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无欢》 第一章 回京(一)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盛大荒唐的一场,空欢喜——君祁良 建宁三年冬,大梁,盛京 大雪初霁,仍不见一丝暖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寒冬腊月天,本该寂寥无人的西市,此时却聚满了三教九流,无论寒士贵胄或是贫民王公都在翘首以盼——注视着城门口 像在等着某位大人物的驾临。 而此时,临云客栈旁的破茶馆里,茶汤的水汽氤氲,四周充斥着劣制炭火的刺鼻气味。扎堆的人群身着粗布麻衣,挤在一起,渴望汲取一丝温暖。 冷,无尽的冷…… “小二,再热一壶茶!” “好嘞!客官稍等。” 阴冷逼仄的角落,不知何时坐了位男子,半边脸陷落在阴影里,只有帽檐下一双凤眸寒冽,泛着冷意,比屋外一地碎雪还要凉上三分。 只白衣素袍,仅长剑一柄,却透着不同于众人的尊贵。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小二。 寒冷的空气压不住人心的躁动,有人等不到一份热水,开始骂骂咧咧。 “咋还不上水哩,小心爷让你这破茶馆开不下去!真是,不晓得今儿是啥日子,这么多人聚在临云客栈,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大汉一脸横肉的模样让人发怵。 “柳生,平日里你小子消息最灵通,可知今儿有啥子事哩?”另一人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 年轻男子笑笑,看向大汉,眼底泛着几分深意。这大汉看似粗蛮,可其下盘沉稳,气息绵长,是个内家功夫高手。 不过,这与他何干? 柳生笑笑,抖了抖青衫上的新补丁,敲了敲面前的破碗,“想听故事啊,行!先给钱。” “哟,你小子可真钻钱眼里去了!也罢,快同咱们说说,也让大家乐呵乐呵!”旁边人随意扔了几枚铜板进去。 众人哄笑。 亦引来那汉子侧目,也跟着扔了个铜板进去。 清脆的钱碗碰撞声响起,柳生笑了,笑容直弯到耳后根去。 今天的饭钱有着落了,可以买两个馒头,他一半,娘亲一半,剩下的留到明天,多好。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今日众人聚在西市,都是为了等一个人,什么人呢?正是江南望族,临安顾氏的大小姐。说到这临安顾氏,大家或许不明所以,可我若说这顾大小姐是前帝师顾珣之女,当今宁国公的嫡亲孙女,诸位可明白?” “乖乖!帝师大人。”大汉佯装惊叹,引来茶馆所有人注视。 帝师顾珣,大梁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座的皆是穷苦百姓,他们或许不知当今皇上姓甚名谁,但一定知道顾珣此人。 正是他,免大梁于战火之外,免百姓受颠沛之苦。 只可惜,功高震主,锋芒毕露。 柳生脸上的笑容渐淡,透着几分嘲讽。他微微撇头,却不经意撞上一双幽深凤眸。 白衣剑客自阴影中显现,帽檐略抬,露出一张谪仙般的面容。如清风皎月,如暗云飞雪,却又透着慑人气势。 凉薄的唇,偏又透着三分艳冶;幽深的眸,却又染了几分清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便是柳生穷尽辞藻所能想出的形容。而他自己,形容枯槁,容色憔悴,瘦得跟乞丐似的。 啧,你说这人与人之间咋差距就这么大呢。 想当年……罢、罢,往事休说。 众人仍沉浸在“帝师女儿”这个重磅炸弹中无法自拔。 “切!不过是个闺阁小姐。那值得这么多权贵注目,又不是帝师本人。”大汉不屑道,眸中深藏阴狠。 白衣剑客,冷冷一瞥,透着几分杀意。 “嘿,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来给你分析一下,这顾大小姐,出生江南顾氏。顾家,乃天下十大世家之一,万顷良田,养活十万佃户。素有‘天下粮仓’的美称。” 柳生狂饮一口茶,“再者,这宁国公府屹立三朝不倒,军功赫赫盛极一时。最后嘛——” 柳生搭上那汉子肩膀,刻意压低声音:“这顾大小姐呀,极有可能成为大梁皇后!” “咔嚓——”茶杯被剑客硬生生捏碎,凤眸中暗流涌动。 大梁皇后,大梁皇后……原来如此。 “客……客官,要不要换……换个杯子?”小二战战兢兢。 “他,是何人?”剑客朝柳生方向望去。 “客官,不,大侠,你说柳生呀。他呀,三年前过来这边的。不知道叫什么,我们只管唤他柳生。” 小二将热毛巾递给邻桌,继续道,“听说呀,他原先是某个大家族里的庶子。因犯了事被嫡母赶了出来,对了,还带着一个瞎了眼的母亲。” “本来呢,他也算有力气,有本事,找个活干也不难,可偏偏没有一个店愿意收他,说是上面发了话的,于是母子二人住进了个破庙里。” 小二哥收走了邻桌的碗碟,“所以这柳生啊,便经常来这里讨点饭钱,倒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在这个破茶馆里呆着的又有几个不可怜呢?” 小二边说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是啊,身逢乱世,谁不是可怜人呢? 柳生依旧在侃侃而谈,“这新帝刚登基时,为了彰显孝道,扬言要为先帝守灵三年。所以后宫空置,连个嫔妃也无。而这三年将过,该立后选妃了,不然岂不成了笑话。” 他看了一眼那大汉,压下心中万千猜测,笑道:“况且,前些日子,荣国公府江家的兵权因事被夺,众人都猜测,江家或许又要出一个皇后了。不然朝堂半数官员都得有意见。毕竟江老爷子乃当世大儒。如今,不论地方还是朝堂,近半数官员都是他的门生。” “可偏偏啊——”柳生特意卖了个官子,吊足了众人胃口。 “新帝也是个狠的,当朝便问宁国公,顾大小姐可曾婚配?” 柳生再饮了一壶热茶。见众人好奇心都被他勾起。又敲了敲面前的破碗。示意:欲知后事如何,先给钱! 手上稍微有点闲钱的,都往碗里扔了几个铜板,毕竟再穷苦的老百姓,对这种权贵家的八卦,也都抱有好奇凑热闹的心态。 “宁国公如实道,顾大小姐并无婚配。” 这一下可就炸了,荣国公当场还是淡定。可谁料一下朝,两位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差点撸袖子干起来。 还是安国公及时赶到,制止了他们。三人皆是几十年的老友了,何必因这么点事就闹起来。 安国公说年轻一辈的事儿,就让他们自个去解决。于是一场皇后之争就变成了顾江两家大小姐的角逐了。” 柳生顿了顿,笑望众人:“不知诸位以为这顾江两家大小姐,谁能摘得皇后桂冠?” 第二章 回京(二) 柳生顿了顿,笑望众人:“不知诸位以为顾江两家小姐谁能摘得皇后桂冠?” “肯定是江大小姐了。人家可是盛京第一美人,才貌双绝!” “嘿嘿,兄弟你这话可错了要说这盛京第一美人,非良小世子莫属了!” “你疯了!居然敢编排那小魔王,不怕他撕了你的嘴去。” “怕什么,反正他人现在又不在盛京。” “你不知道吗,那小魔王不日便要回京了!” “什么?!”一人吓得直从凳上跳起,“良小世子要回京了!”声音直干云霄,惹来众人视线。 寒风涌入破旧欲坠的小茶馆,众人的心似乎也破了几个洞,冷意直达心尖儿。 良小世子要回京了,老天!这可真是个噩梦。 ———————————————— 窗外,黑云压城,风雪将至。 窗内一女子身披红狐狸大氅,手握暖炉,一双眼眸却一直注视着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她的目光,干净而执拗,似乎比这屋檐上的细雪还亮上三分。 “阿若,你方才可听着什么声音?” 少女转身看向一旁烹茶的黄衫婢女。 “小姐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杜若忙递了一杯热茶,看着她家小姐苍白的面容,泛着几分心疼。见小姐接过后。才答道:“好像听见有人惊呼什么,良小世子?” 少女噙了一口茶,思索道:“在这盛京能被唤作世子的。也只有镇北王府的那位了。” “镇北王府!那不就是害的小姐寒疾复发的罪魁祸首吗。”若非是他小姐何至于年幼便要离京去江南养病!杜若愤慨。 少女莞尔一笑,眉眼透着几分洒然。那件事也倒也不怪他,主谋另有其人,他只不过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 杜若愣了片刻。不是为她话中内容,实在是为少女的容颜所惑。如果说不笑的小姐像泼墨画中的仙般渺远,那此刻眉眼灼灼的少女便勾勒出了盛世繁华下最华丽艳冶的妖娆。 像千万树烟花齐绽开在深黑的穹顶,刹那芳华,转瞬便成永恒。 只可惜,美好而短暂。 再抬眼,少女眉眼沉稳,面容苍白、精致、易碎,像顶级的瓷器,透着出生世家的矜贵大气。 “那这背后的人也太狡猾了,推良小世子出来顶罪。实在高明大胆。” 将险恶阴谋变为小孩子间的玩闹,早有预谋就成了无心之失。 即便是杜若,这样的小丫环,却也知道这盛京最不能惹的便是这位良小世子了。 作为镇北王的遗孤的他,不仅是安国公的命根子,镇北王妃的眼珠子,更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子。 谁要是冒犯了他,呵呵,自个儿洗干净脖子准备去见阎王爷! 所以。在当年。即便是身为帝师的故事也不得不屈从于来自皇族宗室、世家的施压,饶恕令自己女儿差点没命的“罪魁祸首”。 没错,眼前这个坐在临云客栈二楼雅间的少女,正是众人翘首以盼的顾大小姐,顾影阑。 谁也不知,她竟然提前两日来到盛京暗中查探顾老爷子为何趁顾珣不在之时唤她回京。 原因吗,她也查的差不多了。 这皇后之位,她还真不感兴趣。 奈何她回京一事不知为何被闹得如此人尽皆知。况且来都来了,不去拜见下老爷子未免显得太不知礼数,不尽孝道了。 “小姐,你瞧,又下雪了!”杜若一声惊呼拉回了顾影阑纷乱的思绪。 “小姐,这么大的雪,也不知十一他们能不能赶到啊?” 顾影阑望向窗外。漫天飞扬的雪花,绕过飞檐下道道冰棱,融入万家温暖的灯火中。一道道黑影正经过城门,只是天色太暗,不甚明晰。 “你看,这不就到了么。” “快来啊,快来看看,顾大小姐的马车进城了!”众人喧哗,一些好奇的老百姓,不顾外面肆虐的风雪齐涌入西市街道;一些权贵们则是派小厮开了雅阁的窗从窗口向外看去—— 木质的车轮碾过一地碎雪,与下面的青石板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 近了,更近了…… 背后是无数纷飞的雪花,迎面而来的是一排车队。共有五辆马车皆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车檐刻着顾氏一族特有的族徽:琉璃作眼,翡翠雕羽,紫金漆身,好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 “哎哟,我的乖乖,真是顾家的马车。你看这几十个脚夫穿的都是上好的料子啊!”大汉从小破茶馆里朝外望去。眼中看似惊叹。实则暗藏杀机。 柳生亦随之看去,只是眼神中透着几分复杂。 盛京,宁国公府;临安,顾氏。 什么时候他们也会像他一样,荣华尽散,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呢? 待马车经过临云客栈时,突然自人群中有一个小厮旋至,冲到马车前,伏地道:“大小姐,国公府传口信至,说是东市至国公府的路被雪封住,车马不得通行,国公爷让小的转告大小姐,过会儿雪除净会派二公子前来迎接大小姐回府,还请大小姐暂且在临云客栈稍作歇息一番。” 大雪封路?可笑,不过是有人不想让她回京罢了! 第三章 回京(三) “小姐,你可真神了!一切都在按小姐计划进行着。”杜若时刻关注着楼下的动静,“小姐怎会知道会有大雪封路这一事?” “这有什么。这盛京,不想让我回来的人太多了!”顾影阑无奈一笑,谁让她爹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况且,就算他们不动手,我也会派人制造大雪封路的假象。不然又何来今日这出狸猫换太子之戏呢?” 顾影阑饮尽一杯茶,眸中光影明灭,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她这两日以卢七的身份去了风满楼,只怕已惹来有心之人怀疑。今日这出戏为的就是打消旁人的疑虑,不容许失败,也不会失败! “只是,奴婢没想到,老爷子居然会派二公子来接小姐。” “爷爷是怕我跑了,特地让逸哥来监督我呢!”顾影阑笑了笑。 二公子顾逸阑乃宁国公府二房的嫡长子,只不过因顾影阑是长房嫡长女,这才称他为二公子。 毕竟,顾氏一族的排行,从来都不是按长幼嫡庶。 主仆二人交谈间,已有人从马车上下来。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 众人哄闹。 “谁下来了,是顾大小姐吗?” “不,不是,是两个小姑娘。” 众人议论间,两个身穿绿袄夹裙的丫鬟已立于马车旁,皆肤光胜雪,一个俏丽,一个沉静,透着江南女子的婉约。前者为杜惢,后者为杜兰。 破茶馆里,一人颇为讶异,“不是,丫鬟都这么漂亮,那小姐该美成啥样?” 不过无一人回应,因为众人视线皆被那随之被扶下马车的女子所吸引。 她头戴帷幔,看不清面容,但那白裘红裙,通身气派,却让人不敢逼视。 似那江南春色一枝梅,娉婷婉约又不失峥峥傲骨。 美人在骨不在皮,世人终于相信了这句话。 不对,这不是她。 纵然身形气质有六七分相似,但他与她相处五年,又如何会认不出? 她去哪儿了,她没来盛京?她的身体…… 白衣剑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咽下口中三分苦涩,便身形一隐,消失于风雪中。 漫天风雪,不及他只身孤寒…… —————————————— “掌柜的,可还有上房,我家小姐旅途劳累,想在此小憩一番。”杜惢扶“顾影阑”进了客栈,掌柜忙迎了出来。 这可是顾家大小姐啊,可得好好招待! “有,有,有!正巧有一客人退了房,小的这就引小姐去。”掌柜语气十分谄媚,却在靠近时,右手悄悄比了个手势。 “你们先把马车移至后院,派人好生看着,其余人在此稍作歇息一番。”杜兰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杜惢则先扶着人随掌柜上了二楼。 “顾影阑”心中那叫一个忐忑啊!接受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打量,腿已有些发软,全靠另一人帮扶,才不露陷。 谁料迎面碰上一位步履虚浮,一脸醉意的锦衣公子,见了二人,眼前一亮:“哟,这是……是这家小姐,还……还戴什么帷帽,让本公子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美人!”说完伸手欲去摘—— 完了!要是帷帽被摘下,不管露没露陷,明儿盛京一定会传遍“顾家大小姐被登徒子轻薄”的流言,这样一来小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放肆!” 第四章 回京(四) “放肆!谁家的登徒子?竟敢——”杜惢还未说完,就被那人一把推开。 这人好大的力气!不,这绝非巧合,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就在那只咸猪手将要碰到“顾影阑”时,一柄漆黑无华的重剑横在锦衣公子的颈间。 刺骨的寒意夹杂着凛冽的杀意令他原本就是装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动作霎时顿住,眯着眼瞧了瞧,只见是一个灰袍少年,墨发高束,肤光胜玉,唇瓣似樱。 若不细瞧,只叫人觉得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然而那双淡漠的仿佛世间一切色彩都被隔绝在外的灰眸,没有杀意,却让人更加胆寒。 “奴婢见过十一统领!”杜惢激动道:“幸亏十一统领及时赶到,不然奴婢跟小姐可就要——” 少年并未回应,只是瞥了锦衣公子一眼便道,“刑部尚书府的公子可知,你们尚书府是否能承受得住顾家倾全族之力的报复?” 何须全族,单是一个宁国公府便能叫他死生不得。 他见少年已识出他身份,便知今日无法成事,只得佯醉踉跄离去。 “掌柜,请带路。” 掌柜连忙应是,一脸后怕道:“好在大人及时赶上,不然大小姐,此番怕是要暴露了。” “不会。”少年依旧面无表情。“他若敢摘,别想活着出去。” 好简单!好粗暴!掌柜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好歹人家也是正二品大员的嫡子,那能任由您搓扁捏圆?” 毕竟,人家背后可还站了一尊大佛。 少年不曾理会。只是径直推开了天字二号房的门。 门内,少女笑脸相迎。 漫天雪纷飞,不敌少女一笑展花颜。 “王叔,您怎么也上来了。”顾影阑见掌柜最后进来,一脸谨慎的关紧门,脸上褪去了方才的谄媚懦弱,诧异道。 “老奴见过大小姐。”王掌柜正欲行礼却被少女扶起。 是啊,谁能知道。盛京最大的客栈——临云客栈,居然是顾家的产业,不,准确来说,是顾珣的个人产业王掌柜是顾家的家生子自小便跟着顾珣,情谊颇深。 “小姐,东市道路被雪封,是他人所为,我们的人晚了一步。” “无妨,此事我早有准备。” “另外,方才十一统领拦着的那位公子,是刑部尚书府的二公子。” “刑部尚书府?” “小姐,刑部尚书曾是江老爷子的门生,又是洛北王氏的分支,还与临淮君氏素为姻亲。”王掌柜这些年留在盛京,早把各府的关系摸了个通透。顾影阑蹙眉,有几分不解。 少年自打进了门便沉默异常,像一道影子般立于顾影阑身后,见她心有困惑,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封面写着:盛京势力关系网。 王掌柜一见,猛地一拍额头,笑道:“都怪老奴疏忽,竟忘了小姐离京十年,对这些个弯绕子还不大晓得。多亏了十一统领细心,帮小姐准备了这个。” 顾影阑眼底柔和了几分,她与十一十年情谊,自不必多说。这十年危险重重,暗杀迭起,他与她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默契自不必怀疑。 他虽沉默,却贴心。 少年无名,只是随着她姓顾,代号十一,别看他年纪小,却已是顾氏一族的影卫首领,掌握了顾家许多暗地里的产业。 “小姐。”少年打破了沉默。却又突然顿住,似是在斟酌字句“刑部尚书府的公子,爱……爱慕江大小姐。” “这等少年心事,十一怎知?莫不是——”亦春心萌动,少年慕艾了。顾影阑笑着打趣,话虽未尽,但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少年面无表情,但在顾影阑眸光的注视下,白皙如玉的面容上却晕染了几分绯红。 啧,真是不经逗。她家十一怎么纯情至此,一点也没学着她半分精髓,腹黑帝·顾心道。 他脸上红晕直蔓延到耳后跟,终是撑不住,干脆一个旋身隐去了踪迹。 “小姐,你就知道欺负十一大人!”杜若娇嗔。 “怎么,我家阿若心疼了?”顾影阑挑眉。 “小姐!”杜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第五章 回京(五) 杜若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看,是杜兰。这丫头向来循规蹈矩,性子沉稳,见不得杜若“侍宠生娇” “小姐,时辰不早了,还是先跟杜芷将衣服换了。”杜兰扶着杜芷来道顾影阑跟前。 顾影阑收回了先前的不正经,正色道:“王叔,江家这边还要靠您多加留意,我本无意与江家为敌,所以,方才那事无须闹大。” “谨遵少主吩咐,老奴先告退”王掌柜出了门。 杜芷这才将帷帽掀开,露出一张美丽面庞,模样竟与顾影阑有三分相似!倘若换上相同的衣服,乍看便有六七分相似了,若非熟人,怕是认不出来!“小姐!方才吓死我了,下次若有这等差事,可千万别找奴婢了!” “辛苦你了,杜芷。”顾影阑笑道:“过几天回去,我小金库里的宝贝任你挑!” “对了,小姐,还有一件事。”杜兰插话道:“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临淮,看见了小姐的两位师兄萧公子和墨公子,两人得罪了妖女媚杀。而且,萧公子一时大意还中了毒。” “什么!我师兄他中了毒?”顾影阑收敛了笑意。 “小姐放心,好在,您的大师兄洛公子及时赶到救了他们。” “怪不得,怪不得他没来赴约。”顾影阑喃喃道。 “小姐您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顾影阑迅速回神。追问道:“那你可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似乎是去天山求医去了。”顾影阑还想说些什么,可掌柜的已经派人来催了。 说是积雪已消,可以出发了。 顾影阑与杜芷互换了衣物,让杜芷先在临云呆上几天,安定之后再回临安,毕竟,两人这相似的容貌若被外人瞧见了平白惹人怀疑。 黑云盘旋于盛京城上空,带着说不出的压抑,原本围在街上的百姓也没了玩闹的心里。 这天,太冷了! 顾影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徐徐地迈出了临云客栈。 倏尔,狂风大作,她头上的帷帽摇晃不止,竟然掉落在地。 哪有什么狂风,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想逼她现出真容。 她这二日在风满楼太过招摇,虽说易容成了卢七,可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怀疑。 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顾影阑红唇轻勾。在抬头,便见众人失望之色。 哼!想看她的脸,怎么也得本小姐乐意才行!顾氏傲娇,你值得拥有。 原来。她还带了一层面纱。只有一双潋滟桃花眸,暴露在众人面前。就在杜若弯腰欲捡帷帽时,一道寒光闪过。 不好!顾影阑一把抓过杜若,往旁一推,佯装踉跄,只见箭矢从她耳旁掠过。直射入客栈的柱子中。毕竟她现在可是个病秧子。 “有刺客!”百姓中,不知谁疾呼一声,顿时人群一阵骚乱!十几个便衣百姓手拿刀具从人群中冲出来,见人就砍。 还有几十个青衣客从屋顶跃下直逼顾影阑而来。 “啊啊啊!不要杀我啊!”百姓尖叫 柳生只见那大汉操着桌下藏着的大刀冲出了小破茶馆。由于茶馆与客栈吡邻,又是斜后方。便无人注意 狂风,尖叫,剑光,飞雪一齐朝顾影阑涌来,竟忽略了后方直砍来的大刀…… 第六章 入府(一) “十一!”一声轻呼,两道寒光相抵,只见少年重剑一扫,飞雪溅溅,大汉扑地复跃起,身体往后退几步堪稳。 “杀了狗帝师之女,为战王报仇!”大汉疾呼,越来越多的青衣客从屋檐飞跃而下。 十一重剑挥动,无数箭羽被弹开,顾影阑忙将杜若扶起,退到了马车背后。 骚乱的百姓,惊慌的权贵,血色,雪色令原本潋滟的桃花眸暗沉了几分。面对这乱成了一锅粥的盛市西市,顾影阑心中却莫明平静,甚至嘴角有一丝讥笑。 达达——,是哪里的马蹄声? 顾影阑回眸,只见一人一马当先,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一队府兵! 为首之人蓝衣墨发,面容冷峻,给人以松姿鹤态之感。他弯弓搭箭,一击即中!大汉被破空利箭射穿了膝盖,扑倒在地。 好箭法!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这是她阿爹常吟的一句,用来形容眼前之人再合适不过。 “是宁国公府的府兵,太好了!咱们有救了!”百姓惊呼。 此人身份已呼之欲出。 宁国公府二房长子,顾逸阑,也是她的堂兄。 如青松,冷峻卓然;如白鹤,风姿俊逸。 哪怕在美人如云的顾家,这般容华,也算独一份了。 来得可真及时,顾影阑想,她不用暴露武功也可无虞了,只是这些受牵连的百姓…… 就在她走神之际,顾逸阑已有效控制了混乱的场面。为首大汉被生擒,竟一脸视死如归,仰天长啸“殿下!老奴对不起你啊!”话音刚落,便森然倒地,整个人迅速化为一滩血水! 寻常百姓哪见过这般可怖的场景,一时又是尖叫不止,纷乱不已。 姗姗来迟的京兆尹,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吓得腿脚发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竟有这等事发生!况且年关将近,考评在即,他这官,也算是到头了! “顾二公子,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京兆尹急得一脸上火,立马吩咐官兵疏散群众。 奈何面瘫?顾今儿心情不甚美妙,径直从京兆尹旁经过,来到顾影阑面前。 京城治安如此松散,跟这位大人可脱不了干系呢…… 面对这位被顾家捧在心尖儿上的妹妹,他冷峻的面庞稍显柔和,眸光也染了一丝温度,不过依旧面瘫“祖父挂念妹妹许久,特命逸阑前来迎接。” 祖父说他这位妹妹身子不好,需得温柔些,免得惊吓到她。 奈何面瘫脸不争气,硬扯出一个笑容,绝对是能把小孩吓哭的那种。 顾影阑眉眼一弯,笑出了声。不过如今场景,也不容许她开玩笑。 “顾二爷哟!老臣这命可全仰仗您啦!”京兆尹以为两人还要在这上演兄妹情深,急得胡子都翘上了天。 顾逸阑冷声道:“如今刺客已全伏诛,大人要做的不过是安抚权贵与百姓,统计一下伤亡人数。至于,刺客受何人指派,大人可提交刑部或委托大理寺卿相助。” “当然,上奏的折子,宁国公府会备好。这件事可不会怎么简单就放过了,大人您说对吗?”收到顾逸阑的冷锐眼神,京兆尹腿一软,连忙应和。 “逸哥,那青衣客应是江湖上的魔宫下专门负责暗杀的组织。”顾影阑认为这场刺杀像是一个警告。应是冲着她爹去的,可那汉子口中的战王又是何人?怪只怪她这些年醉心江湖之事,并未注意这庙堂风云。她从未听过战王之名,以至如今陷于被动。 “京兆尹大人,可曾听过战王之名?”顾影阑好奇问道。 她不清楚,可这位官场老油条应该很了解。 “什么……战……战王?”京北尹顿时面如死灰,嘴里喃喃:“完了!全完了……” “战王殿下,老……老臣……” “不好了,京兆尹大人昏倒了!!!” 第七章 入府(二) “不好了!京兆尹大人昏倒了!” 在一片混乱之际,顾影阑怀着满腹的疑问踏上马车,随众人前往东市——那个盛京最繁华的地方,那个充斥着血腥、杀戳、倾扎……的“屠宰场”! 如今不过是死几个人罢了,跟那里的残酷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天空仍是乌云翻涌,雪愈发大了…… “逸哥。”在马车将近宁国公府时,顾影阑挑开车帘,看向一旁无惧风雪御马徐行的蓝衣公子,“你可和方才那汉子口中的战王殿下究是是何人?皇室中似乎还没有哪个皇子的封号是个战字。” “战王?”顾逸阑侧身,顿了顿才开口,“我只知他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先帝的幼弟。再多便不清楚了” “那他现在身处何方?” “死了。”其实这种说法很不敬的,但如今皇权式微,世家掌权,哎……世道不一样喽! “那他生前可有何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顾逸阑突然想起了什么“妹妹可曾听过一首二十多年前的童谣?” “帝师一笑王者倾, 盛京双璧南北平。 更兼四美情堪定, 博得盛世永欢欣?” 好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她耳旁轻轻哼唱。 “没听过,不过——”顾影阑歪头,“那帝师是否就是我阿爹?王者吗?是先帝对不对?” “那其他的呢?” “我猜不出来。”顾影阑撅嘴,摇了摇头,她对盛京贵族圈根本不了解,因为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盛京了。 “这打油诗里的【盛京双璧】指得便是二十年前的镇北王和战王,他们两人,一个镇守洛北抗击大夏,一个平叛南境抵抗大齐,皆是战功赫赫,盛极一世的英雄人物。”顾逸阑眸光暗沉了几分,转折道,“不过,我曾听父亲醉酒后提及,这两场战役的成功皆离不开伯父的出力,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 想当年,这三人是何等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可如今,两人身死异乡,一人幽禁江南。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阿爹……”顾影阑心中更是疑惑“照逸哥这么说,那战王应是个名满天下,惊才绝艳之辈,可为何我从为听人提及?” “因为他是一个禁忌。”顾影阑侧身,才发觉马车已停在了宁国公府门口,而那个出声的,正是立于大门口的老者,被一群女眷簇拥着。 这得有多好的耳力,才能听见她与逸哥的谈话?! 顾影阑与顾逸阑对视了一眼,一个急忙下车,一个连忙下马,动作出奇的一致,齐拥往老者面前。 “爷爷!”顾影阑含笑。 “祖父。”顾逸阑垂眸。 亲疏乍现! “影丫头,都回府了,还遮遮掩掩的干什么?”顾老爷子佯怒,“是没把找这老头子放在眼里吗?” 顾影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戴了层纱,忙扯了下来。 “好爷爷,我这不想您想得紧,这才忘了嘛!只顾着让您尽快瞧见您这可爱又乖巧的孙女哟!”顾影阑扯了扯顾老爷子的衣袖,一双桃花眸溢满了笑意。 看着这张与长子分外相似的面容,老爷子的心哟,软得跟踏在棉花上似的。 左边是明艳动人的孙女,右边是冷峻挺拔的孙子。老爷子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不饶人地骂了句“你这臭丫头,惯会哄我。” “这就是影姐儿,啧,果真生了个俊俏模样,我看啊,这盛京城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她美的姑娘了,就连我那个名动盛京的侄女也得甘拜下风了!”一美妇被众人环绕走上前来,扶着老爷子往府里去,“这天寒地冻的,您再不怕冷,可影姐儿身子可受不住,再多的话也等进屋再说。” 这通身气派,这雍容打扮,着实贵气逼人,俨然一派宗妇模样,却让顾影阑带笑的眸光冷凝了几分。 第九章 入府(四) “爷爷,我——”顾影阑一脸懵逼,她哪儿又招惹到这位老祖宗了?! “臭丫头,知道自己错在哪吗?”顾老爷子搙了搙自己那保养得宜的美髯,佯怒道。 她最近没招惹啥事儿啊?!她是两天前刚进的盛京,等等,两天前…… 顾影阑一脸心虚。 “现在知道自己错哪儿了?真是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孙女!丢脸都丢到人家昭王面前去了!” “可我那天扮成了卢七呀!再说了,我不是跟他战了个平局,哪丢您脸了……”顾影阑撇嘴,显出几分郁色。 “哟!你还委屈上了?”顾老爷子抽出一张信笺,差点儿甩在顾影阑脸上。 她打开信封,一目十行扫过。 顾老爷子仍在喋喋不休。 “人家昭王殿下是何等人,你又是何等人?就这点小把戏也想玩他?你知不知道,你暗中提前回京一事,一旦被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会怎么想?若是盛京其他权贵知晓了,又会怎么想?” 顾影阑看完信笺内容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不会告诉皇上,不然也不会有这封信的存在了。” “丫头,你不了解昭王跟皇上的关系。他们——”顾老爷子眸中划过罕见的深沉,“本来这皇位,是属于昭王殿下的。” 此话一出,顾大小姐瞬间脑补出一系列深宫谍影 论皇帝是如何炼成的 再现九子夺嫡 邪王追妻(好像乱入了什么) …… “死丫头,想哪儿去了?!”顾老爷子一个爆捶。 顾大小姐眼泪汪汪。 “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是昭王自己主动退出,说服先帝传位于当今圣上。” “可以这么说,没有昭王,就没有当今圣上。” 顾影阑想起那日在风满楼的昭王殿下,临风而立,把酒对月。一身青衣洒然,似皎月隙云间,松下泻流水般的悠然从容。 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卷入皇门图帝业的争斗中。 他可以逍遥浊世,纵马江湖。 他可以青帘沽酒,红日赏花。 他可以乘叶扁舟,坐看云起。 他可以…… “死丫头,口水都流出来了!”顾老爷子一脸嫌弃。 顾大小姐忙用袖子抹了把脸,却发现啥也没有! 她才不是花痴呢!顾傲娇表示,她这是为他那高山仰止的气质所折服。 对!没错!就是这样! 顾大小姐为了挽回自个儿的形象,决定说点什么—— “爷爷,殿下送此信来,一是为了警告,二是他对我们宁国公府有所谋求。您不妨让逸哥递了帖子前去拜会一番,把话说开了来。” 人生在世,便不可能无欲无求。 “自先帝去世,昭王已闭门谢客三年。盛京城内,无人得以一睹其风华。” “可我两天前还看见了他本人啊!”顾影阑疑惑道。 见昭王很难吗?她怎么不觉得。 “昭王的事,你无须过于上心。当下要紧的是,你必须夺得皇后之位!” 她从未见过爷爷这般冷锐严肃的模样,让她觉得格外陌生,陌生的让人心寒。 “为什么?爷爷您明明知道,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最后一句话梗塞在喉咙口,想说却又无法出口。 “那又如何?丫头,别忘了,你是顾家的人。” 既然享受了身为顾氏女的荣光,自然应承担顾氏一族复兴的重任。 “丫头,太祖皇帝的皇后出身临淮君氏;先帝的皇后出身荥阳江氏;如今,怎么也该轮到我们临安顾氏了!你说呢?” 如今乱世已逾百年,风云涌动,他们顾氏再也不要沦为旁人手中的棋子! 他,顾峻,要做这执掌天下棋局之人,定乾坤,谋天下! “可是,您明知,我这辈子注定活不过二十之数。我——”顾影阑顿了顿,“顾家适龄之女不只我一人,不如……” “不!只能是你,也只会是你。” 第十章 入府(五) 盛京,西市。 天空飘起了细雪,寂静腐败的巷子里,传来老妇沉闷的咳嗽声。 “大娘,您放心!有我曲长歌在,一定把您安全送回您儿子那儿!”少女自信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 她长得十分清丽动人,雪肤乌发,玉面朱唇,透着远离尘世的清灵气儿。 “曲姑娘!只有你愿意搭理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太婆!要不是遇到了你,老婆子我连家都回不了了!”老妇人颤颤巍巍的手,想要握住曲长歌的手,却又怕弄脏了这个好心的姑娘。 两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互相搀扶着,迈向那个盛京最贫瘠荒凉的民巷——济宁巷。 同一个天空下,大雪纷飞里。 曲长歌正冒着寒风,送盲老太回家,而我们的顾大小姐却身披大氅,手握暖炉,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烦恼里。 唉!第一百零一声叹气。 走廊尽头有两条路,一条平坦宽阔,一条曲径通幽。 一如她人生的两条分叉口,一边是责任与生命;一边是自由和爱情。 雪落在檐上的声音,一如她心下的低吟。 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爷爷用那么凝重的语气说:“只要你成为大梁皇后,不仅你身上的寒疾能够痊愈,打破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预言,而且还有可能能解除你父亲的幽禁,让顾氏东山再起,兴盛繁荣!” “当然,这些事能实现的前提是,你要让新帝,爱上你。”无法自拔地爱上你。 这太特么扯了!什么天生凤命,遇龙则兴!什么乱世将平,盛世堪宁?全是狗屁!扯蛋! 她过了十五年肆意洒脱的岁月,生平唯有两件烦恼。 一是伴随了她十五年的寒毒,折磨地她夜夜不得酣睡。她还能活多久? 还有一个就是——师兄什么时候才会喜欢上她? 这个问题已经在她脑海里盘旋了五年了,本以为今后还能继续纠缠下去,可似乎,将要提前划上句号。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注定是个无解的命题。 大小姐默默垂头,又开始叹气了。 眼前划过一片湖蓝色衣角,顾影阑抬头,瞥见顾逸阑冷峻坚毅的侧脸。 他看上去似乎也不大开心,是发生了什么吗? “逸哥。”顾影阑主动唤了声。 顾逸阑垂眸,指尖蹙了蹙,抚上少女柔软的发顶,目光深邃而冷静。 带着一种沉稳而安静的魔力,顾影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倾诉一切的冲动。 “逸哥,我不想嫁给那什么皇帝,更不想当皇后!” “为何?” “听说这大梁新帝又老又丑!还脾性暴虐!” “皇上虚长我五岁,不算老。他龙章凤姿,风骨天成,亦不丑。”不仅不丑,还是一种别样的俊美。不同于时下男子追求的涂脂敷粉,容颜如玉。 那是另一种巍峨的气度,如高山拔百尺,似渭水泻千里。 顾大小姐撅嘴。 二十三?那不是跟师兄同年! 好像……确实不老? 不对!老不老跟她有什么关系啊!顾影阑这才意识到,差点儿被顾逸阑给带沟里去了。 “逸哥,你故意的!是爷爷让你来劝我的对不对?” 顾影阑咬牙,那死老头太卑鄙了! “不是。”顾逸阑抿了抿唇。 是他私心希望她能成为皇后,这样,他才有机会…… “我是来叫你去正厅,家宴快开始了。” “家宴?”顾影阑疑惑,“那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场?” “嗯,晚姐儿一直盼着见你,她刚从荣国公府赶回来,便急匆匆地要去找你,被母亲拦住了,好这才央求找我拉你去正厅。”提起自己的嫡亲妹妹,顾逸阑的话就不自觉多了起来,面庞亦柔和了几分。 “对了,晚姐儿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下去,也许是深渊万丈,也可能前程万里……端看你心如何。” 顾影阑顿了顿,随后,抬眸、扬唇、轻笑一声,“逸哥,我们走!”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呢,想要见见见这位玲珑人儿! 她的堂妹,顾三小姐,顾晚阑。 第十一章 家宴(一) “咦?洛大侠,你怎么也在这儿?”塌陷了一角的窄土坯房口,一白衣剑客皎皎似明月,立于断井颓垣之上,清冽与凄艳交织,不知乱了谁的眼,又入了谁的心。 可惜老妇眼盲,此等美景只余她一人欣赏喽! “怎么了?曲姑娘。”老妇不安地攥着她的手,眼神涣散而无神,“是有谁在那儿?” “没事儿,大娘。”曲长歌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这人,我熟。” 其实她也就三天前才认识的这位大佬,但是—— 师父说了,气势咱得摆足了! 输人不输阵嘛! 剑客瞥一眼笑得明媚无双的少女,不知为何,心尖儿有丝细微的痒意传来。 只可惜,他尚不曾注意。 ———————————————— 宁国公府,正厅。 宴席早已摆好,只待顾大小姐粉墨登场,一场家宴亦能演绎众生相。 她来了,带着一身凛冽的冷香,像初雪落梅花时的寂寂幽凉。却又很好的融入了这华贵而不失雅致的宴席。 众人稍收了几分轻视。 本以为这大小姐自幼养在临安,又听传言说她不通文墨,喜欢在乡野厮混。可今日一见,众人都不得不赞一句,好风骨! 不愧是顾珣之女,毕竟那可是顾家百年以来最惊才绝艳的人物,没有之一! 他的独女,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看来老爷子的这步棋还是有希望的。 顾二爷撅着一小束胡须,看向了这场宴席中唯二的少女,他的幼女,顾晚阑。 晚姐儿也是个好的,只可惜,年纪尚小,言及婚嫁之事还太早了些。 家宴中出席之人不算太多,都是顾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自她爹被幽禁临安,顾家这代的领头人物便成了顾家二爷,顾琼,官至尚书左仆射兼吏部侍郎,亦是她的嫡亲叔父。 只可惜,宁国公的爵位还在老爷子头上,老爷子对二叔似乎不算特别亲厚。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顾影阑再往下瞧,便见一个陌生的面庞,三十出头的样子,长相也算少见的俊美。不过,此人眼底泛青,皮肤偏黄,一看便是个虚的,想来就是她的便宜三叔了,是盛京出了名的浪荡子。而且,这三叔至今仍尚未娶妻,只纳了一房美妾。 多亏了十一的资料,让她不必一一去记人。 顾影阑随着婢女的牵引步步走近,面上挂着明媚的笑意。 众人更是心惊,因她冠绝天下的容色,竞肖似其父六分! 顾珣当年,那样貌可真称得上是一句“玉华无双,艳盖京华”啊! 谁料其女竟更胜乎! 怪不得,怪不得老爷子那么尽力的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小姐造势。 除夕宫宴上,只要他们大小姐往那一站……嘿嘿,那还有江大小姐什么事吗? 顾老爷子看着众人反应,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孙女,能不好吗? 当初,他想叫影姐儿回京时,一个个的,上蹿下跳,生怕影姐儿抢了他们的资产。 如今,呵呵。一看到影姐儿有希望当上皇后,又巴巴地黏着脸想去奉承一二。 天下熙攘,逐利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世家的风骨丢了个干净。 如今,全是蝇营狗苟之徒。 看着宁国公府众人脸上的笑容顾影阑愈发地想回临安了,这盛京,太冷了! 冷得她手是凉的,血是凉的,心……亦是凉的。 “姐姐,坐我旁边。这个位置可是我特地留给你的!” 虽说是家宴,无太多礼节拘束,但男女仍是分席而座,正中的是宁国公。其余随品阶辈分而下移。 而这位拦着她的少女,坐在左手间第三个席位。 还能有谁呢?正是顾二爷最疼爱的幼女,江氏唯一的女儿,顾晚阑。 顾家,不分男女,皆有一幅好皮相。 顾晚阑亦不例外,只不过,顾影阑没想,竟会是这种风格的美。反差太大了! 第十二章 家宴(二) 顾影阑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美,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萌,太特么萌啦! 十三四岁的少女,小巧秀丽的鹅蛋脸上还有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杏眼微翘,红唇微嘟,煞是可爱。 再配上一袭秋香色猩猩毡帽,更显娇俏。 这样的长相是很讨长辈喜欢的。 可她性子温雅聪慧,与这娇憨可爱的外表着实有些反差。 ”晚儿,你惯会胡闹,影姐儿还没上前拜见老太爷呢!哪有做晚辈的不先去拜见长辈的呢?也太不知礼数了!“坐在女眷首席的江氏笑骂道。 她表面上是在说自己的女儿不懂礼数,可字里行间都在影射顾影澜是个乡下丫头,不懂规矩。 顾影澜能感受到来自江氏的恶意,可是,为什么? 她们从前并无过多的交集,不会又是她那对不靠谱的父母惹出来的? 还没等顾影阑回话,顾老爷子就先看不下去了,敢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孙女,当他是死的吗?当初就是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让小人钻了空子,逼走了他最看重的长子。如今,他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护他孙女周全! 万一影丫头又起了离心咋办? “老二媳妇,年礼的事可都备好了,今年不比往年,处处皆要留心注意,你若忙不过来,便让影丫头帮你理下账目,她这丫头没别的本事,算账可是贼溜!” 江氏捏碎了手心的帕子,可脸上仍是挂满了柔柔的笑意。 老爷子近来也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插手内宅之事作甚!她不过就刺了顾影阑几句,至于一上来就要夺她的权吗! “老爷子说得是,等下了席,媳妇就把账房的钥匙交给影姐儿。” 她想拒绝也没理啊,按理这主持中馈一事向来应归长房长媳管,若不是皇甫韶那个贱l人因病客居临安,不然这偌大的宁国公府也沦不到她来管。可如今,长房嫡女已回来,按顾家礼法,她的确有权插手此事。 不过,算账嘛,那一笔子烂账正好推给她。让她好好算,慢慢算。 顾影阑看着江氏的反应,心中有些嘲讽,又有些想笑。她可还真不稀罕什么管家之权。比起冷冰冰的账本,还是萌萌哒的妹子更讨人喜欢。 “爷爷,我刚来盛京,还没好好逛逛,您就把一堆事情丢给我,未免也太过分了!”顾影阑冲顾晚阑笑笑,面容苍白却十分有精神气儿。 “妹妹可知这样的天气,有哪些地方有好风景,快邀了我去,煨酒,煮茶,赏景,方是快意事,甚于年节备礼一事,还是劳烦二婶多多辛苦了。” 顾老爷子早料到她会拒绝,只是要借此敲打一下江氏,这些年,她愈发放肆了。 况且就算顾影阑愿意,她那病弱的身体也熬不住啊,等下别还没过年,她就先倒下了。 等顾影阑入了席,顾晚阑便凑了上来,丝毫不曾在意方才的一番“明争暗斗”大大的杏眼中盛满了笑意。“姐姐,我晓得有一好去处,风景甚佳。就是盛京极东处靠近皇宫的一处皇家园林一一玉林园。可惜不得擅入。待过些日子,梅花开至极盛时,去那儿赏梅,再适合不过了。” 说起梅花,到勾起了顾影阑久远的回忆,久到她都以为她已经忘记了。 “姐姐,姐姐!”顾晚阑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掌。 顾影阑这才回过神来,莞尔一笑,便恍若千万树花开,刹那芳华。 “我曾见过此生最美的落梅之景,那是一种令山河都为之哭泣的艳寂。” “怎么可能,姐姐莫骗我。等你瞧了玉林园的落梅苑,断不会再说此话。” 顾影阑摸了摸她的发髻,上面点缀的绿翡熠熠生辉。 “你不信,便罢了。”因为,五年前的她亦不会相信今日的自己会说这样的一番话。 太矫情了,也太不像她了! “姐姐,那你是在哪儿看到的?快告诉我,有机会我也要去瞧瞧。” 第十三章 家宴(三) “在临安,苍梧山顶。”顾影阑噙了一口热茶,平复了心绪,赞叹道:“那里有十里红梅,因山中积雪不化,得以四季不败。” 那也是她初见师兄的地方。 月皎洁,雪纷飞,花蹁跹,风轻舞。 白衣少年剑起处惊鸿,剑落处动风,剑光,飞雪,梅影,月色杂糅在一起朝她眼底涌来,霎时间,便夺尽了她此生的风花雪月。 此后,她在回忆中只能感受到梅的幽香,雪的微凉,以及,少年凉薄的眸光。 那时候,她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除去君身三分雪,天下无人胜白衣。 “姐姐,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临安看看,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顾晚阑摇摆着她的衣袖,神色中显出几分憧憬。她从未出过盛京,还不曾领略过世间的种种风景。 顾影阑看着她,似乎也看到了无数的闺阁女子,在这样的乱世,囚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终老至死。 “这算什么,画舫听雨,醉卧柳怀,剑指篷蒿,大漠孤烟,踏马封疆……哪个不是世间的好经历,好风景?”顾影阑一说起自己早年的游历之路,便根本停不下来,热茶喝了两壶仍觉得口有些干。 顾晚阑更是听得入了迷,两人也不管周遭虚伪客套的应酬,直聊了个尽兴。 其中,她有一句话感触颇深一一好风景都在路上。 这边气氛温暖如春,可江氏这里,光帕子就捏碎了几条。 尤其是江氏瞧见自个儿女儿对顾影阑笑的那烂灿样,更是恼火。 她生的两个孩子,性子皆不随她。 顾影阑这个小贱l人,她收舍不了,自有人能收拾! “去给我那好侄女,江大小姐传个话。”江氏压低声音朝心腹卢妈妈吩咐道。 “就说,顾大小姐有倾城之貌,无妄大师曾批其命格贵不可言,实乃天生凤命。” 她那个侄女,真是个心通七窍的玲珑人儿,可偏偏痴恋当今圣上,一心想成为皇后。 让她与顾影阑对上,必是两虎相争,定有一伤。 况且……这盛京城想弄死顾影阑的人可真不少。 她只需要看戏就好。这盛京啊,平静的大久了,是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哈啾!”顾影阑无端打了个喷嚏,一股子寒意袭入骨髓,摸了摸发痒的鼻头,便瞧见江氏暗沉的眸光正阴森森地盯着她。 顾影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冲一脸关切的萌妹子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姐姐,你没事?” “没事。”就是有些手痒了想搞事情而己。 江氏,你最好不要惹我,我告诉你我狠起来自己都害怕的哦,顾影阑心里闪过了许多娘亲传授给她的宅斗秘籍。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就在顾大小姐大刀阔斧地准备搞事情的时候,很不幸地光荣重病,自家宴结束便卧床不起。 对外说是偶感风寒,只有少部分人知道,顾大小姐是寒疾复发。 说起大小姐的病啊,那可真是让整个顾氏一族都操碎了心。 每年,临安顾氏都要斥巨资替大小姐寻找压制寒毒的药材。 上一辈的恩怨,非要牵连自个的后代,真是造孽啊! 因这寒毒,顾珣失去了正一品帝师的职位,顾家失去了百年等待才有的崛起的机会,难道如今就连大小姐,孙辈的领头人物,他们也要失去了吗? 顾家怎能不恨,可恨来恨去,又能如何呢? 更打乱顾家人心的是,大小姐的寒疾竟提前了半月发作。 规律已被打破,便将走向未知。 而未知,最令人恐惧。 第十四章 谣言(一) 汤药一碗一碗地端进暖阁,却不见什么效果,顾影阑躺在由暖玉砌成的床榻上,通体发寒,眉尾凝霜,正是寒毒发作的症状。 她只觉得天地皆空茫,四周皆是霜雪严冰,冷入骨髓。 她的意识晕沉,嘴里却喃喃着什么,杜若凑近一听,仔细分辨,应是“风满楼……火……火灵芝,师兄……师兄……师兄……” 杜若听了,心里一阵纠痛,将手中的端盘往杜惢怀里一塞,便欲冲出门去。 “杜若,你要去哪儿?”杜惢拦住她,眼底满是不赞同。 “我要去找洛公子,只有他有办法压制小姐的寒疾!”杜若昂着头,一脸愤懑,“我还要问他,为何要失约于小姐,明明两天前他就该来的。小姐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可他呢……” 杜惢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吗?这可是在盛京,而不是临安。多少人盯着我们家小姐一旦被宁国公府的某些人抓到了小姐的尾巴,那结果,你能担得起吗?” “可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这么痛苦下去吗?一旦全身经脉被封,小姐可就……”杜若眼底含泪,哽咽了几声,不忍再说。 “呸呸,别说什么丧气话。况且,洛公子是为救中毒的萧少爷,这才中途转道去了天山求医,他并非有意失约,毕竟谁能想到小姐的寒毒经提前发作了呢?” “可这也太巧了。”杜若嘟囔萧少爷早不中毒,晚不中毒,偏偏在这时候…… “他俩也算倒霉,偏偏在临淮城撞上了魔宫的媚杀。”杜惢嘴上说着,心里却冒出点什么。但又很快隐去,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便急忙转移话题道一一 “以小姐的聪慧,在两日前便能预料到洛公子许是无法准时赴约了,那么她定会有两手准备。这两日是你跟随在小姐身边,她可曾做过什么?你且细细道来。” “小姐……小姐去了趟风满楼,而且还办成了卢七爷的模样参加了个什么比赛。” “这个比赛是昭王殿下牵头的……对了,他还送了小姐一个锦盒。” “锦盒,什么锦盒?” “小姐,当时让我单独理出去了,没跟咱们的行李放一块儿。”杜若猛地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杜若冲进了一旁的耳房。 杜惢皱了皱眉,杜若这性子愈发急躁了,也就小姐惯着她,这要换了别家,早被婆子发卖了出去。 正在那是为顾影阑施针的杜兰一边擦着脸上的薄汗,一边走向杜惢,秀丽的面庞显出几分愁苦。 “兰儿,小姐怎么样啊?” “情况……嗯,怕是不好。我只能用金针封穴暂时护住了小姐心脉至于其他……”杜兰没能再说下去。 “没事儿,老爷子已经递了牌子去请太医了。”不过,两人也知道这只是安慰话罢了,杜兰的医术是老爷一手培养出来的,虽然年纪轻轻,但医术绝对不比宫里的太医差。 况且顾影阑的寒疾一直都是由她来压制,以维持日常生活,如今连杜兰都没法子,又怎能寄希望于太医呢? 两人对视一眼,心都不约而同地沉了沉。 “杜惢,杜惢!快看我发现了什么?”杜若像炮仗一样从耳房冲出来,手却紧紧攥着一个锦盒,生怕它飞了出去。“咦?杜兰你也出来了,你快看小姐有救了。”杜若打开锦盒,拨开上面的几幅字画,又在底部轻敲了几下,不知碰到哪儿,竟弹出了一个暗格,上面静静躺着一只通体紫红的灵芝。 这是500年份的火灵芝。杜兰向来稳重的一张脸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也太……太珍贵了!500年份的火灵芝。天下也不超过五株。”其中有两株早被老爷寻来为小姐制成了丸子,这才让小姐的寒毒得以压制到现在。可如今,在这方小小的锦盒中,却放着让无数医者为之疯狂的珍贵药材。 “可是,昭王殿下怎么会送药给小姐呢?”杜惢忍不住发出了疑问,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姐常年居住在临安,与那昭王并无任何交集。 第十五章 谣言(二)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帮小姐捱过这一关。”杜兰小心地接过锦盒。“我这就去配药。”说完就跑开了,像是生怕被杜惢喊住似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杜惢端着刚烧开的热水,替顾影阑仔细地擦拭着冰凉至极的手。 杜若看了看杜惢,又看着杜兰跑走的方向,咬了咬牙后根,心一横,打算出府去寻洛公子。 谁料一出门,便撞上了杜芷,依旧带着离去时的帷幕,遮出了与顾影阑有几分相似的容颜。 杜若一把将她拉至墙根,快速瞧了瞧四周,还好仆役都被她早早打发了出去,不然要被人瞧见了杜芷这脸,估计要完。 “阿芷,小姐不是让你先回临安吗?你怎么反倒回宁国公府了?” 杜芷揭开帷幕,露出一张略带焦急的容颜,“杜若,我昨天从客栈出门发现有人跟踪我,然后我将人引出城,将他们给解决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这时候还卖关子,急死我了!” 杜芷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符,其雕功精巧,令人暗叹。 “这是?” “我也不大认识,这才忙赶回来。小姐博闻多识,没准儿她认识。” “别提了,小姐昨儿寒疾复发,如今仍昏迷不醒呢!”杜若的脸都皱成了包子。 “那怎么办?对了,我自西市往这儿来,听到坊间有不少人议论咱们小姐,说她是什么短命鬼便罢了,更过分的是说咱小姐因面有疾,甚丑,这才在进城时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杜芷当时心想,小姐要都是“貌无盐”的话,那她们这些又能算什么呢?所以也就只把这流言当成了一个玩笑话,借此与杜若聊笑一番。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小姐还好看的姑娘。” 不过小姐以前总是易容混迹于江湖之间,不喜那些所谓的名流宴会,这几年又一直呆在苍梧山求学,这才声名不显。 不然,哪还有那什么江南第一美人,盛京第一美人什么事啊! 于是两人都只将其作笑谈耳。不曾重视。 谁料,不过两日,流言如猛虎,愈演愈烈。坊间传得那是有鼻子有言,在如今这个对美追求到了过分苛刻的时代,那会是天大的灾难。 美人上街,会出现什么,掷果盈车,冠盖京华。 丑人呢,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逼人至死。 再任流言发展下去,小姐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不过好在,第三天,顾影阑醒了。 什么鬼?谁在她耳边嘤嘤嘤的,好吵!周围又这么冷,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啊! 顾影阑睁眼,便对上的一双肿成了桃儿的眼,心中一个惊吓,直愣愣地起身。 “小姐,呜呜呜……奴婢对不住你……你终于醒……醒了,这,这都是第三天了,奴婢好怕……”杜若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我——”顾影阑试图抬起自己僵硬的左手,却发现竟是动弹不得。 “小姐,你差点就醒不过来了,好在杜兰用火灵芝入药,配以针灸之术,不过这寒毒太过霸道,再加上用药晚了些,所以寒气封住了小姐的部分筋脉。”杜若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顾影阑的左手,问道,“除了左手,小姐身体可还有哪儿不适吗?” “部分筋脉被封?”顾影阑试图运功驱毒,却发现气入丹田,却毫无反应,“糟了,我的内力也被封住了!” “怎么会这样?”杜若一脸慌乱,“奴婢去找杜兰,让她给小姐瞧瞧。” “等等!”顾影阑用右手拽住杜若,“先别动,门外有脚步声。” 第十六章 谣言(三) “姐姐,你醒了吗?”门外传来的,可不正是国公府二小姐顾晚阑的声音吗? 她怎么会来? “我昏睡这些天,都有哪些人来过?”顾影阑起身穿衣,对镜一瞧,白得跟鬼似的,愈发显得没精神气儿了。 “国公爷来了三次,二奶奶来了一次,二少爷也问候过。倒是二小姐,今儿是第一次来。“杜若如倒豆子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顾影阑眯了眯眼,向来敏锐的她意识到了什么。 府里或许出了什么事,而且,跟她有关。 “去迎二小姐进来。” 杜若将顾晚阑迎进内室,她一上来就抓住顾影阑的手,激动得鬓边的步摇也跟着颤了颤,“姐姐醒了就好,身体感觉如何,可还有什么不适?” 顾影阑:“……” 她昏迷的这几天,这个长相温婉的美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嘿,妹子,你人设崩了好不?好歹注意一下。 “姐姐!”顾晚阑原本大而微翘的眼睛此刻因激动而显得圆溜溜的,看上去真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 “你是不知道,今儿我陪忠勇侯府的崔姐姐去挽妆阁看首饰,却听见这坊间处处议论,说什么顾大小姐不仅是个活不过二十的病秧子,而且貌丑无盐,只能以面纱遮面。” 只见她如倒豆子一般继续“姐姐虽体弱,可这貌丑一说实为无稽之谈,这么明显的谣言,他们虽然还看不清,竟齐齐污蔑姐姐,着实可气!” 没想到,这个妹子长得貌美温婉,可脾气还挺爆的。 别说,这反差,还蛮可爱的。 顾影阑没忍住,捏了捏她鼓鼓的包子脸,眼角也泛起了柔和的笑意。 “好了,名声这东西,我也不怎么在意,他们爱说就说好了。听说你极爱珍馐,我让杜兰给你带份临安特有的小桃酥,味道甚妙,你尝了定会喜欢。”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顾晚阑呆怔着。 “不是,姐姐,这貌丑的名声若是传到了宫里,皇上怎么想?”顾晚阑被迷了个七荤八素,直到被迎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立马将头往里探去,把心里最想说的话吐了出来。 她刚说完,就被塞了一嘴桃酥,然后嘴里不自主的咀嚼,吞了进去。 入口是极清淡的桃香,软软的,甜甜的,真好吃。 因为沉迷于美味,她便没注意到顾影阑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迷迷糊糊地离开了…… 顾影阑自己也塞了一口桃酥,她也觉得,今儿这糕点,滋味儿格外不同,很甜,甜到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光。 “十一,查清谣言来源,并给它再添一把火。”最好让这把火,燃遍整个盛京,包括皇宫。 “小姐是想……” 借谣言之力打消皇上立其为后的念头! “嘘!”顾影阑看向阴影里的默默站立的少年,眨了眨眼,笑道:“佛曰,不可说。” 她不能拒绝这份联姻,那就让那个狗皇帝自个儿改变主意! 室内的帷幔轻轻吹起,沉默的少年已不见踪影。 第十七章 谣言(四) 这年头,民众的八卦能力还真不能小觑,昨天还只是市井坊间在谈论,今儿个连宫里也听到了风声,不少宫女内待在隔间递茶水时都在议论这事儿。 “晚秀,宫外传的那些儿都是真的吗?”两个青袄着身的奉茶宫女趁陛下刚刚下朝的空闲时间,就在茶水间聊了起来。 “琳琅,你不知道,这外头可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我看啊,八成是真的。” “那……那你说,那位顾大小姐还……还能当上皇后吗?” “当然……”晚秀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掌风撂倒,刚想发火,却见琳琅扑通跪下,俯身行礼:“奴……奴婢拜见大长公主,殿下万安。” 晚秀瑟瑟发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眼前正是大长公主的仪仗。她头抬得再高,却也只能瞥见那华丽冰冷的长袍一角。 大长公主是何人?乃是先皇的嫡亲姐姐,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先帝怜其丧夫,便许了她可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 可大长公主今儿去哪儿不好,偏偏驾临这简陋的茶水间! 她俩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这后宫,愈发没规距了!”皇室威严扑面而来,令两个小宫女抖得更厉害了,在这寒冬腊月里,两个人后背却被冷汗浸湿了个透。 说来也是巧,今儿大长公主收到皇帝的邀约,前往御花园赴宴,途中觉得寒气袭人,正好经过御书房,得知偏殿设了个茶水间,便想讨杯热茶暖暖身子,谁料经过窗前,便见这俩宫女当值时还聊起天来了,聊得还是她正头疼的事儿。 后宫空置三年,宫女内侍渐渐失了规矩,也正好借机敲打一番。 念及此,大长公主挥了挥手,仪仗再次抬起,缓缓远去。 可寒风中,清晰地传来四个字一一 “拖下去。” 简单的四个字,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两人的生死。 果然,在这样的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半点儿不值钱。 更何况,只是两个,小宫女。 没有人站出来求情…… ———————————————— 御花园内,梅枝含苞。 帝王负手而立,黑底镶金边的龙袍在雪的世界里格外醒目,襟边的红纹更是像腥红的血一般,流动着。 沉默且危险。 大长公主想,她和所有人都小看了新帝一一这个曾经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无名皇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昭王推出来的傀儡皇帝。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有一种鸟,三年不叫,可一朝长鸣,便扶摇直上。 “陛下。”大长公主正欲行礼,却被帝王转身制止。 “姑母不必多礼。” “不知皇上今儿找本宫来,所为何事?” “姑母,在茶水间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帝王耳目,竟灵通至此! 大长公主心下寒意渐起。 昭王啊,昭王,你究竟推了个什么怪物出来啊! “朕为谣言所苦,特来求助姑母。”帝王脸上挂着笑意。 “陛下,可是执意要立顾家大小姐为后?其实,倘若传言属实,京中也不是没有其他适龄的贵女。” “哦,姑母是在指江家小姐吗?还是说,姑母相信那些谣言?” 帝王折下头顶的一枝红梅,放在手心赏玩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大长公主拢紧了身上的衣袍,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皇上希望本宫做什么?请明说。” “皇后,只会是顾大小姐。” “所以,谣言只能是谣言。”大长公主道出了皇帝未尽的话。 “姑母果然聪慧。”帝王高大的身躯逼近大长公主,俯身,将梅枝插入她的鬓边,“此花极衬姑母” “明日之后,朕不希望再听见这些传言。”帝王携其心腹离开御花园,黑色的袍角沾上了细碎的雪,冷得叫人心间发颤。 大长公主瞬间瘫倒在地,急剧地喘息着。 第十八章 梅宴(一) 大雪初霁,玉林园的梅花竞相怒绽,凌霜傲雪。大长公主见之甚喜,便下宴帖,邀各府公子小姐们踏雪赏梅,于今日酉时,落梅苑相聚。 各府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见之,心中都有了揣测。此宴怕是专门为新回京都的,顾家嫡长女顾大小姐所设,目的是为了让顾大小姐一举打入盛京贵族圈,便有威望颇高的大长公主发出号召。 毕竟没有人比大长公主更合适了。 这顾家大小姐何许人也? 如今三公之首的宁国公的嫡亲孙女,其母族皇甫世家可谓是天下第一世家,有着近五百年的底蕴,比大梁王朝建国到现在的年岁都多了近十倍! 这是什么概念?!从新郑,到前秦,再到如今的乱世,诸国林立,皇甫世家却依旧悠然立于世,繁华久不竭。虽然,如今皇甫世家已隐居百年,可每二十年,必有一后人出山,或辅帝立基业,或掀战事起。 时至今日,皇甫家最后一个出现的,正是这位顾大小姐的母亲,皇甫韶。 若不是她,也许今日的大梁会更繁盛,疆域面积或许会是今日的数倍! 可偏偏…… 家中长辈言及此,便一脸郁郁,今日只一味告诫小辈,敬之畏之,莫要招惹顾大小姐。 可小辈们呢,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嘴上应的好好的,心中嘛……谁知道呢? 但不论如何,对这位至今未露面的顾大小姐,大家还是很好奇的。 于是不到申时,东市便有数十辆马车夹道前行,朝着那所富丽精巧的皇家园林——玉林园而去了。 后人记载当时情形,只一句: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 玉林园,落梅苑。 宴席已置好,只待诸君来。其中,珍馐美酒,清茶佳果,不可胜数。袅袅轻烟于檀炉中逸出,丝丝暖意自银炭里晕开。 见时辰未到,成群的贵女公子儿分别聚在一起小声交流,议论着今儿这宴。 “晚妹妹,这可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酉时了,怎么仍未见你姐姐顾大小姐来?” 靠右数第四位的,身着秋香色猩猩毡帽的女子,冲她旁边的顾晚阑问道。 “这……”顾晚阑理了理身上的紫烟貂裘,脸色微窘,原本顾盼神飞的大眼睛竟有些暗淡。 大长公主府的人来递帖子时,明明白白的说,让顾大小姐千万要赏脸一聚。 可姐姐她,却明显地表示了抗拒。 可惜,反抗无效,被祖父强行镇压。 如今,应该是在来的路上。 可是,她要怎么回答呢? “莫不是你与这顾大小姐不和,她便未与你同来。”见顾晚阑神色有异,那女子忙继续追问道。 顾晚阑一听,忙解释道:“玉姐姐莫乱说,晚儿与姐姐素来亲近,并无不和。只是姐姐尚且有事,无法与晚儿同来。” 顾晚阑口中的“玉姐姐”正是忠勇侯府的三小姐崔玉莹,在盛京亦是有名的才女,仅次于江家长女江疏月。 崔王莹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顾晚阑的话。 高门中,亲姐妹常常都争端不止,更何况隔了一层的堂姐妹。 “晚儿,不知你姐姐品貌如何?莫非真像传言中所说的貌丑无盐?”一粉袄少女好奇地凑过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丞相府的二小姐曲长乐。 说到这丞相府,也是令人唏嘘。 长女六岁时便被贼人掳去,至今未有音讯。 只余幼女曲长乐,也因此长乐被养得格外养娇气。 “阿乐,又开始胡言了,市井传言如何能信?”顾晚阑已经有些恼了。 曲长乐挑眉,围脖上一圈柔顺的白狐皮毛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粉嫩剔透,格外天真无邪,但嘴里吐出的话却毒得紧:“难道不是吗,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顾大小姐满脸红疹,是以常年借口说寓居于江南养病,其实啊,你们都懂的……” 说完,曲长乐掩唇一笑。 “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却不知是否为真。”崔玉莹眼底深藏阴狠,满是恶意。 两人一言一句,聊得不亦乐乎,真像是亲眼见过似的。 顾晚阑气得从席间直直立起,声音陡然拔高:“你……你们够了!谣言只会是谣言,作不得真。耳听终为虚,眼见方为实,你们好歹是世家贵女,如此嘴碎,与市井泼妇何异?” 一句话惹来众人视线。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讪讪。 想不到脾气素来温和的顾晚阑今儿竟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三人争端一起,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 第十九章 梅宴(二)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我来迟了,不知可有错过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款步而来。端的是,步步生莲,优雅之至。 一袭通体雪冷色斗篷全有白狐皮织成,无一丝杂色,内罩同色系襦裙,领口又以金线点缀。月光泼洒,光华盈盈。再观其面貌,柳眉含情,杏眸带笑,朱唇轻扬,令人观之可亲。乌发高耸如云,只有几颗珍珠点缀其间,显得格外端庄高贵。 “月姐姐确实来晚了,该罚!该罚!”曲长乐崔玉莹同时起身相迎,状似亲切的挽着江疏月的手,背里却银牙咬碎,心道:“又让这厮出尽风头了!早知到她们也晚些来。” 江疏月含笑环顾四周,见顾晚阑直立于席间,面带怒色,佯装诧异,“晚表妹,你堂姐来了吗?还不快同我介绍介绍,免得怠慢了。” 见她仍直怔怔不动,江疏月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关切:“可是发生了什么?但凡有什么事儿,都可与我说,咱俩儿是自家姐妹,不比其他。” “月表姐,我……”顾晚阑欲言又止,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冷凝如霜,但因对着江疏月,便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可见,怒意仍未全消。 “晚儿好大的脾气!无非是我与玉姐姐说了几句顾大小姐的传言罢了,便冲我们摆小姐架子,呵呵。”曲长乐见状冷嘲道。 “曲、长、乐!”顾晚阑咬牙,剜了曲长乐一眼。 “怎么还不能让人说了。明明就有这样的传言……”曲长乐的语气越到后面越讽刺,但见顾晚阑的面色趋于平静,只是明亮的大眼睛里冻结着寒冰,十分摄人,便也识趣儿住了嘴。 江疏月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只是态度愈发亲和起来,再配上那端庄秀雅的容貌,不由得令人卸下防备。只见她笑盈盈的道:“到底发生何事?都学会与姐姐我打起哑谜来了,莫不是要同我玩什么猜猜看?况且,这又跟顾大小姐扯上了什么关系?” “月姐姐没听过坊间传言吗,”崔玉莹凑近她,压低声音说,“顾大小姐脸上有疾,甚丑……” “哈?”江疏月抿嘴,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使其退去了几分端庄,一股子少女的娇俏便显露出来。“晚妹妹生得如此可人,顾大小姐又岂会差。再者,我只闻顾大小姐自幼落下了病根,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可未曾听过有什么脸疾?” “堂姐胜我许多,你们待会儿一看便知。” 到时候,看你们还怎么笑得出来! 念及此,顾晚阑脸色稍霁。 “哼,要我看,再美也越不过月姐姐去。”曲长乐撇嘴道。 “你这小嘴,可真是让人又恨又爱的。毒的时候,跟涂了砒霜似的,甜的时候,又像抹了蜜糖。” 江疏月捏了捏曲长乐挺翘的小鼻子,一句话逗得她娇笑不已。 崔玉莹也笑出了声,附和道:“月姐姐评得真绝了!” 顾晚阑瞥了眼江疏月,不置可否,静静坐在了席位上。 (吃瓜围观,坐等打脸中……) 这儿气氛欢乐温暖如春,公子小姐们玩得不亦乐乎,而曲长歌,却在墙垣倾颓的济宁巷挂起了义诊的牌子,上面写着:看病不要钱,一人限一次。(不提供药物) 可是,一整个下午过去了,无人问津,只余寒风呼啸。 “啧,愚蠢。”剑客立于屋檐,陪少女在寒风中傻站了一下午,心情显而易见的不美妙。 曲长歌小脸气鼓鼓的,捏紧了小拳头,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好气哟,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因为打不过…… “洛大侠,帮帮孩子。”曲长歌仰起了小脸,原本莹白的皮肤早已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但她眼睛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白衣剑客,执剑的手顿了顿,他俯瞰着下方破败的小巷。难得的良心大发,“不会有人来的。” “为什么啊?” “贫穷是罪。”剑客狭长的眸光泛着嘲意。 住在这里的人,连一日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证,又怎会有看病抓药的钱呢? 即便她已经替他们省下了诊病的钱,可光是药材这一项,就拦住了所有人。 况且女子行医,艰难处还在后头。 但这些也没必要告诉她。 保持愚蠢的天真和可笑的善良,也挺好的。 “可是,柳生娘亲的眼睛还等着我去救呢,如今治疗已达关键时期,若此时放弃,之后柳婆婆的眼睛,便是神仙也难治好了。” 曲长歌懊恼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都怪她,出师门时忘了带些银钱。如今吃住用钱都靠着柳生和洛大侠。 本来她是想借此义诊打出名气,后面便可收些诊费了,可谁知。 一个人也没有。 “不行,不能再这样干等着了!我们去东市试一试。”曲长歌毫无形象地叉着腰。 “东市里的人总有钱喽。我们去宰几头肥羊!” 剑客没有搭理她,只是握紧了手中长剑,眼底万千波澜,终是化为一句—— “随你。” 第二十章 梅宴(三) 这边曲长歌正奋力推着摊子前往东市,而我们的顾大小姐也即将开启她的风云道路。 ———————————————— 今日虽没下雪,但寒风格外刺人。 玉林园门口的守卫冻得僵直,脸颊通红,其中还站了位灰袄小厮,是大长公主特地派来迎接各位贵人的。 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徐徐靠近,映入小厮眼帘。 “不知是哪位贵人?可有请柬?暂且予小的一观。” “这……”驾车的罕见是一个绿袄丫鬟,眉目清丽,将车稳稳停靠在一旁,颇有些为难地看向马车内。 请柬只有一张,已被顾晚阑先行带走,况且若非宁国公态度强硬,小姐根本不想走这一遭。 “杜若——”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挑起车帘,那肤光似玉,竟将一地碎雪都比了下去。 杜若见状忙扶着顾影阑下车,其服饰之华贵,气质之清冷压得小厮头不禁低到了尘埃里。 小厮脑子贼精,想着这一干小姐俱已到,只余顾大小姐未来,便上前谄媚到,“来人可是顾大小姐?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快请进请进!” 说完便引着顾影阑进园,边走边向她介绍:“这玉林原为太祖皇帝所建,耗时四年,供皇室贵人们玩乐,原本只有牡丹苑和青松苑,后因着某些原因又添了落梅、海棠二苑。前面便是落梅苑了,小的只能送到这里,还请贵人慢走。” 顾影阑颔首,杜若连忙抓出一把金叶子,丢给了正欲走的小厮,那小厮自是千恩万谢卑恭的退了下去。 顾影阑放弃了通往宴席的主道,转而往小径深处走去。 她来此只想赏梅,并不喜与诸多权贵打交道。况且如今离酋时还有段时间,不急。 落梅苑并无太多亭台水榭,只是一排排梅树或纵、或横交错铺展开来。昨晚本下了场大雪,按道理,梅蕊枝丫上都因覆盖皑皑雪花,可如今凝眸望去,具是梅蕊中心沾抹上少许细雪。枝桠上挂着一盏盏琉璃灯火,半剔透半迷离的团团灯火,映衬着红中透着一点莹白的朵朵梅花,煞是令人迷醉。 如厮美景,本该赏心悦目,但顾影阑的眉尖却是紧紧蹙着,不愿舒展。 “小姐,这里的梅花可真美呀!”杜若一头扎进梅林,笑赞道。 “是吗?”顾影阑挑眉。 “小姐莫不是有何不同见解?” “我只是觉得,这落梅苑的梅花,美则美矣,却过于雕拙了些。反倒失了其昭质与风骨。” “小姐何出此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已经见识过了世间最美的落梅之景,再看旁的,便只觉稀松平常。况且—— “梅花之美,形倒是其次,主要在于其骨。是其逆境中奋起,凌霸欺雪的傲骨;更是那独寂绽放不与群芳争艳的风骨!可这里的梅花,显然被精心培养,再经匠人们一番修饰装点,倒叫这梅花只见其形,不见其骨了。” 长长的一段话听得杜若一愣一愣的。 顾影阑无奈的拍了拍她的肩,笑道:“简言之,梅花再美,失了傲骨,终不过沦为玩物耳!” 人,亦是如此。 顾影阑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有节奏的掌声响起。 “啪啪啪——”小径拐角处,一行人浩浩荡荡蜂拥而至,将整条小道围得水泄不通。 第二十一章 世子(一) “好!好!好!好一句‘终不过沦为玩物耳’真不愧是顾家大小姐,见解果然独到。”为首的是一位看似四十出头的美妇人,透着皇家特有的尊贵气度,正是大长公主。 疏璃灯火明明灭灭,摇曳不止,一如顾影阑此刻的心情。 她今日确实是被情绪影响到了,竟忘了如今是在阶级森严的盛京,而非随意自在的临安。 顾影阑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从容迈步至大长公主面前,头微垂,行了个标准的请安礼,脊背挺直,“臣女顾影阑,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面上带笑,心里却暗恼顾影阑如此贬低此处梅花,这不是明晃晃打她脸吗? 因此她也没有推辞,故意受了顾影阑的大礼,待她完成了之后,这才虚扶了一把。 可又念及昨日皇上的那段话,大长公主的脑壳儿便有点疼。 “快快平身,你这孩子,这般客气作甚?”大长公主忙说道,脸上的笑容莫明有些诡异。 这个态度让顾大小姐觉得有点迷。 原本就是她有错在先,竟在主人面前将这满园梅花贬低得一无是处,拂了大长公主的脸面,她生气是应该的,可后面却突然改变了态度。 事出反常即有妖。 顾大小姐迅速起身,头却依然低垂着,她在思索,是什么让大长公主不敢对她过于苟责? “咦,顾大小姐怎么总垂着头呀,莫不是……”长得太丑无法见人。崔玉莹捂着帕子娇笑道。 后面的话虽隐在唇边,但联系到最近的谣言,在场的众人皆笑得意味深长。 “是啊,我是怕我太美,容易让某些人自卑。”顾大小姐表示,论硬杠,还没输过谁。 “哈哈,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崔玉莹的笑容还没来得急绽开就僵在了脸上。 “你的脸不是——” 顾大小姐抬头,挑眉一笑。 “谣言,止于智者。”意思就是说:信的人都是傻子。 “你——”崔玉莹气得捏着帕子的手都颤了好几下。回眸四顾,却发现,众人皆在发怔。 犹其是好几位年轻公子哥,更是直愣愣的,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就连满脸气愤的崔玉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 该怎么形容呢,明明满苑,瘦梅峋立,疏影横斜,是此生亦难见的美景,可她一抬头,只是一个简单的挑眉,便艳压千枝红梅,胜过万种风情。 顾大小姐本想,世间男子太多慕色,刚好有人污她貌丑,便想凭此丑名,令狗皇帝打消立她为后的想法。 奈何老爷子早早识破,以至于该计划胎死腹中。 既然谣言没用,顾大小姐也不想天天背个丑名,平白惹人议论。 正好借这今日这个宴会,一并解决了去。 反正第一个计划失败了,还有第二个。 她希望,生命的最后十年,只为自己而活,活的肆意,活的精彩。 众人刚从美色中醒来,便像炸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永平侯府的大公子刘诚,凑到永熹侯府的三公子谢言旁边,叹道:“果然传言不可尽信,这顾大小姐的容貌比之江疏月还要更胜一筹,就连春风阁的头牌汝华姑娘,亦是比不过的。” 说完,还露出了只有男人才懂的笑容。 他们二人是盛京出了各的纨绔子弟,斗鸡,竞酒,狎妓无一不精。 然,相比起刘诚,谢言还算有些分寸的,皱眉提醒道:“你这话心里想想就好,何必说出来。顾大小姐与江大小姐是何等人?汝华姑娘又是何等人?岂能相提并论?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那可就……” 后面的话虽未尽,刘诚却已额冒冷汗,忙道:“多谢兄弟提点,是我犯迷糊了。” 诸如上述的议论不算少,公子哥们还好,他们觉得顾影阑已被内定皇后了,顶多感叹下美人如花隔云端,无福消受。年轻小姐们则是捏紧了手中帕子,心中百味交杂。 也不知是哪个糟心的传出的流言,倘若如顾大小姐这般都算貌丑无盐,那她们成什么了?地上的污泥吗? 本来是想来此看顾大小姐笑话的,现在反倒是她们先没了面子。 “比下去了!比下去了!月姐姐这下子总该服了,这第一美人的称号,怕是要易主了!”曲长乐故意嚷嚷得很大声,明刚褒赞顾影阑,实则是想引起江疏月的嫉恨。 这两个人,她都讨厌。 奈何,顾大小姐一直盯着大长公主,心中波澜万千。 江疏月亦神色未变分毫,仍是笑吟吟的:“确实如此,即便同为女子,方才我也不禁看痴了,顾大小姐这一抬头,倒叫我们皆暗淡了三分。” 这话段数极高,不仅化解了曲长乐的戏言,又暗暗替顾大小姐拉足了仇恨,可观其话语,句句都在夸顾影阑,令人挑不着错处。 不过顾大小姐更绝,只说了一个字:“哦。” 说好的撕逼的?说好的王不见王呢?顾大小姐,你难道不晓得,江疏月是你成为皇后的最大敌人吗? 顾影阑本来是想跟江疏月来一局的,可她却注意到了大长公主面上极为怪异的神色。 当大长公主彻底看清她的面容时,很深的恨意在其眼中压抑着。 似乎在透过顾影阑,看向另外一个人。 顾大小姐心中有点慌。 这该死的第六感竟如此准确。 只见,大长公主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语气咄咄逼人,“顾家丫头,你说本宫这落梅苑的梅花过于匠气了些,反倒不美,那想必以你顾大小姐的身份,定是见过比这更美的雪梅景象。” 大长公主扶了扶鬓间华贵冰冷的步摇,“那你不访说道说道,也好让本宫及在座诸位见识见识。” 众人瞬间安静,谁也没有想到,大长公主会突然向顾大小姐发难。 第二十二章 世子(二)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出,整个梅苑静得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大长公主杠上未来皇后?! 这可有好戏看了。 顾影阑后撤一步,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便映入眼帘。 啧,真有意思。 “小姐……”杜若声音颤抖着。 “放心。”顾影阑将她护在身后,“不会有什么事的。”随即,顾影阑冷笑一声,直一视大长公主,正欲开口,不料—— “姑母!姑母!原来你在这儿啊,真叫我好找,快看,我替您把谁带来了。”一道欢快飞扬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僵持的氛围。 可众人的心,却猛地一沉。 这熟悉的腔调,莫非是…… 于是,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梅枝掩映间,忽然旋出一个身影,定晴一看,是个红衣少年,正踏雪飞奔而来—— 他的眉眼,恰似三月桃花,灼灼其华; 他的唇瓣,沾染山间朝露,莹莹润泽; 一袭大红蟒锻长袍,外披暗色系刻丝貂鼠披风,完美地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 灿若骄阳,烈如火焰! 于冰天雪地,红梅怒绽时肆意而来,让今不禁想到—— 杏花初吹染,谁家年少风流满? 当然,这种感觉只在众人维持了极短的一瞬。 乖乖!这小魔王咋游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这不合常理呀,以小魔王的性子,不浪个两三年,如何会舍得回来? 众人将哀嚎默默吞进了肚子,待少年经过小径时,众人皆默契的转身退步让出一条小道来,无论男女皆齐声道:“良小世子好!” 没错,这人便是臭名昭着的良小世子,君祁良。 顾影阑看着这一慕,嘴角微微抽搐,她好像误入了什么大型传销现场。 只见君祁良斜觑一眼众人,一改方才欢快的噪音,只是倨傲地应了一声,便目不斜视,自然地迈步而过。 “你这小子,如何这般晚才来?一年不见,难不曾你就忘记了姑母我不成,当真是白疼你一场。”大长公主语气虽是嗔怪,但眉梢眼底皆是止不住的笑意。 君祁良立马换上了一幅讨好卖乖的笑脸,佯装委屈,“姑母这可是冤枉侄儿了,我刚刚是去寻昭表哥了,想同他一起过来同您玩乐呢,这才晚了些。” 还没等大长公主反应呢,众人先齐齐啐了一口,心道:时隔一年,良小世子的变脸绝技又精湛了不少啊。这速度,啧啧。 顾影阑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大男人撒娇卖萌能卖得如此清新脱俗毫不作做的。 但别说,这小模样,还怪招人的哈。 “等等,你刚刚说阿昭?是昭王殿下吗?他今儿也来了?!”大长公主一脸惊喜。 昭王殿下?! 众人亦惊讶万分。他们清楚,除了必须出席的宫庭宴会,其余的私人宴席,昭王素不会参加的。 而今儿个,却是要破例了吗? 君祁良一脸骄傲地唤道:“昭表哥!你还在那儿磨蹭些什么呢?还不快些出来,好让大家瞻仰瞻仰你的风姿呀!” 这话要多欠扁就又多欠扁,而且格外轻挑。 君祁良一年未回盛京,愈发浪得厉害了,行事更加张扬无忌,竟连昭王也敢编排。 但昭王真的会出现吗? 第二十三章 世子(三) 昭王真的会来吗,众人皆翘首以盼。 见状,杜若悄悄凑到顾影阑耳边,“小姐,今儿我才见识到了,什么叫盛京第一纨绔,跟眼前这位祖宗比,那些江南世家子弟,都显得格外有礼。就连卢七爷,虽然平日里没个正形,但跟这位比,亦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顾影阑神色复杂,望向君祁良,却发现他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冲她眨了眨眼,随后一脸傲娇的昂起头。 顾影阑:…… 脸长得好的确有优势,连眨眼都眨出了销魂的感觉。 顾影阑见少年鲜活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漾出笑意。 “那些纨绔子弟可不及他。”顾影阑捏了捏杜若软软的脸蛋,低声道,“他虽嚣张,亦不是没有分寸的。如对大长公主,太皇太后等地位尊崇的长辈,便讨好卖乖,博其欢欣。” “那昭王呢?” “对昭王,他们两人是姨表亲,素亲厚。又是平辈相交,打趣调侃一番亦无不可。” “再如其他公子小姐,地位不及他,便自可随心而处。亲厚些的便言语一二,厌恶疏远的,即便是肆意辱骂一番,也没人会过于责难他。” “这样一来,即便他闯了些祸事,亦没人怪罪。一是不愿,二是不忍,三是不敢。” 顾影阑心知君祁良是特意在那个时候出来的,替她引走了大长公主的刁难。便也投挑报李,挽救一下这小子在小姑娘眼中的形象。 顾影阑说完,却见杜若一脸惊异的看着她,“奴婢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小姐这般夸赞除洛公子以外的人呢。而且,奴婢很久没见小姐笑得这般开怀了。” 师兄啊……他跟君祁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 师兄是冰雪,如皎月,高不可攀。 世子似烈火,如骄阳,肆意灼目。 但都是一样的危险,迷人,诱惑着无数人堕入深渊,死生不得。 “阿若,待在盛京,我感觉,连呼吸都是压抑的。所以我一定要,离开盛京。”顾影阑握紧了她的手,想要从中汲取力量:“而且,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就是……” 顾大小姐还未说完,却见众人一阵骚动。 “天呐!真的是昭王!” “殿下居然真的来了!”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昭王殿下,让我现在死去都值了!” 若说君祁良是人人厌恶恐惧的大魔王,那么昭王殿下就是人人喜爱的国民偶像。 当下人皆慕名士,昭王殿下便是那万千名士之首。他擅诗词,工书画,通乐理,六艺俱精。而且,本来他唾手可得的皇位,竟然拱手让人,令先帝无奈,只能传位于如今的新帝。 这一放,无数名士赞慕他的高洁品性,也令昭王的口碑达到了巅峰。 本来大家以为他趁势让自己的名气近一步扩大到整个天下,却不料,新帝即位,他便闭门谢客,三年都不见其人。 神秘,未知,更加挠人心肺。 众人恨不得把脖子伸长、再伸长一点。 梅影绰绰,灯火迷离。 一身影由远及近,款步而来。 第二十四章 昭王(一) 积雪覆地,风声不止。只见—— 锦刻纹饰的石青木屐轻踏于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身响,众人的心尖亦随之颤了颤。 视线再随之向上,隐约可见其竹青色的衣袍上绣着几只姿态飘逸的白鹤,再往上白玉腰带隐约露出一角,其上系着一只剔透的碧玉箫,勾勒出他窄瘦的腰肢。再往上,俱被莲青色斗纹祥云织勒的大氅遮住,窥伺不得。 鸦青色的发丝,似挽非挽,自然倾泻而下,令其添了几分洒意慵懒。而风月清浅,眉目隽然,好似一枝梨白染墨色。 无怪乎世人评其:“琉璃色,明澈远,兼修内外,故气质卓然。” 然众人却惊掉了下巴。 他们是不是看见了假的昭王?! 虽然昭王这三年深居简出,但众人知晓他对自身形容服饰可是严谨到了过分的地步。无论是外出访客,还是出席宴会,他连自个儿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放过,皆要打理妥当。而今日,发未束冠,袍未理襟,甚至连鞋屡也未穿,只套了个木屐! 众人愣神了好久,才齐齐行礼:“拜见昭王殿下!” 大长公主亦甚异之,心下一想,定与君祁良这混厮有关,便问:“你小子是从哪儿将阿昭拉过来的?” “榻上呀!”君祁良不假思索答道,他眼底余光皆偷偷放在了顾影阑身上。 原来十年不见,她都长这么大了。 “榻……榻上?!”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良小世子,莫不是有断袖之癖? 众人不忍亵渎了昭王,便只将怪异的视线偷偷放到了君祁良的身上。 不得不说,良小世子这容貌,这身段……啧啧。 刘诚与君祁良素交好,半是诧异半是玩笑,“嘿!兄弟,你这就不地道了,咱俩儿一块玩乐了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有这等癖好。” “什么癖好?”君祁良回过神。 刘诚冲他挤眉弄眼,“就是……就是那个呀!”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纯粹被气的。他这才明白了众人心中所想,顿时怒发冲冠,剜了刘诚一眼,“再说,撕了你的嘴去!” 他哼了一声,星眸微闪,不耐烦地解释道:“爷方才的意思是说,待爷纵马赶至昭王府时,昭表哥正于榻上品茶,爷担心误了时辰,便拉着昭表哥上马一路疾驰而来。” 然后,昭王的头发被风刮得凌乱不止,这才别扭舍不得出来。 这后面一句话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因为他正见昭王冲他笑得一脸温柔,眸光清浅温润,端得是君子如玉。 然,君祁良却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一股子寒意自脚底下钻入。 他,不会又说错了什么话? 良小世子自是不晓得,有些事儿越描越黑…… 众人心照不宣,笑得极为隐秘。 刘诚更是“添柴加火”,一脸暧昧道“我懂,我懂,共乘一骑,纵马而来……这是情趣,情趣。” 众人捂脸,那画面,光是想想就醉了。 “呵!”君祁良冷笑一声,原本绝艳的脸此刻黑得能滴出墨来,“刘诚,你小子一年不见,皮痒了是?城郊那处别院,你若不稀罕,爷不介意一把火给你烧个干净!” 刘诚一听,吓得立马跳起来,奔至君祁良面前,忙讨好求饶道:“别,别!大爷,是小的错了,爷您英俊潇洒,器宇轩昂,岂会是那等人。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那院子,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刘诚那别院住着的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歌妓美姬,专供他与一干兄弟玩乐之所在,若要真被君祁良一把火给烧掉了,那他找谁哭去。 众人皆被刘诚那滑稽样给逗笑了,结果君祁良一冷眼扫来,“还有你们,谢言、王建、崔尚……怎么?你们的丰功伟绩也想让爷一并说说?” 笑声顿止,四处静得可怕。 顾影阑此刻注意到了个奇怪的现象。 昭王眼中含笑赏梅。 江疏月冲她笑得温婉。 大长公主笑看闹剧不置一语。 君祁良……嗯,很好!这孩子还在训人。 而其他人,面带惊恐。 顾影阑脑中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第二十五章 昭王(二) 君祁良仍在喋喋不休:“今日之事,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根子,爷定割了他的舌头炖汤!” 见众人头缩成了鹑鹑,君祁良这才歇了声,趁机偷瞄一眼昭王,见其眉眼舒展,唇边带笑,这才松了口气。 说来这怪这小魔王平日混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对着昭王,他就横不起来。 顾影阑将君祁良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桃花眼微眯,朗笑出声,于静寂中却如惊雷炸起! 只见她揶揄道:“往日在临安,我常听人说,盛京有三绝:天子画,昭王酿,世子颜。谁知今日,没见什么美人颜色,反倒见着一只横着走的霸王!” 横着走的霸王…… 这不是变相的骂世子爷是个王八吗?! 众人像看怪物一般看向顾影阑。 杜若也一脸震惊,她记得小姐今儿出来前吃了药啊,怎么会开始说胡话呢? 顾影阑却很满意这个效果,她的计划,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成功。 踹掉狗皇帝,迎接自由新人生! 这一切的关键就在,顾影阑的视线转向君祁良,却发现他一脸人幽怨的盯着她,就……就像只没吃到肉的小狗。 顾大小姐心中突然感觉,计划又要胎死腹中了? 不,她不允许! 顾影阑挑眉一笑,挑衅地看向君祁良。 快生气呀! 可谁知君祁良又换了个更奇怪面前,他好像,在……在傻笑。 世子爷,就是觉得,小姑娘奶凶奶凶的,怪好看的。 众人心下失望,本来还以为能吃瓜看好戏呢! 毕竟顾大小姐与良小世子有旧怨,按道理不应该这么和谐呀! “姑母,这位就是顾家妹妹吗?”红衣绝艳少年突然放低了声音,白皙的耳根染上了一抹绯红。 顾影阑面无表情,内心甚至还想翻白眼。 没事儿,计划还能拯救。 本来她是想跟君祁良闹段大的,然后江大小姐不是想当皇后吗,她肯定会让朝臣与皇帝觉得她不配为后,再加上大长公主和昭王都是亲眼见证人,见她这么野,肯定也反感。 况且君祁良当年错手将她推入水中也是事实,爷爷也不会怀疑是她故意为之,只当她心中还怀有恨。 毕竟,若不是那次落水,她也不会寒疾复发,活不过二十…… 虽然君祁良只是个背锅的,这次,再背一下也损失不了他什么。 有太皇太后和镇北王妃护着,他就捅破了天,两人也能补上。 天呐!多么完美的计划! 偏偏,在最关键的一环出了问题。 就是这个铁憨憨! 顾影阑强忍住要弄死君祁良的冲动,走到君祁良面前,行了个平辈礼。 却见少年眸中盛满了炽热,像星光闪烁,熠熠生辉。 当然,这得忽略他脸上的傻笑。 顾影阑:“……” 君祁良:“……”(傻笑中) 众人:美色是毒,世子爷中毒已深! “咦?”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江疏月的一声惊讶就很明显了“这样凑近看,良表哥与顾大小姐的眉眼竟有几分相似。” “你别说,还真挺像的。尤其是眉眼。”刘诚附和。 怎么可能?! 顾影阑细细打量他的脸,心里莫明恐慌。 第二十六章 昭王(三) 顾影阑的心沉了沉,与其说君祁良的眉眼像她,倒不如更像她阿爹,顾珣。 不,不会的。阿爹不可能会背叛娘亲,而且年龄也对不上。 君祁良还有一年便要及冠,而她今年不过十五。 众人表示,真正的大瓜终于要降临了吗?! 顾影阑猛地看向江疏月,她的这句话只是随口一提吗?还是,手中掌握了什么? 江疏月脸上仍是柔和的笑意,连嘴角上扬的角度,都是,从未变过。 这时,君祁良突然捧着自己的脸靠近顾影阑,虚搭在其肩上,肆意挑眉,看向表情各异的众人,笑道:“你们懂什么,这叫夫妻相!说明我和顾妹妹有缘。姑母,你看,要不今儿你做个主儿,把顾妹妹许给我。” 大长公主愣了愣,随即嗔了一眼,“你这小子,又胡言乱语了!今儿本宫要在这儿定了你的婚事,回头你娘回来了,还不得撕了我。” 再说了,她看顾大小姐还不一定看得上这小子呢! 顾影阑只想一巴掌糊他一脸! 君祁良眨了眨眼,贴在她耳后,少年温热的呼吸洒在后颈,“爷知道你不想嫁给皇帝,爷帮你。” 可她也不想跟你这混厮凑一块儿好么!那算什么,逃出虎口又入狼窝?她又不傻。 不过,为什么大长公主对她跟君祁良这厮长得像这事儿一点惊讶都没有? 不过,吃瓜小群众今儿非常给力,为了吃到大瓜也是豁出去了! 居然直接问到了大长公主头上,说为啥他俩会这么像? 大长公主稳如泰山,笑容不变。“这个答案不如让阿昭告诉你们?” 众人齐刷刷转向昭王,连顾影阑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昭王一个人立于梅枝横斜下,自成风景。一瓣梅花坠在他的发间,刹那艳寂。 众人的心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顾大小姐肖似其父?”昭王问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问题,他琉璃般的眸光注视着顾影阑。 “对。” “那便是了,阿良亦与其父酷似。而帝师与镇北王是姑表兄弟,所以自然会有些相似,不必讶异。” 昭王拂了拂身上的落花,姿态可堪入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怎么忘了,顾君两家还有姻亲关系。安国公府故去已久的老太君不正是宁国公嫡亲姐姐吗? “看,顾妹妹,你本来就是我妹妹。”君祁良得寸进尺,越凑越近。 顾影阑没忍住,一把推开君祁良。 “昭王长你几岁?”顾影阑瞪着君祁良,让他不准靠近。 “昭表哥?长我两岁啊。干嘛突然问这个呀?” 二十一。 长她七岁啊…… “哎哎!你不会看上我表哥了。”少年突然急得跳脚,一惯自信到没边儿的世子爷,独独在昭王面前矮了一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顾影阑见他这般紧张,突然起了心思,笑着逗他道:“是啊。” “姑母!姑母!你就应了我呗,或者去请个旨儿,把顾妹妹许给我!”君祁良拉着大长公主的衣袖,死活不放手。 刘诚见状忙将这祖宗拖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爷,你不知道顾大小姐被内定皇后了?你是疯了吗,想跟皇帝抢人。” 君祁良冷笑一声,声音大得生怕在座诸位听不见,“圣旨又没下,婚约亦未成,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昵?” 顾影阑心中是认同这句话的,突然觉得君祁良长得顺眼了不少。 江疏月嘴角居然上扬了一丝,笑得真了些:“表哥说得极是,一些都还未知呢!” 大长公主不在意君祁良怎么说,她注视的方向——是昭王。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次皇后的归属关键不在皇上,而是昭王,这个她从未看透过的侄子,那双干净的眼眸,让人一眼就看清,却如何去看不透。 他跟君祁良从小交大的交情自不是假,可如今的皇帝,也是他一手扶上去的。 昭王,你会站哪一边呢? 第二十七章 疏影(一) 让大长公主失望的是,昭王依旧是昭王,她还是猜不透。 如今人已到齐,宴席也该开始了,再这么堵在这个小径,也说不过去。 本来一行人出来是为了找顾大小姐,如今,不仅找到了顾大小姐,还附赠了良小世子与昭王殿下,这趟值了! 众人心满意足的回到席间,品味美酒佳肴后,有人说,光有美酒珍馐,岂能无诗词助兴,不然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既然今日空中有月,地下覆雪,月色与雪色之间,还有满树红梅,又听得顾大小姐那句话,想必不少人心中亦有感怀,不如以梅为题,来作几首诗,我介时命人择优装订成册,亦不失为一段佳话。”江疏月笑着提议道。 顾影阑:感觉有被内涵到。 众人纷纷附和,脸上的酒意都散了几分。 要来了吗? 江大小姐要跟顾大小姐宣战了吗? 他们可都是期待了一整天了! 大长公主颔首:“善哉。”便命婢女取出了一方宝匣,“既是作诗,也该添些彩头,这样,本宫为评委,本次诗作前三可自匣中任取一物。” 江疏月见大长公主同事,笑容更深了几分:“顾大小姐意下如何?” 问她?!她没意见啊。 顾大小姐从美食中抬起头,无奈的摊了摊手:“我没意见啊,不过我不会作诗,就不参与了。” 江疏月笑容不变,“也是,顾大小姐今儿那一句,颇有哲理,倒也不必再作。” 君祁良坐在席间早就忍不住了,见状立马道:“那爷也不参与了。” 让他作个什么酸诗,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对了,昭表哥也别参与了,不然你们没法儿玩了,第一肯定是他啊!” 虽然这是事实,但这话从良小世子口中吐出来咋就这么难听呢? 但对于这祖宗,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随他去。 大长公主无奈扶额。 江疏月无懈可击的标准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遇到这种泥石流,向来玲珑八面的江疏月也没了法子。 但比赛还是得进行下去的。众人俯身案间,正于上好宣纸上提笔挥毫。 君祁良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没什么意思,看见小姑娘一口一个水晶糕,吃两腮的鼓鼓的,便眼巴巴地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道:“顾妹妹,光在这吃东西有什么意思,爷知道这苑中有个好去处,不如我们悄悄过去。” 君祁良边说还边用手比划了两下,随后就看见顾大小姐宛如看智障般注视着他。 大小姐表示,顶着这么浓艳逼人的脸做这么蠢的动作,普天之下也只有面前这位了。 “什么好去处?”但她还是很给面子滴。 “这苑有一株绿梅,乃花中绝品。” “在哪儿?”顾影阑急忙咽下口中食物,追问道。 她只在师兄那儿听过绿梅之名,却从未见过,不想这苑中竟有,若能寻到,赠予师兄…… 君祁良没想到她会这般激动,一双潋滟桃花眸更添三分神彩,亮到让世间芳华为之默然失色。 “我……我不知道。”君祁良今儿第一次没自称爷。 “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害她白憧憬一场。 “我们去找找不就得了,我去年就找过一次,确定了大致位置,但因有阵法,爷进不去。” 君祁良非常成功的收到了顾大小姐鄙视的小眼神。 作为战神镇北王的后代,居然连个阵法都破不了,要你何用? 君祁良莫明羞愧的摸了摸鼻子,当时夫子上课的时候,他睡着了嘛,要不?回去再学学。 “愣着干啥儿,我们走。” 在绿梅的诱惑下,顾大小姐暂时放弃了美味的食物,和君祁良一起偷偷溜出了席间。 梅花簌簌而落,两人一高大一娇小,皆是红衣墨发,环佩叮当,画面竟异常和谐。 但是真的没有人注意吗? 第二十八章 疏影(二) 君祁良带着顾影阑左拐右拐的,穿过长廊,迈过小径,在满树红梅中找寻那一抹绿色。 “总算从那无聊的宴席中溜出来了!可憋死爷了。”君祁良边走嘴上也不歇着。 “对了,顾妹妹今儿看见江疏月了,有何感觉。”周围琉璃灯火明明灭灭,在他面上打下了一层化不开的阴影。 “她不是你表妹吗?为何喊得这般生疏。”顾影阑诧异,按道理君祁良跟江疏月既是表兄妹,又从小一块长大,情分应当不浅才对。 “那种虚伪恶毒的女人,爷一靠近就觉得浑身发冷。”世子爷那种嚣张不可一世的表情又来了。 顾影阑顿了顿,第一次认真地唤了一声,“君祁良,你应该向江小姐道歉。” 虚伪恶毒这种词,无论放在哪一个女子身上,都是伤害。 “顾妹妹,你怎么能帮她说话呢?”世子爷也是纳闷了,“你不会不知道京中的那些难听的流言是她散布的?” 顾影阑神色未变,“我知道啊。” 世子爷委屈巴巴,“而且,以前每次上课前,她都一口一个表哥叫的欢快,可背后却在夫子面前打爷的小报告。” “而在老爷子面前,她又是端庄守礼,温良恭谨的典范。处处想要八面玲珑,反倒让人觉得钻营。” “那你想让她如何呢?”顾影阑反问,“你想让她像你一样,肆意妄为?不务正业?” 君祁良的话头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你觉得她虚伪,可我倒觉得她性格便是如此。人啊,都是有多面性的,只不过人们习惯性的向世人展现他所希望世人看到的模样。” 顾影阑脸上似有嘲意:“江大小姐希望世人眼中的她是端庄的,那她便将自已端庄的一面无限放大。” 顾影阑直视君祁良,好像要穿透他一般,“世子爷,难道你不是如此吗?你希望世人看到你纨绔嚣张的一面,你便处处嚣张,事事放肆,生怕世人不知你的丰功伟绩。” “我自己,亦是如此。”顾影阑自嘲一笑:“倘若江大小姐被称为恶毒虚伪,那我们难道就是人间真实了吗?” 千人千面,一人亦有多面。 人性之复杂,岂能用一语以言? 君祁良那张绝艳无双的面庞隐在夜色里,灯影晃晃,他的声音却稳稳的,没了初时的飘浮不定,“那你就轻易的放过吗,恶意毁坏女子名节,绝非小事。” “当然——”顾影阑狡黠一笑,声音拖长,“当然不放过啊,但以后找个机会阴回去不就好了,但这又不影响我客观评价她。” “你知道她对我有恶意,可有一件旧事,你绝对不知道?”顾影阑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说着。 “什么旧事?” “我阿娘和江大小姐的母亲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娘和我舅母?”君祁良诧异挑眉,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 “我阿娘那时刚怀孕一月,而她的好友却已经刚刚生了一个女儿,那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却没有今天这样冷……” “阿娘说,她好友极喜梅,想以此为女儿取名,可夫妻俩挑了好久都没有满意的。” “我阿娘便说了一句诗,是她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二字甚是妙极。” “不过,那好友说,她只要一个疏字,而影字则让我阿娘留着。所以,我的名字入族谱时,阿娘提笔,写下了影字。” 江疏月,顾影阑,可能连江大小姐也不清楚她们两人名字的由来。 不过她阿爹当时也取了一个名字,为此还跟娘亲争论了好久。 当然,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告诉君祁良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敢问顾大小姐,此诗为何人所写?” 这不是君祁良的声音! 顾影阑猛得回头—— 第二十九章 疏影(三) 顾影阑猛得回头,只觉周遭场景突然变化了起来,一枝绿梅素袅娉婷,疏然而斜立。 可君祁良却不见了踪影。 花枝掩映间,一人缓步走出,鸦青色的发,竹青色的袍,轻裘缓带,玉箫别系,正是昭王殿下。 他什么时候离开席间来这儿的?!而且刚刚她说的话估计全被这位儿给听见了。 而且这阵法……没想到竟是昭王所设! 顾影阑突然有中掉坑里的感觉,可对上昭王如琉璃般澄澈的眸子,千万句质问的话便哽在嘴边,欲吐不得。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昭王,她记住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昭王复吟了一遍刚才的诗句,拱手行君子礼,再问道:“此句为何人所写?望顾大小姐告知,昭不胜感激。” 顾影阑心中震惊,昭王是真心像她询问的,可问题是,她也不认识写诗的人啊! 阿娘说此人为一隐士,名林逋,字君复……是个怪人。 顾影阑只能勉强答道:“此人在文坛并不出名,是位隐士,名林逋。我也是听我阿娘,哦不,我母亲提及的。她说此人一生梅妻鹤子,院前种梅养鹤,不娶妻生子,亦不慕名利。终日与梅鹤相伴……” 顾大小姐不知该不该感概自己过人的记忆力,竟将她娘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眧王垂首,听得格外认真,那双澄澈的眼中满是对文学的炽诚与尊重,一如当日在风满楼,他也是这样,追问着她。 他认出了她的女儿身,却毫不在意,一心只问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何人所写。 也许,她不应该用太多的阴谋论去怀疑眼前的昭王殿下。 “不知顾大小姐可有全诗,昭可否一观?” “有的,我等会儿去席上拿些纸笔给你抄录一份。” 她跟他,此刻站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无关身份,无关阶级。 “礼尚往来,顾大小姐可有何所求?” 顾影阑偷偷瞄了眼这株绿梅,奈何有贼心没贼胆。 “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一首诗而已,不必在意。”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瞟了几眼那株绿梅。 见她神态,昭王轻轻摇头,竟是低头轻笑了出声,声音如玉石轻击,极为清冽。 “顾大小姐若喜欢,明日可令人来将这株绿梅移走。” “真的吗?”顾影阑惊喜的睁大了双眼,生怕昭王反悔,忙回道:“多谢昭王!” 顾影阑正欲离开,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把君祁良给忘了! “殿下,良小世子呢?他方才跟我一起过来的。” 谁料一提君祁良,昭王脸上笑意顿止,青衣被寒风吹得鼓起,第一次有了天家贵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昭希望,顾大小姐莫要再靠近阿良。” “为什么?”顾影阑绷紧了下颌。 “阿良生性单纯,偏又身份特殊。昭不希望他被任何人利用。顾大小姐,或者我应该唤你,卢陵钰。” 他居然拿那次风满楼的事情危胁她! 那日,她为了不暴露身份,让人知晓她提前回京,便易容成了她的发小,卢家七爷,卢陵钰,混入了风满楼。 可没想到,却被昭王给识了出来。 她没想到,君祁良与昭王的感情居然这么好。 可是,明明是君祁良那厮先来招惹她的呀! 顾大小姐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亦从未主动害人。 罢了,亲疏有别。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杆秤,用来权衡世间。她又何必苛求让所有人都偏向于她的? “臣女明白了。”顾影阑定定注视着昭王,朝他深深俯拜,“顾影阑谢殿下救命之恩,殿下今日之言,臣女铭记于心,定不敢忘。” “你最好少使用你的左手。”昭王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再用下去,你的寒疾可能又会再度爆发。”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顾影阑转身,迈步离去。 “其实,关于这株绿梅还有一个故事,不知卿可有兴趣。”昭王语气幽幽,透着一丝怀念。 顾影阑脚步丝毫未停,“那真是可惜了,臣女从不爱听故事。” 昭王静静的,看着少女红衣翩跹的背影正离他一步步远去,轻轻的笑了笑。 而他不知道,今后再回想起这天,这个背影,却每每红了眼眶。 一步错,往后步步,便皆是错。 第三十章 擦肩(一) 区区一个迷幻阵,自然难不倒顾大小姐。 阵法一破,场景重演。 一抬眸,便是君祁良写满了愤懑的脸,见她一出来,忙又佯装可怜巴巴的模样,一双星眸瞬间暗淡了下来,好不委屈。 奈何他遇到的是周身充满了冰剌的,正在气头上的顾影阑。 所以,这招,没用。 顾影阑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明明目光平静,却给人以刀光剑影,风暴迭起之感。 “顾妹妹,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爷一个回头,人就不见了呢?” 世子爷低声下气,头上那根被寒风吹起的呆毛摇摇晃晃的,一如他此刻的内心,充满了疑惑和委屈。 顾妹妹怎么突然不理他了呢? 明明开始她和他聊得不挺好的吗? 世子爷想,还好他准备了杀手筒。 “顾妹妹,你回京几日了,可有四处玩玩?” 顾影阑脚步未停,君祁良却是不慌了,“妹妹,也许不知道,盛京都城外再往北,有一处北郊猎场。” 顾影阑脚步稍缓,君祁良笑了,涉及到他擅长的领域,瞬间眉飞色舞,像孔雀开屏一般。 “那猎场占地极大,圈了一整片密林,与空地,天高云淡,纵马疾驰,弯弓射箭,实乃快意之事。” 顾影阑脚步微顿,君祁良快步跟上,“那猎场里,专门养了一批骏马,个个身膘体健,不去跑一跑太可惜了。” 君祁良叹了一口气,“不过呀,这猎场因皇室疏于打理,便盘给了我们君家。” 意思就是说这猎场现在归他们家了,想去,找他呀! “大冬天的去跑马打猎,脑子是被驴踢了吗?”顾影阑继续快步向前,红狐狸大氅被寒风鼓起,复又落下,拖曳出一地碎雪。 背后红衣少年却笑得肆意,他知道,这个事儿,她心动了! “顾妹妹,那密林里,说不定有不少雪貂与白狐呢!若是能猎了来……” 顾影阑停下脚步,转身,面前君祁良,“时间,你定。我,奉陪到底!” 她确实压抑了太久了,急需一场奔驰,与风赛跑,吹散心中所有的愁绪。 “顾妹妹果然爽快,那就明日巳时如何?” 君祁良叹到,果然美人都有同样的爱好,赛马不香吗? 何必要一大群人,挖空心里,挤在那里作什么酸诗呢? 其实见顾影阑面容有异,再加上那阵法,君祁良便猜到了,是昭表哥出手了。 不过昭表哥这次也不能阻止他了。 哪怕是像表哥说的,注定飞蛾扑火,他也要随心而为,从容奔赴这一条,也许注定走向死亡的路。 顾影阑看向花枝繁密处,刚刚那里,似乎站了一个人。 如今她内力大半被封,感知力远远不如从前。 但愿,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回到席间,顾影阑发现所有人以昭王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儿,见她回来,齐刷刷的目光转向她。 “比赛结束了?魁首是谁?”顾影阑觉得气氛怪尴尬的,就形式化的问了一句。 谁料,昭王放下手中的朱笔,淡淡的说了两个字,“林逋。” “啥?”顾影阑震惊。 “还请顾大小姐将其誊写下来,以示于诸君。” 大哥,你是认真的吗?! 顾大小姐转头一想,再看昭王脸上的笑容,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写就写,她才不怕!于是上前两步,宣纸一铺,墨水一沾,深吸一口气,便一笔挥毫而就。 其字风骨天成,大气又不失内敛,倒叫众人暗赞了一声,好字! 于是这首咏梅之绝唱,便自今日之梅宴广传于世,当然,这是后话了。 宴席尽散,繁华已歇,徒留一地碎雪,与满苑红梅相伴。 纨绔子弟们又换了个风月场继续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其中经家族培养,政治嗅觉敏锐的世家子弟,却已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先是隐忍三年的新帝一朝爆发,夺回江家兵权;再有顾大小姐匆匆回京与江大小姐角逐皇后之位;游历在外不到半年的世子爷亦回了京;而如今—— 闭门三年不出的昭王殿下亦转性了?! 可见,风雨将至,盛京,要乱了…… 第三十一章 擦肩(二) “姐姐,你身子没事,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回府的马车上,顾晚阑碰了碰顾影阑苍白的指尖,那刺骨的冷意令她心惊。 顾影阑用右手安抚性的拍了拍了她的肩,左手却始终隐藏于袖中,可顾晚阑一向聪慧,便知她身体境况不佳,欲言又止,只一双眼眶红了大半。 顾影阑摸了摸她柔软的面颊,“哭什么?我早就习惯了。再说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早就习惯了寒冷,虽然她的皮肤感受不到温暖,但她的心可以。 马车徐徐驶入东市,夜晚的东市,格外繁华,万千灯火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缥缈的歌声。 “问秦准昨日窗橑,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女声低回婉转,绕梁不绝,浅唱低吟间,一个朝代的兴衰就仿佛重现在了眼前。 “晚晚,你可知谁在唱曲儿?唱得还是这折《哀江南》。”顾影阑静静倾听,向来洒脱的她面容上亦染了几分轻愁。 “姐姐竟听曲儿?”顾晚阑诧异,这种歌女贵女们向来是瞧不起的,自然也不会去听她们唱曲。 但今儿顾影阑问得这人,她恰好认识,甚至有次远远见过一面,见顾影阑着实好奇,她也就说了,“这是春风阁的汝华姑娘。” “这等朝代更迭之词,也能唱出来?” 毕竟这首词哀悼的是前朝,金陵王城的风光不复。 “别人不能,她能。”顾晚阑说起这位青楼女子,语气竟带了几分唏嘘,“这位姑娘是春风阁的头牌,她乃前朝丞相之后代。前秦亡了后,当时的官宦贵族男子世代为奴,女子则为妓。” “这姑娘每天晚上这个时辰都会自弹自唱,唱得便是这首《哀江南》。” 马车从春风阁门口缓缓经过,那阙《哀江南》亦唱到了尾声,歌声渐息时,顾影阑隐约听到了另一个深入骨髓般熟悉的声音。 “是师兄的声音!”顾影阑不待马车停下便冲了出去,可一下车,人群熙熙攘攘,却不见她所希望的白衣身影。 “阿若,你也听到了!对不对?”顾影阑看向匆匆追来的婢女,眼中迫切地想证明什么,“是师兄,是他来了……” “小姐……”杜若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照实回答,“奴婢没有听见洛公子的声音。” “小姐,这里可是青楼门口,况且,好多人在盯着我们呢?”杜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三小姐还在马车上等您呢,您突然冲下马车,三小姐吓了一大跳呢!” 顾影阑却像是突然抽干了力气,原本潋滟的桃花眸瞬间暗淡了下去,让人好不心疼。 此时春风阁侧间的角落里,曲长歌犹豫的看向那白衣剑客,“洛大侠,我们真的不出去吗?那位小姐看上去好伤心的样子。你们是不是认识呀?” 从曲长歌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女子的侧剪影,但周围人群拥挤,她却一眼就能看到这个姑娘。 可见定是个气质卓绝的大美人儿! 剑客冷眼一扫,示意她闭嘴。 他狭长凤眸幽深,静静注视着红衣少女,不发一言。 快离开。 可是,从华灯初上,至灯火阑珊。红衣少女立于青楼门外,白衣剑客隐在青楼角门闪,仅一墙之隔,却仿佛中间已有千山万水,叫他跨越不得。 从此,咫尺天涯,擦肩而过。 “小姐,东市要闭市了,我们回去,再晚,老爷子该担心了。” 顾大小姐仰头,看见月如银盘,中间却缺了一口。 原来,月未满, 是以,人亦缺。 “回去。” 少女转身,朝向的是盛京最繁盛的地段。 剑客拂袖,面对着的是贫瘠荒凉的民巷。 曲长歌只能拼命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今天,绝对吃了个大瓜! 第三十二章 擦肩(三) 顾大小姐在东市逗留时,昭王殿下与大长公主却因一道密旨,同时被宣入了宫。 御书房的灯火燃至深夜,映照着帝王如刀刻一般深邃的面容,更显得肃穆而大气,然而在下一刻,画面突变。 一桶白米饭,与两盘子青菜并一碗牛肉,被侍人珍而重之捧至了帝王面前。 “还……还请陛下用……用膳。”侍人的声音直打抖,叫人听着心里亦跟着恐惧了起来。 他是今天刚入职的小太监,而昨天的那位前辈已经化为了皇官里的一抷黄士了,听说,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就因为,他在陛下用膳时,对陛下用膳时的仪态露出了鄙夷之色。 这位前辈也是飘了,本就是低贱的奴才,还瞧不起自个儿的主子,天下哪有这等事儿? 他到时候专心做好分内事,陛下应该不会杀他。 想到这,小内待手也不抖了,声也不颤了,手脚十分麻利地将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好。 “陛下,请用膳。”说来这怪,这皇上用膳时,从不叫一帮人伺候,只会留一个布菜的小太监。 用的膳食也不求什么精细美味,不会令大厨摆它个百八十盘,。 只要饭管饱,肉管够,就行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听别的小太监说的,不过今天,他倒是见识了个够。 帝王的那个手速,那叫一个快! 他用筷子的方式十分怪异,可以看出还不大熟练。后面索性就不用了,直接上手,把肉把装有米饭的桶里一倒,就风卷残云般开吃了。 小大监还记得自个有个布菜的任务,忙用起了公筷,也拼命的往桶里加几根青菜。 帝王看了看小内侍,见他目光清正,心无旁骛地夹菜,深邃如深潭的眼眸,划过一丝满意。 一桶饭……两桶饭,在吃第三桶时,御书房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传话声—— “昭王殿下到——!大长公主到——!” 帝王从米饭里抬头,声音格外低沉,“传他们进来。” 昭王与大长公主一进门,便见帝王的头都快要埋进米饭堆里了,两人嘴角都不约而同地抽了抽,随后一人望天,大长公主想,今天这御书房的屋顶不错哈,金灿灿的哈。 她得忍住,不能笑。 另一人呢,则是在帝王面前坐了下来。 “陛下,这里沾到了。”昭王从袖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帝王的嘴角。 小内侍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差点拿不住筷子!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 他会不会被灭口?! 而大长公主则是习以为常,说实话,三年前的陛下吃饭时比这时更可怕,连筷子也拿不来。 如今能这样,已经是昭王努力了很久的结果了。 她觉得仰头有点累了,便给自己又换了个姿势,她突然注意到了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内待。 唇红齿白的,怪可爱的。 于是大长公主便安静地欣赏了起来。 御书房的外间,只能只见帝王大口咀嚼的声音,终于在第四桶米饭吃了一半时,放下了手中抓着的肉片。 但帝王眸光幽深,定定地看着,还剩半桶的饭,陷入了沉思。 “皇兄可是吃饱了。”昭王含笑看向帝王。 “昭昭,把剩下的吃掉。”帝王猛得抬头,他的声线暗沉着夹杂着一丝喑哑,郑重的说道。 不,他不吃。 昭王从容淡定的面容终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 他今天就不来这儿! 大长公主附和,“阿昭啊,陛下这是喜欢你,快吃,别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姑母不妨一起?” 是她错了,她飘了! 第三十三章 猎场(一) 最后这半桶饭辗转几轮却到了小内待的手里。 小内待:…… 三个大佬皆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昭王说:“拿下去。” 大长公主说:“你唤什么名字?” 皇帝说:“不要浪费。” “奴……奴才告退。” 小内侍整个人都懵了,恍恍惚惚地捧着半桶饭退到了御书房门口,正欲离开,却听见帝王郑重而低沉的声音,“你明天就搬来这里,不用待在膳房了。” “啊?”内侍猛得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俯跪于地,半桶饭却稳稳地没有洒出一粒来,“奴才元宵,谢过陛下!” 他居然升职了!半桶饭算什么?再来三桶他也不怕。 元宵离开后,御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发生了变化。 帝王居正中,昭王在其左下,大长公主则居右。 象征着大梁皇权顶峰的三个人此时皆沉默着。 “陛下,定要那顾氏女为后?本宫到觉得……”大长公主最先出声,说得还是立后一事。 “姑母,朕不要你觉得。朕说过了,皇后只能是顾大小姐。” 帝王抚摸着黑底龙袍上镶金线的云纹,俊美无俦的面容上一双眸子如黑夜般,无情吞噬一些。 很难想象,面前这个深沉的帝王竟是方才对着一桶米饭狼吞虎咽的人。 但,这就是事实,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初登基什么都不懂的无名皇子了,他已经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正在不断成长的帝王。 也许还不够成熟,却已有了自已的锋芒。 “昭王以为如何?”帝王笑得莫明玩味,“今儿昭王也见了顾大小姐,如何?” “国色也,堪为后。”简单的六个字,帝王却心满意足。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全是深意。 “只要皇兄别忘了那个承诺便好。”昭王琉璃般的眼睛里依旧澄明如初,平静自如。仿佛他方才决定的不是一国之母,只是家中兄长恋慕的一个女子。 …… 御书房的灯已熄了,大长公主却在廊间堵住了昭王。 “阿昭,你怎么能答应陛下,让顾氏为后呢?你今天也看到了,阿良那模样,明显对顾大小姐动了心思。” “君顾两家不可能再联姻的。”昭王静静看着大长公主,当被那双明澈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她会觉得内心的阴暗瞬间无所遁形,全被他看穿了! 她的私心不想让顾氏为后! “姑母,不要每次都拿阿良当挡箭牌,昭不是傻子,亦不瞎。” 昭王上前一步,对大长公主深深一拜,便接过内侍送来的伞,转身离开。 大长公主,这才恍然,又下雪了啊! 伞骨轻旋间,青袍曳地而行,即便风雪很大,昭王依旧从容地前行,那迈出的步伐,伴随着腰间玉佩的叮咚声,形成了一种如流水般古老的韵律,叫漫天飞雪皆成了陪衬。 他的身影,穿过长长寂寥的宫墙,随后隐去了。 帝王登上了高楼,脸上不时有细雪落下,却不甚在意,注视着那青衣洒然的身影,缄默不言。 大长公主在那个长廊,愣怔了好久,等到了雪停,突然笑得颠狂。 她恨啊! 所以,盛京的雪,再大一点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猎场(二) 昨夜积雪未消,今儿虽是个晴天,但阳光不烈,反倒比昨个还冷上三分,烈旗在寒风中飒飒作响,听得人心直泛寒意。 北郊猎场的负责人怎么也想不到,今儿这么冷的天居然会有这么多贵女公子们聚集于此! 于是牵马的,清场的杂役,与各府端茶的,撑伞的小厮丫鬟们挤作一团,更显得乱糟糟的。 顾影阑按时到达时,就怀疑自己到底来的是猎场,还是菜市场。 而且,君祁良这厮不是说只请她一个人吗? 现在是怎么回事? 顾影阑一眼扫去,哟!熟面孔还不少,有一大半昨儿梅宴上的人。 江疏月,崔玉莹,曲长乐; 刘诚,谢言……嗯,还有她喊不出名字的。 “你……你是顾大小姐?”刘诚在她旁边,盯了好一会才确定。 原来,顾大小姐今儿为了骑马方便,换了一身偏男款的,简单利落的骑马装,头发只用一根红绸高高束起,却整个人俊得叫人移不开眼。 