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女的悠闲生活》 第1章 下辈子,你们投胎畜生道吧 承德三十二年,上京。 广平侯府。 顾夕着天青道袍,如缎长发用一根木枝挽成髻,站在顾氏宗祠大堂,百无聊赖拨弄供桌上诸多牌位。 木牌相撞咚咚作响,宗祠里肃穆氛围荡然无存。 “顾夕,这些到底是顾家列祖牌位,不当不敬。”有人从外步入祠堂,轻叹道。 “我敬了,他们就会从牌位里蹦出来庇佑我吗?”将弄乱的牌位又拨了回去,顾夕扭头看向来人。 男子身着一袭雪白月袍站在那里,身姿修长笔挺,气质冷清,俊美得像不食烟火的谪仙。 他并未答她的话,素来不显喜怒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在他身后,宗祠大门外,嘈杂熙攘,有人在不断高声咒骂。 歪了下头,顾夕柳眉轻挑,“他们都到了?那我也该出去了。“ 说罢,背着素手往外走去,脚步轻快,像去赴一场盛宴。 跟男子擦身而过间,她听他轻喊了句顾夕。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顾夕,”男子薄唇轻启,广袖之下双拳悄然紧握,“我曾问过你,可愿嫁给我,当时你说不愿。现在我还想再问一句话,你可曾,有一丝喜欢过我?” 顾夕迈步,继续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我从没想过嫁人。” “也从不曾,喜欢过你。” 祠堂门前人影纷杂。 广平侯府所有人都在,一个不落。 广平侯夫妇,一双儿女,以及其他各房人。 还有她的前未婚夫婿,临王宴元济。 看到顾夕出现,众人立即猩红了眼,恨意渲天。 “顾夕,你这个天煞星!待在释迦山十六年依旧不通教化!毁我侯府百年基业,当初你出生的时候本侯就该杀了你!!” “你这个孽女!目无尊长,残害手足,寡廉鲜耻,心黑手毒,不忠不孝!如此恶女,你必不得好死!” “说那么多做什么,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顾夕看着这些人,轻笑,“个个都想要我的命,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不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可太不讲游戏规则了。” 她看向恨得目眦欲裂的广平侯夫妇,“结党营私,谋夺大统……朝廷的处置就要下来了?是不是很害怕?谁让你们不长脑子呢?皇上龙体康健一心励精图治,忙得连太子都没时间立,你们这么明目张胆觊觎他的宝座,皇上能不生气么?一个个上赶着找死,哎。” 眼见把这些人气得就差没口吐白沫,顾夕满意稍许,缓缓踱步至众人面前。 刚才还口口声声喊着要杀她的诸人,她近在咫尺的时候却犹豫着不敢动手了。 “别急着动手!她敢这么走出来,身上定然有诈!” 人群中有人说了句,离顾夕近的人立即往后退开。 她的旁门左道,他们都是见识过的。 顾夕讥诮一笑,迈步,人群一分为二给她让出路来。 哪怕恨她入骨,也没一个人敢率先出手。 六月正午艳阳高照,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顾夕抬头,眯眼看了看宗祠屋顶,约两丈高度,上头青色琉璃瓦折射白光。 在众人惊讶视线中,顾夕身姿轻盈一跃而上,坐在了琉璃瓦檐,视线穿透刺目阳光,淡淡看向远处。 “别急,你们的结局我都帮你们想好了,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临王喜欢装傻子,一装就是十几年,那就做个真傻子,往后也用不着辛苦装了。” “至于广平侯府,经此一事爵位怕是保不住,可能会降个一两等?侯爷侯夫人你们记得到列祖列宗面前告罪啊。” “没了侯爵位,再往下的爵位没有世袭制,顾陶,还想继续享受荣华富贵,靠自己真本事。” “顾宁,我的好妹妹,既然你跟临王彼此情深,想来跟他作对苦命鸳鸯你也能甘之如饴,提前恭喜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底下一众人等恨得面目狰狞。 广平侯抬手朝后方做了个手势,顾夕看到了,也看到了远处就位的弓箭手,只扬唇淡淡笑了下。 闹至此,不要她的命,广平侯府的人岂能甘心。 “真是好没意思啊。”顾夕意兴阑珊。 赢了,输了,又如何呢? 不管赢了还是输了,总归她顾夕在这世间,无一人对她欢喜。 从出生起,她的到来就让人厌恶。 顾夕勾勾唇角,笑得讽刺,她的人生数来十七年,像个笑话。 此时,宗祠外院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训练有素。 夹杂其间,还有嗖的一声微响。 顾夕微微仰头,抬手抓握虚空中的阳光,“这条命还给你们了。下辈子,你们投胎畜生道,此后生死轮回,都别再打照面。摊上你们这样的爹娘,糟心。” 利矢破空。 顾夕身形晃了晃,心口处被利箭穿透。 鲜红的鲜血流出,瞬间将青色道袍染出一片艳色。 有风拂来,浓稠的血腥味在空中散开。 “顾夕——!”有白色身影从宗祠内飞身而出。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急色痛色几乎从眼底溢出。 顾夕往那方淡淡瞥了一眼,挑唇浅笑,缓缓闭上眼睛。 “司左,你我恩仇不计。” “下辈子,也莫要再见。” 轰隆!一声雷响,天际闪电破开苍穹,似将天空劈成两半。 乌云席卷,大雨倾盆。 第2章 顾家有女,顾西棠 承德三十五年。 江南淮城,望桥镇。 老货郎走街串巷,手里摇着破浪鼓,嘴里一声声吆喝“麦饧块咧——麦饧块咧——” 声音拉得悠长,伴着淘气小童们清脆的笑闹声,飘入青砖黛瓦院墙。 院墙内桃花开得正好,桃红缀着新绿,处处是春意。 布置清雅的厢房,娇美少女一袭红衣,斜躺在靠窗长榻上,翘着优雅的二郎腿,美眸轻阖。 雕花木窗打开,微风从窗外吹来,轻轻拂在少女如玉脸庞,纤长卷翘的睫似蝶羽随风轻颤。 睡颜正酣。 嗒……窗外微响,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发团从窗台边偷偷摸摸冒出来。 少女依旧睡着,秀臂一抬,精准拍在小发团上。 “嗷!”八岁小童嚎叫,捂着小脑袋站起控诉,“姐姐,你又打我!” “鬼鬼祟祟跟只小耗子似的,不打你打谁?”少女开口,声音悦耳如黄莺,调子慵懒。 小童噘了噘嘴,小肥手将落在窗台的桃花瓣一扫,然后踩在矮凳上吭哧吭哧往屋里爬,“姐姐,既然你醒了,就给我讲故事。” “没故事讲。”少女翻了个身,无情拒绝。 “讲嘛,姐姐,就讲释迦山的故事!”小童已经成功登陆,扑在少女身侧使劲儿磨她。 睡是肯定不能睡了,根据经验,这只小团子不好打发。 少女躺平舒展四肢,懒洋洋开口敷衍了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寺庙,庙里有僧侣,天天吃斋念经阿弥陀佛,这就是传说中的释迦山……” “姐姐,你敷衍我!之前明明不是这样讲的!”小童噘嘴,不满的打断少女念经。 “我今天就想这样讲。” “……”小童哆嗦伸出一只小肥指,委屈得不行,“姐姐你欺负人!” “告状去呗。” “……” 小童来了不过片刻,转头又从窗户爬出,登登登告状去了。 打发走了人,少女慢悠悠张开双眼,起身坐到梳妆台铜镜前,单手支颌看着镜中人。 容颜绝美,水眸潋滟,顾盼间满是风华。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眼醒来。 一闭一睁间,竟然来到三年后,成了望桥镇顾家的顾西棠。 对于“重生了”、“白捡了一条命”这种事,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是怎么来的因缘。 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 既然又活过来了,她肯定是不会再去找死的。 毕竟寻死这种事,挺费勇气。 顾西棠抬起玉指轻点镜中人。 原主三岁那年顽皮,偷偷爬上假山,然后摔了下来,此后再没醒过。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三年,不死不活。 然而除了因为长年不活动过于瘦弱之外,身体竟然没有其他毛病,手足也未出现明显萎缩。 “她”的家人把“她”照顾的很好。 这一点,顾夕成为顾西棠后是深有体会的。 否则她也不会仅仅花费两月就能从床上站起来,至现在已然恢复大半个人样。 “哼,你挺走运。”玉指对着镜子里的脸戳啊戳,顾西棠撇嘴。 镜中这张脸跟她前世有八成像。 唯一不同的是眼睛。 同样的杏仁儿眼,以前略偏狭长,眼尾上翘,斜睨人时带着邪气跟冷傲,气场十足。 想到这里,顾西棠对镜做了个斜睨的动作。 镜中少女杏眼偏圆,眼尾微微下垂,天然懵懂无辜,斜睨人时就像在娇嗔求人怜爱。 “……” 顾西棠脸拉得老长。 “棠儿,听小四说你醒了,娘过来看看。”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中年妇人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三十来岁,妇人鬓,容色婉约秀美,周身书卷气。 顾西棠眼神闪了闪,一声“娘”卡在嘴里怎么都喊不出来。 来人是大房夫人小姜氏,她的娘亲。 只是她始终没能习惯,喊不出那一句称呼。 前世到迄今,她从未这么唤过任何人。 小姜氏看出了她的生疏别扭,掩去眼底黯然,伸手在她发上爱怜的抚了抚,笑道,“是不是还不习惯?没关系,换谁睡一觉醒来,看到娘亲突然变老了,眼角都有皱纹了,都会有些不习惯的。” 顾西棠有点僵,她不习惯这样的碰触。 就这程度,她还是花了近三个月时间才勉强接受。 “咳,顾小四这个阔嘴兽,是跑您跟前告状去了?” 顾小四,大名顾西舟,顾家二房独子,同辈中排行第四。 顾西棠在心里给他记下一笔。 虽是她叫他去告状的,也不妨碍她记仇。 头顶爱抚变成轻拍,小姜氏嗔她,“怎能这么说你弟弟?他也是关心你的。眼下睡醒了可有见哪里不舒服?手脚酸吗?头晕不晕?肚子饿不饿?” “不酸,不晕,不饿。”这场景一天起码上演十回八回,顾西棠有点麻木了。 要不是怕吓着人,她真想当场表演一招徒手劈砖,证明她好得很。 眼角瞥向实木梳妆台一角,顾西棠沉吟,要不掰个桌角试试? “既然身子没什么不适,那就陪娘去给你祖母请个安。” “请个安?”顾西棠挑眉。 这微表情搁以前,那是看透玄机的意思,颇有气势,被她这么看的人总会显出一两分心虚来。 但是搁现在,那就是纯天然娇憨。 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把小姜氏给萌化了,黯然瞬间一扫而空,慈母心大涨,伸手就往小女儿脸颊袭去。 顾西棠一下瞪圆了杏眼,浑身炸毛。 别来!打住! 我警告你啊,别动手! 我把你手给拧了我告诉你!…… 慈母手实打实揪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还往外扯了两下,跟着一把拉起她,“对,请个安。” 顾西棠耷拉下眼角,一声不想吭。 居然揪她! 想当年在释迦山,她一人叱咤山头,谁敢往她脸上伸手? 这小姜氏胆儿肥上天了。 第3章 祖母,您说什么? 顾家在望桥镇以经营药材铺子为生,家境殷实,置办的宅院挺大。 从东厢去往大堂,中间需经过两个小院落。 一路上,随处可见精心栽种的湘竹及兰草,间或立着装饰用的奇石,处处透着清幽雅致。 沐浴着四月和煦阳光,闻着空气中不知从哪飘来的花香,顾西棠放慢脚步,心情突然就好了。 “慢慢走,不急。”小姜氏在旁半搀着顾西棠,行来的一路几乎没停过嘴,“要是觉得哪里不适了就跟娘说。” 顾西棠看她一眼,“我现在不适,可以回房吗?” 小姜氏嗔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呢?” “看,说了也没用。” “……”饶是小姜氏脾气好,时而也会生出一股揍女儿的冲动,“你这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随后又开始喋喋不休,“这个时辰你爹跟二叔还没去铺头,你哥哥今天也沐休在家,待会正好都见上一见。好不容易你醒过来了,大家都关心得紧。” 一直到了大堂,顾西棠耳根子才寻得片刻清静。 环视整个厅堂,顾家人齐活得很,一溜儿的男俊女美,她都见过。 上首端坐着的是顾家老爷子老夫人。 二老年纪相仿,皆是六旬上下,头发花白。 老爷子面相慈善,只是气色看来不太好,时而咳嗽。 旁侧老夫人则较为严厉不苟言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端着一只茶盏,周身透着威严。 下方右侧是长房当家,也即是她如今的爹爹顾敬山,身侧依次是长房长子顾西岭,二女儿顾西芙。 左侧是二房当家顾敬川,其妻李氏,以及二人独子,同辈排行第四的顾西舟。 人口很简单。 听说老爷子跟老夫人当初是从别处逃难过来的,亲族里只剩下他这一支,没有别的近亲远亲了。 此时这些人视线全落在她身上,眼睛亮闪闪。 亏得顾家这些个都是长得赏心悦目的,不至于让人寒碜。 “爹、娘,今日棠儿又大好了些,儿媳带她过来给二老请安。”小姜氏拉着顾西棠的手,朝上首二老行礼,笑眯眯的。 顾西棠见状跟着行礼,“孙女给祖父祖母请安,给诸位长辈请安。” 她刚直起身,左右两侧的人就争着抢着开口了。 顾父顾敬山大怀安慰,眉开眼笑,“棠儿,今天不错,能走挺远了。” 大哥顾西岭紧跟着,“乏不乏?还有力气吗?” 二姐顾西芙眼底浮着喜意,“看着精神头还行,棠儿这次应是真的大好了,祖父祖母跟爹娘也能放心些了。” 那头二房李氏怕声音被盖过去,特地高声笑道,“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棠儿以后福气大着呢!” 顾老二顾敬川立即应和,“对,以后只有福没有难!” …… 各人声音汇聚,吵得人头疼。 好在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多久,顾老爷子及时开口把她解救了出来。 “别吵吵嚷嚷的,棠儿大病初愈,还需好好静养。棠儿,你坐下说话。” “谢谢祖父。”顾西棠揉揉额角,顺势走到右侧尾座,跟小姜氏一同坐了下来。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直神色淡淡的顾老夫人才放下茶杯,开口,“棠儿,你醒来已经三个月有余,身子眼见着一天天好转,有些安排也该提上来了。” “?”顾西棠有点疑惑。 安排?什么安排? “你自三岁出意外始终昏睡,到现在已经十六岁,寻常女子该懂的东西一样不知,这样不行。虽说现在才开始有点晚了,也好过懵懵懂懂一辈子。今日起,你就跟着舟儿一块识文晓理。” “??” “???” 顾西棠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祖母,您说什么?” 老夫人,“今日起,你跟舟儿一块识文晓理,有不懂的由他来教你。” “……”顾西棠嘴角抽抽。 且不说她需不需要,就算真要读书习字,起码也给她找个靠谱的夫子? 让她跟顾小四学?那顾小四尾巴岂不翘上天了? “祖母,顾小四才八岁。” “舟儿虽则才八岁,但是自三岁开始启蒙,如今已经学有五年,暂时教教你也是使得的。” “我不学。” “嗯?”老夫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脸色沉下来,眼神转为凌厉。 大堂一下静下来。 坐在顾西棠旁边的小姜氏见状,暗地里飞快扯她衣袖,示意她别跟老夫人顶嘴。 其他人则纷纷坐得笔直,目不敢斜视,刚才的嘘寒问暖好像是假的。 显然,老夫人在家中积威甚广,平时应是说一不二不容拒绝的角色。 顾西棠最不怕的就是他人强势,这种阵仗她见多了,借口信手拈来,“女子无才便是德。” “一派胡言!”老夫人脸色更沉了,“你母亲就出身书香门第,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你姐姐自幼受你母亲熏陶,更是青出于蓝。怎么到你这里就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咱们顾家没有这样的说法!” “那我跟母亲学。” “你母亲要掌家。” “那我跟姐姐——” “芙儿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更无闲暇。” 顾西棠跟顾老夫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这俩都不成,其他人就更不合适了。 老太太是打定了非要她跟在顾小四屁股后头学习呗。 继续争辩下去没用也没意义,顾西棠靠上椅背,状似妥协,“如此,棠儿听从祖母安排。” 刚才还想尽办法推搪,突然之间就改了口风答应得异常干脆,顾老夫人眼底闪过狐疑,最后道,“那就这么定了。无其他事,都散了。舟儿,带你三姐去书房。” “是,祖母!”顾小四出列,有模有样作揖。 顾老夫人起身,搀着老爷子离开。 等到二老走了,刚才绷着的众人才开始喘气,纷纷转向顾西棠。 顾父,“棠儿,既然答应你祖母了,就跟着舟儿去,好好学。” 顾二叔,“咳,棠儿,你自幼聪颖,二叔相信你很快就能赶超舟儿。” 大哥顾西岭,“棠儿,大哥每日需往返学院,准备秋闱下场考试,要不是时间紧,大哥就亲自教你了。” 二姐顾西芙,“棠儿,我最近正在跟绣娘精进女红,回头我亲手绣张帕子送你,你跟着舟儿……认真些。” 顾母,“回头娘把今日的汤药送去书房给你。” 顾二婶,“舟儿,要照顾好你三姐。” 顾西棠环视,微笑。 以为她看不出来?一个个的,憋笑憋得脸都变形了。 呵,父慈母爱! 呵,兄友弟恭! 第4章 子不教,父之过 去往书房的一路,八岁小童两手负背故作老成,努力摆出夫子才有的架势。 “姐姐,你放心,我虽是第一次做夫子教人,但是比起私塾的夫子也不差!他们教过的东西我都会了!咳,其实要是你能去私塾,我也比较省心。可惜私塾有规定,像你年纪这么大的女娃儿,人家不收啦。” 年纪大? 告她的状,给她惹事,还插她刀。 阔嘴兽能耐啊。 “顾小四。”顾西棠挑眉,“你一定要好好教姐姐呀。” “包在我身上!”顾小四挺起腰杆,小手拍上胸口雄心万丈。 只是这种雄心万丈只维持了一盏茶的功夫。 书房里,姐弟两人隔案而坐。 顾小四把写了大字的纸张再次推到顾西棠面前,“……姐姐,这四个是什么字?” 顾西棠单手撑腮,坐的歪歪斜斜,“牛头马面。” “不是!我已经教你读过十一遍了!这是‘一’、‘二’、‘三’、‘王’!” “哦,一二三王。” …… “这张呢?” “面目全非。” “这是木禾米术!” …… “这张?” “花开富贵。” “一二三王!这是一二三王!” 顾小四绝望了。 …… 顾西棠在书房消磨时间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 大房二房各自聚在一块,暗中议论。 东厢院小厅,小姜氏眉有忧色,坐立不安。 “老爷,棠儿虽然身子略有好转,但是离大好也还远着呢,婆婆怎么这就急着要她学东西了?” 顾敬山相对淡定些,“母亲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严厉,也是为了棠儿好。先看着,要是棠儿真遭不住,我再找母亲求求情。” 顾西岭,“祖母定下的事情少有更改,再者,父亲也不敢求情。” 被一语戳破,顾敬山面子有些挂不住,沉下脸喝道,“胡说!我怎么就不敢求情了?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也不知道你到底像谁!” 顾西芙掩唇偷笑,被老父亲视线扫过,忙正襟危坐,“爹,娘,我看妹妹醒来后性子颇为机灵,她只要认真学,定能让祖母满意,到时候也不需要我们担心了。” 提到老夫人,小姜氏更担心了,“棠儿那孩子也是,怎么就敢当众跟你们祖母顶嘴呢,唉!” 众人不敢接话。 二房,顾敬川跟妻子李氏也凑在一块有话说。 “大房本就孩子多,如今顾西棠也醒了,咱们舟儿日后岂不是更吃亏?”李氏绞着手帕,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顾敬川品了口茶,浑不在意,“刚才在大堂倒是亲亲热热一口一个棠儿,眼下操的什么心?棠儿醒了如何?大哥膝下虽有三个孩子,但是芙儿跟棠儿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家产分不着。家里有的咱舟儿跟西岭各占一半,亏不了。” “这话说的,那姐妹俩出嫁不用备嫁妆?不还是得从我们舟儿口袋里掏一份!” “谁让你肚子不争气?你要是能生,生个五六七八的,那以后你就能拿大头了。” 李氏劈手夺下顾老二手里茶杯,怒道,“你是嫌弃我来了?想纳小是不是?!” “诶!诶诶!说话就好好说,别动手啊!” …… 主院,花厅。 顾老爷子在雕花圈椅坐下,喉间痒意难忍,压着嗓子咳了两声。 眼前即出现一只茶盏,入手微温。 就着茶盏喝了几口,将那股痒意压下去后,老爷子看向旁侧神色淡淡的老妇人,叹道,“棠儿刚醒来不久,人虽十六岁了,实则还是三岁性儿,诸事不懂,你莫要跟她计较。” 顾老夫人并未答话,转向身边仆妇,“曲莲,你去查查是谁在三少小姐房前嚼舌根,教的她‘女子无才便是德’!” “是,老夫人。”仆妇曲莲立即应声退下。 等曲莲走了,老爷子方又叹了口气,“咱们家人口简单,下人拢共也就那么三两个,哪会有人特地去教棠儿这些。再者不过是件小事,你……” “你也要惹我不快?”顾老夫人脸色冷下来。 “咳咳咳……”顾老爷子端起茶杯喝茶,茶杯盖住半张脸。 窗外夕阳西斜,天际浮起大片晚霞,霞光绯丽。 转眼已是傍晚。 书房里断断续续仍有小童声音传将出来,只是声音萎靡,有气无力。 窗边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了已有些许时候,周身冷沉让身后仆妇不敢直视。 咿呀—— 书房门打开,老妇人迈步入内。 顾西棠坐在正对门的长案前,抬眸朝老妇人看去,嘴角一翘,“祖母,您怎么来了?” 顾小四闻声回望,一看到来人,委屈得差点眼泪掉下来,“祖母,三姐实在太笨了,怎么都教不会!” 小嘴叭叭叭语速飞快,恨不能把满腹心酸立即倾倒出来。 顾老夫人径直走到顾西棠面前,眉头锁着冷色,“一下午的时间,你都在故意戏耍幼弟?” 顾小四嘴巴半张,呆呆的有些转不过弯。 故意?戏耍?三姐又又欺负他?! 顾西棠笑得乖乖巧巧,微微歪了头,“祖母误会了,棠儿初初醒来脑子还混沌,这才学得慢了些。不过祖母放心,我会认真努力,再学上三两月,这些总能学会的。” “……”顾小四嘴巴全圆了,摆着小短手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不想教了! 给三姐当夫子,比教牛还难! 顾老夫人从仆妇手里取过戒尺,冷冷瞧着顾西棠,“伸手!” 顾西棠视线从老妇人脸上移到戒尺,再移回老妇人不苟言笑的脸,嘴角抽了抽。 她料到老妇人会来查看,也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就是没猜到老太太来就来了,居然还带了家伙什来。 这东西她认识,夫子打学生时用的。 把两手藏到身后,顾西棠打商量,“祖母,我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着呢?” “伸手!” 顾西棠把两手捂得更紧了,嬉皮笑脸的。 浑然一副野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四目相对,对峙的气氛在书房里无声无息蔓开。 深深看了顾西棠一眼,顾老夫人眼底闪过失望,“性情顽劣,不堪教化!” “不肯听教,是你之过。管教不了你,是我之过。” 话毕,老妇人手中戒尺高高举起。 顾西棠眼眨也不眨,不闪不避,等着戒尺落下。 然下一瞬,顾西棠脸色微变。 那戒尺没打在她身上,而是砸在了老妇人左手手心。 保养得宜的手,手心迅速红肿。 事情的转变让人始料不及,就连顾西棠都恍了神。 啪,啪,啪。 接连三下脆响,老夫人下手毫不犹豫,手心已然浮出血痕。 “老夫人!”仆妇惊叫,忙想要上前阻止,被顾老夫人冷厉眼神拦下。 顾小四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等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嚎哭,又惊又怕,“祖母,祖母,别打了,您要打就打小四儿,是我没好好教三姐,是我不乖呜呜呜!” 顾老夫人眉目不动,第四戒尺再次落下,被一只纤瘦素手稳稳抓住,截在半空。 顾西棠凝着老妇人,似想看进她眼底深处,“祖母,这是缘何?” “子不教,父之过。”顾老夫人脸色隐隐发白,鬓角冒出细细冷汗。 惩戒在自己身上,她也未留一分力。 她说,“我虽不是你父亲,却是一家之主。你不愿受罚,我不勉强你。这过罚,便老身来受。” 眼前老妇,弱得顾西棠一只手就能把她推开,动动手指便能将戒尺夺下。 只是她并没有动手。 室内除了小童嗷嗷哭声,一时静默下来。 片刻后,顾西棠把老妇人红肿的手压下,复又把手心举到老妇人面前。 “喏,我认罚。” 第5章 大伯被罚跪了 顾西棠挨了七下,实打实的。 一只手肿成猪蹄。 “你让娘说你什么好?怎么就敢一次两次顶撞你祖母呢!” 东厢房里,小姜氏一边数落一边给顾西棠上药,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女儿闹的这出,简直是泼水入油锅,就差没把家里家外炸开了。 婆婆掌家几十年,家里何曾出过这般阵仗?就没人有棠儿这胆! “回头去主院,再给你祖母赔一回罪!” 顾西棠看着自己的猪蹄手,嘴里嘶嘶抽气,“这老太太,打人可真能下手,是个狠人呐。” “又胡言乱语!若非你太过顽劣,你祖母怎会罚你?” “天资愚钝学东西慢,怪我啊?” “你顶嘴的时候伶牙俐齿可看不出哪里愚钝,也不知道都打哪学来的。”话毕,小姜氏正色起来,“棠儿,罚你也受了,娘不想再过多责备你,但是你问问自己,当真没错?” 顾西棠抬眸对上小姜氏视线,稍顿,随即举起完好那只手在妇人面前晃了下,“我把这只手也让老太太打几下?” “……”小姜氏噎住,食指往女儿脑门一戳,“什么老太太,那是你祖母!” 母女正斗着嘴,一串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顾小四出现在房门口,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伯娘!三姐!大伯被罚跪了!你们快去看看!” “在何处?”小姜氏大惊,忙问道。 “就在主院小厅,是祖父给罚的,祖父可生气了!”顾小四道。 顾西棠叹道,“看来我另一只手真要保不住。” “……”小姜氏忍无可忍,一把揪住少女耳朵,“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皮呢!” “哎哎哎,美人儿!你可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闭嘴!” 外头夜幕已降,天空一轮残月,几颗繁星,光线暗淡朦胧。 小姜氏心急,亲自提了盏灯笼疾走在前,往主院方向行去。 顾西棠在后面跟着,步伐看着不紧不慢,却始终跟小姜氏保持并行距离。 只有顾小四气喘如牛,他人小腿短,需得抡着腿跑才能勉强跟上两个大人。 顾家主院跟东厢之间只隔了个小花园,穿过两个垂花门就到。 自醒来后,顾西棠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稍稍打量了一番。 主院主道铺着青石,两侧花圃里种着雅致的兰花,品种不少。 夹杂其间的素心蕙兰正逢花期,花香清新雅淡。 花圃后方是贴墙而建的抄手游廊,朱漆雕花,古朴又精致。 游廊尽头便是主院小厅。 就着小厅里透出来的灯光,顾西棠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门口的便宜老爹,以及他身后两个站着的鹌鹑——她兄姐顾西岭顾西芙。 小姜氏也看到了那边情形,步子稍缓了缓,拉住顾西棠。 “一会去你爹身边跪下,说几句好听的软乎话……”小姜氏顿了下,又改口,“不,你就跪着,拿出认错的态度就行,一个字都别说!” “……”敢情她的嘴有毒呗不让她说话? 顾西棠不发一语上前,走到便宜老爹身边,看看跪着的人,再看看小厅里头坐着的顾老爷子。 见她这般,小姜氏莫名眼皮子狂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等她把那种感觉压下去,她看到她家小女儿探着脑袋朝厅里开口了。 “祖父,要不我给您老拿把戒尺来,您也打我手心消消气?打完了这事咱就揭过去了,别殃及池鱼如何?” “……”后头几只池鱼齐齐伸手拉扯顾西棠,想把她就地扔出去。 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还嫌事情不够闹腾的? 小厅里,老爷子坐在圈椅上。 灯光打在他侧脸,怒气可见,“你小娃儿懂什么?好好在旁边呆着。子不教父之过,我就罚你爹!” 小娃儿?顾西棠低头看看自己十六岁的身板,一时不知道她要不要谢谢老头。 跪在地上的顾敬山则很委屈,他倒是想尽为人父的责任,那也得给他机会呀!女儿一昏睡就是十三年,他跟谁教去? “那我给您拿戒尺,您抽你大儿子手心?这么跪着不痛不痒的,能长什么教训?”少女又开口,顺势往里张望。 “咿?祖母怎的不在?祖母持家赏罚分明铁面无私,该把她一并请出来,看看不孝子受罚才是!” 看着义正严词的女儿,顾敬山一口老血梗喉,不可置信。 不孝女,有你这么坑爹的吗! 小姜氏捂着胸口,已经放弃挣扎,这场面她是控制不住了,爱咋地咋地。 后头静站的顾西岭顾西芙则面面相觑,神情一言难尽。 只有顾小四两眼发光,仿佛打开了新大门。 奇怪的是,花厅里也出现一阵迷之沉默。 好一会后,才传来几声古怪咳嗽声,紧跟着老爷子的话也传了出来,“我乏了,今日之过且先记着,下次若再犯错,两过并罚!退下!” 一家子不敢动,等到老爷子回了房,才开始大喘气。 顾敬山一手扶着老腰朝顾西棠叫唤,“快来扶我一把,哎哟,疼!” 顾西棠把人扶起,顺势往后头扫了眼,问道,“老头罚你,咋还把大家都叫过来围观?” 顾敬山瞪她一眼,怒斥,“围什么观?这是杀鸡儆猴!” 旁侧几人极力忍笑。 顾西棠,“……”那倒不用这样说自己,鸡长得没这么人模人样。 她也不属猴。 “你二叔二婶机灵,一早避风头去了。……你说你醒来才多久?怎么那么能造呢?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顾敬山一边训斥顾西棠,一边龇牙咧嘴往外走。 一把年纪了挨罚跪,疼不说,主要丢人! 顾西岭跟顾西芙随在旁侧亦步亦趋,闻言忍不住道,“爹,今日之事实则怪不得妹妹,她出事时才三岁,哪学过什么规矩?醒来后自然诸多事情不知。所谓不知者无罪——” “你闭嘴!听你说话我就烦!明儿赶紧滚回书院读你的之乎者也去!” 顾西岭委屈。 “爹,我觉得哥哥说的并无错。何况此次还是因为妹妹,您才不用继续跪着。”顾西芙忍笑轻道,“你们没看到,祖父离开的时候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妹妹是歪打正着消了他的气。所以您也别训斥妹妹了,日后慢慢教便是。” “哼,训斥?下次再闯祸我戒尺伺候!” 提到戒尺,一家子沉默一瞬,紧接齐齐笑出声来。 顾西棠行在其间,听着耳边洋洋洒洒的笑声,嘴角跟着翘起。 第6章 啧,这具身子骨当真弱 夜深,万籁俱静。 整个小镇笼罩在温柔朦胧夜色中,陷入沉睡。 只有阵阵虫鸣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带着这方烟火气。 顾西棠坐在屋顶檐角仰望夜空,薄衫细影,独自一人。 这是她以前常做的事。 想事情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深夜爬到高处,一人看月亮。 彼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可是今日却莫名的,竟品出一丝无所适从来。 想着自醒来后身边发生的种种,尤其是今日发生的事情,顾西棠眸子里罕见现出迷茫。 她并非轻易会受人影响的人,可是连日来的表现,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放在以前,她怎会乖乖让人揪耳朵?又哪里会自愿认罚? 自我反省间,突然闻听到点动静,顾西棠挑眉侧耳。 声音是从东厢正房传来的,那里是顾大夫妻的卧房。 “……你等等,我先把灯点上。是哪儿疼啊?膝盖?”小姜氏声音传出,很快正房就亮起灯光,将窗外方寸映照得昏黄。 “腰,我腰疼!快拿药酒给我搓搓。”夜深人静,顾敬山特地把声音压低了些,免得吵到同院居住的子女。 “怎么突然就腰疼了?” “这话说的!我今儿可跪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爹在里头看着,我跪得直挺挺的愣是没敢动,能不疼吗?” “……噗嗤!”翻箱倒柜的声音,片刻后,“衣服撩起来,我给你搓搓。” “哎哟!轻点轻点,疼呢!”男人倒抽气,疼得紧了忍不住骂道,“棠儿那个死……混丫头,尽给我惹祸!她爹我十几年没跪过了,她倒好,醒来就给我来个开门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几回造的!哎哎,疼——” 妇人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在我面前骂得狠有什么用,在女儿面前怎么没见你拿出几分当爹的狠样儿来?” “她这刚醒,我让她先适应适应。” “你得了。”房里,小姜氏白男人一眼,随后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闪过黯淡,“……你说,棠儿还要多久才能适应?她醒来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了,尚未开口唤过我们一声爹娘。你觉不觉得,棠儿对我们似乎有隔阂?” 顾敬山愣了下,随即道,“有隔阂才正常。你想想,棠儿那时候才多大?睡这么多年才醒来,三岁以前的事儿怕是早就忘光了,哪里还会记得爹娘?” “咱棠儿现在就等于是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懵懵懂懂,偏生又有十六岁的年纪,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主见跟叛逆,所以她说什么做什么咱都不能用寻常眼光看待。” “再说了,棠儿这孩子孝顺着呢,还聪明。嘿,要不是她把娘搬出来给爹施压,我不定得跪到什么时候……行了,别瞎想,关灯,睡觉!” 灯光熄灭,四周再次静下来。 唯有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那处窗户飘出,不知飘入谁的耳朵。 顾西棠在屋顶坐了很久,一动不动。 直到露水打湿衣衫,肌肤感到寒意,才悄无声息跳下屋檐,回到房中。 “棠儿……” “棠儿……” 迷迷糊糊间,耳畔有人在轻唤,声音又焦急又心疼。 顾西棠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喉咙干辣似火灼烧。 “水……”她用尽力气,勉强挤出一个字。 很快有水喂到口中,温温润润,缓解了她喉间灼痛。 短暂的舒适,让她立即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窗外已是大亮,光线刺眼。 “棠儿,你醒了?!”在她睁眼瞬间,床头响起少女惊喜声音。 顾西棠侧头,即看到顾西芙溢上笑容的脸,“二姐,这么高兴?” “自然高兴!你知不知道你生病了,已经睡了整整两天,差点没把家里急死!”顾西芙说话素来细声细语,眼下许是真的太高兴,连声音都热烈起来,“娘正在灶房给你煎药,我这就去把她喊来,顺便给你端点吃的。” 顾西芙说完,脚步匆匆往外走。 等少女走没影了,顾西棠才缓缓起身,体内涌上来的阵阵无力感,让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生病了的事实。 啧,这具身子骨当真弱。 视线投向木窗,原本大开的窗户被人掩了一半,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偶尔漏进轻风几缕。 房里很静,奇怪的是,并没有以往生病时的孤独。 顾西棠笑了笑。 以前的日子,大概不是日子。 很快,外头就有脚步声响起。 小姜氏端着托盘走进来,后头跟着去而复返的顾西芙,手里捧着一碗粥。 “总算醒了,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开窗睡觉!自己什么身子骨不知道啊?” 顾西棠抿抿唇,视线不经意往屋顶溜了一眼,决定让窗户背锅。 放下托盘,小姜氏走近把手贴上顾西棠额头,探着不烫了,脸色才放松下来,“可有觉着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肚子饿不饿?……” 不等她说完,顾西棠张口就答,“不晕,不难受,饿极了,给我一口吃的我马上能生龙活虎。” “……”小姜氏手指点了又点,愣是没舍得往女儿脑门上点下去,就怕一个小力,就把病恹恹的人给戳倒了,“先喝点粥,喝完了吃药!” 顾西芙立马把粥端上前来。 清粥,熬得浓稠,泛着米香。 就是没有一点油星子。 顾西棠嫌弃上脸,“我两天没吃饭了?能不能来个肘子?” “你高热刚退,吃食宜清淡。这粥是娘一大早去熬的,熬了近两个时辰,就怕你醒了没得吃。”顾西芙将粥碗往前凑了凑,给她使眼色。 闻言,顾西棠视线落在妇人脸上。 妇人容色憔悴,许是连日没能好好休息,眼底下有大片青黑。 一身疲态难掩。 顾西棠垂眸,将碗接过来把粥喝了个一干二净,又一口干掉了整碗汤药。 苦味刚在嘴里泛开,冷不丁一物被妇人塞过来,甜味瞬间将那抹苦掩盖。 是蜜饯。 咽下蜜饯,砸砸嘴,顾西棠视线黏在小姜氏手中油纸袋,“娘,再来一颗?” 小姜氏刚要拿蜜饯的手顿住,眼睛迅速被热汽熏出微红。 好一会后,才佯嗔,“只能再吃一颗!” 话毕,却将整个纸袋子都塞进了女儿手里。 第7章 二百铜板一声爹 顾西棠果真像她说那般,吃饱了就能生龙活虎。 早上还病恹恹的,不过一个晌午功夫,看起来已经跟没事人一样,精神得很。 懒懒靠躺在木榻上,顾西棠二郎腿一晃一晃,脚下满是蜜饯残骸。 无聊了,视线就飘到木榻另一边。 那里,绣衫罗裙少女双膝并拢侧坐一隅,背脊挺得笔直,正在低头绣帕子。 “二姐,你这么坐着不嫌累?” 顾西芙抬头,柔柔一笑,“习惯了不累的,日后这些仪态你也会学到。” 话毕,伸手将顾西棠翘起的二郎腿挪了下去,“在家便罢了,若是在外头,切不可如此姿态,会被人说道的。” 顾西棠换了只腿翘,赶在少女手又伸过来前开口,“现在是在家里,昂。” “……”顾西芙哭笑不得,“以前我只道舟儿顽皮,如今比起你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将最后一针收尾,剪断丝线,顾西芙把绣帕递给顾西棠,“前两日说好要送你一方绣帕,眼下绣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西棠眼底闪过微讶,她以为对方当日只是随口一说。 接过帕子,入手轻薄细软,用的是寻常细棉布,并不名贵,但是很精致漂亮。 粉色打底,上头兰草绣花惟妙惟肖,一角还绣了个棠字,就连手帕边沿都细心用同色系丝线做了包边。 处处用心。 “喜欢吗?若不喜欢,你告诉我想要什么花色,我再给你绣一方……” “这个挺好。”将帕子顶在指尖转啊转,顾西棠歪头笑嘻嘻的,“为了以示感谢,我带你出去玩儿?” “……”顾西芙很想像娘亲那样,给妹妹也来个一指禅,“带我出去玩儿,你认识路吗?身上有银钱吗?就会说好听的,你分明是想让我带你出去玩?” “谁带谁不都一样么,总归是咱俩出去。” “不去。娘歇下前说了,让我照看好你,不能让你乱跑乱动。再者祖母那边因着你生病了才免你几日不用去书房学习,若是知道你居然往外跑,非把你另一只手也给打肿不可。” 顾西棠面无表情往后一瘫。 啊,人生无自由了,无自由啊。 瞧着前一刻还俏皮灵动的人,此刻瘫在榻子上萎靡不振,顾西芙心软了下,道,“你病才刚好,在家里乖乖养几天。再过几日便是祭雨节,镇上会有庙会。届时我跟祖母还有爹娘求求情,带你出去逛逛可好?” “祭雨节?庙会?好玩吗?”顾西棠一下来了精神,翻身坐起眼巴巴瞧着顾西芙。 杏仁儿眼亮晶晶的,微垂的眼角使少女看起来更显憨态可掬。 顾西芙心头更软了,抿笑道,“当然好玩了。咱们望桥镇地处江南,近淮河,一年四季多雨。每年到了五月梅雨季,镇上百姓都会自发祭雨,以祈求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到时候,庙会便是人山人海,热闹无比。” 得了点奔头,顾西棠只觉浑身舒畅,躺在木榻上跟只猴似的扑腾,停不下来。 把顾西芙逗得直笑。 小小的东厢院,在门口就能听到女儿们传出的笑声。 顾敬山掂了下手里纸袋,又整了整表情,端出严父的架势走过去。 很快出现在女儿窗前。 “在前院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女儿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爹?”听到爹爹声音,顾西芙忙从窗户探出头来,讶道,“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平日里爹爹总要到酉时才回来,眼下可才刚刚申时,足足早了一个多时辰。 顾西棠也从后面探了个脑袋出来,及后视线晃过便宜老爹手里的纸袋,眼里闪过了然。 看到她,顾敬山咳了声,故作自然将纸袋放到窗台上,“有点事要回家一趟,顺路给你们带点蜜饯。” “蜜饯?”顾西芙看看蜜饯,看看爹爹,再看看妹妹,也了然了。 爹说的有点事,就是给妹妹带蜜饯? 忍着笑打开纸袋,捻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其余的塞给了妹妹,“是唐记糕点的四什蜜饯呢,卖得可贵了。” 顾西棠也品上一枚,点头,“好吃,对得起价格昂。” 顾敬山眼里闪过得色,他买的这蜜饯,可比孩儿娘拿出来的有档次,“自然好吃,这四什蜜饯每日限量售卖,去得晚了有钱都买不着。爹爹我还是用了人情才抢到的这么点儿。” 一席话着重强调爹爹二字,却见俩女儿只顾着埋头吃,压根不搭理他。 “……”用力咳了一声,顾敬山又道,“这一袋子也就十来颗?不光人情用了,还花了爹爹二百铜板,均下来十几个铜板才能买一枚!” “二百铜钱哪,爹爹一个月月钱也仅够买十小袋。” 依旧无回应。 更可气的是,小女儿见他快要急眼了,还皱起眉头把纸袋捂紧了些,“您也想吃?” “……” 您?您个啥? 早上都喊了娘了,怎么这会子就不肯喊声爹呢? 他买的蜜饯不够甜怎么着? “我不吃!”顾敬山气得拂袖就走。 窗台后头,少女歪了下头,眼底浮出促狭。 将手中蜜饯扔进嘴里,少女朝男人气呼呼的背影扬声,“爹,下次顺路再给我买点昂。” “……”男人转身,背着手,沉默片刻后笑骂,“你就不能心疼心疼你爹的钱袋子?” 说完往前龙骧虎步,“明儿给你们姐妹俩一人一袋,一视同仁!” 端是豪气十足。 等男人走的没影儿了,顾西芙才抹掉憋笑憋出的眼泪,“棠儿你怎么这么皮,连爹都敢逗!” “这不把他逗乐了么?笑一笑十年少,大掌柜的以后肯定越活越年轻。” “……”顾西芙倒在木榻上,捂着肚子再次闷笑不已,“二百铜板买一声‘爹’,爹容易么?噗!” 保持了十几年的淑女形象全毁了。 棠儿真是太坏了。 噗哈哈! 顾西棠半靠在窗台,细细品着嘴里甜滋滋的味道,眼底有浅秘笑意。 是啊,二百铜板买一声爹,相当幼稚。 不过,也相当可爱啊。 “还笑?我一个人吃完了昂?” “别,给我留点,这个蜜饯我一年也吃不上一回呢。” “那你这次可是托了我的福了。” “我送了你帕子!” “分你一半。” 暖阳下,清风中,墙角盛开的桃花,窗前嬉闹的少女。 组成了这方小院最美的春色。 第8章 姐姐我人少欺负人多从来没输过 小病一走,浑身清爽。 至于大病,则需要时间慢慢调理。 是以顾西棠退热后第二日,就被赶回了书房,重新开始每日的识文晓理。 这个时辰顾小四还在私塾,下午申时才下学。 他回来后在书房温故知新的时间,就是顾西棠跟着学习的时间。 在此之前……环视书房,顾西棠撑着下巴,将面前书案上的纸笔扫开。 打开置放在书案一角的棋盒,抓了把黑子撒在案上,及后手撵一枚白子,挨个击打散落的黑子。 下下精准,只是时而,被击中的黑子都会移位。 顾西棠皱眉,力道的掌控还是差了,换做以前,她能轻松控制被击打的黑子纹丝不动。 到底还是受了身体局限,短时间内很难回到以前状态。 吐了口气息,重新调整力道,顾西棠凝目,曲指将白子弹出。 书房中嗒嗒声不断。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案上移位的黑子越来越少。 …… 骄阳西坠,小团子抱着书袋站在门边,磨磨蹭蹭的半天不进来。 “顾小四,你打算扎在那里生根发芽?” “我才没有生根发芽呢。”顾小四挨着门框哼哼唧唧。 顾西棠笑笑,将棋子收起,“进来小夫子,该开课了。” 好一会后,身后有细细脚步声响起。 小家伙一步一挪,慢吞吞挪到了对面书案坐下,及后又将书本掏了出来。 全程把头埋在胸前。 安静得过分。 “哇!房梁上怎么有锭银子!”顾西棠突然讶道。 顾小四不疑有他,一下抬头往房梁望去。 房梁上空空如也,哪里有银锭子的影子? “姐姐你又捉弄人!”顾小四怒了小脸,握拳控诉。 顾西棠单手撑腮,斜睨,“舍得抬头了?说说,这小花脸怎么回事?” 只见小家伙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数道细细的血痕。 眼睛红肿也未退,显然之前哭过。 “……”顾小四这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忙用小短手将脸捂住,重新把头埋得低低的。 “还捂什么捂,我都看到了。”顾西棠无情戳破小家伙掩耳盗铃的行为,幸灾乐祸,“跟人打架了?还打输了?弱鸡。” “……”顾小四抬头怒瞪少女,挥着爪子努力给自己挽尊,“我才不是弱鸡!是石胖子他们人多欺负人少,不然我才不会输!” 居然这样笑话他! 坏姐姐! 呜! 顾西棠哼道,“姐姐我人少欺负人多从来没输过。” “你啥时候跟人打过架?” “梦里。” “……” 迎着顾小四看傻子的眼神,顾西棠微微倾身凑过去,“不信?” 是个人都不会信! “今天你别教我念一二三四五,我教你找回面子,如何?” 顾小四一口拒绝,“不行,祖母交代的事情要是不做,我也会被打板子的。” “啧!有仇不报非君子!你还是不是男人?” 顾小四,“……”我忍! 沉着小脸,把之前写好一二三王的纸张拿出来,又捻起毛笔,顾小四摆开了准备教学的架势。 端是一板一眼。 顾西棠看着就头疼。 怎么就不好忽悠了呢。 “真不要我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昂。” 顾小四捏紧毛笔,小嘴紧抿了下,蔫蔫的,“就算打得过也没用。石胖子是私塾夫子的亲戚,有夫子撑腰,平日里一直霸道得很,大家被欺负了也没人敢说话。” “我娘不准我把事情告诉祖母,还让我明儿提些点心去给石胖子赔罪。” “我们镇上只有这一个私塾,得罪夫子就不能上学了。除非我能考上童生,那样就可以去大哥的书院读书。” 顾西棠挑眉。 怪不得小阔嘴兽脸上满是伤,身上衣衫却干干净净,连发团子都整整齐齐。 敢情是下学回来,李氏给他捯饬过了。 心里装了委屈,小家伙没了平日活力,念书的声音也干巴巴的,听得人直想睡觉。 “麦饧块咧——麦饧块咧——” 书房外墙又传来了老货郎走街串巷叫卖的声音,还有巷子里孩童们追着买麦饧块的童音。 顾西棠扭头往窗外看去,夕阳已经坠下半山,天际烟霞将半壁天空染红。 不知不觉这么晚了。 “顾小四,麦饧块怎么卖?” 顾小四愣了下,乖乖答道,“一个铜板两小块。” “给我买两块。” “我只有两个铜板。”顾小四悄悄压住钱袋。 娘亲一个月就给他几个铜板零花钱,他自己都舍不得花。 少女收回眺望天际的视线,笑了下,“我没吃过,想尝尝。” “……”顾小四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姐明明笑得有些痞痞的,好像个无赖,可是他突然就觉得有些难过。 “你等着,我给你买去!” 说完小家伙登登登就冲出了门。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抓了个纸包,递到顾西棠面前,喘着气咧嘴笑,“我给你买了一块麦饧块,还有一个小麻团。麦饧块太硬了不好咬,小麻团比较好吃,外面裹的豆粉特别香。” 本来是要买两块麦饧块的,但是加上小麻团,他的铜板便不够了。 他跟老货郎磨了好一会嘴皮子,才用两个铜板换了这些。 顾西棠将纸包接过,打开。 里面一块小指大的饧块,半个拳头大小的麻团。 两指捻起麻团,细细咬了一口,软软糯糯,豆粉焦香,确实挺好吃。 顾小四悄悄咽了下口水,道,“我们私塾门口有个阿婆卖的环饼也很好吃,又脆又香。等我攒够铜板再买回来给你尝尝。” “嗯。”顾西棠抬眸,“你头发衣服怎么脏了?” “我刚从那边墙的狗洞钻出去的。”说起这个,顾小四还挺得意,“要是从大门口绕过去,老货郎早就走远了,哪还买得着吃的。” “行啊,还挺机灵。” “那是。” 把麻团吃完,连指头上沾的豆粉都给嘬干净了,顾西棠站起,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姐姐,麦饧块你不吃啊?” “吃啊,我留着慢慢吃。” “喔……”顾小四又咽了下口水,努力把眼睛挪回书案,“待会祖母可能还会过来查看,你得跟我好好学认字,不能再胡闹了哦。” “今天不学一二三四五,给我念念这个。”在书房博古架前晃了一圈,顾西棠随手抽出一本书扔给顾小四。 第9章 假舆马者 顾小四手忙脚乱把书接住,一看书名,眼儿瞪圆了,“《劝学》?” 这书他还没学过呢,里面好些字他都不认识,要是念不出来多丢人? 三姐故意的? 顾西棠踱步书案前,将书随意翻到某页,手指点了点,“这几个什么字?” “???”顾小四认真看了眼,悄悄松口气,“假……车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 除了第二个字,其他的他都认识。 好在姐姐还不识字,他乱念她也不知道,哈哈哈。 “什么意思?”少女又问。 小团子脸上嘚瑟顿时凝固,抬起头来,跟少女四目相对。 姐,你怕不是在故意为难我? 姐弟俩面面相觑中,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 顾老夫人款步走进来,一身黛色宝相云纹袍将她气场渲染得强势威严,“舆,音同鱼。” “……”默默避开跟姐姐对视的视线,顾小四觉得今天是他充满霉运的一天。 老夫人走近后,视线落在小娃儿脸上,眸色微微一沉,“脸上怎么回事?” 本就极为严厉的人,沉了神色,便显咄咄逼人。 小家伙一下被压得渺小又瑟缩,嗫喏道,“孙儿摔、摔——” “被石胖子摔的。”顾西棠咻地从后面挤上来,嘚嘚告状,明明不在场,愣是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 末了还道,“那小恶霸惯以人多欺负人少,极其可恶,极为可耻!” “祖母你看看顾小四的脸,都被揍成调色盘了!小家伙可怜哪。” “二婶还要顾小四明儿去跟石胖子赔礼道歉,唉。” “……”顾小四眼珠子朝少女方向动了下,一脸茫然。 他跟三姐相对半下午,都没听她说他一句可怜。 怎么这会突然帮他在祖母面前卖起惨来了? 顾老夫人也将视线投向顾西棠。 少女眨巴眨巴眼,乖巧又无辜。 一瞬后,顾老夫人缓缓开口,“那句话的意思是,人要善于借助外力,来达成自己更远大的目标。亦有在自己力所不及时,借助外力解决困境之意。” 说罢踱步走到书案前,翻看上面散落的纸张书籍。 旁侧一大一小四只眼睛跟着她转动。 “小儿石鸣,既是私塾夫子的亲侄,亦是镇守的外甥。有官家撑腰,寻常人家得罪不起。”将纸张书籍归置好整齐放到书案正中,顾老夫人淡道,“不过,这望桥镇上却也有镇守不敢得罪的人家。” 仆妇曲莲觑了眼夫人脸色,开口补充,“桥南马家,听说背后颇有背景,连镇守也要避其风头,遇上了总礼让几分。” “那马家——?”顾西棠扬眉,还想再打探打探。 老夫人却不答了。 “时辰不早了,去前厅吃饭。另外,将今日所学抄写十遍,明日我会来检查。” 说罢,便带着仆妇离开。 留下书房里垮了脸的少女,跟陷入沉思的孙儿。 “走,吃饭去。”顾西棠有些蔫。 事儿怎么突然就转到她身上了? 今日所学抄写十遍? 一二三王那些? 老太太不做人。 “姐姐,祖母刚才说了好多话。”抡着小短腿跟在少女后面,顾小四挠着脑门,总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点什么,但是又没能完全参透。 “是啊,说了好多呢,怎么地?” “善用助力……桥南马家……”顾小四念着念着,眼睛突然一亮,“姐姐,祖母是不是在教我怎么对付石胖子?!” 顾西棠瞥他。 小子诶,还算孺子可教。 “你知道桥南马家什么情况?”她问。 顾小四忙道,“当然知道,马家是我们镇上首富,可牛气了!他们家有个小子跟我差不多大,就在哥哥念书的学院上学。” “那小子什么性格?” “我们望桥镇一霸,出了名的!” “若是他跟石胖子对上呢?” 顾小四一拍脑门,思路全通,“那石胖子得哭着找爹!” 他懂了,全懂了,哈哈哈! 他可以想办法让马家小霸王整治石胖子。 这样不仅能出口恶气,还完全不怕惹上麻烦。 “笑得真傻。”顾西棠抬手揪了下小家伙发团,“走快点,我饿了。” 顺手往小家伙嘴里塞去一小块麦饧块,不大不小,正好适合娃儿啃的。 顾小四砸砸嘴,并未多想,蹦蹦跳跳绕在顾西棠脚边,甚是欢快,“姐姐,祖母是护着我的?” “既然祖母要护着我,为什么不直接帮我出头,反而说那么多我差点听不懂的话呢?” 顾西棠将掰断的另一小块麦饧块扔进嘴里,懒懒道,“你们小娃儿之间的打闹,大了小了都能用玩笑二字圆过去,但若大人插手,那就是两个家族的较劲了,不好收场。” 顾小四似懂非懂,顾西棠也不再继续解释。 只顾小四心情极好,总管不住话匣子,“姐姐,若是你遇到被人欺负了,你会如何?” 如何?顾西棠挑挑眉,她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将借刀杀人玩得溜儿转。 可不会搞什么“假舆马者”这么温和的手段。 “姐姐?” “嗯?” “你给我说说嘛,若是有那等情况,你会如何?” 小家伙眼睛蹭亮蹭亮,分明是种求知若渴的姿态。 顾西棠一巴掌糊过去,“你管我如何?口水多过茶,安静点行不行?” “姐姐——姐姐——” “……”顾西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最烦人撒娇了,“我能如何?自然是等你保护了,你可是顾家男子汉。” “好,我一定做到!” 啧,傻孩子。 第10章 有种摔老子,有种你莫跑啊! “一遍、二遍、三遍……” 将十遍一二三王抄完,揉着手腕,顾西棠面无表情。 这点字写下来不累。 就是要把字写丑特别累。 她是怎么混到这步田地的? “干脆找个由头被逐出家门算了!” 时值正午,书房外艳阳高照,空无一人。 看着花圃里阳光下欢快摇曳的兰花草,顾西棠歪歪头,觉得她也需要阳光普照一下。 缺少阳光的孩子很蔫。 醒来后在顾家宅子里拘了三个多月,她也该出去放放风了。 走出书房,绕过一丛矮蕉树,来到房后围墙,顾西棠看了下墙角狗洞,洞口还留有爬蹭过的痕迹。 顾小四那傻孩子应该就是从这里钻出去的,那后边定然就是民宅小巷了。 抬脚将狗洞周围的痕迹抹去,又将那里野蛮生长的野草扒拉了下盖住洞口,顾西棠翻身蹿上院墙。 “……他娘。”光顾着能出去放风高兴了,没思虑周全。 顾家院墙上盖着琉璃瓦,被太阳晒了一早上了。 烫臀。 “顾西棠,你在干什么?”顾西棠正挪腿,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喝问,连名带姓的。 声音异常熟悉。 闭眼,吐气,转过脸来顾西棠弯眼甜笑,“祖母,正午太阳这么大,您老怎么出来了?” 下方院墙不远处,顾老夫人站在书房拐角雨檐下,朱漆廊柱旁。 她目光越过矮蕉树,在墙体上小小鞋印掠过,“若是不来,怎么能知道你腿脚这么利索?” 八尺院墙,居然在墙面蹭一下就上去了。 瞧着坐在墙头嬉皮笑脸的少女,顾老夫人眼睛微眯,眼神锐利。 顾西棠也看到自己在墙面留下的罪证了,笑嘻嘻的,“我就是试试这墙够不够高,免得给宵小机会,那多危险啊。” “下来!”老妇人沉声。 “好嘞祖母!”顾西棠干脆利落跳下院墙,拍拍衣角,隔着院墙朝里头扬声,“哎呀,跳错方向了,祖母您在家里等着,孙女很快就回来赔罪啊!” 话毕,顾西棠背着两手,快快乐乐走了。 院墙内,顾老夫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心口起伏。 曲莲在旁静默好一会,才大着胆子说话,“老夫人,孙小姐是顽皮了些,您别气性,等她回来了再好好惩戒……” “她要是怕被惩戒,就不会往外跳了。”顾老夫人声线一如既往的淡,听不出喜怒。 曲莲不敢搭话。 谁知道孙小姐胆子这么大呢?一次两次冲撞忤逆不说,还屡教不改。 “怎么不说话?”顾老夫人侧眸。 “……”曲莲揣摩着老夫人心思,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夫人鲜少有这样主动要求她搭话的。 几番犹豫,曲莲小心翼翼道,“老奴倒是觉得,孙小姐这性子,有些像老夫人年轻的时候……” “胡言乱语!她那性情,顽劣得都成脱缰的野马了。” “正跟老夫人当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顾老夫人冷睨曲莲一眼,拂袖离开。 逗了老夫人一遭,散了抄写一早上的憋屈,顾西棠神清气爽,看什么都觉得好看。 小巷青石板路延伸,两侧俱是灰墙黛瓦,空气中满是阳光跟水汽混合的清新味道。 步行其间,一路可见小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嬉闹玩耍。 或踢毽子,或丢沙包,或骑竹马,或抢毛球。 顾西棠所过之处,小童哭声一片。 在哭声骂声中,顾西棠干着脸抱头鼠窜。 她就想凑个热闹玩玩那些没玩过的小玩意儿,谁知道会用力过猛,玩具全部阵亡。 跑出巷子,小镇的喧闹立即扑面而来。 眼前,似一副流动的画卷。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街边商铺林立,小摊夹道,商贩们尽情吆喝。 在街道对面,是条贯穿小镇的河流,河风拂来带着河水特有的浅腥味。 河畔杨柳依依,船只叠靠,装卸工们挑着担子推着木车,穿梭码头。 处处生机勃勃。 顾西棠站在巷子口静静看着这幅画卷。 随后,她抬脚跨出小巷,走进街道,融入川流人潮,变成这画卷中的一笔景。 一路走过去,包子铺、米线摊、饼摊……香气汇聚齐齐往她鼻尖钻。 可惜兜里没银钱。 在又一家铺子面前望饼兴叹,顾西棠摸摸肚子,决定找人问路,去顾家铺子里问便宜老爹要点零用钱。 正要转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喧哗,她肩头被人狠撞了下。 一道瘦小干瘪的身影从她身边飞快溜过,脑门上顶着的头发半黑半白,乱蓬蓬结成草窝。 草窝头后方,是一群持着棍棒的壮汉,气势汹汹,紧追不舍。 路人纷纷仓皇退避。 顾西棠目光微凝,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闪身进入附近一条巷子。 “呼呼……呼呼……这群短命的,怎么追这么紧,要命咧!”某条巷子里,草窝头弯腰扶膝不停喘气,听到脚步声逼近连忙又抡起腿准备跑。 冷不丁后方被一股力道抓住,不等他反应,他就被人扔到了围墙后头。 差点没把他屁股摔成八瓣。 草窝头铁青着脸,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谁,只隐约瞄到一抹耀眼红色。 不等他破口大骂,追兵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跟他只有一墙之隔。 草窝头一下闭紧嘴巴,保命第一。 “死老头,撞了人就跑!下次让我看见你,姑奶奶定扒了你的皮!”少女声音在外墙愤愤。 “老头?是不是头发一半黑一半白,长得又瘦又小?”有汉子粗嘎声音询问。 “你们认识那老头?” “他往哪跑了?” “那边!” 纷杂脚步声很快消失。 草窝头又在墙后头窝了好一会,确认不会被人打回马枪,才鬼鬼祟祟爬上墙头。 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有种摔老子,有种你莫跑啊!” 骂骂咧咧跳下墙头,草窝头捂着屁股,坚决不承认那人刚刚救了自己。 做好事不留名? 啊呸! 这年头,可没有这样的傻货。 此时顾西棠已经离开巷子,慢悠悠继续在街上游荡,跟刚才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个脏兮兮的钱袋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嗤,毒老怪,久违啊。 第11章 我不喜欢白衣 桥南茶楼。 望桥镇最高的茶楼,依水而建,可临窗观景。 此时茶楼里高朋满座,热闹得很。 大堂正中央的高台上,说书先生手里醒木一拍,声音抑扬顿挫,“那顾夕回京不过短短数月,恶名就传遍上京城内外,丢尽了广平侯府脸面,最后为抢夺妹妹夫婿,更是蓄意诬陷,让侯府落得个丢官降爵的下场!心黑手毒坏事做尽,实是天理难容!” “说得好!”周围立即响起一阵捧场的声音,“不忠不孝,确是天理难容!” “生出如此逆女,广平侯府可真是倒了大霉,把家业都搭进去了。” “什么叫天煞星?刑克亲己。不管谁跟她沾染上都不会有好下场!” “广平侯就不该再把此等逆女接回来,由着她在释迦山自生自灭算了!” “广平侯府还是妇人之仁哪,早早将此女灭杀了,哪会有后面诸多事?” …… 骂声中,一黑衣劲装男子悄悄走进大堂,来到里角靠窗位置,朝坐在那里的青年男子附耳,“爷,属下无能,被人截道了。” 青年男子笑笑,轻点桌面,“先坐下喝口茶,不急。” “是。”黑衣男子应声入座,心里却懊恼得很,以致面上郁郁。 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爷,我明明已经发现毒老行踪了。要不是被另外一班人马搅和,今天肯定能把人带到你面前。” 青年男子倒了一杯茶,推过去,“无妨,只要人在这里,总能找着。” 黑衣男子嘴唇动了动,过于扫兴的话一时不忍说出来。 毒老行踪飘忽不定,他们是查了好久才查到他出现在望桥镇。 怕的就是,人今天还在这里,明儿就不定又会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他们一直被动的追,跟猫捉老鼠似的,还怎么都捉不着。 将茶一饮而尽,黑衣男子捏着茶杯愤愤嘀咕,“这毒老也太能跑了!” 两人身后隔了两桌的位置,顾西棠一手茶一手点心,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奈何耳尖,不小心捕捉到了两个字眼,顺势往那边看去。 入眼景色赏心悦目。 在释迦山呆的十六年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少,去了上京也见过长相俊美各有千秋的贵族公子哥。 没一个比得上眼前人。 一袭白衣锁尽月华。 修长白皙的手,骨相极美,捻着茶杯含笑而坐。 只一个侧颜,就吸引目光无数。 招摇,着实招摇。 顾西棠啧啧收回视线,长成这样就该好好在家里呆着,跑出来炸什么街啊? 此时说书先生故事已经说到精彩处,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广平侯再也无法容忍,下令弓箭手放箭,哪怕担上弑女的骂名,也要将恶女射成筛子!” “就在这时,突然晴天霹雳!天空降下一道紫雷直直霹在恶女顾夕身上,赶在广平侯动手之前将她霹成了一块焦炭!” “正应了那句话,恶人自有天收啊!” 顾西棠听得兴起,素手往桌上一拍,捧场,“说得好!” 周围立即频起应和声,听客掌声雷动。 “恶女天收,大快人心!” “得做了多少恶事,才招来晴天霹雳?该!” “就该这样的下场,才能警示那些恶人,以儆效尤!” 端的是群情激奋,个个义愤填膺。 置身其间,顾西棠懒洋洋倚着桌角,品一口茶,叹一声自在。 多好的气氛啊,她就喜欢这种热闹。 “人云亦云。”窗边,青年男子摇摇头,对黑衣男子道,“燕一,走,快要下雨了。” “是。”燕一立即站起,走到青年身后,将他从桌旁推出。 木轮倾轧地板,发出嘎吱轻响。 顾西棠这才发现,男子是坐着轮椅的。 原来不良于行。 冲他刚才那句“人云亦云”,顾西棠抬脚将挡住过道的凳子勾开。 她的动作换来男子浅浅一笑,“多谢。” “日行一善。”咳,其实她想说不客气来着,没管住嘴。 看,把那叫燕一的气得脸得黑了。 青年闻言,脸上却笑意不变,大大方方拍了下残疾的腿,道,“亦是有心了。” 顾西棠挑眉,转了头不再搭话,只听得轮椅声渐去渐远。 外头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暗下来,确实是想下雨了。 江南多雨,想来是到了二姐西芙说的梅雨时节。 顾西棠一边暗衬,一边将视线投到不远处的石桥,那里,两个体型相当的男娃一路追打上至高处。 身着锦衣那位表情骄纵蛮横,明显处于上风。 看到了想看的,不枉她在这地儿坐了一个多时辰。 起身,拍拍衣角,顾西棠背着手往外走。 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还得想办法怎么跟老太太交差。 高台上,故事也近尾声,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再次飘下来。 “说的没错,恶有恶报!这恶女顾夕被雷霹死,死后也不得安生。” “最后以一张破草席裹身,被扔至城外乱葬岗,曝尸荒野,遭秃鹫逐食。死无葬身之地!” “这可不是老朽胡诌,乃是从曾在广平侯府做事的下人嘴里传出来的,无一虚言!” 顾西棠脚步顿了顿,举步走出茶楼。 时近五月,梅雨时节的雨水,说来就来。 刚刚走出门口,淅沥沥的雨就飘下来了。 顾西棠站在台阶处,望着雨幕,思绪有些空白。 恍惚间,似有轻轻的嘎吱声穿透雨幕落在近处,一把油纸伞出现在她眼前。 顾西棠视线先落在握伞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骼分明。 再从那只手游移至男子笑意温润的脸,最后定在他那袭白衣。 男子看她不接,将手又往前递了下,“我就住在对面客栈,近得很。姑娘若急着赶路,这伞可拿去用。” 顾西棠收回视线,淡道,“不必。” “姑娘?”男子愣了愣,“可是我唐突了?” 知道是自己没控制好情绪,有一瞬间外放了,只是没想到男子如此敏感,竟然立刻察觉。 顾西棠举步走进雨幕,雨声中,只留下一句淡漠话语。 “没有。只是我不喜欢白衣。” 第12章 真是人不可貌相 春季的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雨点砸在肌肤上,冰冷又缠绵。 街道上未带伞的行人叫着跑着,飞快寻找避雨的地方。 路边摊贩也纷纷打开遮雨布,将小摊尽量罩得密实。 凌乱雨景中,少女走得不慌不忙,如闲庭漫步。 背影看着散漫不羁。 却从灵魂透出孤独。 茶楼门口,燕一小声抱怨,“爷,你作甚要将伞给别人?人还不领情。” 男子闻言,侧头笑道,“许是……日行一善?” 被将一军,燕一哽了哽,“那我倒希望毒老日行一善,自动跑到您跟前来。” “这个可以想想,说不定哪天就成真了呢?” “您就会挤兑我。” “哪里是挤兑?我是告诉你,偶尔可以做做美梦。” “……” 主仆俩斗着嘴,撑起雨伞走入雨中,斗嘴的声音渐渐被雨声淹没。 顾西棠回到顾宅,果然浑身湿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模样差点没把小姜氏吓死,急吼吼命丫鬟去烧热水熬药汤,压着她喝了一大碗姜汤,又把她摁在药浴里足足半个时辰才放她起来。 期间,顾小四来找过一次,曲莲来了两回。 都被打发走了。 顾西棠发现,这个病恹恹的身体,有时候还挺好用。 既能做挡箭牌,免她被叨扰。 又能当保命符,免她被责罚。 等一切安静下来,窗外夜色已深,雨也停了。 屋檐上偶有雨珠坠落,砸在窗下美人蕉叶,发出滴答轻响。 顾西棠了无睡意,干脆下榻,推开了半闭的花窗。 雨后吹来的夜风有点凉,拂在脸上让人格外清醒。 倚在窗前眺望夜色,顾西棠神色莫名。 自醒来后,她从未刻意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都说身死道消,顾夕已经死了,所有跟顾夕有关的一切也该烟消云散。 从此以后,没有顾夕,只有江南小镇的顾西棠。 这就是结局。 偏偏故人又跳到她眼前来。 想到突然出现在望桥镇的草窝头,以及他身后明显不是寻常人的追兵,顾西棠啧了声。 心情一烦躁就想打架,看到窗前突然多出来的黑影,顾西棠想也不想举起拳头砸了过去,顺势将白天顺来的钱袋子往前一塞。 正好堵住来人的嘴,把嚎叫给堵了回去。 “唔!唔唔!”草窝头捂着鼻梁痛到飙泪,一把扯下嘴里的东西怒骂,“瓜娃子,出手也太狠了!” “半夜三更偷进别人家的院子,我没把你当贼抓起来,你倒怪我出手狠?”顾西棠双手抱臂倚着窗台,淡道。 “嘿,居然恶人先告状?”草窝头气乐了,举起手里的钱袋子,“瓜娃子不知道?老子的东西全都有记号,老子可是闻着味儿来的!就是你偷了我的钱袋!” 白天要不是得躲那些追兵不便暴露行踪,他当时就能逮着这娃子。 忒坏了,老人家的钱袋子也偷。 看着也不像缺钱的孩子,怎么就干出这种事儿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 顾西棠静静看着对方表情表演,这老头还跟从前一样,心里想什么脸上全藏不住。 她自然知道他有在自己东西上留记号的习惯,是种他特制的药粉。若是东西不慎丢了,他总能靠着狗鼻子找回来。 如果不是在茶楼听书晃了心神,又恰逢一场梅雨,她早把那东西丢了。 哪还轮得到他人赃并获? “东西找回了就赶紧走,别扰人睡眠。”她开口赶人。 草窝头黑着脸,晃晃空荡荡的钱袋子,“我银子呢?” “花了。” “……花了?瓜娃子你还真敢说实话!”草窝头当场跳脚。 他当然知道银子没了是被花了,瓜娃子你敢不敢编个借口让我放过你! “白天我救了你一次,你是不是要付报酬?还是你想欠人情?”顾西棠挑眉,“要不我把银子还你,人情我给你记着,用别的方式还?” “……”有坑! 这场景怎么那么熟悉呢? 跟某人好像! 草窝头眯眼,细细打量背着光的少女,越凑越近,眼睛慢慢睁大。 记忆里那张鲜活张扬的脸,跟眼前少女隐隐重叠。 “小……小混蛋?”他问,声音里隐着颤抖。 顾西棠眼神有片刻顿住,“骂谁呢?” 老头不信邪,又来一次试探,“你信不信我一个指甲盖儿就能弄死你?” “……” 逃跑时连爬墙都爬不利索,嘴巴倒是横。 少女嘴角一撇,突然大叫,“来人哪!有贼!快抓贼!” 随着她叫喊声起,小院子里各房间立即响起动静。 “!!!”草窝头飞奔,七手八脚爬上墙头,跳了出去。 末了还不忘压着嗓子撂下一句狠话,“老子记人情,放你一马,你别以为是老子怕你!” 嘛的,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不讲武德! 看着他跳下墙头,顾西棠才对小院那头要冲过来的顾敬山及小姜氏道,“爹,娘,回去睡,我就是喊来玩玩。” “……”顾敬山一句“棠儿别怕,爹在这儿呢”卡在喉咙,气得嘴角抽抽。 小姜氏忙斥她一句,“大晚上的开什么玩笑?快点关窗睡觉,别着凉了。”把顾敬山一把扯回房了。 离得近些的顾西芙也一阵无语,她着急忙慌之下只披了件外衫就冲出来了,结果得来一句喊着玩儿。 “你怎么那么皮呢?” 少女半只身子探出窗,歪头对她嬉笑,让人愣是骂不下去。 小院再次静下来,顾西棠没有立即关窗,视线落在那方墙头,良久后才轻喃一句,“用药三流,逃跑第一。屁大本事没有的老家伙,回头就把你指甲盖儿剪了。” 以前斗嘴,老家伙气急了总会横那么一句,她便回敬一句。 三年了,没想到老家伙还记得,还记得顾夕。 只是如今,她是顾西棠。 院墙另一边,草窝头擦着衣服上蹭到的泥水,一脸便色。 活了一把岁数,他还是第二回遇到这么让他牙痒痒的角色。 回头,视线穿透墙壁瞪着某个方向,草窝头咬牙切齿,“瓜娃子,居然阴老子?有种。老子不走了!” 第13章 何需如此? “姐姐——” “姐姐——” 一大早窗户就被拍得梆梆响,小童声音在外头不停叫唤,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顾西棠顶着一双黑眼圈起床,浑身散发郁气。 本以为昨儿躲过一劫了,没想到在这等着她呢。 “顾小四,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去私塾了吗?”打开花窗,顾西棠对着跟窗台一样高的小童吊起眼角。 可惜小童完全没看懂她的凶狠,兴奋得不行,“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不是很想听啊。” “昨天石胖子被马家小霸王揍了,哭得可狠了,我们私塾有好多人看到。”顾小四自顾自说话,压根不听某人拒绝,“这次他丢了大人,我看他以后还怎么在私塾耀武扬威!” 说完看了少女一眼,故作神秘兮兮的问,“你知道石胖子为什么会被揍吗?是我干的,嘿嘿嘿!” 小家伙摇头晃脑,脸上笑得特别灿烂,脸蛋微微扬起,明晃晃写着快问我快问我。 “……”顾西棠默了好一会,极勉强的给了小童个面子,“哦,你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嘿!”小童顿时嘚瑟得不行,小肩膀一抖一抖的,“马家小霸王每天下学后都会去桥北茶寮听金刀大侠的故事,石胖子也喜欢听,可惜他银钱不够使,得隔好多天才能去上一回。” 说到这里小家伙还故意停顿了下吊人胃口,“我昨日用赔罪的名头给了他十几个铜板,有了钱,他下学就往桥北茶寮跑了。” “那个茶寮喝茶听书价钱便宜,每天几乎都是满座的,因为马家有关系,所以茶寮总会给马家小霸王留个座儿。” “我们私塾下学早些,石胖子到得比小霸王早,占了他的座儿……嘿嘿嘿……” 顾西棠了然,两个霸王因为座儿打起来了呗。 “石胖子不知道那座儿是留给小霸王的啊?”她问。 “知道呀,怎么不知道。但是石胖子要面儿,被两个跟班一撺掇,就坐上去了。那不捅了马蜂窝了么?结果打起来的时候,石胖子那俩跟班早早跑了!”小家伙想起当时的场面,笑得前俯后仰。 不枉他躲在人群里偷摸瞧,看到石胖子被伙伴丢下,还被小霸王追打得哭爹喊娘,可算出了口恶气。 “姐姐,我厉害不?这是不是假舆马者?”末了,不忘求表扬。 啧,尾巴翘上天了。 顾西棠睨他,“你一个月零花才几个钱?给我买麻团都买不起,转头就进贡人十几个铜板?给你能耐的。” “……”顾小四有点心虚,还有点心痛。 十几个铜板呀,能吃四碗馄饨面了。 “败家小子,花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成果,那才是真厉害。” “什么是最小的代价?” “在街上找两个小乞丐,赏两个馒头,让他们在小霸王跟前说几句小话。就小霸王那种性格,要是听到有人说他坏话,你猜他会怎么做?”伸出一指头把小家伙推远,顾西棠打着哈欠关窗,“上学去,别吵姐姐睡觉了。” 顾小四走的时候晕乎乎的,最后攥着小爪子嗷的一声怒嚎。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两个馒头才两文钱! 他亏死了嗷! 顾西棠还是没睡成。 走了顾小四,来了曲婆婆。 她差点把老夫人那尊大神给忘了。 出来混果真都要还啊。 跟在曲莲身后,进入花香馥郁的主院,行过抄手游廊来到花厅。 上次顾西棠来过这里,只是彼时站在门口没有入内,加上当时情形,没有多余心思看里头布置。 花厅正中一套普通梨木雕花桌椅,角落高颈花瓶插着几支桃枝,靠窗案头几上摆着个宝莲熏炉,并未燃香。 