制式,而苍云军更是直接有一个玄甲之名顶着。至于画风更清奇些的,藏剑弟子负着的重剑,常人瞄一眼就认得出来是哪家的人,而见到五毒教的弟子,便是暂且褪了一身叮叮当当的银饰屈尊作中原汉人打扮,那一支用以驭使蛊兽的虫笛巴乌只要不离身,旁人也保准一眼从中就能认出他们的来历,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与唐家堡人若是去了层出不穷的神机诡道,机关器械,在战斗力上便大打折扣不同,对于事实上有神兵在手固然不错,但只要手里的家伙趁手,哪怕只是路边铁铺里摸寻来的寻常兵刃,对上徒倚兵刃之利余者一概不会的,便像是成人遇上挥舞大锤的三岁孩童,虽顾忌对方神力,但将之拿下,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当然更过分的也有,譬如万花武学用以御敌的点穴截脉与百花拂穴手,便都是指掌功夫,虽有同门为了打穴趁手,随身带了判官笔或是分水峨嵋刺,但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一个助力,没有了也是一样的指哪打哪,顶多欠了些力道罢了。 他这辈子最没想过会名列其上的就是兵甲一榜,无他,便是判官笔做得再锋利贵重,实际上也只能用以点点戳戳,而不是提着它像是匕首一样往人要穴上扎个鲜血淋漓的,更不用说他连这个也不曾使过,随身唯有一支苍龙玉笛——它再如何古雅好看那也还是一支笛子,他又不用它来对敌,难不成这年头兵甲榜还有兼任,那他回头当可往榜上寻觅长歌弟子的名字,说不得便可见识一番当世名琴。 他当时图一时口舌便利,回头便自打了脸,长歌弟子在兵甲榜上有名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们除了琴还有剑,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而他知道自家名字高悬其上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蹊跷得很。也无怪乎旁人如何置噱,又打着各色旗号,纷纷前来见识一二了。好在他在扬州并没有待许久,到了二月里便与陆浮黎一道北上,把那烂摊子全丢给那地主师姐来处理。他俩足足绕了个大圈子,走遍三道之地,才在这一年的中秋紧赶慢赶地回到京畿华山,在纯阳观中蹭了佳节的喜气——虽然在这方外之地其实也并没有多少。 在中秋的榜上他依旧有名,还是同陆浮黎前后的位置,为此他很是当做笑料啧啧叹了一番,直说可惜了他那一柄好剑,与这笛子摆在一起,无端便被拉低了身价。 而陆浮黎对此不甚赞同,对他道:“此笛既名苍龙,恰如其实,颇有来历可循,玄明剑不过凡铁,以当时之见,此不及彼,且是大大的不如。” 他哑然,只道:“陆兄口中的当时,怕不是而今罢?”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番腰上悬着的苍龙笛,白缨玉笛,金柄融光,怎么看都是一管稍许贵重好看一些的寻常笛子而已。 陆浮黎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他大感兴趣,想要多探听两句是什么样的世道会有这般的评估的时候,陆浮黎却缄口不言了,被问得烦了,就反堵上一句,问他你可想清楚回谷之后要如何从谷主或是花圣口中挖出南疆六诏金玉产地,来应付那烦人的藏剑弟子了么? 他登时便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了。一个是父辈的风流韵事旧地,还有一个是难回的故土家乡,他去问这两位,和往伤疤上戳没什么两样,能有结果才真是咄咄怪事了。 …… 关于那烦人的藏剑弟子,此事还得回到半年多以前的扬州,从那时候说起。他正四处游历,为了见识南边的年节情形,加之陆浮黎本身便是江南道人士,他便利利索索地修书一封寄往扬州七秀坊给那儿的菡秀同门,借着一点同记在苏雨鸾名下的情分,厚着脸皮请坊中的姑娘安排小住几日,过了年便走,便把陆浮黎也一道拽下了华山,刚在纯阳观中过了腊八分完粥,便又是车又是船又是快马加鞭地,乘着雪往南去了。 到扬州的时候已过了正月头几天,好在年节氛味还浓,他至多曾在长安见识过一次,加之两地风俗大有不同,依旧新奇的很。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便到了上元节,隐元天榜出,他懵懵然地便以一种颇为意外的方式初次在江湖中扬了名。坊中来往人士又杂,哗啦啦地一群人第二天便打听到了他现下身在扬州七秀忆盈楼,纷纷涌来看个新鲜,就像他跑来扬州看年节热闹一样。 然而有些人连七秀坊的门都摸不着,有些人要上门凭师姐却是挡不了的,可怜他在扬州的最后几天,便没有些安生时候,多数便被人当猴儿看了。而陆浮黎也同样在此间暂居,每天却都是浑若无事,将这风雅之地的起居日常也过成了山中清修,至多在他被人烦得实在不像的时候,出来分担一部分火力,可惜大家对他都没兴趣,同一个名字年年见到,简直都歪腻得很了。 那藏剑弟子便在第三日的清晨,大喇喇地乘着自家的小舟,停到了毗邻外坊的一处小码头,专供坊中弟子外出采买出入的,也正挨着这些有些师门渊源的贵客被安排居住的地方,下了船便去敲这几天照管他的那位师姐的门。 由上可见这一位与七秀坊混得已是熟极了,看起来倒没什么风流做派,不然也不会有这登堂入室的本事。 他当时并没有料到,这位的脑子实际上是缺根弦的。 他正在隔间孵着太阳犯困,手边刚沏了一壶顾渚紫笋,自己却又懒得动了,倒是陆浮黎手中捧了一盏,慢慢地在饮,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安娘,叫她出来说话。 师姐啐了一声,说不晓得这小少爷又犯什么癔症,提着裙摆便出去了,留他在里面挑了挑眉,从这个称呼里就咂摸出了些许关系匪浅的味道来,顿时也不犯困了,又有些好奇这来人的身份,抬起头隔着背风的窗纱看出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外搭着大氅,正在与师姐说话。 师姐并不姓安,这一声安娘还是早年入门时候师姐妹之间的称呼,很有些闺阁隐秘的意思在。至于外人通常都称呼她为一声云女侠或是云姑娘,因师姐本出身于川南云家。她是姓云,小字细君。 至于安娘这个称呼却是由于她幼年入门之时,为避师门尊长昭秀讳,其实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怕叫重了尴尬。开始的时候师姐妹之间便称她的小字细君,而吴音之中,听起来却与西京相同。便有个促狭的,取了西京长安之中的安字,自作主张地凑出了这个名字,渐渐地也就喊顺口了,一时间大家都这么唤她,还真有人弄不清楚的,以为安娘便是姓安。 再到后来昭秀曲云远走苗疆,也再没有了需要在称呼上区分的地方,又过了这近十年,也就就喊上云娘了。用旧日称呼来唤云师姐的,才成了少部分的熟人,譬如外头便是一个了。 不知道他俩在外头说了些什么,云师姐沉着脸掀帘进来,道:“病得不轻,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给他切切脉。” 他手里转了转空杯,笑道:“杏林道的本事,我可没学呢,断不出的,还不如师姐来的靠谱。”——云师姐只会使双剑。 云师姐反倒被他打趣了一番,大大地觉得自己不需要为人白担心事,又把帘子一掀,探头出去没好气地喊人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一个藏剑弟子打扮的少年人,与他年纪相仿,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冬裘里头,像是一只会滚动的雪团子。他想起这位是立在舟头被人从藏剑山庄一路划到七秀坊的,南方冬天湖上的风又湿又是冷,虽然时节上已是初春,但窗口的垂柳枝条还只是泛着些蒙蒙的绿意,连点新芽都没看见。可想而知这雪团子定然被冻得够呛,脸上也被风吹起了薄红,但他刚一坐下就忙不迭地解开外裹的冬裘,露出里头轻便利索的劲装,这一动作之间又是叮叮当当的,原来袖中手里还有许多诸如手炉香毬之类保暖的零碎玩意儿。他也没有带重剑,只在腰里挂了一把二尺有余的小剑。 他在一边看着,颇有些无言。 这按照彼此差不多的年纪推算,那时候藏剑山庄还不兴对外招生的,是以这少年人当是藏剑叶家子弟无疑了。但他并未贸然叫出口,只是注目于这该当是姓叶的少年人,示意他说说自己的来意。 ——只要别真是来让我把脉断症的。他默默地想。 这少年人先是笑嘻嘻地果断冲着云师姐买了个萌,说安姐姐我想喝温好的石冻春,酒我已经带来了想借你的炉子用,便让云师姐提着酒借故出去,随便他们自己折腾了。 他又看了这少年人一眼,有些恍然,石冻春确是云师姐喜爱的酒。 他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有何贵干。 而与他隔着石桌对坐的少年人,依旧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答道:“诶你莫慌,只要记住,我叫叶良辰就好啦。” 他对此语很是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也通过自己的名姓,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那自称叶良辰的少年果然便是亲脚跑来借他的苍龙笛一观的,按照对方的说法,除了家学渊源的铸剑之外,他还别有将神兵宝甲榜上有名的兵刃都自己照样子打一份出来的爱好,为此吃了不少闭门羹,确是越挫越勇。前几日他看到新榜张出,打听到苍龙笛的主人便身在扬州熟人之处后,便按捺不住,匆匆赶来了。 “当然,若是兄台能够答应此事,那良辰在此多谢了,他日,必有重谢。”叶良辰很是认真地同他说,可是显然没怎么求过人,这话说的挺别扭。他想借苍龙笛观察一番,画一个图纸,若是方便的话,还想打听一下原材料在哪里出产。 他于是饶有兴致地抓住对方话里未竟的意思,反问:“叶兄准备谢我什么?” 叶良辰顿时便一噎,显然没料到有人会这么直白地问出口,他睁大了眼睛,不住地往对方腰间悬笛的位置溜去,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刃,我帮你打一套?” 他拿茶杯当酒盏敲了敲桌面,笑意盎然道:“痛快,既如此,待叶兄寻到苗疆金玉之时,便也用它打磨一套九针予我吧。” 他刚说完“九针”二字,一边陆浮黎的眸光便清冷冷地从茶面蒸腾的烟气上抬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过来,待到他把话说完的时候,陆浮黎的目光却早已收了回去——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友人对自己隐约的从医的意思,似乎是颇有些不赞同的。 ……不过管他的呢。 他笑吟吟地望定桌对面那张口结舌的少年藏剑弟子,问道:“如何?” 叶良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往他套里钻了进去,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你一个商羽弟子,弄这九针作甚?”一边点头应承下了,接着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问到这支苍龙古笛当初确切出于何处,他不接受相似之物来瞎糊弄。 ……弄九针,只是为了学医呀。 他心里转过这个模糊的念头,当时不过是当做一时之间的冲动,用以为难天真傲气的少年人而提出的刁钻条件罢了。 叶良辰气哼哼地抓起冬裘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玩意儿跳上船便走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对方,忘记给手炉加炭火了,回去路上怕是更要挨冻。 这不过是天宝十四年是一面之晤。 而后叶良辰还真当隐元会的信使飞鸽是不要钱的一般,隔着一旬便要传书来催问来处,到他一年后回谷之后,来得更频,他被烦得不行,差点都想在隐元会销档了,因为还要与陆浮黎书信往来说些彼此的近况,这才作罢。 后来他还真从东方谷主口中挖出了些陈年旧料,拣了些告诉叶良辰,苗人言金玉乃苍龙蜕变之时留下的龙鳞,故笛身周侧生发祥光瑞气,历千年而尘埃不染。苍龙虽出六诏之地,金玉却出于白帝城下、瞿塘江中,之前他俩都寻岔了方向,更是苦了叶良辰,硬生生在三苗之地混了大半年,四处打听,还学了一口的当地乡音。 等他真正拿到那一匣金玉九针,已是在战乱劫火之中的长安。叶良辰匆匆而来,彼时天地深寒,他华服上的淡金色只剩下了前襟领口与箭袖的绣纹,负重剑,悬于腰间的小剑倒依稀还是当年那一把。 所幸叶良辰站在流民巷之中,也毫无异色,只在长安阴霾的天空下兀自笑得像是朵他衣衫上的千瓣菊花,道:“苍龙玉笛却是我最后一次仿制榜上神兵,而我至今未想明白它为何会在神兵榜上,有意思,有意思。” 这不知觉中已经长成了青年的叶家子弟大笑着跃然而起,踩着瑟缩的枯枝,几下便消失了身影,唯留下半句狂言在耳:“这套九针之器可是我叶良辰亲自打的,哪一天它也能入榜,才真是我辈当行之事!” 他拢着袖立于药炉旁,一根根点过金玉九针,将其仔细收好。 …… 第76章 天工第三册 从九阙极目而望,眼看着那不周山主峰巍巍屹立,高入云上,几与天上人的视线平齐。很有些再过多少个元会都会依旧沉默支撑着天地的意思,通天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每每看到它就都忍不住回想起前世种种,然后与之印证,就自然而然地对比出了……你看不周山今天又没倒,说起来它以前是以这个姿势在这个角度被人撞断的,诶,对,就是那一下。 然而不周山表示看在你这么念叨着我会被人撞断的面子上……我还偏就不倒了。 这自然只能是,你高兴就好了。 不过眼看着这一场巫妖之战,就要在和平演变之中消弭于无形了,感觉还挺有些欺骗围观群众感情的意味在,于是那些潜伏在深水之下的推手暗地里便都开始了动作。通天就琢磨着按照罗睺这这东一下西一下随心所欲的挑拨风格发展下去,而鸿钧始终稳坐三十三天外的钓鱼台,按着鱼竿子不动的话,要真能打起来。那与前世时间相印证,也得是迟上许多年的事了,说不定啊这两次量劫合在一起就这么混过了,到时候苍生大劫汹汹而来,死局一场,谁也别想逃过,完美全灭结局。 他摇摇头啧叹了一声,暂时不去计较这让人想一下就心塞的可能性,转而专心地教熊孩子二徒弟下棋……以及不要悔棋的事儿来。 他眼下正身在九阙之上,身边带着孔宣,一手凌空虚划,在夜色浓沉的半空中毫无凭依地架了一壁棋盘出来,又随手抄了一把星光,在掌中揉成了形,便是黑子白子。左右无事,便按照早就琢磨过的打算,来教下棋。 而红云正在不远处的日晷旁边观望星空,他刚在不周山中好利索,就闻到风声,通天来到九阙的时候,果不其然地便看到了他。美其名曰,既然知道这里不久之后就要被人占了,那还不如趁此机会再多看看,不然又要回到早年憋屈地弄不到凤族通行证没法使用观星台的情况了,在体会过此间视野的美好之后,届时那还不得更心塞? 那你干嘛不直接跑去帝俊面前自荐,对方现在为了人头壮丁那真是焦头烂额的,保管没有不要红云的道理,到时候想在九阙观星台住下都没人管你。 然而想归想,通天对此依旧不发表任何意见,却匆匆回了洞府一趟,带着孔宣出来,拎着毛团子便一同上了九阙,四下看过了一番,也算是让他看看前朝知名建筑。至于长琴却没有带来,他甫一回山,便被深受刺激的玉央带在身边学习炼器之道,顺便恶狠狠地补习上一番推衍掐算的功课。而他的师傅还笑吟吟地嘱咐他好好学要听话,甩甩袖子就不来管,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的是别想从小遥峰器房里头出来了。更是欺人太甚的是,孔宣临走之前还捻了一只纸鹤传讯进去,再三保证会连着长兄的那一份一并看过来,等他会了画画,便画一幅送人。 孔宣甚至还很担心这纸鹤能不能突破重围把信儿给传进器房里头去,这实在让通天觉得哭笑不得,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在二徒弟面前指出他其实大可使唤白偃进去带讯儿传话,而不必费这番周章,还要冒着被玉清师伯嫌弃字迹难看的风险的。 白偃虽然是上清门下的童子,常年通天不在或是玉央在器房闭关的时候,都还是他在小遥峰器房里头处理诸般杂事的。先前通天还曾延请女娲以命魂牵引之术替白偃稳固了生魂,虽然偶尔应变上还有有些呆,但也已经看不出来和旁人的差别了。评估过了天资也算上好,毕竟玉央用的材料甚的都是最佳之选。可惜受偃甲所限,阿甘的道途并不可期,不过只要注意保养维修,长生久视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也并不会有劫数上门,也不能说是不好。 通天叹了口气,想,算了,等回东昆仑或者蓬莱,就找时间给孔宣启蒙教习些天赋神通之外的事了,他实在不太能忍门下亲传里面出一个文盲来。何况这个文盲还是注定要被放出到人世间去由着他作死的,太拿不出手,丢的就是整个上清截教的人了。 说起人世间,通天转而又想起了正在烦恼如何抟造新的生灵的女娲道友来,也不晓得她不畏艰险地跑一趟幽冥血海,而有没有当真在那些飘荡于世而不入轮回的冤戾幽魂里找到什么灵感。 女娲在幽冥血海撞见了好大一朵摇曳的白莲花。 …… 其实昔日的巫妖一战之中,牵扯甚众,然而许多年之后让事不关己之人回想起往事来讲古的时候,两边能算得上名号的,屈指数来,也不过就那么十几号人罢了。妖皇帝俊、东皇太一、日御羲和、月御常羲,这自不必说;而妖族伏羲、女娲之下,尚有妖帅之数,计为十。计蒙、英招、飞廉、九婴、商羊、钦原、呲铁、鬼车、白泽、飞诞,原本族中乃至天庭之中称这十人为大圣;而至紫霄讲道过后,天地之间有七圣,为避其尊号,便改称十妖帅。 十二都天神煞、周天星辰列斗,星陨不计其数;身处局中,自是沸血厮杀挣命,尘沙俱下,面目模糊。而彼时孱弱如人族,则亦被卷入其中,连自身也难以保全,更不用说山川草木……天地生灵,皆为池鱼。 而天地几为之倾——而因其尚未有倾覆之虞,新立的圣人远避三十三天外,袖手缄默,唯有女娲辗转留存下人族一线生机,也不过是念着一份香火情而已,虽为娲皇,实际她只庇留了妖族的残余部众,就像而未插手战局。至于余者,即便在幕后只手翻云覆雨,互为博弈,面上也是一派的与己无由。这样的惯例后来一直延续到封神榜出,量劫复起,最后明里暗里他们都算是出了手,才被真正打破。 翻弄世事,左右时局,而仅需片言只手,隐秘而无人察觉……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的底线可以被拉到多低,而攒动扩张的*,又以何者为穷尽的界限呢?——你站在道境的尽头巅峰,立身便是一门一教一道统,本心要如何秉承,而是否会在这些纷乱的得失之间,移了本意,忘却其心? 若要说没有,封神一劫中六圣纷纷被卷入其中,道统之争便是冠冕说辞。虽说是为其各自道统留存兴盛,实际上几分真几分假,种种汲营谋划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些牵扯之下,怕是连自己也再说不清楚的了。 不过通天回忆起往事来很可以信誓旦旦地保证,在巫妖一战这一块儿,他真的除了多收了几个徒弟之外,一点都没有管过这里面的事……哦,至于这“几个”的确切数字是多少,就是不堪深究的了。 …… 通天兴味颇佳地捻着手中棋子,一边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悔棋的?” 孔宣梗了梗脖子,不说话,很坚持地攥紧了拳头,迅速低头把那星光凝成的棋子给嚼了,倒是没出什么嘎吱声响来,却嚼得两腮透明发亮,一闪一闪的冷光,让人看在眼里不由哑然失笑。 通天懒洋洋道:“吐出来,当自己是饕餮呢,什么都能下得了口?吞一个下去,保管你闹上一整天的肚子。” 这么多年他也算是闹明白了,饕餮就是孔宣的死穴,比四不相还要好用得多。用它来催人上进,简直是一戳一个准,只要略提一提,孔宣小朋友就奋发用功得不得了,定然不能比隔壁的饕餮差了。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对付,明明孔宣连饕餮的面都不曾见过,只不过是在鲲鹏的来信中听了那么一耳朵罢了。 但要说鲲鹏与孔宣兄弟情谊深厚吗?那也很不尽然,日后这对凤族遗嗣相见的时候,彼此也很是不对付,唇枪舌战地见一次吵一次的。后来孔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高冷,鲲鹏又跟着帝俊太一兄弟学了坏,笑里藏刀阴阳怪气的,虽然吵是吵不起来了,也要用眼神大杀八百回合才甘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通天刚刚恐吓完小孩子,孔宣闻言不由咽了口口水,张口欲言,不料他喉头一滑,竟然不慎把那嚼碎的星光给咽了下去,登时便一脸呆愣地望着通天,要哭不哭的。 通天便扶额了,再次感到深深的心塞……这么蠢,以后怎么好意思放出去当截教的门面啊? 孔宣看起来很有些想要掀了衣服看看会不会隔着肚皮发亮的意愿,虽然这是个很有创设性的想法,但还是被他脑洞更大的师傅给轧出了苗头,迅速用眼神扼杀了。孔宣也不悔棋了,仰躺着一脸忧郁地揉着肚子,揉着揉着,忽然愣了愣,一扭头看向后方,扯了扯通天的衣角示意有人来。 他师傅于是伸手拍了拍,意示安抚,被孔宣觑准机会捉住,倒也不好挣开。而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抓着一大把星光凝成的棋子,墨白交杂的,一时间却不太方便招呼,便也循着孔宣的视线偏过头去,笑着问:“我徒弟都发现你啦,你还躲什么?” 而有人十分理直气壮地答他:“你瞧我是像有躲你的意思吗?” 通天便也用眼角瞥他,哂道:“是啦,从不周山一路跟到这里,我再傻也该发现了……你就这么闲得慌?” 那是一个站在星与云海之间的白衣人,他的发也像是一捧涓涓的银河,而瞳色深碧,望之虚幻而近乎不真实。 这白衣人漠然掬起一捧星光,却又并无动作,任由它从指间沙沙漏下,闻言道:“倒还真没什么要紧事。”他转而看向通天,忽而弯起一个微微的笑影子来:“如何?见到我,有没有觉得十分惊喜?” 通天于是便呵呵了,他便问:“你这一趟重游旧地,有什么感想不曾?”。 这白衣人,却正是伏羲。前段时间他离开北海后,却不知又神隐到了那里去,眼下却跟着通天的脚步,从不周到西南,再折往昆仑,最终来到了此处九阙。 通天刚刚才在妖族的讲古名单里列过他的名字,现在转头一看,这旧友居然就在眼前,那自然是……一点点心虚之感都没有的。 伏羲沉默了片刻,道:“此处为南天宫宇,观星视野,其实最佳。” 南天白凤,这空荡荡的宫阙,也就是他昔日假扮鸿鹄的时候在九阙的住所了。 