刘诚诧异的是,比起昨日的女装,今日这样一瞧,完全就是君祁良少年时期的模样啊!只是面庞更柔和些,显得有几分稚气。 那眉眼,那神态,啧啧。 难道说,天下美人俊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咦,顾大小姐,你不是跟良表哥一块儿来吗?”江疏月忽然上前,笑容中透着一丝寒意,但转瞬即逝。 谁也不能阻挡她成为皇后,谁也不能。 “江大小姐说笑了,我未曾遇见良小世子。” 顾影阑面色极为苍白,在无力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明,好像整个人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江疏月见状,忙扶了她一把,顾影阑没想到她会突然动作,便被她牢牢握住了手臂。 “呀!你的手怎么如此凉?”江疏月面上一脸关切,指尖却趁机在她袖尖划过。 “我自小体弱。”顾影阑迎风捂袖,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眼神不时划过江疏月的脸。 看来这江疏月又有了新的计划,那她又可以顺水推舟一番。 朝臣不想要一个貌丑的皇后,自然,也不会想要一个病重的随时都要死的皇后。 “可要传太医来看看?我长你一岁,一声姐姐也是担得起的,顾妹妹若有事,尽可找姐姐帮忙。” “月姐姐,我这病,怕是好不了。”说完,顾影阑捂袖,硬挤了几滴眼泪,然而,没有成功。 只能把头扭至一旁佯装悲伤。 宅斗,可真是个技术活。 江疏月呀,江疏月,这次可不要让她失望啊。 江疏月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围在猎场门口的人群一阵骚乱。 跶跶的马蹄声愈来愈烈, 两人齐齐望去,只见——暗红旗帜迎风而舞,一白马踏雪而来,快似疾风。 上面骑乘的少年,墨发高高束起,斜飞入鬓的眉,潋滟无双的眸,极尽肆意;暗红色貂鼠刻丝披风在风中飒飒,更显张扬。 少年如风似火,仿佛能融尽世间冰雪。 然而一靠近,就被刘诚从马上给拖了下来。 “你这小子,居然迟到了!亏我还把大家这么早喊来了过来。” 君祁良脸黑如墨,“这些人,是你喊来的?” “对呀,打猎这种事,人多才好玩啊。”刘诚没注意他的脸色,一脸傲娇,“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半天内喊了这么多人来的,兄弟,这回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呵呵,感谢? 他不把刘诚头拧下来踢就不错了! 他跟顾妹妹的二人世界,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世子爷心情不美妙,于是给了刘诚一拳。 这一打,整个猎场门口都炸开了锅 第三十五章 猎场(三) 君祁良一拳砸向了刘诚,谢言忙上去拉架。 刘诚摸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一脸不可置信,他干啥了他?怎么又惹到了这个小魔王! “世子爷,您先冷静一点,别伤了兄弟和气!”谢言一边扶起倒地的刘诚,一边挡住君祁良。 “兄弟?”君祁良冷笑一声,“有这么自作主张的兄弟吗?况且,被人阴了都不知道,刘诚,你这一年怕不是在脂粉堆里泡傻了。” “爷从来就没有喊你今儿来猎场的?谁给你递的消息?” 原本怒气冲冲的刘诚突然就熄了火,“不是你派人喊我过来的吗?!” 随即是更大的恼火,甚至贵公子的修养都丢到了一边儿,爆了句粗口,“靠!谁特么的阴我?” 这下子哪还有什么心思狩猎,他记得今儿早上有个自称是安国公府派来的小厮,说他们家世子爷请他今日来北郊猎场狩猎。 结果君祁良说根本就没有喊他! 有人要搞君祁良! 刘诚抹了一把脸,郑重道:“兄弟,这一拳是我活该,你要小心,这恐怕是冲着你来的。” 君祁良听到这儿,脸色更沉了,再加上众人闹哄哄的,吵得他头疼。 “都给爷闭嘴!” 众人瞬间安静如鸡。 这时猎场的管事儿屁颠屁颠地小跑了过来,“世子爷,你要的马匹都备好了,您看这儿……要不先进去挑挑马?” “你,把北门那密林给我派人看好了,不准任何一个人靠近,东西南三门可以打开。” 管事连忙应声,“世子爷您放心,小的我亲自看着,绝对连一只苍蝇也不会放进去的!” “行,你们也别在这门口堵着了,既然都来了,就跟爷一块儿进去。” 君祁良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顾影阑,语气瞬间轻了几个度,“顾妹妹,走!爷带你挑马去。这一批都是上等的马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众人:这差别对待不要太明显! 君祁良拍了拍自己旁边神采飞扬的骏马,牵着它走向了那个猎场西厕的单列一排的马场,顾影阑挑了挑眉,眼睛直盯着君祁良身旁的那匹白马,便也迈步跟了上去。 心里惦记着的却是,他这匹白马,不知比起她在临安的爱骑山河如何? 都是极品的汗血宝马变种,不知谁更胜一筹? 来到马场前,十匹上等宝马骈立于此,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顾影阑一眼扫过,却神色淡淡,显然没什么想要的。 “顾妹妹,看上了哪匹只管跟爷说,爷送你了!”君祁良一脸期待地望向顾影阑。 顾妹妹,看到他的诚意了没,这些可都是他的亲儿子啊! 世子爷生平有三好,好佳酿,好骏马,好美人。 如今为了美人,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崽子们都要送出去了。 顾影阑挑眉,“世子爷此话当真?” “自然,爷从不说大话。在场的马你尽管挑!”世子爷信誓旦旦。 “哦?”顾影阑狡黠一笑,素手一指,指向了世子爷身旁那匹白马,“那——我要它。” “好!没问题……”君祁良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不不不!好妹妹,这匹不行!” “可哥哥不是说,在场的马都任我挑吗?”顾影阑歪了歪头,假装一脸不解。 妈呀!这句哥哥喊得…… 君祁良知道—— 他完了。 第三十六章 救美(一) 他气血一上涌,脑海里像万千烟火炸开。 刚想点头了,却又犹豫道,“好妹妹,我这匹马脾气臭,认主,一般不让人轻易靠近的。” “这简单。”顾大小姐弹了个响指,莞尔一笑。“只要它对我不排斥,就归我喽,对吗?” “对,对,对!”他敢说不对吗? 崽啊崽,你可得给爷争点气啊!只要顾妹妹能知难而退,爷就让你的粮食再上一个台阶! 奈何,白马非常不给亲爷面子,还没等顾影阑的手伸过去,它自个儿便把头凑了过来,直在顾影阑掌心磨蹭,逗的顾影阑咯咯直笑,“这马跟世子爷性子倒挺像。” 像他?! 臭崽子,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了,回头看他怎么收拾它! 不过,君祁良随即便被顾影阑干净利落的上马动作给吸引到了,不同于时下贵女们刻意练成的飘逸如仙,而是快,若非君祁良常年习惯性的练习捕捉快动作,都看不清顾影阑是如何上马的。 “顾妹妹马术不错吗,不如咱俩儿比试比试。”君祁良的眸光像坠落的星辰,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顾影阑眉梢微挑,爽快道,“可以啊,世子爷想怎么比?” 她也很好奇,披着纨绔外衣的良小世子的真实水平。 两人一拍即合,既是比赛,就要有裁判,索性就让大家也参与进来,众人一合计,便让江疏月做了裁判。 这一下子,这场竞马比赛就变得有意思了。 “规则很简单,以挥旗为哨,从这里出发,自东向西,绕过那东侧三排马厩,再穿过西侧的那单独的马场,谁先回到这儿,便是冠军。”江疏月一边介绍着规则,可那天生的含情目却扫了顾影阑和君祁良一眼,似笑非笑,耐人寻味。 由于爱马如今被顾影阑骑在身下,君祁良只好可怜兮兮的在西侧马场挑了只品相最好的。 其他人更是自觉地在东侧马厩里挑马,谁都知道,西边的马场里全是世子爷的爱马,他们可不敢骑。 当年那个倒霉的四品官,就因为当街不小心伤了世子爷的爱马,现在人还赋闲在家呢,一辈子的官途就这么到了头。 可谁敢替他出头求情?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好好看戏。 数十匹马渐次而立,只见那小旗一挥,尘土飞扬间,溅起无数飞雪。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众人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纵马疾驰间,少年意气扬,远远望去,画面极富蓬勃生机。 让看客们没想到的是,一马当先的竟是那个看上去美貌柔弱的顾大小姐! 而世子爷紧追其后,死咬住不放。 两人仅相差半个马头,期间两个交锋数次,但那半个马头的距离依然在此,拉不开,亦追不平。 君祁良笑得自信而肆意,虽然弱后了半个马头,但却成竹于胸,看,还有心情聊天,“顾妹妹,技术不错嘛!可惜,爷还没开始认真呢。” 世子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缰绳一扯,人马迅速后仰,蓄力,冲刺! “胜利的,将会是小爷我!” 顾影阑正想回一句嘲讽他的自大,却见君祁良身下马的前腿骤然下弯,瞳孔迅速缩紧。 “君祁良,快停下!” 第三十七章 救美(二) “君祁良,快停下!”那马仰天嘶鸣,马蹄乱踏,却显得格外无力。 君祁良亦发现了,可在极快的速度下,一时无法反应,只能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脸。 “君祁良,抓住我!”顾大小姐跨下白马亦有灵,见原主人有难,在顾影阑的操控下来到了世子爷的侧后方。 可那马癫狂至极,一阵乱晃下,缰绳亦挣脱了,君祁良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整个人往顾影阑所在的反方向倒去。 那一刹,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噪子眼儿! 若是世子爷在这儿出了什么事,他们绝对要被扒下一层皮来! 一条红绫腾空而出,紧紧缠住了少年的腰身,蓄力,攥紧!让世子爷维持后仰的姿势悬于半空。 还没等世子爷松一口气儿,却见那匹疯马奋力一蹬,正朝他的面前扑来! 千万不要踢他的脸啊! 都怪那臭和尚封住了他的内力,不然他堂堂世子爷,怎么可能被一匹马给欺负至此! 君祁良走神间,一抹极淡的桃花香袭染了鼻间,再来便是一具柔软却有力的身躯靠了过来。 是顾影阑,那凶巴巴的眼神,却让少年此生难忘。 娘哩!他可能,要假戏真做了。 那原本缠于少年腰间的红绫再度跃起,击向了那匹疯马,而顾影阑却忘了,她左手经脉俱封,根本使不上力,好在马已被制服,不过—— 世子爷却没被拉住,狠狠倒在了雪地里,顾大小姐也因为惯性,扑倒于地,不过好在,还有个垫背的。 少年下意识的将人拥入怀中,护住了她的头,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君祁良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碎雪,但一双星眸都炽热的仿佛能融化一切,他嘴角一扯,笑得极为肆意:“好妹妹,你撞得我心都化了!” 声音低哑暗沉,撩人得紧。 奈何,顾大小姐根本不吃这套,她可是撩不动的真钢铁直女。 “是吗?”顾影阑轻轻一笑,她的右手找准君祁良胸口的受伤点,指尖凝力,狠狠往下一按! “不用感谢,谁让本小姐如此善良。” 世子爷没绷住,直倒吸一口凉气! 太特么疼了!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灿烂。 两人你来我往间,刀光剑影,可落在众人眼底,却是郎有情妾有意,好一出美救英雄! 不不不,应该是英雄救美才对,世子爷的美貌,当今无人可出其右! 见两人无事,众人急忙围了过去,将两人扶起来后,各种嘘寒问暖,听得君祁良额头青筋直爆,正想吼一句闭嘴,却见那猎场总管事一脸慌乱地跑来。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那……那西侧马场里的马全……全死了!”管事说得结巴,但在座诸位都听懂了。 世子爷的爱马,全死了。 “快看,那匹疯马也绝了气儿!” 顾影阑从来没见过君祁良这般令人胆寒的模样,明明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但整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生怕被魔王盯上! 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如惊雷般,劈开了这霎时的寂静! “世子爷!世子爷,快……快随小的回去,王妃娘娘回京了!” 一人一马疾跑而来,是一个年轻的府卫。 “你说什么?!母老虎回京了!” 天要亡他! 第三十八章 救美(三) 他娘不是在栖霞寺陪太皇太后礼佛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心里疑问万千,面上却一脸不耐烦。 “她回来就回来呗,行了,没看见爷正有事儿嘛!还不快滚一边凉快去。” “不是啊,世子爷。”那侍卫感觉快要哭了,“王妃娘娘今儿一大早就回镇北王府了,安顿好以后,见世子爷您还没回来,以为您宿在了安国公府。” “可结果,在安国公府不知听见哪个丫鬟嚼舌根子,知道您连着三天宿在了春风阁,当下怒极,召集了一批府卫,说要一把火烧了春风阁!” 君祁良原本不耐烦的脸瞬间变色,“你说什么?她要烧了春风阁!” 那母老虎今儿是疯了吗?烧春风阁,她也想得出来! 那侍卫单膝跪于君祁良脚边,字字恳切,“如今王妃已带着一波人驾临春风阁,汝华姑娘见状况不对,这才令属下偷偷赶来寻世子爷。还忘世子爷迅速赶回城,阻止王妃娘娘!” 众人听了这待卫所言,脸上可谓是精彩纷呈。 这一桩桩,一件件!摆明了是有人在针对良小世子。 倘若君祁良这一走,借给马下药来暗害他的黑手想再找到,可就难喽! 况且这镇北王妃徧偏在这时候回来! 也是巧了。 江疏月原本攥紧帕子的手松了开了,她的眼神扫过顾影阑的衣袖,眼中明明灭灭。 枉她自诩聪慧,今日却当了别人的挡剑牌! 她安排的药明明只是让马无力而己,可今日又是癫狂又是暴毙的,分明是还有一波人在暗中! 她必须尽快回去抹除痕迹才行! 而且,君祁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姑母今儿想必是气急,表哥还是快些回去劝住了才好!若是闹大了的话……”江疏月面上一脸真诚的关切与恰当好处的焦急引来众人附和。 “是呀,世子爷,快回去!” “若是春风阁真被烧了,那兄弟们以后上哪儿找乐子去啊!” “你的伤受不住的,快些回去。”顾影阑右手牵着白马走向君祁良,将缰绳递予他,眼含笑意,“宝马还是要配英雄才好,你说呢?” “你的左手……” “无碍的。”顾影阑的神情十分放松,仿佛刚才不曾经历那惊险一刻一样。 见她如此,君祁良原本绷紧的下颌稍松,是啊,不过是又一次的暗害事件而己,像她和他这样身份的人,早就该习以为常了不是吗? 至于那些阴沟里的臭虫,爷早晚都会一锅端了去! 君祁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纵然周身狼狈,但暗红色的披风如血,依旧张扬无双。 少年的声音在寒风里回荡,“顾妹妹,我们下次再正正经经比一回!胜利的,一定是爷!” “管事的,派人去大理寺报个案,然后把西侧马厩封起来,别让任何人靠近。” 顾影阑安抚着六神无主的管事,顺便把事情有条不紊的吩咐了下去。 众人见状,亦没了玩闹的心思,纷纷结伴说要回府。 “咦?顾妹妹,你不回去吗?” 江疏月随着众人转身离开,下意识回眸时,却见顾影阑立于原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所有人,似在沉思。 若是平时,江疏月定会细究一番,可今日她忙着要将暗中布局给抹了去,便随着众人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这一去,便错过了所有。 正如顾大小姐,这一留,亦是困住了一生。 世事说来可笑:愈是刻意,愈是容易失去;而愈是无心,反而容易拥有。 第三十九章 救美(四) 顾大小姐见众人哄散,心中轻嘲。 但心中亦有些小欢喜,她一个人在此,倒是可以好好跑跑马。 心中这般想着,行动亦是十分诚实的,如今管事仆役们忙着处理死去的马匹,也不曾关注她。 于是乎,顾大小姐随手挑了匹在东侧马场看上去很膘肥的马,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走向了密林,马蹄踏在枯叶覆雪的地上,发出极有韵律的声响。 顾大小姐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她第一次骑马,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阿爹怜她体弱,不肯教他,她便去求了师兄好久。 那一天,说来也凶险。 顾影阑的思绪荡啊荡,竟不曾注意自个儿跨下的马速度正逐渐加快! 等等,这马不对! 顾影阑迅速回神,可为时已晚! 那马前腿内弯,陡然无力而折,顾大小姐因惯性被向外甩出。 腾于空中的时候,顾大小姐自嘲,那一天,亦是如此,她因惊马被甩了出去…… 可如今,那个会稳稳接住她的师兄,却不在了。 刹那间,她好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温暖”,像火炉一般,烫得顾影阑心惊。 自幼时寒疾复发,她便再也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暖意了。 可她的心一下子凉了透彻,她从过往回忆里挣脱开来,柔柔的肌肤不自觉碰到了那人绣着金色云纹的衣襟。 她抬眸看去,逆着光,只能看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果然,不是师兄……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高大的年轻男人。 “女郎,无事否?”那薄薄的热气打在她耳旁,直叫她耳后根染了一抹绯红。 “这位……公子,可否先放我下来?”顾影阑试着从他怀里挣脱开,却不料,他钳住她腰的手掌极为有力,竟是让她动弹不得! 反而让两人靠得更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再这样下去,她真得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这人的身体对她这种身种寒毒,常年受寒气侵袭的破败身子而言简直就是大补好么! 若非他是个陌生人,顾大小姐只怕今后都要挂在他腿上了,他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 可就在顾大小姐的手偷偷伸到他背后,正欲揽住时,那人却突然松开了手。 顾影阑差点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 他绝对是故意的! 顾大小姐有些生气,她一抬头,便有一道阴影俯落而下。 他,好高啊…… 好像比师兄还高了那么一点点,她的头堪堪只到他肩膀那里。 因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深邃的眸子,如黑曜石那般沉而不见底,叫人一眼便好像坠入深渊泥沼,动弹不得。 徧徧他嘴角隽刻了一抹风流入骨的笑意,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眸光的森冷感。 但在顾大小姐来看,那分别就是嘲笑! 但人家好歹救了她不是吗,看了眼旁边无力倒地的骏马,顾影阑十分认真且郑重地仰头注视着他,“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小女子来日必聘重礼谢之。” “女郎不知,这戏文不是常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吗,那不如……” 女郎二字,被他这样一唤,竟多了几分缠绵的意味。 其实前朝多称女郎郎君,如今的世家贵族们,大多互称公子小姐。 这人,透着古怪。 “戏文而已,怎能当真?”顾影阑不欲与他过多纠缠,正欲离开,光影斗转间,那人的面容瞬间清晰了起来。 在看清那人的脸后,顾大小姐咬了咬牙后根。 她被套路了!!! 第四十章 惊情(一) 这人…… 这人! “不同于时下男子追求的涂脂敷粉,容颜如玉。 那是另一种巍峨的气度,如高山拔百尺,似渭水泻千里。”逸哥说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蹦了出来。 这人分明就是狗、皇、帝! 顾大小姐心中愤极! 好一出英雄救美,她看分明就是早就预谋! 若是旁的少女遇到这情形,即便没有一见钟情,只怕心中亦有了三分倾慕! 可他不知,此举恰恰触及了顾大小姐的逆鳞! 她跟师兄一起习马的回忆,点点滴滴……岂容他这般算计! “某姓程,单名一个域字,域还不知女郎芳名?” 这狗皇帝,还演上瘾了是!那她就只好勉强陪他玩玩了! 顾影阑眉尖一蹙,计上心头。 “程郎,小女子姓顾,程郎若不介意,可唤我阿影便好。”顾影阑的脸硬是挤出了一抹红霞,可真是难为她了! 可那眉眼不经意的风情,如三月桃花灼灼,不知迷了谁的眼,又乱了何人的心。 美色如斯,英雄也只能气短啊! 顾大小姐见男人又暗沉了三分的眸光,心中轻嗤,好色之徒! 但又觉得万一这人不是狗皇帝咋办?她还是要确认一下,免得冤枉好人。 “程郎!”顾影阑美眸盈盈如水,那般仰望着他。 男人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何事?”他嗓子微哑。 只见少女眉眼凝霜,一身寒气笼罩在其周身,少女身体轻颤,似乎承受不住,欲要倒地。 高大的阴影俯身而下,揽住了她的纤躯。 当然,沉迷于演戏眼眸轻闭的少女并没有发现,男人眼神如深谭,不见有半分被美色所迷的模样。 但他的声音中却是关切中夹杂着一丝外露的情意:“女郎……不!阿影,你没事!” “冷……”少女嘴中轻轻唤着,“好冷。”她眉眼的冰霜已向两颊蔓延。两手慌乱间,紧紧抱住他的腰,脸还胡乱地在其胸膛蹭啊蹭,手指轻轻摸到了一个硬物。 原来在这儿啊…… 她找到了! 少女并此时没有注意到男人嘴角愈发风流入骨的笑意…… 红衣凄绝,黑袍神秘,两人相拥于雪地,衣袍勾缠间,自有一股氛围涌动。 直到,少女的面庞泛粉,寒气渐退,双眸慢慢睁开…… 四目相对 一人眼中含羞,风情万种; 一人眼底藏笑,情愫渐生。 啧,都是演技派。 “多谢程郎相救。”少女眼眸含水,粉面如霞,端得是不胜娇羞。 顾大小姐今儿也是拿出生命在作戏了。 她以手掩面,似是为了遮住自己泛红的俏脸,可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把手心的硬物往袖口里一塞! 虽然狗男人的怀抱是真的暖,但顾大小姐表示,她、不、稀、罕! 这不,目的一达成,便跟只小狐狸似的,从男人怀里溜了出来。 那一头如瀑青丝在黑袍的云纹上中划过,有点痒。 男人有些恍神,再凝眸,少女便蹲在了那匹倒下嗷嗷哀鸣的黑马旁边,右手那里摸摸,这边敲敲的,似在检查什么。 只留给男人一个没得感情的后脑勺。 啧,还真是,用完就丢。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毕竟,他和她,来日方长。 第四十一章 惊情(二) 顾影阑凝视着哀鸣的马儿,似在沉思什么。 君祁良先前骑的那匹马,也是先前腿内折无力,但后面却状态癫狂,那马几乎可以说是力竭而亡的。 而她如今的这匹,却仅仅只是四肢无力而已,并未发狂,这又是何故? 东侧马厩无一马出事, 西侧马场全马皆暴毙。 但她现在骑的是东侧的马,却也出了事,但马匹中的药却明显不同,症状只能对上一半儿。 难道,是有两波人对马匹下了药? 而且,这下药之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君祁良本来根本不会碰西侧马场的马匹,因为他的跨下早已有了匹绝世宝马,其它凡马怎会再入眼。 若非她也看上了那匹,那么方才赛马时摔下来的,就成了她了。 那么回头还得感谢一下世子爷了,替她挨了这祸。 第一波人摆明是想让她去死的,所以下毒极为狠辣! 而这第二波人……倒像是为了促成什么? 难道,是这狗皇帝在自导自演?顾影阑怀疑的眸光在男人高大的身躯上旋了几圈,随后又收回,怕被男人怀疑,索性以袖掩面作娇羞状。 等等,这袖子上怎么又一股子奇异的香味,这味儿极淡,方才她心思全在马匹上了,便没注意,如今细细品来,颇有异样。 顾影阑眉梢微挑,想起江疏月那突然的热心的搀扶,以及抓住袖口的手,眼中划过几分了然。 怪不得她今天没上马呢,非要当什么裁判。 不过江疏月却也没下狠手,不然她今儿怕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甚至江疏月也不多掩饰,反而用这般拙劣的小伎俩,明明白白地想警告她:不要和自己争皇后! 她这人倒也有意思,明明是顶极的高门贵女,想嫁入哪个世家不都容易?不比嫁入皇家好? 可她偏偏一门心思,就想当皇后!可她姑母已经当过皇后了,如今世家权势本就大,皇室不可能再其进一步拉大。 所以,新帝以后位诱之,希望世家内部厮杀,以谋削弱其势。 江疏月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一点,所以,她的执念不仅仅在于皇后之位,而在于…… 这个男人。 狗男人魅力还挺大的哈,想必骗了不少姑娘。 想到此,顾大小姐心中又厌烦了几分。 等一下,江疏月虽是冲着她来的,但遭殃的却是君祁良。 她绝对不会希望有人把她查出来的,她得罪不起君家。 如果她要抹除证据的话,那第一波下毒之人便可以趁机隐匿地更深。 到那时,再想查出来就难了! 江疏月的小打小闹她可以以后有个机会再坑回去。 但那些想害她性命之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必须在江疏月处理一切之前拦住她! 念及此,顾影阑便没了跟这人虚与委蛇的兴致,见他亦骑了匹良驹,心里也有了计较。 江疏月是坐马车离开的,按照脚程来算的话,如今她应该刚到内城城门口。 她骑马去追,一定追得上! 顾大小姐勾了勾唇,桃花眸微眯,像只吸人气儿的妖精似的。 她步步走近,在无限靠近马匹时,她怱得眨了眨眼,吐气如兰。“程郎,借马一用!” 趁男人恍神之际,一把翻身上马,还特地潇洒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追。 她希望,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但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第四十二章 惊情(三) 顾大小姐一路疾行至城门口,却见众人的马车围堵于此,不曾离开。 顾影阑扫视一圈,却没有发现江疏月的身影。 得了,这一堵,她也别想追上了。 顾大小姐驭马走近,只见刘诚一帮人与曲长乐一行人争论不休。 一听,乐了! 良小世子折返回来,把江疏月也往春风阁给带去了! 因为镇北王妃回来了,世子爷怕挨打,想着江疏月向来八面玲珑,最会讨长辈欢心,这不,就把人给扛过去了。 她第一次觉得君祁良如此可爱! 这些贵女们有不少都与江大小姐交好,见状便也想赶去春风阁,怕她被那魔王给折腾狠了。 可这春风阁可是烟花之地,这群贵女去那儿像什么话? 刘诚自是想去春风阁看世子爷笑话的,但要让他带着这帮贵女去,回头估计会被自家老爷子扒了皮去! “月姐姐若是出了事儿,你们担得起吗?还不快让开!”曲长乐向来任性妄为,她虽常常嫉妒江疏月老抢了她的风头,可自小到大的的情谊亦不假。 那世子爷素来没个正形,又把月姐姐带到了那样的地方,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祖宗啊!那里你们去不得滴!要是传到长辈里,我把你们给带去了那儿,我的小命估计就只剩半条了。”刘诚拦在城门口,死活不让贵女们进去。 一帮人想去,另一帮人却拦着。这不,争端一起,就堵在城门口了。 城卫们哪敢把这些贵族轰走啊! 于是只好打发了今日要出入城门的百姓,让他们明日再来。 两方呈角力之势,顾影阑突然骑马而入就异常显眼了。 所以两方人齐刷刷看向她,目光着实渗人。 “顾大小姐,你快且评评理,我们怎么就不能去春风阁了?”曲长乐撅起嘴,她嗓音娇娇软软的,骂起人来也像撒娇。 顾大小姐最听不得女孩子撒娇了。 况且她也想去春风阁,如果大家一起去,那她隐于众人间,亦不突兀。 “去,当然可以去!”顾影阑笑着打了个响指,“不过,我们得改头换面,也不拘形式,只要瞒过长辈们就好了,放心交给我。” 刘诚想,我太难了,拦不住啊! 顾影阑冲曲长乐耳语几句,长乐眼眸一亮,觉得顾大小姐也没那么讨厌了,除了那张脸。 曲长乐跟小姐妹凑一块商量后,一群贵女们便化整为零,四散开来,扫荡了东市的脂粉铺和成衣铺。 然后在春风阁聚集的贵女们,真的只怕连亲爹在此都认不出来了! 曲长乐也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材料,竟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富商,一看就肥得流油的那种。 其他贵女也非常放飞自我,各显神通。 顾影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最正常的那个! 只是把身高垫长,眉色描得浓了几分,再在鼻梁两侧加了些阴影,让五官更棱角分明些。 顾大小姐想,她实在不忍心糟蹋自个儿的美貌。 众人一到春风楼,便觉气氛十分古怪。 白天春风楼不营业,但偶尔丫鬟龟公们也会聊上几句,今儿,春风阁内外皆被镇北王府的府兵们团困围着,大堂里,只有两人。 一美妇随意而座,手执一杯香茗,显然慵懒而高贵。 而另一位,居然是江疏月,正头颅低垂,不辨神色。 那,君祁良到哪去儿了?! 第四十三章 惊情(四) 正主都不在了,那他们凑个啥热闹啊? 刘诚一脸扫兴,他还以为能瞧见世子爷挨揍的场景呢。 毕竟整个盛京城,还敢教训他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镇北王妃了。 “你们这些小子们,遮遮掩掩的做甚?既然人都来了,那便都进来。”镇北王妃将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搁,却让众人的心尖儿直跟着发颤儿! 不愧是统率过二十万大军的传奇女人!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压迫感十足,让人不自觉便矮了一头! 众人面面相觑,刘诚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率先走进了春风阁,众人忙跟着鱼贯而入,顾大小姐趁机隐在人堆里,跟着进去了。 一进门,愈发心惊。 原本应是纸醉金迷,富丽堂皇的盛京第一青楼,此刻,不见一人踪影,整个楼的鸨母,姑娘,杂役们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用担心,这是我家那个兔崽子在跟我玩捉迷藏呢。”镇北王妃气定神闲,又噙了一口茶。 但风轻云淡的语气中,众人却品出了刀光剑影的肃杀之感。 世子爷,你自求多福! “月丫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那臭小子的下落你还要瞒着姑母我不曾?” 江疏月可真的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她被君祁良一路扛到了春风阁门口,还没等她回过神儿,君祁良就不见了,她正要离开之际就撞上了来势汹汹的镇北王妃…… 然后,她就被扣在这儿了。 等君祁良出来,她一定要弄死她!有这么坑自己表妹的吗? “姑母,我真的不知道表哥在哪儿!”向来端庄的江疏月今儿状态着实古怪,显得有几分异常。 她担心着刚刚君祁良坠马一事,若这锅被扣到了她头上,她找谁哭去。 可镇北王妃觉得这是江疏月欺瞒她的表现,越发不肯放人走了。 江疏月急了眼,她真的慌了,左顾右盼间,瞥见众人中悠闲而立的顾影阑,心生一计, “咦?姑母,那是不是良表哥?”江疏月看向了顾影阑,君祁良肯定不会躲远,他绝对在这附近! 喜欢躲是吗?她就逼他不得不出现! 而顾影阑,便是这诱其之饵! “你这小子,一年未见,怎得瘦了,人也矮了?” 等等,人怎么可能会变矮? 镇北王妃一眼看向顾影阑,恍惚之间还真把她当成了自个的儿子,但走近才发觉,身高对不上! “你是何人,为何假扮我儿?”镇北王妃语调急转而下,金戈杀伐之气突然向顾影阑袭来。 面前的这位美妇人,不是普通的世家主母,她拿过刀,屠尽犯我大梁边境的贼人,也令大夏数十年不得再犯我国!她是一位将军,但同样,她也是一位母亲。 顾影阑正欲解释,却见面前的这位美妇人陡然目眦,像是认出了她一般,惊道:“你是顾珣之女?” 镇北王妃无疑是位美人,岁月对她极其优待,只在眼角添了几笔成熟的风韵,艳而不妖,美而不媚,再加上那杀伐果断的气势,令无数人心折不己。 可顾大小姐却发现,这位明艳动人的美妇人在提及她阿爹时,态度极为复杂。 顾影阑敏锐的感知力令她在一瞬间捕捉到的,是恶意,是癫狂,仿佛平静的深泉下汹涌的暗流,随时都要迸发出来。 有杀气! 谁也不会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镇北王妃会突然对顾大小姐出手。 谁也没有料到,那一掌打中的,却是方才不知躲去哪儿的世子爷…… 腥红的鲜血从少年纤薄的唇中溢出,更显绝艳。 “阿娘……别伤害她。”少年捂着胸口,费力地说完后,便颓然倒地。 顾影阑下意识接住了他,手不自觉得攥紧了他的衣角,“君祁良,你疯了吗?!” 新伤叠旧伤,少年此时状况绝对称不上佳,顾影阑看向镇北王妃,只见她整个人颤抖不止,那些所谓的杀伐气场轰然倒塌。 “阿良,你……你……”所有的话哽在喉间。 顾影阑此刻却显得格外干脆利落:“王妃娘娘,不论你与家父有何恩怨,我顾影阑此刻人就在盛京,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赶紧为世子爷治疗,毕竟您那一掌,可真是不轻。” 而且君祁良之前从马上摔下来,也伤及了脏腑。 镇北王妃到底见惯了风浪,迅速冷静下来。直接命令府卫撒退,然后亲自抱起君祁良,轻功一跃,瞬间没了踪迹。 别的不说,王妃这一身武艺,可比于当世顶级高手了。 众人心下惊骇,谁也没想到今日之事,竟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一时人人自危,生怕被波及,于是迅速回了府,皆闭门不出。 当晚安国公府,镇北王府灯火彻夜不休,笑话,君祁良可是君家嫡系中唯一一根独苗苗啊!若是出了事,君家百年基业,再辉煌也就到了头。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皆被王妃一道旨令请来了安国公府。 “太医,我儿(孙儿)如何?”镇北王妃与安国公齐声关切道。 “这儿……”太医院院首祝太医,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斟酌道:“只要挨过今晚,便没有太大危险了。只是世子爷的内脏有血块於积,须得针灸辅以药物化之,但这法儿效果因人而异,老夫并无十足把握。” “烦请祝太医最近于安国公府小住几日,助我儿脱离危险。” 可以说,世子爷这一倒,半个朝堂都被卷了进来。 第二日早朝,安国公先与宁国公联名上书,力求皇上令刑部彻查北郊马场马匹暴毙一案。 可随后,安国公与宁国公便开撕了!!! 无数官员亦随之下场,唾沫横飞。 真是好一出大戏。 这场戏一直持续到第三日,世子爷悠悠转醒…… 第四十四章 惊情(五) 君祁良在第三日,也就是阖家团圆的小年夜,缓缓睁开了眼,他看见了一脸憔悴的娘亲,满心担忧的爷爷,以及来往匆忙的丫鬟奴才。 他怔了怔,他的情绪还在沉浸那个漫长的旧梦里。 谁也不知,狂妄肆意了十九年,不明忧愁为何物的世子爷,内心深处,也有无法释怀的记忆。 “阿良,你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镇北王妃一双如水杏眸划过柔和的弧度,世子爷才记起,曾经的阿娘,是温婉良善的性子。 可是…… 自阿爹死后,一切都变了。 君祁良坚硬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戳了一下,软了几分,“阿娘——”短促的一声轻唤,他的胸腔骤然疼痛,捂唇咳了几声。 “阿良,别说了,娘明白,娘都明白……”镇北王妃强忍眼底泪意,这是她十九年来捧在掌心的孩子啊…… 她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她是镇北王妃,是一方执权柄之人,她不能软弱! “你先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娘炖了你最爱的汤,娘这就去给你端来!”镇北王妃行至门口,背后君祁良突然幽幽的说了一句,“阿娘!” 镇北王妃回眸,面上带笑,眼眶含泪,“你这孩子又有什么事啊?” “放手。”君祁良挣扎着从床上起身,“你当年明明答应了我的,不再伤害她。” 这个她指得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君祁良,你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把刀口对向你的母亲?”镇北王妃声音陡然拔高,惊得一干奴仆匍匐于地。 镇北王妃挥了挥手,奴仆们迅速有序的退下,整个房间只剩三个人,镇北王妃,世子爷,安国公。 安国公沉默地注视着母子两人,矛盾爆发出来远比憋着不说好。 “因为,当年要不是我,顾妹妹就不会寒疾复发,以至这辈子活不过二十五!”君祁良深埋于心里的话终于在两个至亲之人面前全部吐露。 “你们当初不都好奇,九岁那年的除夕夜,我失踪了一晚是去了哪儿吗?” “没错,我去了宁国公府。” 镇北王妃呼吸微滞,她似乎已猜到了什么。 君祁良整个人都沉下来了,很平静的,哪怕每呼吸一声胸腔便痛一分,他还是在落雪的声音下叙述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 建宁六年的那个除夕夜宴,因为当朝帝师唯一的女儿突然落水生死未明而闹得不欢而散。 整个宫乱糟糟的,于是匆忙回府的帝师一行人,并没有注意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那天,雪很大,湖面早就结了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掉入池里,结局会如何?何况这个小女孩生来便携带寒毒。 但顾珣非要与天争命,耗尽一身功力也要救下自己的女儿。 女孩被救回来了,可却也被断言,多病多灾,注定活不长久,还要月月受寒毒复发之苦,生不如死。 女孩醒得很早,藏在门缝里的男孩永远忘不了,她在笑着安慰所有人,那么软软的,柔柔的声音,仿佛永远都不会有阴霾。 明明最该被安慰的不就是她吗? 见众人要离开房间,男孩一个激动,便跳上了屋顶。 九岁的他被武艺师傅教得很好,不说飞檐走壁,跳个屋顶还是没问题的。 男孩在屋顶屏住呼吸,见众人已走远,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发现。 四周很静,只有雪落在檐上的声音,深夜里,却突然有一丝压抑的哭声,极细微,若非男孩从小练武,耳力极佳,都会忽略了去。 是她在哭。 男孩偷偷掀开了瓦缝,见守夜的丫鬟在打盹,床缦间,微亮的灯火映照出一个小小的,无助的身影。 她其实也是伤心的。 明明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却已经历了生死之劫。 哭声断断续续,男孩烦躁地翻了个身,仰头看向天上的明月,细雪洒在了他的鼻尖,却仿佛心中也下了一场大雪,空空的。 他不会再让她哭。 雪月皆为他证,他在此向诸神许愿,许她这一世,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回应男孩的,只有风雪的歌声。 嘘,他睡着了。 第四十六章 刺杀(二) 十一回来了,非常细致地说明了今晚行动的情况。 ————————————— 夜色如墨染,东市灯火盛。 宫宸域与元宵行走在其间,仿佛亦融入了这热闹喧嚣的市井。 左侧重门绮户,深宅大院参差错落,皆是世家贵族的宅院,右侧商贩坊市大开,迎四方来客,罗绮,珠玑,珍宝贵玩等不计其数,随意摆放。 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被除尽,来往的具是各府外出采办的管事,除夕将至,年货怎可不备? 这般热闹的俗世之景,帝王深邃的面庞却不见一丝喜意,随侍的元宵也只是默默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他们自城门走来,先是经过了西市,元宵怎么也无法理解,东西二市不过一街之隔,若说东市这边恍如神境,那么西市的民巷仿佛是地狱,众生皆苦,挣扎求存。 宫宸域过了二十年卑贱如泥,蝇营狗苟的生活,所以他更能深刻的感觉到,如今的大梁,繁华背后,隐藏了多少危险。 他文化水平不算高,不能理解这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他明白,真正的盛世,或者说真正强大的王朝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还有近一半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看着层层高耸的朱楼,嘴里反复咀嚼着两个字——世家…… 世家之势太盛了! 当今乱世,诸国林立,北有大夏,南有大齐,西有诸小国,而大梁雄据东方。然而,闻名天下的的有十大世家:皇甫氏、慕氏、上官氏,这三家为顶级世家;再下来便是顾、君、江、卢氏,底蕴深厚;接着的便是王,萧,巫马氏,世代为将,掌一方军权。 而十大世家里,有八家皆在大梁,这意味着什么? 帝王的话语权不知不觉被架空,八大世家互为姻亲,势力盘根错节,像蛛网一般缠绕整个国家。 帝王身陷其中,几欲窒息。 百姓受其压迫,抬头不得。 顾家占有了大梁最大最肥沃的封地,万顷良田皆归顾氏。 君家掌控了大梁最广的经济链条,几乎每一间商铺的归属权却属于君氏。 江卢为一家,设立璜山书院,把控了人才的培育,无论朝堂和地方,半数官员皆是从璜山书院走出来的。 王萧两家拥有大梁北部边境近乎八成的兵权。 那你要问,皇帝他有什么? 他有一具好身体,吃啥啥香,百邪退避,百毒不侵。 然后……没了?! 帝王很努力的想了想,没想出来。 确实没了。 但他很快就会有的……很快。 天色愈发的暗了,两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的东市的尾巴,前方再有一段路程,便到了皇宫,那个宫阙千层,森严冰冷的殿宇,是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 他却进了,从卑微如尘的无名皇子,到初露锋芒的年轻帝王,是巧合,也是天意,更是他的努力…… 宫宸域脑中万般思绪翻涌,令他一时忘记了注意周遭的环境变化。 剑光轻闪,如电一般倏忽而至,沾之溅血! 宫宸域丰富的对战经验令他的身体下意识地作出了躲避的反应,可他快,那剑更快! 剑气啸动,他的外袍被瞬间划破,手臂上已然有了一道血痕! 宫宸域将小太监元宵一把抓住,纵身一翻,跃至一旁柏树上,将他藏了起来。 “躲着,别出声。” 元宵也是机灵,知道皇帝没有让他作人形挡剑牌,眼中含泪,能跟上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份,立即乖乖点头。 宫宸域见夜色掩映下,数十名黑衣人将他层层包围,为首的那位执剑者,便是伤他之人! 上!十一一个手势,众人便以俯冲之势冲向他。 宫宸域吹响哨声,暗处立刻出现了十名皇家影卫,两方立刻交手。 刀光剑影间,宫宸域正欲趁乱离开,却迎面一重剑直砍而来,又是那为首之人! 两人离得极近,虽然夜色极暗,此人又蒙着面纱,但那一双淡漠的灰眸却让宫宸域看了个清晰。 宫宸域周身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以掌凝气为剑,与那人交起手来。 一剑定乾坤,宫宸域被刺中腹下,这人的武功已达宗师之境! 究竟是谁,派出这般大的手笔,要取他性命! 但他并未将剑再深入,而是迅速收剑。 不对!这样的高手杀人绝对是一击毙命,绝不会二击! 这人不想要他性命。 十一收剑时,却见宫宸域后方有一个跟他同样黑袍遮面的人迅速执剑扑来,直指宫宸域的心脏。 “狗皇帝!拿命来。” 不对,小姐的命令是重伤不是取命,这人不是顾家影卫! 十一抬剑欲挡,可这样一来就什么都暴露了! 电光石火间,一道气剑自斜后方射来,打下了那只剑。 白剑落地,铮鸣之声,惊得众人打斗顿停。 “哎呀呀,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本事?” 一道干净的少女声引来宫宸域视线。 东市口斜方不知何时立了两人,皆白衣墨发,如画中仙。 十一瞳孔迅速收紧,是他?! 第四十七章 刺杀(三) “十一,你的意思是说,救下宫宸域的,是……是我的师兄,洛卿宁?”在喊出这个名字时,顾影阑的声线都染上了几分颤抖,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不愿再想,于是道:“十一,那个突然要刺杀宫宸域的,不是我们顾家的暗卫?” “确实不是。”十一突然单膝跪地,头微垂,少年瘦削的两颊令他突然有了几分稚气,他今年,不过十七而已。“是属下一时大意,竟让刺客混入了暗卫,还请小姐重责属下!” 顾影阑想要扶他,却又怕触及他的伤口,“你这伤,是师兄打的?” “是。”少年如樱花般的面庞闪过一丝羞愧之色,“是属下学武不精。” “好了,你才多大,他长你五岁多,武功强过于你实在正常。” 但以后就未必了。 师父说,十一的资质潜力是胜过师兄的,师兄起步晚,已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所以剑走偏锋,走了一条速成路,可这也提前透支了他的潜力。 十一不一样,天分好,悟性高,自五岁习武来,一步步稳扎稳打,终成大器。 顾影阑笑了笑,“这样,那我就罚你暂辞暗卫统领一职,每天额外加两个时辰练武。” 少年呆滞了一会,突然认真道:“不,要再加三个时辰。” “不行,你还在长身体,只能再加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十一坚持。 “不,只能两个时辰!”顾大小姐叉腰。 两个幼稚鬼就着练武时间的问题吵了起来,三个丫鬟捂嘴偷笑。 小姐跟十一统领关系可真好呢! 暖阁里其乐融融,曲长歌和洛卿宁这边就麻烦了。 曲长歌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宫宸域因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曲长歌只能用随身携带的医疗箱帮他暂时止住了血。 必须把人带回去进行更深入的治疗才行,可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她这副小身板实在承受不起啊! 这不,拖着他走了没几下,曲长歌便累得直喘气。 她今儿在东市摆了一天摊本就疲惫,收摊时,见一群不像好人的人欲杀一男子,当即热血劲儿上头,花了一根鸡腿求了洛大侠出手。 对了,洛大侠! 曲长歌灵动的眼眸转了转,偷偷瞄了眼旁边的白衣剑客,咦?他似乎在走神。 “洛大侠,洛大侠?”曲长歌试探性地唤了几声。 “闭嘴。”洛卿宁冷冷一瞥,月色下,他的脸清冷的如同寒冰一般。 他觉得方才交手的那人武功路数有几分熟悉,正要想起之时,却被她那两噪子一喊,思绪瞬间被搅散了。 相处了这么多天,曲长歌早就习惯了他的冷脸了,“洛大侠,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帮帮我。” “我只会杀人。”从不救人。 洛卿宁握紧了手中的剑,语气淡淡,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可若照我这速度,等回了段哥家里,这人的命估计都没了。” “这样,只要大侠帮我把人运回去,今日晚餐给你多加两个鸡腿!”曲长歌使出了杀手筒。 曲长歌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个鸡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个! 白衣剑客眉梢轻挑,左掌伸出,懒散地比了个五字。 “五个鸡腿,否则免谈。” 什么,五个鸡腿!那是多少银子来着? 曲长歌瞬间肉疼,她的舌尖抵了抵牙后根,“好,成交!就五个鸡腿。” 剑客笑了,似月华拂过尘世的那一刹,皎皎辉色,浅浅流光,山河为之艳寂。 曲长歌倏而怔住。 “站稳了。”剑客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瞬间,天旋地转。 她又被扛在了肩头,又闻到了那清冽的梅香。 白衣剑客手提一男人,肩扛一少女,轻功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空气中传来少女不满的嗔怪,“洛大侠,下次能不能换个姿势啊!我又要吐了!” “闭嘴。” 第四十八章 圣旨(一) 民巷里,原本破败的断墙已被人用木板补好,即使从外面看依旧残破,但内里,却已有了家的温馨。 曲长歌不经感慨,这都是她这些天奋斗的结果啊。 如果洛卿宁能听到她这心声的话,估计会冷笑一声,木板是他跟柳生钉的,跟她有何关系? 况且他这次出门带了近千两额度的银票,结果呢,不到三天就被曲长歌花了个精光——为了给那些所谓的可怜人治病抓药。 若非他承诺神医要在这一路照看他的宝贝徒弟,他现在早就甩甩衣袖,恨不得马上离开了。 不过,她弄的鸡腿还挺美味的,洛卿宁的手非常诚实的又夹了一个鸡腿,嗯,真香。 剑客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个鸡腿后,优雅的擦拭完嘴角最后一点油渍,翩翩然离去,徒留曲长歌在此守着那个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男人。 已近子夜,屋外又飘起了细雪。 曲长歌在第三次替那男人更换额头的毛巾后,终于得空在炕上坐了下来。 只要今晚能退了热,这人就没什么大碍了,好在之前在替柳婆婆治疗眼睛之时,她还用多余的银钱买了些治外伤的药材,当然她没把这事儿告诉洛大侠,怕挨打。 曲长歌必须守到三更天之后,她百无聊赖,便打量起这位她刚刚救下的年轻男子。 他好高啊,医者的眼光向来锐利,这人比洛大侠还高上两分。 他的眉眼是少见的俊美,虽然皮肤有些黑,但更显其硬挺的五官,果然她真是个肤浅的女人,不过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也! 曲长歌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了,不过她这十年皆在天山,潜心学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停留在初中课本的历史书上。 如今正处于长达百年乱世的尾巴上,即将迎来真正的大一统,但这个统一乱世的千古一帝,她却始终没能想起他的名字。 毕竟她一个理工女,历史不好着实正常,但这也与她无关…… 治病救人,破除各种疑难杂症,寻找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才是她毕生之追求啊! 一声声喑哑的呼唤,扯回了曲长歌的注意力,只见那炕上躺着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梦魇中,挣脱不得。 不会是烧糊涂了。 “娘亲,别去……不要,别……别去!不……”他突然攥住了曲长歌想要向他额头探去的手,凤眸扯出了一条细缝,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阿娘,就坐在自己身边。 不,不,不!大兄弟,她不是你娘啊! 曲长歌拼命想挣脱,可在宫宸域的梦里,却是那群太监把娘亲拖走了…… 不!不可以,宫宸域握住她的那只手骤然使劲,将曲长歌一把提上了炕,压在怀间。 他明明没有睁眼,滚烫的泪水却划入她的领口。 他……哭了。 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却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怀里,哭成了个泪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曲长歌怕他大动作以致伤口再度崩裂,遵从自己内心的柔软,轻轻环住了他,“别怕,阿娘在。” 男人在她怀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似乎渐渐沉沉的睡去了…… 曲长歌后面也抵不住困意,她本就已十分疲惫,支撑了半天,还是屈从于怀里的温暖与困意的侵袭,亦睡着了。 两人相拥而眠,却无关男女情爱,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羁绊。 屋外,有鸡鸣声渐起,日出了…… 第四十九章 圣旨(二) 曲长歌这一觉,睡得格外舒适,一直到午时,日色悠长,她才堪堪转醒。 咦,人呢?曲长歌环顾四周,突然从炕上猛得腾起。 看看她发现了什么?! 银子! 曲长歌迅速走到桌前,见上方几粒碎银下压着好几张银票,还有一枚莹白剔透的玉佩。 哈哈哈,她赚了赚了!果然在东市附近的人非富即贵,这出手,就是阔绰! 曲长歌悄兮兮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正要美滋滋的将银子塞进荷包,却听得身后传来幽幽声音——“你在干什么?” 吓得她瞬间手一抖。 ———————————————— 今晨,官员们早朝时,发现今日的帝王显得格外安静,并不像以前,总要气势外放,碾压全场。 于是乎,言官们一个没控制住,差点将整个朝堂变成了菜市场。 “陛下,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一日无后,还请陛下早日立后,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陛下,如今盛京有多方权贵之子女接连遭到刺杀,而刑部自接案至今已逾五日,且毫无进展,臣斗胆提议,更换主理此案之官员。”御史台的谏官今日也是向疯狗一般,居然咬上了刑部。 “陛下,臣附议。”以宁国公为首的一旁大臣纷纷附和道。 “疑案重重,进展缓慢确可理解,况且年关将至,刑部需典查清算按押囚犯,本就事务繁重……”以荣国公为首的官员则是力挺刑部。 宁荣两位国公并无言语,老神自在,俱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了。 好在安国公因世子昏迷,告假于家,所以大部分武将并未介入此事,便成了文官们的口舌交锋。 帝王眼神漠然,谁也不知他玄色龙袍的底襟已被血水浸湿了,举止自若地对身旁的总管太监曹友祥比了个手势,“朕今日身体微恙,众卿诸事宜,容后再议。” “退朝。”曹友祥忙过去搀扶帝王,掩饰其重伤无力的身躯。 “密诏昭王,三位国公入御书房。” “陛下……”曹友祥早先是追随先帝的大太监,但他此刻却一心忠于如今煌煌而升,紫气环绕的新帝。 “您的伤势必须要包扎了,否则……” “去太医院……”帝王突然想起,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全被安国公拖去给他那宝贝孙子看伤去了。 真是可笑,一国之帝,如他这般。 曹友祥默默垂首,提醒帝王压抑自己的怒气。 为帝者,时刻保持冷静而清醒的头脑,才不会被情绪裹挟坠入深渊。 “不用请三位国公了,你拿着这牌子,直接令昭王急速入宫。” 反正条件早已定好,昭王一人,便足以。 昭王来时,还带了位小厮。 可仔细一瞧,原来是他府上的府医。 帝王抿嘴,不发一言,赤着上身,坐在那儿,由府医清理腹部伤口。 “皇兄可想清楚了,这步棋一旦落下,便无法反悔了。” “弱者,才会懊悔,而终日遑遑。” 昭王微顿,随即笑了。 他双手接过那卷明黄圣旨,缓缓的向帝王行了一礼,“昭,定不辱命。” ————————————————— “小姐,老爷子派来来喊你,让你速去前院正厅。”杜若的声音显得有几分焦躁 “何事?”顾影阑摆摆手,她现在没空啊,这么早,她早膳还没用呢! “不是,小姐,快别吃了,昭王殿下亲临宁国公府,手上还捧了卷圣旨,老爷子让您赶快去接旨啊!” “什么,圣旨?” 顾影阑从小米粥中抬起头,便看见杜若后面还跟着两个老练严肃的婆子,皆穿着宫装。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得赶紧跑! 她有预感,今日若不能离开盛京,今后估计就走不了了! 第五十章 圣旨(三) 顾大小姐一出门,那两个婆子便紧紧跟在后边,寸步不离。 昭王,不愧是你,派两个会武的婆子,是猜到她会逃走,那圣旨的内容,她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写得是什么内容! “大小姐,请!” 那两婆子架式摆开,毒辣的眼睛一直狠狠盯着她。 她不可能在宁国公府动武,顾大小姐不可能让别人看尽自家笑话,那样的话,不等昭王皇帝出马,她的亲爷爷宁国公也绝对会先撕了她! 骑虎难下,便只好先入虎穴。 顾大小姐淡淡一笑,下颌微收,脊背挺直,一股世家矜贵的气度便显了出来,她携着杜若,从容向前院走去。 还未到前院,途经长廊时,便跟宁国公与昭王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昭王仍是笑得平和,清俊的面容格外具有欺骗性。 顾影阑也挑眉一笑,两人眼神交汇,仿佛有无数刀光剑影撕杀开来。 随行的小太监正是元宵,他被顾大小姐容颜所惑,一时便忘了昭王之前的吩咐,见到顾大小姐什么也别管,立即宣旨! 可惜,晚了。 还没等他将圣旨展开,那顾大小姐径直走到廊下,对着宁国公,袍角一掀,长跪于地,深深俯首,“祖父,孙女有罪!” 六个字一出,宁国公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跳。 “影丫头,先起来说话。”顾老爷子胡子一翘,眼中全是恨铁不成刚啊! 他这都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她的性命和顾家百年基业啊! 顾影阑俯跪于地,只是重复道:“祖父,孙女有罪,还请袓父责罚!” 她这是在赌,赌老爷子是否还记得当年向她父亲许下的承诺! 许她婚事自由,许她十载无忧。这是她父亲跟她花了三年时间将顾氏一族产业翻了三番才挣得的承诺! “好……好,你要跪是吗,那我便罚你在此地,跪满三个时辰!” 顾老爷子官袍一甩,冷冷看向周遭仆役,众人低头喏喏。 元宵被这架式给弄懵了,他不就是来宣个旨吗,怎么就这么难呢!元宵救助般的看向了昭王。 “国公爷,可否屏退左右,让昭与顾大小姐单独聊两句。” 昭王的声音舒而缓,很好地安抚了宁国公的怒气。 国公爷看了看如清风朗月般的昭王,再看看自家不争气的孙女,这心上一口气,差点儿没顺过来! “行,你们年轻人聊,这位公公便随老头子我去喝个茶。”宁国公转身欲走,却又往后退了两步,“你继续跪,没满三个时辰不准起身!” 老爷子表示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平日里就是太纵着这丫头了,才惯得她无法无天! “你不用劝我,我知道那圣旨写了些什么,我就三个字,不同意!” 顾大小姐觉得今儿老天爷似乎也听到了她的心声,早上雪刚停,如今又下了起来。 “你不如先进廊里,再继续跪?”昭王含笑问她。 顾大小姐觉得这就是在嘲笑她,她被阿爹捧在掌心娇惯了十五年,小脾气一上来,也是个任性的姑奶奶! “我就不上去!”少女明明是仰头看他,可气势一点都不输! 昭王无奈一笑,撑开了手中早已备好的素纸伞,踱步至顾影阑身边。 “昭昨晚观天色,便推测今日有雪,不料果真应验。” 顾大小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牛逼,咋不去当神棍呢?她才不稀罕他的伞呢! 向来聪慧稳重的少女突然幼稚任性了起来,倒还怪有趣的。 顾影阑退几步,昭王便跟着进几步,不论顾大小姐怎么移,那伞还是稳稳地撑在她的头顶上方。 少女见这般情形,只觉好没意思,便跪在那空地不动了,他们此刻离那长廊愈发远了。 昭王见她不动,便开始聊正事儿了,他笑道:“世上女子大多想嫁入天家,一世荣华,可你便偏偏看上去极不情愿,莫非,你早已有了心上人?” 第五十一章 圣旨(四) 昭王见她不动,便开始聊正事儿了,他笑道:“世上女子大多想嫁入天家,一世荣华,可你便偏偏看上去极不情愿,莫非,你已有了心上人?” 本该是一句玩笑之语,可伞檐下少女清冷执拗的眼神格外清晰,像融化在屋檐上的细雪,表面泛着清透的冷意,内里却有一种炙热的温暖静静延蔓延开来,简单干净,却直戳人心。 她一字一句道:“我心悦他。” 每一个字听上去都轻如鸿毛,可敲在心头却重达千斤。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也很直接,丝毫不像其他闺阁少女那般扭捏羞涩,却能读出那种青涩而深沉的味道。 昭王这会儿有些愣神了,既是已有心悦之人,那为何还没有议亲,平白陷入这般田地。 “难道他不喜欢你?”昭王脱口而出,顿时有些懊恼,他何时这般冲动了。像个愣头青似的,唔,语气应该再委婉些,“还是说因为门第家世的原因?” 这话一出,原本跪于雪地上仍旧傲骨铮铮的少女瞬间就跟焉儿了的花一样,一派萎靡。 所以,这是被戳中痛脚了?昭王只觉分外有趣,于侧面细细打量她,绝色妍丽的小脸苍白中又透着红,明显是跪太久被北风刮的,发丝亦稍显凌乱,但发质是出奇的柔顺,发色极黑,像是墨染一般。 她的每一寸肌肤,每处五官都是每个男人所能梦到的极致,可清冷,可妖娆,可温婉,可大气,可慵懒,唔,连这委屈到不行的表情都莫名的有些可爱让人忍不住要欺负一番。 他想,只要她愿意,一抬眸,一顾盼,一蹙眉都可以引来无数男人疯狂,为她肝肠寸断,为她生死不顾 这样的美丽若放在盛世或许能成佳话 可在乱世,便是那红颜祸水,抑或是红颜命薄,命途多舛。 而如今正逢乱世…… 那究竟又是怎样的男子才会舍得拒绝这样的美人呢? “其实,你说的原因确实是对的,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是根本在于——我喜欢他,却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 顾影阑下巴微抬,自成一派高傲矜贵,像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语气平静中泛着一丝冷意:“世人皆传,顾家小姐因病窝居江南,事实确实是如此,可有一点需要更正,是毒而非病,此毒名为寒毒,昭王殿下,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寒毒,病发时痛若刀绞,全身泛寒,要么筋脉尽断而死,要么活体结冰而亡,而且无药可治。”昭王一字一句像复读机搬将古籍上的文字道出,看向顾影阑时,带着一贯的悲悯。 “别用你那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怜悯!” 即便她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她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的目光。 因为,她的骄傲不允许。 雪下的愈发急了,风也愈发的冷意刺骨,冻的人心尖儿也在发颤。 而昭王却低下了头,正视着顾影阑的目光,澄澈清浅的眸光里第一次倒映着她的身影,缓缓一笑,似有万千琉璃在闪烁,温暖的令人向往 他摸了摸她的头,拂落了她发顶上沾染的雪花,动作极轻极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笑道:“傻瓜,那才不是什么怜悯,那是敬佩,是欣赏,更是爱怜,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态度,明白吗?” 所以,他确定不是在故意占她便宜吗?顾影阑感觉到自己正被揉成鸡窝的头发,欲哭无泪。 “我很好奇,你心悦的究竟是何人,方便告诉我吗?” 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冰点,甚至更糟糕。 顾影阑没有回答,她不愿让师兄有任何被打扰的或是被刺杀的风险,一点也不行。 虽然她相信昭王的人品。 雪花满天乱舞,风扬起兮,下得轰轰烈烈,仿佛生命在进行最后一刻的绽放。 小小的油纸伞被昭王完全覆在顾影阑的上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自己却整个暴露在风雪中 可她仍是冷,尤其是她跪着的双膝,又酸又胀,又冷又麻,铺天盖地的冷意直往骨髓里渗入。但她的背脊仍挺直 “你还有多久才跪完?” “大概一个时辰。” “那我们不妨玩个游戏,我问你答好不好?”背对昭王的她意识已有些混沌,完全没注意到昭王的异样 “你最讨厌的水果是什么?” “凤梨” “你最喜欢的又是什么?” “桃子” “你最讨厌的食物是什么?” “水晶糕” “那你最喜欢的又是什么?” “肉” “你最讨厌的颜色是什么?” “绿色” “你最喜欢的又是什么?” “红色,唔……还有蓝色” “你最讨厌的人是谁?” “皇帝!” “你最喜欢的又是谁?” “师兄!”顾影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瞬间反应过来,她被诈了!好个冰雪心肝琉璃身的昭王!她狠狠扭过头,正想义正言辞的问责一番,却在实现触及之时骤然哑声:“你——” 昭王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和,好像顾影闻眼中的那个浑身被雪覆盖的狼狈男人不是他一样。 顺着顾影阑的视线望去—— 能看到他瘦削的下颌,唇色发白中带青紫,眉睫覆霜、发丝浸雪,成股垂在耳后或粘在颊旁,只是唇边的笑意如朗月清风,一直不曾消散。 他含笑注视着她,不顾周遭狼狈。 即便他的身体因寒冷而轻颤着。 顾影阑被揭开秘密时的恼怒溺死在了他颊边浅浅的酒窝里,她只能用那毫无威胁的眼神杀死他。 却不知,这样的场景落在旁人眼底却是世间难得的好风景。 青衣紫带的贵公子执素伞含笑而立 红衣绝艳的少女跪于雪地抬眸注视。 一含笑,一抬眸,一素伞,竟叫漫天风雪皆成了陪衬。 可惜,美好的背后却是—— “你是不是傻呀!这么大的伞,你就不会站近一点吗?再说了我也没要求你给我撑伞呀,谁要你当这个假好人!”少女嘴上抱怨着,跪了一个时辰未动的身体,却诚实的往昭王身旁移了移,又移了移 “嘶一”顾影阑忽略膝盖上的异样、抬起素白的手,握住了伞柄,把它移正了来,“唔——这样不就两个人都遮住了吗?” 还没等顾大小姐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却感觉到膝盖上一股液体流了出来 不会这么倒霉!她刚刚不过被小石头滑了一下而己。 熟悉的眩晕感传来……寒气凝结了她的身体。 ‘昭昭王,你先……”话还未尽,素白的手先无力垂下,昭王终是变了脸色,他甩开手中的伞。正欲接住摇摇欲坠的她时…… 她用尽最后力气猛得大声一唤:“十一!” 黑影在瞬息中出现、又转瞬消失,只是随着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鲜妍的少女。 想来,那就是顾大小姐的贴身影卫了果然武技高超。 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一霎顾影闻身上汹涌的寒气,叫漫天飞雪都为之退却。 昭王抖了抖衣襟上的细雪,正欲拾起那把素伞,却瞥见雪地上一抹极浅极浅的血迹。 糟了,不好!昭王迅速起身走出长廊,循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背后素伞斜躺在雪地里,血迹上竟结出了寒冰!只可惜,无人瞧见。 “昭王表哥!”顾晚阑自另一小径迎面而来却见青年罕见的失了往日的从容。 他要去那儿? 第五十二章 撕裂(一) 顾晚阑领着昭王往顾影阑闺房走的时候,脑海中还是迷迷糊糊的,她怎么就这样简单的同意了呢?! 也是是昭表哥的神色过于恳切,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却让她感觉到了真实,原来,他也会失了分寸,原来,他也不过是俗尘中人。 不过,姐姐的寒疾怎会屡次复发,太奇怪了! 念及此,顾晚阑仿若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昭王满身风雪,紧紧跟随其后。 到了暖阁,便见周遭一片混乱。顾晚阑实在看不下去了,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杜惢,你派个人去通知祖父,令他去安国公府请个太医回来,杜兰医术虽好,但多个人商量更稳当。” “杜若,还不快端个炭盆来,给昭王殿下驱驱寒。” 众人这才看见昭王,不知为何,明明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可他的存在感极低,像是刻意为之,如明珠蒙尘。 杜若怔了怔,昭王?! 见他周遭狼狈,衣发皆覆雪,忙端了两个炭盆来。 “杜兰,影姐姐情况如何?” 顾晚阑虽将昭王带入暖阁,却也不好让他进内室,索性自己也待在了外间。 杜兰额头还有汗珠凝结,可见她方才费了多大功夫,才勉强控制住了顾影阑不断蔓延的寒毒。 “奴婢医术不精,请二小姐冶罪!”杜兰跪下请罪,她连小姐这次毒发之因都找不到,这么多年医术真是喂了狗了! “奴婢无法判断小姐寒疾复发之因,是以只能暂时将小姐周身大穴以金针封之。” “她膝盖被石子划伤,伤口跪于雪地,寒气侵袭入体,故而诱发其寒毒。如此,你可有医救之法?” 昭王脱去了湿透的撆衣,转身看向杜兰,疏璃般的眼晴隔了袅袅烟雾,却令她的心蓦得一紧。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杜兰突然紧张了起来,头颅不禁低到了尘土里,“奴婢……奴婢……” 她所有的话哽在喉间,吐露不得。 向来沉稳的杜兰为何今日如此怪异?杜若心存疑惑,但她担忧小姐,此刻便也只能按捺了下来。 “杜兰,你倒是快说啊!”顾晚阑非常急切,她不希望影姐姐出事,虽然她们俩相处时日不长,但她很喜欢这个姐姐。 “奴婢并无法子。”杜兰依旧垂头,所有人都看不清她面上神色。 小姐啊小姐,你可真是出了个难题啊,她真的快要顶不出了! 昭王的那一双疏璃目,伤佛能轻易看穿人心。那怕低着头,杜兰也是控制不住心中的紧张。 “杜兰姑娘没有办子,可昭有。”昭王看向顾晚阑,“只是昭不便进入内阁,只怕……” 顾晚阑忙上前两步,她了解昭表哥,从不妄言。 他说有法子,那便是真的有法子了。 “昭表哥,人命关天,快随我进屋。”名节这东西,哪有命重要,顾晚阑迅速带着昭王走向内室。 杜兰还想拦,她自个儿却被杜若给扯住了。 杜兰欲哭无泪。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昭王走向内室。 小姐,奴婢真的已经尽力了,实在是这位昭王殿下太厉害了,她们斗不过的…… 昭王一进内室,便恍如置身于盛夏,太暖了。 顾晚阑则是很贴心的守在门口,盯着杜兰,她又不蠢,到了这个程度,她也发现杜兰有问题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姐姐的授意,所以误会了。 然后,成了昭王的神助攻。 昭王在层层纱缦间穿梭,青紫色的袍角在灰黑的地板上划过,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便有了种奇特的声音。 暖榻上,顾影阑呼吸起伏极为低微,苍白的小脸上隐有水汽出现,寒霜遇热化水汽,渐渐笼罩了整个由暖玉打造的床榻,使得整个场景,霎时如仙似幻,恍若仙境。 昭王伸两指探其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他险些,亦被这只狡猾的小狐狸给骗了。 可惜,来的是他,而他,天生克妖。 “顾大小姐,昭得罪了。” 昭王将手移至她的衣襟,守礼的避过了她的丰盈处,划到了她的腋下,修长如玉的指节缠绕在衣带上,轻轻一扯…… 一股极淡的杀气袭上他,复又很快隐去。 昭王挑了挑眉,手上动作却不停,她的外衫被解开了,下襦亦松了…… 在褪至中衣时,一只素白的手控制住了他正欲继续的动作。 一柄长剑也抵住了他的后心。 昭王笑了。 第五十三章 撕裂(二) 昭玉笑了。 “顾大小姐。”昭王将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放回榻上,“昭这法子,果真有用。” 他丝毫不在意身后更进一寸的长剑,居高临下,对上顾影阑恼羞的眼眸,缓缓收敛了笑意。 “臣女以为,殿下是君子。”顾影阑一双桃花眸冰冷而妖异,将散开的衣襟缓缓收拢,遮住将露未露的春色。 “他人以为而已,昭从不自诩为君子。”昭王垂下眼睑,避开了那白皙的一截玉颈。 顾影阑有那么一瞬间,是真想让十一杀死眼前的昭王的,可昭王在看穿了她的伪装后,还能如此坦然自若的孤身进来,要么就是过分自信,要么就是有所倚仗。 顾影阑觉得,应是后者,便令身后的十一将剑收起来。 十一顿了顿,还是将剑回旋,插回剑鞘。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顾大小姐心里还是很好奇的,毕竟她也不算完全装的,开始确实是寒疾遭到诱发,晕了过去,不过这种小暴发,杜兰很有经验,没几下就醒了。 顾大小姐灵光一闪,便想夸大自个儿的病躲过今儿这一遭,为了逼真,她连杜若都没告诉,怕她演得过于刻意反而弄巧成拙。 可她千算万算,却在昭王这儿又栽了个跟头! 顾大小姐好气哦,非常不甘心! “若是这般病发之情形,便能让顾大小姐你生死不明,那昭很好奇,大小姐是如何安稳的活到了今朝?” 不过,他确实差一点点便信了。 可惜了,只差一点点。 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世事向来如此。这一局,胜负已定。 顾影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莫名想撕裂面前这人平静的面容。 “殿下步步紧逼,究竟意欲何为?”顾影阑挺身而起,两人目光相对,鼻间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昭不过受陛下所托,来传一圣旨。”昭王素不习惯与人距离如此之近,下意识想将头颅略为后仰,却听得顾影阑冷笑一声。 “圣旨而已,我接便是了,不过——”就在他心神全被那句话吸引之时,顾影阑右手如风,反扣向昭王! 刹时间,天旋地转,绯红与青紫的衣带交缠间,眧王被摁倒在了暖榻上,鼻间萦绕不散的,是少女身上的冷香,是三月桃花的味道。 等他再回神,身体便动弹不得了,他被点穴了! 是了,昭王诸事皆精,唯独不擅武。 鸦青色的鬓发半湿的垂在颊间,令原本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妖冶,如瓷般的肌肤比身下这暖玉还要来得剔透,令顾大小姐不禁想起了那一句佛偈—— “原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不过,那又如何?就算是真佛,她也要教他堕入这十丈红尘! “殿下这般喜欢解人衣裳,不知自己有没有体验过呢?”顾影阑将手放到了他的白玉腰带上,指尖轻翘,在其上轻轻划过。 她的指尖那么凉,可他却觉得,她手指所触之地,皆灼热了起来,很古怪,但他不讨厌。 不能再继续了,一切都乱了…… 腰带被一把扯开,昭王的眉心微皱,“顾影阑。” 他第一次这般唤她,声音微哑。 “殿下不喜欢吗?”顾大小姐歪了歪头,笑得肆意如妖,风情万种。 “不,你回个头。”昭王的耳后晕染了一片薄红,他第一次明白何为羞意。 他反应怎么这么大!? 顾大小姐不以为意,淡定的转过头去,然后,她完了。 一瞬间,她恨不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祖父会在身后啊啊啊! 第五十四章 撕裂(三) 宁国公面色如铁,气得手都在颤抖,却听得门外顾晚阑一句:“祖父,姐姐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刚刚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宁国公将自己保养得宜的美髯都硬生生扯断了几根,才勉强控制了自己的声音,语气淡淡,透着一贯的威严,“晚丫头,你先回房去,你姐姐无碍。” 顾大小姐默默的将昭王穴位解开,将他从榻上拉起,见他一脸窘迫,两眼怔怔,瞬便把扯下的腰带给他系了回去。 昭王:“……” 顾影阑:“……” 两人相顾无言。 “你这泼皮,还不快下来!”待顾晚阑离开后,老爷子震天一吼,顾影阑三步并两步,迅速移至老爷子跟前,一把攥住了宁国公的衣袖,眼神楚楚,“爷爷,影儿知错了。” 那软糯的尾音,差点儿又让老爷子心一软。 但一想到那道封后的旨意,宁国公的心肠瞬间硬了回去。 “这丫头性子粗野,不通礼数,让殿下见笑了。” “元宵公公,宣读圣旨。今儿就在这宣!”宁国公一挥衣袖,顾影阑的手瞬间划落,整个人长跪于地,爷爷到底还是选择了…… 她纵有万千刀刃可使,却也无法将其劈向自己的至亲之人。 元宵战战兢兢,捧着那卷轴踏入了内阁,正襟理冠平气,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顾氏长女顾影阑,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聪慧,淑慎维则。……… 堪为国母,择吉日入中宫,协帝理六宫诸事宜。 钦此!” 顾影阑缓缓阖上了眼眸,再睁眼,气势大变! “顾……顾大小姐,接旨呀!”元宵声线都是颤抖的,现在的顾大小姐给人的感觉好可怕。 顾影阑看了看宁国公,见其避之,随即转向昭王,神色冷凝,面容决绝,“这圣旨——”她说着突然轻轻嗤笑一声,满是嘲意,“我可以接。” 她话锋陡然一转,“但是,臣女有两个条件,满足了,我便是那六宫之主,云端之后,不满足嘛,我就是那黄土一坯,散于尘世。昭王,可应允否?” 昭王端坐于暖榻上,面容透着疏离之色,仿佛刚才的耳后薄红只是顾影阑的一抹幻觉。 “先说说你的条件,昭并不能完全替陛下应允。” “第一,解除我父亲幽禁临安的旨意。”顾影阑还未说完,昭王便罕见的失礼打断了她。 “这不可能。那旨为我父皇在世时所下,如何可废!” “那就谈崩了呗。”顾影阑冷笑一声,“那很遗憾,只能让我的尸体嫁与陛下了。” “影丫头,你?”宁国公一时失声。“爷爷,你难道不想让阿爹回京吗?” 他怎么可能不想,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啊! 如果,他真的能够回京……宁国公不敢再深想…… “这个条件昭需请示于陛下,那顾大小姐的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呀!”顾影阑笑容更为肆意,“臣女希望能有真正的一场俗世婚礼,便世间寻常夫妻那般,六礼俱全。” 潜台词,她要的不一是一气势浩大却冰冷无情的封后大典,作为女儿家的她,自然也会有“结发为夫妻,恩爱永不疑”的憧憬,她想要的是世间所有夫妻都拥有的,那怕只是假象,她也要! “殿下,臣女的这两个条件,可否满足?” 第五十五章 跟踪(一) “所以呢?”世子爷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国公,“那圣旨,她……她接了?” “第二日,陛下便立即同意了所有的条件,那丫头有什么理由不接旨?” “放屁!”君祁良忍不住骂了一声,牵动了胸膛的伤口,那双往日满是嬉笑的眼眸此刻全是冷意。 “那皇帝不过是你们操控的傀儡——” “阿良!你僭越了。” 君祁良话还没说完,便被安国公迅速打断。 真是笑话,那皇帝往日传个旨,这三位国公爷,先皇亲封的辅政大臣,那一道圣旨不是再三扣押,多次审核,一旦触己之利益,迎接这道圣旨的,便是迅速销毁! 如今,这张封后的诏书,却是一路畅通,大开绿灯,说这背后没有利益置换,他不信!这分明表明宁安荣三公皆达成了共识,而顾影阑便是他们与帝王之间博奕的棋子,这太可悲了。 君祁良愤而起身,不顾周身痛意,想往门外冲去。 他要去找顾影阑! “臭小子,你还不给我站住!你要去哪儿?”安国公这几年脾气素温和,每每宁荣二公吵架,永远都是他在当和事佬。但一碰见自家这不争气的孙子,他的脾气便瞬间像吃了炸药一样,一点即燃! “你管我?”君祁良头也不回,寒冬腊月的,穿个单衣便冲了出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世子爷请回榻上!”镇北王妃一发话,门外府卫们便哄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若是放在平时,他自然不在意这些人的阻拦,轻功一跃,潇洒离开,可如今—— 胸口的痛意愈发剧烈,君祁良一个没忍住,身体微躬,口中一阵腥甜吐了出来。 镇北王妃大骇,忙上前欲搀扶,“你们,快替我儿把太医请来!” 君祁良试图挣扎,镇北王妃怕他又加重了伤口,只好点了其昏睡穴,将他扛回了房内。 自此,安国公府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这小年夜才堪堪过去。 ————————————————— 盛京,东市,风满楼。 自从那日一夜小富以后,曲长歌便一直惦记着出去大吃一顿,于是今日小年夜,她便同洛卿宁一起,还拉了柳生母子,以及她在东市认识的书生段鸿笙,来到盛京最大的酒楼,风满楼。 “大家今儿个尽情吃哈,我请客!”曲长歌豪情万丈,明明长着一张清冷面容的美人,却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洛卿宁抱剑于胸,端坐于席间,旁人自觉离他一丈之距,他才不认识这个傻子。 柳生母子倒是极为捧场。 那书生段鸿笙,此刻面色却颇为复杂,“小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风满楼了,不想今儿沾了曲姑娘的光,此乃小生之幸。” “段兄,以前来过风满楼吗?”柳生随口问了一句,嘴里还不急塞一口水晶蹄膀,满口生香,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小生曾来此参加了昭王殿下举办的一次以文会友的比赛。” “以段兄之才,想必定是魁首了?”柳生倒不是恭维,眼前这位书生确有大才,只可惜,出生贫寒,难以出仕。 “说来惭愧,小生当时止步于第二,无缘夺魁。” “哦,那这第一是何人?” “是位世家公子,各唤卢陵钰,诸位可曾听说过此人?”段鸿笙想起那位俊秀高傲的少年,面容上便恍惚了几分。 “莫非是江南卢氏一族之人?”柳生对那些个所谓的世家贵族心里儿可是门清。虽然他用得是询问的语气,可心中已然持肯定之态。 可没想最先回复他的不是段鸿笙,反而是一惯沉默冰冷的洛卿宁,“不是卢家的。” “哦?洛公子怎如此肯定?” 洛卿宁再度缄默不言。 他为什么会这么肯定,笑话,她的哪一重身份他不熟! 哦,对了,有一重身份他还不熟。 她要当皇后了。 洛卿宁盯着手中这把名剑看了半晌,“你们吃,我有事儿。” 白衣剑客迅速起身,离开了风满楼…… “那个,洛大侠,你去哪儿?”曲长歌丢了筷子,也追了出去,却只能看见他没有回头的冰冷的背影。 他会去哪儿呢?居然连最爱的鸡腿都不啃了,着实可疑,曲长歌托腮想了想,决定偷偷跟上去。 她武功虽然只学了个半桶子水,但还是能荡起来的! 第五十六章 跟踪(二) 夜色如墨,灯火俱寂,雪无声的落下,洒在剑客轻薄而锋利的剑刃上。 飞雪与剑光的相触,让他感觉到刹那的静谧,他很少能感受到这种心灵的寂静。因为他的周身,总是充满了杀戳与背叛,令他即便是睡觉,剑也从不离手。 明明今日是来决别的,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他很平静,平静的让自己都有点儿害怕。 凉薄如斯,注定一生孤苦…… 这话是谁说的?他都记不清了。 顶着风雪,披着月色,剑客潜入了宁国公府。 今日,便是了结。 他虽不知她住哪儿,但他知道,她一定住在整个宁国公府最温暖的地方,这便够了。 足够他找到她了。 洛卿宁几个轻跃,轻松避开了所有的府卫,来到了暖阁屋顶。 一柄重剑拦住了他,哦,是十一啊。 “你,不该来。”少年的声音明明冰冷的不带一丝起伏,那种紧绷的肃杀之感,却扑面而来。 “她需要我。”剑客凉薄的唇轻轻勾起,“况且,你打不过我。” 十一握剑的手瞬间绷紧,青筋暴绽,却不得不后撒了一步,做出退让的姿态。 十一很讨厌洛卿宁,讨厌他勾走了小姐近乎所有的注意力。 洛卿宁也看不惯十一,所有的人,包括他师父,都夸十一天纵奇才又基础极佳,将来必能超越他,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呵,笑话。 还没成长起来的天才,最危险了……不是吗? 两人相看两生厌,齐齐将头撇至一边。 “这里是宁国公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十一警告道。 “她现在,很痛苦。”一句话,捏住了十一的软肋,教他瞬间一败涂地。 “进来。”两人同时从屋顶跃下,溅起几点飞雪。 洛卿宁看了眼背后重新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薄唇轻勾,迈步进了暖阁。 昏黄烛火,纱缦叠叠,少女躺在暖玉榻上,眉心拧着,显然睡不安稳。 他上前,轻触她指尖,彻骨的寒意袭卷而上,情况比他想象的还糟。 不过,这寒气于旁人是至寒至毒之物,对他,却是大补,可助他武功心法的进一步突破。 这也是他,今天来此的原因,他想要,更进一步的,看看那巅峰之上的风景。 洛卿宁将掌心置于少女腹间,功法悄然运算,那丝丝缕缕的精纯寒气便渗透入经脉里。 他的鬓发被水汽打湿,溢出了一阵清冽的梅香。 “师……师兄。”少女陷落在梦靥里,鼻间萦绕着熟悉的冷香,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颠,半开半阖间,似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师兄,你怎么又来我梦里,好讨厌。”少女的声音娇娇的,带着困倦的慵懒。 “乖。”剑客噪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他现在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这种剑走偏锋的练功法子,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断! 三更已过,烛火将灭未灭,洛卿宁收回最后一缕真气,此刻他周身寒意更甚之,筋脉的疼痛愈发剧烈,他不禁将身子弓起来,整个人颤抖着,冷汗直冒。 而反观顾影阑,却是眉心舒展,沉沉入眠。 从此以后,他便不欠她什么了。 洛卿宁用剑将身子强撑起来,转身便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白衣的袍角被少女用手死死攥住,即使是在睡梦里,也不愿松开。 白衣剑客面上淡漠,缓缓举剑,对准那衣角,划了下去…… 第五十七章 跟踪(三) 衣帛撕裂声响起,少女的手无力垂下,指尖仍旧攥着那雪白的衣角,不忍松手……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花了五年的时光才走进他的世界,可他将她剖离,却只要一刹,剑起,剑落,世界便终结。 也许是因为,这幕戏,他演了五年,五年来,他一步步接近她,假装自己已经心悦于她,以至于他都遗失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原来,他从来不曾喜欢过她,哪怕一刻。 洛卿宁步步坚定,走出了暖阁,他没有回头,缺失了一角的素袍,被寒风吹起,他也忘了,身上这件白衣,是顾影阑亲手所织就的。 深沉的夜色陷落在他幽深的凤眸中,蓦然有了一种亘古的孤寂之感。 他该离开了。 “洛公子,不喝杯茶再走吗?”不知何时,雪地中,一人长身玉立,斜倚于海棠花枝前。 不管是任何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都会沉醉在这种美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你瞧—— 最艳冶的,是他的眸;最无瑕的,是他的衣。 皑皑兮如高山之覆雪;皎皎兮若轻云之蔽月。 那人侧身,如瀑白发勾缠在海棠花枝上,有种枯寂绝艳之美。 这人是谁? 待洛卿宁看清他那一头如雪白发时,心中便恍然,“你是顾珣?” 顾影阑曾说,当初她爹为了救她,一身内力修为俱废,以至一夜白头,生机尽断。 可帝师顾珣,怎会出现在此?他应该幽禁于临安,一生不得再回盛京才是。 “我以为,你怎么也该喊我一句‘顾叔父’才是?”顾珣的笑哪怕隐在夜色里,亦是艳倾天下,如秋水映月,似春晓之花。 “……”,洛卿宁沉默着,但他的眼底却闪烁着火光,如果能在今日杀了顾珣呢?他这五年的时光,便也不算浪费! 他最开始接近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是从仇恨的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要杀我?”顾珣仍是笑着,不带一丝恶意,“你的眉眼很像你的母亲,以后还是注意些,我能认出来,那他自然也能。” 洛卿宁拼命抑制住到要执剑砍向他的冲动! 他怎敢……他怎敢这么风轻云淡的提起的的母亲?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梦见,十二年前的血色之夜……洛卿宁的眼中被血色覆盖,他的理智早就就处于崩溃的边缘,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啊啊啊,洛大侠,救命啊!”一句话,惊起无数寒鸦,也拉回了洛卿宁的神智,然后,他恨不得假装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没想到,这儿还躲了只小野猫。”顾珣轻笑,看向高墙上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被宁国公府守夜的府卫们围住了,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他们都不敢靠近她。 “你们都不准过来哈,谁要是过来,我就请他尝尝这见血封喉的剧毒!” 曲长歌死死抱住墙上瓦檐,这个墙修得也太……太高了,她艰难爬上去后,才发现,她下不去了。 早知道就不跑来跟踪洛大侠了,太……太危险了,待在风满楼啃猪蹄不香吗。 曲长歌在寒风中已经挂了三个时辰,因为打了个喷嚏,就惊动了巡视的府卫。 然后,就如你所见,成了这般情形。 “十一,把那位小姑娘请下来。”顾珣今儿兴致还挺高的,想陪这些小辈玩玩。 “别动她。”洛卿宁执剑横挡,拦住了顾十一。 “真气枯竭,你打不过我。”十一如樱粉般的唇紧紧抿着,最鲜妍的少年,此刻却是黑夜中沉默的影子,身形一闪,迅如闪电,便来到了曲长歌所在的墙头。 “我说了,别动她。” “十一,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十一顿住,回头—— 只见暖阁中的灯火被尽数点亮,映照出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醒了,却没有露面,只是斜倚于窗前,注视着庭院中的这出闹剧。 “阿爹,让他们走,我累了。” “欢儿,都依你。”顾珣话刚落,洛卿宁便蓄力一跃,提着曲长歌的后领,翻过高墙,消失在了无垠的夜色里。 第五十八章 红妆(一) 腊月二十八,宜纳征,宜祭祀。 今儿这盛京城比过年还热闹,尤其是百姓们,几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喜悦的笑容,为啥? 帝师大人,他们曾经的守护神,终于可以回京了! 帝于三日前下诏,封宁国公府顾大小姐为后,特赦于天下,解除了其父顾珣的幽禁令。 十年了,幽禁临安十年的帝师大人,终于回家了。 听说还将顾大小姐的嫁妆运了过来。 说起帝后大婚这事儿,也是极有意思的,顾大小姐不要繁盛隆重的封后大典,只求平常夫妻的六礼俱备,大婚亲迎。 听说因此事,陛下特地与礼部尚书江葳商讨了一下午,纳采,问名,纳吉,这三样好办,礼部都可以解决;而这纳征,告期和亲迎嘛,就得下功夫了,既不能折了皇家礼节,又得满足大小姐的意愿。 大婚定在了来年二月初九,这时间便紧了,因为陛下的意思是大婚要有,封后大典也不能落下,还有紧随着的祭祖,再过三日又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宴,这不,整个礼部忙昏了天,连讨个旬假也难。 这一忙,便将纳征之日给定在了今天,刚好就撞上了今儿顾珣给女儿送嫁妆。 这帝与后的缘分喽,真是天定哟! 十里红妆自西市绕向东市,百抬聘礼从皇宫内务府运往东市,就这么巧合的,在宁国公府的门口撞上了! 撞上了也就算了,偏偏陛下为了下聘亲射的那只活雁死了! 这可是大凶之兆!况且众目睽暌之下,想藏都藏不了,内务府总管方公公一张圆胖脸都皱成了一团,这可怎么办哟! 可急死他啦,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他别说这总管位置,怕是连这条小命都保不住了哟! “查!给本公公查!养的好好的活雁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定是有人暗害。”方公公尖细的声音极为刺耳,连坐在马车上的顾珣与其妻皇甫韶都给听着了。 顾珣前天晚上就提前一步到了宁国公府,皇甫韶则是负责押运她女儿的嫁妆,皇帝口喻到时,夫妻俩根本就不在临安,而是在临淮,那儿有株罕见的药材,可缓解顾影阑寒疾复发之苦,临淮城距盛京不过五百里,所以他们才能如此之快的抵达了盛京。 “对面发生了何事,怎么乱糟糟的堵成一团?”皇甫韶有些不耐烦,她好想快点儿见着她的宝贝女儿了,徧偏离府仅一步之遥了,还被堵着了路。 “回夫人,是陛下给小姐的下聘之礼中亲射的活雁突然死掉了。” “活雁?”在古代待了二十年的皇甫韶也知道,这雁之寓意,如今死了,这不是咒人吗。 关键是,还与她的宝贝儿有关,“小六,你去帮那总管查查,看看这事儿是意外,还是人为?” “夫人,属下是顾六,不是小六。”那灰衣青年一板一眼,让皇甫韶无奈抚额。 她还是最喜欢小十一的性子。 不像这些侍卫,一个个的,古板的紧。 顾六回来的挺快的,“夫人,查清楚了,是人为。” 其实根本没怎么查,那害雁之人并无半分遮掩之意。 “是什么人干的?”皇甫韶追问。 “是……是镇北王府的良小世子。”顾六说得十分为难,因为,夫人肯定会炸的! 果不其然,皇甫韶猛得一拍,她一听“镇北王府”四字,脾气就上来了,“江芜她什么意思,这恩怨没完没了是!她都不管管自己的儿子吗?” 她旁边的茶几应声而碎,可见其怒意。 “那个小子现在在哪儿?”皇甫韶心想,她必须教他做人,害了她女儿一遍还不够吗? “夫人,良小世子今晨儿刚去了栖霞寺。” 他能回来的这么快就是因为方公公一查,发现是世子爷,魂都去了半条,忙派人去通知皇上,这神仙打架,他这种小鬼还是敢紧躲一边! “栖霞寺?他倒是会找靠山!” 谁不知道,太皇太后,已在栖霞寺礼佛三年,而太皇太后,是安国公的亲姐姐,打小儿看着君祁良长大的,最是偏爱。 “不行,这会儿我就动身,去栖霞寺。” “韶儿,你冷静些。”顾珣握住了她直冒冷汗的手。 第五十九章 红妆(二) “夫君,我怕。” 皇甫韶回握住顾珣的手,渴望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她怕她的女儿再度受到伤害。 她皇甫韶,三十年来,什么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没经历过,早已不惧任何牛鬼蛇神,阴谋算计。 勾心斗角?可以,冲她来啊,欺负她女儿算什么本事! 这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正因如此,她与顾珣才答应了先帝,甘愿退居临安十年。 可这样的退让,换来的却是敌人的变本加厉,步步紧逼!那她为什么还要退? “谋定而后动,韶儿,别急,我们先看看陛下如何处理。”顾珣依旧是冷静的,数年的磨砺让原本锋芒毕露的少年帝师也变得内敛沉稳了,岁月令他有了成熟的光辉,像一枚圆润通透的玉石。 俩人谈话间,宁国公府的正门大敞,身穿正二品诰命礼服的江氏被一群丫鬟仆役们拥簇着走了出来。 只见她高冠垂鬓,发尾斜插镶嵌珍珠白玉金步摇,正紫色浩命宫装外,披着缀绣紫府牡丹的翠紫烟罗,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雍容气派,令人不敢逼视之。 “你们,把这些个聘礼抬至正厅,按品阶及贵重程度给我摆好了,可别磕着了,都给本夫人警醒着点儿。” “还有你们,没看见大爷与大夫人回来了吗,还不赶紧把侧门打开,把人迎入府啊!这嫁妆嘛,就往库房里抬!”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去办,二夫人尽管放心。” 江氏今儿可是把通身的气派都给显出来了,且不提那隆重的衣妆,光看那身后的婆子丫鬟足足跟了有十六个!有撑伞的,有提着暖炉的,还有捧着披风的……这排面,厉害了! 江氏的下颌高高扬起,显得有几分倨傲,她今日,一定要艳压皇甫韶那个贱l人,教她看清楚,她江茗,才是这宁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宗妇! 可奈何,江氏因出尽风头而愉悦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这不,见宁国公府终于出来个能管事的,方公公帮迎了上去。 “二夫人,活雁死掉了,这可咋办喽!” “公公,你不是再同我开玩笑?好端端的活雁,如何会死?这可是大不吉呀!” 今儿这纳征礼,老爷子吩咐了由她一手操办,要是出了大岔子,她这管家之权估计也就到头了,谁叫老爷子的心儿都偏到天边去了。 “杂家哪有那闲工夫同您开这个玩笑呀!”方公公这会儿都急得全身冒汗了,这寒冬腊月的,也是难为他了。 “要不这样,叫人偷偷去市场上买两只活雁,替了去。”江氏低声在方总管耳边提了个主意。 方公公一张圆脸先是猛得一亮,又瞬间暗淡了下去,低声道:“可杂家见那雁一死,便慌了神,派人去告禀给陛下了。” 江茗:“……” 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猪队友! 好气哟,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她是江茗,是端庄有礼的国公府宗妇,对要端庄,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江氏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柔和,“先不管陛下有何准备,但这活雁还是再买两只,不然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对,对,对!还是二夫人想得周道,杂家这就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办!”方公公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江氏:“……” 这后宫空置三年,于是这些宫女大监们个个光长肉,不长脑的。 连这样的一个突发情况,都处理不好! 好不容易解决了方公公聘礼这边的事儿,还没等江氏松一口气儿,那边送嫁妆的又闹起来了! 江氏:“……” 她好累,头上顶着十公斤的高冠与珠宝,她的脖子都快断了! 第六十章 红妆(三) 江茗一走近侧门方向,便看见了一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身影,她少女时曾无数次憧憬的对象,帝师顾珣。 当年,那么多人诧异,为什么一惯眼光高的她会选择嫁给平庸无奇的顾二爷,谁能知道,她只是想离他再近些,能让他随时能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可是,就是皇甫韶这个贱l人,拖累了顾珣,令他少年一夜白头,令他风光意气不存,令他十年幽禁临安! 而皇甫韶就倚在顾珣的身旁,两人姿态亲密,有种旁人无法插足的氛围。 其实当初,她以为嫁给顾珣的会是她二姐江芜,也就是如今的镇北王妃。 那时的盛京,谁不说顾珣与江芜既是青梅竹马,又兼有同窗情谊,实乃天作之合。 可谁曾想,这个名叫皇甫韶的女人横空出世,先是勾引了战王,后来又去勾引顾珣! 真是个狐媚子转世! 她女儿倒也是尽得她真传,这才回来了几天,就把她的好外甥君祁良给迷的要死要活的,整得安国公府鸡飞狗跳。 江茗收回了扯远的思绪,略微理了理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角,便步步生莲,自以为袅娜多姿地来到了顾珣与皇甫韶面前。 “大哥,大嫂,你们站这儿做甚,快些进门啊。这里寒风大得紧,可别把人给吹病了。” 江茗十年不见,品位还是这般迷,那足有三寸的华丽头冠,她瞧着都累。 而且手段还是这般不入流,天天只想着给人来个下马威,也不看看对手是谁。 江芙,江芜都是狠角色,唯有这江茗,确实傻得可爱,有她大姐一半狠毒,却没学到她的二姐半点聪慧。 “弟妹确实辛苦,我跟夫君这就进府。”皇甫韶话音刚落,就见正门口,她女儿一身红衣飒飒,在向她招手,“弟妹,你看——我女儿这不就来接我了吗?” 江茗笑容僵在了嘴角,顾影阑怎么会来,她此刻不应该病秧秧的躺在暖阁里吗? 这种让人从侧门进以给人下马威的伎俩,都被宅斗小说用烂了好么,皇甫韶前世追了那么多宫斗宅斗小说,早就免疫了。 顾影阑出现的时间也是她自己精准算计好了的,完美避过了所有前来送聘礼的人,她的嫁妆箱子则差不多运了一半。 这样既避免在纳征礼时引起非议,又能防止二婶娘恶心她阿爹阿娘,完美! 皇甫韶强硬的外表,在她的手触及女儿的小手时,便轰然倒塌,“宝宝,你瘦了。” “阿娘,不许哭鼻子,我们进去说话。” “你娘我怎么可能哭鼻子呢,笑话,我长这么大从没哭过!”皇甫韶嘴硬不承认。 “那你眼眶怎么红了?”顾影阑好奇凑近她。 “我说这是被风吹的,你信么?” “嘻嘻,我才不信。” 母女俩聊笑不己,顾珣的温润的眸光则未曾从她们身上移开过,哪怕一分一秒。 这是他生命里最挚爱的两个女人,他的娇妻与他的爱女。 一家三口,齐乐融融的场面刺痛了江茗原本就酸胀的心。 从开始到现在,顾珣从为认真瞧过她,哪怕是一眼,也没有。 三人相携从正门而入,进了宁国公府,而江茗还要在寒风中,吩咐人把这些嫁妆箱子给抬进去。 突然觉得这宗妇位置一点也不香了。 “哦对了,弟妹,这些个嫁妆背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私产,父亲那儿说,让你再开一间房子作为私库,把这些嫁妆存进去,就不存于府库了。”皇甫韶回头一笑,端得是明艳万千,风情天成。 江茗:“……” 她几欲捏碎了手里的帕子,银牙咬紧,皇甫韶这个贱l人,她为什么不早说,这嫁妆都搬一半了! 这样一来,工作量近乎翻了一倍!她还得喊人把库房里的嫁妆给挪出来,再给抬进去! 江茗气火攻心,眼底一黑,直昏了过去。 “不好了,二夫人晕倒了!” 第六十一章 除夕(一) “娘亲,二婶不可能昏迷了两天还没醒,”顾影阑轻轻的靠在皇甫韶的肩头,两人共浴在奶白的池水里,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张绝色的容颜,一位如海棠般明艳慵懒,一位如桃花般娇艳青春。 “你二婶她呀,纯粹就是死要面子,觉得那天晕倒在大门口太丢人了,索性就称病不出,免得被那些贵妇们笑话。”皇甫韶挥了挥手,便有三位丫鬟捧着干花瓣往水里添,紧接着递帕子的,捧衣裳的站成了一排。 “那今晚的除夕宫宴,她不去了吗?”顾影阑好奇地问道。 顾影阑五年待在山上清修,还怪不习惯有这么多人伺候,便让婢女们把衣服留这儿,人都退下了。 皇甫韶见状满意的点点头,她宝宝独立的样子真可爱! “这种宫宴啊,她以往都参加过多少回了,早就不新鲜了,去不去都无所谓。况且以你娘亲我多年的经验,今儿这晚宴,绝对是神仙打架,她不去更好,免得送人头。” 皇甫韶因早年在军队,利索惯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衣外裳给套好了,来到顾影阑身也,帮她用毛巾绞干头发,顺便回答了顾影阑的问题 “娘亲,‘神仙打架’‘送人头’是什么意思呀?”顾影阑每次跟她娘亲聊天,都会有许多听不懂的词,她很好奇,娘亲的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思妙想? “哎,宝宝,这不重要,你只要记住,千万别学你二婶,被长期的安逸给消磨了脑子,人啊,居安思危很重要。”皇甫韶摸了摸她的小脸,这小脸蛋,水嫩嫩的,不愧是她的宝宝。 江茗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没事儿干,非要整些儿幺蛾子出来。 她这半生顺遂,富贵无边,儿女双全,又有丈夫爱重,后宅干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去肖想那些得不到的,何必呢? “那娘亲,这宫宴,我可不可以不去呀?”顾影阑一脸希冀地看向自家娘亲大人。 “合着,你这小机灵在这儿给我挖坑呢!”皇甫韶弹了弹她的脑门,“我说你这素来冷淡的性子,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你二婶来。” “宝宝,你是不是还没有放下?”皇甫韶将头发巾子放至一旁,关切的看向顾影阑。 知女莫若母,顾影阑怕是还是不情愿这门婚事。 被自家娘亲这样注视着,不知为什么,向来骄傲的顾大小姐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酸,泪泡儿含在眼眶里,却舍不得滴下。 “娘亲,我……我就是不甘心!” 洛卿宁他凭什么?明明是他失约在先,明明一切都还能争取,可他却用那一剑,斩断了所有。 仿佛过往种种,皆是虚妄,皆是她的幻想。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曾经的顾大小姐,骄傲无双,不知忧愁为何物,在学到这阕词时,不过一笑置之。可在这短短的不满一月的时间里,她恍然,这世事无常,可不就像一场梦吗? “傻孩子,你这是被渣男给骗了!” “渣男!?”顾影阑边疑惑还边打了个嗝,她瞬间脸红一片,似雨打桃花,晕染三分绯红。 妈呀,皇甫韶母性炸裂,这是什么娇娇软软的绝世大宝贝儿,太可爱了! “可不就是渣男吗,我的女儿这么好,那臭男人自觉配不上我的宝宝,这才主动打了退堂鼓。像这种习惯性伪装出一幅高冷冰山的模样的男人,就是专门来迷惑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 “娘亲,你说的是真的吗?可我感觉师兄不是那种人呀!” 皇甫韶还要说些什么,这时有个青袄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冲皇甫韶与顾影阑行了个万福礼,“大夫人,大小姐,老爷子那边派人来催了,让二位尽快些,免得误了进宫的时辰。” “这样,宝宝不想去宫宴,那就不去,反正也没甚意思,我去跟老爷子解释。” “娘亲最好了!”顾影阑飞扑进她怀里,歪着头眨了眨眼,“那我这就帮娘亲梳妆挽发,保管娘亲今儿艳压全场!” “你这小滑头!” 第六十二章 除夕(二) 今年的宫宴如往常一般无二,无非是那些个旧流程,低品阶的官员早早地携家眷坐落席间,来往寒喧亦是跟去年一模一样的句子,无甚新意。 御花园,寒梅倒开得不错,原本无聊的宾客还能在等待时赏赏花,浮人生一大白。 可随着夜幕骤降,华美剔透的灯盏被穿着粉色袄衫的宫女们悉数点亮,这亮晶晶的,反而迷离了视线,这梅就赏不了。 “镇北王妃携良小世子到!” 太监尖细的噪音刚落,宴席上大半官员悉数起身,迎了上去。 “半年未见王妃娘娘,风采依旧不减啊!” “哟!世子爷都这么高了,这少年郎啊,变化就是大,一天一个样!” 母子俩在一片恭维声中,坐在了左间第二席,第一席是昭王的位置,目前还没来。 以往先帝在时,宫宴常常是男女分席而座,更何况是今儿这除夕夜的大宴,更是规矩严格。 但这新帝,嗯,后宫后置,中宫无主。若将女眷分列一席,何人主持? 所以,新帝就大手一挥,家眷自行随其官员而坐,这样也方便礼部排宴时分配位置。 但这规矩,怕是要变一变了。 官员们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放在了右间第二席——那是宁国公府的席位,但现在还没有人来。 不过,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宁国公携家眷到!”太监熟悉的声音一响 众人循声望去,竟都怔住了。原本还算喧闹的筵席瞬间沉寂了下来,有好几个官员杯中喝了一半的酒,都在走神间倾洒了出来。 宁国公身后相携而来的是一对璧人,当你看到他和她时,你只能想起那千古绝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然后,在岁月无情的鞭笞下,在历史车轮的碾过时,不由自主想起最后两句——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顾珣,皇甫韶。 这两人仅仅出现,就能让无数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大梁最辉煌鼎盛的时代,那个时候,太祖皇帝还在,恃才放旷的文士,马踏疆域的战士,倾国倾城的美人也都还在…… 然后,在触及顾珣那一头白发时,却又立马感受到盛世不复的悲伤。 原来,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啊! 英雄已埋骨他乡,长缨血染战旗;美人亦含恨而终,白绫横挂宫檐。 而代表着那盛世最后一丝微光的顾珣,也未至不惑,发丝却染尽霜雪。 所有人都被一种仿若亘古的悲伤所侵染,直到,疏璃杯盏不知被何人打碎,众人才从大梦中醒来。 是镇北王妃打碎了酒杯,她明艳端方的面容第一次有了裂痕,因为顾珣。 但没有人对此发出疑问,而她身后的君祁良则是一脸失望,顾影阑没来。 为什么没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容不得他再想,这场宫宴的表面上的主角终于来了, “皇上到!昭王到!大长公主到!”当唱礼的太监也太累了,这喊得,他光听着都累得慌。 帝王冠冕高立,黑色龙袍带着种说不出的压抑,君祁良心想,长得比他差远了,凭什么娶顾妹妹,切。 昭表哥今儿穿得倒挺正式,绛紫色的正一品亲王袍服,他表哥就是俊!看看这气度,这才是真正的天家贵胄啊! 姑母他就不点评了,长辈嘛,要尊重些。 没意思,世子爷见娘亲一直往顾妹妹爹娘那儿盯,一些没注意他,正好可以溜出去。 于是,趁着众人给皇帝行礼时的空档,良小世子便偷偷的离开了御花园…… 第六十三章 除夕(三) 帝王一干人等入座,酒方过三巡,镇北王妃便举起一盏疏璃杯,放在指尖轻转着,映衬着灯火点点,侧下席位的武将们瞬间心领神会,镇北王妃要发难了! 柳大将军的庶弟柳副将一贯是镇北王妃的拥护者,这可不,拿起酒杯往顾珣方向遥遥一举,“帝师大人……哦不,前帝师大人风采真是不减当年啊,就是,怎么把这头发,都给熬白了呢!” 一干武将纷纷应和,他们等今儿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了,为镇北王报仇,今儿就算杀不了顾珣,也得给他的颜色瞧瞧! 要让这小子知道,如今的盛京城,可不是那么好待的! “陛下,年年宫宴都是些歌舞节目,大家伙早就腻歪了,末将就想着,这前帝师大人都回来了,不如来个以武会友,正好让这些小辈们见识见识前帝师大人的风采呀!” 柳副将连席位都没出,冲着那高位上的小皇帝,遥遥行一礼,敷衍至极! 他大哥柳大将军,拥兵三十万于南境,战功赫赫。 他怕谁?更何况只是个傀儡皇帝。 高座上,帝王冠冕低垂,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说了句:“可。” 席间里,镇北王妃垂眸一笑,饮尽琉璃杯中的佳酿。 顾珣,她很期待他接下来的狼狈场面。 毕竟,当初为了救皇甫韶,你可是武功尽废啊,寒毒反噬其身,这才一夜白头。 “再添一杯酒。”镇北王妃长袖一扫,宫女默默垂首添酒。 这出好戏,她可期待太久了。 “前帝师大人怎么不说句话呀,陛下可都同意了呢。”柳副将刻意将那个“前”字咬得特别重,挑衅的意味很明显了。 周围异议声很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顾珣说话,即便他的女儿即将成为皇后,可比起英雄迟暮的他,冉冉升起的柳大将军才受众人吹捧与拥护。 毕竟,时代变了,人心又如何不变? 顾珣握住皇甫韶暗暗使劲的手,在她耳边低语,“十几年了,你这暴脾气还是没变。” “你呀!要对夫君我有信心。” “我就是看不惯那副小人得志的恶心嘴脸。” 现在的柳大将军,曾经不过战王麾下一个看马的,要不是他背主投靠了先帝,又巴结着镇北王,哪来今天的威风? 他弟柳副将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战功都是顶替别人的,要不是柳念青就这一个弟弟,哪还轮得到他逞威风! “珣无异议,柳副将想如何个以武会友法?”顾珣从容起身,来到席面中间的空地,先向高座帝王缓缓一拜,两人眸光相遇,皆是复杂难言,颇有相惜之感。 “这规矩,简单!”柳副将大手一挥,后面武将皆蠢蠢欲动。“我营下将士,对前帝师大人仰慕以久,正好借此机会,一个个向您讨教一番!您看如何?” 说白了,玩得就是车轮战。 顾珣眉梢轻挑,笑了。 “一个个的未免太慢,诸位不访一起?” 这样恣意自信的话语,那般从容自在的笑容,明明如今已为白身,一袭布衣,却让穿绛紫绯红的万千官员皆黯然失色! 无怪乎荣国公曾这样评价:“顾二公子骨相绝佳,昭王殿下气质天成,良小世子艳冠京华,可在他心中,皆不及,那一年,少年帝师一笑倾天下的风华。” 方才那一笑,众人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亦是这样的宫宴,十六岁的少年从容一笑,便惊艳世间,惹来太祖皇帝一句,“哈哈!孤有顾珣,天下可定矣!” 十六岁起为太子太傅,次年晋正一品帝师,享亲王之俸。 十八岁平西乱,治水患,辅太子监国。 二十随太祖共征南北,定大梁万载基业。 顾珣的存在,几乎令同时期所有人都暗淡无光。 直到这时,他们才有了一种真实的落地感。 原来,顾珣,真的又回来了,如今就在他们眼前,在他们触手可碰,目光所及的眼前! 众人心中,一股热血自心底蔓延开来…… “对啊,一起上啊!帝师一拳就能干翻你们一群!” “帝师南征北战时,你们还在老娘怀里吸奶水呢!还敢挑衅帝师!” 谁给你们的勇气?! 不对啊,这跟王妃娘娘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柳副将有点慌。 第六十六章 烟火(二) 暖阁里,顾逸阑吩咐杜若几个婢女将窗户尽数打开,自己则靠窗而坐,旁边堆着一叠白袍,料子皆是上等的天碧锦,这种锦缎轻而薄却极耐磨损,最适合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穿了! “小姐,这些可都是您几月来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衣裳,真的要全部烧掉吗?” 这也太可惜了! 杜若正捧着火盆慢悠悠地挪到顾影阑身边,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穿衣服的人都不在了,还留着这些衣服作甚?”杜兰一把抢过火盆,殷勤的放在了顾影阑跟前,随即狠狠瞪了眼杜若,真是拎不清的蠢东西! 小姐好不容易下定决定要斩断情丝,放下过往,这丫头倒好!还往反方向劝小姐! 不就是一些衣服,烧便烧了! “小姐,这要放火盆里烧起来,烟气太重,奴婢担心熏着了小姐。” 杜若挤了挤杜兰,抢在她前面冲顾影阑道:“不如小姐先早些去内间休息,这些衣服啊,就让奴婢们去烧!” 顾影阑想起洛卿宁那无情的一剑,凝视着攥在她手心的一角白袍,指尖收拢,复又松开,寒风袭窗,那衣袍一角轻轻的,缓缓的坠入火盆里,转瞬便被无情吞噬,只余点点灰烬,以及一室残烟……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我自己烧。”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存在,还是得由自己亲手埋葬。 落雪无声,海棠无花,斜枝横窗瘦,顾影阑将衣袍一件件丢入火盆,倏而,窗口传来清脆的敲击声,她转头一望,骇得手一抖,白袍散落一地。 “君祁良?”顾影阑十分讶然,他怎会在此?十一呢,他守在外面,若有人来,应会给她示个警啊。 世子爷红衣绝艳,倒立于窗,冲顾大小姐做了个鬼脸。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身,进了屋里。 却见顾影阑仍在窗口探头探脑,“好妹妹,别看了,你那小暗卫确实武功高墙,可惜了,碰见了小爷我!我们君家有一种点穴法,专克这种顶级高手!” 世子爷的语气中满是骄傲! 顾大小姐走近,按下他的头颅,狠狠来了一爆粟,“有什么好骄傲的,还不快去把穴解开!” 十一那死性子,他绝对会强硬冲破穴位,可这种特殊的点穴手法,往往反噬十分厉害! “顾妹妹,你……你居然凶我,而且还……还打我……” 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被亲娘打过屁屁,还没被别人打过呢! 世子爷委屈极了,他这么努力的跑出来,还混进宁国公府,是为了谁呀! “爷才不去!”世子爷表示自己生气了,而且是哄不好的那种! “嗯?”顾大小姐歪了歪头,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声音拖长,尾音短促,十分明显的威胁口吻:“去不去?” 世子爷秒怂,但他也不就就这样轻易松口啊,他也是要面子滴! “好妹妹,只要你答应陪爷去个地方,爷就放了那小暗卫!如何?”君祁良桃花眼微眯,调笑中却深藏期待。 现在?这么晚了还出去,况且外面还下着雪。可想想十一小可怜,顾大小姐便干脆的点了头。 君祁良的眸光瞬间被点亮,他将外披的暗红大披风解开系在了顾影阑身上,“好妹妹,抱紧了!” 他一手揽其纤腰,直接翻窗而起,高墙上,黑袍少年的长发覆满细雪,他还没有冲破穴道! “小暗卫,你家小姐我就带走喽!”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在其肩头,穴位一解,十一却无力倒地,他的眸子像孤狼一般,死死盯住君祁良远去的背影。 该死,追不上了! 君祁良武功一解封,那更是比之前嚣张肆意百倍! “行了,放我下来!” “不!好妹妹,爷要让你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的踏雪无痕的轻功!” 一出宁国公府,君祁良搂着顾影阑的小腰,直奔东市而去。 一路上,飞檐踏雪,最后直上云霄,来到了春风阁背后的一座楼阁上——这是全盛京最高的楼阁,名为云霄。 “顾妹妹,这里可比皇宫的金凤台还高三丈呢!在这里俯瞰盛京城,那可是一大绝景!” 危楼高独倚,手可摘星辰。 然而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漫天飞雪,与凛冽寒风相伴。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顾影阑畏寒至极,如今更是冷得直哆嗦。 “爷是看你今儿没去宫宴,怕你寂寞。” 顾大小姐冷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怒瞪君祁良,“世子爷脑子不好,可以去找找太医。” “不用找啊,还有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还住在我府上呢!” 顾影阑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开。 “哎哎!好妹妹,你先别走,爷其实就想给你一个惊喜。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世子爷折腰,可怜巴巴的,怪招人疼的。 “妹妹先闭上眼睛。” 顾影阑在他恳切的注视下无奈阖眸。 耳边很静,风雪声声入耳间,还有少年炽热的吐息,他在干什么? 远方忽然传来一声亘古悠长的钟鸣声,仿佛是整个城市苏醒的讯号。 “妹妹,睁眼。”顾影阑睁开双眸,便看见一束烟火绚丽绽放,她还看见了,双手冻得通红的小孩子,将手上的小爆竹与小伙伴分享,卖糖人的小贩在灯火通明的小巷里吆喝着,明明是俗气的哩语,却带着悠长而隽永的余味儿。 头顶是盛世烟火,脚下是滚滚红尘。 而她和君祁良仿佛游离于云端之上,成为那烟火中的一点灰烬。又恍若,置身于俗世之中,成了那户人家门口的红灯笼,又好像是小贩熙攘间脚底踏过的一抹微尘。 很奇妙的感觉,但她一点都不讨厌。 “顾影阑。”少年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的唤她,他的鼻间被寒风刮得通红,这让他褪去了往日张扬的外壳,“对不起。” 他以君子之礼,朝她深深一拜,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的颤抖。 他在紧张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他又为什么道歉? “如果当初的我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成熟的我,那是不是,那时的你就不会落入水中……”他这话颠三倒四的,可顾影阑却一下子听懂了。 落水之后,她的身体日日被寒毒折磨,他的心里也同时被一颗名为愧疚的火种夜夜焚灼。 她和他,都困住了自己。 她嘴上说着原谅,但心中何尝不怨? 他表面嘻嘻哈哈,却心里深埋懊悔。 想通这点,顾影阑心底最后那丝怨气儿也没了,她也不想君祁良仍因此困住自己。 所以,她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五岁那年的落水才不去宫宴的?” 君祁良懵了,难……难道不是吗? 少年白晢如玉的脸瞬间绯红一片,他这是,自作多情了?! “傻瓜。”顾影阑的唇角漾起微翘的弧度。 她轻轻拥住了愣怔的少年,像是穿越了混乱的时空,拥住了那个站在水池边惶然无措的小男孩。 这时,又一道钟声自皇宫敲响,佛音涤荡尘世,天空万里,烟火齐齐绽放,刹那芳华,演绎一派盛世气象。 “阿良,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她第一次唤他阿良,在盛世烟火里,在云霄高楼上,他心中深埋已久的阴霾与愧疚似乎也随着飞雪与钟声消散于大地的怀抱里。 他哭了,在她纤瘦的肩头。 第六十七章 烟火(三)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烟火亦是如此,再美丽,再绚烂,亦不过转瞬即逝。 喧嚣尽散,百姓皆回到家中,燃起盏盏灯火,要开始守岁了。 君祁良与顾影阑则已来到了离她住的暖阁最近的高墙上,顾大小姐站稳后,一抬头,懵了。 顾大小姐随即赶紧扯了扯君祁良的衣袖,用眼神示意道:“快下去。” “啊?顾妹妹,你的眼晴怎么了,是被沙子迷了眼吗?爷给你吹吹!” 顾影阑:“……” “宝宝啊,站在墙上多冷啊,快些下来!”皇甫韶与顾珣在辞雪亭里品茗,显得十分平静。 君祁良:“……” 他莫名有点紧张。 皇甫韶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觑了眼君祁良,眼底闪过极快的一丝愣怔,但很快归于平静。 这孩子,倒不像江芜,反倒跟君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想起君绛,皇甫韶也就略微放缓了语气,“你就是君祁良,盛京赫赫有名的小霸王?” 可谁知,这孩子还是被“小霸王”三字,吓得脚底一滑,直接从墙上往后栽了下去! 我滴个亲娘哩,顾妹妹的娘亲太太太可怕了,他还是先溜! “伯父,伯母,阿良改日在登门拜访!”世子爷蹦跳着吼了一噪子,人就没了影儿。 怎么就跑了呢,她刚想跟他说她亲娘还在满皇宫的找他呢! 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 风雪中,顾影阑孤零零地跪在墙跟,在心里问候了君祁良几百遍! 友谊的小船真是说翻就翻! 从今儿起,她跟他,友尽! “宝宝,快下来!娘亲接着你呢!”皇甫韶的气儿怎么可能对着自家的宝贝女儿撒,笑话! 顾大小姐真信了自家亲娘的鬼话,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然后跳了个寂寞…… 她的脚,好痛呀!顾大小姐还没从痛意中缓过神儿,又被亲娘给捏住了耳朵,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宝宝啊,长出息了哈,还学会了半夜翻墙!” “娘亲,我错了。”顾影阑怯怯的低着头。 “娘亲也不是不让你出门,”皇甫韶拍了拍她的肩,“但是,宝宝啊,我跟你说,像君祁良这种长着双桃花眼的男人最风流了,可要不得!娘亲我可是过来人,你要相信娘亲。” 顾影阑撅撅嘴,她才不喜欢君祁良好,但她更看不上狗皇帝啊,大小姐偷偷冲她阿爹眨了眨眼,还是阿爹最疼她。 对了,她有办法了! 顾影阑一脸无辜的跟皇甫韶说,“可阿爹不也是桃花眼吗,难道阿爹他也……” 顾影阑话还没说完,就被皇甫韶迅速给捂住了嘴。 这死丫头胡说些什么呢! 皇甫韶一脸若无其事地看向顾珣,脸上挂着甜甜的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容,“夫君~我不是说你哈。” 顾珣笑了笑,桃花眸微扬,“韶儿,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好好聊聊,嗯?” 顾影阑在一旁捂嘴偷乐,皇甫韶则一脸生无可恋,真是的,她这张嘴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顾珣拦腰抱起一脸懵逼的皇甫韶,“欢儿,我跟你娘亲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 顾珣给了自家宝贝女儿一个柔和至极的笑意。 顾影阑忙乖巧地点点头,“阿爹,娘亲,慢走哈。” “夫君,你快放我下来!”皇甫韶紧张道:“你身上还有伤呢!” “所以,今晚得劳驾夫人自己动了。”顾珣趁机握住皇甫韶不敢乱动的小手,声音低哑,在她耳边呢喃。 自己动……等等!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皇甫韶捂脸,她完了,她今晚别想下床了! 皇甫韶从顾珣肩膀上幽怨的盯着笑得合不拢嘴的顾影阑,宝宝,你知不知道,你可把娘亲给害惨了! 她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这还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当然,她很快就没有时间思索了。 窗外风雪悄悄,一枝红梅羞答答的探出了头。 即便是风雪夜,也不能负了这良辰美景,快活时光哈。 第七十二章 汝华(一) 这个狗男人,今儿落在他手里,算她倒霉! “程郎,救救我。”顾影阑拿出毕生修练出来的演技,眼角泛点泪光,一双美眸中满是惊惶,“程郎,小女子意外与家人走散,不料遇着歹人,将我虏来这青楼,竟要逼我……逼我去接客,我趁看守的人不在,这才逃了出来。” “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程郎,救救我!”美人倚靠在其胸膛嘤嘤哭泣,这要是换了个普通男人,早就心软成了一团了,可惜啊,偏偏顾大小姐今儿遇见的是宫宸域。 “我若救下女郎,女郎该如何回报于我,嗯?” 此话一出,顾影阑的假哭都歇了,怎么着?他想又来那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之。”想得美! 但这戏还得演下去,顾影阑低着头,怯怯的,“小女子觉得,程郎是君子。” 潜台词:君子可不会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宫宸域笑了,他这次来这儿,本是冲着君祁良来的,没想到,巧了,竟碰着他的未来小皇后。 这能说,这不是命定的缘分呢? 看她这脚步虚浮无力的模样,明显是中了药,若是今儿他没来这儿,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宫宸域也没了继续逗弄她的心思,将她揽过放在靠椅上,便去将门窗关好,武力值仍在的他,自然能清晰的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 宫宸域抄起桌上喝了没几口的酒,往身上洒了点,又往床上洒了些,然后递给了顾影阑。 