顾老夫人就靠在案头几一侧,手边叠放几张纸张。 老太太今儿穿着一件枣红底色五彩缂丝衫,头发整整齐齐盘成髻,斜插两支碧玉钗,看着威严又端庄。 “祖母,今儿这打扮好看。”还没走到近前,顾西棠就笑嘻嘻来了句。 俗语说伸手不打笑面人。 她不仅笑着,她还拍了句马屁,待会责罚可能会轻点。 顾老夫人眼角跳了下,抬眸淡淡盯着她。 曲莲见状走上前去,躬身低道,“老夫人,孙小姐来了。” “嗯。”老夫人这才哼了声。 顾西棠,“……”我这么大个人杵在这里,还非得走完规矩才肯吭声。 闹脾气呢? “过来。”这时,老夫人才对她开口,指了指案几上摆放的纸张,“这些都是你写的?” 顾西棠凝目,一眼认出叠放最上面的是她昨儿抄写的字,笔画笨拙,形同鸡爪。 “是我写的。”费了她老大劲儿。 “不堪入目。” “祖母教训的是。” “既然字写不好,那就背。”老夫人从案几下摸出一本书,云淡风轻。 顾西棠,“……”那书起码半掌厚。 “祖母,我认识的字就那么几个。”她拐着弯拒绝。 “无妨,”老太太边说边将书打开,“我教你一遍。” 话毕,没等到回应,老太太抬头,“不愿意?” 顾西棠闭口不言。 以行动表达意愿。 “你觉得顾家如何?”将书合上,老夫人突然问。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顾西棠愣了下,还是照直道,“挺好。” “顾家人如何?” “也挺好。” “这家中可有你不喜的人,或是不喜你的人?” “没有。”问话越来越诡异,一时间,顾西棠有点摸不清老太太用意,眉头隐隐皱起又松开。 她自问自己的表现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就算有,大不了便自请逐出家门。 反正她一直以来,皆是孑然一人。 案几旁,老夫人肃了容色,“既然如此,为何你迟迟不肯真心接纳这个家,接纳身边的亲人?” “你是顾西棠,哪怕躺了十三年,你也是顾西棠。是我顾家子孙,是你父母的女儿。” “可是你自醒来后,只以嬉笑怒骂示人。” “何需如此?我们从未弃过你。” 顾西棠脸上表情隐去,静静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也看着她,不怒自威,“回答!” 第14章 两人都是老姜 曲莲在旁被这阵仗吓的一个哆嗦,悄悄朝少女看去,却见少女面上并未没有特别的表情。 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当真一点都不怕。 想着少女连日来的表现,她更趋向后者。 刚这么想,就见少女低下头去,声音难得现出低迷,“……我是害怕。” “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全部大变了样,连我自己都变了个样,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大家相处,也不知道要怎么融入。” “我害怕说错话做错事,一不小心就惹来嫌弃厌恶。所以才会嬉皮笑脸,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顾老夫人闻言,素来严厉的脸隐隐松动,开口不自觉缓和,“又胡说八道!既是一家人,没人会嫌弃厌恶你。” “祖母说的是,是孙女想岔了。”少女从额发下偷看了老夫人一眼,绞着两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那孙女便……直说了?”少女又偷觑老妇人一眼,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摊在老妇人面前,“祖母,既是一家人,能给点银子花吗?” 顾老夫人疑惑,“你要银子何用?” “喝茶听书啊。” 少女将头抬起,弯眉笑眼的,哪有半点低迷之色,“祖母,您去没去过桥南茶楼听书?可好听了,高门秘史,恶女顾夕——” “顾西棠!”明了自己又被戏弄了,顾老夫人气得抄过手边书卷就朝少女身上打去。 少女身形灵活一闪,几步逃到了门外,大笑声飞扬,“祖母,我在这儿尽惹您生气。等您气消了孙女再来赔罪啊。” 话毕嗖的没影儿了。 “……”顾老夫人用力把书卷拍在桌案,盛怒,“顽劣!软硬不吃!简直是只难驯的野马!“ 曲莲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见老夫人气得面色铁青,忙硬着头皮连声安抚,“老夫人消气,孙小姐是年纪尚幼才顽劣了些。再说,即便孙小姐是野马,这缰绳也是攥在您手里的不是。” “攥着缰绳有什么用?也得她给我栓才行。她这只野马,是脱了缰的!” “……”不知道为何,曲莲有点憋不住想笑。 自从孙小姐醒来后,老夫人虽然生气多了,人却也鲜活起来。 显露出了些年轻时候的性情。 若换做以前,老夫人哪里会像这般丢了仪态骂人? “吩咐下去,谁都不许给她银钱使!免得她越玩越野!” “是。” 跑出花厅,隐隐还能听到后头老夫人气怒难消的声音,顾西棠望天叹气。 得,又把老太太气上一回,她在老太太那儿估计是劣迹斑斑了。 今日天晴,近午阳光明媚,顾西棠的心情却说不上好。 “想要银子花,还得靠自己啊。” “咳咳,咳咳咳!”有咳嗽声传来,顾西棠扭头张望,跟坐在雨廊下的顾老爷子正好对个正着。 这里离花厅不算远。 上有青瓦蔽日,下有穿堂凉风,老爷子在那摆了张硬木躺椅纳凉。 蒲扇轻摇,品着清茶点心,甚是惬意。 “棠儿,过来。”老爷子挥着扇子朝她招手,悄声道,“又惹你祖母生气了?” 顾西棠走到廊下,随意坐在老爷子脚边,学着他也悄声道,“祖父,我惹祖母生气了,您会罚我吗?” “自然是要罚的。”老爷子立即虎下脸,递给她一块小点心,“你还小,我罚你爹。” “又罚跪?回头让我娘给我爹缝两个膝垫。”点心入口,清香不腻,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 “你这皮猴子。”老爷子绷不住,乐了,“喝点茶,祖父亲手煮的雨前龙井。” 廊下清风徐徐,花香阵阵。 一老一少品一壶茶,插科打诨的斗嘴。 于此刻,时光的脚步似变得缓慢起来。 眼见茶将尽,顾西棠起身准备走人。 “祖父,不浪费您的好茶了,我先走了。” “去茶楼听书去?”老爷子问道。 “倒是想,奈何兜里没银钱。” 顾西棠话刚说完,手里就被塞了个小小的钱袋子,分量挺沉。 老爷子摇着扇子,笑眯眯的,“想去就去。哪天空了,给祖父也讲讲都听来什么好听的故事。” 掂着钱袋子,顾西棠笑眯了眼,伸手就在老爷子灰白胡须上揪了一把,“祖父,您老真是甚懂我!” “哎哟,嘶!”老爷子有一瞬不敢相信,等反应过来后笑骂道,“混丫头,连祖父的胡子你都揪?!” 少女早就跑没影了,只从院墙外头飘来清脆明媚的笑声。 这方老爷子重新躺回躺椅,后背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下。 摸出来一看,老爷子顿住,是他给出去的钱袋子。 那丫头,压根没拿。 眼角笑纹轻轻舒展开,老爷子低低哼了句,“这丫头……” 出了主院,顾西棠背着两手,脚步轻快。 想到老爷子刚才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 还有老太太……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两人都是老姜。”顾西棠仰望晴空,面上带着不自察的笑意。 头顶骄阳明艳,金色光线自上洒落下来,她伸出五指抓握,阳光从指缝漏下。 依旧什么都抓不住。 只是这一次,有暖意留在手心。 “五月来诶那个好时节,祖父慈诶那个祖母严……” 少女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身影一蹦一跳,消失在小道尽头。 第15章 怎么那么像道袍呢? 小院里,墙角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谢,枝桠叠翠。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雨水将空气清洗得格外干净。 黄衫少女坐在花窗前乘凉绣花,低头间额发时而垂落一缕,勾勒出少女恬静柔美侧颜。 “小美人,有空闲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出现在窗边,眨巴眨巴看着很是乖巧。 少女放下手中活计,无奈道,“棠儿,又不正经了。” 又问,“何事啊?” 顾西棠笑嘻嘻从背后拿出一团天青色布料,拢了拢堆到窗台上,“我从爹那拿了两件他不要的旧衫,你手工好,帮我改改呗?” 顾西芙拿过布料抖开。 宽大的长衫款式,布料显旧,这是爹爹几年前穿的了。 “怎么想着要改旧衫?给谁穿的?”她问。 “我穿的。” 顾西芙顿住,“你缺衣裳?让娘给你买几件新的便是。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说去。这个颜色不适合女子穿。” “挖土种花什么的就得穿这个色,耐脏。姐姐你帮我改就是了嘛。”少女睁着杏仁儿眼,娇声撒娇。 这架势寻常人遭不住。 反正顾西芙是遭不住的,当下心头就绵软下来,所有疑惑抛到九霄云外,“行,你想怎么改?” “就是把衣衫大小改成我能穿的,还有袖口那儿稍微束一下,剪出的多余布料帮我在这个位置缝个外兜。”顾西棠立即说出要求。 这么改不算麻烦,就是得费些功夫。 顾西芙点点头,“你先进来,我量下尺寸。” 顾西棠得令,手一撑,麻溜的从窗外跳进来了。 顾西芙,“……” 麻利掐好尺寸,顾西芙便开始着手修改衣衫。 顾西棠在旁无所事事,打量起少女房间。 房间格局跟她的厢房差不多,只是少女气息更浓厚些。 小幅丹青,绿色盆景,手编流苏……将房间装饰得温馨雅致。 最显眼的是雕花木床边上的挂衣架,挂着大红色未完成的绣制嫁衣,挂篮上还装着绣制用的各色丝线及配饰。 顾西棠这才想起前段时间老太太说过,二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只是亲事似乎买没定下来。 “二姐,你自己制嫁衣啊?” “嗯,娘说成亲一辈子只一次,自己制嫁衣,一则能显心灵手巧,二则也更为有意义。”说起这个,顾西芙微赧,有些不好意思。 “会不会太早了点?你才十七岁。” “不早了,女子寻常都是十六七岁议亲嫁人。再说绣制嫁衣耗时耗力并非易事,早早准备为好。” 瞧着语气赧然却眼含期待的少女,顾西棠有些不能理解,早早将自己的人生交到另一个人手里,有什么好玩的? “嫁人后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和睦妯娌,还要忍受夫君三妻四妾,事事需守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连回娘家串串门都要先求允许……你不觉得难受吗?” 这种事,她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顾西芙蹙了蹙眉,疑惑道,“世间女子皆是如此,为何难受?” “……”问得好。顾西棠第一次哑口无言。 她自小离经叛道凡事自主,但是顾西芙却是在世俗规条中长大的。 跟她的想法自然不一样。 视线落在认真改制衣衫的少女身上,顾西棠叹气。 美丽贤惠,这么好的大白菜,最后也不知道会落在哪只猪手里。 那边厢,顾西芙手里的长衫已经改制出雏形,将丝线打结剪断,再次打开衣衫检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棠儿,这衣衫改出来,怎么那么像庵堂尼子穿的道袍呢?” 顾西棠咧嘴一笑,可不就是道袍么。 她穿道袍比穿襦裙罗衫更自在。 自带仙风道骨之气,世外高人就是这样的。 眼下,她特别需要。 “姐妹俩在聊什么呢?二婶也来凑个热闹。”门外,李氏提个篮子笑眯眯地走进来,语气熟络。 顾西芙忙将手里衣衫放下,起身行礼,“二婶,您怎么过来了?” “嗐,我前几日找裁缝裁了件新衣裳,今儿叫丫鬟去取回来了。打开一看,跟我想要的差得也太多了!”李氏边说边放下提篮,从篮子里取出一件团锦琢花衣衫,气道,“你们看看,好好一件团锦衫,该有的贵气半点没有,穿上跟个土气村妇似的!” 山影色调的衣衫,上印靛青花团,看着只是稍嫌普通,并不至于到土气的程度。 顾西棠,“二婶,既然不满意,退货不就成了?” “这……我跟那家店的裁缝也是相熟的老人了,退货伤人情啊。”李氏顿了顿,堆笑看向顾西芙,“芙儿,我记得前阵子你祖母给了你一束银丝线?还没用完?你帮我在花团这些地方用银丝线描个边如何?衣裳上加银丝纹,档次一下就上来了。” “二婶,”顾西芙咬唇,眼露为难,“那束银丝线是祖母给我缝制嫁衣用的……” 一束并没有多少,整件嫁衣缝制下来,还需省着方堪堪够用。 “你这孩子,抠门了不是?咱可是一家人。再说就给描个花边,用不了多少银线,不然婶婶我缝这新衫的银子就打水漂了!”李氏不由分说,将衣裳一股脑塞到顾西芙手里,“你手活快,花不了多少时间,回头婶婶自己来拿啊。” 说话间,李氏视线瞥到放在一旁的旧袍子,两指拎起来打量了两眼,“哟,这衣裳这么旧了,怎么还拿出来呢?” “我穿的,让二姐帮改改尺寸。”顾西棠道。 “你穿的?你一女娃儿怎么穿这种灰不溜秋的颜色?” 李氏讶异过后,眼珠微动,“你爹娘也是,给你买两件新衣能花多少银子?还有芙儿,你一年添置的新衣十个数止不住,眼看妹妹要穿旧衣服,你怎么不给她匀两件呢?” “……”顾西芙嘴唇动了动,压着没顶嘴。 顾西棠见状,上前一步挡在顾西芙面前,叹道,“姐姐身形跟我不一样,匀出来我也穿不上,还得改。” “再说爹娘那里,手里并不宽松,要养三个孩子呢,不比二叔二婶过得舒适。” “二婶,要不你给我买两件新衫呗?一家人不是?” 少女语速明明不快,但是一通话下来顺畅得愣是让人插不上嘴。 李氏被噎住,跟顾西棠四目相对。 好一会后,干笑,“棠儿这话说的,婶婶也不宽裕啊……那个,舟儿就快下学了,我得去学堂接他去,就先走了啊。” 瞧着李氏逃也似的背影,姐妹俩相视一眼,笑作一团。 第16章 神算子,赛半仙 回到西厢院,坐在小厅里,李氏越想越气。 自己一个长辈,竟然被个黄毛丫头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丫头到底哪学的恁般牙尖嘴利? 旁边,男人四仰八叉摊在长榻上鼾声如雷,地上还撒着一地未清扫的瓜子壳。 这情景看得李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往男人腰间软肉掐去。 “睡睡睡,成天就知道偷懒,你能不能争气点!” 顾老二睡得正酣陡然被偷袭,痛得弹起来,“哎哟!你又发的哪门子疯?” “发疯?你怎么不说自己游手好闲?一天天铺子不看,活不干,月尾分到手的银子连人家一半都没有!”李氏怒道,“再这么下去,我们二房在这家里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瞎胡说什么呢?我游手好闲我饿着你了?还没地儿站,越说越离谱。” “怎么离谱了?我刚去东院走了一遭,你知不知道那俩丫头怎么对我的?合起来挤兑我!都忘记我是她们二婶了!” “敢情是在那边气不顺,回头找我撒气来了?”顾老二啧了声,起身把鞋随意一趿,站起往外走。 李氏皱眉,“上哪去啊?” “这儿没法呆了,找地睡去。”男人背着手,头也不回。 李氏,“……” 就要跳脚怒骂,又顾忌着声音传到主院那边,只能压了嗓子咬牙切齿,“有本事就别回来!” 话音刚落,天际传来两声闷雷,乌云滚滚,刚还晴着的天眼看又要下雨了。 看着男人快消失的背影,李氏跺脚,“回来!带把伞再走!” 男人在院门回过头来,朝她挤眉弄眼的,“不骂我了?” “……出息!” 另边厢,顾西棠拿到改好的袍子当即就给换上了,尺寸很合适。 “如何?还有哪里需要改的么?”顾西芙问,顺手帮她把衣襟抻平。 顾西棠直接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跟我想要的一模一样。” “没个正行。”嗔她一眼,顾西芙拿起李氏那件衣裳,重又坐回窗边。 “你还真给二婶用你的银丝线啊?” “总归是一家人。”顾西芙弯唇笑了下,起针扯线,“其实二婶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爱占点小便宜。你呀,别跟她计较。” “我没计较啊,跟她开个小玩笑,她自己吓跑了。”顾西棠应了句,然后抱起自己的东西,“二姐,你忙着,我走了。” “真要挖土种花去啊?” “不是,干大事去。” 顾西芙一愣,抬起头来,“干什么大事?” “登登登登——”顾西棠从怀里拿出一卷布轴,甩开。 只见布轴上飞笔走马写了三个大字:神算子。 “姑娘我挣钱去!”话毕,少女布轴一收,利落从窗户跳出去了。 “……” 顾西芙,“棠儿你给我回来!!” 让祖母知道了,这回得把你腿打折! 江南的五月,雨水说来就来。 雨点砸下激出空气中尘土的味道,瞬间就能把没有准备的人浇成落汤鸡。 路人纷纷避走,杂乱街道三两下清静。 小道姑站在街边酒楼雨檐下,支着吃饭的招牌双手抱臂,眺望雨幕面无表情,任凭周围避雨的人探究。 一派高人作态。 啧。 出来的时候爬墙太利索,忘记带雨伞了。 搞得眼下需得跟众多人挤在小小屋檐,时不时还被撞上两下。 委实折她高人风范。 “呜呜呜,都怪你拽我进来,我的猫跑了!” “那是姨母从大州城给我带过来的纯种四时好,别家没有的!” “我不管,你去给我找,要是找不着,我就不回家!” 小童哭闹声从雨檐一角传来,顾西棠循声看去,便见一小女童正在推搡丫鬟模样的人。 观两人穿衣打扮,应是哪家富户小千金带丫鬟上街玩耍,结果出了小状况。 稍加打量后,顾西棠扬眉。 生意来了。 扛起自己的布招牌,顾西棠绕着人群走了过去,神情高深,“小姑娘,可要算上一卦?” 小女童七八岁的年纪,想来是在家中被宠惯了,脾性颇为骄纵。 闻言立即哼道,“谁要算卦了,我要找我的猫!” “算个卦,兴许你的猫就能找着了呢?” “……真的?”小女童面露狐疑,将信未信。 顾西棠指了指手中招牌,“神算子,童叟无欺。是不是真的算一次不就知道了?” 刚才被推搡的丫鬟眼底犹豫之色一闪,低声对女童道,“小姐,试试也无妨。若是不准,咱们不买账便是。” 顾西棠含笑不语。 主子的猫弄丢了,要是找不回来,依着小女童的骄纵,回头定会责罚。 这丫鬟害怕之下乱投医,稍加怂恿……嗯,生意稳了。 “呵呵,靠三言两语忽悠,就敢称自己神算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后方传来冷笑声。 顾西棠脸色一黑,耸着八字眉看向这个程咬金。 就见挤在雨檐下的路人分出道来,蓄着八字胡的中等个男道士从后慢悠悠走出,手里也扛了个招牌。 上书三字:赛半仙。 人群里有人惊呼,“是赛半仙!他算卦之术在咱们镇上可是出了名的准!” “听说有个老童生屡次下场考秀才都名落孙山,去年找赛半仙算了一卦,回去把名字给改了,当年秋闱就榜上有名了!” “桥北廖家酒坊开业前不也找了赛半仙算卦么?之后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顾西棠了然,怪不得半路出来咬人呢。 同行如敌国呀。 “看来这位道友在镇上颇负盛名,算卦很准?”顾西棠跟赛半仙对上眼,各自眼红。 赛半仙把招牌往前一驻,哼道,“不敢自夸,不过从未失算而已。” “这样呀……”顾西棠点点头,笑道,“那不如你我比一场,看看我会不会闪了舌头,也看看你是不是名副其实。” 周围避雨的人一下围了上来。 左右眼下无事可做,这比斗不管谁输谁赢,他们都能看上一场热闹。 有人甚至开口提议,“不是要算卦找猫吗?不如这样,在找猫之前,两位大仙先给算算,这猫是什么颜色?” 刚还闹着要找猫的小女童见状也来劲了,拍着手掌,“好呀好呀,谁要是猜中了,那定然是有本事的!” 赛半仙掐着手指眼睛一闭一睁,不假思索,“黄色。” “哇,猜对了!我的猫就是黄色的!” 小女童话一出,周围人看赛半仙的眼神立即更为热切。 “哼,小友,如何?”赛半仙高抬下巴,挑衅的看着顾西棠。 顾西棠摇头叹息,在众人莫名所以中,伸手从女童臂弯处捻下两根纯黄色毛发,“眼睛能看得见的东西,还需要算?” 众:“……” 赛半仙:“……” 第17章 自动送人头 察觉周围人变得有些微妙的目光,赛半仙脸都气青了。 小神棍故意拆他台呢?! 顾西棠吹掉手上毛发,淡道,“算卦寻活物,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刻半刻之差结果都会变化。” “大仙,那你快点帮我算算,我的猫儿到底在哪?”小女童催促,两眼亮晶晶的盯着顾西棠。 赛半仙脸色又青了几分。 明明是他先“算”出的纯猫色,凭甚小神棍摸出两根猫毛就抢了他的风头! 此时顾西棠已经顺着小女童的话看过去,“小姑娘着急。半仙,那我们就开始?” “哼,老道且看你的本事!”赛半仙怒道。 刚才着了一次道,这次他让这小神棍先来,然后他拆台! 顾西棠暗暗啧了声,让她先来? 这老神棍真是不给自己留活路啊。 “如此,我就献丑了。” 在一众稀奇热切视线中,顾神算眼眸微阖,一边沿着雨檐从左踱到右,一边掐算手指。 片刻后眼眸睁开,“未时三刻,利坤位。” 不等旁人发问,赛半仙先冷笑开了,“坤位在西南,也就是酒楼背后的方向。眼下为未时二刻。你的意思是一刻钟内往酒楼后方寻去,就能寻到猫儿了?” 荒唐。 猫乃活物,距离跑丢已经有一刻多时,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丫头到底年轻,连忽悠人都编不出个周全的理由。 那边小神棍笑而不语。 给人算命卜卦多年,赛半仙也不是没遭遇过同行,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狂妄的,“哈哈哈,简直可笑。” 话音未落,忽听酒楼大堂里传出动静。 “谁家养的小畜生,竟敢跑到后厨作乱,看我不打死你!”酒楼伙计手里拿着根木棍,一边冲出来一边气急败坏叫骂。 堂中食客见状,有人避让有人哄笑,一阵喧哗。 紧接着,几声尖锐猫叫穿透喧哗飘出堂外。 漂亮的纯黄小猫穿桌钻椅,跃上桌台,最后轻盈一纵,跳到了门口小姑娘怀里。 “啊!是我的猫儿!它自己回来了!” 雨檐下哄的炸开了。 赛半仙呆呆看着窝在小女童怀里的纯黄四时好,感觉脸被打得啪啪响,又辣又疼。 他片刻前说的那句可笑,此刻砸回了自己身上。 顾西棠静静站了会,等小女童激动过后,素手一伸,“盛惠,六文。” 赛半仙,“……”又是一记耳光啪的甩在他脸上。 他替人算卦,价格从未跌出二两钱。 哄闹人群也静了一静。 女童丫鬟有些不敢相信,“大仙,你只要六……六文?” 顾西棠颔首,“今日我跟小姑娘有缘,只收六文。” 收了铜板,转头看到赛半仙脸色已经涨成黑紫,呼吸急促大有快喘不上气的架势,顾西棠想了想,开口安慰。 “道友,你乃半个仙,我是一个神。技高一筹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无需耿耿于怀。” “……”赛半仙气急攻心,眼珠子都发红了,只差没喷出一口血来。 落井下石! 耀武扬威! 无耻! “大仙,大仙,我也想算个卦!我前日丢了支银钗子……” “大仙,你帮我也算算,我家孩儿去了汴城两月杳无音讯,他何时归家?” “我也要算!都让让,别挤,别挤!” 短暂安静过后,雨檐下再次炸开,所有人纷纷往顾西棠那方涌去,眨眼功夫就把赛半仙给挤到了角落里。 外头雨势已收,乌云散去,灰蒙蒙的天空恢复透亮。 雨檐上有凝聚的水滴时而坠下发出嘀嗒清响,清冷的街道重又开始热闹起来。 顾神算扛起招牌,挥别人群缓步走入雨后潮湿街道,只留下一句话。 “日算一卦,只接有缘人。” 酒楼对面,客栈三楼一扇窗户半开。 窗内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深邃黑眸浮出些许兴味。 “那个小道姑倒有几分本事,卦算精准,转眼功夫就把名声扬出去了。”燕一感叹。 因着下雨所以主仆二人没有出门,没想到会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场热闹。 白衣男子将轮椅驱离窗前,木轮嘎吱声停在房中八仙桌旁,拿过茶杯倒茶,“卦算是否精准不知,但是小道姑的确有些本事。” “爷何出此言?”既质疑对方卦算之术,为何又说对方确有本事?燕一有些疑惑。 “那小道姑在卦算的时候,有个极为微小的动作,你可发现?” 极微小的动作? 燕一将刚才看到的画面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是了,她当时有个不明显的侧耳动作,她是在听声音?” 话毕,燕一抚掌,恍然大悟,“那小道姑是个懂功夫的!而且功夫不赖!她在寻猫叫声!” 只有习武的人耳力才会较常人更为灵敏,尤其是内力深厚者,有的甚至能听到数丈以外的蚊蝇声。 清茶入口,味道比不上名品清醇,却别有一番滋味。 白衣男子将略带苦涩的茶水缓缓咽下,回味般眯了眯眼睛。 “小女娃的猫儿是雨刚下的时候,受了惊吓跑丢的。及至女娃儿避雨、说要找猫,实则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点时间,猫就算能跑,也跑不了多远。” “何况猫富灵性,便是跑了也会自己回头寻找主人家。” “那个小道姑从走近女娃儿开始,许就已经知道猫所在的位置了。” 事情梳理完,燕一突然有点同情那个半路跳出来的赛半仙。 这是自动送人头,上赶着给人做嫁衣啊。 “小道姑如此故弄玄虚,自是奔着骗、赚钱去的,为何最后只收女娃儿六个铜板?”燕一又问。 男子笑了笑,“自是,抛砖引玉。” 远离了众人视线后,顾西棠翻着手心六枚铜板咧嘴一笑。 开张大吉。 这六个铜板是抛出去的砖,到时候引回来的就是财源广进了。 至于收取银钱多寡……那自然是看对象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日算一卦,今日可收摊了。”抛了抛手里铜板,顾西棠并不觉得惋惜。 她每日能溜出来的时间不多,如此刚刚好。 且物稀为贵,哪一行都是如此。 有一日只算一卦的噱头,改日找上门来的客人,会抢着把价格抬高以拔头筹。 将挂在木棍上的招牌布轴取下,卷卷收进腰间外兜,顾西棠转了脚跟准备打道回府。 “站住!”有人冷声逼近,隐约能听到来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小道姑,你这样砸场子抢地盘,可就坏了规矩了!” 顾西棠扭头看去,扬眉。 哦豁豁,同行找场子来了。 第18章 哦,劫富济贫 刚刚下过雨的街角,空气泛着一股清新微凉的味道。 墙体下方跟地上青石板缝隙间长出的青苔,被雨水冲刷过后鲜绿如生翡。 顾西棠喜欢雨,也喜欢雨后鲜活的绿。 脚边石上有一处极浅的水洼,她用脚尖点了下,水洼立即漾出水纹。 她的灰色布鞋被污水洇出一道深色,脚尖沁上丝凉。 “道友混哪一片啊?”她歪了头,朝追来的人问道。 “混哪一片?哼,老子驻摊望桥,南北通吃!”赛半仙上前一步,脸上恶狠狠,心里却浮上警惕。 眼前小道姑年纪并不大,该是涉世未深的,可是说话行事却处处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通透。 若换做寻常人遇到这种阵仗,不说瑟瑟发抖至少也会表露紧张。 小道姑不仅没有,还老不按牌理出牌。 行走江湖多年,赛半仙走过南闯过北,见过的人形形色色。 却发现自己此刻看不透这个小道姑。 “南北通吃?这么说整个望桥镇都是你的地盘。”顾西棠挑眉,笑呵呵道,“道友,咱打个商量如何?我一日只算一卦,抢不了你饭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哼,说的倒是好听!你当众踩着我上位,所图不就是名利钱财?还不抢饭碗,骗鬼呢!”离开酒楼时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赛半仙现在回想起来还如芒在背,脸皮辣得不行! “啧,我骗你做什么。我日算一卦只接有缘人。”顿了顿,顾西棠一脸推心置腹,“出来混饭吃的,大家都不容易,我懂。抢人饭碗断人财路这种下作事情我肯定不干。” “和气才能生财嘛道友。” 话毕,小道姑还极为友好拍了拍赛半仙肩头。 赛半仙,“……” 这货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他仔细端详小道姑。 一张稍显清秀的脸,还算能看。 可惜长了对不太合群的眉毛,散而凌乱,眉尾内勾,色泽又浅,生生将清秀面容压得其貌不扬。 令人过目即忘。 怎么看都看不出特别。 可就这么一个人,越是打交道越让人不敢小觑。 “你的意思如何?”顾西棠并不在意对方打量探究,她没有易容,只是稍加修饰改变容貌,露不了破绽。 雨后街角没什么人来往,两人交锋的画面没几个人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就是两个道士在说话而已。 赛半仙望着面带浅笑的小道姑,心头剧烈挣扎,最后试探问道,“你……想混哪一片?” 顾西棠笑容扩大,凑近了些许低声,“这整个望桥镇依旧是你的。小道的有缘人——” “——在富家宅。” “哦~劫富济贫!” 赛半仙脸上一松,放下心来。 能住富家宅的富人看不上他这种路边摊神棍,反正是他赚不到的银子,给出去也无妨。 “小友高义啊,老道佩服佩服!” 话说至此,两个神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赛半仙朝顾西棠拱拱手,“既如此,我就不阻小道姑渡有缘人了,再会!” “好说好说,不定日后会有仰仗道友帮忙的地方,届时还望不吝帮忙啊。” “一定一定。” 两个神棍友好道别,各自转身散去。 走出数十步之后,赛半仙回头确认小道姑已经看不见,才猛地变了脸色,捂着肩头龇牙咧嘴。 他骨头差点被拍碎了! 刚才若是不配合,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好离开。 一着不慎,阴沟翻船啊。 到底是哪个道观放出来的祸害?! “卖洋蒲桃咧——” “好吃的洋蒲桃,新鲜水灵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卖完即止!” 路边支起的小摊子,摊贩对着过往行人卖力吆喝。 顾西棠随意瞟了眼,脚步顿住。 摊子上摆放的洋蒲桃色泽鲜红,表皮沾了些许雨露,看起来水灵灵的煞是诱人。 “这个怎么卖?”她问。 摊贩立即笑道,“三文钱一斤。客官来得赶巧,我这就剩这么几个了。这是春末最后一拨,卖完就没有了。再想吃啊,得等明年喽。” 顾西棠走的时候掏光了钱袋子,带走了四个洋蒲桃。 刚赚的六个铜板还没捂热乎,就全给出去了。 …… 顾家宅院。 顾老夫人午间小憩后,照例去花厅处理琐事。 曲莲跟在旁侧伺候,一边禀报家中事务。 “老夫人,午间大老爷回来过一趟,送来了铺子这个月的账簿,说让您给过过目。” “二老爷早上在铺子里呆了会说头疼人便离开了,之后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现过。” “小孙少爷已经下学回来了,正在书房温习功课。” 絮絮叨叨尽是家中各人动静。 顾老夫人听着,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直到走进花厅坐下,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窗台,“那是什么?” 曲莲闻言循着看过去,愣了愣。 梨木黑漆窗台上,两枚鲜红水灵的果儿并排摆放着,甚是惹眼。 “老夫人,这是洋蒲桃。”曲莲过去将果子拿了过来,递到老夫人面前。 “谁放在那儿的?”接过果子,顾老夫人微有讶异。 曲莲寻思片刻,抿笑,“老夫人,老奴猜着,应是棠儿小姐放的。” 老夫人抬眼看她,不说话。 “老夫人一众子孙辈儿里,也只有棠儿小姐会干这样的事情。” 见老夫人还是不说话,曲莲停顿片刻,又道,“前日里棠儿小姐惹了老夫人生气,今儿这般,是想哄老夫人高兴呢。” “哼,那只脱缰野马,她能有这份心思?”说罢,顾老夫人将果子放至一旁,拿起案台上的账簿开始翻看。 曲莲站着等了片刻,没等来吩咐,暗察老夫人神色,试探道,“老夫人,这果儿得趁新鲜才好吃。老奴拿去洗洗切了?” 顾老夫人翻账簿的动作停了下,“送一半到老爷子那去。” “是。”曲莲低头笑开。 前日老夫人被气狠了,接连两日提都没提棠儿小姐名字。 眼下,该是要气消了。 等到曲莲离开,花厅里安静下来,顾老夫人才抬头看向空荡荡窗台。 末了,轻轻哼了声。 第19章 有人想跟二姐相看议亲! “所以,你就靠着取巧,赢了那赛半仙,还赚来六文钱?” 东院厢房,顾西芙啼笑皆非,咬住顾西棠塞过来的果瓣儿,“这是坑蒙拐骗。要是让祖母知道了,你可有得受的。” 顾西棠浑不在意,笑嘻嘻的,“你不说我不说,祖母怎么会知道?再说我不是帮那小女童找着猫了么,算不得坑骗。” 强词夺理。 顾西芙不再争辩这个,论起嘴上功夫,她是说不过棠儿的。 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哪来的那么多歪理。 “那若日后你遇上‘卦算’不出来的难题,要怎么办?自己砸‘神算子’招牌么?” “算不出来的难题就不接呀,无缘嘛。” 顾西芙,“……”只接有缘人五个字,可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如此一来,她反而放心不少。 “那你得保证不胡闹。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坑骗人,拿不该拿的报酬,我定会告诉祖母的。”她道。 顾西棠看她一眼,有些无语。 这家是不是专产阔嘴兽? “我现在又不缺吃喝,也非无瓦遮头,我去坑骗人钱财作甚?我就是无聊了出去玩玩,顺便挣点能挣的银子罢了。” “你这话我替你记着,日后你若食言,就让祖母跟爹娘收拾你。”顾西芙放下心来,嘴上却不饶。 “吃着我的果子还威胁我?啧,不给你吃了。”少女故作恼怒,伸手要收回果盘。 顾西芙眼明手快拿过一果瓣儿大口咬进嘴里,俏皮哼笑,“我偏要吃。” 难得的显出孩子气。 “……”顾西棠眼底有笑意忍俊不禁,“德行。” 姐妹打闹间,窗外花丛传来动静。 一个小脑袋钻出花丛,小脸蛋上满是幽怨不满,“姐姐你们偷偷吃果子不喊我!” “顾小四,你怎么跑来了?”顾西棠诧异问道。 顾小四更幽怨了,“你迟迟不来书房,我担心你又被祖母责罚才跑来叫你,好心没好报!” 看三姐跟二姐玩得开心,怕是压根不记得他还在书房等她了? 早知道就不来了,好气人。 小娃儿瞪着双眼扒住窗台,鼓着肉嘟嘟的两颊,脑门上还顶着一片美人蕉伸展过来的宽大绿叶。 小模样太萌,顾西棠没忍住,走过去逮着顾小四脑袋就是一阵揉搓。 硬生生把小家伙搓炸毛,发团都歪了。 顾西芙噗嗤一声,在小家伙气哭前把果盘子端过去,“没有不喊你,你三姐特地给你留了果瓣儿呢。” “才两瓣……” “总共就一个果子。” 小家伙这才满意了,接过果盘唧唧吃得欢。 “三姐,得去书房跟我习字了哦,不然待会祖母来了要是没看见你,肯定又要生气的。”一边吃,顾小四一边催促。 顾西棠隔着窗户把他抱了进来,“不急,慢慢吃。祖母今天不会去书房检查。” “你怎么知道?” “我前天把祖母惹毛了,这几天她都不想看见我。” 顾小四小嘴一松,果瓣儿差点掉下来,“你怎的又惹祖母了?” 就连顾西芙也瞪圆了眼睛,无语又好奇。 “想知道?”顾西棠挑眉,环视两人。 “想!”一大一小异口同声。 祖母在他们家是什么地位? 无异于老太君啊。 三姐妹妹是怎么有本事一而再惹怒祖母还能活蹦乱跳的? 顾西棠清了清嗓子,拉过凳子往上一坐,摆开架势,“这事它说来话长,我慢慢讲啊。” …… 院角厢房里,时不时传出少女跟小童的惊呼声跟大笑声,把这方角落渲染的温馨热闹。 院子另一头,顾敬山跟小姜氏探头往这边远远张望几眼,忍着没有来打扰,回房说起了悄悄话。 “三姐弟不知道在聊什么,那么热闹。”顾敬山心里猫爪似的。 小姜氏嗔他一眼,将切好的洋蒲桃拿上来,“热闹总好过吵闹,不然你就该糟心了。来吃果子,棠儿拿过来的。” “哟,咱们棠儿还知道孝敬爹娘了?”顾敬山一乐,品着果瓣儿觉得格外甜,“奇了怪了,以前也不是没吃过洋蒲桃,都没今日的好吃。” 不仅好吃,吃着心里还特别的高兴,特别的舒畅。 男人炫耀的劲头,看得小姜氏好气又好笑,“吃你的,话怎么那么多?” 稍后又道,“对了,西岭捎信回来,说明儿沐休回家,有事要跟我们说。” 顾敬山,“他能有什么事,整一个书呆子。每次听他说话我头就疼,直来直去的不懂拐弯。” 不知道下了他多少次面子了。 忒烦人。 “你说你这人,跟孩子置什么气。”小姜氏白他一眼,将话题转回来,脸上可见的高兴,“我看他信里提了一句,好像跟芙儿亲事有关——” “马上捎话过去,叫他明儿别回来了。” “……” 小姜氏直想把果盘扣到男人脑门上,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四六不通窍呢? 他们家芙儿已经十七岁了,再不议亲嫁人,要成老姑娘了。 真要把孩子留到成仇不成? 翌日下午,顾西棠爬墙回来刚换好衣裳,就被顾小四逮着了,拉着她急吼吼去往前院大堂。 “姐姐,出大事情了!大哥回来,说有人想跟二姐相看议亲!”小家伙急得脑门子冒汗。 顾西棠任由他拖着走,懒散散的,“二姐要相看议亲,你急什么?” “相看议亲之后二姐姐就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就要去别人家里住了,我怎么不着急?”顾小四肃着小脸。 姐姐嫁人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做什么都会想着别人家,不跟他亲近了。 这些他全都知道,娘跟他说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 “要是二姐姐不用嫁人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一直住在家里,我每天都能看到她。” 小家伙皱着眉毛瘪着嘴,浑身上下写满不开心。 顾西棠抬起手指戳了戳他的小发团,“女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不然以后年纪大了、老了,会被家人嫌弃,无人奉养。” “我才不会嫌弃二姐姐!”顾小四回头,很是生气的瞪顾西棠。 顾西棠歪头,鄙视,“小子诶,所有承诺没做到之前,都是屁,一放就散还熏人。” “……” 第20章 大哥成了万人嫌 顾小四被笼罩在鄙视当中,嘴巴张了又张,愣是没想到该说什么才好。 说他的屁不会一放就散? 还是说他的屁不熏人? 最后,顾小四甩开少女的手,跺脚愤愤道,“我就是不会嫌弃姐姐!就是不会!” 啧,再逗弄下去,这阔嘴兽得要急眼了。 “行,我拭目以待,且看你以后如何。”顾西棠挑眉轻笑,拎起小家伙往大堂方向走。 顾小四扬起下巴,重重哼了一声以示应战。 浑然不觉心里被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吾家有女初长成。 事关家中女娃儿亲事,顾家长辈此刻齐聚一堂,当事人顾西芙也在。 顾西棠跟顾小四猫到窗口偷听的时候,长辈们商议已近尾声。 “望桥镇就那么巴掌大,镇上适龄的青年才俊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小姜氏面带喜色,对顾老夫人道,“那人既是青松书院才子,在镇上便也是佼佼者了。娘,您看?” 顾老夫人略作沉吟,转而问站在堂中的顾西岭,“你说是那袁书生主动找你打听的芙儿亲事?” 顾西岭此前刚从书院回来,身上还穿着青松书院学子服。 晴穹色镶边长袍,束同色腰带,头戴纶巾,一身文质彬彬的书生气。 闻听祖母问话,顾西岭正色作答,“回祖母,确是袁师兄找孙儿打听的芙儿亲事。孙儿听他言辞之间真诚恳切,这才回来跟家中说明。” 本来就臭着脸的顾敬山,听到他说话就嫌弃得要死,斥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在家里装文绉绉的样儿给谁看哪?” 顾西岭,“爹,我没装。文绉绉的样儿生来如此,还是您生的。” 顾敬山,“……” 上首,顾老夫人淡淡横了顾敬山一眼,开口,“自古以来儿女亲事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是正经。袁书生若真有心,理当找家中长辈或是媒人前来探话,而不是自己私下去寻西岭递话。这于理不合。” 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的李氏立即附和,“娘说的对,我刚才就想提这个事儿了,只是怕话说出来你们怪我扫兴。这儿女亲事,哪有自己亲自做主的?袁书生这种草率行径,那不是看轻我们顾家,看轻芙儿么!” 大堂气氛一下跌落下来。 小姜氏脸上喜色也淡了下去。 李氏的话确实扫兴,但是不无道理。 倒是她一时欣喜上头,没有考虑周全。 一直坐在末座低头含羞不语的顾西芙,脸上羞色亦尽数褪去,浮上苍白。 顾老二眼见着气氛不对劲,忙在暗处用力拽了妻子李氏一把。 怎么那么多事呢?坐一边听就行了插什么嘴? 本就不太希望女儿早早出嫁的顾敬山,可算有理由了,重重一拍座椅扶手,“这亲事不用议了,顾西岭你明儿回了书院就找那什么书生,让他另寻低枝!” “咳咳咳……”上首,顾老爷子咳了两声,轻斥大儿,“你娘还没说话呢,你下什么定论?” 顾敬山,“……” 顾西岭觉着,他爹怕不是在祖父那里受了太多憋屈,所以才老喜欢在他这个当儿子的身上找回当爹的威严? “爹,有道是一报还一报——” “你闭嘴!” “……” 最后,还是老夫人发话做下决定,“袁书生既为读书人,应当知礼。此事且等等看。三日内若有人上门问亲,届时再说。” 三日没到,第二天顾家就来客人了。 彼时顾西棠正在桥南梧桐巷里替人抓鸡,扑棱一地鸡毛挣了两文钱。 回来的时候带了几块麦饧块。 将麦饧块捏成细碎块状放到家里老太太的窗台后,回到书房听顾小四说起,顾西棠才知道家里已经同意跟袁书生相看。 时间就定在后日,桥南茶楼二楼。 “你见着那个袁书生了?”顾西棠问。 顾小四当即小脸一拉,“他没来!听我娘说问亲的时候只能长辈和媒人在场,男子不能出现,这是规矩。” 想到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以后二姐姐就得住到袁书生家里去了,小家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袁书生人其实来了,只是碍于规矩没有进门,一直在我们家门外等着。”顾西岭从书房外走进来。 一看到他,顾小四立即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 他连带着也生大哥的气了。 顾西岭面露无奈,上前将布兜子放到书案打开,里面是几颗黄澄澄的橙子。 显然是哄人来的。 顾西棠拿了个橙子剥皮,“不是说有规矩么,他跑家门口来作甚?” “赔罪。”顾西岭指了指案上那几个橙子,“说是之前心急鲁莽了,行事不周,让我跟家里美言几句。” “姐姐,不准吃!”顾小四抢过顾西棠手里剥了一半的橙子,啪又给扔回了布兜里。 顾西棠瞅着布兜了滚了两滚的橙子,嘴角抽抽。 好小子,有气性。 “大哥,要不你还是走,在这讨人嫌。” 顾西岭,“……”他到底干什么了? 不是家里早早说要帮芙儿寻摸夫婿了,他这才上了点心么? 怎的回头他成了万人嫌? 顾西岭哄人没哄好,被轰出了书房。 第二天一大早,东院就传出阵阵动静。 顾西棠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小姜氏唤人的声音。 “棠儿,起床了,别睡了。”床帐被人拉开,紧接着有人掀她的被。 顾西棠闭着眼睛一个翻身,把被子死死压在下面,“娘,还早着呢,让我再睡会。” “早什么早,赶紧起床,今儿有事呢。” “什么事?” “你姐姐明天不是要去跟袁书生相看么,总得稍作打扮。娘带你姐姐上街买些衣裳首饰,你也一块去。” “……”顾西棠睁眼,抬起一手支着额头虚弱道,“娘,我头好晕,这身子骨时好时坏,今儿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在家里养养精气神。” 小姜氏忙停下动作,仔细端详小女儿,片刻后,面无表情环手。 顾西棠瞄了她一眼,又道,“不过您放心,等明天姐姐相看,我一定到场。” 小姜氏哼笑,“明儿我没打算带你去,免得你那张嘴一开,结亲不成反而结仇。” “……”慈母咋变了? 第21章 那是谁家小娇娘 五月三,正好是镇上赶圩日。 这天镇上比平日更为热闹,随处可见挎着篮子挑着担子前来赶圩的百姓。 街上人山人海。 望桥上算命摊子前也热闹得紧,前来求卦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小道姑扛着招牌路过的时候,特地往人群里望了一眼。 赛半仙那个神棍,正在装模作样替人卜卦,面前小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的铜板、碎银子。 看得人眼馋。 “日算一卦,只接有缘人——”小道姑扯起嗓子喊了句。 人群中间,一听到这个声音赛半仙当即嘴角抽搐,头也不抬朝外头扔了个酒葫芦。 小道姑伸手接住,对上赛半仙写了“滚蛋”二字的脸,嘿嘿一笑,转身汇入人流。 不远处,躲在人群背后的草窝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人都要被整疯了。 “像,连这种二流子做派都像个十足十啊!” “可是脸长得又稍稍有点区别,难道是整容了?” “小混蛋明明已经……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两个人?” 嘴里碎碎念,正要猫着腰再跟上去,就看到了那群追着他不放的人迎面冲来。 “怎么阴魂不散呢!”草窝头暗骂一声,抡起两腿逃命,很快没了人影。 桥南金玉坊。 坊中宾客如潮。 小姜氏带着顾西芙站在柜台前,前前后后已经挑了四五款首饰。 “娘,太多了,不用再挑了。”见娘亲还有继续挑选的架势,顾西芙忙拉了拉她衣袖。 小姜氏道,“给棠儿也挑两款,她醒来后娘还没给她买过首饰。不然她得说娘亲厚此薄彼了。” 顾西芙抿笑,“妹妹不会这般。” “怎么不会?她那张嘴呀,说话的时候常常能把人气死。” 提起小女儿,小姜氏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道那妮子的脾气到底随了谁。 小时候虽说也淘气,却没淘气成这般让人手痒痒的。 既是给妹妹挑首饰,顾西芙也认真起来,最后视线定在左侧柜角一支原色木钗上。 小叶紫檀木所制,没有过多胡里花俏的装饰,只在钗头雕刻一朵祥云。 简约又不失精致。 想到妹妹每日出门只用一截桃木盘发,趁着娘亲不注意,顾西芙走过去,背着小姜氏将这支木钗悄悄买下了。 那丫头到时候定然又会嘴上嫌弃的不行,暗里却小心珍惜。 脑子里想着那场景,顾西芙忍俊不禁,掩唇轻笑,转身之际冷不丁跟人撞了个正着。 一股好闻的墨香扑鼻,夹杂其间还有男子清冽干净的气息。 知道自己是跟男子撞上了,顾西芙煞时脸上爬满红霞,不敢抬头,“抱歉,小女子一时不察……” “无妨。”头顶,男子轻道一句。 声音低沉醇厚,淡淡温和。 适逢柜台那边小姜氏叫唤,“芙儿,芙儿?怎么跑那边去了,东西买好了,我们得走了,还要去裁缝铺子那边看衣裳。” “诶,来了娘。”顾西芙匆匆应了声,低头绕过男子朝小姜氏快步行去。 擦身而过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晴穹色。 是青松书院学子服。 也因着不曾抬头,是以没发现男子僵直的身影,以及染红的耳根。 走出金玉坊,小姜氏嘴里还颇有微词,“怎么自己跑那边去了?也不跟娘说一声,我买好东西回头一看,没人了。” “我就是看那边小首饰精致,过去看看。”顾西芙低声回话,脸上依旧红霞未褪,鼻间似还能闻到那股染着墨香的清冽。 “今天正好是赶集日,大街上人多得很,你女儿家家别乱跑。”小姜氏还是特意交代了句。 小女儿家面皮薄,她没有说得太明,街上人来人往的,姑娘家一个不慎就容易惹出流言来。 顾西芙想到刚才的情景,脸上烧得厉害,将头垂得更低,“知道了,娘。” “咿?”没走出几步,小姜氏突然咿了声,指着街道对面某个小摊,“那个人看着怎么那么像棠儿?” 顾西芙当即心头一跳,抬头朝小姜氏所指方向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到处是摊贩们的吆喝声,跟客人讨价还价以及各种谈笑声交织成一片。 街对面的小摊子便是卖各种小吃的。 馓子、胡饼、蓬糕、包子…… 在卖蓬糕的小摊前,此刻高高竖着一方挂布招牌,阳光下迎风招展,“神算子”三个字赫然可见。 扛着招牌的小道姑,身上穿着天青道袍,腰间挂着个大大的外兜。 没认错的话,那是她亲手改制出来的。 此时小道姑已经接过买好的蓬糕,正转过身来。 顾西芙眼皮子狂跳,忙推着小姜氏往另一个方向走,“娘认错人了,妹妹眼下正在家里休养,怎么可能会穿成那样跑出来。那边摊上络子编得好看,娘我们去看看去?” 小姜氏不死心,挣了顾西芙的手盯着小道姑瞧,“有什么不可能的?” 小道姑背影简直跟她那淘气女儿一模一样。 “那混丫头偷跑出来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些日子爬墙还把你祖母气了一回,我是还没跟她清算——” 说着话,小道姑正脸转过来了。 尚算清秀的五官,败在长了双眉毛,又淡又乱,眉尾还往里打勾。 乍然看见,一般人只会盯着那对眉毛瞧,转过头就想不起来这小道姑长什么模样了。 小姜氏,“咳,走、你刚说哪个摊的络子漂亮来着?” “那边,我带您去。”顾西芙忍着笑,将小姜氏推着换了个方向。 那边厢,小道姑扛着招牌,吃着蓬糕,大摇大摆往她们身边走过。 跟顾西芙眼睛对上的时候,小道姑还坏笑了一下,曲指弹了下打勾的眉毛。 “……噗嗤!”顾西芙最后到底没忍住,掩唇笑开。 少女碧玉芳华,黄衫罗裙,容颜秀美,只站在人群中亦极为打眼。 此刻弯眉浅浅一笑,便如梨花初绽,尽显人间春色。 街边茶楼二楼包厢,有人将这抹春色尽收眼底,指着楼下问,“那是谁家小娇娘?” “哟,马公子这是又看上哪家美人儿了?”后头有人嬉笑戏问。 闻言,包厢里顿时哄笑一片,众人对这等情形似习以为常。 第22章 叫爷爷 “我要是知道那是哪家的美人儿,我还用得着问你?” 窗边,锦衣男子手执折扇,回头不耐烦的骂了声。 包厢里坐了三人,年纪皆在二十上下,也都是镇上富户家的公子哥。 只是要数身份地位,还以窗边男子为最。 望桥镇首富之子,马玉城。 是以平日里几人聚在一块,虽然时有嬉笑怒骂,对着马玉城却不敢太过。 眼见马大公子没了耐性,三人相视一眼,齐齐走到窗边,看向那个攫了马公子视线的人。 街边,黄衫罗裙少女还未走远,只是背对茶楼,只能看到婀娜背影以及稍稍露出的半张侧颜。 仅此,也已能窥出少女芙蓉之姿。 “哟,这小娘子是真漂亮,比之玉春楼的头牌也不差了。” “小娘子是哪家的不得而知,不过她身边那个妇人我倒是见过,乃是顾氏药铺大东家夫人。” “顾家的?完了。马公子,这个你要想吃到嘴里可不易。” “良家女子不比玉春楼的姑娘,给了银子勾勾手指就能上。马公子,要不你换个目标?” 听闻顾家,马玉城眉头皱了下,及后摇开折扇轻蔑一笑,“换个目标?我马玉城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 其余三人听闻此言,忙打哈哈奉承,“那是那是,马公子是什么人?有才有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权势有权势,望桥多少女子挤破了头想进马家门。” “哼!”望向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马玉城眼里闪过势在必得。 小巷里传出打斗声。 顾西棠皱了皱眉,那个方向是她回家必经之路。 老娘跟二姐就快到家了,她得赶紧回去装上一装,怎么偏就遇上堵路的? 扛着招牌慢悠悠往前走,顾西棠想都没想过绕道。 要是真没有能下脚的地儿,大不了爬墙过去。 巷子两边是各家民宅,许是听到打斗声怕被波及,此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平日喜爱在家门口玩耍的小童、老叟全都不见踪影。 民宅院墙外头,堆放着一捆捆的木柴,还有零落几张来不及收回去的矮凳。 草窝头就蹲在一捆木柴边,耷拉着老脸郁闷至极。 他被堵在那里了,两拨追兵此刻正在他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压根没地儿跑。 顾西棠探头观望情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啧,真没用。 看向打在一起的两拨人,顾西棠挑眉,她还都有过一面之缘。 一拨是曾在巷子里打过交道的那群大汉,一拨则是在茶楼见过的黑衣男子,好像叫燕一? 单打对群殴,一时胶着。 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把招牌隔墙扔进旁边院子,扯下腰间外兜撕开蒙住半张面,再将外袍脱了反穿。 顾西棠做起这些,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经验老道。 草窝头前一刻还在瞪着那群人恶毒腹诽,下一瞬眼前一花,自己就换了个地方。 徒留小巷子里目瞪口呆的一众人,遥望那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绕圈飞走的青烟尾巴,久久回不过神。 等到反应过来追出去,人早就没影了,他们甚至连来人的囫囵样儿都没看清。 “哎哟!”被扔到地上,草窝头疼得龇牙咧嘴,指着面前人张嘴就骂,“搞偷袭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就敢动?你完了我告诉你,你完了,完了!” 顾西棠慢条斯理扯下面上罩布,甩了甩,“那你说说你是谁啊?” “我是——”看清面前人是谁后,草窝头呛了下,扭头看四周,“……你怎么又把我扔回来了?” 这不就是他刚才蹲的地儿吗?旁边的木柴异常眼熟,地面上凌乱的脚印一个没少。 “瓜娃子,你耍我玩呢?” 把自己的招牌从旁边院子捡回来,顾西棠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人不会回来了。” “……”有道理。 知道自己安全了,草窝头再看顾西棠的时候,袖口动了动,冷笑连连,“你先站住。既然清静了,咱俩的帐是该好好算算了!” 顾西棠回头,挑了挑眉,抬脚勾起一张矮凳坐下,“我刚救了你。” “我没叫你救,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死老头,跟她耍无赖? “那你想如何?” “来,瓜娃子,我知道你是前头小院那姑娘。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哦。”顾西棠好整以暇。 对于毒老怪认出她一点不意外,这老头跟了她好几天了。 “你告诉我,你这身俊功夫,是打哪学的?” “关你屁事?” “……”这是不想好好聊了! 草窝头又是一声冷笑,视线悄悄往某个方向瞥了眼,眼底涌出兴奋。 在他眼角余光关注的位置,一只指甲大小的黑白纹蜘蛛,正在飞快往小道姑方向爬。 瓜娃子诶,这次还整不了你! 顾西棠似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眼见小蜘蛛马上就要沿着她鞋边爬上去,草窝头得意忘形之际,她突然甩出外兜一卷一拢,小蜘蛛被密密实实卷在了外兜里。 草窝头,“……” “瓜娃子,你还我蜘蛛!” “我告诉你,那蜘蛛有剧毒的!只要被它咬上一口,神仙都救不了你!” 顾西棠抛了下卷成团的外兜,“这样它怎么咬我?” “……” “不过,既然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就把它摁死好了,防患于未然嘛。” “……”草窝头急得要飙泪。 瓜娃子,你比这蜘蛛还毒! 知道说好话没用,草窝头也不装了,直接扑上去想上手抢。 小道姑那根挂着布轴招牌的木棍往他面前一横,就把他给逼至后退。 之后无论草窝头怎么左冲右突,都出不了木棍所在范围。 瓜娃子把木棍使得如有臂指,翘着二郎腿悠闲坐在那里的样子,跟逗猴似的。 草窝头急眼了,气急败坏,“瓜娃子,你确定不还我蜘蛛是?” “好、好!你给老子等着,我定要你管我叫爷爷!” 顾西棠木棍顶着草窝头,单手支颌,闲闲道,“管你叫什么?” “叫爷爷!” “什么?” “爷爷!” “诶。” 那声清脆应答,气得草窝头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等那口气劲儿缓过来,小道姑已经上了墙头,冲他邪邪一笑,消失在他面前。 第23章 又被人截道了 那是草窝头跳不上的墙头。 那是赤果果的嘲笑。 草窝头在墙下跳脚,“瓜娃子,你还我蜘蛛啊——!” 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孵出来的五毒彩蛛,仅此一只! 而且这是幼蛛,还没养熟的! 换句话说现在谁给它吃的,它就认谁作娘! 他毒老怪辛苦弄出来的毒物,给别人作嫁衣裳? 瓜娃子,老子跟你拼了! …… 回到东院,打发了过来查岗的老娘,顾西棠坐在花窗前,从外兜里拿出那只彩蛛。 小小的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 应该是刚出生没有多久。 这种毒物极难孵化,可以说万中存一,是以非常罕有。 也极难喂养,需源源不绝投喂毒物或者珍贵药材才能长大。 怪不得毒老怪一身毒物,还会被几个追兵追得东躲西藏。 那些个毒物大抵是都喂到了彩蛛肚子里,以至于连防身的东西都拿不出来了。 狼狈得不行。 “可惜还太小了。”食指指尖轻点小彩蛛,立即被咬了一口。 伤口处蔓开轻微的麻意,又很快消散。 半岁以内的五毒彩蛛,也就这点本事了,连只蝇虫都毒不死。 “噗嗤——!”想到毒老怪气急败坏吓唬她的模样,顾西棠乐不可支,笑倒在窗台。 当年她连老毒蛛都不怕,会怕这只小的? 取了只小布袋将小彩蛛扔进去,随意挂在墙边,顾西棠这才拉起衣裳袖子,看向一直在发抖的右臂。 将内力运到极限的后果,就是全身脱力,肌肉不受控制收缩。 要不是强撑着,她怕都没力气回来。 “破身体,又得养上好多天。” 悦来客栈。 三楼客房。 燕一满身郁气坐在桌边,“爷,我又被人截道了,这次连人都没看清!” 只差一点点,等他解决了那群伪装的护院,他就能把毒老怪带到爷面前了。 哪知道—— 简直可恶! “这么说除了上京那边派下的追兵,望桥镇还有另一波高手也奔着毒老来?”白衣男子曲指轻点桌面,沉思片刻后问,“可看清来人功夫路数?” “……没看清,就见到一缕青烟飞过来又飞走了,身法极快。”想了想,燕一又道,“便是在上京,也难寻出这等身法的高手。” 白衣男子温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擅长追踪,眼力常人难及,定然是有发现只是一时漏了。” 一次两次被人截道,滋味憋屈至极,燕一用力闭上眼睛,用力回想当时情形。 不把让他吃瘪的家伙揪出来,他寝食难安! “有了、有了!” 燕一豁地张开眼睛,振奋道,“爷,那人出现之前,我打斗中曾往那个方向掠过一眼!” “当时有个东西高出了小巷围墙些许,好像是根木棍!” “木棍上面挂了东西的,但是只能看到悬挂的麻线以及一小方辐条!” 白衣男子黑眸轻动,道,“以木棍悬挂辐条……那应该是什么招牌,而且是方便移动的。” “方便移动的招牌?那人既奔毒老来的,还随身带着招牌作甚?” 不嫌引人注目么? 不嫌麻烦么? “或许,是为掩人耳目,就像上京来人扮成寻常护院。”白衣男子扬唇一笑,深邃黑眸微微眯起,“又或许,对方出手,只是正巧碰上了,临时起意,非早有预谋。” 闻言,燕一有些犹疑,“那有没有可能那只是个过路人,出手的另有其人?” “不会。”白衣男子道,“来人出现到你们追出去,实则不过是一瞬,那么短的时间,以寻常人脚力根本走不出巷子。” 燕一恍然。 是了,从他发现木棍招牌,到他们追出巷子,时间极短。 但是他们追出去时,整个巷子已空无一人,连木棍招牌也不见。 燕一沉思间,白衣男子指尖敲击桌面,停下,复又敲击。 客房中嗒嗒声响断断续续,极有节奏。 片刻后,房中响起男子轻笑声。 “那人出手前应是将木棍招牌藏起来了。有趣。” “燕一,这几日不用去寻毒老行踪,你去查一个人。” “爷要属下查什么人?”燕一忙问。 男子,“查那日在客栈对面出现的小道姑,她既日算一卦,定会每天出现在街上。” 稍顿,男子又道,“或者,查我们曾在茶楼见过的那位红衣女子。” 燕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查小道姑属下可以理解,她就扛着个大招牌,有可疑。但是查红衣女子作甚?这两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爷,您这查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了。 “这两人,兴许是同一人。”男子唇角微勾,眸底兴味浓厚。 “同一个人?爷为何如此断定?” “兴许是因为……她们都没扎耳洞?” “……” 家里女儿要相看,这天早上的东院特别热闹。 小姜氏一大早就来替大女儿梳妆打扮,就连顾小四都跟着他娘亲李氏一块来凑热闹。 顾西棠本来想躲清闲的,被顾小四给扒拉起来了。 梳妆台前,小姜氏正在给顾西芙绾发,李氏则在旁侧帮着挑选要佩戴的首饰。 “这成亲前相看,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李氏一边比对首饰一边咋呼,“必须得给对方留下一眼难忘的深刻印象!最后哪怕亲事不成,也得把美名给留下!” 小姜氏,“……” 瞧着小姜氏脸色不对,李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呸呸两声,“我这嘴!大嫂你别介意,虽然我话说的不好听,但理是那么个理对不?” 又道,“再说,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挑选夫婿自然要给她挑最好的。这个不成,咱就看下一个,依着芙儿的容貌品行,还能嫁不出去不成?” “……”小姜氏刚好转些许的脸色再次转黑。 顾西芙低着头,脸上有浅浅红绯。 顾西棠猜她是憋笑给憋的。 左右坐在一旁无聊,顾西棠弹了下顾小四发团子,“你娘素来这么能说?” 顾小四立即道,“是很能说。我爹以前就是经过一猪肉摊子,偶然听到卖猪肉的姑娘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停,觉着有趣就多去买了两回猪肉,后来被我娘给讹上了,这才有了我。” 第24章 把我也带上,我拳头硬 厢房就那么大,小家伙说话的时候又没有放低音量,被梳妆台前的人听个清清楚楚。 李氏登时涨红了脸,回头怒斥顾小四,“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顾小四一脸无辜,“我没胡说啊,是爹告诉我的。” “……” “噗嗤!”房中接连响起忍俊不禁声。 小姜氏被这一闹给乐得不行,脸也不黑了,对李氏道,“行了,童言无忌,你跟小娃儿计较什么?” 李氏嘴巴张了张,有苦说不出。 臭小子是童言无忌么?他那是让她面上无光啊! 她最忌讳别人提她以前卖猪肉的旧事! 坑娘的小子,回头定好好收拾他! 梳妆镜前,少女已经梳妆完毕。 蛾眉轻扫,樱唇含朱。 雪肌玉骨,顾盼生姿。 秀发挽成百合髻,点缀两支珍珠绒花。 着芽绿散花烟罗裙,纤腰束起盈盈不足一握。 美得如同刚出水的芙蓉。 小姜氏绕着打量了一圈,满意点点头,又问几个围观的,“如何?好不好看?” 顾西棠跟顾小四皆看直了眼,异口同声,“好看!” 闻声,顾西芙玉白脸颊爬上绯红,似娇似嗔瞪了两人一眼。 “娘!”顾西棠一下蹿到小姜氏旁边,“姐姐打扮成这样出去不安全,外头登徒子可多了。你把我也带上,我拳头硬!” 小姜氏现在就拳头硬了,“你边儿去!女娃儿家说什么胡话呢?” 带她出去打架?传出去以后还有人敢上门求亲么? 再说,哪有女娃儿会把打架、拳头之类的词挂在嘴边的? 想起小女儿自醒来后一系列的丰功伟绩,小姜氏不止拳头硬,还脑壳疼。 又一次自动请缨不成,顾西棠只能叹着气缩回去。 临出门前,避开两个长辈,顾西芙悄悄把买下的木钗塞到顾西棠手里,“昨儿挑首饰顺便买的。再怎么不好打扮,女子用物也当精致些。” 木钗是从少女衣襟掏出来的,握在手中,尚能感受到微微余温。 钗体紫红色泽,祥云钗头,简约低调,正适合小道姑绾发用。 也很符合她的喜好。 可见用心。 顾西棠收起木钗,眨眼一笑,“姐姐说的是,回头我就把那截桃枝扔了,那东西糙得很。” 又嘴贫。 江南多江河,也多江河支流。 望桥镇便是被望河从中贯穿,一分为二。 河上建望桥,望桥镇因而得名。 望桥两端分别称桥南、桥北。 桥南茶楼就建在望桥南端,背靠望河,是镇上最大的茶楼。 临近中午,正是茶楼热闹的时候。 大堂中央高台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茶水一壶接一壶的续。 小姜氏带着顾西芙跟随行丫鬟直上二楼,在回形走廊左侧一间包厢门口停下,门里有隐约交谈声传出。 小姜氏抬手轻叩门扉,里面交谈声止,很快脚步声从里接近。 顾西芙站在后侧,臻首低垂,心头紧张砰跳,手心里冒出薄薄汗渍。 咿呀门开。 紧接而至是妇人热切招呼声,“哎哟顾大少夫人来了,快进来,里面正候着呢。” “有劳郑媒人了。”小姜氏笑应。 当日就是郑媒人去顾宅问的亲,两人之间也算面熟了。 打过招呼后,小姜氏带着女儿、丫鬟走进包厢,同时打量坐在桌边的两人。 一中年妇人,一青年男子。 应该就是今日相看的袁家母子。 袁夫人看着年纪跟她相当,却已有白霜染上鬓角。 袁书生年纪二十上下,一袭蓝袍丰神俊朗,眉眼间有股书生清冷之气。 见到她们入内,袁家母子站起见礼。 简单寒暄过后,由媒人中间抛出话题,几个妇人闲话家常倒也和谐。 实则不过是借着闲话为由,给出时间让两个小儿女家彼此见上一面,做个初步了解。 之后若是双方都对彼此满意,下一步就可以定下日子准备议亲。 若不满意,也仅做两方长辈带儿女出来喝了个茶聊了会天,之后各自婚嫁互不相干,不会惹人闲话。 顾西芙坐在母亲旁侧,对面正好是袁家书生,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对方模样。 这一眼,兴许就是自己往后一生。 她没有抬头,双手在桌下绞得指骨泛白。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临到了,她心中却会生出犹豫踌躇。 “顾姑娘。” “小生姓袁,名淮生,字绍白。”对面,突闻男子声线,低沉醇厚,淡淡温和。 顾西芙陡然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带笑的眼。 这人、这人…… 小儿女们的动静,一旁妇人们故作不觉,继续聊得煞有介事,心不在焉。 这头,认出男子是在金玉坊中撞上那人之后,顾西芙煞红了脸。 怎么……会是他? 男子倒了杯茶水,往她面前轻轻推过来,声音亦如他动作一样轻。 似怕惊了哪位佳人。 “小生是家中独子,现在青松书院求学。” “喜好读书,无不良嗜好,只平日跟同窗聚会时会小酌两杯。” “若你……不喜,酒亦可不饮。” 顾西芙脸上红霞愈浓,无措间慌忙开口,以掩饰羞意,“小女姓顾,名西芙。” 对面顿了下,轻声,“我知道。” “……”地上若有地洞,顾西芙现在就想钻进去。 这跟她想象中平平淡淡展开,平平淡淡收场的相看完全不一样。 眼前人的一言一行,皆让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明明,他也没说什么,可就是会让人生出遐想来。 好像他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那种心跳怦然不受控制的感觉,陌生又教人慌乱,顾西芙紧攥衣袖,用力咬了下唇瓣。 往旁侧看了眼,娘跟袁夫人谈得正欢,似完全未留意她这边。 顾西芙低下头,鼓了勇气轻声问道,“那日,你、也去金玉坊买东西?” “不是。”男子答。 “不买东西,你进去作甚?” 眼角余光里,她瞥到男子搭在茶桌上的手,手指匀称修长。 在她问话后,那只手微微攥起,泄露出一丝男子沉稳下掩盖的紧张。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男子声音随风飘入耳,轻似喃语。 他说—— “那日看到黄衫罗裙,极美。” “小生被迷了眼,鬼使神差。” 第25章 我找老爷子,曲线救国 两家人离开包厢的时候,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但是相看到这里实则也差不多了。 接下来便是回去之后问询过儿女对彼此的意见,再决定要不要议亲。 茶楼门口,小姜氏跟袁夫人正在道别,一双儿女分别跟在她们身后。 顾西芙低垂玉首,刻意不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似能感觉到男子落在身上的视线。 如影随形。 “如此,袁夫人,我们就先告辞了。”再次道了声别,小姜氏侧头对顾西芙道,“芙儿,走。” 顾西芙应声,虚虚同袁夫人福了一礼后,跟上娘亲脚步。 后头,袁淮生看着少女背影渐行渐远,握了握拳,陡然开口,“顾伯母请留步!” 小姜氏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袁淮生上前一步,拱手作揖,“晚辈唐突。五月初十祭雨节那日,晚辈想——” 稍顿,视线掠过始终低头不肯看他的少女,“晚辈想邀请西岭师弟同游庙会,不知可否?” 顾西芙脸蛋哄的一下烧开了。 男子话里的意思,在场哪有人听不明白? 他邀的是大哥西岭,实则寄意她亦能一同出游。 两人能否议亲尚且未知,他怎能行事如此大胆,还是当着她母亲的面? 顾西芙又羞又囧,更是不敢抬头看长辈们表情。 小姜氏确实非常意外,认真打量起眼前青年,又看了看后头含笑不语的袁夫人,须臾后笑道,“你跟西岭是同窗也是友人,此事你直接与他说便是。他若应了,我做长辈的自不会阻拦。” 袁淮生闻言,眼底迸出喜意,“晚辈谢过伯母!” “姐姐,你说二姐姐相看能成吗?”东院廊檐下,顾小四坐在青石台阶上,两手托腮很是苦恼。 顾西棠歪坐在他旁边,翘着二郎腿,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晃,“你是希望二姐成呢还是不成呢?” “自然是不成!” “哦,你希望二姐嫁不出去。等她回来了我就告诉她。” 顾小四觉得他三姐姐不是正常人,正常人干不出这么坏的事。 多大年纪了还学小娃娃告状? 他叉腰怒道,“我才没有!是、是那个袁书生长得太丑了,二姐姐才不想嫁给他!” 小姜氏恰恰走进拱门,笑道,“袁书生可不丑,比你大哥长得还俊。” 背后说小话被伯娘听了去,顾小四觉得好丢脸,扭着小身板哼唧,“大哥才不俊。” 眼下,在顾小四这里,大哥就是面目可憎那一拨的。 他还生他气呢。 顾西棠探头,瞧向小姜氏身后,那里烟罗裙少女低着头也遮不住脸上红霞。 “娘,姐姐这是被俊书生给迷住了?” 小姜氏,“……” 顾西芙,“……” “坏妮子胡说八道!”顾西芙又羞又臊,狠狠一跺脚,冲进房中关上了房门。 砰的一声响,震得顾西棠立即严肃起来,“恼羞成怒了。” 要完。 家里这颗水灵灵的白菜,可能真要被猪给拱走了。 少女两手抱臂歪在台阶上深思,模样形同正在琢磨如何作恶的痞子。 小姜氏忍了又忍,最后上前揪住少女耳朵,“你是女子,坐要有坐相!” 也不疼,顾西棠配合配合哀嚎两声,“娘,我墙都爬过多少回了。” “……”教不好了,扔了! 顾小四从旁小心翼翼冒出个头来,瘪着嘴,“伯娘,二姐姐要嫁人了吗?” 有了台阶下,小姜氏顺势松手放开混丫头,“女儿家长大了自是都要嫁人的,你年纪还小,别多问。” “那能不能先把三姐姐嫁出去,二姐姐留下来?三姐姐也长大了。” 顾西棠没想到阔嘴兽小小年纪就长出如此阴暗的心思,再看小姜氏愣了下之后竟真的思考起来,当下心头一突,拎起顾小四就往外走。 “小四啊,被石胖子揍的伤是不是好了?姐姐带你去玩点新玩意儿!” 小姜氏回神,只来得及看少女逃也似的背影。 好气又好笑。 这边厢逃出东院,顾西棠就把顾小四搓成了毛球,团团扔回西院给他娘心烦去。 跟着脚跟一转,决定去主院溜达溜达。 老太太已经闹了好多天脾气了,她去探探她气消了没有。 晌午后的顾宅很安静,这个时间各房人多会回自己的院子小憩休息,偷个闲。 顾西棠到得主院的时候,只在院子里看见仆妇曲莲。 她是跟在老夫人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年纪比老太太还要长一些。平日里除了侍奉老夫人之外,也管着内宅下人。 眼下曲莲面前就站着顾宅所有下人,总共五个。 曲莲正在给她们吩咐接下来的活计。 顾家虽家境殷实,却算不得高门大户,买来的下人平日多用作粗使,不像大户人家那么多规矩。 见着顾西棠,一众下人行礼之后就散开了。 顾西棠凑到曲莲身边,笑嘻嘻打探,“曲婆婆,老太太最近可气消了?” “老夫人气消没消,老奴可不敢乱说。”曲莲眼角漾开笑纹,道,“不过棠儿小姐这几日送来的鲜果、点心,老夫人倒是都吃了。” “老太太最喜欢吃哪些口味?” “前日的蓬糕,老夫人多吃了两块。” 顾西棠点头明了。 蓬糕松软,清甜不腻,适合老太太牙口。 “回头我多买些蓬糕回来。” 曲莲含笑点头,带着顾西棠往院内走,“老夫人其实惯是个嘴硬心软的。比起这样送鲜果送点心,你到她面前跟她说几句好话,她气反而能消得快些。” “好话我能说,但是老太太见着我就生气,我没开口的机会啊。”顾西棠也头疼。 谁能想到老太太脾气这么独特呢? 就因为生气不想看见她,已经整整七天没去书房检查她跟顾小四课业了。 瞧着少女皱眉垮脸模样,曲莲忍笑,“老夫人现在就在花厅看账本,棠儿小姐进去后先认个错,给老夫人递个台阶,她便不会赶你走了。” “那老爷子呢?” “老爷跟大孙少爷正在游廊那儿下棋。” “我找老爷子去。”顾西棠素手一晃,往曲莲嘴里塞了颗软果糖,一本正经,“封口费,别跟老太太说我来过啊。” 曲莲愣了下,抿着嘴里蔓开的清甜味儿,“老奴还以为棠儿小姐真个天不怕地不怕。花厅近在眼前了你不进去,是担心老夫人打你?” “啧,婆婆,我不是怕老太太打我,我是怕她打自己!”顾西棠坚决不承认自己怵老太太。 曲莲竟被这话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可不就是发起狠来,连自己都打的人么…… 少女反手掩在唇边,悄声,“所以我找老爷子,曲线救国。” “……” 少女往游廊那边走了。 脚步一颠儿一颠儿的,跟她说话时的表情一样,俏皮又有活力。 看着少女背影,曲莲慢慢抿了下嘴里软糖,眼里笑意变得真切。 院子里多了个人,比之以往似乎要热闹许多。 第26章 知道之后可就是共犯了 江南的五月,已经染上夏的味道。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四面透风的游廊便成为纳凉的好地方。 顾老爷子跟顾西岭爷孙俩,此刻一人一凳一盘棋,杀得正酣。 棋盘一侧摆放了个小茶几,上面放着老爷子喝惯的清茶。 另一侧则是老太太亲手栽种的兰草盆景,品种稀有,很是宝贝。 顾西棠到的时候压根寻不到坐的地方,干脆拢了裙摆,坐到盆景旁边装饰用的青石上,托腮观战。 “啧,棋从断处生。老爷子败像已显,还循规蹈矩走棋,必输无疑啊!” “这里这里,大哥在这里布下疑阵做眼了,快破他眼,蛇打七寸!” “大哥的连环劫,别中圈套!……嗨呀,毁棋!” 本来聚精会神的两人,齐齐被耳边噪音扰得脸泛黑气。 顾西岭书生脾气亦被激得破了口,“棠儿,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此等行径是为小人!” 顾老爷子死要面子不认账,“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做眼了,故意虚虚实实扰乱他视线呢,你要是不说话,老头子已经赢了!谁毁棋了?混丫头不懂装懂,你行你来!” 顾西岭立即朝顾西棠做出请的手势,“来,棋盘论输赢!” 老爷子把棋子一拨拉,示意顾西岭,“你让开,让棠儿来!” 这丫头从哪学的丁点皮毛他不知道,但是论棋艺,怎么也不可能高得过自幼学棋的大孙儿。 