通天哦了一声,忽然问:“风水格局都不错,那你接下来就也准备搬到这里住?怎么,要不给我留个后门,也方便过来看星星?” 见这边有状况,不经意间已踱到近前的红云不由默了默,就这么看着通天堂而皇之地替自己讨福利。其实他与伏羲也是旧有交情的,不然昔日不周山中,伏羲也不会把凤来琴放心托付给红云,而自行离去……而并不比通天特意来问出口。 旋即他便意识到了通天当然也晓得这是,他问这话不过是为着其中不方便直言的另一层意思……伏羲既然准备不日搬入九阙,难不成是已经把自己按斤论两地给卖给那对金乌兄弟了? 而伏羲点一点头,道:“随你高兴。”居然也就这样坦然将通天话中的试探默认了下来。 ——他还真就把自己又给卖了。 通天按了按额角,只觉得病友这般可着劲地作死,简直让他头疼得不行。这时眉心忽然按上一只冰凉软和的手,原来不知何时孔宣已坐起了身来,也不捧着肚子装可怜了,正替他揉着眉心。通天不由一乐,抬手招呼伏羲过来,一边对孔宣介绍道:“这位你认得的,就是鸿鹄先生了。” 孔宣眯着眼仔细地打量了这白衣人一番,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扭转过头去没再做理会。通天大乐,虽大概猜得出这二徒弟摇头晃脑地是个什么意思,但依旧很是被这情形娱乐到。 伏羲咳了一声,负手看向横陈于通天师徒面前的棋局,赞道:“这局不错。”却也没说不错在哪里。 通天笑意未收,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刚才和孔宣天马行空地下到这里,他已有些兴致勃勃,可偏偏孔宣是个爱悔棋的篓子,便顺势邀伏羲:“可要接着往下来?随你挑。” 伏羲欣然应下,抬手握了一把星光,在掌中凝成数十白子。 第77章 天工第四册 晓月将坠,星河欲转。 九重天上的棋局刚刚过半,中途却是换了对弈之人。 通天正漫不经心地同伏羲道:“我跑那一趟总算还得了些有趣儿的东西,好歹没有去给那老朋友白看一场热闹。” 伏羲快手按落一子,恰恰截断了对方的一脉棋路,才问道:“哦,是什么?” 通天盯着他刚落下的白子,啧了一声,想了想,才对着伏羲露出一个很是恶劣的笑来:“让我想想,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何被凤族追缉吗?” 伏羲瞥了通天一眼,懒得理会对方这揭人旧伤疤,颇有寻衅滋事之嫌的问话。 通天继续如常地挂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缓抬起了握着一把棋子的右手,摊展开来。他掌中原本和孔宣胡闹着对弈玩儿的黑白交杂的棋子已经全数被晕染成了墨色的,但这并不是通天想要给伏羲看的重点,而等到伏羲看清楚混杂在那些晶莹的黑子之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后,不由也很是对着通天刮目相看了一番。 他叹道:“若是放到从前,这都够你被龙族从东海追杀到汤谷了。” 通天微一挑眉,道:“然后再被从汤谷一路赶到不周山么?” 伏羲静静地看他,接着利利索索的一子,又断一路,才叹道:“何必那么麻烦,直接把你溺在汤谷就成。” 通天哈哈一笑,道:“可惜了,祸害遗千年。”他双掌一合,很是嫌弃地看着眼前的棋局,刚才前半场对弈的时候,孔宣为黑子,他为白子。是以伏羲选了白子,其实是接着通天已经铺好的半胜之局往下走,而通天却换了黑子,接了他徒弟的烂摊子,垂死挣扎得十分辛苦——不过他乐在其中也就是了。 总之通天有时候自己瞪着前头落的子,也不晓得该如何往下接,但又不见得去问孔宣这一处他原本是何想法。好在鬼鬼祟祟地琢磨了半天,总算搞清楚了大半。孔宣的棋路灵活诡变,然而落手偏偏又是极沉,看得出来自有一道常人不太能看得懂的准绳底线,而又常常跳脱其外,颇有其自圆其说的逻辑。棋风恰如其人,他原也想不到殷商元帅孔宣原来是这样的性格,或者说这其实是被自己养歪了的结果。 伏羲拿着元凤的真火,被凤族追杀了多少年,而通天这一回更是辣手作死,让直接拔了祖龙的几片玉鳞,还这么四处招摇,反倒是半点事情都没有,若要说对比之下伏羲一点都不心塞,那也是胡说的。 伏羲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看着友人:“可要我替你斫琴?” 通天收回手,又捻了一颗墨子,笑道:“这回不用,这斫琴之事且留着日后再说吧,我想拿它去做点别的。” 伏羲也随他,道:“也成,看来我欠着你的事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兑现,却没法就这样撒手了。”他皱一皱眉道:“你别总拿这拖着。” 通天打了个哈欠,洒然安慰对方道:“祸害遗千年嘛,你要有点儿自信。” 伏羲冷飕飕地看他,那其中的莫敢逼视之感,竟然和他的胞妹女娲很有些相似之处。 …… 祖龙玉鳞……苍龙金玉。 当初用以斩却执念之时,通天确实也不是没有打过苍龙笛的主意,毕竟那是他的随身之物,更亲切一些。不过笛身金玉之质,他比对过洪荒各色玉石,觉着都不对,最终不得不承认或许传言中苍龙金玉的来历确有其事,应当为上古龙蜕。 而通天又不能真去捉一条龙来扒鳞,这么说来还是他从前求而不得的雪凤笛更平易近人一些,至少它没有恰如其名,要求一些来自凤族身上的原材料才能成。 开玩笑,在那会儿打龙族的主意,他又不是嫌日子太好过,想要体验一番伏羲作为洪荒流窜犯的待遇,以后都别想往水源边上走了,一水便有一龙神,这话可不是瞎说的,或许在后世是因为四海龙族繁衍过剩导致地盘越分越细的缘故,而在开天之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凡有水之处,对于龙族而言便是没有秘密的。 话又说回来,若是要这些开天神兽的边边角角,他也不敢将之作为斩念寄托之物,虽然借了开天之泽,轻易便能从后天返归先天,但也会勾连起一丝与原主的联系,通天脑筋清楚,才不会给自己平白找不自在受,硬要弄个不稳定因素。 而凤来琴那是因为自成琴灵,那一丝勾连便转成了血脉牵连,这是*型的意外,不能算在此列。 但其实也不是没有些许遗憾之情,是以与罗睺初见的时候,面前正是龙凤相斗,通天才会这么容易地体验到罗睺试验版心魔之引的威势,并短暂地被其撼动了心志,生了一些偏狭之念。 但凡有所求,有所图,那一道防线是有了疏漏,很容易便——乘虚而入。 不过这都是些早就被忘到脑后的事情了,通天再想起来,却正是因为他在西南江中,看到了沉眠于此的祖龙。 ——苍龙笛为六诏旧物,然而金玉却是出于白帝城下,西南江中。 如此两下相合,便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结论。 甚么苍龙鳞蜕,他从前挂在腰上带着到处跑的苍龙笛,曾莫名其妙因它上了数回兵甲榜的,其实正是西南瞿塘江中的祖龙,所留于后世之物。 瞿塘自来有龙脉之说,在这江中水下,是不是当真镇压有国朝龙脉,庇佑国运昌隆,这个并无法进行确切的考证。但往古西南江中曾埋过一条龙祖,这倒是现在的通天亲眼所见的……至于彼唐之时,祖龙是不是还睡在江中,或是早已抽身离去,这都是只能让人自去揣测的了。毕竟那时候他也是个*凡胎,不知前缘旧事,即便亲身跑一趟,也看不出一个究竟来。 而现在通天看着被他好好收起的数片玉鳞,他刚才回绝了伏羲替他斫琴之语。其实用这龙鳞为牵引,来斫一具九霄琴,就很合宜,连好桐木都是现成的,不周山小谷就还留着当年做凤来琴的时候砍剩下的另一株双生碧梧桐。但既然通天心中又有些别的打算,便顺应其想,先留中不用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又落了一子,黑龙渐渐成型,却是处处制肘,一时之间挣脱不开。 …… 在同一轮坠坠的残月下,准提的微笑看起来很是纯善无害,在明暗的夜色里,恍有春英华月之致。 他很是诚恳道:“道友大可思量一二,我说话定然算话。” 略过不提刚开始相对装傻与彼此试探的部分,经几句交谈后,准提私心里确实是十分诚恳地来求合作的,但是他现在足以拿得出来打动人的底牌,有些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说完这话,心下略过一些犹疑之想——他是说话算数的,但是罗睺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这可就是他管不着的事了。 此时帝俊也化出了华服高冠的青年外貌,一边的袖子直到肘侧都有些火灼的焦痕,好在没有破损,这显然是对应他金乌原形的时候被折了的那个翅膀,却也不知道下面胳膊臂肘的伤势如何了。他自己并不关心这个,而是皱着眉反问准提:“但我又为何要去做那出头椽梁?” 他是很有这些方面的野心不错,也不是没有入主九阙之想,但被人当面点出,却感觉一阵的被窥探到内心的不舒服。 知道帝俊生性颇有些多疑谨慎,他肯当面问出这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成功了。准提心下松了一口气,挂着泰然自若的微笑接着顺口往下忽悠:“未必便是如此了,虽必有风雨催打,但……” “……” 最后帝俊高深莫测地盯着准提看了一会儿,下了个结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为什么要去信魔门中人的承诺?” 去你的魔门,我是代表西方须弥山来和你谈未来后续发展的!你看我从头到脚都如此可信,哪里和罗睺那混蛋是一路人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短期目标相同的战略合作者? 准提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抽,心中默念戒嗔戒怒不要冲动,但依旧特别想祭出七宝妙树,照着对面青年这张高深莫测的脸兜头刷下去。 既然你早有结论,那还听我扯些什么谈! …… 通天点一点那一颗白子,诧道:“这么说帝俊竟然是答应了。” 伏羲适才随手凝成的棋子已经全数被他落进了局中,一时间无子可用,便随手又抓了一把泻落身边的薄光,待觉出掌中的触觉温度有异后,细看一眼,才发现原来他看也不看抓来的是一捧月光,而不是先前的星光。 伏羲也不挑拣,顺势就着这一把棋子,便继续对弈下去,一边道:“大约是应下了?我瞧着他并不是很开心。” 通天无声咧了咧嘴,道:“高不高兴的,又不影响什么” 总之现在既然连伏羲在九阙的住处都已经定下,那大约便不会更改了。 高不高兴的——他记得帝俊当年迎娶羲和的时候,也不见得是看起来多么高兴的模样,实际上的情谊未必不深厚,也未必没有长久相伴执念,然而天庭的那一场盛大婚礼,却无疑是做给天地三界看的。 不过他记得太一看起来倒仿佛是真高兴的—— 通天饶有兴致地戳了戳伏羲,悄声地询问起对方日后上司的私下的情感生活问题,很有些兼职隐元会探听贩卖各路小道消息的意思。 伏羲无言地上下扫视了通天一眼,想了想也不知道该用何言语来委婉地劝谏一下友人这诡异高涨的兴致,却没有发现另一边孔宣正偷偷摸摸地从棋局之中摸了一颗黑子走,握在他手里搓了搓,还化成了一团星光,被他悄悄地放归到了夜风之中。 随即便被通天发现了孔宣的举动,试图毁灭自己出过昏招的罪证也不是这么来的,于是孔宣顺势被敲了一下脑袋,而他的师傅随即弹指一记,又将那空出的位置填回了一颗黑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孔宣抱着脑袋很是不高兴地哼了一下,蹭到一边红云身边去听他解说星象,不一会儿地便困了。 东方欲晓,通天招呼伏羲快接着来把这一局下完了事。 …… 就像是西荒大泽的那一夜中,曾被细浪逼退到半空中无所遁形的一气道人。女娲腾身于空,低头狠狠地看着血海之中舒展摇曳的一朵白色莲花,祭出的法宝无极伞确实对准了另一边,与冥河双剑遥遥相抵。 而那朵莲花上头正踩着一个灰衣赤足的孩子,他面色惶然,似是手足无措地想要劝架,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一样,急得似乎就要在花心团团转将起来了,却也没有什么用。 而多宝则是悄然隐匿在一边,凭着天生的禀赋,谁也没有发现它,却还得受莲花上那小童暗地里的指使,过一会儿去给化身于血海之中的冥河下黑手。 说起来冥河这么化身千亿的神通一使,匿迹是足够了,但是下黑手也容易得很,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用这一招其实并不明智,还容易刺激对手,大范围无差别地攻击扫出去,总能中个奖的。 多宝一边这么冷静地分析着,一边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也不知道这便宜师傅是哪来的本事,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原来还算是心平气和的局势给搅得乱成了这样的一团。 …… 扶桑日出,这一夜的九阙棋局,孤悬于半空之中;而它也随着晨雾,渐渐地在东海的万丈金光之中,消融无声,再也寻不见了。 伏羲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输了。” 开始便占了绝妙局势的人,赢了有什么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反倒输了。 似乎依稀还是许多年前的不周山中,碧梧桐的影子婆娑,半遮半掩着人身蛇尾的孩子小小的身形,他像是在荒芜沙漠之中跋涉千里的路人踉跄撞入绿洲,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这碧瞳银发的孩子乖乖道:“我叫伏羲。” 第78章 天工第五册 虽说随口问伏羲讨了个南天宮的出入证明,但这实则却是通天最后一次亲赴九阙,其后妖族入主天庭,乃至种种更替之事,风云变幻,他都未曾再踏足此处。 也是,谁说热闹就一定得要亲脚跑到现场去看的?况通天也一向对此没有剩下多少兴趣在,该凑过的热闹从前一个不剩的都凑过,那些所谓埋藏极深的□□与噱头,要么自己曾经闲极无聊地刨根究底过一番,要么便是蹭了老师的小道消息,总之大太阳底下无甚新鲜事——要不是早早地找到了人生目标,保不准通天就跑去太阳星里找陆压作伴,靠着互相剧透来打发日子了。 然而这些却都不必同人说,说到底来,这不踏足九阙之说也只是通天嫌烦犯懒,且无甚必要而已。其实这时候关乎此事,并没有在他心里转过什么相关的决定,他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东海。 是扶桑的旭阳渐升渐高,将一肩的星光比得黯淡,又尽数掩去了;而九阙天阶,那一夜的微微寒意,也都在暖融的日光中被驱散了。凌空设局,凝星光为子,多年以后天庭为人著称的奇景之一,昼隐而夜现,兆天下势的南天棋局,便在这一夜的师徒间玩笑与漫不经心的故友叙旧中成了雏形。 而始作俑者……这与日后不会踏足九阙观光游览的通天当然没有半块萤石的关系,而孔宣汹汹地跑来天庭找人麻烦的时候,也绝不会特意去看一看自己的黑历史的,而伏羲——就在自己家门口的东西有什么稀奇? 但通天表示扶桑就在自己家门口,他到现在仍然觉得,那儿还是很稀奇的。 而眼下他正转过头很是不怀好意地问伏羲:“你还得东躲西藏上多少天?——可怜。” 伏羲不理他,自背身离去,他着一身白衣,在炽烈的太阳光下,应该很是夺目的,却渐隐渐淡,若不是通天一路注目相送,乍一眼过去,几乎都无法发现他的存在。最终随着伏羲一步踏出南天门,他就与天门外的流云明霞浑然一体,而目之所及,便再也找不到那条清瘦的人影了。 通天摇了摇头,复又叹了一声可怜,依旧是一点都不放在身上感同身受,十分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语气。 他打了个呵欠,其实一点都没有所谓困意,想了想,又看了占了自己膝上,揪着衣摆往上蹭的二弟子一眼,见他睡得正酣熟,便也不急着便走,只施施然展了展袖,兜头拢下一片黑甜的梦境,将毛团子护在其中,便在南天阶前静自安坐。中间一时兴味,还远远地向正从中天而过的羲和打了个招呼,为日御的少女很是惊讶,却也远远地隔空回了个招呼,她抬一抬手,放出了一串跳动的光火。 孔宣正是渴睡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他入定着都能睡着,好险调息稳妥,也没走乱过。通天一直都想不太明白,明明没有教过孔宣什么梦中悟道之法,那玩意儿在玄门不太时兴的,倒是接引准提很喜欢拿来唬人。为此他也如临大敌了一番,实在没有发现那两人的手脚在其中,最后也就放任二弟子睡上一个天昏地暗不去管了,爱好是睡觉总比醒过来之后到处瞎闹,平白地招惹麻烦来得好。 那玉虚峰上清洞府后花园的累累罪证斑斑血泪,都见证了孔宣二少爷——他可是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捣乱,十分天赋异禀的人物。 …… 确实,眼下伏羲并不便就这么在大白天出现在九阙,便是往年荒寂无人的南天宫,近日来也常有羽族旧部,偷摸摸地来转,大约是帝俊已经往外面开始放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了。而伏羲他的本身形象,作为那一次计都乱象,而引发的九阙变故之中,元凤的心魔托身显化于外的样貌,太容易让人想起不太好的回忆进而引发狂暴的情绪,实在不太好出来招人眼。 而他另一个用了许多年的身份——白凤一支的鸿鹄仙君,那就更不方便了,怎么说鸿鹄都是凤族除却尚且年幼的几位太子之外,仅有在世行走的几位仙君之一,这乍一出场的就很有些羽族主心骨的潜在地位,现在这关头出来晃,简直是在给帝俊添堵的。 鸿鹄作为凤族仅剩的良心,那自然是要让帝俊顺顺当当地入主九阙的,便是不出面冒着适得其反的风险安抚前一任九阙之主的旧部,这些暗搓搓的坏事还是不去做的好。 这些小道消息通天自然没有什么渠道去了解,不过他凭着未卜先知之能随意揣测下,大不了再自行掐算一会,也就大致都晓得了。即使在深山索居清修,神仙也实在是很难落伍的一种存在,他们自己不乐意随俗的除外。至于往后,则有龟灵在这方面的门道,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跟不上时代的潮流。 何况——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友人,会特地跑到他面前来送消息的。 …… 至于眼下会特地跑到通天面前送消息的友人,还在西荒大泽壤接幽冥血海的地头上做坏事,虽有术□□,一时间却没兴趣来找小伙伴玩,这就暂且不提了。 孔宣直天昏地暗地在通天袖中,睡到了第二天的太阴星从天山跃入天穹时分,才茫茫然地揉着眼醒来。他探出头来,睁眼就看到列星为子,布成了残局一篇,在太阴星的映衬下闪着幽幽的光,虽然就在面前悬着,却是又冷又远。 孔宣似乎是很仔细地打量了它一会儿,才偏过头去问:“师傅,是你赢了吗?” 通天随手揉了他未束冠,又被蹭乱的一头软发,手感上与毛团子原形摸起来一样的良好,才嗯了一声道:“赢了。” 孔宣又眨了眨眼,这才像是清醒了过来。 通天就这样笑吟吟地看着,便心情很好地问他:“现在耽搁了一天,行程可就有些赶了,你是自己去木巫那里,叫白鹿带着你出海,去看看蓬莱新居如何……还是想跟着为师一道走?”他说着又拢了拢衣袖,看起来便平整如故了,又笑,“想来你也不愿意回昆仑,也罢,闷了你这许久,也该带着你出去顽一阵子了。” 孔宣撇撇嘴,埋头扯住通天的衣摆,也不言语。 通天无奈道:“好好,便带着你走——快别揉了,要皱。” 孔宣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被他师傅牵着,施施然乘着月色,从南天门离开了九阙。在他背后,其族旧地依旧空寂无人,师徒两人的影子也不曾落于此间。黄道仪悠悠转动,无声度量着时间,飞光而去。而凤族二太子下一次再次回到故土,却是披甲,踏着南天门的残云如血,一路手下刷落无数天家兵将。 …… 昆仑山中,正是日暮。 玉虚峰洞府中,白鹿刚收拾完眼前的物事,正没什么事做,他略一思索,便传了讯给山中熟人。自己便趁着天色未黑透,离开东昆仑,出去见人临行一面。 虽然不用拖着个熊孩子去东海上,但通天既然已经安排下来,白鹿不日还是得启程往蓬莱,前去收拾自家老爷新辟的道场,顺便也看着些通天新收下的弟子闯祸——与其说是未雨绸缪不如说早有预料。且白鹿现在修行日深,也早已不算在三清童子行辈里了,那些新弟子功课上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由他提点一二……简而言之,他有用得很,不走不行。 通天刚把白鹿从水中救起,带回到昆仑洞府中的时候,他还是刚化形没多久,稳不住外貌的幼鹿。然而洪荒异种只要来路正的,本来就福缘深厚,他又是兆星瑞兽,这样的出身根脚,只要不像是孔宣那么倒霉还会被天道因其族气运特意压一压修为境界的,一般也蹿长得十分飞快。 毕竟没有哪个暴殄天物的会当真把此等瑞兽一直当童子使唤的,白鹿从捡回来那一天就注定了劳心劳力的二管家兼职家庭教师的命运。 通天刚开始的时候还很嫌弃小孩子呆呆傻傻的撑不起门面,即便是当童子也觉得放出去丢人,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上清洞府的门面都是靠白鹿小仙君来撑的——其实通天挑中他的原本意图,除了本身值得怀疑的绒毛控倾向之外,也是图夫诸神兽养起来省心省力,还好用。 而现在白鹿已是个十分卓拔的青年,出了东三峰,昆仑山中百神大多客气地称他一声夫诸道友。他匆匆行走在山中四起的暮色里,天地之间那些灵智未开的幼弱精灵在这时分都会格外活跃,便是这肃穆灵山之中,也未能免。时不时地就有小精灵蹿上他的白裘,或是牵着他鬓边的发丝晃荡着,而白鹿也很好脾气地由着它们捣乱,时不时地点头招呼一声散步路过的仙神。 白鹿斜穿了整座山,正好在太阳星将将落入汤谷的时候,踏入了北昆仑的地界,打算叩响禁制便自入内找此间主人。随即他却是微微一愣,因着手下触及了又一层陌生的禁制,他不由略略犹豫,手也顿在了原处,才又叩了叩。 而白鹿这时才看到自己刚才放出的传讯纸鹤还徘徊在外,一边翅上被燎出了焦痕,想来也是被那层陌生的禁制所伤——有别的客人正来访? 纸鹤摇摇欲坠地,停到了他的手背上。白鹿抬起眼,果然看到禁制之内,住在北昆仑的主人白泽正步履匆匆地迎出来,他的神色微微郁结,看到来人是邻居旧友,才略略松了一些。 白泽劈手打开了禁制,便听到白鹿在对面笑道:“是有人在惹你不高兴?” 白泽目无表情地地盯着那一层被人新加的禁制,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啊——很不高兴,又赶不走,烦得很。” 白鹿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觉得很有些感同身受,这仿佛就是在说自家老爷。 