顾影阑见状,也顾不得装哭了,接过他递来的酒,先是自己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就将剩余的酒水尽数倒在了桌底下。 然后顾影阑将桌上菜肴打乱,伪装出屋内战况着实激烈的样子。 “女郎,域得罪了。”他将她拦腰抱起,轻放在内间的床榻上,然后俯身压住她,就在这时,门被由外而内破开—— 宫宸域一听,将手放在她领口,用力一撕,衣帛撕裂声响起,管事以为客人正与女子行燕好之事,因内外间隔着一道屏风,管事只能看见两道亲密交缠的身影。 再看外间凌乱的酒桌,这战况着实激烈啊! 但管事的并没有立马离开这间房,他还是有些犹豫。 “女郎,叫几句。”灼热的热气倾洒顾大小姐的颈间,令她面容羞红了一片,心中即便再想骂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嘤嘤了几声。 酥软的声音令房间男人皆是心魂一荡,这是楼里的哪位小妖精,特么叫声这么浪?! “来,小美人,给爷香一口。”宫宸域将一个醉酒的恩客姿态演了个十成十! “别嘛,爷,外边儿有人,奴家都不好意思啦~”顾大小姐见那管事还不愿走,只得更加卖力的陪着宫宸域演了起来。 “嗯,外人?哪……哪有什么外人,咦?还……还真有人,你们进来干什么?打扰了,嗝——”宫宸域将手中早就握好的酒坛向外面一扔,碎裂的瓷器正好溅在管事脚边,“打扰了爷的好事,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滚!” 那管事脚步一顿,三楼最里间的这位贵客,妈妈再三交待得罪不得,况且那小娘子确实不在此处。 管事比了个手势,一帮人便迅速退了出去,有个人还非常贴心的把门给关好了。 等到脚步声彻底没了,顾影阑才长舒一口气,太险了,就差一点点。 “女郎,要如何感谢于我?”宫宸域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袍。 “程郎欲如何?”顾影阑身上的无力感正慢慢消散着,她索性躺在床上,未曾起身,静静等着药力褪去,并将问题抛回给了宫宸域。 “不如应我三个条件,如何!” “好,但拜托程郎助我安全离开春风阁。”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两人击掌为盟。 第九十四章 琴音(一) “铮——”宽阔平坦的官道上,传来刺耳的琴声,像刀戟划过青石板后发出的呲呲声,叫人一听便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好在四处无旁人,只有两车,四马,六人而已。而此琴音,便是自第一辆马车中传来的。 “铮……铮……”琴音不断,马车里,顾晚阑默默的又在耳朵里多塞了一团棉花,试图隔绝此声。 然而,效果不甚明显。 顾晚阑长叹一口气,果然还是得从源头解决问题啊! “昭王表歌,晚儿想影姐姐练琴练了快一个时辰了,定是累了,要不让姐姐休憩一番?”生怕坐在另一辆马车的顾影阑和昭王听不见,她愿本软糯娇嫩的噪音放得格外大。 呜呜呜,晚妹妹是什么小仙女啊!晚妹,快说服昭王这个大魔王,解救你可怜无助的姐姐呀! 顾影阑手指累,脑子累,心更累!今儿是昭王教她习琴的第三天,期间她用了无数阴谋阳谋,都阻止不了习琴这件事,即将成为她的日常必备事件。 第一天,她让顾晚阑把昭王引开,然后她将他备好的那件桐木琴的琴弦给割断了,然而,谁能告诉她堂堂一个王爷续起琴弦来怎么会如此利落,还是续弦材料他居然自备了整整一箱!这个男人是魔鬼? 第二天,她特地晚上在寒风里吹了一夜,给自个整了个风寒出来,企图以此逃过练琴,然后,为什么昭王的医术如此高超,一贴药下肚,再扎了几针,她就又生龙活虎了!这病可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 第三天,她想用一包她娘亲特制的无色无味的迷药下在昭王常喝的茶水里,让昭王昏迷个几日,结果,那茶水不知为何反而进了自个儿的肚子里,还好,她提前吃了解药。不然……等等! 她可以把自己给迷晕了去啊! 可是,昭王的医术…… 顾大小姐越想越烦躁,她十指按于弦上,仿佛要将那琴弦生生扣断! 狗皇帝,昭王,你们给本大小姐等着! 等她……“唔!”好痛!一戒尺状的竹条如疾风般扫向她掌心,成功打断了顾大小姐飞走的纷杂思绪。 “皇嫂,指法错了。”昭王与顾影阑相对而坐,他侧倚于一旁,淡青色的长袍散落于肩际,似松非松,鸦青的发丝自然倾泻,琉璃般的眸子中满含笑意。 他仿佛毫不在意顾影阑制造出来的刺耳的琴音,依旧在惬意的春光里品尝最新的雨顶毛尖,当然你得忽略他右手执起的长条状的竹板。 “时辰还早,继续练。”昭王轻轻一笑,竹板在光影的切割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顾影阑却看得头皮一麻,轻轻吹了吹被打出一道红痕的手背,默默的抚起了琴。 然而,琴声依旧刺耳得紧,顾晚阑又往耳朵里塞了团棉花。 为什么那两人斗法,可受罪的却是她啊! 她原本就是要借着影姐姐此次出行四处游玩一番,万万没想到,姐姐的琴技真的是,差得如此清新脱俗。 呜呜呜,她要回家!!! 第九十八章 媚杀(二) “长歌姑娘,我……我可以进来么?” 门外传来阿萱怯怯的声音,混杂着船浆与流水的嬉戏声,有种说不出的冷媚感,她的手上的端着两份午餐。 没错,经过一夜的慎重思考,其实只是睡了一夜,曲长歌与洛卿宁决定与沈氏山庄同行。 人家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发,多香啊! 反正曲长歌一直都是同意的,就是洛大侠,老端着,一脸深沉样,直到最后一刻才松了口! 好在最后赶上了这趟船,你别说,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比她想象的,要成熟很多。比如说她如今上的这只巨船,长十丈,宽四丈左右,其上有楼阁三层,可容纳数十人有余。 而沈氏山庄此次,雇了五艘这样的船,可见其手笔之大。 她与洛卿宁跟沈家两兄妹是在同一艘船上,当然,那些贵重药材的绝大部分亦在这艘船上。 “阿萱,门没锁,直接进来就行了。”曲长歌扯了一嗓子,见阿萱居然来给她送膳,忙一把扑了上去! 这是什么绝世小可爱啊,还会给她送午膳! “我见您和洛公子还未用膳,便想着顺路,给你送了过来。”阿萱一个轻旋避过了曲长歌的狼扑,将菜肴一一端了上来,有清蒸鲈鱼,蜜汁灌藕,龙井虾仁,都是地方名菜。 布完菜后,她随意问了句,“怎么不见洛公子?我特地端了两份饭食。” 曲长歌口水都快抑制不住了,虾仁一入口,爽! “他?他在隔壁。要不阿萱再辛苦跑一趟,把洛大侠那份送过去?”曲长歌嘴里塞满食物,吐字都有些不清。 “可……可是,我一路上都没能和洛公子说上一句话,我……我怕。”阿萱头颅低垂,教人看不清神色,只是那微翘的指尖在衣袖处紧张地打着旋儿。 “阿萱,你别怕,洛大侠这人就是表面冰冷,其实他人真不错,你要试着跟他相处。”曲长歌又夹了块藕片,吃得不亦乐乎。 她是真心觉得洛卿宁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加冰山脸。虽然他嘴上常常不屑一顾,说闲事儿莫管,可柳生他娘,段鸿笙,还有济宁巷的百姓们,虽然把他们病治好的人是她,可出钱买药的,却是他啊! “真……真的吗?洛公子他真的会接纳我吗?”阿萱的声音有些颤抖。 “相信我,去!”曲长歌豪迈的拍了拍女子的肩,却感受到了她身体刹那间的轻颤。 是她的错觉吗?一定是阿萱太紧张了!曲长歌治病救人时心思格外细腻认真,但日常处事却粗直得紧。 所以,她单纯的以为阿萱只是因为害怕洛卿宁而紧张罢了。 “那……那长歌,我先走了,你记得把饭吃完哈!”阿萱端起另一份饭食,步履款款,离开了这个小房间。 她敲响了隔壁的房门,“洛公子,你在么?阿萱来给您送饭了。” 见里面无人应声,她深吸一口气,悄悄的推开了轻掩的门扉。 一柄长剑横挡于她面前,离她纤弱的颈脖只有一寸。 “滚。”剑客薄唇轻抿,丝丝杀意在眸中泛开。 第一百零一章 旧事 “哎!你们听说了么?码头被官府封了!” “是不是因为前几天沈氏山庄的事?” “是啊,啧啧,那妖女媚杀也太厉害了,连沈氏山庄都敢动,还联合那些个水匪。” “本来只是江湖恩怨,被那妖女一搅和,竟把官府也给牵扯上了。” 临云客栈大堂里,一群游侠议论纷纷。 被一旁靠窗角落里用早膳的顾影阑、顾晚阑以及十一给听了个正着。 昭王与墨玘订了个上房正在小睡,他俩昨日守夜,因此比较疲倦。 “影姐姐,妖女媚杀是谁呀,在江湖上很出名吗?”顾晚阑一边啃着包子,小耳朵还竖的高高的,生怕漏听了什么! 她这性子,真是有趣。 也是,她初入江湖,自是对那些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好奇得不行。 顾影阑捏了提她秀气的小鼻尖,也罢,她今儿兴致正好,就给晚儿好好讲个故事! 但妖女媚杀的故事,她只愿讲一次。 顾影阑替自己倒了杯清茶,在茶香氤氲的水汽中,娓娓道来那个充满悲伤故事。 媚杀只是个代号,她原姓秦,名盼,其母为前秦的公主,太祖皇帝攻下皇城后,将其母充为军妓,当时公主腹中已怀有身孕,所以秦盼是在洛北军营里长大的。 小女孩日日的看着母亲被那群士兵欺侮亵玩,自己却无能为力。 后来,母亲病了,可在军队里,有谁会关心一个妓女的死活呢? 为了救奄奄一息的母亲,秦盼百般算计,溜进了军医的营帐,求得了军医的一帖救命之药。 可秦盼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地狱中,死去要比活着容易多了。 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啊,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成了秦盼记忆里的梦魇。 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就会有以后的无数次…… 她就像在肮脏腐臭里绝望生长的荆棘之花。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慰藉就是,当初给她母亲看病的那位军医发现了她在辨药识药方面的天赋,那个老男人心里有了点可笑的惜才之心,竟教她跟随在他身边学习医术。 医者学医是为了救人,秦盼学医是为了杀人。所以她表面上敷衍着那个男人,背地里却是在每一次将他伺候到欢愉后,偷偷溜去学起了毒术。 她就像一条躲在阴暗里的毒蛇,等待着,那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那年的初冬,也就是建邺四年,顾珣率洛北军队剿灭战王余党的收尾之年,她出手了。 那天,天空夹杂着细雪,整个骠骑军二营百余名士兵血崩一地,她立于营帐前,笑得癫狂! 她将那毒取名为焚渊。 意为焚灼深渊,脱离地狱之意。 也正是那一天,她遇见了魔宫的宫主寂和。 “你很有潜力,可愿与本宫走?” 他一袭紫袍飒飒,向她伸出手,背后正风雪漫天。 “好。” 一次掌心相握,一句你跟我走,却成了秦盼荒芜岁月中最明亮温暖的回忆。 之后,他教她毒术、媚术、武功心法,将她一步步推上了魔宫第三把交椅的尊位。 从此,世间再无秦盼。 而她,名为妖女媚杀。 顾影阑饮尽杯中清茶,讲完了这个很长的故事,却见顾晚阑咬着帕子,哭的眼泪汪汪的。 “晚姐儿,你——”顾影阑被晚儿一把抱住,小脑袋趴在她肩旁,狠狠吸了吸鼻子,“影姐姐,那……那个媚杀姑娘也……太可怜了!” “小傻子,别哭了。”顾影阑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却见她又猛得抬起头,“那……外面那些人为什么要骂媚杀姑娘是妖女?” 顾晚阑一张包子脸鼓鼓的,满是愤怒。 “因为她习了门功法,那门媚功需不断吸收童男的精元方能进阶。所以每逢月圆,她的出现都会带走无数男子的性命。” 不过顾影阑不知道的是,这门功法的背后,有着更为辛酸的真相。 媚杀的身体被那群士兵调教坏了,她已经彻底离不开男人了。 这个事实令媚杀一度崩溃,她也想学习正统的内功啊,她也想能凭借实力堂堂正正的效忠宫主啊! 可是……可是……她好恨啊! 一方面她的精神上是如此的厌恶男人,可另一方面她那残破的身体却又离不开男人。 多讽刺啊,她以为她能逃离地狱,可到头来,她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就彻底沉沦,从今天开始,做个真正的妖女。 郎君安否,奴家名唤媚杀。——秦盼 第一百零二章 易之(一) “晚儿,吃饱了不?” 顾影阑迅速解决了面前的早膳,码头被封,意味着她无法走水路前往临安,可若行陆路,她的时间便远远不够了,所以,她必须想法子,解封码头。 “影姐姐可是有事要办,是那码头一事吗?”跟聪明人相处就是轻松,不用她解释太多,顾晚阑便已心领神会了。 “走,晚儿,姐姐带你去剿匪!”顾影阑见她已吃饱,利落起身,离开临云客栈。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郡守府,说明郡守,发兵剿匪,以此解封码头。”顾影阑并非第一次来临淮城,她非常清楚郡守府的方位。 “姐姐难道是要暴露身份,以此命令郡守剿匪?可若这样,不是让昭表歌出马更便利吗。” 毕竟昭王是亲王,地方官员谁敢不给面子? “晚儿,你不想借此摆脱昭王么,怎么你还想听姐姐我弹琴?”顾影阑眉梢轻挑。 顾晚阑一想起那杀人般的琴音,立刻晃了晃脑袋,她才不想再听呢! “可姐姐有把握能迅速说服郡守吗?”顾晚阑有些担心,毕竟姐姐此次出宫乃是秘密出行,若是那郡守在得知姐姐皇后身份后,嘴上没个把门,将此事宣扬出去的话,后果可就…… “晚妹,放心,若是别的城池的郡守我还真没太大把握,可偏偏是这临淮城,临淮城的城主与我阿爹私交甚笃。他不会将我的身份宣扬出去的。” 两人闲聊间,十一一直默默在暗处守着,直到抵达郡守府。 “来者何人?”郡守府外,两名侍卫将她们拦住了。 “小哥,麻烦你去通报一下卢大人,就言有位故人前来拜会。”顾影阑将一玉牌与几片金叶子一同递向那守门的侍卫。 侍卫一瞧那玉牌上的标识,态度瞬间恭谨了三分,“属下这就去告禀大人,还请几位贵客稍待片刻。” 那侍卫冲另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便进府了。 “几位贵客先去偏厅等候一番,我家大人此时正在招待另一名贵人。”侍卫回来后,便先将顾影阑一行人引去了偏厅。 “影姐儿,你什么时候来了临淮,也不同我说一声。”顾影阑一入偏厅,便见门口迎来位荷碧色纱裙的貌美女子,带着一身的书卷儿味。 “冤枉啊!我这不今儿刚到临淮,便来此寻你了么?”顾影阑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冲顾晚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卢明棠,晚儿可唤声卢姐姐。” “棠儿,这是我堂妹,顾晚阑。” 两人对视一眼,顾晚阑先行了个平辈礼,“卢姐姐好,唤我晚儿便是。” “晚儿妹妹长得这般好看,将来肯定也是个大美人。” 没想到看似书香气满满的卢明棠,性子反倒爽朗大方,怪不得会是姐姐的好友。 而盛京的贵女,那个不是性子傲慢,矜贵得紧,何曾会这般直白的夸人? “卢姐姐才是貌美无双,不愧是江南第一美人。” “别别,有你姐姐在此,我哪敢封自个儿为江南第一美人啊!咦,晚妹妹怎知我的这个玩笑名头?” “在盛京曾听人说起过。” 顾晚阑一开始听姐姐称呼郡守为卢大人时,便瞬间反应过来了,此乃江南卢氏的嫡支之一,这位卢明棠的祖父,便是璜山书院的正院长,是与江老爷子齐名的当世大儒。 “影姐儿,你这妹妹可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我喜欢。”卢明棠盛赞道,还不忘笑着看一眼顾影阑。 “行了,棠儿,我此番有事要托伯父帮忙,此事只怕还要你从中斡旋。”顾影阑正色道。 “何事?”卢明棠也停止了嬉笑。 “剿匪,我想请伯父下令,解封码头。” 卢明棠有些诧异,“巧了,我父亲正招待的那位客人,也是为了剿匪一事。” “客人,棠儿可方便告知其身份?” “我不好说,你且去一见便知。” …… “墨玘,顾大小姐此刻在何处?”昭王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显得有几分刚醒的慵懒。 “如殿下所料,去了郡守府。” “那好,我们也该认真的去办好我们的任务了。” 暂时的分别,并不意味着彻底的逃离。 顾影阑,希望下一次相遇,昭能给你带来一份绝对的惊喜。 “墨玘,起风了。” 他该乘势而起了。 第一百零三章 易之(二) “影姐儿,你看,便是那人。”卢明棠领着顾影阑与顾晚阑来到正厅,在长廊拐角处堪堪停下,便见两人自正厅出来,明显是一主一仆。 顾影阑顺着卢明棠的视线看去,便顿时明了,何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惜,是个瞎子。 虽然他行走间似与正常人无异,但还是逃不过顾影阑异常敏锐的感知力。 “居然是他!”顾晚阑低声吸了一口气,面上带着几分讶然。 “晚儿,你认识这位年轻公子?” “不算认识,只是远远见过一面。”顾晚阑眸中暗含隐忧,被顾影阑发觉了,“晚儿,你怎么了,是这人有什么问题么?” 她惊讶于顾影阑的敏锐程度,她一贯不会说谎,便干脆把心底的担忧吐露出来,“影姐姐,晚儿是担心这位公子发现了昭表哥在此城。” “这与昭王有何干系?” “因为——”她们交谈声音压得极低,奈何,顾晚阑还未解释完原因,便见那位公子声音清浅温润,“几位姑娘无需隐藏,何不出来与某一会?” 他一个瞎子,怎么知道她们在此?正厅口与长廊拐角的距离着实不远啊! 这人听觉得好成啥样啊! 顾影阑见自己已暴露,索性拉着两人一块出来了。 不管这位公子是何身份,但就看这气质,与卢明棠、顾晚阑提及他的态度,便知此人定是来头不小了。而他来寻卢郡守,亦是为那剿匪一事,倒是可以合作一番。 再加上这人是个瞎子,她身份暴露的概率也不大。 但谨慎起见,顾影阑还观察了下他身后的那名仆人,见其气息隐匿,身上有种类似于十一的气质,心里便有了底,这合作,可行! “让公子见笑了,我是天机阁的弟子,正要敢回临安参加誓盟大会,便来请求卢郡守出兵剿匪。”就算这位公子是个瞎子,但顾影阑还是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 “这位是郡守家的千金,另一位是我家小妹。听卢小姐说公子此番拜访卢大人亦是为了那剿匪一事,便好奇前来,想与公子合作一番,不知公子应允否?” 听这语气,确实透着江湖人的利落劲儿,但这谈吐方面,却也不乏贵气。 天机阁的弟子么? “某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某并未能劝服卢大人出兵剿匪。”这公子倒也怪哉,明明目盲,可他这一揖礼,却刚好对准了她的正面。 这是巧合么? 直觉告诉顾影阑,这绝不是巧合。 她想要与面前此人合作的兴趣更大了。 “倘若我能说服郡守大人出兵,公子是否便同意与我合作了?” “姑娘若能成功,某定扫榻相迎!”留下这句话,他便翩然如风般,走远了。 “棠儿,既是伯父的贵客,他可是住在卢府?” “正是,就住在外院的东厢房。影儿,你当真要与那人合作?”卢明棠没想到,一年不见,顾影阑行事还是这般随性而为,想一出是一出的。 “目的一致,为何不能?”顾影阑反问,脸上满是自信之色。 “影姐姐,他是上宫易之。”顾晚阑见正主走远了,终于将她未尽之言说出。 上官易之?! 那个天下第一公子?开玩笑! 第一百零四章 易之(三) 上官易之,可能说什么天下第一公子有些夸大,但大齐第一才子的名号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作为大齐第一门阀家的这一代嫡系中的领头人,上官易之当之无愧。 而且,经过顾晚阑的介绍,她也理解了这位贵公子与昭王殿下的“恩怨情仇”。 三年前,先帝仙逝前的那年暮秋,正值他的寿诞,诸国来贺。 大齐派来的,便是这位少有才名的上官易之。又加之昭王身负大梁第一才子之盛名,两位才子相逢,自然是要展开一场王不见王的比试了! 结果,昭王惜败。 也正是那时,上官易之盛名冠绝天下,被捧为天下第一才子。 然而,就在他刚回到齐境的那天晚上,不幸中毒倒地,再醒来时,一双明目已盲,再也看不清世间诸般色彩。 “上官家怀疑那毒是昭王所下?” “昭表哥才不会行那种卑鄙无耻之事!”顾晚阑虽与昭表哥接触不多,但她绝不相信,昭王会因一次对弈的失败而怀恨在心,而毒杀对方的眼睛。 不过,上官易之也实在可惜,天之骄子,冠绝天下,却因目盲而沉寂了下来,这三年来,上官家请了无数名医都无甚效果。 “那这上官公子不会是想借此次誓盟大会,请求神医慕枫替他治眼!” 顾影阑一语中的。 神医慕枫,长隐于天山之上,拒绝了无数权贵们的求医,十年前,他便扬言:永不救大齐权贵。 想来这背后,又隐了桩神秘的故事,但与她无关。 “那姐姐如何寻他合作,上官易之毕竟是大齐的贵族。” 大梁与大齐的关系可谓十分微妙,屡次交战,却也有不少合作。剿匪若要出动军队,那便是国家内部的军政事件,让一个别国之人插手,那不是笑话么? 顾影阑一开始不知其身份,才提出了合作一事,如今被顾晚阑一提醒,立马发现了不妥。 那计划只能更改一下了! 她看向卢明棠,笑着唤了声,“棠姐姐。”边说着那小脑袋还往卢明棠肩上靠。 那声音酥得啊,卢明棠瞬间头皮发麻,她何曾听过顾影阑喊她姐姐呀! “行了,影儿有话就直言,无需这般奉承我。” “还是棠儿懂我,”顾影阑迅速变脸,正色道:“我需要棠儿出面替我说服卢伯伯能主动发布檄文剿匪,至于带兵之人,伯伯可随意指派,当然,他若能亲自出马就更妙了!” “至于晚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去找上官易之,就点明你已识得他身份,然后就让他宣扬他此番是收到了沈氏山庄的求救信,又正好在此地游学,便特来助郡守大人剿匪。当然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会让十一跟着你。” “那样,我们是不是就能暗中压下一辆船,然后趁机脱身去临安了?” “正是如此,晚儿果真聪慧。”顾影阑敲了敲她的额头。 “那影儿你干什么?我寻思着你怎么特闲?”卢明棠拧了把她的小细腰,一脸揶揄。 “我当然要做很重要的事了,不过,这是个秘密!”顾影阑轻轻一旋,便脱离了卢明棠的掌控,三步并两步,迅速离开了长廊。 “我期待你们的好消息!”只见她回眸一笑,水袖一挥,便纵是千种风情,亦隐在了满庭桃红春色中,不见其踪。 余下两人齐齐对视一眼,乐了。 卢明棠先啐了一口,“这妮子,怪勾人的。” 顾晚阑赞同的点点头,两人便各朝一方,散去了。 “今晨中庭,春光甚好,而其人,更胜满庭芳。”——卢明棠 第一百零六章 营救(二) 今夜的江中小岛上,格外喧闹。处处张灯挂红,空气里也弥漫着米酒的醇香。 “今儿媚杀大人要迎娶第九十九房小妾了,兄弟们还不快把场子燥起来,以报大人之恩德啊!” “大当家说得是,小的敬大当家一杯!” 酒香醉人,气氛正好,水匪们一个放纵,皆喝高了。 因此并未注意到夜色里自他们身后一闪而过的三道身影。 “我们分头行动,不论有没有找到人,一个时辰后都得在此地集合。”他们绕到了整个营寨的背后,好不容易才从那黑漆添的仓库里逃出来,沈清尧当然很想现在就劫了一辆船逃离此处,但不行。 可水匪们也不是蠢的,水上往来最重要的就是船只,他们自是日日不敢松懈在船只停泊处的守备。 他武功自是不错,但若带着沈芊芊与曲长歌强行突围,胜算不大。 倒不如,擒贼先擒王。 找到洛卿宁,借由曲长歌的药使其恢复内力,再伺机拿下媚杀;而他们则通过曲长歌所制的“灭五感”毒药,除掉大部分水匪。那样守船的水匪凭借他与洛卿宁联手,便可尽除之。 如此双管齐下,他们才可能顺利逃离此岛。 三人齐齐对视一眼,便朝三个方向散开来。 曲长歌循着心底的感觉一路向东,绕过条条红绸,凭借着夜色下阴影的掩护,躲过了好几波巡视,成功来到了最深处的大木屋侧窗下。 她的视线穿过朦胧的窗纸,探看里面的情形—— 入目是无尽的红色,中央那一抹白衣便格外醒目了,洛大侠果然在此! 她还未来得及兴奋一番,下一刻便瞧见了一袭红纱披于身,只着了一件茜红色绣着碧荷映月的肚兜的媚杀。 只见她云鬟酥腰,玉腿纤直,一身冰肌玉骨,千种风情无双,款款靠近榻上避开视线不看她一眼的洛卿宁。 “洛公子,你瞧瞧奴家嘛,别害羞呀!”媚杀就是仗着洛卿宁中了她的两重毒药,不仅周身疲软,而且动弹不得,一双纤纤微翘的手肆意划过他的眉骨,鼻尖,见他眼中千般暗流沄涌,却仍是凉薄入骨,不带一丝灼热与欲望。 就是这样的似冷似嘲的表情,多么让人厌恶啊! 让她忍不往想要摧毁,想要狠狠地撕碎! 媚杀强硬的扳过洛卿宁的头颅,逼他不得不正视她,她将左肩薄纱缓缓掀开,自左胸上三寸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洛公子,你不会忘了这道伤口?”媚杀的红唇紧贴于他敏感的耳垂后,“你的剑好冷啊,刺得奴家好痛。奴家用了那么多药,都除不去呢~” 即便她的神态再勾人,尾音再荡漾,洛卿宁仍是不为所动,连一丝一毫的回应却吝于给予。 自她修习媚术达到大成,五年来,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完全不为所动的男人。 她既有些欣赏,但又忍不住气愤。 三天了,无论她怎样勾引,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过,薄唇永远紧紧抿着。 她不是没想一刀结果了他的,但每每触及到他这张谪仙般的面容,又不忍下手。 她要让他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这是来自于女人的征服欲!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却剑(二) 顾影影从昏迷中醒来,便发现自己在一马车上,晃得她有些恶心。 筋脉中传来丝丝刺痛感,她的内力再一次枯竭了,不过,那天夜里她记得寒毒复发了啊,可好像,又被压制了,是昭王吗? 可还不等顾影阑细思,她的眼眸转向一边,马车一角居然还躺了个人! 这白衣乌发的,顾影阑凑近一看,竟是曲长歌! “小姐,你醒了!”十一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透着细微的欣喜之意。 驾车的是十一,他向她解释了曲长歌存在的原因。 原来,那夜她昏迷后,十一率黑骑卫赶来,救下了她与昭王。 翌日,昭王以雷霆之势动用了之前所有的暗线,迅速控制了江南六城,归拢六城兵权,集结城内壮丁,合作抗洪。 回来后便让他迅速带顾影阑与顾晚阑走陆路回京,“介时暴雨封城,再想离开就来不急了!” “可是,小姐还有一事未完成。” “何事?” …… “所以你就把我答应狗皇帝的条件告诉昭王了。” “是的。” 所以昭王派墨玘简单粗暴的把曲长歌掳了过来。 “墨玘?”顾影阑诧异,“墨玘武功不比你差,可那几日昭王被囚,为何不见他相救?” “他在布署暗桩。”不然如何能一夜让整个江南换了个天! 但暗桩一事令顾影阑意识到了整件事的不对劲之处,她太冲动了! 昭王是亲王,又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子,怎么可能一丝底牌都无? 可那夜昭王的表现又全然不是作假,顾影阑再蠢也不至于看不出一个人演戏与否。 昭王的状态,表情,心理都是真实的,而非作伪,说明,要算计她的不是昭王! 那会是谁呢? 顾影阑细思恐极,她好像被一张密密的暗网缠绕住了,挣脱不得。 先是救师兄被掳去魔宫,遇见寂九,又因媚杀而见到顾晚阑,然后逃出去动用黑骑卫救昭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背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暗手,在推动着她行进。 “小姐,那夜魔宫只死了玄杀及一些帮众,而媚杀依旧是媚杀。”这是留在天机阁的暗探给十一递的消息。 “那寂九呢?” “自然还是魔宫之主。” “哈,太可笑了!”顾影阑笑得隐隐破裂的筋脉一阵阵抽痛,她要记住这种疼痛,记得这个深刻的教训。 “十一,原来,我才是这个棋局中的棋子,枉我还沾沾自喜,太可笑了。” 如今,她内力全失,又暴露了黑骑卫,等待她的,会是无数人的算计,毕竟,一支征服天下的百万雄狮,谁不想得到呢? “十一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这是少年最赤诚的诺言。 “十一,掉头回去,我要见昭王!”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行,小姐,我们现在已经到池州了,下一站便是临淮。而临安那边,昭王已下令,全面封城。” “临安三日,大雨未歇。” 顾影阑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一旁昏迷着的曲长歌发出一声嘤咛,幽幽转醒,一双翦水眸就那么直直地对上了顾大小姐的桃花眼中。 两人一时怔住,这可以形容成宿命般的对视了! 她们冥冥中都冒出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有点讨厌她! 车外的十一好似觉察了什么,也不再言语,认真地驾起车来。 一时间,周围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雨滴落在车檐上的淅沥之声。 曲长歌:“……” 顾影阑:“……” 但最先出声的还是顾大小姐,她一贯骄傲强势,喜欢掌握主动权。 既然昭王已经把人替她给掳回来了,那她还矫情什么,把话摊开了说呗,至于曲长歌接不接受,那就不是她操心的了。 况且她确实好奇,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对之前的事无半分印象啊,那这位曲长歌发生了什么呢? 而丞相府那边就更好笑了,嘴上一直说要找,找了十年也没找到,所以,就让她送曲相一份大礼! “曲姑娘。”顾影阑坐直身体,哪怕周身筋脉巨痛,她的脊背依旧挺直,透着世家的矜贵。 曲长歌被她那潋滟桃花眸一扫,下意识局促了起来,感觉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顾……顾姑娘,我怎么会在这儿?” “曲姑娘,很明显,我是强行将你掳来的,所以先说一句抱歉。”顾影阑长跪行礼,她也没打算洗白自己,毕竟整件事中,曲长歌是最无辜的。 “首先,我要向曲姑娘说明一件事,此事与姑娘的身世有关。”顾影阑抬头,直视曲长歌双眸,似要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什么,身世?! 她六岁穿越来此,并无原主的任何记忆,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她师父,所以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儿来着! 完了,她不会要掉马了,原主的身世,所以,穿越女必备定律要在她身上应验了吗? 顾影阑唇角轻勾,这位曲姑娘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 她先是紧张,随后又浮现几丝浮于外面的兴奋?或者说是激动。 其实,有一件事顾影阑一直很迷惑,常人总说,相由心生,但这位曲姑娘的相貌与她的性格却极为不符的,在某些时候便会显得有几分怪异。 对事物的神秘程度抱有极高探索欲的顾大小姐期待着曲长歌后续的反应,便也没有吊着她,就将曲长歌的身世尽数告知。 “什么!我是曲丞相的女儿?”曲长歌震惊了,她再对历史没啥概念,也知道一国之相的地位有多高,曲长歌仿佛看见了无数钱币飞扑进她怀里的场景。 “曲姑娘,这里,口水流出来了。”顾影阑轻笑一声,递了方绣帕给她。 曲长歌脸颊爆红,迅速接过,“谢谢,谢谢。”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太丢脸了啊啊啊! “进一步的验证还需要与曲相会面,所以,劳烦曲姑娘陪我走一趟盛京了。” “不对,我的身世跟顾姑娘有什么关系呢?”曲长歌难得聪明了一回。 可惜了,顾大小姐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自诩不是个好人,但也坏得坦荡,“因为,我与帝王做了个交易……” “你太过分了,我不是物品,不是筹码,你凭什么用我做交易!”曲长歌猛得拍打车窗,“放我出去,我要回临安!” 拍完窗后,曲长歌还冲向顾影阑,钳其双肩,不停的摇晃着,顾影阑因内力枯竭本就虚弱,被她这一晃更觉眼底泛黑,她也没想到曲长歌的情绪会如此激动。 马车骤然停下,车外传来十一的,声音,“晚小姐,你怎么来了?” 坐在另一辆马车的顾晚阑径直掀帘而入,见车内情形半分不含糊,冲上去就对着曲长歌甩了一耳光! 啪得一声脆响,回荡在阴雨绵绵的小径上,“谁敢欺负我姐姐!” 少女的声音凛冽如寒冰,一改平日里的温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战疫(二) 惊得君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不敢!” 而此时远在春凤阁门口的顾影阑却蓦然打了个哈欠,微微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懒洋洋的蹭出了斗篷口,她摸了摸有些微痒的鼻头,有些奇怪。 是谁在念叨着她吗? 算了,不管了,今日她必须拿下君祁良!咳,说错了,是说服君祁良! 原本,顾大小姐并不打算找良小世子的,今日下午,顾逸阑走后,她便将拜贴同时送往了镇北王府与安国公府,只可惜,大概是她亲爹太拉仇恨了,以致于—— 镇北王妃直接将拜贴给打了回来,半点儿也不给她这个皇后留些面子! 安国公这个老狐狸就更绝了,直接说了句,诸事繁忙,无空叼扰。其实人此时根本就不在安国公府,而去找荣国公钓鱼去了! 好气哟,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在君氏两大巨头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顾大小姐,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在君祁良这儿找回场子来! 大小姐本想雄纠纠气昂昂的光明正大地迈入春风阁,然而,一到入门时,她就怂了,默默用斗篷遮住了自个儿的脸,嗯,要低调。 春风阁的达官权贵们可不少,要是她被认出来了……想想就尴尬。 惊,一国皇后竟夜访春风阁,这究竟是社会的扭曲还是国家的悲哀! 诸如此类的话要是传遍了盛京城,狗皇帝恐怕会弄死她的。 顾影阑在门口就被鸨母拦下了,她正想出示从顾三爷那儿讨来的牌子,顾三爷是春风阁的常客,都见那妩媚女子倾身靠近了,高耸的丰盈颤了颤,怪哉,这春风阁的鸨母丝毫不输那些姑娘啊! “顾大小姐,世子爷恭候您多时了!”鸨母声音压得很低,顾影阑听得还算清楚,不过她诧异的是,“你既知晓我身份,为何不尊称我一句,皇后娘娘?反倒是喊我顾大小姐?” “这是世子爷的吩咐,奴家只是照办。”鸨母看上去不卑不亢 “怎么,所以在这春风阁中,世子爷就是那天喽,大到能让你无视本宫的皇后身份?”顾影阑眉梢轻挑,似乎只是玩笑之问,可那不再收敛的上位者气息却让鸨母瞬间有一种俯跪于地的冲动! 她的小腿肚一只在打抖,哪儿还有方才的镇定自若,可毕竟,君祁良才是她的主子,因此鸨母只能强扯出一抹笑意,“顾大小姐何苦为难奴家我,您与世子爷就是那天边的云,而奴家我……” “行了,别说这些奉承话了!”顾影阑一双桃花眸中泛着点点凛冽的凉意,“本宫不管这春风阁内部如何腌臜,后台又是如何尊贵,只一件事你要明白。”顾大小姐将鸨母过于下去的领口向上提了提—— “这大梁,终究姓的是宫,不是君!你是聪明人,对吗?” 毕竟她动不了君家,可封一封这春风阁,还是没问题的。 鸨母怔了怔,终是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这边请。” 这是她第三次踏入春风阁,今夜的春风阁,与她前两次所见,又大为不同,处处红纱幔飘荡,透着旖旎之色,女儿家的娇语,恩客的调笑声隐隐入耳,就连香炉里燃着的合香都透着几分诱人的味道。 这香里,不会又添了什么料? 顾大小姐默默屏住了呼吸,紧了紧身上的秋香色斗篷,一路皆是垂着头,直到随鸨母一路来到春风阁三楼,正是那天宫宸域所在厢房的对面,也是靠最里边的一间。 “皇后娘娘,里边请,世子爷就在里面。”鸨母非常自觉的离开了这儿,笑话,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为了自个儿的小命着想,还是速速撤! 罢了,终是要面对的,她又不欠他什么! 顾大小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一进门,便是一个天旋地转,被一人禁锢在门后,房门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好妹妹,你终于舍得来看爷了,嗯?”少年红衣松松跨跨的挂在身上,原本清亮如星辰的眸光染上了一抹阴影,脸颊被酒气熏得绯红,也不知是灌了多少酒了! 一月不见,少年的变化着实大得让她心生恍惚,一时竟忘了挣脱。 君祁良更是趁此机会,迅速钳制住人她,令她动弹不得,“好妹妹,让爷好好看看你,嗯?所以你要乖乖的哦,千万不要乱动!不然的话——” 君祁良用牙齿咬住她头顶斗篷,一把将其掀开来,“爷说不定一个失手,就把妹妹的脖子给拧断了呢?” 君祁良这厮原本还算一阳光青年,如今却在变态病娇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可真是……造孽啊! “好,好,我绝不乱动!”顾影阑信誓旦旦,一派真诚。 就在君祁良缓缓松开钳制之时,顾大小姐一脚踢向他下三寸,谁料君祁良早有准备,一手握住她纤细的小腿,另一手飞快的在其颈间点了两下。 艹,君祁良也学精了,顾大小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力倒向他怀里。 不过好在,今日她也没打算单打独斗,一旦有特殊情况,十一便会带顾家影卫冲入春风阁! “让爷猜猜看,顾妹妹是不是在想你的那个小影卫呢?可惜了,他现在呐,一定在被两大宗师境高手围攻呢!” 君祁良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纤长的颈间,泛起一阵细小的微粒,“哦,对了,还有埋伏在春风阁周围的那些小杂碎,此刻也应该被汝华带人解决掉了!” 顾影阑瞳孔缩了缩,她以一种惊异的全新的眸光看向面前的这个将满二十的青年,“所以,君祁良,是你变了,还是说,这才是你真实的模样?” 少女的眸光好像淬了冰雪一般,寒凉入骨。 “好妹妹,你觉得呢?”君祁良解开了她身上的斗篷,露出了里面藕粉色的罗裳。 “我从不认为,君氏三代嫡传的唯一一根独苗,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纨绔。” 世人也不信。 他们只是不会主动挑破罢了。 “草包,纨绔,哈,天下人有谁会相信,爷最开始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完完全全的纨绔,斗酒纵马,浮生长闲。” 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他! 以致这个原本赤诚炽热的少年迷失在了时间的甬道里,再也寻不会最初的自己。 “顾妹妹,这间房里,只有你我二人了,不如……” 他解开了顾影阑身上的外裳,露出里面茜红色的中裤。 他满是兴味地想要看到顾影阑惊慌失措的表情,然而,她的面容却依旧平静得可怕。 “错了,君祁良,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放不下执念与野望。”她干净清冽眸光中映照出他内心所有的狼狈! “爷就是放不下,怎么了?”他的怒火被挑起,那只手终于挪到了顾影阑中衫上的襟带旁……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非疫(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瘟疫! 这些难民很可能是中了毒,但究竟是何毒,还需太医们前来进一步确认,毕竟她从未见识过此毒,不好对症下药。 太医们骂骂咧咧地被士兵驱敢而来,嘴上一脸鄙夷曲长歌的样子,可他们身上穿着的,不正是她制作的简易防护服吗? 口是心非,贪生怕死,墨守成规,曲长歌的心中碰出了不少好词语。 “你……你们把老夫带……带到这里作甚,老夫可……可是太医院副院首,你们休想谋害老夫!”太医们围聚在小院口,无论士兵怎样劝,都不步进屋,他们是真的怕死啊! 衣食无忧活到现在,子女双全,孙辈乖巧承欢于膝下,这样惬意的小日子,他们如何舍得死去啊! “行了!”洛卿宁受不得此人聒噪磨蹭,一脚踹向他股间,将人踢向了患者的床榻旁。 那太医颤颤巍巍,心中恨不得能离这卑贱的难民三米远,可他却丝毫不敢动弹,因为他的背后抵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洛卿宁夺了士兵腰间佩剑,直持其后心,“给我诊脉!” 其他太医瞬间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 副院首的老皮纵横的战栗不已的手虚搭上病患的脉搏处。 “休要作假!”剑尖再进一寸,吓得他一手搭了上去—— “奇怪啊,此脉时悬时弱,这……这难道真的不是瘟疫?!”身为副院首的他虽然性格上贪生怕死,但行医数十载,诊脉功夫还算一流的。 “看来我的猜测是真的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疾,这些出现症状的难民应是中了毒!”曲长歌肯定道。 “中毒?!”身为太医院副院首,一听毒药,脑海里瞬间就能划过无数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深宫谍影。 深宫混迹多年,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下意识的就想否认,“以老夫行医多年的经验,这怎么可能是中毒……” 然而曲长歌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人急忙忙去外院水缸里舀了一盅水,迅速回来,眼眸中满是令人心生向往的光,“这位太医,您的医药箱里可是有银针,可否一试此水?” “你……你这女娃真是——”他避开了那皎皎眸光,长叹一声,解开了随身携带的医药箱,露出一排在夜色中光泽晶亮的银针,他仔细拈起一根,测了测那清水。 银针并未变色。 “不,这不可能!”曲长歌并不认为自己的推测有问题!可是这银针却并未变色……难道,古代的制毒技术已有这般高超了吗? “既已测完,老夫现在总能离开了!”太医院副院首低垂着头整理药箱,但他的脑海中全是少女泛光的眸,罢了,他到底是…… “姑娘,你若依旧坚信心中猜测,就该去源头一探,老夫言尽于此,告辞!”离开时,他将一包银针暗暗塞给了曲长歌,便佝偻着老迈的身子,领着那群恨不得立马消失的太医离开了小院。 以后所有,与他无关,他……老了。 副院首一袭话点拨了曲长歌,这水……一定有问题,既然水缸里测不出,她就去此水取用处瞧瞧! “小哥,你可知这济宁巷中人日常用水都是从何处取用的,水井吗?可我在附近并未见什么水井啊?”曲长歌开始询问发现难民死亡的那位小兵。 “哪有什么水井啊,那些百姓啊都是去巷口临梦溪取水的!曲姑娘可是要去那临梦溪,可西市全面封锁,这只怕须得请示君大人。” “那还请小哥将我们发现的情况速速说与大人,争取明日一早,能让我们前去查探,此事拖不得。” “自然,曲姑娘放心!”小兵员不是世家出身,行事却格外利落妥贴。 他将此事连夜告知了君宴,君宴腾得起身,眼中滑过一丝惊异之色,“你所言可皆是真?” “看曲姑娘与那位太医所言,至少也有八分把握!” “立即取牌备马,本官要连夜入宫!”君宴迅速换上官服,八分把握,足够他拼上一把了! 若难民真是中毒的话,对帝王可不算一个好消息,但于他,确是一个再度晋升的契机! “中毒啊,那便让她去查。” 若真是中毒,会是谁呢?为了动摇大梁的根基,不惜拖百万难民下水,这也太疯狂了! 帝王不愿深思,他此时更多的心思挂念在顾影阑那边。 如今已近子夜,皇后仍未回宫…… 她与君祁良此刻会在干什么呢?帝王心绪难宁,御书房灯火彻夜不息。 她与君祁良干什么?顾影阑都醉倒了,还能做甚?反倒是世子爷,可怜巴巴的。 他坐着觉得不自在,躺着又不爽快,饮酒的兴致也不高,几次想靠近顾影阑所躺的床榻,又在将近终点时退了回去,反复折腾间,思绪可谓是百转千回。 最后,世子爷鼓气了勇气,悄悄的爬上了顾影阑所在的床榻,他侧卧着,左手撑头,却不敢粘着顾影阑,只能用视线扫过少女娇憨的睡颜。 顾妹妹的睫毛好长啊,嘴唇粉粉的,好像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一定又软又嫩。 当然君祁良一贯是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他痴痴盯了她的脸颊良久,才不由自主的伸出了干净修长的右手,想用指尖轻轻点一点少女挺翘的鼻尖。 然而,他突然觉着背后一阵剧痛袭来,他在眩晕之前侧过眸,看见了黑衣少年冷漠的眸光。 “登徒子,休要碰我家小姐!” 他真是……真是大意了! 早知道他方才就亲上去了……这是君祁良昏迷前脑中仅存的想法。 顾十一非常无情的将君祁良这厮推下了床,甚至仍觉得不解气,又给补了两脚。 要不是他身份特殊,十一早就一刀结果了他! “小姐,十一带你回家。”顾十一小心翼翼地将顾影阑抱了起来,她起先似是有些不舒服,脑袋轻轻动了动,后面闻到十一身上熟悉而安心的竹香,便又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这天地风云变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罂粟(二) 镇北王府并不难寻,因为那是东市最气派的府邸。径直向东走,尽头处便是。 但问题是,如何混进镇北王府? 曲长歌与洛卿宁绕了整个王府一圈,终于找到了临梦溪流入的方位。 然而,他与她进不去,因为王府五步一守卫,十步一巡视,守备十分森严,一旦他们翻墙进入,便会立即惊动四方守卫。 洛卿宁此时跃上了王府侧面的大榕树上,粗壮的枝干足以掩饰他的身形。 “洛大侠,怎么样,咱们有把握翻墙混进去吗?”曲长歌捏了捏长时间仰头而有些酸涩的颈脖,此刻日头中移,阳光颇为刺目。 “进不去。”他一个人进去自然是没问题,但若要带上一个她,而不惊动整个王府守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若单他一人进去,便是找到临梦溪的源头,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不通药理,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 两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此停滞了。 “洛大侠,你站在那上面,能看见王府的全景吗?”曲长歌以掌抵住嘴,小声说道,她怕惊动了王府的守卫,好在洛大侠功夫好,耳力极佳,再细微的声音也能听清楚! “看不到。” 此处太矮了,须得再高些。洛卿宁仰头,观察了这棵榕树的枝干分布,锁定了一处,视野极佳,他如惊鸿孤影般凌跃而上,却没有惊落任何一片树叶! 居高俯瞰而下,他能看清王府每一处的布局! 前厅,后院,长廊,花园……等等,找到了静心湖! 如探射光一般的视线沿静心湖绕视一圈,洛卿宁的眸光倏而凝住了,清冷的眸子中罕见有几分惊愕。 “怎么了?洛大侠,可是有何发现?” 这……他可说不上来,洛卿宁一个俯跃,雪白的袍角在阳光下熠熠,如月华般有了流动的光泽。 足尖轻点,剑客长袖一揽,环住少女纤腰,将其一把带到了榕树枝头,“你且看——” 曲长歌稍稍缓解了突然失重的眩晕感,定睛往洛卿宁所指的方向扫去,不由自由地屏住了呼吸,眼中满是未曾消褪的惊醴之色—— 湖光如镜,倒映着大片大片艳红如血,开至靡醉的花朵。没有繁复娇艳的叠叠花瓣,只是无数单调而绝望的红色一片连一片,却能让人恍然触及内心深处的凄绝与艳烈。 本该开在地狱深处的绝望之花,却落入红尘,瓣瓣皆是泣血凝成。 这是……虞美人啊! 所以,那古怪的香味,难道是虞美人的花香?可不对啊!虞美人虽是罂粟的亚种,有毒,但据她所知,那毒性与那些难民的症状反应并不一致! 这……虞美人应该只是那毒的一部,等等,师父所撰的百毒谱里恰恰记载了好几种以虞美人为材料的剧毒! 再加上与瘟疫相同的症状……她有方向了! “洛大侠,快,我们回去!”镇北王府她定是进不去了,短时间内想通过抓住下毒之人获得来医治难民肯定是来不及的,况且他们并无证据,证明下毒之人定在镇北王府,帝王肯定不能直接下令包围王府! 所以,她只能,根据药性自个儿研制解药了! 好在她向来医药箱从不离身,师父去年就把那本百毒谱赠给了她! 上天果然是站在她这边的! “曲姑娘,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君宴脚下生风,迎接两人,“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曲姑娘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 “上面拨了好多箱药材下来,修筑隔离室的款项也一并下来了!”本来君宴以为今年国库亏空成那样,这笔款项短时间内是下不来的,可没想到竟如此之快! 朝廷上那帮子老狐狸难不成突然良心发现了? “那坏消息呢?”药材到位了,曲长歌自然也开心,这起码表明她后续的研究过程中不会出现药材短缺的情况! “坏消息是,今晨,难民营又出现了数百例死亡,以及,江南到盛京的迁徙路上,亦出现了患病的情况!” 路上竟也有?! 看来这背后之人怕是想要颠覆整个大梁啊! “那我也告诉大人一个好消息,我找到此症解除的方向了!”不过曲长歌并没有提及镇北王府,因为洛卿宁给了使了一个微妙的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那真是太好了,曲姑娘可要加快速度了啊,明日可就是第三天了!”若还不见成效,如厮美人,就要香消玉殒了,着实可惜,“本官还要去统计赈灾粮食,就先行离去了!” “君大人慢走。”曲长歌见他已走远,忙问洛卿宁,素白莹润的小脸上满是不解,“洛大侠,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把镇北王府的事告知君大人呢?” “啧、傻子。”洛卿宁抚了抚手中的木剑,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她这么个缺心眼的呢? “洛大侠又说我!”曲长歌虽然习惯了洛卿宁时不时的嘲讽,但她的心里还是会伤心的啊…… “他姓君,傻瓜。”洛卿宁伸出一指,轻弹了一下曲长歌饱满的额头,“镇北王府亦为君姓,懂?” “哦。”曲长歌眼泪汪汪,低低应了一声。她哪里傻了,她刚来盛京,又不知道原来镇北王府与君宴君大人同出于君氏一族。 不过,洛大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还有君宴君大人难道会是参与下毒之人吗? 细思恐极! 曲长歌不敢再往深处想,妈妈呀,这盛京也太可怕了,步步刀光剑影,她可得小心谨慎,好好保住自个儿的小脑袋! 曲长歌一头扎进了研制解药的实验中去,而洛卿宁却趁所有人不注意之际,溜出了封锁的西市,他来盛京,可不只是为了曲长歌,他还有必须取回来的一件东西! 正好,难民入京,诸市混乱,他可以趁机……将他丢失的一切,一一捡回来! 不过洛卿宁并不知道,阴影处,还屏息藏了一人,将他离开的情形瞧了个一干二净! 那人脸颊略抬,一张过分清秀的书生面庞暴露在阳光下,神色莫明复杂——正是几日缩在难民营,宛如隐形人的段鸿生!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交锋(二) 殿外传来一阵喧闹,糟了,来不及了! 顾影阑三步并两步,将那染血的披风往床底一塞,又将案上的小香炉打翻,浓烈的龙涎香味儿瞬间弥漫整个内殿,这才子应该闻不到什么血腥味儿了。 “小姐,外面突然带了好多侍卫,把椒房殿围住了!”杜若领着杜兰进来,一脸惊惶,她怕再出什么事儿,如今小姐的身子可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可是皇宫出了何事,惊动了侍卫?” “好像是陛下在冷宫遇刺了,对了,好像还丢了什么宝贝!” 冷宫遇刺? 宫宸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做吗,跑去冷宫作甚? “陛下受伤可严重?”顾影阑看似随意的问了句,眼底却深埋忧虑。 师兄受的伤极重,若两人真是单独对上的,那宫宸域此刻的情况恐怕也不太好。 但这个概率很低,毕竟要论单打独斗,狗皇帝是敌不过师兄的,所以当时皇帝身边肯定还有别的高手,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清师兄的脸…… “这……奴婢不知。”杜若当时光顾着找杜兰了,没仔细打探,而一旁的杜兰一贯沉静镇定,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顾影阑情绪上的异样。 “小姐今日为何这般关心陛下?怪稀奇的。”杜兰试探性地问道。 “你这丫头还学会试探起我了,我本也没打算瞒着你们!”顾影阑嗔了她一眼,“快随我来!” 内殿烛火已灭,顾影阑就没打算再度点上,但借着朦胧的月色,依稀能看清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洛……洛公子!”杜若低声惊呼,她瞪圆了一双眼!他……他怎么会在大梁皇宫,还躺在了小姐的床上! “阿若,外面那群搜查的待卫若要进椒房殿内,你可得帮小姐我守住了,绝不能让他们入内殿!”无论过往种种如何,她总归是做不到弃师兄于不顾的! “杜兰,你且帮我看看师兄的伤势……”杜兰原本是想拒绝的,但一撞上顾影阑那哀伤的眼眸,心到底是软了软。 “小姐,奴婢……奴婢只劝小姐最后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洛公子实非小姐良人!”杜兰一贯不喜洛卿宁,他太凉薄了,绝非小姐良配! 可偏偏小姐也是个执拗的,认定了一人,便就困住了一生,何苦来哉! “杜兰……”顾影阑本欲再言,都被一阵有序的脚步声打断了。 “微臣无意惊扰皇后娘娘,然有刺客潜入皇宫,臣奉命追捕,一路行至椒房殿外,臣恐其贼欲害娘娘,特来搜寻,还望娘娘通容一二。” 空旷的椒房殿外,白玉台阶之下,数百位侍卫肃然而立,只待统领一下令,便迅速包围整个大殿。 侍卫统领谢泽出身于谢氏旁支,也算是名门之后了,也因此,他自然不敢得罪皇后娘娘,惹来顾氏一族的厌恶。 可帝王的命令他也不能不遵从,于是便只能先跪于此,阐明事理,以求得皇后娘娘的理解。 他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整个椒房殿竟无一人回应,大门紧闭,月光洒在华丽的斗檐之上,泛起森冷的光泽。 咔吱一声,厚重的大殿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细细的缝,一位身着粉色宫装,眉目灵动清丽的宫婢探出头来,见一排侍卫立于大殿口,似是被吓着了,有些怯怯。 随即,她拎着琉璃宫灯,从殿中迈出,来到谢泽面前,“这……这位大人来椒房殿有何事,皇……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她的声音一开始极低,但越到后面,音调拔高,似乎带着恐惧。 “皇后娘娘当真歇下了,你这宫婢行事为何如此畏缩,莫不是做了何心虚之事?”谢泽一身气势如虹,向那小宫女压去! “大人!”宫婢猛得跪地,“大人,不是这样的,奴婢绝无半点心虚之意啊,其实是……其实是——”宫女声音越来越低,她的眼中隐隐透着惊颤的泪光,“奴……奴婢不敢说,但务必请大人小些声!” 谢泽擒住她下颌,迫使她仰头,“说,否则以刺客同党论处!” “大人,嘘!”那宫婢眼中带着更深的惊惧,似是怪他声音太大!“千万别把皇后娘娘吵醒了,不然大人与奴婢,可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哪怕语气这般强烈,那宫婢依旧用的是低低的气声,“皇后娘娘因寒疾在身,不易入眠,今儿夜里,娘娘好不容易早早便歇下了,若是被人吵醒了……之前有个叫莺儿的宫婢,就是因为吵醒了娘娘午憩,就……就被……” 小宫婢似乎又想起了那惊恐的一幕,头挣脱了谢泽的钳制,低低垂了下去,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其实那小宫婢正是杜若,她哪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啊,纯粹是憋笑憋的! 她太佩服自个儿的演技了! 不过这段话若是被小姐听着了,估计要揍她! 谢泽心中虽存了疑虑,但确实是信了这小宫婢说的六七分。 他得罪不起顾影阑,但这椒房殿必须要搜,起码也要做个样子给帝王看。 “若本大人一定要查椒房殿呢?”谢泽的声音也压底了几分。 杜若心中翻了一个白眼,您想查倒是迈脚啊,这么多人如果非要进殿,谁能拦得住?何须问她这个小宫女的意见?还不是怕得罪她家小姐,不敢进去。 杜若面上仍是怯怯模样,灵动娇怯的眼眸似是鼓起了勇气,仰头注视着谢泽,“大人……大人若真要查,不如在外殿搜寻一番,让人动作轻些,睡在内殿的皇后娘娘或许不会被惊醒!” “甚妙。”谢泽顺着台阶下来,点了十几名侍卫,“你们轻声些,随我去搜外殿!其余人,后撒十丈,呈包围之态,环住椒房殿,以防刺客逃脱!” 侍卫们轻声地随着杜若来到了椒房殿的外殿,外殿中零星的几点灯火下,只有几名太监在守夜,从此眺望隔院相对的内殿,确实漆黑一片。 看样子这宫婢并未说慌,皇后娘娘确实已经歇下了! “都给我搜仔细些,小心提防!” 侍卫们在谢泽的监督下,不曾放过殿中任何一个隐秘的角落,却一无所获。 “报告统领,大殿已搜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撤!”谢泽见无所获,准备带人撤退,走之前,他看向面容清丽的小宫婢,“你若不欲待在椒房殿,我向陛下寻个恩典,跟了我如何?” 啥情况?这发展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啊! 杜若差点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她这是……被看上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美名(三) 晨时的曦光总是扰人生厌的,但对于堪堪恢复意识的洛卿宁,却并非如此。 他看不见光,眼前是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儿啊,他的胸口好痛,总感觉喘不上来气儿……他这是在哪儿? 底下丝绸轻而软滑的触感令他的意识渐渐回归,他好像是躺在一方床榻上,是了,这里是皇宫,他……闯入了椒房殿。 再然后,他就失去了记忆,如果他真是在一方床榻之上的话,好奇怪,为什么四周如此黑暗,几欲令他窒息? 筋脉之间传来的剧痛令洛卿宁周身动弹不得,他唯有一双幽深的凤眸旋了转,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光,然后,他侧了侧头,将被褥顶开了一条细缝,他看见了—— 少女毫无防惫的睡颜,浅浅的曦光在她微红的鼻尖跃动了几下,便调皮的曳至了她浅朱色的唇珠上,光影斑驳,容色倾城。 但洛卿宁却有一种诡异的荒诞之感,向来清冷沉着的他,此刻脑子完全是懵的。 为什么他跟她会…… 当然,洛卿宁不知道的是,他醒得太晚了,不然说不定还能看见三个人躺在同一方床榻之上的震撼景象呢! 他想静静! 那方被他撑开一条缝的褥子又缓缓隐了回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顾大小姐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眼尾下方明显有淡淡的青痕,显然一夜难眠,直到皇帝清晨更衣梳洗去上朝后,大小姐才抵不过困意的侵袭,陷入了沉眠中…… 早已停止转动的大脑自然就忘了,要将被褥里藏着的师兄给释放出来。 对了,师兄! 原本还想意识迷糊还想睡回去的顾大小姐腾得一下翻身而起,来到床榻最里边,。。那被子一掀—— 然后不出意料的撞上了洛卿宁那一双幽清的凤眸,两人四目相对,洛卿宁微翘的眼睫轻颤了一下,这一下,顾影阑的脸瞬间烧红了一片,宛若烟霞。 她难得地说起话来带上了几分结巴,“师……师兄,你醒……那个醒了啊!” 像是意识到此刻的场景非常容易引起不美妙的遐想,她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其实这张榻上不只你我两个人,不……狗皇帝也在……不,不!总之——” 她越说越乱,最后长叹一口气,算了,懒得解释了,心累。 不过光是这几句话就足以让剑客清冷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缝,不只两个人…… 这时,大小姐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也不结巴了,她唤了杜若杜兰入殿内,在洗漱换药之时,把昨夜的整件事给洛卿宁捋顺了。 “多谢相救。”剑客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他此时的心绪,他在她身边一贯如此,冷而凉。 “师兄。”顾影阑平复了有些低落的情绪,罕见的笑得格外温软,褪去了一贯的冰冷强势,“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让师兄出事的。”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蜷了蜷没有剑在身有些不习惯的右掌,等等,那幅画呢?! 洛卿宁猛得寒眸直视顾影阑,眼中一闪而过的,竟是锐利的杀意! “师兄可是在找这幅画?”顾影阑给杜兰递了个眼神,她便将昨夜藏在药箱底层的画轴取了出来,洛卿宁伸手欲接,顾影阑却抢先一步拿在手中。 “师兄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关于为何要潜入皇宫刺杀皇上,为何要费尽心思盗取这样看似普通的画。 “你都已猜到了不是么?”他收回因筋脉受损而动作僵硬的手臂,眸光中满是晦暗与凉薄。 “我哪有那么厉害,仅凭一幅画卷就猜中背后所有的真相!”她的语调虽是嘲讽,但声音中的轻颤是掩饰不了的,她希冀着他的坦诚,“我想听师兄亲口说。” “呵,顾影阑。”洛卿宁冷笑一声,“真相往往残忍。” 她不会想听的,因为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他与她就将彻底撕裂在对立的两岸。 覆水难收。 她读懂了他话语中的含义,握紧画卷的手指抖了一下,终是将那画轴缓缓放到了他的身旁。 他不说,她便自己去找寻真相! “你的伤,至少要半月才能恢复不少,所以这几日,就委屈师兄在椒房殿侧殿住上一段时间了,一旦风头过去,我便立刻送师兄出宫。”顾影阑侧身,杜若为她擦拭完泛着青白之色的脸颊,便浸了帕子,开始为她拭起手来。 “你还会帮我?”洛卿宁定定注视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身形抽条了不少,窈窕婉约,已是充满少女特有的风情,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执拗黏着他不放的小女孩了。 也对,他也不再是单纯的少年剑客了,时光易逝,人事变幻,本就是寻常事,又能苛求什么? “错了,师兄,我只是在帮我自己。”若是狗皇帝发现了洛卿宁真的藏身在椒房殿,那画面,真的不敢想象。 “小姐,小姐,好消息!”就在两人僵持之时,杜惢小步快走,迈入了内殿,她看见洛卿宁时,话到嘴边还卡了一瞬,不过她也知道洛卿宁与她家小姐的关系,也就没有过于惊讶。 “小姐,西市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听说有位小神医研究出了治疗那疫症的解药了呢!”杜惢将自个儿今晨在前朝附近打探的消息告知顾影阑。 “神医?”顾影阑与洛卿宁同时侧眸看向杜惢,“我几时竟不知,盛京出了这样的人物?是太医院派去的太医么?” “好像不是呢,听说是位姓曲的姑娘,叫什么……” “曲长歌?” “对对对!小姐,就是这个名儿,听说现在西市的难民都唤她小神医呢!”杜惢往日虽活泼,但也很少有今日这般激动啊! “杜惢,虽然数百万难民能够平安无事确实是个好消息,但你也用不着这般激动。”杜若将水盆放在,来到她身边。 “不是啊!”杜惢跺了跺脚,“阿若,往你平日那般机灵,怎么今儿就没明白我意思呢?” “小姐,奴婢是觉得,那位曲姑娘若真是位神医,是不是也有办法治好小姐的寒疾?”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落梅(一) “皇后怎会突然有了这般感慨?”宫宸域十分熟练的一掌扣住她纤腰,将人揽入怀中,他向来喜欢在众人面前演绎帝后情深的戏码,顾大小姐想了想,也没有抗拒。 毕竟有的时候,她觉着狗皇帝还挺可怜的,这个皇帝,他当的比谁都窝囊! “皇上今儿怎么起了兴致,要拉臣妾赏花?”顾影阑见御花园风光独好,蔷薇开得正烂漫,便也懒得操心那些子权谋诡计,反正与她也无甚干系。 “江南暴雨在两日前已停了,水患已得到顺利控制,更何况有了曲大小姐提供的药方,诸地疫症控制指日可待,昭昭不日便能回京了!”宫宸域罕见的眸光无甚幽邃之感,只是单纯而干净的笑着。 “昭昭?皇上与殿下,关系倒是与臣妾想象的有些不同。”顾影阑其实到现在都没看清昭王的真实立场,他真心维护君祁良,但对帝王,却也不错。 “话说回来,臣妾尚不知昭王殿下的真正名字呢!”好像入了盛京,所有人都只唤他昭王,君祁良倒是喊昭表哥,可昭字,不是亲王的封号么? “皇后不知么?也是,你自小便去了临安。”一提及昭王的名字,帝王的笑意微敛,眸光显现出几分复杂之色。 “可是,有何避讳?”顾影阑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 “避讳?倒也算不上。”帝王自嘲的笑了笑,“昭王名为宫宸玖,字昭瑾。” “九?” “是玖。”帝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那个玖字。 “可昭王不是行七么?”顾影阑一说完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忙捂住自己的嘴。 宸者,帝王也。 玖即九,九五至尊啊! 先帝的偏疼太明显了,就差明明白白地告知所有人,昭王,才是他最为属意的继承者。 “皇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顾影阑此刻也不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宫宸域了,她好像一不小心又踩着个大雷。 “皇后无需紧张,先帝疼爱昭王,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没什么好避讳的,只是每每想起,还是会有点嫉妒啊!” 嫉妒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嫉妒他……生来就得先帝喜爱,帝王的爱本就稀薄,父子亲情更是笑话。 但当时所有的皇子都知道,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帝王,对小七是不一样的,能让他骑大马,学业上更是亲自教导。 只因为昭王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其实朕倒不觉得什么。”毕竟他那时,连皇子都不是,“倒是大皇兄,那真是嫉妒到发狂,也因此滑向了地狱的深渊。” “大皇子……”顾影阑诧异,听上去似乎又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但她在盛京从未耳闻。 “大皇兄已经薨逝了,就在先帝驾崩前一天。”宫宸域淡淡的一句话却让顾影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帝王难得见她这般震惊的模样,怪可爱的,脸上又挂上了风流入骨的笑意,“皇后如此聪慧,定是猜到了什么!” “大皇子他……他发动了宫庭政变!父子刀剑相向,两败俱伤。” “皇后果真聪慧。”其实严格来说她只猜对了一半,但……就够了,另一半太残酷了,他可不想吓着他的小皇后。 宫宸域屏退左右宫侍,携皇后登上了御花园中央的金凤台。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顾影阑自小是被顾珣娇宠着长大的,哪怕她也听说过什么天家情薄,可却也不曾想到,会是这般残酷。 “因为,先帝要给他最疼宠的幼子铺路啊!自然要扫清一切障碍。我朝尊礼法,立储立嫡长,而大皇兄正是嫡长子,他是孝敏慧贤皇后所出,当之无愧的中宫嫡长子,天赋更是惊才绝艳,风华无人可及。” “而昭王,是孝庄贵明皇后,也就是江皇后所出,虽也是嫡子,但到底年幼。” 短短几番话,却在顾影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可是……臣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要争储位,也应是让昭王与大皇子争啊,先帝为何要亲自下场,也……”太奇葩了! 帮着小儿子去往死里对付大儿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爹啊! “朕的小皇后啊,你也太单纯了!”帝王突然捏了捏她的左颊,一双凤眸中却满是嘲意,“因为那个男人就是个疯子,为情痴狂的疯子,你来盛京应该听人说起过,先帝痴恋江皇后。” “嗯嗯。”顾影阑不可置信,“所以是江皇后让先帝去杀自己的儿子!这……”这也太疯狂了,也太可笑了! “不然江皇后怎么会被骂为一代妖后呢?”宫宸域凑近她耳边,吐息滚烫,“帝后情深啊,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为了江皇后,那个男人连自己相伴十年的发妻都能亲自算计至死,何况是发妻的儿子,你说对吗?” “皇上……”顾影阑终于发现了帝王情绪上的不对劲,他喊先帝,从未称过一声父皇。 他恨先帝,深入骨髓的恨! 但顾影阑也不知再说什么了,她只能干巴巴的说一句,“先帝对江皇后……还真是……真是情深啊!” “哈哈!”这句话不知触及了宫宸域心中的那处伤口,竟是让他朗笑出声,“确实是帝后情深。” 情深到互相把对方送入地狱,然后所有不明真相的傻子,包括那些史学家,也只会记上一笔——帝甚爱重皇后江氏,自此六宫虚设,帝逝,后甚悲之,同柩长眠。 “皇后,你说朕与你最终会像他们一般吗,帝后情深,多美的一段佳话啊!”宫宸域直直注视着顾影阑,眼中满是晦暗。 “皇上在开什么玩笑?”顾影阑抚上帝王的眼尾,一触即分,她可承受不起,那样沉重而畸形的爱。况且,顾影阑勾了勾唇,“臣妾与皇上,也许永远只会是……表面夫妻。” “皇后说的极是。”虽然他可不想跟小皇后永远做什么表面夫妻,但不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人要一口一口吃嘛…… “可是,那皇上不应该讨厌昭王吗,毕竟……”听了这个故事,她再见昭王都不知用何表情了。 “昭昭那么可爱,朕为何要讨厌。皇后你是没看到,当那个男人拼了命将他以为最珍贵的皇位捧到他最疼爱的儿子面前时,却被狠狠拒绝时的表情,多么美丽啊!” 是啊,昭王根本不屑于那个肮脏的皇位,所以啊,不就便宜了他么。 他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昭王将他领到先帝跟前时,先帝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以及江皇后美丽却透着疯狂的面容。 昭王啊,无愧昭字也! 所以呀,他嫉妒过昭王,却从不厌恶他,摊上那样一对奇葩的父母,他的日子,也未必如表面般风光。 “皇上,此处风大,我们且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落梅(二) “皇后不知道,这金凤台啊,就是先帝为江皇后所筑。” “哦,一座金凤台竟有这样的来历,臣妾倒是突然有些好奇那座令皇上受伤的冷宫了,是否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呢?”顾影阑平复心绪后,终于显露了她此次赴帝王之约的真正目的! “朕寻思着皇后今儿怎么愿意同朕聊那么多的,敢情是在这等着呢!”宫宸域仍是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让朕猜猜,皇后是担心朕,还是关心着那名刺客呢?” 狗皇帝样貌粗直,内心是真特么精,便便又喜欢演戏,每每同他对话,顾影阑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是! “皇上,臣妾才不担心皇上呢,更对那刺客无半分兴趣,臣妾就是单纯的好奇,皇上好端端的去那冷宫作甚,还那么巧的遇上了刺客?” 小骗子! 宫宸域对顾影阑这只小狐狸说的话可是半点都不信! 不过她想去冷宫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也很好奇,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前几日他夜晚前去冷宫也是被一宫婢打扮的女子吸引过去的。 这说明这座皇宫中,有那刺客的内应,这才是帝王心心念念想要抓住他的原因,这座皇宫的所有内侍宫女在三年前就被他来了个大清洗,可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皇后当真要去?罢了,朕已经习惯纵着你了!” 狗皇帝还真够不要脸的,纵着她,他还真好意思说! 帝后相视一笑,内心都不知怎么骂对方的,结果还是亲密的手拉手,穿过寂寥的朱红色的宫墙,来到了倾颓萧索的冷宫。 一迈过高高的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株枯败了的梅树。有枝无叶,却仍能感受到遒劲错落的枝干里仿佛傲骨犹存。 说是冷宫,但其实位置并不算格外荒僻,大殿中央积了灰的牌匾之上,依稀可见“落梅轩”三个风骨极佳的大字。 “进去,皇后。” “等等,皇上可知这牌匾之上的字是何人所写?”顾影阑在正门处停了下来,同时也拽住了宫宸域。 “这朕可不清楚,朕三年前入皇宫时,此处便已是如此模样了。”宫宸域一下子便意识顾影阑很可能发现了什么,“皇后若有何事,可直言。” “臣妾见过这字迹。”师兄怀中所护之画,画卷落款处的字迹与这牌匾之上的一模一样,她应该庆幸她的书法习得不错。 但她不可能这样直接同帝王说,“这是战王的字,臣妾有幸在阿爹那见过。” “战王?!”宫宸域诧异挑眉,“皇后之意是行刺朕的刺客与战王有关?” “尚不能完全确定,先进去瞧瞧。” 两人合力推开了漆红色的大门,一入殿内,呛人的灰尘四处飘荡,房檐上还有不少蛛网。 顾影阑捂住口鼻,径直入了内殿,她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直到她在寝殿内看见那陈旧却难掩精致华贵的梳妆台,终于确认了,果然,落梅轩,原先应该是战王的妹妹,也就是一位公主所住的宫殿,可如今,却成了一座荒凉的冷宫。 这里面的故事,她真的很好奇啊! “皇上可知,除了大长公主,先帝可还有哪些姊妹?” 宫宸域上次是夜晚来的,很多细节没看清楚,就被人刺了一剑,今日是白天,他自然也看出了这是女儿家住过的宫殿,但为什么,顾影阑会直接往公主上猜呢,而不是什么先帝的嫔妃? 就因为认出了牌匾是战王所写的吗?不,绝对不只是这样,她一定掌握了什么别的证据。 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错,那名刺客果然与皇后有些牵扯,他要不来个出奇不意,再闯一次椒房殿! “朕……朕不知,此事或许可以问一问大长公主。”宫宸域这次可真没说慌,“当然,可能昭王也知晓一二。”毕竟这两位都在皇宫待了几十年了,肯定毕他这个野路子懂得多啊! 她要是能问大长公主早就去问了,还用等到现在? 狗皇帝果然一到关键时刻就如此无用!顾影阑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杜若与杜惢一起闯了进来,一脸急色。 “奴婢拜见皇上,皇后娘娘!”两人迅速行了个礼,“小……娘娘,不好了,西市……西市炸了!” “莫慌,说清楚。”顾影阑握住杜若冒汗的手心。 “西市有部分难民暴动,说……说要杀了曲姑娘!” “怎么会!发生了什么?”帝王一听曲长歌出事,眸中罕见的有些紧张。 “今儿早上,难民群里突然传起了谣言,说……说研制出解药的根本不是曲姑娘,而是……而是太医院副院首!然后又说曲姑娘其实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根本就学医不精,只是丞相想赚尽民心,才把曲姑娘给推了出来!” “而且,关键是,谣言愈演愈烈,到了今儿午时,就成了,难民们得的根本就不是疫症,而是丞相暗中派人下的毒!” “这么蠢的谣言也会有人信?”宫宸域都恨不得把那些难民的脑子给敲碎了,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 “皇上,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顾影阑说了句,宫宸域一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更黑了,径直出了宫殿! “皇上,您要去哪儿?”顾影阑本想扯他衣袖,但一时手滑,没拦住。 “朕要出宫!”一转眼,帝王就没了影儿! 帝王一走,杜若杜惢脸上的表情更奇怪了,“小姐,还……还有两件事儿!” “说!”顾影阑不自觉含了几分凉意,她已经猜到了杜若要说的内容。 “洛……洛公子也听见了此事,此刻已离开了皇宫。”杜若说的时候声音都在打抖儿,她都不敢看小姐脸上的表情。 顾影阑面上十分平静,但眼眸却缓缓阖上了,眼中的冰冷只有她自己知道,再睁开,已是十分冷锐,足以看穿人心! 他自个儿的身体,他自己都不关心,她又何苦犯贱,上赶着去迁就他! 她也有她的骄傲! “还有一件事呢?说!” “三大世家出手对付丞相之后,还……还把小姐给推了出去,在难民中大肆渲染小姐为了筹集粮草,赈银,药材几样所做的事,说什么……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愿意让……让出皇后之位……”杜若每说一句,头便下垂一分,最后恨不得把整个人给缩到地里去! “谁主导的这件事?”顾影阑说此话时,声音极轻,却含着压抑的怒火。 “逸少爷说……其实是良小世子自做主张——” “君、祁、良!”顾影阑咬牙。 “世子爷还写了一封信,让……让奴婢务必交给娘娘!” 第一百五十九章 殇情(一) “镇北王妃这是敢做不敢认么?”曲长歌护在洛卿宁身前,她是医者,自然发现了洛卿宁的异样,再想到他这两日的失踪…… 她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于是先声夺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敢正面对上镇北王妃,她着实勇气可嘉啊! “你是……”镇北王妃斜觑一眼,明明无甚感情在内,却让人感到了轻蔑之意。 “镇北王妃,这是小女。言语有失,还望王妃见谅。”曲浔生怕王妃发难,先一步认错道。 “还好丞相府的小姐不止一个,不然本王妃可真要怀疑这相府是否有教养的存在呢!” 江芜一张嘴还挺毒的,骂遍盛京,从无败绩。 不过,曲长歌今儿也不是吃素的,“王妃娘娘再如何雄辩,事实依旧摆在那里,镜湖边大片的虞美人,正是难民所中之毒最主要的原材料,娘娘如何解释?” “虞美人?”镇北王妃先是一怔,随即眼中划过一丝悲凉,转而大笑,“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么,太可笑了!” “整个盛京,这人不知镜湖中大片虞美人的来历?不信你问问你爹。” 当年,镇北王身死大夏,王妃不顾腹中胎儿,执意前往大夏,领兵抗击巫马氏,可当王妃到达洛北时,却不见众将士尸体,只有大片大片的虞美人肆意盛放,如血一般。王妃大悲,为感念镇北王与诸位血染山河,护卫国土的将士,特命人移植此花,将其种于镜湖。 虞美人所绽之处,便是十万将士的衣冠冢。 这…… 曲长歌沉默了,百姓们更是缄口不言。 她全然不知,这虞美人的背后,还赋予了这般沉重的意义,所以这就是君氏有恃无恐的原因么?还是说,是她误会了镇北王府! “如果本王妃没记错的话,诬蔑尊室,按律需断其足。曲姑娘,你的这双腿,我江芜,要了!” 此话一出,曲浔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镇北王妃今日,竟如此咄咄逼人! 顾影阑不知西市刀光剑影,午憩醒来,趁着帝王出了宫,她也乔装一番,换回少女时所穿服饰,准备前往大长公主府。 大雨连绵,雷鸣不止,总是让人心绪烦躁。 马车一路徐行,轱辘的车轮碾过青石阶上的雨水,穿过商铺林立,飞檐斗角的东市,自西南走,来到了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与别府最大的不同,便是设了四座灯楼,其明灯数年不熄,大长公主闲暇时,就喜坐于其上,远眺北方。 她虽享受着三朝不倒的尊贵权势,却也同样饱尝着日复一日的孤寂落寞。 她膝下无儿女,驸马又早亡,当初先帝劝其改嫁又或是养几个面首以供消遣,但她拒绝了。 她总归是放不下亡夫的,所以宁愿一个人过着。 顾影阑低调的从侧门入了大长公主府,她不欲惊动太多人,“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大长公主此时在灯楼,娘娘请随奴婢来。” 来迎顾影阑的正是太长公主的心腹嬷嬷,赵嬷嬷。 “大长公主经常在灯楼上么?如今风雨这般大,仔细受了寒。”顾影阑一路逶迤而上,灯楼极高,斜雨不时打落琉璃灯盏。 尽头处乌云翻涌,天光极暗,大长公主一袭琉金织云绣雀大氅曳地,赤冠高耸,金翠斜插鬓角,极尽尊贵,伤佛要以此掩饰内心的荒芜。 “臣,拜见皇后娘娘。”你瞧,她与镇北王妃在此处倒是像极,从未自称过臣妾。 “姑母何须多礼,您是长辈。”顾影阑今儿穿着格外简单,只是朱色长裙,外罩了浅色系短衫,但她高华的气质依旧遮掩不住。 美人嘛,就算披个麻袋,也是人间姝色。 一番客套寒喧毕,婢女们奉茶,两人相对而座,一时无言。 这是大梁皇室地位最为尊崇的两个女人的二次会晤。 “娘娘协理六宫,诸事繁忙,今儿怎么有空来本宫这儿?”大长公主示意婢女们打帘儿,风雨太大,溅湿衣服就不好了。 帘幕隔绝了雨声,茶香袅袅,更衬得顾影阑眉眼如画,姝色芳华。 可偏偏,大长公主最讨厌的,便是这张脸。 “本宫来寻姑母,实为一惑,困扰许久,特来请姑母解惑!” “解惑?”大长公主噙一口浓茶,驱散了几分凉意,她有些漫不经心的觑了眼顾影阑,“娘娘可直言。” “皇上曾在两日前被刺杀,可本宫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刺杀地点会在冷宫落梅轩?”顾影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捕捉着大长公主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落梅轩?”大长公主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但又很快隐去。 “姑母可知落梅轩曾经住得是何人吗?”顾影阑继续追问。 大长公主饮尽杯中茶水,咽下满口涩然,她似是在回忆,“落梅轩住的,可能是先帝的哪位嫔妃,年代太久远,本宫已经记不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么,大长公主殿下,那为何你端茶的手指在轻颤呢? “嫔妃,难道不是住着哪位公主么?”顾影阑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透着摄人的压迫之感。 “怎么会呢?”大长公主扯出一抹笑意,“本宫怎么不知?” “娘娘怕不是记错了,本宫今儿有些乏了,赵嬷嬷,送客。”她甚至连与顾影阑擀旋的心情都没有,径直走到灯楼外,不顾风雨,凭栏远眺,“西市的闹剧就要结束了,娘娘也该回去了。” 闹剧?! “原来在殿下眼里百万难民的暴动只是一出闹剧,可真是……”顾影阑眼含讥讽,亦走至栏杆处,任风雨沾湿衣发。 然而大长公主在雨幕中,不曾回头,怅怅吟哦,声声泣血,透着彻骨的沧桑,“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道容易冰消……” 前秦灭,大梁兴,三朝至此,盛衰变化,她都看尽了,仅是一条算不上瘟疫的毒谋,就算牵涉百万难民,又如何? “本宫只坚持一件事,那就是——镇北王府,绝不能倒!”哪怕她是皇族,但她这次的立场却是坚定的站在了世家那一面! 皇上年轻气盛,他还不知,君氏对大梁意味着什么? “所以,娘娘想要的答案,应该去问镇北王妃,而非是本宫。”大长公主阖眸,赵嬷嬷会意,来到顾影阑身边,“娘娘,请——” 顾影阑深深看了眼大长公主,离开了灯塔。 原来,帝王的路,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就算柳大将军能赶在两日之内回京,恐怕也改变不了局势了。 第一百六十章 殇情(二) 顾影阑回到皇宫后,在椒房殿的空室里枯坐半日,静静听雨,惊雷照亮了她深沉而明锐的双眼。 是啊,她怎么忘了,大长公主的母族正是君氏啊,而昭王呢,他若回京,一定……也是会护着君祁良! 再加上顾、江二家的相助,帝危矣! 所以趁早停手,及时止损,方为上上之策! 雨停了,太阳自厚厚的云层里挤出一丝微光,光影打在她面容上,顾影阑的心中隐隐有了决定。 “小姐,结果出来了!”杜若冲入殿内,她叙述着西市当时的情形。 “不是诬陷。”洛卿宁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将曲长歌护至身后,清冷的眸光竟让镇北王妃恍惚了一瞬,她差点以为自己瞧见了故人。 “你是——”镇北王妃的声音多了几分缥缈,她朝洛卿宁走进一步。 “我不过一介白衣。”洛卿宁立于原地,哪怕周身巨痛不已,他也要强迫自己的脊背保持挺直。 “她不是诬陷,我抓到了……在临梦溪下毒之人。”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所以极慢,但此时没有一个人打断他! “那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此处。”那日他与曲长歌在镇北王府外搜寻无果后,曲长歌回去研究解药,但他,却想着夜探皇宫,危险重重,便在去之前,先替曲长歌解除后患,于是返回了一趟镇北王府,果然有所发现! 他抓到了一位鬼祟之人,他正往临梦溪内洒药粉! “段兄,将人带上来。”大雨中,他的视线穿过层层阻隔,看向了人群一角。 一名青年牵着一周身被缚,手脚俱被卸下的中年男人缓缓上台。 “草民段鸿笙拜见皇上,丞相,镇北王妃!”他拨开那男子乱发,让其面容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镇北王妃一定认识此人?” “宋……宋勋?”镇北王府蹙眉,强势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究竟是何人?”帝王不欲再绕圈子了,直接问道。 “回陛下,此人乃是镇北王府的花匠,这点王妃可认?”段鸿笙笑得轻且浅,扫向镇北王妃的眼中深藏恶意。 “自然,这没什么可否认的。”江芜承认的十分坦然,仿佛方才的惊讶只是假象。 “但王妃娘娘知晓其人的另一重身份么?” “他原名宋卓杰,曾是战王麾下最勇猛的副将,官至正四品。”段鸿笙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所以,现在是,帝王把此人关押了,欲以战王余党之名问斩?”顾影阑紧接着问道:“那时,镇北王妃是何神情?” “奴婢不知,但小姐你瞧——这是什么?”杜若极为神秘的递了份拜帖。 “镇北王妃竟然主动要见我?!”顾大小姐诧异了,看样子这位宋卓杰在镇北王妃心目中的地位不低啊! 风满楼,乌云俱散,日光清明。 “王妃娘娘约本宫前来,所谓何事?”顾影阑再次出宫,整个人包裹得极为严实。 “我不喜欢卖关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为你解惑。”江芜似乎格外地焦躁。 “那王妃的条件是?” “很简单,一份答案,换宋卓杰一条性命。” “王妃啊,本宫为何要跟你做这个交易?”顾影阑觉得主动权好不容易落在了她头上,一个答案太少了,她有点小贪心,毕竟她此时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呵!”江芜冷笑一声,“皇后娘娘不会不清楚,若君氏真要较真,那帝王座下这位置,可能就要动上那么一动了。” 顾影阑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王妃娘娘,事情还远远没到大动干戈的地步,一切都可以谈嘛。”顾影阑面上嬉笑,心中着实惋惜。 本想着趁镇北王妃方寸大乱之际,狠狠敲一笔,可惜了,江芜的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果然,君氏唯一的软肋,还是在君祁良身上。 “那就一个答案换一条人命。”顾大小姐果断拍板,“本宫想知道,落梅轩原主人的全部经历!” “落梅轩啊,当年住得是太祖皇帝最疼宠的幺女,宫姒。”江芜的语气柔和了几分,透着几分缅怀。 “宫姒?”顾影阑从没听过此名 “她与战王皆是太祖皇帝的挚爱梅妃所出,或许她有个名号你或许听过,她是盛京四美之首!” 盛京四美?对了,那首童谣! 江芜的叙述,揭开了那个神秘的公主的面纱一角。 宫姒的人生或许应该从她出生开始说起,作为王朝最小的公主,因出生便自带冷梅香而受太祖皇帝喜爱,为此,太祖皇帝命人在玉林园增设落梅一苑,收集天下名株,以贺公主及笄。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纵然天生性情冷清,却也活的无忧无虑。她不爱脂粉首饰,偏喜舞枪弄剑,与是太祖特许她自由出宫,并令小公主拜宗师天机策为师,研习剑术,而这一切,却在建康十四年,也就是太祖皇帝殡天的前一年,变了! 世人皆传当年在南境拥兵十万的战王意欲谋反,而那一年,也是大夏入侵大梁的第一年,太祖皇帝疑心战王真有反叛之心,诏其回京释兵权,但又担心在兵权调动之际,大齐趁乱而攻之。 北有大夏侵犯,南有大齐窥伺,而大梁内部又因太祖病重,诸皇子争相夺权,因此内忧外患之际,有臣子提出和亲一事,以此与大齐结盟,共克大夏。 所以,此事几番争议,多方运作,落到了小公主身上。 彼时的公主,远在苍梧山求学,不知朝堂波云诡谲,勾心斗角。 她遗憾苍梧山顶有雪而无梅,风致不佳,正与师兄商议,要种下十里红梅。 一道和亲圣旨,一场亲情胁迫,公主回到了盛京。 她同意了和亲,但有一条件,保留兄长战王的兵权,否则愿以一死血溅于大齐皇宫之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天真清冷的小公主会有这般烈性之时。太祖皇帝同意了她的要求。 烟雨江南,三月流水伴桃花,小公主自临淮乘水路,踏上了大齐的土地。 也正是那一日,太祖皇帝崩,大夏退,君绛死,大梁揭开了南北之战的内乱序幕。 先帝在盛京登基,改年号为建邺。 而战王在南境起兵,说先帝窃权盗国,定要一清君侧! 后来,建邺四年,战王兵败,自刎而死。 建邺八年,大梁出使齐国,齐国宫乱,公主亦亡于流矢。 那一年,江南苍梧山顶已种下了十里红梅,梅花开得极盛,却再也等不到,梅树下,日日练剑的绝色小公主。 ——《落梅之殇》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逃婚(一) 一脚将狗皇帝直接踹下了床榻! 顾影阑这才施施然起身,指尖轻触嘴角破皮那处,轻轻嘶了一声,帝王的吻技,着实烂透了边。 她累了一天,早就乏得紧,偏偏这人还想跟她折腾,想得美! “皇上清醒了么?若是清醒了,还是好好想想,该处何安抚好君氏与曲氏!” 这两边都不能罪,又得给百万难民一个交代,难啊! 不过这是狗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与她无关。 帝王踉跄跌于榻下,有些懵。他望着小皇后娇艳欲滴的红唇,纤长白晳的玉颈,高大的身影蜷在那处,竟透着说不出的哀怨委屈之意。 不过可惜了,顾大小姐天生就是个渣女,一向是撩完就不负责的那种。 “臣妾今儿乏了,只能委屈皇上了。皇上定能体恤臣妾连日以来的辛苦,对么?” 真是个滑不溜手的小狐狸!帝王心中喟叹一声,默默地从地上起身,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轻咳一声,“那皇后好好休息。” 那休息二字可真真被帝王念出了咬牙切齿之味儿。 “朕想起还有些折子没批,就先回御书房了。”当皇帝当成他这样,也是怪了。 咦?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宫宸域侧眸,见少女衣袍未脱便沉沉睡去,眼下隐有青黛之色,心尖蓦然软了几分。 他俯身轻轻的将她鬓上朱钗解去,再将外裳缓缓褪去,生怕惊醒了她,最后将那被褥一掀,覆于其上,确认被角没有漏风后,深沉的眸光落于她妍丽瓷白的小脸上,终是有些偏执的情意流露出来,可他还是克制地,只是在她额间,吻了吻。 他与她,总归是来日方长。 急不得的。 玄色衣袍彻底与夜色交融,帝王之路,只有他一个人走。 权利的巅峰,长与孤寒相伴。 两日后,柳大将军回京,一举揪出大夏细作,斩于西市口,但其实他心中清楚,所谓的这些细作不过是小虾米,真正的大鱼,已经逃得远远的,此举不过是一场表演,一场安抚百万难民愤懑的表演。 将制造“瘟疫”一事全都推给大夏,而为了平衡或者说弥补曲君两家的损失,帝王思虑良久,终于命人将拟好的两份圣旨颁布下去。 圣旨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王薨,先帝深感悲切,特保其爵位,以荫子孙,今有世子良,性情淑均,将及冠,特此予以: 加冠之日,为袭爵之时,以吿慰先灵,钦此。 圣旨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曲氏有女,才惊天下。性聪慧,貌姣好,且为医者有仁心,济百万难民,实为女子之典范,帝甚喜之敬之,封贤妃,为四妃之首,择日入主西宫,钦此。 两封圣旨一经传开,天下为之哗然。 此刻最为震惊的当属被曲相领回府中的曲长歌了,她方才还在担心洛大侠的伤势呢,当日她走得急,洛大侠与段鸿笙在一处,也不知情况如何。 结果这圣旨一出,曲长歌便担心起自己来了。 帝王怎么会封她为妃啊啊啊! 难道他喜欢她,可瞧着也不像啊!作为观看了无数宫斗剧的穿越人士,对于后宫的恐惧那可真是难以言表啊,而且她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以她的智商,活不过第三集! 况且……况且她已经心有所属了,想起剑客清冷如仙的面容,曲长歌的小脸便止不住的发烫…… 不行,曲长歌,你清醒点,现在是花痴的时候吗?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打碎了幻想的泡沫。 “大小姐在吗,我们二小姐有事,请大小姐去花园一聚。”门外传来婢女的叫唤声。 曲长乐这小魔王找她? 不会又精心埋好了算计就等她栽坑里去? 不行,不行,她才不去。 等等,这几日,曲相发现自家刚认的大女儿自带惹事精体质,怎敢让她再出去晃悠,于是派人在荏苒轩周围守得死死的,生怕她又翻墙偷跑了出去。 可若是曲长乐要见她呢?那些人想必是不会跟上来的,那她是不是可以趁去见她的路上溜走? 曲长歌啊,不愧是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然后,她去找洛大侠,两人一起离了这吃人般的盛京,从此居江湖之远,快活逍遥胜神仙! 然而,想法是美好的,但这现实,最喜欢给人一记迎头痛击了! “哎呀,等等!等等!”曲长歌随婢女出了荏苒轩不久后,走至花园前的长廊处,便捂着肚子,眉头紧皱,一脸痛苦的样子!“我的肚子有些不适,可能吃坏了什么,让你们家小姐且等等,我去解个手。” “要不奴婢陪小姐去?”那丫鬟嘴上是这么说,可那眼神却明晃晃的写着嫌弃二字,如厮粗鄙不堪,果然是流落在外的野种,哪比得上她家小姐! 也不知那陛下是否是瞎了眼,竟要封面前的这位为贤妃。 “不用……不用!我很快回来!”曲长歌一个蹦跳,抄小径离开了长廊。 她左转右拐后,来到墙角处,环顾四周,见寥无人际,凭借那三脚猫功夫,艰难的爬上了高墙,一眼向下,有点头晕,这……这也太高了! 曲长歌默默吞了吞口水,要不还是……那啥从长计议! 就当她准备收回脚时,背后传来一娇俏的女声,语调却是幽幽的,直让曲长歌脚底发寒,“姐姐这是想出府么?为何不带上妹妹呢,姐姐就这样讨厌长乐吗?” “这……我绝不是要出府!”曲长歌寒毛都竖了起来,僵硬的扭了扭脖子,一看见曲长乐俏丽可爱的面容,眼底黑了黑,“我就是看看风景,看看风景!” “是吗,原来是长乐误会了姐姐呀!”曲长乐笑得一脸纯真无邪,似是想到了什么,“我就说嘛,姐姐怎么可能那么蠢呢,毕竟丞相府的影卫啊,可就隐匿在附近呢,阿爹也是担心啊,某些宵小之徒会翻墙进府呢!” 也就是说,她还得感谢曲长歌的提醒是么? 就算今日翻墙成功了,影卫也能把人给逮回来,曲长歌心里想着事,脚下一个不防踩空了,“啊——” 好在她反应及时,双臂死死攀住了墙头! “哎呀呀!”曲长乐以扇掩面,遮住微翘的嘴角,“墙上危险,姐姐可要当心些呀,若是一不小心摔了下来,那可就……” “好长乐,快帮帮我,我……我下不去了!” 这墙也太高了,若是直接跳下去,腿断都是轻的,曲长歌上也不是,下又不行,终是没忍住,向曲长乐求救!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逃婚(二) 曲长乐轻摇手中团扇,脸上仍是笑得天真无邪,欣赏完曲长歌滑稽可笑的窘境后,这才心满意足的松了口,指挥着身后簇拥着的几名有些拳脚在身的丫鬟,将人给扛了下来。 “姐姐,你没事儿?”曲长乐表上一脸忧色,可眼中的嘲意却直直对上她直打颤的双臂。 没事才怪! 曲长歌的双臂十分酸痛,方才在墙上时就在不停颤抖,如今更是无力抬起。 “所以说啊,跑去墙上看风景这种事,姐姐还是省省。” 如此情状,徒添笑料而已。 曲长歌连翻白眼的气力都没了,整个人如条咸鱼一翻瘫软在地。 长乐缓缓走近,虽然有些嫌弃地上的污泥,但想了想自己的目的,还是将她一把拉起,粉嫩小脸贴近她身侧,“姐姐若是想逃,长乐可以帮姐姐的哦!” 她说完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十分娇憨。 曲长歌心想:我要是再信你,我就是个憨憨! 可事实证明,她就是个憨! “姐姐,这里可并非谈话的好地方,随我来。”曲长乐说此话时,声音压得极低,一双眸子尽褪往日无邪,显露出冰冷的内核。 “你为何要帮我?”曲长歌面色也正经了几分,她那张自带仙气的清灵面容,一旦认真,挺能唬人的。 不过曲长乐早就把她的性格摸得透透的,“有些事情,原因是何不重要,结果让双方满意,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先妥协的还是曲长歌,她决定赌一把! 曲长乐亲密地挽着她的袖弯,将人顺利地带回了未央苑,也就是曲长乐的闺阁。 洒扫的侍女们都被她以各种借口给打发了出去,整个闺房,只余两姐妹。 “姐姐今日想翻墙逃出去,是不想成为陛下的嫔妃么?”曲长乐也不打算卖什么关子了,时间有限,她们得在曲浔下朝之前谈完才行! “我当然不想当什么嫔妃!”跟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想想就恐怖! “那姐姐若真要逃,只有一个机会,姐姐若信长乐的话。” “什么时候?” “在宫中小轿迎姐姐入宫之前,姐姐的穿品级祎衣时,要以扇却面不是吗………”曲长乐在她耳边将心里的计划全都吐露。 听完后,曲长歌整个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曲长乐,“你要顶替我入宫为妃!这……这也太疯狂了。” “难道长乐喜欢陛下?”曲长歌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绪,说句实话,皇上长得是不错,但他与曲长乐并无甚交集啊! “长乐当然不喜欢陛下啊!”曲长乐撅起了粉嫩的樱桃小嘴,“长乐只是……” 她只是想听说江疏月要选秀入宫当什么贵妃罢了,就想先她一步入宫,以她的姿容,还怕得不到帝王宠爱。 然后,就能在此处,狠狠压江疏月一头! 她知道江疏月痴恋皇帝,若能趁此压一压月姐姐的气焰,光是想想就兴奋到不行! 说到江疏月与曲长乐之间的相爱相杀的那些事儿,那可真是三日三夜也聊不完! 所以先行不提。 若是她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把顾影阑皇后之位给抢走呢! “可是,陛下见过我的脸啊!这不一下就被识破了么?”曲长歌弱弱地提了一句,成功打破了她心中美好的幻想。 “姐姐傻呀,木已成舟,人都已经送进宫了,皇上难不成还能把人退回来?而且只要爹爹还是手握实权的丞相,他能奈我何?”曲长乐的一番言论成功又让曲长歌咽了咽口水。 妹子,你这思想很危险啊! 不过听曲长乐这么是描述,她突然意识到,这位帝王的权柄似乎不算大呀,不像她以前世界历史中后期的那些帝王,一言决人死生,动不动就砍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两人如此一来,算是初步达成共识了,不过后续的逃亡方式及路线,还需细细商议。 当下对于曲长歌最重要的,是如何与府外洛卿宁取得联系。 这夜,曲氏二姐妹共睡一榻,貌似其乐融融,而远在济宁巷的柳生,却已是伤痕累累! 他今夜在小茶馆说完书后,便如往日一般买了两个素包子回家,打算同娘亲一块,共享晚餐。 可谁知,在家中等待他的,却只有娘亲冰凉僵硬的尸体,一刀穿喉,血溅木床。 他还来不急悲伤,却发现自己已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包围,这是……他拔腿就跑,泪水在眼中迅速积聚,却连落下的勇气都无! 将逃亡变成一种习惯人,身上总是带着几分无可言喻的气运一说的。 但在人数太多,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柳生的肩骨已被一人的飞镖射中,直穿入骨,万幸的是镖口并未抹毒。 他没有停止奔逃的脚步,眼中透着极为强烈的,名为生的野望,以及名为恨的烈火!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已卑贱至此了,可顾璎那个狠毒的女人还是不肯放过他和娘亲! 就因为柳念青那个男人回京了,她便这般耐不住吗? 生而为庶子,就该卑贱到泥里,任由那嫡母搓扁捏圆么? 明明是那个男人强幸了娘亲! 可……可为什么? 他却毫不在意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死,但凡那个男人有一丝表态,顾璎又怎敢如此放肆! 他好恨啊,恨世家仗着权势,就能视人命如草芥! 他好恨啊,仅因出身有瑕,就被彻底断了仕途! 他好恨啊,恨苍天不公,硬将人分什么三六九等! 又是一银镖射穿了他的膝盖,他一个踉跄,直直倒地,刺目的鲜血溅出,浸湿了青黑的地板。 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么? 好不甘心啊!柳生如烈火般灼灼的目光似要钉穿这天空,顾氏,顾璎! 他若不死,定要为母报仇! 痛意并没有如柳生预料般袭来,反而是身后的黑衣人不时发出惨叫。 是……是谁救了他?柳生艰难的回头,便见那人雪白的衣角,以及染血的长剑…… “洛……卿宁。”万万没想到,竟是他救了他一命。 “你,可愿追随我?”月光泻地,皎皎雪华似凝于他伸出的手心。 “我……我为何要跟你?”柳生想笑,却笑不出来。 剑客看了看黑沉的夜幕,“也许是,你同我,有共同的敌人。” 柳生缓缓握住了他那只似能蛊惑人心的手。 就算可能是同魔鬼做了交易,他也要让顾氏,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选秀(一) 世家,寒门! 高贵,低贱? 腐朽的华袍,烧了便是。 诸君皆观,曦日之下,王朝浴火,晖晖而盛!——宫宸域 四月初,嫩荷露尖,御花园的莲池旁,开始了六宫大选的复试。 各地甄选的贵女们皆俏生生立于烛龙白玉桥边,顶着略显炙热的骄阳,等待着中宫之主的到来,六宫粉黛齐聚,演绎升平气象。 脂粉香,花香混杂在一块儿,不时夹杂着几句女儿家的娇语,热闹归热闹,但顾大小姐一走近,头就开始有些眩晕了。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众秀女齐齐跪地,动作整齐而优雅,可见在礼仪方面皆是下了苦功夫的! 当然顾影阑今儿,穿得更是华丽异常,光头顶的凤冠就重达十几斤,拿杜若的话来讲,必须拿出皇后的睥睨气势来! 何必呢,累得慌! 顾大小姐内心本是抗拒的,但架不住三位大丫鬟的热情啊! 冰冷的凤冠垂落,一双桃花眸清滟绝伦,逶逦而来,惊艳了无声岁月。 她的美,足以艳杀六宫粉黛。 顾影阑的眼神本是涣散的,但当她瞧见秀女群中那熟悉的面容时,闪过一丝诧异,卢姐姐?! 她怎会当选秀女?卢姐姐明明与萧三公子订了婚的啊! 难道,萧家退婚了?! 也是,卢家经水患一事,元气大伤!世家逐利而行,萧家自然不愿再娶卢氏女! 卢家其他人她没什么好愧疚的,但唯独卢姐姐,她最为不忍。 从江南第一贵女,沦落至如今供人挑选的卑微秀女,其落差之大,叫人唏嘘。 卢姐姐定是怨怼过她的。 顾影阑视线绕过一众秀女,定定落在了卢明棠身上,然而,她明明感受到了视线,却始终没有抬头。 罢了,她终是被讨厌了啊! 顾影阑顶着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眸光,缓缓落座于主位,脊背挺直,尽显大气与尊贵。 “开始。”她略一颔首,唱礼太监迅速会意,嗓音尖细,言:“选秀复试,启——” “等等,贤妃娘娘不来吗?”哪位秀女,态度竟如此嚣张,连皇后娘娘的命令都敢打断! 众人一瞧,竟是柳二爷家的嫡女,对了,柳姑娘之父柳念涛在那日除夕宫宴上,可被顾珣狠狠教训了一顿呢。 如今,柳大将军回京了,他们大概是觉着,有了跟宁国公府叫嚣的底气。 然而,顾影阑连眼神都吝于奉予,只是摆了摆手,身旁的杜若立马会意,吩附周边的侍卫,“还愣着作甚,如此不懂规矩的秀女,还不快速速拖下去,省得污了皇后娘娘的眼睛!” 侍卫连连应诺,忙去秀女群中将那女子拖走。 “慢着,你们放肆!”那女子似乎还懂些拳脚,竟是挣脱了侍卫的钳制。“我可是柳家的女儿,你们谁敢动我!”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愣住。 顾影阑眉梢轻挑,原本她懒得计较,正因为卢姐姐的事儿烦扰不已,可此女今儿聒噪,正巧成了顾大小姐发泄的口子! 顾影阑起身,迅速拔下侍卫腰间佩剑,一脚踹向那女子膝盖关节处,反手一个钳制,那女子便直直跪于她面前,动弹不得! 锋利的剑光折射出女子惊恐的双眸,“你信不信,就算本宫今日在此取了你性命,柳念涛连声都不敢吱一下!” 顾影阑一双寒眸透过凤冠前的珠旒,居高临下,俯视那女子,只一眼,便令她通体生寒,颤抖不止。 “娘娘……皇后娘娘饶命!臣女只是一时糊涂!”那柳姓秀女一动不动,生怕剑尖一个靠近,便刺穿了她脆弱的喉骨! 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咦,此处怎会如此安静?难道是在迎接朕么?” 帝王是何时来到御花园的,竟无一人通传? 他仍穿着上朝时的袍服,肯定是一下朝便赶过来了,看样子狗皇帝对选妃一事还挺积极的嘛! 本以为曲长歌逃婚的那件事会让他消沉个几天呢,可没想到……果然是狗皇帝,没有心。 “嫔妾(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影阑没有行礼,她帮着教训人呢,没空! “平身!”帝王步步来到顾影阑跟前,眸光含笑,却不达眼底,“怎么,此女子是得罪了朕的皇后么?” 帝王握往皇后执剑的手,将剑缓缓压了下去,“皇后可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臣妾没有生气。”她挡开帝王的手,将长剑回收,一个轻旋,插回了侍卫腰间。 两人一压一收之间,也足以让侍卫向皇上告禀完整件事儿的经过。 “皇上救命啊!皇……皇后娘娘要杀了臣女!”秀女想要去抱帝王大腿,却被他反脚揣倒在地!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冒犯朕的皇后!”还敢提什么贤妃,一想起此事,宫宸域脸就不由自主的黑了几分! “皇上,臣女是柳家的女儿啊,您要为臣女做主啊!” “这样,本来冒犯皇后,你本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念你是初犯,拖下去,杖五十,送回柳家!”帝王沉吟片刻,说道。 五十杖,那可真就半条命都没了! “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秀女被侍卫无情拖下,选秀继续。 其实替帝王选妃这件差事,实着吃力不讨好。选貌美的,臣子又会担心皇上沉溺女色,荒废政事;选长相周正平庸的,帝王与群臣又会说,皇后善妒,气度太小;选家世上等的,就容易各自为政,后宫前朝都能斗得不可开交;选家世较低的,帝王跟朝臣都有意见了,会说皇后格局太小,有故意打压之嫌! 一个字:难! 如今既然帝王都亲自过来了,那就让他自个选,她也乐得清闲,安心的当一个美丽的背景板! 选秀进行得十分顺利,帝王仅挑了十名,其余皆被撂了牌子! 但位份尚为确定,帝王打算同顾影阑一块商议。 江疏月的位份毋庸置疑,自然是贵妃,其他人也都好定。 唯有卢明棠的位份,帝后的意见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第二百章 惊鸿(一) “你说什么,治疗过程中,竟要挖掉我儿眼睛,不行,我绝不同意!” 听了曲长歌的对救治上官易之过程的解释,上官家主只觉荒谬至极,什么切除的眼睛有了明灭草还能长出来,这简直是个笑话! “家主,你相信我,这个办子虽然剑走偏锋,十分大胆,但成功的可能性——”曲长歌还未说完,上官家主就准备喊人将其敢出去了! “给本家主轰出去!” 曲长歌攥紧了洛卿宁的衣袖,她没想到,上官家主的反应会如此抗拒。 “咳咳……父亲。”上官秉之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易之,易之,我儿,你……”上官秉之回头,便见上官易之的意识渐渐清醒,但他不敢触碰他,生怕一个使劲儿,人就没了。 “我儿,你可还好?”曲长歌从没见过上官家主如此温柔的语气。 八尺莽汉,如斯柔情,叫人心酸不已。 看着这张与亡妻极为相似的面容,上官家主便已是哽咽。 “父亲……易之,易之相信长歌姑娘。”此话一出,曲长歌的鼻头一酸,眼泪也差点儿没忍住。 她……这般算计公子,公子却……却还选择相信她,这叫她情何以堪。 “易之,你——”上官家主既惊且怒,但他又不能把怒气往爱子身上撒,便只能拼命憋回去,“易之,你糊涂啊!” “父亲,我相信她,我想……活着。” 活着,才有与人相争的资格。 上官易之话毕,便再度失去了意识。 上官秉之一下子像苍老了十岁,他如何不理解爱子的心意,也许上官家,天生出情种! “拜托你了,曲姑娘。”他深深俯下身子,鬓角已满是银丝。 曲长歌回礼,再抬眸,便是一位自信而镇定的医者。 黎明吞噬黑夜,曲长歌一袭雪衣如朝阳,走出了院门。 门口,上官秉之、洛卿宁以及所有上官氏的宗老皆肃然而立。 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而曲长歌笑了,因为许久未握手术刀,再加上心绪的紧张,她甚至说出了前世的那一句,“病人手术情况进展顺利……” 她失笑一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前世的手术室。 “曲姑娘,我儿的性命……如何?” “公子性命无恙,而且——”曲长歌一双如水明眸弯成了月牙儿,笑得十分灿烂。 “公子的眼睛,只要配合我开的药方用药,不出一月,定能痊愈。” “真……真的吗?” “公子的眼睛真的……天佑我上官氏!” “大齐夜幕之上最为璀璨的那颗明星,终于要回归了!” 就在众人喜悦之际,曲长歌走向了面容清冷的洛卿宁,像是急于分享自己此刻的欢喜,“洛大侠,我……我真的做到了!” “嗯。”他拼命掩饰着身体叫嚣着的痛意,一双凤眸格外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绝不能昏倒,他不能留下她一人,去面对上官氏族的豺狼虎豹。 他相信,上官族不可能所有人,都希冀着上官易之的眼睛能彻底恢复。 因为,同辈之中,一人过于耀眼,便显得旁人,暗淡无光,平庸之至。 锋芒毕露,易招嫉妒。 然而,洛卿宁心头苦笑一声,他……高估了自己身体的耐受力了。 他想要摸一摸曲长歌正曦光打着旋的,毛绒绒的头顶,却发现,他连抬手的力气,也在一夜的站立中,消耗殆尽了。 “抱歉——”不能护着你了。 高大的身影像瞬间失了支撑一般,轰然倒地。 “洛大侠!”曲长歌的笑意凝在了眼角,糟了,她怎么就忘了,洛大侠身上的伤,只做了简易的包扎处理! “上官家主,可否暂借我一间空室,还有,帮我准备一些药材,拜托了!”曲长歌不停向上官秉之鞠躬。 “长歌姑娘既救了我儿性命与眼睛,便是我们上官氏的贵人,不过一间空室,与药材,简单,这样,我再给姑娘拨几个丫鬟过去。” “多谢上官家主。”就在曲长歌准备同仆役合力将洛卿宁带走时,一批羽林卫迅速进入院落,包围了众人。 “谁都不得离开!”一道冷媚的女声响起,竟是昨夜被上官秉之赶走的汐音公主,今日她一袭金色宫装华丽,云鬓高耸,簪了一枝极艳的牡丹,她的手心,还握有一明黄卷轴——那是圣旨! “上官秉之接旨!” “臣接旨!”上官家主心知外甥女来者不善,但他碍于圣旨,只得先行跪地。 众人亦随之而跪,除了曲长歌,她其实是半蹲着的,但因她人在后排,一时无人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上官爱卿已寻至一神医,已治愈易之双眼,大喜。易之,乃朕极重之大才,是以,朕欲见神医,特以此卷,邀神医即刻入宫,钦此。” “上官家主,曲神医,还不速速领旨谢恩,速速随本公主入宫,面见陛下!”洛汐音念毕,脸上满是柔和的笑意,可那一双眼,注视着曲长歌的方向,仿佛淬了毒。 “这……”曲长歌怔住了。 她如今一走,洛大侠该怎么办,上官家族中人,未必会管他死活。 况且,从她治愈上官易之到此刻,l至多不过二盏茶的功夫,远在皇宫的洛汐音便已收到了消息,而且准备十分充分的围堵了上官府。 上官氏,定有内鬼。 那洛大侠的安危就更不能保证了! “曲神医,面前天颜,可是极大的恩典,神医这般情态,莫非,是要抗旨?” 一句话,便将抗旨的名头直压向曲长歌,皇权之利刃高悬于她的头顶,她看向了上官家主。 他的面容上,隐隐有几分犹豫。 是了,他愿意为了他的儿子赶走洛汐音,但这次,他面对的,是宣帝。 他若护她,整个上官氏都要为此搭上巨大的风险。 不值得。 曲长歌念及此,终是开了口,“民女接旨。” 她随即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上官家主的身边,“帮我,看顾好洛大侠,上官家主,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她并未过多停留,径直走到洛汐音面前,跪地,叩首,领旨。 她,讨厌皇权。 但,她只能跪。 “哈哈,果然,曲神医是个识趣儿的人!” 第二百零一章 惊鸿(二) “家……家主,这位,我们要不要——”待洛汐音与曲长歌离开后,一个透着机灵劲儿的家奴凑至上官秉之面前,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洛卿宁,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了?”上官家主似笑非笑。 家奴却误以为家主内心早有此意,眼神晶亮,疯狂点头,“奴才愿为家主效劳,莫要脏了主儿的手!” “杀……杀你个头!”上官秉之抬脚就是一踹,直中那家奴心口。 “这是咱们上官氏的贵人!” “可……可是,汐音公主的意思是——” “呵?洛汐音,她算个屁!”上官秉之气狠了,来自己的亲外甥女都骂。 “这里是上官府,不是皇宫,还沦不到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说话!” 她什么意思,在上官府安插探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怎么着,如今还想拿他们上官氏当枪使,休想! 他既然答应了曲丫头,断没有食言之理。 世家重诺,一诺胜千金。 “还不快把人给本家主安置好了,再去把府上那几个庸医带过去,替贵人诊病!” 上官家主的狮吼功,那可是大齐一绝,家奴只觉耳膜都快要震破了,连连应是,小心翼翼地扛起洛卿宁,拔腿就跑! 上官府别院内,竹叶葱郁,一名青衣婢女捧着汤药行走其间,尽显袅娜。 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的下盘极稳,是个练家子。 她轻推房门,看似目视前方,实则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向,确认无异样后,她才进入这座静谧寥落的书室。 果然,男子几乎全身被绷带所缚,呼吸沉沉,显然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天光漾竹影,斑驳于他挺直的鼻间,来回跃动,更显得一张谪仙貌宛如古画一般雅致清韵。 婢女一丝怔然,竟是为他容颜所惑,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可想起自家的亲人都被牢牢掌控的公主手里,婢女的心肠硬了硬,她将汤药置于案上,拔下鬓中银簪,对准了洛卿宁脆弱的喉骨。 婢女咬了咬嘴唇,似是想缓解一下第一次杀人的紧张。 从被公主抓到把柄却没有被处置时,她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了。 别怪她,乱世人命如草芥,不由自己,她也不过是一个卑微如尘,受制于人的小婢女。 “所以,只好委屈您——”婢女银簪高举,“先去地狱走上一遭了!” 当那银簪距喉骨只有一寸之遥时,一块碎石子破空而来,与那银簪相撞,发出极清脆的一声。 糟了,她被发现了!完不成公主的任务,她的家人都会死,那婢女眼中划过一丝狠辣,准备用手,直接掐死洛卿宁! “够了,扶菱!”这是一道极为熟悉的女声,面前也横隔了一双极为白晳的手掌。 而且,她怎么会晓得,她的名字。 婢女一抬头,见那人长眉秀目,玉面朱唇,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二……二小姐,你怎会在此?” …… “曲神医,怎么杵在门口不动了,请——”洛汐音美眸如樱,皓齿轻露,宛中倒映于水中的繁花。 迷人而虚幻。 她一路将曲长歌领至了太极殿门口,可曲长歌却在此时停了下来,分明不欲进殿。 哪怕她身后是一群手持佩剑的侍卫,正持剑直指她,她也丝毫没有要迈步的意思。 “民女只是有些好奇,陛下要求民女入宫,究竟所谓何事?”曲长歌叹气地摸了摸身上从未离身的医药箱,“民女这人,不瞒公主殿下说,一直有个小嗜好,对于好奇的事呢,一定要弄明白——” “不然呢?”曲长歌笑了笑,一口白牙在曦光里格外显眼,“这腿啊,就容易不听使唤!” 洛汐音似乎没看穿曲长歌那拙劣的借口一般,盈盈立于白玉阶上,粉黛两色,夺尽天下风华,但鬓上那朵牡丹,红似鲜血,让曲长歌感到格外不适。 她笑着挽起曲长歌的手,“曲神医,父皇见你,自然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当然,一步下地狱的风险更大哦。 不过,洛汐音可没这个善心,提示她。 曲长歌默默拂开了洛汐音宛如毒蛇一般缠绕于她臂上的手指,“不瞒公主殿下,民女福薄,享受不来,这什么一步登天的好事,余生只愿寄情乡野之间,悬壶济世。” “曲长歌。”洛汐音声线压低,透着入骨的寒凉,“你别给脸不要脸!” “别想着在这儿耍嘴皮子同我拖延时间,你觉得,如今儿还有谁会来救你么?” “来人啊,曲神医累了,还不赶紧帮本公主送曲神医一程!”洛汐音衣袖一扫,曲长歌便发现周身气力尽失,等等,这个感觉……是媚杀的毒! “没错哦,媚杀阁下让本公主务必好好招待曲神医哦。” 等等!媚杀不是江湖魔宫之人么?如何会同大齐公主扯上关系。 可不待曲长歌细想,她便被几个侍卫一把扛起,扔进了太极殿。 殿门紧紧阖上,黑暗在一瞬间席卷了曲长歌的眼眸。整个大殿竟一盏明灯亦未点,四周空荡荡的,诡异到叫人心底直发毛! 洛汐音也进了大殿,其余人皆候在殿外。 她一地拽起曲长歌的头发,将人向后扯仰,欣赏了一会儿,曲长歌因头皮撕扯的疼痛而皱缩在一起的惨白小脸,洛汐音笑了笑,将人拖拽着往殿内拾步而去。 “父皇,汐音不负所望,已将慕枫之徒,曲长歌带至。” “哦?”层层叠叠的帷幕之间,传来宣帝老迈却仍显苍浑的一声。 “慕枫的徒儿啊,那……咳,朕可真要看看,究竟有何本事了?毕竟,你的师父,可教大齐无数权贵……咳咳,爱恨不得啊!” 宣帝长长的一段话说完,似乎瞬间疲乏了下来,因为曲长歌能听见,环绕于整个空旷大殿之上的,深重的,剧烈的喘息声。 她心中十分怪异,摸了摸疼痛的头皮,一言一句斟酌道,“陛……陛下认识民女的师父?” 毕竟,她也不傻,自然也听得出,宣帝与她师父就算认识,也定不会是什么好交情,结仇的可能性反倒更大。 “认识,如何不认识……咳咳,朕今日这模样,全拜他慕枫所赐!” 宣帝那一张苍老的如同枯树皮一般丑陋的面容,从帷幕中探出头来。 曲长歌骇得直倒吸一口凉气,若她没有记错,宣帝不过刚逾天命之年而已,如何就,成了今儿这般模样? 第二百零二章 惊鸿(三) 宣帝不过刚逾天命之年而已,如何就,成了今儿这般模样? 曲长歌细思恐极,难道……同她师父有关? 不,这不可能,师父他,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绝不会行如此之事! 像是看出了曲长歌心中所想,宣帝大笑,笑声苍凉悲切,老迈的如树皮一般沟壑纵深的纹路,在黑暗里依旧刺眼醒目,让人,不忍再看。 “慕枫啊……他可真是个懦弱无能,又可悲的情种,你说,他就这么一直窝囊下去不好吗?咳咳……可偏偏,他用十年光阴,让朕放松了警惕,让朕……中了朱颜之毒,成……咳……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咳……咳……他该死!他该死!” 帝王宛若癫狂,但他却也为曲长歌揭开了她从未了解过的,师父慕枫的过往。 原来,她的师父,有过那样令人唏嘘的一段—— 他起初并非是什么江湖神医,而是当年天下第二世家慕氏一族的嫡系一脉,他追随着他的父亲慕彦,选择了习剑,于是入苍梧山求学,寻求世间天下第一的剑术。 顺便提一句,慕彦,正是如今的天机阁之主,天机老人。 所以,她的师父,与洛大侠的师父,竟……竟然是一对父子! 而慕枫在苍梧山求学的第三年,邂逅了他这一生都逃不过的劫,也就是,当时大梁帝国的小公主,宫姒。 师兄师妹,青梅遇酒,萌生情意,亦是水到渠成。 两人身份亦是相配,高门贵子,皇族公主,郎才女貌,谁人不赞一句,天作之合? 就连慕枫,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一日,太祖皇帝病重,特派人来苍梧山,请公主回宫相伴。 那时的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小离别,他还记得,他年少轻狂的说着,“姒妹,盛京玉林园小小的落梅苑算什么,我要在这苍梧山顶种下你最爱的,十里红梅。” 她笑说,“好,我等着,师兄,红梅初绽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他目送她一路下山,谁能想,这一去,竟是诀别! “多么天真无邪的一对有情人啊,咳咳……可偏偏,朕最爱的,便是拆散这些人了!” 曲长歌:“……” 果然内心变态,惹不起,惹不起。 梁太祖将小公主软禁起来,因为他与大齐结盟之时,宣帝初登基不久,指明要大梁最负盛名的公主前来和亲,以显诚意。 “他当年,连抢亲……咳……都不敢,如今,人都死了,又何必故作情深,在朕看来,既窝囊又可笑!” “才不是,师父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曲长歌想起了如今苍梧山顶终年不谢的十里红梅,鼻头猛得一酸,她的师父,一定……一定很爱那位公主。 慕枫当年究竟是为何没去阻挠呢,因为他被慕彦一包药,睡了足足七天七夜。 春日淮江的水可真凉啊,小公主在临淮足足拖了三日,却也未能等到她心爱的情郎,于是心死梅枯,入了千阙宫庭,成了大齐宣帝的贵妃。 而慕枫呢,七日七夜,于他却像是沧海柔田,他与其父决裂,本是要削发出家,却被族亲阻挠,于是他将自己困守于苍梧山顶,弃剑从医,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就在山顶种下一株红梅。 等到十里红梅迎雪怒绽之时,慕枫靠在梅干旁饮酒,哭的宛如孩童一般。 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她就好了,只要她在齐国过得安稳即可。 可是,那个男人竟在建邺四年时亲自隐姓埋名,去了齐国。 这是慕枫十年后,第一次离开苍梧山顶,他迅速奔赴大齐,可没想到,仍是晚了一步。 而这一步,也隔绝了生与死,咫尺成天涯。 “师兄……救……救救我的孩子。” “姒妹,别……别怕,师兄习了医术,师兄可厉害了,师兄这就救你!” 可他却感受到了,他怀中的躯体,正一点点冷却,寒意浸入骨髓,令慕枫忘了反应,他生生承受了宫昱,迎面而来的一剑,直穿眉骨。 血迹泼洒于脸颊之上时,宫昱还不知,他唤醒的,是怎样一个恶魔。 那一夜,齐国的皇城确确实实发生了宫变,但不是因为什么宫庭争斗,只是一个男人在失去爱人之后,最疯狂的嘶鸣,与最悲戚的呜咽。 那一夜,血色浸染长街,马蹄踏碎山河,几乎所有的大齐权贵,都记住了,那个剑舞惊鸿,针走游龙的如神一般男子,也记住了,他收割一条条人命时,冰冷邪肆的宛如修罗一般的眼神。 人生佛魔,一念之间。 他血染半座皇城,终于找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孩。 从此,慕枫与慕氏一族彻底决裂,江湖上,再也没有那个剑指蓬蒿的少年剑客,所有人,只能尊敬的唤一句——神医慕枫。 “哈哈,朕居然……咳咳,居然天真的以为,那一夜,便已是一切的终止,慕枫那个窝囊废,怎么敢……敢杀朕呢?” 可谁知,他又蛰伏了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这十年,宣帝放松了对慕氏一族的警惕,因为他们屡立战功,忠心可昭,所以,慕氏嫡女得以入东宫,成为了太子妃。 当然,三年前,宣帝再度将屠刀对准了慕氏,因为,宫昱死了。 他怀疑是慕氏所为,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大梁与大齐的慕氏本就同宗同源。 但是,就在宣帝布署好一切,要向慕氏下手之时,太子妃怀孕了! 她的肚子里,可住了大齐如今第一位小皇孙! 宣帝大喜,多次诏太子妃入宫。 “可慕青悦这个贱人,居然敢……咳咳……敢对朕下朱颜之毒!她该死,整个慕氏……咳,也该死!” “慕枫他赠朕朱颜,你说,朕该送他什么好呢?”宣帝桀桀低笑了一声,“你说,如果他知晓,他最疼爱的徒儿在朕这里,他……咳咳,他会来救你的?” 曲长歌感觉自己像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给盯上了一般,脊背汗毛直竖。 “当然,如果……如果你能替朕解了这朱颜之毒,朕或许——” “能让朕的三皇子,真正认祖归宗。不过朕的三皇子,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呢!” 洛大侠……糟了! 曲长歌此时无比确以,他……他就是个疯子! 第二百零三章 高山(一) 椒房殿内,再明黄温暖的灯火都洗不去帝王周身凝结的寒霜,他携月色而来,本该皎皎如华,可顾影阑却仿佛看见了他身后的深渊,无尽的暗,叫人绝望。 他最有本事了,能破坏所有的好气氛。 原本态度软化,恢复了些许孩童心性的宫珏一见他,整个人如好似绷紧的弦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断裂。 “怎么,连父皇都不会喊了么?” 宫珏只是沉默,二狗子才不是他的父皇,他的父王,是这个天下的最厉害的男人了! “掖庭三年,这性子,还是这么叫人讨厌。”宫宸域高大的身影覆盖而下,宫珏只能堪堪比及他的膝处,瘦弱,矮小,多像当年的他啊,还有那—— 如出一辙的眼眸,凤眸寒冽,如狼一般的冷锐。