他赢不了大孙儿,还能赢不了小孙女? 面子要自己挣。 老爷子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刚才听你这丫头说得头头是道,让祖父看看你的本事。” 顾西棠坐了过去。 被挤下来的顾西岭一脸茫然,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他怎么到哪都被嫌弃了? 想不通,他干脆就不走,在旁边看一场相互残杀,消消闷气。 顾西棠脸上笑眯眯的,拿起装白子的棋盒,手指扒拉着棋子嗒嗒轻响,“老爷子,光下棋没什么意思,我们来点彩头如何?” “小丫头又在打鬼主意了?”赶走了让他输得面上无光的大孙子,顾老爷子心情稍霁,“你想要什么彩头?” “我们家是开药材铺子的,这么多年,老爷子手里头肯定留了不少好药材?” “是有。你想要?赢了祖父再说。” 老爷子话放得很满,小丫头多大年纪? 是他手下败将确定无疑。 他老头子的东西可没那么好忽悠。 年轻人啊,总要经受点挫折,不然容易骄傲自满。 非好事。 瞅着老爷子的表情,顾西棠笑得更欢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大哥,你帮着作证哈,待会谁输了要是不认账,谁就是小狗。” 于是顾西岭在旁横刀立马,看得异常认真。 一盏茶后,老爷子输得落花流水。 又一盏茶后,老爷子输得丢盔弃甲。 再一盏茶后,老爷子输得溃不成军。 …… “丫头,你是不是耍花招了?”老爷子视线在顾西棠跟棋盘之间反复研究。 耍花招了? 不然他怎么可能连毁棋的时机都没有? 次次走不出十五个回合,棋路之刁钻他前所未见。 “老爷子,药材我也不要多珍贵的,十几年几十年的人参灵芝什么的,给两份就行。”顾西棠月牙儿眼再现,亮晶晶的瞅着老爷子。 “……”十几年?几十年?人参灵芝? 倒不是没有。 但那是他能随便动的吗? 老伴不答应啊。 又不是随便拿几颗大白菜。 不多珍贵几个字也就丫头年纪小不懂行才说得出来。 老爷子嘴巴动了动,准备反口,就见小丫头对着他露出犬牙,“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这真是他们老顾家的种? 顾西岭蹲在棋盘旁直不起腰,笑得都要岔气了,“祖父,愿赌服输啊,下棋要有棋魂。” 这是祖父常对他说的话,以备毁棋之用。 如今还到老爷子身上了。 妹妹好样的。 “咳咳咳!咳咳!”顾老爷子顺顺气,脸上露出慈蔼表情,“棠儿啊,你跟祖父说说,你这棋打哪学的?” 丫头醒来才多少天? 成精了? 顾西棠哦了声,浑不在意道,“这段时间天天在书房混,闲着无聊的时候看了下书房里的棋谱。” “你识那么多字了?” “跟顾小四认的字刚好够用。” 顾老爷子跟顾西岭相觑一眼。 他们家棠儿在棋艺一道天赋卓越啊! “来,丫头,跟你大哥下两盘,你要是能赢了他,祖父立马把药材给你拿来!” 顾西岭起身作了个揖,“祖父,孙儿需得回去温习功课了,您现在就把东西拿给棠儿。” “……咳咳咳!”老爷子捂着胸口顿时一阵急咳,眨眼脸色就转成紫色,眼看要续不上气了,“哎哟,哎哟,咳咳咳!” 顾西岭、顾西棠,“……” 佩服,您老赢了。 顾西棠过去搀住老爷子,一手轻拍他后背给他顺气,“祖父,别咳了,小心把祖母给咳过来。人参灵芝我不要了,你给我点川乌、斑蝥、闹羊花可行?” “行!”顾老爷子病状立刻消失,站起就走,“丫头等着,祖父给你拿药材去!” 顾西岭在旁看得叹为观止,“我头一次见祖父行动如此迅速,如此爽快。” “祖父担心我反悔。” 愣了下,顾西岭试探,“你应该不会反悔?” 妹妹性情古灵精怪,反悔不是没有可能。 顾西棠挑眉一笑,“不会,我本来想要的就是后面几味药材。” 川乌、斑蝥跟闹羊花都是大毒之物,要是她一开始就说要这三样,祖父肯定会细加盘问。 所以,她拐了个小小的弯儿。 此时顾西岭也回过味儿来了。 家中经营药材铺子,他对药材药性知道的也不少。 这三味药材都是大毒之物,寻常人家没有,但是他们家库房却是有存货的。 “你要这些药材做什么?你怎么懂药材药性?”他们家小妹眼下最多应是三岁半? 顾西棠,“想知道?知道之后可就是共犯了。” “……”顾西岭起身告辞,“待会祖父来了,帮大哥说声,我温书去了。” “这就走了?” “要是不走,晚些祖父回过味来要问责,他是不舍得罚你的,那自然就会罚我。”顾西岭两手负背,脚下生风,“为兄是不做替罪羊的。” “贪生怕死!” “怕死保命长!” 第27章 这阔嘴兽是没挨过毒打 顾西岭猜得没错。 给出药材后没一会,顾老爷子就回过神来了。 彼时顾西棠还没走出主院的门。 “丫头,你给我回来!” 顾西棠走得更快了,“祖父,东西给出,概不退还哟!” 顾老爷子急的跺脚,“混丫头,你好歹交代清楚那些药材拿去做甚啊!” “养宠!” 少女已经跑出院门外,声音远远传来。 顾老爷子捂了捂心口,稍微放下心。 好在,只是养宠,不是去害人做浑事。 等等,养宠? 拿毒药材养宠? 是什么宠?混丫头什么时候弄的这玩意儿? 心头浮出诸多疑惑,碍着老伴就在附近花厅,顾老爷子只能暂时压下心事,等下次见着那混丫头,定要一次问个清楚。 出了主院,顾西棠将嬉皮笑脸收起,回想起搀扶老爷子的时候暗中搭出的脉象,眼里闪过深思。 当年虽将毒老怪的本事学了个干净,但是她凭着喜好精修的是毒术,于医一道,到底比不得毒老怪精通。 老爷子的脉象,她一时竟摸不出门道来…… 顾西棠啧了声,死老头说的没错,医术想要精进,需要阅历跟时间。 那老家伙唯一比得上她的,也只有年纪大这一点了。 背起两手,顾西棠挺了挺细腰板。 骄傲,哼。 玉春楼。 楼中丝竹声声,莺歌燕舞。 处处可闻调笑娇嗔。 楼上包房里酒气弥漫,几个男子各自抱一姑娘玩乐,场面荼蘼。 马玉城衣襟半开,单脚屈膝半躺在偌大雕花长榻上,任由身边女子贴身劝酒,放浪形骸。 在他侧下方,一锦衣公子哥捏了把怀中女子纤腰,笑道,“马公子,你可有听过书院这两日传开的小道消息?几日前你看上的顾家小娘子,被人截胡了。” “哎,我也听说了,是曾钰那个圈子里传出的,说咱们书院的袁大才子跟人相看了,正是顾家那位。”另一公子哥附声。 “袁淮生乃是院长得意门生,此次备考秋闱冲举人、进士,院长最看好的也是他。事情可有点难办了。”角落里,屏风后头传出男子幸灾乐祸声,伴着细微喘息。 锦衣公子哥拿了个酒杯就往屏风后头扔去,“杜良你他娘能不能出来说话?一来青楼就躲屏风后头风流,也不怕以后没子孙可用!” 里头响起嗷的一声惨叫跟女子惊呼。 “洪锦你个孙子!来青楼不风流,花那么多银钱来守身如玉啊?”被扰了好事,杜良衣衫不整从屏风后走出来,满脸便色。 另一公子哥廖兴捧腹爆笑,“青松学子,注意形象,别把身上仅剩的那丁点文人气质给祸祸没了!” “想整文人气质回书院装去,来什么青楼!”杜良散着衣袍,冲过去跟另二人打闹在一起。 雕花长榻上美人被眼前一幕逗得花枝乱颤,手中半举的银质酒壶歪斜,酒液不小心倾洒在男子衣襟、胸前。 马玉城眼睛一冷,揪住她头发就往下摁,“舔干净!” 对美人哀叫听若惘闻,马玉城视线转向那边还在打闹的三人,满是讥诮,“跟我抢人,袁淮生够格?别太抬举他了!” 此时,方是回答洪锦之前的问话。 场面静了一瞬。 杜良放开勒着洪锦脖子的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酒壶走到长榻边上坐下,嬉笑奉承,“也只有马公子你能说这样的话。不过袁淮生到底是院长护着的,还是别太过为好。女人嘛,风流韵事而已,玩玩就算了。” 廖兴冷嗤,“杜良你这话我不同意啊,咱们马公子是什么人?论身家背景,整个望桥镇谁能比?会怕区区一书院院长?” 洪锦也道,“正解。要是连个穷酸秀才都争不赢,咱马公子脸面往哪搁?” 身上酒液已经处理干净,马玉城抬手将美人掀开,起身整理衣衫,“扫兴,回了!” “这就走了?”杜良瞠目,“活色生香一大美人还没享用呢,暴殄天物不是!” 廖兴跟洪锦大笑,“得了,马公子就是享用美人也不会让你看到。” “哪回不是自个关了房门严严实实,咱马公子就这点扫兴,哈哈哈!” 身后话语浪荡,马玉城头也不回,“房门不关,怕你们无地自容!” 出了房门,表情尽数消失,眼底冰冷。 接连几日雨水过后,五月初十如约而至。 一大早顾小四就跑来东院,小嘴叽叽喳喳唠个不停。 “三姐姐,等会我娘就带我上庙会玩儿去,那里可多好玩的东西了。” “你跟我一块去吗,我可以带你玩。” “不过我娘说她还要上山顶祭拜雨神,上山的阶梯老长了,三姐你这么弱肯定上不去,好愁人。” 顾西棠在床上打了个滚,拉起被子蒙头一阵烦躁,“顾小四,都是姐姐,你怎么不去找你二姐姐!” 窗台外,顾小四短腿踩着矮凳,两手撑着窗台托腮,“二姐姐没开窗,我不能去打扰她呀。” “我也没开窗!” “我帮你开了呀。” 这阔嘴兽是没挨过毒打! 顾西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扯下头上被子,朝窗台外矮矬子阴森森笑,“顾小四,玩蜘蛛吗?” 顾小四歪着脑袋,看他三姐姐的眼神带上怜悯,大病了一场,三姐姐脑子时有不清醒。 唉,他多让着她点。 外头红日初升,空气里还有未散的薄薄晨曦,窗下美人蕉花叶上露珠晶莹剔透。 时间早得很,顾西棠一点也不着急。 慢悠悠收拾好,拎着顾小四去找二姐时,太阳已经往上蹿了一截。 进了顾西芙房门,顾西棠有点意外,就连顾小四都觉得惊讶,嚷嚷道,“二姐姐,三姐姐那么懒都装扮好了,你怎么比她还慢呢?” 顾西芙坐在梳妆台前不知在想什么,玉颊粉红,眼神游移。 见状,顾西棠眉头一皱,“姐姐,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发烧了?” “又胡说,我没事。”顾西芙回神,嗔道。 “真没事?那怎么脸上那么红?”顾西棠走上近前,伸手往少女额上探去。 第28章 家有女儿待嫁,操心啊 顾西芙急忙把妹妹的手拦住,脸上绯色又深两分,“真没有!” “哦,那赶紧换好衣裳出门。”顾西棠道,“我还是第一次去庙会,去晚了怕玩得不尽兴。” “……”顾西芙咬了咬唇瓣,吞吞吐吐,“好像、是有些不太舒服,要不今日我、我便不去了,你跟舟儿去玩。” 话音刚落,门外顾西岭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芙儿,棠儿,今日我跟几个同窗约了去游庙会,你们可要同行?” 顾小四立即应声,迈着短腿往外跑,“大哥,我要去我要去!” “行,带上你,不过去了便不许再恼大哥了。” 有得玩,顾小四很是大方的原谅了顾西岭。 两人在门外转眼聊个火热。 顾西棠瞅瞅低头坐在梳妆台前抠手指的少女,“姐姐,既然不舒服你就在家歇着,不用担心我,有大哥跟顾小四带着。” “……”顾西芙眼见着兄弟妹几个准备动身了,手指抠得越来越快,最后一闭眼急追上去,“我、我还是去。” 顾西棠回过头来,挑唇戏谑,“扭捏半天,合着就是因为一只猪。” “姐姐,什么猪?”顾小四窝在大哥怀里,探出个脑袋来。 “拱白菜的猪。” “……” 顾西芙一张玉容红透。 庙会设在镇外五里处的西山。 因为路程有些远,需得坐马车前往。 顾家在马行赁了两辆马车,顾西岭带顾西舟坐一辆,顾西棠顾西芙姐妹俩则跟要去山顶祭神的小姜氏及李氏同乘一辆。 在车上,顾西芙小声跟顾西棠说起庙会详细信息。 镇外西山顶有座雨神庙。 哪一年由谁建的庙宇已经不可考,总归习俗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望桥镇的善男信女们每到祭雨节这日,都会去庙里祭拜雨神,祈求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仓。 西山脚下,每年都会临时搭建庙会场。 场内各方小摊云集,商品琳琅满目。 在场地正中央还搭建有戏台子,让江湖艺人表演杂耍、唱戏曲子、舞龙舞狮。 除了中秋跟过年,望桥镇最热闹的节日便是祭雨节。 等到了西山附近,下了马车,顾西棠亲眼见识了最热闹是怎么个热闹。 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马车牛车来来往往还不停的往里运送一个又一个人头。 整个场地喧嚣得如同一锅沸水。 小姜氏挎着装了祭食的篮子,临上山前反复叮嘱,“到了里面不要乱跑,人多得很,定要跟紧你们大哥别走散了。娘祭拜完就下来,到时候就在此处等你们,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回来。” 李氏则是抱过了顾西舟,打算带他一同上山。 “娘,我要跟哥哥姐姐去玩!”顾小四挣扎,力气大得李氏险些抱不住。 恼了,李氏一巴掌打在顾小四屁股,“闹什么闹?你落地就跟个野猴子似的,哥哥姐姐能看得住你?乖乖跟娘上山!” 小娃儿咧着嘴干嚎,被老娘抱着挤进人群走远。 顾西棠在后头幸灾乐祸抖肩,“该,让你扰人清梦。” 顾西芙轻轻拧了她一下,“多大人了,怎么老喜欢欺负舟儿。” 顾西棠不满了,指着已经没影儿的顾小四,“明明是他欺负我!这家伙欺软怕硬,见天去我窗台蹦跶!回头我要在窗下种两丛荆棘刺!” “……”这丫头真当自己是三岁了? 这时顾西岭指着庙会入口石墩处,“哎,袁师兄在那边等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 只听闻个名字还没看到人,顾西芙脸上刚压下的绯色再次涌起。 视线不受控制,往石墩那边看去。 男子今日着一身山青长袍,头发用同色发带束起,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清隽出尘。 那双清冷眼眸蕴着浅浅笑意,看过来时眼神异常专注,像背后藏着无数想要宣诸于口的话语。 顾西芙飞快移开视线,一手无意识按住心口。 掌下心跳怦然剧烈。 “啧,这就是那只猪了。”顾西棠用审视的目光朝那边扫去。 长得人模人样,是要比她大哥俊些。 自古好看的人赏心悦目,怪不得老娘那天从茶楼回来的时候,脸上喜色甚浓。 大概是已经用上了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 那她的态度……她再看看。 “棠儿,你又胡说什么呢?”顾西芙耳尖,听到了她背后低语。 顾西棠瞟她一眼,摇头叹息,“家有女儿待嫁,操心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女儿家如此欠打? 顾西岭领先两步,带着她们往入口方向移动。 前来庙会游玩的人实在太多了,挤挤挨挨,移动的速度比之乌龟快不了多少。 尤其是行走间跟旁人时有碰撞,面皮薄的姑娘束了手脚显出窘迫。 石墩旁男子微一沉吟,逆着人潮行过来,到得面前,打过招呼后递出手中油纸伞,“顾姑娘,再过一会太阳就要烈起来了,这伞可做遮阳用。” 顾西芙红着脸,开口便待拒绝,顾西棠先她一步把伞拿过来撑开了。 伞下这一方之地立即成了私人空间,旁边路人行走时下意识的便会避开些,碰撞少了很多。 见状,顾西岭懊恼的捶了下手,出门时见着天晴,他就没带伞,哪知道还有这作用。 顾西棠也没想到这一茬。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庙会,哪知道人会这么多。 且以她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做什么准备,她压根不会把那点小事放在心上。 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有时候被撞的烦了还会一脚踩上人脚背。 但是顾西芙不同,深闺少女顾忌多,稍稍违背礼教,她能哇的一声哭出来。 撑了伞,把顾西芙拢在自己能护着的范围内朝庙会场内走,等到了稍微空泛些的地方,顾西棠方看向离她们三步距离的袁淮生。 “袁公子既然心细,为何当日会请我大哥递话给长辈。不知于礼不合?” 过了这么多天又旧事重提,顾西岭一阵脸干,也看向袁淮生。 就为这事,他在家一夕成为人人嫌。 顾西芙则是头都没敢抬,只觉脸皮一阵阵的烧得慌。 只是,她也想知道当中原因为何。 袁淮生先是愣了下,继而清冷面容难得露出些迫色,“是小生失礼。” 第29章 孤立他! 三双眼睛齐齐盯着书生。 只是书生只一句失礼就没了下文,清隽面皮愣是顶住了多方压力。 “你这也太没劲了!”顾西棠扼腕,热闹是看不着了,“吊人胃口这种事做不得的我跟你说,做多了会遭雷——唔唔!” 后面两字生生被人捂住,顾西棠简直燥了。 还不敢挣扎。 她轻轻一挣,能把柔弱少女甩到三丈外头去。 这该死的神力! 顾西芙一手捂着妹妹嘴巴,一手将伞降下来挡住了前方视线。 不这么做,都要无地自容了。 推着顾西棠往前紧走了几步后,顾西芙羞愤拧人,压低了嗓子斥道,“你这嘴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袁书生是、是能随便开玩笑的人么!” 小娘们生气起来劲儿挺大,她衣袖差点被拧破了。 顾西棠拉平衣袖褶皱,认真道,“我没开玩笑,真会被雷劈的。” 比如她,就在说书先生口中被雷劈成了焦炭。 极其凄惨可怜。 “你还说!”顾西芙作势又要拧她。 顾西棠忙一手挡住,凑到她耳边悄声教导,“你看你急的。袁书生日后要是成了自家人,自然不会跟自己人计较这点玩笑。” “……” “要是成不了自家人,那就是陌生人,你管陌生人气死气活呢?” “……”顾西芙羞意刚涌上来,就被气给压下去了。 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生了一张嘴! 那边厢顾西岭还在跟书生较劲,毕竟他是整件事情唯一的直接受害人。 之前没人提还好,一旦有人提了,他没能落个明白,总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 奈何还是撬不开书生那张嘴,正生着闷气,就见前头油纸伞被一只素手压了下去,三妹妹探出头来朝他招手。 “大哥,我们去前头瞧瞧。” “我还没问出缘由来呢!” “别问了,你没那能耐。”少女一语能带走人半条命,“走不走啊?” “……走。”顾西岭无奈,拉了书生一下示意一块上前。 手刚触上书生衣袖,就听他三妹妹一声喝,“放手!” “???” “孤立他!” “……” 顾西岭立马撒手,看着书生怔愣了神色倍是解气。 同个阵营一致对外的时候,三妹妹是个好妹妹。 兄妹仨扔下书生,往前去了。 一炷香后,顾西岭侧头,悄悄问三妹妹,“约着一块出来的,袁师兄在书院对我时有照拂,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顾西棠叹了声,有些无语,“还真能孤立他不成?” 说罢眼角往后示意了下,“喏,那不有人过去招呼了么。” 顾西岭回头后望,“……”他二妹妹不知何时从前头走到后头去了,大概是倒退着走的。 “咱们听不着的话,有人能听着。”少女背起两手,颠起脚步,小样儿洋洋得意。 “你高兴什么?听着的人又不是你。”顾西岭纳闷。 少女看他的眼神更纳闷,“二姐姐听着了,咱们还能听不着?回去了问呗。” “你在书院究竟学的什么,浑没有点机灵劲,怪道老爹总骂你书呆子。” “唉。” 顾西岭,“……” …… 顾西芙本是跟大哥及妹妹并排走的,只是想着被落在后头的人,便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油纸伞也变得有些沉。 走着走着,脚步便慢下来。 周围行人如潮,人声沸沸,她独自行在伞下。 等那缕熟悉墨香飘来,她咬唇低了头。 “我妹妹性情古灵精怪,说的话还请袁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她在家直来直去惯了,并无恶意的。” “我未放在心上。”袁淮生缓步走在伞侧,配合着少女的步伐,道,“你妹妹待你很好。” “你如何知道?” “她掌伞的时候,伞都是歪在你这边的。” 闻言顾西芙愣了下,抬眸朝前头那抹跳脱身影看去,片刻后,抿唇柔柔笑开来。 庙会上人山人海,多是结伴前来游玩的少男少女。 这种盛大的庆典活动,对男女之间的大防会相对放得宽松些。 是以两人并肩而行,并未引来旁人注意。 加之顾西芙撑开了雨伞,袁淮生又是行在伞外,便是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不合礼教。 走过一个个小摊,处处热闹,只是两人谁也没有心思去参与。 身边多了个人,周围的一切便入不了眼了。 “我在门口等的时候,其实心中很忐忑,我怕姑娘不来。”袁淮生低语。 这样的话于少男少女之间来说,已经稍显出格。 顾西芙只觉耳根子发烫,幸而有伞,遮掩了她的羞意。 她咬了下唇瓣,回道,“大哥说,约了几个同窗同游。我想着人多才来的。” “是有数人,我请他们先走了。” “为何——”顾西芙话一出口立即顿住,羞意一阵阵上涌,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 “小生私心。能这般伴姑娘同游,机会来得实属不易,我不愿别人也有跟我一般的机会。” 所以,他把人先打发走了。 明明是羞极了的,也是猜到了些因由的,可真听男子亲口说出来,心头还是有丝丝甜意滋生。 顾西芙垂眸,咬唇不语。 又听得男子继续道,“前些时日在书院,突然从西岭口中听闻,说家中长辈已经为二妹妹挑选了对象,要相看议亲了。” “消息太过突然,我当时没能沉得住气,做出了不当之举。” “顾姑娘,彼时,我是着急了。” 他是在向她解释原因,那些大哥跟妹妹听不到的话,眼下只有两人的时候,他尽数说与她听了。 顾西芙纤手紧紧攥着伞柄,心里的弦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不停的颤。 良久,伞下,她轻轻嗯了一声。 “姐姐,前面在玩杂耍,有人喷火!快来看!”前头不远处传来少女雀跃呼声。 “来了。”顾西芙忙应,举步朝那方走去。 她刚才做了不合身份的举动,等回去后,妹妹定然要逮着取笑她了。 “顾姑娘!”身后,男子喊了声。 顾西芙脚步微微一顿,伞在手中旋了半圈。 “我很高兴……姑娘没有孤立我。” “噗嗤!”少女掌着伞,碎步往前跑去,裙裾飞扬。 袁淮生紧绷背脊悄然放松,唇角扬起,在原地站了片刻后,方提起脚步跟上。 第30章 说大了怕你们不信呐 杂耍场内艺人敲锣打鼓卖力吆喝,表演的人端起大瓷碗喝了两口水后,嘴巴一张就喷出一道燃烧的烈焰,瞬间将熄灭的火把点燃。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不少小娃儿坐在大人脖子上观看,看到喷出的火焰就拍手惊呼。 人群喝彩声不断,气氛空前热烈。 顾西棠拉着顾西芙挤在人群里,把手都拍红了。 “这些杂耍平日里是瞧不着的,望桥镇太小了,人家不愿意来。也只有在祭雨节的时候,一年看上一次。” 看妹妹这般高兴,顾西岭也笑开来,“你喜欢看咱们就在这多看会,除了喷火,待会还会有人表演吞剑、踩钢索等等,精彩着呢。” 顾西棠抬眉,“那你跟姐姐往年应该都看过了,肯定不觉着新鲜了。” 顾西岭,“我们是看过了,但你是第一次看啊。” 这么想想,他们家小妹挺可怜,睡了十几年才睁眼,错过好多东西。 认真看了眼顾西岭,顾西棠将视线转回杂耍场内,笑道,“嗯,是第一次这般看。” 上京繁华,什么都有,像这样的杂耍在大街上就能看到。 但是她更喜欢现在。 身边有三两人相伴,心情截然不同。 看完了杂耍,听了几句戏唱,顾西棠就按捺不住老呆在一个地方,开始满场子乱飞。 南工艺场,北布织场,东美食场,西瓷玉场……她全逛了个遍。 除了在东场吃美食消费了四十二文,其余场子皆是走过逛过,一毛不拔。 顾西岭累个半死,逛完最后一个场子出来,瘫在路边的木墩上就不动了。 再寻不到半点出门时精修出来的书生气质。 顾西芙跟袁淮生也在旁寻了木墩坐下歇脚,各自汗涔涔、气息不匀,只是比起顾西岭的狼狈,稍稍还维持着形象。 “不逛了不逛了,呼呼、再逛下去我命要没了。”顾西岭有气无力摆手,冲着顾西棠告饶。 顾西棠看着他这样儿,嫌弃得不行,“怎么弱成这样?头脑不发达,四肢也不勤。” 被说成一无是处,顾西岭不忿了,“你也不看看你逛了多长时间?整个场地走下来,都赶上一个村子那么大了!” “同是走那么远的路,你看看袁书生跟二姐。赶不上同为书生的师兄就算了,你连二姐一个弱女子也比不上,我都不稀罕说你。” “我还比不上你呢!月前才刚能下床,现在走起路来跟飞的一样。”顾西岭勉力支棱起身子骨,眼里涌上疑惑,“你怎么会有这么足的精力?” “我天赋异禀啊。” “我信你胡说八道!” 顾西棠小嘴一撇,眼角一吊,模样特欠揍,“那你敢跟我下棋吗?” “……” 眼见大哥刚支棱起来的骨头又慢慢缩了回去去,顾西芙抿嘴偷笑,笑完后才嗔了眼妹妹,“你那张嘴呀,天下无敌了。真天赋异禀,怎的学字学得那么慢?” “嗨呀,我那是不爱学。”顾西棠走过去随意坐在顾西芙脚边,手肘撑在她膝头,“我要是认真学,今年就能去考秀才。” “……你怎么不说你能直接考个状元回来?” “说大了怕你们不信呐。” 顾西芙抿着嘴,片刻后憋不住笑倒在少女身上。 便是顾西岭跟袁淮生也齐齐笑了开来。 在庙会消磨了几个时辰,太阳从东移到西,已经开始往下坠。 跟小姜氏约好的会和时间就快到了,四人准备找个凉棚喝口茶歇歇脚就离开。 正要动身,就见一群人从工艺场方向跑出来,脚步慌乱,脸色发白。 后面还有人陆陆续续冲出来。 “吓死人了,怎么突然发疯呢!” “谁知道,还好我们跑得快,也不知道是谁家放出来的疯子!” “哎你们别往那边去,有个疯子拿着刀到处追人砍,还抢了个孩子呢,可吓人了!” 几人指的方向是西场后方,正是上西山拜神后下山的方向。 听到孩子两个字,顾西芙当即面色一白,“二婶带着舟儿,可别遇上了!” 按照时间估算,这时候娘跟二婶她们应该刚好下山,要是遇上了…… 顾西岭也想到了,忙抓住一个路人急问,“你们可有看清楚被抓的孩子多大年纪,穿的什么衣裳?” “我跑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那孩子估摸着就是七八岁年纪,被勒着脖子吓得魂儿都快没了!”人群里有人答,“对了,当时我好像听到有妇人哭喊,就是喊的舟儿!” 顾西岭拔腿就往山脚方向跑。 “姐姐,你到娘说的地方等着,别乱跑,我去看看。”顾西棠看了眼人群里最后说话的人,眉头皱了皱。 顾西芙忙道,“棠儿!我也去!” 顾西棠按住她发抖的手背,看着她,“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会把人带回来,信我。” 少女那双眼睛此刻黑不见底,找不到半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影子。 没来由的,顾西芙慌乱的心安定大半,轻轻点了下头。 顾西棠又看向袁淮生,“帮我看好她,多谢。” 袁淮生即上前一步,郑重点头,“我会的。” 得了回应,少女才往那边奔去,速度极快,几乎眨眼就追上了先跑出一大截的顾西岭,继而又很快把人甩在身后。 顾西岭,“……”瞪着少女跑远的背影不敢相信。 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遂先将疑惑压了下去。 此时,人群后方某个棚子旁,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来,看着顾西芙消失的背影哼哼嘚瑟,“瓜娃子诶,看我这次怎么整你!” 第31章 这不就得了个好孙儿么? 顾西棠沿路跑到西山脚下,这里已经风平浪静。 只有路边坐着歇脚的游客,还在讨论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又惊又庆幸。 “我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晚了些,什么都没看到,只远远听到了几声呼声。” “不过听前头的人说,是有个疯子抓了小孩逃跑了。” “也亏得我们下来得晚,不然真撞上了,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跑得动。” “巡逻的衙门捕快已经追过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人。” “就是往山坳后边跑的。姑娘你可别去凑那个热闹,危险着哩!” 顾西岭拖着腿气喘吁吁赶到时,看到的又是少女如风的背影,“……” 真是见了鬼了。 顾西棠沿着小道直追到山坳分叉路口,一路不见人踪。 分叉路左边便是山坳,树林茂密,遍布荆棘。 地上有凌乱脚印散布各个不同方向,一时难以分辨疯子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跑了。 右边则是个小坡,小坡上是被开垦出来的一大块耕地,种着矮株作物。 地里有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在收拾农具,应是已经劳作完毕准备回家。 “两位大哥大姐,可看到有人带着孩子经过?”她扬声问道。 地里男子闻言愣了下,随后忙指着山坳某处,“有个邋遢汉抱着个孩子往那边去了,孩子一直哭,我们怕惹事也没敢多问!后来又看到一群捕快追来……姑娘,是你家孩子被抢了?” 顾西棠没有多说,只道了声多谢就往男子所指方向追去,转眼消失在密林荆棘后面。 没多久,山坳深处传来一声少女惨叫。 “哈哈哈!瓜娃子,中招了?”草窝头从一处荆棘丛里钻出来,摘掉身上用作伪装的荆棘,往声音来源跑去。 果然看到瓜娃子倒在他做的陷阱里,有气无力,再没了平日的嘚瑟劲儿。 草窝头嘚瑟了,迈着二八步现身,“这就叫马失前蹄,阴沟翻船!瓜娃子,得罪了我毒老怪,你以为你还能逍遥?” “知道你为什么倒在这里吗?你身中剧毒了!要是一刻钟之内没有解药,你马上就得嗝屁!” “想活命,乖乖给老子磕一百个响头,喊一百声爷爷,再把我的小蜘蛛还回来!” 瓜娃子看到他,竟然一点不惊讶,只说,“老头,果然是你。” 这个反应草窝头很不满意,走过去站在少女面前,两手叉腰居高临下蔑视,“没错,就是老子我!” “丫头,趁我眼下还善良,你最好见好就收!” 要不是看在那张脸跟小混蛋有点像,他保准不善良。 顾西棠勉力动了下身子,只能用上一丢丢劲儿,“我要是不收,你要如何?” “嘿!丫头你年纪小,是不知道江湖险恶?”草窝头气笑了,“你都落我手里了,我把你捏圆搓扁你也得受着!老头子告诉你,我真不是一般人。要命还是叫爷爷,选!” 废什么话? 也就是他现在年纪大了心肠软了,换做以前,这丫头还能有开口的机会? 他毒老怪的威名可不是白来的。 嗯?什么东西抓他脚腕? 下一瞬砰的一声响,草窝头眼前天旋地转,脑壳疼。 等他再细瞧,他跟瓜娃子已经换了位置了,丫正踩着他胸口俯视他,冲他淡淡邪笑。 这种笑容好熟悉…… 这不是重点,草窝头惊叫,“你为什么还能动!我明明在这片林子撒了软筋散!” 他毒老怪制的软筋散,只要有风吹起,便是余味也能散掉武林高手九成九的力,药力持续至少一个时辰。 江湖上千金难求,当初被追兵追得跟狗似的他都没舍得用。 结果这回拿来对付个小丫头,竟然失效了? “你不可能百毒不侵!”草窝头心疼得滴血,他的药啊! 顾西棠歪了下头,“百毒不侵没有,你的药囊我倒是有一个。” 说罢,手心一翻现出个脏兮兮的小袋子,上面隐约能看见百草暗纹。 草窝头,“……”他的药囊为什么会在她手上? 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老头,搞事情的时候就别那么多话,反派死于话多知不知道?”从地上扯了根荆棘藤,将老头捆得严严实实,顾西棠才给他解惑,“我都倒在那了,你走过来嘚瑟干嘛呢?那不是逼着我偷你药囊么?” 草窝头一口老血喷出,活了几十年,除了小混蛋之外,就属这瓜娃子说话最贱! 是人么? 还能保存点人的善良不?! 眼看老头气得都翻白眼了,顾西棠才闭了嘴,手上藤条一收,把老头拖着走。 认识几十年,老头子什么为人什么习惯她一清二楚。 偷个解药而已,易如反掌。 “瓜娃子!你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虐待老人要遭天收的!”草窝头气得口不择言,混江湖时的好赖话全部集中输出。 顾西棠充耳不闻。 一路从密林走到外头,草窝头骂也骂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瓜娃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林子里是陷阱?” 顾西棠也不讳言,“跟种地男人问话时就知道了。一个自言不敢多问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家孩子被抢了?那人有问题。” 有问题的人给指的路,要么是错路,要么是陷阱。 草窝头奇了,“明知道是陷阱,你为什么还要进去?” 顾西棠神情微微一顿,片刻后笑嘻嘻回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不就得了个好孙儿么?” 草窝头,“……” “瓜娃子老子恁死你!!” 顾西棠只挑眉一笑,看着前方的眼却变得幽深。 以前,她不知道心有挂碍是什么感觉。 现在知道了。 是甘愿以身犯险,毫不犹豫。 ……跟中了迷魂药似的。 啧,好烦,回去把小蜘蛛摁死算了! “你别忘了,那娃娃还在老子手里呢小混蛋!得意得太早了!!”困在荆棘藤里挣扎不脱,又被言语刺激得差点精神失常,草窝头骂的声都撕了。 拉拉扯扯间,正好出得密林,回到刚才的岔路口。 看着抱了孩子刚刚走过岔路口,还没来及走远的种地夫妇,顾西棠唇角扬起,笑道,“不早,时间刚刚好。” 说罢手腕一动,两截树枝正正插进那对夫妇脚边,拦住了他们去路。 抬起脚步慢慢悠悠朝面露惊慌的两人走过去,顾西棠轻笑出声,“疯子、孩子、捕快,不全在这了么。” 第32章 敝人,马玉城 “姑娘还请高抬贵手!我们真是夫妻,孩子也真是我们亲生孩子。我们只是收了点银子演一场戏,没有伤害任何人哪!” 种地男人护着妻儿,焦急的连声求情。 “你们赚了多少银子?”顾西棠问。 男子愣了愣,不敢说谎,“赚了一两二钱。” “能花多久?” “我们三口之家省着点,能花上半年的。” “哦,”顾西棠点点头,挥手,“你们走。” 望着那一家三口大喜离开的背影,顾西棠收了脸上的笑。 噘嘴。 之前是她想岔了,听人说疯子劫持小娃娃,下意识以为疯子是个男的。 还有“捕快”,也不是她以为的一群人,而是一个,还是假的。 怪不得她追来的时候,谁都没见着。 疯子、小童、捕快,转为一家三口大模大样走出去,搁谁会怀疑之前那场戏是他们仨演的? 要不是死老头跳出来嘚瑟,她一时还想不到这些全是他的把戏。 “哎哟哟,这就放人走了?可真是善良大方的好人哪。”身后有人阴阳怪气。 “人家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为难他们做什么。罪魁祸首不是在这呢么?”视线从那方收回,顾西棠看向草窝头,“顾小四在哪?” 草窝头脖子一梗,鼻孔朝天,“弄死我也不告诉你!” “小蜘蛛还你。” “还要给我磕一百个响头,叫一百声爷爷!” 顾西棠转身就走,“我回去把小蜘蛛摁死。” “……”草窝头傻眼,这到底是什么品种,怎么做事总不按牌理出牌?“你弟弟的安危你不顾了?” “小蜘蛛一天要吃至少六顿,少一顿则不长。超过七日不喂毒就变成普通蜘蛛。你想要再孵出一只来,起码需要十年。” “……”所以他才会这么急着拿回蜘蛛。 眼看着少女慢悠悠走远,草窝头数了九十九步她都没回头,他憋不住了,“成交!成交成交!” 他的小蜘蛛,一百个顾小四都抵不上! 而且……他是真没筹码了。 他毒老怪行事虽然荒诞不经,但是也是有原则的,他不伤无辜妇孺。 至于瓜娃子怎么对五彩毒蛛特性那么了解,他也顾不得多想了。 大抵是家里卖药材的对毒物也知晓一二。 “你家那小娃娃皮得很,自己一个人跑下山要找哥哥姐姐玩。我买了三斤香瓜子儿跟他打赌,他要是能坐在那儿把瓜子嗑完,我给他十文钱。” “……” 顾西岭找过来的时候,顾西棠已回到半路。 对妹妹身边多了个瘦小邋遢的怪老头一事不及多问,就又被使唤了。 “顾小四正在戏台子左角凉棚下面嗑瓜子,你赶紧找他去。” 顾西岭,“……” 他的腿废了,没了。 瞅着青年一瘸一拐跑远的样儿,草窝头牙疼,“他真是你亲哥?怎么没你一分机灵劲儿呢?” “追你的那些人都打发走了?” “自是打发了,不然哪有时间回头整你。” 草窝头,“……” 他娘的,被套话了! 紧接着脚步一顿,猛地抬头看向少女背影。 此前为了供养小蜘蛛,他所有心思全在怎么弄药材上,根本无暇他顾。 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那群人追得东躲西藏的。 小蜘蛛被拿走后,他暂时不用操心喂养的事情了,有了时间想办法,用一招声东击西,让追兵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望桥镇,这才把追兵骗走了。 如此想来,怎么感觉她好像是在帮他? 不不不,绝对是错觉! 这瓜娃子跟小混蛋一样可恶没心肝,怎么会那么好心帮助孤苦老人! 草窝头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面上气哼哼的。 小眼神不停往少女身上飞,充满探究打量。 两人刚回到山脚下,天际就响起轰隆隆闷雷声。 乌云转眼将夕阳吞没,气势汹汹往这边山头压来。 马上要下雨了。 周围除了石阶就是石墩,连个避雨的地儿都没有。 “瓜娃子,快快,带我再飞一回!找地方避雨!”草窝头急吼吼道。 顾西棠,“……” 大庭广众的我带你飞,我怕不是脑子进水? 路上,游客、摊贩们跑的跑、收摊的收摊,乱糟糟一片。 人潮一波一波朝外涌,站在路边的人转眼被冲散。 “顾姑娘——!” 袁淮生被人群撞得趔趄,等站稳身形再看,身边已经没了少女的影子。 天色昏暗,雨点顷刻落下,砸得人抬不起头。 顾西芙被人群推着走,手中雨伞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脸上身上尽被雨水淋湿,狼狈不已。 庙会场内的人还在奋力往外跑,举目四望,视线被一把把雨伞遮挡,根本看不清方向。 待人潮稍稍退去,她置身的地方已离原来的位置很远。 顾西芙想了想,决定去门口会和的地方等着,转身之际不期然看到的一幕让她猛凝了神色。 雨幕中,一个汉子怀里抱着个男童,闪闪缩缩往人潮相反的方向走。 那名男童身上露出来的衣衫和鞋,跟舟儿今日所穿一模一样。 “舟儿!”顾西芙咬牙便追了上去。 “姑娘,你这是去作甚?”有路人高声问。 顾西芙边跑边高呼,“有拍花子!那人是拍花子,他偷小孩!求求你们帮帮忙!” 路人一愣,随即转身帮着追人,“你别急,我去追!” 顾西芙不敢放松,眼睛死死盯着最前头汉子身影,生怕错看一眼就把弟弟弄丢了。 一路追至凉棚错落的会场,在凉棚背后,顾西芙看到了倒在雨水中的路人。 随后不及反应便觉脑壳一痛,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闻人声。 有人在她附近不停低唤,“姑娘,姑娘,你怎么样,可醒了?”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顾西芙挣扎坐起,飞快往角落缩去,警惕盯着暗处声音传来的地方。 “我们被贼人打晕了,应该是被关在某处。”那人道,“不过姑娘别急,我追贼人的时候,吩咐了同伴去报官差,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顿了顿,那人又道,“忘了跟姑娘介绍,蔽人,马玉城。” 第33章 我又没动你 跟着逃雨大军往能遮雨的地方跑,草窝头一路骂骂咧咧。 这一路起码路过十几个凉棚,个个棚子底下皆人满为患。 “叫你带我飞你不干,你看看咱现在,两个落汤鸡!你舒坦了?” “你年轻底子好,我老头几十岁人了,淋这么大一场雨,不定回去发个烧得个风寒人就没了,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想昧下我的小蜘蛛?” “诶嘿,都要到大门口了,跑跑,还跑个屁!连门口石墩下巴那巴掌大的地方都挤了五六个人!那地儿能避雨吗?图个心理安慰呢?一群傻帽!” 顾西棠混当老头放了一路的屁。 直到在马车停放处看到小姜氏、李氏跟顾小四等人的身影,她才放松下来,慢下了脚步。 顾西岭身上也湿透了,发丝凌乱,原本干净的布靴沾满泥巴,瘫靠在马车口的座位,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雨还未停,地上到处泥泞。 “姐姐,姐姐!快进来避雨!”顾小四从车里探出个头来冲她招手,另一只手上还吊着个大袋子,“我这里有好多瓜子,给你吃!” 李氏扯过袋子丢到一旁,朝他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吃吃吃!我短你吃喝了?什么人给的东西都敢乱吃!下次再要乱跑老娘揍不死你!” 小姜氏忙把顾小四拉过来护住,“行了,要不是有那袋瓜子,现在找没找着人还两说呢。” 话毕,扯了帕子替爬上车的女儿擦掉脸上发上雨水,“你回来路上可有看到你姐姐?” 顾西岭也道,“我找到舟儿之后,担心芙儿在那边着急,特地绕道过去了一趟,结果没看到人,连袁师兄也没见着。” 闻言,顾西棠皱了下眉头,看看天色。 此时夜色已降,二姐是个有分寸的人,在场口那边久等不着,怎么也会到门口来探情况。 思及此,顾西棠道,“我回去找找。” “找啥呀?你们就是瞎担心,那么大个人了还能走丢不成?”路人草窝头现身,张嘴就是吐槽。 结果话音刚落,就见雨幕中跑来个踉跄身影,“西岭,顾三姑娘……顾姑娘可回来了?” 视线搜寻车内,未见着想见的人身影,袁淮生脸色忧急更浓,“我跟顾姑娘被人群冲散,之后只找到了这把雨伞,掉落在南场附近。” 南场,卖工艺厂的地方。 离她们歇脚的场口至少隔了一里地。 “你说,你们是被人群冲散的?”顾西棠脸一沉。 二姐跟袁书生是歇在路边石墩处,人群就算往外涌,也不会专门往有石墩的地方冲,更遑论到了能将两人冲散到找不着的程度。 袁书生似也想到了什么,脸上严肃起来,“是。” 车内几人亦同时变了脸色。 “……”草窝头瞅着顾西棠沉下的脸,莫名脚有点抖,脱口而出,“这次可不是我干的!” “回去找人!”顾西棠跳下马车,“娘,你跟二婶在这里守着。大哥去东场,袁书生去西场,老头你去北场!” 草窝头瞪眼,冲少女飞蹿的背影嚷嚷,“有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干的!” 嚷嚷完了,还是不情不愿往北场方向去,临走前从车上摸了把雨伞。 他可不是怕了瓜娃子,他是怕她不还他小蜘蛛。 密闭空间里,从男子话音落后,空气陡然安静。 马玉城。 望桥镇首富之子。 第一纨绔。 吃喝嫖赌,尽情享乐,无有不做。 这个人的名字在望桥镇有名得很。 正经人家但凡提起,皆对其不齿。 顾西芙心头一阵阵发凉。 女子跟男子单独被关在一起,已经够惹人非议了。 那人还是马玉城。 她不敢想这一幕若是被人看到,被人传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开门!来人哪,有没有人,救命!”顾西芙爬起身,摸索到门的位置拼命拍打喊叫。 “贼人敢把我们关在这里,周围肯定是没人的,也不会有人经过。”角落传来声音,并未靠近,“姑娘,你这么喊没用。” 顾西芙充耳不闻,依旧拍打着门板,直到嗓子哑了,手破皮红肿。 外面始终无人回应。 双臂无力垂下,顾西芙滑坐门边,害怕跟绝望同时袭来,眼泪从眼眶潸然落下。 黑暗中响起压抑低泣声。 片刻后,角落里传来男子微不耐烦的声音,“你哭什么?” 一刻钟后,男子声音已经明显的暴躁,“还能不能停了?不就关一下小黑屋么,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了,要不了命。” “我家虽是小门户,但是家中长辈极重礼教规矩,我亦自幼恪守言行不敢行差踏错。”挨着门框,顾西芙视线在黑暗中没有焦点,声音轻而缥缈,“我此前已经与人相看,很快就会议亲……马公子,跟你关在一块,能要我的命。” “……”半晌,马玉城嗤笑一声,“操,我又没动你。” 顾西芙将头靠在门板,未再答话。 四周黑暗,整个空间严丝合缝连点光都透不进来。 不知道外面已是什么时辰,家中可有找到舟儿,可有在找她? 身上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还未干,贴在肌肤上又冷又潮,顾西芙双手环住自己,咬唇强压不断涌上鼻尖的酸意。 她好想回家。 须臾,角落那里传来动静。 顾西芙立即警惕抬头,“你做什么?” “做什么,还能做你不成?”既然对方对自己的名声似乎颇有了解,马玉城也不装了。 “你!登徒子!” “等我真做了你再骂也不迟。”伸手在墙壁这里敲敲那里敲敲,马玉城道,“这些墙壁都是木板搭的,应该是庙会里工艺场用来临时存放货品的小木仓。” 闻言,顾西芙讶道,“你是说我们还在庙会场?” “否则我们两个大活人,要拖到更远的地方关起来,岂不惹人耳目?大费周章的,贼人可不傻。”手指摸到一样东西,马玉城顿了下,“嗤,你运气还算不错。” “怎么?”顾西芙稍稍直起身子。 “像这样的小木仓,因为是临时搭建的,放的又是木器瓷器等工艺品,所以一般不会做窗户,门一关,仓内就严严实实的,雨水漏不进来。”马玉城道,“不过,五月多雨,下雨则天暗。为了保证仓内光线,工人会在仓顶做个活动天窗,铺以透明油纸覆盖。” “……你想从天窗逃出去?”顾西芙心中一喜一忧,“可是怎么爬?” 装货物的仓库,仓顶不可能低。 黑暗中,传来男子莫名哼笑,“所以说你运气不错,这儿,有个梯子。” 第34章 要玩混的,我是你们祖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顾西芙不知道对方要怎样搭梯子,又怎么知道天窗开在哪个地方。 但是总归有了个希望,她起身欣喜往前两步道,“你……你看得见吗?” “看不见,不然等着。” “……” 在黑暗中呆久了,眼睛适应以后,实则能勉强看到点模模糊糊的影像。 顾西芙站在门边,循着不断传出动静的方向凝目,隐约能看到男子架好梯子,往上爬。 一直至男子在仓顶摸索天窗的位置,她的心始终悬着。 连续更换了好几个位置,木梯子挪了又挪。 “找到了。”马玉城道了声,双手在活动木板的位置扒拉,木板发出咔啦钝响,“操!” “怎么了?”顾西芙惊了下,又往前两步。 “木板有刺!这他妈谁刨的!” 男子怒骂的声音暴躁得不行。 顾西芙,“……” 不敢吭声,莫名有种预感,她要是敢多话一句,上头的人就会立马撂挑子不干了。 片刻后。 “操!” 声音比刚才更暴躁。 “又、又怎么了?” “老子眼睛落灰了!!他妈的,是木屑!” “……” …… “摸到油布了,把这东西扯掉我们就能从天窗爬出去。”好容易压下那股暴躁,马玉城抓到油布便用力一扯。 “哗啦——” 油布上残留的雨水兜头浇下,把人浇个透心凉。 就连站在稍远处的顾西芙都没能幸免,脸上被溅出来的水珠打到,冰冰凉凉。 马玉城顶着一头一脸的水彻底爆了,“我他妈——!” 跳下木梯,将手上掰断的活动木板狠狠摔在地上,上脚就跺。 “——去死!!” 清脆咔嚓声频响。 木板转眼四分五裂。 顾西芙,“……” “噗嗤!” 男子豁地扭头过来,声音危险,“你是在笑我?” “对、对不起、……”她忙道歉,可是她忍不住,“噗哈哈哈哈!” 顾西芙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突如其来的笑意将心头惊惧难受冲得一干二净。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色初降。 天窗打开后,有微弱光线从上面漏进来,将仓中黑暗驱散了些许。 原本模糊的人影也变得更真切了些。 面前女子笑得前俯后仰,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贴合在肌肤,身姿纤细曼妙。 马玉城冷冷盯着那抹丽影,想,干脆把她做了算了。 反正他放浪形骸人尽皆知,不差名声更烂。 雨停后的庙会场地,到处泥泞狼藉。 一场大雨过后不复白日的热闹。 整个会场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空摊,还有零星几个正往门口赶的游客。 四周空空荡荡,于夜色下透出一种寂寥与冷清。 在会场边缘靠近仓库的地方,有三人与其他游客相反。 不仅不急着走,还饶有兴致聚首闲话。 “两人关在里面那么久了,你们说马大公子成事没有?”廖兴支着雨伞,望着角落最里的木仓,满脸兴奋。 “那就要看马大公子动作快不快了。”洪锦戏谑,眉头一挑看向站在旁侧的杜良,“这次杜良妙计,把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送到马大公子怀里,回头杜家赌坊又能拿到不少好处了?” 杜良哼笑一声,扫视两人,“你们两家能得的好处,难道还会比我少了去?” 静默片刻,三人齐齐低笑出声。 “事情也是赶巧了,要不是这两天咱们一直叫人盯着顾家小姐,也撞不上顾家小公子被人抢走这等事,捡了个便宜。” 要不是线人报上消息,他们哪里寻得到机会将计就计。 先是指使一群人将顾西芙跟袁淮生故意冲散,继而又用“顾西舟”把顾西芙引来。 笑完后,廖兴尚有些隐忧,“不过顾家家风严谨古板,若顾二小姐出了事,顾家恐怕不会善了……” 杜良,“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整个望桥镇有什么事情是马家摆不平的?小小顾家,何惧?” 洪锦也道,“杜良献计的时候马大公子是默许了的,既然默许,要是真有什么事儿自然他会扛着,再大的火也烧不到咱们头上来。” 闻言廖兴彻底放下心来。 他家在镇上虽然也是富户,但是比起杜洪两家还是差了些,做起事情来没他们那么底气足。 何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算计良家女子,心头总有点不安。 “既然如此,咱再往里凑凑,听听动静?”他坏笑提议。 另外两人闻言一拍即合,“你坏了你,这个提议我喜欢!” “青楼女子小爷玩得多,腻了,也见识一下良家女子的劲儿。” “那顾家小娘们可是个绝色,看着就娇滴滴的,办事儿的时候,只怕更娇?哈哈哈!” 三个脑袋凑在一处,笑声猥琐至极。 “笑得很开心啊。” 夜色下,一道凉凉声线冒出来,突兀又渗人。 三人立即扭头四望,质问,“谁!” “江湖货郎,专收害虫。”懒懒声线伴着一道纤细黑影,从高处落下。 天空无月,三人此前为了不惹人耳目,是以没有掌灯,此时来人近至眼前也看不清真貌。 只能勉强辨认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 再之后,杜洪廖三人就没机会再细看了。 顾西棠从凉棚顶上跳下,二话不说就揍。 一路疾跑过来,她几乎将整个东场转遍了。 找不到人心火直冒,正愁无处发泄。 现在这仨撞在她手上,正好给她消火。 …… 这方角落一时间鬼哭狼嚎。 “臭娘们,有种、有种报上姓名!”被揍的人满地打滚,嘴里仍然不忘放狠话,“让老子知道、知道你是谁,定让你在望桥镇、无、无立锥之地!” 顾西棠停了下,问,“你们在望桥镇很有能耐?” “呵、老子混出名堂的时候,你他妈还裹着尿布玩泥巴呢!!” “哦。” 扯下三人腰带,把仨眼睛蒙上。顾西棠蹭了蹭地上泥巴,将泥巴踩进几人嘴里,最后用布堵上。 再扒了仨衣衫,清洁溜溜齐吊上凉棚。 做完这些,拍掉手心污泥,顾西棠转身往最里角木仓走去。 “要玩混的,我是你们祖宗。” 第35章 孙子,装鬼吓他? 会场木仓并不算高,不到两丈。 因为连年使用,所以木板墙壁作了层层加固,木门外头以铁链缠绕一圈加锁。 这个锁法,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西棠来到木门外,不假思索一脚踹上去。 木门带着锁链应声而倒,发出轰然声响,把里面的人震了个灵魂出窍。 此时顾西芙正爬到木梯半中,下方马玉城两手扶着梯脚满脸不耐。 被门口巨响吓到,两人表情瞬间僵硬,齐齐扭头瞧去。 木门塌了,但是门外,空无一人。 “……是、是谁?”顾西芙抱紧木梯横梁,颤着声问。 这一幕着实诡异,加上环境烘托,渗人得紧。 马玉城回过神,有些无语的看着她,“你管是谁呢?没看到门开了吗,还爬什么爬,赶紧下来!” 经了提醒,顾西芙心头后知后觉的喜悦才涌上来,下梯子后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到得门口,有些疑惑回头,“马公子,你不走吗?” 那人还在里面没动。 “我若跟你一起走,被人瞧见了岂不是又能要你的命了?”两手抱臂靠着木梯,马玉城嗤笑,阴暗中看不清表情。 “……”抿了下唇角,顾西芙凝着黑暗中的阴影,低声道了句多谢,随后返身奔入夜色。 仓里,男子好一会没有声音。 直到女子离去的脚步声再听不见,他才轻嗤,“多谢?真够蠢的。” 话刚说完脑门就挨了一下,吓得他寒毛直竖,大喝,“谁!谁他妈跟老子装神弄鬼的,出来!” 头顶凉风掠过。 耳边,似有鬼魅附耳低语,“且饶你狗命。” 马玉城僵硬,“……” 孙子,装鬼吓他?他会怕? 捂着怦怦跳的心脏,马玉城跟被鬼追似的逃出木仓。 走了没几步,就在夜色中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在木仓十丈开外凉棚处,三团白花花吊在悬招牌的木梁上迎风飘荡,很是好看。 马玉城扬起嘴角欣赏了会,转身准备绕道走,又回过头来,往那三人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改变自己的脚步声,顺便确认身上常用的熏香已经被雨水冲得闻不出来。 到得凉棚处,看着上头被缚了眼睛堵了嘴的三人片刻,马玉城从旁边随意挑了根搭棚子用的细木棍,抬手就往三人身上抽。 “唔!” “唔唔!” “呜呜呜——” 被阉割的鬼哭狼嚎,让他在木仓里连连倒霉的郁气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爽完了,木棍一丢,马玉城目不斜视离开。 另边厢,顾西芙一口气跑出老远,中间未敢停。 四野空旷漆黑,天空无月,一点光亮都没有。 一路跑出来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跟心跳声,偶有夜风吹过带起诡异声响。 那种感觉让人害怕又窒息。 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暗夜独行。 “姐姐,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喊声。 顾西芙脚步顿了下,猛地转身回望。 黑暗中,她身后空摊拐角,拐出个模糊的纤细身影,朝她快步跑来。 “姐姐,是你吗?我是棠儿!” “棠儿?……棠儿,呜呜呜!”确认过后,顾西芙浑身一松,猛地哭出来。 那些强忍了一路的害怕跟委屈,在有了依靠后就压不住了。 走到少女身边,等她情绪稍缓后,顾西芙才佯怒道,“哭的这么惨,是谁欺负你了?你说,我揍丫的!” 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顾西芙打着噎,“你一小丫头能打得过谁啊?” “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顾西芙只以为妹妹在打趣逗自己开心,抹掉眼泪,哼道,“整日尽吹牛。” 顾西棠转怒为笑,挽上她手臂往会场门口走,“这不逗你一乐么。舟儿已经找到了,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你回家呢。” “真的找到了?那就好。”听到这个消息,顾西芙心头愁绪退去不少,只是想到自己此番遭遇,刚放松的心情又沉下来。 耳边,少女似全然没察觉她的异样,小嘴喋喋不休。 “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把自己给走丢了?” “是不是等不及自己亲自跑去找舟儿,天黑了在会场迷路了?” “顾小四那个小惹事精,等回去了我定跟祖母告状,好好罚他一罚。” 顾西芙闻言,微微愣住。 她刚还在烦恼,回去后怎么跟长辈们解释自己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跟马玉城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会惹来闲话。 而眼下似乎……不需要找什么理由了。 她就是、就是找舟儿的时候迷了路。 对,就是这样。 说服了自己,心头大石落下,顾西芙展颜,跟妹妹点头应道,“嗯,天黑难辨方向,我在会场迷路了。” “我就猜是这样。咱走快点,免得待会又来一场雨,我们俩还得迷路。”顾西棠挑眉轻笑。 之前寻到木仓附近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仓里动静。 知道顾西芙无事,所以先解决了那三个瘪犊子。 后顾西棠跑出木仓她并没有立即跟上,再次观察了下姓马的反应,看到他鞭打那三人后才离开。 若是当时姓马的救下那三人,那他们四个都会是另一个下场。 不过依照姓马的反应来看,他跟那三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待确凿。 姐妹俩出了会场门口,顾家赁的马车还在等着,小姜氏见到两人安全回来,始松了一口气。 看到去往另外三个会场寻人的顾西舟等人还没回来,顾西棠问车夫要了打火石跟火把,这些东西马车上一般都会备有,以防不时之需。 将火把点燃,三两下爬上会场两边最高的木桩,在小姜氏、李氏、顾西芙以及顾西舟等人目瞪口呆中,把火把绑在了上面。 跳下来,拍拍手,顾西棠弯着眉眼,“好了,大哥他们远远看到火把,应该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小姜氏拍着胸口喘气,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顾西棠,你是猴子么就上蹿下跳?啊?爬那么高你嫌命长了是不是?啊?!” 那可是十几米高的木桩! 素来以书香门第自居,在外总娴熟婉约的顾大少夫人破了功。 李氏乐得,笑眯眯劝解,“哎呀大嫂,消消气消消气,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哎哟喂,平日里她在家被小姜氏比的跟个粗俗妇人似的哪哪都不如,眼下可忒痛快了。 这场面要是能让娘也看看多好,哈哈哈。 第36章 天煞命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场庙会,最后闹得提心吊胆、疲惫不堪。 回到顾宅已是夜色深重。 宅院灯火通明,顾老爷子跟顾老夫人都在,顾敬山在大堂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顾老二虽然坐在厅中,亦是坐立难安。 “回来了回来了,人都平平安安,老爷跟老夫人能安心了。”曲莲打着灯笼从外面进来禀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首座上,二老凝着的神色放松下来。 顾老二嘬了口茶,大咧咧道,“我就说嘛,准是下雨给耽搁了,不然能有什么事?咱们这种小镇子,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你真放心,能一盏茶从饭后端到现在?”顾敬山走进门坐下,哼道。 顾老二,“啧,有一说一,大哥你怎么老爱找我抬杠呢?舟儿娘跟大嫂年年上山拜神,哪次不好好的回来?你们就是瞎操心。” 说到你们二字,顾老二声音弱了点,眼神飞快往爹娘那边掠过,不敢对上。 几句话功夫,去庙会的人都回来了。 刚还胡咧咧的顾老二蹭地站起,看着顾西棠顾西芙四个小辈,“怎么成这样了?淋雨了?在泥地里打滚了?” 只见回来的几个人里,除了两个妇人,其余皆是一身狼狈。身上衣裳半干,裙摆、鞋子上全是泥水留下的印渍,妆发乱得让人无法直视。 “祖母,今儿这事全怪顾小四!”顾西棠第一个开口,开口就是告状,“今儿要不是顾小四乱跑,我们早回来了。” 说罢小嘴嘚嘚一股脑儿把庙会里发生的事情全说了。 “要不是为了找他,大哥也不会跑断腿,二姐也不会迷路,我也不会爬个柱子被我娘揪耳朵了!” “祖母,家有家规,有错必罚,您一定要好好罚罪魁祸首!” 少女义正严词,话语铿锵,语速快得让人全没有插嘴的机会。 把没来得及捂她嘴巴的李氏气得一个仰倒。 她在大房身上找痛快,就没有一次能痛快个完整的! “娘,舟儿年纪小不懂事,也怪我没把他看好……亏得他哥姐几个把他找回来了,明儿我准备一餐丰盛的,好好犒劳一下大家,娘您看如何?” 李氏边说边朝自家男人递眼色,暗地里还悄悄揪了儿子一下。 顾小四被告状,本就幽怨委屈,再被掐上一下,哇的哭个震天响。 顾老二忙道,“这孩子,今日定是给吓着了。娘,您看西岭跟芙儿棠儿也都累成这样了,不如今晚先让大家伙好好歇下,有事明儿再说?” 顾老爷子在家惯是个不管事的,闻言也没出声,看向旁侧。 先听老伴定夺。 厅里,灯光明亮又飘忽,映在顾老夫人脸上,忽明忽暗的,为那张严肃面容平添几分锋利。 众人顿时不敢再说话。 “你们先回去梳洗吃饭,今日都受了惊,好好睡一觉。”顾老夫人开口,淡淡道,“明日起床后,老二媳妇到主院花厅来,罚跪一个时辰。老大媳妇,罚抄家规十遍。顾西舟,除了上下学外,禁足半月不许出门。” 年龄最小的顾小四没有发言权,委委屈屈瘪着嘴认罚。 小姜氏对这个惩罚虽有不满,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乖顺应了声是。 李氏则没有藏好情绪,露出不甘愿来。 顾老夫人道,“身为母亲,在外没有看管好孩子,还连累旁人受累,是你的过失,罚跪一个时辰是轻的了。” 李氏低下头,小声嘀咕,“儿媳也没说不认罚,就是……不能跟大嫂一样罚抄家规么?” 同样的罚,大嫂抄抄家规就过去了,她却要罚跪? 凭什么她更丢人? “老大媳妇已经开始掌家,身为掌家媳,对家中小辈同样有看顾之责,没能做到这一点,才是她被罚的原因。”顾老夫人顿了下,“你想罚抄家规,不是不可以,你会写字吗?” 李氏,“……” “儿媳……还是跪着。” 她家卖猪肉出身的,猪肉佬最精的是算账,但要论认字,给她一本三字经她都读不全。 顾老二脸憋得有点变形,好想笑。 他媳妇什么样人他不知道啊? 要他媳妇写字,跟要猪上树有什么区别? 至于小姜氏,听完老太太最后解释的几句话,心里那点不满尽数散去,服气领罚。 顾老夫人视线掠过站在厅中的一众子孙辈,最后在顾西芙身上停顿片刻,摆摆手,“既无异议,都散了。” 兵荒马乱的一天总算结束。 梳洗过后,简单吃了点东西应付肚子,顾西棠就回了房。 从墙上小布袋里拎出小蜘蛛,投喂了一点药材粉末,又给扔回了袋子里。 外头夜色已深。 大雨过后,窗前花圃的泥土被雨水浸透,泥土气味在空气中挥发,有股子别样的清新。 披散着未干的头发,顾西棠翻身上了房顶,在氤氲着水汽的灰瓦上,半躺半坐。 翘了二郎腿,懒洋洋的。 “喵呜——喵呜——”猫叫声从下方院墙传来。 顾西棠侧眸看过去,墙头趴着老大一只怪猫。 头发半黑半白,乱蓬蓬的。 她就知道老头会来。 不尽早拿回五彩毒蛛,他是睡不好觉的。 “瓜娃子,我的蜘蛛呢!”草窝头趴在院墙上,压了嗓子喊。 “在房里呢。” “你快去拿来给我啊,说好的可不准再反悔!” “现在不想动。” “……” 要不是蛛命捏在你手里,老子给你一把随风癫! 草窝头挤了笑,“那你什么时候想动?” “等会。” “……”行,先让你做一会大爷,“那你拉我一把,我也上房顶坐坐。” 反正今儿拿不回蜘蛛,他是不会走的。 逼急了他就在顾家赖下了。 上了房顶,草窝头颤颤巍巍在斜着的瓦片上坐下,丝丝凉凉。 前面再吹来点风,别说,滋味还挺不错。 “大半夜不睡觉,在想什么呢?”他学着瓜娃子半躺半坐,莫名有了点闲聊的兴致。 少女静默片刻,抬头望着漆黑天幕。 “在想,天煞命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草窝头险些滚下房顶。 第37章 顾西棠,我鲨了你!! “你、你怎么知道天煞命格?”草窝头死死盯着顾西棠,问。 顾西棠瞥他一眼,“茶楼听来的,说书先生说的恶女故事精彩非常。你没听过?” “只是从茶楼听来?” “不然从哪听来?天煞命格刑克亲己,沾上的人都会倒大霉——” “行了行了,全是胡说八道!”草窝头打断她,躁道,“把我的小蜘蛛拿来,我要走了!” “急什么,还能不还你不成?” “我信不过你!” 顾西棠啧了声,拎着草窝头跳下房顶。 她也没想着昧下不还,那小东西的胃口大得很,她没那么多好东西养。 回到房中,把装着小蜘蛛的布袋整个扔给草窝头,“还你了,走人。” 草窝头立即打开袋子将小蜘蛛拿出来查看。 过去好多天了,一点没长。 好在,颜色还很鲜艳,没有变得暗淡。 要是五彩毒蛛身上颜色变暗了,说明毒性减弱了。 给小蜘蛛喂了点吃的,再小心翼翼把其收回袖口暗兜,草窝头随口道,“这种毒蛛难养得很,尤其是刚出生的幼蛛,想要让它认主,得喂够一百味毒草,喂足一百八十天。” “今天就是第一百八十天了,所以我才急着找回。” “待会回到我的狗窝,我再给它喂下最后一味草药,以后你就是来抢都抢不走了,哼。” 草窝头留了一手,没把话说全。 五彩幼蛛不是光喂足一百八十天、一百味毒草就能认主。 而是在喂完一百味毒草之后,再喂回第一次投喂的毒草才行。 哼哼哼,这么珍稀的毒蛛,谁也猜不着他第一次投喂的是什么毒草。 所以之前小蜘蛛被瓜娃子拿走,他并未太过着急,还腾出手去收拾了下那群追兵。 他有大自信,小蜘蛛最后的主子只会是自己。 “等等,我的小蜘蛛怎么自己爬出来了?”草窝头还没暗自得意完,就惊见幼蛛自己从暗兜中爬了出来。 然后,跳到地上,顺着窗台飞快爬进房里,扒上了瓜娃子的裙摆。 草窝头脸色骤变,语无伦次,“你你你给它吃吃过什么?” 顾西棠一愣,生出不妙之感,“你来之前我给它喂了点便宜货……好像是闹羊花?” 闹、闹羊花? 草窝头猛地捂住胸口,喘不上气。 顾西棠,“……” 半晌,“顾西棠,我杀了你!!!” 一声怒吼惊起灯光无数,东院再次动荡。 在把人引来前,顾西棠将草窝头扔出了院墙。 两指捏起在她裙摆吐丝的小蜘蛛,顾西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小蜘蛛跟草窝头,这两个麻烦东西她恐怕都甩不掉了。 夜半的小镇,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举目四望,只余零星灯火未灭。 桥南悦来客栈三楼,临街的一间客房窗户半开,里头黑漆漆的,显示房客已经歇下了。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跃入房中,低声开口,“爷,不出您所料,毒老怪果然没离开望桥镇。” 床榻处,帷帐后头,男子缓缓坐起,“然后呢?” “亦如爷所预料,毒老怪跟那个小道姑、即镇上顾家的姑娘有关联。”燕一道,“属下今日跟踪了一整日,发现毒老怪跟顾家姑娘关系不简单。” “哦?” 燕一遂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五一十上报。 听完后,男子轻笑,叹道,“毒老怪竟会被个师出无名的小丫头压制住,听着稀奇。” “爷,那顾家姑娘是真的不简单。一个昏睡多年的人骤然醒来,行事荒诞、离经叛道尚且可以说是不懂世俗规矩,可是那一身功夫,总不可能凭空生出来?” “确实,寻常人家里的一个姑娘,浑身都是谜。”男子声音轻缓,充满兴味,“看来,我们要在这望桥镇多呆上一段时日了。” 燕一,“自然是要呆的,爷的腿还需要毒老怪来医治呢。只是毒老怪这人虽然功夫不高,却滑不留手,极是难捉!” 燕一语气里透着郁闷。 他追着毒老怪的行踪已经整整三年了,每每人近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 那个老家伙,逃跑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帷帐里,男子摇了摇头,笑道,“毒老怪性情喜怒无常,行事但凭喜恶。这样一个人,就算把他抓住了,若非他自愿,你敢让他医吗?” 燕一噎住。 那自是不敢的。 不然的话,病还没医好,不定先被毒死了。 这才是最难办的地方。 让一个难缠的老头儿自愿帮忙治病,让他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出办法来。 若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办到,恐怕也只有他们家爷了。 “爷,您说要怎么办?” “行到桥头自然直,”男子声音轻快,半点不着急,“看着办。” “……” 爷,要治的是您的腿。 您怎么一点就不着急呢? 翌日,顾西棠被乒乒乓乓的嘈杂声扰醒,眉毛耸成八字形。 声音并不是院里传来的,而是院墙之外。 “一大早的吵什么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吼一声发泄怒气,顾西棠把头蒙进被子里,企图盖住那些嘈音,好能再多睡一会儿。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顾西芙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棠儿,已到巳时了,也该起床了,咳咳咳……” 顾西棠拉下被子,脸上写满幽怨,“昨儿累得不行,今天还不能睡久一点?” “咳咳,累也得起来吃早饭。”顾西芙没有走近,瞅着少女皱巴的小脸失笑,“再说,隔壁小院儿今日重新修整,动静有些大,你便是再睡也睡不好。” “重新修整?” “嗯,就是我们后头那家,新换了主人,今日入住。今儿一大早那边就托小厮送来礼饼点心,打了招呼。” 顾西棠不关心隔壁换了什么新主,谁人入住。 总归是睡不成了。 掀被起身,瞅了眼离她有点远的顾西芙,“着凉了?” 顾西芙点点头,无奈道,“许是昨日淋雨受了寒,今早起来便有些咳了。” “昨晚娘不是熬了姜汤么,你没喝?” “……”顾西芙胡乱应了声。 昨日回来心事过重。 临别前袁书生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及厅中祖母最后看她的那一眼,皆让她心绪烦乱。 娘端过来的那碗姜汤,她便忘了喝。 第38章 听到点流言 被困木仓的事情虽然无他人知晓,但是顾西芙骗不了自己。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 且如今回头细想,当中存有疑惑。 “棠儿,舟儿自己跑下山后,咳咳,就一直在戏台子旁看表演,未跟人离开过?”她问。 顾西棠道,“顾小四不是说了么,他在戏台子旁磕了小半天瓜子儿,腮帮子都磕肿了。大哥找过去的时候他挤在凉棚里,还抱着瓜子袋儿不撒手呢。” “那我看到的,难道真是巧合?” “就是巧合。” “可……”可是她被人打晕了,还被关进了木仓里。 如果真是巧合,又是谁会无缘无故将她打晕关起来? 还是,马家公子被人寻仇,她只是恰巧被殃及池鱼了? 顾西棠趴在窗台边上,跟小蜘蛛玩我扔你爬的游戏,顺口问,“可什么?” “没什么。”顾西芙掩唇压下喉间痒意,没有再说下去。 近午时,顾西芙风寒加重,耳鸣鼻塞,病恹恹躺在床上,没了精气神。 把小姜氏急得不行,赶忙在自家药铺里拣了药回来煎汤。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病倒了呢。”盯着顾西芙把药喝完,小姜氏一脸发愁,“本来我跟你爹合计,这两天就给你和袁公子正式议亲的。” “咳咳咳!”顾西芙狠狠呛了一口,眼泪都咳出来了。 顾西棠在旁笑嘻嘻打趣,“娘,这么吓人的消息,你该等姐姐把药喝完了再说嘛。” 小姜氏嗔她,“什么吓人的消息?两家都相看过这么些时日了,既然双方有意,自然是早早把事情定下来为好。再蹉跎下去,你姐姐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也不大啊。” “是不大,老了。” 顾西棠、顾西芙,“……” 小姜氏从女儿手里接过空药碗,顺手提她揩掉嘴角药汁,“这几日里娘也没闲着,把袁家里外好好打听了一番。” “袁公子家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家境不错。可惜后来父早逝,孤儿寡母没了依仗,被族中人排挤欺负。” “袁夫人性子要强,硬是靠着亡夫留下来的些许薄产,把儿子拉扯长大。” “好在袁公子也争气,去年考中了秀才,身上背了功名,族中便没人敢再随意欺负他们母子了。” 感慨完,小姜氏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娘特意打听了一下他们母子为人品性,周围邻里对他们母子皆是称赞有嘉。袁夫人虽然个性要强,但是为人明事理,非胡搅蛮缠之人。袁公子亦清雅谦和,正直上进。” “这样的人家,人口简单,嫁过去后不会有太多烦心琐事。” “只要夫妻二人和睦,好好孝敬婆母,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便足够了。” 顾西芙玉面绯红,也不知道是咳的还是羞的。 顾西棠则双手托腮,似懵懵懂懂,小姜氏只当她年岁小还未开窍。 “大嫂,芙儿,棠儿,你们都在呐?”李氏拎着个小篮,笑呵呵从门外走进来,“听说芙儿染了风寒,我过来看看。” 顾西棠,“二婶,你罚跪完了?” 李氏笑意一僵,朝顾西棠翻了个白眼,“你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膝盖现在还疼呢。 要不是听说芙儿病了,家里汉子赶着她过来探探,她现在就搁榻上躺着了。 小姜氏抿笑,“你别听这丫头胡咧咧,她在娘那受罚的次数,家里谁比得上?” 顾西棠点头,“说的是,祖母现在都不乐意看见我了。” “……噗嗤!”李氏跟顾西芙皆忍俊不禁。 把小篮放在窗边案上,李氏走到床前探了探顾西芙额头,“哟,烫手呢。都怪舟儿闹的一出,回头让他爹再好好教训他!” 顾西芙笑笑,“婶,没事儿,我这是小风寒,吃两帖药就好了。” “芙儿就是贴心。”李氏笑眯眯的,自己拉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回头等你病好了,二婶给你做米糍吃!” 说完稍稍停了下,眼神带上试探,“芙儿啊,昨儿你走散了得有近两个时辰?那么长时间,是不是遇到什么歹人了?” 房中和乐氛围一凝。 顾西芙跟小姜氏同时变了脸色。 “啧!”顾西棠小白眼儿翻上天,从小篮子里摸出个果子来用力一啃,咔嚓脆响,“什么歹人敢冒出来,姑娘我把他揍成饼!” 李氏嘴角抽抽。 “当时我直接奔去东场,进去没多久就看到我姐一个人摸黑瞎跑,满地的找舟儿。” “顾小四这回真是干了件大事,把哥哥姐姐累成狗不说,还连带的坏名声。” “只禁足半个月是不是太轻了点?我得再去跟祖母说说去。” 说罢起身就走,看架势是真打算找到老太太跟前去。 “哎哎哎!”李氏慌忙把她给拉回来。 这丫头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混得不行。 “我就随口问问,你看你怎么还较真了?”李氏道,“二婶也不是故意要打探什么,就是今早上街上买蔬果,听到点流言。我担心芙儿遇上什么事儿不敢说,奔着关心才开口问的,谁还故意讨人嫌呢?” 小姜氏、顾西芙、顾西棠,“什么流言?” 见三人都有兴趣,李氏登时笑得神神秘秘,“听说昨儿庙会里,有人遇上歹人了。三个好眉好貌的公子哥儿,被人剥光了衣裳给吊在梁子上,吹了一夜的风,今早有人去场子里收拾东西才发现的,把人给放了下来。” 忍不住了,李氏拍手大笑,“哎哟我的天,你们知道那三人是谁吗?都是咱镇上大户家的公子!听说放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被打的鞭痕!” “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咳!我回来的时候,路过的地方大家伙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听说连衙门都给惊动了,特地差了衙役去会场调查呢!” 小姜氏看了躺在床上的女儿一眼,再看看抖着腿吃果子的混丫头,暗念阿弥陀佛。 她家俩丫头避过这一劫,定是老天保佑。 回头她就去庙里还愿去。 第39章 你这不是叫我去骗人么! 等李氏分享完八卦心满意足走人,小姜氏也收拾药碗托盘唤了丫鬟拿下去。 “这两日芙儿你就在房里养着,其他的等病好了再说。”小姜氏拿起一瓶药酒,道,“我还得把药酒给你大哥送去,他昨儿把腿跑瘸了,请假在家休息一天。” 