第79章 天工第六册 眼看着白泽的情绪不太对头,白鹿当下也并没有登堂入室详叙的意思,就随他穿过禁制,在前庭花木之间站定了,略略说了几句。 其实也不过是交代了一下自己日后的去向,邀他有空可来东海蓬莱作客,便就告辞回去。 他也看出来白泽现在要应付一个难缠又赶不走的客人,出来说两句话而已,也有些逃也似的意思。而白鹿一时间闹不清状况也不好插手,只能尽力安抚一下友人的情绪。 因着玉虚峰洞府的主人常年不在,在家的时候也是宅着,是以通天自觉与白泽只是一面之缘。而这一面,还是因为白鹿与白泽相熟,才凑巧见过的。 白泽与夫诸同为洪荒异种瑞兽,同在山中,平日外出采药散心的,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些交情。为此还很是置噱过通天十分不走心定下的童子字号排辈,白泽平白无故地就在名字上被东昆仑给占了便宜,很是不高兴。 但这也不能硬摊上说是谁的错,便是找上原主,通天也只能两手一摊说去找始作俑者,自家那给头两个童子取名白鹤、白竹的仲兄说理去。 白泽独自在北昆仑占了峰头,他就是在这里化形的,也没什么师长之类的来教。独自索居,在布置庭院的时候不太走心,经过一夏,花木四处疯长,又有藤蔓开着入暮花,到处爬,全都连成了一片,分也分不清楚彼此。 从前偶尔白鹿来的时候,会帮着理一下,但他最近也有事绊身,再来就是这样了,乍一眼看过去,因为太过理所当然,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嘲笑友人。北昆仑风水虽好,有这么一个主人在,也就完全不是娇贵植物所适宜的居所。白鹿也只能假装没看到累累藤蔓之下,那几株从玉虚峰前庭移过来的花树已经被压得奄奄一息,小精灵嘤嘤地求着白鹿小少爷再把它带回去,保证不嫌弃总是来搞破坏的孔宣。 第一次量劫过后没多久,后天之物便渐渐地开始遍布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万物生灵。昆仑山中也不例外,四处都有小精灵乱飞,一开始大家还都不太适应,就连孔宣祸害庭院的行径也因而缓了缓。 但是他给友人留面子,对方还神思不属没接受到这善意,半点都不领情。 白泽拨开了一枝险些将所含的夜露滴落到白鹿裘衣之上的夕颜花,才像是缓缓地回过了神来,仍旧顶着一张神容清傲的脸,十分习惯地开了嘲讽,道:“倒也放心让你一个人去蓬莱——留神着点,别闹出海啸之类的□□烦。” 白鹿顿时就想甩手走人。 这么多年的黑历史你还记着……什么仇什么怨?不就是当初还小,拿捏不准,差点发了洪水把自己给淹了一回吗,至于一个两个过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津津乐道? ——其实也因为长得快,白鹿的黑历史实在是少,好容易有一件幼年犯蠢的往事,当然是一个被人反复提及的话头,除了这个也实在没什么好嘲笑这人了。 白鹿顿时心塞,但还挂着一脸笑,回说:“老师也嘱托过了,你……并不用操心。” 他说着转过眼不经意地望向厅堂,隔了密密的花幕,并看不明白其后的情形,却能看到有人正扶手玉阑之上,垂下了华美的衣袖,借着最后一线黯淡的天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飞羽逐日的纹样。却依稀眼熟。 白鹿只略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大约对北昆仑的来客身份有了一个猜测。他暗中按了按白泽的手,作了个示意,对方不动声色地睨回来一眼,点了点头。 …… “我也没什么可多唠叨的,”白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等以后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容身之地了。” 白泽被他矫情得不行,随手折了支花塞到对方手里,聊作安慰,一边口头嫌弃“哪还有人有那个胆子来强占你的地儿?”威名赫赫在外的,嫌自己福缘太过深厚,一路太过顺风顺水,也不必手贱至此,去招惹上清洞府这一窝的太古凶兽啊? 白鹿接过了花,轻轻地拨弄了下,摆出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也不是,我就是担心老师一个没忍住收多了徒弟……”……然后可不是就住不开,就得空置利用了么,有一天白鹿发现自己无家可归,而旧地住进了一群熊孩子,感觉上也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你这么腹诽自家老师,他晓得吗? 白泽默然片刻,很是嫌弃地挥了挥手赶人。 白鹿便也捻着那花,随口道了个别,身形就这么一闪,趁着天还没有黑透,往回路晃去了。白泽站在原地目送他,只见那裘衣一转就消失在院角的树影掩映里了,这会儿才突然觉得,是该好好整一整园子了。 即便是没有什么相关的经验,也很容易猜出来,白泽这是被人看中了,想要招揽呢。而他并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怀柔,却又强硬拒绝不得,一时间僵持不下,白泽又涉世不深,绕来绕去的,已经快绕不开了。从前一起在山涧中滚过水,在群岭间追过风的幼年玩伴,也长成了各当一面,需得独对诸方觊觎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果然再怎么靠谱纯良的瑞兽,在一窝太古凶兽里待久了,也得长出一口利齿尖牙。何况夫诸本就是瑞兽中擦边的那一种,天职是水祸的兆星,本来也不是那么靠谱的。 果真是,昨日之日不可留啊…… 被白鹿登门这么一打岔,被这来客压得很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白泽总算是略缓了缓,他定下神,又翻了翻跟前的杂花乱草,择了一捧夜昙,拿回去前厅。 说起来北昆仑又寒酸得很,白泽身边连个童子都没有,作陪的主人出去后,厅中的客人独自坐不住,便在外间游廊凭栏而望。 这客人正看到白泽回来,便含笑点了点头,十分自适,半点没有初登门做客的觉悟。白鹿适才看到的那衣袖便是他的了。这客人高冠华饰,气度容雅,正是先前说是要前往昆仑的太一。 白泽便解释道:“是东昆仑上清府下的好友。” 太一本来还想多问些什么,闻言略略一顿,便不着痕迹地急转话头,夸上些别的:“这昙花开得甚好。” ——提都不提一句,难道是见过上清本尊,被治理服帖了? 白泽心中颇幸灾乐祸地转了转念,依旧平静道:“花是好,可惜不过瞬息开落,便是有长夜无昼,它也会应时谢去。” 白泽话里意有所指,这指向还暗暗地对准了对方的痛处,显然是有了助力,转过了脑筋来,且——已经是没什么耐心来做敷衍了。但既然白泽没有明说,太一也乐得假装听不懂,只又在心中记了一笔,都归在上清账上。 太一隔空点了点那娇怯半开的昙花,手指灵活地转了个小圈,笑道:“白泽道友想来并不擅长侍弄花草,不过于此我倒还有些经验之谈,想要留存昙花数日不谢,还是可以的。” 白泽抿了抿唇,声音冷硬地回绝道:“并不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话说绝了,便接着道:“北昆仑夜夜均有此花开,当可不必花费这许多力气。” 太一便也笑了笑,温和道:“是我想得岔了。” 然而他们虽然又在绕来绕去的,这一回却是借了昙花在说事,若要真计较起来就像是什么承诺与回绝都不曾有过明示一般。于是乎太一也真好意思顺势揭过了这一章,就好像白泽刚才当真是在同他说并不需要扶桑秘传的昙花保养诀窍,温温吞吞地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对此,白泽……白泽自然也只能假装自己也听不懂的样子,要不是表面上还有一层清冷孤高的皮儿给撑着,由着他忠实内心的话,早不知道炸毛掀桌上多少遍了。 但逼迫太深也不好,太一便顺势拂袖转身,道:“天色已晚,便不叨扰白泽道友清修了,不如便改日再叙罢?” 要说起来太一这个建议听起来其实很体贴,不算闭关的时候没日没夜的,按照白泽平时一贯的习性,也确实喜欢在夜间吐纳修炼。 不过白泽显然对此不领情。 居于北昆仑的瑞兽只是顺势点了点头,将人送出去,也不管太一这大晚上要在哪里露宿。白泽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环山禁制,顺便迫视太一把他擅自给加上去的那一道给撤了,这才满意而回,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 …… 而那金乌化形的青年,就这样负着手,望向远处天山,模糊的轮廓如淡墨几笔勾画在天幕之上。有一轮皎皎明月,正从其后跃出,映得整座巍峨山脉,看起来仿佛冰晶剔透。 昙花入夜盛放,天明谢落,太一说他有什么扶桑秘传的保养诀窍,可以让它多开几天,显然是骗人的:在离开太阳星,东出扶桑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黑夜是什么模样,又怎么可能在阳清之境,见过这种唯有入夜方才盛开的花呢? 那时候太一并不知晓常羲目之所见的洪荒天地,是什么模样……其实便是现在处身于这天地间,他也并不清楚。而离开故土之后,每每入夜望月,只能见到太阴星冰冷地俯瞰一切,而常羲往往都匿身于其后。倘若近在九阙,她从中天而过,或许便可常得见吧? 树影斑驳,而初升的太阴辉光,便是加上群星烁烁,也实在太过朦胧,便是自带光源,一时间也叫人琢磨不出太一脸上的神情究竟作何模样。 月色轻易地便掩盖去一些东西,昆仑百神安憩,中庭的夜昙怒放有声。 白鹿并没有回到玉虚洞府,现在上清府中唯有他在留守,长琴这几日都不出小遥峰器房,通天又带着孔宣眼看着要外出许久,他出来连找个人报备都不用,当然也是想夜不归宿露宿街头都没甚么人管的。 他在昆仑之巅空无一物的莲池边上坐下,被森然的寒意一激,不由拢紧了裘衣,就像是幼兽冷意不禁地蜷成了一团。通天曾嘲笑过,大抵毛团子化形之后,都喜欢裹成原样四处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白鹿是一个,之前的多宝也是这样。 念头转到这里,白鹿却微微地愣了愣,取了出来的时候白泽随手折了塞过来聊作安慰的那半开的花骨朵,托在手里的却是朵盛放的夜昙,有一个小小的精灵似醒非醒地坐在花-心,睁着懵懂的眼看他。 他用指尖点了点小精灵,不意被对方抱住了,攀在柔软的指腹上被带离花-心的时候小精灵还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白鹿趁着它回过了神还没哭出来,忙截住对方的注意,问:“白泽有什么话让你带?” 小精灵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在月色下恍若透明。 …… 花灵既去,借此支撑方能如常绽开的昙花很快便失去了生机,散落了一地。也飘入水面之上,厚而白的瓣,盈盈地浮如小船。 白鹿想了想,还是没有做出将小精灵丢到花瓣上由着它自生自灭的丧病之事,叹了口气,将它藏入裘衣雪白的长毛之中,回往东三峰。 次日,白鹿拜别太清、玉央,启程前往东海。又数日,北昆仑改换门庭。 昆仑山巅,寒池依旧静无波,除却无花无叶无人观,与紫霄宫中造化玉碟所化莲池,并无二致。 …… 若要问女娲此行前往幽冥血海,究竟有何收获,她多半会回答你: “离无法沟通的神经病,无论如何都要远一些。 至于远不了的,则宜早做准备。” 因与通天走得近的缘故,女娲平生所见,脑回路有这些那些问题的人不在少数。能让她也称一声神经病的,那显然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了。 她遇到神经病挡道的地方,正是从西荒大泽进入幽冥血海地界没走多远,就是说不算高空远瞰所见,女娲还没来得及看过血海全貌,就被冥河半道拦住了去路。 她毫无灵感正烦得很,还没等与这拦路人撕扯分明,中途就又出来了一个搅局的,也是个神经病——只不过冥河显然是已经弃治了,而这位还在勉力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搅局的神经病身上息壤的气息分明,分分钟就让女娲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不就是通天偷偷摸摸在山巅莲池里种出来的祸害? 然而这祸害先生就像是他的出场方式一样,看起来纯善无害得很。裹一身混沌灰色的小孩子,扎着双髻,趴在突兀出现的一朵白色莲花上头,似乎打算现场围观人吵架,笑眼弯弯地,仿佛出血海而不染。当然他只是围观还比较好,偏偏还要插话,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没几句下来,已经上了全武行。 而说实话,女娲并没有意图搞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兴趣。当冥河负伤遁走,而现场唯一与其对持的自家无极伞并未沾血,显然是有人下黑手的时候,她也只是漠然看了白莲花上那只用很是惊讶的神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弄不明白事态的发展,一脸卖萌讨好求解释的孩子一眼,抖了抖伞尖随手收了,转身踏水便走。 身后有人急慌慌地叫:“前辈留步!” 女娲转过头,望定那自称叫做素鸣的小孩子,对于对方认定了,是自己打跑了冥河这一事并不作理会。她只蹙眉问:“你要我帮你把水下的人请出来么?” 被一语揭穿,素鸣捻了捻鬓边细软的散碎头发,不说话了,依旧笑得讨好。 女娲淡淡道:“这次我不计较帮你背锅……别的就不必想了。”她又看了看那朵摇曳的白莲花,续道:“至于你究竟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冥河未必无所察觉,你在此行走,好自为之。” 素鸣颇有些无趣地松开手里已经编成了一小股的发辫,抬起头来质疑道:“前辈既然已经发觉了,先前为何不防范于未然?” 女娲呵了一声,道:“自是因为我也瞧他不顺眼,并不算很冤枉。” 素衣墨发的女修说完就不多留,果然转眼之间便走远了。留下那灰衣小孩子趴在白色莲花瓣上,随着血海的波涛一上一下地微晃,似乎是仰着脖子看累了,他打了个滚,转成了仰望的姿势,枕着莲蓬望了一会儿无星无月的天穹。 幽冥血海从来不见日月,常年昏暗,他中意得很。可惜当年抢地头的时候,却压不过凭着身化千亿的神通寄于血海之中的冥河,便是远遁之前抢了弑神枪,也还是不高兴。后来有本事能再抢了,他却又对在这里占地称王没了兴致,转而却将大旗扯在了西方清静之地的须弥山上。 现在暂时化名为白莲花小仙素鸣的魔祖罗睺,定定地看了会儿天,忽然嗤笑了一声:“不会吓人,心还软,真是要不得。” 他悠悠然地拉长了声,浮卷着尾音问道:“乖徒儿,你说是不是?” 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从水里探了出来。 第80章 天工第七册 不会吓人,心还软——素鸣这话显然是在说女娲的,真该让她看一看刚才还在卖萌喊前辈的白莲花小仙一转身是怎么编排自己的,她接下来保准能让素鸣把那句“心软”给生吞回去。虽然一向有队友回护,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也时常耽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缘羁,但女娲其实向来是个手腕果决行事辣手的,素鸣不过是吃准了对方某些方面幼崽控的隐秘趣味钻空子而已。 那双耳朵略略抖动了一下,好在还是雪白绒绒的,并没有沾上一点血污。这画面其实看起来十足的诡异,好在素鸣也还仍在望着天,并未看到这一幕。 多宝从血海中出现,他全身上下从发丝到袖角都干干净净的,寸缕不曾染到身下混混污浊的颜色。唯有在手掌上沾了一大片,有细碎的血珠沿着腕与前臂,滑入袖中,也无声地落回到了身下的微涛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渐干的血痕,神色有些茫然。 那幽冥血海为盘古肚脐所化,鱼虾不兴,天地间的戾气皆聚于此,冥河老祖便是这幽冥血海之主。虽然看起来近似,但多宝掌上的血迹,其实是冥河适才化身千亿之时为多宝偷袭负伤,所淌下的血,而不是原本就在血海之中的那些。 潜身在血海之中的感觉理所当然的并不适意,先前罗睺也随口抱怨过一句,灭世黑莲长在血海与大泽相接处,他自然也是在这里化形的,也算是故地重游了。饶是如此,这也不代表他喜欢这感觉,且罗睺一向坚持,专门爱把自己往这血污之地里埋的,算来也只有冥河有这堪称变态的兴趣。 “便是因为这个,我那会儿似乎也该把血海让出来给他,反正我又消受不来,”素鸣一边说,一边刻意压低了嗓音笑,“休想,我不要白送出来是一回事,但抢不过人——那是肯定不行的。” 他又翻转过了半个身,撑着脸侧着头看向依旧还立在血海之中,支棱着两只耳朵的白衣青年,很是高兴地问:“感觉如何?” 多宝还有些转不过神来,但他很快敛目垂下了手,缓握成拳,掩在了袖中。 他道:“……并没有什么感觉。” 素鸣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融进了雾里,没有传出多远,扎着发髻的红绳上垂着银铃,也在晃,却是毫无声息。 小孩子的声音,语调却是冷而镇定的,素鸣道:“就对了,这并不算什么,往后你便会晓得了。” 幽冥血海上常年阴冷,并无昼夜温差,唯一的动静就是落入此间的亡魂冤鬼掀起的啸浪,是以也不会起雾。这些湿润的雾气是从与之接壤的西荒大泽上侵卷而来的,然而虽然来历如此,在身在雾气之中的时候,依旧可以很容易地感觉到腥烈的血腥气掺杂其中,多宝眉梢微微一动,终究没有再对此作出什么更多的反应。 他想,莫约真的是会习惯的。 不远处的大泽之上,还有些许混混沌沌的天光与雾影在徘徊,而血海中除了惨绿的点点萤火,与幽诡的血光之外,别无其他的光亮。多宝转眸望了一眼黑暗更深之处, 素鸣撇了撇嘴,还是有些嫌弃,他拍了身下摇曳的素洁莲花,道:“可惜这是由莲子重新催长出来的,载不了另一个人。” 言下之意仿佛是乖徒儿你就继续在血海里头泡着吧,反正总会习惯的。 多宝:“……” 他就早该知道被人强塞到手里的徒弟,那绝对是教着嫌弃,但又不好丢……妥妥的鸡肋待遇。 …… 素鸣打了个哈欠,挥开一片带着血腥气的雾,他可以毫无芥蒂地化身千亿神通一使就钻进桃花瘴里,但他其实很有些固有的洁癖在,为此十分嫌弃冥河,大概完全是天性上的不对盘。这和根脚禀赋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恍然记起来那是许多个元会之前的一个夜晚,他拐带着初出茅庐的上清小仙,一路渐行渐深,横冲直撞地往血海幽暗之处而去。然而便是知道了自己很有些诱拐使坏的意思,通天还是十分泰然自在……或者说可有可无地按着他的意思,一路上跟着走,而又顺势见招拆招,轻描淡写地全数都避让了开去。 素鸣闭上了眼,罗睺在三十三天外,索然无趣地掸了掸衣袖。 这么有意思的一趟,却没能走到底,刚到了西荒大泽上,便被一气老儿中途作梗劫了去。 而那时候他去找冥河打架,留下通天在灭世黑莲上待着,而其实鸿钧一开始凑过来,是想和通天交流花卉种植者心得的——鸿蒙未开之时,混沌青莲孕育盘古,青莲结四莲子,其中净世青莲当时尚在生长,而鸿钧手中有一枚怎么都不理不睬不发芽的金莲子,冥河手中则是养着业火红莲。罗睺很怀疑当时鸿钧其实是想找冥河去请教莲花的种植方法的,但他又在路上看到通天端坐莲台,便误以为他是灭世黑莲的主人了。而眼看着当下长得最好的,就是这灭世黑莲了,于是鸿钧便十分想知道看气息应当同样与他种的莲花不对付的通天,又是如何让黑莲长得这么好。 素鸣还挺想念黑莲花的,然而灭世黑莲的莲子,被通天扔进昆仑清净山巅的莲池中,用九天息壤温养着,又失却了魔种,就这样眼睁睁地变成了一朵摇曳的白莲花。要说就通天这水平,也能是传授别人花卉种植心得的,那洪荒的园艺界可就真是要完了。 说起来那颗金莲子,现在也并不在鸿钧手里了,也不知道他当初拿着它当由头四处去勾搭人,现在拿去做了谁的人情。 他在心中腹诽,还是只觉得十分的无趣,通天说教徒弟也是赏心乐事一桩。但堂堂的洪荒魔祖,有魔门的煊赫势力在手,但那些都算不上他的徒弟,罗睺却从来没认真考虑过这些事,并对似乎很有此爱好倾向的一气表示嗤之以鼻—— 但几番机缘巧合之下,通天真的动手给他塞了一个徒弟过来,罗睺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很抗拒的,但收下了丢在一旁,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教,最后还是丢在上清洞府里让他帮着带更小的孩子,却发现适应良好得很,不由又有些挫败。 然后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他趁着玉央与通天都不在,提着这便宜徒弟,就外出作乱了。 …… 素鸣忽然感到一阵重心不稳的摇晃,思绪中断,他一边意思意思地戒备了一下,一边气急败坏地睁开了眼,想看看是谁赶动土,最好是冥河心有不忿又杀回来了,虽然对方有身化千亿的神通,除非蒸干血海不然杀不死,但重伤完他一次之后还有借口再殴打人一顿,简直心旷神怡。 然后他就与一个圆滚滚的毛团大眼瞪小眼了。 这毛团通体雪白,唯有一双眼睛是晶亮的红色,两只短小的前爪正举在身前,略偏着头,望着对面的灰衣孩子,细细地吱了一声。 灰衣孩子抽了抽嘴角,不忍猝睹地只想转过头去。 这毛团眼熟得很啊……眼熟个鬼,可不就是偷走了他寄存在莲子之中的魔种还干脆吞了取不出,然后最后还成为了自己头一个弟子的那只寻宝鼠吗? 素鸣斜瞥着化出原形蹿到了莲花上头的多宝,挑眉冷笑道:“胆子还挺大?” 寻宝鼠换了一个方向,还是偏着头,细细地叫了一声,并在一起的两爪摇了摇。素鸣说这白莲花载不了另一个人,言下之意也尽可以理解为,要是载的不是人,那当然就可以了。他倒是没预料到,这便宜徒儿还真的敢这么来玩儿上一回,很有一点胆色——然而没有胆子的,又怎么敢摸进诛仙剑阵的拱卫,偷走他亲自看守着的魔种的呢? ……魔种啊。 那一瞬间,素鸣心中很是微妙地触动了那么一下,灰衣孩子随即带着嘴角未消的冷笑,垂下眼,捏着短短的尾巴提起了毛团子,举到了眼前。 姑且也算是……彼此有所连结了,有那么一些,所谓的缘法了。 也不过是养个徒弟嘛。 素鸣手上还颇有些恶意地晃了晃,毛团子不张牙舞爪也不惊闹,很有自制力地,只是睁着一双晶红的眼看人。他于是咧了咧嘴,夸道:“刚才做得不错。” 毛团子有些吃力歪过了脑袋,很是吃力地卖着萌。 素鸣凉凉地继续说:“不用顾忌太多,平白投鼠忌器,好得很,下次再教你一招,逮住冥河,继续往死里打——反正又打不死。” 多宝有气无力地吱了一声,随即陷入了恹恹的沉默。 投鼠忌器——于是你就干脆把花瓶给砸了吗?在种属之上作为一只寻宝鼠,多宝对于素鸣话里所指的那只老鼠,简直不做他想。 