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互相对望着,谁也没有先出声。 可立于一旁的顾影阑冷眼相觑,却只觉,父不像父,子不相子。 反倒更像,仇敌。 “宫珏,喜欢这位娘娘么?”不知想到了什么,宫宸域竟罕见的笑了,他一双玩味的眸子在顾影阑的身上打了个旋,复又俯视着那个瑟缩着身子的小孩。 居高临下,满目寒凉。 “喜……喜欢。”宫珏头垂得更下去了,虽然那个女人的性格那么讨厌,不给阿珏饭吃,还动不动就逗弄阿珏。 可……可是,她的手软软的,怀抱暖暖的,身上香香的,她还会教他写字……像他的母妃一样,小孩如蝶般的眼睫垂颤的,豆大的泪珠在圆圆的眼眶里直打转。 他的母妃,抛弃了他……好坏,没有一个人疼阿珏。 哼,他要自己找一个,找一个永远不会丢弃他的……娘亲。 “喜欢啊,可惜啊,她是朕的!”宫宸域长臂一伸,墨玄色云纹在灯影中泛起冷泽的光。 顾影阑:“……” 上一刻吃瓜看戏,下一刻,天旋地转,被帝王强制禁锢在怀中。 “她,可不属于你!”帝王眼尾满是恶劣的笑。 宫珏看着面前交缠在一处的红黑衣袍,哇得一下哭出了声! “坏人……大坏人!”宫珏的小手不停扒拉着顾影阑腿边的袍角,试图将她从帝王怀里扯出来。 宫宸域眼中笑意更甚,尤其是见宫珏因为脱力而一屁股摔地上的滑稽场景,非常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然而他的笑意仅是维持了一瞬,因为反应过来的顾影阑手指准确地来到了帝王后背腰际处,掐住一块软肉,反手就是一拧。 “嘶——”酸爽的痛意自腰际直袭大脑,宫宸域下意识地松开了揽住顾影阑的那只手。 然后,便见她一袭红衣翩然,来到了倒地的宫珏面前,将浑身瘦的咯骨的小孩抱了起来。 “陛下,你今儿没吃错药,同一孩子计较什么?” 这简直就不能用幼稚来形容了,千万别侮辱了幼稚这个词。 她若是宫珏,摊上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爹,她早就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里了! 反正她完全没搞懂狗皇帝的这一番骚操作。 “娘……娘亲,他……他欺负阿珏。”宫珏哭得眼泪汪汪,他把自己的脸埋入少女馨香的颈间,轻轻磨蹭着,如羽毛一般。 可是,在顾影阑看不见的地方,他却微微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帝王,哪还有半点泪光,全然是,恶劣的,嘲讽的笑意。 那目光分明在说,她是他的! 艹,小狼崽子!老子的女人也敢抢! 宫宸域暗骂了一声,他忙上前两步,来到顾影阑面前,高大健壮的身影耷拉着,像某种大型的犬类,脸上的笑竟罕见透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咳,皇后,朕只是……只是同珏儿开个玩笑罢了!”他宽厚的大掌带着危险十足的感觉覆上了宫珏的股间,“珏儿,你说呢?朕是不是在同你开玩笑?” 宫珏没出声,但他感觉小屁屁那儿凉嗖嗖的。 名义上的“父子”交锋,真是让顾大小姐分外无语,是当她眼瞎是么,看不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小动作。 算了,她着实乏了。 顾影阑将怀中小奶娃往宫宸域手里递,走得毫无留恋,“陛下与大皇子继续互诉衷肠,臣妾着实困乏,先行入寝。” “咳,朕也乏了,皇后等等!”宫宸域趁机狠狠在小孩股间来了一掌,“珏儿乖哈!”嘴上温柔小意地哄着,身体地十分诚实地将宫珏往外殿一扔,大门一关,灯一灭,爬上了皇后的床。 宫珏:“……” 鼻尖因与门板亲密接触,而泛起了红意,他摸了摸疼痛的小屁屁,哇得一下哭出了声,这次是真哭。 可谁知,殿内的狗皇帝笑得好不灿烂,丝毫不觉得把小孩孤零零地扔在外面有什么不对。 时隔多日,终于抱上了小皇后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宫宸域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双臂强势挤入她纤细的腰际,灼热滚烫的胸膛像一个巨大的火炉,似要将她焚烧殆尽。 “陛下,你……”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今儿才跟他吵了一架,这莫非就是娘亲说的,夫妻嘛,不正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皇后,朕不生气了。” 只要你不离开朕,朕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骄傲,踩在脚底。 终究是,先动心的,先低头。 “不要和离好不好?”帝王的手向下探访,自腰际沿下,腿侧,脚踝,直至一掌包住顾影阑冰凉僵硬的脚心。 他攥紧着她纤侬合度的小脚掌,手心已满是因躁意而濡湿的汗水,他将其放入他自己炙热的胸膛。 好暖,顾影阑的脚趾下意识蜷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曲起腿,想要将脚缩回,却被帝王攥得更紧。 “皇后。”他的声音已经哑了,“若是离了朕……还有谁会愿意——”愿意像他一般,用他的胸膛,来给她暖脚了呢? 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陛……宫宸域,你先松开!”她的足心泛起阵阵战栗的酥麻之感。 有点痒。 “皇后要先答应朕,永不和离!” “我……唔!”顾影阑刚想推脱,却发现足尖一阵温热,是帝王绵密的吻。 他……他居然,亲她那里! 第二百零四章 高山(二) 顾影阑因着足尖泛起的热意,整个人熏成了浅浅的粉色,含着水光的桃花眸开合之间,暗含惊人的媚。 红裳散落,乌发倾泻,再配上如雪般的肤光之上,那一抹极淡的桃粉,便演绎出了盛世最绮艳的妖娆。 “我……我答应你,有生之年,永不和离。”足尖的灼热终于散去,可帝王禁锢着的手却没有松开,月色如水华,伴着初夏的蝉鸣,她听见了他的胸腔中的剧烈的起伏声。 一下,二下……像潮汐起伏,永不停息。 直到这时,她才感受到了,帝王偏执的爱意,像沉重的枷锁,将她紧紧束缚,喘息不得。 …… 栖霞寺的晨曦似乎常与佛光相伴,这不是君祁良第一次看日出,待在栖霞寺的这些日子,他最喜深夜携酒,登上栖霞山顶,看着满山尚未染红的枫叶,任由醉意席卷自己的大脑。 这时的他,不用想世家倾扎,利益纠葛;也不必想战场兵戈,铮鸣乱世;更不会,想起她。 可是,再沉醉的麻痹,终会有清醒的一天。 每当天际的第一缕曦光倾洒于他微阖的眼底时,他就会想起,楼上灯火炽盛,她轻唤的一句,阿良。 然后,整个人坠入冰冷的现实,又挂上那幅浪荡的,不羁的纨绔面容。 “世子爷,世子爷!”聒噪的呼唤令他格外躁热,如今,连这份清静都不愿留给他么? “世子爷,王妃娘娘派奴才来,请世子爷回京呢!”是镇北王府的小管事,他都忘了叫什么了。 “才不去,爷还没浪够呢,盛京哪有这儿有意思?”君祁良靠在树旁,随手扯了把草尖,置于嘴上,轻轻叼着,草木的清涩之感在舌尖化开。 “这儿山野之地,王妃娘娘这不是担心,苦着了世子么?”管事一脸谄媚讨好,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徒添厌烦。 “苦?有何可苦,爷无聊时便去找那老秃驴斗斗武,下下棋,闲兴一上来,自己便撑个竹筏,下河摸鱼去,你是不知,这栖霞寺旁的鲈鱼啊,肥美得紧,只需用荷叶一卷,往那火上一烤,那滋味——” 君祁良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无上美味,舌尖吮吸了一口草尖,面上却仍是一脸漫不经心。 “比起循规蹈矩的盛京城,这栖霞寺可自在多了,皇姑奶奶又疼本世子,但凡有什么新奇玩意都先给了爷,爷这小日子,快活自在胜神仙呢!” 君祁良自己把自己给说馋了,他从草地上起身,准备下山摸鱼去,谁料那管事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胆子,竟一把扯住了君祁良外罩的暗红刻丝披风。 “松手。”他的声音瞬间寒如刀锋,哪还有半分纨绔样儿。 “世子爷——”管事的被那双泛凉的桃花眸一骇,立马跪地松手。“求世子爷怜惜怜惜奴才!” “实在是王妃娘娘那逼得紧,命令奴才今儿一定得把世子爷带回去!否则……否则奴才小命不保啊!” “你的性命,与爷何干?”君祁良抬脚便要走,他的性命,有他的烤鱼重要么? “不……不不!世子爷。”管事挣扎着道,似是豁出去了,“世子爷近半月未归京,盛京可发生了不少大事呢!爷本时不最喜这些热闹么,不妨听奴才给您说道说道。” “若奴才能搏爷一笑,还请爷,随奴才回京,全了王妃娘娘这一番爱子之心!”管事以头抢地,句句真切不已。 “啧,你这奴才,倒还有些胆识,也罢,爷听着。”君祁良这才以正眼打量了这小管事,长得……平平无奇,脑子倒还灵光。 “盛京城最近最轰动的大事啊,莫过于咱们这皇上啊,竟在当年就与个什么婢女私通,还生了个皇子!” “你说什么,皇子?”君祁良吐出嘴里嚼着的烂草根,眸中竟也含了一丝讶然,三分怒气! “更让人不敢置信的是,陛下昨个早晨,便下旨封其为大皇子了,还过继到了皇后名下,这不是明晃晃的在打整个顾氏的脸么?世子爷您是不知道哟,当场宁国公的那脸色,啧啧。”那管事描述得可谓是绘声绘色,精彩之至。 “哎,就是可怜了皇后娘娘,这亲儿子都还没影呢,反倒先来了个继子——” 管事声音戛然而止,只听轰得一声,他面前的枫木便被世子爷一拳,而从中心绽裂开来,碎屑,枫叶漫天飞扬。模糊了君祁良血色翻涌的眸光。 “世……世子爷?”管事的小腿肚儿直打颤。 他方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为什么世子爷突然变得这么可怕? “你说——”君祁良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为什么,他那么幸运的占有了她,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呢?” “啊?”管事懵了。 不过君祁良也不需要他无意义的回复。 皇子,这太可笑了,宫宸域,他……他怎么敢让他那卑贱的野种过继到她的名下? 难道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个野种会成了大梁的嫡长子! 意味着,这个野种,将来会是东宫储君,甚至……他这样究竟将顾妹妹置于何地? 整个顾氏一族,将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既如此,他不珍惜这颗明珠,那就别怪他夺过来了! 不过,还差了点时机,还差最后两把火。 君祁良看向了山间炊烟隐隐的寺庙,这其中一把火么,就隐于此山中。 “世……世子爷,你要去哪儿?你不随奴才一同回京了么?” 君祁良此时前进的方向,与下山之路全然相反。 “你帮爷给母妃带句话,她自不会再为难你!”君祁良望向远处栖霞寺杳远的钟楼,“钟鼓尚未鸣,母妃又何须心急?待到高山上,贵人幸至,离者,自当携满身荣光,缓缓而归。” 戏幕尚未完全建好,如今,还不是他下山之时。 “对了,还有一句,母妃闲暇之余,可向南面看看。” 那里可是,藏着第二把点燃硝烟的火种啊! 不要老是死死盯着北边的盛京、大夏,偶尔看看江南、大齐,就会发现,那儿——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百零五章 高山(三) 顾影阑窝在帝王怀中,一夜无梦,沉眠至天明。她很少有睡得这般畅快的时候了,往日身体孤寒,无论四季,她总会因彻骨的寒凉,而半夜惊醒。 随即而来的,便是深入骨髓般的痛意,令她再无休眠可能,所以白日的她,便常常给人以一种慵懒之态,旁人只觉风流,可谁又知,她是真的困倦。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爷爷说得不错,他是她的药,最好的药。 顾影阑侧身,注视着身旁帝王深邃的眉骨,她骤然发现,帝王的眼睫,根根分明,竟比她的还要纤长一些。 她轻轻触了一下他的眼睫,掌心泛起一瞬细密的麻意,痒痒的。 顾影阑似是因此起了兴致,她原本在他眼睫上作乱的小手,又偷偷移到了帝王挺直的鼻间,他的鼻骨偏上处略有一丝凸起,但这丝毫不妨碍整体的流畅之感。 今儿是旬假,男人无需上朝,他便睡得比往日沉了些,静谧的寝殿中,无一人敢靠近半分,生怕打扰了帝后之间,难得的温情。 她的指尖正要点上帝王的鼻峰,却被一只粗砺的大手紧密握住,麦黑与瓷白交映,既矛盾又和谐。 “乖,别闹,陪朕再睡会儿……”他声音哑的紧,似是压抑着晨起汹涌的欲念,只是克制的,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 “皇上……”顾影阑的腰际处,又被他的另一只手环抱着,挣脱不得,如果把帝王唤醒,算了……她轻轻挪动了身体,在他怀里寻了个还算舒适的体位,亦躺了回去。 顾影阑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却没想到,伴着初夏的一场沉闷的大雨,感受着身旁的温热,她与天光共眠入梦。 这时,听见身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帝王睁开了一双幽邃如黑染的凤眸,嘴角缓缓勾起了极为隐秘的弧度。 温水煮青蛙,开始了。 他要让她,因为身体产生的习惯性依赖,而彻底离不开他,想和离,做梦! 顾影阑再度清醒过来,已是傍晚了,因为她看见了窗边渐淡的霞光,雨停了,想必御花园的莲池之上,定有虹光之景。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内殿竟无一人存在。 皇上呢,已经离开了吗?她随手披了件外衫,欲离开空寂的内殿。 却听见外殿隐隐传来的争执之声。 顾影阑侧耳倾听—— “皇兄,皇祖母古稀之寿将至,宜大办。” “国库连续数年赤字,你让朕如何……昭昭,莫要为难于朕。” 咦?这是昭王与皇上的声音,他们在争执什么? 皇祖母……顾影阑轻念这三个字,便想起了,自她嫁入皇室,却从未得见的,象征着大梁最不可逾越的皇权的最高山峦的——太皇太后。 她总是能听见身边的人,说起这位历三朝不倒的传奇女人,却一直未曾见过。 因为这位尊贵的太皇太后,在栖霞寺一待,便是三四年光景,说是为已逝的先帝、太祖祈福。 她看似彻底远离了太梁的朝堂与后宫,但她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于整个大梁之上,从未散去。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已入迟暮之年的女人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牌,而一旦亮出,又会给大梁摇摇欲坠的皇权带来多大的震荡。 毕竟,谁都知道,除了太皇太后这一身份,她还是安国公的嫡亲姐姐。 世家,皇权,如此微妙的平衡经不起任何重物的挤压了。 所以,太皇太后是要回京了吗? 顾影阑抛下心中万千思绪,再度聆听两人对话。 “皇兄,孝之一字,大过天!若此寿不办,被有人之心引导——”‘剩下的话昭王并未说完,但所有人知道——帝王德不配位,世家就完全有借口有能力将其推翻,换一个更顺应世家利益的帝王。 比如,昭王。 “所以,皇兄……陛下不仅要替太皇太后办好这个古稀之庆,最好,亲临栖霞寺,迎太皇太后回京!”昭王没有再唤什么皇兄、皇祖母之类的称呼,而是,真正的站在一个臣子的立场上,去规劝帝王。 昭王,当真是赤子心肠,无心皇位么?不知为何,顾影阑心中还是藏着一丝古怪之感。 她的直觉告诉她,昭王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一个巨大的隐秘。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昭王、君祁良……糟了,帝王的处境,不妙了! 他拒绝迎太皇太后回宫,结局将会是,皇位不保。 他亲自迎太皇太后回宫,结局仍会是,皇位不保。 这两条路,都会成为死路。 帝王要如何做,方能绝处逢生呢? “昭昭啊……有一条消息,你还不知?”帝王深邃的眸光越过他,远眺西边,落霞满天,正是难得的好风景。 “西边的七小国,结盟了,而促成这一切的,是前秦余孽。大梁水患,大夏嫡储之争,大齐之帝病重,都是前秦余孽在暗中推动,昭昭莫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到?” “皇兄成长的很快,昭叹服,但对于此事,昭还是略知一二的。”昭王笑得依旧从容温和,即便帝王的话题一下子从太皇太后扯到前秦余孽身上,他似乎,就已经猜到了帝王接下来的所有心思。 “哦,那昭昭可知道,前秦余孽都有何人?” “这个不难,慕氏、卢氏、秦氏皆是前秦便已居高位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后代,自然可以算在其中,还有江湖上的魔宫、神医谷,天机阁。但还差了一个最关键的连接点,昭尚未全然摸透。” “哦,原来这世间,还有昭昭摸不透的人事啊!” “自然,昭非神,亦会存惑。” “前秦皇族的余脉,昭尚未发现,但这是一定存在的,否则,还谈什么前秦复辟。” “他们要合七国之礼作乱,那朕,亦可借着这太皇太后大寿之事,送他们一份大礼!” “皇上难道是想……”昭王先是怔然,复大笑,“皇兄英明,昭自叹弗如!” 帝大笑,再不言语。 兄弟相锋,互相试探,说法格外隐晦。 但殿外的顾影阑却听懂了,她知道,这天下,要乱了! 第二百零六章 后继(一) “音儿啊,你说,该如何向慕枫证明,他的好徒儿在朕手里呢?”故事一讲完,宣帝的兴致反倒起来了,他的脑海时不时闪过一些绝妙的想法。 割下她的眼睛,斩断她的手足,又或者,是这张漂亮的人皮? “父皇可飞书至天山,若慕枫第一日未来,就断她一根手指,以此类推,父皇以为如何?”洛汐音将曲长歌的手指强行掰开,一根根宛如葱玉,让人瞧了,就忍不住摧毁。 “音儿,还是太仁慈了,手段过于温和了些。”宣帝似乎是有些失望,老迈的身躯佝偻着,他这一生,开疆拓土,功勋无数,执政清明,可偏偏忽视了子女们的教导。 一个个的,不是莽笨粗野,就是优柔寡断,他仓皇半生,回头一顾,却发现偌大的帝国,竟找不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汐音比那几个不争气的好一些,可心计手段还是小家子气了些,上不得什么大场面,况且女子为帝……难啊! 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上急剧的衰败苍老,宣帝总会想起,想起三四年前的那个暮秋,他蓦然听闻梁帝殡天,谥号献时的心脏一瞬间的抽疼。 他以为只要把一切交付于时间,溺于女子纤弱的柳腰中,就能忘却心中深埋的压抑的欲念。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 阿昱他……他才刚逾不惑啊,却死在了长子与他最爱的女人的手里! 同为帝王,他因子嗣平庸懦弱而忧,可阿昱,却是子嗣才华过盛所扰。 他们,可恨,可怜,亦可悲。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性子是过于善良了些。”洛汐音一脸羞惭,她一贯视宣帝如信仰。她心想决不能让父皇失望,所以再度扯紧曲长歌的长发,令她头颅上仰,露出一张苍白娇嫩的脸庞。 “不如,把她的鼻子割了去,送与慕枫?” 阴寒冰冷的吐息洒在曲长歌薄薄的颈侧肌肤上,令她莫明战栗了起来。 曲长歌:“……” 这两父女怕不是对善良温和这两个词有什么误解! “不用割了,慕枫已经知道了。”空旷漆黑的大殿中,蓦然传来第四人的声音。 大殿门不知被何人推开复阖上,只见隐约的黑袍一挥,殿内所有灯火瞬间亮起,苍老的宣帝,在亮如明昼的灯火下,丑陋的老皮一层一层堆叠在他脸上,如干枯了的桐树皮一般。 “给朕把灯灭了……灭了!”宣帝捂住了自己的手与脸,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在黑暗之中。 他,恐惧着一日日老去的自己,厌恶着那张丑陋的容颜。 天下人皆知,齐帝慕色,他钟爱世间一切好颜色,而最让他自傲的,便是自己俊美无双的容颜。 可如今……可如今,他死死扣住自己干枯苍白的头发,眼眶满是猩红,“慕枫,慕枫!” 切骨之恨。 “父皇,你没事!”洛汐音想要上前,却因胆怯而止,宣帝癫狂的模样,叫她也觉得害怕。 “你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开灯,惊吓帝王,你是嫌命太——”洛汐音剩下的话,全哽在喉间,“大……大祭司,怎么是你?” 斗篷遮面,黑袍覆身,正是大齐新上任的,最神秘的大祭司。 可是,洛汐音却清楚他的尊贵身份,不是她可以肆意冒犯的存在。 因为短暂的震惊,洛汐音下意识地松了松钳制曲长歌的手,曲长歌一脚用足了气力,往洛汐音膝间关节处猛得一踹,她一个吃痛松开了手。 曲长歌也不回头,拔腿就跑。 “歌儿,无须再逃。”黑袍下苍白劲瘦的手臂拽住了正要向殿门口奔去的曲长歌。 这个声音……曲长歌不可置信地回头,她像是突然有了支撑的依靠,身体不再无力颤抖,而是罕见的,沉默地立于他的臂弯蔽护之下。 “大祭司,你这是何意,等等——”洛汐音后撤一步,挡在了宣帝面前,“你不是大祭司!”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充大祭司?”洛汐音的手暗中挪到了龙榻旁的疏璃灯盏之上,只要她一推到,外面的羽林卫便会迅速冲入! “公主不必如此,殿外之人正酣眠于美梦中,嘘!其要惊醒他们。” “你——”洛汐音手指攥向青白,“究竟是谁?” 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缓缓挪向了头上遮掩面容的斗篷只上,却被有立即揭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洛曜,我耗尽十年心血为你研制的朱颜,你,可还满意?” “慕,枫!”宣帝冰冷抬头,沟壑纵身的脸皮上,一双眼眸猩红如血,透着极致的恶与恨。 黑袍与斗篷一同扬起于空中,缓缓落于烛火之上,火焰先是暗了一瞬,复迅速燃起,照亮了那人,青白衣衫之上,面冠如玉,目似明星,可原本应该盛满了星辰的眼眸中,却透着极致的灰。 正是,江湖第一神医,慕枫。 “不,怎么可能是你,那真正的大祭司呢,皇甫烨呢?”洛汐音完全不敢相信,皇甫烨对上慕枫,不可能输的! “洛曜,枉你聪明半世,自负甚高,可你的子女们啊,真是,蠢得叫人发笑!” “皇甫氏与慕氏,其上三代,可是姻亲。”慕枫的语气,平淡得一如他这个人一般,不带丝毫色彩与起伏。 但每一句,都直戳宣帝与洛汐音的心肺。 “更何况,皇甫韶的亲弟,你们居然敢用,真是……太可笑了!” “所以,皇甫烨来大齐,是你的授意,不……不可能,皇甫氏的下一任家主,如何愿意供你驱策?” 洛汐音怎么也想不通。 慕枫与宣帝是死敌不假,可慕枫与顾珣,亦是生死仇敌啊! 他与顾珣的妻弟,关系怎么可能这么好? “从朕中了朱颜之毒的那一天起,你与皇甫烨交换了,对不对?”洛曜死死盯住慕枫,不放过他面容上的分毫变幻。 “自然,看着你一日日追不上时间的白驹,一天比一天苍老、丑陋、虚弱、癫狂,我的心,便无比快慰。” “洛曜,我不杀你,因为我不想脏了我的,所以,我选择——”让时间杀死你。 朱颜辞镜,花辞树,人间留不住。 第二百零七章 后继(二) 朱颜辞镜,花辞树,人间留不住。 但有一点让慕枫诧异的是,洛曜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彻底崩溃,他在笑。 起初是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可逐渐往后,笑声渐大渐狂,到最后,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上。 他这是,疯了么? 不,他没疯,那样清明凉薄的狐狸眸,泛着阴而沉冷的光泽,“慕枫啊……你的隐忍,确实让朕叹服,可惜啊,你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什么弱点?”慕枫不以为意,只是平淡的问询了一句。 “那就是,洛澈的性命。”宣帝轻咳一声,止住了嘴边的狂笑。 “你是说洛汐音派去的那个不入流的刺客?”他来大殿之前,便派人暗中潜入上官府,保护洛卿宁了。 “哈哈哈!”宣帝捧腹,“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宣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谁又知,黄雀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只隐秘的毒蛇呵。” 等等,慕枫环顾整个大殿一周,透着灰暗色彩的眸子中极快的滑过一丝惊异,糟了!洛卿宁危险大了…… 时间回到今天傍晚,上官府别院内,婢女的手被一人死死攥住,惨白的月光下,是婢女震惊的眼,“二……二小姐,你怎会在此?” “扶菱,谁派你来刺杀他的?”谁也没想到,关键时刻救下洛卿宁的,居然慕青辞! 扶菱曾是她长姐,也就是太子妃的婢女,长姐囚于死牢,她以为她的婢女们都会随之被囚,难道……慕青辞的眼眸骤然冷却。 “是你背叛了我的阿姐,你,投靠了洛汐音!”慕青辞尾音刚落,那个名为扶菱的婢女便颤抖不已,身体中因常年被调教的奴性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她欲跪地求饶,而嘴唇几次开阖,却不知该说什么,“奴婢,奴婢……” 直到她触及慕青辞眼底如淬冰雪的杀意,轰然倒地,死死抓住慕青辞的下裳,眼中满是泪水。 “二小姐,奴婢也不想的,奴婢也不想背叛大小姐的,是……是汐音公主!她抓了奴婢的家人!” “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就为了……那些把你卖了换钱的,所谓的家人?”慕青辞语气中满是痛心与失望,她默默阖上了眼。 可谁料,就在这时,原本还惊颤不已的婢女,眼底已满是疯狂! 她纵身一跃,直扑向慕青辞的颈间,似是要将她活活掐死。 “没办法,二小姐,奴婢不想死,就只能委屈你——”先行入地狱等着与大小姐,姐妹团聚! 可她剩下的话语还来不急吐出,便被一剑直穿后心而亡。 “谁——”婢女嘴角溢出的鲜血直喷于慕青辞的襟口处,甚至有几滴温热溅到了她的脸颊上。 她怔怔注视着婢女背后的那双纤长的凤眸,她发现,那人的瞳孔,竟是墨蓝色的,像她幼年有幸见过的汪洋,深而凉,又好似,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寒且艳。 一眼,万年。 “聒噪。”原来,当两人争执之际,床榻上躺着的剑客已悄然转醒,他胸前缠绕的缠带处隐隐有血迹渗出,可他却恍若未觉一般,长剑轻拧,鲜血汩汩,婢女已全然气绝。 “你,为何来此?”对上剑客防备而冰冷的目光,慕青辞先是愣怔地摸了摸,有些青紫的颈间,当她的指尖触及那尚有余温的鲜血时,眼神才慢慢收回了焦距。 扶菱死了。 而他,又救了她一次。 也罢,天命如此,挣脱不得,她注定要认眼前的男人为主,这是所有慕氏族人,挣不脱的宿命。 慕青辞从怀里掏出一药瓶,“这是我小叔让我交给您的。” 她用得您,足可见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有多低。 可剑客没有接,他不信她。 “我的小叔,名唤慕枫。”她想起小叔的交代,把药交给洛卿宁后,令他速速服下,然后带他迅速离开上官府。 可是,看向面前清冷到毫无波澜的剑客,慕青辞默默咬了咬后牙槽,看来这看似简单的任务,会格外艰巨啊! 果然,在听见慕枫二字后,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可是,他仍是没有伸手去接那嫩白掌心中,小巧的白瓷瓶。 他将那长剑血迹拭尽后,薄而亮的剑光下,一双凤眸幽寂而凉薄,吸引着无数女人飞蛾扑火,只为融化他眼中的冰川,而不顾死生。 而慕青辞不想最终也成为那众多女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所以,在彻底动心之前,她选择,先一步,将两人的关系,确认为——主与仆。 她两手交叠,将那小瓷瓶捧于额前,衣裳轻扬间,她单膝跪于地,垂眸,颔首,恭谨地唤了一句,“主人。” 他曾经是听说过的,慕氏的族人,这一生,定要择一人为主而忠之,这是他们的宿命。 主死仆灭,绝不苟活。 这也就是为何,慕氏当年再如何风光,却也依旧要屈居于皇甫之下,当了个万年老二。 因为所有的慕氏族人,一出生,就会接受为仆的教育。 仆者,遵主也。 所以,他们无论攀登上何等的高峰,都依旧要屈居人下。 多可悲啊。 洛卿宁选择后撤一步,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遵从本心,拒绝了慕青辞的认主。 慕青辞愕然抬眸,一双秀目中满是不可置信,她从未想过,自己主动认全后会有被拒的可能,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傲气的。 作为慕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存在,她清楚自己的天赋与本领被多少人垂涎。 她天生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这种本领在被她的父亲发现之后,她便日夜与书籍地形图为伴。 整个天下的山川河海,国家内部城镇的分布,她都熟记于心。 不,一定是他还不了解她的本事! 她,不可能会被拒绝! “主人……”慕青辞挪动着膝盖前移了几分,仰头看向洛卿宁瘦削的下颌。 洛卿宁眉心轻蹙,显然十分不习惯这种叫法,他既已清醒,便不欲在此处多耗时间,他要去找曲长歌。 他绕过跪地的慕青辞,直踱步向别院口,一柄锋利的匕首破空而来,削下他侧间的一缕墨发,直穿门板,粗嘎沙哑的嗓音在别院内响起,“离开此门者,死!” …… “你竟然,把豗烛派去了,你究竟要对他做什么?洛曜,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呵,慕枫,这是你逼朕的,你知道的,朕可绝非心慈手软之徒!”宣帝的眸光满是灼目的亮意—— “很简单,用洛澈的命,换朱颜的解药。” 第二百零九章 八方(一) 但殿外的顾影阑却听懂了,她知道,这天下,要乱了! 如今就看,宫宸域要如何烹调这一份天下一锅鲜了,她很期待啊! 初夏的天光极淡,她并未因夏时繁景而驻足,因为,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立场。 她是世家女,是皇家妇,但同样,她只是她自己。 因此,无关正邪,事事皆由心定。 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指引着她,奔赴宁国公府。 顾影阑回到殿内,迅速扯下外袍,钻回了尚留有余温的被褥中。 她闭上了潋滟的眼眸,调整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声音,因为她知道,宫宸域会回来的。 美人乡,英雄的温柔冢呵,有些东西一旦沉溺下去,再想挣扎着浮起,可就难了…… 果然,顾影阑并未等待些许时刻,便听见了有人跨过门槛,踏入内殿的脚步声。 只一声,而后内殿重归于寂,她依稀听见了中院翠鸟的啼鸣。 但她知道,帝王距她,仅有几尺之遥,因为她感受到了,那种缠绵着的,透过无尽热度的灼灼目光。 像鬣狗盯紧了眼前的肉包,随时要将其拆分入肚的那种,野望。 很怪异的比喻,但放在狗皇帝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醒了?”帝王的声音难得温柔。 “唔——”顾影阑十分配合地指尖轻动,揉了揉惺忪的眼,一双桃花眸半开半阖间,真真是道不尽的慵懒风情。 宫宸域一个没忍住,粗砺的指腹摩搓着她微翘的眼尾,直到几抹红晕泛开,更称得眼尾下黛青的小痣,妖娆的紧。 如厮美色,何须再忍,宫宸域覆身而上,啄了一口,她的眼尾,生怕略硬的牙齿咯伤了她娇嫩的肌皮,帝王吻得很轻。 顾影阑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想着要说服帝王许她出宫一事,总该给些甜头尝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狗皇帝这一亲,根本停不下来! 担心自己即将被口水糊满脸的顾大小姐,只能佯装眉头轻蹙,以指抵住帝王唇间,“皇上……疼——” 这一声喊得,宫宸域只觉骨头都要酥软了三分,哪还听得清顾影阑说了些什么啊! 他垂眸,深邃的五官陷落入温柔的光晕中,见眼前白嫩纤纤的指节,上面并未染上当下时兴的凤尾花,指壳微粉,有些勾人。 意随心动,行随意动,他含住了她微翘的指尖。 他……他,顾影阑羞愤,终是没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一脚抵其膝,另一脚猛得施力,再度将帝王踹下了榻! 宫宸域:“……” 高大的身影蜷于床榻下,委委屈屈,他又哪儿惹着了小皇后了,明明,他的技术进步很大啊! “皇上,臣妾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没忍住而已。 “皇上不会怪罪臣妾?”顾影阑眼眶微红,几欲落泪。 梨花春带雨,娇怯折无双。谁……谁能狠得下心肠拒绝这样的美人。 更何况,从一开始,就见、色、起、意的宫宸域。 他也不用旁人扶,自个儿非常自觉的从地上爬起,“朕……咳,朕自然不会怪罪皇后。” “好了,卿卿,莫哭。”帝王此次十分克制,只是斜坐于榻,揽上了她纤弱的肩。 好家伙,连卿卿都唤上了! 顾影阑心里暗暗唾弃,面上却是娇怯中透着几分轻愁,泪沾于睫,将落未落,似是遮掩眼底的落寞。 “臣妾才没哭……臣妾只是想念家中亲人了。”顾影阑仰头,眼中似乎含了一汪水,端得是欲说还休。 “那皇后是想——”帝王的声音依旧温柔,但只能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内心几欲暴裂开来的苦涩。 柔情密意,涟涟泪水,都是面前这个女人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她……真的没有心么? 还是说,是他过于贪心,明明一开始就是因利益和局势而捆绑在一起,但他总幻想着,他与她终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奢望着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宫宸域其实没读过几本书,当年昭王要他登基为帝之时,他甚至连字都识不全。 但这两句,他记得十分清楚,在担任大皇子侍卫的那些年里,他看见了宫宸戬对慕青婳的用情之深,看见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琴瑟和鸣,甚至是死生与共。 那时的他,哪怕身处无尽深渊,却仍在心里留下了一方小小的角落,埋下了名为情的种子。 可偏偏,帝王深邃的眸光落于顾影阑的发间,光影几度明灭,他想要得到的,妄想占有的,心中却早已住了另外一个男人。 她表面上说,要放下过往,同他开始一段真正的婚姻。 可其实—— 她是骗子。 他是傻子。 “皇上……”顾影阑感觉到了肩上的大手有一瞬间的收紧,但又很快恢复,因此并未彻底觉察宫宸域的异样。 “没什么,皇后若是想念家中亲人了,自可传唤他们入宫相见。”帝王的语气中,已然染上了几分疏离。 顾影阑也发现帝王的兴致似乎冷了些许,此时再提出宫,并不恰当。 在这一方面,她总是格外的敏锐,于是,她默默将出宫一事咽回了肚子里,所以说,当皇后,究竟有什么好,连出行什么地方,都无法自己做主。 想起千层宫阙,寂寥宫墙,顾影阑的心里,便笼罩了一层灰灰的阴翳。 两人皆失了兴致,一时无言。 “皇后,朕想起书房还有些折子未批,你且好好休息。” “臣妾恭送皇上。” 宫宸域一走,顾影阑便轻唤一声,“十一。” 少年自阴影中闪现,似乎较之前见他时,愈发沉默了。 “护送柳念青回京之后,你去了何处?”顾影阑算了算日子,十一失踪了有近半个月来。 原本,他一回归,她便要问询的,但被宫昱与宫宸域这对父子给耽误了,这才拖到如今。 自从听见了昭王与帝王在椒房殿的那些交谈后,她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去见十一。 难道,这次的天下动荡,十一竟成了关键所在? “小姐,属下为媚杀所虏,被运往了西境。” “你说什么?”顾影阑眉尾轻挑,语气诧异,“你这半月,都在西境,你可知自己身处的,是七小国中的哪一国?” 第二百一十章 八方(二) “是西越。”十一的头低低垂下,无人可窥见他眼中的异样。 顾影阑正要仔仔追问,顾十一却率先出口,“属下还有一事容禀。” 这句话,顾影阑罕见的读到了十一微泻的一缕异样情绪,“无论何事,十一直言便可。” “小姐——”十一跪地,声音如机械般卡顿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请小姐赐属下一死!” “十一……”顾影阑跪下身,语气缓慢而柔和,似在安抚少年紧绷不安的情绪,但见十一如此,她的心,已然沉了几分。 “小姐,老……老爷与夫人,失踪了。”少年灰质的眸光中,终于染上了几分正常人应有的名为悲伤的情绪。 可顾影阑却笑不出来,十一的话她拆开来,每一个字都认识,可当这些平凡的字组合在一起时,她却听不懂了。 “你……你说什么?!”那一瞬,顾影阑甚至希望自己的耳朵只是出现了幻听。 老爷,夫人……她的阿爹,娘亲,失踪?开玩笑! “十一,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小姐。”十一音调拔高,少年的锋锐之感一下子加强了不少,极富有侵略意味。 但一触及顾影阑含着水光的眸光,少年迅速垂头,又恢复成,乖顺的,忠诚的,仿佛没有一丝棱角般的模样。 “这……是事实,小姐。”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影阑的双手抵上了少年的肩头,她要让十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容许有丝毫逃避。 原来,十一护送柳念青回京之日,却被反咬一口,与数十名近宗师境的高手交锋,因力竭而捕。 “属下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身处与大齐接壤的西越皇宫之中。” 他正巧撞上了,闯入西越皇宫的顾珣与皇甫韶,他们来此,只为取一药。不料,整座西越皇宫早有准备,近万数士兵层层包围,弓弩齐备,直指殿中二人。 后来,顾珣与皇甫韶用武力强行突围,一路奔逃至中洲——那儿曾是古战场,百万冤魂齐埋,如今已是一片密林。 两人入林,行踪逸散。 “顾氏在西越的暗桩,已联系不上老爷与夫人了。” 而他,正是因西越皇室的注意力全在顾珣身上,再加上媚杀不知因何前往大齐,才趁乱逃出。 “属下该死,未能护好老爷夫人!”少年垂颈闭眸,只求一死。 “不,十一,如今不是担责之时,整件事,太古怪了!”哪怕已听十一描述了其中种种细节,她仍是,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 “老爷与夫人,应是被人刻意泄露了行踪。”十一的语调依旧无丝毫起伏,似乎从方才就一直低垂的头颅,便从未再抬起。 听到这句,顾影阑如樱粉般的唇抿得死死的,“我阿爹娘亲不是去大齐寻小舅舅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越?” “相传,西越皇室新获一药,乃千年份的灵株。” 灵株啊,又是为了她身上的寒毒……她一直知道的,她的存在,对于阿爹与娘亲,反倒是个拖累! 不,清醒点,顾影阑,现在不是自我谴责的时候,冷静下来,一直要揪出幕后之人! 西越,大齐…… “等等,掳你去西越的人,是魔宫之人,对吗?”顾影阑的眸光瞬间冷锐。 魔宫的媚杀,乃前秦之后,而魔宫,一直是战王的势力,从小到大,顾影阑历经的无数次刺杀,有半数以上,是魔宫的青衣客所为。 而西越……“如果我未记错,西越的皇族,也是姓秦!” 战王余党,前秦余孽,再撞上野心勃勃的七小国,那可不就一拍即合了! “这件事,爷爷知道了吗?” “老爷子尚不知,但顾二爷与顾三爷,俱已知晓。” 爷爷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原本,她只想隔岸观火,可如今……“十一,你速去御书房附近隐匿着,今晚,帝王定有行动!” “若有信函,令顾氏暗卫定要一路护送,确保帝王的一切布署。” 什么世家、皇权,在她阿爹娘亲的性命面前,一切都得靠边! 如今,她与宫宸域的目的相似,自然是暗中推波助澜一番,她要给西越与魔宫,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另外,调动一部分黑骑卫,密入古战场,搜寻阿爹与娘亲的下落!”顾影阑取下颈间系着的玉符,扭动中央机关,将其一分为二,她将其中一块,递予十一。 “十一,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十一……领命!”少年消失于夜色中,窗外,云层翻涌,遮蔽了原本皎洁的明月。 此夜,注定难眠,只因,起风了。 三日后,有两封密函分别置于,大齐,大夏帝王的桌案之上。 “大梁太皇太后古稀寿诞将至,何卿愿出使大梁,替尊后贺寿,以彰两国之谊?”这番对话同时出现在大齐与大夏的朝堂之上。 而两方效率极高,不过半日确定了出使团人选。 更耐人寻味的是,两方使臣团的护送兵力名面上称是八千,可实际上,齐国出兵三万,不过有半数沿南北上,却停在了大梁的中部边境。而大夏出精兵五万,驻扎在大梁洛北边境处,不再北下。 而大梁的洛北城中,王萧二氏亦得一份密函,调周边城池兵备五万于洛北,同时,自北邺大营调兵十万,暗中南下。 但这些军备部署,皆因贺寿一事,而进行得十分隐秘,只有三国帝王及边境心腹将领方知晓。 五月初一,两国使臣团在徐州,碰上了,而与此同时,大梁新帝携皇后亲临栖霞寺,迎太皇太后回宫。 这一日,日头毒辣得紧,蝉声倦倦,叶影婆娑。 好在栖霞山的枫树长势极好,遮出了刺目的阳光。 接待太皇太后的车舆,已在毒辣的日光里,等待了两个时辰,可整个栖霞寺,却依旧安静的恍若无人一般,只有那撞钟的和尚,卧倒于钟塔前,偶尔腿一蹬,棍一敲,杳杳钟声,便弥散整个山头。 然,众人不敢有丝毫抱怨,君不见,帝后亦陪着他们一同在烈日下候着呢? 谁敢有怨言? 在太皇太后面前,就算是帝王,也得垂下那高贵的头颅! 她老人家想刁难人,谁敢反抗?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战铎(一) 曲长歌:“……” 默默吃瓜。 她原本还想就驿馆住宿安排一事,再向徐州太守细细问询一番,可万万没想到,两国公主,不旦认识,还怀有旧怨。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战场。 曲长歌本想默默开溜,去驿馆的另一侧寻正在安置军队的洛大侠,不,现在或许该改口唤三皇子了。 但曲长歌莫名的不喜欢这个称谓,无论他是何等身份,江湖浪子也好,天家贵胄也罢。 他只是她的洛大侠,仅此而已。 “等等,你站住!”两位公主不知争执了什么,竟齐齐喊住了正要开溜的曲长歌。 “你说,究竟是本公主生的好看些,还是她?”洛汐音居然舍得从马车上下来了,直堵住曲长歌去路,冷而媚的眸,繁而艳的唇,无一不透着丝丝胁迫之意。 “这是你大齐的人,自然会被你影响!”战明珠愤而跺脚,尤其是看清曲长歌清丽无双,丝毫不逊色于她时,更是掏出腰间长鞭,气劲凌空而响,猛然坠地时,更是扬尘无数。 “不行,她一个人说了不算,你——也一起!”战明珠长鞭指向了曲长歌身旁的徐州太守。 “谁若是敢说谎——”战明珠将长鞭高扬,破空而来,离太守鼻间仅有一寸之距,随即猛得回收,环绕于少女掌心。少女明艳的面庞在骄阳下灼灼,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太守:“……” 曲长歌:“……”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齐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曲长歌东瞄瞄绝美倾城的洛汐音,西瞅瞅明艳娇蛮的战明珠……怎么说呢,都产生审美疲劳了。 还是顾影阑最美,怎么也看不腻。 不!曲长歌,你怎么又想起那个讨厌的女人了! 清醒点,强行将顾大小姐绝艳的面容甩离脑海之后,曲长歌明白,今日若不给出一个让两位公主皆满意的答案,她恐怕,不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徐州了! “咳——汐音公主如樱花,三月繁樱,透着少女的娇艳。而这位……明珠公主,就如同扶桑,绝艳热烈,若说谁更美,请原谅长歌着实比不出来。” “就如同繁樱与扶桑,有人爱樱之纯,自会有人喜朱槿之艳,风格不同,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为何偏要硬生生去比较?” “这位姑娘说得在理,两位公主皆是……皆是国色天香,无须比较,无须比较!” 结果,战明珠一听这话,并旦怒色没有和缓,反倒更沉了几分,长鞭高高扬起,直指曲长歌清丽娇美的容颜。 “哦,那照你这样说,为何她洛汐音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而本公主,却要屈居她之下?” 曲长歌卡壳了,单论容貌,这位明珠公主确实略逊色于洛汐音啊,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毛病啊! 所以说,人还是稍微有些自知之明,更可爱些。 “呵,答不上来了,你们分明是在敷衍本公主!”战明珠冷笑一声,长鞭夹杂着十成的内劲,直袭曲长歌面门。“本公主要刮花你的脸!” 曲长歌再是个包子脾气,此时也怒了,这位公主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她迅速将无辜的徐州太守拉至身后,素手敏捷,一个反转,攥紧了袭来的鞭尾,沉劲使力,往后一扯! 战明珠没想到曲长歌还会反抗,一个不慎,重心不稳,踉跄向前扑去! 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强忍哄笑声,一国公主,如厮情状,同泼妇何异? “公……公主!”婢女们慌了,忙上前将明珠公主扶起。 “滚开,别碰本公主!”战明珠也顾不上脸上沾染的泥灰了,“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本公主捆起来!” 她要疯了! “战明珠,这般作态,可真叫人作呕呢。”洛汐音捂着粉紫色的小帕,抿唇轻笑出声。 “闭嘴,来人啊,将大齐在场所有人,统统围起来!” 大夏留下护卫公主的士兵足有八百人,而大齐,只留了二百。 “战明珠,你疯了么?”洛汐音万万没料到,她如此粗莽轻率! “谁也不许动!”就在两队人马即将兵戈交接之际,一道阴诡之声响起,夹杂着北方粗砺的沙石之感。 …… 顾影阑如何也想不到,栖霞山脚,竟有如厮美景。一带湖湾绕青山,枫林向晚,碧叶粉荷,生于泽陂之间,腐朽之上,却亭亭葳蕤,不染尘世半分污浊。 当然,如果身后钳制她腰际的那位爷不在,一切就更加美妙了! “如何,顾妹妹,这算不算得上是,良辰美景?”君祁良点了顾影阑颈间穴道,确认她的身体已无法动弹之后,这才转钳为抱,将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间,心中喟叹一声。 如今的他,竟要用这般卑劣下作的手段,才能安然拥她入怀,君祁良啊,君祁良,你可真是可怜。 他一开口,顾影阑便闻到了极浓郁的酒气,熏得她头有些眩晕,不由自主的努力的将头往后缩了缩,然而,她动不了。 可君祁良却以为她是在排斥他的拥抱,愿本因醉意上涌,而泛着血丝的桃花眼,愈发红了。这样倾颓靡艳的他,哪还有当年半分肆意张扬,灿如烈火的少年之气! 是她……改变了他么? 还是,野心与权势,侵蚀了他的心脏? “顾妹妹,你就这么讨厌爷吗?”讨厌到,就算他直立于她面前,而她连眸光都吝于奉予。 顾影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泛红的眼尾,她不能再让他再深陷下去了,对她的执念太重,可能会加速促使他自我灭亡。 是的,灭亡。 醉酒沉沦于过往的他,与清醒着坚定朝前的帝王,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她必须让他清醒过来! “世子,你应称呼本宫为,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寒冷的如同冬日太和殿檐上的尖冰,直刺他的柔软的心脏。 他把一身尖刺对准了世人,却将最柔软的内心,交付于她。 可以说,他亲手将能刺穿心脏的刀刃奉予她,而她,果真毫不留情,言语如刀,令他鲜血淋漓。 “顾妹妹,宫宸域若待你好,爷自然就死心了,可……”他的双手死死捏住她的纤弱的肩脖,“他待你,根本一点也不好!” 他都已经拥有她了,却还那么贪婪的,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嫔,甚至……甚至还同婢女私通,生了个那么大的儿子! 他已不配,再占有她! “可是,君祁良,在我眼中,他远胜于你。”顾影阑这一句,说得极为平静,她用尽全力,压抑着满心的愧疚。 对,就是这样,伤害他,让他尽早死心,而只有死心,才能让他……无忧无虑的,一生顺遂的,活下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战铎(二) “可是,君祁良,在我眼中,他远胜于你。” “你看看那湖水中的自己——”君祁良顺着她的话语看向了澄明如镜的湖面,浪浸曜日,似能灼伤人心。 他看见了,满脸绯红,醉态靡艳的自己。 “现在的你,哪还有半分昔年赤诚如金,炽烈如火的少年模样。世人诬你为纨绔,说你浪荡不堪,顽劣之至,道你爱斗鸡纵马,喜饮酒狎妓。怎么,他们说得久了,所以你自己也信了不成?” “我没有,那……那些,不过是半真半假,哄骗世人的把戏罢了!”君祁良颈脖一片,处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意,可见这些日子,他究竟是灌了自己多少酒。 “把戏?可世子爷,现在的你,不正要假戏真做了吗?”哪怕顾影阑周身动弹不得,但这并不能阻挡她眸光的冷锐,如一柄薄而利的长剑,直刺他心脏。 “如今的你,满目空茫,还有四月,你便至及冠,可时至今日,除了个镇北王世子的空头封号,你还剩什么?” “我……”君祁良怔住,酒精麻痹了他的太脑,以至于他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 “逸哥今年未及十九,就已在刑部担任要职,昭王呢,江南水患,若非他力挽狂澜,如何会有今日的安定,而你呢,君祁良,那时的你又在何方?” “在春风阁同那些个纨绔子弟醉生梦死?还是在马场同人斗酒纵马?君氏数代荣光如今皆系你一个身上,一旦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活在父辈的光环之下,身来就比旁人尊贵三分,这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只有自身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底牌。” “阿良!”顾影阑眸光轻动,语气转为恳切,她不想看着这个轻狂的少年坠入深渊! “是,安国公很厉害,南征北战,功勋彪炳,可英雄再强悍,终有迟暮之时!” 君祁良想起了那个日日逗弄他的臭老头,如今已是鬓角染霜。 “是,太皇太后权势极盛,但,远离盛京三年,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如今的局势,变幻多端,若后宫几度干政,难道你要让世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狼子野心,想要谋权称帝吗?” 怎么可能,君氏若真想篡位,何须等到现在! “还有,镇北王妃,确实是脂粉堆里的女丞相,但她一人撑起两府中馈,还要日日紧盯着你这么个糟心货,她难道是不会疲倦的吗?她只是……不愿说而已。” 丈夫已亡,膝下独子又日日跟她置气,她心中苦闷,又该何人诉说? 哪怕江芜同她阿爹有旧怨,但顾影阑是从心底敬佩过这个女子的。 顾影阑句句振聋发聩,宛如银锤在他的心头,重重地敲下、扬起、又再度敲下。 甚至,因为他已恍惚了心神,置于顾影阑腰间的手,已无力垂下。 不,这还不够,还差最致命的一击。 她似是在斟酌语句的尺度,因此停顿了一下,“是,宫宸域出身不如你,长相……亦不及你,但他如今所得的一切,绝非因幸运所获,他是凭自已的本事——” 顾影阑话音未落,便被君祁良打断,“才不是,明明是昭表哥让给他的!” “呵。”顾影阑轻嘲,“君祁良,到了现在,你还要欺骗自己么?” “你就从未换个角度思考,为何昭王不让给其他皇子,而偏偏就选择了他宫宸域?” “阿良,你知道吗,大婚那日迎亲时,我是幻想过的,我不想嫁入皇宫,我是真的……真的幻想过,你会从天而降……” 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闹剧,搅乱这场牺牲于政治权衡之下的,大婚之礼。 “可是,你没有来。”说到此处,顾影阑的眸中已隐隐泛起了水光,如春风桃花沾露,轻翦于睫。 “我……顾妹妹,你听我解释——”君祁良听得此句,心中蓦然如针扎一般,泛起细密的刺痛,酒意亦随之清醒了几分。 他想要解释,那日是因被昭王灌醉…… “可迟了,就是迟了。”顾影阑却骤然,水眸凝冰,泛着深沉的寒凉,“阿良,你再如何解释,结果不会有半分改变。” “不,可以改变的!”少年的眼中,坠满了破碎的星光。 他注视着顾影阑,生怕面前的,说曾经对他有过幻想的人儿,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一触即碎的,美梦。 他匆忙解开禁锢她的穴道,向来轻浮的桃花眸中,终于多了几分沉稳的意味,他想要拼尽一切,留住这场美梦! 不就是建功立业么,不就是名噪天下么,他们能做到的,爷也一定可以。 顾影阑见穴道已解,便想转身离开。 “顾妹妹,先别走好不好?”他攥住她衣袖,又把平日里对付长辈的那一套撒娇卖乖的功夫使了出来。 俊美到令人心折的少年,褪去全身肆意张扬的外壳,就那样低垂着如星一般的眸子,近乎哀切地注视着她。 这世上,太抵没人愿意拒绝少年这种姿态下的请求。 然而,顾大小姐,没得感情。 她抚落那只手,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顾妹妹,就算要走,也等收下爷送你的礼物再走。”他不给顾影阑拒绝的机会,一个矫健地跃起,直向藕花深处而起,粉荷之间,少年暗红的披风掠水而过,再扬起间,他的手心里,竟握了条肥美的鲈鱼。 再一个跃起,又是一条入手,他掂了掂两条鱼的份量,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竟难得绽开了疏朗的笑容。 在仲夏的骄阳里,如镜的碧湖之上,红衣少年扬唇轻笑,竟将一池粉荷皆失了颜色。 顾影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赤诚无邪的,轻狂疏朗的少年郎,心神恍惚间,竟忘了迈步离去。 少年回来的很快,见顾影阑并未去,眸光瞬间晶亮了几分。 “顾妹妹,你且等等,马上就好。”他熟练的从怀里掏出刀柄,刮去鱼鳞,将鱼剖腹后,在湖旁清洗干净后,寻得散落的枫木枝,将鱼串起,用火折子将枯枝燃,就这样坦然自在的,在宝像庄严的佛寺前,烤鱼。 是的,堂堂世子,竟如此熟练地,随意席地而坐,烤起了鱼。 顾影阑:“……” 不谓是良小世子,总能让她,在某些时候,因他的某个方面,而瞠目结舌。 不得不说,这也是种本事。 第二百一四章 战铎(三) 顾影阑此时倒不急着离开了,她倒想欣赏欣赏,美少年烤鱼的悦目画面,因此,她寻了块较光滑的岩石,将今日所穿的象征着皇后品级的翟衣往其上一铺,便惬意地坐下了。 她看见世子熟练的从宽大的袖口处掏出几枚小瓷瓶,枫红色的粉未被鲈鱼上的油脂吸收后,鲜美的,炙烈的河鱼的清香便嗞的一声暴绽开来。 嗯,真香。 勾得她腹中馋虫直乱窜,在栖霞寺门前等了近两个时辰,她早就饿了。 想不到看上去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厨艺居然很不错的样子。 看这随身携带调料,又熟练剖鱼的模样,一看就没少做类似的事。 其实,不得不承认,她跟君祁良在某些方面确实相似——尤其在享乐这块儿。 听美人唱曲儿,去郊场纵马啊,品当地美食啊,这些她当年又不是没干过,若非受身体所限,她估计会将整个天下都游历一遍呢! 他简直像极了——拥有着健康身体的她。 这也是为什么,顾影阑一再包容他,因为每每注视着他肆意不羁的模样时,就仿佛注意着另一个自己一般。 没有谁会讨厌自己。 她真心祝愿他,永远都这样自在的活下去! “顾妹妹,爷定要让你尝尝这世间至味!”鲈鱼肥美,被火烤至酥黄,在其自带的鲜香之中,又夹杂了几分清幽的荷香,萦绕着,勾缠着,在她的鼻间,拉回了她的思绪。 顾大小姐心中默默咽着口水,嘴上却展现了狐狸式的傲娇,“说什么大话,世子爷烹调的食物,光是——” 大小姐还未说完,嘴里便被塞了一嘴鲜嫩滑腻的鱼肉,没有鱼刺。 她的牙齿上下咬合着,隐隐露出一小截粉嫩的舌尖,喉管十分诚实的,将这人间难得的珍馐吞吃入腹。 还不等顾大小姐再度嘴硬,说句不过如此,又是一块极薄的,剔尽油腻的鱼肉塞入口中。 同样,没有一根鱼刺。 接下来,不用君祁良再引诱了,顾大小姐身体非常诚实接过了面前的烤鱼,默默啃了起来。 等到一整块鱼脊骨暴露于空气之中时,她餍足的眯了眯微翘的桃花眸,再睁眼,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如星沉云海般的眸光中。 少年肆意勾唇,“如何?顾妹妹,爷做的鲈鱼不是天下一绝么?” “咳。”顾大小姐试图遮掩满手的油光,但忍是克制不住脸上莫名的燥意,嘴上却只道,“只是尚可,尚可。” 见她如此情状,君祁良捧腹而笑,笑声直震得粉荷羞怯,垂下了身子。 他挥了挥另一份烤鱼,朗笑道,“爷本想着,若顾妹妹尚未饱腹,这一份么——” 他话音未落,顾影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过他手中烤鱼。 一双桃花眸泛起如水一般的波纹,枫叶婆娑间,天光斑驳于她莹白的小脸,她说,“谢谢哥哥。” 艹,她笑起来,甜死爷了! 当君祁良发觉鼻尖一抹湿热后,意识到,自己反倒是搬起了石头,砸疼了自个的脚。 不过,他甘之如饴。 …… “陛下要去哪儿?”竹林中,帝王面目深沉,他竟是转身,想要去寻顾影阑,就在这时,竹林尽头,一身着藕粉色纱裙的少女盈盈而立,声如黄鹂,竟大胆地唤住了帝王。 可帝王恍若未间一般,竟是径直往寺口而去。 “陛下!”那面目昳丽的少女竟是声调拔高,再度喊住了帝王。 她三步并两步,向帝王翩然靠近,藕粉色的纱裙在天光下,折射出盈盈微光。“臣女拜见陛下。” 她微微屈膝,向帝王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是太皇太后闻陛下前来,特派臣女前来,迎接陛下。” “嗯。”宫宸域脚步微顿,但他没有回头。 “陛下,太皇太后此次,可是有要事同陛下相商,倘若陛下此次不去——” “你在威胁朕?”帝王终于回头,居高临下,以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凉彻骨的眸光,睥睨着身下,恭谨屈膝的少女。 “臣女岂敢威胁陛下,只是太皇太后那边——”少女刻意咬了咬娇艳欲滴的唇瓣,她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最楚楚动人,于是缓缓抬眸,露出一张皎好的,宛如月桂一般,清纯中,又透着几分昳丽的面容。 然而,宫宸域未为显现出几分惊艳之色,只有如夜色一般亘古深邃的瞳孔,沾染三分凉薄。 “你是哪里家府上的姑娘?”听此女子自称臣女,便知是官宦贵族家的小姐。 但宫宸域之所以问询面前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姓身份,只是觉得,这张脸,从某个角度看,有几分面熟。 有些许的像……像顾影阑。 “臣女出身临淮君氏,名唤祁雪。”那女子羞怯的笑着,眼尾却如藏着勾子一般。 …… 此时,徐州城。 “谁也不许动!”大夏士兵一听此声,齐齐收枪跪地,“属下拜见太子殿下!” 一闻此句,原本想要防御的齐军不知该不该也把兵械收起来,直到他们越过前方高大健美的身影,瞧见了后方透迤而来的两抹白衣,心中似乎一下子有了底气。 是上官易之,与洛卿宁! 曲长歌大喜,正要招呼一声,但眸光瞥见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时,瞳孔极度缩紧。 “阿……阿铎?”曲长歌不由自主的喊出了这个名字。 这位大夏的太子殿下,分别就是盛京“疫症”期间,帮她试毒的那位难民! “你这女人,怎会晓得皇兄的名姓,说!你这个狐媚子,是不是想勾引本公主的皇兄?”战明珠一脸娇蛮,阴狠地盯着曲长歌。 若不是面前这个卑贱的女人,她今日就绝不会在众人面前丢了一个这么大的脸! 她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 “明珠——”男人足有九尺的身躯高大如山,透着极重的压迫之感,如草原上的凶猛的苍狼,孤傲阴诡,他说,“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战明珠像是被什么突然掐住了咽喉一般,瞬间褪去一身娇蛮,原本明艳的小脸血色尽散,嘴唇轻颤,透出极大的惊恐,“是,皇兄。” 她……似乎非常惧怕,这位大夏的太子殿下,她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不再理会战明珠,而是迈着如山一般健美的身躯,来到了曲长歌面前,原本如苍狼一般的男人,瞬间收敛了全身戾气,“长歌姑娘,重新认识一下——” 他的瞳孔并非纯粹的黑色,更偏向墨绿,宛如最上等的宝石,哪怕笑起来,也有一种莫名的阴冷,“孤名战铎。” 第二百一十五章 山雨(一) 顾影阑夺得剩下的那份烤雨,正欲开吃,却听得沉闷的,轰鸣的一声惊雷,这仲夏的天啊,向来难以捉摸,上一刻骄阳炙热,下一刻,便已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大雨将至。 而此处临湖空旷,周围并无遮蔽之物,“不好,顾妹妹,快随爷去山洞避雨!” 好在世子爷自小在栖霞山附近厮混,知晓不远处就有山洞可供避雨。 他将身上披风解下,一把罩住顾影阑,却见她双手也不动,只是死死护住那串烤鱼。 君祁良:“……” 这小馋鬼,没救了。 见她没无甚抗拒之色,世子爷长臂一揽,将人护在怀中,确认无一丝缝隙能让她被雨沾湿后,才纵身跃起,如矫健的苍鹰一般,直往半山腰而去。 那里有个小山洞,可供二人避雨。 豆大的雨滴仓皇而落,无情打湿少年的鬓发、面颊,后背轻薄的红衫因湿透而粘于肌肤,勾勒出他后背劲瘦起伏的肌理。 顾影阑默默伏于少年怀中,啃着那份烤鱼,她听见了他胸膛颤动起伏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坚定而有力的跃动着,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 这个少年,正在成长为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多好。 只是,那个未来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子,不会是她罢了。 他会有一位温良恭俭让,琴棋书画唱皆为上品的妻子,为他添衣御寒,为他洗手羹汤,为他生儿育女,同他,共度余生。 所以,这一切,该结束了! “君祁良,就到这儿!”等君祁良攀上山腰小路时,她便从他怀中钻了出来,任由雨水沾湿娇嫩的面庞。 “皇上还在等我,我该回去了。”她伸手隔挡了君祁良正欲挽留的手,“谢谢你的礼物!” 如帘幕般倾泻而落的滂沱大雨,却仍掩不住,她一笑时的容华,“君投我以木桃——”她扬了扬手中只剩一截鱼骨的烤串,“我自当报之以琼瑶。” “此处无它,唯一首诗赠之。” 她洒然朝栖霞山顶峰而去,仿佛风雨不过幻象,她的声音隔绝了苍茫的雨幕,吟了一首《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他只听见了前四句,后面因雨声太大,他只能看着她,就那样,红裙如火的,姿态从容的,隐匿在山雨深处了…… 而他,伫立于原地,竟没有追上去! 因为,这首诗,他是听过的,中间四句,他恐怕记得比她还要清晰。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她是在提醒他,从戎踏马,驰骋疆土,护大梁万里河山,方为少年之志者! 现在的,这样靡绮于脂粉帐中的他,还没有资格,走近她。 …… 此时的栖霞寺内,雨亦倾盆。 而帝王,已随着君祁雪,来到了静室。 他没有去寻顾影阑,最终选择了来到栖霞寺无数个平凡的静室中的其中一扇。 谁能想象,这样简陋古朴的静室中,竟住着,整个大梁帝国,权柄最为灸盛的女人。 她背对着他,衣着朴素泛旧,银白的鬓发间,只斜插三枚木钗。跪坐于蒲团之上,其上供奉着的是,笑意悲悯的菩萨。 她的手上,佛珠轻旋,檀香逸散间,宫宸域心尖却泛起一阵寒意。 礼佛十载,宁静的檀香,虔诚的叩拜却仍洗却不了她一身的狠戾之气。 十年征战,三年为质,五年垂帘听政,杀夫弑庶子,屠戮嫔妃。 杀戮一词,似乎已刻入她的骨子里。 但不可否认,当年若没有她的果敢狠决,大梁也维持不住如今的繁华。 “孙儿,拜见皇祖母。”这是宫宸域三年来,第一次俯身行礼,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年卑贱屈膝,仰人鼻息,以图生存的日子。 “平身,皇上同哀家这老婆子客气什么。”君岫转身,眸光宛如死水一般枯沉,看不见悲喜,亦无甚表情。 仿佛她所有的激情,都随着亲子的早逝,一并入了地狱。 这几年,她苍老得很厉害,时间对她未曾半分留情,据说,是在大齐为质的那些年,坏了根子,能活到古稀之年,已算是岁月对她最大的慈悲了。 “雪丫头,怎么未同你一块进来?”谁也未想到,太皇太后的第二句话,竟是谈起方才的那个少女。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门外雨声淅沥,似乎直坠帝王心尖,彻骨的冷。 “太皇太后,唤祁雪可是有事?”君祁雪似乎早就在门外候着太皇太后的这句话。 话音刚落,她便推门而入,就那么恰巧的,跪坐于帝王身边,两人仅有咫尺之距。 “皇帝啊,你瞧这雪丫头,如何啊?”君岫将手中佛珠凝指一摁,恹恹地掀了掀褶皱的眼皮,明明是随意家常的语气,可对于帝王而言,每个字都透着如山一般的压迫之感。 “临淮君氏的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他已经知道太皇太后的用意了,她若真要将出身君氏的女子再度送入后宫,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未有同他完全撕破脸之意。 也是,君祁良尚未正式袭爵呢,毕竟世子再如何好听,如何抵得上,统率数十万兵马的镇北王呢? 看来,九月之前,君氏是不会有大举动了,不!等等,难道,之前昭王所说种种,皆是给他造成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之感,好让他主动促成此次的三国会盟! 君氏此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大夏! 是巫马氏! 看来,君绛的死,依旧是君氏如何也抹不开的隐痛啊。 因此,他们复仇的利刃,对准了大夏! 不,不止如此,一旦大夏使团在大梁遭遇不测,大夏布置在洛北,原本准备用来对付七小国的军队,恐怕会立即转向,攻打大梁! 一旦开战,君氏便有了出征之由! 可大梁,便会因此,三面受敌! 大夏、大齐、七小国! 疯了,君氏满门……皆是疯子,他们不惜大梁倾覆,不惜将整个天下拖下水,只为了——替镇北王复仇! “皇帝啊,哀家没记错,你的后宫之中,四妃尚缺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山雨(二) 顾影阑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每当她最狼狈时,总能遇见那个人。 山雨滂沱,山路泥泞难行,而她此时,逆着风雨前行,鬓发俱散,珠翠遗地,厚重的凤袍吸了水,欲发沉重,总被荆棘勾缠。 此时的她,哪还有半分先前的潇洒风流! 斜坡处,泥地湿滑,被水浸湿的红绣鞋与湿软的泥土轻触,嗤啦——她一个重心不稳,再加上凤袍与荆棘相缠,她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倒去! 千均一发之际,顾大小姐默默用手护住了脸,打算迎接袭来的痛意。 咦,好像没事?她直跌入一温暖的怀抱中,透过指缝,于隙中窥得那人,石青色的外袍,碧黄色的斗笠。 以及……那熟悉的,草木清香。 是昭王。 他怎么会出现在栖霞寺?帝后离京迎太皇太后,由昭王代为监国,按理说,他现在因该在皇宫处理政事才对。 不过,不管怎样,绝不能让昭王瞧见她此时的狼狈模样,会被笑话的! 顾影阑以手掩面,虚靠于昭王怀中,头恨不得直低到地底中去。 玲珑心思的昭王怎会觉察不到此时顾影阑心中窘迫,若是旁人,他定是体贴万分,不揭人短。 可若对象换成了她么,那态度,可得斟酌一二了。 不过,还没等昭王斟酌出应有的反应,见她头恨不得缩成个鸵鸟状,一时甚觉有趣,竟笑出了声。 起先只是低低的笑声,再到后面,她隔着毫里之距,自然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以及清冽的,疏朗的,大笑声。 如玉石相击,穿透了雨幕,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 顾影阑怔了怔,脸上羞窘之色渐散,她从未见过,昭王这般开怀之刻,他一贯是温柔的,克制的,疏离的游离于红尘之间,人心之外。 而此时此刻,大雨如瀑,天青色纸伞微斜,替她遮挡所有风雨,而他头顶斗笠,身披蓑衣,脚踏木屐,笑得如同这山中闲逸风流的隐士,无邪而洒脱。 顾影阑错了错牙,敢情这人倒好,将快乐建立在她狼狈的窘迫之上,好气哟! “殿下何故发笑?”指缝之间,偏狭长的桃花眼因为气恼而圆瞪,眼尾微翘,愈发像个娇矜炸毛的猫儿了。 怪可爱的。 昭王眸中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好心情,但似乎觉得这般明显有些不好,于是清了清嗓子,低咳一声,“咳——,昭只是从心而已。” 从心?顾大小姐更生气了,但她今日出门是上了妆了,如今妆糊满脸,形象定是不佳,女儿家的,有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亦不免俗,所以长袖掩面,无法同昭王发脾气,只想绕过他,继续往前。 然而,无论她怎么绕,昭王始终稳稳的挡在她面前,竹节骨雨轻旋间,掩落雨滴无数。 “殿下为何挡本宫前路?”顾影阑试图捡起皇后的身份,警示昭王不要过分放肆。 “昭只是好奇,大小姐为何要垂头掩面,可是伤着了?”他并未尊称她为皇后,然后,满心杂绪的她,并未在意这种小小的细节,毕竟,很多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是皇后。 “昭并无他意,只是担心,你这般掩面,不便行走,雨天泥地湿滑,还是小心些为妙。”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心醉,怕是石头,也要被捂化了。 然而,顾大小姐,没有心。 感知到昭王的手正逐渐靠近她掩面的衣袖处,顾影阑反手就是一个轻拍,然昭王似乎早有预料,反倒攥住了她冰凉的手掌。 “别看,丑!”顾影阑的眼眶因先前进了雨水,略略泛红,竟有种倔强的可怜之感。 让人更想欺负了。 不过好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疯批狗皇帝,而是清风朗月的昭王。 “好了,此处风雨极大,你若这般赶至栖霞寺,可是要受寒的。”他轻阖双目,并未看顾影阑此时面容,而是自然的转身。 “昭不看,可好?”他也极为守礼的,松开了掌心,“此行不远,有一间别院,是昭替阿良所建,大小姐,若不嫌弃,可同昭一同前往避雨。” 他摩搓了一下指心,似是在感受方才矛盾的触感,他的掌心温热,她的指尖寒凉。 见昭王当真背对于她,顾影阑也有些不好意思再生气了,毕竟今日若不是他,她这张绝美的容颜,就要与世长辞了! 哎!这该死的天妒红颜。 “那就烦请殿下,替本宫带路了。”顾影阑嘴上仍是疏离矜傲,可手指却十分诚实的扯住了昭王小小的衣袖一角,偷偷觑一眼昭王,见他并无抗拒,顾大小姐能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上前一步,十分厚脸皮的,将伞柄从昭王手心抽离,彻底地据为己有。 昭王没有回头,但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他的身边,她能更放肆一些。 他纵容着她的一切,却无法容忍,两人的关系就此止步于疏离的陌生人。 因此,明知应该远离才对,他仍是贪心的,带着某种隐秘的奢望,来到了栖霞寺。 一青一红,在山路中相携着,蜿蜒前行,漫天雨声,仿佛皆成了陪衬。 而周围,枫叶尚未红。 “殿下,怎会来栖霞寺啊?”许是嫌路上过于沉闷,顾影阑还是没忍住,看见前方专心清理荆棘的昭王,低声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昭此次,是特地来寻娘娘的。”这会儿,他的称呼反倒正常了,面上也恢复了一惯的疏离温和,确保泥地周围不再有一株刺荆棘后,这才示意顾影阑迈脚。 “为我而来?”这句话也太令人遐想了,若非他的语气那般正常,只怕她真会想歪的。 昭王却没有解答顾影阑心中疑惑之意,他领着她穿过半山腰处的一片枫林之后,便说了一句,“到了。” 这别院……还挺气派的。 顾大小姐本以为会是那种藏于深山老林之中的茅草屋,可没想到,竟是个三进三出的宅院,甚至院中还有洒扫的婢女。 她们素质极高,训练有素,哪怕见顾影阑满身狼狈,依旧目不斜视,只是向昭王盈盈而拜。 “娘娘,此别院虽简陋,但因地势特殊,在后院圈了一处暖泉,乃天然形成,利于驱寒,娘娘,可前往一泡。” 温泉?! 还是天然形成的,这十分有利于她抑制寒毒啊! 泡,必须得泡! 天呐,昭王不愧是昭王,堪称享乐第一人啊,估摸着世子爷也是自叹弗如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山雨(三) 顾影阑一番享受后,脸颊因氤氲的水汽熏得绯红一片,如朝霞缀青空。 换上婢女提供的干净衣物后,顾影阑赤足踏于白玉石上,足底亦泛起淡淡的粉。 大雨初霁,能听见风吹叶隙,雨滴滑落于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棋盘……可是有人对奕?她顾盼之间,循着声响,掀开了隔间的帘帷。 青衣铺层于白玉阶旁,墨黄色棋盘横亘于案几之上,昭王一手执白,另一手执黑,自娱之。 听见了帘幕转动之声,他转眸,含笑而望来,明明是仲夏日,可顾影阑却感受到了春风拂面的爽快。 “娘娘不是好奇,为何昭会特地来此寻你吗?”他将墨色棋盒朝顾影阑方向略微移动了一瞬,“这,便是答案。” “殿下,想与我对奕?”顾影阑甚为惊讶,其实在昭王说出那一句为他而来之时,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了无数刀光剑影,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 就连泡暖泉时,她的脑海中亦是无数纷乱的思绪。 无它,只因被昭王坑太多次了,她实在是怕了! “可为什么呢,殿下若想与人对奕,朝中何愁没有棋道高手?何必不远百里,跑来这栖霞寺寻本宫呢?”她连本宫都用上了,可见心中防备之深。 “因为,昭有一个,必须要击败的对手。”昭王不知想到什么,眼睫低垂,嗤笑一声,“想必此人,娘娘定是听过的。” 从来都没见过昭王笑得这般……这般叫人心下生寒的模样,顾影阑瑟缩了一下足尖,默默替那人默哀一刻。 也不知是何方神人,能被昭王惦记得这般深……等等,该不会是,同晚妹妹在临淮遇着的那位,天下第一才子? 叫什么来着?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的,竟将心中所思吐露出口,“对了,是叫上官易之!” 糟了,她咋就说出来了呢?瞥见昭王骤然晦暗的眸子,她默默捂住了嘴。 “娘娘,果然知晓此人啊。”昭王冲她洒然一笑,琥珀般的琉璃眸光依旧澄澈如初,“昭是俗人,自然心亦会有执念。那年半子之败,昭未想到,今日还有再战之机……” 原来,四年前,献帝万寿节时,齐国来使中,便有着那位素有大齐第一才子之称的上官易之。 而昭王,亦是少年才子,颇负盛名。 两人便在众国来使面前,比试了七场。 琴、棋、书、画、诗、茶、易(五行八卦风水)七场。 昭王赢下琴、书、易三场,上官易之则是夺下画、诗、茶三场。 最后一局,比得是弈棋。 两人以玲珑局为底,多次变幻博奕,最后,上官易之以一子半险胜昭王。 自此,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便落在了这位尚位及冠的少年郎身上,世人皆赞,说易之冠盖京华,有帝师当年之风姿。 “昭本以为,他已目盲,无力再对奕一局,却见此次大齐使团,他竟也在,一番调查才得知,一位神医,治好了他的眼疾。”说到神医二字,昭王看向顾影阑的眸光中,竟染了几分异样。 想起如今瑶华宫尚被禁足的那位,想起帝王与丞相之间的裂痕,再想起……顾影阑与帝王之间仅存的那一点情份,那一日,皇祖母寿宴,定是精彩至极。 不过,这与他关系不大。 他有必须要挣脱的,因失败而带来的阴影。 所以,四年之后,总归是要再比一次的,不然,哪怕平日里表现的再如何超然物外,不为名利所累,到底是,意难平。 “可是,殿下欲同上官易之对奕,为何要在此之前,邀我呢?”顾影阑着实疑惑,这两者,全然无任何关联啊! 她与那上官易之可真是一点儿都不熟。 “娘娘的棋风路数,同他极为相似,应是出自同宗。” 好家伙,她不过去年同他的风满楼对奕了一次,这棋路风格便被他摸了个透,果然,变态。 昭王的实力,她是了解一二的,已经算是棋道巅峰的高手了,而那……那啥上官易之比昭王还厉害? 乖乖!顾大小姐心中感慨,都是妖孽。 不过吗,昭王想同她对奕,那她是不是可以,小小的,提一个条件呢,比如说……宫珏的身世? “我若同殿下对奕,那殿下可否应我一个条件?”顾影阑踱步上前,跪坐于案几对侧,指尖已放于墨玉棋子之上,但并未有下一步动作,而是歪了歪头,桃花眸轻勾,格外粲然。 昭王眉梢轻挑,笑了,“你还真是……不叫人占半分便宜。” 他略一颔首,表示同意,“那么,你的条件是——” “嘘,先保密。”顾影阑食指抵唇,但笑不语,另一只手拈起一枚棋子,恳于空中,将落未落。 纤白的手,墨染的棋,嫣红的唇,潋滟的眸,交织在一起,便勾勒出盛世最绮艳的妖娆。 昭王怔了怔,失笑半晌,只轻轻道一句,“好。” 随后,昭王执白,顾影阑执黑,在棋盘方寸之间,厮杀开来。 不知何时,山雨又起,淅沥的雨声,伴和着棋子碰撞间的清冽之音,悄悄带跑了时间。 天色渐晚,夜幕将至。 “不玩了,我输了!”长达近两个时辰的对奕,顾影阑很明显的感受到了身体上传来的不适,看向面前的黑白棋子,眼中已满是重影,但她不欲让昭王发现她的异样,便错手,走了一步死棋。 然后毫无形象的俯趴于案几之上,以掩盖身体传来的乏力感,“殿下布局精妙,我甘拜下风。” “那一子,你本不该下在那儿的。”他一贯敏锐,自然看出了顾影阑最后几步,明显是故意的。 他本欲追问,却闻得暮色四合下,一声杳远的钟声。 原来,快入夜了啊。 他指尖猛得一攥,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天色已晚,陛下只怕在寺内十分焦灼的等着,娘娘还是……快些回寺。” 昭王起身,从候侍婢女手中,取下一琉璃灯盏,赠予顾影阑。 这番情状,他似乎希望,她快些离开此地。 “至于,那个条件,还容昭先欠着。”话着刚落,顾影阑便被一群婢女簇拥着,来到了别院门口处。 大门紧紧阖上。 顾影阑:“……” 这个发展,不对啊? 不对,昭王情状明显有异,似乎是与方才的钟声有关,这座深山中的别院,一定有问题。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再难抑止。 顾影阑咬牙,决定翻墙一探! 第二百一十八章 猎杀(一) 顾影阑翻过墙跟发现,原本还有不少婢女正在洒扫庭院,如今,却瞬间没了踪影,幽暗深邃的长廊之上,琉璃灯火忽明忽灭,伴着远方佛寺杳远的钟声,却更显得,面前的场景愈发阴诡了起来,令人心下发寒。 奇怪,人都去哪儿了? 长廊中青色的帘帷随夜风翻飞,发出簌簌的,宛如风吹落叶般的声响。 她赤足踏于木制的长廊之上,圆润的微尖的足尖,传来咚咚的,富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夏花繁盛的夜色之下,惊醴的叫人心醉。 “殿下?昭王殿下?”顾影阑走至长廊尽头,便是九层白玉阶,而阶上,正是顾影阑方才沐浴的暖泉所在。 而外间,正是她与昭王对奕的地方。 她立于门外,试探性地唤了几声。 无人回应,回声苍范,在长而窄的廊间荡开,漾起几瓣落枫,落于她鬓间垂泻的发丝间。 但她分明听见了泉水流淌的声音,暖泉中,一定有人。 难道,是昭王在洗浴? 可不对啊,他若真要沐浴,也不至于让整座别院中的婢女们都消失? 吱呀——顾影阑推开了古朴沉重的木门,“殿下,殿下?” 外间只余一棋盘,其上是他们未完成的残局,她蹲下身子,指尖触摸上那白玉棋子,其上仍残有余温。 是以,这个室内,方才定是有人的! 可是……她来到了暖泉口,手指抚上帘幕,不知道该不该掀开。 万一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画面……名节不保啊! 但又按捺不住因旺盛的好奇心而骚动着的指尖,几次想要掀帘。 不管了,赌一把! 她一把掀起帘帷—— 咦,里面没人吗? 池水汨汨,从漆金鹤喙口处泻下,凝白如乳,四方夜明珠镶之,使得室内亮如白昼,但,里面空无一人。 顾影阑试探着靠近暖泉边沿,池面平亮如镜,无一丝波澜,若是方才有人在其中沐浴,池水定不会如此,难道,是她听错了吗? 她蹲下身,指尖探入暖泉中,正要进一步查探,此时,背后绯紫色身影闪现于她身后,有力的大掌迅速抵其背,猛得施力,将她一把推入泉水中! 水花四溅间,突如奇来的下坠感,窒息感令她泛起剧烈不适,急促地咳着,呛了不少水。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听见了双踏踏入水池的声音,随即,衣衫尽湿下,纤细的腰肢被一大掌钳住,背后,是冰冷的胸膛。 “抓到你了哦。”湿热的吐息,华丽低哑的尾调,背后的人是……是寂九!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是应该在西越么? “寂……寂九,咳咳……松开!”因为呛水而咳得满脸泛红的顾影阑,腰间一阵轻颤,因为背后那人,突然施力,仿佛要将她的纤腰拧断一般! 温泉汩汩的热汽下,令他冰凉的银制面具上泛起了细密的水泽,他将头微垂,抵于顾影阑颈间,那水渍,便沾染上了她耳后薄薄的一层肌肤,十分粘腻。 “小美人儿,果然惦念本宫主至深呢!”面具下,狭长的凤眸轻眸,宛若狡狐,魅惑世人。 “看样子,你也很遗憾,那夜仓促结束的游戏。”他低笑一声,“不如,你我在这暖池中,结个鸳鸯伴,继续那晚未能完成的游戏,嗯~” 顾影阑:“……” 不,她一点也不遗憾,谢谢! 她的太脑思绪纷乱得紧,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寂九的出现,昭王的失踪……这两者,究竟有何关联? 寂九抓了昭王? 不,没这么简单! “小美人,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本宫主会出现在这呢?”他沿着她纤长的颈脖,一路滑至娇嫩的面颊,感受到指尖凝脂般的触感,他的眸光愈发晦暗了起来,就是凭借着这张娇美的容颜么,勾得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乱他的计划! 不如,毁了如何? “嘶——”细嫩的脸颊被他丝毫不留情的掐起,但下一刻,他似乎想起了某种更为有趣的事情,比毁容的快感更为令他战栗! “这样,陪本宫再玩一场游戏如何,一场,猎杀游戏!” 顾影阑:“……” 她如今这般情形,还有拒绝的权利么? 前路,非生即死,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只不过,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还有待商権呵! 游戏,开始了! …… “如何,皇帝啊,何须纠结,依哀家看,雪丫头,值得一个妃位。”栖霞寺内,帝王几乎全身都被阴影笼罩,门外大雨滂沱,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一番狂风暴雨。 原来,举目环顾,四方俱敌。 就连昭王……也不能相信。 这条孤寒的帝王之路,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如此可笑。 “皇祖母。”帝王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的,“后宫之事,宜由皇后作主,朕……不便过于插手。” “是吗?”佛珠复又旋起,细碎的响声给人施加以无形的压迫之感。“皇后啊,哀家记起来了,是顾珣的女儿,咦?她今日未曾来见见哀家这老婆子么?” “皇祖母,皇后只是——”宫宸域正想说被君祁良带走了,可瞥见君岫眼中的嗤笑之意时,他猛得顿住。 是了,整个栖霞寺,不都在面前这位的掌控之中么,君祁良掳走顾影阑一事,她如何会不知? “皇帝啊,中宫不贤,不慈,不孝,就应该……”废掉啊,还留着作甚? 末尾一句,她并未说出口,但宫宸域如何读不懂这未尽之意? 太皇太后回宫第一件事,自然便是夺权,甚至……不惜得罪顾氏,想要废后! 面前这个女人,果然是个疯子! “皇祖母,若实在喜欢君小姐——”宫宸域心中怒极,面上反倒平静了,让人难辨喜悲,“区区德妃之位,朕自然是愿意的。” “雪丫头啊,愣着作甚,还不快叩谢陛下!” 君祁雪先是一怔,强压下心中本不该存在的苦涩之意,皎好秀丽的面容上满是喜意,“臣女,不,臣妾叩谢陛下!” “今日,哀家兴致不错,皇帝啊,天下已晚,就在寺中暂住一夜,明日回宫。”她指尖的佛珠凝止了,沟壑纵深的脸皮褶皱成一团,嘴角却泛起隐秘的笑意—— “雪丫头啊,今夜可要好好伺候陛下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猎杀(二) 好好伺候陛下…… 哪怕未经人事,君祁雪自然也懂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 这可是佛寺啊,如此圣洁之地,却要行那……那男女敦伦之事。 她心中惶惶,贝齿死死咬合,面色竟有几分凄凉惨白,当然,她头垂得很低,并无人发现其异样。 原来,她从君氏旁支的底末端,一路攀附而上,抱住了太皇太后这根浮木,可未想到,十年陪伴服侍,太皇太后仍是只将她,当个随意摆弄的物件儿罢了。 君祁雪,你真可怜。 她至今都能想起,那日太皇太后戏言说要替她说亲时,问她可有中意之人。 那时候的她多天真啊,居然以为太皇太后是真心要许她婚嫁之事,满是少女娇羞的说了一句,“雪儿……雪儿心悦昭王殿下。” 话音刚落,她满心欢喜地仰望尊座,却见太皇太后嘴角的笑意瞬间多了几分冰冷的味道。 其中,彻骨的嘲讽意味宛如一柄利刃,直插君祁雪的柔软的心房,鲜血淋漓。 那笑容仿佛是在说,像她这般卑贱的宛如微尘的女子,怎么敢肖想,大梁最尊贵的皇子。 她配吗? 她从来肖想过殿下的正妃之位,她只是想,想有个名份,哪怕只是最末等的侍妾也好,她只想,光明正大的陪伴在殿下身旁。 可如今,都成了奢望。 连帝王都不敢违抗太皇太后的意思,更何况背后无所依仗的她呢? 而且,她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她必须笑。 笑得粲然勾魂,借此,博得帝王垂怜,帮助君氏麻痹帝王。 “陛下,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早已命僧人备好了厢房,还请陛下,随臣妾来。”她盈盈起身,袅娜娉婷地踏步,推开了静室轻阖的门扉。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玉颈,眼尾含着三分媚态,道一句,“陛下,请。” 帝王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底深晦如墨,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眉眼,同顾影阑愈发相似了。 但他很清醒,因为我萤火与明月的光芒,一目了然。 “那朕便,拜别皇祖母了。”帝王大步离开,未曾理会他身后一路小跑着,企图追上他的君祁雪。 “陛下,陛下,等等臣妾……”她微有些气喘,胸脯那处鼓涨涨的,面色含羞,娇怯不止。 世间男子,太抵不会抗拒这样一个美人儿的投怀送抱? 可惜,她碰上的,是宫宸域这个狗男人。 “陛下,就是此处了。”君祁雪天生拥有一副好嗓子,她也清楚,这是自己的优势,因此,一句简单的陛下,硬是被她喊出了百转千回,叫人心酥不已的效果。 宫宸域却仿若未闻,径直越过她,推开了厢房的大门,一入门,却闻得一股子奇异的香味。 糟了! 他忙屏息凝气,却还是吸入了一丝,而这一丝诱人的香气,沁入心肺,便如一团烈火,在他腹下烧灼着。 令他燥热难言。 作为一个男人,如何不知这是何反应? 他中了催情之药。 背后,大门被人紧紧阖上,少女泛着馨香的娇软身躯,企图从背后环住帝王。 “滚!”宫宸域长袖一甩,金色云纹流动于玄色衣袍上,泛着冰冷的光泽,君祁雪一个踉跄,伏倒于地。 她眸中含着水波,朝他瞥去,贝齿咬住唇瓣,透着几分羞耻与哀怨。 她过于沉浸在自我感动的世界中,没未能觉察到,宫宸域纵然呼吸粗重,额间青筋绽起,显然难以抵挡猛烈汹涌的药性,可他的眼睛……往日的如千尺深潭般幽邃的眸光,如今却是,猩红一片,杀气四溢。 他看向她,宛如在看一具死尸,除了杀意,不带丝毫感情,更遑论怜惜。 可君祁雪全然未觉,因为她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献身于帝王? 她颤抖的指尖勾缠着襦裙上的系带,想起太皇太后讥讽的脸,想起昭王朗月般的眸,心一狠,牙一咬,扯开了衣衫。 “还请陛下怜惜——啊!”她全身不着寸缕,试探着向帝王靠近,却被一阵内力袭来,整个人连同凌乱的衣物一起包绕着,被扔出了厢房。 “若再敢靠近一步,死!”他的呼吸又浑浊了几分,但眼底,却是无比的清醒,只因,他打翻厢房内的烛台,将烛台尖锐处对准自己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划下…… 殷红温热的血滴顺着冰凉的金属柄划落,洇湿了玄色的袍角,而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这种程度的疼痛,他早就习惯了。 比起伤痛,他更不希望,沦为欲望的奴隶。 太皇太后,等着瞧,朕会让你,机关算尽,终成空! 如今的大梁,还轮不上她来,叱咤风云,翻云覆雨! 门外的君祁雪匆忙捂住凌乱的衣衫,见帝王宁愿自残,也……不愿同她云雨,到底没忍住,泪水簌簌而落。 还好,四处无人,否则,她索性一道白绫绞死自己算了! 但她不知道,在她的背后,还藏了两双眼睛。 …… “不过呢,在游戏开始之前呢,本宫主要带你欣赏一出好戏。”寂九一声喑哑的低笑,挑起她胸前一缕发丝,去扫弄她微翘的眼尾,直至她眼眸因刺痛而泛红,他才满意的收了手,“放心,美人儿,这出好戏,你一定喜欢!” 顾影阑眨了眨不适的双眸,长睫轻颤间,竟沾了几滴水珠,像是被欺负得哭了一般,真可爱。 若顾影阑知道寂九心中所想,定会狠狠踢爆他的头,可爱个鬼哟,这人怕不是有病? 顾影阑不想说话,她原先本就昏沉乏力,如同又被寂九这么一折腾,更是半条命都折了。 于是,她非常自然的,在他肩颈处寻了个舒适的角度,靠了上去。 她先睡为敬,至于他……请随意。 寂九邪佞的笑声顿止,看了看站在水池中都能睡着的顾影阑,嘴角轻抽,这样的女人……真是搞不明白,他看上了她哪一点。 不过很快,他似乎又想起了某种有趣的事情,嘴角泛起恶劣的笑,水汽化为白雾,两人沾湿的衣服瞬间烘干,寂九颇为嫌弃的将人拎起,纵身一跃,无视山林峭壁,仿若要直冲云宵。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将人带上了栖霞山顶,似乎一伸手,便可拥轻风明月入怀。 他带人翻墙进了栖霞寺。 在一处墙跟隐蔽好之后,他便指尖触及少女沉睡的面颊,毫不留情的拧了一把。 第二百二十章 猎杀(三) “嘶—”疼。 顾影阑睁开了惺忪的眼,下意识便要抬手抚上脸颊旁的异痛,却发现,双手皆动弹不得,意识瞬间回笼。 哦,她被寂九擒住了。 “小美人,终于舍得醒了?”他拎着她的后颈,跃上了寺中的一处楼阁,四面俱是扇窗,明黄色的帘帷随夜风轻漾,遁着如水的月华,她看见了宫宸域与一女子,一前一后,穿过拱门,踏过斑驳的竹影,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厢房外。 孤男寡女,花前月下。 这是顾影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两个词。 然后,她的瞌睡虫一下子就飞走了,大脑瞬间清醒,心中竟涌现起莫名的激动之感。 脸上的神情无一不指向四个字——吃瓜看戏。 “小美人此时的神色倒是值得本宫主格外玩味呢!”寂九还想再调笑一二,不料顾影阑一个清泠泠的眼神扫来,他顿时一怔,讪笑一声,闭了嘴。 怪凶的。 谁也不能打扰她走在吃瓜看戏第一线的脚步。 顾大小姐眼力极佳,她看向窗影绰绰间,两道身躯似是交颈缠绵般的模样,眸中含着莫名激动的意味。 抱上了,抱上了! 寂九抚上了冰凉的金属面具,以掩饰内心涌现的一丝异样。 她竟是这般反应,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若是寻常女子,见自己丈夫同别的女子这般,不应该…… 无法欣赏到她绝望痛苦的表情,寂九舌尖抵了抵上腭,瞬间失了捉弄她的兴致。 他将她的头从窗口边拧回。 “干啥呢,我还没看完呢——唔!”顾影阑话语未尽,却被他纤白冰凉的指尖抵住唇。 “小美人。”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她平静中透着几分讶然与不满的眸子,眼中光影明灭,“你说,那些个爱你如痴的男人,该多可悲啊!” 她,根本就没有心,就跟当年那个令人作呕的女人一样,生来便勾引无数男人,为她痴,为她狂,为她死生不得! 似是想起了某些晦暗的记忆,他的眼眸中,终于染上了几抹猩红的杀意,邪气顿生。 他的手指沿她的脸颊滑下,来到纤弱的,青白的筋脉尚在隐隐跃动的颈间,指尖猛得收紧,似要将人活活掐死! “放……放手!”顾影阑几欲窒息,凭借着本能在挣扎,“放手!” 面前紫袍邪佞的男人,宛如无情的修罗,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血色不堪的记忆之中,潜意识将顾影阑当作了另一个人,杀气四溢,仿若癫狂。 就在她即将彻底失去意识之时,厢房处,一声巨响,令寂九瞬间清醒过来,他迅速松手,顾影阑脚心轻扭,无力滑落地面,重重咳了几声后,便是剧烈的喘息。 说实话,纵然身中寒毒十余年,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寂九。 顾影阑心中暗暗咬牙,她可不是什么以德抱怨的良善之辈,无论他是何原因,那一霎的杀意,不是作假。 既如此,她又何须客气? 今日若不亡……定要他也尝尽今日苦果! “小美人,本宫主本不想杀你的,可谁让,你长了张叫人作呕的脸。” 顾影阑冷冷侧目,心中更是仿若有一团烈火,烧灼着。 他居然,说她的脸,叫、人、作、呕! 这一下子可真是踩上了顾大小姐的底线了,她正要怒起反击,却听见女子幽怨的哭声。 “哟,真有意思。”寂九好似根本不在意顾影阑表现出来的怒意,将她的脸庞往窗口方向拧去,“小美人,看样子,他们似乎结束了呢。这也……太快了呀!” 寂九的尾调,华丽而玩味,他总是喜欢将一些语气词刻意拉长,舌尖轻卷,仿佛在咏叹一卷复古的长调。 但其实,他只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却嘲讽另一个男人,那啥子方面不行。 这大概就是,雄性之间,莫名的攀比而彰显出自身的优越感。 真像只孔雀。 顾影阑扫了眼,门外衣不蔽体,低低啜泣的女子,见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仍是光滑一片,无甚痕迹,她便知,狗皇帝又失败了。 他还是无法跨过,幼年阴影所带来的障碍。 倒是可惜了这位秀丽的女子了,她本不该,受到这般无情的对待。 “小美人,嗤——”男人挑起少女瘦削流畅的下颌,莫名觉得,她颈间青紫的指印分外碍眼,“你居然有闲心关心旁的女子,上天莫不明让你错生了性别?” 对女子这般多情怜惜,对男子却无情无心。 啧,这样的女郎,反而引来了那人的喜爱吗? 真是可笑。 顾影阑兀自撇开眼,不愿回答他,但被他松开钳制的指尖,轻轻缩进了袖口,待触及肘内侧所系一物后,眼神蓦然坚定,但不过一瞬,便又恢复了茫然慵懒的模样。 寂九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 “小美人,既然你对自个儿的夫君毫无感情,那正好——”他温热的吐息倾洒在她的耳廓处,“本宫主请你欣赏一出,盛世大戏!” “有人出十万金,在魔宫的杀手阁悬赏,大梁皇帝的性命,你猜,这个人会是谁呢?” “宫主大人未免也太自大了,魔宫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谁给你的胆,竟敢刺杀一国帝王?”哪怕身陷囹圄,顾影阑言语间竟是寸步不让。 “美人啊,俘虏,就要有身为俘虏的自觉。不过一傀儡帝王,杀了,便杀了。” 此句一出,再华丽咏叹的语调,也无法掩饰他话语背后的冰冷邪肆。 他,视大梁新帝,为蝼蚁。 顾影阑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这样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一块玉玦被寂九往楼阁下一掷,无数青衣客从四面八方涌现,执刀剑逼近这处厢房。 不对,这么多刺客隐匿于此,栖霞寺的武僧不可能觉察不到! 然而,他们并未出手相助,所以,这场刺杀,太皇太后,是默许的。 “还不快滚!”宫宸域觉察杀意,与其被人瓮中捉鳖,倒不如主动出击。 他赤眸散发,从厢房跃出,将躺在地上愣怔的君祁雪往外一丢,“还不快走!” 他居然……君祁雪咬牙,也顾不上凌乱的衣物,拔腿狂奔。 青衣客的目标不是她,自然不会刻意去追,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杀掉面前的男人。 “来,不过一群宵小之徒。”宫宸域的背后,亦出现了数十道黑衣人身影。 这是,皇家影卫。 看来,要厮杀一阵了。 有皇家影卫在,宫宸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不,等等,寂九他想要干什么? 顾影阑见身旁寂九竟从袖口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机关暗器,对准了帝王的心口处。 那数十枚镖器,皆淬了剧毒。 顾影阑瞳孔猛得一缩,不,宫宸域绝对不能在此时死亡! 一旦他死去,大梁一时群龙无首,大齐、大夏、七小国,谁不想分一杯羮?他们极有可能,联合起来,吞并大梁。 介时,大梁覆灭,不过瞬息之事! 他不能死,所以——顾影阑取出肘间娘亲赠给她的一枚有麻痹之用的银针,趁寂九专心瞄准宫宸域之际,一一把拍入他肘间,他的手指顿时一松,暗器已然脱手,射偏了方向。 “宫宸域,快躲开!”顾影阑大吼一声,趁寂九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际,纵身自窗口一跃。 数十枚飞镖虽射偏,却还是有几枚直朝宫宸域后背处而去,若是平时,他自然可以轻松躲避,但此时的他,因催情之药的折磨,反应慢了几息,待他一转头,便见一抹如血一般的红衣,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顾影阑。 “不!”帝王心绪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解除了禁锢,如潮水般的内力自他筋脉中暴绽开了,直接震断了无数青衣客的筋脉,令他们暴血而亡。 一时,无人再敢上前。 “顾影阑!”宫宸域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思考,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此处? 为什么,她会主动帮他挡……对了,那些暗镖! 宫宸域指尖颤抖的触向了倒地的顾影阑,先她右肩处,三枚银镖插出三道血痕,忙松了口气,还好未伤到骨头。 可仔细一探,见其血液泛黑,明显是中了剧毒。 宫宸域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青衣客,全部撤退。”冰冷华丽的声线撕裂了漆黑的夜幕,但若有人仔细听,便能窥得说话人的声音,强行压抑着一丝颤抖。 他,不想杀她的。 他只是……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涩意。 青衣客如潮水般来,又似潮水般退散。 阁楼上,紫袍轻轻扬起,再度定睛细瞧,却只见明黄的帘帷微微晃动。 宫宸域根本不在意那些刺客之流了,他跪于已陷入昏迷的顾影阑身旁,茫然的,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孩童。 “陛下,娘娘的伤势,需尽快处理啊!” 虽然,影卫清楚,从山上到山下,娘娘怕是撑不住的,但总要给帝王一点子希望啊! “对,要处理,要请太医!”宫宸域将她肩上毒血挤出,便将人打横抱起,却见一脸惊惶的君祁雪奔来。 “陛下,陛下,昭王殿下来了!” 宫宸域脑海中第一瞬浮现的,竟是巨大的惊喜。 昭昭善医术,顾影阑有救了! 昭王步履难得格外仓促,匆匆穿过竹林,迈入院内,便被帝王一把拽入厢房内,“快!昭昭,救她。” “放心,陛下,昭,定不会让皇后娘娘出事!”昭王澄明的眸光宛若一剂镇心之药,令帝王焦灼的心平复了下来。“陛下先在房外候着,昭定全力救治娘娘!” 帝王阖上门后,昭王才松开了死死攥紧的掌心,其上满是冷汗,他若再晚来一步,顾影阑,必死无疑! 昭王眸中溢满了心疼,掏出袖中匕首,往臂间,毫不留情地划下! 他哪会什么解毒之术啊,不过好在,他的血,可解百毒。 这就够了。 若非是他的疏忽,她今夜,何需遭此伤害? 当日子夜,整个栖霞山火光不歇,帝王携昭王一同,迎太皇太后回京。 昭王姿态手段十分强硬,一改往日温和,迅速调兵,于丑时三刻,包围了整座栖霞山。 没错,这是一个警告,对太皇太后的警告。 “昭昭,你这是,要背叛阿良么?”太皇太后痛心疾首。 “不,寺中清苦,昭只想速速接皇祖母进宫,好让昭同皇兄,皆能对皇祖母好好尽孝啊!”昭王笑得疏离。 “你——”太皇太后怒极。 昭王仍是笑,“皇祖母,请入舆。” “好啊,好一个昭王,果然是翅膀硬了,既如此,那就别怪哀家,日后不留情面了!”太皇太后一个冷冷拂袖,终是妥协于军队的威胁,上了舆车。 “启程,回京——”太监细长嘹亮的一嗓子,天边破晓,曦光乍现。 第二百二十一章 寿宴(一) 五月十九,距太皇太后古稀之寿尚有两日,大齐、大夏两国使臣于斜阳未逝之时,迈入盛京,百姓们夹道围观,一时西市喧闹无比。 “听说这次,大齐来使中,有那位天……天下第一美人呢!” “天下第一!”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乖乖,那该美成啥样啊!” “还有,还有,你们还记得吗,四年前击败昭王的那个,大才子!他摆的一局九死还生棋,到现在还摆在璜山书院的棋室呢,听说到现在,仍无一人可破!” “不是,连昭王殿下都不能破吗?” “哎,我说,你们别光顾着聊大齐啊,据我的独家消息,这次大夏来使,那来头,也不小啊!” “为首的,可是大夏太子,几乎已是默认的,下一任夏朝新皇了!” “咱们大梁水患期间,这大夏国都可谓是风起云涌啊!夏皇大限将至,五位皇子夺嫡之争,那叫一个激烈啊,正是这位太子,先是假死遁走,又不知用了啥方法,迅速联合了草原十八部落,杀入国都,控制了整个大夏朝堂!” “那……那他的太子之位,岂不是逼……逼宫所得?” “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逼宫算什么,那些个亲兄弟,都被这煞神给咔嚓了。”那人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一帮百姓瑟瑟。 “还有,大夏太子身旁随行的将领知道不?那便是巫马氏这一代的嫡系,巫马炎的长子,巫马烈。” “什么,巫马氏,他们怎敢来我大梁,当年,镇……镇北王,不就是死在了巫马炎的毒计之下……哎,我大梁护国镇北的英雄啊,却落了个埋骨青山的下场!”说此话的,是西市口的一名老渔夫,他原是从洛北迁徙而来的难民,昔年若非君绛死守洛北,哪有他今日坐在这茶馆的闲适日子。 可如今,帝王居然……居然就这么让巫马氏入京了,那镇北王当年的牺牲,不就成了个笑话? 国与国之间利益纠葛,哪轮得上他一个老渔夫置喙什么,只是,为当年银铠如雪的少年将军,唏嘘一二罢了。 “镇北王啊……你们说,君氏会不会——”那人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一人强行灌了一口茶。 “快……快别说了,昭王殿下领着羽林卫来了!” 此时,昭王着紫色正一品亲王服,束白玉冠,于东市入口处,迎两国使臣。 原本应是在城门口相迎的,但未想到,帝王临时改了主意,要求使臣团在城门口卸兵八千,只留两百亲卫,而后无须停留,直接穿西市,入东市。 他这分明是为了防止君氏在城门口布署的暗桩,对大夏使臣出手啊! 帝王啊,到底是成长了,只可惜,君氏,本就没打算,一击即中。 昭王蓦得仰头,看了眼,不远处,高楼巍巍入云端,檐牙勾啄斜翼飞的凌霄阁。 他澄澈如镜的琥珀眸光中,沾上了一丝晦暗,他不能背弃皇室,但他亦不愿让君祁良失望,因此,这一次,他两不相帮,端看这风云变幻,究竟鹿死谁手了。 “诸位使臣远道而来,着实辛苦,陛下皆命本王前来迎诸使臣,前往玉林园暂住一二。”昭王敛下心中思绪,打算迎接已经上前的诸位使臣。 他的眸光在白衣墨发,眸覆白缎的青年上停滞了几瞬,面上便重新挂上了一贯温和疏离的笑意。 “三四年不见昭王殿下,风采更胜当年啊,只是,可惜了……”战铎阴凉暗沉的眸子在昭王与上官易之身上打了个旋,嘴角透着几分轻嘲。 “可惜什么,昭倒是听闻过太子这几月,在大夏可谓是叱咤风云啊,这豆萁相煎,可实是一道佳肴呢,太子若哪日有空,不妨同本王一同去风满楼品尝一二?”昭王轻描淡写间,便将战铎的暗讽顶了回去。 还连带着暗嘲了一把,战铎这太子之位,可是踏着无数兄弟的尸骨登上去的,名不正,言不顺。又有何资格去嘲讽他呢? “哈哈。”战铎狂笑一声,“本宫确实不比殿下,连这唾手可得的珍宝,都能如此大度的拱手让人。本宫就不一样,只要是本宫看中的珍宝,无论是人,还是器物,亦或是……身份,本宫都会一一抢过来,死死攥在手心,绝不容旁人窥伺半分!” 他若是只挑衅昭王,也就罢了,大齐自不会插手,可他说此话时,冰冷粘腻的视线,却越过重重人群,投向了隐于洛卿宁身后的曲长歌身上。 仿佛草原上吼叫的苍狼,盯上了垂死挣扎的猎物。 曲长歌脚底生寒,轻颤了一下。 洛卿宁上前一步,替她遮挡住,他窥伺的眸光。 竟然当着他的面觊觎曲长歌,怎么,当他是死人不成? 洛卿宁冷笑一声,“夏太子,口气未免太狂妄。” 上官易之默契补刀,“是啊,某怎么听说,夏太子前些月,是扮成了卑贱的逃奴,才得以苟活,方有了今日的荣光啊!” “哦,对了。”上官易之顿了顿,眼上所覆白缎显得他格外纯良纤弱,“某一向快言快语,若有言语不当之处,太子,可千万莫要同某计较啊!毕竟——某只是无心之过呢……” 战铎这一路而来多番骚扰曲长歌的可恶行为,倒是意外的让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统一了战线,打算先一致对外,再公平竞争。 如今,再加上个昭王,三对一,战铎惨败。 他脾性暴虐,如今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自是气急,便要动用武力。 像上官易之这种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他一根手指头便能碾死! “太子,切莫动怒!”他正要动手,却被身后的巫马烈制止,巫马烈长九尺三寸,比战铎还高了半个头,体格健壮,宛如一座移动的小山一般,粗犷的面容,足以让小儿望而啼哭。 看着像个莽夫,但他其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谋士。 不过,巫马烈这一制止,整个身体便自战铎身后全然暴露了出来。 “咻——”一只利箭凌空而来,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内劲,直朝巫马烈袭来。 “小心!”一箭后,紧随而来的,是同样力度的七支利箭! 巫马烈体格太过庞大,根本来不急躲避。 就在众人以为他即将血溅当场时,再定睛一瞧,七只利箭,将人钉倒在地,却无一处伤口。 八只箭矢分别钉在了巫马烈的头冠,双颈,腋下,膝侧,还有大腿内侧。 这样的技术,分明是故意为之,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寿宴(二) “昭王,难道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吗?”战铎命亲卫将巫马烈扶起来。 “太子殿下,这箭射得太深,拔不出来啊!” 那箭矢直钉入青石板中,雪白的箭羽铮鸣轻颤,像是在嘲笑在场的所有人。 “嘿,你们看,那巫马氏,可真狼狈!” “还世代将族之后呢,真给他爹巫马炎抹黑!” 大梁与大夏毗邻,两国边境摩擦不断,关系实不算佳。 每到大寒之日,大夏贫瘠的土地根本存不住粮,他们便会带着骠骑军,进攻大梁,以劫掠粮食。 大夏的铁骑,天下闻名,因为他们仗着草原的优势,豢养出天下最优质的马种。 是以,大梁与大夏的交战,屡次以失败告终,边境百姓,苦夏久矣,莫不恨之,惧之。 直到,镇北王的横空出世,他镇守洛北五年,击退大夏骑军百余次,洛北百姓几乎奉他为天神。 可神啊,亦有陨落的一天。 那个说着“地狱为空,誓不成佛”的少年将军,终是和飞雪一同坠落,长眠于天山崖下了。 巫马炎。 那一日,洛北边民咬牙切齿,咀嚼着这个名字,连同恨意一并咽下,只待能替君绛复仇的那一日。 近二十年了,谁能料到今日,巫马炎的长子,巫马烈,竟随来使这般堂而皇之的来到了大梁的国都。 两国邦交所需,百姓们自不会明着抗拒,但见这巫马烈,如厮狼狈,遭人戏耍,无不拍手称快。 众人哄笑。 战铎如狼一般的冷锐眸光,环顾四周,百姓们瞬间噤声。 他内息外放,竟直直将钉入青石板内的箭矢尽数逼了出来,八只利箭凌空,直射入昭王脚边三寸处! 他将如小山般的巫马烈一把拽起,逼近昭王面前,“今日之事,若不给大夏一个交待,殿下——”他的声音冷沉阴诡,沉重的压迫感直向昭王袭来,“是希望两国再度开战么?” 昭王姿态仍是从容的,他望了眼凌霄阁,见那翻飞的暗红色斗篷渐渐隐去,不知想起了何事,嘴角噙了抹轻快的笑意。 “太子何须这般气愤,不过玩笑之举罢了,巫马将军,可无一处受伤啊,若如此便能损害两国邦交,那这样的邦交,未免太过廉价了。” 昭王笑得分外温和,反问,“太子殿下,觉得梁夏两国的邦交,竟如厮脆弱?” “本宫不欲同殿下耍嘴皮子,一句话,今日射箭之人究竟是谁,大梁必须给本宫一个交代!否则——”他直接施力,手指扭旋,迅速袭向昭王衣襟口!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指钳制住,是个红袍少年,鬓若刀载,眉如墨画,眸子轻眯间,一派肆意轻狂。 “否则,否则如何?夏太子,这里是大梁,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盘,况且,想欺负昭表哥,先问问本世子手中的这把弓同不同意。” 战铎这才发现,少年另一手臂处,挽了把金纹银底的长弓,这把弓……他猛得反应过来,“方才那八箭是你射的?” “呀,被发现了啊!”少年佯装惊惶,转而大笑,“没错啊,就是本世子射的,如何,本世子的箭术不错?” 这个少年,一边挂着最天真无邪的笑,一边却吐露出最恶毒阴冷的话。 “本世子方才不过同巫马将军,小小的玩了个游戏,你说对吗?巫马将军。” “你是……”见这少年屡屡自称世子,再加上这一张分外面熟的俊美面容,巫马烈骇然道,“你是君绛的儿子!” “你没有资格提这个名字。”少年脸上笑意顿收,原本风流邪肆的桃花眼此时已满是冷肃。 他不知从哪复掏出一只箭矢,锋利的端口直指司马烈眉心。 “嗤,本宫当是何小儿在此猖狂,不过一败将之子,嘶——”那只如女子般秀美修长的手,力道却大得出奇,指尖不断收紧,仿佛要生生将战铎的尺骨捏碎! “你知道吗,倘若本世子方才所射之箭,只需偏移一寸,他便能当场暴毙而亡!”少年肆意张扬的话语吐息于战铎耳侧,“别忘了,在大梁,本世子弄死你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来得简单。” 毕竟,大梁倾覆,天下兴亡,与他何干? “巫马烈,记住,这只是一个开始。”君祁良将手中箭矢随意一掷,利箭仿若有生命般,直穿过昭王脚下八支箭尾,直刺入巫马烈两脚中央处的地板。 尾翼轻颤,宛如战场之上的金戈之声,响彻于众人心上。 这个一贯纨绔轻狂的浪荡子,终于撕开了伪装了十余年的假面。 众人才恍惚发觉,此时的良小世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镇北王。 “昭表哥,两国使臣且由礼部的官员安置便是,何须表哥亲自前来相迎,今日风光正好,表哥不妨同爷去镜湖游玩一番。”他拽起昭王衣袖,表面上说是邀他去游玩,但指尖一笔一划在昭王掌心,写下“顾影阑”三字。 昭王怔然,复失笑,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心,“好,都依阿良。” 他冲身后的礼部员外郎江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顶上,带领一干使臣前往玉林园。 “警醒些,莫要出了岔子!” 江坤连连应诺。 昭王略施一礼,“诸位使臣,本王另有要事在身,接下来,这位礼部官员,会替诸君安置一切,这两日,使臣们若对这盛京城感兴趣,自可游玩一番,本王先行告辞——” “行了,昭表哥同他们客气什么,快随爷浪荡去!” 众人:“……” 果然,方才只是错觉而已,世子爷,还是原来的配方,仍是熟悉的味道! 顽劣不堪,无药可救! 众使臣:“……” 这大梁的亲王与世子,居然是这个调调,莫名感觉有点子不靠谱啊! 君祁良一路将昭王拽至凌霄阁上,两人凭栏相对。 君祁良从怀里掏出一小巧精致的锦盒,“这是当年我阿爹从老道儿那儿顺来的千年雪莲入药制成的含灵九,阿爹服了两粒,还剩一粒,表哥帮爷带进宫,赠予顾妹妹。” “阿良,这可是——”君叔父遗留下的最后一样物什了,他很清楚,姨母与阿良的爱重程度。 “表哥。”世子爷俏皮地眨了眨眼,“千万别告诉母妃,这可是爷偷出来的!” “阿良,你这又是何苦,她——罢了,我再如何劝,你亦是听不进去的,阿良,我代娘娘,谢谢你。” 毕竟这药,对顾影阑如今亏空过甚的身子,确有奇效。 昭王的私心里,是不想拒绝的。 他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行事,于是,他自然的将锦盒仔细的放入袖口中。 见昭王收了,少年脸上蓦然绽开如骄阳般的笑意,暗红色的披风随着鬓顶高束的墨发,一同在风中轻扬。 “昭表哥,那你且快快入宫,爷还有事,先走喽!”少年利落转身,分外洒脱。 “等等——”昭王唤住少年,“阿良,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决定了,要除去巫马氏,替父报仇。 决定了,要离开盛京,前往洛北。 决定了,要肩负起,身为君氏嫡脉的责任。 是吗? 可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像是,演练了千百次的告别仪式。 凌霄阁上,风声呼啸。 昭王立于斜阳之下,背后,是割裂了的影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寿宴(三) “晚妹妹,今晚可是太皇太后寿宴,你别光顾着吃点心啊!”崔玉莹扯了扯身旁,埋头啄食的少女。 咬了一半的碧合酥啪的一下掉在了桌案上,少女脸塞得鼓鼓的,圆而翘的杏眸满是心疼,直勾勾的注视着那坠于桌案上的残缺的点心。 “崔姐姐为何拽晚儿?” 崔玉莹狠狠戳了把少女鼓鼓的腮帮子,“你瞧瞧,这晚宴上,哪家小姐像你这般,席面尚未开始,就吃上了?” “可是,现在不吃的话,等寿宴正式开始,就没机会了啊!”顾晚阑从琉璃盘中拾起一块白糯糕就往崔玉莹嘴里塞。“崔姐姐,你也吃,待会儿太皇太后一干人驾临,大戏开场,你就只能饿肚子了。” 崔玉莹:“……” 说的好有道理,她竟无言反驳。 而且,这点心,清爽不腻口,用来垫垫肚子最适宜不过了。 嗯,真香。 崔玉莹又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见残阳向晚,宫婢熙熙攘攘来回穿梭于御花园,便知席宴距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扯着旁边的顾晚阑闲叙一二。 “晚妹妹,你知道为何一手操办此宴的是贵妃娘娘么,按理说,不应该是那位,尊贵的皇后娘娘么?”她言语时,刻意拉长了尊贵二字,明显含了几分轻嘲之意。 看来,崔玉莹对那日梅宴上顾影阑艳压她一事,仍是心怀怨怼啊。 这语气,这姿态,摆明看好戏之意。 尤其是,江疏月与顾影阑之间的大戏。 “影姐姐身体因寒疾一贯不爽利,何须用这些个琐事,去烦扰她的清净?这可是陛下的原话!”顾晚阑早料到崔玉莹的阴暗心理,有她在,绝不会让旁人有可乘之机,折了她们顾氏的面子。 “况且,月姐姐往日又不是没操办这些个宴会,经验丰富,由她经手,再恰当不过了,想必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见寿宴操办的如此完美,定也会展颜一笑的。” 其实是,顾影阑为救帝王重伤,如今应该还在卧床休息,今夜寿宴,她约莫着是不会出席了。 当然,这种内部消息,就无须告知崔玉莹了。 “听晚妹妹这般说,咱们这位陛下对皇后娘娘可真是痴情啊,可是——”崔玉莹绣帕掩面,眼中深埋讥讽,“我怎么听说,陛下自栖霞寺回京,还带了位,德妃娘娘,啧啧,不过短短三月,后宫中,四妃之位便占了三席呢,更别提,还有咱们大气雍容的贵妃娘娘!” “临安顾氏,荥阳江氏,范阳卢氏,临淮君氏,四家齐聚,这后宫啊,想必热闹极了!”崔玉莹又拾了块白糯糕,正要入口,却被顾晚阑一掌拍下,糕点掉落于桌案上。 “顾晚阑,你这是——”崔玉莹的质问之语全然哽在喉间,当她触及那冰冷寒凉的杏眸之时。 顾晚阑哪还有平日里半分温柔乖巧,她嘴角扯出一抹轻笑,“怎么,你们清河崔氏,也想去那后宫凑一波热闹?” “崔玉莹,你配吗?”短短六个字,撕开了先前姐妹情深的假面。 “顾晚阑,你什么意思?”崔玉莹手中的绣帕被她来回绞拧着,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青白,显然是拼命忍耐着内心的怒气。 如今是在皇宫,她两人若在此处起了争执,岂不给旁人平添笑料。 “当然是,字面意思。”顾晚阑难得强势,可谓是寸步不让,字字都试图挑起崔玉莹的怒火。 就在两人即将不顾贵女之仪,撸起袖子准备干一架时,太监尖细的唱礼声响起—— “大齐使臣到!” “大夏使臣到!” 好家伙,两国使臣撞一块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轻嗤一声,重新落座席间,端正脊骨,下颌轻收,向声音来源处微微侧眸。 先入席间的是齐国来使,一见排头那人,顾晚阑瞳孔猛得紧缩,怎么会……是他? 虽不似那日一身白衣利落的江湖打扮,但不会错的,毕竟那张檀朗玉貌,世无其二,不过一眼,顾晚阑便记住了——是影姐姐的师兄。 “那……那便是这几日盛京坊市谈论着的,大齐的,三皇子么,不……应该称晋王了。” 耳旁传来的是崔玉莹的怔忡之语,顾晚阑缓缓垂下眸光,大齐的晋王,可他不是,天机阁的弟子么? 见崔玉莹尚沉浸在那人的谪仙貌中无法自拔,顾晚阑低声对旁边随侍的婢女耳语几句,“你速去椒房殿,通知皇后娘娘,就说……” 她正要说什么,眼尾余光却瞥向了洛卿宁身后紧紧跟随着的曲长歌,略一挑眉,这么大胆的么,据她所知,曲长乐尚在瑶华宫关禁闭,而咱们陛下真正的贤妃娘娘呢,却跟着别一个男子,从江湖浪迹至庙堂,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如今,还这般光明正大的随着大齐使臣来到皇后,她将整个大梁皇室置于何地,这可是将整个丞相府架在火上烤啊! 鉴定完毕,这位曲姑娘,脑子果然有些毛病,不可以等闲目光视之。 “你就同娘娘说,今日宴会,请她勿必赶来,有惊喜哦。” 此时,宴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大齐使团吸引,没有一人注意到,一位朴素的婢女,悄悄离开了御花园。 这一刻,盛京诸臣,都为齐国四使的风姿倾倒。 晋王俊美如神,上官公子君子如玉,汐音公主绝美倾城,就连……就连那位毫不起眼的女子,亦是清丽脱俗,不似凡尘之人。 曲长歌:“……” 万万没想到,她竟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说好的穿越女必备光环呢? 不过,早早落座于席间的曲相,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大齐使臣团中央的,曲长歌。 “歌儿……”他眼底猛得一黑,竟腾地一下从席上立起,白玉酒盏掀翻于案上,晶莹醇香的酒水滑落于地。 万幸的是,众人目光都被紧随而来的大夏使臣团牢牢牵引着,无暇顾及其它,只有曲相身旁的宫婢默默清理着打翻的酒盏,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只因,今夜的曲相,叫人心惊胆战。 他的眸子里,没有光。 大夏使臣团要说最吸引人的,果然还是那位,两日前被良小世子戏弄的,巫马烈了。 不过,那位新晋的太子殿下,似乎也是个狠角色呢。 就在大夏使臣堪堪落座席间时,众人似有所应,竟齐齐起身,注视着御花园入口处,簇拥而来的道道身影,果然,正主来了。 “镇北王妃,良小世子,昭王到!” “陛下,贵妃娘娘驾到!” 太监一连串的唱礼,都不带停歇的,最后一句是,“太皇太后驾到——” 群臣齐跪,声音整齐划一,演绎大国风范。 “臣(臣女,奴),拜见皇上,贵妃,祝太皇太后,万寿无疆,祝我大梁,万国来贺!” “祝我大梁,万国朝贺!” 是日,九天阊阖开,万国衣冠会此,共贺大梁,盛世长欢。——《国策?大梁纪》 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剑舞(一) 相比起御花园的熙攘喧闹,位于整个皇宫中央偏北的椒房殿,却是如死水一般,寂静。 皎月下,鸟啼蝉鸣阵阵,独不闻人声耳。 只因,恐惊天上人。 皇后娘娘醒了! 见顾影阑缓缓于榻上睁开茫然的双眸,几位大丫鬟却不敢上前服侍,你瞧我,我盯你的,生怕这只是,她们的一场虚幻华美的梦境。 “小……小姐。”杜若试探着上前一步,眼眶渐渐泛红,身体下意识的向前微倾,她这是在观察,观察顾影阑的身体,是否真的已经愈痊了。 “阿若,怎么,不过几日,便不认得你家小姐我了?”顾影阑的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 “小姐……”杜若鼻间猛得一涩,怎么说呢,明明眼前之人,苍白的面庞,惺忪的眼眸,凌乱的发丝,处处透着久病之后的虚弱之感。 但,只要她那样轻轻的一笑,春日桃瓣如翦,灼灼若霰。 好美。 这样鲜活的,尚存于人世的,还能扬起笑容的小姐,真的好美。 杜若扑至顾影阑的怀里,不顾她周身冰凉如雪,死死抱住后,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小姐,唔……奴婢真的好怕!呜呜……” 好怕你真的就此长眠不醒。 “傻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轻点杜若额间,将人拉离怀中,她身有寒毒,寻常人,还是莫要靠近过久为妙。 本来,连她自己都以为,那一扑,会失去性命,却没想到……顾影阑眸光越过杜若,看向了杜兰。 “小姐,此番,其实是多亏了昭王殿下。”杜兰一贯聪慧,自然能体悟到她眸中的问询之意。 “是啊,小姐,若非前日昭王送来了,以千年雪莲入药的含灵丸,小姐怕是无法在今夜醒来了。” 含灵丸? 那确实是蕴养身体的灵药,不过,那日镖上所抹的剧毒,可不是一颗含灵九便能轻易解决的呢。 顾影阑眉尖轻蹙,她中镖昏迷的那夜,一定还用了别的药,会是什么呢? 顾影阑从榻上缓缓起身,咦?她的身体……左手的筋脉,竟不凝塞了,运气内视丹田,竟有一丝微弱的内气流转! 就好似干枯已久的荒井,被注入了一滴,珍贵的甘霖。终然微小,却让人看见了——新生的希望! 顾影阑正欲追问这几日里,她昏迷间所发生的诸事。 却见原本在外殿安排洒扫事宜的杜惢掀帘而入,见顾影阑醒了,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小姐,你终于醒了,哦,对了!晚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如今正在殿外,有要事求见小姐。” “晚妹妹的婢女,今夜如何会在皇宫?”顾影阑初初醒来,大脑尚有些迟滞。 “小姐……今夜,便是太皇太后寿宴,晚小姐身份尊贵,定是要随顾二爷一同入席的。” 太皇太后寿宴? 那她岂不是,昏迷了半月! 该死,她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也不知十一有没有,在古战场寻得阿爹与娘亲的下落? 顾影阑凝了凝神,“那婢女有何事,要拜见于我?难不成,晚妹妹碰着了什么麻烦?” “小姐莫误会,听那婢女言语,似乎是宴席上有什么惊喜之类在等待小姐,所以晚小姐,是希望小姐您能出席此次寿宴!” 惊喜?顾影阑意兴阑珊地垂了垂眸,“你且替我回绝了那婢女,我今夜疲乏,无力出席此等盛宴。” 比得阿爹与娘亲的生死大事,不过一华筵罢了,不去,也影响不了什么。 “欸?可小姐身为皇后——”杜惢的诧异之言尚未完全吐露出口,便被杜若抢过话头,“依奴婢看,小姐不去正好!那江疏月这几日可是猖狂得紧,像是笃定小姐醒不过来似的,今夜的席宴上,压根未替小姐备个席座,既如此,小姐又何须去凑那劳什子热闹?” “这……”杜惢一时失言,她心中,亦是认同了杜若这番言论,也没有再劝。 是啊,顾氏让顾影阑入宫为后,可不是专门跟江疏月一干后宫妃嫔斗个你死我活的。 如今这局面,须避开江氏一族过盛的锋芒,同样,也不宜同太皇太后背后的君氏,牵扯过多。 这般一想,不去倒也没什么。 椒房殿,又陷入了亘古的宁静中,廊外,寒蝉聒噪,乱鸦啼鸣。 但此时的顾影阑不明白,何为宿命难逃。 本该相逢的人,本该邂逅的事,逃不掉的。 与此同时,御花园舞女们纤腰轻旋,长裾翩跹,似朵朵华妍凝春的牡丹,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伴随着丝竹钟罄之声,将宴会推至高潮。 可谁也没想到,这时,竟有一舞女因脚下踩了一粒圆珠,竟是滑跌一跤,倒在了那位大夏太子的怀中。 “唔——”舞女既羞怯又惊惶不安,羞怯的是,这位大夏的太子殿下龙章凤姿,高大健美,而惊惶的是,她感觉到了,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圆珠,是被人迅速弹至她脚下的。 也就是说,这次摔倒,是有人故意而为…… 卑微的舞女低头,她的身体,正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此时,若是按照正常流程,若太子回抱住这位女子,群臣们便调侃一句,“太子殿下艳福不浅啊!”再让帝王送些美人便好。 若太子将这位美人推开,群臣们亦能赞一句,“太子殿下坐怀不乱,真君子也!”再将这舞女处置了便是。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太子,竟是—— 他冰冷的粗砺的指节,抵住舞女下颌,迫使她仰头,一张娇美的小脸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舞女眼中水光氤氲,“还……还请太子殿下怜惜。” 可谁料下一刻,战铎便无情松手,舞女颓然倒地,鲜亮的罗裙之上,满是酒水打翻后残留的污渍。 “孤于大夏时,便听闻大梁,乃山水极佳之国,国中美人无数,可今日一见——”战铎邪肆阴佞的眸光挡过对面席间的一众贵女,笑了。 “却发现,言过其实了,尚不及孤小妹明珠。孤,着实有些失望。” 说完,还非常自然地叹了口气。 群臣:“……” 大兄弟,你怕不是过分自信了?我大梁帝国,疆土广袤,岂会无美人? 但他们细细一瞧,众多贵女才貌确属上乘,但论明艳程度,确实不及草原上的明珠。 “当然——”战铎的眸光猛得扫向上席,那里落座的是帝王、太皇太后,及一干高位嫔妃。“陛下身旁的贵妃娘娘,倒是少见的美人,但可惜啊!”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仍是比不上大齐的汐音公主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剑舞(二) “哪里哪里。”坐于战铎对面下一席的洛汐音盈盈起身,脸上泛起恰到好处的少女的羞意,“夏太子缪赞了。” 江疏月:“……”手中的锦帕被她硬生生揉碎,但脸上仍是维持着大气温和的笑意。 这两人,跟唱双簧似的,怕是早就商量好的! 好气哟,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君不见,太皇太后不动如山,显然见惯了这些博弈,小场面而已,何须惊慌? 江疏月定了定神,将视线转向了帝王,他从入席间至今,尚未出口说一句话,似是一直在出神,手中杯盏不停旋转,杯中美酒却一滴未饮。 他在想什么呢? 莫不是,仍挂念着倒榻不醒的顾影阑? 那个小妖精,竟把陛下魂儿都给勾走了! 见席上帝王迟迟未曾开口,战铎嘴角的笑意泛凉,“怎么,梁帝陛下竟不认同孤所言么,哦,陛下难道,不认同汐音公主的美貌?” 帝王终于侧眸,视线从酒杯之上,转到了席间,他看了看战铎,再定眸凝目于那位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可那双幽邃如墨的眸子,却叫人如何也揣摩不透。 他只是低低回了一句,“嗯。”便喉结微动,饮尽杯中辛辣。 嗯…… 这一个字,可值得玩味啊,到底是认同汐音公主的美貌呢?还是,肯定战铎的那句,不认同汐音公主呢? 此时,丝竹之乐已演绎至尾声,席宴上,群臣亦不再开怀畅饮,心中暗自揣摩陛下的深意。 眼见气氛将要凝滞,江疏月轻笑一声,打圆场道,“哈哈,夏太子莫要过于敏感,陛下绝无他意,况且汐音公主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陛下自然也是——” 江疏月尚未说完,便被一道张扬肆意至极的声音打断,“贵妃娘娘近来操劳许久,眼睛怕是出了些毛病,连美丑都辨别不出了么?” 君、祁、良! 当众打她的脸很好玩是吗? 江疏月眸中有一瞬间划过一丝阴寒,不过,嘴角扬起的弧度从未变过。 “相比于本宫,世子爷才是……怕不是酒喝多了,便开始胡言乱语了?” “嗤——”君祁良大笑,“爷今日滴酒未沾,岂会胡言乱语,这位那……什么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他一双潋滟桃花眸直视洛汐音面容,又看了眼一旁的战铎,面上的笑意愈发肆意。“呐——说实话,这位公主的脸,连小爷我都比不上,哪来那么大的脸,赶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 “这是爷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群臣:“……” 今天的良小世子,莫名让人挪不眼啊! 就该这样,杀杀他们的威风! 管它什么大齐,大夏,既然来了我大梁,那么—— 是龙,也得给我盘着!是虎,也要给我卧着! 可是,群臣应和,“是啊,良小世子艳冠京华,国色无双啊!” “对对对,要真有什么美人榜,世子爷必须榜首啊!” 面对君祁良的挑衅,洛汐音并未被彻底激怒,反倒是胸有成竹,笑道:“美色,非全咎于皮囊也。天下第一美人,自是才貌冠绝之者,方能居之,可不是世子这般,空有皮囊,腹中空空的……啊,抱歉啊!” 洛汐音笑如繁樱般粲然,可声线即冷且媚,还透着一丝讥讽,“本公主一不小心说出了实话呢,世子爷定不会同汐音计较。况且——在男子中,若论容颜,本公主的三皇兄并不逊于世子爷你。” “所以啊,世子爷仔细些,再说这种大话,小心被风闪了舌头!” 群臣:“……” 局势瞬间逆转,天呐,那……那位晋王殿下,确实长相不输世子啊,这下该怎么反击呢? 洛汐音见众人皆不再言,自信笑道:“汐音不是自夸,自认才貌确实冠绝天下,若在座诸贵女有不服者,可当场向汐音挑战,汐音定会奉陪到底!” 众人皆缄默不言,君祁良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镇北王妃一把拖回席间,强行镇压! 男子同女子计较什么? 阿良还跟个孩子似的! 不得不承认,这为一直被宣帝宠爱着的汐音公主,确实有两把刷子,三言两语间,便将君祁良先前营造出来的大好气势给摧毁得一干二净,顺便,还捧高了自己。 不过……镇北王妃看向了宁国公府的席位处,见宁国公对着身旁的顾晚阑低语几句,心中便有了底。 可惜了,洛汐音确实不错,但偏偏,今夜怕是要撞上铁板了!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对自己的某一方面,过于自信,可是要吃大亏的哦! “陛下!”顾晚阑从席间立起,而她的背后,正是那位自椒房殿赶回的婢女。“臣女有要事相禀!” 一句话,沉稳有力,打破了霎时的静谧。 “此事十分重大,请陛下容许臣女上前奏明。” “准了。”帝王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将空了的酒盏置于案上,坐直了身体,甚至还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袍角。 他在期待,他在紧张,他的眼底,有了光……这是为什么呢? 洛汐音心中不解,她凝视着那位年纪尚幼的少女,从容迈出席间,向前走去,来到帝王的旁边,跪坐下,低声耳语了几句,“皇后……醒了……不愿……” 由于声音极低,洛汐音只听见了几个关键词,皇后?! 可上席间嫔妃处最高位落座的,分明只是个贵妃啊,他……原来已经有了皇后吗? 洛汐音无法听全少女之言,但席间不乏有内力极佳之人,比如她身边的洛卿宁,还有对面席上的战铎,当然,还有被镇北王妃强行镇压的世子爷。 世子爷一扫先前被镇北王妃雷霆镇压后的萎靡之色,笑得竟比方才还要肆意三分。 顾妹妹竟然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醒了,这下子有意思了! 帝王召随侍的小太监元宵上前,声音哑而低,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吩咐道,“你速去椒房殿传旨,无论用何种方法,务必让皇后前来御花园赴宴!” 这句话,洛卿宁亦听得分明,但他未言一语,提示洛汐音。 而是,自斟了一杯酒,酒中月影人影惧在,光影流转间,倒映出他凉薄入骨的眸光。 天之骄女跌落云端的那一霎,定是极美的风景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剑舞(三) “等等!”元宵领了口喻,正要出了御花园时,却被帝王高声喝止,元宵默默转身,头一直保持着低垂着的恭谨的姿态。 “朕亲自去!”宫宸域从席间起身,也不顾群臣诧异的目光,大步朝御花园出口处而去。 “皇上。”一直沉默含笑的太皇太后终于出了声,不论他们真实的关系如何,可若今儿她寿宴,帝王要中途离席的话,那她君岫,岂不沦为天下人笑柄? 然而,帝王没有回头。 若不是君岫的故意放纵,那夜,顾影阑怎么会……所以,若非要借此次寿宴促成三国会盟,他甚至都想……祖孙情谊,不过笑话而已。 君岫唯一认可的皇孙,不是他,也不是昭王,而是……宫宸戬。 可惜啊,父子相残,她最亲近的儿子,与她最宠爱的孙子,为了他坐下的这把龙椅,斗得两相皆亡。 多可悲啊! 玄色的衣袍比夜色还深沉一片,消失于灯影花繁之中,他的步伐,坚定,且没有一丝迟疑。 “荒唐——”君岫正要再度喝止帝王,昭王抢先起身,来到席间中央处,从容撩袍,行礼,“皇祖母莫要生气,陛下此番离去,是为了给皇祖母一个惊喜,待会皇祖母见了,定会欢欣得紧。” “哦,惊喜?”君岫嗤笑一声,满是细纹与褶皱的眼尾,泛着令人森寒的恶意,“若真如昭王所言,那哀家待会儿可要好好瞧瞧了。” 昭王温和一笑,“不会让皇祖母失望的,当然——”昭王起身,面向洛汐音所在方向,“亦不会让公主失望的。” 他此言何意? 与她何干? 明明面前的这位昭王殿下笑得如陌上花开,令人如沐春风,可洛汐音的脚底,却莫名有一寒意直窜上心尖儿…… 此时,椒房殿,顾影阑堪堪下榻,准备洗漱,背后疾风一扫,一双有力的却止不住轻颤的大掌,从后环绕于她腰际,不断收紧,仿佛将她在彻底禁锢于此。 顾影阑只觉,背后是一团烧灼的烈火,似要融尽她周遭冰雪。 来人是……宫宸域。 他为何会在此时闯入椒房殿? 顾影阑注意到,宫宸域入内殿的同时,整个殿中,只剩他们二人。 顾影阑正要转头,却被他抬起的一掌扣住了后脑勺。 “别回头!”他的声音竟透着一丝颤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吗?” 顾影阑怔了怔,没有再动作。 他将头颈微微垂下,靠在了她的左肩颈处,将那只扣于她后心的手缓缓挪到了她的右肩,指尖轻抵,果然触碰到了粗砺不平的三道血痂。 他反复摩搓着那三道长长的疤痕,眸中终于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就好像,千尺深潭之下,美丽的黑曜石暴露于阳光之中的光泽,迷人得叫人心颤。 然而,顾影阑看不见帝王复杂的面色,她以为他是在意那几道丑陋的疤痕,便道:“没事的,过段时间疤痕就会褪——” 顾影阑尚未说完,却感觉右肩上薄薄的衣料一抹濡湿之感,过分敏感的肌肤因突然遭受刺激而泛起阵阵酥麻。 他……居然是舔舐着那处,果然是属狗的! 好在帝王还未过分变态,他很快偏抬头,嗓音却比平日更哑了几分,“顾影阑,疼么?” 这不废话吗? 当然疼了,换谁被扎了三镖不疼的? 顾影阑没有回答,当然,宫宸域也不需要她回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的,不愿去相信的芜杂思绪之中,喃喃道—— “既然疼,那为什么还要傻傻的冲上来?你不是最盼着朕死吗?” “朕死了,你就可以抛掉皇后的身份,获得你心心念念渴求着的自由了,不是吗?” “顾影阑——”他的音调陡了拔高,“为什么你要在朕下心决定要将你从这儿剜去之际,又来搅乱……”就在情绪到达顶峰之际,他不再言语,而是扳过她的脸颊,强硬的俯身,却又轻柔的落下,吻在了她的嘴角。 “陛下!”她下意识地抗拒着这透着强烈的侵占意味的吻,但不知想起什么,便停下了挣扎。 “陛下此时来臣妾宫中,就是为了说这些奇怪的话么?” 她不抗拒,亦不迎合,可正是这样平静的态度与她激烈的抗拒,更令他,一颗心如坠深渊。 就好像,无论如何努力的踮起脚尖,仰起头颅,他依然触摸不到天边的明月。 明月仍是明月,深渊亦还是深渊。 他的嘴唇距她的面颊仅有毫厘之距,便生生顿住。 帝王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漠然,他面色如常的挺直脊背,禁锢与她腰际的手亦随之松开。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他同她之间关系的维系,从不是依靠什么温暖的感情,而是——冰冷的利益。 “朕此次前来寻皇后,是想邀皇后一同前往太皇太后寿宴。” “臣妾重伤未愈,今夜实在是——”顾影阑嘴边拒绝的话语尚未说完,帝王笑了,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他只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便教顾影阑瞬间改口,笑得十分灿烂,“皇上能亲自前来邀请臣妾,是臣妾的荣幸,臣妾这就更衣,随皇上一同赴宴。” 她面上笑得有多昳丽动人,指尖便攥得有多青白泛紫。 只因帝王的一句,“听说,顾珣失踪了啊!” 顾氏已将阿爹失踪的消息全面封锁,连爷爷都不清楚,为何狗皇帝会知晓? 难道……阿爹失踪这件事,帝王也参与了不成? 不,阿爹与娘亲的失踪,对他并无任何好处。 顾影阑落座于梳妆镜前,凝视着镜中苍白消瘦的面颊,暗自出神。 她正要唤杜若进内殿帮她梳妆时,却被尾随而来,立于她身后的帝王制止。 “皇上?”顾影阑蹙眉。 “朕今夜想亲自替朕的皇后,上妆。”帝王俯身,竟执起了妆奁中的眉黛。 顾影阑:“……” 大可不必,皇上!他的化妆技术……光是想想就能令她寒毛倒竖。 但想了想阿爹与娘亲的下落,顾大小姐一脸视死如归地阖上了眸,但轻颤的睫羽仍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帝王轻笑一声,“皇后,放松些,你要相信朕的技术。” 顾影阑咬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皇上的技术,臣妾自然是,深、信、不、疑!” 帝大笑,眉黛抵上了她眼尾的那一颗小痣…… 第二百二十七章 剑舞(四) 顾影阑再度睁眸,不敢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但宫宸域却十分自信地将朱粉,青黛收回妆奁中,将她的头颅轻轻拧向妆镜前。 “皇后可还满意?”帝王的声线中终是夹杂了一丝笑意,似乎很是期待顾影阑的肯定。 她暗中咬牙,觉得自己这张脸,再如何被人糟蹋,亦是丑不到哪儿去的! 顾大小姐终于找回了勇气,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她怔住了。 是啊,她怎么忘了,帝王虽粗莽,却极擅丹青,而她的这张脸,正是被他当成了最上等的画纸。 原本苍白的两颊,被他细细敷红,但红得不俗,不是时下流兴的胭脂色,而淡而薄的绯色,如春日里桃瓣不胜雨露的娇红。 但忧其过艳,帝王又用青黛猫眉,将她的眉尾拉长,显露出端凝大气之风,压住了脸颊的艳色。 最绝的一笔,还是那眼尾以朱笔勾勒出的那瓣桃红,红得似血,妖娆如厮,竟叫她一时也痴了。 “如何,皇后?”帝王凑近她颈间,刀削般深邃的侧颜亦映如镜中,从远处望去,两人好似耳鬓厮磨,低低私语。 “你知道吗,在朕的梦中,你便是这般模样。” “陛下画技精妙,不过,陛下还落下了最后一步。”她眼波如水,微微勾起,取出妆奁中最深红的口脂,指尖轻沾,在唇上抹开,双唇轻抿,笑了。 帝王一怔,大笑。“还不快将皇后的翟衣,凤冠取来!” 宫婢应声入内,捧着一套礼服,内黑外朱,襟口绣着大片朱槿。 顾影阑抚上了华美的锦缎,兀得自嘲一笑,这大概就是她此次参宴的“战袍”。 这个世道,女人就像是这一袭华袍,成为男人的附庸之物,供人赏玩。 在男人看来,宝珠华服相赠,锦衣玉食奉养,便占尽了“宠”、“爱”二字。 可她只觉得冰冷。 更可悲的是,如今的她,还拒绝不了。 “怎么?皇后可是不喜欢这件礼服?”宫宸域虽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也并未理解,毕竟,男人同女人的思维,确实存在一定的差异。 “不,臣妾只是……”厌倦了而已。 最后半句话,她并未说出口,见鬓发礼冠皆被挽好,垂下长睫轻笑一声,状似十分自然的将冰凉的小手,搭上帝王宽厚温热的大掌。 两相交叠,竟意外的和谐。 “陛下,走。” 走向属于我们的,战场。 “陛下驾到——”唱礼的太监竟意外的卡壳了一瞬,“皇……皇后娘娘驾到,跪——”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臣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远远望去,两道身影相携而来,玄红二色,逶迤铺展,宕开盛世最华娆而庄重的一笔,又凝成了史家春秋笔下绯色的风月篇章。 严格来说,这是群臣第一次近距离地面见,这位颇显神秘的皇后娘娘。 然后,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 无怪乎,帝王当日执意要娶顾氏女,这般颜色,竟是……有祸国之兆啊! 她一出现,世人终于明白了那行小诗—— “你是人间姝色华, 亦是春江水洇落花, 晕染一纸墨画, 惊艳了, 谁的半世浮华?” 虽然这等风花雪月的酸词滥调不知几何,世人早已烦腻,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是再恰当不过了。 “不,这……这不可能!”洛汐音成竹于胸的笃定之色终于被击溃,她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流露出,仓皇的,不可置信的惊恐之状。 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女子? “汐音公主,你要不还是先坐下。”曲长歌小声建议道。虽然她确定很讨厌洛汐音的了,但见她一贯自负的美貌,被顾影阑的出现给打击成了这般模样,心中一半快感的同时,又有一半,有些同情。 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已经有周郎这般风骨昭质的人物了,可偏偏,上天又让孔明出现在他的面前。 此后,饱尝着处处略逊一筹的辛酸与不甘。 是的,顾影阑同洛汐音同框之时,曲长歌的脑海中,便浮现了她幼时所读的演义,伴随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一声唏嘘。 “不用你来假惺惺!”洛汐音没想到,她喝斥曲长歌的这句话,会是以那样的,几乎贯穿于整个席间的声音。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洛汐音错了错牙,一贯能说会道的嘴竟是哑了声。 而且,此时,帝后已经一路前行到了大齐使臣的席位附近。 这就尴尬了。 “嗤——,公主在席间如此喧哗,可是,对我大梁有何意见?”君祁良将贪婪的眸光从顾影阑身上收回,转向了洛汐音,一声嗤笑,透着三分乖戾。 “汐音方才只是教训不听话的婢女罢了,让世子爷见笑了。”洛汐音强扯出一抹笑意,试图掩饰方才异样的神色。 “不是婢女。”谁料第一个反驳她的居然时,坐于大齐使臣席上第一位的,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洛卿宁。 “她不是婢女。”洛卿宁将尚未反应过来情况的曲长歌往后拉了拉,对上洛汐音骤然冰冷的眸光,竟是丝毫不惧,寸步不让。 等等,这熟悉的声音是——顾影阑脚下的步伐微微一顿,竟不由自主的捏紧了交叠于帝王之上的手。 此时,他与她离帝王所在的席位仅有三步之距。 “怎么了?”帝王侧耳,低声问询,目光中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墨色。 那个声音是……师兄,她不会听错的,顾影阑强忍住侧眸往大齐使臣团瞥去的冲动,怕惹来帝王进一步的怀疑。 她笑了笑,看向正中央之上,高高端坐的江疏月与太皇太后,“臣妾只是蓦然发现,主席之上,竟未有人准备臣妾的席位呢,看来,这一趟,臣妾怕是白跑了。” 这句话,帝王听见了,江疏月,自然也听见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当初安排寿宴席位之时,因想着顾影阑缠绵病榻,不知死生,定是无力前来赴今日之宴,她私心想让自己的席位能更靠近一些帝王,便自作主张占了皇后的席位。 万万没想到,顾影阑今夜不仅来了寿宴,还这般直白的,在群臣与帝王面前,朝她发难。 江疏月脸色微微泛白,不敢直视帝王,便将求救的眸光投向了高位之上,不动如山的太皇太后。 第二百二十八章 剑舞(五) 原本,君岫并不想插手介入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端,但见席间苍颜白发,面透忧色的荣国公,君岫冷硬如铁的心,终究是软了几分。 旧恩难忘,来日相报。这时年轻时在大齐为质的君岫一直藏在心中的一句话。 那段时间,是她同昱儿最惨淡绝望的时光,若非当年的荣国公主动请缨,留在大齐,处处维护她们母子二人,哪还有昱儿的皇位,以及她今日的荣光? 江疏月,是荣国公的嫡长孙女儿,处处代表着荣国公府的脸面,念及此,君岫放下手中其实早已凉透的茶盏,笑了:“皇后此言,莫不在责怪哀家这个老婆子占了你的位置?” 顾影阑:“……” 其实她只是想掩饰方才停顿的异样而已,怎么反到像是挑起了一个更大的争端? 而且,太皇太后这句话一出,立场简直不要太鲜明! 若是旁时,顾大小姐还真没怕过谁,可偏偏,如今的顾氏,失了顾珣,怕是承受不住君、江两家的联合算计。 索性,她目的也达到了,倒不如,先示之以弱,暂避锋芒? 顾影阑正要开口,却被帝王一把拽住,不等她反应,便一个逆转,落座于帝王的龙椅之上。 顾影阑诧异抬眸,怔怔注视着帝王。 “朕希望,皇后能同朕共座一席,这才让贵妃,将皇后的席位撤了,是朕的错,一心担忧着皇后的病情,竟忘了将此事告知皇后。”帝王的眼中,无数的深渊暗涌之中,仿佛溢散出一丝微光,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透着深情的假面。 顾影阑瞬间明白了帝王笑容之下的深意,他和她,今夜无论如何,都得演好一出“帝后情深”的戏码,让群臣相信,顾氏会坚定地立于帝王背后。 以便,为他日后的阀权之路,清扫障碍! “皇上……”顾影阑朱唇轻咬,脸上自然地泛得两道薄红,一双美眸似是盛满了感动。 帝后都是演技派,而且见顾影阑同他打配合之后,宫宸域瞬间飙起了演技,看向太皇太后,满是恳切的敬重之色,“还请皇祖母千万不要误会了皇后之意。” “还有,贵妃,此番亦是委屈了你,辛苦了。” 天呐,宫宸域何时用过这般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过话,万万没想到,当他对她温言细语,诚恳以待之时,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江疏月死死攥紧了袖中锦帕,被凤尾花染红的指尖陷入手心血肉之中,从未有一刻的感觉如今日这般强烈,她要——让顾影阑死! “臣妾不辛苦。”江疏月脸上挂着一贯温柔的笑意,缓缓坐回席间,再不发一言。 江疏月都不计较了,君岫自然没那个兴致再对付顾影阑,毕竟,宁国公也尚在席中呢,总要给几十年的老朋友一点面子嘛。 于是,恭喜帝王成功端平一碗水!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一直宛如隐形人的大长公主却直直立起,“陛下,依本宫看,这帝后共坐一席,于礼不合啊。” 更何况,若是私宴,便罢了,可如今她母后的古稀大寿,两国使臣皆在,岂可如此视礼仪于无物? 果然是奴隶之子,上不得抬面,哪怕披上了龙袍,却终是不像个皇帝! “唉,大长公主此言差矣!”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驳大长公主的,居然是大夏太子!“说句冒犯之言,若是孤也有了如皇后娘娘这般的美人,那便是如何捧在掌心娇宠,亦是不为过的,不过是一个席座,给了便给了。” 他说完,肆意的目光竟毫无遮拦地朝顾影阑所在之处看去,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极为玩味的笑意,瞧瞧他,竟看见了什么—— 有意思,有意思,大梁的皇后娘娘,竟一直悄悄的往大齐的席位处看去。 咦,她的目光所在,似乎是那位,大齐新晋的晋王殿下,啊,那个处处散发着冰冷的,叫人生厌的男人。 啧啧,大梁新帝的头顶上,怎么总觉得泛着那啥光呢,是他的错觉么? 不过,战铎忽然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他将战火蔓延至对面恨不得缩成隐形人的洛汐音身上。 “咦?汐音公主不是要以天下第一美的的头衔来挑战大梁的诸位美人么?怎么如今竟噤声了?” 战铎摆明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架不住,身边竟坐了位猪队友! “本公主要挑战你!洛汐音,你敢不敢应战?”战明珠腾得一下从席上跃起,小辫上的银铃轻响,透着草原女子的明艳泼辣之感。 “战明珠!”战铎额间青筋隐隐绽起,原本阴诡的面容更显森寒。 奈何,战明珠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她一跺脚,“洛汐音,你敢不敢赌上你天下第一美人的头衔,同本公主比舞?” “呵,有何不敢?”赢过战明珠,洛汐音还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毕竟是当年的手下败将。 “怎么,大梁诸位贵女不参与一下么,两国公主齐上阵,大梁作为东道主,怎么也该参与一番!”战铎想着,有这么个蠢货,大夏丢脸是必须的,既已如此,大梁就更别想置身事外了! 一起愉快的斗舞! “咳——”宫宸域轻咳一声,“既然夏太子这般诚心相邀,那在座诸位小姐,可有毛遂自荐者?” “这……”大梁贵女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作答。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哪一个她们当中没有极擅之人,可偏偏,两位异国公主竟要比舞?! 在大梁贵女看来,歌舞技,媚人之术也,乃低贱之人所习。 她们个个出身高贵,家族之中,从未有开设习舞之课,这让她们如何相比? 国与国之间的文化风俗差异,一下子凸显出来了。 大梁重礼教,门阀等级森严保守,贵女们如何会自降身价去修习贱民之技? 而大齐商业流动之际,开放性极强,民风较为自由,又重巫族,贵女们从小便要修习巫祀之舞。 大夏更不用说,北方草原上的战斗民族,基本上人人能歌善舞,热情奔放。 “怎么,大梁泱泱大国,竟无一人敢上前同本公主比舞么?这可真是……”叫人太失望了啊。 宫宸域剑眉轻蹙,见不过一件小女儿比舞一事,竟被提到了国家邦交颜面的程度,那么,这场比舞,大梁不仅要派人参加,还要赢,赢得漂亮! 但他短时间内,要从哪儿发掘出善舞的贵女呢? 帝王的视线绕整个席位旋了一圈后,转向了身旁的顾影阑。 顾影阑原本还在瞥向洛卿宁的目光瞬间收回,两人四目相对,用意念完成了一段诡异的对话。 宫宸域:“……”皇后,要不你试试? 顾影阑:“……”不,臣妾做不到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剑舞(三) 见皇后一脸抗拒之意,帝王颇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正打算转移目标,可谁知,面前突然横亘着一只纤白的手,宫宸域一怔,顺着手掌方向看去,竟是顾影阑。 “皇后,这是……”他诧异于顾影阑态度的瞬间转变,就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顾影阑却并未向他解释动作的异样,她再将一掌撑于帝王肩头,示意他坐稳,便陡然起身,平静的话语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流,“不知本宫可有这个荣幸,同二位公主一同斗舞?” 一言毕,震惊四座。 谁也没想到,最后要挑战二位异国公主的,竟会是大梁皇后,毕竟以她的身份,根本没必要掺和。 “当然可以,能与娘娘较量一二,是汐音的荣幸。” “但本宫有一个条件,不,或者说,一个提议。”顾影阑的视线环视了整个席间一圈,瞥见那两人亲密交谈,言笑晏晏的模样,低垂的眼睫下,隐藏着,破碎的光影。 从她入场至如今,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奉予,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沉溺于旧日光阴无法自拔,几欲窒息。 而他,却能冷漠抽身,新欢别抱,明明最开始,主动闯入她世界的,是他啊! 难道,这五年来,他真的只是在利用她么? 借着她的名义,用着她的钱财,占着她的人脉,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他便在江湖中,建立了一个,深埋于地下,暗线无数的势力网络。 世人只知六派十八帮,孰不知,十八帮中,已有十三帮皆归于他手中。 原本,她以为不过是江湖上的小打小闹,便没有过多注意,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大齐的晋王的殿下,所以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顾影阑不敢再深想,而如今面前的一幕,却不断刺激着她的大脑,是嫉妒吗?还是,单纯的不甘心? 她想要一个答案。 仅此而己。 “哦,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提议?”洛汐音自然也觉察到了顾影阑此时的异样,她似乎,拼命压抑着某种情感…… “光是个什么美人头衔有什么意思,依本宫看,要玩,就玩大一点,赌上,一个条件如何?” “条件?娘娘此言,未免太过空泛了些,没意思。”战铎以手抵额,似是有些意兴阑珊。 顾影阑指尖抵于唇间,桃花眸微眯,轻笑一声,“本宫所言的条件,是国与国之间的条件,太子可莫要会错意了啊?” 什么,国与国之间的条件,他们没听错,皇后……皇后娘娘,这么虎的么? “娘娘可否说的具体一点。”战铎却坐直了身体,似是瞬间起了兴致。 “很简单,若本宫斗舞获胜,大齐与大夏,便要分别应允大梁一个条件,以此推之。” “无论什么条件吗,这会不会……”洛汐音面透犹疑之色。 “这条件的尺度,自然是——由自己把控喽,这样才有意思。”顾影阑挑眉一笑。 “哈哈,皇后爽快,孤应了,汐音公主呢,不敢么?”战铎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此话一出,洛汐音如何敢拒绝? 她今夜若要拒绝,大齐的气势,便会硬生生地被其他两国压下一筹。 “皇上,不知可否应允臣妾的这番提议?” “皇后,你……”到底受到了什么刺激,帝王千言万语,梗在心头,看向席间,耀眼如华的少女,心中泛起的,竟是莫名的酸楚,明明两人如今不过三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不论如何,朕相信皇后。”帝王起身,眼中似乎尚有入戏时的三分深情,他轻拥面前孤傲的、锋利的,仿佛要撕裂整个夜幕的少女,不顾席间人各异的目光,他说,“不论结果,整个大梁,将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他的小皇后,请肆意的飞翔,不用担心,背后不歇的风雨。 “皇上……”顾影阑决定,她以后再也不喊他狗皇帝了,她不知该如何向帝王解释,她为何会冲出来同意斗舞,因此,她只能,平静的,疏离的道一句,“请容臣妾先行告退,换一身轻便些的衣服。” “好。”帝王缓缓松手,轻咳一声,“两位公主若需准备,亦可自行离席。” 三人离去后,帝王吩咐内侍在席间场地,挪动一番,腾出更大的位置,以便她们斗舞。 “陛下,不知这输赢,如何判定?”昭王提出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关键问题。 对呀,若席间每个人都持一票,那不用说啊,肯定是大梁胜。 “昭昭既已提出,想必是有了这评判之法。” “不如,各国派三人,各持一票?”这样,三国皆能保平,那边都不会落了面子。 “昭王啊,依孤看,九人持票就没什么意思了,倒不如,再添一人。”战铎嗤笑一声,显然十分不屑,昭王这般保守的作派。 “可若依太子所言,这多出来的一人,该派何国之人呢?”昭王一贯脾性温和,自不会同战铎计较,而是从容的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毕竟,这句话一出,便足够三国间暗流沄涌了。 谁也不希望,是别的国家多出一人。 “这……”战铎一怔,倒是难得的卡了壳儿,他一心只想着怼昭王,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不如,这第十人,劳烦皇祖母担任如何,今儿本就是皇祖母的大寿。” “对啊,对啊!太皇太后德高望重,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的!” 众人三言两语间,定好了十名裁判。 大梁:宫宸域,昭王,太皇太后,君祁良。 大齐:洛卿宁,上官易之,还有那个不知名婢女? 曲长歌:“……”我不配拥有姓名? 大夏:战铎,巫马烈,使臣格勒。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间,最先听见的,是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红裳赤足,如一朵热烈的扶桑,轻旋而来。 而她的身后,则是两名粗犷的汉子,髯鬓覆面,抬一朱身黄面的大鼓而来。 这是……要一边击鼓一边跳舞? 直到,战明珠红裳一掀,跃至鼓面之上,浑厚的金戈之声,夹杂着银铃的缠绵空灵之音,竟有种奇异的魔力,牵引着众人的耳朵。 令他们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中央明艳妩媚的少女,带着一身草原上特有的奔放气息,热烈的舞动了起来。 一舞毕,掌声如雷,战明珠自信一笑,高高仰头。 为了这支舞,她苦练了一月,她就不行,这一次,还赢不了洛汐音! 掌声停息后,一抹奇异的馨香袭卷整个御花园。 无数青衣婢女,手里拎着花篮,步步生莲,袅娜而来,中间簇拥着的,是云鬓高挽成双髻,头簪红莲的,一袭白衣的洛汐音,但待她走近,月华铺洒其上,那轻薄的白裙上,仿若流动着的金纹华美无双,衬得她整个人,宛如瑶池仙子般,娇美而不失尊贵。 一看这装扮,大梁的众人心便沉了沉,这两国公主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才会说要斗舞,你看看,一个比一个花了心思,那小腰扭得哟,也不怕折了去。 哎,可怜咱们家皇后娘娘,估计啥也没准备,只希望,大梁这次,不要输得太难看。 “嘿,快看,那是不是皇后娘娘?” 她来了,她踩着必输的步伐来了! 第二百三十章 剑舞(七) “快看,真的是皇后娘娘!”众人先是哄闹,但当看清所来之人的衣容时,他们都罕见的,缄默了。 漆黑的夜幕之下,华灯流转,觥筹交错的筵席之间,却无一人高声言语,唯月色如水,泼洒下,斑驳了那人寂寥的剪影。 没有繁重的缀余饰品,没有宏大的精心编排,甚至,也没有华丽的足以艳压群芳的舞裙。 白襟红衣,窄袖束腰,如瀑的乌发不挽任何华美繁复的髻儿,只是尽数以一红缎利落束起。 原本浓妍的妆容被尽数洗去,显露出苍白的底色,仿若盛京冬日的第一场初雪,干净的,让人心碎。 眼尾那瓣桃红倒是并未洗去,反倒描得愈发灼灼如血。 最浓烈的红,最纯粹的白,便构成了艳寂山河的那一笔泼墨。 无法抗拒,无从逃避,无心否认,当她顾盼回眸间,注定——心中烬烈火,乱世云烟起。——昭王 当她直踏入席间正中央,众人才仿如大梦初醒一般,才注意到,她右手执剑背立,姿如青松挺峭。 这是要……舞剑?! 众人屏息而观,不知为何,他们的心脏在那一瞬骤然缩紧,注视着席间那人。 她动了! 被白缎紧束,仿若一折即断的纤腰,骤然向后翻折,以一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韧性腾跃而起,雪亮的剑光划过深黑的苍穹,夹杂着破晓之势,似要撕裂眼前漆冷绝望的玄夜。 这时,低沉而肃杀的箫乐之声响起,是昭王,正用他随身所携的那支碧玉箫伴奏。 是了,众人才恍然惊觉,皇后娘娘连伴乐都无,但她一人,剑柄轻旋间,仿若身后跟了千军万马,金戈肃杀,战鼓齐鸣,将军月下舞剑,以鼓三军之势。 明明是如烈火般似要灼烧一切的剑舞,众人的心,却凉了个透彻,如咽寒冰。 箫声陡转,呜咽如泣,在薄而削长的剑身上,似有飞雪坠落。 众人感受到了,苍茫天地下,亘古的悲怆之感。 在他们的理解中,这只是一场舞剑表演。 但顾影阑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剑舞啊,这是于苍梧山顶五年间,他传授给她的《苍吟诀》的起式剑招罢了。 苍吟四十九试,他只教了她三日,而她,却陪他练了五年,从少年到青年,一千多个日夜,雪与月长眠,风吹梅落,光影如昨。 所以,她绝不容许他,那么轻易的抹杀这一切。 风起,剑止,一缕纤长的墨发,被剑光削落于地。 在仲夏夜的蝉鸣之下,在萧声索索的华筵盛宴之上,少女手执锋刃,直抵那人咽喉。 萧声顿收,原本皆以为能松一口气的众人,心又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皇后娘娘这……这是疯了么! 她居然拿剑直抵大齐的晋王殿下! 这若是她一个手滑,大梁与大齐维系了近十年平和的假面,怕是会彻底碎裂! “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师兄……”那句师兄,她喊得极轻,只有洛卿宁及其身旁的曲长歌看见了她微动的嘴唇,才识出了,是师兄二字。 “顾……不,皇后娘娘,您能不能,先把剑挪挪,莫要伤着了?” 曲长歌讪笑一声,想握住剑柄的露出的一端,将剑却下。 然而,顾影阑执剑轻旋,一个翻转,抵上了曲长歌的眉心,“怎么,你心疼了,想替他,受这一剑?” 冰冷的剑尖抵上她光洁的额间,泛起一阵刺骨的寒意,令她不自由的战栗。 “皇……皇后娘娘,大齐是抱着友好互贸,结盟共赢——”她声音猛得一顿,因为顾影阑的剑,更加逼近了一寸,只要曲长歌稍稍移动,必有血迹渗出。 “现在的你,是以何种身份同本宫说话呢?别怎了,你已经不是……”丞相府的大小姐了。 末尾的那句,顾影阑并没有完全挑明,但足以让曲长歌心弦大乱,她就是再蠢,也听懂了顾影阑的弦外之音。 今日,曲浔也在,如果,她承认自己是以丞相府的大小姐曲长歌的身份来面对顾影阑的话,就等同于变相承认了,她是大梁的贤妃娘娘,后妃抗旨逃婚,可是死罪。 若帝王真要追究,还可能祸及三族。 “皇后娘娘!” “皇后——!” 上官易之,与宫宸域同时唤道,原本还沉浸在剑舞的惊艳,与剑指晋王的震憾之中的诸人终于回过神来。 不是比舞来着吗? 这事态的发展,他们咋看不懂了呢? 上官易之本就在大齐席位处,而帝王尚在高座之上,因此,他率先抵达了曲长歌面前,将她一把拽过护在身后,自己对上了顾影阑的剑锋所指之处。 “皇后娘娘,易之冒犯了,但长歌姑娘可以说,是整个齐国的贵人,绝非娘娘可以肆意处置的奴隶。” “哦,贵人?”顾影阑嗤笑一声,她执剑向上,直朝上官易之鬓后扫去。 他没有躲,剑锋削过他的长发,呲啦一声,他眼上所蒙白绸被剑气震裂,随夜风拂落于她的脚下。 “目盲既已痊愈,公子又何须再用这白布相蒙,怎么?是为了欺骗自己,还是,想要瞒过……世人?” “大齐之人,莫非皆如公子这般,无法坦率的面对自己的内心?”这句话虽是对着上官易之所说,但她的眸光分明是越过了他,看向上其身后稳坐如山的洛卿宁。 然而,他的眼睛里,至始至终,都没有她。 从头到尾,他更像早在欣赏一出闹剧,主角是她。 “娘娘似乎,从开始至今,都丝毫不在意斗舞的结果呢,难道,娘娘就如此自信,赢得人,一定是娘娘自己?”失去了白绸蒙眼的上官易之,一改病弱贵公子的形象,他一双给人以纯真圆钝之感的杏眼,却泛着能刺穿人心的凛冽锐色。 “没错啊,本宫当然有自信。”顾影阑笑了,面透三分讥讽,“如果连自已都不相信自己能赢,那试问,还有谁会支持你呢?想必两位公主,心中亦是这般想法。” 才不是! 洛汐音与战明珠的脑海里不约而同的涌现了这句话,但她们不能明着否认。 因为一旦否认,便是认为自己此局必输! 那这场斗舞,不就成了个笑话? 宫宸域此时已从高座起身,朝顾影阑踱步而来,面色晦暗如夜,难辨喜怒。 看样子,宫宸域至今还尚未注意到,从席宴开始便一直躲在洛卿宁身后的曲长歌呢。 否则,可就不会是,如今这般表情了。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让宫宸域如今就发现曲长歌的所在呢,好戏嘛,总是要留在最后头的…… “皇上,不用上前!”顾影阑莞尔一笑,“臣妾不过是同大齐使臣开个玩笑罢了,绝无恶意!” 屁! 这叫开玩笑?当剑尖抵上她眉心时,她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瞬间,从顾影阑眸中溢散出来的,寒冽的杀意。 但曲长歌敢当面反驳顾影阑的话吗?答案当然是,否! 她怂啊! “对了,不是要评判斗舞的输赢么,现在,便开始。”顾影阑一个剑花轻挽,长剑便回转至她后背处,她正要离开席间,然而,咔嚓一声,她背后长剑,裂纹自中间蔓延开来,寸寸碎裂,落于石阶之下,她的手中,只剩一截剑柄……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九转(一) 顾影阑手心自然松开,皮革包绕的剑柄铿的一声击落于石阶上,她骤然侧眸,看向大齐席间,随即转身,孤身向高席走去。 若有人细看,便可窥见她,清滟的眉眼之间,藏着的,隐秘的笑意。 他生气了啊,这是好事。 怕就怕,他当真连一丝情绪都吝于奉予,这才是,她所不愿看见的——孤绝而无望的爱。 剑碎了又如何?只要人心未裂便好。 顾影阑走至战明珠与洛汐音所处之地,便停了下来,三人并列一排,等待着斗舞的结果。 “咳,公平起见,还请各位裁判当场表明自己的结果。”昭王轻咳一声,开始了唱票。 谁也没想到,率先出声的,居然是高座之上的太皇太后,“哀家的这一票,要投给——” 顾影阑。 众人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可太皇太后念得却是,“哀家投给的是,汐音公主,洛汐音!” 什么,该不会是他们听错了?! 太皇太后……居然投给了大齐的洛汐音,她这是对皇后娘娘有多不满啊? “本世子这一票,自然是要给顾——”君祁良差点儿就要喊一句顾妹妹了,好在镇北王妃眼疾手快,见君祁良一张嘴,便拧紧了他后腰处的软肉,来回翻转,毫不留情。 “嘶!”乖乖,母老虎今儿下手也忒狠了!他果然不是亲生的。 良小世子迫于母上大人的威严,只能不情不愿地改口道:“本世子的这一票,自然是投给,皇后娘娘了!” 随即,昭王投给了顾影阑,巫马烈投及其使臣投给了战明珠,上官易之,自然投给了洛汐音。 至此,整个场上,便只有宫宸域、洛卿宁、战铎,以及曲长歌,尚未投票。 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整个席间便如死一旁的寂静,顾晚阑掰着手指头默默计了计票数,发现,影姐姐同那位汐音公主平票的概率非常大! “孤的这票,会给……”战铎的视线迅速扫过战明珠,却并未停留,“会给谁呢?当然是——梁国之后,顾氏!” 天呐,谁也没想到战铎这关键性的一票会投给顾影阑! 除了,顾影阑本人,她很了解这位夏太子的心理,唯恐夭下不乱,他投给她,只是希望,场面上不会出现两人平票的情况。 因此,与其投给必输的战明珠,倒不如……捧个胜者出来,好让他,得以欣欣一出好戏! 洛汐音攥紧了手心,别紧张,还有机会,只要剩下的三人都投给她……有这种可能吗? 洛汐音的呼吸渐渐灼热了起来,她第一次用那么渴求的,满怀期许的目光看向曲长歌与洛卿宁。 然而,她与他却选择了——弃票! 当洛卿宁冷冷吐出那一句,“本王弃票,她,也弃票。”时,众人瞠目结舌,下巴都惊掉了一地。 原本以为会是最简单的唱票环节,居然会这般反转迭起,好戏连连! 一个简单的投票之举,暴露了太多他们寻常都忽略掉的事物。 比如,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微妙的关系……看来,太皇太后对当年,顾珣所为之举,依旧是怀恨在心啊! 再比如,貌似,大齐使臣团中的汐音公主与晋王殿下,关系也不那么美妙啊! 宁愿弃票也不愿投给她,洛汐音顿时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 “既如此,胜负已分,陛下,可还要投票?” “朕,自然支持朕的皇后,昭昭,直接宣布结果!”帝王方才怔怔出神,才未来得及反应,直到昭王的提醒,这才强压下心中万千思绪。 他虽粗莽,却也不是个傻子。 顾影阑分明与那位大齐的晋王殿下,早就相熟! 而且,晋王的那张脸……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宫宸域努力去回忆,可记忆就像被一团隔膜笼罩,让他如何也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晋王这张脸。 “既然本宫赢了,那么,汐音公主,明珠公主,是否该履行先前所应下的条件呢?”顾影阑长睫微垂,遮下眸中三分晦暗,嘴角扬起灿烂的笑意,颇有些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意味。 洛汐音(战明珠):“……” 好想撕碎她那张得意的脸哟! 顾影阑:“……” 本宫就喜欢看你们拼命想干掉本宫却又干不掉本宫的悲惨模样! “皇后娘娘有何条件,请直言!”洛汐音咬牙。 “放心,汐音公主。”顾影阑这一年,抽条了不少,仗着比洛汐音高半个头的优势,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必过于紧张,本宫的条件非常简单。” 顾影阑的视线骤然冷锐,瞥向洛卿宁身后的,一脸天真茫然的曲长歌,“本宫只要——她!” “她?”洛汐音定定的看了眼她一贯讨厌的曲长歌,竟罕见的觉着顺眼了不少,甚至,目光中,都透着一丝同情的意味。 曲长歌下意识的往洛卿宁的背后再度缩了缩。 “如何,汐音公主?”顾影阑的眼中泛起一丝凉意。 “愿赌服输,不过一位婢女——”洛汐音话音未落,便被上官易之打断。 “皇后娘娘,曲姑娘并非大齐之人,因此,我们无权,去决定她的去留,还望娘娘,换一个条件。” “哦……她不是大齐之人啊,那她是何许人也?总不会,原就是大梁之人!” “况且,若她真不是大齐之人,那她有何资格能与你易之公子,晋王殿下,以及汐音公主共坐一席呢?” 看样子,这位上官易之,亦是对那曲长歌,痴心一片啊! “皇后娘娘,若真要这般咄咄逼人,那能莫怪易之,不顾君子风度了!”上官易之双掌横置,交合于胸前,长袖轻扬间,明明行得是君子之礼,可顾影阑却感受到了一瞬间的侵略意味。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哦,本宫若执意要她,易之公子欲如何?” “自然是,另立赌约,挑战娘娘,将人光明正大的赢回来!”上官易之低低地连咳了几声,孱弱的身子好似风一吹便倒,但那吐出的话语倒是坚定十足。 啧啧,痴情贵公子,可惜啊,偏偏碰上了她。 “好啊,不过,易之公子,本宫着实疲乏,可真没那兴致同你比拼,这样,只要你赢过了他——” 顾影阑转身,一双桃花眼轻眨,显得格外狡黠如狐,她含笑看向的是——昭王! 她知道的,殿下一直以来的执念,所以,她今日一再挑拔上官易之,就是为了将这份同他再度比试的机会,亲手奉至昭王手中。 令他一圆夙念! “人,本宫就不要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九转(二) “人,本宫就不要了!” 顾影阑含笑注视着昭王,见他抚平了绛紫色长袍襟口处的褶皱,郑重起身,对上上官易之,长袖横挡于额前,以君子之礼待之。 “不知,易之公子可愿意否?” “自然——”上官易之回礼,轻笑一声,可那明暗难辨的眸光之下,却暗含凉意,“能同殿下再度交手,是易之的荣幸。” “哟——”战铎抚上眉心,遮住那如苍狼一旁冷锐的目光,便显出几分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之态,“天下间最负盛名的两大才子交锋啊,这才可有意思了!” “易之公子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昭王殿下呢,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原因啊,不过是,心有不甘,一解执念罢了。 昭王笑了笑,却并未回答战铎的问题,而是言,“夏太子若是有兴致,不妨也一同参与进来?” “孤?”战铎挑眉,“好啊!不知两位要比什么,孤也就厚着脸皮凑个热闹了。” “比什么啊,很简单。”昭王两掌轻拍,便有数十名侍卫,抬着一巨大的,高三米,方圆三丈的玲珑宝塔大步而来。 塔间琉璃灯转,便有袅袅琴声萦绕整个席间,而且,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塔,竟是绕中轴缓慢旋转的,共分九扇,中叶之下,定是含有无数齿轮咬合的机关。 “玲珑八面,心通九窍,这是——”顾影阑诧异挑眉,这是那日她在风满楼,初见昭王之时,昭王设下的一局考题,此塔为九转玲珑塔。 九扇小叶,分别对应着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易卦。 不……不对,不全是如此! 顾影阑敏锐的发现了,这与那日的玲珑塔,存在着一些细微的差异,里面所设的阵法,还要更为精妙一些。 “看样子,殿下是早有准备,要同某比上一局啊!” “自然,不怕易之公子笑话,三年来,昭一直未曾释然,如今,能与公子再度比试,昭,自然要用最精巧的题局,来迎接公子。” 果然,是不甘心失败啊,不过……可惜了,为了曲姑娘,他可是不会放水的哦。 “此乃第二版的九转玲珑塔,九叶九层,共八十一种变幻棋局,入此塔中,率先闯过八十一种棋局顺利出塔者,便是赢家。其中只要有一局失败,便会被传出阵法。” 八十一种棋局。 天呐,这是疯了! 若是普通人,恐怕在里面待上个七天七夜,也是解不完的,而且,每一局,还要保证绝对的正确率。 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他们可以涉足的啊! “有意思,孤先去一探!”战铎一个跨步,率先踏入了阵法之中。 昭王与上官易之相视一笑,易同时踏入了阵法…… 上官易之的面前,白光消散,他处于一间棋室,棋盘上,只有寥寥数字。 咦?这局棋,有些熟悉。 等等,这难道是那一年的……他心下生疑,指尖却已落下一子,场景瞬间变幻。 …… 若说上官易之前十层还不确定的话,那么,到了第十一层,他便已完全确定了,没想到,昭王竟能,复刻到这般地步。 他的执念,该有多深啊! 不过,固步自封于从前,只会作茧自缚,看来,今夜这局,赢得,仍会是他! 外面众人无法看清塔中具体情形,但一个时辰之后,第三扇门之上的琉璃灯盏灭了。 战铎一脸铁青从阵法中走出,得了,不用问了,夏太子一看就看下错了哪一步,被阵法强制送出来的。 而此时的上官易之,已经十分顺畅的来到了,第八十一层。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终于不再是一片白光了,而是一抹紫绯色的衣角。 是昭王。 “终于……来到这里了吗,看样子,你发现了,这九转玲珑塔的每一转,皆是复刻当年,你我下的那局棋,而此处,便是那场棋局中,我所下的最后一步。” “自然发现了,所以,殿下一进此塔,便在此处等某吗?”琴声流转间,两人相对而立,仿佛处于青山觅流水的松林之下,月华如练,泻于潺潺流水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当然不是,前八十局,昭亦一一经历,只不过,比公子早到了一盏茶罢了。”昭王浅浅一笑,眸盛琥珀,似琉璃般澄明。 他竟然,那么快的吗? 看样子,天才一旦品尝到了落败的滋味儿,便怎么,也忘不掉了啊。 这三年里,他定是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推演,才能利用阵法,打造出,这般精巧的令人屏息的九转玲珑塔啊! 上官易之错了错牙,其实,这位大梁昭王在阵法上的造诣,如今的天下,怕是无人可出其右了。 不过,奕棋者,精妙复杂的计算布局固然重要,但说到底,谋的还是人心啊! 这一方面,他对自己亦是十分自信的。 “无需多言,昭王,请!” 两人席地而坐,面前的墨玉棋盘之上,是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当昭王的指尖触及那墨玉棋子之时,仿若面前的场景骤然虚无,转瞬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秋月之宴,盛世华筵,三帝齐汇于梁都城盛京,席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间,皆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时的他,还是献帝膝下,最受宠的皇子,大梁人人称诵天才的七殿下。 天才,其实,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词汇了,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才。 世人只仰慕他人前的风光无限,可谁又看见了,他背后的每一个挑灯夜读的孤寂背影。 在昭王看来,大梁皇子之中,最能被称之为天才的,便是大皇兄了,文治武功,无一不精。 而他,十余年光阴,所努力的一切,不过是追逐他的影子奔跑罢了。 可天才与普通人之间的鸿沟,巨大的超乎想象,不是你想追,便能追得上的。 他在奔跑的途中,不断跌倒,曾无数次的想要放弃,可父皇将沉重的爱意同江山的责任,一齐压在他的肩上,迫使他不断爬起,继续追逐。 “玖儿,你将来,便是那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岂能如此软弱?” 那样无能的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他被父皇用糖衣包裹成了一位假天才,一篇《相马赋》而天下闻名,自此,鲜花与掌声环绕,帝王通过利用舆论,终于令他的声望,一度超越了大皇兄。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啊,琉璃这种精致而脆弱的物件啊,经不起任何摔打的。 而这一天,昭王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那就是,献帝大寿,席宴间,那位白衣孱弱的小公子,大齐第一才子,真正的天才——上官易之。 他看过那篇天下闻名的《上京赋》,齐国好骈文,讲求精巧工整,词赋华丽,而《上京赋》则是将这两种极致,发挥到了巅峰的作品,很难想象,这样老练华丽的赋文,竟是出自一位不满十八的少年郎手中。 在未见上官易之前,昭王的想象中,此类世族郎君,应如阿良那般,肆意张扬,华丽浓艳。 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位,苍白瘦弱,处处透着矜贵之气的贵公子,宛如易碎的瓷器。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上官易之,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正是这样一位,几乎与他同龄的少年,撕裂了他故作强大的外壳,打碎了,他花了数年才将自己包裹其中的糖衣。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踉跄着,跌倒在地的,软弱的,茫然的自己。 脚下是千丈深渊。 头顶是数九重天。 而上官易之,正微昂着头,立于云端之上,睥睨而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九转(三) 而上官易之,正微昂着头,立于云端之上,睥睨而下。 脚下的深渊,意味着绝无退路,所以,他只能,像无数次深秋的夜晚之下,他一次次的向上跃起,一次比一次,要更靠近天边的那轮明月。 一次跃起,无法弥补云端与尘泥之间的鸿沟,那么,百次,千次,万次呢? 这三年来,锤炼了千百次……昭王阖上眼,再度睁开,眼前的场景已湮灭为虚无,只剩,眼下的棋盘,以及——面前一定到打倒的对手! 温和而坚定的眸光,如玉石般光泽熠熠,他夹起一粒墨玉棋子,轻敲于棋盘之上。 一子破万钧! 棋盘上局势虽不说瞬间逆转,但原本已逼尽死路的黑棋,竟有了喘息的余地,竟走出了两条生路。 “易之公子,请——”真正的战役,现在才开始! “殿下,仅仅是这种程度吗?”上官易之挑眉一笑,不过几息思虑,便干脆落子。 而反观昭王,每一子落得却极为审慎,但他丝毫不见慌乱,每一子,都落得极稳,“易之公子,好戏,还在后头。” “哦,那某,便拭目以待了。” 两人言语交锋之中,落子的速度竟是愈来愈快,直到,第五十一子时,昭王落下黑子后,上官易之正要随之落子的手却蓦然顿住了。 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后翼的半数白子,竟被黑子给封死了,他居然,到现在才开始察觉…… 对了,是诱饵。 从昭王落下第一子时,他的视线焦点便大半被黑子的两条微弱的生路所牵引,再加上,节奏越来越快的落子,他一时大意,便未能注意,有一列黑子,如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白子聚阵的后翼,使得一瞬间,场上所存的白子已失了大半! 不过,他是不会轻易输的,围棋这种东西,他早就腻了,因为玩透了! 上官易之此次并未着急落子,他有意地控制着整场对奕的节奏,开始放缓了速度。 可奇怪的是,明明对奕的速度放慢了,可上官易之的棋风,却愈来愈凌厉了起来,每一次的落子,都势必彻底封死条一大片黑子。 明明是错踪复杂的棋路,可在上官易之眼中,却仿佛是一道道再明晰不过的直线了。 两军对垒,他就像洞悉敌人所有行踪的将军,运筹帷幄,轻而易举地,就能退敌于千里之外。 与生具来的心算天赋,便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可若说到计算,昭王亦不逊色,精通布阵的他,其大脑常年经训练而成的高精密度计算能力,令他宛如一位排兵布阵的主帅,利用棋子的无数种组合而布下精妙绝伦的阵法,只待敌人主动落入网中,作为天生的狩猎者,等待着,那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就是现在! 当上官易之果然在黑子尾翼处落下一枚白子时,昭王的嘴角微微勾起。 “易之公子,承让。”他的黑子落回了右翼,而这一落,仿佛是沉睡的巨龙终于苏醒,黑子自中翼为轴,竟将白子分割成了,毫无生路的八叶。 上官易之已夹起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抬起。 “第八十一子,易之公子,不下么?”昭王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上官易之一贯从容的面色上,撕裂出一道痕,充满着诧异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他看向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共有一百六十一枚。 “你竟然,算计至这般地步……”上官易之此刻的指尖,竟比那白玉棋盘还要苍白三分,他的声音终竟暗含了一丝颤意。 四年前,他仅仅以八十枚白棋,便彻底击败了昭王,令他无法再落下,那第八十一子。 而如今,他不仅续上了那年残局未能完成的第八十一子,还反过来,一步步套路他,让他亦止步于,第八十一子! 这……这必须要预测到下棋对手的每一子的落点,才有可能做到。 呵,可笑,如果说,他上官易之是个天才,那么,面前的昭王,就是个妖怪…… 善揣测人心,其智可谓妖也。 上官易之颓然松手,指尖白玉棋骤然滑落,发出清脆的玉石相击之声,他眉目含笑,起身,深深弯下了挺直的脊骨,“殿下大才,易之,深感拜服。” 昭王回之一礼,两人齐齐起身,额间相撞间,竟不约而同,朗而大笑,笑声清冽,如一曲流水之乐。 “好无聊啊,昭表哥怎么还不出来啊?”长达两个时辰的等待令世子爷格外烦闷无趣。 “对了,夏太子,这九转玲珑塔中的棋局当真有那么难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世子爷作死地撩拨起了从出塔后,便一直黑沉着面色的战铎。 众人:“……” 世子爷不愧是世子爷,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没看见夏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么! “话说,太子殿下尤竟闯到了第几层呀,该不会,第一层都没过?”世子爷不要命地继续挑衅着。 众人默默竖起了耳朵,说实话,他们也挺好奇的,夏太子尤竟闯到了多少层? 战铎:“……”强忍住一巴掌将君祁良那张漂亮的脸蛋砸烂的冲动,他额间青筋已道道绽开,明显忍得很辛苦。 艹,什么第一层,老子明明闯过了第三层好么! “呀,好棒棒哟,太子殿下闯过了第三层,太厉害了!”这矫揉造作 的表情,这讥讽万分的语气,除了君祁良,还有谁能完美演绎? 战铎:“……”咔嚓一声,他的世界就此塌坍,糟了,他一时激动,被那兔崽子一撩拔,竟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该死! 他定要让君祁良,去地狱陪他那可怜爹! 就在战铎准备反讽回去时,众人喧闹,“快看,他们出来了!” 九转琉璃塔尖的灯火一时炽盛灼目,随即骤然熄灭,整座宝塔亦随之停止转动。 两道身影相携,从塔中迈出,望向众人时,皆眉眼含笑。 “咦,昭王殿下跟易之公子是一起出来的吗?” “对啊,到底是谁赢了啊?” “该不会是平局?” 上官易之正要承认是自己输了之时,昭王却先一步上前,笑道,“诚如诸君所言,本王与易之公子,是平局。” “殿下,你……”上官易之怔怔立于昭王身后,眼底明暗不定。 他居然……放弃了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利! 明明,是他输了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演武(一) 明明,是他输了啊。 “殿下无须替易之掩饰,输了,就是输了。”上官易之坦然向昭王行一礼,朗声道。 众人哗然。 “不是,易之公子真的输了?” “这太让人震惊了,明明当年……” “目盲三年,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啊!” “哎!你说,当年那令上官易之致盲的奇毒,不会真的是昭王派人所下的,不然怎会那么巧呢?” “荒唐,殿下如此光风霁月之人,怎会那般小人做派,这分明是污蔑!” …… 众人纷杂的议论有不少传入了两位当事人耳中,但若说几个时辰的上官易之心里对昭王下毒一事持怀疑之态,那么如今,他可以确认了——不是昭王。 观棋如观心,在那场对奕中,但窥见了昭王坦荡如风,澄明如镜的心。 “抱歉,曲姑娘,易之没能……” “不不不,公子很厉害,我一直都特别感谢公子!” 这一路懵懂莽撞走来,若非上官易之与洛大侠屡次相护,她不可能坚持到今日,所以,曲长歌清丽的小脸上绽开了灿如初阳般的温暖笑意。 “所以,公子无须内疚。” “既然易之公子已败,那么,曲姑娘,便归本宫喽!”顾影阑绕过上官易之,来到了曲长歌的面前,指尖准确无误的攥紧了她的后颈衣襟处,将人拎向自己身边。 而这一拎,也恰好完美无误的让高座之上的宫宸域,看清了曲长歌的脸! 是她! 那她身边的那劳什子晋王殿下,就是那个勾引了她逃婚的小白脸! 男人此时强大的直觉让他瞬间串联起一切,顿感绿云罩顶! 这个小白脸,勾引了曲长歌便罢了,他甚至……他就是小皇后心里一直住着的那个野男人! 所以,顾影阑方才才会那般异样,不顾周遭人怀疑震惊的目光,将剑尖直抵那男人胸膛。 而那剑舞,与其说是为了帮大梁压下其他两国所跳,倒不如说,从一开始,便是为他一人所跳。 为他一人……帝王宽大的玄色袖袍下,粗砺的指尖死死攥入血肉之中,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可是,他好嫉妒啊! 最讽刺的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那个男人却,弃若敝履! 男人最懂男人了,他能看得出来,那位晋王殿下对待顾影阑,绝无男女之情! 宫宸域咽下口中腥咸,冠冕低垂下,掩住一切暗涌的疯狂与躁动,嘴角缓缓勾起,演练了千百次的,风流入骨般的笑意。 今夜的他,只是帝王,而不是宫宸域。 所以,他必须,冷静的,无情的,做一个看客。 顾影阑拎着曲长歌准备离开,却被一道白影挡住了去路。 极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原本尚坐于席间的晋王殿下,便挡在了顾影阑面前。 他们这才注意到这个从席宴开始,便一直沉默寡言的晋王殿下。 第一感觉,便是很高。 皇后娘娘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算高挑,可两人相对而站时,她的额顶只能触及他的下颌处。 第二感觉,就是极俊。 这个俊,当真便是字面意义上的俊。就好似,初雪之下,寒梅逆风而绽。极致的冷与艳,糅合成了矛盾般的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对女子而言。 “将人放下。”这是他在整场席宴之上,高声吐露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如夹杂冰雪,字字如刀,刺向顾影阑。 “为何,本宫可是光明正大的将人赢回来的。”顾影阑毫不畏惧地仰头挑衅他。 “她不是物件。”洛卿宁的薄唇抿得极直,原本殷红的唇瓣,染上几分寒凉的苍白之感。 可了解他极深的顾影阑,知道,这恰恰是他真正在意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稚拙的小动作。 “那又如何,怎么,晋王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本宫出手吗?”顾影阑上颌绷直,桃花眼微微眯起,显得格外高傲矜贵。 顾影阑了解洛卿宁,可洛卿宁又何尝不了解她。 面上愈是强硬,内心便愈是软弱,自以为竖起了坚硬的盔甲,可其实,脆弱得让人一戳即破。 只差,一根稻草的重量。 “是不是,赢过你,便能放了她?”他不喜说长句,因此他说话时的语调会有一种迟滞的停顿之感,这种停顿,加重了他周身的冰冷之感。 奇怪,明明是躁热的仲夏夜,可他一说话,便是扑面而来的寒冬凛冽之感。 他执起了木剑,直指顾影阑。 “你要挑战——”顾影阑话音未落,便见一只金色的箭矢,直射而来,方向是,洛卿宁执剑的掌心! 坚硬冷锐的金属与木剑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箭矢被剑身翻转之力弹射开来,直穿地面。 咔嚓一声,顾影阑脚下的青石板,四裂开来! 可见气劲之强! “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你是那什么……晋王殿下是吗?,看上去,功夫不错,不如同本世子比划比划?”君祁良执金弓而立,一袭红衣烈烈如火,透着灼烧一切的肆意之感。 众人被这突发的变故惊了良久,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良小世子,才敢这么随意的将皇后娘娘,称为小姑娘。 洛卿宁低眸,看向脚下仅露出半截的箭矢,未置一言。 “冰块脸,给小爷个回应呗,比是不比?”君祁良下巴略抬,眼尾满是桀骜不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无视他的问询! 一贯嚣张的世子爷哪能忍受别人的忽视,况且,此人,还极有可能是顾妹妹的心上人…… 对待感情,世子爷的直觉终于敏锐了一回。 这两点一叠加,洛卿宁瞬间就被列为了世子爷最讨厌之人名单的榜首! 哦,对了,原本的榜首还是宫宸域。 “你,太弱了。”洛卿宁平直的语调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更让君祁良恼火了! 他居然敢,看不起小爷他的实力。 “孰强孰弱,要比过了才知!” 君祁良正准备如点燃了的炮仗一般直冲过去,却被一高大的玄色身影挡在面前,完全阻隔了他的视线。 居然是宫宸域那个讨厌鬼。 切,不就比他高上那么一丢丢吗,神气个什么! 不过,狗皇帝什么时候从高座之上冲下来的? “晋王,不知朕,是否有这个资格,同你讨教一番?” 帝王冷沉的话语一出,众臣哗然! 第二百三十五章 演武(二) 帝王冷沉的话语一出,众臣哗然!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龙体为贵,岂可轻易同人械斗?” 还不待洛卿宁回复,朝臣们反倒先跳将起来,纷纷劝阻帝王,停止这危险的想法! 比武场上,刀剑无眼,帝王若在这关键时刻出了什么岔子,大梁必乱! “朕意已决,诸卿无须再言。”帝王表面强势,可谁又懂他内心的涩然,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住冲上前去,砍这个小白脸一刀的冲动! “梁帝既有此兴,本王自当奉陪。”洛卿宁执剑的手心缓缓收紧,面前的帝王对他所下达的千里追杀令,他可是,没忘呢! 若不是帝王步步紧逼,他又何须,回到齐国,再度扣上枷锁,成为了,他最厌恶的存在。 此债,必报! 两人宛如棋盘上厮杀着的黑白棋子一般,泾渭分明,肃然而立,一人冷如寒冰,一人烈如炙阳。 寒冰覆雪,炙阳遮夜。 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碰撞于一处儿,迸发出叫人寒毛战栗的汹涌战意。 仿若,宿命的敌人,一朝邂逅相遇,便是地火天雷。 “齐梁对决,精彩之至啊,那么,梁帝不会介意,孤的大夏,亦来凑个热闹!”战铎如狼隼一般的锐眸仿佛一瞬间盯上了渴望已久的猎物,而这一句,是对着执金弓的君祁良宫宸域说的。 “自然,不知夏太子想同何人比试?”宫宸域侧眸,终是见那位坐着没个正形儿般的夏太子,终于缓缓立起,绷直了一贯放松的脊骨,这是野狼在战斗时蓄力的姿态。 “良小世子自方才起,便一直挑衅于孤,大丈夫光耍嘴皮子有何出息,不敢同孤下场比划一二,孰优孰劣,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君氏一族最后的嫡系血脉啊,就让他亲手摧残至死! “好啊,本世子亦正有此意!”不能干掉洛卿宁,先欺负一把大夏皇室,替阿爹报仇,倒也值了! 四人差点儿就要在御花园操起家伙便交起手来了。 这是,顾影阑却拎着曲长歌,无视四人周遭凛冽的杀意,从容来到中间,她先看向的是宫宸域,“皇上,既是会武,诸君身份又皆是这般尊贵,小打小闹的有甚意思?” “依本宫看,倒不如立个盟约,正巧大梁两人,大夏、大齐各一人,那不妨,以骑、射、武三项来个攻擂战,大梁两人,为最初守擂之人,而最终,留在擂台上之人,为哪国者,那么,该国便是此次三国会盟以拒七小国的盟主之国,其余两国,皆要听其调派,如何?” 谁也没想到,率先在此次太皇太后寿宴之上,揭出三国汇聚于梁的真正目的人,居然会是皇后娘娘! 而且,一出口,便是盯上了三国结盟之中的主位! 她就那么相信,宫宸域与君祁良能成功守擂吗? 万一,守擂失败,大梁可就失去了在此次会盟中的主导权啊! 可若,守擂成功,大梁便能在此次结盟之战中,夺下最丰厚的利益回报! 这是一场豪赌,而且,在众臣心中,赌输的概率,超过了八层! 一个傀儡无能帝王,再加上一个浪荡纨绔世子,这对牌打出去的赢面,根本就为零好么! 众臣:“……” 皆以一种渴求的目光看向帝王,希望他立即拒绝皇后娘娘这疯狂的想法。 然而,帝王同意得十分爽快,甚至,还颇有深意的冲顾影阑笑了笑,“皇后的提议,甚妙!” “不知,晋王、夏太子以为如何?”顾影阑面色如常,回之帝王以灿烂一笑,便微微侧头对上了洛卿宁与战铎。 她冰冷刺骨的指尖划过曲长歌脆弱的后颈,似是摩搓,但更像是在思考,如何一掌,折了她的纤颈。 这一招,顾影阑还是从寂九那儿学过来的! 本来,她以为用来威胁威胁洛卿宁,便够了,可没想到,那位神秘狠戾的夏太子,似乎也有几分在意这曲长歌呢! 这可真是……太好了啊! 顾大小姐甚至有了一种——“曲长歌在手,天下我有”的成就感,也是微醉。 可其实,从某种角度想,也是事实。 上官易之、师兄、狗皇帝、夏太子,皆爱重曲长歌,那么,如果她掌控了曲长歌…… 太有意思了! 顾影阑能感受到血液深处涌动的兴奋之感,只要阿爹与娘亲仍在古战场,那么此次,若能掌控曲长歌,她就有八成把握,在七国、前朝余孽与战王残党的包围下,将他们全须全尾的,带回盛京!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宫宸域和君祁良,能力压洛卿宁与战铎! 念及此,顾影阑钳制曲长歌后颈的手指,猛得收紧! “嘶——”曲长歌强忍住痛意,不愿叫出声,她不想让洛大侠担心,便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任由鬓边发丝散落,遮挡住清丽的面容。 “曲姑娘,不想同晋王殿下,互诉衷肠么?”顾影阑指尖从曲长歌颈间沿左上滑移,轻柔的将其鬓角碎发拢至耳后,“殿下,似乎,有许多话想同姑娘说呢!” 曲长歌齿间咬合了一下,却并未言语一二。 顾影阑仍是笑,“看样子,曲姑娘不想同殿下说话,莫不同,希望……”后面半句,她的尾音极低,几乎是贴着曲长歌的耳垂处说的,“同曲丞相再度上演一场,父女相认的深情戏码?” “顾……皇后娘娘,是否过于咄咄逼人!”她差点就想破口大骂顾影阑了! 但时刻惦记着不能给洛大侠添麻烦,这才忍住了,大闹太皇太后寿宴的冲动。 “够了,本王代表大齐,应下这场演武!” “皇后娘娘,可真是叫孤见识了,何谓蛇蝎美人啊!” 洛卿宁与战铎竟是同时出声的,也正因此,对话杂糅于一处,众人听不太分明,当然,除了顾影阑自己。 “多谢夏太子赞誉,本宫心领了,对了,大齐已经同意,不知这大夏——”蛇蝎美人,多好啊,蛇蝎是修饰,美人才是核心。 哎,她这该死的叫人嫉妒的美貌哟! 战铎见顾影阑浅笑盈盈,丝毫不见任何怒色,怒火腾得一下,烧得极旺,又无处发泄,只能冷笑一声,“齐既已应下,大夏,又岂有不应之由,只是希望,待演武结果出来之后,娘娘依然能笑得如今夜一般灿烂无邪呀!” 他战铎,一定要让她哭着见证,大梁的惨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演武(三) 在来此宴会之前,众人如何也不会想到,已是一场三国齐聚的人间华筵,却不过只是个开胃小菜,顾影阑只不过是微微添了些香料,便呈上了一份盛大的风云盛宴——三国会武,意在夺盟! 当然,会武之日,定在了三日后,而地点,则是北山猎场。 当然,今夜宴会已散,再多风云事,也要休整一夜,再来筹谋其它。 子夜之下,东市却是车马喧嚣,伴着淮江水涌流而去,只可惜,今夜的春风阁,灯火依旧,却未闻汝华姑娘的唱曲儿声。 不过,这等青楼风月事,只有谢言,刘诚等纨绔子弟才会关注了。 “世子爷,今儿汝华姑娘可是出了何事,怎么,没听见她弹唱那阕《哀江南》了?”刘诚,谢言搭上了君祁良的马车,三人本是打算去别院小聚一二的。 “阿诚,你傻呀,这种问题也敢来烦扰世子!”谢言折扇轻合,弹了弹他的额际,低声道:“你别忘了,汝华姑娘沦为娼妓之前,可是前秦丞相之孙女,而如今,三大国会盟为的是什么,难不成,就为了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贺个寿?” “对啊,我怎么忘了,祖父说,前秦余孽妄想合七国之力灭梁……那……那个汝华姑娘会有性命之危吗?”刘诚慕色,汝华那样的美人,若是因这等事而被波及以至身陨,实在可惜。 “那就要看,她能不能安分待在春风阁了!”谢言的语调,夹杂着一丝寒凉,那是上位者贯有的,无情的语气。 但他的眼中,却暗藏着几分复杂的纠葛。 当然,以刘诚的神经大条程度,是绝对觉察不出,谢言此时的异样的。 他尚未反应过来,可原本侧卧于马车一角,漫无目的扫视着窗外风景的君祁良,却腾得一下坐起! 谢言此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一件一直被他忽略了的事。 糟了,他怎么就忘了还有个汝华! 以母妃的性情,绝对会利用她…… 君祁良原本懒散的眼眸冷锐眯起,纵身从窗口一跃,“爷还有事,今夜就先不聚了!” 话音未落,少年猎猎红袍,已消逝于仲夏的夜色之中。 蝉鸣声愈噪,连带着月色,都不那么可爱了。 “谢……谢言,世子爷今晚,该不会是吃错药了!怎么说走就走呢,明明都约好了的啊!”刘诚为人真率,性子跳脱,可一贯嬉皮笑脸的他,见少年翩然离去之后,脸上竟浮现了,深沉的悲怆之色。 “我还特地喊了崔尚,王建两人呢,本想着给世子爷一个惊喜来着……我们兄弟五人,好久没有在一起,欢饮达旦,大醉而眠了。” “嗯。”谢言低低应了一声,他看向淮江水面上破碎的月光,仿佛,看见了命运正朝他张开了如巨兽一般的大口。 逃无可逃。 连他逃脱不了的命运,君祁良又怎会有挣脱的资格? 谁都无法避免,对吗? …… 而此时,由于顾影阑拎着曲长歌先行一步回到了椒房殿,因此,当宴席全然结束,帝王同大臣寒喧完毕后,气势汹汹地赶往椒房殿时,却惨遭闭门羹! 帝王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看着大殿紧阖的朱红大门,眸中满是极尽压抑的怒火! “皇后就没什么要同朕解释一二吗,比如说,晋、王!” 一门之隔后,无人回应。 “还有,朕要见曲长歌!” 门后仍无人回应,甚至连灯火都盖灭了,整个椒房殿,都陷落在深黑的夜色之上,显得苍寂,华丽,冰冷。 “顾影阑,你若再要拿乔,朕就——”就在宫宸域准备动用武力强行破门之际,门后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以至他威胁之言顿止,仍有一半哽在喉际。 “皇上欲如何呢?难不成,一把火烧了臣妾这椒房殿?” 你以为朕不敢吗? 帝王心中想得本是这句,然而说出来的却是,“皇后误会了,朕怎么会烧了皇后的寝宫呢?” 果然,狗皇帝是真的怂! 门后,顾影阑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宫宸域:“……” 你以为他不想雄起吗? 可是……他惧内啊! 这万一顾影阑要来个和离,一脚踹了他,跟那小白脸双宿双飞,那他该找谁哭去? 嗯,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总要…… 等着,早晚有一天,嗯哼,他要让顾影阑…… “皇上。”顾影阑轻声一句低语,扯回了帝王纷飞的思绪,也冲散了他脑中一系列香艳画面。 “皇上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就算今夜,你知道了心中疑问的答案,又能如何呢?况且,皇上的心里,只怕早已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句话,将帝王彻底带回冰冷的现实之中! 是啊,就算确认了晋王与顾影阑的关系,又能如何呢? 就算让曲长歌强行恢复贤妃的身份,又能如何呢?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对手,不是当年那个江湖小门派的剑客,而是大齐皇族,是如今的他,尚无法肆意得罪的存在。 弱小,才是罪恶的根源。 宫宸域的掌心猛得攥紧,从未有一刻,渴望强大与权力的野望在胸中烧灼得如此滚烫。 而仅距一门之隔的顾影阑,仿佛能听见,他一声,又一声心脏的跃动,那是名为野心的火种啊! 而她想做的,就是让这微弱的火种,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天下,天下局势起乱,对顾氏目前的情形而言,就越有利! “皇上若能赢下三日后的演武,那么,皇上所希望知晓的一切,臣妾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皇后如此在意演武一事?” “因为,这不仅是陛下向世人证明的好机会,更是,整个大梁,向天下证明的绝妙时机,皇上,请永远铭记一句话——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 人与人之间是如此,国与国之间,更是如此! “所以,臣妾由衷的希望,三日后,皇上能带着满身的荣光,来到臣妾的面前。” 言外之意,这三日,莫来烦她。 三日后,输了,也莫来扰她。 帝王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回应顾影阑。 她也不在意,就那样靠在门后,陪他站着。 直到,五更天,一声鸡鸣起,帝王立于椒房殿门口,沐浴满身天光时,说了一声,“好!” “这三日,朕绝不前来此烦扰皇后,但唯有一事,也请皇后应允。” “何事?”顾影阑下巴一顿,强行破开泛困下阖的眼皮。 “还请皇后,善待曲氏。” 第三百三十七章 演武(四) “还请皇后,善待曲氏。” 顾影阑怔了怔,强压下大脑因彻夜未眠而产生的昏胀感,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她若乖顺,臣妾自然不会动她。” “希望皇后,记下你今日之言。”帝王拂袖,踏着夏日的第一缕曦光,离开了椒房殿。 而此时的椒房殿内,除了斜倚门框的顾影阑,还有,被二位大丫鬟钳制着的曲长歌,她的嘴巴被绵布封住了,两手亦是被两位丫鬟以绳索缚住。 如今,帝王已走远,顾影阑示意杜若替曲长歌松绑,卸下口封。 “今夜,委屈曲姑娘了,但本宫也是出于无奈,毕竟,若是姑娘大声嚷嚷,惊扰了皇上,那可是死罪。” 曲长歌拧了拧酸麻的手臂,心中无数次唾骂,顾影阑不是人! 自己大半夜的不睡也就罢了,还非要拖着她一块熬,熬也就算了,还让人把她个绑了,这分明是故意折磨! 曲长歌强忍住冲上去打顾影阑一耳光的冲动,将头撇至一边,颇为气恼的冷哼一声,本想以此来表达对顾影阑的抗议,奈何这饿了一夜的肚子竟不争气,咕咕咕的叫唤了起来。 丫鬟们抿嘴,偷笑了起来。 顾影阑更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慵懒眯起,“阿若,没看见曲姑娘饿坏了么,还不快去膳房催催,可别饿坏了,本宫的贵客啊!” 曲长歌:“……”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气势荡然无存,她一张清丽白晳的小脸,此时红得如同煮熟的鸭子一般。 怪可爱的。 若非是条件不允许,顾影阑都想上前摸一把美人儿脸蛋,试试手感了。 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臭男人都喜欢曲长歌了,这样的女孩子,逗趣起来,一定很有成就感! 不像她,白面黑馅儿,一切开,不知要毒死多少人呢! 虽然很尴尬,但曲长歌不得不承认,肚子方才的那一声叫唤,缓和了她与顾影阑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尤其是,待曲长歌洗漱完毕,随顾影阑一同落座于桌案上享用美食之时,她夹起一块水晶饺,一口包住,脸上便不由自主,溢出了幸福的泪水。 嗯,真香。 椒房殿的膳食,也太太太赞了,天了噜,顾影阑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哟! 她羡慕顾影阑锦衣华袍,日日食人间珍馐,不为金银俗物所扰。 可孰不知,顾影阑亦艳羡她,康健的身体,自由的灵魂,不为名利算计所累。 以及她——天生的好胃口。 顾影阑感受了腹部的凉寒之感,默默放下银着,以手撑额,斜倚着注视——曲长歌手中银着几乎快成道道残影,扫荡着盘中美食。 她其实,是个极好口腹之欲的人,但是,她破败的身体却不允许她食尽天下珍馐,她必须克制,为了活着。 而曲长歌呢,无论前世,还是如今,她都不是那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前世的她,出身农村,父母早亡,与姥姥相依为命,凭借着十八年努力拼搏,以高分被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录入,然后保研读博入医院,说不上多优秀,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今世,一醒来,便是深山老林,清贫如洗,因此锱铢必较,嗜财如命。 那种感觉,穷怕了的人都懂。 好在,她天生乐观,日子也算潇洒自在。 两人皆互相羡慕着对方的特质,然而,若真有朝一日,命运同她们开个小小的玩笑,令两人互换身份,她们的想法是否依旧如故呢? 倒也未必。 “嗝——”曲长歌摸了摸鼓胀胀的小肚子,颇有些遗憾的放下了手中银着。 “既已吃饱,曲姑娘想必已有精力,同本宫做一些正事了。”顾影阑示意宫婢上前,将桌案上残羮撤走。 “正事?”曲长歌心中沉了沉,仿佛瞬间塌陷了一块,好啊,她说顾影阑怎么如此慷慨,让她享用美食,敢情,在这挖了个坑啊! “曲神医莫要想歪,本宫只是想请曲神医,帮本宫切个脉。”不知为何,从顾影阑口中吐露出的“曲神医”三字,竟莫名透着一丝讽刺之意。 况且,顾影阑这么大张旗鼓的将她从大齐那儿抢过来,就为了……切个脉? 她可不信。 但是,顾影阑既已开口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就是诊脉么,她倒要看看,顾影阑这葫芦药里,究竟藏了什么关子! 谁知,当曲长歌指尖一触及,桌案上,顾影阑露出的一截如雪皓腕时,嘶得一声,蜷了蜷指尖。 好凉。 她的脉膊起伏,太弱了! 曲长歌眉头紧蹙,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认真之色,她是医者,基本的专业素养,还是不能丢的。 如今的顾影阑,只是她的病人。 “如何,曲神医?”顾影阑眼底含笑,嘴边故意咬重了神医二字的尾音,更显讽刺了。 不过,曲长歌如今却没空计较这些。 “你……你这是,中了寒毒?”曲长歌一双杏眸中满是诧然与震惊,“不可能啊,若是寒毒,你怎么可能……”存活至今? 最后四字,曲长歌默默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她万分肯定,这就是寒毒,想必顾影阑心中,亦十分清楚,那她为何还要找自己切脉,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用怀疑,正是寒毒,本宫好奇,曲神医可有解救之法?”顾影阑笑得愈发灿烂,绝非刻意强扯出来的笑。 她此刻的心情,倒真是意外的不错。 “我……没有解救之法。”曲长歌声音有些哑,每每遇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患者时,她的心情便会低落好一阵子。 寒毒无药可解,这是她师父的原话。 不过,顾影阑能身中寒毒仍存活之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是吗? 那她为什么不试试,去攻破这个天下至毒?! “顾影阑,你若信我,便等着。”曲长歌腾地一下起身,冲出了内殿,正迎面撞上了,步履匆匆的杜惢。 两人跌倒在地。 “杜惢,可是有要事相秉?”顾影阑将人扶起,她先前派杜惢照看宫珏,难道,是宫珏出了什么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 演武(五) “娘娘若是有空,还是去看看小殿下的好,小殿下他……”杜惢话说了一半,不知是顾忌着什么,并未继续言语,而是迅速从地上爬起,顺带还扶了把晕头转向的曲长歌。 “曲姑娘,你没事——”,后面一个语气词尚未来得及出口,使被曲长歌一个标准的直角式鞠躬给骇到了。 “非常感谢!”曲长歌起身,回头,以一种莫名坚定的眸光凝视了一眼顾影阑,便飞奔出了椒房殿,杜若本欲拦下,却被顾影阑一个挥手制止了。 “小姐……”,万一那曲长歌趁机跑了咋办? “傻丫头!”顾影阑轻弹了一下杜若的额际,看着翩然而去,消失在繁花深处的那抹白衣,“这一次,我信她。” 看看她,粗莽笨拙的在大梁皇宫横冲直撞,能不能,撞出一份奇迹来。 况且,即便是她愿意放了曲长歌,可宫宸域那边,以他对曲长歌的在意程度,怕是早早地派人盯紧了。 所以,她便是想逃,怕也是,插翅难飞了啊。 “不必理会她,杜惢,可是宫珏那孩子出了什么事儿?如今,殿内已无外人,大可直言。”顾影阑按了按有些紧绷的眉心,想借此缓解宿夜未眠的疲倦。 近来诸事繁杂,一件连着一件的,倒是让她忘了那个身份成谜的孩子了。 “娘娘,奴婢……奴婢也不好说,娘娘还是亲自去瞧瞧的好。”杜惢的脸上颇有些难色,似是在斟酌该如何描述,这半月多来,宫珏的异样。 “其实,自娘娘随陛下前往栖霞寺亲迎太皇太后,小殿下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让宫女靠近一丝一毫,因此,日常饮食穿衣,小殿下都是一个人完成的,整个偏殿如今,只余小殿下一人,奴婢实在是担心……” 万一那宫珏有个好歹,一群喜欢生事的后妃们利用此事,将脏水波向娘娘,该如何是好? “而且,就在方才,因伺候小殿下饮食起居的宫婢芳泠身子有些不爽快,奴婢想着,今晨左右也无事,便替她走上一遭,替小殿下送早膳,可谁知——” “那殿中,竟是隐约听见了一位成年男子的声音,似是在跟小殿下交淡些什么,奴婢不敢靠太近,并未听清具体内容。” 殿中突然出现的另一位男子,看样子,怕是与宫珏的真正身世有关了。 宫珏,果然不是宫宸域的亲生儿子。 有些未知的事物,即将要浮出水面了呢,有意思。 “杜惢,那份早膳,你并未送进去。”顾影阑语速极快,十分利落,哪还有半分先前的疲倦与慵懒。 “并无,奴婢将那份早膳端回外殿后,便赶进内殿告禀娘娘了。” “那还不端上,陪你家娘娘我,去这偏殿走上一遭。”如今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欣赏到一出好戏! “是,娘娘。” “杜兰留在内殿,关注一下曲长歌的动向,杜惢,杜若,随你家小姐我,去解密!”三人并未惊动任何人,来到了椒房殿的偏殿。 “娘娘,我们该怎么靠近啊?”三人皆是有内力在身之人,因此,听觉较普通宫婢内侍,自是灵敏许多。 偏殿之中,果然有第二个人存在! 不过,那人定是个武功高手,她们若冒失靠近,被他发现,便是打草惊蛇。 “这,简单。”顾影阑声音放得极低,“去花圃捡几枚石子,枯枝之类的给我。” 她走至偏殿侧向处,将那些石子,树枝按一定规律排布了一番,然后拔下鬓间金簪,插入土壤之中。 然后,她们发现,殿内的交谈声,居然放大了! “这是个简单的转灵阵,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的。”顾大小姐轻轻拍了拍掌心以及裙边的尘土,自信道,“可以放声说话了,殿中之人,是发现不了我们的存在的。” “小……小姐,这个不是普通的阵法。”这分明是,皇甫世家代代秘传的灵术之一。 外人若轻易使用,是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的。 杜若担忧的目光在顾影阑身上旋了一圈,见人似乎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她可真怕小姐又乱来啊! “放心,这是小舅舅同意我使用的,一种小阵法而已,阿若,不用担心我的身子。” “嘘,仔细听。” “世子,属下终于找到您了,还望世子同属下一同出宫,与大部队汇合!” “世子?呵,笑话。”很难想象,那样稚嫩的声音,语气却是这般的嘲讽,抱着对这个世界极深的恶意。 “不管世子如何否认,您的身上,总归有一半,流得是,慕氏一族的血。” “慕氏?那他们抛弃我母妃的那一刻,有想过,我的母妃,可也是流着慕氏一族的血啊!” “世子,慕氏从未放弃过娘娘,当年,是娘娘自己选择了,同殿下,一同赴死,这四年前,慕氏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世子殿下!” “呵,究竟是在找我,还是在找,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底牌呢?” “世子,属下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与慕氏合作,也是为了替殿下和娘娘报仇啊!” “慕氏自己的那一笔烂摊子帐都没清理完,你居然,指望他们,替我父亲报仇,笑话!”很难想象,一个八岁稚儿,心思竟这般缜密周全! 看样子,想让这小孩说出半枚龙虎符的真正所在,还得再加点猛料啊! “世子,光凭一个慕氏,自然难以实现复仇,但若是,加上整个前秦呢?” “你这是何意?”宫珏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属于孩童般的诧异神色。 “属下不敢期瞒世子,前秦残存的唯一一位皇室嫡系的遗腹子,已经有了下落。” “而且,论血缘关系,那人,还是世子的嫡亲表舅呢!” “娘娘……小殿下他……他不是陛下的血脉吗?”杜若因极度震惊,说话时舌头打了好几个结。 “从他刚出现时,我便怀疑,他并非宫宸域之子,只是没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会是……”顾影阑苦笑一声,生母出身慕氏嫡系,其父又是大梁皇室之人,而又与前秦有血缘关系,除了,那个人,顾影阑心里再找不出第二个答案。 太荒唐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演武(六) 大荒唐了。 顾影阑深吸一口气,“杜惢,等那人离开,派个隐匿功夫好的影卫,暗中跟随,另外,这早膳,待会儿给宫珏送去。” “娘娘,你……”杜惢有些惶然,听见了这等皇室秘辛,任谁都会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的。 “我今日要出宫。”没想到,这大梁皇室至今不过三代,可其错综复杂的关系,还真是叫人思绪纷杂。 若是一般的血脉隐秘,她自无深究之意,可偏偏,牵涉到了慕氏。 慕氏,与她阿爹同娘亲的失踪,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原本,这些世家皇族信息,询问老爷子即可,但是,一旦她问出口,爷爷定能觉察到整个顾氏,对他的隐瞒。 因此,她不能去找宁国公。 所以,她最佳的选择是——昭王殿下! 没错,她此次出宫,便是要前往昭王府! “杜若,替我易容一番,助我瞒过帝王眼线,秘密出宫。” …… 昭王府,静湖如镜,中亭凉风入帘,拂过玉阶之上,瓷白的酒器杯皿,以及,执酒盅的那人,鬓间垂落的,鸦青色的发丝。 昭王正独自品茗,原本他是约了阿良的,但奈何,阿良为了在两日后的演武之上,力压大夏太子,正苦练箭术。 便拒了他的邀约,以至这大好夏景,只余他一人欣赏喽! “殿下。”一着乌衣,束圆髻,道士打扮的孩童突然自阴影中浮现,向昭王拱手,圆圆的脑袋低垂着,有种拙稚的,呆板的憨态。 但谁若是真把他当天真稚童来看,那恐怕是要吃大亏的哦! 此人正是墨玘,是先帝替昭王培育的,最锋利的一柄利刃。 他的世界,非黑即白,非生即死。 “天真到近乎残忍,对生命无任何概念的杀人机器!”这是先帝对墨玘的评价。 “殿下,王府,有人,要见殿下。”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被他机械地割裂开来,再配上孩童般稚嫩高亢的语调,有种矛盾的阴诡感。 “哦,何人?”昭王府已闭门三年未有接待外客。今儿是谁,竟还敢来昭王府? 若是闲杂人等,墨玘根本就不会通知他,看来,来人还是熟人,最起码,是他与墨玘皆认识之人。 “回殿下,来人,自称,卢陵钰。” 叭嗒一声,昭王手中的酒杯瞬间划落,白瓷之上,裂纹沿中缝蔓延开来。 让他难得惊讶的原因是,他知道,真正的卢陵钰,已随顾珣一同在古战场上失踪。 他不可能会瞬间穿越千里,出现在昭王府的门口。 因此,门外的“卢陵钰”是故意伪装身份,却希望他认出真实身份的,顾影阑。 因为,那日在风满楼,顾影阑为了瞒过众府眼线,便是扮作了卢七爷。 亦因此,昭王震惊之余的同时,内心还泛起了一丝细微的,隐秘的喜悦之情。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踏入他的领域。 “墨玘,吩咐管家,以贵宾之礼迎入王府,直入镜湖,无需阻拦。” 昭王摸了摸自己有些褶皱的锦袍,再瞧了瞧脚下的木屐,又借着湖水为镜,照了照自己隽秀如玉的面容。 还好,尚可入眼。 “咳——本王要回寝殿一趟,墨玘,把这石桌清理干净,再将本王新酿的那坛霜林醉取出来。” “是。”墨玘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像是演练了千百次一般,对于昭王的命令,他从不会询问置疑,而是埋头执行,无论对错。 不,只要是殿下说的,都是对的。 那在我们墨玘小可爱心中奉若神明的昭王殿下呢,此时却是,换了一套又一套衣袍,皆不满意。 紫色太艳,青色太沉,碧色太浮……最后,好不容易穿上一套月白色织锦缎袍,正了正玉冠,推开了殿门—— 门外竟立了位俊美的小公子! 一袭上好的湖蓝色锦衫,下罩同色系长袍,外披一件皎白无半丝杂色的狐裘。愈发衬得眉如墨画,面如暖玉,皮肤虽过分苍白,但精神劲头很足。 这是卢陵钰的脸,却是昭王,初见顾影阑时的模样。 如今再见,竟恍若隔世。 第二百四十章 演武(七) 如今再见,竟恍若隔世。 卢陵钰,顾影阑。 他曾经一手促进了宫宸域与她的相遇,如今回想起那日情形,真恨不得,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殿下,是我,顾影阑。”蓝袍小公子上前一步,明眸如星,而声音却是娇软而慵懒的女声,她竟然,这么大方地承认了,她便是顾影阑。 昭王似是想起那日蓝衣小公子处处豪迈浪荡的举止,再看如今主动承认是女娇娥的顾影阑,也不知戳中了他的什么点,竟让他低笑了一声。 世事当真奇妙。 “昭还以为,顾大小姐会一直嘴硬不承认呢,今儿东风正好,大小姐主动登门来拜,可是有何要事寻昭?”私下里,他从不称呼她为皇嫂,皇后娘娘什么的。 但……顾大小姐……顾大小姐,总觉得听上去有点怪,有点生疏,又有点讽刺? “殿下无须如此客套,总感觉仍唤我顾大小姐,有点……”小公子垂了垂头,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后脑勺,羞窘中又透着几分少女的娇憨。“我此番前来找殿下,确实有事相询。” “那昭可以唤你,阿欢吗?”昭王清冽的嗓音下暗含了一丝紧张。 “咦?”顾大小姐讶然抬眸,眯了眯眼,以缓解仲夏日光的灼目之感,也因此,她看不清昭王神色,“殿下怎知我表字?” 她的一切,他都知晓,更何况名字? 只可惜,严格说来,她对他,竟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说不定,昭所知道的,比之你所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哦,所以,无论是何问题——”昭王明明依旧是疏朗的笑,却给人以割裂之感。 仿佛在他的身后,还藏着一缕危险的暗影。 是错觉,那一瞬间,顾影阑试图睁大双眼,但只瞧见了光影明灭间,那人温和而透着几分期待的,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眸光。 “殿下……”顾影阑怔了怔,随即爽朗一笑,再配上如今这张苍白俊秀的面容,像冬日里厚重云层之下,泻出的第一缕曦光,“殿下喜欢,自是可以。” 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于她而言,顾影阑,顾盛欢,都一样。 “那阿欢亦莫要再唤昭为殿下了,你我二人也算历生死,共患难,不如,也换一个称呼?” “好的,昭昭。”顾影阑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直接唤了一声昭昭,她实在想不通昭王为何会纠结于无聊的称谓问题,她此次前来,可不是来找昭王纯聊天的! “殿……昭昭,我心中有三件事情尚存疑惑,想请昭昭,替我解惑。”好险,差点又喊成殿下了。 “既是阿欢所求,昭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昭王心情似乎十分愉悦,他应承得很快,“昭想请阿欢,陪我同游静湖,我们,大可,边走边聊。” 两人一道穿过后花园,来到了碧波千顷,风光独胜的镜湖,湖岸,两行垂柳迎风瘦。 “第一个疑惑,我想知道,关于大皇子与大皇子妃,同皇上的关系,我知道,皇上他,在未成为帝王之前,曾是大皇子的侍卫,但我不知,那时的大皇子会发现了尚定毫不起眼的皇上?”顾影阑侧眸,不放过昭王面容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谁知,昭王的反应竟会是—— 他长叹一声,执起头顶一弯柳枝,轻轻抚过枝叶上细腻的纹理,“你终于发现了啊,关于那个孩子的身份,所以,才会有此疑问,对吗?” 昭王见顾影阑下意识紧缩的瞳孔,安抚性的笑了笑,“阿欢无需过于紧张,这里面,没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 “关于大皇兄与陛下的往事,个中细节昭可能不大清楚,但大致经历还是知晓的。” “十年,不……现在应该说是十一年前,那一年除夕夜的宫宴之上,大皇兄于冰冷的莲花池旁,救下了落水脱力的瘦小孩童,怜其可怜,以为是冷宫的小太监,便央求父皇,要收那已陷入昏迷的孩童做贴身侍卫……” 什么,十一年前的除夕夜宴,那不是她坠入莲花池中,导致寒疾复发,而不得不离开盛京的那一夜吗? 顾影阑莫名有些心惊,那种,被冰凉池水裹挟着,无力挣扎,几欲窒息而亡的感觉,至今还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可她分明记得,那一夜,落水之人,只有她一个才是啊,当时,是年幼的君祁良,第一眼见她,便要缠着她玩,她不同意,然后两人在打闹过程中,步步靠近莲花地,后来,顾影阑虽然年幼,却记得很清楚,有一道看不清的黑影,出现在君祁良身后,推了他一把。 然后,由于惯性,君祁良一个收势不及,错手将她推入了当时表面已经寒冰覆盖的莲花池中。 彻骨的冷。 她失去意识之前,只是听见了君祁良惊惶的哭闹之声,其声音之高亢,将宴会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她也因此获救。 再度睁眼,便是看见了阿爹一头如雪的白发,以及,发现了那个屋顶赏雪的,陪了她一夜的孩童。 那宫宸域又是何时落水的呢? 难不成,是在她昏迷之后,还是……昭王在说谎。 不,这种事,昭王根本没必要骗她。 心中再怎么百转千回,顾影阑的面上也未显露过多,她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你们是如何发现,宫宸域的皇子身份的呢,是大皇子在其中,做了某些努力吗?” “不,大皇兄当年将那小孩领至身边三月之后,便被他送去了西山大营,从最底层的士兵一步步在战场上拼杀,累计战功,爬到了副都尉,而后,成为了大皇兄跟前的正四品带刀侍卫。那时,我才发现,当年瘦弱矮小的稚童,其实比我还年长了两三岁。” “那时候的陛下,自称是脸部有伤,恐骇众人,每日出现时,都带着一恶鬼面具,直到秋狩那一次,与猛虎搏击的他,多处重伤,面具亦随之碎裂,那时,在场所有人都发现,那个卑贱低微,总是垂着头的小侍卫,那张脸,竟与我父皇足有六分相似!” “然后,大梁皇室,多了位毫不起眼的五皇子,而父皇却借着他的身份一事来攻击大皇兄,说他知情不报,有残害皇嗣之嫌,也因此,拉开了父皇与大皇兄的政斗序幕!” “我知道,父皇是为了给我铺路,但……”昭王一贯平和的声音也染上了一分压抑的颤抖,“我没有想到,父皇他……父子之间,刀兵相向,生死相对,就为了那冷冰冰的皇位,值得吗?” “阿欢,你觉得,那值得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演武(八) “阿欢,你觉得,那值得吗?” 顾影阑顿住,她没有看向昭王,而是略一偏头,凭栏远眺,静湖千顷,波光粼粼,“这样壮丽的北国山河,有朝一日,执掌在手,任由其把玩的快感,世间哪个男子不曾心动过呢?” “野心,欲望,权与势的交割,才有了龙椅之后,堆积成山的枯骨。胜者为王啊,至少攀登其上那一刻,窥探了旁人毕生难见的风光,所有,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华丽冰冷的囚笼,引诱着无数人,心甘情愿的跳入,至此,血脉、感情、生死,皆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你倒是——”昭王难得脸上产生了某种凝滞的神色,嘴角温和的笑意渐渐演变成了,自嘲的弧度,“你倒是看得透彻啊!可为何,世人熙攘,宛如佛障,似鹫鸟啄食一般,争得头破血流?” “那殿下就没有过吗?”顾影阑蓦然回头,光影被阻隔在她脑后,逆光而笑,声音幽幽,“殿下难道,就没有刻,心中燃起过,名为皇权的野望?明明当年,它离殿下,可是触手,便可及之啊!” “昭,早已失去了资格,况且,志不在此。”那一瞬间,昭王的背后仿佛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但很快,他展颜一笑,如夏花般绚烂,胜秋叶之寂美,阴影消弥,他温热的手心,覆上了少年打扮的她的发顶,“不是约定好了吗,不要唤我为殿下,我现在,只是昭昭。” 她抬眸,看向他削薄的下颌,以及含着温软笑意的唇角,“昭……昭昭,那你也早就知晓,宫珏的身份了,是吗?” “嗯,大皇子妃殉情之日,将珏儿托孤给了陛下,希望能保他一命,可她又怎知,我从未想过,要对一孩童下手。” 甚至,他从未想过,要与大皇兄为敌,当年,若不是大皇兄先行对他下死手,若非……若非他体质特殊,怕也活不到今日,父皇震怒,才彻底厌了大皇兄! 太皇兄一直对他存有敌意,是因为……那个女人联合他父皇,逼死了慕皇后。 自此,天下只知帝与其后江氏情深,可谁知椒房殿那一缕,怀恨气绝的孤魂。 世人皆赞他澄明如镜,可谁又知,他日复一日,默默背负的罪孽与枷锁。 他无罪,可他的出生,本就是原罪。当然,这些他自然不会告知她,怕……污了她的耳朵。 她是除了阿良之外,第二个真正走入他世界中的人,他贪心的,想要再留她一会儿,他不想看见她,厌恶的眸光。 所以,秘密,只会是秘密。 “那为何皇上要将那孩子弃于掖庭呢?听昭昭这么说,大皇子当年,也算有恩于陛下。”顾影阑蹙了蹙眉,想起掖庭那种畸形的存在,就不寒而栗。 “因为,嫉妒?又或是,大皇兄自己埋下的苦果,把别人当狗,结果,自己掌控不住,被反噬其身,也许是这样……陛下的想法,昭也猜不透。” 一时风乍起,拂过他鬓前鸦色的发,遮出了他微暗的眸光。 他见静湖碧波泛起,浸染曦光,笑道,“今日这湖,倒颇有阿欢那日的那阕——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之感了!” “原来,昭昭还记得啊!”顾影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也多了几分喟叹之意。 不过短短四五月光景,谁又能想到,昔日互相疏离试探的陌生人,如今,却宛如多年老友一般,凭栏畅聊。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君子之交,宜如此水也。 “可是,昭昭就不担心吗?先帝已崩逝,那个孩子父母皆亡的仇恨,怕是彻底算在了……”你的头上。 剩下的话她并未说出口,因为,她看见了昭王面容之上,难得的强势而充满自信的笑意。 “那又如何?他若真有那个实力,昭反倒觉得欣慰。” 这说明,大梁皇室,后继有人。 “昭昭……”原来,表面上温和谦让的昭王,骨子里却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无关身份,而是源于,对自身强大实力的笃定。 只是,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更何况,那个孩子的身后,还站着曾是天下第二世家的慕氏一族。 “阿欢,说到这儿,有一事,昭欲托之。” 顾影阑怔了怔,因为昭王的话语之中,满是郑重之意。 “昭希望,你能教导宫珏,为帝之道。听说那个孩子很粘你,昭才会希望拜托你,助他快速成长起来。” “你说什么?昭昭,你……”疯了么? 宫宸域如今正值青壮盛年,身体又格外康健,若不出意外,他至少能执政二十余年,实在……实在没必要,现在就开始培养储君,更何况,宫珏,只是他的侄儿。 “我能问一句,为……为什么吗?”顾影阑难得的结巴了起来。 “因为——等等,别动。”昭王低笑一声,语气又恢复成了一贯的轻松温和,但,他的步伐,却透着说不出的强势。 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她的心尖之上,步步逼近,她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后腰差一点就要与白玉围栏相撞,好在,他及时拽住她,将人揽在了臂弯处,却守礼的,并无过分的暧昧接触。 “不是说了,让阿欢不要动吗,不听话的小孩,是不会有糖吃的!” “太……太近了!”她的脸上躁意直泛,耳垂直泛红意,她不习惯,这样透着侵略之意的昭王,就仿若临渊而立,一个不慎,便会坠落深渊。 “有些秘密,只适合,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倾诉,比如——”他挺直的鼻尖抵上了她娇嫩的面颊,温热的吐息,泼洒于她耳垂处,“皇嫂,陛下,还未同你,行夫妻之礼。” “你——”顾大小姐十分庆幸她脸上还覆了层人皮面具,不然,此刻面容绝对通红一片,纯粹是被气的! 果然,昭王,是个白面黑心馅的汤圆,看着一派纯良,居然,这么重口,兄长的房中事,他竟然……竟然,毫不遮掩。 “嘘,皇嫂先别激动。”这几句皇嫂听上去,怪讽刺的,“昭绝无他意,昭只是知晓,陛下他……” 他不行。 虽然,这对于一个男人说太伤自尊了,但事实摆在眼前,昭王也无从否认。 见顾影阑的面色已在崩溃的边缘,昭王忙松了手,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面上也隐隐有了几分羞窘之色,他终是没克制住,这才冒犯了她! “别误会!昭一开始并不知晓此事,是阿欢与陛下大婚之前,姑母提醒昭说,陛下尚未通人事,让昭挑几个颜色鲜嫩些的丫鬟,服侍陛下……” 其实,他一开始尚未反应过来姑母的意思,毕……毕竟,这方面,他也没啥经验,但这也是祖宗规矩,便命内务府准备了两位颜色上佳,家世清白的婢女,一路畅通,送到了龙床之上。 “然后,狗……哦不,皇上把她们赶出来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演武(九) “然后,狗……哦不,皇上把她们赶出来了?” 顾影阑差点喊顺口了,狗皇帝三字几欲脱口而出,还好,关键时刻她反应了过来! 昭王轻笑一声,眼透揶揄之意,“阿欢放心,今日种种,昭都会放在——”昭王指尖透过薄薄的夏衫抵在了心口处。 “所以,尽管畅所欲言。” “咳——”顾影阑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本是缓解尴尬,可谁知,这一咳,竟未能止住,她捂着口鼻,低低咳个不停。 “阿欢!”昭王脸上笑意顿收,他的两截右指迅速探上她的脉搏,怪不得,怪不得她仲夏时分,仍是穿着冬季的大氅,她的身体,衰败得太快了。 表面上是重伤初愈,但他知道,只要寒毒一日未解,她便生机渐断,哪怕,以他的血吊着,亦是杯水车薪。 “昭昭,我没事的。”透着这张苍白俊秀的脸,他仿佛看见了面具之下,少女靡艳如荼,脆弱如雪的娇颜,以及——矜贵倔强的神色,一如往昔。 “你还没告诉我,后来呢,皇上他如何了?”她止住了低咳,眼里满是平和温软的笑意,“我方才,只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才不是! 他一个字也不信。 但他又能如何呢,他无法替她驱散病魔,无法为她改变命运,他只能选择——撑起一伞柄,替她阻遏未来的一切风雪。 “后来啊,陛下将两名如花般的姑娘,被席一卷,扔了出来。当他知道是昭安排的后,有一两个月都不同我言语了,其实,陛下有时,也跟个孩童似的。” 只可惜,这个残酷的世界,容不下他的任何,粗拙稚气的天真。 “也就是,从那次起,你就确定……” “不,那时的昭,尚只是怀疑。”昭王有些不自在了垂了垂头,毕竟妄论帝王的后宫之事,非君子所为。 “直到,陛下大开选秀之后,却未在任一后宫嫔妃处真正就寝,昭才证实心中所想。”毕竟,一两个小婢女,可以说是不合帝王口味。 可六宫粉黛,乱花纷繁,皆换不回帝王回眸一顾时,这便很值得玩味了。 然而,听见昭王回答后,顾影阑攥了攥指尖。 她现在才有了一种谣言落地的真实感,大梁群臣皆说,帝王不过是昭王掌心的傀儡。 以往,她都只当笑谈,笑他们高看了昭王,也低看了宫宸域。 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比起外强中干,举目皆敌的帝王,把控着后宫与前朝,既与世家交好,又是宗室领头人物的,握有无数先帝留下的底牌的昭王,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执舵之人。 真正的天家贵胄。 他不必对世族屈膝,不必对宗室讨好,反过来,他们反倒尊他敬他,生怕得罪了他,看似跳出了大梁的权谋中心,可谁又知,他所谋的——也许是整个天下! 当然,这一切,有可能只是她的臆测,作不得真。 顾影阑强迫自己不要深想,她不能忘了,来寻昭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惑,而不是,创造更大的疑惑。 因此,她松开了攥紧着的手指,无视掌心的刺痛,宫宸域的帝王之路,顺畅与否,同她何干? 顾影阑不断在内心说服自己,要相信面前的昭王,更要对宫宸域那个狗男人抱有信心! 对,他们之间,永远要好好的,好好的撑起大梁的江山。 而她,眼界窄小,只希望,在飘摇乱世之中,护住自己在意之人! “阿欢,阿欢……”见顾影阑神色间透着几分怔忡,昭王轻晃了一下手掌,见她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焦距,他关切道,“可是,身子尚有何不适?若有什么异样——” “没事的,昭昭,第二个问题来了哦。”她笑着拂落了他的指尖,再抬眸,潋滟的桃花眸中隐有冰雪凝结,“我阿爹与娘亲失踪一事,殿下与皇上是知晓得,对吗?” 昭王脑中想过无数种,顾影阑所问询的事情,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件事。 就好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波澜顿生。 “昭昭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又或者,拒绝我的回答。” 他怎么会拒绝她呢? 不过,昭王看向桥廊中心,飞檐斗角的湖心亭,眸光缓缓沉寂,“这个问题的答案,入亭后,昭定会悉数相告。” 入亭? 顾影阑没有犹豫,果断应下,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不是吗?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湖心小亭。 亭中陈设极简,只有一桌二椅,外加清酒一盅。 两人相对而坐,静听清风流水。 昭王执起酒盏,清透的酒水倾泻入琉璃杯中,“这是昭新酿的清酒,名为霜林醉,性温和,适宜女子饮用,阿欢不妨一试。” “霜林醉……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名,悲切了些,我不喜欢。”其实,顾影阑哪是不喜欢此酒的名字啊,她深知自己一杯即倒的可悲酒量,哪还敢再胡乱饮酒。 便借着酒名为由,婉拒了昭王的邀请。 昭王笑了笑,将两杯酒水尽数饮尽,虽说这霜林醉酒性不烈,但两杯牛饮入肚,热意仍是攀上了昭王白晳的双颊。 “是,我与陛下,早已知顾……顾叔父失踪一事。”昭王吐露出了她内心渴望听到的答案。 “那……那殿下可知,逼我阿爹退入古战场的,除了西越,除了慕枫,还有谁?”顾影阑一个激动,从石椅上立起,纤白微翘的指尖,拽住了他的袖角。 “你想知道什么?”昭王又斟了一杯酒,奉至顾影阑面前。 清甜的酒香萦绕于她鼻间,光是闻着,便有了熏然的醉意,若是饮下的话…… “陪昭饮一杯,一个人的酒筵盛宴,未免太寂寥了。” “我想知道,大齐皇室,以及大梁皇室,有无人参与其中,我想知道,隐匿在无数暗影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的执棋之人。” 昭王笑了,似琥珀般的眸光中,因着酒意,竟晕染了几分蛊惑之态,妖冶入骨,“好阿欢,饮下这杯酒,你想知道的一切,昭都会——”他将酒杯抵于她娇软的朱唇之中,“替你一一解答。” 这酒中,是加了什么东西吗,为何昭王再三要求,希望她能饮下? 第二百四十三章 演武(十) 为何昭王再三要求,希望她能饮下? 顾影阑下意识错了错牙,不管如何,既然选择了昭王,就应该相信他。 少女贝齿轻张,叼住昭王递来的疏璃酒杯,柔轻的唇瓣擦过他温凉的指腹,泛起一阵战栗。 见酒水尽数被少女饮入喉中,他蜷了蜷修长的指节,笑了。 “昭……嗝——昭昭可以说了么?”她如蝶翼般轻颤的长睫,似乎也沾染了酒意,透着惊人的媚色。 果然,如阿良所言,一杯既倒。 “阿欢啊……”昭王幽幽喟叹一声,见她指尖仍紧紧攥着他藏青色外袖的袖口,蓦然笑了,“即便我现在告诉你,暗害顾珣的凶手,等你清醒过来,怕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过,昭也非食言而肥者。”他见少女苍白着一张脸,昏昏沉沉的蹲在他旁边,小小的一团。 啧,真可怜。 他的指尖自少女柔软的发旋滑过,来到颈后侧,摸索到一层细腻的肌肤时,顿了顿,随时迅速的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静静躺于昭王掌心。 顾影阑绯红一片的面容,毫无保留的暴露于躁热的空气之下。 果然,比起卢陵钰那张少年面容,还是她原本的模样,更顺眼些。 “还……嗝,还给我。” 昭昭欺负人。 “乖,阿欢不是想知道谁要害顾叔父么,西越与大齐确实参与其中,但真正主导全局的,是魔宫哦。” “魔宫,魔宫,寂……寂九最讨厌了!”少女的意识已全然趋于混沌,但她的脑海中,对于魔宫这个词汇还是有印象的,尤其是,那张银质的面具! 寂九! “当年,顾叔父诛杀魔宫前宫主寂和之时,恐怕也不会想到!”昭王剔透澄澈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晦暗。 常年打鹰,终会有被反啄之日。 不论是战王,寂和,慕枫,还是谢允章……蝼蚁聚群,尚能咬死大象,更何况,他们每一个,都绝非蝼蚁之辈。 顾珣,危! 只是,若是顾珣真有性命之忧,她的命运,又会走向何方呢,顾氏一族,护不住黑骑令,更护不住她。 正当昭王陷入沉思之时,左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寂九,讨厌,咬死你!” 竟是醉酒的顾影阑,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突然如凶猛的幼兽一般,咬上了他的脸。 “嘶——”说实话,挺痛的,昭王下意识想将身上的人摔下去,但又想起咬他的人是顾影阑,一时又是生气,又是想笑,更怕伤着了她,只能试图将少女的脸推离。 叭嗒一声,殷红的鲜血溅落于藏青色的襟口处,竟隐隐泛着紫色,这咬得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他不得不承认,顾影阑的直觉,在某些方面,还真是精准的可怕呀! “阿欢,我是昭昭,不是寂九,乖,松口好不好?” “不好!”少女不再啃咬,而是闻到了鲜血中的某种甜香,身体里深埋的寒毒像是一下捕捉到了某种鲜美的食物,开始肆意在她体内游走,渴望着冲破束缚! 因此,她啃咬的动作转为了舐舔,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椅子重心后仰,糟了,昭王也顾不得左脸噬麻的痒意,将人护在怀中,两人倒向了玉阶之上,翻滚了几圈后,昭王仰躺于冰冷坚硬的玉石板上,而咱们的顾大小姐,则稳稳当当的,骑在了他身上。 昭王:“……” 只能苦笑一声,笑容中透着一丝无奈,他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明知顾影阑一杯即倒,容易发酒疯,却还是,将那飞镖所淬之毒的解药,以及能够压制的寒毒的血液,以秘法灌入酒中。 早知道,他就制成药丸了,否则也不会,造成今日这般尴尬局面。 昭王:“……” 他有罪。 “没……没有了,嗝——”毕竟是咬出来的小伤口,自然没多少血喂这祖宗喝,况且,对于她的身体,还是饮下那整坛霜林醉,见效更快。 “不够,不够,还要!”见她准备再度在右颊咬一口,昭王使出了平生最快的手速,捂住了她的嘴。 这大小姐,难不成还想给他咬出个对称来,不可能! “乖,阿欢,我们换一个更美味的好不好?”为了自己右颊了安全,昭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 他双臂施力,将正要挣扎的顾影阑环住,腰际施力,从地上直起上半身,长袖扫落石桌上的酒盏,一个伸手,稳稳接住,昭王一手环住她,一手执酒盏,晶莹的酒液,倾泻于玉阶之上,晕染一亭酒香。 醇厚的酒香之中,隐隐夹杂着几分熟悉的甜意,不用昭王伸手,少女便抱过酒盏,蜷在他的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小口小口的饮了起来。 双眸因餍足而微微眯起,再配上那酒气熏染如烟霞般的双颊,以及撩人的媚态,像真像只,贪杯的小狐狸。 还是会咬人的那种。 只是,这一盏酒见底,不睡个两日,怕是醒不过来了,一看她那装束,便是从皇宫瞒着宫宸域偷跑出来的,这要是醉上个两日,宫宸域除非是傻子,才会发现不了。 昭王:“……” 灌酒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昭王准备从顾影阑手中夺下酒盏,结果,少女如护食的小鸡仔般,死死抱住,“寂……寂九,大坏人!” 两人衣袍交缠,酒水不时洒落,打湿了两人的外袍,藏青与湖蓝的交织,于冷寂之中透露出几分旖旎的味道。 “你们,在干什么?”这冷森阴诡的声音,回荡于整座桥廊之上,让仲夏的灼热一下子拽入了寒冬的肃杀之中。 这个声音是,宫宸域! 昭王一贯从容温和的表情瞬间有了裂缝,他试图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人,却发现整个身躯僵硬到不行。 一旦帝王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咬痕,那可真是,有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虽然,他确定也顾影阑抱有不正当的心思,但……他绝没有僭越冒犯之意。 毕竟,当年那份封后圣旨,还是他草拟并亲手逼顾影阑应下的,那时的他,因为她那张过于妖娆的面容,心中其实是有些排斥的。 可老天便要同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多讽刺啊! 昭王柔软的目光投向怀中全然不知危险降临的少女,低笑一声,心中已然坚定了想法。 “昭王,朕,需要一个解释——”昭王第一次打断了帝王的言语,他转身跪坐于地,不顾满身粘腻的酒液,将少女歪歪扭扭的姿势扶正以后,缓缓起身,脊背挺直—— “陛下,臣弟有罪。” 第二百四十四章 演武(十一) “陛下,臣弟有罪。” “臣弟不知娘娘酒量欠佳,故将抑制寒毒的……以及那日镖口所淬之毒的解药放入酒水之中,引诱娘娘前来王府,饮下此酒。” “是真不知,还是刻意为之?昭王,你是觉得,朕就是个傻子是么?”宫宸域的脸上依旧挂着一贯风流入骨的笑意,可那深邃的眸光中冻结着的,是凛冽的杀意。 宫宸域下朝后,见昭王今日并没出席早朝,便打算亲自前往昭王府,同他商议讨伐七国的领军之人,可谁知…… 昭王可真是给了他巨大的惊喜呀! 当他立于雕栏旁,见那两人衣袍交缠,宛如交颈鸳鸯一般,天知道,他那时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冲上前砍死他们的冲动! 一个是他最倚仗的肱骨之臣,同时也是他血脉相通的皇弟;一个是他的结发正妻,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后。 谁能知道,他如她的关系……居然已经僭越了叔嫂的那道红线! “你们……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帝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从未有过开始,陛下,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帝王神色越冰冷,昭王反倒从最初的慌乱中平静下来了。 虽然,有了今日之事后,宫宸域只怕自此心底便埋下了一根刺,不会再像以往一般信任他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左右,棋局早已摆好,即便执棋之人,不再是他,结局依旧不会改变。 那么,与宫宸域撕破脸,也影响不了局势的走向,只是,他必须保证,她的全身而退,不被帝王迁怒。 昭王的眼眸在神智已然迷糊的少女柔软的发旋上微顿了几下,可能昭王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神情纵然一贯平和从容,显得克制而疏离。可当他看向她时,眸光中的温柔都快要溢散开来了。 清俊温柔的公子,娇媚动人的小姐,组合在一起的画面,便是——佳偶天成。 这一幕,多刺眼啊,宫宸域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中央似有烈火烧灼,透着焚烬一切的怒意。 男人,最懂男人。 且不论顾影阑如何,但昭王,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 “所以,昭王是想说,朕亲眼所见,皆是误会?这可真是朕今年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朕虽半生粗莽,不通礼教,可也明白,廉耻二字!”宫宸域上前一步,逼近昭王,每一个字,声音不算嘹亮,却重若千钧,“可也知道,什么是,兄弟之妻不可欺!” “那昭便就是欺了,陛下又能如何呢?”昭王很少有这种明明白白地,展露锋芒的时刻,“是,昭承认,昭是心悦于她,因此,步步谋筹,想要接近她,但,昭自认问心无愧,从未僭越礼法。而她,对此事,毫不知情!” “若本王真有心要占有她,那当初那份封后圣旨,格本不可能,公之于众。这一点,本王想,陛下也是,心知肚明。” 这是昭王第一次,在宫宸域面前,自称本王。 “你,很好——”宫宸域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笑容终于彻底凝滞了,正当他要再言语时,一道柔软而冰冷彻骨的身躯,猛得抱住了他的大腿。 宫宸域恹恹垂眸,却见少女莹白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一双桃花眸先是眯起旋而下垂,像极了孩童要哭泣的前奏,他心中突然涌现十分不妙的预感! “阿爹……嗝,欢儿好想你啊!”少女的哀嚎声几乎穿透了整个静湖,只觉夏日仅存的一丝凉风,也被她给吼没了。 可她的眼底,那有半滴眼泪,只是鼻尖红红的,眼尾也是红红的,再配上酒气熏染的小脸,看了就让人,想欺负。 这小妖精,就是欠收拾! 宫宸域听顾影阑哀嚎的语句后,额间青筋一下子没绷住,暴绽开来。 他就知道,小妖精一发酒疯,就喜欢乱认爹! 也不看看,他有那么老吗? “阿爹,要……要举高高!” 举高高,什么鬼? 顾珣他都教了些什么给她啊,人间疑惑。 “顾影阑,松手!”宫宸域可没忘了,他是要冲上去给昭王一拳的,可不是来陪顾大小姐耍酒疯的。 “不要!唔……阿爹讨厌,不理欢儿,比……嗝——”她又打了个酒嗝,“比狗皇帝还要讨厌!” 宫宸域:“……” 强烈忍住一脚踹开顾影阑的冲动。 昭王:“……” 非常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咳,抱歉,陛下,一时没忍住。”昭王似毫没有要遮掩眸中笑意的打算,以一种戏谑的目光注视着帝王铁青的面容。 狗皇帝……哈哈哈。 真可怜啊,昭王心中竟对他有了一丝丝微妙的同情。 “陛下,年纪见长,须好好保养一番啊,男子也是要注意的。” 他居然,说自己老!帝王的胸口中了一剑。 “还有啊,陛下,这夫妻相处之道呢,可是问学问,哦,对了,昭记得江尚书深谙此道,陛下有空,不妨学习一二?” 帝王的膝盖又中了一剑! “嘻嘻,阿爹,你……你知道吗,狗皇帝真……嗝,真的好笨哦,高高壮壮的,太丑了!” 顾影阑的一句神补刀,帝王血槽彻底清空! 怒气也积蓄到了顶点,没良心的小妖精! 宫宸域也不管她的胡言乱语,一把捂住嘴,将人给扛在了肩头! “不许乱动!”她的纤腰被他一手死死禁锢住,越挣扎,越难受,顾影阑见挣扎无用,酒劲渐渐散去后,困意随之袭来,她索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在帝王肩头沉沉睡去…… 宫宸域背身,不看昭王神色如何,他的语气满是森冷,“昭王今日既未曾上朝,那么今后,也无须再去了,就好好在府中静心研学!” 这算是,变相的革职软禁? 不过,正合他意。 有些影子,愈是在不起眼的暗处,愈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臣弟,恭送陛下。”昭王从容一笑,静静注视着玄色龙袍,走出桥廊,走出他的世界。 “墨玘,出来。”他的声线骤然转冷。 阴影之下,灰袍孩童宛如鬼魅般显现,立于昭王面前。 “方才,陛下驾临,你为何没有提醒本王?” “不怪他,是本王妃拦下他的。” 这个声音是……昭王蓦然回头,眉尖轻蹙,“姨母为何在此?” 第二百四十五章 演武(十二) 这个声音是……昭王蓦然回头,眉尖轻蹙,“姨母为何在此?” 那人华丽的裙裾在烈日之下,折射出灼人心目的亮光,珠翠玉环,云鬓高耸,处处透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哦,对了,现在的她,是镇北王妃,不再是昔年,会温柔呵护,悉心关怀他的姨母了。 “昭昭,姨母今儿,是来提醒你的,莫要忘了,初心二字。”江芜的腔调,不同于当下贵妇的雍容典雅,早几年的军旅生涯,令她的嗓音中,夹杂了几分西北猎猎寒风之肃杀,而萧瑟凄寂。 “初心,此二字,昭该送给姨母才是。”