顾西棠手里果核一扔,“娘,这种跑腿的小事儿交给我去办。” “什么跑腿,我顺便看看你哥情况怎么样!” “我替您看!”抢过药酒,顾西棠一溜烟跑了。 小姜氏,“……” 她扭头问大女儿,“你妹妹昨天也没少跑,怎么今天还能活蹦乱跳的?你大哥连妹妹都比不上了?” 顾西芙,“娘,家里两丈高的院墙妹妹能爬上去,大哥不也爬不上么?” 哥哥比不上妹妹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 小姜氏唇角抽搐,不知道该骂大儿子太没用,还是该骂小女儿太能耐。 顾西岭的屋子在东外院,跟里院隔了一堵影墙。 顾西棠走到影墙附近,便听到附近厢房里传出有气无力朗读声。 “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厢房窗户半开着,窗下种的文竹,配上读书声,颇有点文人墨客的雅韵。 顾西棠走过去,从窗户探头往里瞧。 她大哥直挺挺躺在床上,手里空无一物,闭着眼睛无病呻吟呢。 “唉,百无一用是书生。”顾西棠摇头叹气,抬手敲窗,“大哥,娘叫我给你送药酒过来。” 房内,顾西岭停下背书,侧头幽幽看向窗外少女,“大哥并非无用书生,我昨天跑了至少两个时辰,中间没歇过。” 再好的体力这样跑下来,也差不多废了。 “不是我打击你,你这样的弱书生,上了战场连逃命都赶不上别人强。” “我大越朝国泰民安,边关安稳,我用不着上战场。”顾西岭坐起来,抬了抬下巴,“再者,我若真身在战场,也定是大帐军师,于后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需要逃命?笑话。 顾西棠拱手,“失敬失敬。” 顾西岭颔首,“好说好说。” “把药酒帮我拿过来,我腿不能动,可能是肌肉断了。” 顾西棠跳进窗户,把药酒扔到她大哥怀里,“赶紧搓点药酒,把你肌肉接上。” “你若是弟弟多好,现在就能帮我搓药酒了。”顾西岭艰难拉起裤腿,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 “两兄妹,也不用太过拘泥小节。”顾西棠伸出手,五指一攥,骨节发出咔咔声响,“要我帮忙吗?” 顾西岭把刚要递出的药酒收了回来,“还是我自己来。” 搓药酒揉筋脉,那种滋味不是一般的酸爽。 顾西岭龇牙咧嘴频频抽气。 为了转移他注意力,顾西棠随口挑起话题,“大哥,给我讲讲你们书院呗。” “书院有什么好讲的,全是读书人。” “那就讲讲书院里的恶霸。” “你这么一说,书院里还真有恶霸。”顾西岭嘶了声,倒一手药水,狠心往腿上拍,“有好几个,都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身家有背景,不需要靠读书一途出人头地,纯粹在书院混日子。除了好事,什么都干。” 顾西棠很快就听到了马玉城、杜良、洪锦、廖兴这几个名字。 她在马玉城头上看到青松书院学子所戴的纶巾,看来,还真是青松书院的学生。 “若是在街上遇到四个成群的锦衣公子,记着避开点别招惹。”末了,顾西岭叮嘱了声,“那四人,哪一个都不是我们顾家能惹得起的。” “得嘞!” 从东外院回来,顾西棠换上道袍捯饬捯饬,抱上她的大招牌,翻墙出门。 今日大街上比平日要热闹上几分,走到哪都能听到跟“仨公子”有关的话题。 放晴的五月,太阳一天比一天烈,照在身上片刻就让人有炎热感。 就这,到处还有人站在街边低声笑谈,氛围热火朝天。 望桥上,赛半仙的摊子前难得有些冷清,一个人坐在那里昏昏欲睡。 “今天不会有大生意了,不如早点收摊,回去歇歇。”小道姑把招牌架在桥栏上。 赛半仙小眼睛睁开一条缝,斜她,“你怎么知道我没大生意?” “我掐指一算呐。” “我求着你算了?” “谁叫你我今日有缘呢?” 赛半仙小眼缝隙全开,我去你的有缘。 都是江湖神棍,谁还不知道谁那点斤两了? “这么暴躁,最近没赚多少银子?”顾西棠嬉笑凑过去,低声道,“看在你我今日有缘,我给你指点一条财路。” “你有那么好心?”赛半仙并不信。 “啧,你先听了再说。”说罢,顾西棠对赛半仙耳语几句。 赛半仙激动了,压了音量怒道,“你这不是叫我去骗人么!” “你哪天不骗人了?” “……” 顾西棠伸出两指,“这个数,干不干?” “再加点!” “再加三十文,我全部家当了!干就干,不干我找别人去。” “成交!” 这天,素来在望桥早出晚归的赛半仙早早收摊,摇着个铃铛干起了走街串巷的买卖。 赛半仙那把声音、那张脸,在望桥镇善男信女那里就是个标志招牌。 他一出现,各街巷熟识他的居民就纷纷跑出门,围将上去问个究竟。 “赛半仙,你今日怎的不摆摊了?” “不摆了不摆了,老道今日掐算,近段时日小镇水逆,恐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道甚忧啊。” “小镇水逆?岂不是说整个镇子近来气运都不好了?不好的事情又是什么?这这、半仙,还请详解!” “水逆,乃水星逆行。水星者,女子也。” 赛半仙又是重重一叹,忧心忡忡走了,赶场下一条街巷。 留下一众求解的人面面相觑。 半仙语焉不详,他们不明就里,心里越发跟猫抓似的想求得个明白。 一时间风声飞传。 镇上百姓皆在猜测赛半仙所言究竟指的是什么。 第40章 老子今天就是上门讨债来的 “你就是昨天给我买瓜子儿的人!” 顾宅大厅,顾小四两手叉腰,对着找上门来的老头儿控诉。 “不是我那袋子瓜子,你现在在哪还不知道呢。”草窝头坐在客座雕花椅上,翘着二郎腿。 顾小四有些气弱,“你说我磕完那些瓜子哥哥姐姐就会来找我,你看看,我腮帮子都磕肿了。” “我没逼着你磕啊,再说,你哥哥没去找你么?” 瞅着小娃儿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憋屈样儿,草窝头神清气爽。 这种小娃儿他一个能怼十个。 在瓜娃子那受的气,还在她弟弟身上,也算报仇了。 “曲莲,给客人上茶。”主座上,顾老夫人吩咐完了,方打量起来客。 年约五十来岁,普普通通一张脸,着灰色布衣,身形矮小瘦削。 一半黑一半白的乱发,在头顶用灰色发带随意束起,看起来乱糟糟的。 极不修边幅又怪异的一个人,但是却不显邋遢,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你说,我家小孙女拿了你东西?”她问。 “嘿!你家小孙女不仅拿了我东西,还是千金不换的珍品!”提到自己的损失,草窝头立即不淡定了,“老子今天就是上门讨债来的!” 顾老夫人一时没说话,脸上神色淡淡的没有波动,教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草窝头眼睛一瞪,怒道,“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也跟瓜娃子一样,想昧下我的东西不成?嘿我这暴脾气……你们家是狼窝吗!” “事情如何我尚不了解,不能光听片面之词。客人无需焦躁,等我问清楚了,自会给你个交代。”顾老夫人道了句,转向顾小四吩咐,“舟儿,去东院把你三姐叫过来。” 顾小四应了声立即往东院跑。 草窝头老神在在。 他进门之前刚探过东院,瓜娃子又跑出去浪了,压根不在家。 不然他也不会特地选这个时候闹上门来。 那丫头若是在场,任他舌灿莲花他也占不了上风,说不得最后还会被当成胡搅蛮缠的人扫出门。 曲莲端了茶水上来,顾老夫人取过一杯抿了口,“不知客人如何称呼?我在望桥镇住了几十年,此前好像从未见过。” “我刚到望桥镇不久,认识的都叫我毒、杜老。”灌了两口茶水,草窝头敲敲桌台,“有点心没有?来点,正好有点饿了。” 话毕又道,“要不是遇上你家那个瓜娃子,我早就到别的地儿逍遥去了。望桥镇这破地儿小得很,要啥啥没有。” 顾老夫人示意曲莲去拿些点心,不动声色继续打探,“看来杜老弟跟我家小孙女有点渊源。不知杜老弟是做哪一行的?” 杜老弟? 草窝头皱眉,看在茶水好喝,老妇人态度也还勉勉强强的份上,他暂时不计较了。 “不敢托大,做郎中的!” 顾西棠回来已是半个时辰后,到得大厅,草窝头除了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其他底细被老太太摸得也七七八八了。 包括他跟瓜娃子之间的恩怨仇,包括五彩毒蛛。 “祖母,我可没拿他东西。真有价值千金的东西,我还用得着跟您讨一文两文零花钱?”对于草窝头的指控,顾西棠面不改色,一律不认。 “你敢说没有?你拿了我的小蜘蛛!那东西养活了,千金难买!”草窝头又怒了。 每回跟瓜娃子对上,都能把他气得脑充血。 “哦,你说玩意儿呀?”顾西棠点点头,大方道,“那你拿回去呀。” “……”老子要是能拿得回来我还会闹这出? 五彩毒蛛。 顾老夫人眸心微动,垂下眼皮。 这种东西她没听过,但从名字也能知晓定是毒物。 不管混丫头是不是故意的,总归东西是在她手里了。 “事已至此,不知杜老弟有什么章程?蜘蛛你拿不回去,千金我家也是拿不出来的,你看?”她道。 草窝头飞快接口,“那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什么时候把债还完,什么时候再说!” 顾西棠,“祖母,这人分明是想赖在咱家白吃白喝!” “我顾家小门小户,粗茶淡饭。杜老弟若是不嫌弃,那就依你所言。”顾老夫人淡道。 身为一家之主,她既然开口,事情就算定下了。 顾西棠嘴角抽抽,不能啊,她家老太太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啊。 怎么突然变了? 她没回来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曲莲,安排杜老弟在客房住下,以后一日三餐,好好招待。”顾老夫人起身,缓步离开大厅。 剩下厅里两人大眼瞪小眼。 草窝头得意洋洋瞥了顾西棠一眼。 瓜娃子诶,失算了? 老子就要留在这里,看看你能翻出多大的天! 第41章 这小混账,拐着弯骂她是老狐狸 能让瓜娃子憋闷一回,草窝头是真高兴。 连带的顾家送来简简单单的晚饭,都觉的好吃得不行。 五彩毒蛛认了主,肯定要不回来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呆在顾家继续喂他的蜘蛛。 等到毒蛛长成,他取得足够的毒液毒丝后,就能继续去过他逍遥快活的小日子了。 这期间能有个地方供他白吃白喝白住,想想好像也不赖。 草窝头吃着晚饭暗爽的时候,顾西棠被叫到主院。 老太太依旧呆在花厅里,这会子应是吃过晚饭了,拿着一卷诗集打发时间。 靠窗案头几上的宝莲熏炉,燃了熏香,淡淡的松木香味在空气中蔓延,清新提神。 角落里高颈花瓶不见了桃枝,换上了几片美人蕉的大绿叶。 顾西棠走进去,递给曲莲一个小布袋子,笑嘻嘻道,“今儿买了点枇杷,回来晚了没来得及给祖母送,劳烦曲婆婆拿下去洗一洗。” 曲莲将袋子接过,打开看了两眼,“哟,这枇杷可新鲜,老奴这就拿去洗洗,棠儿小姐先陪老夫人说说话。” 说完给顾西棠递了个眼色才离开。 顾西棠眨眨眼,曲婆婆现在越来越上道了,可爱。 转身走到窗前木榻坐下,跟老太太中间只隔了个小小的案头几,“祖母,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哪怕是饭后闲暇,老太太衣着妆容依旧一丝不苟,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穿着端庄大气的五彩缂丝衫,一身气势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听到她询问,一直低头看书的老太太才嗯了声,抬起头来,“那个杜老是怎么回事?” “那老头儿?”顾西棠支棱着腰板,不解,“不是祖母您做主让他留下来混吃混喝的么,怎么问起我来了?” 顾老夫人抬眸,眸中尽是洞悉,“你性情古灵精怪,若非有意为之,能放人跑到我跟前来?” “嗨呀,我就知道祖母您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孙女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跟我拍马屁没用。” 咳,顾西棠摸摸鼻子。 老太太就一点不好,太正经,不爱开玩笑。 “孙女跟毒、杜老头打了几日交道,发现他这人行事虽然不靠谱,但是真本事还是有点的。”顿了顿,她倾身朝老太太靠近了点,神秘兮兮道,“这老头医术不错!我祖父不是身子不太爽利么?让老头给祖父看看,说不定就药到病除了!” 顾老夫人握着诗集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显情绪,淡道,“不过是个江湖郎中。” “江湖郎中有江湖郎中的本事,试试总无妨嘛。” 老太太又道,“既然要请人看病,直接开口就是了,为何这般迂回?” “要是能直接开口,我还用得着做那么多?”顾西棠叹了老大一口气,“祖母,杜老头那人怪得很,除非他自己乐意,不然光请是请不动他的。” 见老太太垂眸听得认真,顾西棠接着道,“与其绞尽脑汁想办法请人上门,不如让他自己找上门来。” “不仅要让他自己找上门,还得让他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飘飘然,如此,行下一步的时候才能水到渠成。”顾老夫人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少女,“你都从哪学的歪门邪道,狡猾得像只小狐狸?” 顾西棠摇头晃脑念经,“有其祖母必有其孙女。上头得有只老狐狸,下头才能有小狐狸呀。” 顾老夫人胸口一哽,抓着诗集的手又用力了些。 这小混账!拐着弯骂她是老狐狸! 曲莲把洗好的枇杷端上来,顾西棠立即剥了一粒送到老太太嘴巴,“这个月份的枇杷最好吃,汁多核小,特甜!祖母开个尊口?” 顾老夫人,“……” 本来正要作势喝骂,被小混账来这么一手,她尊口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不开,骂不了人。 可开了,枇杷就得堵嘴了。 左右都骂不上,还得被迫接受小混账求和,顾老夫人干脆闭紧嘴巴。 不吃! 曲莲站在老太太身后,仗着老夫人看不到,无声笑到老脸变形。 棠儿小姐鬼点子真多,又成功逃了一回骂。 顾西棠把枇杷扔进自己嘴里,嚼嚼吐出果核,摆在手心展示给老太太看,“祖母,这核是真小。您尝一尝,我先走了,免得我在这里您吃不下。” 小混账抓了几粒枇杷塞到后头曲莲手里,飞了记媚眼,“曲婆婆,平日在祖母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让她早点消气。” 光明正大贿赂,还是在正主面前。 顾老夫人闭了闭眼睛,深呼吸,拦住拔脚想溜的人,“《医典纲要》有记载,五彩毒蛛乃剧毒之物,非常人能养。” 从大厅回来之后,她特地翻了家中医药古籍,上面有寥寥一笔跟五毒彩蛛相关。 “你说句实话,那个杜老究竟是什么人?” 她盯着顾西棠的眼睛,头一回弱了气势,“你祖父患的是顽疾……我若不清楚他的底细,不敢让他医治。” 顾西棠回视老太太,亦正了脸色,“那老头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毒老怪。” “祖母放心,我也不会随便拐人回来替祖父看病。” “此事,孙女不会儿戏。” 第42章 她是我顾家的子孙 窗外烟霞漫天,清风向晚。 窗内熏香缭绕,和馨静谧。 天光已经开始暗下来,曲莲在矮几上燃了一盏油灯。 浅浅晕黄落在老夫人脸上,照出她眼角细微皱纹,多了两分和蔼色。 顾老爷子披了件裹衫走进来,坐在她对面,“哟,今天是枇杷,你爱吃的。” 顾老夫人看他一眼,剥了颗枇杷放入口中,“五月刚出的枇杷,挺甜。” “那丫头送了这么多天吃的,就今天得了你一句甜。”顾老爷子一乐,眼角皱纹叠起,手伸向矮几上托盘,“我也尝尝。” 顾老夫人立即把他的手拍开,“去年吃一颗咳了一整夜,还敢吃?” “我这是老毛病,吃不吃都咳,还不如过过嘴瘾。”说是这么说,顾老爷子没敢再动手。 室内有片刻静默,曲莲悄悄退了下去。 “家里今天来了个客人,棠儿说他医术不错,兴许……能让他瞧瞧。”须臾后,顾老夫人垂眸轻道。 顾老爷子抬眸看着她,眸色软了软,“那就让他瞧瞧。” 这么些年,他们暗地里访过的名医不在少数,回回失望而归。 时日久了,他自己实则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能熬到这个年岁,知天命的年纪,已经知足。 但是老伴在意,那便顺着她的心思,免得她难受。 想到这里,顾老爷子笑道,“棠儿那丫头,自醒来后行事多出人意料,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名堂。” “就是个混丫头。”提到小孙女,顾老夫人哼了声,脸上却不见愠色。 “她最像你。” “……” 老太太想到老狐狸小狐狸的论调,脸色黑了些许,“我年轻的时候可不这么气人。” “聪明机敏,胆大心细,不拘一格。”老爷子顿了顿,叹息,“若家族还在,她必会是下一个天选。” 顾老夫人豁然抬头,眸色涌动。 窗外夜色已降,天幕沉沉。 清徐晚风不知何时消匿,遥远天边现出一道紫电劈开苍穹,如同破开某道禁忌。 良久,顾老夫人开口,嗓音干涩,“阿秦,棠儿不像初醒稚童,言行、作为,一样都不像。” “棠儿三岁昏迷,昏睡十三年,从未得到任何教导,她的一切都停留在三岁那年。” “如此,她醒来之后的表现,应该是个三岁稚儿。” 顾老爷子点点头,“可是棠儿醒来之后的言行,没有一样跟三岁稚儿相符。” 他神色平静,温和看着对面老妇人,“家中两丈高的院墙,她一跳就能翻过去;十五个回合就能在棋盘上胜过我;张口,便能说出罕用的药材;……还有许许多多,包括今日家中来客,哪一样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顾老夫人抿直唇角,手指无意识紧紧扣住案沿,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 她想到了什么,音色越发的干涩嘶哑,气息不稳,“……百年一出天选,天选者,凤凰涅盘。” 后面还有四个字,她嘴唇动了又动,始终没能说出口。 顾老爷子见状,轻拍了下她发凉手背,“棠儿那丫头是个极聪明的人。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想遮掩,也或许,她一直在等着我们发现。” 定定看着老伴,顾老夫人心头汹涌的情绪被她努力一点点压下去。 确是如此。 那个狡猾得像只狐狸的丫头,她若有心想瞒,绝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老爷子视线偷偷瞄着橙黄橙黄的枇杷,咽口水,“话我们已经说开了,反正那丫头老惹你生气,要不就把她赶出去。” “她姓顾,叫顾西棠,身上流的是你我血脉,她是我顾家的子孙!”老妇人立即道,声音带了薄怒,指甲刮过矮几发出刺耳响声。 “那是自然,棠儿自是我顾家子孙,她名儿还是你跟我一块取的呢。”老爷子笑呵呵的,“总之去留由你决定。” “哼,你用不着激将。”老妇人转头看向窗外夜色,视线落在不知名远处。 夫妻数十载,相知甚深,不用说出口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趁着老伴沉思,老爷子悄悄伸手摸了颗枇杷,飞快剥皮放进嘴里,满足的眯起眼睛。 甜味浓郁,微微带酸,好吃。 刚想悄悄吐出果核,老妇人就转过脸来了,“这件事情你我知晓即可,不用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老爷子把果核压在舌底,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无异样,“我都听你的。” 说完起身,背着双手往外走,“哎哟这老毛病,一到晚上就冷的不行,我先回房歇了,你也早点睡。” 老夫人还在沉思,视线落在矮几油灯上跳跃的火苗,眉头紧皱。 片刻后,“记得把果核吐了,别呛着。” 老爷子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脚下踉了下,干着脸吐出果核,飞快拐出门。 “眼睛怎么那么利呢……” 听见门外飘来的小声嘀咕,顾老夫人哼了声,又静坐片刻,打开矮几下暗屉,小心翼翼取出一本族谱。 族谱页面陈旧泛黄,看着很有年头。 将族谱翻到末页,顾老夫人视线落在上面一行记载。 ——百年一出天选,天选者,凤凰涅盘。 ——异魂重生。 合上族谱,小心放回暗屉,顾老夫人盯着油灯火苗冷哼,“想我赶人?做梦!” 第43章 瓜娃子,你又要做什么? 草窝头这两天过得特别逍遥快活。 吃喝有人伺候倒在其次,他一个惯在江湖四处浪荡的人不贪图这些。 最让他心情愉快的,是顾西棠那个瓜娃子现在每次看见他,都会黑脸。 为什么黑脸? 那自然是不开心呀。 瓜娃子不开心,他就开心了,对顾宅哪哪都顺眼。 这日吃过午饭,看看天色还早,他又背着手哼着小调往东院走。 打算再去开心开心。 进了东院,绕过影墙,穿过一片美人蕉,一眼看到瓜娃子正趴在窗台上扔他的小蜘蛛。 扔出去,小蜘蛛得花好久才能爬回来,偏生还死不改道,就认准人了。 草窝头的快乐瞬间减半,迈着二八步走到窗外,阴阳怪气,“哎哟,真是难得,今儿没出去浪啊?” 顾西棠把顺着蛛丝爬上来的小蜘蛛抓住,扔到草窝头身上,让他眼睁睁看着小蜘蛛再一次离他而去,“不急,晚些再出门。” 草窝头强忍心痛,刻意不去看他的宝贝,“为什么要晚些?你不是日行一卦么,不早点出门揽生意?” “养精蓄锐,等蛇出洞。” 嘶!草窝头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立刻往窗边凑近,“瓜娃子,你又要做什么?” 他此前跟踪过瓜娃子一段时间,对她在镇上的所作所为门儿清,他敢打赌,这丫头肯定在琢磨坏心眼了。 小蜘蛛又爬上窗台了,想往她身上扑,顾西棠伸出一指将它摁住,唇角微勾,“炖蛇羹。” “……”残忍,没人性! 这种调调好熟悉! 草窝头眯眼,细细瞧眼前丫头。 八分像的脸,除了这点区别之外,其他皆像足了小混蛋。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连使坏时的小表情都一模一样。 眸光闪了闪,草窝头道,“反正无事可干,老头子跟你去瞧瞧热闹。” “别,不乐意带你,免得回头祖母骂我带坏贵客。”顾西棠一口拒绝。 “你很怕你祖母?” “老头,打什么坏主意?你的蛛命可在我手里,别太得意忘形。”顾西棠斜老头一眼,打发般随口道,“要是无聊了找我祖父下棋去,我忙着想事呢。” 嘿!瓜娃子! 草窝头撸袖,他那个暴脾气! 她居然又威胁他?还赶苍蝇一样打发他? 等着! 他这就找顾家老头打探敌情去! 目送老头急吼吼的背影,顾西棠淡淡一笑,“这死老头。” 指头拨拉,把小蜘蛛翻来覆去,“时间差不多了,白小黑,待会给你挣口粮去。” 光靠她兜里十文八文钱,养不起啊。 午时过后,等家里人午睡了,顾西棠换上道袍扛着招牌就出了门。 跳出墙头,一眼看到对面的宅院,门口摆了两樽镇宅小石狮,大门横梁两边悬了红色灯笼。 想到前两日姐姐说隔壁院子换了新主子,想来就是这家了。 顾西棠只扫了一眼便离去,并未放在心上。 巷口,一道身影鬼鬼祟祟,时而探头往巷子里张望,看到顾西棠出来,立即两眼一亮迎了上去。 要不是那两撇八字小胡须眼熟,顾西棠差点没认出来这人是赛半仙。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她嘴角抽抽。 眼前人,穿着灰扑扑的布衣,头发抓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两团毛茸茸的东西粘在眉毛处,看起来浑像个怪人。 赛半仙小心谨慎往四周打量几眼,压低声音道,“乔装打扮,免得被人认出来,这不跟你学的么。” 他们现在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能被人认出来,坏了名声。 他以后还要在望桥镇混的。 思及此赛半仙再次懊悔不迭,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上的贼船。 当时怎么就被那三瓜两枣给迷惑了呢? “啧,你能不能别缩着脖子猴着腰?这模样贼出精髓来了,生怕别人不看咱们呢?”顾西棠扶额,嫌弃得不行,“站直了说话!” 想惹人注目别带上她啊,她还要在镇上混的。 “行行行,说正事。”赛半仙讪讪把腰杆挺直,再次往周围打量了眼,语速飞快,“流言已经往外传开了,现在街头巷尾每天都有人聚在一块议论。另外你要找的人今天午时三刻会出现在金玉坊,逗留一个时辰便会离开。” 顾西棠点头,“我知道了,你先走。” 赛半仙手一伸,“事情我都办完了,给钱!” “……”顾西棠默默摘下钱袋子拍到赛半仙手上,“你瞧瞧你这眼神,我还能赖账不成?” “谁说得准呢,既是交易,当场银货两讫的好。”赛半仙打开钱袋子,低头数数。 再抬头,脸都青了,“三十二文?说好的二两三十文呢?!” 第44章 小道神算子,今日跟夫人有缘 顾西棠震惊不已,“二两三十文?你想什么呢?我才干了多久的买卖,你觉得我就能挣到二两三十文了?” “你那天给我比划了二指!” “对呀,二指,两文啊。” 赛半仙被气个仰倒,要是还不知道自己被诓了,他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小道姑,你好样的,算我赛半仙看走眼了!”赛半仙铁青着脸转身就走。 他一连几日不出摊,有生意不做跑去帮人忙活,还真只是为了那点银子? 他跟人讲交情,人家把他当傻子。 如今看来是自己表错情,白瞎了一对眼睛! 活该长得小! “等等,你别急啊。”顾西棠忙揪着人后领,“我话还没说完呢,等我说完了你再恼也不迟。” “撒手!”被揪着后领动不了,感觉像被人揪住了命运的脖颈,赛半仙脸色由青转紫。 他堂堂六尺男儿力道比不过一个小道姑。 他妈的邪了门了! 顾西棠不撒手,“三十二文是少了点,但是真是我眼下全部家当了。再者,我送给你的名声,怎么也能值个二两?” “……”赛半仙顿住。 “事情传开后,你第一天走街串巷说的话就等于应验了,是不是铁口神断?落在他人眼中是不是名不虚传?别人知道你有真本事,就会主动找到你跟前来。” 身后小道姑慢慢把手松开了,赛半仙却一时没动。 “吃这行饭,名声能带来什么东西,你清楚得很。待会你就能去桥上开摊,”顾西棠双手作揖,“我提前恭祝道友财源广进,客似云来。” 眼见着老道脸色开始缓和,顾西棠拍了下他肩头,“不恼了?” “咳,老道我大度,这次且不跟你计较。”赛半仙拔脚就走。 他马上开摊去! 现在区区二两银子算什么? 他缺那点钱吗?他缺的是江湖留名!名垂青史! 再说了,他也不全是靠一张嘴忽悠人。 他是学过玄术,有几分真本事的。 午时的街道行人不算多,镇上居民这时候多聚集在茶寮食肆,邀三两好友高谈阔论。 头顶云层极厚,层层叠叠,阳光被挡在后头落不下来,只降下江南春末的微燥。 望河的风时而穿过街边建筑拂来,带着淡淡河腥味,送一两丝清爽。 顾西棠扛着招牌行走街中,脚步慢悠悠的。 走过店铺时听到人们正在热议的话题,皆挑眉一笑。 一辆马车在桥南金玉坊门前停下,车上先下来一粉罗裙丫鬟,撑开了伞。 及后下来一妆容精致的年轻美人,手执团扇,身姿款款,莲步轻移间裙摆飞蝶振翅欲飞,端是漂亮。 见着她,周围行人纷纷退避些许。 美人团扇轻摇,微抬了下巴往金玉坊里走。 冷不丁一物横在面前挡住她去路,凝目一看,是块悬布大招牌。 上书神算子三字赫然在目。 美人面露不悦。 粉罗裙丫鬟立即上前一步喝道,“大胆,何人敢拦我家夫人的路!” 招牌微移,后头露出小道姑平平无奇的脸,“小道神算子,今日跟夫人有缘,替夫人算上一卦如何?” 周围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见状压低了嗓子议论。 “神算子一天只算一卦,今天咱们又没份儿了。” “她算卦只算有缘人,除非走大运,不然轮不到咱们。” “诶,听说神算子算卦极准,看看她今日会算些什么。” 这些话落在美人耳里,眸波微转,似起了兴致,“哦?那就算算,我且看你这小道能算出什么来。” 小道姑将美人儿端详了一番,开口,“贵人三庭阔朗面若桃花,乃富贵厚福之人。” 就这? 丫鬟倨傲一笑,“望桥镇上谁人不知,我家夫人乃是镇守大人娇宠在手心的人儿,自是富贵厚福的。你这小道姑怕不是摸清了底细,来骗银子来了?” “原来是镇守夫人,怪道贵气逼人,小道眼拙。”小道姑行礼,对丫鬟的讽刺听而未闻。 镇守夫人四字,让美人脸上不悦散去,眼底难掩得意虚荣。 她如今虽然是小妾,但是夫人的位置迟早有一日会落到她手里。 愉悦刚起,却听小道姑又道,“不过,夫人额间隐见黑气,恐流年不利,近日会有麻烦事缠身,损富折福啊。” 美人脸色一沉,“放肆!” 丫鬟也气急,指着小道姑鼻子怒骂,“你这神棍居然敢咒我家夫人,找死不成!” “小道算卦从无妄言。夫人若是不信,便当我随口一说,大人大量切莫计较。”小道姑淡淡一笑,扛着大招牌绕过二人,从容离去,“小道每日午时都会行经此处,若有需要到的地方,夫人可来此找我。” “混账东西,你还没完没了了!惹我家夫人不悦,直接把你投入大牢,看你还敢不敢口出妄言!”丫鬟跺脚。 她家主子不悦,回头她就得受气。 今儿真是出门撞瘟神了! 周围来来往往,人多口杂,镇守小妾虽然不高兴,到底知道不能太过招摇。 等丫鬟骂完了,才意思意思呵斥两句,“住口,说话这般口没遮拦。大人素来严明公正,岂是会徇私的人?” 说罢摇着团扇转身,也不进金玉坊了,“罢了,回府,真是扫兴致。” 等金玉坊前平静下来,败人兴致的小道姑已经走到桥南茶楼,跟迎面而来的三人擦肩。 第45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出门遇道姑,真他妈晦气!” 廖兴恨恨骂了声,满脸难纾的郁气。 洪锦道,“行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赶紧上楼。” 杜良抬头朝楼上某个位置看了眼,眼底有戾气一闪而过,“不知道马大公子来了没有,我有数不清的疑惑要问他!” 桥南茶楼里宾客满座,说书先生的精彩故事时不时迎来一阵喝彩。 三人走进茶楼大堂,沿楼梯而上。 认得他们三人的宾客皆把目光锁在他们身上,或了然或兴味,交头低语窃笑。 那些笑声落在三人耳里,像是一道道无形的鞭子打在身上,异常屈辱。 上到三楼,走廊最里包间,杜良啪的推开木门走进去,“马大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久等了!” 他本来想像往常一样笑的,但是看到坐在里面悠然喝茶的人,终究没能控制好情绪,笑得怪异扭曲。 声音也带了咬牙切齿的质问意味。 “本来不想出来,你们三催四请的,本公子就当给个面子了。”马玉城斜靠在高背椅,折扇轻摇,品着茶随意道,“刚出来不久,才喝了半壶茶。” 随即合拢折扇往茶桌旁的座位点了点,示意他们入座,“你们伤都养好了?” 正要入座的三人脸色丕变,难看至极。 马大公子今日着浅蓝长袍,翩翩公子玉树临风,说的话却像在他们伤口上撒盐。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杜良压下怒火,硬挤出笑脸入座,“多谢马大公子关心,好多了。今日请马公子出来——” “既然好多了,那有些话我就要说了,”马玉城视线冷冷扫过三人,斜睨质问,“当日杜良献计,我们说好了演一场英雄救美,我跟美人儿在木仓里呆半个时辰你们就来开门,结果我等了近两个时辰,你们去哪了?” “我们……”杜良刚要开口,又被马玉城一声冷笑打断。 马玉城扔了茶杯,茶杯砸上茶壶发出当啷声响,在桌面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堪堪没有摔落地上。 “你们玩我呢?” “不是——” “是平日里看本公子哪不顺眼了,故意找个机会让本公子吃吃苦头?” “我——” “弄得本公子最后美人没抱着,还差点惹上一身腥!以后他妈别再给老子出馊主意!” 连连被抢白,杜良脸色不好看,洪锦跟廖兴也憋屈。 他们当时去哪了?马玉城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们被人吊凉棚上了! 就算当时马玉城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怎的还能问出那样的话来? 故意戳肺管子呢? 杜良咬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马大公子,我也有话想问。我们是一块出的门,一块玩的游戏,最后你自己先跑了,扔下我们几个又是什么意思?” 洪锦,“早就约好的给你开门,我们自不敢食言。眼见着我们没来,马公子就没想想兴许是我们出事了?” 廖兴,“我们被……被吊了一夜!马大公子,你是真没瞧见我们?那地儿离木仓可不算远!” 他们不仅被吊了一夜,还是不着寸缕的吊了一夜,还被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抽了一顿饱的! 想起这件事,三人就恨得想杀人! 从庙会回来后,他们在家里足足养了三天才能下床。 外头关于他们的丑事却已人尽皆知,闹得他们家里的人在外都抬不起头来! 环视三人一眼,马玉城单手懒懒挂上椅背,挑眉嗤笑,“怎么这是?三堂会审?老子呆在那个乌漆嘛黑的地方,大门突然倒了跟被鬼踹的似的,我不跑,留在那等鬼上身呐?” “再说了,庙会入夜后是什么环境你们不知道?你们仨就算被剥光了白花花吊在那里,也亮不成灯塔,老子还能专门往你们那儿瞧?” “这几天镇上流言绕着你们转,本来没我什么事,就因为老子平日跟你们为伍,连带老子名声也受了影响!” “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屁股洗干净前别再来找我!” 马玉城起身,甩开折扇走人。 木门从外砰的关上,远远还能听到马玉城打赏茶楼小二,小二谄媚恭维。 包间里三人眼睛充血,空气有一瞬间沉凝得让人窒息。 片刻后,杜良倏地将桌面茶具摔得四分五裂,眼中猩红戾色翻涌,“马、玉、城!” 当日去庙会,他们四人同乘马家的马车。 出事后马玉城自己坐着马车跑了,他们三个连帮报信的人都没有。 家里以为他们跟往常一样在外鬼混,也没有差人出去找,这才会吊了一整夜。 倘若当日各自乘坐自己家的马车,至少还能有车夫报信,根本不会搞的如此狼狈难堪! 如今马玉城那厮得了便宜还卖乖,一番话连打带唱对他们又是羞辱又是插刀! 简直他妈的混蛋! 第46章 那就只能怪她自己倒霉了 茶具碎裂,一地狼藉。 浓郁茶香顷刻盈满整个包间。 在三人眼里,只觉这是马玉城留下的嘲笑。 “看来马玉城根本没把我们当成同伴,在他眼里我们可能连跟班都够不上!操他娘的!”廖兴愤愤骂了句,问杜良,“现在怎么办?” 他们三个跟马玉城混了好几年,看起来是以马玉城为首,私下里实则多看杜良的意思。 杜良双手撑着桌面,咬牙冷笑,“平日里捧着他,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洪锦犹豫了下,道,“真要跟他撕破脸?” “是他先跟我们撕破脸!”杜良转眸,眸色阴冷,“不过是个被养废的废物,你还怕他?洪锦,别忘了你现在拿的是谁的好处!” 洪锦皱眉,不悦道,“我自然清楚。只是这个时候撕破脸皮,你可问过那人意思了?” “但凡能把马玉城拉进泥潭的事情,那位什么时候阻拦过?何况,我也不是要直接跟马玉城对上。” 洪锦、廖兴齐声问,“你想怎么做?” “呵,他不是要我们把屁股洗干净吗?那我们就好好的洗!”杜良冷笑,面目狰狞,眼底尽是狠意,“待会我们就把马玉城跟顾家女共处一室的事情传出去!” 洪锦跟廖兴一惊,道,“你想把那晚的事情说出去?可那事情跟我们也有关系——” “谁知道跟我们有关?”杜良问。 另外两人一时无言。 “现在镇上关于我们的流言可谓满城风雨,想把这个风头压下去,唯有出另一个惹人瞩目的丑闻。” 廖兴立即领会其意,恍然道,“说得对!纨绔子跟良家女的风流韵事,可不比我们那点事儿更引人关注么!” 洪锦想了想,也点头哼笑,“顾家在镇上虽然算不上大户,但是这么多年来顾家药铺一直对穷苦人家减免药钱,在望桥镇一带声望很高,很得百姓爱戴。加上顾家素来是块硬骨头,若知道家中女儿被人算计坏了名声,势必不会同马玉城善罢甘休。” “一方是望桥镇首富,一方是得百姓爱戴的积善之家,这两方对上了,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而且中间,还夹着个院长爱徒袁淮生……哈哈哈凑成一堆打起来,最后不管结果如何,马玉城都不会好过!” 看着抚掌大笑的两人,杜良勾唇冷笑,“我们落得如此狼狈,他马玉城却想独善其身?做梦!老子就让他惹一身腥还什么都捞不着!” 廖兴笑着竖起大拇指,“此计不仅能让我们出一口恶气,还能让马玉城焦头烂额,一箭双雕啊!” “只是……”洪锦顿了下,有些犹豫道,“那顾家姑娘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那就只能怪她自己倒霉了。” 定下计谋,杜良立即迫不及待差人把消息散播出去,接着满怀畅意等待后续。 有人在背后操控,流言传播得极快,短短半日工夫,已经传遍整个望桥镇。 太阳还未下山,杜良遣出去的人就寻来禀报。 彼时三人已经将场地转到玉春楼。 只是这次没有叫姑娘取乐,只三人在房中饮酒密谈。 顾西棠踩着落日霞光回到顾宅,换好衣裳后就去扒顾西芙的花窗。 顾西芙人就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盯着上头只完成一半的青竹兀自失神。 从庙会回来后染的风寒早已经好了,但是人却持续消瘦下来。 窗外紫色霞光打在她侧脸,下巴削尖,唇色极淡。 眉间,蹙着重重愁绪。 顾西棠曲指敲窗,“美人儿,在想什么呀?” 顾西芙回神,忙遮掩般嗔道,“什么美人儿,你总是没个正经……跑到我这来作甚?” “想看你绣花。”顾西棠歪头一笑。 “……”顾西芙顿了下,寻起不知何时掉落地上的绣花针,“好,你顺便跟我学学女红,女儿家要是连绣花针都不会拿,以后要被人说道的。” “是是是。”顾西棠也不顶嘴,就这么趴在窗台外面看,看少女于窗前绣花时安静的侧颜。 再过两日,那些让少女不安的障碍便能扫平,到时候,她总能安心了? 二姐还是脸颊有些肉肉更好看。 …… 玉春楼,雅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紫檀木雕花矮桌旁,杜良坐在蒲团上,五指捏紧酒杯,咬牙冷声。 杜家小厮忙跪地躬身,“少爷,流言已经散播出去了,但是、但是并未引起太大轰动……” “为什么没有太大轰动?茶楼、酒馆、街边小巷!那些碎嘴子不是最爱议论这种风流韵事吗!” “小的在外面跑了一圈才知道,近来镇上莫名传出数不清的流言。什么东街李家二姑娘跟有妇之夫幽会,被人正室抓了个正着打上街头、西街小寡妇被人偷了肚兜直接赖上隔壁年轻俏书生、桥南莫家小女儿摔下河里被表哥所救成就良缘,就连镇守家——” 小厮还要再细数,杜良已经暴怒摔杯,“东街哪有姓李的人家?西街哪来的小寡妇?桥南莫家一门的男丁哪来什么小女儿?啊?这种流言也有人信?全他妈是傻子吗?!” 小厮,“……少爷说的是,是以、是以顾家姑娘的流言传出去后,议论的人虽多,但是相信的人没、没几个。” 杜良心口堵得喘不上气。 洪锦跟廖兴也瞪圆了眼珠子。 事情的发展为什么会是这样? 第47章 那个小道姑,善良不足一两 那些什么李家姑娘、莫家女儿、小寡妇之类的,全是假谣言! 跟马玉城、顾家女的事情能混为一谈吗? 怎的就没人信了? 真假不分,听谣言的全是傻子,全他妈都是傻子! “你再给我多找几个人继续往外传,把火烧得更烈!我就不信,连一个相信的人都没有!只要有一个人信了,这事情就算成了!”杜良气急败坏。 洪锦已经缓过神来,想得要更多一些,“杜良,事情不太对劲。怎么在这时候,偏偏会传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流言呢?望桥镇以前可从未有过这等事情发生。” 廖兴也皱眉道,“我也觉得不对劲,怎么好像是专门等着对付咱们一样?就像、就像……对了,就像有人早就预料到咱们会把事情传出去,所以早早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让咱们功亏一篑!”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背后那个人,极懂把控时势跟人心,且,尤擅未雨绸缪!”洪锦背后发凉,总有股大祸临头之感,“我有种预感,事情可能还没完。” 当只有一个流言出来的时候,世人全部专注在此,便会大加议论,假的也能传成真的。 但是无数流言凑在一块爆出来,尤其是之前的流言全部是假的时候,人们就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最后听到真的,也会当成假的。 这整个事件里,有人抢占先机,他们落后了一步。 已经输掉了一局。 那人若就此收手,也就罢了。 若那人还有后手……洪锦不敢想,也想不到。 “杜良,要不此事暂且作罢,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他劝道。 “想别的办法?想什么办法?我杜良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屈辱!这口气你们忍得我忍不得!”杜良咬牙切齿,睨着两人冷笑嘲讽,“你们要是怕了就走人,老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倒要看看,躲在后面的究竟是人是鬼,他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得激,洪锦跟廖兴当即呛声,“谁怕了!干就干!” 杜洪廖三家在望桥镇虽说财富权势比不得马家,但也都是镇上排得上号的富户。 尤其杜家开的是赌坊,背后偏门势力多的很。 三家拧成一股绳,便是马家都不敢小觑。 有这层底气在,三人自然不肯轻易咽下恶气。 太阳落山。 深巷里各家宅院炊烟袅袅,空气中尽是柴火燃烧后特有的味道。 那座门前摆了镇宅石狮的民宅,灰墙黛瓦,墙角杏树往墙外伸出一截枝桠,青杏坠结,飘着淡淡青涩果香。 院内,青杏树下摆了张八仙桌,燕一主仆两人各坐一端。 燕一使劲闻了下隔壁飘来的饭菜香味,打开食盒将里面饭菜一一在饭桌上摆开。 “爷,今儿买的是酒楼招牌菜,有烧鸡、鱼羹、三珍脍,您尝尝。” 白衣男子执筷,“都是招牌菜?没有隔壁的味道香。” “味道再香也是别人家的,爷,咱吃不着。”燕一吐槽了句,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仔细看看,好像酒楼招牌菜也不是那么吸引人了。 “你若是会做饭,我们也能让别人家闻一闻饭香。” “我就这个不会。”自打住进来后,他们就没自己开过火。 谁让两人都不会做饭呢。 当然,就算爷会做,他也不敢叫爷伺候啊。 男子抬眸瞥了燕一一眼,“你不会做的可不止这一件。” 燕一辩解,“爷,我也是十八般武艺学全了的!只除了做饭!” “你不会生孩子。” “……那这个我就是学了也不会。”燕一低头扒饭。 爷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挤兑他找乐子。 身为下属,他不敢发火,只能暗戳戳在心里回敬。 你那么能你倒是生孩子给我看看哪! “咳,”暗骂完了,有点心虚,燕一道,“爷,顾家小女儿这次干的事情,几乎把整个镇子的人都拖下水了。就为了护着她姐姐,放出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料混淆视听,你说她是怎么想到的这种办法?” 身为鹰眼,他时时注意着隔壁毒老一举一动,顺带的注意注意那个古里八怪的小道姑,对小道姑一应动向门儿清。 男子笑了笑,“兵者,行诡道。她玩的是真假混淆,化实为虚。” “那三个人也如您所料开始下场搅和了,爷,你说接下来顾西棠会怎么做?” “心善一点的话,便是敲山震虎,给个教训后收手。” “那不善良的话呢?” “不善良的话,自然是痛打落水狗了。” “……”燕一敢拿项上人头打赌,顾西棠那个小道姑,善良不足一两。 不然干不出这样的事。 她背后散出去的谣言可不全是假的,有好几家是真被揭了丑,眼下阵脚大乱正在想辙应对呢。 替那些人叹一句倒霉的同时,燕一想到杜洪廖三人,又是摇头叹息,“顾西棠搅事的时候那三个人还在床上躺着养伤,她早早就给人挖好了坑,好像料到那三人一定会有动作一样,未卜先知么?” “是未雨绸缪。”男子纠正,及后道,“不出预料的话,那三个人下场后,棋局才是真正开始。他们要倒大霉了。” 男子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跟白衣飘飘的仙气形象完全不符。 燕一嘴角抽了抽,真该让世人看看爷现在的样子。 道貌岸然。 第48章 你还要上赶着往上凑? 这一夜,在很多人不知道的时候,流言风向又在悄悄改变。 越来越多人坐立不安,辗转难眠。 如那些被流言烧到了眉毛的人。 望桥镇虽然没有东街李二姑娘,却有近日跟有妇之夫纠缠被人正室抓了正着的人。 赖上隔壁俏书生的小寡妇不在西街,在桥北民巷。 因落水跟表哥有了肌肤之亲,匆匆成亲以平息流言的也另有其人。 看似假流言,实则皆有影射。 还有镇守家的美人小妾,也卷入了新一轮流言。 流言入夜后才传到她耳里,说的是她隔三差五往金玉坊跑,明面上是去买金器玉饰,实是借金玉坊遮掩会情人。 “这种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简直荒唐!”关上房门,小妾立即变了脸色怒骂,慌得不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流言是真的。 刚才在饭桌上,大夫人状似无意提起这则流言。 镇守面上虽不信,但是看她的眼神却凉了下来,不似以往疼爱宠溺。 饭后也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到她房里来。 小妾绞着丝帕在房中走来走去,心慌焦躁。 她必须要想办法从流言脱身。 眼下假流言遍传,她尚能狡辩骗过镇守那个老东西,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本就是以色侍人,这样得来的宠爱一夕就能失去。 流言不消,她心头难安。 丫鬟见状,突然想起白日遇上的小道姑,惊道,“主子,你可记得那个小道姑,她当时替您算卦,不就说您近日会有麻烦缠身吗?” 小妾脚步顿住。 她自然记得,她记得小道姑还说了句,恐损富折福。 当时关于她的流言还未起来,难道……那个小道姑算卦当真如此准? “你明日速去金玉坊门前,把那个小道姑请来!”小妾立即道。 那个小道姑说有需要可去寻她,或许真能得来解决之法也未定。 眼下她束手无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顾西棠翌日没有出门。 无例外的草窝头又来她面前晃悠寻开心了。 不过这次老头没有专门跟她抬杠,而是拐弯抹角炫耀来了。 “瓜娃子,你祖父还是个病秧子啊?” “怎么了?”她微讶。 “病了得有几十年了?”问话的时候,草窝头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就等着瓜娃子惊讶来一句你怎么知道。 顾西棠,“是有几十年了,我祖父告诉你的?” 草窝头跳脚,“呸!老头子我看出来的!” “你不就只会弄点下三滥的毒药么,还懂看病?” “……”她说他只会弄下三滥的毒药?“我还告诉你我就懂看病了,你等着,我早晚让你瓜娃子刮目相看,哼!” 放了句狠话,草窝头气哼哼走了,临走前还骂了句,“外面乱七八糟的流言就快传到你家里来了,我看你还能淡定到什么时候!” 顾西棠在后头笑眯眯的,“我不着急啊。” 她着什么急。 上赶着不是买卖。 只有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救命稻草才值钱。 …… 桥北乌木巷,袁家。 普普通通的小四合院,院子收拾得很干净。 左侧墙角凿了一口水井,盖着木质井盖,井边放着陈旧的木桶,及一个装水的水缸。 院墙边上用石头筑起一小片花圃,栀子花开得正好,芳香扑鼻。 此刻太阳刚刚开始西斜,给小院投出错落剪影,院内很安静。 袁淮生从书院回到家,换了件衣衫就匆匆往外走。 “你要去哪?”袁母出现在堂屋门口,屋檐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 “娘,我听西岭说顾二姑娘前两日染了风寒,我去看看。”袁淮生道。 “不许去!”袁母陡然厉喝一声,走出堂屋。 斜阳金光落在她脸上,照出满面冷沉,“外面传言已经传遍了,顾西芙庙会那日跟男子共处一室不清不楚,你还要上赶着往上凑?!” 袁淮生顿了下,道,“娘,那些不过是谣言。” “谣言?庙会当日你也在场,回来后跟我说顾家女儿在会场走失了近两个时辰,是也不是?” 见儿子不答话,袁母脸色越冷得厉害。 “庙会门口那么高的柱子,只要不是眼瞎就不可能看不见!有柱子指路,一个大姑娘如何能走失?” “之前要不是你求着我,我根本不会答应让你同她相看!” “如今出了这等事情,你再自欺欺人也没用,我不会让名节有污的女子进我袁家门!” 这些话句句刺耳。 袁淮生站在院子里,唇线紧抿,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他抬眸直视母亲,一字一顿,“娘,那些都是谣言!” 第49章 顾姑娘,我倾慕你多年 袁母怒极,“是不是谣言你我心里都清楚!” “我信她清白!” “可她招惹了马玉城!” 眼见儿子冥顽不灵,袁母气得浑身发抖。 “那是马玉城,是望桥镇首富之子,家中财大势大!我们袁家跟他对上,便是鸡蛋去撞硬石头!你为了个女子,是不是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 袁淮生不语,只是站得笔直,眉眼坚定。 这便是他的态度。 不退,不让。 空气极端沉滞,让人呼吸困难。 斜阳坠入云彩后面,光线隐没。 袁母淡了神色,“娘的话,你是一句都不肯听?” 袁淮生沉默一瞬,开口,“当日孩儿求娘亲去相看,曾答应娘亲,我定会力争上游光宗耀祖,替您在族人面前争一口气。” “孩儿说到做到,也请娘能说到做到。” 闻言,袁母眸光震动,不敢相信,“就为了那个顾西芙,你竟用交换条件来压我?” 避开母亲视线,袁淮生低道,“天色不早了,孩儿会快去快回,若是晚了,娘您先吃饭,不用等我。” 说罢,大步离开。 院门在他身后一开一合,院门后的老妇人,神情又暗又冷。 …… 今日不是青松书院沐休的日子,大哥突然回家,顾西芙原本还有些疑惑。 直到听到袁淮生来访,才心下了然。 彼时顾西棠也在,还揶揄了句,“大哥正经书生不当,改行当媒人了?” “就你小妮子话多。”顾西岭替自己辩解,“此次我是为了你二姐才应了帮忙的。” “怎的为了二姐?” 顾西岭犹豫了下,看了眼静坐窗边也等他解惑的二妹妹,咬了咬牙才狠下心道,“这两日书院里突然传出些流言,是有关于芙儿的……肯定是马玉城跟杜良那几个王八蛋!这几日他们请假没在书院,回头见着了我定要狠狠揍他们一顿!” 窗边,原本含着浅笑的顾西芙脸上笑意骤然消失,脸色变得煞白。 盈盈双眸里溢满惊慌。 顾西岭心下一沉。 那些话他本来不想告诉二妹妹,但是他不说,别人也会说。 他不希望二妹妹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受到伤害。 这也是他今天回来的原因之一。 在他面前失态,总好过在别人面前失态。 好一会后,顾西芙才勉力回复镇静,道,“袁书生可是在影墙下等着?我去见见他。” “芙儿……娘说只给一炷香时间。”顾西岭道。 顾西芙低头,轻应了句,“够了。” 目送少女走出去的背影,羸弱瘦削,肩胛单薄得能看见骨头。 他的二妹妹,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顾西岭再次咬牙,“那几个混账东西,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顾西棠坐在桌案边上,两手托腮,“揍他们么?你打得过?” “打不过。”顾西岭视线落在门外,“我跟他们死磕!” 这个样子的顾西岭,让顾西棠微觉意外。 她大哥原来也不是无用书生。 不过死磕就不用了,还轮不到他。 歪头看向影墙处,顾西棠眼神莫名。 已经发生的事情,伤怀无益,倒不如往好的方面想。 可做试金石。 就看试出来的是金子,还是石头。 …… 东院近门口的影墙,长近一丈。 顾西芙站东头,袁淮生站西头。 数日不见,这短短一丈距离,似隔着银河。 顾西芙认真看向对面男子,身着蓝袍,丰神俊朗,清冷眉眼看着她时,异常专注。 跟那日茶楼相看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听西岭说你病了,便过来看看。”他先开的口,视线凝着她,一瞬不移,“你瘦了许多。” 顾西芙眸色微动,轻轻撇开头,“多谢袁公子,我已无碍。” “那便好。”袁淮生道,“我下一次沐休是六月初二,届时,想请媒婆上门议亲,可好?” 闻言,顾西芙倏然扭头朝男子看去,不可置信,“你明明听到流言……” 她没想到此次相见,会是她先提起这个话题。 可她不能不提。 他明明该是什么都知晓了的。 可他说,“只是流言。” “若……若不是流言呢?”她颤着声问。 对面沉寂片刻,在顾西芙心头越来越凉的时候,男子朝前迈了一步,“若不是流言,也非你之过。” 他语气、眼神皆坚定,“顾姑娘,我昨日听到流言,在来此之前,想了一整晚。” 是以,他今日来此,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想了一整晚,想得最多的,是她多难过。 所以他请假过来了,想看她一眼,想说一句话。 “我下一次沐休是六月初二,届时,想请媒婆上门议亲,可好?” 顾西芙嘴唇翕动,哽咽了声线,“……为何?” “我对你的了解,比你知道的要深得多。” 小镇上空云霞漫天,院墙外孩童阵阵笑语,晚风吹来一缕缕素兰的花香。 他站紫色霞光中,对她轻语,“顾姑娘,我倾慕你多年。” 第50章 祸水东引 第一天没等来小道姑,镇守小妾还勉强坐得住。 只是接下来第二第三天还是没把人等来,小妾开始心急如焚了。 镇守这两日都没来她房里,态度可见的冷淡下去。 要是她再想不出翻身之法,别说镇守夫人的位置,便是眼下这宠妾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去,你再到街上去找找,今天务必要把人请回来!” 末了怕嫌不够,对应声要出门的丫鬟又吩咐了句,“见到神算子你告诉她,只要她能替我解决了麻烦,我定不会亏待,金银财宝任她选!” 此时顾宅东院里,顾西棠刚换上道袍。 临出门前先去隔壁顾西芙窗前溜了一眼。 少女跟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上绣花,跟前几日不同的是,绣着绣着就会突然停下来,唇角抿一丝笑意,玉面泛红。 “啧,真是没眼看。”顾西棠抱着招牌斜倚窗台,啧啧摇头。 顾西芙闻声抬起头来,看到她这副打扮,“你又要出门了?” “是啊,还有事情要做。”顾西棠悻悻瞟少女一眼,小声嘀咕,“辛辛苦苦做了一大通,结果还抵不上人家几句话,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怎了,你在说什么呀?” “说姐姐你是个小白眼狼。” “……” 顾西芙瞧着妹妹蹦蹦跳跳走远的背影,一头雾水。 她如何白眼狼了? 她近来什么都没做,只前日里见了一次袁书生…… 想到那日漫天彩霞,想到那个人,少女脸颊一红,含羞浅笑。 …… 顾西棠一到金玉坊附近,就被鬼鬼祟祟躲在马车里的镇守家丫鬟逮住了,拉上马车直接赶去官宅。 不出所料,这次镇守小妾将她奉为座上宾,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客气得很。 看座奉茶后,吩咐丫鬟在门外守着,镇守小妾立即迫不及待开口,“小神算,你替我算的卦确实极准,此前是我怠慢了。这几天我被麻烦缠上身,不知小神算可有解困之法?” 这官宅院子里,一应用物都精致名贵。 桌椅是上好的紫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的瓷器多为古董,就连挂在窗台前的鸟笼都是金丝做的。 执起青玉茶杯,慢条斯理品一口顶级毛尖,等醇香茶液咽入喉,顾西棠才浅笑开口。 “夫人莫急,小道既然敢开口让夫人来寻,自然是想到了解困之法。” 闻言小妾大喜,“若小神算真能替我解了眼前困境,我手中有的金银财宝你尽可挑!” “夫人客气了,金银财宝非我想要的。”顾西棠摇头。 小妾一愣,沉吟片刻后试探,“不要金银财宝,那我手中还有几间位置极好的旺铺——” 顾西棠笑笑,打断她的话,“等事情解决了,再凭夫人心情看赏,不如我们先谈正事?” “好好好!就依小神算所言!”小妾本就急得不行,这话正中她下怀。 “那小道就开门见山。夫人流言缠身,是招了小人惹来无妄之灾,解决之法不难。” “如今镇上处处是流言,真假参半,深受其苦的不止夫人一个。” “只要能寻出流言源头,证明是小人作祟,那么夫人那些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还能借此获个好名声。” 小妾越听眼睛越亮,“还请小神算详解!” “夫人可知镇上有杜、洪、廖三家?”顾西棠问。 “就是家中小子在庙会被人扒光吊了一夜的那三家?难道他们就是流言源头?!” “他们是不是源头,小道不知。但是夫人想脱身,需得祸水东引。” “……”小妾有瞬间张不了嘴。 小道姑方外之人,怎么能将祸水东引四个字说得如此自然? 做坏事都不掩饰一下的吗? 她莫名有种二人狼狈为奸的感觉。 “小神算你且将办法细细说来,我定照做!”她兴奋道。 只要她不死,管别人谁死! 随即,顾西棠附耳低语。 候在外头的丫鬟,伸长了耳朵也没能听到之后主子跟小神算密谋了些什么,只见到主子唤她一并恭送小神算的时候,两眼发光。 将顾西棠直送到小院门口,小妾才停下。 这宅子里许多大夫人的眼线,她不方便继续往外送人。 “小神算,今日相谈之事,还望莫要对外人言。” “今日相谈之事?夫人,今日不是你为流言所扰,请小道上门驱秽么?”顾西棠淡淡颔首,转身飘然远去。 若不是那句祸水东引,小妾定会赞一句高人之姿。 送完人之后,小妾也不回自个院子了,摆出一副愁态,把眼睛揉个通红,直往镇守大人办公的地方闯去。 第51章 怎么就惹上官差了? 加大散播谣言的人手跟力度后,杜良、洪锦、廖兴三人时时刻刻紧密关注风向。 像是魔怔了的赌徒,不挣回输掉的东西罢不了手。 为这事,三人连书院都不去了,假也不请,每日都聚在玉春楼等消息。 “我连自家酒坊里都派了人去传谣言,水花还是不大!他娘的!”廖兴烦躁得不行,压着嗓子骂了几句三字经,接着看外头天色。 已是下午未时末,他们早上派出去的人手到现在还没回来回禀情况。 “怎么回事?定好的每日三报,未时初人就该来了,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影?”他问杜良和洪锦。 杜良还是坐在檀木雕花矮桌旁,拿着酒杯不停喝酒,脸色阴沉不说话。 洪锦看了他一眼,锁眉转向廖兴,“确实有些奇怪,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之前的预感,洪锦心头涌出不安,对杜良道,“杜良,要不要着人去各处探探?” “探什么?”杜良阴着脸,嗤笑,“就这么点鼠胆,你们干脆什么都别干,回家找娘要奶喝算了!” 这种话极侮辱人,加上几日里接连遇事不顺,洪锦也不想忍了,怒道,“杜良!有事说事,别他妈的受了憋屈找我们撒气!真要闹得难看,我洪家也不怕你杜家!” 杜良酒杯一摔猛地站起,冷笑,“我杜良难不成就怕了你洪锦了?!” 廖兴压抑已久的暴躁被这出内讧点爆,“闹上了?那闹,闹,要不要在这打一架!老子给你们递刀子!他妈——” 后面的话没及骂完,雅间门被人从外用力踹开。 一队穿着衙役服的官差鱼贯而入,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佩刀抓人,“统统带走!” 雅间门外站满了人。 玉春楼是迎来送往的地方,便是白日,前来光顾的客人也多得很。 看到官差上门,且还佩刀这么大阵仗,不仅是在场的客人,就连老鸨都带了姑娘站在楼道附近围观。 望桥镇是个小地方,有点风吹草动瞬间就能传遍整个小镇,何况被抓的还是镇上颇有家世的公子哥。 杜良三人前脚被官差带走,后脚就有无数百姓涌到镇衙外头,等着探个究竟。 很快,衙门里头就传来威武声,有衙役将衙门口的围栏打开。 这是,升堂了? 百姓们瞬间就将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引颈往衙门大堂里瞧。 杜良、洪锦、廖兴三人也懵得很,直到跪在大堂里,听着那一声声威武仍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就惹上官差了? 怎么就被抓到衙门里来了? 平日里虽然纨绔跋扈,但是他们到底是平民。 自古民不与官斗,骤然进了衙门,三人也不敢再意气用事。 片刻后,镇守穿着官服戴着官帽,从后堂走出来。 五十来岁年纪,方头大耳,大腹便便,坐在断案台后,惊堂木一拍,满满都是官威,“你们三人可知罪!” 上来就是问罪,连罪名都不说。 杜洪廖仨也顾不上跪在公堂丢不丢人了,齐声喊冤,“大人明鉴,我们根本不知道所犯何事,如何认罪!” “公堂之上还敢狡辩!”镇守冷笑,惊堂木又是一拍,吓得人心惊肉跳,“本官且问你们,近日你们是不是在庙会被人扒光衣裳吊了一夜?” “……是。”三人硬着头皮应道。 这里是公堂,他们再纨绔也知道这里不是能胡闹的地方。 只是此事被镇守在公堂上亲口提及,今日过后,他们被扒光吊起来的事怕是连镇上三岁孩童都要知道了! 三人心头屈辱至极。 镇守又问,“回来后,你们是不是为了将糗事压下去,派人故意往外传他人谣言?” 衙门口听到这句话的百姓顿时静不下来了,尤其是当中有被流言波及到的人家,一时又愤又恨。 怪道镇上最近各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原来是这三个人干的! “大人明察,这三人为一己之私传谣扰乱民心,应当严惩!” “对,求大人严惩,以儆效尤!” “严惩,严惩,严惩!” 百姓激愤,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打得里头三人晕头转向之余,终于开始心慌。 “大人,不是这样的,我们冤枉啊!那些谣言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杜良大喊。 最先传谣的根本不是他们三个,是那个躲在背后的黑手! “传谣的另有其人,那人才是罪魁祸首,大人明察啊!”底下三人不断喊冤。 镇守眯起眼睛,冷冷一哼,“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人来,传人证!” 第52章 又见面了,顾姑娘 衙役很快将人证带了上来,不是一个两个,是一串。 见到这些人,杜良洪锦廖兴三人脸色变得极难看。 怪不得早上派出去的下人一个没回来,原来全在这里了,一个不落。 两个是洪锦家下人,两个是廖家酒坊伙计,三个是杜良家中小厮,还有两个是杜家赌坊的打手跟厨娘。 “你们来说说,你们的主子将你们差遣出去,都让你们做了什么?”镇守打着官腔,“若有人敢公堂之上说谎,本官绝不轻饶!” 公堂两侧衙役手执水火棍敲打地面,声声威武。 水火棍下方的朱红色,在阵阵敲击中似透出熏人的血腥味。 “大人饶命!小的这就说!”厨娘最先扛不住,立即一五一十招了。 有她在前,其余人也没敢隐瞒,把各家主子交代他们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他们被派往望桥镇各大小茶楼酒肆,街巷,菜市场……照主子的令散播有关马玉城与顾家女的谣言,势必让两人风头高居不下,臭名远扬。 镇守听完,问,“他们为何要专门散播马家公子跟顾氏女的谣言?何仇何怨要至于毁掉两人名声?” 证人中一名小厮伏地磕磕绊绊回答,“我们家公子跟、跟马公子日前生了嫌隙,那顾氏女又是跟三位主子不和的袁书生即将议亲的对象……我家公子想着将两人一、一并恶心了,是以、是以才会命我等传马公子二人谣言……” “你放屁!你敢冤枉老子?!”杜良认出那是杜府小厮,登时面目狰狞。 不对,他察出不对了,那个小厮在胡说!小厮背叛了他,背后定有原因! 在他终于有所察觉时,那个最先说话的厨娘也再次开口,“大人,事情还不止这些。杜公子三人的事情传得太广,他们怕仅马公子的谣言不足以将他们的丑闻盖过去,还让我们编造各种谣言助力,甚至将大人爱妾也拖下水了!说是……” 说到这里,伏地的妇人抬眼偷偷往上瞧了眼,才又道,“……说是官家妾室的身份,足够吸睛。” 杜良喘着粗气,眼睛通红,他指着厨娘,“你撒谎,你在撒谎,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厨娘立即高呼,“青天老爷在上,就算给民妇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谎啊!” 从人证上来开始,除了杜良还在垂死挣扎之外,另外两位公子早就瘫坐在地,不再做任何辩解。 显然知道铁证面前狡辩无用。 事情到这里似乎全部明朗了。 有自家下人亲口作证,三位富家公子只要拿不出别的证据证明清白,这场公案就可当场断案了。 衙门口,人群里无数人又开始高呼,“心思如此龌龊恶毒,求大人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杜良、洪锦、廖兴三人面如土灰。 在一片以儆效尤声中,日算一卦的小道姑扛着招牌,晃晃悠悠走出人群。 新证据那三人是不可能拿出来的,虽然乱传谣言定不了什么大罪,但是得罪了镇守这个一方父母官,足够那三人悔不当初。 加上美人小妾在旁煽风点火出谋划策,杜洪廖三家想要平息镇守怒气,势必要拿出诚意上贡。 大户家的公子?很快就会变成“从前”了。 镇守家的金丝鸟笼,可不是百八十两银子能买得起的。 顾西棠抬头,眯眼看向天空。 五月艳阳普照,湛蓝天空白云如絮。 梅雨季快要过去了,天高气爽啊。 心情好,回家的一路顾西棠都蹦蹦跳跳的。 走到新邻居家院墙下时,恰看到伸出墙头的杏树枝桠,上面坠着的杏子青黄色,果香诱人。 左右看看四周无人,顾西棠伸出爪子飞快在枝桠上一掠,一整个枝头的青杏全部落到了她衣兜,裹住就走。 驾轻就熟。 院内,青杏树下。 白衣男子坐在轮椅上,看着犹在微微晃动的杏树枝,听着院墙外轻盈脚步声,唇角泛起莞尔笑意。 “小贼。” 刚走出几步远的小贼脚步顿了顿,强行忍住爬别人家墙头回敬“你才小贼”的冲动。 衣兜里的青杏就是佐证,形势不利于我。 等吃完了再来。 这个念头好像得天助。 被一颗青杏酸倒牙,顾西棠打算拎出白小黑来撒撒气的时候,才发现白小黑不见了。 挂在墙上的小布袋里空空如也。 虽然白小黑堪比吞金兽,她不是很想养。 但是没了白小黑,她就留不住毒老怪。 留不住毒老怪,她祖父的病谁治? 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比毒老怪更好的苦力了。 吐了口郁气,顾西棠花老大精力找,终于找着了白小黑拉出来的蛛丝,再顺着蛛丝马迹,爬上了新邻居的院墙。 甫在墙角露出个脑袋,就骤然对上墙后一双眼睛,漆黑深邃,映着天边刚刚亮起的星辰。 男子看见她,毫不意外,轻笑启唇。 “敝人宴九。” “又见面了,顾姑娘。” 第53章 国师,司左 上京,夜。 钦天监观星台。 站在台上看月,银月如钩,漫天星辰似触手可及。 汉白玉堆砌的高台铺了月色,泛出莹白微光。 白衣男子站在汉白玉围栏前,负手而立。 置身浩渺天地间,月白长袍随风飞舞,如乘风欲去的谪仙。 在他身后不远,一众钦天监官员噤若寒蝉,不敢上去惊扰。 上京五月的夜风,带着沁人的凉意。 在高台上站得久了,衣衫染上夜露的水汽,又冷又粘。 今日入夜后,钦天监负责观测天象的五官灵台郎观到天象有异,他立刻去禀了国师。 国师来到这里之后,便站在围栏前一动不动,到现在已经足有半个时辰了。 最后钦天监监正硬着头皮上前,“司左大人,星象可有异常?” 片刻后,男子才转头过来。 月色下,那张年轻的脸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眼睛深幽莫测,像星辰陨落后的黑穹。 “星象变化我稍后会上禀皇上。你们先下去,不用候着了。”男子淡淡开口。 等众人被打发了下去,观星台上只剩他一人,男子才又转头看向遥远天际。 那方耀眼星河之中,有一颗不起眼的紫色星辰正在冉冉升起。 光芒虽则还暗淡,但是起势迅猛。 凝着那颗星辰,司左唇瓣微颤,素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双眸,乍起云涌。 夜色已深,皇宫依旧灯火通明。 近得皇帝寝宫,隐隐能听到里面靡靡笙歌。 听闻国师来见,承德帝挥退殿中歌姬舞姬,遣走伴在两侧的妃子,方招人觐见。 司左缓步入内,空气中还残留浓烈酒香,以及夹杂其间的脂粉味。 “司左,朕等你多时了。”看到他,承德帝朗笑,言语间颇为亲近,“戌时中,钦天监的人来报,说是观测到天象有异。朕担心得睡不着,一直等着你过来。” 年近六旬的天子,看起来依旧身体健壮,只有眼睛下方酒色带来的青灰,透出他些许老态。 司左行至龙座前停下,行礼,“回皇上,天象确实有所异动。” “哦?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年前陨落的天煞星,今夜突然重现,且有死灰复燃之势。” 先还轻松半躺在龙椅上的承德帝,闻言坐直了身子,“天煞星?顾夕三年前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天煞星还会重现!” 十几年前老国师就跟他说过,天煞星小则影响家族基业,大则会影响大越国朝运势。 从顾夕出生起,到她被送去释迦山降煞积福,那十六年他心头始终跟扎了根刺般不舒服。 一直到顾夕身死,他才算是放下心来。 眼下为何又出现一颗天煞星? 难道天下还会有两个天煞不成? 承德帝脸色变来变去。 司左,“此事臣暂时不得解。不过臣观出天煞星出现的方位在西南,也即如今江南所在方向。” “江南?”承德帝一顿,脸色沉下来,“日前探子来报,说九贤王如今就在江南!” 这件事情司左也知晓,沉吟片刻后,道,“皇上,不如臣前往江南一探。一来求解天煞重现之谜,二来,也替皇上探望一下九贤王。” 承德帝目光轻闪,“朕这个九弟性情淡泊,如同闲云野鹤,不喜呆在上京,总喜欢往外四处跑。说来朕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你替我去探一探也好。” 看司左一眼,他道,“若是见着了人,就把他请回来。他想治好双腿,朕的整个太医院都可供他用。好好一个皇族子弟,总是流落在外怎么行,坊间不知情的要以为朕容不下这个弟弟了。” “只是你身居要职,贸然离京总要有个正当名头。江南那边年前出了一宗贪墨大案,丢失的官银到现在还没找回来。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司左拱手,“臣,领旨。” 第54章 利息来了 翌日,午间。 吃过饭一大家子人还没散,李氏看着人多,忍了一早上的嘴巴就管不住了。 “爹、娘,大嫂,昨儿镇上发生的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杜家、洪家、廖家三个不成器的小子被抓到衙门去了!” “就近段时间镇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流言,都是他们叫人编造散播的!就连咱们家芙儿都被牵扯了进去!” 李氏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下家里老爷子老太太脸色,看不出什么来。 就连顾西芙这个当事人,也只是微微愣了下,面色如常。 李氏有点遗憾,又朝小姜氏那边凑了凑,“大嫂,这事儿你没听说啊?奇怪了,那些小话传了好多天了,我也愣是昨天才听着。” “说来我们芙儿也是无妄之灾,那三个纨绔子听说是在书院跟袁书生不和,这才故意坏芙儿名声的。” “好在被揪出来了!镇守判他们坐七天大牢,还罚了那三家百两银子,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 小姜氏沉了脸色。 她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自己女儿在外面传出那等谣言。 即便过了一晚上,再提及这事,她心头仍有一股气顺不下去,“我自己女儿为人品性我清楚得很!若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能不告诉我这个当娘的?为了泄私愤随意抹黑好女儿家名声,简直荒唐可恨!” “可不就是这么说,那三人进了大狱,镇上好多人家都拍手称快呢!”李氏道。 “称快?我芙儿被泼了污水,别说他们只坐七天牢,就是坐三年我都不解恨!”顾敬山怒容满面,声音老大。 他一股子邪火憋了一晚上了,“待会我就上那三家,问问他们怎么教的儿子!” 酒足饭饱,顾老二本来打算走人了,听到这里又把屁股坐稳了,笑嘻嘻道,“大哥你要找人直接登门没用,你得去官宅。听说那三家人从昨儿就一直蹲守在官宅外头求见镇守呢。” 当然这话是他早上从酒友口中听来的,尚未求证。 李氏闻言幸灾乐祸,“杜良那三个纨绔子在镇上口碑本就不好,素来蛮横跋扈。这次连镇守小妾的谣言都敢传,岂不是老虎头上拔毛么?镇守可不得治治他们!” 首座上,顾老夫人捻起帕子拭净嘴角,方才开口,“行了,衙门既已澄清都是谣言,事情便到止为此。” 话毕看向黑着一张脸的顾敬山,“你也不许去登那三家的门。” “娘!”顾敬山不甘。 见儿子没能体会老伴的意思,还敢大小声,顾老爷子虎了脸,“外头谣言传的不止芙儿一个,事情过去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人提起了。但是你若上门去闹,就等于把芙儿又拱到他人眼前,让芙儿再被人议论一回。” “……”这话说得顾敬山哑口无言。 为了女儿,他再恼怒也必须得咽下那口气。 有老爷子老太太发话,这场饭后闲话立即就散了。 期间顾西棠一直没搭过嘴,全程笑眯眯的乖巧得简直不像她本人。 惹得老太太临走前多看了她好几眼。 离开饭厅回东院的路上,顾西芙悄悄问她,“棠儿,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顾西棠朝她一扬眉毛,嘿嘿嘿的笑,“看出来了?哎呀我怎么没瞒好。看你很想知道的样子,可是我不能说。” “……”坏丫头真讨打。 顾西棠是真高兴。 忙活那么久,等了那么多天,终于能收利息了。 吞金兽真不好养啊,当养母的忒操心。 午后,小道姑抱着她的大招牌,准时“路过”金玉坊。 果不其然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官家马车。 一看到她出现,马车上的人立即挑开帘子朝她招手。 顾西棠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小人乐的直打滚。 利息来了。 马车里,镇守小妾一脸喜气,看小道姑的眼神跟看一尊佛似的,“我今儿早早就亲自来这里候着,还担心等不来小神仙你人。” “夫人客气。”小道姑把方外之人的淡泊拿捏得死死的。 小妾见状也不见怪,高人就该是这样的,喜怒不形于色,宠辱不惊。 现在再回想第一次见到小神仙的时候,小神仙放下话淡然而去的背影,道骨仙风啊。 “此次小神仙帮了我大忙,我心中感激,这次出门特地带了些礼物来。”镇守小妾说着,把身边放着的大木匣子拿了过来,打开,“当日得小神仙指点迷津,杜洪廖三家送上门的礼我一概未拒,全在这里,还有我自己私下攒的银子也都带来了,尽数当做答谢。” 木匣子里,金银珠宝堆了大半,上面还放了几只细长玉匣。 玉匣子里放的,是好几味珍贵药材。 第55章 如今她已经是个良民 “小神仙,这些可合心意?”镇守小妾暗暗打量小道姑神情。 杜洪廖三家求见镇守无门,遂想走她的门路。 加上谣言事件,正好以赔罪之名将礼送上。 