所以……他的师傅这一趟到底是特意跑来幽冥血海,讨谁的嫌来了? …… ,此处的花木也像是染了残血一样的颜色,比之南明山中更添凄艳之致,又未免太过肃杀了。 长琴便坐在一株花树前,落花拂衣,那与他说话之人却是枕着双臂伏于岸边,要不是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连所披着的赤色衣袍也被洇得透了,这其实是个意态十分闲适的姿势。但他浑然不觉一般,仿佛在水中也可好眠,不过因要同长琴说话,方才翻身坐正了,唯长摆淋漓,复又垂入水中,还沾着的数片纤薄花瓣为微涛一卷,便翻翻滚滚地,逐水远去了。 这人本就能在英水江中自在来去,长琴也不以为奇。当日他行至此间,于江边抚琴之时,忽生大浪涡旋,这人就这样从水里冒出了头来,也不说话,等到一曲《流水》奏罢,他便又消失在了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如是数日,天天如此,两人方才互通了名姓,有了这场由琴而结的交情。 这人自称名为帝江,便住在天山之中的英水源头,因喜乐声,甚爱凤来琴音,方才出现,此处已然滨临英水汇入虞渊的江口,与天山相去何止千里,帝江却说得很是认真。是以长琴一开始当他是英水中生出的神灵,方才能在其中倏忽来去,知晓它流经之地的发生的诸事。然而帝江现在又说他本体生着四翼,据此所说,该是异鸟的体态,却是不像水神了。 帝江似乎不太喜欢太阳星的灼热气息,一到得近暮时分便避入天山,不会在此处流连的。他此时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离太阳落到这里还早呢。”一边似乎颇有炫耀之意地对长琴道:“不止四翼,我还有六足,这哪里是能折得出来的?”他的手指枯瘦,弯曲如爪,慢慢将纠缠的发丝从袖摆垂饰上解开的时候,看入眼中,无端有了一种悚然的意味。 见帝江暂时还没有变出本体给自己看的意思,长琴方才迟疑地应声:“……啊?” 虽然六足听起来是很了不起,但和一只纸鹤比这个,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啊等等…… 帝江一脸的意气风发,道:“祝融先前还劝我这个,白瞎!——看,就算我不收容族人,也不出门闯荡,光待在这里名气一样还是响得很!昆仑山里都听说过!” 长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拨了拨弦,才觉憋得不是那么辛苦了:这真的只是因为孔宣脑洞太大而产生的巧合,就连长琴先前都没听说过帝江这种鸟,孔宣这不爱读书的更是没有可能知道,不说还特地把纸鹤折成这样寄来。 不过祝融的名字却是耳熟的,是个掌火的巫神,滨于南海一带,便是他部族所居,上一次通天去探看太清的时候还曾路过,回来当奇闻异事一并讲给长琴听过……但巫神的样貌再如何怪异,也不该是只鸟。不过有哪些毛病自家都清楚,帝江看着倒很像是有其族历来自负的秉性,自矜毛羽得不行。 他想了想便问:“于天山之中,尚居有你的族人吗?” 帝江疑惑地瞥了长琴一眼,随手拢起了散发,他的眼尾勾挑极长,一张素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着也很是宛转缱绻的样子。但他却用十分冷静而理所应当的口气道:“当然只我一人,其他的都叫我赶走了。” 长琴顿时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倒是帝江还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顺带抱怨:“虽然算是个巫神,但与我神通相同的,多少年也没出上几个,夸父那几个娃娃烦得很,干脆就都不收了,让他们跟着别人去玩,我一个人好清静。” 长琴愤愤然地拨出了一声响。 …… 他在虞渊之旁,英水江畔,由琴音结交了一个友人,但长琴觉得,帝江这种同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都不太一样的,还不如不认识的好。 天山月出,在天穹中安然转过一圈后,太阴星又回落回纤阿。 纤阿与汤谷遥遥相对,为月落之处,可以说月出、日落、月落,尽数都在天山万里幅员之内,相对洪荒天地之广而言,这设定要论起来,其实是很不合理的。然而当人真身在纵连绵延的天山山脉之中的时候,才会发现,这几处其实相去极远,几乎隔了天南地北。 便是寻常朝游沧海暮苍梧的神仙,要从汤谷到纤阿,也要走上一段时间——当然住在天山之中的巫族帝江是一个特例,他要去哪都是转一转念的事情。 此时帝江正凫在英水中,仰躺着同落英一道顺流而下。他却没料到才刚日落没多久,羲和尚未离开汤谷,太阳星也栖在若木之上,汤谷方圆炽热一片,雾气蒸腾。他刚到近前,便被那陡然升高的水温给逼得飞快从水中蹿出,十分没好气地暗骂了一句,拍干净沾在衣上发间的落英。这才伸出手来,往身前的空中一撕一搅,那空间一阵扭曲变动,被帝江枯瘦的指爪生生地划开了一个缺口。 才刚打开,对面就有人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问:“又有甚么事,要来找我。” 随着那道声音一道通过缺口扑过来的,是比之毗邻汤谷的江边还要炽烈上十倍不止的滚滚热浪,几乎让人疑心有火苗会随之涌来,也不知道缺口对面究竟是甚么地方,竟然会热成这样。而与帝江对话的那人身在其中,听起来还似醒非醒的十分惬意,也是奇事。 确定一时半会地,不会聊着聊着就合拢了,帝江就十分嫌弃地收回了手,一边不住地甩着手降温,一边道:“别绕弯子,羲和还没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道懒洋洋的声音道:“有她不想见的人,今天大驾要来扶桑呗——自然是避避开的好。” 帝江正低头吹着自己指尖,闻言一愣,道:“她不想见,还肯亲自跑去扶桑受罪的——你吗?” 对面的人似乎呛了一口水,连连咳嗽了起来。 帝江斜瞥着那道缺口,他的眉眼细长,便是口子太小,与对面的人只能声气相闻,并看不到彼此,但那种无声的嫌弃之感也保证一分不差地传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声音还有些哑,哭笑不得道:“什么鬼,我现在在哪里,你不晓得么?” 帝江呵了一声,慢慢道:“太阳星里嘛,但你敢现在就跑出去,就对羲和说——我陆压在你的地盘藏到现在吗?” 对面的那人噫了一声,道:“我同羲和可没什么新仇旧怨的,有何不可,但有件事我可怀疑得很。你和我就什么仇什么怨,非得这么埋汰,不看着我被帝俊这小子捉着打上一顿不甘心是不?” 帝江道:“你晓得便好。” 而对面的人也自一笑而过,忽然道:“我过段日子,也不在这了,到时候你再来这一手,帝俊追打的可就是你了。 帝俊无所谓道:“他要是追得上我,便来。”换来对面一声嘘。 原来帝江隔空对话之人,便是早已踪迹杳杳的多年的陆压道人,早年西昆仑洞府的主人,女娲的义兄便是了。而帝江撕出那缺口的对面便是太阳星,陆压当年说大太阳底下无甚新鲜事,便果然说到做到匿去了太阳星中养旧伤,还是没有通报过此间主人的擅自登堂入室。也难怪陆压很有自知之明,在日御家中藏身多年,便是羲和不动手揍他,也保管帝俊撸袖子追着他从扶桑打到东海。 帝江弄明白了缘由,又嫌弃对面吹过来的太阳风热,便伸手要把那缺口给抹了,却忽然听陆压道:“你那些弟妹,最近动静不小啊。” 帝江略不耐烦道:“我又不管——九阙的动静也不小,看你还想掺一脚,我真替他们忧心。” 陆压便也啧啧接口道:“也是,什么时候你起意要插手巫族的事务了,我也该替你家弟妹们忧心。”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帝江简单地丢了个解释,只道:“相柳同我说的。”便顺手把借助己身神通弄出来的口子给抹了,把太阳星的席卷的热浪与陆压喂喂的说话声音,都一并关在了另一头。 因近太阳星所栖汤谷若木,这四周其实还是很热,但帝江依旧没有离开,而只是潜入了水中,直等到太阳星离开,方破水而出,一言不发地望向汤谷方向。 在他身边的树上,忽然有人叹了一口气,指控道:“你推了好大一个麻烦给我。” 帝江自顾自拧干了头发,似乎是毫不相关地答了对方一句:“同陆压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能找谁去求证此事?” 树上挂下了一个青年,因为是倒着的,看起来那双眼更是顾盼斜飞,神采慑人得很,而这青年人一手捞着自己简单扎束起来的头发,免得垂在脑袋下面显得傻气,一边瞪着帝俊,掷地有声道:“找我啊。” 帝江顿时也被他噎住了,顿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青年继续怒瞪,帝江想了想,安慰道:“反正你也不怎么出汤谷,在这里的时候陆压肯定没机会在羲和的眼皮子底下找你瞎问,至于等到他肯从太阳星里出来的时候,”他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时候他问不问的,都没什么意思了。” 那树上的青年听着帝江毫不负责地详装高深瞎扯谈,更怒,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正过了身形 帝江静静道:“我一点都不想管的,更不愿意出手的,没有那一天比较好。” 他用的完全陈述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唯有曾经亲历过都天大阵撼动星辰列斗的决战情形,也曾见过巫妖终战天地塌陷的通天,可以确定,帝江用这样的语气,说的也是完全的大实话,半点没有掺假的。 天地塌陷九州散裂,在摇落的星辰之下其人狂歌长笑,日月仓皇失色。 这便是巫祖帝江了。 通天忽然伸出手,隔空比着,细细地丈量了一下太阴星的尺寸形状,若有所思道:“快要冬至了,”他收回了手,顺便拍了拍身边孔宣的脑袋,哎呀呀地叹息了一声,装模作样道,“今岁可又是不着家了。” 孔宣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看他师傅又犯病。 第81章 天工第八册 帝江人形时候的模样当然并非无足,只是他踩着水中涟漪突兀出现,而那水实则又是一道飞雪之瀑,他的整个人都倒悬于空。孔宣一眼瞧见的时候,帝江的身形尚未完全凝定,赤色的衣衫飘飘摆摆的,下面还空荡着,偏偏又不挂下来,在晚风寒月之下,看起来很是诡异。 帝江虽然长得不吓人,但这么一个出场,样子就有了十足的鬼魅,画出图册来能止小儿夜哭的那种。 通天于是忍不住有些想笑,他从前觉得神异之事不可尽信,但鬼神之属,其实还是见识过的。纯阳后山便有若兰旧事,亦是江湖久传了,他客居纯阳的时候,虽然不曾亲自去那荒院。但他偶尔会早起在太极广场望野眼,顺便看宫中弟子来领日课,那些年纪幼小的弟子,多数看到是要去后山废院中探望,便苦下一张脸,往往能逃便逃。他随口过问几句,也多少了解到并非是惧怕于她冤戾未消,不过作祟的多是一颗既悲且怜的赤子心,并不愿借口探望多打搅她苟存之安宁。 当世武林倡勤修,各门各派的日课所设,多为熟习其道,砥砺心志之用,他这样擦边地探问几句,也多少起意怀疑过这一项后面别有深意。不过别派中事并不好多问,便是陆浮黎的边鼓也最好不敲,当时也不过转过一念,就这样搁置了,没想到又被帝江这一次粉墨登场给勾了起来。通天维持着脸上的神情,心里转过一些漫无边际的打算,譬如日后依样画葫芦也弄个勤修项目在门下,也未尝不可,甚至那扮鬼的人选也琢磨出了些头绪,都打算待到时机合适之时,趁早跑一趟幽冥血海捉回去养着了。 不过得趁早,等后土发愿化六道的时候,幽冥血海为当世瞩目,诸方势力交错于此的时候,这样的手脚可就不方便做了——当着长兄的面心念着对方结义幼妹的作死行径终归不太厚道,通天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把孔宣扯到前面,顺口点破了对方的身份:“来见过帝江先生,你师兄信里提到过的。” 此时帝江的身形也堪堪凝定,也不由他不注意到孔宣乱转的眼乌珠下面那跃跃欲试的蠢动之情,似乎很有些探探鬼先生虚实的冲动。帝江不动声色地顺着飞溅起的水花飘落到了雪瀑之下的小池之中,起了点点银亮的涟漪,而他就这样立到了这师徒两人的身前,道:“你们师徒倒都爱四处走动,不知来天山所为何事?你们要找的东西,这方圆数十万里可没得。” 通天恍若未闻,笑吟吟按下孔宣的脑袋,介绍道:“这是长琴的同族幼弟,也是我不成器的二徒弟,孔宣。” 帝江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听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未曾想这在先生令徒身上也多有应验,诚不欺我。” 祖龙那是风流多情闹出来的这许多龙子,有些血脉驳杂些的,当然天性大不相同,帝江拿这句话奉送凤族三太子孔宣,也不知道是在磕碜谁呢。 孔宣顿时便一僵,通天哭笑不得,只得道:“此来天山,是想去纤阿求一若木,先生不必在意,我等少时便会自去。” 既然不是同道,那道友一说自然就可以省省了,不必扯出来恶心人。他俩口头上互称先生,彼此都不占便宜,可见虽然帝江与长琴算是朋友,但他也没有在对方的师尊面前给自己降一降辈分的意愿。 帝江斜瞥通天一眼,似笑非笑:“哦,去找常羲的?你这么说给我听,我可更不放心了。”誰不晓得巫族与妖族虽然初立,但也很有些争锋之势,两边的当事人与巫妖两族都脱不了干系,眼下自成一方之势的上清真人在巫祖帝江面前说他要去找月御谈事,那不管是什么好事,多半都是谈不拢的了。 通天便也摊了摊手道:“先生大可同去。”知道对方火力大致所在,他快手快脚地捞回孔宣,免得又平白挨喷,一边揉着徒弟的头道:“我本以为先生会在不周,这才趁机来的,倒是没想到,仍旧遇见了。” 通天倒是将这点小心思说得坦然,无他,不周立族之事便在这几天,十二巫神齐聚山中本是常理,通天才从不周出来没多久,听到些风声也不奇怪,倒是帝江现在还宅在天山,才真是怪事。 帝江登时又是一张不耐烦的脸,道:“他们商议的管我什么事……再说我便是在不周,难道就不晓得上清真人这么大一尊神来了山中?” 众水之上,龙族无所不晓,而帝俊对于天山一带的掌控,也是如此,他之所以不把手伸到整个洪荒去,不过是懒而已。 “这哪里敢当,”通天拊掌,意思意思地谦逊了一句,随即道:“先生倏忽往来之能,自非我等所能及——可愿带我一程?” 帝江定睛看了通天一眼,呵了一声,道:“不愿意。” 通天神色不改,点一点头道:“哦……这确也不方便劳烦先生,我与小徒自去便是了。” ……你都知道不方便了那还提个什么劲!帝江斜瞥过去,忽然嘴角一弯,道:“但我跟着去纤阿倒还挺方便,正好想捉个兔子回去喂蛇,”他疏忽便凑到了近前,摆出一张欲语还休的脸仿佛很诚恳地问:“上清真人不介意吧?” 我介意啊。 通天微微笑了笑,转而道:“我只赶着在月落之前要到纤阿呢,反倒是拖累了先生的脚程。” 帝江拂开溅入袖褶之间的一小朵水花,他这身赤色衣袍质料也十足奇异,看起来是寻常丝绢之质,却浑然不沾水,无论是在英水中如何潜游出没,那水也像是落花,他拂一拂,便尽数去了。他看着那飞瀑溅出的水花又落回池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相柳的不过是馋了,还能饿死他不成。” 相柳,名列妖族十帅,也是凶名传于后世,黑锅背了许多的一位。 通天眸光闪了闪,便不再多言了。 可确是有人还挺介意同行路上多出这么个糟心人物的。 孔宣差点就要拿通天的衣袖磨牙了。 …… 孔宣对他师兄的这位朋友,观感颇为不佳,一路上便化出了凤鸟的原形,沉甸甸一团盘踞在通天的肩头。毛羽五彩之色绚烂,但看起来还是不脱幼鸟毛团子的本色,闭着眼睛装睡,头顶一撮毛羽在疾掠而来的风中一抖一抖的,和他化出人形的时候被通天按着扎的那个小发揪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孔宣要是真能在这样的几若乘光的速度之下睡得着,那也很是了不起了。通天也就由着小徒弟撒娇耍赖地挂着,算是照顾一下他憋闷的心情,并不去戳穿。好在他一路上只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帝江交谈几句,也不至于无聊到要去逗弄小徒弟。 通天虽然略知道一些帝江的秉性与他曾经所作的丰功伟绩,但对于他这个人实际上所知甚少,不过是事后辗转入耳几句而已。曾经的现在,此二族之事均不在三清眼中,通天当然没有想过去细究一二。而帝江过往生活的轨迹,交游的范围,这更是些通天一概不知的了。 譬如通天就没想到,看起来帝江与妖帅相柳的关系就很不错,甚而肯拨冗费心琢磨对方所钟爱的口味。实则上古的这些妖神仙魔,彼此之间的划分并没有如何的泾渭分明,不仅当时如此,这样翻搅天地地乱战过一番后,也就这样潦草地收了场。其中的很多,在后世记载下的传说里头,都被笼统地归类为了凶兽。 至于帝江、相柳之间的关系是真不错还是假不错,这就是通天不必考虑,且也与其无关的事了,反正再好的私交最后这战略性武器暴走上那么一下,也都是浮云。反倒是他听到帝江所问的话时,神情有些骇然,又是好笑。 “上清真人要求取若木有何用? 不在日升月落之地,便是栽下神木,也只能通连至九阙而已——九阙自可由南天宮自可出入,而扶桑离蓬莱更近,何必多此一举?” 通天失笑道:“这话听起来可真新鲜,句芒何不自己来问我,而非要从你这里绕个大圈子,多此一举?” 帝江等时便收了刚才那又平又疾仿佛在背书的语气,淡淡回道:“他要是亲自开口问你,才真是犯傻。”他停了停,很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是真是假的你随便给个话,我也好撂过去不用被他烦。” 通天眯着眼,略用袖掩了掩扑面劲疾的风,低声道:“私交不论,三清门下皆不涉此量劫之中,此事我可代二位兄长作答。且,开宗授课……有教无类。” 帝江哦了一声,忽然道:“那后一事呢?” 他于是看到墨衣散发的少年侧转过头看来,随着风一道扑入眼中的,是他脸上模糊的笑意,通天轻轻答道:“开宗明旨之事,不可僭越妄测,自然只可能是上清门下。” 随即一路无话,至三更,他们来到了天山北麓的纤阿,皓月几近,若木直入高天。正是月落时分。 第82章 天工第九册 就像是指路的时候时候可以同人说,扶桑位于东海之上,而保准不会有什么误解或者走错路的可能性一样,月落之地的纤阿,便是位于天山北麓。虽然实则日升月落之地,都是孤悬于洪荒天地之外的存在,并不与之确切相连。 通天是想问常羲求取若木新枝,拿了种,而帝江来此的借口则是要逮太阴星里的一只玉兔,回去送给相柳烤了吃。那一个是明着来求,而另一个的坏事显然得偷着做,自然是不方便再一起动作了,便就地分开。临了,帝江状似无意地对通天道:“那东西确实不在天山,这要是你算出来的,就趁早换个时间再掐算一回,记得别在日落的时候。” 通天抽了抽嘴角应下,感觉帝江就差明晃晃地对自己直接点明,那一道鸿蒙紫气是被藏匿在太阳星里头了。 只有在日落时分才在天山方圆之内,而其他时候均都不在其中的,还会有甚么呢?自然只能是太阳星本身。 通天并不在意,只微微笑起,道:“何尝有过这么大的用处?不过都是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罢了。” 他在心中却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并非托辞,是真的没甚么兴致。这些日子四处乱晃过的很是顺心,他破入准圣记起前尘往事之后更是没有从头去理的意思,就仍是隔了一层,有玉宸在也就当做尽可抵过了。帝江不提这茬,他差点都要忘了担心那些林林总总的糟心事是不是又要重来上一回了。 显然是,要来的。 便是从前由鸿钧定下圣位之数六,紫霄宫中争位之事,又另分勾连起成圣机缘的鸿蒙紫气,亦不见得当真是执此便可证为天道圣人了。若是这般简单成事,红云的殒命,种种生死争端,又是从何处来的呢?鸿蒙紫气本就不过是开劫的一个引子,天道搬弄棋子的手而已,圣位、道统之争端,皆由此而发。 至多不过是,立族立教,为圣人者,亦为天道所缚,那勾连天道,结绳约束他等之物,便就是这鸿蒙紫气了。一石二鸟之计,却也不过是让人心甘情愿坠入其中的阳谋而已。 而今旗鼓不张,这些祸端悄悄地就借着罗睺的手被放到了洪荒各处,不过有些掐算出来似是而非的结果在传,想来更是一点波澜都不会起了,只要——没有一只幕后的手想要借此来翻搅些什么。 通天随即愣了愣,复以一声隐秘的叹息。 是啊,只要没有——然而罗睺肯费力气从鸿钧手里把东西挖将出来,若只是为了恶心上老对头一番,那可未免太不划算,一点都不像是魔祖的作风了。 而罗睺确实也曾在通天破入准圣之前,有意无意地提到过此事,他只觉得无意识又撞破了罗睺的算计,暗道一声倒霉。魔祖之计,用来玩将计就计委实太过凶险,但若想远远地避开去,保证要被对方一逼二迫地,最后反而又糟心地跳回局中了。 对,罗睺就是有这么不要脸,就是这么的亲友不认。 通天光是想着都觉得胃口全失了,他与帝江就地分开之后各自行事,那一声道别都被他说的有些有气无力。他踩着天山北麓极好极近的月色,肩上趴着一团暖融融的毛团子,只觉头疼得很。 孔宣正与他师傅挨着脸,发觉他情绪不高,便悄悄蹭了蹭,却只蹭到一把冰凉如水的发丝。毛团子一个激灵,倏然拍着翅膀落地,腾得变回了小童,又很是心虚地四顾,想要装作刚才反应过度的那个不是他。 通天被他这么一逗,倒是笑了,伸手从善如流地往小孩子额头上弹了一记,懒洋洋道:“屏气,运功,不然被冻死了可别怪我。” 七海与太阴星哪个算是天地至阴之物这个一直有争议不休,且幽冥血海多半还不服,不过自它沉为地府六道之后就自动被人归出洪荒评比之列了。但总之月者阴盛这是无须争辩的事实,而凤族中除了白凤一支的特例,多半都是不怎么禁冷的。 孔宣抖抖地勉力按照他师傅的吩咐去做,一面茫然四顾,只觉得若是月光能触之有感,定然与他刚才蹭到的那一把发丝相同,冰冷流散。 …… 满眼都是茫茫无际的银沙瀚海,起伏若丘峦,远接一片水晶琼楼,像是把海底的龙宫捞出来,复以月华凝结成型,便是眼前纤阿之境。而神树若木望之有若月中桂,高庇于这片琼楼之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在沙海上拉得极长。 除却穿行于天空中的时候,在地面上的那半天里,羲和多数会待在日出之地的扶桑,而常羲则是久居于月落之地的纤阿,唯有在月升之时,放会缘若木而跃入空中。 而此时太阴星将落,望去仿若挂在天山支棱的峰柱之上,便是这般近,那辉光也不甚扎眼,只是映得千里银沙如雪。 天山一带便是在后世,也是多有大漠尘生之景,然而北麓早就望不见神树,唯有光明火以驱长夜,这里正是大唐年间明教光明顶所在,银沙瀚漠,不归之海。他亦曾护送伤重的明教弟子,而来到过此处,只待了数月便走。彼时初至,亦是明月千里,映沙如雪。 明教的沙海明月,历来都是回归中原的教中弟子少数所念念难忘的西域盛景,圣诀的心法,甚有拟其态者……而那明教弟子的叹息,亦犹在耳: “日月盛临……驱长夜。” 那一声叹息也仿佛沙风寒笳,说话之人气息奄奄,只凭金针渡穴强留胸臆中的一口气以回归故地。