昭王很少有说话如此锋锐的时刻,可见江芜阻拦墨玘传信一事,让其不愉。 “昭昭,你不明白姨母这样做的苦心吗?天底下,你可以恋慕任何一位女子,除了,顾影阑。” “为何,难道,就因为——”昭王直视江芜,仿佛下刺穿她内心竖立着的,名为仇恨的森严壁垒。“她是顾珣的女儿?” “昭昭!姨母往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这是你对长辈应有的态度吗?” “有时候,我总在想,姨母为何要恨顾珣,您到底是恨他,在镇北王被夏军围剿死困洛北天山三日时的袖手旁观,还是……”昭王也不在意自己满身酒污,狼狈之至,从容迈步至江芜身侧,低声道—— “恨他当年,并未选择您,而是娶了皇甫韶?” “宫宸玖,不要以为,你是长姐留存的唯一血脉,就可以,在本王妃面前,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昭相信,姨母自己心里有数。”他浅浅一笑,眸成琥珀,自此春光烂漫。 可谁又知,他内心的凄寥荒芜? “还请镇北王妃,不要再在本王面前,提那个女人!”他脚步所迈之处,仿佛层层浪潮翻涌,向江芜席卷而去,“否则,昭王只是昭王,而不会是,江氏的昭王,更不可能成为——君氏的昭王!” “被层层枯叶掩埋在阴影中的真相,并不是能凭个人意志否认的存在,等到大风起兮,或是烈日烧灼的那一日,它便无所遁形。”江芙拾起垂柳下,一片微焦枯黄的柳叶,递予昭王—— “无论你如何否认,你都是大梁的七殿下,你的生母,是出身荥阳江氏的嫡长女,是尊贵无双的江皇后。” “你与我,还有阿良,我们是亲人。”江芜两手臂微抬,向昭王敞开,作邀请状,这是一种结盟的信号。 一旦昭王与之交握,便是选择了,站在君氏的阵营之上。 江芜认为,且不论他与阿良过命的交情,单就从血脉亲情而言,比起同父异母的兄弟,君江二氏,才是他应仰赖的母族。 因此,他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昭王,却是淡然的后撤一步,“大风起,我便筑高墙以挡,烈日灼,我便修水渠以灌,任何想要挖掘那些所谓的真相的人,皆是,我的敌人。” “既是敌人,杀了便是。”风轻云淡的一句,却让江芜瞳孔紧缩,这还是她那个昭质斐然,君子端方的外甥吗? 这一刻,江芜蓦然意识到,哪怕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她,却依旧不曾看清过,真正的昭王,究竟该是何模样! 江芜强忍住心神间的震撼之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想要揭开那些尘封过往的是……是帝王,是顾影阑,昭昭,他们,正是你的敌人啊!” “所以,姨母阻拦墨玘,就是为了促成,昭与陛下的决裂,然后,全心全意的,为了阿良,成为君氏一把最锋利的刀刃?”昭王的眉眼骤然染上了几分浓重的悲凉。 “姨母这又是何苦呢?我与阿良往日情份,一旦掺杂了算计与阴谋,又算是什么呢?” 算一个笑话吗? “昭昭……不是这样的!”江芜可能怀疑过一切,但她从未怀疑过,昭昭与阿良一路相伴十余年的情谊。 他们,从垂髫孩提时分互相成就到如今,兄弟之情,怎会掺假? 只是,她怕,天知道,当她看见今日昭王同顾影阑的亲密之景时,内心的震惊绝不比宫宸域少半分! 若单是宫宸域与昭王两人相斗,倒也罢了,她大可隔岸观火。 可偏偏,她的儿子,君祁良,亦不知被那妖女下了什么蛊,至今也念念不忘! 如果,阿良发现了,他最敬爱的兄长,也恋慕于顾影阑,那简直就是灾难! 像极了当年的顾珣与宫昃。 是啊,谁能想到,生死仇敌的帝师与战王,从孩提至少年,一直是生死患难的好兄弟。 直到,皇甫韶那个妖女的出现,一切全变了。 两人为争夺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太祖面前数度交锋,而太祖,则言此女有祸国之相,要斩杀此女。 可谁又知晓,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孤女,居然会是皇甫氏这一代的嫡系! 杀,自然是,不能杀的,不仅如此,还得奉为座上宾。 太祖更是起了,要与皇甫氏联姻的心意,便在那年秋狩上,要皇甫韶自己选。 她选择了顾珣,因此,太祖当场赐婚。 那时的宫昃,还不是战王,而是景王。 那一日,也象征着,景王与帝师的决裂。大梁最惊才绝艳的两个男人的交锋,每一步,都是山河寸裂。 后来,帝师亲迎在大齐为质的太子回京,也意味着,顾氏在皇储之争上,彻底倒向了太子一脉! 顾珣的这一步,走得可真毒啊!太子的母族是君氏,可君绛与景王的兄弟情谊,亦不低,因此,掌握着决定皇储人脉关键筹码的,拥有着三十万洛北军权的君绛,成了左右为难的存在! 一边是血脉家族,一边是少年情义,他选择了自我放逐,曾经锦衣玉袍的贵公子,离开了繁华靡艳的盛京,孤身一人来到了硝烟遍地的洛北,无数次生死一线,成就了镇北王的威名。 而与此同时,太祖皇帝病危,大梁揭开了长达五年的南北对峙。 此时的景王,成了战王,占据南方,拥兵自重。 而太子宫昱,在顾珣的相助下,在盛京称帝,年号建邺。 而打破这种持衡局面的,正是,君绛的死亡。 没错,君绛哪方也不站,那就意味着,对于任何一方,他都是个不确定的导火索,是敌人。 因此,当大夏趁大梁内乱全面入侵洛北之际,君绛死守洛北,企图撑到顾珣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他不能退啊,他若退了,洛北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就没了。 他吩咐两十万大军护送百姓撤离,而他,以余下十万,对上了大夏五十万铁骑! 因为,那时的他,坚信着,顾珣所领的三十万援军,定会如期抵达。 然而,顾珣,直到他盔甲染血,从天山孤崖坠落的那一刻,都没有来…… 十万大军,埋骨洛北。 那时的顾珣,被昭王奇袭北方的军队,困守在徐州。 但这只是假象,只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大戏,君绛的死,让战王相信了,顾珣已无抵抗之力,因此,发动了对盛京的总进攻。 从而,被皇甫韶以黑骑令所号令的百万黑骑卫挡在了盛京城外,此时,顾珣率军从后方包抄夹击,战王,自刎于城门之下,整个王府,夷为平地。 一代枭雄,终埋黄土。 而如今的君祁良,与昭王,还有……宫宸域,不正像二十年前的他们吗? 顾影阑,皇甫韶,真不愧是一对母女啊,生来便是祸水,一勾眼,一挑眉,便是硝烟四起,山河破碎! “帝师一笑王者倾, 盛京双璧南北平。 更兼四美情堪定, 博得……博得盛世永欢欣?”江芜的思绪被扯回了,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之中。 她再抬眸时,眼中翻涌着化不开的血色。“昭昭,你知道吗,当年敢在盛京城传唱这首打油诗的人,全都死了,是我杀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昭王没有言语,因为,他知道,此时的江芜,并不需要一个人去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有些事情的真相,在心中腐烂的太久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一消弥,相反,它会加剧,心脏的腐烂,令你每每想起,都会肝肠寸断。 “是因为……”江芜的声音随风飘远。 昭王一直保持着侧耳聆听的安静姿态,直到她说完战王的结局之后,昭王竟是低笑了一声。 “你为何要笑?”江芜蹙眉。 “昭只是好奇,这究竟是整件事情的真相,还是姨母自己以为的真相?” “你什么意思?”江芜声音压得更低了,扑面而来的煞气,直袭昭王。 “有时候,仇恨会蒙蔽了原本清明的双目,姨母或许应该听一听,其他人心中的真相。”昭王冲江芜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节,便准备转身离开。 “如今天色已晚,姨母也该回去了,墨玘,替本王,送送姨母。” 是她……的认知出了问题吗,不,绝不可能! 江芙攥紧了手尖,保养得宜的指甲被她硬生生从中折断! 不,不论如何,她这次来找昭王,可不只是为了伤春悲秋! 江芙看了看面前性情已然有了变化的昭王,又想起,如今闭门在家,专心习箭的君祁良,她怕,这一次,被权利的博弈抛弃的,是君祁良。 因此,她必须促成,昭王与帝王的决裂! 她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她不可能见睁睁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步入他父亲的后尘。 所以,被抛弃的,必须且也只能是——宫宸域! 她要为君祁良,铺平这一条,复仇之路! “等等,昭昭!”江芜喊住了已走出桥廊的昭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演武(十三) 是什么声音?在她的耳旁轰鸣着,金戈铿锵,银瓶乍破,玉石相击,哦……这是战鼓之音! 这里是……战场?! 她远远望去,只见天山覆雪之下,猩红的战旗猎猎,仿佛撕裂了漆黑的苍穹!其上是一个小篆体的夏字。 这里是,洛北? 她怎么会在这儿? 白马银盔的少年将领迎面而来,他暗红色的刻丝披风席卷着鲜血的气息,朝她直面冲来,银枪一扫,穿透了她,刀刃凝成气劲,将那旗帜从中斩断。 “杀!” 那一刻,天地为之变幻! 等顾影阑凝眸,却发现场景变幻,少年将军盔甲已破,战马已亡,无数股鲜血染红了整个天山之顶。 见将军已逃奔至断崖,背后,是无数密仄的骑军,无路可退,他选择了——和白雪相拥坠下。 断崖三千尺,葬一英魂灵。 “不要,君祁良!”她惊骇的喊出一声,却见梦境轰然碎裂,因为她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头眦欲裂,冷汗涔涔,用来形容顾影阑此时的情状,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方才的,是梦吗? 顾影阑强撑起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檐上,大口的喘息着,她怎么会,做这样怪异而又真实的梦呢? 而且,那位坠崖的少年将军,几乎与君祁良,生得一模一样! 大夏,将军,君祁良……难道,那人是——镇北王君绛?! 可她,从未见过君绛的面容啊,而梦镜中的那张唯一清晰的脸,她可确认,就是君祁良! 这是个,预知梦? “嘶——”头好痛,顾影阑摸了摸垂落的茜红色帘帷,再环顾一圈周围熟悉的陈设,这里是椒房殿。 她记得,她是溜去了昭王府寻昭王啊,为何如今会在此处。 对了,她喝下了那杯酒,“酒……寂九!”顾影阑下意识喊出了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昭王后面所说的内容了。 而是,她后面,似乎听见了狗皇帝的声音,是她的错觉吗? 正当她准备下榻之时,却听得一声,银盆坠地,一道杏黄身影朝她扑来,是杜若。 “呜呜,小姐终于醒了!奴婢可担心死了,这都已经是第二日了,小姐要是再不醒,奴婢可就……呜呜!” “阿若,你说什么,今儿是第几日?”顾影阑尚顾不得安抚杜若的情绪,心中咯噔一声,她昏睡了这么久的吗? “今天,是第二日了,也正是,三国定下的演武之日。”杜若也知道顾影阑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但是,杜若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她不知道小姐在昭王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反正,当陛下将顾影阑送回椒房殿之时,她从未见过,帝王那般森寒的模样。 如今光是回忆,都能令杜若寒毛倒竖。 “小姐,陛下已经携一众人等,在今日辰时,便已出发,前往北郊猎场了。” “你说什么!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顾影阑有那么一瞬间晕眩到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于地,好在杜若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拽住了。 “小姐,你没事?如今此是巳时一刻了。” 巳时一刻,演武正式开始的时间是午时二刻,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 “对了,那曲长歌呢?” “回小姐,曲姑娘被……被陛下今晨一并儿带走了。”杜若说完,替顾影阑取来外裳套上,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此什么。 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小姐开口。 “杜若,替我梳个简单的头,快,命备马,我要出宫!”此时有些心焦的顾影阑并未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杜若的异样。 等她完全换好一套简单的红裳时,却见杜若怔怔立在那儿,手指不停的绞着帕子。 “怎么了,阿若今儿怎如此磨叽,罢了,你许是累了,我自己去牵马。”顾影阑三步并两步,来到内殿大门处,正要推门。 “小姐,不要!”杜若惊呼! 然而,晚了一步。 大门已被顾影阑推开,却见两道银光一闪,横亘于她面前。 殿外,是两队身披甲胄,手执长枪的羽林卫。 “陛下有令,椒房殿中任何人不得外出,除非有陛下手谕。” “怎么,连本宫也不行么?”顾影阑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巨大的骇浪。 宫宸域这出又玩得是什么,怎么,想软禁她。 众侍卫定睛一瞧,只消一眼,不敢再看,齐齐低头,“属下拜见皇后娘娘!” 顾影阑抬脚欲离开椒房殿门,却被侍卫们迅速拦下。 “放肆!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本宫!” “娘娘恕罪,属下们是奉陛下之命,定要保护好皇后娘娘,还请娘娘入殿歇息。”为首一侍卫虽低垂着头,可那声音,却是有力得紧! 他一出声,身后众侍卫齐声道:“还请娘娘入殿歇息!” 无论怎样,此次演武,关系她能否成功救下阿爹与娘亲,她必须去! 顾影阑一咬牙,正准备强行突围,却被杜若拽住了衣角,“小姐,不要冲动!” 就这一拉一扯间,侍卫们齐施力,大门被重重阖上,殿内昏暗的光线,迷离了顾影阑眼中的晦暗之色,强忍着大脑剧烈的眩晕感,“杜若,我昏睡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若并未回答,而是反问,“小姐可还记得,在昭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日,小姐是被陛下亲自送回椒房殿的。” “当时小姐大醉,不省人事,随后,陛下便直接下令,限制了众人的外出。”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宫宸域去了昭王府! 嘶,头好痛,醉酒的后遗症便是,她全然不记得,醉酒时发生的一切! 她只知道,昭王令她饮下那杯霜林醉后,便为她解惑。 然后呢? “小姐,那一日,不只椒房殿被禁,昭王殿下也被陛下下令,令他暂时卸下一切事务,留府养病。” 昭王殿下身子骨一向康健,怎么会好端端的,就重病在身呢? 很显然,这是个托词。 “也就是说,我与昭王,同时得罪了宫宸域,等等,宫宸域他疯了!” 他将昭王软禁,无异于向所有朝臣发出一种信号——他与昭王的结盟崩塌! 而这样做,并不能削落昭王的真正势力,相反的,等于将原本中立的昭王彻底推向了君氏一系! 那这皇帝当的,可就真的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而这也意味着,三国这场结盟,成不了。 君氏,会对大夏出手,掀起夏梁两国的战争! 那样的话,大梁三面受敌,倾覆不过一瞬! 绝对不行! 念及此,顾影阑只觉自丹田上涌现出一团烈火,驱散了她的一部分寒毒,干涸已久的经筋之间,终于出现了久违的真气交汇。 她一运功,才发现,她的内力,恢复了六层之上! “杜若,取剑来!” “小姐……是!”杜若看清了顾影阑眼中的坚定神色,她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宝匣,里面静静躺着,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纯钧! 习剑五年,她可不是空耗光阴! 若是她全盛之时,与十一交手,胜率可是五五开。 “小姐,如今已是巳时二刻了。” 若是平时,顾影阑还会惊疑于内力恢复的原因,但现在,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北郊猎场! 沉重的大门被凌厉破万钧的剑气从中劈裂,碎成四块,轰然倒地,侍卫们慌忙握紧手中长枪,却见红裳扬起,像盛开在地狱的腥红之花,剑光所过之处,溅起无数鲜血。 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手掌中心皆有了一道不深却极长的血痕。 这是一个警告,再要阻拦,要的就不是血,而是他们的命了! “滚!”一个字,两排长枪落地,溅起无数尘土,他们再抬眸,只能捕捉到空中翩跹的一抹红色衣角! “快,快派人去北郊猎场通知陛下,皇后娘娘跑了!” 椒房殿,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与此同时,北郊猎场,三国齐聚。 再刺眼的烈日,也无法阻挡,这几场推迟了三日的巅峰对决。 此时的战铎、洛卿宁,君祁良皆已持弓箭立于演武台一端,右手持弯弓以待,对面是一排排精心准备好的箭靶。 除了帝王,尚未下场,因为他在更换袍服。 “陛下,午时二刻已至,该喊开始了。”元宵凑至宫宸域耳边,低声询问道。 “嗯。”帝王颔首,以示同意。 “时辰到,今日演武,正式——”元宵开始二字尚未喊出,便被战铎高声喝断,“慢着,梁帝陛下,今日怎么不见皇后娘娘前来啊?这演武一事,本就是由皇后娘娘最先提出,可她今日却不来,莫非,是看不起大夏和大齐两国的实力?” 第二百四十七章 惊变(一) “皇后身体抱恙,故——”宫宸域话音未尽,却见骄阳之下,浅淡的天光里,那一抹红裳如火,肆意而来。 “劳烦夏太子挂念,本宫处理了些事宜,这才晚到了一会儿,还请诸君见凉。”单调的红,浓艳的颜,交织在一起,却是说不出的芳华如舜,风姿天成。 “抱歉,皇上,臣妾来晚了。”没能遂了你的愿,真是抱歉。 “哪里,皇后能来,朕甚悦之!”是啊,他都高兴的想要杀人了。 帝后相视一笑,在旁人看来,是伉俪情深,情意绵绵,但眼眸下暗藏的刀光剑影,只有他与她自己心里清楚。 哼,两人极有默契的撇开头。 “娘娘,演武就要开始了,还请皇后娘娘上座。”江疏月这回可算是学乖了,她也不管顾影阑究竟能不能来,先把席位给备好了,准没错。 顾影阑环视了一圈场地,原本的北郊猎场此处是为君祁良放置马匹的西侧马场,不过短短三日,便改换头面,布置好了以中心巨大演武台为轴的半圈席位,因受邀人皆身份尊贵,因此每一席并无严格的等级划分。 只是以中心为轴,乃帝王专席之外,左侧依次是:大长公主,镇北王妃,三公四侯,丞相,柳大将军等官员。 右侧则是大齐、大夏的使臣专席,分别是,洛汐音,战明珠,上官易之,巫马烈,及一干叫不出来姓名的使臣。 再往后,有垂帷稍稍遮掩烈日的,则是坐着太皇太后,及一干后妃。 曲长歌,正坐在了后妃席中,而且,刚好是在贵妃身下一席。 这个席位……真有意思,贤妃,可有就是四妃之首,仅次于贵妃么! 不过,昭王的确未曾前来,难不成,真被狗皇帝给软禁起来了,不应该啊! 哪怕心中万千思绪翻涌,顾影阑却是一路目不斜视,姿态从容的坐上了主位。 “演武,开始——”九鼓齐鸣后,便是一段钟罄之乐,演武台上,四人执弓搭箭,对准场中的箭靶,可就在开始之际,君祁良却歪了歪头,将手中金弓甩了甩,颇有些意兴阑珊之意。 “依本世子看,这样射死靶子,也太无趣了,没意思,爷都懒得比了!”今儿烈日极盛,他的额间溢出了不少薄汗,太热了,他连拉弓的兴致都没了。 “良小世子临到开始才推脱无趣,该不会是心中害怕的推脱之词,也是,纨绔就是纨绔。”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战铎开启嘲讽模式,毫不客气地称君祁良为纨绔,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嚣张的臭小子了! 那日在东市,当众让巫马烈出丑一事,他可还没忘呢! “是啊是啊,爷确实是个纨绔浪荡子,要是夏太子今儿输给了本世子这种顽劣不堪之辈,那可就,有意思喽!”用最不屑的语气,道出最挑衅的话语,不愧是盛京第一魔王,良小世子! 就是不知道,世子爷的箭术,能不能配上他这副嚣张跋扈的嘴脸了。 万一要是那啥了,丢人的可是整个大梁! 话说回来,良小世子的箭术,至今还是个谜啊,他们只知,世子爷斗鸡遛狗,饮酒纵马,无一不精,但这射箭……众臣默默抹了一把额间的汗,这鬼天气,忒热了! 相比于战铎与君祁良这边的剑拔弩张,此时演武台的另一侧,宫宸域与洛卿宁之间的气氛倒是平和安静到近乎诡异了,两人全程零交流。 怎么说呢,那两个人静静伫立在那儿,一人玄衣如夜,一人素袍胜雪。 这么形容,那位大齐的晋王殿下,如一座巨大高耸的冰川,覆着一片终年不化的积雪,清冷到了骨子里。 那么他们的帝王,就像是冰川之下潜埋着的万丈深渊,永远都叫人看不清深浅,而深渊本身,不就是恐惧的代名词吗? 但是,他们的陛下,当年也不知是从哪个旮旯胡同里冒出来的,他们还记得,陛下初登基时,连字也认不全呢! 他……真的会射箭吗? 群臣默默咽了咽口水,以掩饰内心的恐慌,总感觉,这两局,他们大梁必输啊! “孰胜孰败,不如世子爷单独同孤打个赌?”这边,战铎与君祁良的言语交锋还在继续。 总感觉,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对面孤零零的箭靶。 箭靶:“……” 呵,男人,都无视我。 “赌就赌,小爷我可是——”世子爷的狠话还没放完,便被一直沉默着的宫宸域无情打断,“光射靶子确实无聊,不知世子有何建议。” “啊——”少年有一瞬间的卡壳,难得的呆萌表情出现在世子爷那张绝艳肆意的面容上,意外的有些可爱。 这是宫宸域这个狗批情敌第一次主动找他搭话,就,有点懵。 “既然是北郊猎场,当然是射活猎物更有意思了!”君祁良下巴略抬,双掌轻阖相击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还听见了铁链之间莫名躁动的摩擦声,循声望去,只见八名大汉扛着两座巨大的蒙着黑布的铁笼上前。 “看这样子,世子爷似乎早有准备嘛!”战铎低笑一声,盯着两座铁笼,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里面所装之物。 “大梁作为东道主,自然应好好款待两国使臣,不过两笼子猎物而已,算什么,整个北郊猎场,可都是本世子的产业!”最后一句话,摆明是在炫耀了,富可敌国的君氏,确实是有炫耀的资本。 君祁良再拍掌,大汉应声,将那黑布一掀,原本安静的笼中传来阵阵扇膀搧动的节律声,无数只飞鸟拼命撞向牢笼处,想要挣脱禁锢,获得自由! 这是,大雁! “我们四人以标有不同颜色记号的箭矢去射这些大雁,而且要射准绑了对应颜色缎带的大雁才记正分,若射错,须倒扣一分,共计一刻钟,积分最多者则为优胜,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被君祁良这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每只飞鸟的脚掌之上,或是颈脖之间,皆系有一带,共红、黄、绿、紫、白五色。 规则这样一改,对射箭之人的眼力以及控制力的要求可就高了! 各路神佛保佑啊,世子爷这样一改,可千万别把自个儿给玩脱了! 大梁,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惊变(二) “可。”宫宸域淡淡应了一声,明明不带丝毫情绪,但众人却感受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压抑之感,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一瞬的平静。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看来,良小世子此次,必输无疑了!”战铎自信一笑,深邃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五官透着草原上独特的魅力——野性。 “太子皇兄,在草原上,可是有神射手之称,而且,狩猎更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战明珠骄傲昂头,像一只威风凛凛的母鹿一般! “是吗,可本宫怎么觉得,赢得会是我们大梁,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咬人的狗——”顾影阑最近也跟昭王学了些说话藏一半的艺术。 “从不乱吠。”江疏月含笑接过顾影阑的话头,两人竟是难得气氛和谐,相视一笑,联手挤兑战明珠。 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太梁,还轮不到一个大夏的公主叫嚣个不停! “哼,到时候结果出来,希望皇后与贵妃依旧能笑得这般欢快!”战明珠撅嘴哼了一声,扭过头,专心看向演武台。 君祁良见另外三人都同意修改规则,眉梢一挑,手执起长弓,搭箭,拉弦至满月,瞄准天际,“本世子今儿心情好,就让你们一箭,以此箭为令,箭飞,鸟即放笼,意为比试开始,如何?” “可。”三人难得齐声应到,也准备弯弓搭箭。 “无需你让,四人齐射,方显公平。”这是洛卿宁今儿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 “啧啧,小爷这么好的机会,竟不懂得珍惜,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众人:“……” 世子爷,清醒点,不解风情不是这么用的啊! “好,三、二、一……”少年一贯嬉笑的面容终于严肃了几分,顿时顺眼了不少,这才是,战神之后该有的模样嘛! “开始!” 一声令下,四支利箭,如电闪一般向万里睛空的湛蓝天际射去,伴随着的,是翅膀扑棱的声响,无数雀羽漫天飞舞,竟有遮日之威。 这该有几百只鸟了,其实根本无须一刻钟,鸟上未束绳,长期囚于笼中,一朝获得自由,便是彻底的翱翔寰宇,它们挥动翅膀极为有力,迎着如刀的西风,向日而飞。 很快,他们若是速度上把控不好的话,可能连一只都射不下来,更别提,还要观察鸟上所绑缎带的颜色! “啾——”凄厉的几声大雁哀鸣,箭矢交错间,不少大雁坠地,无力再振翅飞翔。 弯弓,搭箭,提弦……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极快,他们移动的手指都成了道道残影,晃得众人头晕眼花,别说是判断谁占优势了,光是看清何人所射之箭,都艰难到令众人眼酸不已! 这四个人,怕不都是妖孽转世? 顾影阑看得很清楚,就连每一柄箭矢移动的轨迹,她都看得十分清晰。果然,身体上传达的信息是不会骗人的,她的寒疾不但被压抑了几分,整个枯竭的丹田,也似乎,有了甘霖的浇灌,她破败不堪的身体,竟有了再度焕发生机的可能性。 昭王,一定有压制她寒毒的办法!如果……如果她掌握了这种方法,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摆脱帝王与家族的钳制,获得真正的自由?! 不,顾影阑,你清醒些,不要被表象引诱了,万一那只是,饮鸩止渴呢?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四人的箭术比试之中,正因为她能看清箭矢的轨迹,所以,她能很准确的判断出,究竟谁占优势。 乍一看,四人似乎势均力敌,不过,当她看清楚某人的一些细节举动之时,心中笑了笑,看来这一场,赢得会是君祁良啊! 真是,意外之喜啊,她本以为,第 一场箭术比试获胜的,会是师兄呢! 咦,等等,那是什么? 顾影阑被一强光灼了一下眼睛,有些不适的眯了眯,她好像看见了,某种银亮的,十分有光泽的金属尖锐之物。 这是,弩箭的箭尖! 在四人所站演武台的后方,也就是东侧马厩的上方,埋伏了几名弓箭手,而箭尖瞄准的部位是——战铎! 那些人,竟想在大梁的都城中,刺杀夏朝的太子,疯了不曾! 若是平时,这等程度的埋伏刺杀,他们四人早就发现了,只是今日,飞鸟,缎带,利箭,鲜血混合在一处,模糊了他们的一定感官敏睫度。 不行,她不能让刺客遂愿,战铎可以死,但绝不能在太梁的领土上死亡! 顾影阑提剑,正要上前,阻止演武的进行,捉拿刺客,却只得少年格外大声的吼了一句,“顾妹妹,别过来!” 顾影阑止步,惊异地看向场中红袍张扬如烈火的少年。 他想干什么? 他也发现了吗? 就在顾影阑愣怔时—— “咻——”四支利箭夹杂破空之劲,直指战铎后心而去,而由于流矢,断羽乱飞,战铎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即将降临的危险。 少年从箭匣中取出四枚箭支,搭于弓弦上,他这是要,四箭齐发! 蓄力,凝神,就是现在!四支金色利箭夹杂着少年倾注的四成内劲,直朝战铎而去! 众人只听见金属之门剧烈撞击的铿锵之声,只见四支箭矢被那金色利箭自中间一点破开,在距战铎后心处仅有一尺之距时爆裂成八段,坠落于演武台上! “有刺客!”众人惊呼,他们终于被这极大的动静所吸引,注意到了东侧上方埋伏着的几名弓手。 战铎欲回头,却见一金色利箭直掠他鬓侧发丝,在后方爆裂开来。 “比赛继续,无须理会这些宵小!”少年面容十分肃穆,似乎还隐含着几分薄怒。 “不行,快停止比赛,陛下,龙体为贵啊!” “爷说继续,就是继续!”少年冷冷一扫,众人停止了躁动。 但其他三人,都停止了射箭,尤其是战铎,怔怔地立在那儿,尚未缓过神来。 君祁良,大夏的头号仇人之子,居然……居然会救他! 世子爷再度取出四支箭搭上,每一箭,直取刺客额心! 这时,东侧马厩竟闪出一道黑影,直朝战铎扑去! “小心!”顾影阑握紧手中纯钧,一个瞬间,冲上了演武台,挡在了战铎面前! 第二百四十九章 惊变(三) 顾影阑长剑轻旋,横亘于战铎面前,抵住面前袭来的弯月银匕。 电光石火间,她凛然抬眸,见那黑衣包裹之人,身形纤细,比她略矮一两寸,像是个女子。 “比试继续,诸位不必惊慌!”这场三国会盟,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顾影阑右手陡然施力,长剑将弯刃逼至那人胸前,一个利落的滑行,欲直抵那人咽喉。 黑衣蒙面之人一个后仰,不得已后撒几步,也正因这一撤,顾影阑趁势而上,将人逼下了演武台。 她也随之纵身跃下,步步紧逼,不让其有靠近观众席的机会,而此时,君宴带领的京?卫迅速赶至,分两拔包围了整个演武台与观众席。 君宴见那黑衣人正与一红裳少女交手,愣怔了一瞬,欲上前擒拿刺客,却见红裳少女应声一喝,极快地瞥来一眼,绝艳如刀锋般透着危险的气息,“不要靠近!” “维护整场演武的秩序,才是你的责——”顾影阑话音未落,那黑衣人趁她走神之际,左手反持弯刃,朝那张妍丽绝色的面容狠狠戳下! “小心!”君宴惊呼一声,他的心脏猛得缩紧了,但他的脚步却没有再上前踏出半步。 顾影阑眼底银光一闪,大脑迅速做出反应,纤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弯折而下,如初三夜的弯月银钩,令人窒息的美。 像……像是在刀锋上翩然起舞,她竟不知道,原来影姐姐的武功这么好的啊! 如果不是那破败的身体,姐姐本该是,江湖上肆意恩仇的女侠,而不会囚于皇宫,成为一只永远被枷锁禁锢的雀鸟! 顾晚阑突然有些讨厌起,那些所谓的家族责任了。 顾晚阑如何所想,顾大小姐怕是无从知晓了,因为,那一招,她虽躲得及时,却还是被气劲削落了一缕鬓发。 青丝落地,黑衣人趁其步履不稳,招招凌厉,直袭顾影阑暴露破绽的前胸。 演武台的四人,早已停下了射箭,似乎是默认了这场比试的提前结束。 他们都静静注视着空中的这场较量,不置一言。 见那四尊大佛都没有出口,观众席自是不敢多言。 只是……一国皇后,与人械斗,终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 然后,他们看向演武台中央的帝王,见其目光灼热的如同深渊之下的幽火,一瞬不动地盯着空中翩跹若蝶的滟滟红裳。 群臣:“……” 原来,帝王好这口啊,似乎明白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皇后娘娘,似乎处于下风啊。 弯刃凝为道道残影,紧逼顾影阑而下,令她以一种被迫仰卧的姿势落地,她反手执剑,以尖端抵地借力稳住重心,剑身弯折之下,她借助弹力猛得扑向那黑袍之人的颈脖处! 两人贴身交手了几招,顾影阑鼻尖钻入了一阵奇特的胭脂香,心中已然确定,这名黑衣人,是位年轻的女子。 “这个时候,还一心二用么,那么,你会死哦!”黑衣人一双清媚双眸人隐隐露出,声音经过变声处理,难辨雌雄。 说到“死”字时,她竟双手持刃,一手反横挡,钳制顾影阑袭来的长剑,后腰侧拧,另一手执匕,直刺向顾影阑后心! “苍吟诀,第七式,叶影移风。”此时,冷冽的一声提示,勾起了顾影阑久远的回忆,她的身体因千百次的训练,下意识便做出了反应,右掌微松,长剑向上抛起,侧旋跃起,踏于银匕之上,重新接住了长剑! “什么,怎么可能!” “苍吟诀,第十一式,游凤回巢。”顾影阑甚至无须思考,身体便直接作出了最佳应答,长剑侧削,借由向下俯冲之势,直压而下,剑尖对准的,是黑衣人的额心。 弯刃与长剑剧烈摩擦,似有火花迸射,此时,顾影阑的剑尖离那人的额头,仅有一寸之距,然后就此僵持! 众人这才发现,一直提示着皇后娘娘的,竟然是大齐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晋王殿下! 能在这儿坐着的,可没一个傻子,这样的默契程度,绝非一朝一夕便可培养出来的,看来,他们的皇后娘娘,与这位晋王殿下的关系……值得玩味啊! 还有上次,那场剑舞,娘娘将剑对准了晋王殿下,本来,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仇呢,如今想来,倒更像是,情债啊! 群臣,“……” 以一种莫名怜爱且充满着同情的目光看向了演武台之上的帝王。 众人心中的小九九,顾影阑全然不知,她仿佛回到了,终年积雪难消寒冰料峭的苍梧山顶,面前的对手,也仿佛变成了,素白衣衫的青年。 “师兄,你今天不用再让我十招了!” “师兄,不许只用一只手陪我练剑!” “师兄,师兄……” 其实,哪里是什么师兄啊,在她的心里,他早已是,她此生唯一承认的——师父。 无论是马术,剑术,还是棋术,都是他手把手的教她的,她唤他师兄,只是不希望……被世俗的伦理束缚住了他们之间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顾影阑执剑的手蓦得收紧,可如果,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呢! 洛卿宁,你何其讨厌,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落魄,生死一线之际,遇到了你! 为什么,当她下定决心,要将你全然忘却之时,又再度与你重逢! “苍吟诀最后一式——”两人的声音竟在这一霎重合了起来,也正是这一瞬,宫宸域口中涌上了一阵腥咸! 这样刺眼的场景,真的叫人忍不住想要彻底摧毁呢! 顾影阑……你很好,很好! 顾影阑的内劲尽数施于剑尖,伴随着那声音的节奏,蓄力。 “势破千钧!” “给我破!”顾影阑轻喝一声,剑尖直压,黑衣人左手所持的弯匕刃尖,咔嚓一声,竟直接从中间出现细密的裂纹! 糟了! 黑衣人从空中猛坠于地,溅起无数尘土飞扬,模糊了众人视线。 尘土消散时,黑衣人口中吐出一大片鲜血,打湿了她蒙面的黑纱! “说,你究竟是何人所派,前来刺杀大夏太子!”顾影阑的长剑直抵那黑衣人的面纱之处,只需轻轻一挑—— 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将彻底暴露于烈日之下,无所遁行。 第二百五十章 入狱(一) 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将彻底暴露于烈日之下,无所遁行。 顾影阑的剑尖顺着那黑衣人的下颌骨滑下,正准备挑起那蒙脸的黑纱,却见那人一手迅速扬起,手心沙土四散,因顺风之故,有不少直袭顾影阑瞳孔! 沙土掩盖之下,还有三枚暗器直袭她心口处! 糟了,她大意了! 顾影阑迅速反应,长剑回撤,格挡下三枚淬毒暗器,却也因此,让那人有了可乘之机! 那人腾得跃起,却不朝顾影阑而来,反而旋身,一个旋踢,放倒数名侍卫,趁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际,直袭观众袭上,一脸茫然的顾晚阑! “你可以试试,究竟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匕首快!”那人弯刃反持,抵上了顾晚阑的颈间! “不过一官家小姐,你就算要挟持,也该挑个有份量些的人质。”顾影阑假装不再意的讥笑道,却暗中给背后的君宴比个手势。 侍卫们迅速回防,包围了顾影阑、顾晚阑,以及那个黑衣人。 “哦,你若当真不在意,那你为何不冲上前来呢,你的剑,迟疑了。”那人匕首逼近顾晚阑颈间一寸,少女纤嫩白晳的玉颈之上,宛然有了一道血痕。 顾晚阑紧紧咬住唇,强压下内心的恐惧,以及身体直面死亡的战栗,不能喊,她绝不能给影姐姐拖后腿! “扔下你的剑,否则——”黑衣人略抬起指尖,划过少女娇嫩的面颊,“这位小姐的性命,可就……” “不要动她,我收!”顾影阑将剑缓缓置于地上,冷锐的眸光却死死盯住面前的黑衣人。 她不能,拿晚儿的性命开玩笑! 至此,局面陷入僵持。 “明珠,杀了这个刺客!”谁也没想到,这时,处于演武台之上的战铎竟命令处于观众席之中的战明珠出手! “是,皇兄——”战明珠知道这个刺客已被顾影阑重伤,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所以才会选择挟持人质,否则,根本逃不掉! 杀死这样一个小刺客,小意思而已,哎,只是可惜了那位娇小姐,不过,也只能怪她自己太倒霉了! 战明珠正欲给予刺客最后一击时,却被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掌掣肘住,抬眸,竟是顾影阑。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那人可是欲刺杀的大夏皇族之人,必须立即诛杀!”战明珠挣扎着,却根本挣脱不了,她冷笑一声,“娘娘阻挠本公主处置刺客,难不成,娘娘与那刺客早有勾结?” “怎么,大夏皇族之命便是命,我大梁贵女的性命,便可随意丢弃吗?”顾影阑钳制住战明珠的那只手猛得施力,令她疼得轻嘶一声,愤恨地咬了咬唇,却不敢再言语。 “况且,本宫若是同那刺客有勾结,夏太子如今,焉能安然立于此?明珠公主下次说话,还是先过过脑子为妙!”顾影阑毫不退让,顺带还讽刺了一把战明珠。 “罢了,明珠。”战铎念及方才危急之下,确实是顾影阑率先挡在了他的面前,“孤今日就卖皇后娘娘一个面子,此人,交由娘娘全权处置。” “感谢夏太子的理解。”顾影阑略一垂眸,余光看向帝王的方向,却见他注意力有些涣散,对这演武中间突然冒出来的刺杀一事,似乎毫不在意。 他在想什么? “哟,原来还是皇后娘娘啊,失敬,失敬。娘娘若再不同意将放我离开的话,那我可只能,拖着这位尊贵的小姐,一同下地狱了!” “影姐姐,不用管我——啊!”血痕不断扩大,顾晚阑的前襟处已被殷红的鲜血浸湿,因为肌肤上传来的剧痛,顾晚阑终是没忍住,尖叫了一声。 “晚儿……够了,本宫可以放你离开,但你现在必须放了晚儿!”顾影阑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晚儿颈脖处的伤口太大,若再不处理的话,日后定会留疤,女儿家的容貌重要程度,从某种方面来讲,不亚于性命。 “哈哈,皇后娘娘当我是傻子么,我若现在就放了这位小姐,必死无疑!” “不,放了她,本宫做你的人质,定保你,安然离去。”顾影阑平静抬眸,“拿本宫当人质,将会是你最有可能活命的选择,你也看见了,大夏皇族,岂会在意一位小小的梁国贵女的性命。” 但若是人质换成了顾影阑,一国皇后的性命,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在场所有人都会因此投鼠忌器,她能逃出去的可能性将会大大提高。 只是…… “我可不相信,你会愿意为了一个贵族小姐,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我。” 哪怕,顾晚阑是顾影阑的堂妹,可世族之间,哪有半分亲情可言! 所以,她不相信! “你没有选择,局面再僵持下去,等待你的只会是,死路一条,这点,想必你也清楚。怕是,再拖一会儿,你连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 那一招势破千钧的威力,顾影阑心中有数,她根本撑不了多久。 也因此,顾影阑担心她会狗急跳墙,拉顾晚阑陪葬! “本宫,才是你,最好的选择。”顾影阑步步走近黑衣人,整个人从容坦荡,显得十分无畏! 可顾影阑越是坦荡,黑衣人就越是认定她藏有后手,所谓的挟持不过是一种借口。 “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就在她话音未落之际,一个扫堂腿从侧方袭来,直踹向她手中弯匕,匕首颓然落地,顾影阑一个猛冲上前,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顾晚阑。 “影姐姐……”顾晚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黑,因失血而晕厥过去。 “你……你果然是故意的!”与此同时,从侧方袭击的君宴同黑衣人交手几招后,成功将其擒拿,按压于地! 黑衣人不甘抬头,一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盯住顾影阑! “立即传太医替顾三小姐诊治,至于此人——”顾影阑蹲下身,一把扯下那人蒙面的黑布,显露出一张漂亮却分外陌生的女子面容。 竟……不是她么? 顾影阑眉尖轻蹙,难不成,是她猜错了? “先行收押入狱,待演武结束,再行处置。”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入狱(二) “先行收押入狱,待演武结束,再行处置。” 顾影阑还补充了一句,“审讯时,夏太子可前往督视。” “那孤便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三言两语间,侍卫们已将人带离了北郊猎场,准备将人押往刑部大牢。 秩序恢复,那么当下的焦点,便由剌客一事,转变成了演武第一场比试的结果了。 究竟孰胜孰负? 顾影阑拾起地上的剑,插回剑鞘,“太医怎么还未前来?” 她看向观众席间孤零零坐着的曲长歌,“曲姑娘,麻烦你替晚儿止一止……罢了。” 她突然想起,下江南那次,顾晚阑与曲长歌之间,处得不算愉快,不,严格说来,是顾晚阑对曲长歌单方面的“欺凌”。 顾影阑轻咳一声 “没事的,顾……哦不,皇后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顾三小姐的伤口的!” 虽然曲长歌是不喜欢顾晚阑,但也不至于仇恨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况且,像顾影阑这样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的请求,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啊! 见她蹙了蹙眉尖,曲长歌心里竟莫名生出了一丝罪恶感。 不愧是祸国妖后,真的能靠脸赢得天下! 就在曲长歌狗腿的上前替顾晚阑止血之时,演武台之上,已有专门的侍卫统计好了各色缎带的数目。 “红,三十一。 黄,三十三。 绿,三十一。 紫,三……三十二。”小太监报数时,嘴唇因为面前四人所袭来的压力,抖个不停。 顾影阑都生怕那小太监把自个儿的舌头都给咬没了去。 “最……最后,白四……四十一。” 终于报完了,小太监仿佛背后有猛虎扑食一般,溜得飞快。 白色为干扰视线所用,不计分。 战铎执红,洛卿宁执黄,宫宸域执绿,君祁良的则为紫。 顾影阑在心中极快地比较了下,也就是说数量上,处领先的,是师兄! 只是,在她看来,此局真正的赢家应该是……顾影阑瞥向了演武台上漫不经心把玩着掌中弓箭的浪荡少年。 “也就是说,第一场,赢得是我们大齐!那么,公公,还不快宣布比赛结果!” “是……是!”那小太监刚跑到台下还没站稳呢,便被洛汐音给叫唤住了,忙连连应和。 “演武第一场,赢者是——” “慢着!” 咕噜一声,晋王殿下四个字被他吞回了喉咙里。 因为这一句慢着,居然是战铎、宫宸域、洛卿宁三人异口同声喊出的! 喊完后,三人颇为诡异的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原来你们也发现了啊!”战铎率先打破沉默,瞥了眼一旁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纨绔世子爷,竟是顺眼了不少。 “嗯。”洛卿宁依旧是简洁的一个字。 帝王并没言语,但他的表情,足以表达他的态度。 毕竟,男人的世界,有时真的很简单,他们信奉——绝对的实力。 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没有劳什子弯弯绕绕,就干脆一点! 虽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君祁良的箭术,确实是他们四人当中最好的。 “朕……”宫宸域攥紧的拳头,蓦然松了,“朕宣布,演武第一场,获胜者是,君祁良!” 有时候,承认自己在某一方面的弱小,绝不丢人。 “不可能!明明从数量上看,赢得明明是我们大齐!”洛汐音迅速从席上立起,表情十分严肃,这场演武牵涉到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博奕,她绝不会有丝毫马虎与退让之意! “所以,汐音公主是在质疑朕的判定?” “不敢,汐音只是心尚存惑,还望陛下能给汐音,包括在座诸位,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这场演武的结果,大齐不会承认。” 这句话可以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顺带还把在场众人给一并拖下了水,果然,大齐的嫡出公主,不是空有美貌的蠢货,只可惜——这观察的眼力,还差了些! “汐音公主的问题,不如让本宫替你解答。”收到宫宸域暗含凉意的视线后,顾影阑终于舍得将注意力从顾晚阑的伤势情况中收回,转向了演武场内。 嗯,她懂,帝王不宜出面的事,当然得由她这个便宜皇后来解决了。 “公主且看,这些被射落的大雁,有何异样么?”顾影阑示意众人观察这演武台下的大雁。 不都是被箭射杀的尸体么,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异样不异样的! 等等,箭穿透的部位不一样!每五只大雁中,总有那么一两只,皆是被一箭穿颈而死! 而且,那被穿透的部位,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这些伤口,这……这不可能!”洛汐音不可置信的捂住嘴,所有的伤口都在同一部位,在那么多胡乱飞翔,没有规律而言的大雁中,这需要多大的眼力和对弓箭的精准把控力才能做到啊! 如果是她的话,光是想要射中大雁,就已经很艰难了! “这些,都是他一人所射?” “自然,汐音公主可还有疑问?”顾影阑理了理因先前打斗而有些褶皱的裙袂。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自然无话可说。 大齐的情报系统,是时候该换些新鲜的血液了,一个个的,传递来的情报都是些什么鬼?! 说好的镇北王世子是个游手好闲,寻花问柳,不务正业草包呢? 这样都算是草包的话,那在座的其他人算什么,废物吗? 只是,伪装了十几年的人,选择在今日锋芒毕露,除非是脑子坏了,否则,定是有所图谋,而且,所谋绝不小! 洛汐音突然有些后悔,那么轻率的,卷入这场演武之争了,本以为,以洛卿宁天下第一剑客的实力,赢一场演武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结果…… 下一场,比得是马术! 相比起大夏、大齐的情绪低迷,大梁群臣不仅腰杆挺直了,那脸上,皆挂着如菊花一般的笑意。 下场比马术唉,大梁谁人不知,这可是世子爷的强项啊! 他们仿佛看见了胜利的光辉笼罩在世子爷周身,今日的世子爷,艳冠天下不是梦啊! 至于一旁黯淡无光的宫宸域,哎呀,谁在意呢? 反正,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对帝王抱太大希望!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入狱(三) 反正,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对帝王抱太大希望! “那么,就劳驾诸位,随朕一同前往北郊猎场的西面。” 西面有一方圆十里的跑马场,本是太祖皇帝为训练宗室弟子所设,只是没想到,大梁皇室子息单薄,便一直未能用上,只能荒废在此,后来,先帝将其卖给了君氏,君氏便大刀阔斧地改造一番,同诸国做起了马匹生意。 而此处,便是驯马的场所之一。 远远望去,视野开阔,碧蓝的天,苍黄的地,西风正紧,颇有几分肃杀凄寂之感。 对顾影阑而言,夏风扬起间,处处皆是自由的况味。 烈日之下,四马骈立,倒是格外飒爽,马儿嘶鸣几声,前蹄抖了几下,仿佛空气中也弥漫着躁动紧张的氛围。 众人眼睛都不敢轻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好戏! 为求公平,君祁良今儿未曾骑他的那匹爱宠,万里挑一的良驹,赢了也无甚意思。 因此,四人皆是在西侧马场挑了一匹骏马,今儿这出比试跟之前顾影阑同君祁良比的那场可不一样,他俩儿之前那就是纯比速度,但今天,他们还须得驭马穿过层层路障,再在中段射箭,须射中三只交错移动的箭靶,再跨过一道长有十米左右的沟壑,最后,抵达终点。 中间各项,都是有动作评分的。 因此,不但要快,还要动作评分高。 听完这规则,顾大小姐不得不说,真是太能折腾了,何必搞这么麻烦呢? 可惜,她成不了规则的制定者,那就只能,专心当个观众。 且看他们,马蹄踏碎山河,撕开猎猎长风,宕开这盛世,最恢宏的一笔! 黑底红纹的小旗一挥而下,四人同时驾马,踏尘而去。 本以为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龙斗虎斗,可众人万万没成想,会成了一人一马的“一枝独秀”! 而这个人,不是骑术一流,好马成痴的世子爷,也不是自小生活在草原,日日与骏马为伴的夏太子,更不是看上去神秘莫测的晋王殿下。 而是,被他们一直轻视的,当做无能傀儡的——大梁的皇帝,宫宸域! 不过,另外三人反应极快,策马直追! 尤其是洛卿宁,在中段上几乎可以说是死咬不放,两人几乎只差半个马头! 他不能输,这局输了,他就无法从顾影阑手中,救出曲长歌! 前方便是箭靶,他的速度一定会慢下来,那是,便是他超越的好时机! “你太天真了!”这是黑袍玄边的帝王对洛卿宁所说的第一句话,想在射箭处超过他吗? 虽然,他的箭法,单纯而论,的确不如君祁良精准,不过—— “他居然还在加速,疯了不曾!”顾影阑捂住了嘴,这样会射脱靶的! 宫宸域胯下马匹仍在不断加速,他薄唇抿直,幽邃的眸光直指靶心,取出三只箭矢,弯弓扯弦! 论骑射,他不会比任何差! 三个可移动箭靶,他居然想……一次解决,狗皇帝这是飘上天了! 顾影阑正要捂眼,生怕见到狗皇帝的丢人场面,却见三枚箭矢直接贯穿了靶心! “天呐,全中!” “真的中了,不是?” 众人的议论声已经无法进入顾影阑的耳中了,因为,宫宸域一马当先,已经来到了十米长的沟壑边缘,没有任何犹豫,沉胯,牵拉,马后腿绷紧直折而下,高高跃起! 可是,他的神色,很奇怪。 就仿佛,这不是一场骑马比赛,而是一场与死亡的赛跑,一切绝境突围的逃亡。 明明他已跨跃深渊,他在炙热烈阳之下,在矫健的骏马之上,却依旧像是,身处万丈深渊之下,与恐惧与绝望长伴。 这场赛马的结果,宫宸域爆冷夺下魁首。 三局两胜,大梁连夺两局,第三局,已无须再比。 只是,明明赢下了三国会盟的绝对主动权,“可皇上,你为什么,面上一点喜色也无呢?” 这句话,顾影阑问出了声! 宫宸域经过她的身边时,怔了怔,却没有回答。 有什么值得喜悦的呢? 一个是喜欢纵马游街的浪荡贵公子,一个是江湖因走南闯北而骑马赶路的落魄剑客,还有一个是出生在草原视骑马为日常的苍狼皇族。 可他,跟他们不一样的,他骑马,是为了活命。 所以,他知道,赢得一定是他。 这不是什么自傲之语,也绝无吹嘘炫耀之意。 在生存与饥饿的胁迫下,所习得的技能,远要比兴趣,深刻得多。 宫宸域从未系统的学习过什么马术,那时的他,还是只有一个二狗子的贱名,被宫宸戬丢进洛北军营里,成了名最底层的士兵。 那时候,诸国之间维系着表面的平和,没什么大动作,但边疆地带,仍是小摩擦不断。 基本上,天,就会有一次小型的交战,那时候的他,几岁来着? 十三,还是十四? 明明已是少年郎,却因长年的饥饿而长得瘦瘦小小,宛如八岁稚童。 这样不足以成为战力的士兵,是注定被抛弃的存在,要么是作为诱饵,要么就得在尾方断后。 他第一次扛着一把比他人还要高的长枪上战场时,他什么也看不见,遍地残肢碎首,鲜血染红了整条汨江。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大夏的骑军,那些人高壮凶煞,骑着膘肥的战马,横冲直撞,大梁的军队节节败退,当时,大部队撤离的很快,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伤兵,承受着被铁骑踏碎的痛苦。 而他,正是被丢下的其中一个。 他要活下去,绝不能就这样窝囊的死去,他要活着回到盛京,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生死一线间,强烈的求生欲令他执起那柄沉重的长枪,刺入了一名大夏骑兵的大腿处,将他拽下马,自己翻身跳上了马匹。 也不管背后有多少骑兵的追杀,也不管,胯下疯狂乱蹬的马匹是不是能将他一把甩下踏碎成渣!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 那样的三年里,他被无数次的抛弃,却仍是顽强的苟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拼尽全力的扎根,污水,死水又如何,甘露、醴泉又如何,只要能生存下去,他都会疯狂的汲取。 他学会了骑马,知道怎么样骑能最快突破封锁线,跳出生天! 他学会了抢饭,知道不想品尝饥饿的滋味就要拳头比所以人都要硬! 他还学会了……杀人,知道如何用长枪刺破敌人的胸膛能一击即毙! 他苛且三年,终于像一条野狗一样,爬回了盛京,成为了大皇子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有些人,浑浑噩噩度日,却能享受的家族的荫蔽,而富贵无边。 而有些人,拼尽全力,也只能在生死线上反复挣扎,终日饱尝恐惧。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如果连君祁良之流都赢不了,那可真是个……最绝望的笑话! 因此,他赢了,心中却无法挤出一丝喜悦。 因为胜利本身,就是他那些不堪过往最直接的证据,连辩驳的权利,都成了一种奢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入狱(四) “朕,有什么,值得开怀的事吗?”宫宸域玄色的长袖猛得荡开,他做了一个让众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将顾影阑一把拦腰扛起,翻身上马。 他也不管身上人如何挣扎,更不管身后人怎样惊呼,马鞭用力扬起,马啼嘶鸣间,卷起尘土无数,往北郊猎场北面的密林疾驰而去! “陛下,陛下……”在座所有人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了这个模样,堂堂帝后,居然就这样离席了? 这……这不是让他国使臣看笑话吗,这?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大长公主此刻气得嘴唇都在打抖! 她平日最注重的就是礼节之事,平日,宫宸域在皇宫丢丢脸,她也就忍了,可今儿……三国齐聚,他就这么撂下一帮子贵客跑了,这算什么?! “昭……昭昭呢,看看,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皇帝——” “殿下慎言啊,如今,他国使臣尚在,而且,昭王殿下已经被陛下禁足了……”大长公主被心腹一提醒,神色收敛了几分,“母后——” 这个时候,由太皇太后来主持局面,再恰当不过了。 “哀家觉着这日头毒辣得紧,晒久了实在疲乏,也是辛苦你们,陪着哀家折腾这些热闹,今日哀家甚是开怀,诸位就无须陪哀家这把老骨头了!” 太皇太后言外之意——你们可以滚了! “恭送太皇太后!”众人默契起身垂头,谁都没有提及,方才打马离去的帝后。 而曲长歌趁着无人注意,默默往洛卿宁身旁溜去。 …… “宫宸域,放我下来!” 这狗批男人好端端的又发什么疯? 她被禁锢于马上,随着马的跳跃上下颠簸不断,整个脑子都是眩晕的。 她不就问了句,你看上去,并无胜利的喜悦吗?怎么就踩中他的雷点了! 顾影阑试图稳定平衡,从宫宸域的臂挽下挣脱出来,可她每动一次,腰间的大掌就收紧一分。 “乖乖躺好,否则——”帝王声音阴诡而压抑。 “否则怎样,皇上要杀了我?”顾影阑丝毫不惧,一双滟滟桃花眼褪去了表面的浮华,露出冰冷的内核。 “不,朕就在这里,要了你。”宫宸域的大掌由禁锢转过了细细的摩搓,自她的腰际向下滑去。 像一条冰冷粘腻的毒蛇,缠绕于她腰际。 “哼,皇上只怕是有心无力。”顾影阑轻嗤一声,别以为她不知道,狗皇帝根本就不行! “原来,皇后是怪朕没有好好满足你——”帝王的语气由暧昧陡然转为冷寒,置于顾影阑股间的大掌重重拍下,“才耐不住寂寞,勾引了昭王!” “宫宸域!你——你居然……”顾影阑羞愧咬牙,强忍着脸颊上涌的热意,他怎么敢打她那里! 他怎么敢! 如果……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死他! “还有,这跟昭昭有什么关系,宫宸域,你要诬蔑我可以,但请不要牵涉旁人!” “旁人?昭昭……喊得可真亲密啊!”宫宸域勒住缰绳,自嘲道,“顾影阑,你可有一次,这般唤过朕?” “皇上——”顾影阑笑了,一样的讥讽,“当初,我不想让昭昭陪我下江南,是皇上您,亲手将他推到了我的身旁,不给我一丝拒绝的余地,怎么?” “怎么如今,反倒怪起了我?” 第二百五十四章 入狱(五) “怎么如今,反倒怪起了我?” 话音刚落,只见马前蹄猛得高抬复落下,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是,昭王是朕自己引狼入室,对,怪不得你,那么他呢?” 宫宸域将人从马上扛下,将她挣扎的双手向上抬起,压在了一株松树下,迫使她扬起下颌,“告诉朕,大齐的晋王殿下,与你之间,究竟是……” “究竟是何关系?”想起那名为质问,实则暗含情意的那一场剑舞,想起那步步默契的剑招配合,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那场剑舞,只为那一人而跳。 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后心里住了一个人,曾经,他以为自己不在意,毕竟,他娶她,目的不纯。 无关情爱,只谋利益。 可如今,他能感觉到疯狂的烈焰,在心中焚灼着,这是名为嫉妒的火种,它会吞噬一切与冷静理智有关的情绪。 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克制,才没让那射向靶心的三箭,钉穿晋王的胸膛!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涌现,令他钳制她下颌的掌心不断收紧。 杀了她,也许心就不会痛了。 “咳——咳,宫宸域,放……放开!”莹白的小脸上显现出青紫的瘀痕,不断施力的指尖让她无法言语。 甚至,那大掌,还有往颈间游移的趁势,他竟想,活活掐死她么? 那一瞬间的杀意,不会错的,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疯批男人! “我……我说,松开些!”顾影阑努力偏了偏头,试图看向宫宸域的眸心,拉回他已濒临颠狂的情绪。 “说!”一个字,却也让他的理智勉强被拉回一丝,他松了松指尖,但另一只手仍是死死扣住她双臂! 对付顾影阑这个小狐狸,他已然有了丰富的经验,今日既已逮住了,便不会让她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顾影阑在心里试图组织下语言,但她实在是不知,她与师兄的那一丁点子故事,该从何说起。 她怔怔的看向宫宸域,却未能第一时间开口,而这,落在宫宸域眼中,便是,她对那个男人情深不移的铁证! 很好,他的死亡小本本上,又多了一个人名! 待到征战七国结束后,洛卿宁,必须要死! 帝王眼中的晦暗之色,她并未捕捉到。 因为她看向的方向,是湛蓝如洗的晴空,如今,是在盛京的仲夏日,而她的眼中,似乎倒映着,江南的那一次初雪夜,“你看过,苍梧山顶的,风吹一夜雪关山,十里红梅怒绽的风景吗?” 宫宸域:“……” 可以说人话么,这么咬文嚼字的,听得他牙都酸了! 他才不会承认,他就是嫉妒! “不曾见过。”他还能回答什么呢? “可,我看过。”顾影阑的情绪已经完全沉浸于,五年前的初雪夜中,她复又问了一句—— “那,你看过皎皎月色里,白衣少年剑光飞雪,惊鸿舞苍穹的风华吗?” 宫宸域,“……” 这又是什么鬼爱好,大半夜的在雪里练剑,也不怕冻死。 他强忍住一掌拍碎身后那颗松木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不曾见过。” “可,我看过。” 不只看入了眼底,还看入了心中。 “皇上也知道,当年我阿爹树敌颇多……”顾影阑回忆起自己充满血色的那数年。投毒、暗杀、围剿……为了杀死她的阿爹与娘亲,那些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无数次刺杀中,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那一场,五年前,江南入冬的第一场雪落。 那次的刺杀,顾氏出了内鬼,她的阿爹与娘亲被支开了,而后遭到了极为猛烈的围剿! 而她呢,同当时的小十一,被那内鬼刻意牵引着,与阿爹走散了。 五名青衣客,包围了她与十一。 “小姐,别怕,十一誓死保护小姐!”那时的十一,其岁尚不过十一二,便以一敌五大顶级杀手,无异于送死! 所以,她与他只有一条路,逃! 山路错踪,敌人容易迷失,她与十一,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一身伤痕,逃向了苍梧山。 她的身上,中了两刀,而十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那天的雪,好冷。 “小姐,别睡。” “小姐,十一定会,带小姐,走出苍梧山的!” “小姐,小姐……”十一知道,她身上的伤口,都是她体内寒毒蔓延的养料,再拖下去,她会死。 “十一,不……不用管我,快走……快走!”她的意识已开始混沌,身体更是冰凉得骇人! 小小的勉强被称为少年的,浑身皆是伤口的十一,默默蹲下,背起了已陷入昏迷的女孩。 初雪洒在少年近乎苍白的肌肤上,泛着绝望的色泽。 他虽重伤,可每一步,都迈得极稳,愈来愈大的雪花,遮盖了一地蜿蜒的,或深或浅的血印。 当然,女孩对此,全无所知。 下山只会中了敌人的埋伏,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向前,向顶峰而去,背离一切会伤害他们的刀锋! …… “等我再有了些许意识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正靠在一个高大的少年冰冷的肩背之上,他的手里,还拎着已经昏迷的十一。” “是你救了我们吗?”女孩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少年的面庞,但她知道,一定是他,救下了她与十一。 雪花打湿了少年侧旁的鬓发,他很沉默,却给人如山一般的沉稳之态。 女孩安心的,闭上了眼眸。 “等我完全睁开眼时,窗边明月当空,一个陌生的小少年,坐在榻边,困倦的眯着眼。” 那是,幼时的萧魂。 “是……是你救了我吗,那……那个跟我一起的……”年幼的她,乍然身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自然会感到局促不安。 “不是哦,是师兄把你们带回来的,那时候,你们流了好多血啊,对了,你的同伴伤得极重,所以我师父正在全力救治。” 师兄,是那个高大的少年吗? 还有十一…… “那……我能去看看十一吗?”她有些紧张的看向面容透着冷峻的小少年。 “不行的,师父吩咐过,救治期间,不得有任何打扰!” 糟了,语气好像有点重了! 小少年突然意识到,面前是个漂亮极了的小姑娘,师父说过,语气不能太凶! 会吓着她的! 语气一定要温柔,然后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笑……啊啊,太难了啊! 小少年格外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姑娘相处啊! “你……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能去看你的同伴,只是暂……暂时不行。” “那……那我可以见见,你的师兄吗?”她有些羞怯的绞了绞藏在被褥中的衣袖。 “啊?”小少年有一瞬间的卡壳。 “也不可以吗?”女孩一双晶亮的桃花眸瞬间黯淡了不少。 小少年心中莫名涌现了一种罪恶感。“当……当然不是,只是师兄这个时辰,定是在山顶练剑,如今外面仍下着雪,你若是想攀上山顶,会有点难……” 他在山顶啊。 “那小哥哥,你可以将我送去山顶吗?我想当面感谢你的师兄。” 不知怎的,她想见见,那个如山一样沉默,如雪一般冰冷的少年。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身体同她一样,从骨子里泛着寒凉的人。 “那样任性的我,披着从萧魂那儿顺来的白狐狸大氅,提着一盏红纱灯,来到了苍梧山顶,然后,见到了,也许是我此生,最艳寂的落梅之景。” 苍山覆雪,红梅十里。 女孩戴着毡帽,在错落的梅林处,小心翼翼的前行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在找寻着,心中所念的那个身影! 蓦然一瞥,她便怔住了—— 皓月之下,雪纤如羽。 白衣少年剑起处惊鸿,剑落处回风,剑光,飞雪,梅影,月色杂糅在一起,朝她眼底涌来,霎时间,便夺尽了她此生的风花雪月。 也许是看得太入迷,一个没注意,她折断了头顶的一枝红梅,枝桠分离的细微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山顶格外明显! “谁!”少年被惊动,冷冷一瞥间,剑柄轻旋,夹杂着三分气劲,直朝女孩袭来。 她愣了愣,没有出声。 待少年彻底看清梅树下那抹娇小的身影后,是她! 少年俯冲而来,收势不及,便只是剑尖微转,气劲横扫于女孩上方的那株梅树! 轰然一声,遒劲的梅枝从中折断,一树红梅纷纷洒洒,像下起了一场花雨。 漫天红梅飞雪,女孩眼睫轻轻颤了颤,因为,她看见了,一瓣红梅,落于少年的眉骨处,极艳冶的红,最无瑕的白,便构成了他与她的初见。 刹那芳华转瞬,一眼已是万年。 …… “所以,你喜欢那个男人,就只是因为,他救了你?”宫宸域强行克制住面容的扭曲。 “当然不是了,他若是长得丑,我一定不会喜欢上他!”顾影阑无比肯定,她非常清楚自己的颜狗属性。 若是把当年的白衣少年换成现在狗皇帝的这张脸,那她肯定不会动心。 只能说,那一次的心动,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宫宸域银牙咬碎,“你是嫌朕,长得丑?”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入狱(六) “所以——”宫宸域银牙咬碎,“你是嫌朕,长得丑?” 顾影阑没有丝毫犹豫道,“这可是皇上你自己说的,臣妾可什么也没说!” “不过,皇上,您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顾影阑其实是玩笑话,希望缓和下如今这局面,可没想到,帝王似乎是,当了真。 他的眼眸中,深沉的墨色被浓重的悲伤的灰翳所替代,“顾影阑,你何其残忍,所以,你就是当年,你无视我的理由么?” “什么……无视?” 还有,当年……她跟狗皇帝见过? 顾影阑有些困感的蹙了蹙眉,十分不解地问了句,“皇上,我们俩的初遇,不就是此地么?哪还有什么曾经……” 就是这处密林之上,就是这株青松之旁,她惊马,他化名程域救了她啊! 她十分确定,在她过往的记忆之中,没有他。 “哈……哈哈,是啊,是我宫宸域犯蠢!”他并未自称朕,笑得分外悲凉,“你是云端之上的贵女,我是……我不过是地上的污泥贱命一条,我居然会奢望,会幻想,你的视线之中,会有我的存在……哪怕一霎!” 顾影阑被宫宸域的一番几乎是吼出来的话给整懵了,“皇上,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前,真的见过?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不,你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宫宸域的声音不再颤抖,他放下了钳制她的手掌,脸上扬起了灿烂盛大的笑意,却给人无尽的绝望枯寂之感。 “身处深渊之下的人,每每仰头,就能看见天空的明月,便有了抵抗黑暗的勇气,这没错!” “但有一点,大错特错,他不该奢望,明亮的月光,有朝一日,会倾泻入深渊之下,带他逃离地狱。” “深渊,永远只是深渊;明月,依然只是明月!” “所以——”宫宸域趁顾影阑愣怔之际,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一句,“顾影阑,欢迎来到地狱。” 只属于她与他的地狱。 随即,他便痛快抽身,脸上又挂起了,一贯风流之中,透着三分讥讽的笑意,而眸中墨色,却沉淀了下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等!”顾影阑扯住他玄色的衣袖一角,“宫宸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后,你应尊称朕为,皇上,或陛下。”他将她的手自袖摆处拂落,脸上的笑意,显得克制而疏离。 随着她素白的指尖无力滑落的,仿佛还有些什么,是什么呢?顾影阑不知道。 她可能丢掉了,一份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 什么记忆,她不清楚。 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再不上前拦下马,宫宸域绝逼就自己骑马离开了! 那她可就得,在密林之中过夜了! “皇上,可否载臣妾一程?”顾影阑捂着青紫的双颊,一双眸子依旧泛着勾人的媚色。 帝王骑于马上,居高临下,平静的注视着她,“上马。” 他并未有伸手搀扶她的迹象,顾影阑只能鼓了鼓疼痛的两腮,十分乖觉地攀上了马背。 宫宸域疯狂时、愤怒时,她都不惧,可如今,平静的他,却能令她心中惊惶不定。 她看向他时,看见的,是至暗的深渊。 因此,顾影阑长期以来的本能,令她温顺的靠在帝王的怀中,不置一语。 两人一路无言,待回到皇宫之时,已是夜幕遮天,明月为云层所掩,今晚,应是有雨。 待顾影阑回到椒房殿时,几位大丫鬟忙迎上来,递茶的递茶,捶肩的捶肩,传膳的传膳,甚是贴心。 顾影阑接过杜若递来的茶盏,也没喝,反倒是长长叹了口气。 “小姐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演武不是早结束了吗?” “哎,别提了!”顾影阑噙一口茶,想起她跟宫宸域的那段对话,脑壳就疼! “杜若,你打小跟着我,你快想想,你家小姐我当年,可是丢掉过什么记忆?” “记忆?”杜若努力的回想了一番,“奴婢从五岁起便跟着小姐了,从未发现小姐丢失过什么记忆——” 杜若话音刚落,殿外便听得太监颇为急促的喝礼之声。 “陛下驾到——” 什么鬼,他跟她不才刚分开吗,她这一盏茶都没喝完呢,他怎的又来了椒房殿? 他跟她,应该算是,处于冷战期间。 顾影阑起身,准备上前相迎,却见帝王步子迈得格外急切,直朝内殿中而来! “臣妾拜见——”顾影阑礼行至一半,便见宫宸域一把将她拽起,“不必多礼。” “你们先行退下。”宫宸域屏退众人,拽住顾影阑手臂的掌心尚处于颤抖状态。 见此情状,她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而下一刻,宫宸域的话语肯定了顾影阑的猜测,“皇后,出事了,巫马烈,死了!” “皇上,你说什么?!”顾影阑瞪大了双眸,十分惊骇,怎么会,那可是大夏第一战将,巫马炎的唯一嫡子啊! 此番入梁,定有重重高手相护,可结果呢,死了。 死在了大梁。 “皇上,他……他是怎么死的?” “大夏使臣,于北郊猎场赶回使臣馆途中,在东市遭到刺杀,被刺客一箭穿心而亡!” “箭?”顾影阑觉察了一丝不对劲,怎么会,偏偏是箭?! “皇上,今日猎场那些刺客,也是冲着大夏而来的,会不会,这两方人马,同属一个势力?” 她希望是这种推测,总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君氏扯上任何关系,否则,整个大梁,便会被拽入乱象横生的旋涡之中,争斗不止。 “皇后。”帝王颇有深意的觑了她一眼,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嗤笑一声,“皇后的方向,许是正确的。” “就在这场刺杀开始的前一个时辰,那个被押往刑部大牢的刺客,被人救走了。” 听到这里,顾影阑反倒松了一口气,那应该,不会是君氏。 “另外——”宫宸域脸上的讥讽之意愈发重了,“京?卫在刺杀现场,发现了此物。” 一枚纯金的尚沾有血迹的箭矢。 “此物,皇后想来十分熟悉?” 这是,只有君祁良才会使用的箭矢,其他人,没有资格。 因为此箭与其配套长弓,名曰贯日,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君绛的一方神兵。 顾影阑只觉呼吸一窒,“皇上,这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从内部分裂大梁!” “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一枚箭矢,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入狱(七) “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一枚箭矢,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呵,朕这才发现,皇后对良小世子,当真是偏爱甚重啊!” 顾影阑眉尖紧蹙,她今夜实在没有与宫宸域互怼的兴致,因此,对他此番酸味甚重,阴阳怪气的话语,当成了耳旁风。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况且,她就是偏心君祁良怎么了,少年颜好体佳,她不偏向他,难不成,还要站到大夏或是帝王那边,帮他们对付君氏? 笑话,甭管顾氏与君氏内部有多少剑影刀光,但触及到世家利益根本的大事,那一定是一致对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皇上,臣妾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偏颇之意。” 帝王还要再言什么,却听得身后几声急呼,“陛下……陛下,不好了,夏太子夜闯宫门,要求陛……陛下对巫将军被刺而亡的事,给个说法!” 冲入椒房殿的,是一路疾跑而来的元宵,仲夏夜的天,躁热得紧,他的额间溢满了汗水,也连伸手抹一把也不敢,只是默默垂头喘息着。 “此时,夏太子人在何处?”帝王神色难辨喜怒,可一句简单的问询,却让元宵心下生寒,那不听使唤的小腿肚子直打抖儿。 “夏太子如今在……在御书房门前!”元宵猛吞口水,不由得结巴了一下。 好在宫宸域没跟他计较。 “摆驾,御书房。”他一拂袖,余光看了眼顾影阑,也未再言语什么,大步迈出椒房殿。 “等等,皇上!”顾影阑喊住帝王,躬身行礼,“臣妾欲同陛下,一道前往。” “可。”他仿佛就在等这句话,皇后虽娇气,却也机敏过人,而且,他也需要一个人,成为他手中的利剑,杀杀战铎的怒气与威风! “顾影阑,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是君臣,是夫妻,但唯独不会是爱侣。利益,会成为你我之间唯一的纽带。”宫宸域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 帝王之道,在于“寡独”与“权衡”二字。 冷静、薄情、寡恩、无心,是成为帝王的第一要义。 不过,他还需要一个女人,来伪装深情的假象,而对象么,他也选好了,不是顾影阑…… 帝后相携入御书房,看上去似乎格外恩爱和谐,两人一进门,便对上了一双充满野性与怒火的眼睛,像被野狼锁定的猎物一般。 “梁帝还真叫孤好等啊,那放金矢,陛下已然收到了,既如此,巫马将军之事,事关两国邦交,希望梁帝尽快处理,否则——” “为了平息巫马炎大将军的悲痛,大夏不介意倒戈相向,兵临洛北!” “夏太子的口气未免太过猖狂,这里是大梁,可不是你能肆意妄为的地方!” “梁帝陛下是想含糊而过吗,那么,就等着大梁在八国夹击之下,瞬间倾覆,哦不,说不准,大齐亦愿意参与呢,到那时……” “夏太子今夜未免太激动了些,如今,刺杀巫马将军的刺客尚未捉拿到,究竟是何人所为也尚不清楚,不过请太子放心,大梁定会全力助太子缉拿刺客!” 见宫宸域与战铎当场谈崩,顾影阑只好出声打圆场,大夏若在此时倒戈,那将是顾影阑,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梁夏如今是盟友之邦,万不可应此事,而情谊尽断,别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够了,孤不想听这些场面话,孤虽未抓到刺客,但已经确定了刺客身份,如今二位顾左右而言他,难不成,是想包庇那刺客!”战铎语调冰冷,强行打断了顾影阑的言语。 说实话,顾大小姐自出身到现在,还没被人这样落下面子过! “夏太子何出此言,梁国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事!还请太子放心。”但她知道,如今不是愤怒狂躁的时候。 娘亲曾言,“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愈是直面疾风骤雨,愈要冷静以待。 “好,皇后娘娘既已如此言了,那么,孤希望,今夜,梁帝便能派兵,包围镇北王府!” “包围镇北王府?夏太子,朕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带兵包围王府,必会引起朝堂动荡。”宫宸域直视战铎道,他并未直接拒绝,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到现在,帝王也没有放下,除去君氏的念头! 但,他也不看看,如今,是内斗的时候么? 不……不对,宫宸域若是这么傻,早就死了百八十次了,他是不是,有别的谋算? “梁帝何需同孤装傻,理由不是很明显了么,杀死烈的,就是你们太梁的,身世显赫的,在今日大出风头的,镇北王世子——君祁良!” 顾影阑嗤笑一声,压下心中种种思虑,不管背后真相如何,她所要做的却十分明确——保住君氏,阻止内斗,维系结盟,攻打七国,救出顾珣! 每一个关键步骤,她都会稳稳当当地走好,任何欲阻拦她前进之人,都会是她的敌人! “夏太子如何知,这刺杀巫马将军的,是我大梁的良小世子,可是有何证据?太子殿下不妨挑明了说。” “自然,孤绝不会无的放矢。” “娘娘也知道,君氏与巫马氏,有着不可调和的旧怨,在大夏使臣团初入盛时,镇北王世子便当街以箭射向巫马烈,说是玩笑罢了,但其中的复仇之意,娘娘不回毫无觉察!此为其一。” “再者,梁帝手中这枚金箭矢,应是君氏所特有的,此种箭矢在射箭时,所需技巧,与一般弓箭差别很大,因为它极沉,这种技巧,亦只有君氏知晓。此为其二。” “最后,这种弓箭应是由军部特别打造的,而据孤搜集到的情报获知,大梁兵部掌军械督造的,是永熹侯谢杭,此人,我们大夏可是很清楚的,君绛当年身边的副将。” “另外,孤还得知了一件小事,谢杭之三子谢言,与君祁良可谓是私交极佳啊,而掌东西二市巡逻监察之责的京?卫统领,也是君氏的旁支啊,此为其三!” 顾影阑拍了拍掌,笑得格外灿烂,可微扬的下颌显出别样的矜傲之色,“不得不承认,距巫马将军之死不过一个时辰,太子殿下,便能调查到如此之多的信息,本宫叹服。” “不过——”她语调一转,嘴角勾起肆意的弧度,“在本宫看来,这些所谓的证据,反倒恰恰证明了,君祁良的无罪!”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入狱(八) “哦,娘娘何出此言,孤今夜倒是要瞧瞧,娘娘是如何替你们大梁的世子开脱罪名的。” 战铎也不拘束,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坐于御书房的案几之旁,投下浓重的阴影,就如其人一般,阴诡而桀骜。 “首先,针对太子殿下所说的第一点,君祁良在使臣入京之日曾以弓箭作戏弄之举。倘若,君氏真要翻开旧怨,替镇北王报仇,那么当日的箭,可就不是刺穿巫马将军的外袍了,而是——” 顾影阑细细的指尖移到了自己的左胸口处,“直指巫马将军的心口了!” “毕竟,那个时候,才是大夏使臣防卫最松散之时,君祁良若来个出其不意,那定会是一场,最成功的暗杀!” 既然那时,他并未要了巫马烈性命,那么,更没有道理在今夜出手! “而且,太子殿下今日演武台上,身首异处之时,别忘了,救你的,可是君祁良啊!” “说不准,他今日只是为了做戏,好让孤放松警惕,毕竟,严格说来,与君氏有仇的,是巫马氏。”战铎反驳道,不过其内容却引得顾影阑一声轻笑—— “异地而处,若夏太子是君祁良,会为了取信于自己的敌人,就放弃让敌人一击毙命的时机么?” 战铎怔了怔,没再反驳,他在思考,显然,顾影阑的这段话令他过分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几分,但他并未彻底打消对君氏的怀疑。 很简单,在大梁,有动机、有勇气、有实力刺杀巫马烈的,只有临淮君氏! “另处,太子提及的第二点,就更不足以为证了,本宫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刺客,暗杀一人还持那种极为特色的名兵,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么?”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假使,今夜,夏太子是一名刺客,要暗杀我们皇上,那么,夏太子是会用你所持的名剑湛卢,还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当然,前提是不影响战力。” 听见顾影阑这个例子,战铎斜觑了一眼宫宸域,那种奇怪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兄弟,你就不管管你的女人,这种例子,亏她敢说!” 宫宸域也回了战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咳,没办法,朕惧内。” 战铎:“……” “夏太子不必看向皇上,皇上宽厚仁和,自然不会怪罪臣妾的玩笑之语,皇上,您说,对否?”顾影阑莞尔一笑,可那微勾的唇角分明透着几丝凉薄之意。 “嗯,皇后说的对,只要皇后能开怀,朕都会支持。” 帝后执手,看似默契而情深的同时弯了弯眼。 战铎:“……” 给予帝王鄙夷的一眼,并狠狠踢翻了这盆虚假的狗粮! “若不欲暴露身份,孤自然会选择一柄普通的铁剑,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刺杀之人兴许已料到我们会这般思考,便明目张胆的使用名兵,以此反算计我们,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可能。” “但,很明显,君祁良只是一个靶子的可能性更大,而那真正的刺客,就是抓住了君氏与巫马氏有旧怨的特点,才处处伪装成是君氏所为,以达成分裂大夏与大梁结盟之谊。” 顾影阑走到战铎面前,“夏太子不妨站起来活动活动,有时候,心一直处于躁郁状态,眼中的天空就会显得逼仄狭小,只困于方寸之地,便会错过许多事物的真相。” “此言何意?”战铎如狼隼一般的目光直直锁定住顾影阑。 “关于刺客的身份,太子殿下的目光,为何只集中在大梁之上呢,倒不妨,放眼整个天下一观!” “巫马将军在大梁暴毙,最大的获利者是何人,又或者说,是哪一国?而最大的失利者,又是何人?” 此言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战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思考方向出了什么问题,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把一切都想得太狭隘了。 巫马烈身死大梁,君氏获利了么?很显然,并没有! 说到底,君氏即便要复仇,也不只是杀了一个小小的巫马烈,就宣告什么大仇已报之类的! 而巫马烈一死,君氏便会立刻站在了风口浪尖之处,被无数人怀凝,那么,弊远大于利,世家不可能会走这步烂棋。 而真正获利的,应该是西越与前秦。 一旦大夏枪头调转,对准大梁,那么,前秦复辟,就不再只是一句空话! “娘娘所言这些,亦不不过都是推测,孤,需要的是明明白白的证据!” 战铎心中虽已肯定了几分顾影阑的猜测,但,他需要拿出足够的证据,交给巫马炎,以平复他痛失爱子的伤痛!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入狱(九) “这证据吗,自然就是太子殿下所言及的第三点了,此处,太子殿下说得极为有理,这种弓箭,既然是大梁兵部特制,那么,掌兵器督造的永熹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顾影阑转过头看向宫宸域,“那么,关于刺客身份的突破口,就在谢侯爷身上了,明日早朝时,皇上不妨当众问个清楚!” “为什么要放到明日,今夜可以直接传旨,密诏其入宫,不是更迅捷?” 战铎插了一句,他可没有一晚上的时间来消磨,按照巫马氏暗桩的传讯速度,至多四日,巫马烈在大梁遇刺身亡的消息就会传入巫马炎耳中,介时,不只是大梁讨不着好,他这个刚夺下的太子之位,只怕是守不住。 对他而言,时间无疑于是生命。 “非也,非也。”可顾影阑却不这么想,她难得脸上浮现了几分轻快的神情,但那不像是喜悦,更像是机敏的猎手,在绝望的黑夜之中,蓦然发现美味猎物的兴奋—— 她的朱唇如胭脂,柔软,殷红,可却淬了毒。 足以蛊惑人心的毒。 “夏太子,逼得太紧,往往会适得其反,有时候,不妨松一松,将线放长,才钓得上令人垂涎的大鱼来!” 她既不看战铎,也未注意帝王听见这番话会是什么神色,她的所有注意里,都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 风狂叶晃,黑云汇聚,今夜,会有一场雷雨。 “这个黑夜中,或许仍有许多,潜藏在阴影里的暗流,但,待到黎明破晓,天光乍现,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风雨再大,也不过顷之而歇,声势过于浩大的事物,往往无法长久而存。 “娘娘似乎,格外自信啊,但若是明日未曾抓住刺客呢?毕竟,时间每延长一寸,获得真相的难度便会加重三分!” 真相…… 呵,顾影阑嗤笑一声。 “夏太子,本宫若是你,今夜便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留足精力,冷静头脑,才可应对,接下来的暴风雨——”她的头扭向窗檐,见漆黑的夜幕之上,一道漆紫的闪电折旋而下,撕裂了如墨的苍穹! “你看,要下雨了。” 她清滟的侧颜,如沂月吹雪,静看窗外雷鸣电闪,见苍茫天际黑云涌动间,一道道银亮的白,随即,大雨如瀑,倾泻而下。 “风雨忽至,本宫掂记着殿中几株海棠,唯恐花枝摧折,零落成泥,便先行离去,告辞。”宫宸域知道,什么海棠花折,不过托词而已,因为整个椒房殿,无一株海棠,况且,如今算来,海棠花期已过。 她这是不愿再同夏太子在此浪费口舌了。 “皇后,如今雨势颇大,虽是夏夜,但若溅湿衣物,极易受寒,不妨,待雨停,再行离去。”宫宸域在此时出声,一手拽住了顾影阑转身时微漾的长袖。 “皇上,臣妾此番离去,就是为了,让这场风雨,尽快停息。”此言,意味深长。 宫宸域却一下子听懂了,他说的,是自然的风雨,而她,却暗指,大梁如今面临的这场风波。 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的,愿意直面黑夜之下凌冽的刀锋,愿意直视人心之下,潜藏的山洪。 而,明知他欲利用她,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出来,顾影阑,你可真是个傻子! 帝王缓缓松开了手,他讨厌这样犹疑不定的,恶心的自己! 棋局已然铺好,万没有中途而废的理由,也因此,他失去了阻拦她的资格! 红裳被雨打湿,曳地之时,宛如雨打风吹下,无奈凋零的海棠花。 战铎起身,走至帝王的身旁,两人高大的背影宛如双生,“宫宸域,放弃她,往后光阴,你终将后悔。” “还有——”他如狼隼一般的眼眸阴诡得近乎可怕,“别忘了,孤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 “所以,别忘了你的承诺。”他将一物置于总宫宸域掌心,便也干脆地自窗口一跃,消失在雨幕中。 他的掌心迅速收拢,又缓缓松开,几次重复之后,终是小心翼翼的,将那物存于胸口处,不忍再看。 那是一块旧木牌。 …… “杜若,你速去写一封信,送往临安,令杜芷即刻入京。” 杜若见顾影阑一身几乎湿透着回到椒房殿,忙关切地上前,正要问询,却见她一脸肃穆,及时止住了嘴,静听顾影阑的吩咐。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写信!”杜若应得很干脆,纵然心中其实有满腹疑问,也暂时按捺住了。 召杜芷入京,小姐怕是,要搞一波大的了。 毕竟,杜芷……严格说来,虽也是小姐的丫鬟,但严格说来,与她们三是不一样的。 杜芷,本名顾未阑,是的,她原是顾氏旁支的庶女,与小姐同辈。 当年,顾珣一见顾未阑,便觉她与自己女儿的长相,竟有三四分相似! 又见她是庶出,平日受嫡母虐待,便要了过来。 将她培养成了影子一般的存在,等到顾影阑发现之时,顾未阑已与自已的长相有了七八分相似! 因为顾珣用了秘药,一点点地改变了顾未阑的长相。 这也是小姐跟老爷唯一一次的争吵,因为这次的影子事件。 顾影阑无法赞同这种做法,那太残忍了。 当然,顾珣这么舍得跟女儿呕气,自然是步步相退,停止了对顾未阑的用药。 也因此,顾未阑,成了如今的杜芷。 纵然及时停止了用药,杜芷的脸如今与小姐,仍有五六分相像,而气质、谈吐、身形,在当年顾珣的刻意培养之下,更是与顾影阑相似之至! 对于不熟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第二个顾影阑! 小姐此时召杜芷入京……未必是一件好事。 “对了,小姐,宁国公府那边传来消息,顾三小姐醒了,说务必要见小姐一面,有要事相禀!” “晚妹妹醒了!”这大概算是今夜最令她开怀的消息了! 看来,曲长歌的医术,确实不错! 对了,说到曲长歌,她如今怎么不在椒房殿! 她可是重要筹码啊,这要是让人给丢了,她宴上那出舞,不就白跳了? “杜若,曲姑娘呢,怎么不曾见她?” “曲姑娘……对了,是奴婢的疏忽,竟忘了同小姐提及此事了!今日,皇上与小姐离开后,曲姑娘替三小姐简单地处止血以后,见人群混乱,便想溜至洛公子身旁。” “好在啊,二公子一直注意着三小姐的伤势,便及时拦住了曲姑娘。这会儿,曲姑娘应该尚在宁国公府。”杜若捂嘴笑了笑,想起了曲长歌那被当场抓包的窘态,就怪可爱的。 还在宁国公府,那就好,逸哥果然靠谱! “明日一早,我便想办法出个宫,探望晚妹妹。” “我的好小姐哟,明日事,明日再言,小姐还是赶紧将这身湿衣除去,仔细受了寒。” “遵命,阿若大人!”顾影阑俏皮地眨眨眼。 杜若瞬间脸红一边,“小姐又打趣奴婢!” 窗外风雨再大,只要人心尚存一丝温暖,足以慰籍平生。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入狱(十) “你说什么,晚儿,你认为昨日伤了你的刺客,是——春风阁的汝华姑娘?!” 翌日一早,顾影阑便秘密出了宫,前往宁国公府,本只是为了关心一下晚妹妹的伤势,可谁能想到,竟会得了这么条线索!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倘若晚儿所言为真,那么这场刺杀一案,就等同于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突破口! “晚儿,你可确定?要知道,这件事,可能牵系着大梁与大夏的邦交能否持继啊!”饶是沉稳如顾影阑,如朝日初阳般的面容上,亦透着几分惊疑不定。 “影姐姐,不会错的,晚儿愿以性命担保,那人正是春风阁的汝华姑娘!”顾晚阑靠在枕衾之上,因失血过多,如今面上苍白一片,但那眼神,却透着果敢与坚定。 她摸了摸颈间厚厚的纱布,顾影阑以为她是担心颈处落了疤,忙保证道,“晚儿放心,伤口虽大,好在口子不深,细心养护,再配上我今儿送过来的玉颜膏,定不会留疤!” 她绝不希望会因为这等事情,影响了顾晚阑的姻缘! 不过,好在如今一见,面色是惨白了些,但眼眸干净坚定,可见昨日之事,并未骇她惊了魂。 “不,影姐姐,已经发生了的事,晚儿不会过于在意。”伤口已然存在,一昧惊惶恐惧,也无甚意思,她更在意的是,那个伤了她的人! 哼,她长相虽然软萌娇憨,像个白胖包子,但绝对不是任人伤害欺凌的存在,她可是很记仇的! “影姐姐,你可要帮晚儿,好生款待,那位春风阁的汝华姑娘啊!” “可是,晚儿,姐姐还不知,你是如何确定那刺客的身份的,还不快同姐姐我说说!”顾影阑戳了戳她气鼓鼓的小脸蛋,笑得格外温柔。 是的,温柔,这是很少会出现在顾影阑身上的一个形容词。 但,当清晨的曦光打在少女微翘的长睫上,映衬得那双一贯冰冷的桃花眸,如含秋水一般,你便只能想起那碧波千顷,澄明如镜的水面上,温柔漾开的涟漪。 她对于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向来是没有抵抗力的。 也许是老天瞎了眼,令她投错为女儿身! “姐姐有所不知,晚儿虽说平日里只顾玩乐,但这鼻子,倒是天生对气味格外灵敏!” 只要是过了她的鼻的气味,她都能瞬间捕捉并识别,因此,别人辨人的第一感官是靠眼,而她,更习惯通过味道去记忆一个人。 而昨日的刺客,虽然她试图用多数混杂的脂粉味道去掩盖,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儿,但当时,弯匕抵住顾晚阑咽喉的那一刹,她的身上,仍是泄露了一丝,类似于白玉兰的浅浅的幽香。 “影姐姐,其实我当时太紧张了,所以就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觉得这香气丝乎在哪儿闻到过……” 再然后,等她想出这种香味的出处时,她却因失血过多,晕厥了过去,就未能第一时间,告知顾影阑。 “影姐姐,晚儿不是说过,曾有一次,有幸远远地见过汝华姑娘么?但其实……”少女微微垂了垂头,似是有几分羞怯,“我缠着哥哥,伪装成男子模样,进过春风阁。” 那年,她不过十三,因为懵懂好奇,硬是跟着哥哥,去了春风阁。 那夜,正好是汝华正式梳妆登台的那一天。 一舞、一琴、一曲、一叹,便艳惊了盛京躁热的夏夜。 那时,仗着宁国公府的权势,她自然随着哥哥入了雅间,能近距离与汝华姑娘交流一二。 她一入室内,便闻到了清幽的玉兰香,那是一种很独特的香味,再加上那张倾城容颜,因此,顾晚阑记得十分清晰深刻。 “可是,在你晕厥以后,我掀开了她的面纱,可入目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容颜。”顾影阑想起了那日同宫宸域夜探春风格,是见过汝华的,还知道她武功绝不弱,但是,脸却对不上。 “她易了容!”顾影阑猛得一拍额头,她可真是睡久了,脑子也糊涂了,怎么把这项绝活给忘了呢? 如今一来,便可对上了,只是,汝华姑娘,既是春风阁之人,又有着前秦余孽的身份,那么—— 究竟是君氏要杀巫马烈? 还是前秦慕氏想借此分裂梁夏? 这一点,仍存有疑处。 前脚汝华被人从刑部大牢救走,这后脚,巫马烈就中箭而亡。 对了,劫狱救人的那个人的身份,成了关键所在! “晚妹妹,今儿逸哥可是尚在宁国公府?”顾影阑沉吟片刻,问了一句。 “哥哥?影姐姐怎么突然问起他这个大忙人了?”顾晚阑有些没反应过来,顾影阑的思绪有时真的是太跳脱了! “他是去上朝了么?” “不是哦,哥哥担心我的身体,今日告了一天假。” “那晚儿好好休息,我找逸哥有些事情要谈。”顾影阑安抚性地轻拍了拍她的掌心,一触即离,生怕让她寒邪侵体,便十分自然的将枕衾铺好,示意顾晚阑乖乖躺好。 “姐姐且去忙,晚儿会乖乖养病的,”等到顾影阑离开闺房时,她从床上直起身子,眸光中竟多了几分复杂。 “娘亲,你为何要让晚儿立即告知那刺客身份给影姐姐呢?”此时,顾晚阑所躺榻边,竟不知何时站了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是顾氏的宗妇,江茗。 “晚姐儿,睡一觉。”江茗并未直面回答她的问询,而是诧开话题。 “娘亲,顾氏人皆荣辱与共,娘亲,顾姐姐待我极好……” 她不希望,她的娘亲会选择伤害顾影阑,而达成某种目的。 “晚姐儿,放心,你娘亲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顾影阑” 江茗抚了抚额上的东珠攒丝簪,指尖被凤尾花浸泡,透着殷红的妖冶。 她只是,有一份大礼,要赠予一个人! “小姐,小姐,不好了!”就在顾影阑穿过回廊,准备将往外院寻顾逸阑时,杜若急匆匆的朝她飞奔而来,脸上满是讶然之色! “陛下,与一帮大臣,同夏太子提前下朝后,去了京兆尹处,说……说要进行三司会审!” “而且,二国使臣俱在,审讯对象是——镇北王妃!” 第二百六十章 入狱(十一) “而且,二国使臣俱在,审讯对象是——镇北王妃!” 顾影阑脚步陡然顿住,声音骤然转冷,“镇北王妃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拖下水?” “是……是永熹侯指认的。” “他?”顾影阑加快脚程,衣袂翻飞间,便迅速来到了宁国公府的外院,“他不是当年君绛一手提拔出来的么?怎么会在这时候倒戈,将枪口对准了君氏?” “奴……奴婢也不知道。” “杜若,你去找逸哥,要一份刑部查案的搜查令,然后,立即赶往春风阁,我在那儿等你。” “小姐……”杜若本想问原因,但也知道如今局势不容许她犹豫,“奴婢保证,一定会将搜查令,带去春风阁!” “你把这个交给逸哥,他应当不会拒绝。”顾影阑将腰间玉玦取下,这是每一位顾氏子女皆有的一块玉玦,从不离身。 他见了,自然会懂。 杜若郑重接过,朝她行一礼,便一路疾走,前往顾逸阑所在的林致轩。 顾影阑也未歇着,运起轻功,直朝东市掠去,生怕惊忧民众,便只能“飞檐走壁”。 清晨的春风阁,本该寂静无边,却因一名红裳少女的闯入,宛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沸水中,让其翻涌不止。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在老娘的春风阁造次!”伴随着无数护卫龟公被少女一脚踹翻,鸨母惊惶赶至,见着横七竖八,哀嚎不止的仆役,怒得指尖都在发颤。 她的背后靠着的可是临淮君氏,大梁众多权势之中,谁人会如此大胆,敢跟君氏叫板? 一看,还是个姑娘,一个长得有几分眼熟的姑娘,等等……鸨母定睛一瞧,原本妩媚如丝的眼眸因震惊而撑得滚圆! 这……这模样,咋跟世子爷那么相呢?! 难道,此女是安国公府上的小姐? 也不对啊,世子爷是三代单传,嫡脉中,可就只剩这么个独苗苗,难道是君氏旁支? 鸨母忌惮少女恐有特殊身份,语气放低了几分,“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要在春风阁闹事。” “说起来,这应该是我第四次入春风阁了,没想着,这春风阁的鸨母,却不认识我。” “看来,这春风阁,当真是与我无缘啊!不过不要紧——”顾影阑执起手中从护卫身上夺下的长棍,直指鸨母下颌。 “今日我来,只为带走一人。” “不知姑娘想带走什么人?这都是可以商量的,姑娘不妨陪奴家我,坐下聊聊天,喝喝茶?”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自称老娘呢,这会儿倒是乖顺。 “我要带走,春风阁的头牌,汝华——”顾影阑话音未落,便被鸨母尖细的一声打断。 “绝对不行!姑娘要是带走了汝华,那等于是要了奴家的命!” 且不说汝华可谓是她手里最大的摇钱树,而且,她的身份那般特殊,世子爷再三吩咐了,要将人给看好了! 鸨母可承受不起,世子爷的怒火! 果然,就不该多废唇舌,顾影阑在心里计算着时辰,眉心紧蹙,长棍施力,正打算敲晕鸨母,却见楼上传来一声喝止,“慢着。” 本该是干脆的一句话,却被那把天生的好嗓子,给念出了幽怨缠绵的意味儿。 能叫人心尖儿都酥折了去。 这个声音,与那日刺客的声音可谓是南辕北辙,相差甚大,若非是晚儿靠着香气发现了端倪,她恐怕根本不会往汝华身上想。 “顾姑娘,我可以跟你走,但姑娘,可否上来,同汝华说几句话。”椅栏而立的娉婷少女,如兰一般馥郁高洁,出尘无瑕,不像这红尘中摸爬滚打,见惯腌臜的青楼妓子。 终归是前秦名门之后,风骨尤存三分。 “你认得我?” 想不到,汝华竟识得她。 “嗯,姑娘忘了,那夜你与世子爷……”这人说一半留一半的,再配上那幽幽含怨的语气,可不就叫人浮想联篇么! 她跟君祁良的那次,不过醉了场酒,被汝华这么一提,真真是哪哪儿都怪异! 这女人嘛,还是直率些可爱,无关美丑。 “汝华姑娘既已知我身份,那也应当知晓,我要带走你的原因,你不怕么?”顾影阑不认为,一个被人相救,逃离监狱的人,会这么主动,送上她的面前,任她宰割,除非,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 “无需试探,顾姑娘想知道指派我的人究竟是谁,便上来。”她瘦弱的纤腰轻拧,身姿袅袅,迈入阁中——那是春风阁最高处的一座阁楼,临窗而下,便是滚滚东流的淮江水! 她该不会是想跳河!? 顾影阑也不敢再犹豫,因为她全然不了解汝华此人,所以,完全不敢保证,她的想法。 跳河而遁? 还是……跳河求死,这两种情况,都不是顾影阑所希望看见的。 因此,她纵身一跃,直接几个借力,便跃上了高阁。 看清汝华姑娘动作后,顾大小姐松了口气,还好,她只是抱起了琴架上的古琴。 也不管顾影阑是否真的上来了,自顾自的倚窗而座,望着那东流不歇的淮江水,浅吟低唱了起来。 指尖在琴弦上抚捻时,她唱得,还是那阕《哀江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道容易冰消!……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鱼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到老……” 声音由低沉直冲向高吭,却在情绪爆发至最顶端时戛然而止,随即,便是哀怨到近乎失声的呜咽声。 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覆灭之悲,往昔荣华炙盛,今朝衰颓落魄无常之叹,以及,对自己如浮萍般不能自主,随风零落的身世之伤,皆被她糅尽了这首曲中,引得行人皆注目垂泪。 顾影阑没有打断汝华的自弹自唱,纵然时局紧张,时间有限,理智上,她应该将人直接强行带走,不给背后之人任何重新布局谋划的时间。 但感情上,她做不到。 “感谢顾姑娘,能听完这首曲子。”汝华的情绪,似乎尚未从词曲中全然抽身,她的眼眸中总是如纱似雾般,隔着一层轻愁,像江南三月的微雨,丝丝缕缕,却如何也斩不断。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位女子,会是一名强大的杀手。 “顾影阑,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嫉恨于你!”可当她再转头,声音瞬间变调,那种怨恨的,恨不得啖人血肉的尖利之声,与昨日的刺客,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入狱(十二) 果然是她! 只是,她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伪装,不对劲。 “嫉恨我?”顾影阑敛下心中思绪,故作惊诧,“我与姑娘往日并无交集,姑娘如何会对我心生怨怼?” “确实,汝华与顾大小姐并无交集,您是高门贵女,尊华无双,而汝华,不过一下贱妓子……”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眼含幽愁,低眉敛目的柔弱女子,正自伤身世,颇有种顾影自怜之态。 但顾影阑,却能捕捉到,面前的女子对她,确实含恨饮怨,如芒刺般扎入她心尖。 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为什么? 顾影阑很不喜欢这种看似没有缘由的直白的恶意。 “高楼起兮,须数载;可塌坍,只需一瞬……只需一把三日不灭的大火,往日悉数繁华,皆可付之一炬!”汝华抬眸,眸中似乎倒映着,二十年前的那一场几尽噬天的大火。 “你是说,前秦覆灭?”顾影阑蹙眉,因为她发现,时间对不上。 前秦覆灭之时,汝华,应当尚未出世。 “覆灭?怎么可能,我未尝得幸,见金陵城破那一日的硝烟,只是——” 她眼尾那股子轻愁终于彻底散去,显露出阴冷而凝怨的底色,“顾影阑,我也曾是高门贵女,我赵氏一族,也是前秦最顶尖的门阀之一,哪……哪怕前秦国灭,可凭赵氏的底蕴,亦能衣食无忧,尊严尽保!” “为什么,为什么前秦早已国灭,却还要名为流放,实则屠戮我起氏满门男丁,为何要让我……我们族女,尽数充妓,尊严尽失?!” “为什么?” “成王败寇,仅此而已。”顾影阑长长的睫尾轻颤了一瞬,但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冰冷至极! 前秦倾覆,本已是定局,她自无须过多评判。 秦哀帝荒淫无道,朝野混杂无序,四处民怨声起,很显然,王朝早已临尽崩塌的边缘,贵族们沉溺于享乐,日日纵酒,直到夺命的刀锋悬于顶上,他们才恍然,金陵城,破了。 当国家与战争,覆灭与兴起联系至一处,人命,便成了草芥,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巨大的刀闸倾轧而下,谁管你是皇室,贵族,还是百姓,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成了平等的奴隶。 弱小,是宿命的原罪。 与其奢求屠刀仁慈,不如努力强大自身。 “成王,败寇……呵,呵呵……”汝华低低笑了起来,“顾影阑,你还真是,同顾珣一样绝情,真不愧是一对好父女啊!” 见她情绪不稳,已有癫狂之态,顾影阑趁机问询道,“所以,指派你刺杀巫马烈的,是前秦余孽?” “自然不是。”汝华否认得极为迅速,但她的语气,不像说谎。 “欢儿,你要记住,最成功的谎言,是连自己都欺骗。不要相信,神态、语言、动作所传达的所谓的真相,欢儿,相信你自已的心。” 阿爹的教导犹在耳旁,她要随心而寻,透过皮囊,看穿人心。 汝华在骗她。 “迅速包围整个春风阁,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入!” 就在顾影阑打算用一些特殊方法逼汝华吐露真相时,听见一熟悉的,冷肃的声音。 “逸哥,你怎么亲自来了?”顾影阑被声音吸引注意力,不由得侧眸。 却不料,原本抱琴而立的汝华,轻拧琴弦,三枚淬毒银针直射顾影阑纤弱细白的颈间! 今日便是死,她若是拉着尊贵的大梁皇后一块儿,倒也值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入狱(十三) 今日便是死,她若是拉着尊贵的大梁皇后一块儿,倒也值了! 然而,她慢了一步。 一道靛蓝色身影迅捷如风,挡在顾影阑面前,长袖一扫,三枚银针被气劲震碎,化为齑粉,消散于风中。 “逸哥……”顾影阑愣怔了一瞬,看向面前那人挺直如松,卓然如孤崖翠柏的身影,心中竟恍然觉着,有丝丝暖流滑过。 她从未想过,顾逸阑会亲自前来,她本只想求个搜查令,好让她能明正言顺的带人走,更没有想过,逸哥会愿意,如此立场坚定地站在她的背后! “无须多言。”他没有她想得那般高尚伟大,帮助君氏,只是为了赎罪。 顾逸阑虽从小习君子之仪,儒家之道,但他却爱刑法之势术,不然,也不会入了刑部。 所以,他不会因面前的是位女子,而手下留情。 汝华之前已被顾影阑重伤,怎么可能敌得过顾逸阑,那三枚银针求得是出奇不意。 可是……该死,顾逸阑怎么会来! 汝华替世子爷做事的这些年,掌握了不少隐秘情报,自然也知道,顾逸阑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顾氏暗定的下一任家族,世家同辈子弟中的领头人,刑审天才,文武俱佳。 可以说,顾二爷平庸无华的人生中,最大的成功,就是生了个好儿子! 作为一个专业的刺客,在预见自已凄惨的结局之后,应当果断咬下嘴中毒囊自尽,然而,她没有。 因为,整个计划的最关键一环,她还尚未成功。 因此,汝华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佯装重伤力疲,被顾逸阑扣押跪地。 只听咔嚓几声,她的手骨,直接被顾逸阑折断,无力垂下,其手法之干脆利落,让顾大小姐为之瞠目。 只觉腕骨一寒,不由得将纤白的手指往袖子回缩了缩。 顾影阑:“……” 她总算是明白端方冷峻的逸哥为何会有“冷阎罗”之称了,果然,名副其实。 “逸哥,时辰有限,你可否带着汝华,陪我跑一趟有司的会审庭?” 顾逸阑颔首,但他并无立即动身之意,一双冷锐如刀的眼神睥睨而下,扫向春风阁的鸨母。 “我们还需带走一个人。”顾逸阑朝其心腹比了个手势,一队府卫迅速反应分为两波,一波控制住鸨母及其打手,另一波,则是闯入了春风阁的内苑,似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逸哥,你这可是掌握了什么别的情报?”看来,顾氏对这件刺杀一事,比她想象的要上心许多。 “祖父已经知道了,所有。” 当然,也包括顾珣失踪一事,因此他将顾氏最核心的情报暗桩系统,交付于顾逸阑,令他倾全族之力,助顾影阑寻回顾珣夫妇。 “那爷爷的身子,可还好?”她当初令所有人瞒住老爷子,就是担心他的身子,沉疾过多,一时激动,恐承受不住。 可谁知,果然,毕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瞒得住? “另外,伯母……皇甫氏那边传信来,会派皇甫氏这一辈的嫡系前来相助!” “什么,那岂不是我小舅舅?!”顾影阑惊诧挑眉。 皇甫氏的嫡系中,还没有与她同辈之人,因为,小舅舅尚未娶妻。 皇甫烨,要来盛京,此事若传了出去,定会引起天下哗然! 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天下的格局,将发生巨变。 皇甫氏每逢一人出山,或乱世起,或盛世兴! 而如今,天下已呈乱世之势达百年,此时,皇甫氏令皇甫烨下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可以达成天下一统的明主,已经确定了! 会是谁呢? 小舅舅他,会因为娘亲,选择大梁吗? “公子,人已搜到!”府卫一声报告,打断了顾影阑纷乱的思绪。 她压下万千情绪,抬眸一瞧,见两名府卫,押解着一名丫鬟上前,一名长得十分眼熟的丫鬟。 “顾逸阑!”原本还算乖顺的汝华几乎可以说,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顾逸阑,恨不得啖其血肉! 看来,这个小丫鬟,便是汝华的软肋所在。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入狱(十四) 看来,这个小丫鬟,便是汝华的软肋所在。 顾影阑未曾思索几息,顾逸阑便皆她解了惑,“此人,便是汝华的嫡亲妹妹,化名抱琴,被其养在身侧。” 对外说是丫鬟,但其中隐秘,能瞒过普通人,却瞒不了顾氏最精锐的情报系统。 往日,她安分待在春风阁,在君祁良的庇护下,安心的当个花魁,自然不会有人去理会她的那些个阴私。 可她偏偏,旧怨难忘,竟是与前秦慕氏有了牵扯,慕氏动了顾珣,老爷子心气不顺,自要拿些人开刀。 而汝华,首当其冲。 “顾逸阑,有什么,只管冲我来,放了她!”汝华注视着被人钳制,泪盈于睫的抱琴,也不管两只折断的手腕,拼命挣扎着。 这是她,仅存于世的,唯一的亲人了。 她原以为,不会有人发现抱琴的身世的,可结果……终究是她,高看了自己,轻看了慕氏。 “汝华姑娘,只要你能在接下来的审讯中据实以告,这位姑娘,自然不会出事。”顾影阑强压下心软之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汝华有罪,便要承担这份罪责所带来的后果。 她亦有罪,日后亦是逃不过一份苦果,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后悔。 “事不宜迟,逸哥,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审讯处!” …… 此时,审讯处,帝王入主座,左右两席分别三公、丞相、夏太子,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以及有关官员。 中央立着两人,一人儒生打扮,峨冠长髯,秀眉敛目,正是四侯之首的永熹侯,谢杭。 光看这模样,谁能想象,他曾是位靠军功晋升的武将。 而另一人,眉如柳,眸如秋水,云鬓斜堆,华冠祎服,正是老熟人,镇北王妃,江芜。 此刻,她面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她知道,因为那枚军部特制的金箭矢,她们镇北王府便被怀疑成了刺杀巫马烈的凶手,但,这点小风浪而已,对她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 毕竟,这一次,她可还真没出手! 可是,谢杭的举止,太奇怪了! 皇下问他:“此物可是谢侯所掌?” 谢杭垂首,曰:“是。” 皇上又问,“那此物是如何到了那贼人手中,成了凶器,谢侯不会不知?” 虽然这句问询夹杂着帝王威势,但谢杭,刀山剑雨拼杀出来的真将军,岂会惧怕这点子威摄? 可他却一脸惶恐,单膝蹲地,“臣……臣不知。”当然,他若在说此话时,没有偷偷觑一眼镇北王妃,可信度就更高了! 江芜:“……”看她作甚?! 谢杭这一瞟,几乎将堂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至了江芜身上! 该死,他分明是故意的! 谢杭,她一直以为,是君绛信得过的下属,可她怎么忘了,人心易变…… “谢侯为何频频看向王妃?难不成——”帝王话音未落,谢杭却急忙打断,“陛下,刺客绝不是镇北王妃啊,还望陛下明鉴!” “哦,朕还未说完呢,谢侯未免否认得过于心急了些?”帝王嘴角一勾,看向战铎的方向,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快意。 “臣……臣只是,一心想着维护王妃娘娘的清白!” 江芜:“……” 她要是再看不出来,今日这出会审,是场大戏,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这是一出,专门为她所设的大戏!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夺嫡(一) 顾影阑再度睁眼,尚有些恍然,她似乎昏睡了许久,否则,为何有天旋地转,不辨方位之感? 直到听见车轮辗驶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她才意识到,不是天旋地转,而是自己置身于正在行驶的马车内。 她手足皆被缚,但勉强可以直起身来,透过微扬的窗帷,她能分辨出,这是由南转北的方向。 大军要前往徐州,应是一路南下才对……果然,狗皇帝发现了她的身份,这才有了那夜的“借酒浇愁”。 以及,那夜极尽疯狂的吻……是淬了毒的。 “娘娘醒了?”一包用油纸裹着的干酪饼被驾车之人一手掀帘,精准地掷在了顾影阑的腿边。 很冰冷的声音,且唤她为娘娘,那驾车之人,就是宫宸域的心腹了,估摸着,是皇家隐卫。 “阁下不帮我将手解绑,便是绝世珍馐在我面前,我也有心无力呀,不如,先将我的手解开?”顾影阑双眸轻眯,笑得一脸纯良无害。 可惜了,像他这种暗卫,是没有心的。 帝王的命令,高于一切。 “属下,劝娘娘莫要耍花样,毕竟——”那人话音未落,顾影阑便听得一声闷呼,紧接着是刀剑划开血肉的声音。 马车停了,顾影阑探窗而望,一黑衣人僵硬倒地,鲜血溅湿了车辙。 “真是的,差点儿就让你溜了,还好小爷我早有准备!”这熟悉的张狂的语气,顾影阑眼眸一亮,心中猛得松了口气。 幸好,君祁良读懂了她走向宫宸域时的那个眼神。 “君祁良?”虽然心中已有八分肯定,但顾影阑还是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顾妹妹,你别怕,等爷先解决了这些杂碎再说!”少年的话语炽热且真诚,令她悬着的心终是彻底沉了下来。 暗处的几道身影接连坠地,一抹如血般的红,自窗间跃入顾影阑眼帘。 “顾妹妹,是不是,特想念小爷我呀?”少年歪了歪头,笑得格外玩味,“要不是爷熬了一宿没睡,盯着宫宸域那处,好妹妹,你可就……” “行了!”顾影阑哑然失笑,很不客气的蹬了蹬双腿,“还不快给我松绑,腿麻得厉害!” “腿麻,那小爷只好勉为其难地帮妹妹……”他眉梢轻挑,说不出的肆意风流,“揉揉?” “阿良,莫开这种玩笑!”顾影阑嗔了他一眼,那一眼如桃花染轻红,直教世子爷酥软了半身骨头。 “好妹妹,爷都听你的。”他利落地替顾影阑解开了手足上缚着的绳索,将人拉腰抱起,跃出了摇摇欲坠的马车。 “今儿只是第二天?那我们离临淮城可是不远?你如今是一军主帅,怎可草率离开军队?”顾影阑一站稳,忙离开少年炽热的怀抱,一脸正色问询道。 “嗯,若非不远,爷怎么敢私自遛出军营来,妹妹放心,大军此刻才刚入临淮城,正是混乱时刻,不会注意到爷的。” “我本以为,你会派旁人——”君祁良以食指抵于唇旁,桃花眼分外潋滟,“事关妹妹安危,小爷我可不放心让旁人前来。” 而且,他能信任谁呢? 君祁良想到了谢言,他曾经最信任的兄弟,如今,却成了刀剑相抵的仇敌。 又想起了汝华,他最器重的下属,变成了反咬一口的毒蛇。 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奢望寻常人皆有的情感。 少年如星般粲然的眸光似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阿良,这不是你的错。”顾影阑晃了晃他的肩,十分坚定地道:“不是你的错,不论是对谢言,还是汝华,你皆以真心相待,这些我都能感觉到。” “那他们为什么要背叛?”少年声线竟含了一丝颤抖,许多咽下的不为外人道的情绪,他以为,他能放下,能释怀。 她也如此以为,没心没肺的世子爷,合该一世张扬下去。 但她错了,少年外壳坚硬,偏偏内心柔软,因此被情绪的尖刃,一刀一刀,早已剜得血肉模糊。 压抑的,不解的,悲伤的……所有情绪,皆被掩盖在嬉笑的面容之下,无人发觉,独自腐烂。 “阿良,人与人的道,是不尽相同的,立场,自然也不同。你没错,他们……也没错。”顾影阑一眼扫来,如春江秋月下粼粼的光影,似平静碧波下潜藏着沄涌的暗流,流动着的,是化不开的悲伤。 君祁良回视着,眼中星光暗淡而坠,亦流动着相似的感伤。 她与他都知道,错的不在于任何一人,错的,是这个满目疮痍的乱世。 而人,只是被命运裹挟着的棋子。 “不说这个了,如今,我身份暴露,无法再混入大军中,但是,我——”顾影阑深吸一口气,以加重语气上的坚绝之意,“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潜入齐军中!” 一定要随着西伐大军,前往西越!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君祁良想着几日前收到的那份情报,“只是,顾妹妹,你必须老实告诉爷,你一定要潜入齐军的理由!” “我……算了,也没什么可瞒着你的。”顾影阑沉吟片刻,组织了下语言,“你还记得么,那位曲姑娘,她是神医慕枫之徒。” “慕枫?姓慕!莫非,这位天下闻名的神医是慕氏族人?”君祁良反应极快,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对,而且,慕枫与我阿爹,结怨颇深,而此次齐军主帅,洛……洛澈,他的母亲,也就是宫姒,曾经的大梁公主,与慕枫有情,而顾氏在齐国的暗线告知与我,宣帝重病,已被慕枫架空。” “顾妹妹是怀疑,齐国与西越,才是真正的盟国,此次三国会盟,齐国其实是假意结盟!”君祁良猛得一拍额头,扬声道。 顾影阑:“……” 其实她只是觉得慕枫参与了暗害她阿爹这件事,还不曾牵涉到国家。 但被君祁良这么一说,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不存在。 “等等!”两人异口同声,相觑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了—— 如果齐越当真结盟,大梁,危矣! 若真如此,她更要去齐军内部一探究竟了! “顾妹妹,爷确实有个办法,能助你混入齐军!”君祁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不再跟顾影阑卖关子了! “据君氏的暗探来报,齐国,内乱已生,自太子被废,诸皇子夺嫡之争愈烈,四皇子已征得宣帝许可,愿辅晋王,率齐军攻打七国。” “由于晋王先行,且是从盛京出发,早已与大军汇合在洛水之滨。但四皇子,应是刚从齐都出发,尚未抵达洛水之滨。” “顾妹妹既擅易容,或许可以……”虽然君祁良语意未尽,但顾影阑瞬间了悟——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伪装成齐国四皇子,直接从淮江走水路,前往洛水,直抵齐军大本营?” 这也太疯狂了! 但她竟然对这个提议,可耻的有那么一丢丢小心动。 第三百章 夺嫡(二) 六月二十,宜祭祀。 洛水之滨,碧波千顷,浪浸曦日,千里溶溶,美不胜收。粼粼东流的波光映衬着江边将士们的血甲银盔,透着幽冥之渊的寒煞之气。 齐国的血冥军,左翼为弓兵,右翼为步兵,中央为骑军,以万人为一方阵,九方阵为一军,共三军,约三十万人。 “血冥之军,皆血甲银盔,披白篷,意为——唯白衣,可与血色交辉,信修罗之道,所过之处,定是山河寸寸染血。” “王爷,鲁王殿下已抵达军营,还带着,宣帝的圣谕。”齐军主帐中,立于洛卿宁面前的,竟是一袭戎装的柳生,不,现在应该叫柳怀远,柳副将了。 “宣帝的谕旨,可笑,如今谁不知道,齐宣帝已被我小叔架空了,鲁王拿着鸡毛当令箭,便想来夺殿下的军权,真是——” “够了!”洛卿宁薄唇抿直,凤眸幽深且凉薄,语调如寒刀,“若再嘴碎,不必跟着我。” “主人……”慕青辞怔然,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睫,她此时虽也是士兵打扮,但那秀丽的眉眼,没人会认为她是男子。 即便她嘴上唤着主人什么的,但洛卿宁心知肚明,她真正服从的,是慕枫,不是他,洛卿宁。 她硬是跟着大军来了前线,就是为了监视他。 “诸位,随本王,前去迎接鲁王!”洛卿宁沉声下令,众将军相觑一眼,满是意味深长,他们默然不语,随着洛卿宁出了营帐。 “哈哈,皇兄,许久未见,一如往昔啊!”鲁王的脸上挂着爽直憨厚的笑意,能让人下意识卸下心中防备的那种。 齐人皆知,鲁王莽直,不通文墨,但一身好武艺,大齐无人能敌! 可谓,人形兵器。 但是,军队指挥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交给晋王。 鲁王将各个将领的神色尽收眼底,憨直的笑容如旧,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丝未变,“本王亦不愿费话,上官公子,宣旨!” 他一侧身,众人才见这上官易之亦跟在鲁王的仪仗队之中,手持圣谕,卓然而立。 纤细颀长的身子,与四周三大五粗的将士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呼吸都不免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不小心把这仙一般的瘦弱公子给吹走了。 过于夸张,但很真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具体内容是啥,他们也听不太明白,武将们大多没读啥书,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封鲁王为征西骠骑将军,兼享监视三军之权。 这不就是,要分晋王的权么! 看来,大齐内部的夺嫡之争,还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徧偏这时候,大齐的核心军队都外派了出去,宣帝,究竟想干什么?老糊涂了吗? 可惜啊,将士们不知,齐国的大权,早已落入慕枫之手,齐帝的命,全仰赖那慕枫所续。 “皇兄,弟弟我初来乍到,今后共事,还需兄长教导一二啊!好在,父皇还是疼宠我的,特派了上官公子来陪我,否则,本王只怕是……”这鲁王看似憨厚,这话术倒是,精得很,说一半留一半的,却给众人透露了不少信息。 比如,上官氏乃皇后母族,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一党,然,太子被废,无力回天,那么,上官氏选择的新任储君,又会是谁呢? 大齐第一世家的选择,将关系到诸皇子夺嫡之争的最终结果。 先前,上官公子随晋王使梁,众人皆以为,是上官氏选择了晋王。 可今日,公子又随鲁王前来监军,难道说,上官氏选择的,是鲁王? 可不对啊,鲁王身后亦有母族相助,若上官氏将筹码压在了鲁王身上,这从龙之功的大头,上官氏是绝对占不到的。 因此,其母早殇的晋王,方为第一选择,难道,是因为晋王的血统之故……他的身上,还流着一半大梁的血。 看来,除非天翻地覆,这晋王,是注定与皇位无缘喽! 因此,上官氏才退而求此次,在齐王与鲁王之间,选择了更易掌控的鲁王。 众人心领神会地笑了,自以为掌握了事情的真相。 不过自作聪明,洛卿宁心中哂笑一声,余光扫了眼上官易之,见其略一颔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鲁王,请入帐。” “哎,都是自家兄弟,皇兄同本王,未免太生疏了,不好,不好!”鲁王重重地拍了拍洛卿宁的肩头,血色盔甲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鲁王朗笑着,大步迈入军帐中。 “没事?”上官易之关切的问了一句,鲁王力能扛鼎,有千钧之力,这一拍,若是普通人,只怕当场成了滩血泥! “无碍。”洛卿宁咽下胸中血气,声音中夹杂一丝杀气。 这个闷亏,他先吃着,来日,定将十倍奉还! “对了!”鲁王猛得回头,四处张望着,“呀!本王的仙女姐姐呢?” “王爷,我在这儿!”女子娇笑一声,一袭青衣洒然,从仪仗中旋出。 她生得极清丽,墨染般的眸子,透着与俗世不符的空灵。 “仙女姐姐,快些过来,本王如今真是一刻也不想同你分离!”有着憨直外表的,说着这般肉麻的话,莫名叫人头皮发麻。 渗得慌! “王爷,这军中,怎么让女子随意出入,这不合军纪啊!”其中一将军,实在见不得这辣眼睛的画面,斗胆谏言道。 “军纪?屁!”鲁王目眦,瞪向那将军,“皇兄身边都有那素雅的小神医,还有个娇俏的小美人儿,那本王为何不可以有仙女姐姐?” “这……”那将军哑然,毕竟,是晋王犯了先例。 “神医能医治我大齐将士,青辞能熟记天下地形,皆对我大齐军队有助,不知王爷这位仙女姐姐,有何神通呢?”柳生看了眼洛卿宁,见其面色愈发冷然,忙出声,上前一步,对上了鲁王这朵世所罕见的奇葩。 “神通?仙女姐姐能逗本王开心,你能吗?”鲁王烦躁地摆了摆手,一把推开拦路的柳生,“行了,别碍事儿,仙女姐姐,快随本王入帐,继续把那故事讲完……” 第三百零一章 夺嫡(三) “滔哥,这次还真要多谢你了!