她自是接得理直气壮,并且暗地里让丫鬟悄悄透出话,说她正在寻一些名贵药材。 原因无他,她请小神仙过府那日,在她身上闻到了药味。 小神仙不要金银不要旺铺,她实在是猜不着对方缺什么了。 顾西棠看小妾一眼,从中取了两个玉匣子,“小道与夫人之间有一卦之缘,本没想着收取俗物,奈何确有所需,在此谢过夫人了。” 说罢,将剩下的东西盖上,推了回去。 小妾脸上笑意又深许多,小神仙拿走的那两味药材她用不上,用不上的东西于她而言就是不值钱的。 “不谢不谢,能有小神仙看上眼的就行,我就怕小神仙什么都不要。” 小神仙只取走两味药材,其余的都没拿,那些实则有大半也是三家送上来的。 这就都是她的了。 思及此,小妾看小神仙越发顺眼,能卦算,有计谋,还识时务。 小妾高兴,顾西棠也高兴。 揣着两个玉匣子,走进回家小巷,到了无人处表情一变,咧了嘴见牙不见眼。 意外之喜呀。 她拿的两味药材,一支是年份七八十年的野山参,稍微值当个百两银钱,镇守小妾自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另一支,是钩吻。 具麻痹肌肉的毒效,跟白小黑的毒性正好相符。 懂行的人会拿它来治疗筋骨神经疼痛,但是剂量若拿捏不好,医药就会变成毒药。 所以寻常人不敢用,也导致了这种药材难得买到。 原本故意熏了满身药味去见镇守小妾,只是希望借由这个心理暗示得到些药材珍品,去给白小黑换口粮。 如今倒是不必要换了,钩吻直接喂白小黑正好,稀缺呢。 心情好,脚步就轻盈起来,一蹦一跳。 午后的太阳已经没那么烈了,小巷旁边的水沟,流水清澈,有妇人在用棒槌浆洗衣裳,发出邦邦捶打声响。 两侧民宅阴影处,孩童们又成群结伴出来玩耍嬉戏,笑声盈满这方空间。 顾西棠看洗裳妇人觉得忒贤惠,看玩耍孩童觉得忒无邪。 连小巷里的空气,染上流水、绿苔、阳光的气味,也格外清新好闻。 就是,身后突然冒出来的轮椅轱辘声,让人有些败心情。 顾西棠边走边回头往后望了眼,映入眼帘一袭白衣,出尘俊逸的男子坐在轮椅上。 那个叫燕一的替他推着轮椅,跟她行同一个方向。 人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便是半个残废,也能一路吸引无数目光。 正在浆洗衣裳的妇人都看直眼了,棒槌一个不小心砸到手上,发出啊哟痛呼。 就这,还不舍得挪眼。 男子看到她回头望,视线对过来,朝她微笑淡淡颔首。 顾西棠精致下巴一抬,面无表情转过头。 宴九。 宴是国姓。 但凡这个姓,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她已经是个良民,不与宴贼为伍。 小道姑傲娇装作不认识的表情,落在燕一眼里,嘴角抽了抽,有心想要说点什么,被自家爷抬手给拦了。 男子看着前头少女晃晃悠悠背影,眼底溢出好笑意味。 他挺想知道,她还能做出什么好玩的事情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巷深处,拐弯。 前头院墙处,有杏树伸出一截枝桠,枝桠上除了层叠翠叶,不见一颗果子。 一墙之隔,灰墙黛瓦,就是顾家东院。 身后轱辘声依旧,不远不近。 顾西棠抱着大招牌目不斜视,直行直过,眼见要走过顾家院墙。 “顾姑娘,你家到了,不爬墙么?”男子低沉磁性嗓音伴清风飘来,隐带笑意。 “……”顾西棠停下脚步,磨了下牙齿。 她眼下是小道姑打扮,是神算子。 为了不叫人发现真实身份她装了半天,敢情是自己掩耳盗铃。 人家从头到知道她是顾西棠。 回头,顾西棠朝男子微微一笑,露出小尖牙,礼貌道,“关你屁事。” 都认出来了,还装个屁。 跟谁不知道谁那层马甲似的。 手里大招牌往东院墙后一扔,顾西棠在男子眼皮子底下咻的越过高墙,稳稳落地。 顾老夫人就站在墙下。 穿着苏绣月华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盘成髻,斜戴两支翠玉钗。 背脊挺直,两手交叠身前。 当家老主母的气势浑然天成。 那双威严锐利的眼睛淡淡凝着顾西棠。 四目相对。 顾西棠脚跟一转,手脚并用往墙头爬。 “走错门,打扰了。” 第56章 梁子结下了,等死吧 脚腕传来拉力,将她往下拽。 顾西棠忙双手扒紧墙头,捏着嗓子急吼,“诶诶诶放手!放手!别拉,拳脚无眼啊老太太,小心我把你踹出去!” 她是真不敢动,老太太那小身板,她要是敢抽脚,老太太就能给她飞出去。 被扼住了命运的脚腕啊!顾西棠捶墙。 顾老太太瞧她还捏着嗓子装外人,气得脸黑沉黑沉,“顾、西、棠!” 顾西棠继续扒住墙头,死不放手,也不回头。 她不是顾西棠,她是神算子。 她现在绝对不能是顾西棠。 脑子浮出“我叫你你敢答应吗”的故事,顾西棠表情严肃。 她是不会上当的。 后头拉力不停增加,顾西棠依旧奋力往墙头上露出个脑袋。 正好看到墙外,隔壁邻居家门口,坐轮椅的宴贼还没进门。 他偏身靠在轮椅扶手,以拳抵唇,风姿绰约,露在外面的眼睛弯成可恶的弧度。 轮椅后头,燕一已经蹲了身子捧腹,前俯后仰。 两个人都在笑,只是皆没有发出声音。 冷眼瞅着他们,顾西棠呵了一声。 怪不得之前一直跟在她后头,就是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 之后又故意出声跟她说话,让她分心一时失了谨慎,没有察觉出墙后有人。 顾西棠腾出单手,在脖子上狠狠比划了下。 以为不出声,她就不知道那是嘲笑了? 算计她在前,无声嘲笑她在后。 梁子结下了,等死! “噗——” “哈哈哈哈!” 顾西棠,“……”你妈的。 曲莲在旁实在是没眼看,“棠儿小姐,你先下来,别爬了……你身上的袍子是老夫人当年给大少爷缝的。” 就算没有那件袍子,老夫人还能认不出自己孙女来? “……”这世上有个词,叫乐极生悲,顾西棠此刻深以为然。 下去就下去,一直扒在墙头让人看笑话也不是个事。 松手,落地,顾西棠转身挤出乖巧笑脸,“哎呀,祖母,这么大太阳,您等久了?看着好像比平时有点黑了。” 顾老夫人视线落到脚边,在地上躺尸的那块大招牌,上头神算子三个字飞笔走马,笔力遒劲,占了近半丈的篇幅,异常显眼。 顾西棠眼角抽了抽,把招牌拿起,取下布轴卷卷塞进大兜,“让祖母见笑了,我刚练好的字,拿出去炫耀炫耀,看着还行?” 曲莲扶额,棠儿小姐,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顾老夫人抬了抬眼皮子,转身往回走,声线淡淡的,“你刚叫我老太太?” “……昵称昵称。” “拳脚无眼?” “玩笑玩笑。” “能把我踹飞了?” “……戏言戏言。” 跟在老太太后头,顾西棠耷头耷脑。 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她就不扑腾了,直接承认,多光明磊落又干脆利落,现在还能被揶揄? 可能老天爷看她在外面混得太风生水起,所以弄来个专门治她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步子一直不缓不慢,背脊挺直,从后头只能看到她花发盘成髻的后脑勺,看不见表情。 曲莲走在两人中间,顾西棠倒是看得清楚,这老婆婆在憋笑,憋得脸上褶子都红了。 伸出小指头笃了笃老婆婆背脊,顾西棠悄声问,“曲婆婆,你们搁这等多久了?” 曲莲回头,忍着笑低道,“老夫人午睡醒后就过来了,到现在有近半个时辰。” 好家伙,真有毅力。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吃了她那么多果子点心呢! 曲莲,“老奴嗓子痒,想咳嗽来着,还没咳出来,棠儿小姐你就飞进来了。” “……”顾西棠脸干,拍拍老妇肩膀,冤枉你了,怪我太快。 上天给了她两份药材,就会还她一份削。 天马行空间,突听曲莲惊叫,“老夫人,小心!” 这里是去往主院的路,刚出东院垂花拱门走到拐角,角落里置了座装饰用的小假山,一人等高,异石凸起。 听到惊叫声,顾西棠立即抬眸看去,就见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太往假山摔倒,眼睛正对假山凸起的一块石尖,只剩两指距离。 她跟老太太之间还挡着个曲婆婆,想绕过去拉人是来不及了。 沉下眼,顾西棠想也没想,直接挥拳轰过去。 砰的一声。 曲莲堪堪将要摔倒的人拽住,老太太眼睛此刻就在石尖所在位置。 只是那块原本会戳瞎老太太眼睛的石尖却不见了,变成了碎石,纷纷沓沓散落地上。 曲莲背后全是冷汗,腿一软跌坐地上喘大气,庆幸之余又满是震惊。 顾老夫人也心口起伏,脸色微微苍白。 片刻后,气息稍匀,她看向顾西棠,“这次又是作何解释?” “……”顾西棠小心试探道,“天赋异禀?” 第57章 就是颗药丸 曲莲被刚才一遭突发意外吓着,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陡闻天赋异禀四字,瞪圆了老眼。 她算是知道了,棠儿小姐不仅一张嘴能编出花儿来,你给她一根竿子,她还能顺着飞上天。 顾老夫人嘴角抽了好几下,视线滑到少女腰间挂着的大外兜,“那字也是天赋异禀写的?” “是。”顾西棠面不改色,好像完全不记得当初在书房努力写出来的狗刨,“祖母您不信?” 顾老夫人不语,只静静看着顾西棠,刻了风霜的眼,眼神幽深。 顾西棠嗐了声,“我就知道祖母您肯定不信。” 曲莲慢慢从地上爬起,神情难以言喻。 棠儿小姐啊,知道没人信你还张嘴就来? “看来我不解释是不行了。”顾西棠说着,手往主院拱门方向一指,正好指着刚打里头出来的草窝头,“其实都是杜老弄的。” 草窝头站在拱门下,抬着的脚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很是茫然。 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是他弄的了? 他什么也没干,这几天一直找顾家老头下棋,借机会研究他的病情呢。 刻苦得不行。 “毒、杜老头这个江湖郎中,尤其喜欢钻研点旁门左道,前几日他拿了新研究出来的什么药丸给我吃,我就变成这样了。” 见他还站在那儿不动,顾西棠干脆走过去把他拉来,“杜老头,你说说,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丸,药力如此奇怪,居然让我变得力大无穷?” 杜老头愣愣看着顾西棠,嘴巴张了又张,发不出声音。 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药丸,药力如此奇怪。 顾老夫人眸色静静的,不言不语,还在等着有人解惑的模样。 顾西棠暗地里狠狠掐了草窝头一下。 “嘶!啊、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草窝头拍拍脑袋,恍然想起似的,“我是给了丫头一颗药丸吃。那是个什么药丸呢……我还没取名字,总之,就是颗药丸。” “对,就是颗药丸。”顾西棠点头,认真附和。 两人,四只眼睛,齐齐看着顾老夫人,万般诚实诚恳。 脸上只差没写着“你相信我”四个字。 曲莲,“……”这样的解释,谁会信哪? 顾老夫人点点头,“原来如此。” 曲莲,“……” 顾西棠、草窝头,“……” 信了? 就这样随随便便信了? 做人如此儿戏的么?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日后不可再这么胡乱吃药。”顾老夫人淡声吩咐。 顾西棠哪有不依,忙不迭点头。 “今日你不用随我去主院了,回去歇着。”看了眼乖乖巧巧的少女,顾老夫人道,“那个招牌以后别再拿出来了,这段时间也别再往外跑。杜洪廖三家的人缓过神来,定然会想办法找在背后搅混水的人,免得被他们波及。” 顾西棠一愣,眸心微敛,随后认真应道,“祖母放心,我这段时间一定乖乖呆在家里。” 她本来也没打算再用神算子的身份。 虽然挺好用,但是一旦跟官家扯上了关系,日后只会麻烦无穷。 再者,呆在家里她也有事情要做。 有帐,总得清啊。 目送顾老夫人带着仆妇走进主院,草窝头立即压了嗓子咒骂,“瓜娃子,你阴我呢?掐人有你掐得这么狠的吗?” 瓜娃子掐他胳膊软肉! 痛的他一哆嗦,好彩忍住了,不然一把年纪仰天嚎,多丢人? 顾西棠弯眼笑,顺毛,“我那不是急了嘛。没你帮忙我不知道得解释到什么时候。” 这话乍听,挺顺耳。 至少听在草窝头耳里,觉得自己地位颇重,气立消了大半。 “那是,也就老头我机灵,能跟你配合无间……不过你这娃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窜。” 吃药丸? 变得力大无穷? 三岁小童都不敢这么编。 顾西棠扭头看了眼已经空无人影的主院拱门,挑眉轻笑,“胜在我敢说,有人敢信啊。” 草窝头哑口无言。 可不就是有人敢信么。 这一老一小的,都是会玩的人。 主院庭园,曲莲随在老太太身后,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 两侧花圃里素心蕙兰花期未过,芳香馥郁。 墙边上的抄手游廊,被阳光照射,投下一大片剪影,正好替主仆二人遮挡了阳光。 风从两侧吹来,清清爽爽,甚是怡人。 “老夫人,棠儿小姐真是吃了什么……药丸?”曲莲轻问。 顾老夫人睨她一眼,“丫头胡说,你也信?” 曲莲放心了,老夫人还是那个老夫人,没变。 若是老夫人真信了那等鬼话,她就得怀疑,吃了药的人可能是她家老夫人了。 “那老夫人为何要扮作信了?”她又问。 “不然如何?继续追究,再听那混丫头胡说八道一通?” “……” “我是懒得跟她生气。”凝着前方,顾老夫人嘴角翘了翘,眼底掠过不为人知的小骄傲。 近日望桥镇上闹出的满城风雨,混丫头在当中怕是出了不少力。 究其原因,定是跟芙儿的事情有关。 护短,有勇,有谋。 确实像她。 至于丫头身上诸多的谜,她想藏起来,便让她藏。 何苦深挖? 第58章 可惜我不需要啊 “唔?什么味儿?”草窝头鼻子动了动,四处嗅嗅。 主院外头兰花香味没那么浓郁,他隐约闻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不是这个?”顾西棠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玉匣子,打开。 里头躺着一截陈皮枯木,没了玉匣子封锁,药味一下厚重。 草窝头眼睛豁地张大,惊喜道,“是钩吻!好东西,好东西呀!” 说罢上手想去拿。 顾西棠眼疾手快合上玉匣子,收入怀中,斜眼,“昂,我赚来的。” “……”草窝头搓搓手,端出亲切笑脸,“丫头,这东西是剧毒之物,只有在医术高超的人手里才有大用啊。” 他就是医术高超那个人! “你想要?”顾西棠问。 “想想想!”草窝头点头如捣蒜。 他何止想要,简直太想要了。 钩吻不仅能喂他的五彩毒蛛,还能制成各种毒药。 刚刚只看了一眼,他脑子里已经闪出好几种制药方法了。 钩吻特有的毒性,能让人肌肉无力、呼吸困难、眼睛失明、心脉虚弱……最弱的剂量也能让人肚子绞痛拉到脱肛,简直是他梦寐以求想玩的毒! 以他的造诣,能把它制成顶级软筋散,盲粉,灼腹丸,噬心丸……等等等! “丫头,把它给我如何?我拿身上所有东西跟你换!”草窝头两眼冒绿光,语气带上诱哄。 “你身上那点东西值几个钱?不换。”顾西棠摆手拒绝,转身慢悠悠回自个东院。 这是商量余地都不给啊。 草窝头气得心绞痛,追上去,“我身上东西怎么不值钱了?有多少人想换老头子的药,开价千金都拿不到!” “那可真是太贵了,可惜我不需要啊。” “……” 油盐不进,油盐不进哪!简直跟小混蛋一样! 气煞人也! 草窝头恼了,怒道,“你开个条件!” 少女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话锋一转,“你这几日天天往主院跑,从我祖父那儿看出点什么没有?” “……”草窝头眸光微闪,支支吾吾,“咳,去那边光顾着下棋了,再给我点时间,说了让你丫头刮目相看,我毒老怪是说话算数的。” 顾西棠撇嘴,“那就是没有了。” 没有就没得谈了,走人。 后面人没再追来。 回到房间,顾西棠将玉匣子随手扔在梳妆台,坐下撑腮。 白小黑像闻到味儿似的从角落爬出来,绕着玉匣子不停打转。 取出钩吻,刮了点碎末扔在那里,顾西棠就不去管了。 视线落在窗外开得鲜艳的美人蕉,心头微沉。 草窝头没说实话。 以他的医术,这么多天了,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探查不到。 老爷子身上究竟有什么,能让草窝头那样性情的人闭口不言? 思忖间,院子里响起顾敬山爽朗笑声,“芙儿,棠儿,快出来看看,爹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旁边传来小姜氏娇嗔,“怎的又买这么些吃的,女儿都要被你惯坏了。” “俩孩子懂事着呢,再娇再惯我也不嫌多!” 自知道自家女儿在外被人传了谣言,又愧疚于不能亲自替女儿讨个公道,大老爷们这两日里天天往家里带好吃的好玩的,生怕补偿不够受了委屈的女儿。 顾西棠沾了姐姐的光,也没能躲开这等超重的父爱。 闭上眼,吐了口浊气,顾西棠抿笑走出房间,“娘,你该听爹的。不然等姐姐出嫁了,娇惯她的就要换人了,轮不着你们了。” “棠儿你又胡说八道!”顾西芙红了脸从房里冲出来,追着顾西棠要打。 两个女儿嬉笑着围在身边打闹,小院子里尽是少女娇俏笑声。 顾敬山看得乐呵,也不拦,跟妻子将买来的东西摆在搬出来的小四方桌上。 唐记四什蜜饯,蓬糕,鲊脯、油桃……居然还有个拨浪鼓。 捏起一条小鱼干,顾西棠边啃边随口问道,“爹,买个拨浪鼓干啥?” 顾敬山,“噢,这个啊,爹看到它就想起你长这么大连拨浪鼓都没玩过,给你买的。” 拿起拨浪鼓摇了两下,递给小女儿,顾敬山一脸慈爱。 顾西棠瞅着那个小东西,听着拨浪鼓咚咚咚的声音,表情凝固。 小姜氏、顾西芙,“噗嗤!” 一墙之隔,宴九坐在杏树下,夕阳的光从树叶缝隙漏下,细细碎碎。 晚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轻响。 墙那边欢声笑语,似能感染人,他抬头看了看树上青黄色的杏,浅浅一笑。 这满树的青杏,大概留不久。 就是不知道那个淘气的小道姑,这次会用什么名头来摘。 第59章 为何如此急着要探我病情? 小方桌上摆着的全是女儿家爱吃的零嘴小食。 顾西芙再次捏起一小块蓬糕时,被小姜氏轻轻打了下手,“不能再吃了,下月初就要议亲,你继续这么吃下去,仔细绣好的嫁衣到时候穿不上。” 顾西芙一张玉容登时红的不能看,对着桌上的小食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顾西棠捏着小鱼干从她鼻尖下溜过,送进自己嘴里,眉毛耸啊耸,“嫁人有什么好,想吃的都不能吃了。” 小姜氏黑了脸,“顾西棠!” 她的好脾气每次到小女儿这里就遭不住,忒欠打了。 顾敬山见状忙道,“其实棠儿说的也没错,嫁人哪有在自己家里好?再说咱芙儿不愁嫁,年纪也还不算大……” 眼见妻子眼神转过来改瞪他了,顿了下,“……但是如意郎君也不好找。袁淮生那个后生还是不错的,定下来也好,总之这事听你们娘亲的。” 顾西棠叹了声,靠爹靠不住啊。 两手拢起小方桌上剩余的东西,顾西棠作势起身,“我去找祖父玩去,祖父从来不骂我。” 小姜氏,“……”总觉得被女儿扎了颗软钉子。 顾敬山把人拦住,将零嘴也扒拉下来,“你祖父身子不好,平日里也要静养,你别去吵他了。” 最重要的,这些零嘴不能让爹看到。 爹看到了就会管不住嘴偷吃。 爹吃了娘就得教训他了。 “爹,祖父身子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不找大夫过来看看?”顾西棠顺势问,“咱们家里开药铺的,认识的杏林应该不少?” “自是找过大夫的,但是都看不好,连病根都没寻出来。”顾敬山不甚在意道。 他跟老二以前也多次问过爹娘,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老毛病”。 关于此事,二老似乎讳莫如深,不欲与他们多说。 父亲总不见好,却也没见变坏,时间长了,他们都习惯了。 “祖父是什么时候开始染病的?” “不知道啊,从你爹我能记事开始,他老人家就一直病恹恹的没见好过。” 小姜氏道,“爹娘估计是不想我们烦心,所以才从不跟我们提及此事。” 跟着吩咐顾西棠,“在祖父祖母面前,你也别多问,免得二老不开心。” “好,我知道了。”顾西棠点头,趁着爹娘不注意,飞快抓了一把吃的就溜,“爹,娘,你们慢慢商量姐姐的亲事,我玩去了啦!” “给我回来!你这个皮猴子,一天天的净往外跑!又要去哪啊!”小姜氏又被气得跺脚。 顾敬山跟顾西芙双双低头,不敢在妇人生气时搭茬,以免被火尾巴烧着。 顾西棠去主院了,悄摸摸的。 在游廊前看到了纳凉的顾老爷子,摇着蒲扇,呷着茶,惬意得不行。 老爷子面前摆着的棋盘,上头棋局还未收。 观老爷子神态,顾西棠猜测草窝头输得极惨,要是下赌注的话,可能连裤衩都留不住。 凉风徐徐,花香满园,落日余晖给整个院子镀上一层紫金轻纱。 走在青石板小道上,似乎时光的脚步也比外头要慢些。 顾西棠兜着零嘴,脚步一颠一颠儿的朝老爷子走去,“赢了几盘啊?” 老爷子瞧见她,眼尾笑褶子轻展,“这几日光赢了,杜老头医术了得,棋艺不行啊。” “我陪您下两盘?” “跟你下棋不好玩,净想着从我这里赢东西。”顾老爷子蒲扇摇两下,视线落到顾西棠兜兜里,“里头装了什么吃的?” “都是您不能吃的。”顾西棠刻意强调不能吃仨字,掏出一块小鱼干塞嘴里,酥香口感,咬一口咔嚓嚓响。 馋得老爷子口水直流。 扭头往左右前后观察一番,确定无人,老爷子坐直身子,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顾西棠,“祖父可不像你这丫头小器,我托杜老头悄悄给买的,喏,好吃的酥油饼,给你留了一个。” 顾西棠接过,在老爷子躺椅边上席地坐下,拿出酥油饼咬了一口。 油饼已经凉了,口感及不上热乎着的时候。 顾西棠笑了下,能吃出暖意的东西才是真好吃。 “杜老头这几天一直往您这儿跑,没累着您呀?” “他不是你拐过来给祖父看病的?我总得配合一下不是,累不着。”老爷子笑眯眯的。 又咬了大大一口饼,咽下后,顾西棠道,“那祖父您也配合配合我,跟我说说您这病是咋来的?” 顾老爷子笑意微顿,深深看了顾西棠一眼,蒲扇往她小脑袋上轻敲,“哼,鬼灵精。” “那你告诉祖父,为何如此急着要探我的病情?” 晚风拂来,吹起满园婆娑。 顾西棠抬了眸,看进老爷子眼里。 那双眼睿智、豁达、通透。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似被看穿。 第60章 你怎么知道释迦山? 五月晚风清凉。 紫色余晖中,顾西棠看着老爷子眼睛,很久说不出话。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跟长辈相处。 小时候没人教,等长大了懂了,身边也没有值得她敬重相待的长辈。 在顾家初初醒来时,其实她是无所适从的。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些热情、关爱,她对那些都太过陌生。 所以她总是插科打诨,总是不正经,那样她才能更自在。 彼时她并未想到,在这普普通通的宅院里,会有人接二连三让她触动。 她感受到了许多的真诚心意。 而她惯了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人。 欠了,就会想还。 还了,才敢心安。 所以她有些着急了。 顾老爷子躺回去,半眯了眼睛,蒲扇慢悠悠的,“你呀,小小年纪,心事太重,想得太多。” “一家人,相互关爱照拂本是理所应当的,付出皆甘愿,那可不是债啊,无需拿什么来交换。” “至于我的病,祖父活到这把岁数,知天命的年纪,我已经很满足了。能不能长命百岁,不用强求。” 蒲扇摇着摇着,又敲到了小姑娘脑门上,“三岁小娃娃,那么老成作甚,家里再大的事,上头也还有你爹娘呢,轮不到你操心。” 顾西棠捏住蒲扇边缘,移开,看到的便是老爷子嚼着小鱼干,眯眼满足的神情。 这老头子,偷吃她的小鱼干。 她抽抽嘴角,“祖父,您说那么多话,敢情都是为了惑敌?” 老爷子睨她一眼,笑眯眯的,“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 顾西棠默了片刻,失笑,“确实。” 四周望望,没看到老太太身影,顾西棠又抓了两条小鱼干塞老爷子手里,“别多吃,一天最多吃两条……别让祖母知道昂。” 老爷子立即把小鱼干塞袖兜里,藏得严实,“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肯定不能让老伴知道。 招惹不起啊。 “还有这个,我用不着,给您收着。” 一只玉色长匣子扔过来,顾老爷子赶忙接住,打开,“哟!野山参!好东西啊,看着得有七八十年了……哪来的?” 顾西棠起身,掸掸裙摆上的灰尘准备走人,“三岁小娃娃挣的。” “……”这丫头,嘴巴愣是一点不吃亏。 不过这份孝心他老人家笑纳了,“早知道你这么大礼,我该让杜老头今儿去买新鲜的酥油饼,刚给你的那个藏了两天了,没那么好吃喽。” 彼时顾西棠刚刚走出几步远,闻言脚下踉了下。 “祖父,这种事实你可以不用说给我听。”会让刚才吃得香喷喷的她看起来像个傻逼。 “你可以当做没听到嘛。” “……” 来主院走一遭什么都没打探到,自己反而暴露了更多。 一只老狐狸,一只笑面虎,这主院里卧虎藏狐啊。 果真人不可貌相。 是她看走眼了。 大意,大意! 东院墙角那颗桃树,三月花期过后开始结果。 到得眼下五月中,树上的桃子已经有小拳头那么大,绿油油的坠在枝头。 藏在郁翠树叶中间,飘出的果香很是诱人。 顾小四从三月就开始翘首以盼,从花期盼到结果,从果子指头大小盼到现在规模。 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过来溜两眼,就怕桃子熟的时候没能第一个吃到。 蹲在繁茂桃树下,两手托腮,顾小四盯着树枝上一枚开始泛红的桃子,眨巴眼睛吸溜口水,“杜爷爷,还要等几天才能吃桃子啊?” 草窝头同一姿势蹲在他旁边,“现在就能吃,摘两个尝尝?” “不行,祖母说,想吃到甜美的果实,就要有耐心等待。提早采撷,吃到嘴里的只有酸涩。” “你们家里规矩道理就是多。要是小混蛋在这儿,这一树的果子早就剩不下了。” 顾小四对草窝头的话不太认同。 他们家里规矩虽然多,但是他每年吃到的桃子都是极红极甜的。 证明祖母说的话都是对的。 不过,顾小四好奇,“小混蛋是谁?” “我以前在山上认识的人,说了你也不知道。”草窝头往不远处屋顶溜了眼,那里红衫少女坐在屋檐边沿,双脚垂下晃荡,望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私塾下学时分,多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天边晚霞瑰丽绚烂,太阳余烬,在落寞中美到极致。 “山上?”顾小四两眼登时蹭亮,激动得不行,“是不是释迦山?” “你怎么知道释迦山?老夫以前确实在那里呆过,不是什么好地儿。” “我姐姐给我讲过释迦山的故事!” 晚风吹过桃树,树叶摇晃发出簌簌声响。 桃树下,有好一片刻的安静。 “哪个姐姐给你讲的释迦山?”良久,草窝头问。 顾小四小手指一抬,直指屋檐上坐赏余晖的少女。 “我三姐姐呀。” 第61章 释迦山,无门之狱 屋檐上,少女双腿交叠晃了晃,视线降下来,“释迦山嘛,茶楼里听书的人人皆知。” 这就是她的解释了。 轻描淡写。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破了土,就会疯狂生长。 自小昏迷,年初刚刚醒来,毒老怪确定这样的顾西棠是绝对没有去过释迦山的。 而一个昏睡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高深的武功? 就算有武功,又怎么可能轻易避开他的毒? 就算能避开他的毒,她又是怎么知道他身上哪里藏了药囊? 怎么知道药囊里哪些是解药? 还有他的五彩毒蛛,在她手里跟玩具似的。 最让人疑惑的是,以她表现出来的脾性,怎么会对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手相救? 顾西棠,对他脾气一清二楚,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足了小混蛋。 其实他心理早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那张跟小混蛋像了个八成的脸,明明是另一个人的。 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发生。 毒老怪也不蹲着了,席地坐下来,顺便把身边小童拉着一块坐下,“小娃儿,你喜欢听释迦山的故事?” 顾小四眼睛更亮了,亮出小白牙,“喜欢,可喜欢了!可惜每次姐姐都不给我好好讲,老是敷衍我!” “嗤,就你姐姐那个德行,她哪有耐心给你讲故事?你想听,老夫给你讲。”毒老怪话是对顾小四说,眼睛却斜斜瞪着屋檐上的人,眼神都是恨恨意味。 顾西棠两手枕头,朝后躺了下去,视线落在天际,沐浴晚光中,惬意悠然。 完全不在乎自己被人恨得咬牙切齿。 毒老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树底下幽幽传来。 “释迦山就是座和尚庙,那里地儿不好,人也不好,尤其是老夫认识的一个小混蛋,尤为可恨。” 指着自己半黑半白的草窝头,毒老怪对身边小童道,“知道老夫这头发怎么变成这样的吗?就是被那个小混蛋害的!” 想当年,他也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看起来就算不那么玉树临风,也是有模有样的。 顾小四好奇心被勾得足足的,连声问,“杜爷爷,小混蛋怎么害的你呀?” “……”毒老怪磨了磨牙,没忍住,眼睛又往屋檐上瞪去。 那里少女躺着安静无声,跟睡死了似的,完全不在意底下人在说什么。 好像真跟她无关。 你且装! 你以为老子会怕丢人? 他就不怕! “那年,那个死丫头刚刚八岁,人长得瘦瘦小小的,才到你下巴那么高,邋里邋遢没个样子,哼!” 先骂了句,毒老怪思绪回到那年,他初到释迦山,还不懂山上也如此险恶。 于是遇上了那个死丫头,遭遇了他有生以来最为狼狈的滑铁卢。 淮河之北泗水一带,人烟罕至,到处是峻岭崇山。 释迦山就在泗水西南群山中,是其中地势最为险峻的一座高山,往山顶的一路皆是悬崖峭壁,羊肠小道。 山顶建有释迦庙,是由皇族拨款兴建,因此释迦庙也有皇庙之称。 只是跟正统皇庙不同的是,释迦庙里的和尚,多是朝中送来的罪臣,在此剃度,戴罪修行,以消身上罪孽。 久而久之,整个释迦山在暗地里就有了个别称。 ——无门之狱。 因有皇家名头,受皇族恩泽庇护,没人敢在释迦山作乱生事,渐渐的,这里也成了某些江湖人的避难所。 那些得罪了人一时无处容身的,或者想要暂时躲个清静的,就会上释迦山,交几个香油钱,住上一段时日。 皇室在这方面并不管束释迦山外客流入。 于是释迦山上除了几个寺庙管事及剃度修行的和尚之外,聚集的全是江湖三教九流,混杂得很。 彼时毒老怪还不算老,四十来岁年纪,意气风发,一身毒术登峰造极,谁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当面嘲笑镜月门长老长得丑,遭镜月门下了追杀令,不堪其扰之下,跑到释迦山躲清静,顺便孵他的五彩毒蛛。 就在那里,遇到了方年仅八岁的小混蛋。 释迦山顶释迦庙,香客们居住的寮房里,三教九流齐聚,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便自己找乐子。 斗酒,斗棋,斗武……什么都斗。 赌注囊括金银财宝、武功秘籍、绝世宝剑……五花八门。 要是够胆,连命都可以赌。 毒老怪出于好玩也开了个桩跟人比斗,只要有人敢坐到他对面,赌什么都行。 连续三天只赢不输后,就没什么人再到他面前自找没趣。 毒老怪正大叹高数不胜寒之际,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娃娃扒开人群,站到了他面前。 “我跟你赌。” 第62章 这局,毒老怪输了 十一月寒冬,山上气温比山脚更低。 霜降凝冰的天气,小娃娃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道袍单衣,颜色陈旧,多处破洞。 过大的道袍穿在她身上,人显得更加瘦小。 枯黄细软头发在脑袋上绑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巴掌大的瘦削小脸冻得发白,额前散落碎发下,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我跟你赌。”小娃娃又说了次,迈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这里的寮房是通铺,空间大得很,聚集在周围有数十人,全是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 有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有偷鸡摸狗的宵小鼠辈,有为非作歹的绿林悍匪,也有盛名负累的隐士大儒,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 仅及人大腿高的小娃娃,居然站在这里,说要跟他们斗赌。 一时间寮房里全是哄笑。 小娃娃坐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一双黑亮眼睛看着毒老怪,对那些嘲笑视若无睹。 “你?”毒老怪拎着酒壶呷一口酒,歪嘴嗤笑,完全没把小娃娃看在眼里,“你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有资本赌吗?我们斗赌是要下注的,老子可不陪你玩过家家。” 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娃娃神情却极沉静。 她说,“我赌我的命。” “输了,我把命给你。赢了,你只需答应我一个你能做到的条件。” 娃娃声音并不大,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还存着些许奶气,却平静异常。 哄笑声有片刻静止。 周围等着看笑话的人,有不少敛了神情,看小娃娃的眼神有了几分正色。 毒老怪上下打量小娃娃一番,轻蔑道,“你的命值几个钱?不过陪你斗一场也无妨,正好老子养的毒物还缺新鲜食物。说,你想怎么赌?” 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不能错过,这小娃娃身上虽然没有几两肉,但是给他的五彩毒蛛供血试毒还是可以的。 “他们说你使毒很厉害,我就跟你斗毒。”小娃娃说,“你把你身上最厉害的毒药拿出来。” 闻言毒老怪也不二话,当真从身上取出一粒药丸放到两人中间矮桌,“这是三寸灰,吃下去后一刻钟内不服下解药,人就会迅速经历老死。先是头发变白,接着容颜衰老,最后咽气。” 他不怕有人抢,也不怕小娃娃耍什么诡计。 毒药是他亲手研制的,解药就在他手上,出不了意外。 五彩毒蛛的养料跟试毒人马上就都有了。 他就看看这个小娃娃要怎么赌。 便见小娃娃从旁边取了个酒杯,拿过他的酒壶往酒杯倒了些许酒,最后把三寸灰投了进去,摇晃溶解。 小小酒杯里,酒液变成了要人命的毒酒。 小娃娃把酒杯放在矮桌中间,看着他,“这酒你我各自喝一口,在服解药前谁撑的时间更长者为赢,你敢吗?” 敢吗? 真是笑话。 他毒老怪还能被自己做的毒药毒死?解药就在他药囊里。 “别说我以大欺小,这酒,我先喝了!”毒老怪哼笑一声,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喝完把酒杯推过去,得意笃定的看着小娃娃。 他是肯定能撑到最后再服解药的,这小娃娃可就不一定了。 三寸灰的毒性除了让人迅速老死外,期间还得经历剧痛,最痛时犹如剜肉剔骨,一个小娃儿岂能顶得住? 对面,小娃娃并没有立即喝下毒酒,而是拿过酒壶先喝了口,慢慢悠悠擦掉嘴角酒液。 看她这般,毒老怪也不急,任她拖延。 小娃娃嘛,临死前害怕、挣扎一下,很正常。 他等得起。 周围人也尽数安静下来,开始静待结果。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小娃娃在对面始终安坐不动,剩下的半杯毒酒她也一直不喝。 身上毒性发作,痛意开始滋生、蔓延、加剧,毒老怪痛得浑身发抖,不停冒冷汗。 眼见就要到最后服解药时限了,毒老怪瞪着痛得发红的眼睛,勉力挤出声音来,“你他妈的到底喝不喝?要是再不喝,便也算你输了!” 小娃娃歪了歪头,抿唇笑道,“我已经喝了呀。” “你什么时候喝了?!” 看戏的人也跟着发出质问,“小娃娃,毒酒还在那呢,你想耍赖?” “赌局已开,临阵退缩抑或耍赖,就留下一只手一只腿!这是斗赌的规矩!” “你既坐上赌桌,可别想着凭年纪小就能例外!” 小娃娃并不惊慌,环视周遭,视线最后回到毒老怪身上。 她指着那个黑瓷酒壶道,“斗赌前我说的是‘这酒你我各自喝一口’,你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口酒,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不是么?我怎的耍赖了?” 毒老怪,“……” 众,“……” 谁脑子里装的也不是糊糊。 此时都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着了小娃娃的道了。 她说的是“这酒”,而不是“这毒酒”,所以从字面上看她的确没有耍赖。 她玩了一招兵不厌诈。 这局斗赌,毒老怪输了。 因为人家没喝毒酒,无需服用解药。 斗谁撑得更久,她能让毒老怪等成一具白骨。 毒老怪气怒攻心,加上身上剧痛,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剩瞪着小娃娃吭哧喘气的力气。 “老头儿,你头发开始变白啦,脸上好像也多了两条皱纹,你还不吃解药吗?”小娃娃歪着头,笑眯眯问。 毒老怪,“!!!” 草他娘!耽搁的这么会儿功夫,他错过了服解药的最佳时机! …… 第63章 小混蛋,你他妈又又坑老子! 从此以后,江湖盛名的毒老怪,就有了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 …… 晚风吹过桃树,树叶婆娑响起沙沙声响。 于天幕将晚未晚时分,头发半黑半白的老头蹲坐桃树下,背影看来寂寥又凄凉。 他怎么就遇上那个小祖宗了呢? 顾小四还沉浸在故事中意犹未尽,小嘴叭叭叭不停,“杜爷爷,那个小娃娃就是小混蛋吗?” “她好厉害呀,竟然能赢了你!” “她赢了以后提了什么要求?杜爷爷你答应了吗?” 毒老怪静了下才道,“她要的是一份治疗风寒的药。……自是给了。” 给是给了,不过他心里有气,故意拖延了好些天才给。 彼时,他不知道一份治疗小小风寒的药,对那个小娃娃来说有多重要。 小小人儿,在天寒地冻的寒冬,只有一件单衣蔽体,轻易就能得了风寒。 偌大释迦山,偌大释迦寺,修行和尚百余人之众,聚三教九流百余人之众,无一人对她理会。 她听说姜汤能驱风寒,在寺庙灶房拿了一块姜想煮汤喝,被伙夫打得遍体鳞伤,骂她是小贼。 她又听说土方能治风寒,挣扎着自己去山林里找药材,险些被深山野兽咬死,最后挖错草药,把自己吃出一身痦子。 最绝望的时候,她连观音土都往肚子里咽过。 后来他曾问她,为什么那么折腾。 娃娃说……她想活着。 顾小四两手捧腮,眼睛冒星星,“我也想跟小混蛋一样厉害。” “你做梦。”毒老怪想也不想,开口插刀。 小混蛋天资之高,是他生平仅见。 想跟她一样厉害?做梦能实现。 顾小四很是不服气,“为什么不能?我跟小混蛋都是八岁!” 小混蛋八岁,他也八岁,都是八岁,哪里不一样了? “蜜罐子里泡大的八岁跟苦水里泡大的八岁能一样吗?”毒老怪哼哼,“好好守你的桃子。” “桃子还不能吃。”顾小四幽怨,还是想不通自己差在哪,一时间只觉桃子也不是那么诱人了。 夜色渐降,光线越发暗下来。 屋檐上似睡着的少女动了动,慢悠悠坐起,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桃子还不能吃,隔壁的杏子好像熟了。老头,跟我摘杏去?” 一听到她的声音,毒老怪立即梗了脖子,“不去!” “那边有好玩的。” “不玩!” “嗤。”少女跳下屋檐,又在顾小四惊掉下巴的视线中,蹭地翻过院墙,抓着连说不去的老头一起。 院墙后边很快传来老头恼怒嚷嚷,“你是有什么毛病,好好的门不走非要翻墙!” 他容易吗?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掰手指数数他都被她扔了几次了? 能不能敬老? 少女应道,“翻墙方便。” “那你也别用扔的!老子疼不是疼啊?” “要不你扔我?” “咳,先说有什么好玩的,不好玩不去!……诶你等等我!” 墙角桃树下,顾小四孤零零的身影此刻看起来很是凄凉。 他朝着墙外边跺脚,“姐姐,你把我给落下了!!” 外边无回应。也不知道是那两人听到了不应,还是装着没听到。 …… 跟在少女身后,毒老怪伸头伸脑往隔壁院子张望。 院子里有灯光,无人踪。 高高院墙上,有一截杏树枝桠探出墙头,不见一颗果子。 依所见猜测,不是杏树没长果,定是被小混蛋早早偷光了。 墙内树上应该还有幸存。 但是墙外偷是一回事,闯进去偷又是一回事。 “小混蛋,邻里邻居的,去偷人的杏子会不会不太好?人想找你算账,绕墙就能找着了。” 这种邻里街坊的,不太好下手啊。 顾西棠纠正,“不是去偷,是去摘。” “怎么摘?” “上门摘啊。” 说着手势往前一挥,当真大摇大摆从人家大门进去了。 毒老怪,“……”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你来不来?”少女站在人家大门门槛,回身催他。 “啊呸!别给老子玩激将法,没用!”毒老怪呸了声,迈出二八步,抢在少女之前走了进去。 院子里确实没人。 屋内点了灯,晕黄灯光照出来,院子空荡静谧,显得冷清。 毒老怪立即猫腰,贴墙摸到杏树下,借着树影掩盖身形,压了嗓子朝顾西棠招手,“快过来!” 偷了赶紧走人,只要动作快,就不会被发现。 刚这么想,就听到不远处屋内响起动静,像是木轮子滚过地面发出的轱辘声。 紧接着一道黑影凌空袭来,贴着毒老怪脖子滑过,扎在他身后墙壁,荡开沉闷咚响。 是暗器。 毒老怪脖子上凉意未退,屋内人已经出来了。 等到看清那人是谁之后,毒老怪怒发冲冠。 “小混蛋,你他妈又又坑老子!” 第64章 这就是她的回敬 屋子里出来的两人,坐轮椅那位没见过姑且忽略。 但是跟在轮椅后头那个穿黑衣服的,可是追过他好几个州城的! 那天巷子里打斗的时候,小混蛋也见过! 如今竟然把他带到别人跟前来,不是坑他是什么? 她竟然送他自投罗网! 毒老怪悲愤,这不是他认识的小混蛋! 不过,这俩人什么时候搬到隔壁来的?难道是追着他来的? 那岂不是一早知道他躲在顾家了? 宴九驱着轮椅行到院子中,浅笑朝站在树影里不肯出来的毒老怪道,“毒老,久仰大名。” 毒老怪,“哼。” “他叫宴九,他后头那个叫燕一。”顾西棠也从门槛走到了树底下,三两下坐上树杈,摘了个黄杏咬。 毒老怪抬头斜她,“我跟你说话了吗?问你了吗?要你多事?叛徒!吃里扒外!” “啧,”顾西棠扔了个黄杏给他,“差不多行了,我什么时候让你被外人欺负过?” “……”咬了口黄杏,酸酸甜甜,口感不错。 毒老怪心情莫名就好起来了,吃着杏子,树影下眼睛又酸又涩,氤出雾气。 他叫她小混蛋,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是刚才那句话,却等于直接肯定的回答。 小混蛋也说过,我什么时候让你被外人欺负过? 只要她在,就没人能让他吃亏。 ……她还在。 “说得好听,你确实没让我被外人欺负过,但是你欺负老子的次数罄竹难书!” “老头,用错词了。” “要你管!” 想起欺负二字,毒老怪立即想起来,在望桥镇跟小混蛋第一次见面她就扔他,第二次见面给了他一拳头,第三次见面抢了他的五彩幼蛛诓他喊爷爷,第四次见面把他摔个天旋地转当猪捆…… 不能想,一想就会觉得第五次见面也是自己被算计自投火坑。 他妈的小混蛋真个不是人哪! 毒老怪搁那火冒三丈的功夫,顾西棠已经将燕一投出来的那枚暗器自墙上取下,还了回去。 暗器直袭燕一面门,迅且猛。 燕一忙敛了神闪身躲避。 明明看到暗器打来的轨迹,也算好了躲避方向,等到身形再定,脖子上还是留下了一抹凉意。 位置跟毒老怪脖子上痕迹分毫不差。 “顾姑娘好功夫。”宴九安坐轮椅,看着树上少女笑意浅浅,“这么俊的功夫,你家中可知?” “这么问,你是想多管闲事?”树影中,少女歪了头,不辨神情。 宴九挑唇,“顾姑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是好心奉劝一句,”顾西棠跳下杏树,扔了吃剩的果核,款步走到宴九面前,弯腰,红唇轻启,“爱管闲事的人,大多命短。” 少女凑近,身上杏果香淡淡飘来,怡人鼻息。 宴九展唇浅笑,“多谢姑娘提点,宴某会谨记在心。” 燕一此时方回过神来,他家主子被个小姑娘威胁了,立即喝道,“你放肆!” 顾西棠直起身,蹙眉,“我跟你家爷推心置腹呢,你打什么岔?” “就是,推心置腹呢,打什么岔!”毒老怪走出树底,叉腰附和,心里乐得不行。 小混蛋这是给他出气呢,爽! 让你暗器划老子脖子!让你追老子五郡九城! 仗着功夫好了不起?回头让小混蛋再削你! “上门是客,两位既然来了,不如入内喝杯薄酒?”宴九笑看面前一老一少,温声邀请。 顾西棠,“薄酒就不必了,你我还没到一块喝酒的交情,我就是过来吃几个杏果。” 说完,又特地问男子一声,“邻里街坊的,吃你几个果子无妨?” “无妨,”宴九清隽眼眸弯出浅浅弧度,“姑娘随时可来采摘。” 一袭白衣胜雪,男子轻眉浅笑间,颜色之盛连萤月都要避开光华。 风流绝色。 但是顾西棠不为绝色所动,“果子不够熟,过两日我再来。” “随时恭候。” 毒老怪亦步亦趋紧跟顾西棠离开。 待两人身影消失,燕一沉着眉上前,“爷,就这样放她们走了?” 宴九笑笑,“不放,我们也强留不住。” 摸了下脖子留下的浅痕,燕一无声。 他的功夫对上顾西棠一个人尚且够呛,旁边还有个擅长使毒的毒老怪。 确实强留不住。 好不甘心。 “那个顾西棠行事真是古怪,明知我们的目的,却偏偏带着毒老怪上门摘果子,她到底想干嘛?” “唔……”宴九轻笑,“她小心眼。” 当日没忍住笑,现在人家特地登门回敬来了。 燕一瞧着自家爷,不是太明白。 顾西棠她小心眼,所以带着毒老怪上门挑衅? 对她有何好处? 看他不解模样,宴九叹了声,转动轮椅回屋,“我们有求于人,最难受自是求而不得,这就是她的回敬。” 燕一,“……” 就像在极饥饿的人面前吊一盘香喷喷的肉,让他看得到,却让他够不着。 这不是杀人诛心么! “为何她好像对我们特别有敌意?” “许是因为,她不喜白衣?” “……” 好笑了,他们家爷是什么身份? 难道还要为了区区一个顾西棠,换件衣裳穿不成? 第65章 只让他当个傻子,简直太厚道了 走出邻家院子,毒老怪立即变了一副嘴脸。 “站住!” 前头红衣少女依言停下脚步,回身淡淡看着他。 夜幕已降,萤月初升。 这个时分,各家各户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在家门口玩耍的孩童早被叫回去了,巷子里空无一人。 朦胧月色从上洒下,落一地清冷。 毒老怪背手走到顾西棠面前,笑得阴恻恻的,“小混蛋啊小混蛋,你真是骗得我好苦!这笔账咱们可得好好算算!” 顾西棠,“你怎么还骂人?刚才有外人在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再骂我要揍了啊。” “……”毒老怪的阴恻凝固在嘴角。 什么意思? 怎么又来了?又不肯承认了? 掩耳盗铃有意思? 她要是真不认,他怎么算账? 他白白被欺负那么多回? 他急了,“不是,小混蛋你——” “我叫顾西棠。” 少女淡淡的声线,此刻似乎比月色更清冷两分。 那双素日里总带着狡黠的眼眸,隐在背光处,泛着幽冷暗芒。 让人听着、看着,心头翻涌的情绪好似被淋上一盆凉水,跌落回去。 “……谁说你不是顾西棠了?那也是小混蛋。”好一片刻,毒老怪才再次寻回自己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顾家东院外墙下。 在被揪住衣脖子前,毒老怪突道,“我那坛子五蛇酒你给藏哪去了?” 少女动作未停,抓了人直接往里扔,“主庙四臂观音头上。” “那里怎么藏东西?” “我把她发髻削了。” “……”屁股着地,毒老怪头一回被扔后安静无声。 修行和尚跟香客天天烧香叩拜的四臂观音,脑门上的发髻是一坛子五蛇酒? 那信徒们拜的究竟是观音还是五条死蛇? 嘴角缓缓抽搐,片刻后毒老怪捧腹怪笑。 笑着笑着,眼里溢出水光。 “小混蛋诶!” “还喊?” “小混蛋!” “揍你了昂?” “我是你毒爷爷!” “啧,死老头。” 跳进院子,顾西棠撇嘴踢了下老头屁股,把他含在眼眶的金豆子给踹了回去,“宴九身上有股气息跟我家老爷子很像,你应该也察觉到了?” “什么气息?我没闻到,不知道。”揉揉屁股起身,毒老怪矢口否认。 “你说他们会不会得的是同一种病?或者说中的是同一种毒?” “吃了颗杏子酸得老子倒牙,下次再也不上那家门了!” “解药是什么?” “哎呀好困,老头子要回去洗澡睡觉了。” 顾西棠揪住要拔脚开溜的老头,笑得很温柔,“你再答非所问,我要把你头发拔掉了哦。” “……”用力挣开钳制,毒老怪护着脑袋怒骂,“你敢动我一根头发,老子跟你拼命!” 当年吃下三寸灰,结果耽搁了吃解药的时机,他头发不止变得半白半黑,掉了之后还不会再重新长! 也就是说,他的头发掉一根少一根,要是全部掉光了,他就得变成秃头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一头草窝的原因,因为他不敢梳头发,就怕梳子把头发给扯掉了。 死混蛋害人精,误他发型! 看着毒老怪装傻充愣就是不说实话,顾西棠转而道,“老头,你那里还存了不少医术古籍?拿几本来我看看。” “你以为古籍是菜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大白菜?还几本,一本都没有!”吼了声,毒老怪转而问,“别问古籍,你先解释解释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混蛋死了三年多,变成了顾西棠,天方奇谭。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荒诞了。 顾西棠,“那你得等等,等我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我再跟你解释。” “……”那他可能等不到那一天。 眼珠子转了转,毒老怪凑近顾西棠,“小混蛋,既然回来了,杀回上京报仇去?毒爷爷给你撑腰!” “撑腰?你是想看热闹?”顾西棠嫌弃的把草窝头推开,“再说,我有仇当场就报了,轮得到你来?” “你这话可就没良心了啊!要不是为了你,老子能被那群瘪三从上京追到望桥?” “你做了什么?” 毒老怪嘿嘿一笑,背起手,抬头挺胸故作谦虚,“也没做什么,就是那个什么临王,不是傻了么?老子看他傻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太可怜,把他治了一下。” “治好了?” “那倒没有,好一半,每日里能清醒两个时辰。这样他才能日日回忆起以前的风光嘛,要不然忘却前尘多可惜。”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 临王宴元济曾经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落到如今境地再去回忆往昔,个中滋味当是生不如死。 还有他跟顾宁之间的亲事,清醒了,才能一地鸡毛。 这么比较起来,她只让他当个真傻子,简直太厚道了。 “在上京露一回脸,不至于让你被人盯上。你在那里还惹了什么祸?”顾西棠问。 “没了!我就干了这一件事,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追着我不放啊!” 毒老怪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总不可能有人会为了个早就失势的废物对他穷追不舍? 谁那么大爱无疆? 瞧出老头说话没有作伪,顾西棠敛了敛眸,扭头看向院墙后方。 若原因不在老头身上,那就自然在别人身上。 啧,所以她对姓宴的人毫无好感。 一个个的,全都是麻烦! 第66章 像极了顾夕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 入了江南,处处见水,处处见船。 处处是景。 船舶破浪而行,白衣男子立在船头,月白袍摆迎风翻飞。 天际夕阳西沉,余晖将河面映得通红,如同焚烧的火焰投入水中。 “主子,行船已经进入望桥地界,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望桥镇码头。”莫负走出船舱,将打听到的消息禀告。 白衣男子望着淮河尽头,声线淡淡,“那边可有新消息传过来?” “暂时没有。”莫负顿了下,“九王既买下了院子暂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望桥镇。” “毒老那边呢?” “也无异动。” 男子望着天际一点点沉没黯淡的夕阳,眼眸沉静幽深,“入镇后先找一处客栈歇脚,明日登门,拜访九王。” 望桥码头在镇子外头,从码头入镇又花了些许时间。 天上已是繁星明月。 街道上各大小铺子前挂上了一串串灯笼,灯光明亮。 望桥镇有夜市,入夜后不比白日冷清。 小贩们的吆喝声从街头传到街尾,酒楼茶楼里人声鼎沸。 顾西棠饶有兴致在各个小摊前转悠,身后小尾巴亦步亦趋。 “姐姐,我们去茶楼?晚上也有说书先生说故事呢!”顾小四眼睛亮晶晶的,小脸兴奋得发红。 平日里大人们总不带他逛夜市,说他年纪小。 今日这么出来还是头一回。 “说书先生的故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我早听腻了,不去。”顾西棠一口拒绝,从小吃摊子上买了两串烤虾,随手递给顾小四一串。 烤得鲜香的河虾手指大小,入口喷香,顾小四一口一个。 亏得他机灵,在东院墙角蹲点半天,等到了爬墙的三姐姐。 那日姐姐跟杜爷爷去邻家摘杏子,把他给落下了,这次带他一块出来游夜市,权当补偿。 “可是那些故事我还没听过呀,姐姐。” “西街口有斗鸡,有只鸡王已经在那里称霸十天无败绩了。”顾西棠指了指前头街口,那里围满了人,呐喊声阵阵,“听书还是看斗鸡?” “看斗鸡!” “斗鸡对面有人画糖画——” “我要吃我要吃!” “一刻后望河画舫有歌姬表演。” “看看看我要去看!” “看完这些大约到亥时一刻,你得回去钻狗洞了,还听书吗?” 兴奋的顾小四,登时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娘亲限他亥时一刻准时睡觉,到点了就会去他房中监查。 “姐姐,走快点!不然赶不上趟!” 想到时限,顾小四二话不说,抓着顾西棠的手就往西街口冲,先看斗鸡! 江南多江河,入夜后水汽重,六月的炎热经风一吹,就散了。 悦来客栈三楼,客房窗户半开,白衣男子临窗而坐,沐着晚风,垂眸淡淡看下方街景。 小镇的热闹比不得上京,却有上京少见的市井味道。 莫负身影出现在男子身后,“主子,您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夜里风凉,不若早些歇下,明日还要去拜访九王。” 好一会后,男子才轻应了声嗯。 莫负上前,伸手关窗。 刚刚要将窗叶拉上,手腕被男子陡地握住,挥开。 极大的力道,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往后踉跄倒退了两步,“主子?!” 却见男子已然站起,视线死死盯着斜对面街道某处人群,素来淡漠的眸子,涌上猩红。 “主子?”莫负心惊,又唤了声。 男子理也未理,月袍轻动越窗而出,飞快往那处人群疾奔。 这是他这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主子如此失态。 莫负不敢耽搁,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而再有人从高处跳下,引来街上不少百姓惊呼。 白衣男子听若未闻,眼睛始终紧盯那处人群,眼底惊澜迭起。 顾夕—— 刚在窗边,掠过他眼眸的那道侧影,像极了顾夕。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侧影,但是他绝对不会错认。 释迦山上古灵精怪的小道姑。 广平侯府野性难驯的嫡千金。 还有那日广平侯府顾氏宗祠屋檐上,她身中利箭血染青衣! 一幕幕,他刻意遗忘的那些影像,在此刻全部涌入脑海。 跻身热闹人群,男子站在那里紧紧握着拳头,脸色发白。 这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人群中两只还在厮杀的斗鸡,除了周围围观的寻常百姓。 什么都没有。 没有红衣,没有熟悉的身影,连一点点属于她的气息都没有。 “主子!发生了何事?”莫负追赶上来,担忧问道。 良久,男子才松了拳头,失魂落魄往回走,声音嘶哑。 “无事,只是一时眼花了。” 第67章 马家来下聘 五月中后,天气一连晴了近十日,太阳总算累了,今天没出来。 天空云层很厚,盖住湛蓝,显得有些灰蒙。 顾西棠坐在桃树上,啃着顾小四前几日盯着的那枚红桃子,甚是悠哉。 “怎么不下雨呢?唉。” 顾西芙端了张杌子坐在廊檐下,膝上放着绣制好的嫁衣,用金线做最后装饰。 “别人都喜欢晴天,就你喜欢下雨。”她笑着轻嗔,“还有那个桃儿,舟儿已经等了好多天了,你呀老是喜欢欺负他。” “这不还有满树桃子么,他多等几天就是了。” “强词夺理。” 顾西棠笑嘻嘻的,桃子啃得贼欢。 风过,桃香飘出院墙。 银缎锦靴踩在小巷青石板上,落地无声。 有翠色桃叶从上飘下,正好停在男子肩头。 他抬手轻拂,将桃叶拂开,一两声女子俏皮嬉笑落入耳中。 男子神色平淡,容颜俊美得近乎妖冶,目空无物。 前方民院石狮镇宅,院门半掩,院子里没有人声。 莫负紧了两步上前,轻叩门扉,“院内可有人在家?故友来访。” 未几,有人应声,音色如温玉,“门没关,贵客自请进来。” …… 顾西棠跟顾西芙还在贫嘴说笑之际,家中丫鬟匆匆跑进来,“二位小姐,有人来家里下聘了!” “下聘?”顾西棠挑眉揶揄,“还没到六月初二啊,袁书生那么着急?” “棠儿,不许胡说!”顾西芙娇嗔,玉面浮上红霞,不自觉将手中嫁衣抓紧。 他、他怎的突然将日子提前了,也未先告知她一声。 想到那个人,心跳不自觉加快,脸上羞色更浓。 “不是,不是袁书生。”跑的太急,丫鬟微微气喘,“是马家来人。” “……马家?”顾西芙心头一沉。 马家为何会来下聘? 顾西棠跳下桃树,敛了神色,“马家来的是谁?说什么了?” “来的是马府管家,说——”丫鬟看了顾西芙一眼,更为小心翼翼,“说家中大少爷在庙会上偶然得见二小姐,惊为天人,前来求娶。还说庙会风波虽已过去,外间也已证实那些谣言纯属捏造,但是二小姐到底因此影响了名声,马家少爷愿意为此负上责任。” 闻言,顾西芙脸上绯色尽退,一下变得煞白。 庙会风波早已过去,而且当时在木仓里,马家少爷的言行表现也非传言那般不堪,她心里对他本已有些改观了的。 为何时隔多日后会突然来下聘,还让人说出那样的话来? 马府管家特地提起庙会及谣言,特地说什么负责任,分明是在暗暗警告,事情真相他们一清二楚。 识相,便嫁过去,那么谣言只会是谣言。 若不识相,他门轻易就能让平息下去的风波再起余浪。 走到慌了神的顾西芙身边,顾西棠一手按上她肩头,无声安抚。 她问丫鬟,“老夫人跟我娘可知道了?” “老夫人跟大少奶奶正在大厅跟马府管家周旋,大少奶奶让奴婢过来告知一声,让二小姐心里有个底。”禀告完毕,丫鬟便识趣退下,院内剩下姐妹二人。 “棠儿,你说,马家为何会来下聘?”顾西芙发慌。 拍拍她肩头,顾西棠道,“有祖母跟娘在,这些事她们会应付。不想嫁把聘礼拒了便是,慌什么。” “你不知道,马家在镇上既是首富,行事也素来霸道。他们前来下聘,不达目的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啧,难道他们还想强抢民女?” 顾西芙抬头,已是泫然欲泣,眼神可怜兮兮。 顾西棠只觉头疼,她最受不了这种小眼神,容易冲动。 …… 半个时辰后,小姜氏才从前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娘!”顾西芙一直坐在屋檐下等,看到她身影出现立即问道,“事情如何?马家的人可走了?聘礼退回去了么?” 小姜氏脚步顿了下,走过来强笑,“没事,你好好准备嫁衣。马家那边你祖母已经打发了,聘礼也退了。” 见她这般模样,顾西芙并没有因她的话高兴起来,反而心头越沉。 如果真的无事,娘不会笑得如此牵强。 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女儿的难过,小姜氏尽数看在眼里,伸手轻抚她发顶,“真的没事,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准备,到了六月初二便要跟袁书生议亲了。只要亲事定下,马家那边再多动作也是枉然。” 女子一旦定亲,便等同有了夫家,届时马家就是再强势,也不敢再多做什么。 否则,他们就是公然罔视大越朝律。 第68章 不能想,心好痛 袁淮生是秀才,身上有功名在身,是受朝律保护的。 若他的未婚妻被人强抢,闹出动静来,饶是马家家大业大也压不住。 因为这等事情动摇根基,得不偿失。 权衡利弊过后,马家就不会再敢强逼。 小姜氏心思念转,面上不显,低头端详自己的女儿。 芙蓉面,桃花腮,眸如秋水盈盈,琼鼻樱唇。 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在她身上显得淋漓尽致,加上自幼习读诗书,更有一种内敛的沉静芳华。 她生的两个女儿,性格迥异,容貌也各有千秋,却都是极盛的容貌。 大女儿如水中芙蓉,温柔若水。 二女儿如秋日海棠,奔放热烈。 在整个望桥镇,光论容貌,她敢说没人能及得上两个女儿的。 想到此,小姜氏暗自叹息。 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女子容貌太盛,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 像她的芙儿,还未定亲,遭遇的事情就已是一波三折。 只希望,女儿之后能凡事顺顺利利,莫要再遇上那么多的事端。 还有棠儿…… “你妹妹呢,怎不在院子里?”小姜氏皱眉,四处张望没寻到小女儿的身影。 “她刚刚还在这的……” 母女两两相望,片刻后小姜氏表情一变,咬了牙,“这小妮子,怕不是看见我来了,不乐意听唠叨,提前跑了!” 顾西芙,“……”她是要继续难过,还是先笑一场? 揣着两个半青不红的桃子,手里还啃着一个,无事可做,顾西棠干脆踩着自家院墙画地图。 站在高处俯瞰满院的花花草草,会当凌绝顶,顿觉胸襟也跟着广阔不少。 西院小门,李氏被一群妇人围在中间,正唾沫横飞说着家里今天发生的事儿。 马家上门下聘,大张旗鼓,整条巷子的人家都知了此事。 有喜好八卦的妇人就过来打探了。 “……抬了三个这么大的箱子,我看了一眼,啧啧!要不说马家是首富呢,一箱银子一箱珠宝一箱绫罗!我当时就看花眼了。” 李氏一说完,妇人们马上配合惊呼,气氛相当热闹。 一矮胖妇人问,“马家那么大手笔,那你家里怎的就把人打发了?这都看不上?” “是啊,光是这三箱子,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你们家长房女儿嫁过去就能享福呢!” “女人一辈子不就图个衣食无忧安安稳稳么?马家大公子日后是要掌家的,过去就能当上掌家夫人,还有什么可挑的?” 李氏,“我也是这么说,可是我娘跟大嫂不这么想啊。我一个二房媳妇也说不上话。” 看到那些聘礼被抬走,她心里扎痛扎痛的。 也不知道长房清高个什么劲儿,好好的首富之子看不上,非要跟个穷苦书生结亲。 要是能跟马家成姻亲,那边对他们顾家稍稍照拂些,顾家日后定是打不住的好光景。 “诶二少夫人,不是说长房大姑娘要跟什么书生议亲了么,怎么马家那边会突然出来横插一脚?”矮胖妇人眉眼转了转,笑得别有意味,“不会是之前传出的马家公子跟长房大姑娘的流言,是真的?” 闻言,旁边几位妇人各自对视,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李氏见状脸色一变,朝矮胖妇人狠狠呸了声,指了人鼻子就骂,“我们顾家姑娘什么人品,邻里街坊相熟的谁人不知?从来都是知礼守礼循规蹈矩,连跟外男单独呆一个大院都没有过!你说这话坏我家姑娘名声,存的什么黄鼠狼心思!一肚子坏水,我呸!” 矮胖妇人被兜头兜脸一顿指骂,脸涨成猪肝色,“你怎么骂人呢你,谁一肚子坏水了?不是做了亏心事,怕什么人说?” “不做亏心事就要乖乖被人说?那你当老娘面坏我顾家女名声,老娘骂你你顶什么嘴?你就该站这里乖乖听我教训!” “你、你胡搅蛮缠,简直不可理喻!” “你不安好心,小心报应断子绝孙!” 矮胖妇人一个仰倒,气急攻心。她一把年纪了只生出一个独苗苗,李氏这么咒她不就是在咒她儿子出事么? 矮胖妇人张牙舞爪就朝李氏扑去,李氏不甘示弱,揪住妇人发髻手刀频砍,跟老爹杀猪那几年攒的力气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 场面极其混乱,等旁边几个妇人把两人分开,矮胖妇人已经躺着翻白眼了。 李氏旗开得胜不舍得走,愣是叉腰站在原地,看着矮胖妇人哭哭啼啼回家关门才罢休。 人走光了,门前也清静了。 “二婶,请吃桃子。” 手里冷不丁被塞了个半青不红的桃子,李氏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顾西棠,“你站着多久了?” “刚好看你打完一场架。” “……”李氏赶紧把散乱发髻顺了顺,“别跟你二叔说啊!” 她这副样子定不能让家里男人瞧见了,不然保持多年的形象势必毁于一旦。 “我看心情。”少女笑嘻嘻的,丢下一句话就跑,快得李氏有四条腿都追不上。 咔嚓咬了口桃子,李氏嚼着嚼着又想到那三大箱聘礼。 娘诶,不能想! 心好痛! 第69章 九公子,我想打架 顾西棠在院墙上走了一圈,又摸到主院给老太太的窗台放了个桃子,在老太太怒喝声中逃之夭夭。 回到东院时小姜氏已不在,看天色还早,干脆上屋顶躺一躺。 翘着二郎腿,枕着手臂,顾西棠眯眼看天空厚厚云层。 思绪一时有些空。 自在顾宅醒来,也不过数月时间,但是身边好像已经发生了很多事。 顾老爷子、顾小四、二姐顾西芙,目前这几个宅子里她较为亲近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发生了点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杞人忧天,总觉得那个狗屁天煞命格还悬在她头顶,跟把刀似的随时会落下来。 当真死都甩不掉? 盯着头顶天穹,顾西棠暗自咬牙。 她是不忿的,但是她干不了天啊。 草。 燥气浮上来,风吹不掉,顾西棠闭上眼睛,强行压下想搞破坏的冲动。 头顶后方那座院子里,有隐隐人声传过来,声音不大,但于此刻格外扰人。 “九公子,我想打架,你家侍卫可在?”她声线淡,却清晰传入那方院墙人耳中。 院内静了一静。 杏树下,二人皆白衣,容貌风华不相上下。 一似天上皎月,温润微凉,触手难及。 一似云巅雪莲,圣洁冷清,遥不可攀。 两人中间方桌上摆了棋盘,棋局过半。 宴九手里捻着白子还未及落下,听到突然传来的少女声线,手势顿了顿。 不知为何,明明是浅淡的声音,他却似乎从中听出了点蔫巴巴的感觉。 就像……张扬嚣张又傲娇的小狐狸,突然被淋了一场雨,浑身美丽蓬松毛发湿哒哒黏在身上,成了雨打的小狗狗。 委屈又可怜。 脑中浮出的画面,让他有忍俊不禁之感,唇角不经意扬起浅弧。 他扭头看向一墙之隔,对面厢房屋顶,那里,屋脊上露出小姑娘半个发顶,静静的不动。 连发髻都显得有气无力。 他启唇,“燕一,去跟顾姑娘切磋切磋。” 守在一旁跟莫负拼杀气的燕一闻言,嘴角抽了下,不可置信看向他家主子。 切磋? 爷,您怕不是叫我去挨打? 是人都能听出顾家姑娘心情不咋地,所以才想打架,这时候凑上去不就是上去当沙包么? 爷明知道他打不过! 燕一悲壮了,狠狠斜了莫负一眼,出门赴死。 棋盘另一边,执黑子的男子也顿了动作,一声顾姑娘让他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未能落下。 及至燕一出门的脚步响起,才恢复淡然。 “那位顾姑娘应当很特别,才能得九王另眼相待。”他说。 宴九落子,淡淡一笑,“司左先生想多了,邻里街坊,举手之劳而已。” 被举手之劳的燕一刚走到院门口,闻言又是脚下一踉,又悲又屈。 自己是相当的不值钱啊! 爷一句举手之劳,他就要挨揍! 司左微微敛眸,始扭头朝墙上看去,那方屋脊上已经空无人。 “此次,九王打算在这里定居多久?”黑子落下,避开障碍成进攻之势。 又一白子空降,挡在利剑之前,将后方护得密不透风,“本王在外四处云游,到什么地方,呆多久,都随心情。这个问题本王暂时回答不了司左先生。” 凝着棋盘片刻,司左轻哂,“王爷性情温厚高雅,两相博弈亦只守不攻,这棋无需再下。” 说罢将棋子尽数扫到一边。 棋逢对手,继续下去也论不出输赢。 “此次皇上命我前来,是为追查江南淮城贪墨案丢失的官银。二来,王爷离京甚久,皇上心里挂念,希望王爷能跟我一并回京。” 宴九笑了笑,“让皇兄挂心了。” 却不答回去与否。 司左也不追问,有些事、有些话,都急不得。 再者,院墙外开始嘈杂起来,也不适合继续相谈。 司左抬眸,见对面男子眉眼低垂,唇畔噙浅笑,注意力已被外间吸引。 “王爷有观战雅兴,可要出去看看?” 宴九轻笑挑眉,“不,要是去了,我这半树的黄杏就真要保不住了。” 司左有些不明其意,宴九只笑不语。 上次无意看到她在墙头出糗,就被记恨了好多天。 这次若是再看一回,再笑出声来,只怕小姑娘要跟他不共戴天了。 还是,在这里偷偷笑罢。 “顾姑娘,此处巷子狭窄,不宜比斗,你真要跟我切磋?”院门口,燕一处心积虑想平息一场单殴。 顾西棠浑不在意摆摆手,“什么比斗、切磋,我市井小民不用说那么文雅。” 燕一,“……”姑娘大概是武排第二,气死人的功夫才排第一。 此时下午间,巷里人家门前有小童玩耍,看到这边动静纷纷跑过来围观,叽叽喳喳的,场子开始热闹起来。 躲是躲不过了,燕一闭眼深呼吸,“姑娘要怎么打?” 顾西棠揉揉手腕抻抻腿脚,活动一番筋骨后摆开架势,手指轻勾。 “来,斗拐。” “……”燕一懵了。 第70章 那位顾姑娘,是何名讳? 斗拐? 斗拐?? 燕一脸部抽搐。 他自幼在暗堂学习武功技艺,论十八般武艺他精通得很。 但是斗拐是个什么东西?! 少女此时已经将红裳裙摆掖起,摆出金鸡独立架势,朝他勾手。 燕一沉眸,他从来不会回避他人挑衅,“怎么玩?” “你不会?”少女收了架势,从围观的小童里点了两个四五岁的奶娃,“你们两个教教他。” 小童欢呼,“好耶!” 更多小童跳出来,“姐姐,我们也教他!” 燕一,“……”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顾西棠就不是个正常人! 有了五六七八个小童加入,小院门前一时间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 笑声闹声交织,充斥童声童语。 “会了么?”片刻后,少女歪头问。 燕一当即冷哼,“姑娘待会可莫要说我欺负人。” 斗拐嘛,单脚屈膝去顶对方膝盖,谁先摔谁输,谁屈着的脚先着地也为输。 这太容易了。 看着再次摆出架势的少女,燕一心头狂笑。 论武,他承认比不过顾西棠。 但是斗拐,他绝对稳输不赢。 这靠的可不是功夫,靠力气。 他堂堂七尺男儿,若是在力气上输给个女子,以后他就不叫燕一,叫燕王八! 他自动当暗堂老幺去! 顷刻,厮杀起,硝烟升,如火如荼。 小童们暂停了玩闹,站在两侧围观呐喊助威。 “姐姐加油,姐姐加油!” “姐姐加油!一定要赢啊!” 墙头上,顾小四脑袋奋力冒了出来,“我姐姐肯定能赢!这还用说嘛!姐姐加油!……杜爷爷你再举高点,我要看不到了!” “你平日都吃的什么怎么那么重!快趴住墙头爬上去,老子还没得看呢!”毒老怪托着顾小四气喘吁吁,心里急得不行。 他最爱凑这种热闹了,小混蛋有好玩的也不知道等等他。 “小混蛋先别急着赢,等老子先爬上去!” …… 墙这边,燕一简直呕血。 他是走了什么霉运招惹上这个小煞星? 身高体壮力气大在她面前一点用都没有,人滑溜得跟泥鳅似的,他跳得都赶上跳蚤了,也没能挨着对方半片衣角。 他妈他不想叫燕王八啊! 顾西棠再次灵活避开燕一蛮力牛撞,趁对方心浮气躁分神之际,抓准时机斜跳顶起,把燕一撞了个大马趴。 放下脚,扯下裙摆,顾西棠神清气爽,“打完,收工。” 周围一片欢呼声。 燕一躺在地上木着脸,下次再遇上这个煞星,他街头见到街尾就走。 犯冲! 毒老怪这时候才吭哧吭哧爬上墙头,只来得及看少女获胜后的潇洒英姿。 “小混蛋,你是不是故意不等老子!!”毒老怪捶墙暴怒。 顾西棠跳上去,顺便把他跟顾小四拎回家,“等什么等,人就在隔壁,想玩随时找他去。” 闻言,燕一飞快爬起身溜之大吉。 以后顾家宅子出来的人,谁找他都不见。 杏树下,听到那声小混蛋,司左脸色猛然一变,站起往外冲。 院门口青砖小巷,没了热闹可看,小童们依次散去,嘴里还叽叽喳喳笑闹着,讨论刚才的输赢。 那个被唤作小混蛋的人,已不见了。 司左站在冷清下来的方寸地,长袖之下双拳紧紧攥起,盯着面前灰墙,眸光颤动。 客栈外掠过的熟悉身影,刚刚入耳的熟悉小名…… 一次,两次,都跟她有关。 是巧合么? 真的只是巧合么? 心绪纷乱到几乎无法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什么。 燕一在门口跟男子差点撞个正着,心头升起纳闷。 他跟在爷身边多年,对国师司左也算得上熟悉,那个人在外人眼中素来风轻云淡,喜怒不形于色,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眼下这般失态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爷,国师这是怎么了?”走回杏树下,他悄声问。 “不知。”宴九看向门外,深邃眼眸微敛,若有所思。 良久,司左才自巷子里缓缓走进来,月袍白如雪,衬得脸色亦冷白。 “九王,冒昧问一句,那位顾姑娘是何名讳?”他启唇,轻问。 宴九看向他,“顾、西、棠。” 司左身形一晃,眸光浮动,“……年岁、几何?” 宴九笑了笑,垂眸收拾棋盘,“司左先生问这些,可不像你。你要打探消息,总要让我知道原因。否则小姑娘平白受了什么委屈,本王岂非成了帮凶。” “你说,是不是?”他抬眸,浅笑依旧,眸中却已毫无玩笑意味。 气势迫人。 第71章 人既死了,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除了一个名字,司左没能再从宴九那里得到任何信息。 其实想要知道也不难,只需向巷子里的百姓稍加打听即可。 这一点他跟宴九都心知肚明。 辞别宴九,缓步走在青石板小巷,司左淡淡望着前方。 顾夕。 顾西棠。 名字一字之差。 还有那声小混蛋,在释迦山,他曾多次听别人对她喊起。 “主子,属下去打探一番?”莫负道。 司左指尖颤了下,良久,摇头,“无需。” 真相就在眼前,只需揭开那层面纱就能一窥究竟。 他却突然害怕了。 怕不是她。 更怕,便是她。 可她已经走了三年了。 人既死了,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多荒谬。 …… “爷,国师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对那个小煞……对顾姑娘的事如此有兴趣?”院子里,燕一仍对此事好奇不已。 棋盘已经收了,宴九坐在杏树下,笼在树影中,神情有些不真切。 “许是,想起了故人。”他说。 “故人?故人跟顾姑娘有什么关系?