但那一种从修罗血场挣扎出来也不曾更改的笃信,而现在他再回想起此情境,即便此身便为传道于世的立教圣人,也仍是有些震动。遍数三教及西方门下,亦未曾及见此。 虽则,真正可驱长夜的昭昭日月,日御羲和与月御常羲,均已陨落在上古那星辰摇落天地塌陷的寒凉长夜之中了。 江月年年望相似,今月何曾照古人? 他心里转过这一句,不由笑起来,确实是不曾的,金乌十太子、乃至十二月姬,到现在可连个影子都不曾有呢……亦不晓得会不会有了。 通天回过神来,抬手将有些寒意不禁又犹疑着要不要往师傅身边凑拢的孔宣兜头拢了过来,一边笑意盎然地朝着对面打了个招呼,正是中庭月落。 而先前被在心里头有意无意地念叨过数回的常羲,便披着一身如练的月色,出现在了这对师徒的面前。她的背后便是纤阿的宫宇,好大一轮皓月就挂在若木之上,随着寂静起伏的枝叶光影摇摇,而那水晶琼楼仿佛会发光。 乍望一眼常羲,顿时就很有些时光错位之感,她着红衣白裳,这一身颜色其实十分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明教弟子的穿着,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些甚么因果在。而又凝月华为练,便是她臂间的披帛了,而少女的瞳眸颜色极浅,望之很是清明冷淡,仿佛能照彻人心。 其实先前也曾在通天摸上九阙望野眼,而常羲恰巧路过中天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常羲蹙着眉,对这不速之客点一点头,也没有摆个地主姿态见个礼的意思,只道:“里边说话吧。” 通天饶有兴致地跟上,他虽然曾在光明顶小住数月,亦与扶桑毗邻,但还当真未曾亲去见识过洪荒中的日升月落之地究竟有何殊异之处。 待到从琼楼之中出来,已是第二天的烈日当空。在常羲的宫宇之中的时候,仿佛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禁制,无论何时往外看去,都只觉是身在夜间,明月就在树顶,而并无法察觉昼夜之差。 甫一离开纤阿,扑面便是热浪滚滚,天山北麓的银沙瀚海已全然没有了夜间的诡美幽凉之景,赤日炎炎,银沙刺眼,沙面的温度极高,通天不由转头再看了一眼身后,那纤阿的水晶琼楼就好像在仓皇扭曲的空气之中隐没消失了一般,桂枝,月色,琼楼,神女,仿佛都不曾存在于这片不归沙海之中。 他有些哑然地想,或许曾经的大唐年间,明教统御天山北麓至玉门关一带,教中所呼不归之海,跋涉其中的沙漠旅人常常会看到远方出现朦朦胧胧的“海市蜃楼”,这难保不是今日之纤阿月落之地。在主人陨落,宫宇神木空锁再无用处后,其所留存下来的遗迹。 通天把玩着手中那一截犹如月色流淌凝结而成的桂枝,侧头对着挂在他肩膀上的毛团子叹了口气,玩笑道:“我其实很怀疑,帝江非要跟着一起来,这是吃准了要让我顶在前头给他打掩护呢……不过也罢了,我也拿了他当筏子,算是扯平。” 他晃了晃手上的新枝,又手贱拿去拨孔宣头顶的毛羽,玩笑道:“这我打算种到蓬莱岛上去,到时候树下纳凉,可惬意得很。” 孔宣恹恹地蜷着,闻言更有气无力地啄了那枝一口,没好气。纳凉这事,孔宣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早点离开这寒热无常的月落之地,好缓一口气。 他二徒弟这喜欢化出原形往人头顶上趴的毛病,看起来在真正脱离毛团子队列,再也没人顶得动一只凤之前,是改不掉的了。 …… 另一边,陆压难得动手开了个窗,来找帝江谈人生。 其实帝江的那一手,早年还是从陆压那里光明正大偷师学过来的,某人在太阳星里窝着养伤还尽不安分,到处找人谈人生 陆压开口便问:“同我那小友说了?” 帝江一张素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冷冷道:“话我都带到了,可他半句都不信呢。” 陆压噫了一声,又叹道:“也是,想要忽悠他可有些难,可也没有再好的人选了” 帝江道:“你何不自己去同他说,我看上清已经八、九不离地猜到,这是你的手笔了。”他忽然闭目仔细感受了一下对面的情况,讶然道:“你在汤谷?怎么居然肯从太阳星里出来了?” 陆压带着点无奈的笑道:“是啊,反正他都猜出来了,那我就自己去说咯。再说我拿着的这玩意儿烫手,再待着不挪窝,早晚有一天有人要冲进太阳星里把我翻出来,到时候还得再被羲和揍一顿,还是自己先逃了划算。” 帝江啧了一声,他们两位之间的交情怪异,虽认识得早,但这么多年也没见热络上多少,中间也有许久断了音信。倒是在陆压遁入太阳星后,某一日在汤谷偶然被帝江撞破了踪迹,才又联系上了。平时见面惯例的冷嘲热讽,偶尔给个消息帮个手的,也不是很为难,但一个落难却多半幸灾乐祸一番的,伸不伸手,这就要看心情了。后世所谓酒肉损友,大致如是了,然而他们也无酒无肉,只能凭高兴互损几句而已。 ——陆压忽然道:“你手里有甚么东西?闻着香,刚去过太阴星吧?来来不要客气,我拿太阳真火帮你烤熟了,一定好吃。” 帝江骇然飘忽后退数十丈,只见那道裂口边缘一阵扭曲翻搅,一个白衣人从里头侧身跨了出来,手里果然正托着一团金灿灿的火焰,转过头,对着自己笑了笑,正是久不曾露面的陆压。 “你作甚?不要乱动,要带去给相柳的,他爱吃生食,你弄成这样难道要我去同他说,因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羲和,结果不当心给烤熟了吗?” “有何不可——哎果然香的很,火候正好,不错不错。” 帝江抚额道:“不必了……” 陆压手上一顿,缓缓松开了兔腿,又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疑问的表情:“……怎么?” 帝江悠悠道:“我不必同相柳解释了啊。” 陆压嘴角抽了抽,迅速一转头,果然看到青衣的相柳黑着脸站在自己身后。他不尴不尬地把那团真火往袖里一收,举手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相柳一言不发地,就冲上来照脸打了。 第83章 天工第十册 相柳冲上来和陆压打成一团,这汤谷之中浮动的雾气,顿时就被翻搅成了一团,就连流入此地的英水也微微震动了起来,有波澜迭起,逆而往上,吞没了无数落花残红,更不用说是汤谷之中的情状了。未来的妖帅含忿出手,那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再又加上一个帝江在旁边笑里藏刀地使绊子,凭着自己神出鬼没的能耐,还让人一点把柄都抓不住。陆压仗着自己的神通本事,连躲带闪的,也勉强维持在了一个不失风度仪态的局面上,总算身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额外的损伤,也算是不输阵了。 他对相柳的兔腿意欲不轨,还硬是弄坏了对方入口食物的口味。被追打上这么一遭,已经是对方这回很有修养,十分克制的结果了。 毕竟一个吃货对于食物的怨念是十分可怕的,而他口味诡异寻常不能满足的时候,犹甚。 相柳的喜好就是一个吃,光看看后世传说里他都留下些什么样的凶名,就能多少了解一二了,翻一卷山海经出来讲古,找到相柳的名号,就见说他“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种种真假难分的黑料足足的,归根究底,就是在说——此人爱吃,很爱吃,胃口很大的那种爱吃。 这一次巫祖与妖帅的联手捉弄人,其实情状细究起来也不是那么骇人听闻,毕竟没有谁一开始就不对付的,这两边立族又晚,不像是龙、凤、麒麟三族开天之后就已经确切分好了,而好几个元会之中天地间除了这太古三族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人可掐,要打,这选择范围也极狭隘。当然巫族是天生聚落而居的,也有些本事大的自己外出游历修行,这个另说,只不过有了一族之名,还是要等到十二巫祖不周立族之后,才能真正称巫族;而且好些被帝俊、太一招揽进妖族,改换族类的神通者,他们先前行走洪荒,游历交友之时,其实多少也都有过与那么一两个巫族人有过交情的说道在。 无论族人私交还是明面上的两族交情,其实一开始还是挺不错的,即使为族人首领的那几位暗搓搓地憋着些争胜的心思在,但要说起来两族同一天祭告天地,宣布立族的巧合,看起来似乎能探究些不甘人后之类的门道,其实要说起来还是类似“先前约好了,大家两边一起办喜事”这样的一则佳话。 且无论妖族巫族,一显化出本体来,其实长得都不那么……像是正常人。帝江自谦一下也能说自己的战斗力举巫族敢称第二,则没有人敢去认那个第一,而要说起来他化出原形来之后那也是长得最没有个人形的,玄冥也是全身上下没有哪里像是人的凶兽呢,可帝江四翼六足之外,还浑敦无面目,连七窍都给省了,简直脱离了生物学的范畴之外。 可见光凭像不像人这一点来区分巫与妖,其实是毫无结果可言的,这是典型的凡人思维模式——通天至今有时候还不由自主会被绕到里面去,可见稳固近百年的世界观,即便是用数十个元会的浩大记忆来淹没,有时候也是无法完全抹消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就是了。 说来女娲抟造人族的时候也就是按照当时洪荒化形后的大众审美来的,至多再夹带上一点私货而已,后来她捏人捏得烦了,就干脆大批量地挥土成人的时候,那什么私货的,也就更是不必再提的了。 …… 但是陆压、相柳等三人终究没敢在汤谷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现在这时间还挺敏感,他们没有各自跑回去列席当来宾背景板已经挺任性不负责了,再私下打斗起来,炸了羲和每天事了收工后的必经之处,那简直不是一个作死可以形容的行径。 彼时日月同辉……对,又是日月同辉,每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时候,天道都会第一个收到报告,然后惯例弄这样一个背景板出来,也算是给满洪荒的居民做一个剧情预告,有个心理准备,下巴什么的都扶好了,今天接下来会有桩大事发生了。 而十一位巫神于不周主峰下歃血为盟,宣告立族,自此天南地北的十一处部族同宗不周,巫族出世;恰同时,帝俊、太一于九阙立妖族,兼以河图洛书、东皇钟镇压一族气运,遥奉昔日凤族二太子鲲鹏为妖师——立族之时,鲲鹏并未出北海妖师宫。另有称妖族大圣者六人:计蒙、飞廉、九婴、商羊、白泽、相柳。自此,异类化形者始称妖族。 帝俊与太一公布在外的名单看起来很是可怜,哪里都缺人手的样子,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匮乏,而他俩搭的架子又确实还好,这样能多吸引些人来投也说不定。毕竟便是到了后世的时候,在朝在野,也很有人愿意博一搏从龙之功的,此为常理,与待价而沽,是同样久经验证,而颠扑不破的。 至于帝俊与太一是不是故意的——谁晓得呢,反正光就是伏羲,通天就可以肯定已经是谈妥了归属的,但此次对外公布之中,就没有他的名字。 不过也好,省得女娲还没离开幽冥血海,就先暴走上一回。 至于日月同辉嘛,说起来通天也曾嘲笑过被天道这么一弄,次次都是如此,简直一点新意都没得。且万一此事突发呢,岂不是因为没有日月同辉来助阵,被强行拉低了格调? 当时玉央便提了通天到一边,闻言若有所思,忽然问他既是如此,那你对开宗立教之时有甚么眉目没有,到时候也好约个时间三教同立。虽然听明白了玉央的言下之意,但通天当时还是十分骇然于他这句问话的表面意思,原来竟还没发现自家的仲兄还有这种隐秘的喜欢凑热闹的古老趣味,连忙推说他还没怎么想好,打算捞着孔宣先出去走过一遍,回来再议此事。玉央无法,便只能放过通天不去多管了,通天送了一口气,同时咽下了试图劝说对方多想想立宗立教种种之事的念头。 多想想,最后的结果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更改的。便说通天,他折腾了这么大一圈,而今每每重又想到传立道统之事的时候,所映上心头的,也依旧还是当初创立截教,横持青萍剑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其心不悔,其心不改。便是如此了。 况他也并不是刻意拖延时间,先前放首徒出去自己游历,回来就惹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而孔宣还小,现在便出去显然不太现实,但可想而知他比兄长还要熊上一分不止,等放出去之后惹下的麻烦也定然是数量级上的增长,顶多还知晓一些自己惹下的麻烦要尽量抹干净而已,最后折腾的还是他背后的师尊和宗门。是以通天趁着现在,先把熊孩子提溜出去晃一圈再说。 而等到通天立教成圣之后再乱走,则就不是很方便了,容易让人多心多想什么的,别的不说,譬如光是像现在这样再跑一趟纤阿,保准隔天的天庭周刊上就是“上清圣人夜访月御常羲住处,东皇借酒消愁,不慎火烧西三宫。”、“传上清圣人拜访天山,与巫祖帝江相谈甚欢,妖族或成最大输家。”如此云云,便是妖族毋庸置疑的统治者,帝俊与太一,他们在有多方势力插手其中的时候……多半也是对于阻止八卦喉舌这样伟大的事业,也是有心无力的,要不然嫦娥奔月这等可歌可泣的传说,又是怎么流传后世经久不息的呢? 通天觉得自己的决策还挺英明的,至少就能拦住孔宣作大死……或者说限制一下他作死的程度,免得真把自己给玩没了,简直丢人第一名。 两人此时正在从天山赶往不周的路上,通天暂时不打算回去东海,两边跑得麻烦,就把刚求来的若木新枝交给句芒,他忙完今天之后,定然是要匆匆赶回自己的东海部中主持大局的,毕竟已经把事情扔给族中大巫与幼弟般这么久了,再不露个面的不像。顺便对于立族之后,部族中种种须得变化之事,也需要他来作出安排。所以说通天也常笑他,劳碌命往往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怪不得旁人。 当然通天对此也没做什么好事就是了,他不仅没劝着一句,还转手就把若木新枝交托给了句芒,希望对方把它带回东海,顺便帮忙照料一二——当然要是木巫大人的本事厉害,能再另分一株出来种活,也是应有之事,他并不会置噱阻碍。通天托付与句芒的时候,这明明是十分劳心之事,他之所以没有谈一句酬谢之说,便是因为神木若木倘若能成活于东海之滨,这已经无疑于是一份大礼了。 孔宣郁闷得又蜷成了毛团子,这回是通天看得好笑,把他捞起来放到了自己头顶上,意思意思地安慰一二。孔宣虽然喜欢往人头顶上趴,但总算还晓得一个叫量力而行,一个叫不要作死,从来都是跳上通天肩膀的,没有往自家师尊的头顶上动过土。 他一边踏着云,一边漫漫笑道:“好了,不要丧气,见过句芒之后,我带你去北海顽,如何?” 孔宣眼前一亮,短短地清鸣一声,晃着脑袋道:“去找鲲鹏。”差点把自己从通天头顶上晃下来,通天也不伸手去扶,左右均是云彩飘荡,且孔宣又是有翅膀会飞的,摔一摔有益于小孩子长记性。好在孔宣虽然岌岌可危地晃了晃,还是稳住了。 通天挑了挑眉,这回倒是直呼其名了,不过孔宣历来称呼上都不怎么走心,也就是了。 当然以孔宣现在的状态,他想要走心,也是做不到的。五色凤鸟因为还未长成,作人语的时候舌头还有些许的不灵活,往往只能短短地说,达意就好。不过孔宣说话的对象是把他从一颗蛋养到大的师傅,虽然不怎么负责,但理解其意,毫无发爽,还是尽够了。 通天笑道:“你是要去揍他吗?” “师父也一起。” 通天一哂:“这不是欺负人吗?不成,至多我帮你拦着人,不让他跑就是了。” 孔宣有些不抱希望地蹭了蹭,又道:“那师兄?” 通天闲闲道:“那得先把人从你玉央师伯手里抢出来再说,我可不会帮你的。” 玉央的器房——那简直是昆仑东三峰最难闯的地方,最龙潭虎穴的所在了。孔宣有些垂头丧气:“那算了。” 通天笑问:“也不打算去北海了?” 孔宣扑乱他一边头发,道:“不去。” 通天颇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把毛团子从头顶上捞下来,慢条斯理道:“为师再教你件事。” 毛团子有些惊恐地在他手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瑟缩地挣扎了一下。 “……?” 通天弯起一个笑来,柔声道:“为师的头发呢,是不能乱动的。且发型不可乱,你以后也要记住了啊。” 在孔宣惊恐的尖唳中,通天心情十分愉快地,让小徒弟领教了一下历来的万花弟子,对于发型那某种意义上的执念,这样一路折腾地,总算赶在巫神们离开不周山之前,赶到了地头。 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这种典型的凡人思维模式——有些根深蒂固的习惯,道理他都懂,但通天至今也完全无法摆脱。可见稳固近百年的世界观,即便是用数十个元会的浩大记忆来将之淹没了,有时候也是无法完全抹消的。 不过也无伤大雅,他这么穷讲究,也顶多折腾了日后前仆后继的截教弟子而已。 确实是,没什么大的关系,就是了。 第84章 名侦探陆浮黎 章一:秘药 陆浮黎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光阴倒转了十五余载。 本番外的灵感来自于“名侦探xxx”和“假如一个人永远年轻,只有在遇到他真正所爱的人的时候,才会和对方一起慢慢变老。”这个梗,特此说明。 当然后面一个是瞎说的xd。 --------- 陆毓低头看自己的手,这个动作其实很受当下来自长安的时髦青年欢迎,安史之后崇道之风不知何时又在坊间闾巷刮了起来。这样注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仿佛就可以从那些去向叵测、柔软交缠的线条中推演出自己的命运轨迹,然后叹一声天意不可违逆。 当然这样的行为一直被纯阳正道嗤之以鼻,要真能算出命来,世事何以至今日如此? 深冬昆仑山中惨淡的月色,自挂满冰冷剔透的枝头挂下来,映出双纤小的手掌,腕子裹在白素的绢料之中,只隐隐看出个轮廓来,那宽广的袖子就像月光一般从他臂上垂落。事实上那应该是一件很合身的衣服,穿着它,二十七岁的陆毓行动有风,恍如玉树。 陆毓其实也很想说,错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但这句话不足以解释眼下发生的奇诡现状。就好像这件很合身的白袷衣,眼下正像一床罩被披挂在他身上,下摆直曳到地。 出错的当然不是这件衣服,而是他自己。 他变小了。 …… 陆毓,道号浮黎,对外的身份,为纯阳玉虚门下二代弟子,兼浩气盟摇光坛下辅道天丞,驻留昆仑多年。 唐大历三年冬,岁至戊申,其时将近而立的纯阳弟子陆浮黎,在东昆仑高地左近冰原镜湖的断崖下幽幽醒来,发现他身上的光阴不知被谁凭空被收去了十五载,回到了十二岁的模样,那应当是许多武林中人初初拜入师门时候的年纪。 ——“应当”。 陆浮黎显然并不在这个应当之列,他虽然曾经身在纯阳十七载,但便是观中所有人,包括他所属玉虚一脉的师尊李忘生,也都见过陆浮黎尚且年幼的样貌。在纯阳的那些年中,他仿佛永远都维持在十七岁风华正盛锋锐无匹的模样,也不是没有人对此觉得奇怪的,但是既然探究不出来一个结果,也就都纷纷作罢了。也可见凡人虽然有时候都喜欢大惊小怪,但有时候接受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陆浮黎既然敢说“尔等凡人”,他显然就不是一个凡人,但这并不是现在的重点。 凡人的接受能力好,话是这么说,但陆浮黎还是在离山而去,前往昆仑之后,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心平气和接受的事实,最后他愤愤地裹紧了过大的衣物——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决定给留守在枫湖寨的同僚留书一封,明日便启程去寻找解决之法。 或许陆毓应该庆幸枫华谷到青岩的距离并不算远,否则对座这不爱出门的懒庄汉不晓得要有多难请动。 “所以说,你只看到那人穿着红衣?” 未扫的新雪漫道,到了三清殿,殿后又是一重山阶宛转向高处延伸,空中纷散的雪霰几乎遮蔽了沿山而造的层叠殿宇。穿过密如帘幂、散若絮柳的飞雪,他却很清晰地看见殿后山阶两侧巨大的、未经雕凿的山石之上,有着蓝白道袍的纯阳弟子循着太极广场上的步虚乐声舞剑,起落如白鹤腾舞。剑势破空,青锋澄如秋水,未沾片雪。 而陆浮黎并未避于殿角檐下等待,三清殿前临崖的道场旷无一人,唯有他卓立其中,衣边鬓角一如那舞剑弟子掌中三尺霜刃,自有冲霄剑意相持,浑不沾物。他后来也知晓这不过是坐忘经运转至极处、内息自然护体的结果,当时却不由得被这情状引去了注意,很是惊叹。 而今他再于梦中重临旧地,却分明察觉其中年少时浑然未觉的几分蹊跷——光是访拜道教山门,过而不谒三清,这就已经是十分特异的做派了。 三清殿后是纯阳弟子入门之前洗却俗尘所用的一方寒池,这间殿中还有同心锁之类供香客祈福,香火鼎盛,江湖中声名堂堂的道门剑宗如此之接地气,他一个外人瞧着也觉得很有意思。陆浮黎仿佛有些尴尬,又因为恰巧途径,便略介绍了两句——素日里这小道士其实颇寡言少语,其后数月中他很是奇怪过纯阳宫为何会遣这么个人来接迎客人——陆浮黎望着这寒池,忽然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我在此处待了十七载,却未曾想……”他过来一眼,抿住唇不再往下说。 十七载,记得他俩年岁相仿,天宝十三年的时候,统共来算“这辈子”也不过就过活了这么些年而已,他于是接了话问道:“哦……陆道长是自幼便在华岳么。” 陆浮黎挑眉看他,道:“并不,我籍贯江南道。”也不再多说,只颔首略向山石上的舞剑弟子示意,便带路向栈道,往别峰的老君宫而去了。他暗暗撇了撇嘴,只觉这接引弟子做派古怪得很。 到行至栈道之上,终于算是有了避雪之所,他松得一口气,只觉发间融下的雪水都快要结成了冰,好不狼狈。深雪京畿山中的这一番清寒彻骨,很是让在万花谷的四季如春中长大的人吃了一个下马威。 冷不防的,陆浮黎递了柄伞过来,他接过,看对方又很是顺手的帮着掸了掸衣上雪,终于还是道了声谢。陆浮黎轻轻道:“正是要封山的时候,也没甚么人会这时候来观中,这本该是驿中人该备下的活儿。” 檐下垂了晶莹的冰棱,栈道之外是轻薄的云霭,他探手入内,忽而兴起,随手运了百花拂穴手的几式,果然只见指端云雪纷纷避让,浑然不沾,不由心中大乐,口中答道:“一时起意便来了,忘记多做准备,倒是劳烦你们。” 陆浮黎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有所动,垂目道:“并不曾。” 他便笑了下,收回手,顺而整了整衣冠,听得陆浮黎转身之际轻轻一声喟叹:“原是这般,果然。”他微觉诧异地看过去,入目依旧只是纯阳道子惯常冷肃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栈外浮云,并不知是在说与谁听地接着道:“东海蓬莱,碧游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这话他听得更是不明不白,窥对方神色也不好再问,只得扶了伞一径地闷声跟着他走。 