我竟不知道,你就是齐国的四皇子,如今的鲁王。”青衣少女入了军帐后,先是长舒了个口气儿,要扮演一个与她原本气质截然相反的人,还是很考验演技的。 她原本是准备,听从君祁良的建议,直接伪装成齐四皇子来着,可以方便她后续搜集一些讯息,本来,她都要一棍子敲晕四皇子来着,可谁知道,他恰好一个回头,哦豁!四目相对,都是熟人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当年挂名在她阿爹名下的徒弟洛滔,居然是齐国四皇子! 但这下子,也让顾影阑的行动,更方便了,有了这个巨粗的金大腿,不抱是傻子啊! “客气什么,当年,要不是师父救下我,还授我这一身武艺自保,我早就被上官皇后那个毒妇给害死了!如今,师父有难,影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鲁王并不是真的憨直,只是,他离开顾氏,回到齐国时,一直都记着顾珣教导他的一句话,“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你既名洛滔,其滔,亦可解为韬,取韬光养晦之意,岂不美哉?” 所以,他装鲁莽、憨直、不通文墨,这才在那吃人的齐宫中,平安成长至今。 皇室中人的嘛,皆是天生的戏精。 真信了,你就输了! “我想要伪装成上官易之,以此接近晋王,滔哥可有法子,替我——” 顾影阑话意未尽,鲁王却招了招手,比了个手起刀落的起式,“影妹,我懂,今天夜里,我就帮你,做了他!” 正好,他早就看上官易之那小子不顺眼了! 以前在大齐,整个上官家都护着这个病秧子,他没机会下手,但现在,简直不要太简单! 顾影阑,“……” 她只是想让洛滔引来上官易之,将人打晕而已,谁料,他一出口,就是要上官易之的命! 好,不愧是滔哥,真人形杀器,牛逼! “滔哥,这个时候,杀了上官易之,弊大于利呀,如今,宣帝病重,齐国的夺嫡之争虽还未搬到明面上来,可也是暗潮涌动,这时,上官氏的支持,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跟聪明人讲话,点到即止为妙,顾影阑并未在继续深入分析下去。 对比起半路调查的她,在齐国扎根二十年的洛:滔,定是更加了解如今齐国的局势。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要拖住上官易之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这也太难了! 鲁王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对于一贯信奉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洛滔,让他跟上官易之那样一句话要绕三个弯的文人虚与委蛇,他就觉得脑壳那块突突的疼。 还不如让他杀了上官易之呢! 多简单啊,刀口刺入血肉,再拔出,血溅三尺白绢,皮革一裹,扔到老林里喂野狗,谁能查得到是他干的? “为什么,滔哥不试着,说服上官易之,同你合作呢?” 大齐如今成年的皇子,除了被废的太子,就只剩下晋王、鲁王、齐王。 从宣帝所封的亲王名号来看,他似乎更看重齐王,不然,也不会以国号为封。 齐者,平也,有一字可比肩太子之意,又是大齐的国号。 可是,偏爱的太明显了,反倒像是假的。 依旧齐宣帝那老狐狸的性子,齐王估计只是他竖起来的一个靶子。 那么,齐王不可能是帝王心中的继位人选。 就只剩下晋王、鲁王。 师兄身上可是流着一半梁国的血,大齐诸老臣,古板得狠,不可能让血脉有杂之人登顶皇位,除非……洛卿宁向他们证明出,有一统天下之本领,介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还有什么梁夏之别? 等等……难道,宣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让师兄前来统率齐军,攻打七国? 所以……这是一场考验? 顾影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隐约摸到了此次齐国政变的真相,就只差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了——齐帝为何弃洛滔,而选择了对他怀有仇恨的洛卿宁? 如果真的是她所想的这样,那么,这次夺嫡之争,滔哥的赢面很大啊! 毕竟,要证明一统天下之能,谈何容易? “滔哥,你若能挣得上官氏的支持,起码有八成把握,保你,登上那个至高王座!”顾影阑的眸中划过一丝笃定的光,这缕光,点燃了男人心中名为野心的火种,即将有燎原之势。 “可我与上官皇后那毒妇有仇……”让他心无芥蒂地与上官氏合作,那根本就不可能。 “滔哥,鸟尽方有弓藏之续啊,如今,正是射猎之时,需要一把绝世好弓啊!” 私怨什么的,可以秋后算账。 国家利益当前,一切都可退让,不是吗? “影妹……是我狭隘了。”鲁王看了一眼面前盈盈而立的青衣少女,喟然长叹道,“论眼界,论气度,吾不及汝远矣!” 幸好……影妹不是男儿身,否则——他们将会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鲁王如约,派了心腹去请上官易之入军帐,言有要事相议。 上官易之本要去军医处探望曲长歌,但念及鲁王身边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沉吟片刻,最终打算,先赴鲁王之邀约。 他不知道,当他踏入鲁王军帐的那一刻起,整个军营,将会同时存在,两位“上官公子”。 “上官公子”一袭素衣翩跹,确实是军营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所过之处,士兵们呼吸都轻了不少,生怕把这玉堆雪砌般的倾城公子给吓着了。 也因此,这位“上官公子”可谓是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晋王的军帐前。 “咳,某找王爷有要事相议,烦请这位小哥,替某通传一声。”要伪装成上官易之,顾影阑是花了心思的。 首先,说话前必先咳三声,病秧子人设不能倒啊! 其次,语气一定要不急不缓,抓准贵公子的优雅气质! 最后,行走间定是要弱柳扶风,但身姿必须挺拔如松,万不能丢了世家子的矜贵之气! 把握了这三点,再加上精湛的易容术,扮演个上官易之,还不是小菜一碟? “禀上官公子,王爷如今,不在军帐中。” 顾影阑:“……” 啥,洛卿宁居然不在,那她岂不是演了个寂寞?! 第三百零二章 地下(一) “那某可否入帐中,等待王爷,咳咳咳!”顾影阑从怀里掏出着青白色的棉帕,捂着唇边,又是低低咳了好几下。 “这……罢了,夜里风大,公子还是保重身体,入帐中等候,属下这就去给王爷传话。” 果然,她这该死的精湛的演技! 顾影阑入帐后,发现帐中并未点灯,一片漆黑,借着微茫的苍白的月色,她慢慢靠近了帐中央作办公用的案几旁,案几之后,仍有一层帘帷。 哦,她这才意识到,这处军帐,是分外帐与内帐的。 外帐为办公所用,内帐是休息之所。 顾影阑翻了翻案几,除了些公文案卷、兵书要义,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了,案几中央,还放了块玉佩。 但这玉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珍品,对于见惯了美玉的顾大小姐而言,连拿起来观赏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那内帐呢? 黑暗总是会让人滋生出额外的好奇心,顾影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沿,她小心翼翼的掀开帷幕,入了内帐。 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可以清晰的瞧见内帐中的陈设布局。 咦?不对啊! 这个内帐里,应该还有一部分空间才对,是被人为的隐去了吗? 精通阵法与空间布局的顾大小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个内帐中,应该还有一层暗室。 暗室,意味着存在秘密。 只是,会在哪处呢? 她扫视着内帐中的每一寸空间,不放过任何的细微之处。 奇怪,没找到啊! 不可能,这个里面一定有暗室,只是这机关……等等! 她灵光一闪,重新退回外帐。 有没有这种可能,触发暗室的开关,并非在内帐,而是,在外帐?!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仔仔细细地在外室找寻了起来。 估摸着,师兄也差不多要回营帐了,她必须抓紧时间! 会在哪儿呢? 强大的直觉让顾影阑的视线最终聚焦于那个帐中央的案几上,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指引着她——不会错的,就在那里! 于是,她再度来到了案几旁。 这个玉佩的位置,是不是有问题?初看时,顾影阑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如今回过头来观察,这个玉佩恰好就在整个案几的正中央! 谁随意摆放的东西,会那么巧合的出现在桌子的正中央啊,还像尺子度量过的那样精密,分毫不差? 她将那玉佩向前方推了推,果然,隐隐听见了内帐处传来的一丝响动。 她迅速回到内帐,便见床底下出现一条暗道。 顾影阑吐了吐气,似是在缓解着内心的紧张,她迈步钻入暗道中。 谁也没有想到,这条暗道会这么长,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突然有些后悔这时候溜进来了,这个时辰,洛卿宁估计已经发现了有人进了暗道。 怎么办?进退两难! 算了,都已经走到这了,顾影阑看了看两边石墙之上高悬的鲛油灯,灯火幽幽,显出几分诡凉来,再望向前方曲折的甬道,似乎隐藏着无数未知的恐惧,她咬了咬牙,继续前进。 她敢打赌,这个甬道深处,一定藏着,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终于,甬道尽头,有一石门,石门之上,扭曲着刻了一个奇怪的图腾。 这是……腾蛇么? 腾蛇,是前秦之时,民众所信奉的护国神兽。 所以,这道门的背后,定藏着与前秦有关的秘辛。 顾影阑正要推开门,却听见门后传来几句女儿家娇语。 “唉,你听说了吗,长老们要替殿下选妃了!” “真的吗?你看,我怎么样,有希望吗?” “殿下虽模样生得俊,但我这几天不是奉了长老的命给殿下送饭么,殿下从来没有笑过唉!” “要是殿下能冲我笑一笑,就是死也愿意啊!” 什么殿下,长老,还有方才说话的一些女子……难道,石门的背后,住着前秦的皇室?! 第三百零三章 地下(二) 待到石门后再无声响时,顾影阑施了个巧劲,推开了石门,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一开,视线豁然开朗。 这里竟有着一座巨大无比的地下空殿,不,或许称为地下城池,更为妥当。 根根石柱擎天一般,撑起了整个穹顶。 无数条甬道、石墙、鲛烛……构成了一个个神秘的室内空间。 这里,莫非真是前秦余党的据点之一? 还有“殿下”这种称呼,真的很难让人不在意呢! 按理说,前秦直系皇室血脉,都应该灭亡了才是,毕竟,以阿爹与战王的性子,斩草必除根,不可能留有活口啊! 另外,在大齐国境,洛水之滨,齐军驻扎之地,竟有通往这个地下城的暗道,这说明了什么? 齐国默许了前秦的存在。 他们早有勾结,一定是在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此事只怕与大梁国运相关,她定要借此机会,探查清楚。 方才那群女子聊着的内容她也听了个大概,听说是要替那什么殿下送东西。 那么,那群人取完东西后,定还要经过此路,到那时,她便跟着她们,去见识见识,那位“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果在此过程中被发现了,她也不怕,反正如今她顶着的是“上官公子”的脸,因此最后背锅的,当然还是上官易之。 打定主意后,顾影阑寻了最近的一处石柱后躲着,打算来个守株待兔。 没多久,一群侍女模样打扮的人捧着澡巾、花篮、香胰子等物翩然前行,看样子,这位“殿下”是要沐浴啊! 美人洗浴,自然是活色生香。 可要是不是美人……那画面兴许会有些辣眼睛。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当最后一名婢女穿过前方一甬通的拐角处时,顾影阑轻轻一跃,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七转八拐之后,婢女们终于在一间石室门口停了下来,不敢进去。 好家伙,总算到了! 也不知是哪个变态设计的地下城,跟个迷宫似的,她差一点就跟丢了。 顾影阑就藏在最后一条甬通的拐角处,距最后一名婢女仅有数尺之距。只要在婢女稍微回过头来一探,就能发现她的踪影。 当然,这要是真回头了,这恐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为首的婢女在石门上轻轻点了几下,石门便缓缓移动开来,显露出纯白的,耀眼的玉阶来。 以玉为阶底,当真奢侈。 看着那殿中氤氲着的水汽,估计里面有天然形成的暖池。 “放下。”殿中传来一少年冷淡至极的声音。 咦,她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顾影阑刚想偷偷探出头,窥视一二,却见婢女们鱼贯而出,托着空篮准备离去。 好家伙,一个美婢也不留着。 真是不懂得享受! 如果换成是她的话,定要留一个皆她揉肩,留一个皆她捏脚,再留一个皆她梳头……人生啊,惬意赛神仙! 当然,现在的她,也只能想想了。 顾影阑见婢女们已走远,趁着四下无人,按照那婢女的法子,打开了石门的机关。 “谁?”伴随着戒备的一声问询后,几枚银镖直朝顾影阑面门袭来! 第三百零五章 地下(四) “是外来之人,身份不明。” 顾影阑打定主意要留在地宫,日后要走,也是和十一一起走! “某乃齐人,来此是奉陛下之密令,与卿主共谋大事也!”她打算重新捡起“上官易之”的马甲,开启忽悠大法,“适才从暗道而来,一时迷了路,这才误闯入殿下的寝宫,咳……打扰了殿下洗浴。” 少年以一种颇显怀疑,且带着些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目光看向顾影阑,“可你方才,说话时明明是用的女声,你究竟是男是女?” “咳,京中有善口技者……某不才,浸淫这些歪巧奇技多年。”顾影阑当场给慕青筠和婢女表演了一套口技。 慕青筠:“……” 婢女:“……”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 看着少年瞠目而透着惊奇的表情,顾影阑一时有些恍惚。 他是十一,又不像十一。 十一寡言少语,面目冷峻,从来不会有这么多丰富的表情。 十一像一道影子,终日隐匿在阴暗的墙隙之间,沉默的,像一堵高墙。 而面前的少年……他的眸光干净而明媚,虽然亦透着几分冷意,但就好像那初阳下的晨露未曦,清隽昳艳极了。 确实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殿下……”婢女打量了顾影阑好几眼,凑到慕青筠身旁嘀咕了几句,“此次长老要您……那贵客,也是齐人。” 那就简单了,要证明这个怪人到底是不是齐国来使,带他去长老那走一遭便可! 届时,两人一对峙,不就什么都分明了么。 顾影阑隐隐听见了什么“贵客”、“齐人”,心中咯噔了一下,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马甲。 那个什么贵客,不会就是她的师兄洛卿宁?! 大小姐发现了,最近她的气运着实不佳,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在慕青筠与那婢女的双重审视下,顾影阑只得面色如常,十分平静的跟着两人一同前往整个地下宫殿的主殿。 一路上,她暗暗将行走路线记下心间,等下若要逃跑,估计用的上。 哦豁!感觉要完。 这该死的第六感,竟如此准确。 主座之上,坐得应该就是那婢子所说的长老了……她还以为会是个老头,没想到,蛮年轻的,就是可惜了,眉骨处落了一道宛如血梅的疤痕。 而那左边客座之上,冷清着一张脸的,不是洛卿宁,又是谁? 千万别认出她,千万别认出她…… “咦,易之公子怎么也来了此处,殿下怎么不同本尊说一说,倒显得本尊失了礼数。” 什么鬼,这长老竟见过上官易之本人?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等等,眉骨有疤……这人该不会就是阿爹的死对头之一——神医慕枫?! 慕青筠、慕枫,都姓慕。 也就是说,十一的记忆,是被这个神医慕枫用药篡改了! “易之公子?不过是伪装罢了!”洛卿宁扯了扯嘴角,“是本王的失察,竟让这贼子溜入了地宫。” 好家伙,这是她第一次听洛卿宁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共二十七个字! 他与这慕枫,关系既透着几分熟捻,又带着些许尴尬与防备。 而且,师兄也认识十一啊,为什么他见着慕青筠,并无任何惊讶之意。 就很奇怪。 “哦,贼人?”慕枫眼神透着几分悲悯,像注视着一只蝼蚁般,看向顾影阑。“既如此,青筠,解决了。” 什么,这么狠? 一出口就要置她于死地,都不抓起来审问一下的么? 顾影阑早就做好了逃命的准备,但她没想到,十一……不,应该说是慕青筠,出手竟如此迅捷,是一击必中的杀招! 他的内功,又突破了,真……真好啊…… 顾影阑没能咽下口中腥咸,哇得一下,大片血花,溅湿了地宫的玉阶,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昏迷的那一刹,慕青筠亦跟着,吐了大片大片的血花,头痛欲裂,竟有撞柱的冲动! “青筠!”慕枫从主座上跃起,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人小心置于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零六章 同命(一) 慕枫上前探查,在慕青筠的侧颈之下,发现了搏动不止的几条筋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这是……慕枫眉骨之间的疤痕欲发像滴了血一样腥红,他的语调暗含一丝震怒,“是谁,居然在青筠身上,种下了同命蛊!” 最让他恼怒的,不是这个,他能抹去顾十一的记忆,将其改造成慕青筠,是多亏了媚杀那女人提供的往生蛊。 可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激活了少年体内的同命蛊,以至两蛊在他体内缠斗了起来,这才导致了其癫狂之症。 如果,最后赢的是往生蛊,他自然无恙,可若是同命蛊,那么原先的顾十一,便会回归。 不,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慕青筠这个身份,是他控制整个前秦势力最关键的一环,不容有失! “同命蛊?”洛卿宁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他清冷的面容上终于有了某种崩裂之态。 他自然知道,慕青筠就是顾十一,媚杀之所以能二次逮住十一,就是因为他在暗中推波助澜。 因为,他和慕枫,想要掌控前秦的势力网,而十一,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存在。 他们骗他说,他是前秦长公主与慕家上任家主的孩子,慕青筠,但其实……十一是前秦太子的唯一遗脉,名为秦筠。 十一重伤此贼子,自己亦昏迷,再加上同命蛊的存在……这个倒地的贼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顾、影、阑! 洛卿宁唇边隐有切齿之力度,他攥了攥指尖,努力克制成一派云淡风清的面容。 呵,太可笑了,时至今日,洛卿宁不得不佩服顾珣的智慧。 顾珣,未必不知道,顾十一的真实身份,却还让他成为了顾影阑的贴身影卫……甚至,在顾影阑、顾十一的身上,分别种下了同命蛊的母子蛊。 同心同命,母死子亡。 啧,多么深情啊! 这个蛊,可以说,在今天救了一次顾影阑的性命。 为了救慕青筠的性命,慕枫不可能在此时,杀了顾影阑,相反,如果往生蛊战胜不了同命蛊,他还得想尽办法救治重伤的顾影阑。 多么划算的一笔啊。 顾珣,就算人死了,这影响……真是阴魂不散! 洛卿宁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他第一次,借着顾影阑的偏爱,潜入临安顾氏府内,窥见顾珣的场景。 院中海棠正盛。 顾珣与皇甫韶相拥坐于花树下,宛如一对仙侣。 他最见不得这种黏腻缠绵的场景。 他们如今有多幸福恩爱,他的舅舅与母妃,咽气时就有多凄绝悲凉,凭什么呢? 此时不是杀死顾珣的最佳时机,洛卿宁正打算悄然离去,却听见两人隐约的一两句对话。 洛卿宁顿住了脚步,因为那两人谈论的——是顾影阑的婚事。 “过几天,宝宝就要及笄了,你取好字了么?” “嗯,就叫盛欢,顾盛欢。” “阿珣,你还是忘不了,那个盛世永欢的预言么?” “不是,以前,是我入了执妄,韶儿,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什么是人世间最乍然盛大的欢欣。” “好,那便叫盛欢,可是,阿珣,你可有考虑过,宝宝的未来,一旦满了十五,族中长辈定会想着,替咱们女儿,安排一桩婚事……” “我听宝宝说,她已有了心悦之人,就是天机那老头的大弟子,那个孩子,我一直不曾见过,你可见过?” “那个孩子啊,我知道他,凉薄太重,心思深沉,不适合。” “那你觉得,十一那孩子怎么样呢?咱们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而且,他为了咱们宝宝,不是自愿种下了那同命蛊……” 后面洛卿宁没有再听了,他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年少时,什么情爱的,都不放在心上,但洛卿宁知道,他与顾十一的关系,就是从那之后,急剧恶劣的。 他后面还发现了,皇甫韶应该是将顾十一提及过,将顾影阑嫁与他之事。 只是,谁能想,半路杀出个宫宸域。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找不回年少时淡淡心动的感觉,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的心里,仍存有一丝不甘。 凭什么是顾十一呢? 如今,上天把这个能够主动选择的机会交到了他面前,洛卿宁想,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比如说,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顾影阑,在他与顾十一之间,会选择谁呢? 而且,以顾影阑的聪慧,想必也是猜到了,他与慕枫之间的一些谋划,那他就更不可能将人放走了。 总归是将人拴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枫叔,这个贼人,既是从齐军密道中出来的,便交给我。”洛卿宁敛去眼底万千波澜,一步一步,极为平静的走到了顾影阑身边。 “宁儿,你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慕枫极为敏锐的觉察了他的异常,但两相对比之下,慕青筠的情况更重要,他必须找个地方,配一些药,把那同命蛊给逼出来。 “宁儿,愈是关键时刻,愈要冷静以待,切莫乱了分寸!”慕枫意有所指,敲打了他一句。 毕竟,只要洛卿宁能完全按照他的计划来,不说是大齐,整个天下,也是唾手可得! “对了,在本尊未能确保慕青筠安危之前,这个贼人,不能死。” 慕枫不再多言,拎起慕青筠,一个闪身,消失在了主殿中。 放心,她不会死的。 他怎么舍得呢? 洛卿宁蹲下身,封住了顾影阑周身大穴,护住其心脉,将人打横抱起,离开了地宫。 师妹,师兄对你,最好了,对不对? 所以,不要再管顾十一了,他不配啊…… 第三百零七章 同命(二) 军帐里的风,渐渐止息了,烛火也不再摇曳,光晕昏黄,他在她的面颊处缓缓摸索,却并未发现那面具的粘合处。 她的易容术,倒是精进了不少。 只不过,再精妙的易容术,终归是假的。 假的,就存在破绽。 找到了! 洛卿宁正要将其面具撕开时,却听见帐外多出几道脚步声。 “殿下,军医到了,还……还有曲神医,担心殿下有恙,亦来了。” 长歌也来了?! 也罢,她的医术较军医更佳,确实对顾影阑的伤势更有帮助。 只是,他不希望长歌与顾影阑有过多的牵扯。 长歌太良善,不比顾影阑心思深沉,容易被人利用。 “进来。”洛卿宁的视线在顾影阑凝霜覆寒的眉目间顿了一瞬,做出了心中的抉择。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性命之危面前,一切不值一提。 曲长歌进来时,发丝颇乱,单衣外只披了件绣着折枝红梅的素白色披风,显然是匆匆从榻上起身的。 她一听是主帐夜里传了军医,以为是洛卿宁出了什么事,就提着随身的医药箱,愣是不顾侍卫劝说,跟着军医跑了过来。 一入帐,见洛卿宁面色如常,立于案前,披了一身月华,曲长歌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吓死她了。 不怪曲长歌这会儿草木皆兵,自从洛大侠莫名其妙成了大齐的晋王之后,她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她在恐惧,像是时刻有一把铁刃,悬在颈间,似乎随时,都会刺入血肉之中。 但她又不知,自己害怕的尤竟是什么。 她总会怀念起过往,想起她与洛大侠的初遇,想着初入江湖时的所有生涩与懵懂。 要是能回去多好啊,少年江湖老,逍遥浊世行,怎么也好过庙堂之上,王权之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除非,洛大侠真的能登上那至高王座,否则,等待着他的将会是…… 曲长歌恍然,她终于明白她日夜忧虑为之恐惧的是什么了—— 她怕他死。 她知道,一路走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洛大侠……”曲长歌无助且茫然的时刻,就会这样唤着洛卿宁,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是那样的依赖着洛卿宁,像菟丝花缠绕攀附着树木那样。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除了师父,她唯一信任且看重的,只有洛卿宁。 所以,她一路跟随他,从寒冷的极北,到繁华的盛京,漫游过江南烟雨,抵达这洛水之滨。 愈是往高处攀登,愈是不胜寒凉。 她想陪他览尽顶峰的风光,又怕他尚未至峰顶,就折戟沉沙。 没有退路了…… 她这样在心里说到,随即一步步来到洛卿宁的身侧,正要替他探脉,却被其一掌擒住指尖。 “我无碍的。”在对上曲长歌关切的视线,他的眼底,寒冰褪却,终是沾了些微薄的暖意。 这份温度,太概就是她一路坚持到今日的动力。 “长歌,随我来。”洛卿宁令军医先行退下,携曲长歌来到内帐。 一进帐,一股子凛冽寒意便袭入她的骨子里,奇怪,明明是仲夏夜,怎么比那腊月天还冷。 曲长歌哆嗦了一下身子,定晴朝榻上看去,那里躺了个人。 再走进一瞧,怔了怔,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上官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不是上官易之。” 曲长歌揉了揉眼,不对啊,这不就是公子的脸么?一模一样! 第三百零八章 同命(三) “那……那这人是谁?”曲长歌想起来了,易之公子早前被鲁王召了去,如此,似乎帐中宴席仍未散,公子不可能再出现在洛大侠的寝帐中。 而这个伪装成易之公子的人,血气两亏,明显受了重伤,却还能让洛卿宁连夜请军医来救,他平日里,是那么冷漠凉薄的人啊…… “难道——”曲长歌蓦得捂住唇,眸中满是惊异之色,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答案。 “她是顾影阑。”洛卿宁回视于她,眸光平静,没有仇恨,也无甚情意,他说出“顾影阑”三字时,仿佛这只是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故人。 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 可是,她还记得,师父与洛大侠是如何将顾大小姐的父母围困在西越皇宫的。 说真的,有些讽刺。 洛卿宁将那一层薄薄的伪装物撕扯开来,少女苍白的面容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一股寒凉之气,愈发蔓延开来。 曲长歌伸手探其脉,其被那寒意扎了一下,指尖猛得蜷起,她眉眼含悲,看向洛卿宁。 “如何?”他问道。 “她……”曲长歌的话语梗咽在喉间,她记得,上回替顾大小姐把脉时,虽有寒毒在身,但还算康健,活个年,不成问题。 可如今—— 曲长歌不敢想象,人的身体竟可衰残至此,“她……顾大小姐也许,撑不住今年的冬天。” 甚至,她会一天比一天,活得更痛苦,如百蚁噬心般的疼痛,一日剧烈过一日,最后,筋脉寸寸冰封而亡。 这就是寒毒,何其残忍。 那样明艳的美人啊,却注定活不长久,不管曲长歌之前如何讨厌她,如今却只剩怜惜。 “无药可救?”洛卿宁静静注视着榻上昏迷的少女,眸光涌动间,是曲长歌无法读懂的神情。 他会感到悲伤么? 毕竟,她陪伴了他五年,从少年到青年,他的目光所至之处,只有她。 “对不起,我……我救不了她。”曲长歌落寞垂头,也不知,内心是悲凉更多,还是酸涩更甚。 总之,是苦的。 “无妨,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他俯身伸手,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曲长歌怔怔望向他,试图从他平静如深海的眼眸中窥见一丝裂缝。 然而,她看不透。 皇族之人,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君子士人,奉行的是七情不上于脸。 克己复礼,是为德焉? 曲长歌不理,为什么要克制,要压抑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欢喜便笑,悲伤可泣,这不是为人最基本的权利吗? “我不明白——” “长歌,听话。”洛卿宁语调凉了几分,嗓音低沉。 这是曲长歌第一次同他说话被打断,这意味着什么? 也对,除了听话,她也帮不了他任何事。 就这样,曲长歌,你无力改变周遭的一切。 “那……长歌告辞,望卿……莫要过于哀恸!”曲长歌转身时,眼角划过一滴透明的泪水,转瞬消散在空气中。 夜色过浓,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她没有回头。 “顾影阑,你居然……”洛卿宁无法形容他在听到她可能撑不过今年冬天的恶讯时,内心的怅然与空茫。 他应该开心不是么? 顾珣死了,皇甫韶死了,如今,他们唯一的女儿也熬不住了。 他替母妃,替舅舅,替战王府上三百多条性命,报仇了。 他该快意才是! 可是…… 纵是执炬昭雪,到底意难平。 洛卿宁静静在榻旁伫立良久,月光凄白惨淡,映照出他眉目间的孤寒。 最终,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他的心里,似乎有了决断,只见他褪下外衣,不顾顾影阑周身肆虐的寒气,上了榻,然后将人从榻上半抱而起,靠于墙头。 “此后,我便不欠你了。”洛卿宁低低说了一声,他本想替她抚去眉尾凝结的寒霜,却在距她面容仅有一寸之际,骤然停住…… 第三百零九章 共衾(一) 他在干什么呢? 当了十年洛卿宁,就忘了,他本名洛澈么? 洛卿宁不喜欢回忆过去,追忆无法改变历史,剑刃永远向前,才是勇者当为之事。 但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寒凉的夜色里,他竟想起了与顾影阑的初遇。 红衣染血污,面色苍白胜雪的女孩,脆弱、易碎的像个瓷器,几乎与苍梧山那天的大雪一个颜色。 他当时想的是,啊,又要死一个人了,与他何干? 他抬步就要离去,看向女孩的目光,仿若注视着天地间注定要消逝的一抹尘埃,激不起他任何怜悯。 他有师门任务在身,岂能为这样脆弱的生命而驻足停留,不值当。 他正当施展轻功离去之时,却被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拽住了衣角。 “别……别走!” 他这才注意到,女孩身下,还有个尚称不上少年的孩童,灰黑的袍子破败不堪,大半个身子被积雪掩埋,只一双眸子,点漆似的,闪着微弱的火光。 “救……救救她。” 正是他撑在她身下,这才避免了女孩被大雪掩埋至死。 他们应该是一路逃亡至山顶,最后,男孩力竭,两人才倒在了此处,而他把生的希望,尽数留给了这个女孩。 这是怎么样的情谊,才会在濒死之际,选择换另一个人的生路? 冷情如洛卿宁,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所以这激起了他的一点好奇心,这才将两个重伤之人带上了苍梧山顶。 是啊,他怎么忘了,最开始触动他的,不是顾影阑,而是那个沉默的如同影子一般的顾十一啊! 因为顾十一,他救下了顾影阑。 而后来,因为顾影阑,他与十一相看两生厌,结了仇怨。 最后,他连同慕枫,抹杀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坚毅少年。 从此,世间只有贵胄慕青筠,再无隐卫十一。 “算了,到底是我欠了你。”洛卿宁自嘲一笑,从颈间取出一枚长链,链中镶了颗明珠,他指尖一旋,明珠从中裂开,里面竟藏了颗莹灰的药丸。 这是母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了——九转护心丹,他几次重伤濒死,都不曾想过服用它。 但今夜,他想用。 洛卿宁不再犹豫,他使了个巧劲,两指钳住她瘦窄的下颌,掰开了她的口腔,将药塞入其口中,再施以内劲在颈间穴位上一压,药丸得以成功吞咽入喉中。 这一味药,兴许能替她续命三年。 三年,他用这三年,赌一个来自于命运的变数,成,她寒毒尽解;不成,她命丧黄泉。 顾影阑,这样的三年,是我能给予的,最大的慈悲,此后,碧落黄泉,皆看你自己了。——洛卿宁 …… 地宫中,鲛珠泣泪成油,映照出少年苍白灰败的面容,他的额间的满是冷汗,一侧的青筋更是暴绽不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十分骇人。 这是他体内的往生蛊与同命蛊在进行最后的斗争,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慕枫令药侍端来这最后一碗关键的药汤,强行灌入其喉中。 “成了!”慕枫用匕首在少年眼尾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一只蛊虫坠入地面上。 慕枫用药钵装好那只已经死亡的蛊虫,仔细观察后,嘴角泛起一丝细微的笑意,透着骄矜。 “顾珣啊顾珣,你终究还是不如我。” 死的,是同命蛊。 第三百一十章 共衾(二) 顾影阑的彻底清醒,是在第二天的午后,空气躁郁沉闷,不久,当有一场雷雨。 她有些不适应骤然明亮的光线而眯了眯眼,瞥向一侧时,却见一雪衣乌发的少女以手撑额,靠着床榻,睡得极不安稳。 “曲……曲长歌?”她的嗓子干涩及了,眼中染着几分迷茫。 她这是在哪儿? 她不是,被十一打伤了,然后洛卿宁也在,所以,这里是齐军大营。 洛卿宁……救了她?! 那十一呢……顾影阑攥紧了身上的被褥,她的内心,存在着极深的恐惧。 “呀!顾姑娘醒了,我这就去把药端来!”曲长歌抹了把唇边可疑的口水类似物,揉揉了还有些迷糊的眼眸,见顾影阑醒了,便准备利落起身,把熬了一夜的药给端来。 结果,一起身,腿麻了…… 这就尴尬了。 曲长歌偷瞄一眼顾影阑,生怕她会嘲笑自己,但她没想到,会窥见顾影阑那样悲伤怔忡的神情。 她一定是失去了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曲长歌有些心疼,她一直觉得,像顾影阑这样的美人,就该被一世娇宠,肆意明艳的活完一生。 可惜……红颜命薄。 “曲姑娘医术精妙,我有一物,欲请教姑娘,不知可否?”顾影阑第一次,卸了一身傲骨,那样卑微温顺的,低头敛目的,面对着曲长歌。 “顾……顾姑娘尽管问便是。”曲长歌心里竟有种受宠若惊的微妙之感,以至于她甚至结巴了一下。 这可是大梁的皇后娘娘呐,曲长歌至今仍记得,她第一次见顾影阑时,那人傲慢而睥睨的、居高临下的目光。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际遇,妙不可言。 “此药,姑娘可识得?”顾影阑应该庆幸,她的衣物尚未被更换,仍是假扮成上官易之的那一套,因此,她在地宫里捡到的那颗药丸还在。 在袖兜里。 顾影阑将药递予曲长歌,她捻了些粉末,凑至鼻间,辨认着气味,曲长歌沉吟片刻,道,“这是——” “不必问她。”正当曲长歌要说出那药丸功效时,洛卿宁掀开内帐的帘帷,似携了一地冰雪而来,声音清冷,“师妹想知道什么,找我便是。” 他话音刚落,天边雷声轰鸣,大雨滂沱而坠,叫人压抑而绝望。 “好,我问你……”顾影阑嗓音喑哑得像被刀子磨过一般,她似乎在拼命压抑着内心奔涌的情绪,“你们对十一,做了什么?!” “他被种下了往生蛊,仅此而已。” 亮紫色的电弧撕裂了暗沉的天幕,映照出,他凉薄如刀的眸光。 “往、生、蛊?”顾影阑一字一顿道,“所以,这药是——” “没错,压制蛊毒发作的药。”洛卿宁的面容,沉凝得可怕,语调平静无一丝波澜。 “所以,慕青筠就是十一,他只是被你们洗去了记忆而已。”顾影阑的眸光中,有了丝丝希冀流动,亮极了。 “不,他只是慕青筠。”洛卿宁只是在陈述 从他被种下往生蛊的那一刻起,属于顾十一的一切都会被抹杀。 “若是蛊虫被逼出来了呢?”顾影阑不想放弃,世间万物,皆有克制的法子,不会有例外的。 “你做不到的。”洛卿宁侧眸,看了眼仍在状况外的曲长歌,将人拽至自己的臂弯间,就准备将她一起带离内帐。 “但师兄可以做到,不是么?”顾影阑幽幽吐出一句,深沉而晦暗的面容,比那乌云叠涌的天穹还要邃冷。 “我只想跟师兄谈一笔交易。” 洛卿宁顿住,停下了掀帘而去的举动。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共衾(三) “什么交易?”洛卿宁望了望帐外的雨幕,眼底墨色积聚,寒凉入骨。 “那就要看师兄想要什么了。” “呵。”洛卿宁扯出一抹嘲讽之至的笑意,她若是知道所有的真相,还会有今日之言么,怕是会恨不得啖尽他的血肉。 当然,他不可能蠢到主动告知,看着她被蒙在鼓里而仓皇无措的模样,挺有意思的。 “你能给我什么呢?”他一个闪身,逼近床榻,逆着光影俯身而来,背后是幽邃的阴影,耳边是淅沥的雨声,他凑近她的耳边,身上冷梅香一如往日,可声音却透着异样的潮湿粘腻。 他说:“慕枫能许我齐国万里疆域,而你呢,顾影阑,如今的你,不过阶下之囚,能许我何?” “洛卿宁。”她眸光毫不怯懦地迎上他的视线,里面再无往日熟悉的羞涩情意,她冷静得有些可怕,“你即便坐上了大齐的皇位,你坐得稳么?” 大齐的内乱之祸才刚刚开始,慕枫此人,也许能用些特殊手段助他登上那个位置,可登上之后呢,守得住么? “只要你助我救十一,我许你,稳坐齐帝之位。” “呵,大放厥词。”空口画饼,谁不会呢?洛卿宁不相信顾影阑的所谓的许诺,在他看来,顾氏一族没了顾珣,就好比拔了牙的老虎,失去了所有作威作福的资本。 顾影阑笑了,这是她自进齐营以来,第一次漾开笑颜,如朝露初曦,盛大灿烂,还透着三分勾人的媚,她只说了六个字,“天机阁,十八帮。” 洛卿宁眼神一暗,直起腰来,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女,“你竟舍得?” 一个顾十一而已,弃了便弃了。 她竟然,愿意用一半的底牌去交换,真是……真是情深意重呵! “顾十一于你,就那么重要?”他抵了抵舌尖,酸苦极了。 “十一于我而言,重过血亲。”少女眼中的光,灼伤了他。 “那我呢,顾影阑,在你心里,我算什么?”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经思考的,脱口问出这句话,这句困扰了他整整五年的,无法吐露的阴霾心事。 顾影阑,在你眼里,他与那顾十一,孰轻孰重? 男人的占有欲是很奇怪的,他可以不爱那个女人,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关系亲密。 就像雄性动物之间争夺领土那样,他们看待女人,更像是看待一件物品。 喜欢,就把玩一二。 不喜欢,要么转赠他人,要么扔在角落里生灰,总之,他们掌握着女人们归属的话语权。 这是男权社会的常态。 顾影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讽刺,褪去救命恩人外加初见少年惊艳的滤镜效应,她发现,洛卿宁,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是这个世道的既得利益者。 “师兄于我,自然只是师兄而已。” 这个回答,他总该满意了。 可谁料,洛卿宁说的竟是—— “好,我拒绝这笔交易。” 他后撤一步,见到她愕然神色后,心中哂笑一声。 她是不是觉得,他就那么想掌控大半个江湖的势力,从而在夺嫡之争中占据情报领先的优势。 可惜,她算错了,他纵苟且半生,亦有傲骨所持。 “你且活着,且看着。” 看着他,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也能一步步,攀上顶峰,庙堂、江湖……最后,整个天下,都入他掌中! “为……为什么?” 顾影阑没想到,洛卿宁当真会拒绝这个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 “慕枫于我,如亲父。” 他怎么会背叛慕枫呢? 没有他当年相救,哪有今日的洛卿宁。 顾影阑正要再说什么,蓦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没忍住,喉间上涌的腥咸之感,吐出大片血花,溅湿了床榻。 血花中间,有着灰黑的一团,这是……同命蛊的母蛊,糟了,那种在十一身上的子蛊,岂不是被慕枫给逼了出来?! “师兄,算我求你了,那是十一啊,是你的同门师弟。”她第一次以那么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却恳求面前凉薄的故人。 她满含希冀的仰望着他,那样温顺而柔美的面容,大概世间上没有一个男人会舍得拒绝。 你看啊,她多狡猾,像个狐狸。 狐狸勾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洛卿宁似乎想起了某个有趣的回忆,他低笑一声,如浮冰碎雪,“好,我会将他,带到你面前。” 师妹,这世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给予希望后,再亲眼见希望催毁掉的那一刹。 慕青筠与顾十一的差别,你且好好体会。 他,期待极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共衾(三) 这天,阵雨刚过,洛水江边一片碧色如洗,齐军即将与盟军汇合,听说,梁军在明日便可抵达洛水了,而大夏的军队,尚要推后一天。 洛水之滨,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过今天,军营里也是哄闹声一片,晋王殿下从外边,带回个锦袍玉带,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小公子生得俊极了,像春日繁樱,昳盛而骄矜。 “澈哥,你说的那名刺客呢,在哪儿?”少年四处张望着,眼底盛满了好奇,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地上的风景,也不知为何,枫长老竟松了口,愿意让他离开那座囚牢一般的地下宫殿。 原来,天是青蓝色的,湖水是寒碧色的,水天一线间,还有炽热灿烂的一轮圆日,他贪恋着的,吸了一口气。 要是能永远留在地上就好了。 小公子的眸光里,天真与残忍并存,有种矛盾而阴诡的美感。 “青筠,心急什么?”洛卿宁其实是一种暗暗审视的目光,注视着面前一脸无邪的少年。 他似是在辨认,这究竟是慕青筠,还是顾十一。 倒不是洛卿宁疑心重,而是主动提出要见他的,正是这位慕青筠。 他说,他想见见那个害他昏迷的混入地下宫殿的刺客。 慕枫点头同意了,那洛卿宁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本就是要带慕青筠去见顾影阑的。 只是,他觉得,一切都进展的过于顺利了些。 在他眼中,巧合等同于预谋。 留个心眼,总不会错。 “她……她是那日的刺客?!”少年见到顾影阑时的惊愕,是装不出来的。 十一从不会有这种浮夸的表情,只是富贵绮罗堆里泡着的小公子,才会。 他是慕青筠。 这是洛卿宁与顾影阑内心同时冒出来的一句话。 “是的,她便是那日潜入地宫之人。”洛卿宁心里有一块巨石,终于沉了底,但也无甚开怀之感。 想起那个如同影子一般沉默的少年,可惜了。 “这么美的刺客,谁竟舍得啊!”慕青筠盯着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眉眼娇软的少女,怔忡了片刻。 “不知为什么,我瞧着她,总觉得熟悉,明明,我从未见过她。”少年怀着淡淡的疑惑,靠近着榻边,正要细究,却对上了一双溢满的悲伤的眸子。 “你……你为何这般看我,我们认识么?” 十年枕风宿雪,相伴至今,却换来今日相逢对面不相识,真是……可笑啊! “不认识。”顾影阑笑了笑,声音冷淡,“我从未见过殿下。” “青筠,你难不成,见了每一个貌美的姑娘,都要问上这么一句?” “澈哥,我……我才不是!”慕青筠涨红着一张脸,“我看美人,只是对她们的人皮感兴趣而已!” 少年用最纯情天真的神色,吐露着最残忍血腥的话语,“人皮一定要剥得完整,薄薄的一张,不沾半分血腥子,用来作画,做扇面,再合适不过了。” “澈哥,把她送给我好不好?”慕青筠微仰着头,一脸期待的看着洛卿宁,像极了讨要着食物的狗狗,当然,是狼狗。 “她的皮囊,太完美了!”慕青筠感慨到,她完美的,让人充满了破坏欲。 “你要杀我?”顾影阑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面容会是什么表情,她的太脑,几乎已经停止了思考。 “不是哦,我只是想剥下美人的人皮而已。”少年扬唇勾起一抹无邪笑意,嘴边隐隐的,露出了一颗小虎牙,看上去温软且乖巧。 但顾影阑只觉得冷。 少年明明在笑,可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泛着寒凉。 “好啊,青筠喜欢,送你便是。” “多谢澈哥。” 两人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她的“归属”。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共衾(四) “美人为何伤怀,跟着本殿,你不开心么?”少年状似天真的歪了歪头,眸中暗盛着几分茫然。 不知为何,他一见她,就本能般的想要亲近。 但真要他放肆轻薄她,心里又徒生几分怯卑之感,说不上来的矛盾。 “殿下既视我为物件,要剥我人皮,又为何要在意我一个玩物的喜悲,岂不自相矛盾?”顾影阑自嘲一笑,往日潋滟的桃花眸黯淡无光,时至今日,她终是尝到了,名为绝望的滋味。 顾影阑没想到,洛卿宁会那样干脆地,同意将她“赠予”慕青筠,他是在试探什么吗? 而且,她的十一……她的十一,怎么可能好剥人皮?简直荒谬! 顾影阑不用想,都能猜到自己面上的表情有多难看,她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往何方,是那幽暗深邃的地宫么? 还是……还是一座不见天日的牢狱? 大雨初停,闷热渐消,她身处这座戒备森严的营垒,仓皇四顾,窥不见一丝微光。 宛如溺水之人抓不住一根浮木,只能沉沦而下,几欲窒息。 就这样放弃了……么? “嘶——”她因失神,脚下被几枚碎石子绊倒,正要跌落在地时,腰部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托举住,这个怀抱,好温暖,她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慕青筠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眸,他不明白,那一刹,身体越过了意识的掌控,几乎是本能反应的护住了遇到危险的少女。 “你……你没事?”少年舌头打了个结,有些木讷地问询道,却对上了一双泪湿盈睫的眸子。 一滴泪水,自少女面颊上滑落,溅在温热的手背上时,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缩回手。 “你……你别哭啊!”慕青筠想要帮她拭泪,又惶惶缩回,少年手足无措,好奇怪……为什么她一落泪,他的心,就像被火烧灼一般,难受极了。 她对他下了毒吗? “十一……”顾影阑见他眼中满是不解与警惕,一时更是泪如雨下。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他一见她就想亲近,是出于本心。 他一见她有危险,就护着她,是源于习惯。 他见她落泪而心如烬火,是因为……他的情意与忠诚,早已刻入骨子里,成了一种本能。 这样的十一,这样好的十一,却被她弄丢了…… 这是顾影阑第一次崩溃的毫无形象的哭泣,什么世族矜贵,七情不上脸全被她丢到了一边,她只想让整个世界陪她颠倒落泪。 “你别哭了,本……本殿下都是吓你的,我不剥你皮了,好不好?”讲真的,这是慕青筠记忆中,第一次用这么柔和的语气同一个姑娘说话。 “你可别误会是本殿心疼你,你在这哭,把那些士兵引来了,等下他们还以为是本殿欺负你这个弱女子!” 于他威名有损! 没错,少年梗着脖子嘴硬道,他为自己寻了个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便压下心里的种种异样。 奈何,顾影阑的泪水依然如断弦之珠般没个停歇的,不见丝毫停止的征兆。 慕青筠:“……” 他的心脏猛得纠紧了一瞬,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艹,他该怎么办?这简直比剥皮还麻烦!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共衾(五) “只要你不哭,本殿就允……允你一个许诺。”如果他不结巴的话,这句还能更有可信度一些。 “当真?”顾影阑以袖半掩面,眸中敛下几许锐光,面上满是悲伤怯弱之色,配上微红的眼眶与鼻尖,叫人不胜怜惜。 若是条件允许,她也不想,以这样卑鄙的手段,逃脱齐营。 对不住了,慕青筠。 “自然,本殿岂是那食言之人。” 只要她不哭,一切都好说! “那我要离开齐营,前往古战场呢?你可愿放我离开?”顾影阑十分直白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事到如今,再多的计谋也无甚用处,她在赌。 赌十一的残留本能,对慕青筠的影响。 “不行!”少年一听“古战场”三字,便本能的皱了皱眉,眼底是压不住的戾气,“那里太危险了。” 他为什么会对古战场那么排斥,难道……是不是十一就是在古战场出的事,所以,他的反应才会那么剧烈? 想到这里,顾影阑更要去古战场了,也许,那处将成为眼前一切困厄的突破口。 “你果然是在骗我,殿下还是把我这人皮剥了去,呜呜……”她掩面佯泣,泪水又在眼眶里转了几旋,要坠不坠的,可怜极了。 “你别哭啊,不……不是!”少年急得就差跳脚了,他也不知怎么想的,随着心脏处传来的烧灼感,脑子一热,就同意了。 “算了,本殿陪你一同去!” 顾影阑:“……” 其实大可不必,她可以一个人走。 毕竟慕青筠这样的存在,等同于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杀敌一千,反之,自损八百。 顾影阑在心里迅速计较了一番得失后,脸上溢满了真诚的喜悦与感激之色,“殿下待我真好,只是殿下如今离开齐营,会不会……会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她一脸替他忧虑的模样,着实令慕青筠内心泛起了一丝丝愉悦之感,他真的很享受,这种被偏爱关切的感觉。 当然,只是对她,旁的美人,落到他手中,只能沦为画纸了。 不过,慕青筠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毕竟她的身份……终究与他殊途。 “澈哥管不住我的,美人且放心,只不过——”少年唇边泛起一丝极恶劣的笑弧,眸光天真极了,“要委屈美人了。” 他也不知怎么从袖中掏出一根卷好的细绳索,趁着顾影阑尚未反应过来,将她的双臂捆了起来,打了个需要一定技巧才能解开的活结,绳索另一端连着的,是少年瘦削紧实的手腕。 “这样的话,美人就不会偷跑了。” 他这该死的聪慧! 顾影阑:“……” 终究是错付了! “殿下,绳子绑久了,手……手会红的,可疼了。”她还试图挣扎那么一下下,然而—— 慕青筠扬头,鼻骨优越,被初阳浸染下,洒落几片阴影,一半分黑白,显得无邪而危佞,矛盾极了,“美人不喜么,那还是随本殿一同去剥皮。” 顾影阑勉强扯了扯唇,果然,外表看起来再怎么干净的少年,说到底,还是个白切黑,惹不起,惹不起啊! “不……不用了!”她向后扯了扯绳索,笑道,“不过一点点小疼痛,无碍的。” 慕青筠从怀中掏出一块青白棉帕,借着身高优势,略略低头,指尖抵住她的下颌,将少女眼睫处的泪痕一一拭尽,终是满意的笑了,低声说了一句,“乖。” 乖? 乖你个头啊! 这是把她当宠物了么?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共衾(六) 月黑窥伺夜,风高翻墙时。 顾影阑一脸无语的,看着浑身写满了戒备警惕,四处张望着的少年。 她本以为,慕青筠应得那么干脆,是真的在齐营中掌握了话语权呢,可结果,还不是要偷遛出去? 顾影阑此时心中庆幸,这军营的垒墙不算太高,否则,以她现在这破败身子,想翻墙都翻不了。 “守备要换班了,小阑,我们走。”少年回过头来,紧了紧手腕间的绳索,确认无误后抬眸,却见顾影阑颇显怪异的眼神。 小阑?这是什么魔鬼称呼? 逗她玩么? “我本以为殿下能带我直接出营的,却没想到……哎!”她最后一个叹息的尾调,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啊,可谓是三分失望二分轻嘲还透着一分说不出来的诡异。 少年脸青了又白,白中带着几分胭脂红,梗了梗喉间,嘴硬道,“本殿想出去,那还不是挥挥手的事,澈哥可管不着我!” “那殿下这是……”顾影阑视线扬了扬,扫过不远处的营垒后,又回到慕青筠身上,她扯了扯唇角,嗤笑一声,“情趣?” “才……才不是,还不是因为枫长老——”他的声调可以说是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被顾影阑套话了,忙住了嘴,表情也冷沉了几分。 但这就足够了,她已经获得了充分的信息。 慕枫、慕青筠、洛卿宁,维系这份关系的纽带会是什么呢? 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会让师兄丝毫不顾半分同门情谊,去算计十一? 不用急,她想。 这一切的真相,终究是要暴露在阳光之下的。 “美人若再如此,就别怪本殿毁诺了!” “殿下,是我冒犯了。”少女认错态度良好,低垂着头,一截玉般的长颈露在外头,柔美极了,以至于,他强绷着的一张冷脸几乎是瞬间垮掉。 呐,美色误人,岂能怪他? “走。” 两人相携一跃,翻过垒墙,出了齐营。 垒墙另一角,阴影打落,隐约藏着两道身影。 月光跳跃开来,映照出二人如雪般无瑕的白衣,因靠得极近,而互相勾缠着,莫名多了分缱绻之意。 正是洛卿宁与曲长歌。 “洛大侠,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故意放走顾……顾大小姐?”她从来不会在洛卿宁面前称顾影阑为梁后,或是皇后之类的称谓。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抵是,顾影阑本身就不像是个皇后,更像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我替她择了条生路,她却偏要去走那处死路,我又能如何?”洛卿宁似是在眺望着垒墙之后的,无尽的暗流,他一贯是不笑的,但今夜的他,被一种无望的孤寂感裹挟着,叫人望而生寒。 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仲夏夜间的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好冷啊。 洛大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千方百计救了她,又不动声色的引她入死路,这也太矛盾了。 曲长歌不曾参与过他的过去,无法理解他此刻的选择,但有一点,她无比的确定——“不论未来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洛大侠的!” 万里长风也好,壁立千仞也罢,她都要陪着他,替他抚平,这半世悲寒,求一个善终。 “曲长歌,你……”他被她眼中闪烁着的光芒灼了一下,长睫下意识阖了一下,敛去眸底晦暗的汹涌的欲色。 他借着身高优势,将人压在了墙边,还没等曲长歌反应过来,唇边便多了股冷梅香。 那是个,柔软到叫人想要流泪的吻,克制极了,却也美好得紧。 把欲望、侵略、寒凉的外壳悉数化去,留给她的,只有最柔软的温柔。 天呐,她是在做梦么?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共衾(七) 如果,这是梦的话,曲长歌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沉沦在他若即若离的温柔中,无法自拔。 先动心的那个,一步退让,便是步步,溃不成军。 “长歌。”他说,“待诸事皆定,你可愿嫁予我?” 在这颠倒寂静的夏夜里,她似是醉了,但她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清脆且坚定的一声—— “我愿意。” 不要再想了,曲长歌,不用再去关心那位顾小姐的命运如何,她已经握住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了,不是么? 此后,洪水滔天,与她何干? …… 那边,慕青筠携顾影阑前往古战场遗址,而此处,奔涌不息的洛水河前,齐、夏、梁三军齐聚,以梁为盟主,掀开了战争的序幕。 洛水河畔的对岸,便是七小国的军队驻地,以西越为首,本已整装待发的军队,却迟迟没有收到进攻的消息,整整三日,大军停滞不前。 只因,主帅尚缺一人。 西越国主,慕椹坐在主营里,急得满头大汗,躁郁不已,“怎么回事儿,妩姹国师怎么还未归来?” “属……属下不知。” “朕不是说了吗,顾珣与皇甫韶已是重伤坠入风绝崖,绝无生还可能,可她倒好,偏不信,非要去找!” 关键是妩姹走了就算了,偏偏调兵的虎符还在她手上,这下好了,六军不发,只为等她一人,可真是天大的排场! “属下已经传信给国师了,想必国师大人很快就会归来,还请陛下放心。” 妩姹国师虽是女流之辈,但能力手腕皆是一流,只是,对顾珣此人执念太重,且难以完全掌控。 当初,慕枫就劝过他,此女不可完全信任,需留着后手,以防叛之。 可惜,他当时不信。 慕椹如今想来,后悔不已。 “不……不对!”慕椹蹙了蹙眉,以妩姹的轻功,往返古战场也不过只需一日半光景,可如今,已是三日未闻一讯。 “难道,顾珣没死?”慕椹自己先否认了这个猜测,慕枫这人,从不妄言,他说顾珣已死,就不可能让他还活着。 对这位族兄,他可太了解了。 “也……也许,国师是被别的事拖住了脚。” 可军耗经不起她这么拖啊,况且,再不出兵,军中人心涣散不说,对面也定会生疑。 “你,派个人去地下宫殿请慕枫,让他亲赴古战场一趟,朕怀疑,妩姹出事了。” 她是死是活他不在意,但虎符,绝不容有失! 不好用的刀,弃了便是。 “是,属下这就去请慕大人。” 下属退出去时,心中叹息一声,他跟随越帝多年,自然读懂了帝王的微表情,虽然早就深谙帝王之心,凉薄之甚。 但他仍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妩姹国师十余年来,为西越立下无数功劳,可方才,他分明看的清楚,越帝对国师,动了杀心。 哎,只希望,妩姹国师,莫要真做出了什么傻事,惹来越帝厌弃。 …… 时间拉回两日前。 “这里便是古战场遗迹的入口?”顾影阑此时竟是一身粗布褐衣,脸上涂了不少炭灰,在夏季炽盛的日光下,显得几分滑稽。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共衾(八) 她与慕青筠一路而来,原本衣着光鲜,好不洁净,途中,却遇到一群流民,原都是洛水之滨附近的渔民,但他们闻洛水将有战事起,这才无奈抛弃故土,走上了流亡之路。 本来,他们是沿着洛水河一路南下,前往洛水都城的。但不知为何,齐都竟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不允许流民出入。 他们只能原路返回,路费用罄,便只能一路乞讨着归来。 顾影阑遇见他们时,有些人连鞋履都烂穿了,更不必说蔽体的衣物,一个个骨瘦如柴,目光惊惶,仿佛失去了生的希望。 天下兴亡也罢,江山易改也好,黎庶皆苦,那这样的战争,又有什么意思呢? 顾影阑仰头望了望,曦日昭昭,绝壁千仞,远处密林幽深,山河如此壮丽,而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却活得如厮困苦狼狈,似是烈阳过于炙热,她有些不适的挡了挡脸,一并挡住的,还有微红的眼眶。 见一妇人摔倒,顾影阑也顾不得她与慕青筠绑绕在一起的手腕,托着他赶上前去。 “大娘,你没事?”她俯身时,却对上了那妇人下意识瑟缩闪躲的目光,妇人见那光亮亮如天上雪一般的缎子,眸光惊恐中透着一丝灰凉。 “别……别脏了贵人哩。”地方哩语,她听不太懂,但她听懂了,那仿若刻在那妇人骨子里的卑微感。 她缄默着,扶上了妇人手腕,将人一把提起。 “嘶——”妇人又瑟缩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妇人的脚上,未穿鞋履,赤足踩地,倒刺扎肉,血迹混杂着泥土,枯黄皲裂,叫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是贱……贱妇污了贵人的眼,求贵人饶命……” “大娘,穿上,好好活下去。”顾影阑脱下脚上的云锦吐鲤金丝履,蹲下身,将鞋小心套入那已是伤痕累累的足中。 又见身旁一老人,身不蔽体,惊咳不止,索性将外袍也解了下来,披在老身上。 “贵……贵人,使不得哩!” “无妨,我想问问老伯,可知那古战场遗迹如何走?” “往……往西南方向,过了密林便是哩。” 那些人依旧往前走着,步履蹒跚,衣衫褴褛,却从未停下来过。 …… 她想着那群,连抢劫旁人,都没有力气的流民,只希望,那她仅有的那一点碎银,能让他们在途经下一个村庄时,换得一点充饥之食。 仅此而已。 她非菩萨,救不了万民,渡不尽众生,甚至,连她的亲人,都护不住。 难得的,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弃感。 “美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少年掐一把她的颈间,微蹲下身,示意她上背,“专注前路就好了,未来怎么样,管他死活呢!” “穿过这段密林,就抵达古战场了。”自顾影阑失去鞋子后,就是慕青筠一路背着她,运着轻功赶路。 这一路中捡到一件粗布褐衣,但就是没那个运气碰到那什么烂鞋子,但这也聊胜于无了,顾影阑把那件褐衣套在身上后,干脆在脸上抹了不少灰。 “脏死了。”少年嘴上说着嫌弃,但还是背着她跑了一路,在她对前路心灰意冷时,还会下意识的讨她开心。 她很庆幸,这一路,十一依然陪伴在她身边,哪怕,现在的他,叫慕青筠。 两人踏入了,充满着不可知危险的密林。 林中有不少百年古木,枝干粗壮,根系出了地底,易方便隐匿身形。 眼见着,日头中移,两人便在深处的一颗古木后休整起来。 “我听见了水声,美人且在此等着,我去捉几条鱼来,顺便取些水。” “好。”顾影阑一路已听见了不少野兽的吼声,自然不会乱跑,她的身体,沉疴颇重……怕是,活不长久了。 如今的每一日,对她都弥足珍贵,她又怎会在此时拿性命开玩笑。 “乖,我去去就回。”少年身姿矫健,穿梭在繁枝间。 顾影阑:“……” 倒也不必,拿她当小儿来哄。 她找了块平坦处,坐了下来,正想闲目养神一番,却听见女子娇媚的一声惊呼——“哟,瞧奴家发现了什么?”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共衾(九) “一个落单的,难民么?”上扬的尾音,透着说不出的撩人媚色。 顾影阑瞳孔猛得缩紧,她看清了密林掩映处渐行渐近的两人。 穿着红色纱裙的,是媚杀。 而另一个,秋香色织锦短绸襦的,是江茗,她的好二婶,一手促成她阿爹与娘亲失踪的直接凶手。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能被她们发现自己的身份! 顾影阑自然的敛了敛眸,满是黑灰的面容一脸颓靡,像极了走至穷厄,绝望等死的,难民。 两人已然走近,媚杀美眸流转,觑了眼树干旁无力仰躺着满是脏污的“难民”,“没意思,真是个等死的难民,我们敢紧回去,主上还等着奴家回去复命呢。”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走!”江茗的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两人一路走来,似乎发生了不少争执。 看样子,她们关系不算太和谐,应该是两个阵营,只是临时合作,走到了一起。 顾影阑面上不动声色,装作濒死的难民,心中却在暗暗思索。 江茗,是为慕氏办事。 魔宫呢,他们跟慕氏是什么关系。 难道,只是媚杀与慕氏的单独合作,毕竟,媚杀与前秦…… 这边顾影阑尚未思索出个头绪,那两人却停了下来,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不是,你还没放弃?那么高的坠崖,顾珣重伤掉了下去,肯定没命了!”媚杀指尖把玩着胸前的一缕秀发,娇媚的面容上,写满了烦躁不耐,她已经陪江茗在这鸟不拉屎的古战场密林消磨了快半个月了,连顾珣的影儿都没找着。 “说不定,他和皇甫韶的尸首,早就被那野狗叼了去,分食了呢!” “你闭嘴!”江茗一双眼满是血丝,显然几夜未眠,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的武功比媚杀高出不少境界,一把掐住媚杀颈间,五指收拢,“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教你替顾珣陪葬!” 媚杀的脸颊迅速涨红转青紫,显然江茗是起了杀心的,“明明是你们毁约在先,我们说好了的,天下任你们取,我只要顾珣,活着的顾珣。” “他……他自己要跳下去,我……我也拦不住……”媚杀感觉快要窒息了,江茗,这女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偏偏,江茗也精通毒术,她的大部分毒对江茗都无效,否则,她早就先下手为强,弄死这个疯女人了! “再乱说一句,你必死!”江茗猛得松手,媚杀踉跄了一下,迅速咳了起来,她大口喘息着,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也不敢再招惹江茗了,忙说道,“快些走,我们只剩东边还没找过,说不定顾珣就在那儿呢!” 她必须先安抚住江茗的情绪。 顾珣……坠崖……尸骨无存……东边! 顾影阑拼命克制住愤怒到颤抖的身体,像微乱的呼吸仍是泄露了一丝。 江茗转身欲走,却顿住了脚步,目光直指顾影阑的方向。 “怎么了?”媚杀诧异。 顾影阑屏住呼吸,低垂的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浓烈的愤恨。 江茗仔细打量着顾影阑,像,那双眼睛,太像了! 这不是一个难民,应该拥有的瑰丽的眼眸。 “取水壶来。” 江茗接过水壶,走到顾影阑身边,倒了些水在手心,抹上了顾影阑满是黑灰的脸…… 第三百一九章 共衾(十) 黑炭灰被尽数洗去,显露出一张瓷白而妍丽的面容,眉如黛描,唇如朱染,眸含风月,这是一张难得的美人面容,更是一张极为熟悉的美人面容……江茗的手蓦然顿住,双目圆睁,惊讶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恍惚,“顾影阑,怎么……是你?” “二婶,我还能这样唤您么?”顾影阑从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被发现,倒也没有太多恐惧的情绪。反正就这样个破败身子,死便死了。 只不过,死之前,她定要为阿爹与娘亲报仇! “你……本不该来此的,你不该来此的,你这小贱种,当年都那般命硬,从池里捞起来都还吊着一口气,如……如今倒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江茗的精神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说的话虽颠三倒四,但顾影阑却从中捕捉到了几点信息,“当年,我落入御花园的莲池,与你有关?还是根本就是你所为?” “我?”江茗指了指自己,她痴痴的笑了几声,头顶珠翠叮当,“哈哈,我的确不只一次想要弄死你,可是啊——”江茗冰凉的指尖在她光滑细腻的脸庞上划过,“每当我瞧见你这张脸,我就下不去手。” 她近乎迷恋的抚上顾影阑面容的每一寸,这张脸,多像顾珣啊! “但凡你再有一分像皇甫韶那个贱i人,我都不会让你安稳的活到今日!顾影阑,你应该庆幸……顾珣,我知道是谁要害你的女儿……顾珣,只要你求我,我便告诉你了,你求我啊!你求我啊!”她摇晃着顾影阑虚弱的身子,似乎将面前的人当成了顾珣。 “好……我求你,告诉我,当年害我女儿的,究竟是谁?”顾影阑的声音模仿着顾珣的音色,温柔中夹杂着一丝诱哄,可她的眸光,分明一派寒凉。 “是我的长姐呀,她——” “够了,江茗!”媚杀上前打断,将江茗拉起,生拉硬拽到自己身后,“顾大小姐,尊贵的梁后娘娘,你如今也算是成了我们二人的阶下囚徒,那便要有身为阶下囚徒的自觉啊!” “问的太多有什么用呢,反正你注定要死在我媚杀的手中,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奴家要是你,如今就该想着,怎么求得个更痛快些的死法。”媚杀捏住顾影阑细瘦的下颌,笑得媚眼如勾子般,淬着毒。 “毕竟皇后娘娘这张绝色无双的面容,奴家可是惦念了好久呢!待我将这人皮活剥了下来,制成面具,定要日日佩戴啊!” “是么,怎么我瞧着,媚杀阁下倒更像在掩饰什么呀?”顾影阑像是感觉不到颊边的刺痛似的,她笑得比媚杀更加艳冶如刀。 “顾影阑,太聪明的女人注定活不久,你最好不要挑衅我的底线!”媚杀在此处没有再自称奴家,你看,即便做妖女做久了,但她骨子里,还是骄傲的。 皇族之后,哪能真正风骨尽丢,蝇营狗苟。 “可惜啊,太晚了……”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她都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江氏长女,大梁先皇后,江芙么?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江芙、献帝、战王、顾珣……难道—— “嘶!”颊边传来的巨痛打断了她的思绪。 “顾影阑,你若再逞口舌之利,就不要怪我现在就剥了你的皮!” “不……嘶,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阁……阁下未免太过肤浅,你若想要,取了便是。”顾影阑勉强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眼眸敛动间,对上媚杀狠戾扭曲的神色,透着深深的嘲讽之意。 她在故意媚杀,她疯了么? “怎么,顾影阑,你是觉得我只是嘴上唬你的吗?你如今的状态,就算我今天不动你,你也挨不过几日。” “是啊,媚杀阁下,快动手,来啊,杀了我!”顾影阑缓缓阖上了眼,嘴角勾起的,却分明是挑衅的弧度。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既是皇后娘娘求的,那奴家自当,遵命!”媚杀气极反笑,掏出腰间匕首,对准顾影阑的纤瘦的颈边,正要狠狠刺下时—— 雪亮的剑光一闪,哗啦,是剑锋刺破血肉的声音,大量血液浸湿了胸前的红纱。 媚杀手间匕首一松,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盯着胸口处的血迹。 剑尖更进一步,似要将那心给剜了出来,背后传来疯狂的嘶哑的低吼,“我不许你,伤了顾珣!” “江、茗,你个疯子!”媚杀吐出一大口血来,她死死盯着面前缓缓睁开眼,一脸含笑的顾影阑,“我居然,中了你的算计!” “承让,媚杀阁下。”顾影阑迅速捡起身边掉落的匕首,强撑着无力的身子,对准媚杀的心口,就是一刺! “哈哈哈,顾影阑,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么?”媚杀以手握住剑锋,硬生生将其从胸口拔除,然后腰身一个扭转,匕首只是划破了她的外裳,一个小瓶子从她腰间滑落出来,媚杀无暇顾及。 她不知从袖兜中掏出了什么粉末,往顾影阑及江茗面上一撒,就运着轻功,隐遁入密林中,不见踪迹。 “呵,是么?可我要杀的,也从来不是媚杀阁下啊!”顾影阑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呕哑,衬着颊边的红肿青紫,更显凄寒,她丝毫没有要避开这些粉末的意思,看向面前举剑乱砍的江茗,心中滋生出,名为悲凉的、荒诞的情绪。 她的阿爹,她的娘亲,就是死在了这样一个疯子手里吗? 太讽刺了! 顾影阑强撑着起身,提着那染了血的匕首,一步步靠近着神智错乱的江茗。 “你告诉我,十一所中之蛊,可有药解?” “蛊……什么蛊,顾珣哥哥,你是来接茗儿的吗?茗儿好想你!顾珣哥哥,茗儿帮你杀坏人,杀坏人……” 她虽不知媚杀所撒为何毒,左右她寒毒在身,其它毒物对她的身体,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江茗不一样。 这毒,能让她当场殒命,也说不准。 “茗儿,告诉我,十一所中之蛊,你有办法可解,对吗?”顾影阑用的是顾珣的声音,她承认这手段十分卑劣,但对付这些人,以毒攻毒,以杀止杀,最好不过。 “解药?解药!”江茗有些茫然的望了望四周,见地上落叶下躺着的小瓶子,一个跪扑,捧着那瓶子,手指还隐隐颤抖着,指尖呈紫黑之状,献宝似的奉于顾影阑面前。 四目相对间,顾影阑能看清她的眼球周围,细小的血管隐隐有暴裂之势,有些可怖。 媚杀的毒,当真是,没让她失望啊! 两虎相盟,以隙挑之,盟裂而斗,争之必有一伤。 顾影阑接过那小药瓶,再看向江茗的目光中,已是一派森然杀意! 从头至尾,她想杀的,不过一个江茗而已。 “阿爹,娘亲。”顾影阑的眼底,泛着雾气,“女儿替你们,报仇了!” 匕首的确顺利刺破了心脏,是一击即毙的杀招,然而,她刺破的,却不是江茗的心口…… 第三百二十章 共衾(完) “二叔?!”顾影阑手无力的松开,颤抖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二……二叔父,你怎么会在此?” 她看向自己苍白纤瘦的手指,那上面,沾满的,是亲人的鲜血,“我只是要为他们报仇啊,我错了吗?” 从头至尾,她想要杀的,不过一个江茗。可是,谁能吿诉她,为什么,她的二叔父顾琼,大梁史部侍郎,会出现在古战场。 男人眉目清俊,细细看来,与阿爹尚有三分相似,此时却面色苍白,一身血迹的挡在江茗面前,胸前的那柄匕首,深扎入血肉,殷红的血液,溅湿了林间的枯叶,平添了几分凄寂衰败之感。 “你……你是谁?”江茗眼底积聚的腥红散了几许,一双杏眼透着几分迷茫,她缓缓抚上了男人失了血色的面庞。“你是不是要死了?” 顾琼笑了,这个长相只能算秀雅的男人,笑起来,眉眼宛如生花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好看。 他的眼中,盛满了江茗,“我是你的夫君啊,茗……茗儿,我本来是想接你,唔——”他呕出一大滩血来,拼尽全力的抬起手,回握住江茗紫黑的指尖,他有些心疼的抚了抚,“我本是想带你回家的,只可惜,只能陪你一起走一遭黄泉了。” “二叔,你为何要替她挡,就算我不刺那一刀,她也注定是要——”死在媚杀的毒药下的,不过早晚区别。顾影阑不忍说出后半句,她大概知道顾琼是如何来到古战场的了。 他顶替了顾瑜押粮官的位置,亲赴战场一线送粮,如今顾琼已到古战场,那么,齐梁夏三国盟军,也快了。 “咳……咳咳,我知道,我与她,大慨都活不过今日了,但,那又如何?江茗是我顾琼结发之妻,我自当一世爱她、敬她,护她,不惜性命!呕——”他终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嘴角被血迹浸染,艳如烬火,生命即将走向衰竭的尽头。 “可她害了我的父母,二叔,我阿爹,是你的亲大哥啊!”顾影阑强迫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她撇过头,不忍再看。 她知道自己那一匕首所刺,是下了死手的,正中心脏三寸,绝无生还可能,顾琼能坚持到现在,全凭一股子意念支撑着。 可他又能支撑到何时呢? 江茗怔怔看着身下胸口满是血的顾琼,猛得缩回手,“不,你不是顾珣,你不是珣哥哥,你把珣哥哥藏哪儿去了?” 顾琼被她一个牵动,胸前的伤口又深了几分,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依旧笑得温和,看向江茗的目光,充满了缱绻与心疼,“茗儿,我是林郎啊,是你的夫君……你,不记得我了么?” “林……林郎,顾致林?你是顾致林,对,你说你要娶我的,娶了我,我就是天天看见珣哥哥了!” 男人语调温柔的让人心碎,他试图如往日二十载一般,想抬手整理下妻子鬓边散乱的发丝,可手抬到一半,却是无力地垂下,“对,我娶了你,我们是夫妻了,多好啊……” 他原本清亮的目光,渐渐浑浊,显出几分将死的灰败,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顾影阑,“大哥的命,我来偿,是我没能管束好茗儿,教……教她犯下大错,我有罪,但是,影姐儿——” 顾影阑眼眸微动,走到顾琼面前,缓缓蹲下,“二叔父,您说。” “晚姐儿和逸哥儿,他们毫不知情,莫……莫要迁怒他们!”男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腕,终是失了呼吸,像个没有支架的木偶,栽倒了下去。 “二叔父!”顾影阑正要去接,却被一个巨力推开,她一抬头,发现江茗目光凶狠的盯住她,像极了因失去伴侣而疯狂的雌兽。 但顾影阑注意到,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抱着那个清瘦的,胸口满是血污的男人,声音嘶哑,“顾致林,顾琼,你个傻子!” 随即,她笑了,笑声由低至高,最后,变为癫狂的大笑,“哈哈哈,你是傻子,我是个疯子,傻子爱疯子,哈哈,活该!” “没事儿,傻子,地狱啊,一点也不冷,因为啊——”那或许是江茗脸上露出的,最温和,最干净的笑意,她拔出插在男人胸口的匕首,缓缓对准自己的心脏处,一点点,一点点推了进去,“有疯子陪着你……” 江茗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看着满目刺眼的红意,想起了她与顾琼大婚时的场景。 她这一生,都在追逐着顾珣这轮天边明月,却忽略了顾琼给予的人间富贵,俗世风月。 忘记了那个沉默少语,温润内敛的青年,穿着朱红的新郎服,说,“我虽木讷,不解风情,但茗儿既嫁我为妻,我自当尊之敬之爱之护之,富贵与共,死生同衾。” 生共衾,死同眠,我做到了,可你却毫不知情,真是傻透了。——江茗 第三百二十一章 皇甫(一) 看着相拥倒在血泊中的两人,顾影阑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她笑不出来,更哭不出来。 以命偿命,本该快意,但她心里滋生出更多的,却是悲伤。 也许顾家的男人,都是情种,都是爱美人,不要江山的傻子。 顾家先祖当年本可以称帝,达成天下一统,却为了爱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 她的阿爹顾珣,少年天才,大梁帝师,本该心怀梁王朝百年基业,为了娘亲,不惜应下与战王的赌约,掀起大梁长达数年的南北内战,背负一身骂名,幽居临安十年。 而二叔顾琼……说实话,她与这二叔父算不上亲近,毕竟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倒是小的时候趴在墙角上听族老聊了几句。 说二叔资质平庸,撑不起顾氏门楣。但这个温和到没脾气的书生做到了,从翰林到吏部侍郎,他花了近十年,步伐缓慢,胜在平稳。 再到去年她回到盛京,见了诸世家豪族,官场名臣,又有哪一个族中的后宅,有宁国公府干净? 二叔无妾侍,无通房,半世只守着江茗一个人,旁人笑他惧内,他也只是温和的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这样十年如一日的守着一个心中装着旁人的女人,真是为情痴狂了。 只可惜啊,十年相守,没能捂热那个狠心绝情的女人,倒是最后用生命,换来了女人的醒悟。 可死了,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她想,她绝对不要爱上谁,爱到为他性命不顾的地步。 她这条命,太珍贵了,是顾氏举全族之力才养活到至今的,谁也要不起! 为了活着,为了阿爹与娘亲,她会不择手段! 顾影阑捏紧了手中的药瓶,消沉了数日的心里,终于燃起了强烈的生的渴望。 她抬起手掌,掌心在阳光的碎影下,苍白纤瘦极了,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就在方才,毫不留情的收割了一条人命。 慕青筠回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曦光穿梭在树梢,斑驳了一地碎影。她坐于光影中,半明半昧,身后却是一地枯叶溅血,还有两具交颈相拥的……尸体。 这般凄艳的美,叫少年浑身战栗了起来,他一路飞寻而来,额间满是细汗,眼睛却很亮,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怦怦的心跳声,好快…… 先前的顾影阑是脆弱如纸的美,好看但易碎。 而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少女,不一样了。 她或许没有发现,她的左颊处,溅了几点殷红,衬着那苍白如雪的面容,凄绝戾美,最是生动。 脚下白骨成堆,眸盛山河泱泱,此乃,帝王之相! “美人,我运气好,拎了两条鳜鱼回来。”少年眉目疏朗,一笑生花,中和了眉眼间的乖佞之色,“这两具尸体,是怎么回事啊,有人要杀你吗?” “没有人能杀我,我的生死,只由我自己决定!”顾影阑歪了歪头,眉眼一弯,冲少年笑得分外妖娆,让人忽略了,她的身后,有两具冰冷的死尸,“青筠,你把鱼拎过来。” 同行数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青筠,青筠……真好听啊。 少年的身体快过意识,已跨开步子朝顾影阑走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皇甫(二) 顾影阑接过其中一条鱼,将那药瓶中的青白色药丸取出,塞入鱼口中,鱼尾扑腾两下,她指腹一捻,药丸便进了鱼腹中。 少年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着实看不懂顾影阑的操作。 嗯……这是在拿鱼试药?! “美人这……这是刺激太过——”疯了么? “嘘。”顾影阑抬眸,眼底的复杂叫少年的心为之一寒,他好像隐隐明白了什么。 顾影阑低头,仔细观察着鱼体表现出来的症状。 “你试这药,是为了给谁服用?是你自己,还……还是我?”慕青筠的声线透着一丝颤抖。 他一直都清楚的,从他第一次看见顾影阑时就清楚了,她看他,只是透过他,看向另一个男人,一个名叫“十一”的男人。 十一,哪有人会以序号为名? 这个人,是她的隐卫么? 他知道,大家族的暗卫啊,是最见不得光的存在,是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存在。 但她显然是在意“十一”的,这种在意,早就超过了主仆之间的从属关系。 而他……第一眼见她,就觉得欢欣,那种从内心滋生的愉悦感,是不会骗人的。 所以,他真的是那个什么“十一”吗,倘若事实真是如此,那现在的,脑海中十余年的“慕青筠”记忆,又算什么呢? 幻象么? 慕青筠不能接受,换了谁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记忆、身份、生命,皆是虚假,皆是空。 少年看了看地上交颈相拥的两具尸体,女尸他是认识的,西越的国师,经常与慕枫长老面谈过的。 等等,这药是她从国师身上获得的,那一切的真相,不就显而易见了么? 慕青筠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美人,我若服下这药,是不是……是不是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慕青筠这个人了?” “我不知道。”顾影阑看向他,眸光沉邃如幽潭,透不进一隙暖阳,“我不知道,这药,到底是不是往生蛊的克星。” 有可能服下了,他依然是慕青筠。 更有可能,这是毒药,服之即亡。 或者,它真是解药,慕青筠服之即失,回来的,将会是顾十一。 这是个不公正的赌局。 但……她想赌! “我陪你一起服下此药,你可愿意?”顾影阑笑了笑,苍白的面容在曦光下恍若透明,“要是死,我们一起死,可好?” 确认鱼至今仍未死亡后,她倒出药瓶里仅剩的两粒药丸置于掌心,长睫垂了垂,明明是温柔浅笑的模样,却叫少年的心,如坠冰窖。 “好。”少年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猛得一把抱住顾影阑,夺过她掌心的两粒药丸,一口吞下。 顾影阑侧了侧眸,没有说话。 “美人,你好狠啊!”慕青筠笑得苍凉,眉目尚透着些稚气,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啊,“呵,顾影阑……你连骗我都骗得那样敷衍。” 寒毒压天下万毒,哪怕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死的也只会是他一个人。 “乖,不会有事的。”顾影阑回抱住他,长睫轻敛,不见慈悲。可她的嗓音,柔软极了,“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它本来的样子而已。” “如果……如……果——”少年的额间,冷汗直溢,那种大脑几欲炸裂的痛楚,令他的青筋暴绽开来,如樱的唇似沾了血一般,欲发红艳,诡谲极了。 如果活着的,是顾十一,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忘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么一个少年,他是慕青筠……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因为巨痛,晕倒在了顾影阑的肩头。 而那句话,便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顾影阑缓缓将少年放于枯叶之上,半倚着古槐树,槐花簌簌而落。 “对不住了,慕青筠,我需要知道真相,一切的真相。” 她欲执刀,便应知,刀锋所指之处,孰敌孰友? 顾影阑拾起地上的一片槐花,放在了少年的额心,这是祭奠死亡,亦是迎接回归! 第三百三十三章 皇甫(三) 夏夜的密林,萤光漫空,篝火长明,少年是在一片温暖中,苏醒过来的。额间一朵槐花坠下,少年身体紧绷,下意识两指钳夹,接住了那片小小的槐花。 他似乎怔住了,定定的注视着那片娇弱的花,仿佛那是什么杀人暗器一般。 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了少年冥思的状态。 “饿了么,我烤了鱼。”熟悉的声音让他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涣散的灰瞳终于有了焦距,他仰视着面前一身脏污的少女,像仰望着他此生的信仰一般。 炽热、忠诚,不掺一丝杂质。 无需置疑了,她的十一,回来了。 顾影阑无法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将手中烤得焦黄的鱼块,递到少年的面前,她的身后,流萤漫天。 “小……小姐。”十一木讷的面容上,罕见的,透着一丝困惑,“这是梦么?” 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他的昏迷……十一觉得,他似乎昏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血流成河,白骨成堆,无数青袍黑篷的人,跪在他的脚下,唤他“殿下”…… “傻十一,我知道,现在你一定有很多的疑惑,但那些我日后都会一一向你解释,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将你知道的所有,告知于我!” “小姐,十一从不欺瞒小姐。”少年单膝跪在她面前,头颅低垂,这是绝对忠诚的姿态。 “好,我问你,阿爹与娘亲殉情坠崖时,你可在场?”顾影阑示意十一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因为她不能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微表情。 十一听到此问,瞳孔猛得缩紧,复又放大,似乎被一系列画面的冲击,刺激到了太脑,他微微皱眉,显然十分痛苦。 “在……十一那日,在场。”简单的几个字,他却说的艰难至极,少年的眼眶渐渐红了,他的拳头死死捏住,想起了那日的惨烈情状。 原来,那日,先是西越皇宫以药设伏,将顾珣与皇甫韶包围在宫墙之间,乱箭射之。 “属下率隐卫抵达时,老爷腰后冲了一箭,护着夫人逃出了西越皇宫。但更可怕的危险,还藏在后头……” 顾十一领着隐卫在后面,防止西越的进一步追杀,而顾珣和皇甫韶,则是一路马不停蹄的,躲入了古战场密林中。 可是后来……想起那些画面,少年的指甲深深嵌入了血肉之中,“还请小姐赐属下一死!” “十一,你别吓我!”她跪下身,迅速制止了他等同于自残的举动。 “小姐……”他赤红着一双眼,一贯木讷冷峻的面容第一次,写满了愧疚与懊恼,他的声音,颤抖的好像随时能绷断的琴弦,“老爷与夫人,本可以逃脱的,他们是为了救我,才中了埋伏。” 十一断后时,与众隐卫一同遭到了围堵,拦载他们的,是魔宫的青衣客,领头之人,是媚杀,还有顾……顾二夫人,江茗。 “那魔宫宫主可有来?”论武功内力,魔宫最有可能能伤到她阿爹与娘亲的,只有寂九。 “并未,神医谷谷主慕枫,手握两种巨毒,以属下的性命相胁,老爷夫人为属下涉险,前往风月崖赴约。” 两毒,一曰断念,一曰葬心。 顾珣与皇甫韶本已早做防备,但他们并未料到,这两毒竟如厮霸道! “慕枫,这不是你能研制出的毒药!” “当然不是我,顾珣啊顾珣,不过短短四载,你不会就把她给忘了?” “是她……”顾珣心神失守间,被慕枫一掌震断了心脉,失足坠下悬崖,而皇甫韶,为了拉住顾珣,则被慕枫一剑盯穿的后背,两人因此双双坠入崖底。 “再后来,属下便失去了意识。”十一不敢再去想那惨烈的一疫,他不明白,他不过一小小暗卫,为何老爷夫人,甘愿豁出性命去救他? 不值当的,他一条贱命,死便死了。 可老爷和夫人,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啊,却也身死异乡…… “慕、枫!”顾影阑强迫自己克制住心头涌起的森然杀意,冷静些,顾影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有问明白。 “第二个问题,黑骑令如今在哪儿?”之前,她将黑骑令的子令交付给了十一,手握子令能调动一半黑骑卫,按理说,如果十一提前使用了黑骑令,用于逃脱西越的拦截,是绰绰有余的。 她必须弄清楚,十一失忆之后,黑骑令的去向,倘若因此落入了慕枫手中,那可真是……她与十一,都得以死谢罪了! “小姐,属下在奔赴西越之时,遇见了皇甫小舅爷,他从属下这里,夺……取走了黑骑令。”那是小姐的嫡亲舅舅,他也不好控诉其强盗行径,只说是取出。 “小舅舅,他好端端的,怎么会要走黑骑令?”顾影阑后撤一步,苦笑一声。 小舅舅做事向来随心随性,他若知晓十一失去黑骑令之后的种种,不知该是何心情。 毕竟,小舅舅可以说是她阿娘一手带大的,其情之深,不比她少半分啊! 顾影阑阖下眼眸,咽下口中腥咸,再睁眼,已是一派冷肃,“既然黑骑令在小舅舅手中,那正好,皇甫家的消息,不可能比我还晚,他一定知道了娘亲出事的消息!既如此,我便要借一借皇甫之势,覆灭西越!” “十一,最后一个问题,大齐如今的形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要对付慕枫,就必须弄清楚他的全部底牌! 魔宫、西越都与他有合作关系,那么百年帝国的大齐呢,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小姐,大齐已逾半数,在慕枫的掌控之下。宣帝病危,已被软禁在宫中,而洛师兄……晋王洛澈幼年曾为慕枫所救,两人情同父子,洛澈离那帝位,仅半步之遥。” “呵,果然如此。”顾影阑冷笑一声,师兄啊师兄,她当真是小看他了! “他需要能一步登天的功勋,才能压过血统混乱的非议,成功坐上那个皇位。如果仅是联盟三国攻下七小国,远远不够的,毕竟这件事,他能做到,鲁王也能做到,没什么特别的。” 十一深吸一口气,他在一瞬间理解了顾影阑的言外之意。 “小姐是觉得,大齐可能会临阵倒戈?” “错,不是可能,他一定会临阵倒戈,帮助七小国,灭梁夏!” 这是他欲称帝所必走的道路,也是大齐一统天下最快的法子!机遇与风险并存。 “师兄最爱的,不就是剑走偏锋吗?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更疯的慕枫?” “那小姐是要阻止他们吗,可我们如今,无人可用啊!” “我们可以来一个借刀杀人,釜底抽薪!”既然大齐是假意结盟,那么打七小国这种事,就不劳他们出力了。 与其在战场上时时防备着大齐的背叛,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无暇参与。 她是傻了,才会将无穷变数交付于敌人! “大齐都城,还有一位成年皇子,你说,他会不想坐上那个位子吗?”顾影阑笑了笑,她知道啊,在某些时候,内乱之祸这大于外患啊! “可若齐军主力撤军,以梁夏之力攻七国,太勉强了!”十一忧虑道。 “齐军撤了,补上一支军队,不就好了么?”顾影阑眼眸中光影流转,透着成竹于胸的从容。 “小姐是想用黑——”少年恍然大悟。 “嘘,十一,你知道该如何做了!这一次,你若再失败,就不必跟着我了!” “小姐……”少年单膝跪地,右手抵于左胸前,脊背挺直,“十一定不辱命!” 谁能想到,这场更改天下格局的战役,会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夏夜,奠定了结局呢? 而这时,顾影阑也没有想到,从未与她商议过的皇甫烨,会利用黑骑卫,交出了一份超越所有人期待的满分答卷。 低调了十余载的天下第一世家,竟以那样张扬的姿态,出现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上。——《国策·皇甫世家》 第三百三十四章 皇甫(四) 三日后,齐军营帐中,两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分别送到了晋王、鲁王的军帐中,洛卿宁拆开密函一看,猛得关上,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连续几夜未能休息,眼睛花了,又打开看了良久,沉吟片刻,“派人传众将军前来营帐,本王有要事相商!” “怎么了,洛大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的脸色,不大好。”曲长歌本来陪着他在军帐中处理军务,见他面有异样,忙关切道。 “没事,长歌。”他看向曲长歌的眸光是透着安抚意味的,“长歌,帮我去联系你的师父,让他立即回齐都。” “好,我这就去。”曲长歌也不多问,她能做的,就是相信面前的男人。 曲长歌离开营帐后,洛卿宁再也压不住周身的沉怒凛寒之意,长袖一扫,直将桌案从中劈成了两半! 他这一年来与慕枫筹谋的种种,功亏一篑倒也罢了,结果还替别人做了嫁衣裳! 齐王那个蠢货,不可能突然聪明了起来,幕后,定有主导之人! 莫名的,洛卿宁想起了那人红裳瘦削的模样,会是她么? 他嗤笑一声,似是自嘲。果然,人都是要为自己一时的心软,付出代价的! 当夜,齐军帐中火光冲天,马蹄踏踏作响,惊动了隔壁的梁夏二营,包括对面一河之距的七国联军。 “齐军帐中,发生了何事?”宫宸域正坐在主军帐中研究作战地图,却听见军营中喧闹四起,掀帐一看,齐营火把如星聚,撕裂了漆黑的夜幕。 “别问小爷我,小爷也不知道!”君祁良与宫宸域这日夜相见,商议军备什么的,可谓是相看两生厌。 “陛下,良小世子,属下探听到了,齐军正在卸营秣马,准备……准备全军撤离!” “啥,爷没听错,这箭在弦上,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他大齐现在要撤军?!不是,他们主帅疯了吗?”君祁良震惊的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哪还有半分风流邪肆的模样, “哎,果然,像晋王那种小白脸,就是靠不住,真不知道顾妹妹当初是怎么看上这么个怂货的!”这样紧张的关键时刻,良小世子还有心情贬低一把情敌,也是够奇葩的。 宫宸域压根都懒得搭理君祁良,他眉心一蹙,思虑片刻,“可是大齐都城出了事?” “陛下英明,据齐国暗探来悉,齐都发生了一场政变,整个都城都被齐王殿下控制了,齐王获得了传国王玺,逼宣帝退位,不日将登基为皇。” “好家伙,这个什么齐王可以啊,闷不吭声的搞了件大事啊!釜底抽薪妙啊!等等,七国迟迟不出兵,不会就是想用这种手段,分裂我们的结盟?”君祁良夸着夸着,自己发觉味儿不对了。 齐军一跑路,他们仅有的兵力,吃不下七小国啊! 宫宸域觑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不容易啊,你这不着调的总算聪明了一回。 “你所言确为一种可能,不过,倒也未必是七小国所为,你今夜多派几个哨兵探子,去七国营帐探一探他们对于齐军撤离的反应,便可确定了。”宫宸域沉声吩咐完后,便要回帐。 君祁良拦住他,“狗……陛下,齐军撤离,我们不派兵马拦一下?他们要是全跑了,那咱们还打个屁啊!” “你拦得住吗?”宫宸域冷笑一声,越过他,入了帐中,“既然拦不住,何必白费功夫,世子若是精力旺盛,不妨想想,此战要如何打,毕竟,你才是主帅。” 第三百三十五章 皇甫(五) “哎,不是,陛下就这么走了,等等啊,真的不拦一下吗?”君祁良故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见某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后,轻笑一声,他就喜欢看宫宸域厌烦他却又干不掉他的模样,没办法,顾妹妹走了,平时无甚意趣,只能折磨折磨情敌了。 不过齐军撤离这件事儿,他怎么觉得像是顾妹妹的手笔呢?倘若真是这样的话,或许事情的走向不会如他所想的那么糟糕。 “世子,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大齐可以撤军,但大夏那边,无论如何都要给爷稳住了!你,速去夏营,若夏太子萌生撤离之念,或重利诱之,或重刑逼之,总之,务必留住夏军!”君祁良那张灼灼若桃的面容骤然锋锐开来,眉宇之间,隐隐有杀伐之色。 “是,世子。” 夜色泼墨一笔宕开,湖岸风光截然不同。 见崖那头火光冲天,执炬迎风而燃,七国联军这边亦是有了不小的骚动。 “那边情况如何,难不成他们想提前发动进攻?”七国联军的主军帐中,坐着七小国的主帅,他们聚坐于此,商议着齐营此夜的种种异状。 其中,以西越国君慕椹身份最为尊贵,坐北面南,其余六位主帅,分坐其左右。 “观此异动,不像是要发兵进攻,毕竟梁夏二营皆未有动作。” “诸君莫要惊慌,朕已派人前去探看。”慕椹安抚众人道,他知道整个齐营都被堂兄慕枫控制了,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报!陛下,有……有两件要事告禀陛下!”探子一路奔至军帐中,气息极喘,透着几分惶惶不安,他环视了一圈六国主帅,望着中央的慕椹,欲言又止。 “慌什么?怕什么?七国同心同盟,皆是自己人,有事直言即可!”慕椹衣袖一扫,显出几分不悦。 “陛下,第一件事,姹妩国师薨逝了!” “什么,她可是为人所害?”慕椹忍住了后撤一步的冲动,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成拳。 江茗……死了?! 慕椹无法解释那一刻心尖上钻开来的痛楚,那个女人,他无数次的对她动过杀念,但都没有真正下手。 她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啊,从豆蔻自卑的少女,到权倾西越的国师,他见证了那个女人半世蜕变开来的风华,他掌控着她,让她为西越开疆拓土,让她隐匿在大梁刺探情报,甚至,命令她嫁与顾琼,利用她获取顾珣的弱点……但—— 他也想过,待顾珣死后,天下一统,他要娶她,后世逍遥半生! “属下不知国师是如何死的,但国师留在西越的嗜心子蛊已亡,所以……” “第二件事是何?”慕椹不可能在六国主帅面前暴露自己内心的脆弱,因此,他只是适宜的展现了些重臣死亡的痛心,便立即将重心放在了齐营异动的事情上。 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陛下,齐军异动,旨在撤离洛水河畔。” “什么?大齐撤军了?!”慕椹猛得一后退。 “越皇何故如此失神,齐军撤离,对我们七国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啊!” 呵,好事? 齐军本该是他们的盟友啊!本该是个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梁夏主力君的大好时机,如今反倒生了变数。 而变化,最是令人不安 “那你可探听到大齐是为何撤军?”慕椹稳了稳心神,继续追问道。 第三百三十六章 皇甫(六) “大齐皇室内乱,宣帝病危,齐王逼宫称帝。” “越皇,此乃大好机会啊,齐军一撒,三国联盟将散,短时间内,梁夏无法再调集足够兵力,我方五十余万雄兵,可成碾压之势,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啊,梁夏如今的兵力撑死了不过三十万,如今齐军一撤,大齐忙于内乱,定无暇给梁夏军队提供军备,他们长线作战,粮草必定供应不足,这正是进攻的大好机会啊!” “这……”慕椹仍有一丝犹疑,他总觉得,大齐的这场内乱,出现的太过巧合了些。 按理说,慕枫早就掌控了大齐,如何会异军突起,冒出个齐王来,夺下了大齐的皇位? “越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其他六国主帅纷纷劝道,他们的眼中,透着几分狂热之意,仿佛预见了,梁夏兵败,七国蚕食整个天下的局面。 权势与野心,永远是诱人疯狂的,最好的毒药。 慕椹闭了闭眼,想到这十余年的苦心筹谋,心中不免激荡,成王败寇,只在今朝,他不妨,赌一把! 赢了,山河昭昭。 输了……不,他绝不会输! “好,传令三军,即刻点兵备船,明日卯时,攻打洛水之畔,凡即敌军首级者,赏金千钱,官晋一级!” “越皇英明!” …… 曜日匿在层云之上,泻开几缕曦光,浸润在洛水之中。粼粼泛开的波光倒映着将士冰冷坚硬的盔甲,肃杀兵戈之气,似要撕裂这半明半昧的苍穹! “报,七国大军压境洛北,还请陛下明示,是迎战,还……还是撤退?” “退?为何要退?!”宫宸域一脸平静坐于主案之前,天光未明,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晦暗的阴影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更猜不透其想法。 “可……可敌方乃是五十万大军,我军不满三十万,这仗,不好打啊!”柳副将不敢看向帝王的方向,他只不是想混一混军功,回盛京后,有他伯父柳大将军的支持,升一升官阶罢了。 可谁知,这一仗,这么难打! “嗤,柳副将这胆儿,比针眼还小,两军对垒,未战先怯,可是大忌!”君祁良早就看这姓柳的不顺眼了,如今见他这怂样,更觉心烦。 “君祁良,你——”柳翰气极,颤抖着指向他。 “柳副将莫要忘了,本世子才是主帅!”君祁良肆意一笑,眸光如淬烈火,“所以,你若再敢不敬,本世子不介意,让你当个小前锋,为我大梁万载功业,开疆拓土啊!” “行了,孤可没心思陪你们大梁的人在此内讧!梁皇既不欲退,可是有取胜之法?”战铎实在不想听两小儿在此扯头花,他征战数年,自然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以少胜多,也未必不可。 “自然是有的。”宫宸域从阴影中走出,脸上挂着从容笃定的笑意,教人觉得心安,“夏太子放心,一切仍在朕的把控之内,尽管回营,点兵迎战便是。” “这一战,我们会比想象的,更轻松些。” 第三百三十七章 皇甫(七) “这一战,我们会比想象的,更轻松些。” 见宫宸域说的笃定而决绝,战铎紧了紧拳,透过这样的他,战铎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在战场上浑不要命,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疯狗。 “好,梁皇,孤便再信你一次!” “放心,朕绝不会让夏太子,命绝于此的。”宫宸域眸光闪了闪,虽然说得如此肯定,但他何尝不是在赌? 赌顾影阑舍不得,用整个大梁,去偿她的仇恨! “今日,晴时正好,宜出征。” 夏太子离开军帐后,君祁良止了止步,侧眸轻嘲道,“陛下的胆子可真大,竟舍得用大梁国运作赌。” “世子说笑了,彼此彼此而已。”宫宸域面色冷静地刺了回去。 “宫宸域,你就这么确定,那帝星之命,会应在你的身上?” “自然,世子身为主帅,与其同朕在此呈口舌之快,倒不如——” “不牢陛下操心!”君祁良打断了他的话语,笑得张扬,“你我都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又何故在此惺惺作态,当真是虚伪恶心。” “世子倒是比朕更信任,朕的皇后啊!”宫宸域刻意咬重了“朕的皇后”四字,提醒君祁良,不得僭越。 “在这样的乱世,王朝更替,再正常不过了,陛下身下这位置,可要坐稳啊!”君祁良与宫宸域擦肩而过时,撞上了其手臂,宫宸域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却忍住了一掌拍死某人的冲动。 曦光随着少年掀帘的动作泻下一地光影,他踩着光向前,挺拔昂扬,骄矜到不可一世。 而站在他身后的帝王,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笑得深沉。 罢了,他已经窥见了,少年所通之路的尽头,天光尽暗,锦锻烧灰,分明是地狱……那他何必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 洛水之畔,百艘巨舰排开,有遮天之势,衬得畔边密密麻麻列阵的士兵,也渺小得宛如沙尘。 这是西越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便是这举世数一数二的造船技术。 西越与大齐以洛水为界,两国边境磨擦,多为水战,因此天下最厉害的水军,就出自大齐与西越。 如今,大齐已撤,梁夏多为轻骑兵,不熟悉水战,即便是用上了大齐的战舰,也比不过他们西越的精锐水师。 这便是七小国的底气。 七大主帅此时便聚在舰队中央的主舰上,仿佛已预见了他们压倒性的胜利,一个个的,笑得灿烂极了! “传朕军令,放箭!” 第一波箭矢如黑羽罩日般射向岸边的骑军,每一支箭矢,皆呈倒钩状,叫人望之生寒。 “列阵,立盾!”君祁良一袭银甲立于马前,一手举旗,沉声喝道。 骑军后撤间,盾兵迅速补位,借着战樽,盾牌高高竖起,足有三层。 因此,梁夏这一波,并未有过多伤亡。 但乘着这一波箭雨,舰队破浪而来,已堪堪抵达岸边,铁索深深钉于岸中,无数厚重的木板闷声垂下,深陷沙土中,士兵迅速下舰,骑兵居两翼,步兵居中,弓兵压后,迅速上岸,欲对梁夏军队呈包围之势! 七小国的军队占着人数优势,一旦被他们包围,这场战争的成败,也就成定局了。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 君祁良笑得粲然,他执旗高旋,“变阵!” “奇怪,为什么梁夏军队不突围,反而在聚拢?” 这不让整个军队都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了么?只需一举包围,便可尽数歼灭! “不对,有诈,快撤!”等慕椹反应过来时,大军军阵为追击梁夏军队,已离岸边足有十余丈远! “等等,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第三百三十八章 皇甫(八) “等等,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巨大的黑云自水天一线处破浪而来,曦日似被夜幕吞噬一般,整个碧空都暗淡了下来。 “好……好大的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洛水之滨,感到头皮发麻,那是对未知极致的恐惧。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一幕,曦日喋血,碧空渐暗,“鲲鹏”破浪而来的画面,将成为史书上极为传奇的一笔,那是古国航海史的开篇,代表着当时造船技艺的巅峰“鲲鹏”,奠定了西伐之战的结局。 “这些人,是敌是友?” “不……不知道啊!” 滚滚东流的江水之上,似有万舸争流,其势遮天浩大,令人望而生怯! 一时间,兵戈交击即止,但谁也没有松开手中握紧的枪戟。 “快,迅速回撤岸边!”慕椹最先反应过来,绝不能让这一波军队登岸! “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长长的一声轻叹,在所有人脑海深处响起,仿佛有那么一个人就站在他们耳边低声诉说着,宛如鬼魅。 他们四处张望着,也找不到声音来源。 “这便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神秘么……”君祁良喃喃了一句,他大慨能猜到,这支舰队的背后,站着谁。虽然经常听老头子说起这个传奇的家族,但如今亲眼见到,才真正被震撼到了。 “怎么,慕椹,你连我的声音,也认不出了么?”声音威严而沉锐,如惊雷般炸开在众人的头顶,铺天盖地的压力朝慕椹碾去,令他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皇……皇甫烨?!”慕椹失神地晃了晃身子,他无法克制内心涌上的恐惧感。 世人皆知,皇甫二字,意味着什么,这个传承了千载的世族,相传,是被神眷顾之后,有通灵之能,每一任嫡系,更是辅天命而诞,尊贵无双。 “不,皇甫氏嫡系不可插手诸国纷争,你若动朕,便是违约!皇甫烨,休要装神弄鬼,恐喝世人!” “是啊,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皇甫氏要辅佐的帝星,已经现世了。作为辅臣,我怎能不送未来的圣君一份大礼呢?” 此言在整个洛水回荡间,一道身影如碧云飘然,又似雷霆般迅捷,钳住了军阵中央的慕椹,直将人带到了,梁夏军阵中。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们的主帅,就失踪了。 于万人中如入无人之境也,这便是皇甫氏这一代嫡系的实力么?他简直,不像是个人。 曦光浸润碧水,染上半江橙红,世人终于得幸,窥见了神的风华。 他们穷尽腹中词稿,也无法形容那个立于万军之前的身影,最后也不过得了乏味的一句——端丽清正,泽世同光。 就在他拎着慕椹翩然落地之时,无数黑骑卫涌现,包围了整个洛水之畔,自此,整个河畔平原形成了三个闭环。 中心是梁夏大军,内圈是七国联军,外环是无数黑骑卫。 一旦皇甫同梁夏联手,七国等同于腹背受敌,兵败只是时间问题。 不行,他绝不能在此功败垂成! “皇甫烨,你若与朕联手,何愁不得天下——嘶!”慕椹语音未落,只见那神仙般的人儿,拔出腰间一素雪般的软剑,抵在慕椹喉口,抿唇低笑间,也是法相庄严之态。 “七国都已覆灭,你一亡国之人,还妄想夺下天下,可笑之至!” 这句话,在场中每个人的耳边炸开,效果犹如惊雷震裂。 “你……你说什么?!”慕椹瞳孔紧缩,其他六国主帅也是一脸惊惶。 三军,哗然一片。 第三百三十九章 皇甫(九) 三军,哗然一片。 “怎么,很诧异?”皇甫烨的一声嗤笑,回荡在洛水之畔,三军之上,“你们可是对皇甫氏千年的底蕴,有何不解?” 他从宽袖之中取出一包裹,明黄云纹的锦缎,华贵极了,却被他随意掷于地上。 包裹散开,无数破碎的美玉,落了一地,滚至慕椹面前,当他看见碎玉之上隐隐的纂刻纹路时,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踉跄了一下,“这……这是七国的传国玉玺,竟……竟碎了!” 此时,其他六国主帅中,不乏有目力极佳之人,也辨别出了,那一堆碎玉,竟含着自家的国玺! “这不可能,天下兵马如今尽汇洛水,你如何还有余兵,去攻打西境七国的国都,本帅不信,假的,都是假的!” “对,定是假的,什么皇甫后人,诸位莫要信了面前的妄言之辈!” 六国主帅见大军惶惶,已萌生退意,忙喝道,声声高亢,欲遏行云。 “呵,妄言?真是笑话!”皇甫烨将梁夏、七国之情状尽收眼底,他笑了,眉眼自带威戾之色,“吾皇甫氏欲取七小国,何需兴兵,不过几场政变,便可取而代之!” 皇甫世族千年底蕴,天下之中,何处没有皇甫族人?七小国中,自然也有不少皇甫族人,身居高位要职,如今七国兴兵东行,其后方实在空虚,夺位一事,便简单了。 “曾经,皇甫氏大隐,不过是顺乘天命之势,自行归隐,可如今帝星将定,那么吾皇甫氏,自要赠帝星一份大礼!” “吾,本不欲取七国,可偏生,有人动了吾之逆麟!”言及此,皇甫烨一双星眸沾了什么狠戾之色,他也不废话,剑光轻旋,便在百万大军之前,挑断了慕棋手足间的筋脉! 血染剑锋,寒光凛凛。 慕椹痛苦地倒向地面,整个人无力地蜷着。 “你说,你怎么敢联同慕枫,害了我长姐!说,慕枫在何处!” “呵……你杀……咳……你杀了朕,就算七国覆灭,顾珣与皇甫韶,也回不来了,哈哈哈,量你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教已死之人复生呵!”慕椹吐出一滩血来,眼神绝望中仍带着几分狠绝,“成王败寇,朕不惧死!” “怎么?还要嘴硬,你放心,七国不会全数覆灭,吾欲亡的,只有西越!你若依旧嘴硬,西越数万将士,百万民众,只怕都要埋骨泉下了!” “皇甫烨!尔……尔敢!”慕椹拼命想抬起断了的手腕,指向他。 “为何不敢?甚至,吾无需自己动手!”皇甫烨望向六国主帅,见他们眼中深藏着恐惧之后,满意地笑了,“诸位将军,若是能助吾灭了西越,那么你们如今是何职位,以后,也依旧会是!” 他虽掌控了七国的咽喉,但并没有要将七国并为一国之意,不过是王座之位换了人,帝国之下,曾经是如何运转的,此后亦如此。 “另外,皇甫氏绝无取天下之心,吾今纵坐拥七国,并不欲伐权而至,是以,今日在九国之见证下,百万军众,立下三则约定,只要完成任一则,皇甫氏,便可拱手以七国赠之!” 此言一出,天下将沸也!将烹也! 第三百四十章 皇甫(十) 此言一出,天下沸也! 皇甫烨却恍若不觉自己造成了多大的轰动,他的语速依旧不急不缓的,透着世家一贯的骄矜。 “第一个条件,皇甫氏将发动天下绝杀令,追杀慕枫!若有取慕枫人头献于吾前者,吾将以七国赠之!” “第二个条件,自七月一日起,皇甫氏将于古战场以星辰为引,布一局九转玲珑棋,最先破局者,便是帝命天选之人,吾不仅愿赠以七国,更是倾全族之力,辅佐帝星!” “最后一个条件,若有神医者,为吾长姐之女,大梁皇后顾影阑治好寒疾之症,吾亦愿拱手七国也,且此人,也将会是整个皇甫氏的座上宾!” 什么,骗人的,三者只需取其一,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夺下七国! 那意味着什么?若此人非齐梁夏任一国之人,那么整个西境的合并将会使天下呈四分之势! 若为三大国中任一国之人,三国鼎立之局面将会被彻底打破,一国势盛,两国衰也。 而不论是哪一种局面,都只有一种趋势——天下大乱,纷争四起! 当然,七国只能被赠一次,三个条件的满足,在于“速度”二字。 杀慕枫,简单! 破棋局,听上去也不难! 而最后一个治病,放在此情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又该死的让人心动! 该怎么选,如何取舍,才是从皇甫烨手中撕下七国的关键! 而对于在场的宫宸域、战铎、君祁良等人而言,第二个条件中的帝星一说,最让他们耿耿于怀。 天命为皇?笑话,他宫宸域走至今日,从不信什么命格之说! 只是皇甫烨之才,包括整个皇甫氏的归顺,确实是,叫人心动不已的筹码! 而于他而言,夺下皇甫氏的关键,也许……在顾影阑身上。 “梁皇啊,你娶了一个好皇后。”这是大夏军队撤离时,战铎对宫宸域说的最后一句话。 “宫宸域,本世子警告你,别对顾妹妹动什么歪心思,一个男人的野心,不应该靠利用女人来实现!” “呵,世子与其在这同朕行口舌之争,倒不如,想想自己,没了这平定七国的功勋,该怎么名正言顺的承袭镇北王的爵位!” 这场西伐,开始时声势浩大,而结束得,却是一地鸡毛。 齐国内乱,西越覆灭,整个西境拧成了一股势力……大梁失了先机,什么实际的好处都没捞着。 要说唯一在宫宸域计划之内的,那便是顾珣与皇甫韶之死,哦,他忘了,顾琼,如今也应该去陪他长兄了! 毕竟运粮官临时被换,他又岂会不知?不插手,只是太了解顾琼这个人了,遇事谨小慎微,叫人挑不出错,偏偏是个情种,当日他令昭王故意放走江茗,就是料想到今日之果。 失了顾珣、顾琼的顾氏一族,就像是拔了利牙的老虎,元气大伤,不成气候。 不过,皇甫氏对顾影阑的庇护,倒是他不曾想到的。 哎,他的这位小皇后,可真是好命啊!失了顾珣、皇甫韶这样强大的父母,却依旧有皇甫烨这样的舅舅护着! 可以预见的是,只要七国尚在皇甫烨手中一日,他的小皇后,就依旧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宫宸域低笑一声,看了看波浪翻涌的洛水,敛目间,一道阴影立在了他与君祁良的面前。 洛水东流不歇,大军浩荡而退。 他一人,静立于前,仿佛时光都凝滞了。 “你就是宫宸域,大梁的新帝?” 第三百四十一章 何归(一) “你,便是那大梁新帝?”他的语调因稍稍上扬,显出几分轻蔑。 “正是,不知阁下有何指教?”宫宸域敛下心中万千思虑,眸光沉邃。 “阁下?”皇甫烨笑了,可那尖戾的眉眼似是生来便透着威严之态,“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般称呼我,循着礼法,君当唤我一声舅舅。” 他在面对宫宸域时,用的自称是“我”,还算是客气的了。 舅舅……原谅宫宸域真的没法儿喊出来,因为面前的青年虽生得端丽威严,可观其年纪,不过也是二十出头,说不准……比他还小些。 “怎么,梁皇是觉得我,高攀不起这一声舅舅么?” “不不不,皇甫小舅舅千万别误会,陛下只是被一时被舅舅的风姿迷了眼,这才反应慢了些!”少年的嗓音清朗中又透着几分讨喜的俏皮,哪怕是拍马屁的奉承话语教人听了也不觉油腻。 皇甫烨侧了侧眸,循着声音注意到了宫宸域身后银甲着身,脊骨挺直的少年将军,眯了眯眼,有些惊异,“奇怪,我长姐只有欢儿一女,难不成,你是顾珣的私生子?!” 青年咬了咬后牙槽,一提及顾珣,神色便有些愤懑,这样生动的神态与先前的威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神的面纱被揭去了,坠入了凡间。 “不,小舅舅误会了,小爷我姓君,名祁良,只是恰好与顾妹妹生得有几分相似。”君祁良笑得灿烂,眉目间的感觉当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顾珣。 皇甫烨的眼中隐隐藏了几分恍惚,“原来是君家的小子,倒是比你爹讨喜多了!” “小舅舅见过我父亲?”这会儿少年的语气倒是愈发真情实意了,他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 “你父亲啊,是个人物,就是——”皇甫烨语至一半,突然发现自己竟隐隐被这少年牵着鼻子走,他甩了甩长袖,薄唇抿直,“小子,少乱攀亲戚,我可不是你的小舅舅!” 都怪少年那张脸,太像欢儿,竟让他一时松了心防。 君绛的儿子……果然如他一样讨厌! 皇甫烨可没忘了他的正事儿,他转过来凝视着一直沉默的宫宸域,“罢了,我不管梁帝对我是何态度,但欢儿是你的妻,是大梁的后,那么,若你因她亡父丧母便欺之,我皇甫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朕待皇后,自是一片真心。”宫宸域自嘲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长拳紧攥,果然,什么世家门阀,太讨厌了。 他对皇后,最初确有利用之意,但真心亦不少,可皇后待他,着实吝薄呵! 听见这句,君祁良默默在心中啐了一口狗皇帝,什么狗屁真心! “梁皇既对欢儿情深意重,那么我便赠你一个机会!”皇甫烨看着这位梁国的帝王,他可以看见他的身上,煌煌而升的紫气,此人,确实身负帝命,来日或有大造化,那么,他自然是希望,他与欢儿,能修成正果。 这也算,圆了长姐的心愿。 “什么机会啊,小舅舅,我可以一起来么?”君祁良趁势问了一句。 “你小子倒是会见缝插针!”皇甫烨失笑摇头,“既如此,梁军悉数撤退后,前往古战场密林,翌日我在密林口,等着你们!” 皇甫烨一个挥袖,翩然跃起,踏上了洛水之畔的巨舰,缓缓消失在了水天一线间,舰中似有仙乐奏响,随洛水东流,漾开了天下的兵戈之声。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危栏,红日无言西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何归(二) 断崖绝壁之上,孤柏矗立,寒鸦不栖。 风声呜咽,惨白的月光映照出一只嵌满血痕与泥垢的手臂,死死攀在岩土上,试探性地将足踏上一方尖石上,见石块没有松动的迹象,她长舒一口气,低头看了眼,绝壁依旧千仞,望不见底。 她已经攀爬了一日了,滴水未沾,再加上旧患隐隐作痛,她已有晕厥之兆,如今支撑着她维持清醒的,不过心底一丝侥幸。 她没有亲眼见到阿爹与娘亲的身体,凭什么相信,他们已经逝世! 所以本该随着护送顾琼、江茗尸体的隐卫一同回盛京的顾影阑,执拗地来到这风绝崖,一头扎了下去! 这该死的破败身子! 顾影阑从未有任何一刻像如今这般憎恶着这具身躯,若她仍存一丝内力,何须如此狼狈! 暗夜里,视野模糊,她咬了咬牙,固执地一点一点下移着,直至脚尖抵住一碎石,石上青苔沾露,滑得很,直让她沿着锋利的碎岩,一路下坠! “瞧瞧,本尊发现了什么?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黑鸭!”云散月显,一袭紫练似破空穿云而来,缠住了她的腰肢,紫练随内劲而卷,将顾影阑推向了孤柏之上。 她仰头望去,星河璨璨,皓月之下那张银质的蝶翼面具,泛着朱紫般的妖异,面具下,那人薄唇轻勾,透着几分写意的漫不经心。 “寂、九!”顾影阑用破烂的袖口抹了把面颊上的血污,脏污的泥土覆盖之下,唯一双眼睛,像寒刃一般,亮得惊人,“你怎么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可怜,讲道理,要是没有本尊,你方才,可就碎成了一滩烂泥了,叭……血肉模糊啊!”寂九手腕翻转,控制着紫练,将顾影阑带上了风绝崖岸,她的脚刚一沾地,就因为脱力,而无法支撑,侧跪坐在泥土里,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鸭子,怪可怜的。 “我不需要你救!”顾影阑撇开头,她怕自己一时没忍住,泄露了内心的脆弱与悲伤。 “啧啧,谁能想到,尊贵无双的顾大小姐,也会有今日,顾珣死了,你就连乞儿也不如,真是可怜啊!”寂九本想触碰她的面颊,却嫌弃那脏污的血泥,终是收了手,仅是蹲在了她的面前,略歪着头,面具之下,眸光潋滟,泛着嘲意与轻蔑。 “你闭嘴,我阿爹不会死——”她的嗓音呕哑,刺耳极了。 “小可怜,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来古战场这么多日,你不是已经见过媚杀了么?” “那又如何,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绝不信!寂九,媚杀所为,不正是你吩咐的么,你助她谋害我血亲,如今却跑来救我,怎么,宫主大人是善心泛滥了吗?”顾影阑的眼眶红得骇人,一半愤怒,一半悲伤。 啧,真漂亮的一双眼睛啊,果然,美人嘛,愈凄惨狼狈,愈蛊惑人心啊! “错了,媚杀所为,与本尊何干,严格说来,本尊是来感谢你的,若非你重伤了媚杀,我也不能,如此顺利地,掌控魔宫啊!” “呵,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媚杀是你的心腹,当初的反叛,不过是演来算计我的戏码而已!”顾影阑嗤笑一声,她从地上爬起,虽是踉跄着的,但她的脊骨,在站立时,不曾有一丝弯折!“让开!” 她一步步靠近悬崖口,每行一步,心口便痛上一分。 “顾影阑!”紫练仿若有了生命一般,拦住了她的去路,寂九侧着身,紫袍依夜风翩跹,“如今的你,有什么是值得本尊欺骗的?” 她置若罔闻,试图强行挣脱那紫练。 “你若想寻死,何须麻烦,本尊一个挥手,你将永坠崖底,你若想活着,又何苦这般矫情作态!” “我欲如何,与你何干?”顾影阑不解回眸,她与这位神秘的魔宫宫主,可没什么交集。 “本尊只是太了解,没什么比满心期许地追寻,到头来,唯余失望更痛苦,你应该认清一个事实——” “顾珣与皇甫韶,绝无一丝存活的可能。” 第三百四十三章 何归(三) “顾珣与皇甫韶,绝无一丝存活的可能。” “你若一昧沉溺于伤痛,就等着替你们顾氏满门收尸!”寂九长袖一扫,收回紫练。 “你……你说什么?”顾影阑顿住脚,虽没有回头,但语气中的疑滞之意,十分明显。 “你竟不知?”寂九诧异挑眉,“本尊竟是高估了你。” “你难道不知天下格局一洗——”寂九本想大发善心,提点提点这位可怜的顾大小姐,可当长风阵扫而来时,他顿了顿,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想不到,他们竟找到这里了,倒是挺快的,小可怜,你我……后会有期啊!” 皓月如旧,紫衣潋滟而去,徒留一地碎影。 “欢儿,欢儿!” 有人在唤她,好……好熟悉的声音。 顾影阑茫然四顾,空荡荡的崖岸上,除了孤岩翠柏,再无其他。 “欢儿!” 这个声音是……顾影阑鼻头一酸,踉跄着转身,“小舅舅!” 她的嗓子,哑得骇人,因为太多太多猛烈的情绪,压抑了太久,一旦哽上了喉间,反倒嘶吼不出来。 “抱歉,是小舅舅来晚了。”男人一袭玉衫胜雪,却失了平日里的端严自持,他拥着那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乞儿,像捧着一斛失而复得的珍宝,满目皆是花开般的温柔与心疼。 他与长姐护在羽翼下的明珠,怎能被旁人算计作践至此?好在,等昨日一役在天下传开,他的外甥女,将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小……小舅舅,你来得正好,你那么厉害,快……快送我下崖,阿爹和娘亲还在等着我呢!”顾影阑紧紧拽着他的衣袖,目光颤抖,像碎裂的琉璃,她仰望着他,满目希冀! “欢儿,晚了,阿姐……阿姐她的命灯,灭了。”皇甫烨从未有一句话,说得像今日一样艰难,他知道,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剜入顾影阑的心口。 可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她缓缓松开了手指,玉锦在指尖划过,心中却已烧成了灰烬,她知道的,皇甫一族,有通灵之能,每一个族人出生时,都会点亮一盏命灯,人在灯在,人死灯灭……从无例外。 “欢儿,振作起来,那些害了阿姐与姐夫的宵小之徒,我们一起杀了便是!”皇甫烨叩住她肩头,试图传递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哪怕其中夹杂着戾气与仇恨,也好过,心如死灰。 “杀……”顾影阑怔然,她想起了匕首刺破二叔父心口的那一刹,血花喷洒,比起快意,杀戮带给她的,更多的是惊遑、恐惧、悲伤…… “是的,在这个世道,唯有以杀止杀,方能建立秩序,才能守护亲人,最后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欢儿,你忘了么,杀伐果决,是你学帝道的第一课啊!”皇甫烨眼神间的威戾之色,令顾影阑心神惧恍,她记忆里的小舅舅,不是这样的。 “小舅舅,你……”她不知该如何询问,主动后撤了一步,她的眸光,再不复昔日明亮,“为什么那日,你会从十一身上要走黑骑令?” 如果,黑骑令还在十一手上,他便不会那样轻易地为媚杀所捕,阿爹与娘亲便也不会以身涉险,他们也许就不会…… 顾影阑在心底唾骂了一句这样软预卑劣的自己,木已成舟,无力回天,可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怀疑…… 实在是皇甫烨取走黑骑令的时机,太巧了,巧到她无法不怀疑。 “欢儿……”皇甫烨欲言又止。 “小舅舅,回答我啊!回答我!”顾影阑恳切地注视着他。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何归(四) “我取黑骑令,是受了阿姐之托,她要我包围七国,挟令诸侯,取出他们国库中的至宝,分别是三株千年份的天心草,三株百年份的火舌芝,以及……我从风绝崖底,寻得的被阿姐盗出的这株千年的魂引莲。” 皇甫烨当时虽带兵围了七国,但并无开战之心,无非是想来一招声东击西,取了药物便走,可没想到,等他聚兵于西楚与西越之间时,便闻了长姐与顾珣一同坠崖的恶耗。 他们算中了西越的包剿、算中了慕枫的暗杀、齐国的围杀,却遗漏了魔宫的媚杀。谁能想到这一小小的纰漏,成了夺命的寒刀。 当皇甫烨见到象征着皇甫韶命格的那一盏长灯乍熄之时,悲怒交加,这才生了颠覆七国的念头,并付诸行动,雷霆一击,刀锋尚未染血,就将七国拱手揽下。 这本该是帝命之人所行之事,却被他抢了先。他犯了忌,违了天命,于寿数有损、修行有碍,但那又如何? 阿姐他护不住,他有罪,但欢儿他若是再护不好,他可以直接自刎谢罪了! “天心草、火舌芝、魂引莲……这些药材,能……能解我寒毒?”顾影阑生生克制住声线中的颤意,说白了,若要给阿爹与娘亲报仇,她第一个要杀的,应该是她自己才对。 若不是为了她……他们早可以袖手天下,逍遥肆意一世! “寒毒无药可解,但用这些药材练制出的七绝火蚀液,可护你十年无虞。” “十年,呵……呵呵,就为了这区区十年……唔——”顾影阑感到胸腔处一阵撕裂样的刀割痛意,蓦然吐出一大滩血来。 “欢儿,你怎么了?”皇甫烨搀着她无力欲倒地的躯体,趁势探向她腕间脉搏,神色骤沉,“怎么会这样?!” 这分明是命绝之兆啊! 若不是,有一味药蕴替她护住了心脉,那么方才那一口血,足以让她命丧当场。 “欢儿,这些时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的身子,缘何会衰败的如此厉害?”皇甫烨担心,就算他循着顾珣留下的方子,练出了七绝火蚀液,替欢儿延寿十年,也只怕成了个奢望。 “没……没事的,小舅舅。”顾影阑拭去唇角一抹殷红,她仰着头,一双瞳仁晦暗如墨,偏偏眼尾泛着猩红之色,显出几分疯戾之感,“我如今的这条命,太贵重了,阎王都不敢收的!” “欢儿……”皇甫烨疼惜的摸了摸她鬓前的乱发,他将西伐之战的结果告知于她,“欢儿,你放心,如今七国尽归我手,这天下,谁还敢再与你为难?” 顾影阑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色,听闻七国一朝移主这样颠覆的事,也不见有多惊异,反倒是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小舅舅,你说,天命当真不可违么?” “欢儿……”皇甫烨怔了怔,苦笑一声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只是,在一切付诸行动之前,小舅舅只求你冷静想想,顾氏今后的处境。” 顾氏今后的处境? 顾影阑想起方才那位神秘的魔宫宫主也向她提了一句顾氏……是她忽略了什么吗? 第三百四十五章 何归(五) “小舅舅此话是何意?顾氏的处境——等等!”顾影阑话语顿止,她明白了,是她被悲痛蒙蔽了心魂,怎么就忘了,世族之间,门阀之争有多残酷! 虽说是天下十大世家,但十家之中,权势之别,也是明显的,没有哪个世族不想更进一步,占据更顶级的资源。 以前,顾氏有顾珣坐镇,虽幽居临安,但仍叫天下人惶惶之不可轻觑。顾家也牢牢占据着第二次序的顶端,略胜君、江二氏,力压王、萧、巫马三族,天下良田尽归顾氏,是何等风光! 可如今,阿爹逝去,二叔也……也被她所误杀,可以说,顾氏一族的中坚力量已经垮了,独剩下二叔公与祖父支撑着顾氏门楣。可他们皆已是花甲鬓残之年,英雄已然迟暮,又还能庇护整个顾氏多久呢? 而年轻一辈里,顾氏选定的宗子是逸哥,可江茗叛国通敌一事想必已经在整个大梁传开,如此一来,逸哥与晚姐儿,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这等同于宁国公府这一脉,除她以外,嫡出的子息,全废了!宁国公的爵位,怕是要从临安的堂兄弟中择一位,过继到二叔父名下。 当然,这个爵位能不能保住,还得另说。毕竟,阿爹一去,整个顾氏就如同一块鲜嫩欲滴的肥肉,其它世族谁不想趁机攀咬一口,撕下血淋淋的财富来! 尤其是万顷良田所带来的利润啊,谁见了不心动? 她此番若不想办法保住这封地上的田地,整个顾氏怕是要步了慕氏一族的后尘! “小舅舅,我……我该怎么做?”顾影阑想通了关窍后,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无措,她不过是个刚满十六的少女,全族的命运,于她而言,太沉重了些。 “欢儿,我能护下你一人,但你知道的,皇甫氏,不得插手任何世族间的纷争。”皇甫烨怜惜的取下她鬓间无意沾染的一片枯叶,眼中透着几分隐忍的痛心。 若是允许,他怎么舍得让阿姐唯一的女儿独自面对这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 “我知道的,小舅舅无须自责,欢儿知晓小舅舅的为难。”顾影阑幼时曾在皇甫家住过几年,自然知晓其规矩。 说起来,当年的慕氏与皇甫氏的关系可比同顾氏亲厚多了,百年姻亲啊,但当前秦被破,慕氏一族濒临覆灭之时,皇甫氏也不曾插手。 “欢儿,我虽不能明着助你,但你放心,如今天下的注意力都在七小国的归属权之上,暂时无法将目光分给顾氏。况且,我以七国为注,对慕枫下了绝杀令,你放心,阿姐的仇,由我来报。” “绝杀令?!”顾影阑瞪大了眼眸,不怪她如此震惊,因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慕枫与小舅舅,曾经也是感情亲厚的表兄弟啊! “欢儿,你放心,诛杀慕枫,是你外公皇甫家主亲自下的令,我绝不会心软!”皇甫烨嘴角紧抿,透着几分戾色,但他藏在袖口的手指,却暗暗攥成了拳头,青筋曲张着。 他、长姐与枫哥也曾一起饮酒长醉,笙歌达旦……可慕枫,他怎么能为了大梁的小公主,就害了阿姐!他怎么敢? “可是,小舅舅,这七国,你本应该是为了帝命之人而取啊,单为杀一个慕枫,岂不违了天命,且代价太大了。”顾影阑不希望皇甫烨因为这件事,违了他自己的因果。 “欢儿,傻姑娘,你以为,慕枫这人,有那么好杀么?”皇甫烨唇边轻勾,显得意味深长,“能杀他之人,定是身负大气运之人……” 第三百四十六章 何归(六) “小舅舅此言何意?”顾影阑沉吟片刻,身负大气运之人……难道,她蓦然抬眸,望向他,“难不成,小舅舅如今,仍无法确认那帝命之人?” 所以才借了这出天下棋局,以七国为筹码,将慕枫作磨刀石,来试炼出那柄裂山海堕苍穹的不世青锋! “欢儿果然聪慧,但是,也不是。”皇甫烨负手而立,俯瞰这千仞绝壁,孤鸿掠月之景,眸光几经明灭,“那你不妨再猜猜?” “难道,这世间,身负帝星命格之人,不只一个?才会让舅舅,没有一开始,便择主而辅。” “是啊,天下人谁能想到,当今世上,身负帝命之人,有三位。”皇甫烨的嘴角是勾翘着的,可眼神却极尽戾色,他是皇甫族百年间出的第二个天才,本早该入世,择明主以辅,定千年王朝基业,可偏偏,他竟无法确实,何人为主? 倒叫他蹉跎了这些年岁,成了皇甫族最尴尬的存在。 上天呵,可真会开玩笑! “三位?!”顾影阑着实震惊了,她以为……两位就已经是极限了,这三个帝命,还不得把这天下给翻了去? “这三人中,有两位,与欢儿你渊源颇深啊,想必你心底,大概有数了。” 天命之事,不得泄露,他也只能提点至此。 “小舅舅……”她垂下眼睑,神色难掩复杂。 “欢儿,你知道的,想要拥有什么,必然要先学会舍弃。你若想护下顾氏一族,就必然要做出取舍,只不过,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 皇族宗室、世家门阀,哪一方不盯着这块肥肉,恨不得扑上来撕咬一番。 若她欲与世族合作,要护住顾氏,那必然要争取到君、江二世族的支援,但这个天大的人情,势必要让顾氏在未来还清,那怎么还?又还什么?那必将意味着无数资源的让步与奉送! 而若是,她选择谋求皇族的庇护呢?她本就是大梁的皇后,顾氏便算是外戚。虽说没有哪一个帝王会愿意看着外戚坐大,可如今的新帝,情况特殊,他出身卑贱,根基不稳,正是式微之时,手中正缺了如顾氏这般的世族支撑,若是结盟,至少可保五年的共赢局面,但也非长久之计。 两种选择,各有利弊,端看顾影阑自己是如何把握的。 “如今正好,我今夜并非一人前来寻你,还有梁帝与君氏的小公子,巧了,正好与你要履之事,不谋而合,欢儿,小舅舅言尽于此,你且思索一番。” 宫宸域和君祁良……他们怎会来古战场?对了,方才还有寂九,他们齐聚古战场,肯定不是奔着她来的,那么就是——“小舅舅,你的试炼之局,安排在了古战场?” “然也。” 能够统御天下的诱惑,这世间哪个男子不心动,想来那慕枫,亦不例外。 也就是说,在皇甫烨的棋局中,谁能在他的引导下,诛杀慕枫,谁便是他所择之明主! “小舅舅此计甚绝,欢儿叹服,只是欢儿很好奇,这三位帝命之人,分别是何身份?”她隐约能猜到,其中的两位,大概是谁,可这第三位……她闻所未闻,便生了些好奇。 皇甫烨失笑摇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言,“佛曰,不可说。” 而事实是,这第三位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甚了解,又如何替顾影阑解惑。 第三百四十七章 何归(七) “皇……皇后?你怎会如此——”宫宸域循着皇甫烨留下的信号赶至风绝崖顶时,便见到了孤影寂寥,形容狼狈的……狼狈的顾影阑。 咳,说句实话,他第一眼,还真没认出来。 以至于,那张面容上的神色,褪去了往日真情的假面,显得格外冷锐,像黑铁沉于百尺深潭,望之生寒。 应该庆幸的是,顾影阑也从未相信过狗皇帝平日里的深情话语,她一直看得很清醒,所谓的帝王之爱,混杂着的,可否有那么一丝真心? 可是—— “欢儿,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清楚,要保住顾氏的上上之策,在于梁帝。” “我知道的,小舅舅,欢儿不会再任性妄为了。” 她也没有任性妄为的资格了,不是吗? 与其用往昔情份求一份君江两族的援助,倒不如谋一次与帝王皇室之间的结盟。 至少,第二条路上,顾氏一族不至于堕了一地的风骨与尊严。 只是,宫宸域……未必会真心答应与顾氏结盟。 “欢儿能想通最好,七月一日,小舅舅会在古战场之地等你,我希望,你是与梁帝一同前来的。” “欢儿明白。” 顾影阑阖上眸,再睁开,眼底已被悲伤浸满,血丝如暗线,勾勒起绝望濒死之感,这样的她,脆弱到了极点。 “宫宸域!”她第一次伏倒在地,以那种仰望的姿态,凝视着他,笑中带泪,“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唔……”她的嘴角溢出一股血痕,衬得那张沾了灰泥的面容,更加惨淡苍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顾影阑的瞳孔迅渐涣散,原本支撑着整个身体的手无力垂下,像是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架子,啪的一下,散了一地。 “皇后,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宫宸域大跨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极其自然地面前将这个满身血污的人,揽入怀中。 他指尖滑至她腕骨处,一探,怔了片刻。 他被皇甫烨一路指引而来,乍然见到顾影阑如此情状,还以为她是在算计着什么,故意做戏给他看呢! 可这脉象……宫宸域都不敢保证,她能否撑过今年冬岁。 她也没必要,用性命来算计他?其实,他一直知道,这半个多月,她先是在齐营,后又去了古战场,只是,他断断没有料到,他不过短短半月未能看顾,她就将自己,折腾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难道,顾珣和皇甫韶之于她,就那么重要? 宫宸域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体验过,半分父母子女之爱,他确实无法理解,亲情这么个玩意儿。 只是……他还没想过要她死,看来,对顾氏的下一步行动,要缓一缓了。 “顾影阑,我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事实便是,你心心念念爱慕着的人,恰恰是害死你父母的最大帮凶!”他虽未插手,但齐营的种种动向,他都看来眼底,却未有相帮之意,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 “你以为的青梅竹马,年少倾心,不过是个笑话!”也许宫宸域自己都没意识到,说此言时,他的语气中,隐着的酸意。 “你只记得,他当年救了你,可你不知道的是,我也救过你啊,凭什么,明明我与你的情分,远远比他来得更早,更深,可你却,从来都不曾记着过我。” 也许只有这样的深夜,面对着这样虚弱昏迷的她,他才敢,泄露一丝积压了十余年的怨恨。 “顾影阑,你知道么,我也曾满心期许,期待着与你的重逢,可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可小了,所以啊,十多年来,我记着呢——我要你,众叛亲离,只能攀附着我而活。”宫宸域的指尖,抵在她嘴角的血迹处,缓缓拭开来,见那殷红绽开在苍白的面容上,眼底衔着抹疯狂,唇边却挂着笑。 一如他对顾影阑,割裂而矛盾的心。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何归(八) “顾妹妹,你醒了!”少年声音中满是上扬的欣喜之意。 夏雨如瀑,敲击着瓦檐,显得天地一派空寂,唯雨滴落的声音,亘古悠长。 顾影阑便是被这样雨声惊醒的,她从床上猛得坐起,呼吸有些乱,眼神透着些空茫。 “怎么了,顾妹妹可是魇着了?”君祁良快步走近,拿了个竹枕,垫在她身后,方便她靠着些。 “又是那个梦……”顾影阑眉心紧蹙,显得整张苍白的面容,格外清瘦。 “什么梦啊?”少年本只是顺口一问,但他没想到,顾影阑的反应,会那么奇怪。 “哦……没什么。”顾影阑这才发现,俯身立于自己面前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君祁良。“一个恶梦罢了,阿良怎么会在此?” 奇怪,她明明记得失去意识前,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宫宸域啊。 那时,她的昏迷,本是作戏,但不知是不是身体亏损得太厉害,后来便真晕睡了过去,她好像隐约听见宫宸域还说了几句……她已经记不得了。 “还说呢,你这次,可真把小爷我吓死了呢,你可知道,你已昏睡了足足七日了,要不是狗……要不是宫宸域那厮日日运功替你压制体内寒毒,你可真就要没……呸呸,顾妹妹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虽然主动帮情敌说话什么的很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这次,君祁良承认,如果没有宫宸域以纯阳之气为引,诱出顾影阑体内的一部分寒毒,顾妹妹恐怕就要同她父母一般,折在古战场了。 “宫宸域……”顾影阑心绪一时复杂难言,她顿了顿,随即强打起精神,笑道,“阿良,他好歹也是大梁的帝王,是君主,你总得让他面子上过得去,怎可直呼其名?” “反正现在不是在外面么,他自己说的,要隐藏身份的。”君祁良不在意的挥挥手,“对了,顾妹妹肯定饿了,小爷我这便去取些水和食物来,你等着哈。” “不用了。”男人声音冷沉,“良小世子,朕说过,朕不在时,不可擅自进入此屋,扰了皇后休息,怎么,你竟全当成了耳旁风?” 宫宸域推开房门,明明是盛夏日,大雨滂沱,闷热得紧,他却穿着秋冬之季的玄红长袍,外罩着一层暗赭色大氅,光是瞧着都觉得热。 他看了眼顾影阑,眉目冷峻,情绪难明,他挥了挥手,门外捧着衣裙、热水、吃食的丫鬟鱼贯而入,“好好伺候娘娘梳洗,至于良小世子,还不快出来,朕,有要事相谈。” “是,陛下。”君祁良不情愿地应了一声,随即又转过头,对着顾影阑笑得格外灿烂,花枝招展的,像个孔雀“顾妹妹,你好好休息,小爷我晚些再来探看。” “嗯……”顾影阑敛眉应下,虽然她现在心里有万千疑问,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养好身体。 毕竟,慕枫,还没死呢。 “不知皇上唤臣有何事啊?”君祁良一出门外,便像软了骨头似的,倚在长廊栏杆旁,他的背后,是被雨水催折的芭蕉。 “安国公传讯来,令世子即日赶回盛京。” “什么,那老头子,又整的啥?如今天下诸侯都聚于此,就等着七月一日的那一局棋,小爷若是走了——”君祁良说到一半,顿了顿,后知后觉道,“对哦,我又不怎么擅长对弈,估计去了也是白去。” 如此一来,他似乎是有些多余。 不行,输人不输阵,他绝不能怂,尤其是面对狗皇帝,“可是,据本世子所知,陛下您的棋艺……咳,也不怎么样。” 宫宸域:“……” 最近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君氏的这根独苗,哪里是什么假纨绔,分明是真缺心眼儿! 跟君祁良计较,又显得自己也是个傻子,可不跟他计较,这心里又不痛快,真是……嗝应! 不行,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麻烦东西送走! “正因如此,世子回京,朕才好安排昭王前来此处,赴那场天下棋局,毕竟,此事事关七国归属,一旦其他两国抢先,于我大梁,便是大患。” “对哦,昭表哥最厉害了,可是若昭表哥与陛下同在古战场,那大梁内外政事,该交由何人定夺?”君祁良一双潋滟的桃花眸睁得那叫一个溜圆啊,“该……该不会是让本世子监国?” “呵,想得挺美,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陛下,臣真不是那块料儿。”要是真让他监国,嗯……他估计会把整个大梁给搞灭了,那画面,想想就恐怖。 “世子爷,倒是有自知之明,昭王离京,自然内外政事由丞相及三位辅政国公一并处理,遇事不决者,八百里加急送来即可。”宫宸域想得通透,左右他也没把实权悉数握在手中,如今放权,倒也没什么舍不得的。眼下七国、帝命一事为重,大梁内政为轻,无论如何,这一局棋,绝不能让齐、夏抢了先机。 “那臣回不回去,也影响不了什么啊,若臣领一部分兵驻守在此,若是齐夏行强盗之举,想暗杀……我们也好应对。” “朕反倒希望他们动手,朕才好反杀,可世子在此,齐夏皆知,他们便不会轻举妄动,是以——”宫宸域静静注视着君祁良的眼神仿佛在说,“朕都提示到这份上了,良小世子还不能体会到朕的良苦用心么。” “所以,本世子先假装,梁军全数撤离,然后,引蛇出洞?” “不,你回盛京,换顾逸阑前来。”宫宸域如今都不在意这位祖宗一会儿臣,一会儿又本世子,一会又小爷的种种混乱自称了,他只想快些把这货儿送走。 奈何,某位世子实在是没能感受到帝王冰冷面孔下那颗迫切希望他离开的心,“为什么要让顾逸阑那小子来啊,论兵法计谋武功,他哪一点比得上小爷我?” “他来,他才有机会摆脱江茗之子的负面影响,而这,对皇后而言,亦是有利。” 君祁良先是歪了歪头,轻笑一声,随迅速站直身体,薄唇稍抿。他不笑时,眉目清朗,自带一身凛然正气,“最希望顾氏败落的,难道不是陛下么?怎么如今,又要故作情深,怜惜起顾妹妹乃至整个顾氏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何归(九) “故作情深,呵,朕对她之情,你怎会懂?”宫宸域并未于他对视,而是背过身,负手而立,望着檐下骤雨如注,眸光深邃旷远,“况且,帝后之情谊如何,怎么也轮不到世子操心。” “宫宸域,无论你有什么野心也好,抱负也罢,都与她无关,你不能利用她,去达成你的目的,她的身体,已经亏空至此,禁不起陛下您再一次的折腾了。”君祁良很难得有这样锋芒凛凛,目朗如星的时候,他装了近二十年纨绔,假的也有几分真了。 “朕从未想过要害她性命,否则,朕何必为了她耗尽功力,折损寿命。倒是你,君祁良,与其在此操心朕的皇后如何,还不如尽早回京,免得安国公与镇北王妃日日为你提心吊胆。”言至此,他勾唇轻笑,眼中透着几分讥诮,“毛还未长全呢,就敢跟朕抢女人。” 宫宸域! 君祁良捏紧了拳头,他这是在讽刺自己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一天到晚,活在家族的庇护下么?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事实,但良小世子还是表示好气哟! 不行,不能被激怒,他站在这儿,可不是为了跟宫宸域吵架的。 “皇上别忘了,掌兵之权,在臣手上,大梁余军是否撤离,皇上说了不算。”他上前一步,离宫宸域相距不过一尺之距,两人四目相对,似有火花迸射,君祁良的眼眸,本就偏妖邪之感,如今稍稍眯起,更显挑衅之意,“臣,才是三军统帅。” 言外之意:你个没兵权的傀儡皇帝,哪来的底气,在此大放厥词? “是么,世子爷好大的威风啊,可你若不离去,你的好表弟,顾二公子可就真要废了,啧啧,多可惜啊,若是皇后知晓,定是要伤心不已,那她的身子,只怕就……”论阴阳怪气,算计人心,宫宸域还没输过谁。 “虽说这帮是情分,不帮也不过是本分,可这人心啊,生来就是偏的,难道世子就不怕,她知道今日你所言种种,而生了怨怼?” 生了怨怼么……在她心中,顾逸阑与他,孰轻孰重? 不可否认,君祁良的内心在那一刹生了些许犹疑,但一想到若以顾影阑的性命与顾影阑会憎怨他相比,自是她的性命,为重中之重! “皇上是君主,本该光正伟岸,可行事却如此卑鄙,执着于谋算人心,实在枉为君父!”君祁良似乎找到,他从一开始,就这么厌恶宫宸域的原因了。 他们俩从出生环境到性情作风恰恰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割裂面,像黑夜与白昼,像冰河与烈火,永不共存。 “管它什么阴谋阳谋,只要对形势有利,于朕而言,便都可用,为帝之道,当兼以霸王杂之,不是么,世子?”宫宸域奉行的,是“我行即我道”,世俗的道德标准,根本约束不了他,再说了—— 帝王宝座,向来冰冷彻骨。 如果坐上去的人不比它更冰冷的话,那么只会被王座下的万具枯骨,吞噬殆尽。 两人再度眼神交锋,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良久,雨声渐止,最先退一步的,是君祁良。 “好,臣可以回京,但陛下要答应臣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宫宸域目光微动,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此时与整个君氏彻底撕破脸面,让大梁再度陷入内乱之祸。 “我要带顾妹妹,一并回京。”君祁良目光如炬火,眼中满是坚定。 如果他一定要走,干脆将顾影阑一并带离,留她在宫宸域这个疯狗身边,只怕好不容易保下的半条性命,彻底没了。 “君祁良,注意你的称谓,你应该尊称她为皇后娘娘,你与她,本就无甚情分,何必自欺欺人!”怒气在宫宸域的眼底蔓延开来,令他整个人显得凶戾沉郁,如一柄寒光冷峭的匕首。 帝王一怒,威势若雷霆,奈何面对着他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良小世子。他好似没瞧见宫宸域面容上沾染的三分薄怒,步步紧逼道,“皇上何苦多费唇舌,只需回答臣,应不应这个条件?” “不可,皇后如今,不宜回京。她重伤未愈,此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她的身体吃不消。再加上,此次七国之争,她,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宫宸域果断拒绝,甚至有理有据地在他面前分析了一番利弊。 这会儿,风水轮流转,轮到君祁良越听越黑脸了,他嗤笑一声,“呵,什么舟车劳顿,只怕后一句才是陛下真正的心声?” 他退后几步,与宫宸域拉开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确认宫宸域无法第一时间攻击到自己后,君祁良掷地有声,说了一句—— “宫宸域,今儿我就把话儿撂在这儿了,她不走,我亦不走!” “君祁良,你难道是要枉顾整个大梁的国运么,若是因为你的坚持,致使七国落入他人之手,这个罪,你担待得起么?”宫宸域长袖横扫,整个人周遭,透着极重的寒意,以及隐在寒意中的,杀气。 他再度对君祁良,动了杀念。 “宫宸域,但要争夺七国,那便堂堂正正地争,利用一个女人,你好意思么?若想我配合你一并演戏,顾影阑,我定要带走!”君祁良毫不退让,别人怕宫宸域,他可不怕,反正宫宸域想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因此,君祁良的嘴,愈发没了遮拦,越说越过分,不见丝毫对君王的臣服之态,“说白了,我信不过你,今日,你可以用她作筹码,胁迫我配合你撤军,来日,你未必不会为了夺下七国而牺牲她!” “朕虽卑劣,还不至于靠一个女人赢得天下,世子,你多虑了。”他几乎是紧咬着牙槽,才克制住了一剑刺穿君祁良的冲动。 可君祁良似乎是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一般,以手叩于胸前,“陛下扪心自问,你费尽心力救助她,让她留于此地,当真不是因为她与皇甫烨的关系,想以此为突破口,加大夺取七国的可能么?” “朕不否认,有这么一层用意,但朕保证,绝不会伤及她的性命!”宫宸域额间青筋绽开,眉心紧蹙,目光沉沉,俨然一派森冷。 他不能确定,君祁良这张小嘴再叭叭个不停,他还能不能让君祁良的性命,留到二十岁及冠礼的那一天。 然而,他低估了世子爷的作死能力。 只见君祁良语速如连珠般,一串皆一串的,其言语内容,更是僭越,“保证?陛下用什么去保证,说句不要命的话,介时棋局一摆,三国混战,陛下恐自身都难保重,又何谈护着她呢?” 宫宸域:“……” 行了,什么也别说了,毁灭,朕倦了。 第三百五十章 何归(十) 如果在此杀了君祁良,倒也干脆了,省得他介时还要扯块大布再唱一出戏。 宫宸域暗暗运内劲于掌心,隐于袖口,似乎在琢磨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就在他将出手之际,却听得顾影阑所在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似是玉制的托盘与地板相击的声音。 两人相觑一眼,同时往声音来源处奔去。 “你们是听不懂人话么,我说,取一件素衣来,咳咳!”女子急促的咳嗽声听得人直纠心。 “荒……荒野小镇,一时寻觅不得,还……还请娘娘将就一二。” “怎么了。”宫宸域抢先君祁良一步,迈入房中,便见一地散落的衣裙钗环,以及一群瑟缩着的婢女。 他转而望向半倚着床榻的,一脸消沉,鬓发散乱的顾影阑,眉心微蹙,“皇后,如今情况,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任性,我不过要一件素净些的袍子,便是任性了?”顾影阑微微撇开脸,长睫垂落下的阴影,显得她有种落寞消沉的风流之态。 是的,风流。 哪怕憔悴病弱至此,她依然是美的动人心弦,教人不忍苛责半分。 “不就是一件衣裙么,何必如此,只是要委屈顾妹妹了,如今这宅子里,素净些的衣裙都是粗布制的,糙得很,你速速前去取来!”君祁良随意指了个顺眼些的婢女,示意她赶紧去库房取。 这座宅子,本就是君氏一位旁支名下的,里面豢养仆役自然更遵从君祁良的命令。 “是,世子。” “顾妹妹别气坏了身子,是小爷我疏忽了,忘了顾叔父与顾婶母故去,这为人子女的,怎可再着艳裳,佩珠翠。” 被君祁良这么一提醒,宫宸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顾珣与皇甫韶亡故,顾影阑身为他们的女儿,自然会要求服孝披麻。 “咳,皇后,是朕疏忽了。”那句抱歉哽在宫宸域嘴边,再三咀嚼后,还是说了出来,“朕向皇后道歉,还望皇后,莫要再生气了。” “呵,皇上不必如此,您是君王,何须道歉,只是臣妾有一桩事,望皇上应允。”顾影阑终于以正眼望向他,眸光中隐隐有期许之意,软化了她语气中的讥讽之感。 “你说,只要朕能办到,朕定应允。”宫宸域应得十分痛快,一贯冷肃的面容还和缓了几分。 仔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同顾影阑这样两两相对,心平气和地聊着天了。 在他的记忆中,他们过往的许多次,都因为争吵,不欢而散。 “好,那臣妾希望,皇上可否移步,臣妾有些事情,欲单独同世子商议一二。” 宫宸域:“……” 他现在收回那句话还来得及么? 宫宸域脸色那叫一个黑沉哟,看得君祁良乐呵得紧,“哎,只能先委屈着陛下,先在廊中,继续赏赏风景,赏赏风景!” 他迅速来到宫宸域身后,挑衅一笑,便趁其不备,将人一把给推了出去! “你们也都散了。”众婢女纷纷退后,出了房屋。 “哎,朕还没同——”房门被君祁良迅速合拢,差点跟逆着人流上前的帝王迎面相撞! “君祁良,你放肆!”某君主难得瞪大了眼睛,显得气急败坏,众婢女缩着脖子,不敢窥探帝王面上神色,可若是有人注意,便能发觉,她们分明是在偷笑。 “皇上,臣一贯放肆,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如此惊诧?”隔着一扇门,宫宸域依然能想象到,君祁良说此话时,快要飞上天的嘴角。 呵,他忍…… 第三百五十一章 寂九(一) 宫宸域不知道自己在长廊口等了多久,他从未觉得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他看那芭蕉叶下的雨滴,坠落地面时的瞬息,便已似耗尽了一生的光景。 他很少会有这样情绪化的时候,这一路走来,充斥着杀伐与算计,令他时时戒备着,绷紧着心弦,无暇去思考那些俗世的风月情浓。 对于顾影阑,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所言所为不过是七分作戏三分情真,可在这样沉闷的骤雨初歇的苦夏,他忽然又不确定了。 此前,不论顾影阑心中有旁人也好,还是与昭王越走越近也罢,他都自信的以为,这一段帝后联姻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 可事实却是,那个一步步走向失控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她为什么要留君祁良在屋里谈话? 她与他,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不行,不行!宫宸域踱步至房门口,正打算不顾形象,偷听个墙角时,门开了。 “皇上这是作甚?”出来的自然是君祁良,不过他的神色不似宫宸域想象的那样意气风发,反倒透着些沉郁。 “咳,朕赏赏风景,赏赏风景。”宫宸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有些凝滞地收回了迈开的脚步。 “其实,在她面前,你我都不是赢家。”君祁良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透着难得的落寞,“陛下,臣今夜便率领三军,撤离回京,望陛下、皇后娘娘此行,珍重!” 他说完后也不管宫宸域是何神情,红袍一掀,墨发扬起,踏入廊下,踩碎了一地倒映着天光的水洼。 什么情况?! 宫宸域尚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君祁良这厮不还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死也不肯先回京么,怎么如今就跟顾影阑单独在屋内聊了一会儿,就这般轻易的松口了? 按照他一贯审慎的性子,此刻不免有些阴谋论了,难不成是顾影阑与君祁良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怎么,陛下很惊诧?”就在他凝眉沉思时,身后传来一句含笑的问询。 这声音是……宫宸域回头时,脚步还蓦地踉跄了一下—— 她倚着门框,身侧是菱叶形的窗纱,映衬着折枝纤瘦的兰草,颇有种摇晃的风情。 一袭素裳,乌发半挽,无任何点缀,却恰恰反衬出五官的清媚疏离之感。 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皇……皇后。”他的语气中,竟透着几分恍惚,他从未见过这样素净的顾影阑,他也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安静地低头浅笑。 一时有些新鲜,细想来,又暗杂着几许心酸。 终究是表面夫妻呵! “君祁良回京一事,是臣妾同陛下谋求一份合作的诚意,怎么,陛下不喜欢这份礼物吗?”她明明在笑,可他就这样凝目望着她时,满心满眼溢满的,都是悲伤。 “皇后,你别这样。你究竟和君祁良交换了什么条件?”他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细瘦到吓人的手腕,“你别犯傻!” “陛下,您的关注点是不是反了,条件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与臣妾之间的合作啊!”顾影阑含着笑挣脱了腕间的钳制。 “不,朕不要与你合作,那个词太冰冷了,皇后与朕是夫妻,顾逸阑、顾晚阑,朕自会替皇后保住,所以,不要再用合作这个词了,好么?”这一刻,帝王的语气,是卑微的,亦是期盼的。 “呵呵,可臣妾所求所谋,不只是区区一个顾逸阑和顾晚阑啊,陛下难道愿意无条件无保留的助臣妾,护顾氏百年基业么?” 第三百五十二章 寂九(二) “呵呵,可臣妾所求所谋,不只是区区一个顾逸阑和顾晚阑啊,陛下难道愿意无条件无保留的助臣妾,护顾氏百年基业么?” 顾影阑眼波流转间,分明还是含笑的弧度,可眼底晶莹的水光,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一丝不安、怯弱与期盼。 宫宸域怔了怔,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顾影阑见状后撤一步,自嘲一笑,“看,陛下不能保证——” “不,若是朕可以呢?”宫宸域难得极具侵略性的,将顾影阑反扣在窗棂下,其旁花叶皆晃了晃,无端有种纤弱不堪折的美态。“朕可以助你,只是朕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顾影阑抬眸,纤长的玉颈下可见几道浅浅的血痂,像是白玉泣血般,有了瑕疵。 “此生此世,无论顺逆,不管死生,你都要对我,不离不弃,唯命是从。”他贴近她,却又始终隔着一尺距离,唯那双幽邃的眼,至始至终,注视着她。 “宫宸域——”顾影阑踮起脚,双手攀上他的后颈,掌心轻移,精准按下,两人唇齿相贴,“我再信你最后一次,若你骗我……唔!” 他强势地侵占了她口腔中所有的空气,不留她一丝反应的余地。细碎绵长的吻,侧颈交缠的剪影,都映衬在雨后蝉鸣,芭蕉密掩的夏日了。 水滴坠地的瞬间,一并湮没的还有那句最不像承诺的,承诺。 “皇后许朕不离,朕替皇后杀宿敌……” —— 七月一日,古战场密林口。 这座埋葬了百万魂灵的密林,已有数十年,不曾有这么多人到来了。 草木葳蕤,林叶蓁蓁,隐天蔽日,可无数人在今日却被困在了密林之外,喧哗一片,找寻不到进入密林的入口。 “什么鬼玩意儿啊,信不信把老子逼急了,我就一把火烧了这林子!” “是啊,这皇甫烨定是在故弄玄虚,还什么天下棋局,帝星择定呢,我看啊,说不定是他的捏造的罢了!” …… 奈何,无论多少人嘴里抱怨着,脚上却丝毫不见后撤一步的,各方势力互相大眼瞪小眼,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没想到,竟会引得如此多人前来,不过大夏来的竟不是战铎,而是巫马氏的人,而大齐,领头之人只有上官易之,不应该啊……如今略略扫过,江湖上的人,反倒来得更多。” 慕枫、洛卿宁、媚杀……都不见踪影。 “倒也来必,肯定有不少人,如我们一般,隐在暗处。” 此时交谈的两人,正是顾影阑与宫宸域,他们提前一天,就在密林口等着了,顾影阑认出了皇甫烨以整个密林为基所布下的十杀图阵,便领着宫宸域,一并通过窍门,顺利入了阵法中。 她与他并未继续深入,而是停留在密林口,借助阵法天然的掩护功效,观察着前来的众人。 “对了,昭昭还没能抵达么?”顾影阑盯着上官易之,有些苦恼地蹙了蹙眉。 论棋艺,她与宫宸域估计都赢不了这位上官公子。 “呵,昭昭……叫得可真亲热。”宫宸域的语气,怎么听都酸得紧。 “皇上,你可真幼稚。”顾影阑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失笑道,“臣妾是在说正事。” “昭王怕是来不了,墨玘传信来,说昭昭南行间,不知缘何染了热疾,已陷入昏迷,如今一行人,都滞留在徐州,同样,顾逸阑要率军护佑昭王安危,恐怕亦赶不上了。” “那怎么办?只凭你我两人,便是赢了这棋局,也不过是死局。”顾影阑眉心蹙得更紧了,“而且,你不觉得,昭昭这病,来得太过蹊跷了些么?” 第三百五十三章 寂九(三) “难道,皇后怀疑昭王——”宫宸域的话茬刚开了个头,便被她无情打断。 她觑了他一眼,目光泛凉,似乎透着些对某人的嫌弃,“我怎会怀疑昭昭,我是在想,是不是有人要借此机会,想除掉他。” “呵,你待他倒是信任。”宫宸域只觉得牙间直泛酸意,他又想起之前昭王与顾影阑背着他“私会”的场景,一时心头发闷。 “皇上何必阴阳怪气,按理说,您才是最信任昭昭的不是么?否则您也不会放心将监国重任交付于他。”顾影阑又不是傻,从昭王替宫宸域来算计她的那场婚事起,她就知道,这皇室仅剩的两位皇子啊,关系还挺紧密的。 更不必说此何昭王南行后的种种了,说事话,一开始因为狗皇帝的关系,她挺讨厌昭王的,后来渐渐相处下来,才发现昭昭是真君子,就是偶尔心有些黑,合她脾气! “如今我们与昭昭相隔甚远,再思虑也无法助他渡过此难,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前走。”顾影阑望了望遮天蔽日的林叶,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 “嗯,朕相信昭王。”宫宸域语气平淡,可谁又不知,这样一份信任对一个帝王而言,是多么奢侈与罕见。 “如今待在这也无甚意义,我们应尽快破阵,与你小舅舅汇合。” “好。”顾影阑颔首,再望了眼人群,发现上官易之立于众人之前,想来应是发现了入阵之法。 “对了,皇上,你知道上官公子的武功如何么?”两人一前一后,拨开过密的林草,往岔道而去,她一边在几株樟树上刻下小记号,一边问询道。 “怎么,难不成皇后还欲借古战场,除去上官易之?”宫宸域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不放过任何一处异状,他的身体是紧绷的,但同顾影阑说话时的口吻却是轻快的。 “不,臣妾只是在思考,我们在齐夏两国人士的包围下,能否全身……唔——”她话至收尾处,却见帝王骤然扑过来,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揽过她的腰,轻功一跃,躲在了树叶掩映的枝干后。 “嘘,有人往这边过来了。”他用的是气声,几乎是贴着她耳垂处说的。 “谁?”顾影阑唇齿微动,没出声,她屏住了呼吸,眸光斜觑着岔道口。 入眼是素净的,近乎无暇的两抹雪色。 “洛大侠,这条路我们先前似乎来过了,我们该不会迷失在这什么阵法之中了?”曲长歌攥着洛卿宁的一小截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语气中难掩忧虑。 “嗯,第三次。”他们已经第三次经过这条路了,洛卿宁停下步伐,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不行……几乎一样的树木,无数条相似的小径,令他几欲迷失。 “洛大侠,你看这些树,它们都是这面的林叶更繁茂些,叶繁向阳,为南面,而我们入阵时的方位是北方,不如,我们一直往北走试试?” 说试就试,洛卿宁一贯是行动派,也许是这偌大的密林耗尽了他的耐心,他一把扛起曲长歌,足尖一点,朝北方飒沓而去。 曲长歌:“……” 哦,这该死的、熟悉的眩晕感。 “他们走了。”顾影阑确认两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线之中后,忙掐了一把宫宸域腰间,催促他赶紧带她下去。 “嗯……”他的眸光有片刻恍惚,从看见曲长歌的第一眼起,顾影阑就发现了,某人视线的灼热程度,啧啧,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了。 两人甫一落地,顾影阑还想借机调侃一番,活跃活跃气氛,但奈何某人言辞恳切对她说,“皇后别误会,朕与曲长歌的心思,并非你所想那般。” 行,某人非要嘴硬,那她也没必要拆穿,反正狗皇帝嘴里吐出的话,谁要全信了,谁就是个傻狍子。 于是,顾大小姐抢在帝王正欲言时抛出了一个非常关键性的问题。“你对上洛卿宁,胜算几何?” 洛卿宁出现在此,那她心里差不多有底了,慕枫只怕并未前来,他应是在帮洛卿宁处理齐国政乱内战诸事宜。 说事话,她十分失望,但莫名又松了口气儿。 以她与宫宸域如今的状态,对上慕枫的话,基本定九死一生,可若只与洛卿宁比,尚有一争之力。 “嗯……咳,不足三成。”宫宸域有些心虚地撇开头,又怕顾影阑生气,忙转了回来。 他是前几天替她驱寒毒损耗了大半内息,一时无法补足好,才不是真打不过那洛卿宁! 若他处于全盛时期,像晋王这种小白脸,他一拳就能……摁死去! 顾影阑:“……” 她似乎从帝王的神色中读懂了某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并不想理解这些。 顾大小姐捧着自己过分美丽的脸颊,无奈叹息一声—— 得嘞,那还是先苟着! “那我们先跟在他们身后,再伺机行事!” 第三百五十四章 寂九(四) 两个循着洛卿宁离开的方向追去,为防其发现,他们并没离得太近。 “等等!”顾影阑顿住脚步,压低嗓子说了一句,“这个方向是……风绝崖。” “怎么了?”宫宸域还没意识到什么问题,他一直在观察着洛卿宁他们的动向。 “通往风绝崖顶,只有一条道,我们若上了崖顶,一旦有人故意率众埋伏在崖底,我们便成了旁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怎么办,追还是不追?”宫宸域用袖口抹了把额间的细汗,昭王的突发情况对两人的影响远比想象的要大,他嘴上说着轻松,但心底却是紧绷着的。 说白了,他怕死。 霸业未成,家仇未仇,他怎能心甘,折损在此? “嗯……”就在顾影阑沉吟时,一柄寒魄流光的剑如流星飒沓般,裂空而来,直指她面门! “小心!”宫宸域反应及时,迅速扣住她手臂,将人往怀中带,侧旋避开了那长剑。 “何方宵小在此,还不速速出来?”声音沉洌,如淬冰雪。 糟了,两人相视一眼,被发现了! 话说洛卿宁这执行力还真是果决干脆啊,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一剑刺过去,就什么都分明了。 至于你要问打不打得过? 呵呵,洛大侠一贯对自己的武力值万分自信。 曲长歌从他背后探了探头,朝剑尖所指的方向望去,隐约见两道身影,看不太清晰。 其实,他们原先走得好好的,就一阵清风拂林穿叶而过时,洛卿宁陡然转身,手中长剑出鞘,一瞬间,剑光飞雪,裂空而去,直直钉穿不远处一株榆树。 他一跃而去,方向直指那树后,曲长歌愣了一下,忙小跑着跟了过去。 “躲是躲不了的,不如趁此机会,谋一个双赢——”顾影阑迅速从宫宸域怀中抽离,并顺势拽住他手臂,将人从树干后硬拽了出来,两人因此全然暴露在洛卿宁冷如寒刃的目光中。 “师兄,是我。”顾影阑含笑而望,主动上前一步,挡在宫宸域面前,若是细瞧,定能察觉到笑弧中夹杂的一丝苦涩之意。 明明她与洛卿宁不过短短半月不见,却恍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洛卿宁收回长剑,整个榆树的枝干从中间裂开,裂纹不断延长直至横截,树木随即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剑光流影,锋芒顿转,直抵顾影阑眉心,一如执剑之人,凉薄彻骨的眸光。 “不要啊,洛大侠!”曲长歌惊呼一声,加快速度奔至洛卿宁面前,“别冲动,别冲动……” 曲长歌试图将洛卿宁执剑的手臂压下来,然而他却执剑更进一步,离顾影阑眉心,不过毫厘之差。 顾影阑唇边笑意渐深,眸底的光,却是破碎的,“怎么,师兄要杀我?那还犹疑什么,刺啊!” 此时宫宸域想强行运转心法,损耗阳寿带顾影阑离去,却被她的手死死扣住! “来啊,杀了我啊!今日我一死,洛卿宁,你妄想拥有的七国,便如指缝流沙,再也握不住了!”顾影阑目眦,丝毫不露怯,她知道,来日成败,就看能不能在此时稳住洛卿宁了。 “顾影阑。”洛卿宁唇齿紧咬,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克制杀意,“你无非就是仗着,皇甫烨要保你。齐国内乱,你以为自己撇的很干净么?你错了!” “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素来寡言少语的他今日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词儿,可见最近齐国内战让他着实费神啊! 其实,若她是洛卿宁,只怕将这策动内战的人活剐了,都不解恨! 本该唾手可得的七国没了不说,就连齐国的皇位,他都未必保得住! 这叫素来冷心冷情的他,都生了怨,埋了恨,积了怒。 如今撞上了始作俑者,他不一剑刺死她,如何对得起自己身后人十年谋划十年心血? 第三百五十五章 寂九(五) “呵,师兄怨我不顾同门情谊,挑起齐国内乱,那师兄呢,于我而言,你的情谊何在?”顾影阑抬手,直指心口处,唇眼隐匿的,是极致的悲痛,化为了唇边的自嘲。“你联合慕枫、媚杀,设局戮我父杀我母时,可曾有过一丝的不忍?” “他们该死。”洛卿宁眉宇间,如覆霜雪,凉薄如刃。 当年若不是顾珣与皇甫韶伙同宫昱,诛他亲舅战王宫昃,母妃就不会在齐宫饱受凌辱,饮恨而终,他也不会十年背井离乡,漂泊江湖。 他杀顾珣、皇甫韶,为母舅报仇,他有什么错? 顾影阑注视着与记忆中的白衣少年截然不同的,一个凉薄到了骨子里的男人,眼底满是破碎的光。 她像是一瞬间被抽空的力气,再无力支撑,此时一双有力的臂弯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是宫宸域。 对,她不能再执着于此事,她还要为自己,为宫宸域在这吃人的古战场谋一条生路。 形势如此,合作共赢方为上策。 放心,顾影阑紧了紧拽住他的那只手,眼睑稍垂,再抬眼,气势与之前全然不同了。 面对着长剑相抵,她竟在笑,眉目灼灼若尖刀刻花般昳艳。 “来了,杀了我啊,师兄,你当真敢么?”顾影阑微微上挑的眼尾染了三分戾色,更显得整个人绝艳如红梅覆雪,“你信不信,今曰我死,尔等绝对出不了这阵法,介时一样要死。” 她甚至上前一步,任由锋寒的剑尖抵于其额间脆弱的肌肤上,只要洛卿宁执剑再进毫厘,那雪肤之上,便会划开一道刺目的血痕,“今日我死,有汝等相伴黄泉,倒也不亏!” “顾……顾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来下棋的吗,怎么还……还跟生死扯上关系了?”曲长歌被顾影阑眼中的狠戾之态骇了一下,踉跄地退了几步。 “长歌,别怕。”洛卿宁侧眸望了她一眼,满目清寒,凉意入骨,却让曲长歌的心落了地,有种安稳的踏实感。“顾影阑,你无需刻意恐吓,阵法一道,我虽不算通,可一力破万钧,介时强行突破,并非没有生路。” “呵,天真。”顾影阑勾唇,长睫轻敛,即便是嘲弄的表情,由她作来,却无端生了万种风情。“师兄还真是自信,可你要弄清楚,布下此阵的是皇甫烨,他是整个皇甫族最具天赋的灵阵宗师,他布此阵,本就存了杀意,因为他要择的,是天下之主,不是什么路边乞怜的猫狗!” “那些野心配不上实力的贪婪之徒,注定要命丧于这片密林中!” 虽然洛卿宁全程面部表情无甚变化,但顾影阑知道,他松动了。 以前练剑时,她央求他陪她一并学史策时,他的视线,会习惯性的微微向下瞥,然后她再缠一会儿,他便冷着一张脸应了。 曾经,她以为他只是面冷心热,不擅言辞,如今再回想,只怕他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压抑的仇恨,毕竟整日面对着她这个所谓的仇人之女,如何笑得出来? 顾影阑自嘲一笑,“师兄啊,你最了解了不是么,我的阵法造诣,不下于诸派宗师啊,今日我们四人合作,我可担保,我们将是最快抵达棋局所在地之人,介时再各凭手段,岂不妙哉?” 第三百五十六章 寂九(六) “好,但我有一个条件。”洛卿宁的视线转而望向了顾影阑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那位大梁的帝王。 “什么条件?”她立即追问道。 洛卿宁却不再言语,长剑轻旋,收回鞘中,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所谓的条件。 密林径道狭窄,他令顾影阑一人行走在最前方,他随后,曲长歌次之,而将宫宸域排在了最末尾,隔绝了他与顾影阑交流密谋暗害等种种手段的可能性。 宫宸域本不同意,这一路实是处处杀机,以顾影阑如今的状态,稍有不慎,她会没命的! 他正要出声制止,却瞥见顾影阑深沉的眸光,像会转弯儿似的越过两人,落到了他眼中。 宫宸域袖口下拳头紧攥,几度挣扎,终是松开了,他默默走到了曲长歌的身后,不置一言。 “这下,师兄可满意了?”顾影阑似讥似讽的刺了一句,奈何某人冰山技能点满,压根不在意这点子言语上的机锋。 “满意。”洛卿宁略一颔首,他主动贴近曲长歌,耳语了一句,“跟紧我,不要乱张望。” “啊?”曲长歌有些迷茫地抬眸。 顾影阑如今内力尽失,听不清两人的谈话,不过她也没兴趣就是了。如今她的全部心神都投入了如何破阵离开密林这件事上。 依照她对小舅舅的了解,他在此林中设下的阵法不大可能是一个孤立的迷阵,这太小儿科了。 换个角度,如果是她呢?由她来布阵,会如何困死一众人? 先以迷阵惑之,再伏杀阵灭之,兼以幻阵诱之,构成一个三角构架的稳定循环。 是了,如今他们踏入的便是迷阵,这才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 “山艮水坎。”顾影阑喃喃低语,“所以迷阵的出口会设置在,离位还是兑位?” 她向南前行了几步,蹲下身,捡了颗石子,然后顿了顿……嗯,风平浪静。 很好,说明她赌对了。 “走。”顾影阑起身,微微侧身,示意身后三人跟上,随即她便一马当先,越过小径拐角,往西南方位前行。 此刻她素衣清浅,衬着树梢下斑驳明灭的光影,竟有种乘风而去,羽衣翩跹之感。 曲长歌这才意识到了一个于她而言十分严重的问题——她与顾大小姐撞衫了!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很好,她现在就开始有种头皮发麻的尴尬意味了。 “咳,曲姑娘,该走了。” 见曲长歌瓷白的小脸上浮现各种奇奇怪怪的表情,不知思绪歪哪去了,宫宸域只好勉为其难的催促一声。 可能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刻,他的视线从未从曲长歌脸上转移过哪怕一霎,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贪婪的凝视。 “哦!我……我这就走。”曲长歌愣怔片刻,两颊上顿生羞意,像春日初绽的粉桃。 她一路小跑着跟上了洛卿宁,亦步亦趋的小模样,像样了剑客的腰间挂饰,一晃一晃的。 宫宸域稍转晴朗的心情,又沉郁了回去,但看着她那样欢欣,没有忧愁的笑容,他又觉得,太好了…… 真好啊,她还在这个世界。 三人跟随着顾影阑穿行在密林中,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前方的场景终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林中大雾四起,令人望之生寒。 “这古战场,怎么会出现一片竹林,而且看上来,阴森森的,我们要进去吗?”曲长歌在竹林入口处停驻,伸长脖子往里探了探,颈颊周边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危险的预警! “这里不是什么竹林,而是人为布下的一道杀阵,而且……”顾影阑后面并未明说,这片竹林可能只是杀阵叠加幻阵所制造出来的幻象罢了,真正的危,隐匿在竹林之后。 顾影阑掂了掂手中先前从密林拾起的石子,往竹林入口处的小径一丢。 石子翻滚了几圈,卷起几片碎竹叶。 顷之,四人互相望一眼,顾影阑率先迈步,进入竹林,其他三人依序跟上。 “洛大侠,等等我。”曲长歌步子迈得小,她发现队伍脱节了,她与洛卿宁隔了三四丈的样子,便想小跑着跟上。 “不要跑!”洛卿宁回头喝止,却是晚了。 曲长歌刚一跑动,四面八方的散落竹叶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如利箭一般,破空而来,直指曲长歌的方位! “长歌!” “曲姑娘!” 洛卿宁与宫宸域几乎是同时朝她奔去—— 第三百五十七章 寂九(七) 洛卿宁与宫宸域几乎是同时朝她奔去—— 竹叶簌簌,剪碎日光,凌空翻卷袭来,被一件玄色衣袍尽数阻隔,映照在曲长歌眼中的,便是一刹永夜,天旋地转,再回神,她已被人揽住双肩,牢牢护在怀中。 率先救下她的,是仅有数面之缘的梁帝,宫宸域。 “曲姑娘,可无碍?” 她侧了侧头,发现洛卿宁亦来到了自己身旁,仅迟了一步,但她还来不及品味心头涌上的那丝复杂意味,便因惊惧,睁圆了一双杏眸,“顾大小姐,快躲开!” 顾影阑闻言回头,发现竹林中,闪出一列列竹刺,竹尖锋利如芒,裂空碎叶,朝她的方向包袭而来。 竟无处可躲! 她一人走在最前方,由于洛卿宁的回奔,此时的她,身边无一人相帮。而这个距离,就算宫宸域、洛卿宁奋力相奔,亦比不上竹刺破空之速! 她只能自救。 可是——顾影阑试图运起轻功,筋脉处传来凝滞的刺痛感,竟让她一时不稳,几欲倒地。 “顾影阑,用轻功往上!”宫宸域吼道。 呵,她也想啊……就这样结束了么?她遥遥看了眼姿态亲密的三人,阖上了眼眸。 就当竹刺离她不足三尺之时,竟被强大气劲震开,碎屑纷纷扬落,漫天竹叶如雨间,一道紫练自上而下扫来,荡开无数杀机,缠上了她的腰际,层层翻卷,将她掀上了高空,躲开了又一波机关。 瞬间袭来的失重感令顾影阑感到一阵眩晕,她在漫天翠色中睁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华丽的紫色,如烟霞尚未与夜幕相吻的那一种晦暗。 “寂九……”顾影阑这才发现,自己哑了嗓子,几乎发不出声来。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般戏剧而讽刺。 男人宽大的袖袍一扫,顺势揽住了顾影阑的纤腰,像演练了无数遍的那般,将头自然靠在她的肩颈处,声调如瑟鼓相磨一刹的低沉,“怎么,美人似乎很意外?” 寂九携顾影阑缓缓落地,紫绸与白裳交织,宛如曼陀花开,他所踏之处,恰好在宫宸域三人的侧翼,一时间,竹林之中,竟再无机关叠现。 他分明踩在了杀阵的阵眼处! “不知阁下是?”宫宸域上前一步,看向面前紫袍着身,银色面具覆脸的神秘男人,竟觉得有一丝熟悉,但再看他姿态亲密地圈住顾影阑的细腰时,涌上心头的,更多的是忌惮与杀意。 寂九轻觑一眼宫宸域,面具下唇角微扬,透着讥讽。 他像是没听见宫宸域的问询,轻笑一声,缓缓靠近顾影阑,冰凉刺骨的面具贴于她同样冰冷的左颊,可他的吐息,却是灼热粘稠的,这样的姿态明明应该是情人间耳鬓厮磨的喁喁私语,可他的音量,却生怕对面的三人听不清楚似的—— “你与其,苦苦谋求着与这么个废物皇帝结盟,倒不如,同本宫一起肆意于天下!岂不快意哉?” 他那双邪气横生的狭长凤目扫向宫宸域时,满是挑衅。 “你——”宫宸域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挑衅与轻蔑,正要出手,却见一道白衣一闪而过,抢在他前面,冲向了那个男人。 是洛卿宁! 只见他拨剑,一个闪身,出现在寂九面前,剑光轻寒,锋芒尽显,直朝寂九侧腰袭去。 “哟,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昔日手下败将啊!”他似乎还有心情调笑,一个侧旋,揽住顾影阑一并躲过了剑气。 可洛卿宁剑势分毫未收,一个反手,劈向了他的面门! “不错啊,长本事了,只可惜啊……”寂九压低嗓音,轻叹一声,“于本宫而言,还是太弱了!” 他袖中紫绸再度翻卷而出,将顾影阑推向一边,随即凝气于掌,空手对上了洛卿宁的剑势! 强大的内劲碰撞,荡开了无数竹叶。 “我……我想起他是谁了!”曲长歌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却发现先前站在她身前的宫宸域,趁着洛大侠与那人交手之际,朝顾影阑所在的方位飞奔而去。 “他是魔宫宫主,寂九。”曲长歌默默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梁帝啊,此等小人行径,可真叫本宫不耻!”寂九长袖甩开,洛卿宁被震退好几步,他一个纵跃,紫绸随之卷动,将顾影阑再度缠绕,揽入了自己怀中,随即另一手袖中震荡,数枚银镖直袭宫宸域心口!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寂九(八) 银镖袭来,宫宸域只能停下靠近顾影阑身侧的脚步,一个下腰避开寂九的攻势。 此时,洛卿宁剑尖抵地,一个弓张,跃至宫宸域的前方,直面数丈之外的寂九。 “寂九,尔可敢一战?”洛卿宁持剑而立,目光中满是战意。 “嗤,洛公子,不对,本宫应该称您一句晋王,您是不是对自己过分自信了些,如今此局,本宫方为尊,尔等不过是待宰鱼肉,竟还敢大放厥词?”他戴着面具,看不清神色,但那语气,足显其轻蔑,仿佛在说——本宫一根手指,就能碾碎你们这群蝼蚁! 然而洛卿宁与宫宸域皆非爱逞口舌之快的人,两人微妙对视一眼,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个顿步,便一齐朝寂九攻击,一左一右,不分前后,分别袭向寂九的两处命门! “啧啧,这么热情吗,只可惜啊,本宫怀抱佳人,实现无心对战。”寂九揽住顾影阑腰间的手紧了几分,唇齿间的吐息悉数隐没在她的耳窝中,“美人啊,待会儿,莫要松手啊!” “寂九,你究竟想做什么?” “嘘!很快你就知晓了。” 他一个旋身,宽大的紫袍掀起无数竹叶,数道紫绸袭卷竹枝,抖落漫天翠意,“本宫确实好奇,这杀阵之下所隐藏的另一道玄机,所以只好请诸位,陪本宫走一遭了!” 借着洛卿宁与宫宸域袭来的气劲,寂九粗暴直接地摧毁了整片竹林! 不好,他这是想,强行破了整个杀阵! 顾影阑刚反应过来,便被瞬间涌上眼底的绿意吞噬了意识—— 果然,小舅舅在杀阵之后设下的,是幻阵啊…… 滴答,滴答—— 这是水声。 她这是在哪儿? 绿意散去后,顾影阑的眼底,是一片漆黑,渐渐的,有了些稀薄的光晕,是摇晃的、昏黄的烛火。 脚下崎岖不平的碎石,头顶漆黑一片的穹顶,令她意识到,自已应该是在一个山洞的甬道中。 这里是幻阵所携的特殊幻境,其他人都不在此处,应该是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幻境中,如此一来,到是给了她一线生机。 只要她先其他人一步破境,就能率先见到小舅舅,也就有机会逃脱寂九、洛卿宁几方势力的包夹。 念及此,顾影阑不在犹豫,循着水声,一步步踏入山洞深处。 越往里走,视线越窄,光线越暗,可那水声却是逐渐清晰,期间,顾影阑还因脚下的碎石子,绊倒了一下,她踉跄爬起,望着自已的手掌,愣怔片刻。 这样的疼痛感,太真实了! 若不是,她过于了解皇甫氏的独门阵法,只怕现在就要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影阑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她现在自顾不暇,也没空去操心其他四人能不能意识到幻境的存在了。 前方狭窄的甬道终于到了尽头,她刚一探头,便闻到了浓郁的,腥臊的血的味道,定睛一看,瞳孔猛得紧缩。 原来,她一直听见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水声,而是鲜血从石缝里溢出后坠落的声音。 山洞的深处,竟藏着一处,汩汩冒泡的,热气翻涌的血泉。 而血泉之中,石壁之旁,靠着一个单薄的,赤裸着身体的孩童。 那个孩子的脸……顾影阑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忍的挪开了视线。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三幻(一) 那个孩童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尤其是那张满是血痕的,在昏暗山洞中显得格外狰狞的面容,叫人不忍再看。 山洞、血池、孩童……结合在一起,颠倒的世界,粘腻的血液,一切显得是那样妖异而骇人。为何她会进入这样的幻境中,有什么特殊的关联么? 出于谨慎,顾影阑并未再前进一步。她隐匿在甬道的尽头,借着微弱的烛光,探查着血池周边,是否有异样。 她听见了巨石被挪动的声响,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顾影阑看见一个披着绛紫色披风的高大身影,立于血池旁。他的身体略微往前倾着,似乎迫切的想将孩童从血池中捞起,可他的脚步,却在血池前的岩壁处停滞,并未再上前一步。 矛盾而颠倒,一如整个幻境给顾影阑的感受那般,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言行亦是处处透着矛盾。 他与那血池中的孩童又是何关系? “小九,别怕,师父这就带你离开。”男人内心挣扎了千万遍,终于伸出手,欲揽住孩童腰窝处,将其从血池中带离。 可男人的手,在距孩童仅有一寸之际,僵滞了。 “小九……” 孩童许是因忍耐痛苦而紧闭的眼眸骤然睁开了,他注视着男人身后的,不可窥伺的阴影处,眼眸弯起,唇角扬开,这本该是一个极纯粹的、无垢的笑容,可配上那面容上狰狞扭曲的血痕,腐烂猩红的死肉,便显得妖异可怖,叫人心尖发毛…… 男人似是意识到什么,顺着孩童的视线猛得回头,唇边的肌肉几次抽动,强压下心底的悲伤道:“阿蕖,你怎么……怎么不多休息会儿,你的身子还没——” “够了!”女声尖利,嗓音却是喑哑的,透着几分癫狂,“寂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再想什么!想放他走,除非我死!” 阴影处,顾影阑最先看见的,是一截朱红的裙裾,随着两人交谈时的走位,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面容。 霎时间,不可避免的,顾影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艳,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凄艳绝寂的一张脸。 女人眉心的红莲花钿,艳冶如血,衬得眼眸间的癫狂愈发灼灼如寒刃,仿佛随时要屠尽世间一切生灵般。 媚色如刀。 顾影阑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一个词。 寂和,小九……等等!顾影阑从美色中急时抽身,她突然想起,寂和不正是魔宫已逝的前任宫主么?那么小九,该不会就是如今天天戴着个神秘面具的寂九! 他们是父子?还是师徒? 而这个寂和口中名为阿蕖的女子又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顾影阑思索的目光又落回了血池中的孩童身上,如果这个小孩当真是幼时的寂九的话,那么,她所陷入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幻阵所携的幻境,而是借着皇甫一族的引梦术,进入了寂九的梦境,或者说是记忆中。 引梦术,她也学了点皮毛,之前她用来对付宫宸域,结果弄巧成拙,而这次,小舅舅如果是在杀阵之下布置了如此大范围的引梦之术,那他究竟想探寻什么? 引梦术,一梦黄粱,勾起的是中术之人最珍视或是最不堪的回忆。 而她,如果没有术引,根本进入不了旁人的回忆之中。 也就是说,小舅舅,早在她身上,中下了术引,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百六十章 三幻(二) 顾影阑心中惊疑不定,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她继续凝神观察着山洞中的场景。 朱裙在崎岖的洞底荡开,女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正逐步靠近着血池中的孩童,眼底猩红一片,满目疯狂。 “等等,阿蕖——”寂和扣住了女人纤瘦如芉的手臂,“我来,我替你取血。” 他无法阻止她,那么他只能替她,揽下世间所有肮脏污秽。 她欲杀人,他不会递刀,而愿替她,屠戮苍生,不论对错,不惧因果! “寂和……”女人眸光微动,似乎软和了一丝,“你不必如此,我的仇恨,我自己一个人背负便是。” 寂和闻言扣紧了她的手腕,另一掌趁她恍神间,夺过匕首,“你不让我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坠入那万劫不复之境吗? “小九将来若要恨,恨我便是。”寂和一个纵身,将孩童禁锢在坚硬冰冷的石壁旁,身下是汩汩的冒着热气的血泉,他割开了孩童旧伤累累的手臂,将新鲜的血液引入池中,池中血水像是一下子沸腾开来一般,滋滋作响。 痛意如藤蔓般蚀骨入髓,烧灼着孩童,令他全身青筋暴绽,皮肤中似乎有无数小虫子在蠕动那般,可怖极了。 于孩童而言,其痛不亚于扒皮抽骨,可他狰狞的皮相上,依稀可辨出,他在笑。 那样的笑,一半是孩童天生的纯净,一半是渗入骨髓的恶念,伴着那处处腐烂的皮肉刺伤了顾影阑的眼,她因惊骇,后撤了一小步。 就是这样一小步的动静,引来一道宛如实质般的灼人视线。 顾影阑心神稍定,再抬眸,便撞上了一双漆黑如暗夜的墨瞳,邪气而妖异,又好似一眼见底,清澈无垢。 太矛盾了! 那个孩子……能看见她? 危险,快离开这里!顾影阑的大脑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可她的身体却失去了控制,根本动弹不得。 “我,抓住你了哦。”孩童的瞳孔如一面水镜,清晰地倒映着女子神色惊异的面容,他唇齿微动间,脸上笑弧渐深,瞳孔中闪过一丝血色。 一瞬间,天翻地覆,场景瞬间转换。 顾影阑的眼底,是无尽殷红的血色,耳边似乎有寒鸦凄鸣,直催人断肠。 一弯皓月如钩悬于夜幕,清辉的月光映照出一地的残肢断骸,血流成河,以及衣袍被血迹浸染,银面狰狞如恶鬼的男人。 而他身下躺着的,是绝了气息的……那人竟然是寂和! 所以此处是,三年前的魔宫总部,那么寂九能登上宫主之位,压根就不是什么寂和退位,而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亲手诛杀了寂和,踩着他的尸骨上位了。 可那位名唤阿蕖的女子在何处呢?她也被寂九除掉了么? 太混乱了! 顾影阑踉跄间,脚踩入一片血坑中,溅花了素白的裙袂。 她怔怔注视着那血迹,眉目凄然。 这个梦境中的一切,都真实到可怕,也正因如此,她心中愈发明晰地认知到,眼前所见种种,与其说是寂九的梦境,倒不如说是,寂九的过去…… “美人儿,欢迎来到,我的梦境,如何,可还满意你所目睹的一切?”那张嘴角上扬的银面似嘲似讽,贴近她身旁,耳前的吐息,一如往日般粘腻,可她,却已没了曾经的厌恶。 不,不对! 面前与她对话的寂九,根本不是过去的幻境! 他是那个,陪她一起,坠入幻梦的强大到不必再尝受任何迫害的寂九! “你怎么还会……” 小舅舅的引梦术,被破了?! “怎么,美人何故讶异?本宫已经把那个假冒货杀了,果然啊,再经历一遍旧日种种,当真无趣。原本,本宫还以为,皇甫族的天才,能布下如何通天的幻阵呢,可惜啊!”他似是尚觉得有些惋惜,从袖中掏出一方竹青色巾帕,优雅地擦拭着指缝间不小心沾染上的血污。 “你是说,你杀死了过去的你,然后,重演了一遍过去种种?!”顾影阑凝视着面前处处透着危险和神秘的男人,讶异道。 “美人果然聪慧,不愧是本宫一眼便相中的。”他收回巾帕,手掌略抬,想触碰她瓷白如初的面颊,却被顾影阑一个偏头避开了。 哎,美人依旧冷漠如厮啊! 寂九悬空的手掌缓缓收紧后垂落,佯装落寞地长叹一声。 “不对,你若是破了幻境,我们应该已经见到了……可此处,分明还是幻象!”顾影阑一言扼明了要害处。 “噫!”寂九唏嘘一声,面具下的眸光中,终于散去了表面的笑意,暴露出冷漠的,不沾一丝情意的内核,“倒是我小看你了。” “顾影阑,我虽破了梦,却仍解不了梦,所以我们依旧困于此,无法逃离。”他终于没有再阴阳怪气地自称什么本宫了。 “解梦?”顾影阑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脑中思绪一下子明朗开来。 此梦为人之过往,是执念所系。 执念不消,大梦难弥。 所以,她看了一眼寂九,目含了然,嘴上说着早已不在乎,可那些苦痛的、混乱的、血腥的过往,终究是化为锁链,禁锢住了他的心。 这便是他的执念,可也许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就算他能轻易杀掉过去的自己千次,万次!他也斩断不了,这已渗入骨髓的执念! “寂九……”顾影阑轻唤他一声,“我或许有办法解梦,但你得配合我。”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三幻(三) “首先,你能否告诉我,那位阿蕖,与你是何关系?”顾影阑试探性地问道。 “啊……”寂九撇开脸,尽力压抑着语调上的怨怼,“一个疯女人罢了,偏偏我身上,竟流着同她一样的血脉。” 每每念及此,他恨不得将这一身的骨血都剔了去! “那她如今,可还健在?” “早已亡故。” 那个疯女人,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偏偏她一个人死了,倒也干净,可她却恶毒地害死了……他唯一的挚亲。 寂九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整个梦境亦随之,电闪雷鸣,乌云翻涌。 皓月浸血,一道亮紫的电弧划破了深黑的苍穹,伴之而来的,是惊雷阵阵。 果然啊,在寂九的梦境中,他便是神,可主宰一切。 而寂九的执念所在,也应当是他的生母,那个名唤阿蕖的神秘女子。 顾影阑心中稍定,接下来,只要寂九能尽心配合,破开这幻阵,她还是有六七分把握的。 因此,她趁热打铁,继续追问道,“那你能具体讲讲,关于阿蕖姑娘的种种么?” “呵,顾影阑,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寂九在那一瞬间,绷紧了身躯,整个幻境亦随之动荡,数道惊雷在她的脚下绽开,劈开道道深而长的沟壑,其下是万丈深渊。 而顾影阑,离坠入其中,仅一步之距。 寂九这是对她,动了杀念。 “你可知,那个女人是被谁逼疯的么?”他挑起她的下颌,指尖所覆之处,泛起一阵冰冷的战栗,而那银面背后的眼眸,注视着她时,像是在看着一具尸体,不带一丝感情。 “是顾珣。” 三个轻飘飘的字,恍若有千钧般的重量,在顾影阑的心头轰然炸开。 “你……你说什么?” 她一定是幻听了,对……幻听了! ———— 曲长歌在绿意涌上眼底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往洛卿宁怀中扑去,试图拥住他。 可等她再度有了意识时,却发现身边早已没了洛卿宁的踪迹,眼前仅存的,是片片纷飞的花瓣……等等! 为什么她的眼底,悉数是红梅覆雪? 这个地方,好熟悉…… 苍山覆雪,南风浸霜,十里红梅绽,这里是天机阁,苍梧山顶! 不对,她不应该是跟洛大侠一块,在古战场么,怎么会回到了苍梧山? “哈秋!”曲长歌鼻尖被寒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身体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这是进入了幻境么? 可是寒冷的感觉,未免也太真实了! “师兄,师兄,明天教我骑马!” 梅林里,回荡着少女娇软的嗓音,像浸了蜜一般,让人听着,便不忍拒绝。 这个声音是……曲长歌一听,下意识将自己缩在了一株斜枝的梅树后,小心翼翼的探头望去—— 红梅蕊儿折枝垂下,两抹身影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而来。 少年白衣胜雪,眉目寂寂清寒,其身姿挺拔孤绝,叫人望而生畏。 “你身板过脆,不宜习。” 可他身后的,披着红狐狸毡帽的,差点将自己裹成了个球的少女,却浑然不惧他周身的寒气,纤细的冻得通红的指尖捏着少年外袍的袖摆,轻轻晃了晃,“师兄,我想学,你教教我,墨悼都会了,我身为他师姐,怎么可以比阿悼还……师兄!” 曲长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怎么会见到,少年时期的洛大侠与顾大小姐呢?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三幻(四) “不可,我要习剑,无暇教你。” “师兄,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带你看件东西。” 两人交谈着前行,在梅树下一处石桌旁停了下来,少女抢先一步,拂去石凳上的细雪,袭衣略抬,便坐了上去。 石桌上,摆着一精致古朴,纹着禽鸟相依的图案的食盒。 “师兄,今天是小年夜,按我们族地的习俗啊,小年夜是要吃饺子的!”顾影阑献宝似的掀开了食盖,里面盛着一盘尚冒着热气的水晶虾饺,个个剔透,叫人见了就有下筷的欲望。 “给,师兄。”只见一双玉手持银着,递到洛卿宁眼前。 他怔了一瞬,下意识抬眸,便见少女一双含笑眼中,满是期盼。 多少年了,他入山苦修剑法,终日与梅雪风月作伴,可面前的……面前的她携一身人间烟火而来,就那样生涩懵懂的,不知深浅,闯入他的世界,这种感觉,说实话,他并不排斥。 洛卿宁垂下眼睑,指节稍曲了一下,复又松开,他接过那双银着,有些怔忡地夹起一块饺子,在少女专注又期许的目光中,缓缓咬下去—— 咔嚓,有什么硬物相咬合的声音响起。 洛卿宁垂下银着,发现那咬了一半的饺子馅里,藏着一枚特制的铜钱。 “哇!师兄运气真好,居然第一口就吃到了惊喜!” 惊喜? 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尖,另一手抬起取出饺子中的那枚铜钱,置于眼前,打量片刻。 他发现这枚铜钱的刻字,与官制的不同。 正面刻的是:吉祥如意。 反面刻的是:平安喜乐。 都是些喜庆话,寻常人家都听厌倦了的那种,可于他而言,倒是个难得的奢侈物件儿。 他的掌心收拢,将那枚铜钱紧紧包绕其中,那铜钱上残存的热度似乎从掌心,一路传至了心口处…… “你要习骑术,可。”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但少女捧着脸撑于石桌上,笑得分外灿烂。 “我就知道,师兄最好了!那可就说好了,我明日便牵着马来寻师兄。” 洛卿宁却摇了摇头,“明日不行,等到春三月,师兄带……师兄教你骑马。” 那时冰雪消融,临安城郊一片春光如碧,适宜跑马,也不至于让她病弱的身体加重负累。 “一月、二月,三月……”顾影阑掰着手指头一数,一张嫩白的小脸上,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那也太晚了,师兄,就不能——” “嗯?”洛卿宁一个侧目,顾影阑瞬间屈服。 “好,师兄说三月,就三月。”少女有些焉了,只能泄愤似的,抄起另一双银着夹起一块水晶饺往嘴里囫囵塞去。 “嘶……” 好疼!她捂着左侧的牙腮处,眼角处似泛了些泪光,可怜巴巴的。 她居然也咬中了一枚铜钱。 “哈哈哈!”少年如浮冰碎雪般清冷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了,少年人本该常见的,朗朗如朝日般的笑意。 好过分哦,师兄居然还笑话她,可是,若她能一直见到师兄这样笑该多好啊…… 让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曲长歌躲在梅树后,远远望着石桌之旁相对而坐,相视而笑的两人,一时心头涌现的,不知是酸涩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这真的是幻境么? 她目之所及的一些,都不是真实的吗?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三幻(五) “师兄,西湖六月,碧荷千顷,风光独好,我们租一画舫,夜里去游湖?” “不,我要习剑。” 剑光扫碎飞雪,少年一丝不苛,专注在武学中,自成一方世界。 “师兄,师兄,秋曰菊黄蟹肥,我们去山脚捉几只来,在那亭中,蒸蟹赏菊,岂不快意哉?” “不可,蟹性寒凉,汝勿食之。” 少年一个收剑,径直略过顾影阑,向梅林深处而去。 “师兄,今天是元宵节,我听说临安城的灯会可热闹了,而且子时还有烟火,我们一起去瞧瞧!”顾影阑提着一盏憨态可掬的狐狸灯,颈边雪白的一圈裘领衬得她眉目清滟,喜嗔皆宜。 “你同墨悼去玩,我要闭关了。”少年将承影剑上的雪花拭去,一个利落的收剑,便纵身跃入了那漫天风雪中,再不回头。 狐狸灯影一晃一晃的,被寒风吹灭了…… 岁月寂寂,无声地在少年的剑尖处流淌而过,天地间飞雪轻盈。 曲长歌就那样远远地望着,始终不敢靠近两人,幻境中一幕幕闪过,不知不觉间,便已三年。 这三年中,洛卿宁与顾影阑的相处常常是那一套,顾影阑央求他做什么,他总是嘴上拒绝,可春三月的策马阡陌,夏六月的游湖赏荷,秋九月的蒸蟹话菊……还有正月十五的灯会,那湖中缓缓流动的河灯,那样隐晦却又炽热的目光,如果这些画面都是真的,她不信,她不信洛卿宁对顾影阑没有半分心动! 可是……曲长歌抚过心头的一瞬抽痛,随着她心绪的起伏,整个幻境亦随之动荡开来。 天光在一刹那间消散殆尽,整个世界,仿佛被名为黑暗的巨兽吞噬那般,直到雪亮的剑光,径直劈来,撕开深黑的夜幕,泻入曲长歌眼中的,不仅是皎洁的月光,还有腥红的血色。 她看见了—— 倒在血泊中的,上一秒还含笑盈盈而立的,十三岁的顾影阑。 视线再往上,是染血的长剑,以及执剑清冷而立的白衣少年,他注视着那具尸体,眸光冰寒彻骨,透着阅尽世事的清醒。 “过往再如何追忆,也不可能成为现实。” 从顾珣死亡的那一刻起,属于少年洛卿宁与顾影阑的故事,就早已埋葬在那些可堪回首,却不能追忆的倥偬岁月里。 此后风月,再无相关。 “洛大侠——”曲长歌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却见那执剑的少年连同整个幻境一起,割裂成了无数个琉璃镜片。 她只握住了一片虚无,便再度失去了意识。 …… “你……你说什么?” 她一定是幻听了,对……幻听了! 她的阿爹怎么会和寂九的生母扯上关系? 顾影阑突然想起了寂和,想到了幼年无数次前来暗杀她的魔宫青衣客,难道寂和与顾珣的恩怨,是因为阿蕖? “嘶——”顾影阑的思绪一下子被喉颈间的窒息感切断,不知何时,寂九已掐住了她的颈脖,眸中满是杀意。 “咳咳,我……我死在幻……幻境,也不过是精神受损,可……可你若杀了我,就只能困……困死在幻境中,唔——”顾影阑的脸颊已由红转青紫,艰难地劝说着眼前的男人。 “那你要如何破境,说!”寂九的手掌松开一丝后瞬间收拢! “织……织梦。”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织梦(一) “织梦?”寂九松开了对她的钳制,顾影阑无力倒下,捂着嗓子剧烈而急促地喘息着,她似是因眩晕而垂下了长长的睫羽,遮掩了眼底深藏的冷意。 “咳咳——对,织梦之术是皇甫氏的三大灵术之一,可以消弥你的执念,只是……只是,我施此术时,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若你有任何的抗拒,我必因反噬而亡,你可愿意?” 再抬眸望向他时,顾影阑眼底唯余平和,像一汪明亮如镜的碧湖,倒映着男人狰狞的银面。 寂九沉默了一瞬,他难得会犹豫,要做到对一个人毫不设防,于他这种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美人儿,不是我不配合,而是——”他扣住她的纤腰,借力将人一把拉入怀中,语调上扬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吐息粘腻,可那几乎与她贴脸的银质面具,却让人觉得冰冷又诡异。 “能不能让本宫放下戒心,那得看美人的本事。” “比如?”顾影阑眉梢微挑,眼波流转间,说不出是挑衅还是挑逗,但这样鲜活神色的她,美得叫人失魂。 活色生香。 寂九莫名觉得心头有丝躁意,喉结微动,还不待他大脑反应过来,身体便有了行,隔着一层冰冷的面具,他滚烫的唇贴上了她的眼尾。 顾影阑似是不可置信地的睁大了眼,长睫轻轻颤动间,扫过了他的唇角,怪痒的。 寂九的心神亦跟着恍惚了一瞬。 就是现在! 顾影阑踮起脚尖,双臂主动环过他的颈间……再然后,他的思绪像是被骤然拽入了深海,沉沉浮浮,不知今夕何夕。 传闻,沧海有鲲,名织梦,一梦十年。———寂九 他是被冻醒的。 塌了半边的破木板床上,躺着的男孩睁开了一双溢满杀气的妖异墨瞳,神色无半分儿童应有的单纯,他一睁见,便对上了木梁折断,茅草稀疏的残破屋顶。 他闭上了眼,又再度睁开,眼前的场景不曾有丝毫改变,甚至整个瘦小的身体因寒风的钻入,无法抗拒地哆嗦起来。 寂九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己幼小稚嫩的,爬满了冻疮与疤痕的手掌。 他眨了眨点漆般的墨瞳,愣怔片刻,低低地笑出了声,可配上孩童未变声的尖细音调,一切便显得格外诡异。 这就是顾影澜所说的织梦吗? 她到底想干什么? 难不成她会天真的以为,幼年的他,更容易消弥那所谓的执念么? 可笑! 孩童正想嗤笑一声,可愈吹愈猛的寒风刮过鼻尖,让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寂九:“……” 说实话,自从内功心法修练至圆满,他便再也没感受到过寒冷、饥饿、疼痛……这些寻常人应有的感知了。 他活着,与死了,无甚区别。 所以,再度感受到这具弱小的宛如蝼蚁一般的幼童身躯,他觉得有几分新奇。 但很快,他就开心不起来了,额间传来的下坠般的昏沉感,以及腹皮相贴的饥饿感,令这具脆弱的小身板撑不住了。 孩童自我保护般地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的,再度沉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寂九还不无恶意的想着,这样脆弱而卑贱的生命啊,快消散! 人死了,梦就醒了。 “小九,小九……醒醒,别睡了!” 好吵啊,是在喊他么? 寂九不耐烦地睁开了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可脑袋还是晕沉沉的,难受。 “小九,阿姐给你熬了米汤,热乎的,喝了病就会好的。” 啧,骗三岁小孩呢! 还有阿姐是什么玩意儿,他活这么大,可从没有什么姐姐! 等寂九看清少女的脸后,内心的嘲意一下子拔高到最大,少女长了张与顾影阑一模一样的面容,但没她漂亮。 消瘦内陷的脸颊,粗糙暗沉的肌肤,像极了那些闹了饥荒逃难的乞儿。 又脏又丑。 寂九不屑地撇开眼,他似乎猜到了顾影阑的算盘,但怎么办,他一点也不想配合演这出苦情戏码呢! 第三百六十五章 织梦(二) 她端着个破陶碗,递到他面前,可她的视线就跟粘在那碗上似的,眨也不眨一下,泛着苦味的舌苔舔了舔有些皲裂的唇,“快喝。” 那碗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就是一碗零星飘着几粒子碎米的热汤,碗沿一圈白中泛着微黄,寂九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恶心。 说实话,这玩意儿喂猪,猪都嫌弃! 孩童撇开眼的同时,还充满恶意的,十分“顺手”的将碗打翻在地,“我才不喝!” 水渍浸湿了一半的木床及泥地,映照出男孩充满恶意的,扭曲的笑容。 来啊,用你的善良感化这个缺爱的他啊! 寂九在心中勾起嘲弄的弧度,似乎是期待着顾影阑不得不讨好他的画面。 可谁知,面前的少女只是平静的舔干静的指尖粘着的一点米汤似的东西,眉眼间还沾着柴火灰,可她的眼睛,比茅草上的一点子碎雪,还要冷,“这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点子存粮了,你生病了,我才煮的。” “你不吃,就算了。”少女在破旧的褐衣上擦了擦手,便蹲下去,也不顾地上污秽,捡了那损了一个缺口的旧陶碗,就出了茅屋。 等等,她就这么走了?! 她不应该求着、哄着他么? 寂九看了眼破褥子上那一点碍眼的糙米粒,有些许不解。 可寂九来不及细思,便听见了那破木门吱呀一声儿,少女像窜儿似的,进了屋,迅速关紧摇摇欲坠的小木门,试图将风雪悉数阻拦在外。 切,果然还是要哄他的嘛! 寂九看见少女手中又端了碗隐泛绿意的,热气腾腾的菜汤,心中轻嗤一声。 可谁知,少女坐在木板床沿上,当着男孩的面,像是在品尝着什么珍馐似的,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甚至连碗底的野菜渣也没放过,全舔完了。 寂九:“……” 呵,粗鄙! 孩童卷着破床褥,不再看她一眼,似是嫌弃。 当然,要是他的肚皮不发出咕咕咕的叫嚣声,就更有说服力了。 寂九:“……” 这个女人应该没听见? 背对着少女的孩童听见了再度出现的关门声,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随即,这具脆弱的小身板再也撑不住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场梦,也该醒了…… 风雪声渐大,整个破败的茅草屋似乎摇摇欲坠,咬合的房梁,倾颓的土墙,处处都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寂九是被吵醒的,他在黑暗中睁开眼,顿时饥寒交迫感瞬间裹挟着他,让他烦躁不已。 等等!身侧传来的淡淡呼吸声是——顾、影、阑! 她就睡在他身边,共一床破褥子! 寂九腾的一下起身,凉气瞬间钻入,也惊动了身侧的少女。 半梦半醒间,她注视着举止奇怪的孩童,目光透着些疑惑,但她没问什么,只是伸手将人一带,扣回了坚硬的木板床上,“快睡,睡着了,就不饿了……” 寂九:“……” 不,他想静静。 不行,这个脏兮兮的丑女人怎么可以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寂九推了一把少女,将人给彻底晃醒了。 “小九,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她的神色很平静,不!应该说,从寂九第一眼看见她时,就是这样。 女人只有一张脸像顾影阑,其他什么的,完全不像。 她的神色,一直是那种麻木的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带着苦相,好像天生就不会笑。 而她的眼底,却总是透着一股劲儿。 像什么呢? 寂九后来想了很久,才想到,她像一株可以随时被践踏,却永远踩不死的野草。 柔弱,倔强,坚韧。 但现在,她只是一个让他讨厌的丑女人! 寂九将被褥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身上扯,“我想一个人睡,你找个别的地,毕竟,男女有别。” “第一,我是你阿姐,第二,你今年还不满七岁……”她粗砺变形的手抚上了孩童的额头,“烧明明退了啊,咋还在说胡话呢?” “哦,对了,你今天打翻的米汤,抵得过我们两天的饭食,所以,明后两天,你不准吃饭。” 少女说完,便自顾自地闭上眼,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一样,沉沉睡去。 寂九:“……” 呵,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岂会惧怕这等小儿科的恐吓。 那等猪食,求他吃他也不吃! 结果,少女果真说到做到,此后两天,不仅丝毫没有要搭理床上躺着的某人的意思,还一到饭点,就捧着那绿糊糊的不知明食物,在寂九面前吃得喷香。 寂九:“……” 孩童翻了个身,后牙槽暗暗咬得咔咔作响,他都快饿出幻觉了。 风雪停了又下,就是迟迟不见晴。 听着耳边传来的少女均匀的呼吸声,孩童偷偷在黑暗中起身,拖着昏沉的身躯下了床,悄悄推开了木门。 当他傻么,不给他送吃的,他不会自己做吗? 寂九进了小破棚内,借着一点微亮的月色与雪色,找到了黑漆漆的灶台。 但他翻找了许久,也没见着什么可供充饥的食物,米缸是空的,只有角落里,剩了些烂树叶子。 难道这就是顾影阑天天喝得那玩意儿?他倒要尝尝,是什么顶级美味! 寂九翻开水缸,发现里面的水都结冰了,他干脆从地上刨了一大捧雪,也不管干不干净了,就往锅里扔。 点火、添柴……呛了他一鼻子灰,说实话,他活了二十余载,第一次这么狼狈,想他也是天家贵胄…… 等他将火升起来后,寂九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他现在的孩童身板,几乎够不到灶台。 他也不管了,就将那树叶子忙锅里扔,再挪动锅盖将整口锅盖上,就专心添柴去了。 好饿……煮这么久了,应该能喝了。 寂九踮着脚将锅盖挪开,氤氲的水汽一下子糊了他一脸。 寂九:“……” 他舀了一铲到陶碗里,然后,静默了许久,终是捏着鼻子,将那一坨子菜渣混着汤水灌了下去。 呕…… 孩童没忍住,尽数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所以,顾影阑那女人是怎么做到,将那垃圾玩意儿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的? 他泄愤般的将那破碗往地上一丢,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风雪夜里格外清晰。 糟了,大意了! 寂九迅速跑出木棚,却迎面跟顾影阑撞上,她散乱着一头枯黄的发,“小九,你做了什么?” 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越过他往棚内而去,看见灶台旁一片狼藉,面带愠色。 “小九,你过来!” 这是寂九第一次感受到少女除平静之外的情绪,像如镜海面下深涌的暗流,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被惊骇到了。 他怔在原地,没有动作。 少女抿直唇,从棚中缓缓走出来,手中紧握着一根柴火棍,细雪散落在她偏黄的发丝上,反衬出她眼底的怒意,更加灼目。 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的顾影阑重合了,以至于他愣了一下,没能避开那高高扬起的木棍重重敲下的那一击。 孩童的身躯压根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皮肉开绽间,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你凭什么打我?” 他寂九这辈子,幼年再困厄过,也断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折辱! 顾影阑,你很好! 他是真的动了杀念的,男孩从雪地里起身,但少女的第二棍恰恰敲击在他的膝弯处,他再度倒地。 “小九,我以为,你只是还没有接受现在的一切,我以为,你是想活着的!可这两日你所做的一切,让我实在无法理解。”少女将棍子往地上一扔,蹲下身,平视着孩童,“你难道不知,这样的荒年,这样的冬雪天,食物有多重要么?!” “你若硬要如此,那么……”少女深吸一口气,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她的声音,比他身上的碎雪还要寒凉,“那么与其让我与我的弟弟一起饿死,倒不如,我先打死你,再自己自戕了去,倒也干脆!” 孩童一直是垂着头的,在少女说话时,他那双漆烬般的墨瞳,直勾勾的盯着膝前的那两只,脆弱的,不堪一折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扯了扯嘴角。 顾影阑……原来她是想,驯服他呵! 那且看,谁玩得过谁。 男孩艰难仰起头,望着少女,沾着碎雪与污泥的满是冻疮的小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拽一拽她的袖口,却猛得缩回,他的眼眶里蓄满了因痛苦而泛开的泪水,一滴一滴的,同飞雪一起,隐没在泥地中,“阿姐……好疼,小九疼……” 这是两天里,他第一次唤她阿姐。 第三百六十九章 织梦(终) 冰凉的雨滴打在寂九面颊上,令他从昏睡中惊醒,茫然四顾,四周如死一般寂静,除了雨声淅沥。 屋顶又漏水了,该修缮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指猛得一滞—— 他脸上的旧疤,消失了! 难道他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了?! 寂九顾不上穿鞋,直奔向屋外,雨帘下,群山绵迭青翠,依稀可见山腰处的桃花,正开得灿烂。 还是梦…… 可这个梦里,却没有她的踪迹。 她应当是去山脚开荒了,寂九默默回屋坐下,像往常一样,等待看少女的归来。 直到暮色四合,春雨渐止,他依然一动不动,盯着泥坑里的水洼,眸光是化不开的晦暗。 水洼底,藏了个弯月亮。 水月中,倒映着一张全新的,陌生的面庞。 寂九骤然站立,像疯了一样地奔跑着,窜出了木屋。 一个个水坑被他踩得飞溅,徒留一地破碎的月影。 他从山腰奔至山顶,又回绕到山脚处,已经走遍了她最常去的那几个地方,却仍不见其踪影。 孩童满身泥泞,倒在山口处的桃树下,剧烈喘息着,那样的喘息声,竟隐隐像是幼兽忧惧时的呜咽。 想不到他堂堂……居然有一日,会因为一个女子的行踪不定,而感到害怕?! 真讽刺。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是清醒的,注视着梦境中的自己,一步步弥足深陷,一步步沉沦至此! 最后……甚至主动踏入猎人精心设置好的陷阱中,走向灭亡! 望着天边漆黑的夜幕一点点变白,寂九心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这场大梦,快结束了。 他很期待啊,顾影阑究竟会将这最后的“诛心之剑”压在哪个点上,才能对他达到致命一击的效果。 天亮了,寂九从桃树下起身,沿着山脚往回走,途中遇着几个赶着牛车的农妇,应该是从镇上回来。 几人坐在牛车上,闲聊着。 “真的晦气啊,好好的大婚,新郎当夜便病死了!啧啧,你们是没瞧见,那员外夫人当时那脸色,整个喜宴瞬间成了丧宴,吓死个人!” “那新娘子呢?这婚算废了?” “废什么啊,那新娘子本来就是个孤女,员外夫人花重金买回来给她那病秧子儿子冲喜的!” “啊?冲喜把人冲没了,这新娘子不会命里克夫?” “嗤,谁知道呢,不过就是一个孤女,以那员外夫人对自己儿子的宝贵程度,将那女的活葬去陪她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哎,权富人家,人命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牛车辘辘辗过山间小径,途留几声唏嘘。 寂九原本听得还有几分烦躁,可闻见“孤女”、“卖身”、“冲喜”等字眼后,心底有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光洁如玉。 他动了动自己的四肢,灵活敏捷。 而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便是……呵,顾影阑,你以为你这样这能让他心软吗,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寂九心中暗嘲一声,脚下的步伐却愈发加快,往山下城镇奔去。 城镇中,一路红绸尚未来得及卸下,十里红妆,这样大的手笔,也就只有一家了。 崔员外家。 每每下山,寂九都不得不感叹,梦境中的一切,都真实到可怕。 世俗人情,烟火红尘。路过的行人匆匆背驰,似是忧心,下一场春雨的降临。 他循着红绸延伸的方向,走到了崔府,府外挂着一半红灯笼,另一外,已然换成了白灯笼。 红白交映,青天晴空,无端生出几分诡谲。 寂九顿了顿,在后墙处有些犹疑地伫立着,神色隐在高墙洒下的阴影中,难辨喜忧。 一切,该结束了!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如丝,打落在祠堂满檐的白布上,浸透了悲伤。 少女身上穿着的红嫁衣尚未来得及褪下,就被人拖押至此,在春寒料峭的寒风中,跪了一夜。 她的面色枯黄中又透着几分苍白,两颊有着青紫的掌印,可她的嘴唇,却因上了口脂,殷红似血。 “我儿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花钱买你,是给我儿冲喜的,不是让你来克死他的!”崔夫人的声音因连夜的啜泣,显得嘶哑,阴毒而癫狂。 “不,不是的……”她都未曾见过那位员外公子,又何谈克死他。 “不必多言,我儿喜欢你,若是黄泉路上见了你,定然开怀。” 崔夫人身后的侍女端着案板,案上置着一条长绫,一杯鸩酒,一柄匕首。 “选一个。” 她的声音,满是慈悲温柔。 她的语调,却是一派漠然。 奴隶本就是主人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儿,没有人会觉得,权贵处死奴隶,是罪。 “不……不要,我还不能死!”少女心一横,蓦然生出无限勇气,一个纵跃,想挟持崔夫人,却被其身后婢女一脚猛踹在心口。 “唔——” 她的唇角流下了血迹,双眸浸满了绝望。 谁能想到,随待在崔夫人身旁的婢女,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活着了,却还是活成了最鄙贱的样子? 她想活着,想要同小九一起好好活着,这有错么? “你若犹豫,我不介意让婢子帮帮你。” “呵,呵呵……”少女癫狂的笑着,她环视一圈,似乎要将在场所有的人记个明白,死也不忘。 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鬓间步摇坠落在地,清脆的一声,敲击在每个人心中,“崔夫人,其实真正克死你儿子的,是你自己才对……” “你闭嘴!”崔夫人慈悲的假面彻底撕碎,她快步上前,一个耳光扇在了少女的左颊,“再要胡言,我就将你的尸体剁碎了喂狗!” 少女呕出一大片血沫,她能感受到胃肠如刀割一片的绞痛,这就是死亡的前兆么? 好痛苦…… “夫人……你紧张什么呢,因……因果循环,报应……报应不爽……”她如野草般坚韧的眸光一点点灰败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后仰。 “阿姐!” 是幻觉么,她竟然还能在死前,听见小九的声音…… “小九……”少女缓缓抬手,想到触碰她所以为的那抹幻影。 可是,小九啊,阿姐没力气了。 寂九奔赴至祠堂时,便看见了这一幕——少女咽气前无力垂落的那只手。 手心所向,是他拼命奔跑的模样。 “顾影阑!” 所有的画面都在他喊出这个名字时静止了。 “天天吃笋,我都腻味了!” “我们去捉鱼!” “插秧那么脏,我才不去!” “阿姐,我帮你拾柴,你快歇歇。” “阿姐,不就是割稻子吗,我肯定一学就会!” …… “小九,衣服袖口我给你补好了,下次捡柴时注意些。” “小九,这个小鸡崽可抵得过咱们全部的口粮了,你可不许动它。” “小九,屋顶是不是又漏水了,记得修修。” “小九……” 回忆如浮沫般散开,定格到最后,寂九的墨瞳中,只有少女倒在血泊中,冰冷的尸体。 那一刹,寂九感觉到了,身体筋脉处流淌的,久违的力量感。 野兽开闸,铁锁已碎,唯有杀戮,可平息这种难言的痛苦。 杀光她们! 杀掉这个梦境的所有人! 他再一次,将整个世界化为人间炼狱。 “小九,死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不是脱离痛苦的捷径,而是,让在意你的活着的人,加剧苦痛的穿肠毒药。” 他在屠杀进行到最后时,不知怎的,想起了她生前的那句话。 让活着的人,加剧苦痛的穿肠毒药……伳似乎理解了。 望着一地的血海,又凝视着怀中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少女,他忽然觉得疲倦,乏味。 杀戮对他而言,再也不能成为寂寞无聊时的消遣,相反,他每杀一人,心中便疼上一分。 寂九停止了屠杀,他背着少女,循着山路,回到了小木屋。 在那张相拥而眠了五年的床榻上,他将她轻轻安放,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将手掌抵于自己的心脉处,一掌穿心。 心脏碎裂的那一瞬间,寂九的唇畔,抵在少女耳畔:“呵,顾影阑,你赢了……” 织梦,完。 第三百七十章 四鸟(一) 大梦再长,亦不过须臾。整个幻境都在剧烈的颤动着,好似裂纹遍布的琉璃,下一刹便要轰然破碎。[space] 寂九眼底涌动着刻骨的杀意,泛红的眼眶里还留有一丝残存的悲伤,他死死扣住怀中的女子,试图看清她眼底真实的情绪,然而,她仅是笑,笑得艳冶如刀。 那时,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不对,阿姐才不会那样笑。 他真是疯魔了……清醒点,寂九,那只是梦! “顾影阑,你为何要这样做,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他的每个字都在唇边斟酌了良久,生怕暴露了一丝一毫内心的怯弱。 可孰不知,愈是掩饰,愈加真实。 将一切收入眼中的顾影阑笑得更灿烂了些,她主动揽着他的肩头,脸颊贴着他的耳边,唇边缓缓流出一丝血迹,像苍白画卷中唯一一点色彩,叫人目眩神迷。 她说—— “我要你视我为此生信仰,我要取代过往你所放不下的一切,成为你永生难消的执念。” “我要你,舍不得,杀了我。” 少女娇软的嗓音宛如海妖的吟唱,蛊惑人心一步步走向深渊。 “你以为,一场梦就能让我心软了么?顾影阑,我告诉你,不过都是徒劳罢了,我若要杀你——” “来啊,杀了我。”顾影阑打断他强行挽尊的话语,主要握住他那沾满血迹的手,置于自己透着青紫印记的颈脖间,随即闭眸,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可她心中,已是成竹于胸的笃定。 一件珍贵的物件儿,无比渴求却无法得到,算不得什么痛苦?只有当那些你以为是司空见惯的平常物件,骤然失去时,你才会发觉,那物件于你而言,真正的价值。 得而复失,遗憾终成执念。 而她,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寂九拼命想收紧手指,掐死怀中笑得一脸得意的女人,可他的手指,颤抖着,挣扎着,压根使不出一丝力气。 “小九……”当她眉目敛去笑意,转为清冷,像梦境里的少女一般唤他时,寂九颓唐地松开了手。 溃不成军。 “顾影阑,你赢了……”他低低的痴笑着,笑声渐渐尖锐,整个幻境开始坍塌,但是,冰冷的银面抵在顾影阑鼻间,他骤然冷静,眸光像看不透的平静海面,像是猎物在最后一刻垂死挣扎的反抗,又像是一个注定会定验的诅咒。 他说“顾影阑,相信我,招惹我你会后悔的!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幻境彻底碎裂,那句“你会后悔的”似乎还回荡在她耳边,却只能如一片羽毛般飘过她心头,留不下丝亳痕迹。 后悔么?呵,她顾影阑行事,从不后悔。 从今以后,寂九,将会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刀,用他来对付慕容枫,正好。 寂九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进入幻境之前的那片竹林,他的视线在四周巡视一圈,并未发现顾影阑与其他人的踪迹。 “恭喜你,第一个通过了考验。” “谁?”寂九警觉转身,见竹影婆娑,簌簌而落,见锦袍泄露的一角。 竹林里,竟还站了一个人,他却毫无察觉。 “为了今日你与我的相遇,我已经等待了十年。”那人立在竹丛旁,身形颀长,一袭锦黄长袍,显得气度非凡,尊贵无双。而青翠的竹叶映衬其后,又添了几分君子的端方雅正。 他侧身望来,唇畔含笑。 像个无害的书生。 但寂九只觉头皮发麻,身体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长年游走在刀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很危险。 “你在等我?” “是你,也不一定是你,我在等一个,能叫乱世倾覆,天下欢颜的君主。”男人指尖夹着一片坠落的竹叶,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宇间,隐隐有些怅惘。 “呵,你们皇甫氏的人,都这么喜欢装神弄鬼吗?”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寂九已然猜出其身份。 天下间,最神秘的,最捉摸不透的,莫过于皇甫氏,这个屹立千年不衰的氏族,据说族人皆通灵,每一代的嫡系,更是最接近于仙的存在。 仙?不过神化以愚民罢了。 但皇甫氏目前为人所知的三大灵术,确实叫人难以堪破。 引梦术,摄梦术,以及顾影阑对他使用的……织梦术。 念及此,寂九仿佛仍能感受到,一掌穿心时的痛意,他的声音,骤然冷沉了下来,“我未必是你要寻之人,况且,既便是,我也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助!” “我以为,你同我之间的选择,一直是双向的,否则,宫主何必大废周章,不惜性命,也要来这古战场。”皇甫烨笑意未变,似乎感觉不到寂九满身心透露出来的不甘与抗拒。 “你想要的,你渴望成就的,你企图得到的,我都将助你一一实现,此为,天命。”他的眼角不笑时,尖沉沉的,唇角也是尖锐的,再配上方正立体的骨相,显得威仪而狠戾,甚至眉眼间,尚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神性。 神堕落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寂九在他的目光里,看见了罪孽与诱惑。 “呵,我想要的,我自己取来便是,我渴望成就的,我自己努力便好,我企图得到的,我自己夺下便可,不需要什何人的帮助!” 与其依仗外力相助,不如努力强大自身。 这个世界上,自己保护自己,才最可靠。 “汝心性坚定,堪成大器。不错,这第二关,你亦过了。”皇甫烨的声音蓦然渺远了起来,空旷的竹林,传来阵阵回音。 寂九迅速反应过来,他所看见的皇甫烨,不过是一抹幻影! 他下意识上前了半步,周遭场景再度变换,他的脚下,怪石嶙峋,头顶的晴空仿佛抬手可触,这里……这里是风绝崖顶! “晴空正好,君可愿对弈一局?”崖顶的风,旷远极了,吹动他发间蓝灰色缎带,衬得这席地而坐,随地而摆的一人,一棋局,一盏茶,有了亘古天地的杳远感。 这才是,真正的皇甫烨。 第三百七十一章 四鸟(二) 顾影阑清醒过来时,觉得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她终是被反噬了,但她觉得这波不亏。 起码她还活着。 等她完全平复了胸口处的痛楚后,才勉强抬眼,环顾四周。 枯桑高耸,枝桠扭曲。 朱红的宫墙被雪花堆没,竟有种褪色般的破败感。 不对,她现在,还是在幻境中。 她踱步向宫墙深处走去,越看越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熟悉。 这里似乎是……大梁的皇宫,而她所在的地方,分明就是掖庭,是她遇见宫珏的地方。 雪花一片一片,铺展整个天幕后,轻盈下坠,又沉沉消融。 她绕过荒芜的园林,看见一道长廊,蜿蜒曲折,长廊那处,隐隐听见宫女们浣衣时的交谈声。 长廊角落处,有一鬼祟的身影。 白衣胜雪,乌发如云。只可惜那瑟缩的模样,生生减了三分仙气。 “曲长歌,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闻声,惊遑回头,看清来人后,嗓音反倒更抖了,“顾……顾大小姐,不……不对,你真的是顾大小姐么?不会又是个来欺骗我的幻影……” 曲长歌小跑至顾影阑面前,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肩,嘶……好冰冷的触感。 那感觉比周遭风雪刮在皮肤上的感觉,还要冰凉。 顾影阑将她的小动的尽收眼底,故意上前半步,仗着高了半头的身高,斜觑着她,“怎么,难不成曲姑娘以为我是幻影?” “不……不是,主要我刚刚在另一个幻境中看见了你,不……看见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幻影……”她被顾影阑那天生含情般的眼眸一扫,双颊红了半边,因为紧张显得格外语无伦次。 “那你是怎么破了那个幻境的?”顾影阑突然生了些好奇。 “因……因为,在那个幻境中,你被人杀死了,然后,幻……幻境就破了。” 顾影阑:“……” 好,她就不该问,那一定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不……不是的,顾大小姐,我绝对没有要咒你……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 “行了,别那么紧张,难不成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喜欢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小人么?”顾影阑拍了拍她肩头沾染上的细雪,“我们现在还是一起想想,怎么离开这个幻境。” “我觉得,那些宫女可能是关键,只是我一个人,有点不太敢去。”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曲长歌冷得哆嗦了下脖子。 “走,去长廊尽头瞧瞧,在待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冻死的。” 顾影阑率先踱步而去,曲长歌愣了一下,也小跑步跟了上去,“顾……顾大小姐,你有把握破境么?” “不知道。但这处地方我现实之中来过,这是大梁的皇宫,我想,破境的关键,应该在宫宸域身上。” 两人一路交流着,走到了长廊尽头,透过梅枝掩映,可见一群掖庭浣纱的宫女。 “诶,你们说,那曲云挽能在谢贵妃手中活下来么?” “谁知道呢,宫婢私通待卫,那可是死罪。” “可是,我怎么听说,曲云挽当年是被陛下幸过的……” “怎么可能,她要真是陛下的女人,现在如何会沦落成掖庭最低等的浣衣婢?” “也是啊……哎哎,快别说了,今天衣服要洗不完,又没饭吃。” “大家快去看啊,曲云挽被一群小太监抬回来了,啧啧,听说血流了一地呢,全身上下没一处好肉。” “谁让她得罪了贵妃娘娘呢,如今江皇后卧病,可是顾贵妃协理六宫。” “还是去看看,若真熬不过去了,也不能让尸体留在庭院发臭。” 宫女们停下手上工作,纷纷绕过梅林,往掖庭入口处拥去。 “走,我们也跟上。”顾影阑拍了拍曲长歌的后背,两人偷偷跟在宫女的身后。 “曲长歌,你怎么还哭了?”顾影阑讶然,望着身旁女子满是泪痕的面容。 “啊?”曲长歌愣了一下,指尖抚过冻得冰凉的脸颊,果然有几滴温热的水痕,“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风吹的。” 可不知怎么的,越是靠近掖庭入口,她眼中的泪水就越是止不住的流。 “难不成,她们口中名为曲云挽的宫女,与你有什么关系?”顾影阑不禁猜测道。 然而此时的曲长歌并没有办法回复她。 两人一直站在墙跟处,等宫女们热闹看够了,渐渐散去,才探出头,朝前方看去。 地面的积雪被腥稠的血液染得鲜红,比庭前怒绽的梅花还要艳烈。 视线渐渐前移,可顾影阑尚未看清昏迷女子的面容,整个画面,骤然成了一片虚无。 红梅、宫墙、枯桑、大雪……都看不见了,只有水墨交替的黑白,以及身旁,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曲长歌。 “这……这是怎么了?”曲长歌有些惊惧地抓住了顾影阑的手腕。 “没什么。”顾影阑声线冷静,“只是这场幻境,可能被人从外部攻破了,又或者,中了幻阵陷阱的那个人,已经清醒过来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四鸟(三) 顾影阑又双叒叕睁开了眼,她都快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了。 “顾大小姐,你醒了!”曲长歌的脸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说实话,有被吓到。 她定了定神,发现宫宸域,洛卿宁居然都在,等同于是四个人再度汇合到了一处。 不对,严格算来,还少了一个人…… 顾影阑环视一圈后,并没有找到那一抹紫衣。 “别张望了,那个人早就走了。”宫宸域的语调有点沉,他仰着头,眼中是断壁千仞的山崖,与阴沉沉的天空。“试炼的尽头,应该就在这风绝崖顶了,我们得快点上去了。” “我没意见。”洛卿宁抱剑而立,同他一起望着天幕,东侧大片大片翻涌的紫黑色云层,叫人觉得格外压抑。 今夜,会有一场暴雨。 “长歌,快过来,走了。” “洛大侠,等一等,我先把顾大小姐扶起来,她的状态,不太好。”曲长歌从随身携带的药包中取出一枚参丸,递给顾影阑。 “多……多谢。”顾影阑勉强笑了笑,将参丸含在口中后,就扶着石壁慢慢起身。 不行,她的腿,根本提不上力气,光是站立,都格外艰难。 但她一贯骄傲,亦不想在旁人面前轻易示弱。 因此曲长歌以为她没什么大碍了,便松开了扶着她手臂的手,迈着小碎步奔向了洛卿宁,如往常一样,成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间小径,往崖顶而去。 顾影阑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试探性地迈出一小步,整个膝盖骨就像被抽离了一般,整条腿瞬间失去了支撑,像个没有支架的木偶一般,倒在了泥地中。 看来,使用织梦术带来的反噬,比她设想的,还要严重一些。 她正恍惚着,眼前多了一片玄金色的衣角,她抬眼望去,男人高大的像山一般,她看不清他的面容,更不知道他此刻目睹这样狼狈的自己,会有怎样的表情。 “疼么?”明明是问句,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丝感情上的起伏。 “还好,习惯了。”她将两只手都撑在石壁,试图借着反力让自己爬起来,然而,她再度失去了支撑,但这一次,她跌入了宫宸域的怀抱中。 他是两只腿都跪坐在了地面上的,将她抱得很紧,很紧,“我真的疯了,我跟你置什么气呢?” “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这人啊,有多喜欢逞强,有多不怜惜你自己的身体。”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两人呈一个交颈的亲密姿态,“顾影阑,你是朕的皇后。” “朕的皇后若是受伤,朕的心也会很痛……”他握着她冰冷刺骨的手掌贴附在他滚烫的胸膛上,那里,有一颗心脏,正强劲地跳动着。 “宫宸域,你……”顾影阑的手指像被灼伤了一般蜷了起来,“抱歉,我分不清……” 分不清他现在所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算了,我在奢求什么呢。”他苦笑一声,将她整个人安置在石壁旁靠着,随即变坐为蹲,宽厚的背部弯成了一张弓的姿态,头颅垂得低低的。“上来,我背你,我可不想让那两位抢先一步啊!” “可是——” “上来,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背朕的皇后了。” 顾影阑趴在他背上,宫宸域示意她环住自己的颈肩处,调整了一个能让她觉得比较舒服的位置,便稳当当的将人背起,往山径处走去。 “陛下什么时候背过我,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了呢?”顾影阑翻了翻脑海中与宫宸域仅存的那一点回忆,也没想起来。 “那时候,你喝醉了。”宫宸域想起元宵灯会的那一夜,她醉得糊涂了,就扒着他胡言乱语了一通,闹着说要骑大马。 那时候,一切都很美好。 只可惜,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和她,注定回不去了。 “我喝醉了?确定不是陛下故意把我灌醉的?”她的发丝扫过了他的耳垂,痒意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他的眉眼骤然温柔了下来,甚至有那么一霎,他是真的希望,这条山径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后说是,那便是。”他不忍心打破,两人间难得的温存。 …… 宫宸域背着顾影阑走到山顶时,天边云翳如幕,彻底遮挡住了刺眼的日光。 崖顶站了许多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洛卿宁与曲长歌已经与上官易之一行人汇合了,其他些杂鱼,宫宸域压根不怎么在意。 但是,魔宫宫主寂九,并不在此处。 这倒是与他的预估,有些不符。 “棋局已解,诸位皆来晚了一步,还是早些下山,莫要纠缠。”皇甫烨食指与中指间,还夹着一枚白色的棋子,他正颇为闲适的,自己同自己对弈。 “尊上说棋局已经解了,那么敢问尊上,那解棋之人何在?又是何身份?”上官易之与洛卿宁相视一眼,随即他主动上前,来到了皇甫烨面前,拱手道。 “解棋之人已经离去,至于身份,七国王玺一交接,诸位自然便知晓了,且散去。” “什么鬼,走了?!” “皇甫烨,你是在耍我们吗?” “即便你出身皇甫氏,可我等亦非泛泛之辈,岂容你如此戏耍?” 众人一言一语叫嚣着,没有一个人愿意下山。 顾影阑抱紧了宫宸域的颈脖,她大概猜到了那个天命之人是谁,但她有点无法接受。 她一直都认为,那个命格会应验在宫宸域身上的。 “陛下,我们不上前一些么?” “不必了,此处最佳。”宫宸域停在了崖顶的入口处,并未上前。 顾影阑的视线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很不对劲儿。 宫宸域的反应太平静了。 她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慢慢蹲下身,示意背上的顾影阑先下来,“待会儿,无论朕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也不要激动,好不好?” “宫宸域,你到底想做什么?”顾影阑几乎整个人都是被他单手抱起,揽在怀里的。 他们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可她的不安感,却越来越重。 崖顶众人依旧喧哗,可皇甫烨却没那个功夫在这耗着了,“诸位继续聊着,烨先行一步,告辞。” 他的身形像虚幻的水墨一般,一眨眼便穿过了众人,来到了崖顶唯一的入口处,但他无论怎么走,都无法离开崖顶。 他从容的神色,第一次有了裂痕。“整个崖顶都被人设下了锁阵。” 想不到,这天下间,竟还有阵法造诣不亚于他之人。 “今日,无人可过此崖。”一人青衣洒然,自山径的尽头渡步而来,他的左手,还带了把竹骨伞,像是来踏青的旅人。 待他走到崖顶入口处,距皇甫烨不过三尺之距时,整个崖顶被无数身披黑色甲胄的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皆惊,一时喧嚣俱息。 “这是怎么回事儿,昭王不是因病被困在徐州而无法赶至么,为什么会——”人群一安静,顾影阑质问宫宸域的声音,便清晰地回荡在崖顶,随即,她看见了那群士兵的领头之人,一时哑了嗓子,“逸哥……” 这样一来,宫宸域与顾影阑也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他们与昭王、皇甫烨可以说是相对而立,而离其他人,尚有一段极安全的距离。 顾影阑扫过远处的洛卿宁、曲长歌、战铎、上官易之等人,又看向皇甫烨、昭王、顾逸阑,最后视线落回到身旁沉默着的宫宸域身上,眼中的光,渐渐烧成了灰烬,她自嘲一笑,笑声癫狂,“哈哈哈,宫宸域,你又骗我,利用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很骄傲,哈哈哈,好一个黄雀在后!” “好一个梁帝,不过略施手段,就让在场所有人成了你的瓮中之鳖,而我,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是你用来钓皇甫烨的饵食罢了!”她终于明白了,这一路上,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异状,是因为什么。 从她昏迷重伤,被小舅舅所救,再到他与君祁良赶来寻找她,又说什么昭王被困徐州……就这样,她一步步走向了他早已预设好陷阱中,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不是这样的,皇后,朕回去再——啪!”她拼尽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随后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地,狼狈如厮。 宫宸域沉下了目光,他抬头拭去唇角的血迹,扯出一抹冷笑,“顾影阑,你应该感谢朕才是,若无今日之功,你以为顾逸阑还有命活么,就凭江氏通敌卖国之罪,朕可以夷你顾氏三族!” “哈哈哈,为了我?宫宸域,你到现在,都还是这么虚伪!你这么大的动作,难道你以为,仅凭一个梁国,就能同天下所有的国家抗衡么,简直异想天开!” “是否异想天开,你且看着。”他望了眼一脸担忧着顾影阑的昭王,目光凉薄,似是警告。 昭王顿了顿,没再上前。 只怕这次,她是要连他,一并记恨上了。 宫宸域蹲下身,强制性的将顾影阑拽起,这样的一幕,显得先前的温馨场面是那样讽刺,“皇后,相信朕,今日在场所有人被囚于梁,大梁不会是与天下为敌的局面,恰恰相反,这将是,我大梁称霸整个天下的开端,朕教你,此计,为一石四鸟。” 这句话,他是以内力传音入密的方式同顾影阑说的,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一石四鸟? 顾影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分析宫宸域此举的利与弊。 他囚皇甫烨,一来可以逼那位真正的“天命之主”现身或者从皇甫烨口中得到那个人的身份信息。二来可以让七小国群龙无首,令皇甫氏投鼠忌器,令那位“天命之主”无法顺利接手七小国的政取,长此以往,七小国灭孽必死灰复燃,整个西部将再度陷入内乱。 他囚洛卿宁、曲长歌、上官易之,就等于掐住了慕枫与上官氏的软肋,齐国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洛卿宁此时被囚,会让原本一面倒的局面再度反转,给了其他皇子反扑的机会,齐国的内乱将会无限延期。 他囚战铎,大夏若借此提前发兵,在冬季之前便攻打大梁洛北,正好君祁良九月加冠袭爵,他可以令君氏与大夏兵戈相见,无论哪一方赢,于他而言,皆有利,甚至,如果她是宫宸域,他会让这场战争,成为君祁良的坟墓。君祁良一亡,君氏必倒。 而于他自己,将会威望暴涨,收拢顾二族余下的权利,加强中央集权,摆脱傀儡皇帝的称号,成功亲政掌权。 呵,好一个一石四鸟!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恙(一)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明明依旧满目灯火如织,抬头望去,月如玉盘,皎皎生辉。 众人却觉得有种难言的冷清感。 “听说了么,陛下一回宫,就禁了皇后娘娘的足,而且,未言明时限,他不会想囚禁娘娘一辈子?” “看顾氏一族如今的情形,只怕陛下是有了废后的心思了。” “希望陛下宽仁,比起贵妃娘娘,我还是更喜欢皇后娘娘。” “你这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呢,祸从口出知不知道?皇后与贵妃,岂是我等低位嫔妃能够编排的?” “我提醒你一句,最近少往皇后娘娘所在的来仪殿晃悠,顾氏这次估计是真的气数将近了!” “我也听族中来信说起过,临安顾氏近来欲同洛北双雄之一的王氏说亲,定的是王氏的嫡次子王泽元与顾四小姐顾晚阑,两家庾帖已经换了,人家王二公子都亲自来到盛京,准备商议大婚诸事宜了,结果这时候,顾四小姐失踪了!” “你也听说了这件事啊,我还听说,是顾四小姐不愿嫁,所以逃婚了。” “那岂不是,这两家亲没结成反倒是结了怨,那顾家岂不是雪上加霜?这顾四大小姐太任性了!” “谁说不是呢?身为世家女,联姻本就是应有的觉悟,这事儿,皇后娘娘应该还不知道?毕竟现在的来仪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传递消息了。” “我说,你可别犯浑,想去给皇后传递什么消息,陛下可是发了话的,谁若还敢靠近来仪殿,一经发现,必当场诛之!” “放心,姐姐,我又不是傻子,非要上赶着找死。” 宫妃们不再低声议论着,她们又挂上了风情万种的营业式微笑,静坐在席前,等待着这场无趣的宴会彻底结束。 月明星稀,月桂枝叶的疏影散乱了一地,更加衬得这场宴席结束的,有多么潦草。 更漏滴了九下,御书房前守夜的小太监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急切,“陛下,昭王殿下,已在院外候了两个时辰了,这……还请陛下给奴才一个准话。” 见或不见,总得告诉他,否则他又如何去回复昭王呢,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偏偏他倒霉,居然被安排到了今儿守夜。 也不知是怎么了,皇上与昭王的关系一向不错,可自打这次回宫,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很古怪了。 “皇上,皇——” “罢了,外头风凉,让昭王进来。”帝王一出声,元宵立马捂上了嘴,小跑着去请昭王殿下了。 他就说嘛,这亲兄弟之间哪来的隔夜仇,陛下面上虽冷冰冰的,但这心嘛,滚烫着哩! “殿下,请。”元宵眉悄间的喜色在瞥见昭王的面容时,瞬间收敛了个干净,低眉顺目地将他引进了御书房。 不妙哇,昭王看上去,怎么像是要同陛下吵架啊! “臣弟,拜见陛下。”昭王并未行礼,眉宇间因为秋夜露重,似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一贯礼数周全,如今这般,可见是被气极了。 “昭王若是来为皇后求情的,就不必多言了,朕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解了她的禁足令的。”宫宸域垂首批阅着奏折,并未抬眼。 “陛下,她会死的。”昭王平和温润的面容,一旦沾染上愠色,五官却比任何人都显得锋利,气质亦为之一变,显得侵略性十足。 “那又如何?”宫宸域将手中的奏折往地上重重一掷,眸光满是阴佞,“就算她要死,她也必须死在朕的身旁!” “宫宸域,我本以为,你为人虽偏执了些,但待她,还是真心的,可如今看来,你所谓的毫无保留的爱,不过是——” “三分真心、三分不甘、三分利用以及,一分仇恨罢了!” 这就是帝王之爱啊,凉薄而残酷,充满了控制欲与占有欲,叫人毛骨悚然。 他不该将顾影阑推上这条不归路的,看着她一步步,被权势的牢笼束缚,囚…… 昭王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