又是打听人家名讳又是问人家芳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人家了。” “这个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燕一还是想不明白,便也不再纠结,转而道,“此次国师亲自下江南,要做的事情必然不简单,我们可要做什么防范?” 承德帝在位期间,极为推崇星象占卜之术,国师精通此道,极得帝王看重。 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派国师出京。 一个贪墨案可请不动那个位高权重的人。 宴九转动轮椅往屋里走,“兵来将挡,且静观其变再说。” 顿了下,又道,“你去查查顾宅今日发生何事,闹得小姑娘生出那么大火气。” “爷您管她做什么,她那么厉害,谁招惹她都得倒霉,用不着咱们帮忙。”燕一嘀咕,不情不愿。 轮椅轱辘声停下,宴九转了头过来,浅笑温声,“输了,不服气?” “……”燕一黑脸,“属下这就去查!” 他算看明白了,爷就是在偏帮顾西棠。 小煞星有哪点好的? 除了长得过于好看了点,浑身上下就没一处招人喜欢的。 等会…… 爷莫不是看上小煞星那张脸了? 嘶!燕一倒抽一口凉气,他定要想办法让爷打消念头! 否则他以后就没好日子可过了! …… 斗了一场,出了一身汗,顾西棠心头郁气挥走了大半。 回到房间,喂白小黑吃了一顿,就优哉游哉逛到了顾西芙窗前。 少女房里安静得很。 人就坐在花窗前木榻上,像个木雕似的,愁眉紧蹙。 就连最珍爱的大红嫁衣也随意放到一边。 这得是多愁啊。 顾西棠啧了声,“想什么呢?真要那么担心,我去书院找袁书生,叫他马上来下聘?” 顾西芙动了下,扭头轻嗔,“又胡说八道。” “不是我胡说八道,是你胡思乱想。”顾西棠靠着窗台,吊儿郎当的,“一家有女百家求,马家来下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你不想,解决的方法多了去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顾西芙咬唇,犹豫片刻才开口,“我担心的是,马家明知道我已经准备跟人议亲还来下聘,是存了强取豪夺的心思。拒亲容易,难的是不知道他们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马家是镇上首富,要打压我们家太容易了。还有……” 还有,她还担心马家会为难袁书生。 妹妹醒来没多久,对马家的行事不了解。 因着背景深厚,在镇上就是镇守都要对马家礼让几分,这么些年,马家干过的横事并不少,只是没人敢广传罢了。 “马家那么厉害,土皇帝?” 顾西棠话一出口就被花窗里的人用力拧了下,疼得她怪叫一声。 “这种话在外头万不可说,小心祸从口出!”所有愁绪都被吓没了,顾西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待要再叮嘱几句,就见少女轻盈跳下窗台,拔脚就溜。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啊?” “不乐意听你念经,走了!” 顾西芙,“……” 突然想到娘午间回来,妹妹也是不声不响就溜了个没影,怕听到娘唠叨。 现在,她也被嫌弃了? 刚这么想,就听隔壁厢房传来少女周而复始的一句,“土皇帝土皇帝土皇帝……” 听音,还是特地冲着她喊的。 “棠儿!你又在做什么呢!” “给你念经啊。” “……”顾西芙扶额。 简直幼稚。 气闷了片刻,又突地失笑起来。 妹妹这般古灵精怪,有时候挺好。 至少她现在,是一时愁不起来了。 第72章 一言难尽,改行了 时近六月,天气越发炎热。 望桥上的算命摊子挪到了桥头大柳树下。 背水遮阴,河风吹来的时候凉爽许多。 “……此事自有天命,急不得,在家静候佳音即可。”赛半仙坐在摊子前,双目微阖,派头莫测高深。 对面小妇人连连道谢后,给了银子,喜气洋洋离开。 等妇人走了,赛半仙掂掂银子,很满意。 这是他今早最后一位客人,卦算完了,能好好歇会了。 自从前阵子镇上那场风波,每天来寻他算卦的客人就多了许多。 虽说被小道姑诓着白打了一回工,但是事实也确如她所言,名气带来的回报,可远远不止她讹的二两银子。 财源广进,客似云来……承她吉言了。 “生意不错,最近赚了不少?” 刚想到人,人就来了。 听到熟悉声音,赛半仙满脸堆笑看过去,随即笑脸一僵。 说话的人就站在他摊子侧前,打扮得跟个跑堂小二似的。 脸还是小道姑那张脸,平平无奇,只是鼻侧还多了颗辣眼睛的大黑痣。 让人不想多看第二眼。 “你是哪位?” “我可以是你姑奶奶。” “……”这个调调,他没认错人。 赛半仙垮下批脸,“滚蛋,我还是你祖爷爷呢。一段时间不见人影,去哪发财了?怎么这副打扮?” 顾西棠走过去,挤赛半仙一半凳子,“一言难尽,改行了。” 之前答应了祖母,那身道袍是不能再穿了,又不方便真面目示人,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半天才筹了这身装备。 姑且先用着。 “找我有事?”赛半仙往旁边挪了挪,好在他用的是长凳,不然两人挤着多难看。 就算他年长不少,他也是个男道士。 小道姑忒不把他当男人看了。 “这不在外地跑堂刚回来,闲着无事过来找你聊聊天。” “……”老子信你胡说八道,还外地跑堂回来。 谁个外地跑堂回乡,连身便服都不换? 对职业鞠躬尽瘁呢? “聊什么,说。” “最近镇上什么风向?” “风向?” “八卦。” 赛半仙哦了声,你这样说我就听得懂了。 拇指撇了撇八字须,赛半仙眯起小眼睛,琢磨有哪些八卦值得一说。 说东街菜市赵屠户逛窑子,被家里母老虎提刀杀上门,抓着裤头跑了两条街,夫纲不振? 还是说张员外美妾刚生了个大胖儿子,结果在满月宴上曝出儿子爹是他家长工,颜面尽失? “有了。此前满镇子造谣的杜良、洪锦、廖兴三人,被青松书院开除了。有这个污点在,以后肯定不能再走仕途。想要继承家业嘛,怕是也有困难。” 见跑堂的摆出洗耳恭听之态,赛半仙撇撇胡须,登时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兴致。 “那三个惹的事牵连到镇守小妾,得罪了镇守,家产跟生意都被镇守硬生生削了近三层。现在三个家族里的人恨死罪魁祸首,哪还会那么容易让他们日后登家主之位。”赛半仙顿了下,压低声音,“你老实说,是你在专门对付他们?” 顾西棠,“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还聊吗?” 赛半仙斜眼,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整件事情他也是有参与其中的,如果说小道姑是主谋,他就是帮凶。 现在跟他来这套? 行,我让你装傻。 看破不说破,咱继续维持友谊。 “我要是继续说,有什么好处?再给我弄点名声?” 顾西棠用眼神送对方四字,贪得无厌。 “马玉城不是三人之首么?书院没把他也开除了?”顾西棠问。 “那倒没有,他正好避过风头。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有人存心放过他。”小眼神斜了斜,赛半仙自以为看透玄机,“也难怪,马家可不是那三家能比得上的,有财有势不说,还有权,寻常人若是得罪了他们家,可担待不起。” “说得那么能耐,那三家出了事后,马家不也夹起尾巴做人么。” “夹什么尾巴,人家转头上顾家下聘提亲去了。马玉城还是那个马玉城,只要他看上的东西,定要弄到手。顾家小娘子危矣。” 顾西棠挑眉,“顾家躲不过?” 赛半仙摇头,神棍故弄玄虚的劲头又冒出来了,“躲不过躲不过,你且看,要不了多久,镇上又会起风波了。到时候不知道什么人要遭殃呢。” “那马家究竟有什么背景,你知道吗?” “听说马家夫人有个在京当大官的远亲,至于是多大的官,我等小民就不得而知了。” 第73章 司左,他来望桥了 望河上乌篷船、游船来来往往,载人载物。 虽然已经过了早上运货最繁忙的时候,依旧热闹。 顾西棠坐在长凳,折了根柳条叼在嘴里,边看河上熙来攘往边沉思。 期间赛半仙又做了两回生意,赚了几十个铜板。 只是客人过来总会注意他身边坐着的人,询问上一两句,赛半仙烦了,开口赶人,“我这做生意呢,你在这里阻运势,上别地儿坐去。” “我上哪坐啊?”还沉在思绪里没回神,顾西棠顺嘴问了句。 “我管你去哪坐啊,河边、桥上、酒肆茶楼都行,走走走!” “那我去茶楼,”顾西棠叹了声,站起,朝赛半仙手一伸,“给点茶钱。” “……”老子他妈欠你的么? “跑堂不好混,我看你一早上赚不少,要不我还是继续干回老本行,在你对面摆个摊作伴?” “跑堂也挺有钱途,万一遇上个大方的客人,给的赏钱就能顶我出一年的摊。”赛半仙咬牙,皮笑肉不笑数出十几个铜板,花钱消灾。 “前两日镇上来了陌生人,看样子非富即贵,要是遇上了避着点别得罪人。”看在那点子微不足道的交情份上,跑堂的离开前,他提点了句。 “多谢。”跑堂的挥挥手,还给他一个铜板。 赛半仙,“……”尼玛。 离了桥头,刚过午时,家里这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顾西棠干脆不回去了,走进最近的茶楼。 十几个铜板虽说不多,但是点一壶最便宜的茶吃两块最便宜的点心,也恰够用,就是得跟别人拼桌。 大堂里依旧人满为患,多是奔着说书先生的精彩故事来的。 只是今天似乎格外热闹。 说书先生坐在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中场歇息,正在喝茶润嗓子。 周围的茶客们趁此机会交相闲谈,笑声阵阵,茶香弥漫。 顾西棠挑了张未满客的桌子坐下,顺口问同桌茶客,“老哥,大家伙这是听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人人笑得如此开怀?” 被问话的汉子笑道,“有趣的故事没有,但是好事咱倒是有幸遇上了。今儿有贵客包场,专门点说恶女顾夕的故事,为此茶楼东家还特地给在场每桌茶客送上一壶好茶、一盘上等点心赔罪。” 汉子旁边的人跟着道,“可不得赔罪么?不然今天本来该说梨园戏凤下半场的,结果大家伙早早来候着了,最后听的还是恶女顾夕,那肯定不乐意啊,那故事咱都能倒背如流了。” “可不是,每天来这里捧场的都是老茶客了,就等着听新故事。东家要是不把老顾客安抚住了,日后谁还上门来?镇上茶楼可不止这一家。” 顾西棠了然,就是有人有钱任性,插队听故事,“那我正好赶上便宜了,不知道那位豪客是谁?” 汉子道,“生面孔,以前没见过,可能是近日才到镇上的。喏,就在上面坐着呢。” 顾西棠循着往上看去,就见二楼凭栏处茶桌,一男子背对而坐,背影挺拔,玉冠墨发,着一身白衣。 蜀锦缎,苏绣,以特制银丝绣麒麟暗纹。 此缎又名麒麟锦。 当世仅有一匹。 四年前国师献策攻打边境小国赤兰,用时半年就令赤兰递上归降书。 帝大悦,将赤兰献上的贡品悉数赐予国师,麒麟锦就在其中。 彼时那人特地拿着缎子来问她,这布料用作什么好。 她说,做件月袍。 麒麟锦洁白无瑕,如他品行高洁高雅,不沾尘埃。 如今想来很是可笑。 司左。 他来望桥了。 “怎么,这人你认识?”她视线定格太久,旁边汉子狐疑问道。 顾西棠收回视线,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不认识。” 随即招呼店小二,掏出从赛半仙那得的铜板,“来些点心,打包带走。” “诶小二哥,这就要走了?的茶水点心不吃啊?” “身体有疾,我怕喝下去的是水,吐出来的是血。” “……”同桌茶客面面相觑。 这小兄弟,说的话好生奇怪。 什么样的病会让人喝下去的是水吐出来的是血? 看他样子也不像身体有疾啊。 拎着点心小包,离开茶楼前顾西棠又往二楼看了眼,随即头也不回离开。 二楼处,司左饮茶动作微顿,扭头往下看去,眼眸微微眯起。 “主子,怎么了?”莫负问道。 片刻后司左摇摇头,“无事。”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背脊感到一股凉意,像是有双眼睛在冰冷的看着他。 那种感觉依旧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思及此,司左眸波动了动,自来到望桥镇后,常有错觉。 这次应也如是。 第74章 你先走,我殿后 回到桥头算命摊子,把点心扔给赛半仙,顾西棠才打道回家。 头顶太阳有些烈,照在巷子里,能寻遮阴的地方不多,民居院墙投下的阴影太浅短。 一天里最热便是这个时候,连贪玩的孩童都不乐意出门。 巷子里很安静。 顾西棠慢悠悠踩在巷道青石板上,走着走着,在一处宅院门前看到只趴着甩尾巴的大黄狗,便在大黄狗面前蹲下了。 狗子不认生,抬起头来看着她,伸长舌头哈哈哈的喘气。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挪眼。 轮椅轱辘轧过青石板,渐行渐近,在顾西棠身侧停下。 轮椅宽大笨重,投下的阴影正好将顾西棠笼罩在内,替她挡去烈阳。 “顾姑娘在这做什么?” 顾西棠作小二打扮,易了容,头上还带了个跑堂帽,她有点不理解,这个人怎么就能那么轻易把她认出来。 她也不问,一手抱膝,一手撑腮,“这只狗的毛有点长。” “是挺长。”男子温声笑应。 大黄狗狗头转了转,许是主人家喂养得好,狗眼机灵,一身腱子膘,毛发油亮。 “我想给它修剪修剪。” “需得一把剪刀。” “你有吗?”顾西棠抬头问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平日灵动,今日看着过分的安静。 像太阳下本该发光的珍珠,蒙了一层灰色轻纱,压住了美丽色彩。 她蹲在那里小小一只,少了那份张扬后,便显脆弱纤薄。 宴九顿了顿,吩咐燕一,“去拿把剪刀来。” 燕一压着满心纳闷,回院子寻剪刀。 他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主子,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性子,居然陪顾西棠那个小魔王胡闹? 抄家伙剪别人家狗毛? 此事若是传回上京,那些人怕不以为爷疯了。 这里距宴九家院子不过数十步之遥,一来一回快得很。 顾西棠动作更快,还干脆利落。 大黄狗只来得及汪汪叫了两声,地上已经掉落一层亮丽狗毛。 好在不丑,过长的毛发修剪过后,大黄狗看着显得更为精神。 顾西棠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只是,尚未尽兴。 宴九坐在几步开外,静静看着她跟大黄狗斗精力,唇畔凝浅浅笑意。 “好了?”他问。 顾西棠歪头将大黄狗上下打量了一番,琢磨,“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接着视线落在男子手里抱着的东西,一个长条锦盒,上书有青松书屋字样。 是青松书院下附的书屋。 “锦盒里是什么?”她问。 宴九,“在书屋买的一套笔墨。” 看少女滴溜溜转的眼珠子,燕一升起不好预感。 果然。 巷子里骤响一串犬吠,悲愤又凄厉。 精神大黄狗横空多了对掉到腮边的黑眼圈。 狗脸看起来变得又苦又贱。 汪汪狗叫很快引来脚步声,院子里有人快步走出来。 顾西棠抓着毛笔,一手拖起轮椅就跑,“快快快!” 以她的速度,赶得及在主人家出来前藏得影子都找不着。 这种事她太有经验了。 宴九失笑,一手轻压椅轮,“你先走,我殿后。” “殿什么后,就要来不及了!”顾西棠无语,这种时候不跑,殿后等着挨骂吗? 主人家脚步声已到院门后,咿呀门开。 在人出来前,宴九从顾西棠手里轻轻取过作案的毛笔,对出来后表情凝固的妇人道,“抱歉,我一时兴起逗你家狗儿玩了下,唔……” 指着趴在地上生无可恋的大黄,宴九打商量,“我愿做出赔偿,主人家看可行?” 妇人看着满地狗毛,又看看自家体型缩水一大圈,狗脸黑咕隆咚找不着眼的大黄,满脸抽搐,“赔?赔狗毛还是赔狗脸?你一时兴起就能玩别人家的狗了?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啊?!” 顾西棠缩着肩膀躲在轮椅背后,安静如鸡。 她身前男人脾气极好,任妇人怎么骂,脸上都带着浅浅笑意。 等妇人骂完了暂停的功夫,让燕一奉上一两碎银,“这些银子,买那堆狗毛。至于狗脸,洗洗还能要,您看?” 木着脸接过银两,妇人沉默须臾,开腔,“公子还需要狗毛吗?您再剪两茬?” 顾西棠,“……” …… “汪汪汪——汪汪汪——” 在狗吠跟妇人热情相送中,顾西棠抱着一包狗毛,燕一推着轮椅,三人回到宴宅。 坐在杏树下,果香比前几日更加浓郁,黄杏熟了。 “刚才跟我一起跑就好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给银子?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蹲在男子面前撑腮看他,顾西棠对男子做法感到不解,“一两银子买一包狗毛,不亏么?” 宴九笑笑,挥袖打下一颗红杏递给她。 “我买的不是狗毛,是坦然。” 第75章 你今日这身白裳,穿着挺好看 杏子颜色鲜红,已经熟透,咬一口,果肉柔软多汁,酸甜味道在口中弥漫。 顾西棠三两口吃完,并不注重女子仪态,却也不会让人觉着粗鲁难看。 随意擦掉指尖沾染的果汁,她道,“既要坦荡,一开始就别给我递剪刀嘛,你花的银子我可不会记人情。” 宴九展唇,“无需。这种事我很少做,多谢你带我玩。偶尔为之,挺开怀的。” 听他这般说,顾西棠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看他像看个怪胎。 第一次见这种脾气好到好似不会生气的人。 要么是脾气真的好,要么是真的能装。 “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宴九愣了下,很快明了少女意思。 她曾对他赠伞的好意视而不见,说不喜白衣。 曾对他出言不逊,说多管闲事的人命不长。 也曾从他手中救走他追踪多时的毒老。 故意挑他在的时候上门挑衅,带毒老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看得见求不着。 明目张胆摘他院里的杏,朝他比划手势抹脖子…… 这么一想,她“得罪”他的事情真的很多。 所以她才问,他都不会生气的么? 脑子里诸多画面一一掠过,宴九扶额,失笑不已,“我年长你许多,你喊我一声叔叔我也当得。难道要为了些许小事跟你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么?” 小姑娘? 叔叔? 顾西棠好奇,“你多大?” “二十有五。” 哦,大她九岁。 这就想当她叔叔? “九公子,你做什么美梦呢?” 宴九无奈,“你可以稍微委婉些。” “委婉了怕你印象不深刻。” “……” 接触时日长了,已经开始摸出些她的性子,但是被她这么堵话,他还是会哑口无言。 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 时常让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他叹道,“左右不过一个称呼,随你怎么喊。” 晌午后,杏树下,男子一身白衣坐在轮椅,脸上神情略带无奈。 那声叹息,跟树下拂来的微风一样轻柔又包容。 烈日下吹来的风不凉,却让人泛起一种懒洋洋的舒适。 “给你个面子,称你一声九爷如何?” 少女歪了歪头,说,“你今日这身白裳,穿着挺好看。” …… 少女走了许久,杏树下男子才轻笑一声,抚额,“原来如此。” 这回轮到燕一摸不着头脑了,“爷,您笑什么呢?” “笑这身白衣。” “……”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么,爷? 离开宴九家院子,脚步轻快回到家,顾西棠的好心情在听到马家再次来人时,烟消云散。 擦掉脸上丑化的妆容,换上自己平日着装,顾西棠直接去往前院大厅。 厅里老太太跟娘亲小姜氏、二婶李氏都在。 除了顾家的,还有三个她未曾见过的生人。 穿着光鲜满脸倨态的胖子应该就是马府管家,另外两位作小厮打扮,可忽略不计。 视线在厅中一字摆开的锦箱掠过,顾西棠挑挑眉。 上次来是三个锦箱,这次来是四个。 诚意看似增加了,寓意却越发不好。 四,跟死谐音。 她曾经听娘亲小姜氏提过,两家定亲下聘,都会刻意避开这个数字。 “祖母,娘,二婶。”走进厅里,顾西棠打过招呼就站到小姜氏身边。 马府管家看见她,眼里立即闪过惊艳,还有点隐秘的惋惜。 碧玉少女只着一身简单的月牙罗裙,却难掩绝色姿容。 雪肌玉骨,身姿窈窕,淡淡一眼眸波就能让人呼吸急促,心驰神迷。 可惜顾家大姑娘要嫁入马府,到时候身份就是马家少夫人。 有这层关系在,他不好逾越。 否则,他定要将这少女弄到手不可。 马府管家眼神露骨毫不掩饰,小姜氏脸一沉,上前把女儿挡在身后。 首座上顾老夫人也沉声,再次开口,“把东西都抬回去,莫要再来!顺便告知马家主,我顾家虽然门户小,也不是能受欺的。再有下次,可别怪老身不以礼相待!” 马府管家堆笑,面上看着和气,说的话却很不客气,“老夫人勿要动怒。两家结亲乃是喜事。这次小的出门前,家主也交代了,聘礼抬来了就不能再抬回去。金秋十月有吉日,届时我马府必八抬大轿上门迎亲,不会薄待了顾家大姑娘。也请府上早做准备。” 厅中三位妇人齐齐变了脸色。 李氏脾气最压不住,当即怒骂,“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家姑娘不嫁,你们还要强娶了?马家不愧家大势大,连个小小管家都敢在人前大放厥词!我呸!” 第76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本来李氏之前还在可惜那三大箱子的聘礼,今日面前放个四箱,她却只想把箱子全砸到马府狗奴才脸上。 什么东西?马府的狗而已,居然敢上她们顾家来仗势欺人! 小姜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就连素来喜怒不显的老太太也变了脸色。 好话歹话说尽,谈是不用再谈了。 马府管家笑着拱拱手,带着两个小厮扬长而去。 李氏指着三人背影,“娘,他们欺人太甚!” 顾老夫人闭眼,深呼吸几息后,道,“命人把这几个箱子送回马府。” “娘,他们强硬留下聘礼,送回去怕也无济于事。”小姜氏忍气咬牙,“连吉日都定下了,那时候芙儿若还未出嫁,马家定会上门强要人。” 顾老夫人,“明日我会亲自去马家一趟,见见马家主。” 小姜氏跟李氏相继沉默。 如今也只有亲自上马家将事情说清楚,要不然,之后会闹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说到底,还是顾家势弱,才会不被马家放在眼里,敢这么强逼她们家。 从进大厅后一直站在后边保持安静的顾西棠,这时候才冒出头来,“祖母,我跟您一起去。” “你不许去。”顾老夫人开口,不容拒绝。 “我拳头——” “你一个尚未出格的姑娘家,不宜掺和此事。明日你就呆在东院,没我允许不准出门。” 顾西棠,“……”要是知道会被禁足,她刚才就不问了。 翌日一早,小姜氏跟顾敬山就起了身。 今日老太太上马家退聘礼,他们二人会跟着同行。 被逼迫的是他们女儿,此事他们也当在场,不能让老母亲一个人去解决。 “芙儿那里安抚过了?”临出门前,顾敬山不放心,又问了次。 小姜氏道,“已经跟她说过了,芙儿是个懂事的,没表现出什么来。我让棠儿今早陪着她,要是有什么事,有棠儿在也能放心些。” “那是,咱棠儿也懂事的很。” “懂事什么?昨儿还说要跟着一块去马家呢。” 顾敬山咳了声,转移话题,“书院那边我已经给西岭递信了,让他把这事暗里跟袁家公子透露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亲事提前办。”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小姜氏皱眉叹息。 不知道他们家今年是不是犯什么太岁,除了棠儿醒来这件好事外,就没其他事情顺心的。 原本她还打算芙儿跟袁公子定亲后,婚事明年再办,如此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女儿也能在家多留一段日子。 哪成想会半路杀出个马家来。 昨儿就听妻子叹了一整夜的气,睡都睡不好,眼下见她又锁了眉头,顾敬山道,“好了,别多想了。娘应该已经在前厅等我们,先过去。” 夫妻俩动身前,小姜氏特地又去了趟女儿厢房,看着两个女儿都在,这才放心离开。 …… 厢房前窗悄悄开了个缝,晨风立即往缝隙里钻,吹在脸上清清爽爽。 红衣少女舒服得眯了下眸子,紧接视线就朝窗外扫视。 院内静悄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洒落,将晨间雾气凝成露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卧在美人蕉叶上。 她侧耳倾听,院子里除了清风拂过的声音,再无别的动静。 顾西棠放心了,大大咧咧将窗户整个打开,“爹跟娘真的走了。” 顾西芙从她身后探出头,再次小心确认一番,确定院里真的没人了,才紧张问道,“棠儿,你真要去?” “我去帮你探探情况啊,呆在家里能探到什么?”离开窗边,从铺盖下扒拉出早早准备好的衣衫,顾西棠动作快速换上,“你在家里等我就行,出不了什么事。” “可是祖母昨日说了,不准你离开东院。” “到时候我乖乖让祖母拎回来不就行了么?老太太就算生气也气不了多久,我心里有数。”少女笑嘻嘻的,浑不当一回事。 顾西芙想了想,咬唇,“那你若是见到马家公子,帮我问个话,问他为何要如此?我觉得他不像传言说的那么不堪,现在也还这么觉得,他不像是会强女子所难的人。不管事出何因,希望他能退出这场闹剧。” 顾西棠笑眯眯点头应了。 姐姐性情柔顺,做事也柔顺。 换做是她,问什么话? 她直接让对方这辈子娶不了亲。 恶人自有恶人磨,才是恒古真理。 “我办事你放心,定妥妥当当。”朝柔顺少女拍拍胸脯保证,顾西棠随即跳窗离开。 看着她干脆利落背影,不知道为何,顾西芙总觉得妹妹那句“放心”让她非常不放心。 但望,真能妥妥当当才好。 第77章 上马家退聘礼 马家宅子建在桥北铜雀巷。 这里也是望桥镇富人区,整条巷子居住的全是镇上富贵人家。 放眼望去,豪华宅院依次座落,节次鳞比。 马宅是所有宅子里最显眼的。 宅门前有两座镇宅石兽,威风凛凛。 石兽旁边还有宽敞空间,供以停放马车。 顾家一行下车后,小厮将四个箱子一一搬下来,放在马家门口。 顾敬山上前让马家门房进去递话,顾家主母前来拜访。 门房着崭新细棉仆服,穿得比一般百姓要好,眉眼跟马府管家如出一撤的倨傲。 听到是顾家来人,也未行礼,站在台阶上,鼻孔朝天懒懒应了声,“顾家的?等着。” 说罢就转身入内,关上了铜扣朱漆大门。 等大门再次打开,门房把人往里请,已经是近半个时辰后。 顾敬山脸色很不好看,本要发作,被顾老夫人淡淡一眼压了下去。 马家这是在给她们下马威,在大门外闹,只会让人看她们顾家笑话,对马家来说不痛不痒。 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已经料到事情不会太顺利。 至于结果如何,还待细看。 “进去。”顾老夫人道了句,在小姜氏搀扶下,举步走进马家大宅。 行经门房的时候,顾敬山甩袖,重重哼了声。 狗主人养狗奴才,皆面目可憎,看一眼都嫌多余。 顾家带来的小厮抬着锦箱,在后头跟上。 等到了马家大厅,马家家主马宏才跟妻子林氏已经坐在里面候着了。 马宏才年过四十,但身姿挺拔,眉眼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风流俊朗,着一身蓝缎长袍,看着不像满身铜臭的商贾,更像儒雅书生。 夫人林氏则面相只算得清秀,较为丰腴,典型的富人相。 见着顾家一行身影,马宏才率先起身,笑着迎上去,“顾老夫人,顾老弟,弟妹,贵客上门啊。” “我听到门房来报的时候还未起身,耽搁了点时间,让几位久等了,怠慢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里面请,我已经叫下人备了好茶,很快端上来。” 林氏也走了两步上前,笑嗔,“事先不知老夫人等要上门,不然我定提前好好准备,眼下这般让人见笑了。” 视线掠过后头抬进来的锦箱,林氏又道,“老夫人跟弟妹是为了一对小儿女亲事来的?哎呀,此事本来理当我跟老爷上门拜访详谈才是,可是事情就赶巧了,京中来了贵客,我们马府这几天一直忙活着准备招待,才没能空出时间来……你们看看这事情闹得。” “来来,先里面坐,坐下来我们再慢慢谈。” 将顾家三人往里迎,夫妻二人对顾家拒亲一事皆只字不提。 小姜氏跟顾敬山相视一眼,心头又沉了不少。 马府下人端了茶上来,顾敬山接茶落座之际,视线不经意往身后几个小厮处溜了眼,险些把茶水打翻。 ……站在最末最矮小的那个,怎么那么像他家混丫头? 定了定神,顾敬山又往那边看去,正好对上矮小厮冲他扬起笑脸。 不是小女儿顾西棠又是谁? 顾敬山,“……” 谁能告诉他,他女儿什么时候、怎么冒出来的? 进马府大门槛的时候,明明还没这个人! 这点功夫,顾老夫人跟小姜氏也发现异样了,视线齐齐朝那个方向看去,小厮朝她们一人送一个笑脸。 小姜氏捂了捂心口,暗自咬牙,死丫头,回去就收拾她! 顾老夫人情绪不显,淡淡将视线转了开去。 “管家,把这几个小厮带到偏厅,备茶水点心招待。以后我们两家就是一家人,莫要怠慢了。”落座后,林氏对管家吩咐。 管家立即应声,态度跟在顾家人面前截然不同,谄媚得紧。 顾老夫人坐在主座下首,将茶盏轻放手边桌案,“顾三留下,免得有什么要伺候的寻不着人。” 顾敬山、小姜氏,“???” 哪来的顾三? 就见“顾三”自个走出来了,“是,老夫人。” 说完就自发站到了老太太身后,小厮的本分拿捏得足足的。 顾敬山跟小姜氏暗自相觑,苦得紧,怎的连娘都跟混丫头一块胡闹了? 谈正事呢,这种场合是姑娘家该呆的么? 算了算了,爱咋地咋地,反正也没他们开口的份! 顾家老夫人要留个下人在旁边伺候,马宏才夫妇自不会说什么。 下人一应离开后,大厅里就剩下四个锦箱,六个人。 顾老夫人方才抬眸,“今日老身来此,为的是何事,马家主跟马夫人定然清楚。老身也不绕关子,咱们两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聘礼我顾家尽数退回,马家下聘一事,就当没发生过。” 第78章 你……是谁 此刻没有外人在,加上顾老夫人已经把话摆上了台面,马宏才夫妇也不再装样子。 马宏才笑脸微收,执起茶杯,垂眸轻撇浮沫,“老夫人这话说的见外了。这几日我有事忙着,没有亲自上贵府谈亲事,算是我的不是。但是两家儿女结亲,是好事,好事就应该成全。我儿玉城才学品行俱佳,配得上顾家娇女。” 林氏接着道,“之前镇上风言风语,把我儿玉城跟顾家大姑娘的事情传得跟真的似的。后来我跟玉城一问,没想到他对顾家大姑娘还真有那么个意思。我寻思着他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亲了,顾家在镇上风评又素来极好,教出来的女儿品行淑良,兰心蕙质,这不正好天生一对么?” “不知道老夫人跟顾老弟、弟妹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若是觉着聘礼不够,我们还可以再添。” 顾敬山脾气暴,听到对方话里话外强硬,不听拒绝,脸色狠狠沉了下来。 “马家主,马夫人,我们家芙儿已经许配人家。好女不侍二夫,要怪只怪马公子来晚了,二人没有缘分。马公子要娶亲,镇上有好女儿的人家多的是,何必盯着我家芙儿不放!” 马宏才抬眸,也掉了脸色,“顾老弟此话我不爱听。我马府下聘前曾特地打听过,你大女儿可还没定下人家。你这么说,是瞧不起我马家?” 林氏又叹息跟上,“说实话,我们也并非要强人所难,可谁让我们家城儿他就看上顾大姑娘了呢?不顺了他的意,指不定他闹出什么事来。” 夫妻二人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顾敬山气得说不出话。 若非此事,他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摆明了仗着家大业大欺他顾家! 强买强卖! 小姜氏更是气得浑身哆嗦,什么书香礼仪都顾不上了,“马玉城是你们马家儿子,可不是我们顾家儿子,他是否称心如意,跟我顾家没半点关系!我今天也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门亲事绝无可能!” 顾老夫人站起身,眸光锐利看着首座上马家夫妻二人,“话不投机,无需再谈。马家虽家世背景远胜我顾家,但是想压折我顾家的脊骨,还远远未到。二位既不顾及体面,我顾家也不怕人笑话,且看着!” 说罢对大儿、大儿媳道,“我们走。” 顾西棠先一步跟上扶着老太太,免得她气得太厉害,走路不稳给摔着。 “祖母,可别气着自己,没什么不能解决的,都是小事。”她低声对老太太道。 顾老夫人目不斜视,淡淡望着前方,“你倒是能沉得住气。” 顾西棠立即表情一整,龇出犬牙,“祖母,我很生气,你看。” “……”老太太闭了闭眼,心头那股气全被少女白晃晃的小尖牙给整没了。 混丫头。 后方,马宏才没有阻止顾家人离开,在一行即将走出大厅时,才扬声道,“几位一时没能想通无妨,我再给十日时间,届时替一对儿女定亲。十月初十乃吉日,宜嫁娶。” 这又是仗势下最后通牒。 顾老夫人脚步顿住,回身冷冷看向马宏才。 顾西棠也回了身,看着首座上儒雅中年人,无声轻笑了下。 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马宏才这种人。 面和心狠。 她见过许多。 是以对上这种小人,她不大生气。 没必要。 解决就是了。 顾敬山却是怒发冲冠,撸了袖子就要往里冲,马府管家恰从外头跑进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爷,夫人!贵客、贵客上上上门了!” “先生不是定的下晌未时过来么,怎的这会——” 面对顾家三人很是自若的马宏才跟林氏顿时慌神,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了,急急往外迎,“人呢,为何不迎进来?!” “已经进门了,马上就到!” 管家话音方落,就见大理石铺就的主道那端,一群人款步走来。 最显眼的是走在最中的年轻男子,被人群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 一袭白袍鹤立鸡群,容貌极俊美,举手投足间高贵矜冷。 围在他身周的俱是望桥镇上流熟悉面孔,连镇守都毕恭毕敬跟在他身后。 显然这个贵客跟顾家三人的“贵客”不可同语。 顾老夫人拦下大儿,“此时不宜闹,先离开。” 不是她给马家脸面,能让马宏才这般态度的人,身份绝非一般。 若得罪了,顾家应付不来。 何况镇上名流跟镇守皆在场。 光是对上马家,他们顾家就很是吃力,不能在这种时候再生出枝节。 顾敬山也知道个中道理,尤其来人身上散发的气势,那种压迫感唯身居高位的人才能有。 他只能强压怒气,暂时偃旗息鼓,拉着妻子避至一旁。 顾西棠往那边看了眼,即低头站在祖母身边,神色淡淡。 一家人心念电转间,马宏才跟林氏越过他们,快步朝来人走去,“草民马宏才见过先生!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先生恕罪!” 林氏也规规矩矩行礼,难抑激动,“民妇林氏,见过先生。” 男子微微颔首,“不必多礼,是我来早了。” “不不不,先生能早来,是马某荣幸!快快里面请!镇守大人,诸位,里面请!” 马家宅子豪华,主道修得宽阔,两方人一进一出也不会迎面撞上。 “走。”顾老夫人带着儿子儿媳、孙女朝对面遥遥见礼后,亦举步往外走。 双方渐行渐近,及至交接。 正要擦肩而过之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横伸出,握住了顾家小厮手腕。 “站住。”白衣男子启唇,转眸。 他视线落在小厮侧脸,五指缓缓收紧,指骨发白。 跟在他身后的镇守、诸上流一众人等莫名所以,面面相觑,不知道一个甫见面的小厮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大人。 但是于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询问究竟。 “你……是谁?”司左再次启唇,目光紧紧锁住眼前人,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表情。 第79章 公子,有何指教 手腕上泛出的疼意让顾西棠不适皱眉。 她还未及说话,身边就传来厉喝,“放手!” 顾敬山两步冲上前来,用力拽开男子的手,顾老夫人借势一拉,跟小姜氏一并将顾西棠拉到后面。 眨眼间,三人就像护犊子似的,把顾西棠护到了身后。 “我等与公子头回相见,不知道公子这般是何意?”顾老夫人背脊挺直,话语不卑不亢。 在没有说破前,只当不知对方身份。 顾敬山冷沉着脸,挡在顾家女眷面前,“这是我家孩子,要是有哪里得罪了公子,公子尽可明言!” 大女儿的事情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够窝囊了。 现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他小女儿动手动脚,他要是再顾忌对方身份不敢吭声,他还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父亲! 小姜氏虽然不言语,但是伸手将女儿揽在身后的姿态,亦是十足十的保护。 揉着发疼的手腕,顾西棠忽然觉得,被抓的那一下,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心头隐隐泛起的一股戾气,不知不觉平息了下去。 此时现场气氛怪异得很。 顾家人脾气硬,在整个望桥镇众所周知。 他们这般说话对大人已经是大不敬。 偏生大人对此毫无反应,既不呵斥也不降罚,让人摸不着他在想什么。 是以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镇守有心想要表现表现,却不敢在大人面前过于逾矩,免得猜错了大人心思,一句话就能要了他头上乌纱。 最后还是马宏才开口警告,“不可放肆,你们知不知道这位是——” “我是顾家小女,顾西棠。” 少女清澈略带慵懒的声音响起,正好截住了他后半句话。 顾西棠抬起头看着司左,落落大方,神色平静,“公子,有何指教?” 那张脸乍然闯入视线,司左猛地狠狠攥住了指尖。 刚刚握住少女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的温度于此刻尽数变成针,扎进皮肉里,痛意顺着指尖往四肢百骸蔓延。 痛得他几乎溃败,连身形都无法维持平稳。 他脸色煞白,倒退两步,眼睛却死死粘在少女那张脸,眸光震颤。 像。 太像了。 恍惚间,好似“她”站在自己面前。 张扬不羁,漫不经心。 淡淡朝他看过来一眼,问他有何指教。 …… “……先生?您没事?”耳边响起紧张担忧询问。 司左回神,握了握疼痛僵直的手,“无事。”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周围人再次面面相觑。 这、这要咋整? 他们要不要对顾家人发难讨好大人? 可是大人自己好像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万一他们马屁拍到马腿上,岂非得不偿失? 自从得到消息当朝国师大人来了望桥镇,他们这些人就多方打听。 好容易找着了人,频频求见却一直吃闭门羹,直到今日才得了机会,国师大人松口赴马家宴请。 他们一行早早就候在客栈门口了,及后跟着国师前来马宅…… 此行绝对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于是一行包括镇守在内,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马宏才看着这些个老狐狸,牙关动了动,气闷的不行。 他们能闭上嘴巴,自己却不可以。 这里是他马家大宅,他的地盘。 国师更是他好不容易请上门来的,作为东道主,这宅子里任何事他都不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国师若是生气还好,那他还能知道要怎么做,偏偏国师对顾家小女似乎有些不同…… 他可是刚刚才得罪了顾家! “先生,那不如……先往里面请?我日前得了罐好茶,想请先生品鉴品鉴。”马宏才小心试探,故意绕开顾家不提。 一众人立即跟着附和,“对对,先生往里面请!我等跟着沾沾光,也品一品马老爷的好茶!” 司左颔首,却没有立即举步,而是看向顾家老夫人,“刚才的事情是我唐突了,抱歉。我有一友人,跟顾姑娘长得极像,我一时间将人错认。不当之处还请几位莫要见怪。” 顾敬山张口就要呛声,被小姜氏暗暗拉住。 顾老夫人看向年轻男子,“原来是公子认错人了,既然公子道了歉,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免得坏我小孙女名声。不打扰诸位雅兴,我们先行一步。” …… 坐上回家的马车,顾敬山仍然气不顺,对妻子气道,“你刚才拉着我做什么,我还想骂两句的。莫名其妙拦住咱棠儿,一句认错人就把事情轻飘飘揭过去了,摆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姜氏无奈,男人已经骂了一路了,“别人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亏得是那人身份还没爆出来,不然你以为我们有站着跟人家说话的份?你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都有谁?连镇守都对他毕恭毕敬,我要是不拦着你,不定就得给家里惹出祸事来。民不与官斗!” “我就是看他身份还没爆出来才想着多骂上几句,不然日后就只能躲在背后偷偷骂了!”顾敬山黑了脸。 他又不是脑子装草,他能看不清形势? 结果被妻子这么一拦,满肚子话以后他只能骂给自己听了。 憋气! 还有他们家棠儿,白白遭一回委屈。 想到小女儿,顾敬山眼睛一瞪,看向挨在母亲身边故作乖巧的女儿,“你这混丫头,我还没说你,你好好的不在家陪你姐姐,跑来马家凑什么热闹?还打扮成这副样子,真是气死我了!” 顾西棠立即抱住顾老夫人手臂,寻求保护,“祖母,我刚刚受了惊吓还没回神呢,你看我爹,就赶不及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了。” 顾敬山,“……”那两个成语是那么用的吗? 臭丫头,老子是你爹爹!你连爹爹的黑状都告? “我怎么没见着你哪儿受惊吓了?”顾老夫人哼了声,却没有抽回被少女抱着的手臂。 “昨日我明明跟你说过,没有我允许,你今日不许出门。待回去后,跟我去花厅领罚。” 顾西棠瞠目,“祖母,我今天什么祸都没闯!” 今天她除了当场听八卦探探消息,她什么都没干。 既没动口也没动手。 十几年都没这么乖巧过,还要受罚啊? 顾家到底都有些什么狗屁家规? 第80章 她是,最无情的人 小姜氏,“回去了先领罚,等你祖母罚完了,我再收拾你。” 顾西棠空白了表情。 可能,她就是啥不干也能落罪名的命? “娘,你说那人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让镇守跟镇上大户众星拱月的?”顾敬山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了别处,“我天天呆在药铺里,愣是一点风声没听到。” “不管是什么身份,我们都当做不知道。”顾老夫人顿了下,视线掠过依在身边的小孙女,“咱们顾家以前是怎么样,以后也是怎么样。无需逢迎,无需卑怯。” “知足常乐,小富即安嘛,儿子知道。” 马车里沉闷的气氛很快散去,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话。 顾西棠靠着老太太,浅笑闭上眼睛。 许是起得太早了,人有些疲累,趁着到家前的功夫,闭目养养神。 至于跟司左意外在马家撞上,她没有过多担心。 提前知晓他来了望桥镇,她有了心里准备,是以碰上面的时候,她平静得很。 至少面上是完全没有露出破绽的,初次见面的人该有的反应她都有,不该有的反应她全没有。 以司左多疑的性子,哪怕他一时有什么怀疑,很快就会自我解释过去。 自己这张脸,再像顾夕,也只是像而已。 马家后花园,临湖水榭。 镇守跟马宏才陪坐石桌旁,其余人则分散坐在周围。 好茶已经煮好了呈上,举杯笑谈间,茶香四溢。 国师大人矜冷少言,为了活跃气氛,其余在座一张嘴不敢停,时有妙语连珠,惹出阵阵笑声。 “马家不愧是镇上首富,坐在这水榭里,前可赏碧荷天色,后可观芳艳满园。这等景致,就是在府城大户家也难得看到啊。”有人高声恭维。 马宏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些东西在先生面前,实属献丑了。” 说罢,转身对着自入座后就只品茶,极少说话的男子道,“先生在京中什么好物都见过,又深得圣宠,今日肯屈尊降贵来马某府上品一壶茶,于马某已是大荣幸。” 国师司左,皇上跟前最为倚重的朝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半壁朝纲。 其身份地位之高,他们这些人平日只能遥遥仰望,谁敢想能跟国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茶? 若不是京中给他传来消息,说国师来了江南淮城,让他见到了好生招待,他也不敢生出这等胆量。 看着石桌旁神色淡淡的男子,马宏才心头难抑激动。 现在国师就在他马府,喝着他奉上的名茶,周围有望桥镇一众显贵作陪。 日后走出去,哪怕只说国师曾在他马府饮宴,整个淮城的达官显贵都会多敬他一分。 …… 司左执着茶杯,杯中茶水透明澄澈,微一晃荡,立即漾开褐色波纹。 视线定在那些波纹,脑中不自觉浮出一双淡然的眸子。 杏眸,眸色偏浅,颜色像这杯中的茶水色。 乍看那双眼睛也很是澄澈干净,但是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的干净并非天真无邪,而是不容一物。 这天下间,似没有任何人事物,能让她装进眼里,放进心上。 那种漠然让人……痛恨无比。 “先生?”说话久未得到回应,他的心不在焉被众人看在眼里。 马宏才眼神微闪,再次试探,“先生可是在为刚才顾家人的不敬感到不快?” “顾家人在我们望桥镇算是个异类,素日里极少跟我等来往,大家凑不到一块去。” “主要是我们也不太喜欢跟他们家往来。” 司左抬眸,“哦?” 马宏才立即暗道一声果然。 国师的心思还在顾家身上。 只是不知道他对顾家是什么态度,自己需得揣摩清楚了,才好决定接下来对待顾家的手段。 思及此,马宏才朝镇守暗使了个眼色。 镇守即开口道,“说起顾家,虽家风严谨,但是行事过于拘泥刻板不懂变通。以前镇上曾有过数次商家聚会,都因顾家人闹得不欢而散……可惜,这种事情,下官也管不了。” 司左放下茶杯,淡道,“在来此之前,我曾听人夸说,望桥镇上有户积善之家,家中经营药材铺子,常常对穷苦百姓减免药钱。可是这个顾家?” “……”马宏才跟镇守相视一眼,强笑,“回先生,确是这个顾家。” 国师这个反应,难道真将顾家看在眼里了? 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有余富者,能有兼济百姓之心的人少之又少。顾家这一点让我钦佩。”司左垂眸,“不过行事不懂变通者,也极易得罪人,怪道你们对顾家不喜。” “这,先生,我等并非对顾家不喜——”马宏才忙想解释。 司左摇摇头,止住他,“马老爷无需向我解释。此次我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办。至于你们商户大户之间的私事,只要无人触犯国律,我不会插手过问。” “那……那顾家小女顾西棠?” “一面之缘,认错人罢了。” 忽略马宏才放松的表情,司左拿起刚刚放下的茶杯,力道微紧。 马家宴请他本没打算来。 是在听莫负禀报顾西棠去了马家,他才改了主意,临时动身来到马府。 他终究没有忍住。 想就看一眼。 就确定这一次。 确认过后,即可死心。 而今他见到了,也确认过了。 是张跟她极为相像的脸。 有个跟她极为相像的名字。 但是终归不是她。 记忆里,那人是张扬的,又是淡漠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无所谓得失,无所谓生死。 眼睛淡漠看人的时候,狭长眼尾又邪又傲。 而眼底深处,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里停留。 顾西棠的眼睛,太过鲜亮,眼里有色彩,眼底有情。 ……顾夕没有。 ……她是,最无情的人。 司左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像喝下世间最烈的酒,瞬间灼伤他的眼睛。 痛得人视线模糊。 将手放在心口,感受那里此刻传来的撕裂痛楚。 他想,他终于可以死心了。 第81章 你看我,要看我有趣的灵魂 马车拐进巷子,还没行到顾家门前,顾西棠就撩了帘子往下跳。 吓得顾敬山头都要掉了。 “棠儿,车还没停呢你那么着急做什么!要上哪去啊!” 顾西棠回身朝老爹咧嘴一笑,“咱隔壁家种的杏子熟了,我去吃几颗杏子去。” “爹给你买,回来!” “吃完就回!” 臭丫头,你爹缺你那口吃的?爹给你买的,不比人家树上的香啊? 小姜氏把也要往下跳车去追人的男人按住,无奈道,“由她去。” 顾敬山瞪眼,“那丫头还穿着小厮服呢!去了让人看到不得笑话她?” 顾老夫人淡淡开口,“你现在把她拉回家,待会她也会爬墙出去。你看得住?” “……”那是看不住的。 他家这个混丫头,大概没人能管得了了。 顾敬山背脊微垮,开始发愁,这么无法无天的,以后能不能嫁得掉? 要不现在就跟娘商量商量,把丫头留在家里,他养一辈子? …… 隔壁家院子院门虚掩。 门口两座小石狮在近午阳光照射下,有了温暖的温度。 顾西棠背着小手走到院门前,想了想,脚跟一转,又从探出杏树枝桠的墙头爬了上去。 脑袋有茂密枝叶遮挡,很方便偷看。 不出所料,男子又在杏树下坐着。 面前摆着张实木长案,上头铺陈宣纸。 一笔一墨,他正在绘制丹青。 白衣胜雪,乌发束冠,树下轻风吹来,将他垂落的发丝轻轻扬起,又悄悄放下。 顾西棠歪着头,将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背,也不出声,静静看着。 养眼。 人物景,像一幅天然水墨画。 “还要在上面待多久?”男子唇角弯起一角,语带揶揄,作画的动作未停。 顾西棠也不意外自己被发现,啧了声,“你画你的,我再看看。” “看什么?” “看风景。” “心情不好了?” “也没有不好。”顾西棠手一撑从墙头跳下来,拍拍手心灰尘走到长案旁,“就是突然觉得你穿白衣还挺好看。” 她跳下墙头,一身小厮打扮就遮不住了。 宴九轻咳了声,“但是你这身打扮,不是那么好看。” “比起小道姑如何?” “……这身好看些。” “是?衣衫裹皮囊,都是装饰罢了。你看我,要看我有趣的灵魂。” 宴九唇角再次弯起,眼底溢浅浅笑意,“唔,你说的对。” 他提笔醺墨,继续宣纸上未完成的画作。 江南小巷,青砖灰瓦,屋舍错落。 三两孩童门前嬉戏,布衣女子沟边浣衣。 边角斜一红杏枝桠,悄悄探出墙头。 极富民生的画面在画卷上展开,浓浓的烟火气息,连砖缝中冒出的一丛青苔都似有生命力。 顾西棠两肘撑案台,姿态闲适慵懒,静静的看。 两人没再交谈。 时有轻风拂过,吹起两人发丝衣摆,卷起案上浅淡墨香。 院内静谧,漾着闲渡浮生的悠然。 …… 午时阳光渐渐变得猛烈,但是杏树下却很是凉爽。 顾西棠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地方,渴了有茶喝,馋了有果吃。 在这里上蹿下跳翻墙揭瓦,可以毫无顾忌,不用找任何借口遮掩。 迄今为止,宴九除了姓氏不讨喜之外,其他还行。 躺在人家杏树上,吃着人家的杏子果,顾西棠垂眼看树下阅书的人,“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我不会因为吃了你几颗果子,就帮你笼络毒老怪医腿的。我可不好收买。” 宴九笑笑,几颗果子? 他院子里这颗杏树一整季结下来的果子,差不多都落她肚子里了。 “医腿一事,随缘,我不会强求。” “不强求你住这里做什么?望桥镇鸟蛋那么大,离上京又远,你想找地方落脚,该去繁华府城。” “我这人喜欢四处云游,随遇而安。走到哪里觉得喜欢了,就在那个地方呆一阵子,待想离开的时候,就会离开。”宴九阖起手中书卷,抬头看横躺在枝桠的少女,笑道,“相比起繁华府城,我倒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简单、清静。” 顾西棠歪头,看男子的眼神多了点好奇,“你这人挺奇怪,随缘、不强求、随遇而安,听着像个四处化缘的苦行僧似的。” 这个形容让宴九失笑,“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与其强求什么,倒不如随心所欲些,好好过好每个当下。时光易逝,不可重复也不能重来。” 顾西棠顿了顿,深深看男子一眼。 “你说我把吃剩的果核埋进土里,明年会不会长出一堆杏树苗来?”她冷不丁转移了话题。 宴九笑,“不知。你可以埋下试试,等明年开春的时候过来看,便能知道答案了。” 少女坐了起来,不说话,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宴九。 “燕一,拿把花铲来。” 躲在屋里的燕一闻言,嘴角抽搐。 人家随口一说,爷您还真要拿着铲子帮人挖坑种果核? 脑子有——那啥了么?? 片刻后,燕一面无表情蹲在院角,握着花铲刨土,重新明白一个道理。 爷永远是爷。 脑子有病的是他燕一。 他为什么要出来? 装睡不行? 扮失踪不行? 再不济,把手腕拧了不行? 他为什么要随叫随到,做这种脑残又狗腿的行径? 呵,顾西棠。 插足了他跟爷之间的感情! 他再也不是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顾西棠埋果核的时候很有仪式感。 每一个果坑,她都撒土堆成了一个迷你小坟堆,还在每个小坟堆前插上了一块薄薄的小瓦片。 上书杏二、杏三、杏四……杏王。 本来有个杏一的,经由燕一坚决抗议,改成了杏王。 “九爷,平日劳烦你多帮我浇浇水,我有空会常来看它们的。”做完仪式,少女委托过后,拍拍屁股甩手走人了。 等她走后,燕一数了数,一共有二十六个小坟堆。 “爷,”燕一转身看他们家爷,并且朝那些坟堆示意了下,“您有没有什么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让小的听一听?” 宴九托腮沉吟须臾,道,“顾姑娘很能吃?” “……” 毁灭,烦了。 第82章 马玉城,别动她 青松书院,位于望桥镇东郊二十里的青松山。 这个书院曾出过七个进士,于仕途上走得最高的已官拜五品。 是以青松书院在望桥及周边临近县镇名声极广,吸引无数学子奔赴。 午间课后,学子们陆续离开教舍,前往书院食堂吃饭。 三两成群,说谈笑闹,文学气氛浓郁。 一同着学子服的修长身影,在人流中逆行,脚步极快,眉头压着,清冷眼底涌着浓烈冷意。 “咿?那不是三年甲班榜首袁淮生么?” “袁大才子?他来我们丁班做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肯定有事。快快,跟上去,说不定有好戏看!” 这话一出,还在附近的学子呼啦啦就跟了过去。 袁淮生是谁? 那可是院长最看重的学生,青松书院下个进士的大热人选,没有之一。 而且袁淮生这人清冷,不好与人结交,身边除了几个跟他同班的友人,极少见他跟其他人交往。 所以在其他学子眼中,就生出来些距离感。 此刻骤见他竟然出现在以混日子出名的丁班,自然引人注目。 丁班教舍里,还有人拖拖拉拉没走。 马玉城吊儿郎当坐在座位上,身边围着几人正对他恭维。 好听话听在耳里,也不见他高兴,爱搭不理模样。 “马玉城!”教舍门口传来唤声,打断了里头嘈杂。 马玉城抬头,看到来人,懒洋洋应了声,“哟,袁大才子,找我有事?” “有事。”袁淮生径直走到他面前,凝着他,“换个地方谈。” “你说换地方就换地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敢?” 挑眉,马玉城冷嗤了声,站起,“带路。” 这气氛明显不对。 旁边几个狗腿子相觑几眼,抬脚就要跟上。 “人家找我谈,跟你们有个屁关系啊?都给老子滚蛋,别烦!” 把人喝退,马玉城大摇大摆跟在袁淮生后头,离了教舍。 书院里教舍多,青砖小道也多。 两人沿路一直走,方向直往院长办公的地方。 原本后头跟着众多想看热闹的人,见状,渐渐不敢再跟。 看热闹虽然好玩,但是看热闹的时候遇上院长,那就不好玩了。 等后头人群散尽,袁淮生脚步一拐,进了旁边小道。 两侧遍植紫竹,郁郁葱葱。 “还要走多远?本公子累了。”马玉城开始不耐烦。 前头,袁淮生停下脚步,转身,“就在这里。” “这里?嗤,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砰的一声,袁淮生挥拳狠狠揍去,他眉间压着的冷意,在这一刻全不遮掩。 马玉城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踉跄。 “操!袁淮生你他妈找死?!”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让马玉城生出戾气,眉眼瞬间沉了下来。 袁淮生薄唇紧抿,跨步上前抓住马玉城衣襟,将他按在后方紫竹,“找死?你要如何让我死?仗你马家的财势?” “你什么意思?”马玉城握起的拳头停在半空,面露疑惑。 “我跟顾家二姑娘已经准备议亲,此事整个书院里当已传遍,你不会不知。你马家却趁此之前,前往顾家强行下聘!一而再!马玉城,你这个人简直烂透了!”袁淮生怒道。 他今天刚刚从顾西岭那里得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马家竟然已经两次前往顾家下聘,被拒后更是以势相压。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愤怒得想杀人! “下聘?一而再?什么意思?你他妈说清楚,老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用力拨开衣襟上紧攥的手,马玉城暴躁得不行,也满头雾水。 他妈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难得这几日乖乖呆在书院里当个迟到早退的好学生,外头就翻天了? 那对狗男女就那么等不及? “你不知道?呵,这里没有第三人在,你无需装傻!” “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用得着跟你装傻?!” 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后,袁淮生跟马玉城开始各自冷静下来。 竹林深幽静谧,一时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听说你家中对你极为宠溺,若非你透露意思,为何你家中会无端端上顾家下聘?”等到彻底冷静下来,脑子回复清明,袁淮生再次开口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人在书院,又没长千里眼。”背靠紫竹,马玉城伸手揉脸。 嘶,他妈的好痛! “顾家二姑娘就是跟我一同被传谣言那位?”他问。 袁淮生抿唇不语,眼神却再次冷了下去。 看出他对谣言的在意,马玉城故作恍然,“哦,我想起来了,说起那顾家二姑娘,我好像见过。就在镇上茶楼,当时惊为天人,确实长得极美,娶回家也不是不行。” “马玉城!” “怎么,还想揍我?刚才我是没防备才被你偷袭,你敢再动手试试?回头我就让家里再去下聘。” 老子气不死你! “有气你冲我来,”袁淮生克制怒气,“马玉城,别动她,她玩不起你那些游戏。” “我马玉城不至于强迫一个女子,下聘的事等我弄清楚了会给你个交代。另外,”马玉城垂眸转动手腕,再抬头时,拳头跟着挥出,“这一拳,是回敬你的。” 袁淮生站在原地,没有闪避,眼睛未眨一下。 生生受了那一拳。 有血丝从嘴角流出,他抬手缓缓拭去,“马玉城,记住,你若敢动她,今日之痛,他日我必百倍奉还。” “嗤,我马玉城是什么人你也清楚,软硬不吃。”马玉城转身,慢条斯理离去,“下次你再敢朝我动手,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我想弄死你很容易。” 冷冷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袁淮生才垮下背脊,虚虚靠上一根紫竹,无力闭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在害怕。 害怕顾家屈服,害怕她屈服。 倘若如此,他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没有任何的筹码,能对抗马家。 一如马玉城所说,他要弄死自己很容易。 而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拼了命也未必得到。 秀才功名在财势面前,不堪一击。 第83章 我怕来不及 竹林里很安静。 这里跟院长办公的竹心阁只有数十步之遥,极少有人来。 整个林子只有风吹过竹叶偶尔响起的沙沙声。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丝绵绵细细,打在脸上微凉。 袁淮生坐在紫竹下,仰头看着头顶被竹林遮掩的方寸天空,不自觉想起多年前。 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离世。 同族人觊觎父亲留下的些许薄产,想方设法打压他们母子,欺他们孤儿寡母无依靠。 族中同辈有样学样,总爱找他麻烦。 彼时他少年气盛,不肯忍气吞声,被欺负了总要反击回去,每每被打得遍体鳞伤。 每当那种时候,母亲就会一边哭,一边劝他忍,免得找来更多麻烦。 那天跟现在一样,天空也下起了绵绵细雨。 只是雨水打在身上要比现在冷得多,彼时十一月,已入冬。 他去地里摘菜,被几个同族少年尾随,将他按在菜地里打。 打完后那些人一哄而散,他在地里坐了很久,无人寻来。 挣扎着站起后,他没有回家,沿着大路漫无目的的走,一直走到了镇上。 寒冷下雨的天气,天空灰蒙蒙,镇上街道行人不多,来去匆匆。 他走在街中,像个异类。 浑身泥巴,满脸的伤,衣裳被雨丝浸透。 像个四处流浪的乞丐。 无视周围异样的眼光,他随意找了处台阶坐下,身上痛得太厉害,力气已经快用光了。 “……你是要买药吗?”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怯生生的。 他低着头,不想理会。 “你没有钱?”小女孩又问。 他依旧不搭理。 得不到回应,烦人的小姑娘很快就会走了,他想。 果然,她登登登的走了,人小,步子也轻盈。 他看看自己满身的邋遢,扯唇讽笑了笑,自己这样子,大概狗都嫌弃。 不想片刻后,那道轻盈的脚步又在身后响起,登登登朝他跑了过来。 “这里有我家铺子卖的跌打药膏,你擦一擦,脸上的伤很快就能好了。”她递给他一个小包裹,声音仍旧怯生生的,听在耳里轻轻柔柔。 他愣愣抬头,看清了她的样子。 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垂髫髻,清秀精致,眉眼浅浅弯起,带着柔怯又和善的笑意。 那个笑容,能让人被冬雨淋得冰冷的心乍然发暖。 “我……没有钱。”他垂了眸子,声音干涩沙哑。 小女孩摆摆手,“不用给钱。祖父说人活在世,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助人为乐。以后你有能力了,也帮帮有困难的人就好啦。” 说罢,小女孩抿嘴笑了笑,跑回了后头铺子。 隐隐约约,他能听到小女孩在铺子里跟人说话的声音。 “芙儿,刚刚跑哪去了?外面下着雨冷呢,别乱跑。” “爹爹,我刚给个小哥哥送药膏了,不过我有给药钱哦,用我攒的零用钱给的,放在屉子里了。” “哟,你还付钱呀?哈哈哈,行,回头爹爹再多给你些零用钱!” “谢谢爹爹。” …… 他坐在那里,好一会才伸手将小包裹打开。 里面放着一小瓶药膏,还有一个尚温热的馒头。 那一刻,他积压在心头多时的委屈突然就宣泄而出,眼泪沾了满脸。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 后来他被欺负了,难过了,痛了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想起她怯生生又满是善意的笑脸。 他记住了她的名字,也曾去偷偷看过她很多次。 待得渐渐长大,方知少年慕艾,有个人在他心间,被刻成了朱砂。 …… 顾西岭匆匆寻来的时候,林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落幕。 看着坐在紫竹下浑身湿透的大才子,他暗自扶额,“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避雨?下雨天坐竹林下面你就不怕被雷劈么?是不是跟马玉城起争执了?我都跟你说了不要冲动……” “西岭,”袁淮生抬起眸子,打断他的话,眼眸幽深,“我去跟院长请假,回去稍作准备后,明天上门议亲。” 顾西岭皱眉,上前将人扶起,“可是府城书院这两天来我们书院论课,院长指明要你参加,你如何走得?再说离六月初二休假也只剩四天,再急无需急这一时。” “我怕来不及,西岭。” 他真的怕来不及。 “这样,你且先等等,我给家里捎个口信问问情况,让人赶快一些,天黑前就能得到回音。”顾西岭道,“我家里如何你大抵也知晓,既芙儿与你心意相通,我祖父祖母跟爹娘就绝不会将她另许他人。” “还有,这次书院论课交流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涉及你的前程,莫要让院长失望。” “你要是现在就自乱阵脚,最后自毁前程,你让我妹妹以后跟着你喝西北风么!” 当头大棒打下,袁淮生抿唇,久久不语。 看他这副失魂落魄模样,顾西岭暗暗叹气。 感情真是麻烦,他日后绝对不碰这东西。 …… 鉴于家里混丫头动不动就爬树,顾敬山归咎于是院子里少了张可以随时坐的凳子。 于是特地找人打了一套小石桌,放在距离院角桃树不远的地方,正对顾西棠厢房前窗。 有了石桌石凳,毒老怪就成了东院常客。 来了之后只要往石凳上一坐,就能隔窗跟顾西棠叫唤。 午后闲暇,一老一少坐在石登上,把白小黑拎出来品头论足。 “你到底有没有帮我好好喂?怎么都不见长个呢?”毒老怪仔细端详自己的小宝贝,连绒毛的长度都没放过,就是觉得没长。 顾西棠懒洋洋抬了下眼皮子,“你带走自己喂呗。” “又来了,它要是肯跟我你以为你摸得着?” “那你只能认命了。” “……”臭丫头。 从兜里掏出自己研制的毒药,用细木枝沾了点小心翼翼喂给白小黑,毒老怪往不远处半开的窗户瞥了眼,“你姐姐好几天没出门了?事情还没解决明白?” 顾西棠摇头,“聘礼是退回去了,马家不会轻易罢休,估计重头戏在后面。” 第84章 打压 毒老怪嘿嘿笑了两声,挺直腰板做出高深状,“要不要我帮忙啊?” “怎么帮?把人都毒死?” “杀鸡焉用牛刀?我只要让马家小子不能人道,就够马家悔不当初了,哼。”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那可未必。” 想到自己在马家见闻,顾西棠眸色稍淡。 马家那对夫妻面上虽然表现得对长子马玉城极为宠溺,百依百顺,但是他们做的那些事情传出去,坏的却是马玉城的名声,加上此前外界对马玉城的印象,一层层累积叠加,对于一个继承人来说,绝非好事。 这里面兴许还有外人不知道的内情。 “再过两天就是六月初二,袁淮生肯定会来,他跟我姐姐这场亲事若是定下来,旁人就做不了什么了。”顾西棠看向那边花窗,窗后拿着绣花针的少女又在失神。 毒老怪也看到了,砸砸嘴,“你们这些小姑娘家,一天天的怎么尽想着嫁人呢?真是自寻烦恼。” “死老头别以偏概全啊,我可从没想过嫁人。” “你就嘴硬你,以后真遇上了看对眼的,人家不愿,你怕是得直接硬抢。” 这小混蛋有什么干不出来? 顾西棠凝起小脸,认真想那个场面。 “也不是没有可能。” “……”丫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想不开! “要是有个人,文能动乾坤,武能平四海,上可飞天下可劈地长得还比我漂亮,我就抢回来当压寨夫人。” 毒老怪刚提起的心放下了。 这样的人,往后百年都出不了世,到那时候,混丫头也已经作古了。 “回头我去找找风水好的宝地儿,等寻着了,咱爷孙俩带着白小黑,吃喝玩乐,混吃等死。” “行,你先找着。等找着了,我送你跟白小黑爷孙俩过去。” “死丫头懂不懂敬老!你骂老子是蜘蛛?!” “白小黑是蜘蛛,你是只猪。” “???”说绕口令呢? 院子里一老一少斗嘴欢乐得不行,声音不断往屋里传。 顾西芙被吸引回神,看着石桌旁闹腾的两人,不自觉扬起笑意。 自妹妹醒来后,家里就热闹许多。 在她那里,好像从来不会遇上烦心事。 随时随地都能贫。 相比起来,自己倒是多愁善感了。 “杜爷爷,棠儿,聊这半天可渴了?我给你们端壶茶水来。” 院里少女声音一扬,“渴了,渴得不行,姐姐快拿茶水来!爹早上买的鲜果也来点!” 一点不客气。 顾西芙莞尔。 …… 前院大厅又是另一种气氛。 顾敬山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从马家回来后,铺子里的生意就突然冷清下来,一整天上门的人连十个都没有。” “这倒也罢了,气人的是之前一直给我们供货的几个商家,竟然齐齐断了货,还说以后不能继续给我们供货了。咱家现在仓库里只剩下以前留下的库存。” “娘,定然是马家从中作梗,借此在给我们施压!卑鄙小人!” 顾老夫人跟老爷子坐上首,翻看着铺头近日账簿,越看脸色越沉。 后面这几日几乎毫无进账。 若是天下无疾也就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马家给他们的警告。 当日马宏才说给十日时限,不是只说说而已,十日一到,怕是他们家铺头的境况会更糟糕。 马家有打压他们家的实力。 因为事关铺子经营,顾老二也在场,李氏想探听情况也跟着来了。 听到铺子又是没生意又是没人供货,心里顿时急得不行。 这些日后可都是他们家舟儿的财产,要是早早败了,那他们家舟儿怎么办?岂不是啥都捞不着? 说不定还得小小年纪就背上一身的债务? 那怎么行! “爹,娘,大哥,这结亲不成仁义在不是?都是镇上相识的人家,马家总不能赶尽杀绝?要不咱们再上马家一趟,稍稍低个头,好好谈谈也许生意上的事能有转机?”李氏堆笑打商量,暗里掐了男人一下示意他配合配合。 老夫老妻了,顾老二这回立即领会,点头符合,“爹,娘,大哥,我也觉得可以再去跟马家谈谈。要不然继续下去,咱家很快就要喝西北风了!” 怕就这几句不够强劲有力,顾老二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加了句,“……爹常用的那些药材可不便宜啊,要是咱家买不起了,爹吃啥喝啥?” 顾老爷子头回人前沉了脸,将手里账簿摔下,“你闭嘴!” 账簿落地的声响,吓得顾老二立马缩脖子抱头,“爹爹爹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咱家要是真没银子了我上码头扛沙包挣钱给您买药!” 李氏被气个仰倒,你上码头扛沙包老娘是不是还得帮你搬沙包啊?那老娘不如直接回家卖猪肉! 个没出息的! “行了。”顾老夫人喝了声,片刻后说道,“老大媳妇去备些礼,明日我再去趟马家。” “娘?”一直安静旁听的小姜氏闻言,眼底闪过忧色,欲言又止。 “去。” 谈完事情,打发了儿子儿媳,顾老夫人一直挺直的背脊才微微垮下来,显出疲惫。 顾老爷子抬手按上老板手背,轻拍了拍,“明日我跟你一块去。” “你好好在家呆着,我自己去就行。”老太太虽疲惫,话语依旧强硬。 顾老爷子叹了声,“你就当让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外头的事情我不能让你一个妇人出头。” “妇人怎么了?这些年我掌家从无出错。” “我知你能独当一面,只是我不想你被外人欺到头上去,那会显得我很没用。”顾老爷子笑笑,握住老板的手,“阿芜,我还没死呢。” 顾老夫人眸波动了动,冷眼斜过去,“胡说八道什么?没我准许,你敢死看看?” 老爷子微笑不语。 他是不敢的,也不舍得。 所以这么几十年了,始终在宅子里养着,连情绪波动都极力控制。 他还想陪她更久一点。 想看着膝下子孙一个个成家立业。 可是如今家里遇上事情了,他不想还跟之前一样,躲在后头安于一隅。 他的妻子骄傲得很,他不愿看她向别人低头。 第85章 让对手哭爹喊娘我在行啊 入夜,马府。 马玉城嫌厅里灯光不够亮,命人把所有蜡烛点上,一时间灯火通明。 他歪歪斜斜坐在梨木雕花椅上,翘着二郎腿。 身边管家手里托着个彩釉描金果盘,盛一盘满满的新鲜荔枝,低眉顺眼站在那里不敢动。 马玉城取了荔枝剥壳,吃相慢条斯理。 “玉城,你就别老跟爹犟了。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娶亲?那顾家二姑娘不是你自己看上的么?怎么突然说不要就不要了?”马宏才坐在首座,苦口婆心,“顾家小门户,比起我们家虽然差了点,但是这个无妨,咱马家不需要找势均力敌的人家联姻,只要是你喜欢的,爹都帮你弄来。” 林氏也道,“是啊。再者说,咱们聘礼都已经下过两回了,你爹也跟人明说了这亲一定要结,你冷不丁跑回来说不要,如此朝令夕改,传出去你爹爹脸面也没地方搁啊。” 马玉城随手把吃下的荔枝壳跟果核塞管家衣兜里,擦了擦手指果汁,“谁告诉你们我看上顾家二姑娘了?我就隔老远在大街上见过一回,连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当时随口夸了一句罢了,这就得把人娶回家?那我后院不早就人满为患了?” “反正这门亲事我不要!爹跟小娘不是自小疼我,对我有求必应吗?我不喜欢顾家二姑娘,不想跟她结亲,怎么就不成?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我还得回书院,闹得我这么来回奔波的我多累?” “要是你们真替我着急要我成亲,也可以,我要娶官家千金。最好是什么丞相、首辅家的,在京中当差的。凭我马玉城的相貌家世,足够匹配,这就劳爹跟小娘多多费心了。” 马宏才眼神阴了一瞬,又立即恢复正常,“玉城,莫要胡闹!爹还能害你不成?” “那爹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娘跟外公留下的遗产交给我?当初说好的是到我十八岁就给我,我今年可已经二十有一了。”马玉城皱眉,露出狐疑状,“这事外公过世前可是特地请了京中世交好友岑大人作见证的,我要是迟迟拿不到,怕岑大人会不高兴。” “你这孩子,爹还能昧了你的东西不成?爹这整个家业日后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这么说,简直就是在伤爹的心!”马宏才大怒,气得直捶心口。 “哎哟老爷,消消气,您近来身子不大好,不能劳心动气的。”林氏忙过去轻抚马宏才背脊,边皱眉轻斥马玉城,“玉城,你爹年纪大了,就是想看着你早点成家立业才如此着急。顾家家风清正,家中姑娘也教养得极好,这才是我跟你爹看重的地方,娶妻娶贤啊。” 马玉城闻言点点头,“小娘说的是,我也是看我爹年纪大了,这才要把我娘跟外公留下的东西接手过来,这样我爹也不用再那么劳累不是?至于娶妻娶贤,另说。娶个人回来是要相对一辈子的,那自然得娶自己喜欢的,否则我多看两眼都嫌烦。难道要把人摆在家里当装饰?” “口舌之争无益,我还有账簿要看,你先下去!”