纯阳宫坐落于峰峦之间,第一日陆浮黎引着他直接从夹道过三清殿,因正是日课的时辰,也未曾上太极广场一看,沿着殿后栈道过了峰头,便到了老君宫外遥对落雁峰之处,专供客卿起居的一片院落,安置下来。 镇岳宫太极道场往莲花峰一带,宫中弟子素日起居之所名为天街,其实两者毗邻极近,他与陆浮黎在纯阳宫的那段时日里是几乎每日都要见面的。除却初见那会儿陆浮黎说话听着没头没尾了点儿之外,他其实还是个颇可靠的人,客居之中诸事,翻阅道藏,切磋论剑,乃至素日起居,果然多有劳烦,也渐成好友。甚而兴起之时他们还做过悄悄地占了老君宫的丹炉摆弄些一拍脑袋就起意要炼,根本没甚么用处的奇怪药品这样的顽童行径,也亏得灵虚子素性宽和不与小辈计较。两人一个专于琴道、另一人似是个武痴,都未专精过神农制药之类,然而那时候两人凑做一起凭由灵光任走的而产出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也颇有乐在其中的趣味。 不过年少之交,策马同游,待到后来,多数也就相忘于江湖了。是以他会诧异,这少年之时的故交好友,竟会在这多年之后,复又入他梦中。 时间转至元和八年的仲春夜,他悠悠醒转,再仔细翻检记忆,旧日信笺尘封许久,墨痕宛然——而他惊觉同那纯阳道子陆浮黎的交集,再如何算来也不过天宝十三年,华岳纯阳宫那八个月的寄居共处,连同归谷后两年半的书信往来。很快地,他就在生命中消失了痕迹,再无音讯。而他忽然想起,陆浮黎其实从未与自己明言过师承,说是玉虚门下,不过从他衣衫纹饰之中推得的结果罢了。而他自称的浮黎二字,并非常人俗家名姓会用的字眼,却也对不上纯阳弟子所论的行辈,奇怪得很。 其后在外行走偶然再见,纯阳门下的入世弟子,起初他尚耿耿于两人于其时乱离之世情所见背道殊途之下在书信中相争不下而生的口角,等想起来再打听时,却仿佛从未有人听闻纯阳玉虚字号的二代弟子中有过此人。有人模糊记得一二的,也道他在天宝十五年初便说是接了长空令启程往昆仑去了,此后未曾再见其踪迹。 …… 从梦境乍然回到现实,四下寂寂,未闻蝉声,唯有隐隐的飞瀑水声入耳,正是仲春夜万物入眠的万花谷。而迟暮之年,本就觉轻梦浅,毫无睡意地挨上半夜是常事,今日外间的声响与他在熬等天明的时候所熟知的殊有不同,几乎要让他怀疑自己只是从往事之局挣扎出来后趟过岁河,闯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兜兜转转寻不到出路——而其实并未从梦魇之中醒来。 他披衣推门而出,无云无星,唯有透明冷彻的月色擦过他身畔,照入斗室之内。他转首看过一眼,悬于壁上的琴匣、置于枕边的卷册、屋角的小药炉还煨着暗暗的红色火光,一切似都毫无不同。 在谷中的居所在重新修葺之后便设在仙迹岩的近侧,立于门前正望见荷桥上方凌空的琴台,其上奉着苏雨鸾从前用以考校弟子的三具琴,其实原本该有四具,然而她最常使用来奏高山流水一曲的那具在安史之中为她携出谷外,就此流落不知。 他负手立于门前,怔怔地望着琴台的方向,眼中空无一物,只追着台上焚香的鼎炉顶上袅袅散入夜雾中的烟气,阶边有守夜的弟子半倚半坐地打着盹。漫散的思绪就像那烟,飞如游絮,聚不做一处。 瀑声隆隆传到近前已是若隐若现,盖不住揽星潭淌去的水流潺声,初冒尖的荷叶微微起伏擦着水的声响,甚而还有花树枝叶在风中的轻微瑟瑟之声。还有——还有悠远而长的鸟鸣,夹在这万籁之中,凄声宛转。 显然不是羽墨雕,是什么样的禽鸟,深宵飞落这寂寂谷之中作鸣声呢……他摸寻着回想,模糊觉出这应当是某个被弃置在记忆角落的时段之中,他所十分熟悉的一种鸟儿——是无量山神木谷的神鸟,还是太原城中穿掠烽火箭雨的军禽…… 他猛然惊觉,青岩深谷,相隔长安京畿,复又隔秦岭曲折崇山,这里,怎会听得到华岳山中的鹤唳呢? 复有清越的剑鸣腾空之声,撞破谷中窃窃的万籁声响——是纯阳弟子的轻功御剑腾空,落地时按下剑光的动静。他怔怔地转首看过去,那是通向三星望月的寻仙径方向,隔岸有素白间蓝的道袍,分拨开及人高的虉草与蓝花楹,跃上水中石台。 在仲春夏初的夜,四季如春的谷中,忽然他只觉彻骨生寒。 相隔太远,眉目看不分明,来看身形还是个少年人,披羽氅、其下衣饰分明是寒杉式样的冠袍, 第85章 天工十一册 后世谓月宫广寒,姮娥后羿之事传唱经年,时人有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以为相思苦楚,其人应悔。 反正那一次巫妖量劫前后的那隐秘之事,弯弯绕绕的,在天道圣人的眼里却是想要藏却也藏不了,通天那时候觉得事情过都过去了,自己也忙,也不太关心,没有多探;反倒是现在八卦心起,把事情一桩桩扒拉出来,串上一串,也就差不多了。他在来时路上又着传说之事和昔年实情对比一番,通天也只能佩服妖族这一番自黑确也是不遗余力得很。这么破下限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帝俊的手笔了,太一心眼也多,但断是用不到这里的。他没拦着已经很是克制了。 入戏太深,通天登堂入室被请进纤阿琼楼喝茶的时候竟然还诡异地失落了一下,原来常羲的居处并没有云母屏,再四顾打量,也并没有看到烛台灯盏之类。 所以说所谓云母屏风烛影深——那是凡世间的有理有据,然而终究是大相径庭的揣测之语。 嫦娥应悔偷灵药……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其实月御常羲的一应起居并不在太阴星之中,却是在环绕着神树若木的几座琼楼,待客厅中的立柱正是若木主干,地上铺着的亦是与外间并无二致的银沙。此时正是夜深,太阴星离开纤阿,缓过中天,然而四下里仍是充溢着浮动如絮丝的柔冷月光,如同皓月仍停驻于此。 纤阿本就是太阴纯境,自然无需掌灯之事,从琼楼之中推窗而望,无论昼夜,外间也永远只会是永夜之景。 常羲正倚着树坐在厅中,指尖缠着一团光,她漫不经心地拿捏着它的形状,似乎总也不顺意。到最后烦了,她便随手一抛,那光团落地,滚了几下,忽忽化为一只玉兔,一蹿就出了厅门,带得门上的水精帘晃动不止。 帘外传来的温软声气,入耳似乎也在晃。 外头的人在轻轻地笑,问她:“你养的兔子,又被人捉去进补了?” 常羲的手正按在地上,她抿着唇只抓了一把沙子,却并不答话。 那人也不等她说什么,更不用主人请,只听她叹了一声,下一刹人便身在厅中了,而门上的水精帘被那只蹿出玉兔所带起的晃动犹未停歇。 那是个一身红白之色的少女,怀里抱着玉兔,细看正是刚才那只,而系着薄薄的白披风,她隔着层织料摆弄着那只不安的兔子。 常羲终于抬眸看了来人一眼,淡淡道:“若是烤焦了,你自己把它吃下去。” “我吃了可要犯冲闹肚子,说不得还要得病,你舍得么?”那少女也不辩解,只冲着常羲笑,眉目皎皎,宛然有光,“放心罢——我隔着披风呢,来之前捞了月光织的,挡得住,不碍的” 这深夜造访纤阿宫的,便是日御之神羲和了。羲和若是就这样贸贸然地撞入太阴之境,那一身的日精便是燎原的荒火,将这里烧成什么样都是未知之数。是以日御之神羲和想要探看妹妹,只能外裹一层月光,假装自己是只傻呆呆的玉兔,偷偷地摸进来。 不过瞧着怀里那真兔子一派安然、毫无所觉的模样,羲和的这一番折腾,最后的效果还挺不错就是了。 常羲慢吞吞地,垂目敛睫,收回了打量的眼神,面上丝毫不见有所动。她忽然想起日前造访的上清真人来时那一句意味不明的叹息,抬起手来,只见银沙从指间簌簌落下。 是啊,萤烛怎能与皓月争辉呢……而所谓皓月,又何尝能与烈日同辉? …… 常羲便道:“来一趟这般麻烦,你有甚么事么?” 然而这一层织料终究还是无法完全挡住羲和身上的气息,她见抱在怀里的兔子逐渐不安起来,便松开了臂由着它蹿走,于是水精帘又是一阵晃动。两人正对坐,此时皆不约而同地望向帘影,羲和拢了拢披风,只是笑:“没有事便不能来瞧瞧你了吗?” 常羲也不接话。 羲和终于道:“好啦,我也待不了多久……快些和你把事给说了也放心。”她捻着襟前披风的系带,上面缀着团团的绒球儿,是月光花。它在羲和尖细的指尖一晃一晃地,逐渐融化成了晶莹的凝珠,欲坠未坠,蜿蜒下一道痕,像是泪迹。这就是被太阳真火烤化了的月光了,羲和垂目看着看着,忽然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声:“你看,瑶池教的法子虽然有用,可我练得不熟,可不就是这么尴尬着么?” 常羲嗯了一声,漠不关心地应道:“熟习了便好,从前帝俊还看不懂河图洛书呢,现在不也好了。” 她淡淡地一句便把羲和的话头给噎了回去,也不知道是在磕碜羲和呢还是帝俊,而似乎也不关心长姐话里那个“教她怎么潜入纤阿的瑶池”究竟是谁。 羲和扶了扶额,对于常羲这般的回应感觉真是一点都没有意外,她也不指望和常羲能够一唱一和愉快地进行情报交接了,当下便略低了嗓子快速道:“你这几天都没有出纤阿,是以不知道,就在搬家那天,三十三天外有使者,前来道贺的。” 羲和说法里的搬家,便是指帝俊、太一入主九阙的事情了,那天正是妖族立族的大日子,有人来贺没甚么好奇怪值得注意的,除非是凤族旧部过来,那就要小心一下他们是不是连二太子的面子也不给,有可能在贺礼里头下毒埋刀子。 常羲总算也给羲和一个台阶,没让长姐一直辛苦地唱独角戏,还算是配合地,追着问了一句:“三十三天外?” 羲和笑道:“说是紫霄宫属下,来了两位呢,道号分别是昊天和瑶池,现下暂住在东天。” 常羲顿了顿,问:“没走啊?” 羲和轻轻松松地点头道:“是啊,摆了九天的长筵呢,瞧着紫霄宫使者是要都等完了再走的样子。”她偏过头轻轻道:“是以便是这几天你没闹别扭,太一也得劝着让先别出门,这两尊大佛在上头杵着呢。” 常羲闻言,眼睫微扬,却只呵了一声道:“难道还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么?” 羲和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也别气,此事纵使你不同意,他们也筹谋了这许多年,若要放开手,不是愿不愿意就能分说的事。” 常羲淡淡道:“是啦,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各得其所而已。” 她晓得帝俊、太一兄弟早在虞渊之乱前便早有生入主九阙之志,这事最初只同她和羲和讲过——那时候帝俊、太一也只有她俩好讲。羲和的耳根子软心也软,事事多为他们在此事上谋划,常羲虽然一向不赞成,但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到得哪一步,有时候看见了也会通风报信一二的。 但常羲既然一开始就不同意,眼看着太一乐呵呵地在她眼前去作死,还不准她有些小情绪,不高兴一下么? 羲和知道暂时说不通这事,便也笑了笑,她也算是把话带到了,便转了话头说些别的有的没的。 “说起来,那位瑶池道友可算是与你份数同源呢。嗯……他们刚来的时候正好在我扶桑左近,我远远地看见,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你有要紧事来找我。” “……”常羲很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嗯……他们说是此番下世道贺,来了就走的,还得回宫复命。倒是不日会有机缘,待到那时方会出山,算是真正开始游历了。” 常羲闻言,却有些怔愣地转眼看过来,一字字重复道:“不日会有机缘……?” 羲和挑了挑眉,手上不停,捞了一把月光就随手编了起来,反手盖在披风肩肘位置被灼出的破洞上,转眼就融为一体了。常羲看在眼里,知道她的装备耐久度掉的厉害,也长话短说,简单道:“你也晓得,前几日上清真人来我纤阿,也有提到过此事。” 羲和便道:“你说说看,是甚么事,也好有个准备。” 常羲低低叹了一口气,道:“立族为此番量劫之始……我先前还以为是在说我们和不周那边儿,现在想起来上清真人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要落定在旁的上头了。” 羲和沉吟不语,常羲略略回想,又勉强补充了一句道:“见着伏羲的时候,让他俩留意着点,大概也就是了。” “……” 常羲说完就要送客,羲和手一摆拦住了她,扶着额神色颇为纠结,只道:“你行行好,把话说清楚些,可好?” 常羲嘴角一翘,温温柔柔道:“不好。”便顺手把人丢出了纤阿宫外。 羲和也是无法,知道常羲不高兴不乐意的时候是撬不开嘴的,只能赶回九阙再作计议。她这一出去便是无归海白昼的滚滚热浪,沙风卷卷,饶是羲和这般常驻日中扶桑的也有些吃不消,连忙拉紧了披风当做降温防晒之用,只叹了一句决策英明,便匆匆离去了。 日头刚要到中天,她此时出现在九阙并无什么异处,羲和御着光穿掠过沙海上方朦胧的雾层,强光在身侧折射漫衍,炫目已极,她闭了闭眼,下意识往不周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此起彼伏、互相矛盾的思绪和揣测就像是那些沙与雾之间的光一样纷乱,但她心中此时正正转过的念头却是,太一怕不是还要再多憋闷上几天了。 以当事人长姐的立场,按下别的有的没的不提,对此羲和当然还是发自内心幸灾乐祸地说一声该,才算是比较符合人设。 ……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洪荒中人见面说话是很少藏一半说一半硬是要卖关子的,那些无可救药地热爱详装高深的当然除外。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说的话都足够坦诚、且贴近其所知晓的事实,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足以提点对方某个关键的信息。 当然放在毫不知情又不懂得掐算的凡人眼里,只觉得这些神仙都爱故作高深,说话天马行空神出一笔,往往前一句还在沧海上面,下一句就跑串到了苍梧去了。神仙跑题的能力向来是与他们的脚下功力成正比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多数神仙虽然教书授课收弟子,但真正教不教得好还真是另说的了,譬如曾经在紫霄宫面对全洪荒授课的那谁那谁,那课上到后来,能赶得上他思路走的,只有寥寥无多的几个人而已。 这get信息的能力和速度,有时候拼的就是脑洞的大小和脑回路的曲折程度。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神仙,事实上他们平时交流的时候啊,面谈手信还真不是最常用的途径,自然也不是他们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方式。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手掐一掐算一算也就知道一个大概了,要知道细节的话就多算一算,或者直接联系天道咨询,只要它没有在算计你,那么咨询所获得的信息的准确度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所以,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还愿意时不时地头碰头见个面聊个天的神仙,那可真说得上是交情十分不错了。 当然也更有可能是闲得慌。 …… 其实通天自觉特地跑一趟纤阿那是有正事的,他是为了讨要日后种在道场里的灵植,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有事在身并不是闲得慌去撩人家小姑娘,说些有的没的逗人玩儿。在回去的路上,对于徒弟那意味不明,可以说是鄙视也、可以说是控诉的眼神他一概无视了一个彻底,被盯得不高兴了就威胁小孩子说再这样就让你去替我授课乘风御光腾云,没过多久你就能派上用场,往后师弟妹们那个姿势不好看我就只管找你,门下的脸面就交给你来管了这样好不好? 威胁之意不言而明,孔宣顿时退散。 通天略觉得神清气爽,抬手放出了一只纸鹤传讯东海,交代给白鹿一些事情。他拍了怕收,转而又提起了孔宣,笑道:“我们也快要回去了,不过还有一场大热闹,在不周山呢,你要不要去看?” 我说不要去你就不去吗,不去你跑去和常羲说这事做啥,还不是顺手给伏羲、女娲挖了个坑想要就近看看他们会用哪个姿势掉进去——他们这就叫遇人不淑,当然我也是——孔宣愤愤然地挣扎起来,抖得全身毛羽灿然,转头又要啄人,还运起了本命神光来啄,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对他师傅行啄哪废哪的丧尸之事。这几日他正是水磨工夫到了境界又破不了的尴尬时候,通天刻意压着他不给化出人形,看能不能顺手逼着他给过了,这些小动作,他师傅一概只当有趣了。 最后他们还是启程往不周了,同时,女娲亦带着多宝离开了幽冥血海,赶往苍梧天河尽处。 素鸣不知所踪,冥河重伤隐遁,却暂时是没力气出来跟风玩儿什么立族立教的事了。 第86章 天工十二册 昊天与瑶池下一次三十三天,统共只去了两个地方,见了三拨人,却足以让世人据此将日后的局势分析上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背后所立的紫霄宫,就是这么腥风血雨,就是这么设定酷炫。 去不去,去的哪里,都是可供小报记者深究分析挖掘一二的。 巫族于不周,而妖族于九阙,两者同一天立族,当天紫霄宫的来使只到了九阙,这其实是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情,毕竟紫霄宫主人鸿钧累有前科,之前他搅弄风雨的时候过去了,看起来也像是乾坤鼎洗手了,一幅已经退休安分许多年的样子,但却并不代表洪荒大众看到与他和罗睺相关的东西的时候,不会寒毛凛凛地,第一时间想起那几大车的前鉴。 不过紫霄宫使者的行径也是有因可究的就是了,毕竟两族各自的构成不太相同,妖族立族之事是对洪荒广发邀请函欢迎加盟欢迎来随礼上席的半公开仪式,甚至三清府邸日前也有收到金乌函文。但巫族却是十一个首领挑个好日子聚一聚,就这么说定了从此我们改一改制度模式往后就是一族了……这样的内部事务,当然其对外的影响力反而要更深一些也就是了。本质上来说巫族立族并没有欢迎外客来观礼见证的意思,也不知道昊天与瑶池是不是因着这个设定顺其自然地没有跑不周, 从鸿钧还叫一气的时候开始算起,紫霄宫的画风就一向是如此,从来都是“你说是就是吧”这样一朵看起来和魔祖眼下化作的素鸣道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善解人意摇曳白莲花,完全有本事让其所谋所想之事转上一个弯,结果让当事人哭喊着求他们来做。远的不说,从前的祖龙,可不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吗? 被道魔两边同时看中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对此问题估计祖龙和元凤都不太高兴回答,其他没有这方面经验的,那就只管乱开脑洞就是——反正也挑不中自己,想想怎么了? 至于有幸体验到昔日三族待遇的那些…… 当然也不免会有哎呦我居然被他们看中了看起来我很有潜力啊会不会是接下来几千几万年的主角人物、气运所钟啊——能这样想的胃口也真是好得有些过头。 女娲自问绝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但是当她带着一个名分上可以算是魔祖首徒的多宝小朋友在身边,揣着息壤提着葫芦藤,踩着向晚的和风来到苍梧之渊,准备好生挑拣一下原材料,来进行实践活动,却正好见到云彩之间站立着一对姣美仙童,齐齐见礼说是紫霄宫门下,见过真人的时候——她当然感觉很是心塞。 女娲甚至心塞地想要把手边的多宝一丢丢给对面的昊天瑶池,让他们自己分说出一个究竟来,不要打扰她抟土造人。当然这也只是想想便罢,多宝早在被他师傅顺手扔过来的时候就乖觉得不得了,她其实性子还比较软和的,于是结果是现在想丢也没什么由头。 对,罗睺就是在何人比谁更不要脸一点,女娲认输——但多宝也认输了,他乖乖地退开到一旁,转身便隐遁了身形。 洪荒的诸般水脉,女娲在外游历的这段时间里面,也有意无意地一一考察过,要说最后去考察、其实也完全被摒除在选择列表之外的,自然就是她刚去过的幽冥血海了。女娲又不是想给自己找什么不自在,非要在造物的原料里选取冥河化身千亿于其中的幽冥海海水,一片混沌死气、冤戾太重不说,还等于留了个大空门给这记仇的家伙钻。 她最后思量的结果,就是这苍梧之渊的水了,于是她在离开幽冥之后,便疾速赶去那里取水,准备万事俱备,跑去不周山里窝着琢磨怎么捏人好了。结果好巧不巧的,苍梧渊正是远接上下九泉的所在,九阙尽头的上九泉则是妖族天庭今日宴饮所在,于是就撞见了昊天与瑶池,这两位背靠紫霄宫,正吸引着满洪荒大半注意力的人物。 九天息壤,苍梧之水,先天葫芦藤,命魂牵引术。种种早已齐备,只等起意,便可造人立族了。 女娲目无表情地晃了晃葫芦里盛的清寒玄水,她手里的葫芦正是从先天葫芦藤上摘下的那一个,只稍稍祭炼了一下,从取到葫芦之后就一直被这一份机缘之事所困,她暂时没有那旁的心思,来好生设计一番,把它弄成一样趁手的法宝。于是眼下这葫芦就行使了它最朴素实际的功能,用来盛水。苍梧之水取之不尽,劫后与归墟南北相对,为万水归处,现在归墟还是扶桑,天地万水都归注七海,复至苍梧。女娲盛了半天的水,葫芦里还是晃晃荡荡地只满了一半,而苍梧之水看起来也没有减损分毫。 白衣墨发的女修转着手里的葫芦,很是好脾气地征询在场三个不速之客的意见:“我打算往不周山一试——你们可打算同去?” 话又说回来……女娲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道不周山那里的巫神散了没有? 昊天与瑶池面面相觑,女娲只觉得袖子一沉,低头一看,多宝身手敏捷地化出了原形,话都没说就挂上来了,那是十分的自觉。 女娲不由扶了扶额——她错了,之前怎么会觉得在比不要脸这一方面,魔祖首徒会认输了呢,即便这也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 …… 有那个自觉自愿,到处跑着看热闹的终究还是少数,不过上清真人通天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自觉的人物,他正未卜先知地,正在赶去看女娲造人现场版的路上。 但若是通天先前不曾托生过人族,有过盛世大唐浮光掠影的那百年人生呢?他还会不会,非要去亲眼见证人族出世的这一瞬刹,甚而为之未雨绸缪地,稍稍平整一番往后数个元会的道路?或许上清真人今日所行之事,可以一句执念一概而论之,但终究也不过是本心行事而已,若无其心所执,今日的通天,当也不会再有了。 而就在通天抵达不周的时候,他在路上传出的通讯纸鹤,便送到了东海蓬莱,被分派到那里管事的弟子白鹿的手上。