马宏才沉脸赶人。 “行,那我就先走了。跟顾家的亲事要是不退,到时候迎回来了就送爹后院去,多个贤惠小妾,帮小娘一道照顾爹也能更周到些。” 站起,嫌管家杵在那里挡了道,马玉城抬脚把人踢开,大摇大摆离了客厅。 通明灯光下,马宏才跟林氏齐齐阴冷了神色。 “这个孽障!”用力拍桌,马宏才狠狠骂了声。 林氏也不给他抚背了,坐回了位置上,冷哼,“他不一直都是这样么,无法无天!” 顿了下又皱起眉头,担心道,“老爷,他这一年来是越发不受管教了,今天居然还把岑大人抬出来给我们施压,你说他会不会是察觉了什么?” “哼,你不是找了杜家洪家廖家三个小子盯了他好几年了吗?要是有什么异样,早该看出来了。” 想起这几年那三家小子报上来的消息,林氏放心不少。 或许真是她多虑了,马玉城不过就是个她溺杀出来的废物罢了。 “就算这样,他年纪见长,对他外公跟娘亲留下的产业也开始动起心思了,我们怕是再拖不了多久。” “担心什么?那些产业你不是已经置换得差不多了?” “是,就剩下京中几间旺铺跟农庄,还需要点时间。要不是忌惮岑大人就在京中,动静不宜过大免得引他怀疑,我早得手了。” “你跟京中周家不是远亲吗?带信让他们帮帮忙,我等不了了。这个孽子,我多看他一天就得短一天寿!” “老爷放心,用不了多久了。”林氏垂眸,面露浅浅笑意。 “等事情办妥,这边也可以动手了……他要是自个名声败坏不堪教化,我这个当爹的为了守住家业日后将他逐出家门,那也是情非得已,就是岑大人也不能说什么。”马宏才眼底闪过狠意,喝了口茶,转而问道,“允儿最近功课怎么样?” “咱允儿最近用功不少,连夫子都夸他呢……” 厅中人声渐渐缓和。 在大厅背光的拐角,马玉城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扭头往大厅看了眼,眼底是汹涌恨意。 狗男女当真等不及了。 那就见真章。 …… 翌日一早顾西棠就杵在主院门口。 看到曲莲搀着老太太出来了,立即三两步上前,狗腿的接过搀扶工作。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老夫人淡淡问道。 “昨天我听我爹说,您今天要上马家去,这种事情哪能缺了我呀?所以这不,一大早我就过来了,也免得曲婆婆到时候特地跑东院一趟去叫我。”顾西棠笑嘻嘻往自己脸上贴金。 至于偷听这事,她觉得就不用宣告于人了。 曲莲忍笑不语。 顾老夫人推开她,“回去呆着。这是家里生意上的事,你去了能做什么?你懂做生意?” 顾西棠,“做生意我不懂,但是让对手哭爹喊娘我在行啊。” 主院门口静默了好一瞬。 第86章 新的流言 顾老夫人抿唇几下深呼吸,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笑。 “你祖父还在房里睡着,我给他点了安神香,可能还得半个时辰才能醒来。”她道,“我出门后院里无人,你在这里看着,等他醒了也好有个人照应。” 望着老太太离去背影,顾西棠嘴角抽抽,“安神香?” 是不是有点狠了? 她祖父一个老弱病……回头她再找毒老怪琢磨琢磨,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祖父补身的。 顾西棠别着二郎腿,单手撑着垂花拱门唏嘘。 祖父不容易啊。 “小混蛋,在这做什么呢?”毒老怪慢悠悠从另一头走来,手里还拎着俩大肉馅饼。 视线落在老头手上,顾西棠咧出小玉牙,“老头,今天看见你真高兴。” “……” 主院里兰草葱郁,空气里尽是清雅花香,时而还能听到点悦耳的虫鸣。 厢房里睡着的老爷子还没醒。 顾西棠拽着毒老怪走到生机盎然的花圃前,蹲下。 “老头,听到什么没有?” 毒老怪一头雾水,“听到什么?” “啧!”顾西棠给了他一拐子,“蛐蛐叫!听到没有?” “……”毒老怪站起就想溜。 顾西棠薅住他衣领脖子,“弄两只出来,咱斗蛐蛐。” 毒老怪跳脚,“你有病!老子一把年纪了跟你斗蛐蛐?你玩呢?!” “你不斗蛐蛐,我就去斗白小黑了昂。” 毒老怪一口老血闷在胸。 踏马这小混蛋有毒! 等到顾老爷子睡饱觉起来,院子里一老一少蹲在抄手游廊空地前,已经杀红了眼。 空地上摆着个木竹筒,里头两个颜色浅嫩的蛐蛐各占一隅,木木呆呆的样子,任凭外头两人怎么呐喊就是一动不动。 喊到后面急眼的两人各拿一根草芯子在后面戳,戳也没用,干脆拿草芯子干起来了。 老爷子披着件外衫,在旁边看了好一会。 等到厮杀完毕,成功让毒老怪的草芯子断成好几截,顾西棠才抬头朝老爷子打招呼,“祖父,天色还早呢,您要不要再睡会?” 老爷子看她一眼,问,“你祖母何时出门的?” 这是笃定她知晓。 “不到辰时。” 闻言,顾老爷子无奈叹息。 现在已经辰时中,他就算马上出门也赶不上了,不出意外的话,老伴现在可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一把年纪了老叹什么气?福气都被你叹跑了。”毒老怪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既然起来了,要不要跟我来两局?” “行,摆棋盘。” 有了顾老爷子这个挡箭牌,毒老怪丢草芯子的动作简直不要太利索。 幼稚的人才玩斗蛐蛐。 那种东西不符合他的身份。 “啧!”顾西棠低头看看竹筒里的两个小家伙,干脆放生。 这个月份的蛐蛐还太小了,没长出血性,玩着没多大意思。 “祖父,老头儿,你们俩先玩着,我出去溜达溜达。”扔了句话,顾西棠翻墙出门,自己找乐子去。 她一走,毒老怪脸上的不着调立即收了个一干二净,眉头拧起,“你现在怕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江南六月的天气已经进入炎热,哪怕是早上略凉爽,也不至于要到穿外衫的程度。 顾老爷子笑笑,“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也早有准备。” 将棋盘摆好,落子,又道,“这些事情不用告诉棠儿。” 毒老怪哼了声,“我哪敢告诉她呀?她要是知道了,以她无法无天的性子,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不过,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事情缘由?说不定我能弄出解药来。” 老爷子笑笑,“好好下棋,别又几个回合就输了。” “嘿哟喂,我就不信了,我愣是赢不了你一回!我杀!” …… 这次顾西棠没做伪装,翻出院墙,一路招惹无数小童后,蹦蹦跳跳闲逛到了街上。 自从不能再用小道姑的身份,诸多不便,加上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好好玩过了。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 临街望河上船只来来往往,不停运送鲜货给各大小酒楼、酒肆、小饭馆,菜市场的二道贩子也在码头上进货。 早上的空气里,满满鱼腥跟河水交织的味道。 不怎么好闻,但是市井烟火气足足的。 基于兜里银钱不多,这次顾西棠没往桥南茶楼跑,而是在桥北寻了个小茶寮打发时间,顺便听听镇上八卦。 小茶寮没有说书先生说故事,胜在价格便宜许多,进来闲坐的客人也不算少。 三两结朋,往里一坐,点一壶茶就开始畅声谈笑。 “……张员外家那个小妾跟长工,前天被浸猪笼了,啧啧,场面让人不忍看啊。” “我隔壁那一家子,家里男人出门一年半音讯全无,之前大家伙都猜人在外面估计是出了什么意外回不来了,嘿,没成想昨天人回来了,人不仅没事儿,还发了大财!” “哎,顾家老夫人今天一早又上马家去了,你们见着没有?我看之前那个传闻肯定是真的!” 顾西棠顿了下,扭头朝侧后方那桌茶客看去。 一张桌子坐了三个人,顷刻又有三个挤了过去,把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什么传闻?我怎么没听说?” “顾家老太太好端端的上马家做什么?以前两家可没见有什么往来。” “嗨!你们都不知道?马家给顾家下聘了,连去了两回,两回都被顾家把聘礼给退了回去!” 登时,围住那一桌的茶客更多,人人八卦兴致浓厚。 最先提起马家八卦的人登时来了劲儿,拿起酒杯先喝两口茶,吊住众人胃口才又接着往下说。 “之前不是有马家大公子跟顾家女同处一室的流言么?我从马家下人那里听到点内情,这事儿,根本不是流言!” “马家主就是为着这事才给顾家下聘的,不然以顾家门户,哪里攀得着马家门槛?” “那顾家二姑娘听说还准备跟别人定亲了……要是传言是真的,那不是坑了人家吗?谁家愿意娶个不清不白的女子回去?” 第87章 九爷,你这轮椅竟然如此出众 “这都是从哪传出来的?顾家什么家风人品,镇上稍微熟悉点的都知道,说顾家人坑人反正我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啊,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管真假,总归影响名声不是?” “不过你们说,顾家二姑娘跟马大公子的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马公子为人如何……啧啧,有什么是他没干过、又干不出来的?要是两家真结了亲,顾家二姑娘以后有得罪受。” …… 顾西棠离了茶寮,走在大街小巷,亦处处能听到人们热议顾、马两家话题。 她没有当场发作,也没有教训议论谣言的人。 那些话不可能无缘无故传出来,后面必定有因。 镇上议论的百姓,充其量不过是他人手里的棋子。 走到望桥,斜倚桥栏,望着下方缓缓流湍的河水,顾西棠若有所思。 此事若是人为,最后能得到利益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桥那边,河柳下,赛半仙的摊子生意兴隆,远远都能听到他故弄玄虚的声音。 周围,人流熙来攘往,入目皆是百姓为了生活奔忙的景象。 很寻常。 她喜欢这种寻常。 呆在小镇子里,有个小户家女儿的身份,过着普通平淡的生活。 若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她会挺满足。 可是怎么好像,在哪里都得不到真正的安生。 究竟是寻常人也有寻常人的烦恼,还是她天煞星的命格,注定在哪都无法安生,在哪都会连累身边亲近的人? 阳光下的河面波光凌凌,折射光线刺得她微微眯了眼。 “顾姑娘,你在这里作甚?” 男子好听的声音传入耳,顾西棠回头,才发现宴九就在她身后。 一个人,不见燕一踪影。 他坐在轮椅上,怀里放着两本应是新买的书籍。 一身白衣,面带浅笑温润如玉。 一如既往的惹人注目。 明明很招摇的一张俊脸,却又不带锐气,让人看着感觉很舒服。 宴九是个气势内敛的人。 “你天天这么闲,都不用干正事的吗?”她问。 男子笑,“享受平生,亦是正事。” 顾西棠撇撇嘴,有点嫉妒。 她最向往的生活,他倒是过上了。 “回去吗?”他问。 “累了,不想动,呆这里晒晒霉气。”她两眼望天,也不知道在跟谁赌气。 宴九愣了下,失笑,拍拍扶手,“要不要我载你?” “???”载?他载她? 顾西棠视线落到男子大腿,默默无语。 她是不怎么在意世俗眼光,但是也不至于大庭广众坐男子腿上。 这人是不是看出她心情不愉快,所以讨打来了? 她不太想欺负一个病残,别逼她。 便听咔嚓微响,不知道宴九按了轮椅上什么机关,轮椅后方竟然探出一块踏板来。 男子浅笑朝她看过来,“上吗?” “上!”上上上! 顾西棠杏眸发亮,轻巧跳上踏板,“看不出来啊九爷,你这轮椅竟然如此出众!” 出众么。宴九低笑出声,“走了。” 前方下坡,轮椅的速度却控制得很好,不快不慢,极平稳。 脸颊两边划过风流,扬起少女细碎发丝,带来能平息躁意的清爽。 一股轻快惬意生出,顾西棠迎着风与阳光,舒适得眯了眸。 “九爷,这个好玩,你再带我逛逛呗?逛去河堤?” 宴九扶额,笑应,“好。” “逛完河堤也用不了多久,再去附近民巷转转?” “……好。” “诶诶,那边有卖钵仔糕!买两个,我没钱了!” “你没钱了才是重点?” “可是我想吃钵仔糕。” “买。” 宴九叹了声,再次失笑。 这个小姑娘古灵精怪不可小觑是真,到现在他也没摸清她的底。 有时候莫名让人生怜也是真。 比如初见时她走入雨中的背影。 比如刚刚她倚在桥栏失神的背影。 像一个不会哭的人,眼泪都流在心里。 压抑又隐忍,倔强的,一个人跟不公对抗。 可怜得让人想拍拍她小脑袋,哄一哄。 此时燕一刚刚跑到望桥,站在最高处四处张望,满脸茫然。 我主子呢? 从书店买了书出来,他们家爷突然想起家里没墨了,差他转回头去买。 约好了在望桥等。 这么一来一回也不过一盏茶功夫。 主子爷人呢? …… “主子,看来九王爷跟顾家小女儿交情不错。”悦来客栈三楼,莫负望着街头渐行渐远的一双背影,道了句。 司左也站在那处,视线还停留在两人消失的地方,耳边少女笑声久久未散。 他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广袖之下收紧的拳头,泄露出些许心思。 “九王爷虽然多年云游在外,但是暗卫传来的消息从未断过。这么些年,没见过九王爷跟哪个女子走得如此近。偏偏连毒老怪都住在顾家……主子,当真不用查一查?”莫负心有疑虑,又问。 司左转身离了窗前,在客房檀木方桌旁坐下,取出腰间别着的玉箫轻轻擦拭。 “不是已经查过了吗?毒老怪住进顾家另有原因,跟顾家小女儿也是萍水相逢,此前并不认识。”他淡道。 “可是九王爷跟毒老怪同时与顾西棠有牵连……” “九王爷会停留在望桥镇,不过是想求毒老怪治腿。他们三人之间,并无可疑。” 莫负沉默须臾,不敢再继续问此事,总觉得主子并非如面上那般平静淡然,他不敢往深了探究。 司左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上那支玉箫来来回回细致擦拭了很多遍,直到玉箫染上体温,才停了下来。 “你先下去,继续注意马家跟府城那边来往动静,不可漏过任何信息。” “是。”莫负领命离开。 房间内安静下来,司左才缓缓抬头,又往窗外看去。 视线里,是对面茶楼顾客满座的盛景,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亦时而能听到那方传来的喝彩声。 极是热闹。 他耳边回响的,却是少女那一串笑,轻快,恣意,悦耳。 她穿上女装的样子,远远看去,更像那个人。 司左猛地一闭眼,将那个想法用力赶出脑海。 不,那是顾西棠。 不是顾夕! 第93章 袁淮生他敢调戏芙儿?!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眼前,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 他只觉心口发紧,胸腔下心脏撞击壁垒,又急又快。 他无法挪开视线。 她是他的未婚妻了,从今日起。 两两相望,空气静谧,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滋生,丝丝缕缕如同屋外雨丝,缠绕上来轻柔细密。 让人口干舌燥,让人头皮发麻。 “袁公子,”顾西芙仓促扭开头,语气微微慌乱,“你、可要喝茶?” “不喝了,我坐一会就要走了。”袁淮生不着痕迹擦去手心汗渍,浅笑温声,“顾姑娘,我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你可叫我绍白。我唤你,芙儿……可好?” 他眼眸漆黑,沉静幽暗,将她看得一阵心慌。 紧紧绞着手指,她轻点了点头,眼角眉梢溢出羞意。 袁淮生站起,提起圆凳,在少女陡然瞠目中,一步步走进房内。 将圆凳放回原处,又将半湿的毛巾叠好放在凳上,继而环目四望。 这是她的闺房。 一应用具虽不名贵,却极为雅致,处处透着少女气息。 梨木制梅花架子床,挂粉色帷帐,坠流苏。 床脚置一座四屏挂衣架,挂着几条手绣彩色丝带。 靠墙边依次摆放六脚柜、花架,及至窗台旁边的雕花梳妆台、八宝盒。 窗外种着一丛美人蕉,蕉叶被雨水冲洗过,碧绿滴翠。 不知少女使用何种香粉,房中漾着馨淡好闻的雅香。 “我下月就要赴京参加今年的秋闱,等秋闱结束回来,应该已是十二月份。” “将有半年不能见,我会写信回来,望收到回音。” “我们的亲事定在明年。” 慢慢走到少女面前,袁淮生凝着她已然羞煞的脸,最后视线落在她娇艳欲滴的唇。 他轻声道,“芙儿。” “下次再来这里我会——” “登堂入室。” 少女骤然抬眸,眼睫颤若落羽。 …… “怎么样怎么样?听到点什么没有?”一墙之隔,顾西岭跟顾西舟四只眼睛盯着耳朵贴在墙上的顾西棠,连声问。 说是要摘桃子吃桃子的三人,谁都没干正事。 顾西棠跟只壁虎似的巴着墙面,“别吵别吵!我在听呢!……有人说话了,是袁书生。” “他说要参加今年秋闱。” “会给二姐写信。” “亲事定在明年。” 顾西岭顾西舟蹲在墙角,无聊得打哈欠。 这些话在大厅议亲的时候书生袁就说过了,老话重提,无聊。 “嗯?”顾西棠挑眉,脸一拉,“他说他想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 顾西岭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值得三妹妹变脸的,不就是登堂入室嘛。 等等,登堂入室? “袁淮生他敢调戏芙儿?!”顾西岭豁地站起就往外冲,边撸袖子,“道貌岸然!我去把他赶走!” 好友归好友,他在大厅的时候心里就有点憋气了,这会子听到袁淮生竟然口花花,可算找到了能撒气的点。 顾西棠一把抓住他衣领,“他跟二姐已经定亲了。” “那也不能登堂入室!” “二姐姐喜欢呀。” “……”顾西岭表情僵硬,“芙儿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说,不就是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兄妹两两相觑,无语凝噎。 等回神,顾小四的声音已经在隔壁响起,脆生生的,“袁哥哥,娘说你只能在这里呆一盏茶时间,超时了,你该走了哟!” 顾西岭,“……” 顾西棠,“……” 顾小四,好样的! 送走了袁家人,顾家喜气洋洋的氛围依旧很久未散。 好歹女儿的亲事是定下了。 虽然袁家小子说要挣得功名才成亲,但是细细想来,倒也瑕不掩瑜。 他们是不求女儿嫁人后享什么大富大贵,却也不想日后女儿经受柴米油盐,若袁书生能一举立业,锦上添花谁都欢喜。 这头喜事过了,很快愁事也浮出头来了。 顾家药材铺子依旧进不到货,仓库存货是卖一点少一点。 剩下的那些支持不了多少时日。 马家还在持续打压他们家。 这天吃过晚饭,趁着家里人都在,顾敬山放下筷子,对老太太跟老爷子道,“爹,娘,我想去府城看看能不能找到进货渠道,再不采买补货,铺头怕是支撑不住了。” 如今女儿的事情尘埃落定,他心头放下一桩大事,也能放心去府城。 马家在望桥镇一家独大,寻常商贾不敢得罪他们家,继续等下去也没什么希望,不如去府城看看。 到了那个地方,马家就算势力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他总能寻到合作的人。 顾老夫人没有考虑多久,点头,“去看看,若有渠道,谨记货比三家。” “儿子知道。”点头应下,顾敬山看向顾老二,“老二,你跟我一块——” “大哥,你尽管放心去,我留下来看家,定把家里跟铺子照看得妥妥帖帖!”顾老二抢先一步开口,拍着胸口打包票。 “你不跟我一块去?” “这种事情有大哥你在就够了,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在家里看着,免得你出门在外还挂心家里不是。”顾老二笑嘻嘻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去府城?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到了地方还要跑前跑后忙乎,那得多累? 他是不会去受那个罪的。 顾老二主意打定,任凭饭桌下大腿被媳妇掐得淤青,就是死不改口。 李氏被气得直咬牙。 这个没出息的,不知道趁机把进货渠道捞在手里,以后人家吃香喝辣他只能在旁边闻闻味儿! 她嫁他到底有什么用! 没法过了! 顾西棠兀自扒饭夹菜,吃得喷喷香。 国事家事,吃饭才是一等大事。 毒老怪也在席上,期间朝她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跟她说话。 那天说了不跟她玩,就是不跟她玩,他毒老怪说话算数。 小混蛋要是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就不跟她和好。 哼! 等饭席散了,顾西棠脚步颠儿颠儿回东院的时候,毒老怪冷不丁从旁边冒出来。 跟她抢道。 顾西棠走左边,他就赶前面走到左边。 顾西棠往右,他就脚一横跟着往右,专挡她的路。 第95章 这种事还是让我爹扛吧 顾西棠看着那边,神色淡定。 “我现在出去也无济于事,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没有证据我去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挨骂,这种事还是让我爹扛。” 毒老怪表情一言难尽。 这是为人子女该说的话吗? 他还以为小混蛋长良心了。 原来并没有。 小混蛋依旧是那个芯子。 他感觉很欣慰。 毒老怪两手叉腰,看着那边被围在人群里的顾敬山,幸灾乐祸,“你爹真是个榆木脑袋,居然还在想药包的事情,重要的是药包吗?人家有备而来怎么可能让他找出破绽?衙门的人就要来了?看那个壮汉凶神恶煞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善茬,你说你爹会不会挨揍?” 话音刚落,就见人群里壮汉恶狠狠举起了拳头,就要往顾敬山脸上砸去。 顾西棠指尖弹出一粒石子,顺手揪下毒老怪一根头发。 两声嚎叫同时响起。 一个是壮汉的,一个是毒老怪的。 壮汉嚎叫是因为手腕突然剧痛,隐忍不住。 毒老怪嚎叫是因为心疼自己的头发,那是真掉一根少一根啊!在他眼里千金也抵不上他一根头发有价值! 小混蛋揪他一根头发,等于薅走了他一千两黄金! 毒老怪捂着头,怒瞪顾西棠,心在滴血。 “小混蛋,你揪我头发做甚?” 顾西棠将那根头发塞到毒老怪衣兜里,哼了一声,“手痒。” 毒老怪嘴角抽搐。 什么手痒?分明就是在怪我说你老爹! 死丫头没良心。 你就算要护短,也该是护我的短。 也不想想谁跟你认识的时间久,谁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谁跟你的秘密多? 毒老怪拉着一张老脸,边嘀嘀咕咕边小心翼翼将他那根头发收好,又用手在衣兜上按了按,这才稍稍安心。 此时衙门的人也到了,穿着衙役服配着佩刀。 一群六七个,大摇大摆进了顾家的云中药铺就高声赶人。 把围观的百姓通通赶出去后,领头衙役就拿出一张衙门公文,对顾敬山说道,“镇守有令,云中药铺涉嫌售卖假药,欺骗百姓,收敛不义之财。为了查明事情真伪,现在特批公文搜查顾家的药材仓库!” 收起公文,领头衙役皮笑肉不笑,“顾大掌柜前面带路,可别阻碍官差办公,否则就要罪加一等了。” 顾敬山沉着脸,既愤怒又屈辱,却别无他法,只得暂时关了铺子,带着官差去往药铺后头存放药材的地方,开仓让他们搜查。 想知个究竟的百姓依旧围在云中药铺门前不肯离开。 有人唏嘘,有人感慨,也有人看好戏似的凑热闹。 “欸?小混蛋你快看!那不是你二叔吗?他好像是你们家药铺二掌柜?铺子里出事,他怎么连个面都不露,躲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看热闹?你这个二叔可有意思了。” 顾西棠顺着毒老怪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围观的人群一角有个人猫着身子捂着脸,探头探脑的从人群缝隙观望事态。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 她二叔这个样子,跟老太太受伤那天拍着桌子叫板要上马家找马宏才算账,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啧。 明明胆小如鼠。 也太能装了。 “走。”她道。 “不看了?你爹还没出来呢,万一有什么事不用搭把手?” “顾家在镇上声望很高,镇守为了维护名声,最多就是安上个罪名封掉我家铺子,轻易不会伤到我爹。”顾西棠淡道,“只要人没事,其他都好解决。” 毒老怪惊讶,“你这么快就想到解决办法了?” 顾西棠看看他,突然弯起眉眼露出小犬牙,“老头,我请你喝茶呀。” “……”你要是不这么笑,我是很想喝的。 毒老怪飞快转身就想溜,可惜快不过命运黑手,又揪住了他的衣脖子,把他拖着往镇上最大人最多的茶楼走。 “我不去,我现在不想喝,饱着呢!小混蛋你快给老子放手!”毒老怪手舞足蹈挣扎。 “你不是老说我不带你玩么?现在带你一块了你又不去,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昂。” 毒老怪挣扎的动作弱了不少,“好玩的?” “好玩!骗你我是狗!” 少女信誓旦旦,毒老怪信了。 街道对面,一白一灰两道身影,恰将少女拖走毒老怪这一幕收在眼底。 直到那两人离开,白衣男子依旧站着不动。 “主子?”莫负低唤了声。 司左恍然回神,问道,“顾家铺子是怎么回事?” “说是售卖假药,衙门来人正在搜查铺子跟仓库。”莫负顿了下,“实际是马家出手,故意打压顾家,安了子虚乌有的罪名。主子,要管吗?” 司左垂眸,“既然衙门来人了,自有他们去查。我们来此另有要事,不宜节外生枝。” “主子说的是。况且主子人在这里,镇守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徇私偏帮太过。” 司左眸光微动。 莫负的话是他不出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他很想看看,家里出了事情,顾家小女儿会怎么做。 脑子里浮出刚刚看见的情景,司左眼睑轻敛。 毒老怪这人他在释迦山见过数次,对他的脾气性情也算了解一二,并不是个会让人随意呼喝的,也不会轻易跟人称兄道弟。 但是刚才,观他跟顾西棠之间的相处,极为熟稔。 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明明才认识不过月余,那种熟稔从何而来? 闭了闭眼,司左开口,“去茶楼。” 每每在他刚说服自己时,又会有新的疑点冒出来。 不解开疑惑,他终究无法甘心。 哪怕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他也想,再看看。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按不住,司左举步往茶楼方向走,步伐快而急。 莫负在后头跟随,眼底闪过暗色。 桥南茶楼,白日里各个时段客人都多得很。 一走进茶楼就能听到人声鼎沸,很是嘈杂。 高台上说书先生依旧抑扬顿挫,摇头晃脑,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异常精彩。 茶客们或喝彩或评论,兴致高昂。 顾西棠跟毒老怪好容易找了张空桌坐下,趁着茶客们注意力都在高台上,顾西棠对毒老怪附耳低语了几句,就见毒老怪眼睛蹭亮,拍着胸口做了个手势—— 看好了,交给我! 第96章 若有那一天,该怕的是他们 手里提了一壶茶,毒老怪朝客人最多聊得最热闹的茶桌挤去。 一头半白半黑的头发,立即引来茶客侧目。 “看你们聊得高兴,老头我也来凑个热闹!” 虽然老头面生又形象怪异,但是人家提着茶过来,爱热闹的茶客自然不会排斥,给他让出个座来。 “嘿,大家伙都在这儿听书喝茶,不知道外头发生大事了?顾家的药铺出事了!” “这前头刚有赛半仙算卦说马家老爷犯煞,对上顾家必遭反噬,这后头顾家铺子马上被查!” “当中内情让人深思啊……哦,赛半仙给马老爷算卦的事情你们居然不知道?听老头子细细跟你们说!……” 老头扬着嗓门,说的又是镇上刚刚发生的时事,瞬间受到所有茶客瞩目,你一言我一语搭话,很快把赛半仙算卦及马家顾家的事情了解了个一清二楚。 再加上毒老怪在其间添油加醋,愣是把所有事情关联,说出一部恩怨情仇来。 说书先生自打在茶楼说书以来,头一回被人抢了风头,受到冷落。 顾西棠坐在角落茶桌,执着茶杯姿态随意,静静笑看这一幕。 不出一天,马家的传言就会传遍整个小镇,等到马家倒霉,所有人都会说是报应。 有了马家这个前车之鉴,日后再有人想要欺负顾家,动手前就会自动掂掂自己斤两,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顾家“功德”的反噬了。 整治马家,同时杀鸡儆猴,一举两得。 等毒老怪表演完毕,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让马家“倒霉”。 至于倒霉到什么程度……顾西棠扭头看向顾家云中药铺方向。 翻倍。 “顾姑娘,周围没有茶座了,我在这里拼个桌,不介意?”男子嗓音低沉,在一片嘈杂中极是悦耳。 “介意。”顾西棠轻嘬茶,头也不抬。 她回答后,男子走到她对面淡然坐下,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多谢。” 谢泥马。 顾西棠耸着眉毛冷冷斜眼看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这么不讲究男女有别?” 司左笑笑,“此处是茶楼,在座皆茶客。大庭广众,姑娘无需多虑。” “家教甚严,公子海涵。” 店小二恰将茶水送过来,莫负在旁接了茶水,给司左斟好一杯后退到旁边,低眉敛目,立即变得毫无存在感。 茶桌上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却因着这一小小动作被打断。 顾西棠暗嗤了声,同是暗卫,这么一比较,就显得燕一无比顺眼了。 回头给燕一带一包酱油凤爪。 司左看着对面单手托腮,转眼神游天外去的少女,眸光微敛。 那张太过相似的脸,极容易乱人心绪。 “顾姑娘。”他手中茶杯拿起又放下,杯底磕在桌面的轻响,换来少女淡淡一眼。 “你对我似乎有莫名的敌意,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姑娘?” 顾西棠杏眸微张,不可置信,“装傻呢贵公子?初次见面你莫名其妙拽着我,还不准我生气?” 那副表情,像愤怒的小鸡。 司左指尖动了动,“抱歉。” 他执起茶杯,亲手斟了杯茶,推到顾西棠面前,“当日小小误会,我以茶代酒赔罪,请姑娘原谅。” 顾西棠把茶杯推了回去,“公子身份高贵,小民不敢当。那日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我也不相识。” 司左垂眸,面前被推回来的茶杯里,茶水晃动漾开一圈圈水纹,如同他此刻不平静的心。 应一声好即可。 本就是不相干的人,无需结交,也无需认识。 他唇角轻动,却怎么也没法把那个字吐出来。 “你以前……可在释迦山呆过?”他抬起眸子,视线锁住散漫少女。 紧紧的,怕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你问我就要答?有好处么?”少女挑眉,淡淡反问。 一时间,司左竟被堵得哑口无言。 很多年,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跟他说话了。 她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哪怕明知道他身份不一般,也未折了身段。 不仅容貌相似,连脾气姿态也像了个十足十。 “这家茶楼的碧螺春不错,公子慢慢喝。”他失神间,顾西棠起身,朝那边已然跟茶客们打成一片不亦乐乎的老头喊了声,“老头,回家了。” “欸?这就走了?我还没聊完呢!”毒老怪正在兴头上,见少女浑然没有等他的意思,忙追了上去,“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又不赶时间……” “差不多就行了,你还玩上瘾了?” 咳,是有那么点。 毒老怪眼睛左看右看,掩饰自己的忘形,不经意就跟那张茶桌上坐着的人对上眼了。 “他怎么在这里!”毒老怪脱口而出。 那边,司左眸色一敛,显然听到了他这句话。 “啊呸!扫把星!丫头,你听杜爷爷的,可千万别跟这种人为伍,道貌岸然人皮兽心,不定哪天就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毒老怪两手叉腰,头一直往后扭,想用眼神把男子戳个对穿。 还故意把声音扬得高高的,生怕男子听不到他的阴阳怪气。 顾西棠上手把他脸正过来,“别扭了,你脖子不疼?” “哼!”重重哼了声,等出了茶楼,在男子看不到地方,毒老怪立刻变脸,“小混蛋,如何?我刚刚演得不错?他不会认出你来?” “认出来就认出来,怕什么?”顾西棠挑眉,有些莫名所以。 她只是不想跟以前的人打交道,但是别人会不会认出她来,她从未怕过。 毒老怪顿了顿脚步,认真打量少女神色,小心翼翼道,“你不怕他认出你来,再给你挂上个天煞星的名头?到时候又害得你众叛亲离人人欲诛……” 顾西棠笑了下,眼尾轻抬,锋芒乍现,“若有那一天,该怕的是他们。” 看着面前恣意傲然的少女,毒老怪沉默片刻后也笑了起来。 “小混蛋,放心,这次有毒爷爷在!” 顾西棠歪头斜睨,“你是谁爷爷?给你机会再说一遍。” “你爷爷——的大夫。” “老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那是,还能屈能伸!” 一老一少步子颠儿颠儿,说说笑笑渐行渐远。 茶楼那方,白衣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木窗旁,远远遥望。 第98章 然后交给我 要出门的,回到家的,四个人在大厅门口撞个正着。 “娘,大嫂,你们这是要上哪去?”看着老娘跟大嫂脚步匆匆往外走,顾老二满脸讶色。 小姜氏看到他,心下一喜,“他二叔,我跟娘正要去衙门,你跟我们一道去,到了衙门也能方便些。” 两个妇人在外人看来到底势弱,且进了衙门少不得需要打点一番,有个男人跟着一块,会好上很多。 “衙、衙门?”顾老二眼皮子跳了下,“去衙门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厅里李氏急急跑出来,一把拉住顾老二,嘴里道,“娘,大嫂,舟儿他爹什么性子你们也知道,除了一张嘴能吃,屁本事没有,他去了衙门忙帮不上不说,不定还得给你们添乱呢!” 说罢飞快把铺头的事情跟顾老二说了遍,安迪还掐了他一把。 从李氏嘴里听到大哥被抓去衙门了,顾老二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怪我,我当时要是在铺子里,肯定不会让大哥一个人担着!那些人分明是故意上门找事的,欺负我大哥嘴巴不利索!” 接着又捂着肚子做痛苦状,“娘,大嫂,我是很想跟你们一块去的,可是、就这……哎哟。哎哟喂,我突然肚子疼,疼死我了哎哟哟!” 顾西棠被几个长辈忽略,站在旁边挑唇,看她二叔跟个戏精似的演。 毒老怪两手叉腰,等顾老二哎哟了几声后,笑眯眯走过去,“肚子疼啊?正好老头子医术还行,我给你看看,一准让你疼立停。” 顾老二、李氏,“……” 别人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行了,”顾老夫人开口,看向顾老二的眼神淡淡的,“你既然肚子疼,就在家呆着。老大媳妇,我们走。” 顾老二僵了僵,手还捂在肚子上,嘴里却哎哟不出来了。 “娘,要不我还是跟您一块去,也能帮着打点打点。衙门那种地方,您跟大嫂两个妇道人家去我不放心。”顾老二讪笑,准备跟上去。 顾老夫人声音跟眼神一般淡,“不用了。” “……”用的用的,娘你看看我! 他现在是真想跟着去了,但是娘不让,他不敢跟。 目送老太太挺直身影离开,顾老二跟李氏转头就互掐,“你刚拦着我做什么,娘要去衙门,我一个当儿子所在后头算怎么回事?这是不孝!” 李氏冷笑,“你有脸说我?刚谁在哪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哟?我叫你装了?” “那你也掐我了!” “有种你掐回来呀!跟我这叫什么劲,娘还没走远,你赶紧跟上去!” “你有种,有种你先跟上去我看看!” “……” 四目相对,夫妻俩涨红了脸,谁都没动。 夫妻互呛的功夫,毒老怪从厅里拉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兴致勃勃,“别停啊,你们继续,我就坐这里看看,我不打扰。” 夫妻俩齐齐回头,“……” 踏马,这个不能骂! 这个是给爹看病的! 顾家去赁马车的小厮已经跟车夫一块回来了,马车就停在门口。 顾西棠跟在老太太跟娘亲身后,亦步亦趋,安安静静。 上马车前,老夫人看向她,“你回去,衙门那种地方不是小姑娘能去的。” 等两个妇人上了车,启动之际,顾西棠轻巧跳了上去。 “诶诶诶,祖母,娘,先别骂我,听我说。” 挤到老太太边上,顾西棠低了声音飞快道,“爹没事,你们别着急。衙门抓人一半不会立刻升堂审问定罪,会把人先羁在牢房,择日再开堂。牢房那边我一早打点过了,爹爹在里面受不了苦。” 不仅受不了苦,还跟过大年似的享受。 “你什么时候打点的?”顾老夫人跟小姜氏齐声发问,眼底满是疑云。 铺头是早上出事的,距离现在最多不过一个多时辰,想要把牢房那边打点好,这点时间绝对不够。 除非未卜先知,事先算到今天会有事发生,提前做准备。 顾西棠抬手摸鼻子,“我就、恰好认识衙门的人,走了个后门而已。不值一提。” 好个不值一提。 不过小姜氏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紧接问道,“你真打点好了?你爹在里面真不会有什么事?那你有没有问问衙门的人,你爹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还有今天来铺头闹事的,为什么要污蔑咱家卖假药?——” “她一个小丫头,能打点打点牢房那边已经不错了,这么多事一时间哪能办得处处周到?”顾老夫人压下了小姜氏的连声发问,微阖双眼。 这是要清静的意思。 小姜氏遂闭了嘴,不敢再多问什么,免得扰了老太太。 顾西棠挽上老太太手臂,在她睁眼看过来时,朝她弯眼一笑,悄声道,“祖母,待会到了衙门,探个情况即可。” “然后呢?”老太太也低了声量,问。 “然后交给我。” “你确定?” “您放心。” 一老一少几句话交谈完毕,各自阖眼闭目养神,神秘高深。 小姜氏坐在对面心如猫抓。 女儿跟老太太到底说了什么,有什么是她这个当娘亲都不能听的? 还有衙门那边,尽管女儿说打点过了,她心头松快不少,但是没亲眼看过情况,总归放心不下。 望桥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马车到得衙门门口,也只过去两刻钟。 衙门里有衙役当值,听说是来问询云中药铺的事情,道了句还在细查,三日后开堂。 等顾西棠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这才带着人往羁押嫌犯的牢房走。 小姜氏生平第一次走进衙门,第一次去衙门牢房,手心里直冒汗,步子都走不稳当。 下一瞬,汗湿发凉的指尖被一只手握住,力道不大,软软暖暖的,透着安抚及坚定。 给她慌乱心头注入一股暖意。 她看向前头扶着老太太的少女,背影单薄纤细,却挺得笔直,步履平稳。 跟老太太一样。 视线移至被少女握着的指尖,小姜氏鼻尖隐隐泛酸。 她的女儿啊,长大了。 第100章 一夜发酵 顾老二立马颠颠儿跑进院子,在老爷子身边殷勤伺候,“爹,我不小心惹娘生气了,过来想赔罪呢爹。” 老爷子在自己的躺椅上坐下,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摇了摇。 “怎么惹你娘生气了?坐下来好好说说。” “……”顾老二不敢坐,也不敢说,家里但凡有什么会让老爷子动气的事情,娘都会瞒得严严实实的。 家里铺子关门,老大被抓去了衙门这种事,就更不能让老爷子知晓了。 顾老二眼珠子转了转,蹲下来堆笑,“也、也不是什么大事,爹您也知道我平日里爱喝口茶逗逗鸟什么的,早上就没去铺子……娘生气我不务正业!” “你不是每天都不务正业么?”老爷子笑笑,眼里却没有笑的意味,看顾老二的眼神里,压迫感一层层叠加。 就在顾老二感觉撑不住了,脑子转得飞快之际,少女清脆嗓音从花厅那边传来。 “祖父,我二叔今天可玩得高兴了,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去了玉春楼喝花酒,还说家里铺子的钱他想花多少花多少,下次他请客做东!” 眼见老爷子真要变脸了,顾老二急得头顶冒烟。 他们家家风家教甚严,顾家子孙不准出入风月场所,也不可纳妾养小。 这条规矩定得死死的。 打这么大,他就没踏进过风月的门! “爹,你别听棠儿那丫头胡说,我没去什么玉春楼,更么有说铺子的钱我能随便花!”顾老二扭头,瞪着半个身子探出花窗的少女,气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胡乱说话污蔑你二叔呢!” 顾西棠杏眸睁得圆溜溜的,天真无辜,“我哪里污蔑二叔了?今天早上我跟杜爷爷路过家里铺子,正好看见你从铺子里出来,就跟了你一路,亲眼看着你进玉春楼的。那时候是辰时末,你仔细想想?” “……”辰时末,不是铺子里刚好出事的时候?当时他躲在人群后头窥探情况呢!被棠儿那丫头给看见了?! “既然二叔不承认,好,那你自己跟祖父解释,你做什么惹祖母生气了?气到看都不想看见你?” “……”他要是承认了,就是个去青楼鬼混的污名。不承认,那就是贪生怕死、不顾手足的罪名。 一个污名一个罪名,他自己选。 混丫头,这是在给他挖坑呢! 顶着父亲沉下来的目光,顾老二咬咬牙,眼一闭,自动跳进坑里,“爹,孩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去什么青楼了……娘,您就原谅我一次,我真不敢了!” 污名损名。 罪名损命。 他选前者。 娘在花厅里一直没出声,这种生气法,是在气他胆小不肯随去衙门,应该还不知道铺子门口发生的事。要是知道了,就不会这么风平浪静了。 好歹,这算是他的一线生机。 顾老二心头垂泪,怎么就让那丫头给看见了呢! “祖父,咱家有家规的?想二叔这般无视家规,是不是得受罚,以正家风?”丫头脆生生的声音又传来,落到顾老二耳里简直如同魔音,还是带毒的那种。 一家人,有这么整自己二叔的吗? 他没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丫头啊?除了早上的事。 顾老爷子视线掠过花厅,又转了回来,面上逐渐缓和,慢悠悠摇着蒲扇,“是得罚。” “祖父,罚跪!上次我爹跪了一个时辰,二叔这事比我爹那次严重多了,至少得有两时辰才能抵消过错?” 顾老爷子点头,“这倒是。老二啊,跪着。” 顾老二,“……” 六月渐炎热的天气,顾老二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们顾家从上至下个个性情敦厚淳朴与人为善,既是一家人,不应该一脉相承吗? 他这个小侄女到底是什么品种? 怎么还带异军突起的? 缩回身子,盘腿坐在靠窗木榻,顾西棠笑得眉眼弯弯。 顾老夫人看她一眼,哼道,“这么整治你二叔,很得意?” “二叔惹您老生气了,不治治怎么行?”顾西棠杏眼圆睁,胡说八道,“我这还手下留情了,没把实情告诉祖父,要是让祖父知道二叔是怎么气您的,非让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这马屁拍的不着痕迹,老太太不自觉翘了下嘴角。 顾西棠给自己暗暗竖起拇指。 “你二叔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人虽懒馋了些,还是顾家的。今日他装肚子痛不肯去衙门,我虽失望,却也没生气。”顾老夫人声线淡淡的,未察觉自己跟丫头在一块的时候,话已经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她生的儿子是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 之所以故意不理会,也是想借此敲打敲打,让他长个记性,不能事事想着耍滑头。 顾西棠点头,“祖母赏罚分明心有沟壑,您做什么孙女都双手支持!” “那你这几日便每日来花厅,我拿些书给你,你都熟读一遍。” “祖母,这是赏还是罚?” “你刚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说是赏是罚?” “……” 这老太太专门治她来的? 好在这几日她没什么事情需要干的,来这里陪老太太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顾老夫人是家中定海神针,从衙门回来后,她表现镇定,家中其他人的慌乱便渐渐得到安抚。 顾敬山被抓走第一天,家里风平浪静,外面则风言风语传的都是顾家药铺的事情。 到了晚上,风向就有了转变。 变得极快。 不知道是谁趁着夜色在镇上多个显眼的地方,张贴了写满字的纸张。 上面罗列的,全是马家这些年来私下干过的隐私事,有仗着家世背景欺行霸市,有售卖货品以次充好,有跟官家勾结刮敛民财,还有忘恩负义杀妻夺产。 一夜发酵,轰动全城。 马家乱了。 马宏才一夜未眠,坐在大厅眼睛赤红,浑身难以平息的暴戾。 其妻林氏也彻夜难眠,焦躁的来回走个不停。 “到现在也没查到究竟是谁干的!能把那些东西贴得满镇子都是还不被人察觉,绝对不是寻常人!”林氏既急又怒,心头还有莫名慌乱,“老爷,你说会不会是国师——” “国师不会插手这种事!” 第101章 谁知道偏生来了个国师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么大本事,把我们做过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林氏重重坐到椅子上。 那人张贴出来的种种,几乎让他们夫妻二人底朝天。 让她查出是谁干的,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林氏眼底划过阴冷,“老爷,难道是他?” 马宏才自然知道林氏口中那个“他”是谁。 他那个废物儿子,马玉城。 自小就被养废了,除了一身纨绔习性,一无是处,就是个有暴躁症的草包而已。 “他是什么样你不清楚?若他有这种本事,需要等到现在?何况他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 “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这小小望桥镇,难道还能凭空出现个通天人物不成!”林氏暴躁了,绞着帕子怒道,“总不能真是犯煞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大厅里空气为之一窒。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有股凉意爬上背脊。 好一会后马宏才才脸色难看的开口呵斥,“别胡言乱语自乱阵脚!什么犯煞,我马宏才从来不信那种东西,子虚乌有!” 林氏抿了唇,沉默下来。 这么多年,他们夫妻暗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如果世上真有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们早就遭到报应了,何至于风光几十年。 是以当日门房来报,说有算命的批算他们家老爷犯煞了,他们压根没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她总觉心中不安。 好像有些报应,就要来了。 “我差人去一趟青松书院,问问书童,马玉城这两日可曾离开过书院。”末了,林氏还是不放心。 马宏才沉吟片刻,点头,“去办。” 小心驶得万年船。 若那个不孝子真有可疑……马宏才眼睛眯起,那么他便留他不得了! 马家差人赶往青松书院的时候,镇守在悦来客栈已经候了足有一个时辰,刚刚得到接见。 从早上得知镇上传开有关他跟马家官商勾结的传言,他在衙门就坐不住了,备了礼急急忙忙来到悦来客栈求见国师。 他们这个距离皇城十万八千里远的江南小镇,若是在平日,他这个镇守就是镇上顶了天的存在,镇上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能拿捏在手里,任凭火烧得再大也烧不到他头上来。 谁知道这节骨眼上偏生来了个国师呢? 在国师面前,他一个小小镇守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若是那些事情传到国师耳里,国师心血来潮再往深了一查,他头上的乌纱就别想能保得住。 …… 客房里,男子身着一袭月袍,在窗前背手而立,背影挺拔修长。 窗户半开,街上喧嚣从窗户飘进来,即便这里是三楼,也能隐隐约约听到马家、衙门等字眼。 镇守吓得手上厚礼来不及呈上,就双膝一软先跪下了,“大人,下官前来告罪!” “镇守何罪之有,需要到告罪的地步?”司左看着窗下晨景,声线淡淡。 “回、回大人,昨夜镇上突然传出不实流言,污蔑下官。为怕大人对那些流言信以为真,下官特地前来告罪澄清,望大人明察秋毫啊!”伏在地上,镇守高呼。 只是他话说完后,前头却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这种沉默像是一种无声审视,透出来的压迫感,压得镇守抬不了头,后背冒出冷汗。 良久,久得镇守官服背部被汗水湿透,男子淡淡声线才又传来,“流言既然不实,我又怎会信以为真。起来说话。” “谢大人!” 镇守从地上爬起,这才将带来的礼物小心翼翼放到房中茶桌上,还用袖子把外盒看不见的灰尘擦了擦,“大人,这是下官带来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怕司左不收,又急急解释了句,“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下官收藏的一点好茶。” 司左不置可否,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返身在茶桌坐下,“坐。” “不敢不敢,下官站着就好!”此刻他心头还悬着,哪敢跟国师同坐一桌。 司左不再请,一手轻轻搭在桌面上,看向镇守。 目光淡,又犀利得让人不敢迎视。 “镇守,你在这望桥镇为官,有很多年了?” “回大人,下官已经在此地呆了十二年了。” “上次马家宴请,我看你跟马家主相交熟稔,想必对马家的事情也知晓不少?” 闻言,镇守顿时心一提,试探道,“……不知,大人指的是?” “马家财富让人艳羡。听说马家主只用了短短十年时间,就突然从淮城马家一个落魄旁支,成了今日一方豪富。你可知他都做些什么买卖?” “下、下官只知马家手底下经营的产业遍布衣食住行……其他的,并不是很清楚。” “哦?仅此而已?” “还有,下官曾听说,只是听说,马家跟淮城那边的漕运往来密切。还有马夫人,听说背后有京官背景,更多的下官是真不知道了。大人明鉴哪!”镇守额角冷汗不停往下滴。 听国师这些话,是对马家起了心思了。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不敢猜。 眼下只求这把火千万别烧到他身上。 他如今已五十有余,只要再安稳几年,就能致仕退休了,还想着衣锦还乡哪! 镇守偷偷抬眼朝茶桌那边看了眼,白衣男子坐在那处眼睑低垂,神色平淡,只从面上极难看出他心思来。 不过二十来岁,如此年轻的年纪,却已能喜怒不形于色。 “我此次来江南,是领了皇命有事要办,明日就会离开望桥镇,动身前往淮城。”男子淡淡声线又起,听不出情绪起伏,“今日你我之间的探话,我不希望马家那边知晓。” 国师要走了? 镇守心头一喜,忙连连表示,“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守口如瓶!” 只是没等他放松的那口气吐出来,却听男子又道,“最好是如此。否则,若有纰漏被我抓住,镇守要小心的就不是头上乌纱,而是顶着乌纱的脑袋了。” 男子抬了眸,眸色平静无波,却让镇守浑身冰寒。 第102章 私藏贡品,全家流放 镇守离开的时候脸色煞白。 脑子里全是“纰漏”二字,心知这是国师对他的警告。 一回到衙门他就立即唤了衙差过来,下令,“先把顾敬山放了,等开堂之日再行提审!” 他思来想去,马家很可能犯了什么事,已经引起了国师的关注。更甚,国师此次来江南,所办事情就跟马家有所牵连。 风口浪尖上,他必须把自己从马家的关系链里摘出来,免得遭殃。 如此,在顾家的事情上,他就不能再偏袒马家了,必须秉公处理。 镇守这边急急忙忙给自己查缺补漏,以免国师还在镇上的时候,被揪出什么错处来。 客栈那边,镇守离开后,莫负从角落走出来,打开放在桌上的礼物。 古朴的木质茶叶罐子里,除了茶叶,还有一尊小金佛,纯金打造,价值不菲。 司左淡淡扫了眼,“送回去,别惊动旁人。” 莫负应声,“是。” 待莫负带着东西离开,司左从椅子上起身,又走到窗前,淡淡看下方街景。 天色越明,街上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嘈杂声浪自也越大。 时有声音清晰传入耳中,谈论的全是马家、顾家。 顾家一出事,马家的恶行立刻被以这样的方式揭露出来,虽然事情还没有最终定论,但是也已让人能轻易将两家的事串联起来。 犯煞一说,喧嚣尘上。 事起时他刻意回避,没让莫负去查,就是不想让自己太在意顾西棠的事情。 她只不过是个跟顾夕相似的人罢了。 可是刚刚,他还是多管了闲事,借着身份敲打了镇守一番。 司左眼睛暗了暗,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可既是失控,又岂是不想就能控制得住的。 “顾西棠,煞么?……” 想到那颗死灰复燃的星辰,司左五指渐渐收紧。 事情的走向,似乎已经渐渐脱轨了。 …… 午时,顾敬山从衙门大牢出来,回了家。 除了牢房里的气味不好闻,木床不够软之外,丁点苦没受。 两天时间里,顾老爷子对家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被瞒得严严实实的。 家里很快又恢复成以往气氛。 到了下午,顾老二跟李氏就带着一小篮子水果来了东院。 顾敬山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大哥,你就别跟我计较这一回了,我昨儿被爹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膝盖还肿着呢。”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顾老二把裤腿捞起展示,以博同情。 顾敬山看着他淤青一大片的膝盖,哼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老二推脱不去衙门的事情,他回来就听媳妇说了。 生气肯定是生气的,但是老二受罚这事,咳,是他宝贝女儿的杰作,顾敬山又觉暗爽。 女儿懂事又孝顺,还护短,着实让他老怀安慰。 没有女儿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心情的,比如顾老二。 他尽见着顾小四捣蛋气人了。 四个长辈在石桌那边吵吵闹闹,顾西棠跟顾西芙窝在厢房里,边听热闹边偷笑。 笑过后,顾西芙想着顾家铺子的事情,忧虑又浮上来,“衙门那边虽说暂时把爹放回来了,但是明日就要开堂审假药一事,那边若是咬着不松口,咱家哪里拿得出证据来证明清白……” 顾西棠托着下巴,嘴里四什蜜饯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怎么是咱家拿证据证清白?应该是那家人拿证据证明咱家不清白才对。空口无凭,仅凭一个药包就想诬陷咱家卖假药,想什么呢?” “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把嘴里东西咽下,顾西棠挑眉哼笑,“咱家做人做事仁善,是积了功德的,现在莫名其面被人诬陷,定会有人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明天堂审过后,咱家就能雨过天晴,别家就能自食恶果了。” 顾西芙看着吃个不停毫不见忧虑的妹妹,不知道该说她心大还是心大。 不过,马家现在应该也是不好过的。 “棠儿,你说贴那些字的人会是谁?恰好赶在咱家出事的当口揭发马家,难道咱们镇上真有侠士?” “我猜,可能是个人美心善貌若天仙的侠女。” 无语片刻,顾西芙拎过针线篮子,随手绣花。 妹妹说话吊儿郎当不着调,没法聊了。 …… 距离衙门给出的开堂时间越近,百姓议论越热烈。 马家那边去青松书院打探的人也回来了,禀报马玉城这几日未曾离开书院一步。 那个躲在暗处阴他们家的人,怎么也揪不出来。 是夜,夜深人静。 夜色拢着小镇,到处黑漆漆的不见星光。 顾家东院外墙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二长一短,很有节奏。 顾西棠裹上外衫,钻出房间,跳出那方院墙,随意往墙头一坐,看着外墙下方抱臂斜倚的人。 “挺准时啊。” 下方那人抬头,灰暗光线下,五官隐约可辨,赫然是该在书院的马玉城。 “女侠,不如下来说话,这样抬着头我挺累的。” “我不累。”说是这么说,顾西棠还是跳了下去。 虽然夜色下不显,但是坐在墙头还是容易被人发现目标。 隔壁住着的两位可不是普通人。 “你下好决定了?可不是我逼你的昂,到时候有什么后果,你都得自己承担。”顾西棠淡道。 马玉城挑唇一笑,“姑娘放心,此事我绝不会牵连到顾家。” 接着伸手,“姑娘说的那些东西,可能交给我了?” 顾西棠也未犹豫,将带出来的一沓东西递过去,“这些都是马宏才近年犯事留存的证据,若是判案的人足够公正,够马宏才坐很多年大牢了。” 结果那沓证据,马玉城手微微发抖,手背青筋微现。 “很多年是几年?五年?十年?”他抬头,黑暗中,眼里的戾气层叠翻涌。 顾西棠没回答,懒懒靠着墙壁。 “若我想让他受更重的刑罚呢?我还需怎么做?” 啧,顾西棠暗叹了声,她对马家的秘史没多大兴趣,但是既然事情走到这里了,多提点一句也不是不可以。 “我在马宏才床头暗柜里藏了粒长生丹。” “是贡药。” “朝中有律,私藏贡品,判全家流放。” 第103章 顾家子孙坦坦荡荡 承德帝不仅推崇星象占卜之术,也追求长生不老。 这在上京权贵圈子里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长生丹就是他命人从民间遍寻方士炼制出来的,每一粒都极为珍贵,被点为贡品,不允流落在外。 她曾经见过那个东西,让毒老怪依样画葫芦弄了点出来。 什么狗屁长生丹,不过就是江湖方士为保命弄出来的养生丸罢了。 她会藏那个东西本来是预备留一手,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只不过用的人不是她。 马玉城在这件事里,算是个不是意外的意外。 那天晚上她去马家揍马宏才跟马福,被马玉城发现后故意没有伪装声音,第二天这厮就找上她了。 当时马玉城直言,知道她接下来定是要对付马家的,他可以帮她,出面做明面上对付马家的那个人,且确保此事绝不会牵连顾家。 但是他也希望她能帮他,报仇雪恨。 三言两语,两人之间就达成了合作。 马玉城告知她马宏才跟林氏夫妻这些年做下的种种恶事,而她,搜集证据。 为此,她半夜光顾了马宏才的睡房、书房,甚至连镇守的书房都抄了。 时间太紧,只抄出来些往来书信及纸质存底,在没有原告及人证的情况下,马宏才夫妻受到的判罚不会太重。 若是他们身后的官家背景稍微运作一番,很轻易就能让他们脱身出来。 是以,她把长生丹放出来了。 …… 深夜下的民巷,安静诡谲。 马玉城站在那里,身上沾了夜露水汽,又湿又凉。 要怎么做,只在他一念之间。 顾西棠给了他选择权。 “顾姑娘,是要我诬陷马宏才私藏贡品?”他问,嗓音紧得发哑。 顾西棠歪了歪头,“我做事只重结果,至于达成结果要用什么手段,素来不拘。虽说是强安了个罪名,但是马宏才罪有应得不是吗?他可不冤。”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她在释迦山十三年学到的。 野生野长,她没有夫子没有先生,只能靠自己。 生平第一次正正经经有人教导,而她又恰巧听进去了,是顾老夫人言传身教,说子不教父之过。 顾西棠又想起顾小四假舆马者那次,老太太说过顾家子孙当坦坦荡荡…… 顾西棠轻咳,“贡药只是我增加的一个筹码,用不用在你,我坦坦荡荡告诉你了,最后要怎么做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了啊。” “还有,儿子状告父亲,不管原因为何,在外人眼里都是不孝。届时马宏才若获罪,你一样跑不了,你自己想清楚。” 话毕,顾西棠点点头,对自己很满意。 她不仅坦坦荡荡,她接二连三的坦坦荡荡。 反正她跟马宏才也没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这次马宏才还能翻身,那她能整治他一次,就能整治他第二次。 他活多久她整多久就是了。 在她准备回去睡回笼觉之前,马玉城再次开口,“顾姑娘,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顾西棠,“???” 不是很想帮。 两人的合作到这里差不多结束了,凭什么她要多干活? 耸着眉毛,跟马玉城四目相对。 片刻后,顾西棠不情不愿点头。 这家伙的眼神,让她想到曾经。 透着夕阳焚尽之后的落寞和苍凉。 这个时间马家大宅的人都已经睡下了。 马玉成回到家敲了好久的门,门房才拖拖拉拉起来开门。 时辰已经近子时,本应该在书院的人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让人惊讶又疑惑。 马宏才跟林氏听到下人来报,忙穿上衣裳赶到大厅。 “城儿?你不是应该在书院吗?怎么回来了?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爹好让人接你去。” 远远看到厅中站着的人影,马宏才立即扬声道了句,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等走到厅中,接着堂亮灯光看清马玉城脸上神色,马宏才眼睑缩了缩,眸光隐晦的冷了下来。 这么些年习惯了看到马玉城纨绔燥郁的样子,头一回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冰冷,他竟一时有些不习惯,同时心里也隐约猜测到,定然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而且这事情是跟自己有关的。 否则这个孽子不会那么看他。 他越过马玉城走到上首的位置,跟林氏一左一右坐下,面上仍然摆出慈父的样子,说道,“难道是在书院受委屈了?谁敢欺负我马宏才的儿子,你告诉的爹,爹给你出气去!” 林氏也附和道,“对,有什么事跟你爹和小娘说。咱们马家的大少爷可不是能让外人欺负的!” 马玉城冷冷看着做戏的两人,唇角勾出嘲讽笑意,“我这么晚回来确实是有事。” “在书院里我听人说家中出事了,有人在镇上贴了告示,说爹跟小娘两人做生意不干净,以次充好,售假卖假,官商勾结,欺行霸市……还说你们杀人夺产。” 马玉城扬了下巴,唇角挑得高高的,语气不明,“前面那些我不管,我只想问你们杀人夺产这件事可是真的?” “当年我娘久病在床,身体虽然不好,但是大夫说只要好好静养,与性命无碍。可是她没多久就突然自杀了,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她不是久病厌世,是爹你下手杀死的是不是?” “还有我外祖曲家,一家子加上伺候的奴才,总共十六口人,突遭一场大火,一夜之间死了十三个,还有三人不知所踪!” “后来衙门定案,说此事是意外。我也想问问爹,那场火并非意外?是你叫的人蓄意纵火,为了谋夺我娘跟外公留下的偌大家财!是不是?那失踪的三个人,就是你收买的纵火的凶手!” 马玉城一句一句质问, 灯光下,他漆黑双眼戾气翻涌,将眼睛烧得通红。 马宏才跟林氏脸色铁青一片,难看至极。 等马玉城质问完,马宏才狠狠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呵斥,“简直一派胡言!是谁在你耳边胡言乱语中伤你我父子关系!” 林氏也冷了脸色,言语间尽是伤心失望,“玉城,我们是一家人,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们相处也有十来年了。我对你如何,你应当清楚。还有你爹多疼你宠你,你心中也应该有数。现在你半夜跑回来,居然如此质问你爹爹跟我,为了外面那些谣言来伤你爹爹跟我的心!你、你叫小娘如何说你是好?” 第104章 我扒了你的皮哟 “你娘自尽之前留下的遗书,你亲眼看过。你外祖家出事后,衙门判罚你也是亲耳听见的!当年我跟你娘相敬如宾,夫妻和睦,跟你外祖关系也形同父子。他们接二连三出事,我心中比你更痛更难过,但是我能如何?” 马宏才说着,眼眶慢慢泛红,眼底含泪,“难道要我也弃了性命,随他们一同去?当年你才九岁,若是连我也不在了,谁来照顾你?……” 说到后面马宏才哽咽失声,无力摆了摆手,“罢了,这些事情不提也罢。现在太晚了,你冲书院赶回来也劳累,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们父子明日再说。” 马玉城深深看了他一眼,及后缓缓垂下眼睛,弯着唇道,“爹说的是,今夜之事是我太冲动了。我先去睡一下,清醒清醒脑袋。等天亮之后,你再把当年的事情好好跟我解释一番。” 马玉城离了大厅下去休息,厅里马宏才跟林氏脸上的悲痛失望立即尽数收起。 阴冷看着马玉城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马宏才启唇轻语,“留不得了,今晚动手。” 林氏一惊,“今晚就动手?会不会太急了些?明天就是顾家上公堂的日子,要不等到堂审过后?免得节外生枝出意外。” “等不了了,你没听那个孽障刚刚说什么?他竟说让我跟他解释!说明他怀疑未消……当年的事情或许他早就知晓,否则今天说不出那些话来。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如此能沉得住气,到今天才说出来!我们都小看了他,等他把事情捅到岑尚书那里,一切就来不及了!难道你要把到手的东西再还回去?” 林氏抿唇,“我叫人去接金儿,让他今晚睡在主院。” 夫妻二人相视,心照不宣。 天太晚了,各处灯光熄灭,走在石砖小路上,四周黑漆漆一片。 马玉城脚步很缓。 这个地方他生活了十几年,不用看他也知道旁边假山是什么形状,哪处花圃种着什么花卉,哪里又是园林。 只是,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晚在这个宅子里行走了。 在黑暗里将后院走了一圈,刚刚回到离秋园,隔壁院子就传来动静,有灯光在那边亮起来。 那是金玉苑,马家小公子马玉金的住处。 马玉城无声嗤笑,负手站在那里没动。 一墙之隔,很快就传来马玉金打骂丫鬟小厮的声音。 “狗奴才,敢吵少爷我睡觉,想死吗!滚开!” 丫鬟跟小厮一边告饶赔罪一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了什么听不清楚,但是能听清楚小少爷的话就够了。 “……那个扫把星回来了?回来了又怎么样,凭什么他回来我就要去别的地方睡!” …… “我又没当着他的面叫!怕什么,哼!” …… “……少爷忍他一时,反正日后整个马家都是我的!走!” …… 那边灯光淡去,马玉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和衣就寝。 卯时,破晓前夕。 离秋园突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火势来得又迅又猛,转眼就将园中建筑吞没。 等到园里东西快要焚烧殆尽,天际透出亮光,马家下人们才从四周跑来,在大火后的废墟中翻翻找找。 马宏才跟林氏接到下人禀报后,也跑来了,脚步踉跄,又惊又急。 空气中呛人的烟火味还未散去,整个园子一片焦黑处处狼藉,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马宏才跌跌撞撞走进废墟,站在厢房的位置,眼睛猩红浑身发抖,“大少爷呢?我的城儿呢?快找,快把我的城儿找出来!” 林氏捏着帕子掩面而泣,“城儿,我苦命的城儿啊!怎么就遇上了这等事儿?难道真是因为沾上顾家,所以犯煞了么?我若是早知顾家女命里带煞,说什么我也不会给你说顾家这门亲事啊城儿!呜呜呜——” 就在金玉苑的屋顶上,两道人影蹲在屋脊背面,静静看着下面的表演。 身形纤细的少女两手托腮,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低声点评。 “你这个小娘,演技浮夸,还演得差。光遮帕子不流泪,低级。” “你那个爹,你看他浑身发抖的样子,我敢打赌,他是在兴奋,兴奋得眼睛都红了。” “啧啧,这俩盼着你死肯定盼好多年了?如今你葬身火海,他俩那股劲儿,能赶上过年啊。” 旁边安静无声。 顾西棠想想,人家正逢人生低谷心若死灰的时候,她这么乐呵好像不太善良。 那不行啊,她现在是良民。 她扭头对马玉城道,“你要不要诈个尸?我可以帮你。诈玩之后你再死透?” 马玉城也扭头,对着少女跃跃欲试的脸,良久没能组织起语言来。 他早就知道那对夫妻是什么样的人,这场大火,他实则并不难过,也不失望。 但是就算他不难过不失望,现在也不是可以爆笑的时候。 “顾姑娘,我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带我离开这里。”他道。 顾西棠,“真不试试?” 马玉城抽了下嘴角,摇头。 顾西棠对此大感惋惜,从兜里掏出一粒药丸递过去,“行,依你。你把这个吃了,免得到时候情绪压不住又暴躁起来,我会揍你。” “多谢。”马玉城想也不想,便将药丸吞了下去。 当年母亲自尽,他外祖一家紧接出事,林氏担心立即把他弄死会引人怀疑,所以留了他一条命,但是给他下了慢性毒药,让他性情一天比一天暴躁,无法自控。 马宏才知晓此事,放任不管。 而他为了保命,明知林氏端来的是毒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毫无所觉般喝下去。 “嗨呀,这么干脆?不怕我把你毒死?” 马玉城回神,自嘲一笑,“顾姑娘比那对夫妻,要善良多了。” 善良两个字让顾西棠觉得很舒坦,抓着马玉城衣脖子,带他悄无声息离开了马家大宅。 出了宅子,把人往地上一扔,马玉城屁股着地,砰的脆响。 “忙已经帮了,可别找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要是敢扯上我顾家,”少女吹吹攥起的小拳头,朝他扬了扬,笑得又娇又甜,“我扒了你的皮哟。” 马玉城,“……” 第105章 告马宏才,忘恩负义杀妻夺财 破晓黎明,太阳从遥远天际线升起。 阳光穿透晨曦薄雾,落在这个江南小镇。 望桥镇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以往。 百姓们三三两聚在一处谈论着什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镇衙门前更是早早就蹲守了一大堆人,等着镇守开堂。 往镇外码头的一路上,都能听到对人们对开堂、顾家、马家等等的议论。 “主子,不用去看看吗?” 去往淮城的客船即将启航,莫负问了句。 白衣男子站在船头,往望桥镇方向看了眼,摇头,“一桩闲事,微不足道。” 话是这么说,他站在船头,却没有挪动的意思,淡漠眼眸望着被朝阳映红的河面,不知在想什么。 莫负站在他身后,也不再说话,安静得像个影子。 他们本来昨天就该走了。 只是主子临了变卦,多呆了一晚。 莫负本来以为主子是想等顾家的事情出个结果再走,他却又恰好赶在开堂之前起意离开。 像是在特意避开什么,或者说是在害怕迎来什么。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顾敬山今天早早起了身,梳洗一番,等着衙门那边来传唤上堂。 小姜氏特地给他穿了一套新衣裳,看起来更加精神。 顾敬山有些别扭,“我待会上堂呢,穿一身新做什么?” 小姜氏肃着面容,“这是战袍。穿上新战袍,你定能打个胜仗回来!” 顾西芙则将自己亲手打的平安结挂在了爹爹腰间,“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顾西芙看看自己空荡荡的两手,一家子好像只有她对老爹上堂不上心似的。 眼睛一转,顾西棠从院子里折了截桃枝塞到老爹衣襟里,“爹,桃木辟邪,有这东西保佑,你只要一站出来,所有妖魔鬼怪都得退散!等上了堂,把那些宵小打个落花流水杀个片甲不留!” 话音刚落脑门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顾敬山本来心头有沉着,被妻女这一遭愣是给整笑了。 “我是将军啊还是钟馗啊?行行行,我定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此时顾家大厅里,顾老夫人跟顾老二夫妻都在等。 等衙门的人来传唤。 氛围比之东院天差地别。 瞅着上座老娘沉凝的面容,顾老二就心有戚戚不敢说话,李氏也将背脊绷得紧紧的。 这次提审,大哥要是得不了好,他们夫妻二人恐怕也别想安稳。 反正,家里绝对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尤其老爷子最重家庭和睦手足相扶,要是让他知道铺头发生的事情,那就不是自己跪两个时辰能解决的了。 越想,顾老二背脊越挺不直。 他那天怎么就躲在后面不敢出来呢? 哪怕是蹦出来又躲到大哥背后去,现在也能理直气壮些。 失策! 没多久,顾敬山一家四口也来了大厅,坐着等候。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太阳越升越高,衙门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除了顾西棠跟顾老夫人还淡定外,其余人皆在焦灼中生出疑惑来。 顾老二本就如坐针毡,见状主动起身请缨,“娘,大哥,我去衙门看看怎么回事。” 顾老夫人本想唤个小厮过去,想了想,对顾老二道,“去,把情况探仔细些,尽快回来。” 说话间,不着痕迹看了顾西棠一眼。 “放心娘,我肯定不会马虎!”顾老二飞奔出门,这次定要将功折罪! 在自己家过得战战兢兢的,像话吗? 顾家在望桥镇声望极高,口碑又好,是以这场官司吸引了众多人关注。 眼看就要近午时了,衙门里依旧没传出动静,守在镇衙大门前的百姓也开始疑惑起来,议论纷纷。 说好的今天开堂,这都等了一早上了也没见衙门传唤开堂。 他们肯定没有记错时间,难不成是镇守大人今儿睡过头了? 就在百姓议论间,一道身影从街道那边走来。 着青松书院学子服,挺拔俊朗,眼神沉着坚毅。 一看到他出现,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立即静止了一瞬。 这个人望桥镇上居住的百姓很少不认识。 马家那个张扬跋扈的大公子,马玉城。 要说望桥镇公子哥里恶事做得最多的,非他莫属。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着好像跟平日不太一样……他不是在青松书院读书吗,今天不是书院休沐日?” “谁知道呢,人家里财大势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管得了他啊?” “之前马家不是还跟顾家下过聘么?