彼时白鹿正倚靠在近海的礁石之上,自顾自出神看着晚霞烧天,拍岸的浮沫,也随之染上了难以名状的颜色。 有一道流光划入禁制之中。 白鹿懒洋洋地抬了抬手,那是一个制止的手势,顿时那浪涛便拍得更疾,啪得一下,有一个大浪头正正落在白鹿的脚边,细碎的浮沫与水泡拥上了他的衣摆。 然而很快风平浪静,刚才那个大浪头,就像是一个试探着的、捣乱的细手。 白鹿微微笑起来,手一翻,便接下了那一道流光,一边温声安抚道:“乖,是师尊传讯来,丢了可要糟。” 远远地,是青眉杏目的龟灵小姑娘对他冷哼了一声,拍了拍手,索性转身入岛去了,随着她缓步走远,那些海沫像是逐渐褪去了那些难以名状的诡秘颜色,分明霞色如旧,夕阳仍盛,它们却最终只寂寂沉为千堆浮雪。 龟灵撤了她在海上的本命神通,白鹿匆匆看过信,叹了一口气,再也无心多看海上晚景。他揽衣起身,直上三星望月,敲响了玉磬,诏令岛中弟子云集于碧游宫,商议事情。 白鹿是通天离山之前被指派到蓬莱岛上照顾几个心性未定、身份也没有准确定下的预备役弟子的,好在虽然熊是都熊了点,无当、龟灵与云霄这三个小姑娘还算是比较听人管的,软硬来过几下之后就都好了。 白鹿踩着云几步便上了石针之上的碧游宫,顺手捞了慢吞吞往上爬的云霄小姑娘,在厅中侧位坐下后他不由又展看了一眼通天的传书,神色转入沉吟,显然是在想接下来该当如何说事。云霄小姑娘撑着脸在一旁飘来飘去地看着他,眼睛一霎一霎的,却也不好奇信里都说的些什么。 白鹿却在眼角打量着她,心中思量不止。 …… 东海,蓬莱仙境,三星望月。 那从前的截教蓬莱岛上,当然是没有三星望月这个石针倒插的景观的,这全然是通天自己手贱兼且怀旧折腾出来的名堂,摆着奇巧好看,也没什么真讲究、大用处。却也不知道日后若还有青岩万花谷的三星望月,除了那一句巧夺天工鬼斧之外,会不会还另添上一句拟谷主昔日蓬莱故地之景而建,仙乡之景,桃源梦境,不外乎如此。如此云云的说道,这么一想起来,不由也觉得有些前后倒错的好笑之处来,这也算是拨转了时间之后的一点零碎添头,聊以为乐吧。 其实要说当初占下蓬莱仙山为截教道场的时候,是缘何作此决定的,通天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似乎是各自分地盘,他看着这地方好,加上之前同妖族也有些磨擦,便索性在他们的扶桑之地左近占下了蓬莱,就近膈应人;到最后果然东海之上只闻蓬莱碧游,而妖族扶桑、海底龙宫的威慑几近于无,这些意气之举,举世薄名,到了最后回头再看,也不过是一时而已。 他那时候又是在怎样的情境之下,收下这些弟子的呢,像是长琴与孔宣这早早捡回来自己费心费力从头开始养的这种弟子,从前并没有过这样的。多宝为截教大师兄,当时是入门最早的,但也不曾有这样的过往经历。 但是有一就有二,于是通天之前划地盘,在辟定蓬莱道场的时候,也就顺手把那地界上几个注定在从前的未来,会在他截教门下的弟子给收拢了过来,带回岛上去养着也是养着。 现在他就要面对一个问题了,从前这些弟子来投,盖因他立教立言,所谓截取天道一线生机……而他们与之志趣相合,愿在这截教门下修行,他于是也就一视同仁地收在门下教了,便有了万仙来朝的盛况。 那么现在呢,这些早早地被他收留回来的小弟子,其立身立志,定其所行之道的时候,是不是就一定与他截教的教义相合呢?若是道不同,终究也不过是白耽误人的修行时日罢了,歧途日深,往后行走也就艰难。洪荒之中道统争端之下,改换门庭的艰难,不一而足。他觉得还是不要无故造孽的好,索性在这个女娲造人、而他还没有立教的大好时候,一并分说清楚了,让这些孩子自择前路。 所以通天也第一次有这样……奇异而忐忑的纠结感受。但这些都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了,便是被提溜在身边带着一起走江湖的孔宣,也只觉得他师傅这几天心里有事,是以格外地爱作弄人罢了。通天把这些纠结轻描淡写地都化作传讯里的一句吩咐,交代给白鹿,让他去问蓬莱岛上的三个小姑娘,日后数教各立,道统纷争,她们的去留,且由自便。 当然那是因为龟灵、无当与云霄均未曾得传上清门下道统功法的缘故,也只是暂且在道场里住着而已,出去若要改换师承另投高就的,也方便,不必因为这些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忌,而平白耽误了。 当然入室的两个弟子,与府中记名的童子那都是不放人的,早上了贼船,在上清真人立教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只能是截教门下高徒了。 这或许是有些不讲道理……但这有时候,也并不是讲个道理就能顺理成章给解决了的事情,通天入了不周地界,暂止住了脚步,放孔宣出去活动一番,结果小徒弟只恹恹地扒着他不想动,完全没有最开始上路的时候恨不得到处乱飞的劲头。 通天微微笑了笑,远远地望着不周山主峰,巫神之誓犹有余音绕山,父神脊柱支撑天地之间……然而很快便真正要有新的族类出世了。 通天漫不经心安抚被长途旅行折腾得精神萎靡的二弟子孔宣,只道:“再等等,这热闹看完了,我们便回去安顿。” 孔宣轻轻地应了一声,完全不想闹人了。也不知日后的名声煊赫的凤族太子孔宣,那深宅的性格,是不是因为幼时师傅的这一番折磨,就这样给折腾出了端倪的。 对此通天当然毫无自觉与遇见,他只是接着在心里默默地又补了一句—— 然后啊,那可就是满洪荒的人,过来看我们的热闹了。 第87章 名侦探陆浮黎 陆浮黎是谁,他是纯阳玉虚门下的二代弟子,而在他日后江湖中埋名行走,多数没有直接作道袍高冠打扮的时候,便自用的是陆毓这个看起来比较俗家的名字,而不是早年在纯阳观中所用的道号浮黎。他突兀消失在众人眼中的时候,正是一个漫漫的雪夜,彼时他为浩气盟摇光坛下辅道天丞,驻守昆仑。 当然陆浮黎最开始用陆毓这个名号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起来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名头,就像是他十七年前出现在纯阳观中的时候,也没有人深究这位玉虚高徒入门之前的过往,多数只知晓他是江南道那边的人,便也不再多问了。 唯一多嘴问探根究底问上几句的,还是天宝十三年,在纯阳宫中结识的一个青岩弟子。他为万花商羽门下,来纯阳游学的,陆浮黎招待他客居之中诸事,翻阅道藏,切磋论剑,乃至素日起居,果然多有劳烦,也渐成好友。既然有了交情的开始,在日后的深交熟识的过程之中,陆浮黎这些身世上未及补足的空白模糊之处,也是在一次次与这位友人拥炉对雪的漫谈之中,逐渐丰富清晰起来的。 到后来,几乎他都要相信,在开元二十五年四月生于苏州,于六岁稚龄拜入纯阳玉虚门下的气宗弟子陆浮黎,是当真存在于世的了。 陆毓这个名字,其实也是在那个时候随口取的……不过是取了个相谐之音而已,然他确实也没有料到,这个字同时也与座师李忘生的道号玉虚重了音,当时那友人的神色还很是古怪同情,一边啧啧可惜这个不错的名字没有人再叫他,可浪费得紧,一边却又幸灾乐祸地庆幸还好自个儿的名字是直接由收养他的恩师苏雨鸾所取,当然也不至于会有这样需要避忌的问题了。 ……也不晓得这般幼时流离的境遇,孤弱无名的身世,究竟又有哪里可值当他此时这洒然一乐了。 更让陆浮黎没有想到的是,随后那友人在人后称呼于他的时候,竟然就只用陆毓这个名字了,他略觉得有些好笑,但对方这一番好意,他也不是不晓得的。后来竟然也习惯了,直到往来信笺之中,对方题下的称呼,重又变回了浮黎二字。一字之变,方才惊觉歧路渐远。 当然名字是陆浮黎随便抓来取的,那姓却不是,江南东道,苏州吴郡……彼时他择定此名的时候,不过忽忽念及故人历劫往事,那时候也近,距此也不过数百年光阴而已,而当时之事,斯人已去,犹有传唱。 然而这位故人,若不是因为两两之间的牵扯联系,彼此之间当是没有什么交情的,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是想到其人,却不知浮上心头的却更多的是自家往事。取这江左陆氏,最后却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陆道长表示他偶尔也是会反省自己的。 …… 不过年少之交,策马同游,待到后来,多数也就相忘于江湖了。然而那些过往留下的痕迹,却是毋庸置疑地悄然影响着种种日后之事。 当然,这些拼命细化自己人设背景,并且自己记得牢牢的,以避免被一个心细如发的好友找到不对劲的破绽的过往经验,也给现在陆浮黎所需要面对的困境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经验。夫诸山君算完卦之后告诉他这事儿他也管不太了,毕竟他也不太方便随意出手对付人,短时间内的解决办法,那是没有了。不过路也给指出来了,这就要麻烦师伯自己去走了。 陆浮黎只能黑着张脸以稚龄之躯回到昆仑浩气营地之中,新编排了一个身份来历,并火速着手开始布局策划,力图找到最快的方法,好成功顺水摸鱼逮到那个在他身上做手脚的那伙人。 给他们死。 …… 数日后的恶人谷。 彼时正下着雨,地上并不甚泥泞,露出来的是赤色的土。原本疾奔而来会溅起的蹄尘,都作了星点的泥迹,随着这紫燕骝骤停而扬起的前蹄一道,最终落在石板之上。 板上微滋苔迹,泛着绿,挨着的一道柴扉缠了些细蔓——这在谷内其实是颇不寻常的。 叶无稽跃下马,去拨那门扉上的铜铃。 他的事虽急,但这时却略理了襟袖,负手静待主人出来。这是谷中的药庐,住着的医者,或是正儿八级学出来的,或是半路出家触类旁通的,或是干脆治不死你便不算完的,种种不一而足,在这里就医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分辨能力的,当然也最好不要无故得罪里头的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先前听人说这里住着个新来的,口碑倒是还不错,并不是恶谷中人,只是因为年前过来山中采药,本来惹了长乐坊的人,又给他摆平了,就这样招了谷中管事人的眼。正好那段时间谷中缺医少药得很,便邀了他来,只说住上一段时间。至于为了免却麻烦,要他救人一概是不出恶人谷的,再重伤难挪动的病号,也得抬进来了,才给治。不晓得的人,还当他这讲究是哪位愤世嫉俗避入恶人谷的怪医才有的呢,叶无稽也是问明白原委之后,才哑然失笑,只想着都敢住到恶人谷里头救人了,怎么在这些枝枝节节的地方还这般的谨小慎微。 但先前他跟着感慨一句医者怪癖也就过了,眼下,叶无稽却是要亲自去挑战一番这传说中的医者怪癖之牢固与难以挑战。饶是他这般天性乐观的,也不由得觉得有些高山仰止,希望微渺之感。 叶无稽师承藏剑山庄,托身恶人谷,然而常年与人结伴游历在外,探访幽奇,离谷其实已很多年了。 他这次来,是求眼下正留在谷中的医者,去昆仑救一个人的命。 几乎没有听见开门的声响,但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却是清晰可闻的,首先入眼的是一把半撑开的纸伞,堪堪举过头顶后,叶无稽才看清楚那人的样貌,负着的手,一时愣住,竟作不出一个原本已想好的礼来。 那是个身量消瘦的男子,应当便是居于此间的医者了,此时也轻轻“噫”了声,道:“怎么是你?” 恶人谷中下的雨,在昆仑就是漫漫的雪,叶无稽的袖子上还挂着些冰碴子,沉沉地坠着,好像把胳膊也一同往下拉扯去。 他很快笑起来,道:“日前在昆仑派齐物阁遇敌,有同伴伤势沉重,左右离谷不过半日马程,我便来碰碰运气。” 那医者敷衍着点点头,便道:“你那同伴呢?” 叶无稽道:“安置在小苍林了。” 那医者一皱眉,只说:“我素来不出去的,要救,便把他抬过来。” 说完转身就要回屋去,叶无稽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我入谷便向老板娘打听,说眼下留守谷中最好的医者便是你了——你如今修歧黄道,倒有青岩弟子肯教你么?” 那医者于是停下,伞下只看到他偏过头轻轻弯起个森凉的笑弧。 “说得不错,”他轻描淡写道,“所以那几针扎下去啊,也不晓得你要救的那人还有没有命在了,如何,你还敢不敢找我了?” 叶无稽顿时便住了口,知道刚才自己这话实则是触了忌讳了,便不是对方心中隐痛,于医者而言,被人这般评判,也实在是太不能忍的。 他只是……有些不太习惯,眼前这人新换的身份、与其身上的种种变化而已。 他停了一会儿,见叶无稽没再说话,便伸手去推屋门。 “不带人入谷,确是叶某同伴的身份,不方便。”叶无稽道,他声音和缓,看着那医者单薄脊背的神色诚恳得紧,“闻兄……” 屋门嘭一声关上了,夹断他未完的话。 不多时那门又猛得打开,姓闻的医者拎着药囊擎着伞大步迈出,面覆寒霜:“带我去罢。” 第88章 天工十三册 他记得那个晚上落着雪,但无云,半边天映得堂堂的,似乎昼夜的分野十分的模糊。然而昆仑常年便是如此的景致,晴雪夜的时候天边有时会游离着极光,变幻不定,像是神祇悲悯只目,睁开了遥遥自玉京望向人间。 目之所见,不过是正邪纷争,兵戈起雪原。凭天道又何得定黑白? 医者苍白的手指穿过了柔软厚重的皮毛,他的手掌其实还不及其下那濒死的虎兽努力弓起的脊背来得暖,但这些许的温度,也蕴化了那几片落藏在长毛之间的雪。于是那些许的水迹便融开了一边早已干涸的血迹,在指尖抹上了一片腥红。 苛烈的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已微乎其微,但他还是闻得清楚。 他这人喜洁,对此便觉有些烦恶,像有一股郁气顶着往上冲,又像是沉甸甸在心间往下直坠。 于是他没甚么表情地提起自己的手,看了指尖片刻,又挑了那虎毛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便就这样转过了身,疾步往营帐中走。 西昆仑高地又数转山路往上的堡垒中灯火犹明,映得簌簌雪下得更大,那原本擎着伞替医者挡雪的恶谷弟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呆了片刻,才忙赶上去,这时候他已走得远,却又在帐前停下了脚步。 那恶谷弟子小心翼翼地驱到他背后,于是医者发间眉上,衣襟广袖上的浮白便不再堆积,他也并不在意这个,只随手掸了掸。那弟子这才敢开口,这还是个方刚血气的小年轻,说出的话都在寒夜里成了一团团的白气,他问:“先生,这能不能救,你看着给个话?” 他意兴阑珊地,又觉得可笑,便反问:“若是救得回,贵谷拿这白毛畜生来,还能派个甚么用场?”他摆了摆手,语气倒还算得和气,懒懒道:“我来时说好的规矩,还是不要坏了罢?” 那猛虎伤重濒死,苍蓝的辔带早已被潦草除去,皮毛上还有些隐约的勒痕在,一身丛纹雪也斑斑驳驳地不能看,但他老来眼力再拙,也晓得这是哪里产的。这试探其实也真拙劣,坐镇这恶谷腹地的那位看着也不是个愣头青,也不知近日被逼急到了甚么境地,或是弯弯绕绕探晓了甚么似是而非的东西,才这么来探。 可他懒得管,只是嫌烦,还有些旧日友人被冒犯后产生的敌忾心绪冒了头,这点点念想近年来早已淡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可虽然新鲜,他还是不想多重温了。 那弟子张口结舌。 他呵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并无分毫惊动,想,此处到底是不可久留。 天南地北,云游万里,辗转到了此处故旧之地,终究不是归处。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晴昼花海,渺重岚摘星。 他想了想,掀帘而入,好商好量地道:“这便告辞了罢?” 那是元和三年,大寒夜。 他雪夜负笈,飘然离去,满营噤然,无人敢作挽留。只有自己晓得,这其中其实有多少是落荒而逃。 …… 通天睁开了眼。 他原本正懒洋洋地卧在不周山的上空,终究没去凑女娲造人那份热闹。只是这半日的入定发梦的方向未免有些吊诡,他醒转过来还有些愣神,好一会儿方才被下头的动静给唤回了清醒神智。 他转成了一个趺坐的姿势,过了会儿,方才扶着额头哑然失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说家言,不可尽信。 就好像通天怎么也是没想到女娲造人,还真就是这么质朴地在一个个地捏,且手还笨,以前器房里捣鼓的那些经验半点都没用上一样,捏一个是废一个,简直没眼看。 而他这旁观这旁观激动人心历史现场的,在一旁不说似有所悟若有所悟,也不说有些甚么好处进益,居然还在那里白日发梦,这一梦就梦见了那些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十分的污糟心事。 女娲哗啦一声,差点儿弄撒了葫芦里的水,他从云头上探出个脑袋,扬声大笑:“你小心着点,别和太多水进去,到时候干不了。” 女娲两手都不得空,随拿腕子抹开了鬓边乱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不修边幅,她闻言向上空冷哼了一声,驳道:“干得慢,等人来了,可不正好?” 他嗳了一声,摆手道:“可别客气,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赶不上就是无缘,哪有这么强求的道理——道友这可莫要手软,也莫延误,尽管放手去做才是。”轻轻巧巧就把人的后路与借口都断光了,还仿佛很为人着想的样子,要不是女娲确实没存着这方面推脱的心思,少不得要拿手里的湿泥糊了通天一脸解气。 他接着又有些自得道:“她本就是云,还怕赶不及?” 小姑娘拜不拜在他门下还是两说的事,这迫不及待炫耀的架势看着真教人烦,女娲便又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和手头的事儿较劲。通天这是在说云霄小姑娘,他传讯到蓬莱,除了让那三人自择去留之外,还格外嘱托了一句,叫云霄过来。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通天围观这一场只觉无聊,可是对后进晚辈来讲,看一场立族造人,应也是颇能从中得益的。 另一方面也是通天记得从前的云霄为苍梧渊上所化腾云,正是有了旁观女娲造人这一场机缘,才开了灵智,入了道。而今阴错阳差,可他能做的,也要多多少少地给补足了才是——只要他还记得起来。 这其实也是不太能奢求的事了。 女娲最后还是依言把和泥的水稍减了几分,沉思了片刻后,又仰头让云上看热闹的人下来。 通天骇笑摆手:“可别,要是缺个捏人的参照,我大不了照样子变个伏羲出来给你,别扯上我。” 他提了兄控失散多年的兄长这茬,就更糟,女娲挑了挑眉,语气轻缓地,只道:“下来。” ……于是通天按落了云头。 好大一团白絮直扑向山涧,罩得一切都模糊不清,很快那云又擦着他的袖子冉冉飘了上去,飘回了半空中。通天站定了,施施然折了折袖子,嗤笑道:“慌什么,你女娲师叔又不吃人,”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便把手一招,从飘蹿上去那云里揪出来一个小姑娘,正是从蓬莱岛赶来这里,又隐匿在这不周云中迟迟未现身的云霄。 女娲:“……”她其实挺想吃的。拿来磨磨牙也好。 通天转头便又对云霄笑,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块牌子,晃来晃去地,道:“为师来教你认认人?” 云霄默然抬头看着她日后的老师,满心只盘桓着一句,谢谢不用了,还有一句,老师你作死也别拿我当幌子拉仇恨,没看到女娲师叔手上的泥巴就要照我们糊过来了吗? 最后通天还是如愿没把他认得的人脸都给趁机变过一遍玩儿,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让女娲照着捏,一边皱眉道:“记得不要捏得太像——不是我说,我这一来,到时候分说起来可就要把你头上的那份给分得更薄了,又是何必?” 这一来,天道能不算通天掺和了造人的事?他这等级的大号碾过来,事成之后功德什么的分配的比例自然也就不一样,怎么看都是对女娲没什么好处的事情,还不如照着她哥的样子给捏呢。 女娲细细塑出泥人的鼻梁,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我高兴。” 通天顿时被堵得失言,只低头看掌中那块令牌,苍蓝长绦,边角腾云纹,又暗雕对剑小鼎,质料奇异,虽是令牌样物事,在那光滑的面却上并无名姓标识。其实这令牌,他也只细看过一回,正是浩气盟下所佩丹阳帝令。 他道:“任性。” 女娲停下手上的动作,难得露了个笑出来,因而褪去了神容之中固有的几分不可攀之意,她昂起头,又略偏过一些,是个思索打量的意思。她说:“我只是觉得欠得多了也难过,趁机能还上一点,也松快些。” 通天没说话。他将那丹阳令举到面前,就像是那回从陆浮黎手中诓来的时候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呵了一口气。于是它便又静静地在那握剑的苍白手掌中崩碎,云归云,雾归雾,像是那突兀闯入的往事一般,散去不着痕迹了。 上清真人的神情堪称柔和:“因果相欠,果报相还,哪里是这么容易分说清楚的?”他叹了一口气,只道:“多谢。” 女娲呵了一声,埋头继续刻画唇线。 洪荒不纪年。那是开天之后的第十三元会,时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后世节气所谓冬至。 女娲造人成圣。人族始出。 通天踩着云头,负手在不周山麓望着漫天的功德金光,口中只在念些没头没尾的东西:“……蚯蚓结;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女娲倒还分得出心问他在瞎念叨些什么。 通天想了想,诚恳道:“这时候选得是挺好。”他又拍了怕手,提起云霄笑吟吟道:“我也该回蓬莱那边,可有得事要做了。” 第89章 天工十四册 那是天人棋局。 玉央半阖着双目,凝神捻动手中温润白子,趺坐于云头,另一个与他对弈之人远隔千万里之外,却并指点来,便将黑子点落在一盘虚空棋局之上。 无人观局。 甚而玉清真人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他披着的鹤氅边角落了一片金灿的颜色,随着他的动作洒洒而落,于是他便拂了拂衣角,毫不在意被他掸落的,是什么常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彼时正是冬至时节,日极短而夜极长,便在昼夜的分野之间,女娲立族的昭告响彻洪荒,人族始出,女娲成圣,始有天道圣人。 极目望去,自天外而降至不周的功德金光犹未散去,婆娑于天地之间。 玉央沉吟地看着那片从他衣角坠落下云端的灿灿金光,始终没有落下他手中的白子。直到与他对弈那人笑吟吟道:“仲兄,莫非举棋不定,有事踌躇于心?” 玉央沉默地抬眼看过去,彼此之间隔了层云重山,依旧可以望见那边是一个墨衣散发的少年,一手撑着脸,笑吟吟地横卧着看过来的样子,他身后是沧海月明,碧波惊澜。 是通天执黑,他高卧于蓬莱云上。 玉清真人在昆仑闭小关,上清真人刚从不周山带着弟子云霄,回到了自己的蓬莱道场。趁此,三清之中的仲兄与幼弟隔空对弈一局,两人从通天开始定局落子,到现在玉央举棋不定,都一直是无言地一子接着一子地往下落,并未有过一句交谈,直到现在通天开口,才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玉央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手指略略摩挲了一下,便沉吟着开口。 他道:“长兄传讯,要归山来了。” 通天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即道:“大约长兄还是嫌南海那边气候燥热,不如山中清净,得他心意罢。” 玉央隔着遥远的空间,并无必要地与通天对视,既不说对,也不反驳。终于通天叹了一口气,投降一般道:“我打算就在这里……立教,看,道场也已布置停当。” 通天说着展袖拨开一片飘过的云,是云霄偷偷摸摸地从他眼角处飘蹿过去,他看见了,摇头笑了笑,便遥遥展现给玉央看蓬莱仙境,还特意指了指他亲自立下的三星望月之景,摆明了一个讨求表扬的神色。 玉央不理他。 看起来又有些纵容幼弟无理取闹的意思,怕是就在那边等着通天不服地数出来,这石针排布得不好吗?这里还能看到同时看得到日升月落难道不适合弟子参悟?你看我连各处静室洞府都安排妥当了,虽然都亏得白鹿在操持,但也是新弟子可以直接卷铺盖入住的啊……如此这般。 通天有些好笑,他又道:“我看上的徒弟啊,到时候都带回来山里,给你俩过过眼。仲兄也放心便是”他很是认真地做了个发愿的样子,道:“保准择选一番娃娃们的根脚心性,不好的,不给入门亲传。” 玉央便淡淡道:“玉虚峰地方小,哪里排得开这么大的阵势。” 通天骇笑道:“我的地方还留着——仲兄就不舍得再匀个地儿,给借住几日么?”他随即又笑道:“我一次也没几个学生要带过来,仲兄放心便是。” 玉央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收了棋局。 他道:“白偃留在你洞府中照料着,没甚么要我过问的事,谢就不必了。” 通天便点一点头应了,又押了押肩背舒展开来,随手推走了一大片云絮。他凝目看着天际高悬的太阴星,低声道:“紫霄童子已经归去,只等着长兄定个日子。” 人族既出,昊天、瑶池便也没有什么必要再流连在洪荒天地间,通天适才便一观星辰斗数,万分艰难地用从红云那里凑合学来的推衍之法算了算,才得出他二人已回到天外紫霄宫,这才顺口提了句。 玉央看他一眼,通天微微一笑,作势掩了口示意噤声,这才被他仲兄放过。 天外紫霄宫门訇然关闭,屏却了外间一切的混沌乱流,两道身形落定在宫门前的场上,正是宫中昊天、瑶池二童子,他俩对视一眼,便互相点了点头,各自心头转过洪荒此行所见该打好的腹稿,这才悄然举步入内。 鸿钧道人在莲池边,正抬起眼来看向趋上前来的两人。又像是透过他们,又穿过紫霄宫外琉璃结界和混沌的虚空,与另一人对视了一眼。 罗睺拿着弑神枪漫不经心地耍了个枪花儿,意味深长、且怡然不惧地与鸿钧对了一眼,魔祖拨开一缕牵挂上他袖角的混沌之气,自语道:“这出戏可越发好看了。” 什么事都要讲一个赶趟子,也要讲一个水到渠成。洪荒从来都有些争一个不落人后的意思,既然有了这个打算,又有人先行一步,女娲已当了这个探路之人,那么再磨磨蹭蹭的也就没意思了。 妖族立,巫族出,人族始存于天地。 这是此一元会的变动纷争之始,通天曾经经历过此间的种种变动,他甚而可以直接知晓接下来发生的事…… 而后,当是人、阐、截三教立,又有西方二圣,发宏愿—— 玉央已经收回了视线,不再关注这一边的动静,通天便又懒洋洋地卧回了云头,出神回忆着。那也可以说,是他等三人之间,原本绵续数十元会的关系产生变动的开端。 上清真人弹指落下一道剑气,毫无必要地以其锋破开一道向他吹卷而来的海风,将目光直投向舒卷的重云之外,辉煌的九阙之上,天外混沌之中飘渺肃立的紫霄宫。他随后垂目,微微地笑了笑。 他将择日,携剑昂然赴旧途。 那是人族出世过后的又十年。玉清真人在小遥峰的闭关之中惊起,不必睁目推门,便能听见太清平淡的声音响彻于洪荒天地之间,即便这位长兄就在隔峰的清净洞府之中,这声音也像是遥遥从天外而来,这才传入了玉央的耳中。 同一刻,通天在蓬莱的三星望月,挥手让白鹿带着无当离开,掷开了手中的灵桃。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这情形在筹谋之中出现了无数次,他叹了一口气,腾身入蓬莱云中,挥手祭出了诛仙剑阵。 在龙吟声中,天地始闻人教之出。 太清趺坐于中庭苍松下,依旧雪发鹤氅,顶上三花五气盘桓未收起,玉央乘云而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太清道:“你在等甚么?” 玉央看着长兄,骤然张口结舌,竟然答不出这一句话。 太清阖闭着双目,他的声音苍古,便如通天彼时初与长兄交谈一般,分毫无改。圣人太清对着在这等紧要时刻反而有所踟蹰的玉央,重复了一遍曾经说与幼弟听的话。 “红花、白藕、青莲叶。吾等,当同气连枝。” 玉央低低应了,折身便回到了洞府。 通天摆弄着环于身周的剑阵,等待的时间有些过长,他有些诧异,几乎忍不住想要操纵神通去窥探一番昆仑山中的情形,以确定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玉央身上没有发生什么幺蛾子。 好在太清的余音彻底袅散于天地之间,通天几乎忍不住要指天指地先开口,要怪只怪玉央突发拖延症状之时,他仲兄的声音才迟迟响起。 通天松了口气。 ——阐教终立,玉清成圣。 通天叩了叩诛仙剑阵,在玉央之后便接着开口,蓬莱仙境的剑阵之势冲天而起。 上清真人以诛仙剑阵镇压气运,立教成圣。上清截教,曰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而遁去一,截取一线生机,是以谓截。 罗睺在虚空之中张开了双目,眸中一转而过万千色相,便直直地望向了上清碧游宫,魔祖几乎有些惊讶了,他喃喃自语道:“居然用了诛仙剑阵——也是心宽”。 他眯着眼,对上了上清真人仰首近乎挑衅的微笑,便也玩味地勾起了唇角。 截教立。 上清成圣。 随后本该是西方接引、准提发宏愿,而誓渡西方,以求十数元会之后大兴,但通天兴致缺缺地收剑回了碧游宫,都逗弄完一圈乖徒儿了,外头还没有分毫的动静,他想起先前接长琴路过巴蜀一带之时所见,心中暗暗警醒,又是一叹,原来从这里开始便要有不一样了。 罗睺在虚空中阖目微笑,他挽了个枪花,直指下界。 素鸣道人的身影在夜色之中缓缓浮现,彼时明月中天,菩提影婆娑,掩映一方莲池。 是魔门旧地所在,谓须弥山。 池中白莲摇曳成了这个道人,他慢慢地踱步,走入了菩提影子,忽然一顿足,踩住了一片婆娑的影子。 素鸣眯着眼很是嫌恶地看了一眼莲池,只觉这一处长得和紫霄宫里那一方颇有相似处,他垂目踩着那片扭动着的影子,一口气憋了半天,还是哼道:“把池子凿成圆的去。” 他脚下的影子僵住了片刻,是准提的声音哭笑不得,应了声是。 第90章 天工十五册 须弥山池中的白莲花化作了素鸣道人,从菩提的影子里把准提揪了出来,但也不是找他说话聊天的。他很是不耐地背过身去不看自己的本体,只觉烦闷得很,过了会儿,还是恶着声气道:“没多久就有人要倒霉了,再忍忍。” 他身边的准提很是好商量,素鸣说要将池子改凿成圆的那改了便是,于是他正在掐诀翻搅那池子,那一圈池子的边儿纷纷塌陷,又在无形的力量之中堆出新的轮廓来,是一番大工夫。饶是如此,其中的池水依然是波澜不兴,也没有牵扯到那茎卓拔的白莲花。 他一边动作,听到了素鸣说的话,手下也没有顿上一顿有所表示,只是点了点头,颇为羞涩地笑了起来,不温不火道:“我等所求所谋之事,并不急在一时。” 素鸣看了他一眼,菩提树的影子拢着池边,婆娑清净,这白莲化形的道人忽然也牵扯起了一个十分纯良的笑来,出口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这影子看着人烦,把树也挪了吧。” 准提的手真的顿住了,他眉间原本有一点朱砂,很是慈悲。可在月色树影之下,他整个人像是瓷玉一样生冷白净,那一点却愈深,深得几乎有些乌赤――这就一点都不清净慈悲了。 素鸣毫无所谓地微微笑,那池中的白莲似是得了一点风,微微摇曳。 准提随即像是毫无察觉,他温然点头,道:“菩提园中本来就要有灵木移过去,如此正好。” 他接着也不愿多说什么了,正好新的池子圆形初初落成,准提最后捻了个诀稳了一下池周莲土,转身便要往殿后而去,看起来虽然不和素鸣这个神经病计较,但一时之间也不想搭理他了。 在准提的身影堪堪要消失在殿角的时候,素鸣咧着嘴角又道:“我要是想挪一株去东海那边,能不能活?这树影子摇得还挺带劲,再看看也不嫌烦了,住到那里之后看着这树,说不定又想这西边的荒山头了呢。” ……也不看看你这白莲花总到处挪,能不能活? 准提道:“便是血海之中,也可成活。” 他说完毫不迟疑地便走,素鸣仿佛觉得很没意思,微微打了个呵欠,便也消失在了原地,想来是回莲蓬里头晒月亮去了。 原本该有另一番动作的西方须弥彻夜安静,饶是通天早有预料,第二天从入定中醒来得知蓬莱道场门口被求学的各路人马给堵了的时候略略掐算因果,还是惊奇了那么一瞬间。 便是到此时,他还是很佩服罗t坑着人作死的能耐。 这是洪荒圣人新出的第一个夜晚,三清教立,从此便是一番新天地了。前一日方才有日月同辉,而此时太阳星初初落下,唯有天上一弯朗月,照着多少人包袱款款,预备踏上行程的身影。 达者自为师。 西南水域入夜有鲛人唱晚,后世江流宛转自瞿塘至白龙,水势汤汤而入东海。此处龙首崖上,便是云间白帝城,崖下压着个老龙头。 祖龙在江水浊泥之中叹了口气,一串的水泡便往上去了,化在了潮汐水势之中。泥沙于是翻滚了一番,有些明珠沉入沙土,又有些幽幽的珠光被翻了出来,浮在了沙面上,一只素手拾捡起其中的一颗,捧在手中掂了掂,又放开了。琼珠悄无声息地穿过波涛,远远地立在了祖龙的脑袋前方,她这时候忽然有些无措,于是拢了拢自己在江水中如藻荇四散的长发,祖龙的胡须也在漂荡,随着他出口的那一声叹息,猛地晃荡了一下。 琼珠不发一言,只拜了一礼,是临行作别。而那龙目在江底半张半阖,长须漂荡,是祖龙又在叹气了。 “你去往东海,东海――”祖龙猝然一停,“算是换了地头了。” 上清既然立教,祖龙便要放鲛族琼珠离去,让她一路自江中前往东海蓬莱。这本是当日通天与他曾有过共识默许的情状,但饶是如此,得知上清真人――上清圣人当真将道场设在了他东海老窝的蓬莱碧游,祖龙还是很不是滋味地心塞了一下。 他这时候能表现出来的心塞也就这么点了,连别的声响他都听着烦,鲛人这两天都远远地避开了这块,琼珠不知道该怎么接祖龙的话,又是一礼拜别,便浮上了江面去。 隔着水,龙目如巨烛,又像是水中的明月,并看不清楚,江面起伏,光如碎鳞,江底滚着许多的明珠,有些映波反照上江面,便添在了其中。 明珠是鲛人泪。 鲛人本就是夜出的,逐水而下,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是对于旁人而言,连夜赶路的未免也表现得太过诚恳,且到了地头谁也说不好有没有一道刁难在等着,上赶着送上去,也不见得能在日后师门齿序中拔到什么头筹。 便如玉清门下,入门鸣钟,那在山门前头第一个叩出响来,成为首座的,可并不是头一个感到山门口等候着的人,此中自有机缘,当真为此费力太过――也没用。在玉清门下便是如此,更不用说太清家那常年高冷独来独往从不收人的画风了,而上清通天,更是延续了日后万花谷风雅之地的一贯画风,辈分乱着来,来一个算一个,一时兴起出门捡了人回来,再一时兴起在外面拐带了什么人回来,都是随便介绍了,各自看着来称呼,随心所欲得让旁观人士譬如玉央感到强迫症都要被通天逼到末期了。 通天当然习惯得很,还十分乐在其中,有意无意地促成当今局面的产生,也说不好是不是在变个法儿地念旧,总之为着他的任性摆布,弄得门下见面有时候都十分纠结,反正也不影响身在上清一门食物链顶端的通天的地位,他自然――无所谓得很。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人能置噱他就是了。前一日留在他座下,隔天便能用来充蓬莱道场的场面的那几个弟子,在身份确凿定下的第二天,就面对了一番日后经常遇到的“这同门眼熟我该叫他师兄还是师叔还是先生”的考验。 他们在道场里当头便遇到了木之巫神句芒。才刚一出门,路过那擦着蓬莱禁制最高处云霭的三星望月,便发现那云似乎比之平日飘荡得更高了点,而有莹莹的光在石针顶上的殿宇后方笼下来。 攀附着石针的蔓络疯长高攀,间而生出莹薄如月光的小花来,自下而上看过去,便仿佛是条青碧白花的蛇尾,从石针顶上缠缠绕绕地垂下来,一落到底。有点见识的便知道是有人在三星望月之巅催使神通了,溢散得方圆百里,都是一番生机盎然过头的景象。能造出这阵仗的,他们都知道有个在蓬莱岛上常往常来的大能,便是隔海而望,那边岸上木巫部落的木之巫神句芒了。 就这立教的隔天,他便无甚避讳的过来碧游宫了,还客串了个园丁花匠,来帮着催长花木布置道场的,那大殿后方的巨木,树冠高广,笼下半个殿顶去,在今日之前并不曾有,可见是句芒顺路带来的。 通天正在那碧游宫殿前站着,看一蓬在日光之下近乎透明的枝叶在殿顶上舒展开来,一边有些可惜,一边对句芒道:“等到入夜了再走?若木你也知道,月宫里出来的,都只有晚上才更入目好看些。” 句芒啊了一声,很有些温和的茫然意味,他的神通犹未收束,于是臂下身后的羽衣还在无风起伏不止,站在树冠之间,仿佛一只绚丽过头的花孔雀,又像是一蓬日光打在剔透枝上折出的七彩光眩。 通天挑了挑眉。句芒似乎反应过来了,他直接自树冠间一步踏上了殿顶,又一跃到了通天面前。通天这时候才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是一截若木的枝,正是从这株被催长在三星望月之顶的神木上依样分出来的。他道:“本来没什么,但这东西没法耽搁,下回吧。” 句芒赶着回去把这根比之通天从纤阿带回更为幼弱的若木枝栽种在他木巫部落的东海之滨,虽然他用神通温养着,可是看那枝子奄奄一息的样子,似乎确实经不起耽搁。 “下回你种了在家门口看吧,”通天哭笑不得,只得道,“长好些再折也没什么,急甚?” 句芒笑笑没说话。 琼珠刚一来到传说中的截教东海蓬莱岛碧游宫,便见到了她此生颇难忘怀的景象。木神句芒正擎着根如月色初凝的枝,负着手施施然自岛中踏云而下,路过的时候云霄趴在云头慌慌张张喊了一声师叔,无当立在另一根石针顶上的殿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木之巫神的羽衣,招呼了一声老师,至于在山门礁石之上负手而立,闲来无事过来迎客的白鹿随后回过头去,也是一礼,却喊的句芒先生。 而云霄、无当、白鹿这三个人,日后琼珠都是喊师兄师姐的。 贵教就是这么乱。 ,,:!,:,,! 第91章 天工十六册 通天已对身侧若木摇曳的枝影已看了许久,面上没什么表情,这样的长呆在修道之人这边,用好听点的说辞来修饰,就叫做入定。 到得这一层境界,顿悟也悟不出什么了,入定出来的结果多半是无甚结果,说是入定多半也就是在发呆走神,抽离出去到处找一样无聊的大能闲聊磕叨。然而这门面还是很需要粉饰一二的,总也不能对上门来的人实话实说,道是老师正在发呆啊。 “老师在上头摘星楼前入定,”白鹿负着手立于石上,便这么对新来投师的小姑娘微微笑着说,那小姑娘踩在浪头上乖乖点了点头,一边往前踏了几步,站定在了白鹿踏足那块海礁稍低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裙裾还薄薄地浮了一层在水上,一晃一晃地仿佛刚生的泡沫,又像是水中的浮荡摆动的鱼鳍,虽然很薄,却并看不清裙裾之下的双足形状,甚而让人一眼看去只觉无形无影。 小姑娘叫琼珠,说是从西南那边来的,之前也曾跟着另一位修行了些许时日,算半个带艺投师,和要拜的老师通天先前倒还算是见过的。 这样的没说不收的,白鹿便将她先安排了,虽有句说法叫分-身乏术,但白鹿既然敢在开学第一天独自在校门口迎接新生,自然很会分-身,若是从通天发呆时所坐的摘星楼高处往下纵览,便会看到蓬莱各处都游走着灵捷的幼鹿,皆披了一身的白绒绒,和散养在山门的灵兽也无甚区别,四处蹦蹦哒哒地为人接引指路,这些自然都是白鹿分出来的。 随着白鹿的手势,少女琼珠面前便出现了这样一头幼鹿,冲着她还左右晃了晃尾。琼珠不由得暗抽嘴角,便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位山门前礁石上迎客到现在那负手而立的姿势丝毫未改,仙风道骨得很的白衣仙君,再看看足边,那只欢快活泼得难以一言而足的幼鹿,竟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窥见了未来师兄的暗藏一面。 到得新的地头,琼珠显然还有些犹疑不安,也被这一出给打消散了不少郁结的情绪,她乖乖跟了在那小小白鹿的身后走去,到得陆上走起路来还略不稳,但也看不大出来。 白鹿便在心中又记了一笔,对于今天林林总总见的人大略有了个腹稿,虽然通天这手一甩,把白鹿推出去之后,就不过问了,但也得有个数才成。他从琼珠身上能觉到出于有稀薄而微微潮冷的妖气,应当是生于水中的精灵之属。但人在洪荒走,也要守点规矩的,以后见面是师妹,白鹿也没一个照面就上神通去窥视人家本源根脚的毛病。 他忽然微微一愣。 有一丝凉而轻的触感,从散落在山门四处的幼鹿分-身传来的纷杂信息中突然冒了出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抚摸在他的额头,白鹿便将神念转到了那丝触觉传来之处,便觉自己那幼鹿的身体被人托在手中,而那果然是一双柔软的手掌,纵使失于温度过冷了些,也顺毛顺得让他很是舒适,忍不住地摇头摆尾。白鹿在自身的意志被分-身本能攻陷之前抬头一看,便见是琼珠那微微笑着的脸忽而近了,是她俯下身将那鹿搂抱在怀,慢慢地顺过了鹿身的绒毛。 “你也喜欢这些鹿?” 昏昏欲睡之间白鹿忽然听到另一个甜脆的女孩子声音,幼鹿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双裸足垂在云下踢荡,云霄笑吟吟地探出头,顺手也揉了把鹿额头上柔软卷曲的一缕毛,又道:“我可想很久了,可总逮不着一只。” 琼珠眨了眨眼,抱着幼鹿站起了身,云霄与她对了个眼神,便也凑了过来。 两个小姑娘凑在了一起,眼神放着光,白鹿只觉忽然被拥扑入了一个怀抱。他不由得仓皇而逃,瞬间便将神念收了回来。 新来的师妹,和以前看着很正经的云霄师妹,是个绒毛控,有点可怕。 ……不,师妹大概都挺可怕的。 他不由得又记了一笔。 而那甩手掌柜的通天正在出神,且也没和哪个人在隔空对话,确实就是在发呆。但要说他对今天来了谁都毫不在意亦不走心,那未免也是冤枉他了。 通天他现在吧,觉得有点纠结。 他注意着白鹿那边来来往往的人,多数都是眼熟的,然而有些应当熟悉的人,却未曾出现在蓬莱碧游的山门前。 天色近暮了。 通天懒得动弹,而他倚坐着的那株若木则已在晚风中窣窣地摇动起了满树的叶子,这株神木被木神勾芒拔苗助长着在这东海仙境存活下来也就两三天的功夫,枝叶俱新嫩,因着岛内充沛灵息的滋养,散播起月色来也毫不含糊。 然而这一层脆弱的月色却很快被盛大炽烈的红光冲破了,东海并非日落之地,太阳星的余晖再炽,也就染红外头一片海而已。落日再透过环岛禁制照进来,能给岛上各处着上一点色已算得今天羲和卖力了,照理说来,有了若木庇佑,蓬莱当是东海最早入夜的地方。 通天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以后对门下要细分分,不耐这太阴寒凉的,早点遣出去自开洞府便是,在蓬莱待久了反而不利修行,至于那些正合根脚的,也未尝不能多留时日,反正他不管事,也烦不到通天这里。 他边想着,边不知对谁说了一句:“还不出来?” 枝叶之外唯有云霞摇荡,艳得几如火凤俯身而下,扑击孤岛。通天挥了挥手,只笑:“这么卖力给,做了谁看呢?” 他身侧案几边上光火一闪,是长琴现出了身形,他周身凤火未敛,额间的红纹便烧得更为深赤,这一身气势就该丢到当时三族混战场上,保管四周的龙和麒麟都大喝一声要先集火了这只风骚的凤。 话是这么说,这只风骚得走路带火的凤也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和一边撑着脸斜眼看他的少年通天凑一块,让人深觉这蓬莱截教极不靠谱。老师是个少年,山门大师兄看着连稚气都未脱。似乎是要以身向现在没见过世面的洪荒土鳖证明开天三族无尽的寿数和漫长的幼年期究竟有多长。 长琴自然是长大过的,通天看着他在这数个元会之间缓慢长成,放他出门游历,但这位截教大师兄在立教之后出入山门,就没改过现在这幅小孩子模样,通天好几次险些都怀疑长琴这是不是被罗睺给带坏了,就差拔脚往天外去揪人理论。 自然是做给人看,今天化了这凤身明晃晃地在东海上逡巡盘旋,当然也不是想要和海底的龙族一起跳个舞来个呈祥——龙宫里的的祖龙子孙们看到这嚣张的老对头没跳出海面来掐,已算得通天的威势厉害了。 而长琴拍了拍衣襟,拍散开刚才沾在身上的海雾湿气,才认认真真地坐了下来,又答:“做给怕看这个的人看。” 通天嗤笑一声:“还想多吓跑几个?” 长琴反问:“是我吓的?” 通天没说话,只顺手敲了一记大弟子的额头,又摇头叹了口气。长琴化作小孩子模样之后少年时候隐约的深重心思也都被收敛起来,更不作大人模样,这一下挨得倒也不躲,却认认真真道:“那些本就是不会来的,又何须多虑?” 通天默然。 他无法反驳,更无法答说,他记得……那些在东海之滨踟蹰已久,复又转身离去的,原本该是他门下弟子仙人。 其实通天立的这个截教……确实应当比从前的那个截教,要少上许多人来投拜的。 曾经万仙来朝之说更是曾被嗤为上清门下多多被毛戴角之辈,这自然说的是截教弟子的根脚问题了。在眼下天庭立身的帝俊、太一兄弟所统帅的妖族看来,截教的地位十分微妙,简直已经微妙到让他们有一种被针锋相对的不适之感了。 截教的大师兄,可说是妖族九阙旧主理所应当的少主人,这前后入主的事实摆着,长琴往那里一站便是好大一个尴尬之处。而截教又请了一个客卿,这本没什么问题,也没有妖皇置噱的余地,然而这客卿出身巫族,更是十二巫祖中的木之巫神,这问题可就大得很了。 便是通天成圣之前还曾经亲脚跑到纤阿月宫与现在的妖族女主人之一做过友好的族事访问,也不能不让这对金乌兄弟因为凤族巫族甚而是隐身其后的魔族的问题,对截教不舒服上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本就是他等该当面对的立场。 通天的弟子自然会少,看得清这其中微妙之处的自不在少数,达者自为师,但在达者门下因为己身根脚问题若是可能会难以自处,那还是远一点不要舍身求道的好。 通天一边想着,一边又戳了一记小弟子的额头,这会又被一下就挡开了。 他忽而笑了起来,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