不过顾家出事,大家私下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不定是猫哭耗子,幸灾乐祸来的,哼!” 此时衙门里有了动静。 几个衙役从里走出来,手里拎着水火棍,在门口分两列排开。 围观百姓们顿时激动起来,这是要升堂了! 马玉城站在后方,沉了沉眼神,无视周遭异样的眼光和议论,举步走进衙门。 “哗!他要干什么?怎么进去了?” “这里可是衙门,他还想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不成?” 镇守接了禀报,也急急忙忙从后头走出来,看着已经站在堂前的马玉城,是一头雾水。 趁着还没开堂,镇守沉着脸,压了声音道,“马公子,这里是公堂,不可捣乱。看在我跟你父亲的交情,你速速离去我不予追究!” 怎么说也跟马家打了十几年交道,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马宏才。 加上望桥镇这种小地方,管制规矩没有县城、府城那么严厉死板,他放放水提点一句,在这里没人能说什么。 “大人。”马玉城抬头,眼睛幽暗,声音朗朗,“草民是来告状的,我要告马家家主马宏才,忘恩负义,杀妻夺财,手上更沾着我外祖,淮城翟氏一家十三条人命!” “这是草民的状纸,请大人过目。”说罢马玉城上前两步跪下,双手高举状纸。 镇守跌坐在堂椅上,瞠目结舌,好久没能说出话。 已经涌到门前围观的百姓,在顷刻沉寂后,哄的炸开。 同一时间,马宏才跟林氏还坐在家里大厅等消息。 看到遣出去的奴才跌跌撞撞跑回来,马宏才皱眉呵斥,“如此慌张作甚?衙门那边情况如何?” 第106章 热议 “老爷,夫人!不、不好了!大少爷他、”奴才脸色苍白,几乎语无伦次,“他在衙门!没、没死!” “大少爷他说要告老爷!告、告他……忘恩负义,杀、杀——”后面的话他不敢说,眼神闪烁。 马宏才跟林氏已经脸色大变,不敢相信。 马玉城竟然还活着?而且人就在衙门? 离秋园明明都烧成灰了!放火前马宏才还特地去确认过,那个孽子就在房中。 放火的时候他也叫了几个心腹守住了门窗,确定从头到尾没人出来过。 虽然事后没找出马玉城的尸体,但是他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除非他长了翅膀能飞! “老爷,现在怎么办?那个孽畜不仅还活着,竟然告状到了衙门!”林氏脸色阴冷得厉害。 马宏才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很快冷静下来,“我这就亲自去一趟衙门。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个状,他告不起来!” 事到如今,两方算是正式撕破脸皮。 那就更没有什么情面好讲了! 马宏才眼底闪过杀意,稍作准备后就要出门。 只是没等他动身,衙门那边先来人了。 悬着佩刀的衙役他往时常常见,这些人每每看到他,俱是点头哈腰。 今日,那些衙役冲进马家后,却二话不说押了他就走,就连林氏也没能幸免。 马家顿时乱成一片。 …… 公堂门口,人群挤挤挨挨水泄不通。 后面还有人陆陆续续赶来要看热闹。 马家身为望桥镇首富,如今竟然出了儿子状告父亲的大丑闻,简直吊足了人们的好奇心。 马宏才跟林氏夫妇很快被带到公堂上,跟马玉城一并跪在那里。 镇守着师爷读了马玉城的状纸。 上头所罗列的有关马宏才的罪名,跟前两天晚上镇上突然出现的告示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马玉城拿出了证据,是马宏才多年来留存的书信往来,多是与人商谈生意上的事情,包括采买次品、哄抬价格、打压同行及收买贿赂等等信息。 剩余的则是私人交情往来,信中,出现了孽子二字。 只这一点已经足够百姓哗然了。 整个望桥镇上谁不知道马宏才夫妻对家中长子马玉城极为溺爱,有求必应? 那是舍不得马玉城受一点点委屈的。 “原来都是装的啊?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想想真是可怕!” “财帛动人心。有些人为了钱财,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淮城翟氏,在十几年前可是淮城数一数二的豪富!你想想那样的人家,得有多少财产?” “诶,我听说马老爷十几年前还是个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后来有幸跟翟家女儿成亲,得了翟家的资助,才能继续求学。可惜才学不够,屡次赴考屡次落第,最后才不得已弃文从商。” “要我说,不管是马宏才,还是马玉城,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父子对簿公堂,怕不也是为了钱财么。” 百姓议论的音量不小,跟师爷念状纸的声音交织,既嘈杂又纷乱。 马宏才跪在那处,阴狠看着马玉城,“之前那些告示就是你贴的?你想害我马宏才身败名裂?你这个孽畜!” 马玉城转眸迎上他的目光,“是不是我张贴的告示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皆是事实。” “你以为这样就能搬倒我?” “不妨拭目以待。” 人群外头,两个脑袋奋力探出人群,垫着脚往里观望。 毒老怪急吼吼的,“小混蛋,那两人在说什么?” “你都听不到,我怎么听得到?看就是了。”顾西棠个子矮些,伸得脖子都累了,恼得不行。 她是脑子进水了才跟死老头来这里看热闹。 往衙门屋顶上蹲,掀它一个洞包场看,不香吗? “那你说说马宏才这次能不能死?” “哎呀你别说话了,我脑子里现在全是苍蝇叫的声音!”累了,不玩了!顾西棠嘴一撅,拽起毒老怪就走。 毒老怪挣扎,“不是,你拽我干什么,我还没看完呢!” 热闹看一半,不如别来! 顾西棠振振有词,“咱们看结果就行,你管他什么过程?” “过程也很精彩,我得知道我这次有没有派上用场啊!” “放心,肯定有用。” 这世上如果有个人非常想马宏才死,那定是马玉城。 今天他既然走进了衙门,他跟马宏才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桥南茶楼里,今天格外清静,走进大堂,大半位置都是空着的。 人全冲去衙门那边了。 仅有的几个客人,议论的也是马玉城马宏才父子相杀的事。 敢情也是跟他们一样挤不进去,只好退出来的看客。 顾西棠找靠近街道的窗边座位坐下,跟丧了脸的毒老怪相对而坐。 那厮还在为没能亲眼看热闹生闷气。 那边,几个茶客的对话传了过来。 “这件官司,最后不管谁输谁赢,都是输。” “可不是?咱们大越朝以孝为先,不管原因为何,马玉城一个做儿子的,竟然把自己父亲告上公堂。事情传将出去,日后整个大越怕都没有他容身之地。” “话虽如此,情有可原啊。他爹杀了他娘,还夺了他外祖家的家业,一手十三、不,十四条人命!心思如此狠毒,还是人吗?那是畜生!” “当中内情,鲜为人知,要不是今天马玉城告状,在世人眼里,马宏才还是那个爱子溺子的慈父。” 毒老怪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听得入神起来,连茶都忘了喝。 顾西棠百无聊赖,拎起茶壶自斟自饮。 午时过后,茶楼里突然涌进来一大波茶客,人人声音激昂,情绪激动。 衙门的审案已经暂时结束了。 “我的老天,马家案子简直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谁敢想,马宏才竟然有胆子私藏贡药?!” “嘘!此事不可再说,牵扯到那上头,一句话说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 毒老怪缓缓扭头,面无表情瞪着顾西棠,“结束了。” 顾西棠,“啊。” 啊? 所以,他兴冲冲跑出来,最后啥热闹都没凑着? 本来还想着蹲在茶楼里,至少能听听别人议论。 现在,连议论的人都没有了! 结果这混蛋只用一个啊字打发他? 第107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眼看毒老怪真要炸毛了,顾西棠才开腔顺毛。 “公堂上的热闹都是外人能听的,真正的热闹在人后。” 毒老怪,“什么意思?” “赶狗入穷巷,你说狗被逼急了会做什么?” “狗急跳墙呗。”顺口一答,然后毒老怪顿住,眼睛乍亮起来,“诶嘿,看来那父子俩事儿还没完哪。” 顾西棠把茶杯里的茶水喝光,起身,“走了。” “去哪啊?” “赶狗。” …… 衙门这边,镇守从堂上下来,坐在椅子上喘气,有种浑身虚脱之感。 马玉城来衙门告状,他当时开堂,本是想着借此把顾家的事情拖过去。 毕竟顾家被告后面的原因他清楚得很,就是生意上的故意打压,受国师警告后,他哪还敢做什么动作偏帮马家? 谁能想到马玉城告的罪名,除了状纸上那些,居然还有个私藏贡药? 这个才真要人命! 家族恩仇瞬间就扯上了朝廷,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镇守能审能断的了,此事需得移交淮城府衙。 “老爷,我听说事情闹大了?”小妾端着茶盘从外款款走进来,给他倒了杯茶水,“您看,之前您还不信我说,这马家呀,就是犯煞了。” “给马家算卦的是那个叫赛半仙的?他算卦真有那么准?” “准不准的妾身就不知道了,但是马家紧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又当如何解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老爷。” 喝了茶水润喉,压在身上的压力似乎也减轻了些,镇守心里开始思量。 马家之前一直好好的,确实是从招惹顾家之后,突然就变得倒霉起来,到现在,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马家是完了。 难道真是因为顾家仁善积德,有福报,所以谁欺负顾家谁倒霉? 那他就更不能再对顾家做什么了,想到提审顾家这事还没解决,镇守顿觉头疼。 “大人,去马家搜查的人回来了,从马宏才卧室床头暗柜里搜出了这个。”门外,有衙役过来禀报,接着进来将搜出的东西呈上,“还有,马宏才私下递话说要见大人,有话跟大人说。还说若是大人不见,那些话到时候他就对知府说了。” 镇守愣了下,脸立即沉下来,“好你个马宏才!将他带到大牢密室!” 衙役领命退下。 小妾担忧道,“老爷,他会不会手里捏着什么把柄,要威胁于你?” 镇守冷笑,“哼!威胁我?他以为他还是之前赫赫风光的马老爷?你先回后院,我过去一趟!” 说罢拿起衙役刚刚呈上的东西,离开了后堂。 转眼间从风光无比的马老爷沦为阶下囚,马宏才看着身处的阴暗熏臭牢房,又看向隔壁同样被关押的马玉城,神色阴鸷狰狞。 “你这个白眼狼,我真是小看了你!” 马玉城席地而坐,背靠墙壁,也不管脏不脏。 闻言嗤笑一声,抬了眉头故意恶心马宏才,“瞧爹这话怎么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多亏爹教得好。” “你就是个孽畜!” “彼此彼此。” 林氏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看着马宏才破口大骂形象全无的样子,淡声道,“老爷,不用跟他逞一时口舌。等此事平息,要解决这个废物多的是办法跟手段。” 马宏才闭了闭眼睛,努力平息情绪,“夫人说的是,还需多多仰仗你外家了。” “我已经托人带信,淮城知府也知道我娘家背景,等事情移交到知府手里,他不会与我们为难。”林氏从角落走出,慢慢踱步到马玉城对面,浅笑轻语,“过往那些事情其实你早就知晓了?你能隐忍这么久,确实让我意外。只是这世道,光聪明懂隐忍没用,没有权势,你永远只会是个失败者。” 她停了下,观马玉城没有反应,又笑道,“往日里我不说,是因为用不到。你大概不知道我外家背景,若是知道了,就不会做出这等蚍蜉撼树的蠢事。你可知道上京周家?” “周家老太爷在朝中位居内阁首辅,膝下客卿无数。家中小辈受人冤枉,这等小事甚至不用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就有的是人争着帮忙。” “看在你是马家子孙的情分,加上我好歹跟你同处十余年,你要是将背后给你贡药的人供出来,我在这里可以跟你保证,待此事了了,期间种种,我定不与你追究。否则——” 她眼眸微微眯起,眼里尽是威胁之意。 马宏才也想到了,贡药那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更甚者,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有贡药这种东西存在,便是他,在此之前都不知道。 马玉城是怎么拿到的药藏在他房中? 背后必有同谋! 马玉城噗嗤大笑,看着林氏眼神很是怜悯,“周首辅若是听到你眼下说的这番话,怕是要把你立即清出门户。贱妇想什么呢?私藏贡药,还以为自己能翻身?真够可怜的。还有,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不过是周家拐了十万八千里的远亲,周首辅恐怕连你这个人是谁都不记得,他会为你出头?” 笑完,马玉城视线转向后方阴着脸的男人,“当初你为了攀附官家权势,伙同这个贱妇合谋杀死我娘,如今也算你求仁得仁,跟她作对同命鸳鸯!” 林氏脸色骤然难看,之前的淡然全不见了,咬牙切齿,“你!油盐不进,既然如此,别怪我心狠!” 马宏才也恨声,“若是马家获罪,你同样跑不了!” “哈哈哈!那又如何?”马玉城戾笑,平静眼底隐着疯狂,“我便是死,也要将你们这对狗男女拉下地狱!” 哐当当,牢房大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里头暗藏心机的对骂。 很快有衙役走进来,将马宏才带了出去。 临出牢房前,马宏才特地看了马玉城一眼,留下一声冷笑。 突然被告,被抓进牢房,马宏才虽然惊慌,却并不十分害怕。 只要案子没有最终定论,他都有把握自己还能翻身。 那些被搜出来的书信证据,最多判他为商不仁,真正能将他钉死的,还是那颗凭空出现的贡药。 倘若没有那劳什子贡药呢? 第108章 镇守,才是她要赶的那只狗 马宏才临去的眼神里,闪过的那抹得志,马玉城捕获到了。 靠坐牢房墙壁,他拳头微攥,心头有些沉。 林氏冷冷瞧着他,冷笑一声,继而慢条斯理背过身去。 她对眼前情势心里有数。 只要老爷跟镇守达成共识,那么这桩案子,兴许都用不上她家里人出面,就能迎刃而解。 从马家搜出的东西,马玉城说是贡药,就是贡药了? 是真是假,最后得镇守说的才算。 马玉城以为能跟他们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最后下地狱的,只会是他一个人。 正好,能跟他那短命娘亲及外公舅舅一家团聚了。 …… 镇守出了衙门后堂,便往大牢密室那边走。 密室就设在大牢左边的一间屋子,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守大牢的两名狱卒跟两个百姓在说着什么。 “牢房是看管案犯的地方,除了衙门里的人,闲杂人等不可出入。这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镇守当即沉了脸色怒斥。 两名狱卒连忙告罪。 那两个百姓也转了身过来,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老头子,很是怪异,一个则是容色极盛的碧玉少女,令人惊艳,看着还有点眼熟。 少女见着他,展颜一笑,“小民顾家小女顾西棠,见过大人。” “顾西棠?”镇守恍然,他想起来了,他在马家见过这名少女。 当时她一身小厮打扮,没有现在显眼。 想到她的顾姓,难免想到马家犯煞一事,镇守神色微僵,提审顾家的事情他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呢。 “镇守别怪两位守牢房的大哥,是小民擅闯镇衙了。不过小民来此,实是为求见大人来的。”他头疼间,少女笑盈盈上前两步,双手呈上一份账簿样的东西,“这是小民无意间在小巷子里捡到的,想着对大人兴许有用,便斗胆过来了。又苦于在衙门不识人,怕行为不妥会让人误会,所以才想到来求两位狱卒大哥帮忙转交。没成想,这么恰好让大人给碰上了,小民惶恐。” 镇守接过东西,嘴角不可见抽了下。 他是一点没看出来少女哪里惶恐。 视线落在那本账簿上,他随意翻了翻,继而眼睑猛的缩起,迅速将账簿合上。 那里面记载的,一条条竟然全是他从马家收受所得! 看上面熟悉字迹,以及所列名目之细,分明是马宏才亲手写下的! 镇守暗自咬牙。 好个马宏才,背后居然还留着这么一手,偷偷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刀! 好在眼下账簿到了他手里,若是被别的什么人拿了去,风口浪尖上的给他爆出来,他未必能收场! 镇守再看少女时,眼神夹了厉色,“这是你在小巷子里捡到的?除了你还有谁见过这个东西?” 顾西棠抬头,依旧笑眯眯的,话说得惶恐,语气却不慌不忙,“大人,这小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恰好捡到,便想着交上来。我顾家家风家教甚严,家中长辈平时对我耳提面命,要诚实坦荡,要拾金不昧,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拿,拿了也要原封不动还回去,小民都记在心里呢。” 毒老怪在旁边安静无语,仰头望天。 小混蛋很是擅长这等阴阳怪气的内涵。 他是听懂了,就不知道镇守能不能听懂。 镇守审视了顾西棠好一片刻,才缓和眼里厉色,“顾家家风家教极好,本官是常有耳闻的,这个东西我收下了,你且先回去。” “大人,那我顾家开堂的事?之前衙门通知说是今日提审开堂,我家早早候着就等衙门传唤了,谁知……”顾西棠顿了下,露出小心问询之色,“小民看大人眼下似乎有事要忙,不知大人能否说个确切时间,小民回去了告知家里,也省了衙门官差跑来跑去的麻烦。” “哦,顾家铺头被人告售卖假药的事情是?”镇守似突然想起,道,“也怪本官忙晕头了,忘了叫人及时上顾家告知。你回去后告知一声,本官已经调查清楚,顾家之事纯属被人诬陷,背后黑手就是马家。明日我会让人将告示贴出来,公之于民,一应参与此事者,按罪处罚!” “大人明察秋毫,望桥镇有大人坐镇,实是百姓之福!” 马宏才从大牢里走出来时,恰好听到镇守跟顾西棠之间最后两句对话,一股郁气在胸口横生。 只是相比起贡药,其他都是小事,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得罪镇守。 他只能佯作什么都没听到,对着镇守中规中矩行了一礼,“马某多谢大人提见,可否移步说话?” 看到他,镇守眼里冷下来。 以往见面,马宏才可从没对他如此行过礼,反而是他要忍让对方三分。 攥紧手里账簿,镇守暗暗冷笑,马家或许是真的犯煞了,到了该哭的时候了! 他眼尾扫过马宏才,先转身往密室走,“把案犯马宏才带到密室!” 案犯二字,如同一记耳光,抽得马宏才脸变了颜色。 一遭落魄,人人都敢来对他落井下石! 他甩开衙役想要上来押住他的手,冷眼瞧了顾西棠一眼,抬脚往镇守背影追去。 顾西棠歪了歪头,在马宏才跟她即将擦肩而过时,轻笑了声,低语,“早就告诫你,顾家碰不得,碰了犯煞,狗东西怎么就是不听呢?偏往死路上撞?” 马宏才脚步顿住,像是想通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巧笑倩兮的少女,“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赶过来的衙役从后狠狠推了下,“赶紧走!磨蹭什么!大人还在等着你!” 马宏才被推得踉跄,身后还有衙役骂骂咧咧,等他再回过头,视野里只余下少女颠着脚步欢快走远的背影。 毒老怪脚步也很轻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小混蛋,他好气哦,好好笑。” “这才哪到哪呀?”顾西棠背着手,走得颠儿颠儿的,“待会他才真的会被气死。”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赶的那只狗,已经入巷啦。” 镇守,才是她要赶的那只狗。 有那本账簿做加码,镇守心里必然恨不得立刻弄死马宏才。 人为了自保能做出什么事,常人想都不敢想。 马宏才在镇守身上想打的那些心思,打不成咯。 第109章 你故意逗那丫头 密室没有窗户,将门关上之后,里头只有一盏油灯的光亮,光线昏暗。 镇守跟马宏才相对而坐。 两人脸色此时都难看得很。 “你让我帮你说假话?马宏才,我可是朝廷命官!当日在公堂上,马玉城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说出了贡药之事,你现在让我说那贡药是假的,整个望桥镇的百姓都会知道我这个镇守作假包庇你!”镇守怒极,“一旦事情传开,上面查下来,别说乌纱帽了,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大人可放心,只要我马宏才过了这一关,后面的事情自有人帮着运作,不会把你扯进来。”马宏才道。 “你说的倒是好听,你拿什么保证?你自己都自身难保!”镇守看着马宏才,眼底深处流过忌讳,“就算没有贡药的事情,你也跑不掉。马宏才,你手上可沾了十四条人命,十四条!” 密室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涌动的暗流让人心慌。 桌上灯火跳跃,将马宏才神色照得晦暗不明,眼里是骇人的阴冷。 镇守站起,手里攥着的那个药瓶始终没有拿出来,“事已至此,本官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 他转身准备离开密室,刚迈步,身后响起马宏才幽幽的声音,“这么多年,我马家私下供给大人钱财无数,大人后院才能堆金砌玉,这就要翻脸不认人?那马某可能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镇守缓缓回身,看了马宏才片刻,及后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今日这场面谈,两人那点子比纸还薄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马宏才放了话出来,他不仁就别怪他不义。 想到怀里那本账簿,又想到国师离开前夕对马家的态度,镇守心里当下有了决断。 …… 顾西棠跟毒老怪回到家,一众长辈还在大厅里,刚刚议论完衙门早上那场官司。 顾老二拍着胸口庆幸,“现在镇守大概忙得没空记起咱们家,我们算是躲过一劫了?” 顾敬山冷哼,“什么躲过一劫?事情拖一天,我们顾家的名声就要多蒙污一天,你有没有点脑子?” “不是,大哥,你怎么就过不去了呢专门针对我?我道过歉了!”顾老二也不爽了,看向顾老夫人,“娘,你看看我大哥,这样多影响家里和睦?万一被爹看出什么来,可不能怪我了啊!” “顾老二你幼不幼稚,还告状?” “我哪告状了?我是叫娘评理!” 眼看兄弟俩要掐起来,小姜氏跟李氏忙上前一人拽一个,把人分开。 顾老夫人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淡淡,对两个儿子的口仗未加理会。 猫在门口,瞅着没热闹可看了,顾西棠跟毒老怪才走了进去。 她一进门,顾老夫人立即朝她看去。 顾西棠下巴微扬,邀赏似的,身后隐形的尾巴摇啊摇,“祖母,爹,娘,二婶,我特地去衙门问了下,镇守说咱家的事情他查清楚了,就是马家下黑手诬陷的,衙门明天就会出告示还我们顾家清白,至于涉案的一干人等,全部处罚!” 顾敬山夫妇、顾老二夫妇俱大喜,“真的?都查清楚了?” “看看,看看,我就说咱家清清白白,最后肯定没事!”顾老二马后炮。 顾敬山哼了哼,没再回怼,家里雨过天晴,是喜事。 李氏这两天在家夹着尾巴做人,轻易不敢多话,差点没憋死。眼下听到事情算是圆满解决,劲头一下冲上来了,“我就知道背后肯定是马家搞鬼!求亲不成就憋坏,现在遭报应了?活该!我呸!……娘,我去外头转转,邻里街坊的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我去给他们说道说道,报个喜!” 小姜氏,“我去厨房吩咐一声,劲今晚做顿丰盛的,再让丫鬟把家里外重新打扫一遍,去去晦气。” 两个妇人先后离开,顾老二轻咳一声,眼角余光往顾敬山那些斜,“我那里有一坛陈年梅子酒,喝两杯去?” 顾敬山,“瞧你那德行,走。” 毒老怪两眼放光跟上,“听者有份,哪能少了我毒老头,走走,喝两杯!” 众人一走,厅里便清静下来,只剩下顾老夫人还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淡淡看着顾西棠。 “祖母,我扶您回去歇歇?”顾西棠堆出笑脸。 “那日你说之后的事情交给你,让我只管等着,你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顾老夫人开口,目光精明笃定,“这当中你做了什么,跟祖母说说。” “祖母就是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顾西棠从来不放过拍马屁的时机,边上前扶起老太太,送她回去主院,“咱边走边说,您想知道什么,我肯定不打马虎眼!” 老太太嘴角翘了下,面色依旧淡淡的,“你先说,我且听着。” 曲莲走在两人身后,看着祖孙俩靠在一起的背影,脸上泛出笑意。 这么些时间下来,老夫人的冷硬淡了许多,棠儿小姐的戾气也敛了不少。 祖孙俩此前屡屡针锋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等走到主院,顾西棠的故事也说得差不多了。 “镇守跟马宏才之间有多方牵扯,他看到马宏才留的那份账簿,知道马宏才暗中留下了能拿捏他的把柄,必然不会甘心。” 跨进主院拱门,顾老夫人低道了句,抬头便见家里老头坐在游廊廊檐下,摇着蒲扇冲她笑。 她扭头对顾西棠道,“行了,你回去。家里闹哄了几天总算清静下来,你也该去书房继续学习了,不可惫懒。” 顾西棠眨眨眼,“祖母,我刚立了功。” 跟顾小四学习的事情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立功是立功,学习是学习。”老太太眼眸转过来,不容置喙,“你还要跟祖母争?” “……”顾西棠那个气呀。 这要搁在以前,谁能让她听话?谁敢替她下决定? ……也就老太太年纪大,她让着她。 少女拉着脸气嘟嘟走了。 顾老爷子蒲扇扇了两下,忍俊不禁,看向老太太,“你故意逗那丫头。” 老太太嘴角又翘了翘,“胡说。” 第110章 是宴某比较好欺负? 她怎么逗那混丫头了? 见天往外跑,她要是不说,家里都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什么。 家里铺子的事情能这么顺利解决,确实她在当中出了力,算是有功。 但是,那丫头的行事作风,总带着股子戾气。 若是不管束管束,她怕丫头迟早吃亏。 她们毕竟是寻常百姓。 老爷子看老太太松开的眉头复又皱起,拍拍旁边凳子让她坐下。 “刚跟丫头聊什么了?” 顾老夫人眸光闪了下,淡道,“跟那丫头能聊什么,就是些镇上时事。” “说与我听听,让我也解解闷,整天呆在这院子里,无聊得很。”老爷子笑道。 “首富马家出了事情,马宏才陈年旧事被自己儿子揭发出来了。那人是个心狠的,手里沾了十数条人命。”老夫人不欲多说,言简意核。 老爷子笑容收了收,“这可是大事情……棠儿那丫头掺和了?” 顾老夫人摇摇头,“她没说。那丫头行事太有主见,在外面做了什么多不会与我们细说,总是打马虎眼。” “马家的事可判了?” 老夫人又摇摇头,“尚未。” 午后,院子里有徐徐凉风,将兰花雅香送来,闻之能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老两口的眉头却齐齐皱着,各有所思。 …… 顾西棠坐在人家院子里的杏树上,一边啃果子一边气呼呼道,“你说是不是离谱?我在老太太面前至少读过三本诗经两本语论一本道德赋了,认识的字儿够多了?老太太怎么还让我去跟我们家顾小四念一二三王呢?” 小嘴嚼嚼,把果肉咽下去,顾西棠下定论,“你觉不觉得我们家老太太在故意整治我?” 树下,白衣男子坐在轮椅,双手交叠,笑听少女絮絮叨叨。 燕一则双手抱臂,立在三步开外的院墙下,对少女虎视眈眈,就等着她再来个突袭,他立马上前救驾。 上次主子被放到杏树上的事情,他绝对不允许再次发生。 顾西棠一个果子吃完,奇怪看向宴九,“你怎么不说话?好歹给点回应啊。” 宴九挑唇笑道,“顾老夫人的事情,我一个晚辈怎能随意置评。” 燕一斜眼轻哼,“爷要是真评论了,顾姑娘可不见得会高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干呢。” 自打跟这个小煞星打交道,他就把她干过的事情查了个一清二楚。 别的不说,小煞星绝对是个护短的。 他们家那个叫小四的,不过在私塾被人揍了一回,她就设计人家惹上马家小霸王,接连数月没得安生。 还有她爹当初跪了一回,她二叔躲房里幸灾乐祸,时隔几个月了?她竟然还记得那茬,让他二叔跪了个双倍。 马家是最惨的……不说也罢。 她那些吐槽旁人听听就算了,真要是敢对她家里人指指点点,她指不定转过头来怎么整你。 听到燕一开口,顾西棠换了个坐姿,把他纳入视野,“诶燕一,你不是侍卫吗,镇上发生的事情你肯定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燕一抬起下巴,“如何?” “就马家那事,不是说马家有高官背景吗?你知道点什么说说呗?”顾西棠饶有兴致。 “知道是知道,我作甚要告诉你?” “别呀,邻里街坊聊聊天嘛。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情报,人还有过人的本事,不然你家爷也不会出门在外把你带在身边。” 那是,没几把刷子他敢跟爷出来走南闯北? 不是他吹,当初想跟着爷出来的人两只手数不过来,最后他拔得头筹,那就是他的本事。 燕一轻咳,“也不是不能跟你说,马家本身是没什么背景的,淮城主家也不过是寻常商贾。有点背景的是马夫人林氏,也仅止于有点而已。她娘是上京周家分支出来的庶女……” 宴九瞅着瞬间滔滔不绝的侍卫,抬手扶额。 这是被捧得飘飘然了还不自知。 顾西棠听到上京周家,眸波动了动,“内阁首辅周博海那个周家?” 燕一点头,“对,就是那个周家,你听说过?他家背景确实挺深厚,周博海身为内阁首辅,手里人脉关系众多,在朝堂成一派势力,他还有个女儿嫁了侯门、不对,她夫家前几年犯事被降爵了,成了伯爵……说这些你也不懂,朝堂的事情跟你远得很。反正你知道马夫人跟周家的亲戚关系就行了,没外面传得那么玄乎。” “确实,天高皇帝远的,那些事情跟我们小老百姓无关。”顾西棠点点头,转了话题,“你跟九爷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了?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么?” “那可多了去了!”燕一越发兴致勃勃,已经忘了前一刻对人的忌惮提防,“我家爷从小就不爱呆上京,十岁不到就离京云游——” “燕一。”宴九无奈叹气,他再不阻止一下,燕一就得把所有底细全给人交代了。 小姑娘摆着是聊八卦的样子,眼里闪的精光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看向顾西棠,“顾姑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就别在我面前套我这个侍卫的话了。” 燕一,“???” 片刻后燕一虎目大张。 淦! 套话! “顾西棠,你做人能不能真诚点!” 顾西棠,“我很真诚啊,就是闲聊而已,是你们想太多啦。要不你想知道我什么,你问,我肯定答。” “……”老子信你个鬼! 眼瞧着燕一被气得脸色一会青一会白,顾西棠对宴九叹道,“你看看,把燕一气成什么样了?真就是闲聊,我一个小姑娘,能对你们做什么啊?” 宴九挑眉,笑意浅浅,“不如你告诉我你想打探什么,我再猜猜,你能对我们做什么。” 顾西棠默了片刻,噘嘴,“老狐狸。” “顾姑娘也不遑多让。” 小姑娘撑坐在树杈上,噘嘴鼓腮的样子,有别于平日古怪乖张,却像是流露了真性情。 宴九笑意延展至眼眸,道,“姑娘每每有什么情绪,似乎总喜欢来我这院子里发泄一番……是宴某比较好欺负?” 第111章 一定是因为她太想揍宴九 男子一袭白衣,仙姿玉骨,唇瓣凝浅浅笑意,漆黑眼眸如缀星河,眼尾缱绻。 他朝她倾身过来,挟着清冽松香,问她,“可是宴某好欺负?” …… 顾西棠一下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太吓人了! 幸亏醒得早,要不然顾西棠肯定自己在梦里会给男人一拳。 那么好看的脸挂上一个黑眼圈,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为什么会梦到宴九? 抱着被子,顾西棠眉头皱得紧紧的,思考起这个可怕的问题。 最后得出结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因为她太想揍宴九。 安心下来,顾西棠才起身洗漱。 “好消息好消息!衙门那边贴告示了!” 李氏大嗓门由远及近,风风火火跑进东院,满脸喜色。 “大嫂,芙儿,棠儿!告示贴出来了,咱们顾家蒙冤得雪了!” 这形容让顾西棠嘴角抽抽,从房间窗户探出头,“二婶,这事儿昨天不是就知道了么?至于这么兴奋?” “你这丫头!”李氏啧了声,冲被她引出来的小姜氏跟顾西芙招手,“大嫂,芙儿,来这边坐,我给你们说,我今儿一大早就去衙门口守着了!刚刚才贴出告示来!两张!” 小姜氏跟顾西芙走到院中石桌坐下,好奇道,“两张告示?除了我们家的,还有一张是……马家?” 顾西棠也出来了,手里还端着洗漱用的杯子,蹲在石桌旁,一边洁牙一边巴巴望着李氏。 人来齐了,李氏来劲儿了,嘿哟一声,“可不就是马家的告示么!” “之前我们都猜马家的案子太大,牵涉的又是淮城翟氏命案,镇守大人会把马家移交到淮城受审。” “嘿,没想到大家都猜错了!镇守已经给马家定罪了!” “淮城翟氏命案因为已经过去十几年,很难再查出证据,只能将这桩暂时搁置。但是马宏才私藏贡药的事情却是板上钉钉的,人证物证都有!告示上面写出来了,马家被判全家流放,其财产全部充公!” 对面连响起两声抽气声。 李氏扬扬眉毛,浑身舒服。 聊八卦最愉快的就是有人捧场,想要更尽兴,还得深谙其中之道。 李氏就是聊八卦的好手,知道小姜氏跟顾西芙好奇心已经被勾得足足的了,遂停下不语,就等着她们发问。 有问有答才叫聊,不然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有什么意思? “这就判刑了,有些突然。”小姜氏皱起眉,问道,“他们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 李氏,“西北矿场。听说那里环境极苦,去了基本上就回不来了。就这我还觉得便宜了马宏才跟林氏呢,他们合谋杀了十几个人啊!当年翟家也是倒霉,碰上马宏才这么个没人性的白眼狼,枉送性命!” 顾西芙垂着眉眼,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到了马玉城。 那个在小木仓里不耐烦的说“哭什么,我又没动你”的纨绔子,背负一身血仇、为活命喝下毒药的人。 “二婶,马宏才夫妇做下的孽事,马家其他人也要跟着受刑吗?”她问。 “那是自然的,只要姓马,就得受刑。朝廷对私藏贡品不是有明令的吗?全家流放,一个不能少!” “此案……马玉城是原告,他揭发了马宏才,朝廷便没有将功折罪之类的说法?” 李氏还没张嘴就被小姜氏抢了先。 “你问马玉城做什么,那就是个坏事做尽的恶霸,他揭发马宏才也不能抹掉他以前做过的恶事!”小姜氏黑脸冷哼,言语间流露不齿,“便是撇开那些不提,他将自己父亲告上公堂,落得现在被全家流放的下场,他此等做法也会被天下人不齿。他的心狠,比起他那个白眼狼的爹也不遑多让。” 李氏也颇不认同道,“是啊芙儿。马玉城是什么样的人咱们整个望桥镇谁不知道?前阵子他还强行来咱家下聘的事情你忘了?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他的遭遇是有些可怜,但是绝对不值得同情!” 顾西芙抿抿唇角,低下头去。 “咕噜咕噜——呸!”旁边少女漱口声音打断了这个话题。 顾西棠飞快漱完口,杯子往石桌上一放,坐到剩下的石凳上,“二婶,马家人是不是今天就要被送往西北?” 李氏惊讶,“咦,你怎么知道?就是今天,下午就由衙役押送。别说,还挺赶的。” “这么大好的消息,祖父跟祖母肯定还不知道。” “……”李氏一拍大腿站起,转脚就匆匆往外走,“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去,让二老也高兴高兴!” 在爹娘面前刷脸博好感这种事,她绝对不能落在人后! 本来他们就是二房,在家里不能掌事,要是不多露露脸,迟早被爹娘忽略到边边角角。 李氏走了,小姜氏有家务事要忙,很快也离了院子。 剩下姐妹二人还坐在石桌旁。 已过辰时,今天的太阳没有升起。 天空灰蒙蒙的,估计又要下雨了。 江南入夏后,雨水也特别多。 顾西芙幽幽叹了声,便听对面少女喊她。 “姐姐,”顾西棠双手交叠翻盖石桌,一本正经,“你可不能因为马玉城长得俊俏就见色起意,你已经定亲了,有袁书生了。” 顾西芙,“……” 她抬手在少女脑门拍了下,气道,“胡说什么呢,我只是有些感慨寻常百姓家竟也会发生这种事情罢了。什么见色起意,我看你是讨打。” “嗨呀我跟你开个玩笑嘛,要是有人在我肯定不胡说。”顾西棠正经脸一收,笑嘻嘻的。 顾西芙好气又好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马玉城背着那么多恶臭名声,临了还有个美人儿同情,算是命不错了。”单手托腮,顾西棠笑道,“姐姐,要是我跟马玉城易地而处,你会不会也同情我?” 话音刚落,脑门又挨了一下,劲儿还不小。 “又胡说八道。没有什么易地而处,假设这些做什么?你不是马玉城,爹跟娘也不是马宏才。” “嗯,对,我是顾西棠啊。” 少女歪了下脑袋,笑容明媚,周围灰蒙的天色似乎也亮了起来。 第112章 想跟老子一块去西北挖矿不成? 马宏才一家下午要被押送往西北矿场的消息在镇上快速传开。 午时过后,街道两边就挤满了百姓,等着看热闹。 望桥镇地方小,出一两个恶霸算顶了天了,至今为止衙门判过最大的案子也不过是宗无赖汉偷盗耕牛案,被判入狱三年。 像马家全家流放这种重刑,镇上绝大多数百姓从未见过,往后几十年或许也不会再有,他们自然是不愿意错过的。 李氏这次难得大方了一回,特地在街边茶寮二楼定了座,把大房一家都拉了过来。 要不是马家背后耍手段诬陷,他们顾家铺头也不会出事,她跟家里男人也不用好些天夹着尾巴做人,对大房又是赔罪又是讨好逢迎。 她那口气一直憋着呢。 能有马家的热闹可看,这等好事她怎么可能放过。 而且也得让大房知道,马家才是他们真正该记仇的罪魁祸首。 别老是盯着他们二房。 等待间隙,李氏跟周围邻桌不停说起这两天听到的诸多关于马家的八卦,整个二楼也全是说马家的话题。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吵得跟菜市场一样。 顾西棠不堪其扰,干脆跟爹娘交代了声,然后拉着顾西芙一道离了茶寮,到外头瞎摸闲逛去。 离了茶寮没多远,还没能挤出街边拥挤人群,就听周围突然喧哗,人群骚动起来。 百姓夹道,街道中间几个佩刀官兵打头从街那头走来,后头便是两辆囚车,囚着马宏才夫妇及马玉城、马玉金。 四人手上脚上皆戴着镣铐,穿着囚衣,头发凌乱,已经没了往日光鲜。 第一辆囚车里马宏才夫妇脸色青白,眼圈乌黑,目光呆滞,似乎到现在仍然没能接受突然被流放的事实。 第二辆马车,马玉城屈膝靠在栅栏,一双眼睛从散乱发丝下露出来,像没有波澜的古井,又黑又暗,没有焦点,不看任何人。他是最平静的一个,或说是最不在乎眼前处境的一个。 坐在他对面的马金玉,看他的目光似恨不能杀了他,嘴里也不停的破口大骂,十岁的年纪,满面狰狞。 官兵带着囚车从街道缓缓走过,百姓议论一波高过一波,甚至有人只看一眼热闹不够,还跟在了囚车后头,想看个够本尽兴。 间中,有人开始往囚车砸东西。 烂菜叶子、臭鸡蛋、潲水……若不是有官兵震慑,有些人甚至提了夜香想往囚车上泼。 人群涌动,顾西棠跟顾西芙被夹在中间推着走,动都动不了。 等囚车经过她们眼前时,后头的人猛然跟疯了似的拼命往前挤,顾西芙猝不及防,被后头撞上来的力道给撞了个踉跄,往街道中间摔去,手下意识抓握,抓住了驶到她面前的囚车。 “马玉城,你也有今天!哈哈哈,老子来送你一程!”人群前传出男子癫狂笑声,下一瞬,他手中现出寒光,狠狠往囚车里扎去。 而此时顾西芙,恰在寒光下面。 “啊!是刀!要杀人了!” 一声高喊,人群惊慌,百姓交相冲撞踩踏。 顾西棠被人群冲散到了另一边,根本来不及把顾西芙拉开,她狠咒一声,抓下头上簪子射向那人手腕。 同一时间,囚车里伸出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在刀子快要扎到顾西芙时候,握住了刀尖。 鲜血迅速顺着手腕往下流。 “啊——!”癫狂男子惨叫,握刀的手已被一支簪子射中,剧痛下松开了手。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顾西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快要摔倒的时候不过是下意识抓住了囚车栅栏,被车子拖着走了几步。 等回过神来时,耳边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以及,有什么温热腥甜的东西,滴落在她额头。 她抬眼往上看,正对上了囚车里男子落下来的目光。 又黑又暗,像飓风中旋转的黑色涡旋,轻易把人卷入其中。 “嗤,还不松手,想跟老子一块去西北挖矿不成?”男子暴躁声线传入耳里,低低的,熟悉的,“撒手,滚。” 顾西芙下意识松了手。 囚车缓缓驶离,周围依旧喧嚣震天,她垂眸,视野里是点点血色红梅。 那血红得刺目,从她脚下,一直蜿蜒到远去的囚车上,男子垂落在车边的那只手。 “姐,你没事?”肩头被人握住,妹妹担忧声音从后面传来。 顾西芙回头,脸色苍白,她勉力笑了笑,“我没事,这里人太多了,我刚才被挤着了。” 顾西棠抿唇不语,脸色臭得不行。 是她疏忽了。 囚车经过的时候人群躁动太厉害,一下就把她冲到了边上,不然她也不会拉不住人,害二姐险些被人刺伤。 在他们后头不远,拿刀伤人的男子已经被两个官兵押住,尚在剧烈挣扎,眼睛死死盯着远去的囚车,不停狂笑。 “是杜良!”有人认出了疯男子,失声惊呼。 “原来是他,怪不得想杀马玉城了,又是被书院开除又是被逐出门户的……” “他这是真疯了?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哪里像正常人!” 顾西棠抿唇,五指紧攥,关节发出咔咔声响。 顾西芙几乎是立马拉着她就走,“棠儿,咱们先回家!” 刚才险些被伤着她都没这么心悸,不知道为何,她心里就是有股预感,要是不及时把妹妹拉走,待会很可能会收不了场。 棠儿可是能轻易跳上两丈院墙的主! 她怕她冲动起来,两脚把人踹废了,家里没那么多银钱赔。 “对了,这事爹娘没看到,就别让他们知晓了,免得他们又担心一场。”紧走的功夫,她还不忘交代。 好大一会,后头才传来少女的声音,“你不怪我?” 这里已经离大街很远了,进了巷子后周围清静下来,轻易就能听出少女声音里的闷气。 顾西芙抿笑,“怪你什么?” “你跟我在一块,我却没护好你。” “意外岂是人能预料的?再说是我要跟着你下楼的,要怪,也是怪我自己,跟你才没有关系呢。” 她声音里真的一点责怪意味都没有。 顾西棠歪了歪头,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113章 人情已了 虽说街上遇袭的事情有惊无险,但是到底受了惊吓,回到家顾西芙脸上的苍白仍没退去。 顾西棠将她送回房休息,离开前指尖在她额上发隙位置似随手一抹,及后将指尖蜷进手心不让她看见,这才出门。 顾西芙被妹妹这一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又心头微暖。 妹妹大概以为她不知道自己额头沾了血渍,又怕她看到血会吓着,居然将手藏起来。 这举动一点不想平日又皮又痞的人儿,顾西芙觉得,妹妹受到的惊吓似乎比她更大。 莞尔一笑后,想到什么,笑意又消了下去。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在那处发缝,脑子里不自觉浮出当时情景。 那蜿蜒一路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色,在脑海里始终挥不去。 他的手伤成那样,不知道衙差会不会替他包扎…… 一声叹息从唇瓣溢出,顾西芙蹙眉看向窗外,依旧如早上一般灰蒙的天色。 这个时间,囚车应该已经出了望桥镇了。 他们大抵不会再见,唯望马公子能有一份福报。 …… 望桥镇东郊码头。 这里有一片茂盛的芦苇荡,入夏时节,人高的芦苇长得葱郁,随风飘摇。 囚车就停在芦苇荡前,等行经的客船经过,由陆路改走水路。 马宏才夫妇仍旧是呆滞模样,一路上都没有发出过声响。 马金玉骂累了,暂歇了声息,眼睛仇恨的盯着对面男子,眼睛充血,吭哧吭哧喘气。 四个负责押送的官差在离囚车不远的地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马玉城屈膝靠坐囚车栅栏,受伤的手并未包扎,伤口处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强烈痛意从那处一阵阵传来。 他淡淡嗤了声,想起那个小娘们。 弱不禁风一碰就倒,那般娇滴滴的,若是这刀扎在她身上,不知道她得痛成什么样。 心脏微不可查抽动了下,他闭眼,又嗤了声,压不住的暴躁开始往脑袋袭上来。 突然,背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马玉城睁眼,往四周瞧去。 周围除了茂密芦苇,什么都没有,等再转回身,腿边多了个东西,恰被囚服下摆遮挡,无人察觉。 马玉城眸光闪了下,不动声色将那个东西藏在手里。 码头那边有往西北方向的客船停靠,囚车再次起行。 对面死盯着他的小胖子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趁着走在前头的衙差不注意,马玉城打开手心看了眼,是个小纸团。 纸团里头,包着一粒黑色药丸,纸上有字。 ——解燥郁之毒,人情已了。 他将药丸连同纸条一并咽了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 及后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的,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马车离开芦苇荡,芦苇后头才转出两道人影来。 “小混蛋,他就把药丸这么吃下去了,也不担心是毒药?”毒老怪有点惊讶。 这年头,如此豁得出去的年轻人,并不多见。 反正他行走江湖几十年,遇到像这般的人,五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没想到马家那个纨绔看着是个里外无能不着调的,还有这等胆魄。 平时藏得可真够深的。 顾西棠从囚车离去方向收回视线,“老头,回去了。” 这一趟她本没想过来,但是人情已经欠下了,她要是不想办法还了,姐姐心里未必过得去,兴许会因此记挂很多年。 马玉城死活她不关心,人情既然已经还了,他们便两清了。 至于他日后会如何,看他自己造化。 “诶,怎么说走就走,你等等我!”小姑娘说走就走不带停的,毒老怪忙举步追上去。 “你说老头子我一把年纪,还跟你紧赶慢赶到这里,猫在芦苇丛里等人,你总该对我好点了?那解药还是我炼制的呢!” 少女回头瞥他一眼,嫌弃,“什么你炼制的,说的多赶似的,不就是你十几年前炼着玩儿留下来的存货么?” “……那也是我炼出来的!你要是临时想弄,光是药材你都凑不齐!” “是是是,回去我对你的小宝贝好点,多喂它吃一顿!” 一老一少沿路斗嘴,回到家才发现,本该在书院的顾西舟回来了。 跟他一道回来的还有袁书生。 两人此时坐在大厅里,脸上神色莫名。 顾西芙则坐在他们对面。 “你们不是应该在书院么?回来做什么?”顾西棠迈进大厅,没有忽略两人神色,眉头挑了挑,“爹娘跟二叔二婶她们还在外头没回来,不用守在这里行礼。” 两个男子皆没有搭话,还是顾西芙开了口,“大哥跟袁公子是回来道别的,今秋秋闱他们两人都准备下场赴考,马上要动身去府城了。 “哦。”顾西棠了然。 大概是这俩回来了才知道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情,所以脸色才不怎么好看。 “既然要去府城,行囊跟盘缠那些东西得要提前准备准备?”顾西棠看向袁淮生,笑眯眯的语带揶揄,“袁公子不回家准备顺便跟令堂道别吗?你这次回来,还没着家?” 这话一出,袁淮生跟顾西芙相望一眼,脸上皆现出些不自然。 从书院回来不着家,先来了未婚妻这里,听着总让人多想。 袁淮生到底是男子,更为镇定些,道,“是要回去准备,顺便跟母亲道别。这里……也不能落了。” 说罢起身,瞧着对面犹不自在的女子,“我这就要回家了,芙儿,能否送我一送?” 顾西芙咬唇,“好。” 顾西棠跟毒老怪回来还没及坐下,就看了这一出,两人不做声,眼睛一样的蹭亮。 直把面皮薄的女子看得生出恼意。 顾西芙起身送袁淮生出门,暗里悄悄瞪了顾西棠一眼,引来噗嗤笑声。 等她们二人走了,顾西舟才皱着眉,埋怨道,“棠儿,家里发生那么大事情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在书院里完全不知情,要不是这次回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告诉我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一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帮什么忙?”顾西棠走到他对面,施施然坐下,“再说事情都解决了,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差别嘛。” 弱书生顾西舟,“……” 埋怨过后更气闷了。 就算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好歹也有个知情权? 家里差点着了马家的道,结果他一无所知,想想就窝囊。 第114章 贡药从哪来? “你刚干什么去了?”自觉斗嘴斗不过妹妹,顾西舟只能虎着脸另起话题。 顾西棠,“去送行了。” “送行?”顾西舟顿了下,“……送马玉城?” “想知道?不告诉你。” “……他真的被流放了?”顾西舟又问。 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问,他回来的一路上,已经听了满耳朵的议论。 只是没想到,那个那么张扬跋扈的人,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青松书院最出名的四个纨绔子,以马玉城为首,加上身边三个跟班杜良、廖兴、洪锦。 最后好像,四个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杜廖洪三人被书院开除,家族生意也受到影响,资产大打折扣退出望桥镇大户之列。 马家更惨,直接分崩离析,以后镇上就再没有首富马家了。 他失神间,顾西棠已经喝了一杯凉茶,吃了五块点心。 看毒老怪还猫在旁听,竖着耳朵听她兄妹二人交谈,顾西棠嘴角抽了下,以前老头也没这么八卦啊。 她上前,拽起老头衣袖,恨铁不成钢,“在这能听什么有意思的,走走走!” “去哪啊?”毒老怪也不挣扎,顺着少女力道往外走。 少女扭头朝他眨了下眼睛,唇角斜勾,“去听墙角啊。” …… 顾西芙跟在男子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走得不慢,也不快,恰好她能跟得上的速度。 两人都没说话,偏生有种莫名紧张悄然萦绕。 “芙儿。”突然男子突然开口。 “……嗯?”顾西芙应声,还没能习惯,从他口中听到芙儿二字。 有别于家人唤她时的语气,他唤她时,音色会低一些。 像附在她耳畔低语,勾起不可察的痒意。 “如果会试过了,我需从府城直接去上京,没有时间再回来。”袁淮生轻声道。 顾西芙点点头,“我知道的。” 家中虽然以前没有人赶考过,但是她对其间流程大抵知晓。 “听说上京繁华,城内建有陀华寺,香火鼎盛,前去上香祈愿的人,多能心想事成。”袁淮生在顾宅门口停下来脚步,转身,眸光落在女子身上,“我若有幸去上京,亲自去陀华寺看看,到时候将那里的盛况寄信说与你听。” 他的目光,异常专注,眼底深处的温柔教人心慌。 顾西芙绞紧手指,点头应,“好。” 她以为他还会继续说什么,他却突然缄口沉默了,只那么站着,那么看着她。 未几,他眼底似划过异流,伸手握住了她紧绞的手,轻轻将她两手分开,“你总是……那么紧张。” “……”手背覆上陌生的暖意,顾西芙愣在那里,一时竟然忘了该如何反应。 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男子这般握她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指腹有长年握笔留下的硬茧,刮在手背有些粗粝。 五指修长,指骨分明,轻易就能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 “芙儿,”他又唤了声,“我走了。” 顾西芙已经羞得不敢抬头,视线不受控制落在双手,那里,他还握着她,迟迟不放开。 “你、你放手呀。” 头顶一阵沉默。 再闻其声,是有淡雅墨香逼近。 他微微倾了身,在她耳边蛊惑似低语,“唤我一声绍白,便放了。” “……”她唇瓣几度张开,那两个字绕在唇边,愣是叫不出口。 他便等着,极有耐性。 扑通一声响,惊了门口处儿女情长的两人。 毒老怪从地上爬起,拍拍腿上沾的粉尘,干笑,“你们继续,继续,老头我就是路过哈哈哈!” 顾西棠猫在花圃后面,闭眼咬牙,这老头,做什么事都能出篓子! 听得好好的你往前凑做什么?跪了? 盯着姐姐跟书生莫名视线,顾西棠挤笑现身,抓着毒老怪衣领,“这老头不眼力见,打扰二位了,我这就把他带走,哈哈哈。” 所有氛围被两人哈哈干笑声破坏得一干二净。 顾西棠哪还敢留,拖着毒老怪逃得跟飞一样。 接下来一个下午两人都没敢在东院冒头,躲在邻居晏公子家,玩了半天白小黑。 …… 淮城,寒山别院。 司左坐在水榭里,望湖奏曲。 手中玉箫碧绿通透,音色婉转清扬。 一袭白衣,一支玉箫,一湖景。 待箫声停下,莫负才现身,走进水榭。 “主子,望桥镇那边出了点事情,马家败落。” “说下去。”用玉箫擦拭干净,别在腰侧,司左声线淡淡。 对马家的败落未有惊讶。 莫负道,“马宏才被其子状告,爆出其十几年前杀妻夺产,买凶纵火,烧死其岳家一家十三口。” “十几年前的事情,现在状告有何用,人证物证都找不着了。”衙门断案讲求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明知谁人是凶手,也无法判罚惩处。 “是,没有证据,此案只能悬而未决,定不了马宏才的罪。但是,”莫负顿了顿,悄悄抬眼,看向男子侧颜,“马宏才私藏了贡药,证据充足,望桥镇守即日判马宏才全家流放,现在已经在押送途中。” 司左骤然抬眸,转眸过来,眸色沉暗。 他对马宏才被全家流放一事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私藏贡药?” “是,私藏贡药。” “贡药从哪来?” “不知。” 莫负也是今日收到那边递来的消息,至于当中疑点,需得亲自去查。 贡药就是最大的疑点。 坊间不可能有贡药。当年替皇上炼制贡药的一众方士,或已身亡,或在囚禁,是以贡药绝无外流的可能。 更遑论马宏才不过是一方小小商贾,他哪来的渠道得到贡药? 就算有渠道,他也没那个胆子。 “你即刻去查,背后有谁在出手对付马家!”司左起了身,身上长年的冷清淡然于这一刻淡去,迫人的气息从那双沉暗眸子丝丝缕缕泄露出来。 莫负不敢迎视,“主子,我们离开望桥镇之前,镇上正传马家犯煞一说,顾家在当中——” “我叫你即、刻、去、查!”男子打断他,声音既冷又硬。 他已然生怒。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115章 只盼着她能欢喜 风从湖上吹来,扬起男子发丝。 司左淡漠眼眸望着湖面,眸底倒映湖中磷光,又转瞬将那星点的光吞噬湮灭。 他人已经离开望桥镇,可是那个小地方的人及发生的事,却总将他的心勾着,让他难得平静。 顾家…… 毒老怪住在顾家,当朝九贤王与顾家为邻,那个像极了顾夕的人更是顾家女,如今贡药事件背后也隐隐有顾家的影子。 全跟顾家有关联。 他缓缓闭上眼。 明明他已经极力忽略,甚至逃跑似的避开了,为什么还要撞到他面前来。 那颗天象显示在江南的天煞星——落在望桥。 “来人。”他低唤。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跪地垂首,“主子请吩咐。” “去望桥镇,监视顾家顾西棠,一举一动务必报上来。”司左睁眼,遥望望桥方向,“别让莫负发现你的身份。” 黑影领命,转眼消失。 司左将双手负于背,望着那个方向的黑眸,重归淡漠。 此次江南之行,查出天煞星为首要。 其次将九王请回京。 寻回官银在最末。 天煞星的事已经在查,非短时间内能得出结果。 至于九王,在望桥镇逗留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 天际乌云在迅速积聚,闷雷声隆隆。 六月的天,孩童的脸,雨说下就下。 雨势来得急又猛,砸在江面上泛起大片大片涟漪,雨声哗哗。 码头上等船的、送行的,猝不及防就被浇了个落汤鸡。 小姜氏跟顾敬山忙拉着儿女躲到旁边放货的棚子。 棚子下能站人的地方都差不多被挤满了,一家子好容易在角落找了个位置暂时避避雨。 小姜氏皱着眉,边给女儿们擦拭脸上发上水珠,边担忧道,“突然就这么大雨,行船也不知道安不安全,要不等雨停了再走,或者走官道?” 顾敬山也在拍打行囊上沾到的雨水,闻言道,“咱们这儿去到府城也就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再说淮河这段水流也平缓,哪就不安全了?要是改走官道,车马费贵不说,人还劳顿,路上得耗七八个时辰呢。雨下得这么大,官道泥泞路也一样不好走。” 一家子是来给顾西岭送行的。 出门的时候还艳阳高照,谁成想刚到码头一会就下起雨来了。 顾西棠跟顾西芙姐妹俩忙着整理衣服暂时没搭爹娘的茬,顾西岭遂开口安抚。 “爹,娘,没多大事儿,我瞧着这雨下不了多久,待会就能停了,再说路上还有袁师兄作伴呢,等到了淮城我就给你们捎信报平安。” 下雨天官道也不好走,改期更不妥。 这次参加府试,是院长特地举荐的他跟袁师兄,还在淮城帮他们找好了住处,就等着他们去报道了。 小姜氏闻言叹了声,望着棚子外头如瀑雨幕,眉头始终无法舒展。 儿行千里母担忧,岂是说放心就能放心的。 “去往淮城的客船待会就要来了,怎的淮生还不见人影,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道。 自打两家定了亲,他们对袁淮生也自然而然改了称呼。 顾西芙听娘亲这话,心头也跟着担忧起来,蹙眉往外瞧去。 “这就担心上了?喏,那边不是来了么。”身边,少女痞痞挑眉揶揄。 “又乱说话,昨天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顾西芙羞恼,上手拧了少女一下。 少女立即作出委曲求全的表情,叫人又气又好笑。 再看外面,一道蓝色修长身影在雨幕中快步走来,撑着伞,背着行囊,步履平稳。 浅蓝色书生袍穿在他身上,清冷隽雅,身上自然散发的气度自信从容,极为夺目。 棚子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而书生伞沿稍抬,视线只锁着角落里娉婷玉立的少女,眼角眉梢清冷化开。 顾西芙嘴角不自觉抿起笑意,隔着雨幕两两相望,只这般,心头就悄然滋生出甜蜜来。 “袁师兄,快到这边来!”顾西岭挥手招呼,让出些许位置给书生落脚,“你来得稍迟了些,去淮城的客船马上就要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收伞走进棚子,袁淮生甩掉伞上的雨水,这才将视线从含羞少女身上收回。 先同顾敬山及小姜氏问了好后,他笑道,“路上耽搁了下,幸好赶上了。” 小姜氏看他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了,取了张帕子给他让他擦拭,顺势往他身后打望两眼,“你一个人过来的?亲家没来送行么?” 袁淮生笑笑,“她身子不太舒服,我便没让她送。” 闻言,小姜氏嘴上没说什么,心头泛嘀咕。 儿子去往府城赶考,在寻常百姓家是极大的事情。 袁母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应该是极为疼爱的,怎会不来送行? 大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顾西芙只听袁淮生说母亲身子不舒服,趁爹娘跟哥哥交代叮嘱的时候,往男子身侧走近两步,“……你此去安心考试,不用太记挂家里,我、我会替你照顾好伯母的。” 袁淮生顿了下,心头泛软,眼底溢出星点笑意。 “我母亲那边无甚大事,出门前我已经请了周围街坊帮忙照应。等我回来了,再带你一块去见她,好么?”他温声浅笑。 顾西芙低头避开他灼热视线,嗔道,“你笑什么!” “你来,是来送我的么?” “……”这人,明知故问。 以前只当他是跟大哥一般规规矩矩的书生,如今才发现,他时常不着痕迹逗弄她。 羞恼间,手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入手温凉。 顾西芙低头往手上看去,是一支白玉簪。 羊脂膏般的色泽,莹润剔透,簪头是朵含苞芙蓉。 “路上经过金玉坊买的,只觉你戴着会好看。”男子顿了下,“不贵重,你可会嫌弃?” 顾西芙咬唇,轻道,“你路上耽搁,便是去买这支玉簪了?” 从袁家乌木巷到码头,中间并不经过金玉坊。 除非他特地赶去一趟。 男子避而不答,“之前没送过你东西,这算是第一个。” 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 买的时候并未多想,只盼着她受到礼物时,能有些欢喜。 第116章 我闻一下,别动 雨势未停,小小棚子里,还陆陆续续有人挤进来。 顾家一行很快被挤到了边边上。 顾西芙跟袁淮生原本站在一处,再被这么一挤,呼吸之间便尽是对方气息。 人挨着人,也不方便再说话。 客船靠岸,候船的人纷纷往船上跑。 顾敬山跟小姜氏把两个小子送上船,殷切叮嘱。 顾西芙跟顾西棠站在稍后方的位置,直到船开,都没能再跟袁淮生说上话。 此一别,便需数月再见。 蓝袍男子站在船头,撑着伞,望着码头上送行的人,迟迟不进船舱。 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眸光始终落在纤柔少女身上。 眼看船离岸边越来越远,离别的涩意涌上心头,顾西芙咬了咬唇瓣,抬手,将那支白玉簪戴上发髻。 他在那方船头,唇角浅浅弯起,眼眸点亮星辰。 …… “唉。”顾西棠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叹气。 从码头回来后,她这个二姐姐就坐在窗边,拿着那支白玉簪,看了又看。 两个多时辰了,就没搭理过她。 一支簪子,再看能看出花来? 儿女情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浑然变得不像自己。 可怕,太可怕了。 钻出花窗,爬上院墙,跃入邻居家,这次顾西棠没往杏树上坐。 刚刚下过雨,树枝还湿润,坐了脏衣裳。 邻家院子很静,屋里也没声音,像是没人在家。 顾西棠朝虚虚掩着的院门看了眼,走到院子廊檐下,也不进屋,扬着嗓子喊,“九爷,在不在,我来找你玩来了。” “九爷?” “九爷?” 没有回声。 顾西棠眉头皱起,院门没有关实,说明是有人在家的。 她这都喊了好几声了,换做平日早有人迎出来了。 思及此,顾西棠抿唇,推了堂屋的门就要往里进,里面恰传出动静。 “顾姑娘,稍等。” 是宴九的声音。 顾西棠沉着的脸色放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莫名紧张了。 ……啧。 就是个邻居,还是别有目的的邻居,她紧张他做什么? “我以为你被人暗算了。”嗯,一定是这个原因。 怎么说也相识一场,当心他被人暗算了死翘翘了,很正常。 说明她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顾西棠肃着脸色,两手抱臂,很认真的说服了自己。 轮椅轱辘声倾轧地面,渐渐行近。 很快,堂屋木门拉开,宴九从里出来。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还是那么好看,就是脸色不咋地,跟他身上的衣裳一样白,连嘴唇都是苍白色。 看到抱臂皱眉站在门前的少女,宴九展唇一笑,“又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说的好像她只有不开心才会来找他玩。 顾西棠点头,“也没有。” 宴九再次失笑,启唇正要说什么,喉间痒意压不住,骤然咳出来。 “抱歉,咳咳咳……今日身子稍有不适,你来时我正睡着咳咳……” “燕一呢?”顾西棠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问。 “他去、咳、给我拿药了。” “你这是病,还是毒?”她又问。 强行压下那股咳意后,宴九抬眸,眸底染了微微猩红,哑声,“是毒。” “哦。”难怪,咳起来跟祖父的症状很相似。 顾西棠走到他身前,倾身靠近,在他身前耳后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秀挺的鼻子一耸一耸。 这般动作,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拼命往他鼻里钻。 宴九身子后仰避开,哭笑不得的同时,背脊不自觉紧绷,“顾姑娘,你这是作甚?” “你身上有股味道,我闻一下,你别动。” “……” 少女是很认真的在闻,秀气的眉毛蹙着,脸色沉肃。 一时间,宴九僵在那里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告诫她女子当矜持,不可如此失礼? 她大抵会嗤笑一声,嘲笑他迂腐。 认识这么久,他也约莫知晓她的性情,非受礼教束缚之人。 或者说她压根没把他当男人看。 但是放任她在他身上作乱……他没法淡然处之。 “顾姑娘,可嗅出什么了?” 顾西棠摇头,“不确定,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好了,你中的是什么毒?一定要古老怪才能解么?” 宴九顿了顿,笑而反问,“我若告诉你了,你能请毒老替我医治么?” “我考虑考虑。”呵呵,您在想什么呢? 就算要医治,你也得靠后排队。 “……”宴九无奈叹气。 少女答得敷衍又虚伪,心里想什么他几乎能从她脸上看出来。 也不知道是她忘了伪装还是懒得伪装。 “我也不知道我中了什么毒,若是知道,兴许还能对症下药尝试一番。”犹豫片刻后,他选择说出来。 只是这答案,说跟没说无甚区别。 不知名的毒,除非能诊出来,否则无解。 这也是他这些年一直追踪毒老的原因。 当世,论起解毒的功夫,最厉害的杏林高手也比不上毒老。 如果连他都解不了他身上的毒,那就没人能解得了了。 他只能认命。 听完他的回答,顾西棠心头沉了沉。 她刚才仔细嗅过,确定他身上溢出的气息,跟祖父身上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祖父的毒控制得稍微好一些,至少能够行走。 这段时间她好几次询问过有关祖父身上的毒,毒老怪那个死老头子都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经跟她谈及。 或许,这当中真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密辛,所以连毒老怪都那么避讳。 “顾姑娘不用如此,万般皆是命,身上的毒能解不能解,我信缘,不会强求。” 见她脸色越来越沉,宴九以为她在发愁解毒的事,道了句。 顾西棠,“我不是在担心你。” 四目相对,宴九沉默。 片刻后,轻笑起来。 大概,这才是他认识的顾西棠。 “我过几日要离开了。”笑过后,他开口轻道。 顾西棠心头动了下,挑眉,“不回来了?” “不一定。兖州那边传出匪患消息,我需得赶往那边一趟。” 他也是今早才接到的消息。 兖州匪患扰民,已经出了好几宗相关案子,兖州官府久拿不下,不知道从哪得知他在望桥镇的消息,辗转向他求助。 第117章 宴九也没什么特别的 “原来九爷是能讨伐悍匪的人。”顾西棠歪头,似笑非笑揶揄。 宴九眉眼弯了下,温声道,“恰好手里有点还能用的兵。” 燕一从药铺拿药回来,刚好走到门口。 听到自家主子这句话,嘴角抽了抽。 有点能用的兵?十八骑听到该哭了。 还有,顾家那个小煞星怎么又来了? 想到他出门前主子腿毒发作的样子,燕一心下担忧,忙推开院门进去,“爷,你毒伤才刚发作,怎么能起床——” “无碍。”廊檐下,男子淡声打断他的话,显然不欲他多言。 燕一郁郁瞟了顾西棠一眼,转而道,“镇上药铺药材买不全,还差了两味药。爷你的身子耽搁不得,要不咱们今天就动身,先去淮城,把药买齐了之后再绕道兖州,你看如何?” “今天动身?”顾西棠一愣,看向宴九,皱眉,“那么严重?” 话毕,她拉过男子左手,指尖搭上他瘦削手腕。 轻暖的触感,让宴九眸心晃了下。 手腕处,少女素手白腻,指尖纤长幼细,整齐秀气的指甲泛着健康嫩粉色泽。 跟他截然不同。 因长年中毒,体质虚弱,肤色呈现病态的白,没有血色。 转开眸光,宴九唇角勾起几不可察的自嘲。 当时临时决定在望桥镇逗留,他没想过会呆这么长时间,两个多月,超出了他的预料。 以至于准备不足。 他这副破身子,若是没有足够的药将毒性压下去,便什么都做不了。 是个真残废。 …… 回到东院,坐在窗台上。 窗前美人蕉被雨水清洗过后,开得又娇又艳。 空气中浮动若有似无的暗香。 很是怡人风场景,顾西棠心情却不怎么好,心头隐隐有一股憋闷,无处发泄。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 释迦山上每年都有人来了又走,当中也有她相交甚欢的人。 可是那些人离去的时候,她从未有过异样的感觉。 萍水相逢,缘聚缘散,最是正常不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宴九说要离开了,她的心情竟会低落下来。 宴九除了长得好看了些,脾气好了些,耐心好了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而且他还姓宴,是她最讨厌的姓氏之一。 顾西棠嘟了下嘴,又想起自己给男子诊出脉象,就跟当初她替祖父探诊的结果差不多。 都是脉搏既虚又弱,脉象中藏几乎察觉不了的隐流,影响着血流速度及身体机能。 这种脉象除了能确定是中毒,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的医毒之术是自己从毒老怪身上学的,一直以来她都自诩自己是青出于蓝,可惜到底阅历不够。见识又太少。 她探不出毒素的来源。 只能束手无策。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独老怪拐到家里来,让他替祖父医病了。 以自己的本事,她医治不了。 “怎么样才能让那个死老头松口,探出背后秘密……”拧眉,顾西棠指尖在窗台轻敲,开始琢磨办法。 “小混蛋,小混蛋!”说人人道,毒老怪声音从外传来,人很快就出现在顾西棠面前,兴冲冲的,手里拿着一张告示贴。 “小混蛋,天大的喜事!”把告示贴展开,毒老怪笑得见牙不见眼,语气诱哄,“看,衙门出了个悬赏告示,有奖赏!地黄王,地黄王啊!” 顾西棠挑眉,往告示贴看去。 ——衙门悬赏,淮城以西二十里处迷雾林有野兽出没伤人,周边百姓人心慌慌。现广招江湖能人,有能击杀野兽解百姓忧者,赏白银十两,珍贵药材地黄王一支。 “……”顾西棠默了默,启唇,“坊间争相揭榜的人不在少数?你叫我大老远跑去淮城,跟人抢那适量白银?” “诶呀,我要的是十两白银吗?我要的是地黄王!”毒老怪跺脚,“银子对我有啥用?老子素来视钱财如粪土,视药材如黄金!” “不去。” “你别看区区一只野兽,以为这赏好拿。告示贴出来这么久,还真没几个人揭榜。”毒老怪努力游说,“这野兽好杀,迷雾林难进啊。我打听了下,迷雾林里处处弥漫瘴气,没点本事的人根本进不去。寻常百姓是别想了,有点本事的人嘛,又看不上区区十两银子,药材于他们而言也是可有可无……所以压根不需要你抢,只要你去,药材就是我的了,银子归你。” “不去。” 少女懒懒靠上窗边,闭眼,拒绝姿态毋庸置疑。 她又不缺吃不缺喝,舟车劳顿跑大老远的讨赏作甚?那十两银子还不够她来回的车马费。 看不上。 至于药材,对她更是没有半点吸引力。 毒老怪被她这模样气得直磨牙,片刻后,从衣襟里掏掏,又掏出一张告示来,抖出唰唰声响,“那这个你去不去,赏银,一千两。” 顾西棠睁开眼睛,气乐了,“你还藏了一手啊老头。” 知道一个筹码不够,后头埋个大的。 老坑了。 毒老怪还挺嘚瑟,摇头晃脑,“这不跟你学的么,万事做两手准备。怎么样,一千两,拿不拿?有了一千两,你家那个小铺子能扩大至少两三倍了?不定还能剩点孝敬孝敬祖父祖母爹娘叔婶,哥哥的赶考盘缠够了,姐姐的嫁妆也足了。” 片刻后,顾西棠拿过了那张告示。 告示上内容并不多,寥寥数语。 “朝廷丢失一笔官银,有线索者可上报,若能协助官服寻回,有重酬?”顾西棠挑眉,“就这么几句话,多一点线索都不给,我上哪捞官银去?死老头,你玩我呢?” 视线再外告示下方看,再次被气乐了,“赏银一千,地黄王两支。” 狗屁老头儿,敢情为了两支地黄王,叫她去接个困难模式的任务? 瞅着老头儿眼底藏着的惊动兴奋,顾西棠眉眼一转,人懒下来,“揭榜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一千两是你的!” 顾西棠摇头,挑唇,通身的痞,“我只要你一句话,告诉我祖父中的什么毒,地黄王给你,一千两也给你。” 第118章 你要我开山辟海,上天入地? 毒老怪一下呼吸急促,心动得不行。 虽然他视钱财如粪土,但是粪土能换药材啊。 一千两能换到好多好药材! 最重要的,有两支地黄王! 要拒绝这样的诱惑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 心里头两个小人疯狂拔河,整得毒老怪脸都变形了,才不那么坚定的把拒绝说出口,“那个毒,我还要再研究研究,暂时没有头绪——” 顾西棠很干脆,“那算了。” “不是,你再等等嘛,等我多翻阅一下古籍查找查找,说不定能在古籍上找到这类症状的相关记载——” 少女已经跳进房间,准备关窗,完全不听他辩解。 毒老怪怒了,“你这混蛋怎么那么轴呢?老执着那个毒做什么生死有命!再说了我就是告诉你你也寻不到解毒的药材!” 少女关窗的动作一顿,“你已经知道是什么毒了。要什么药材解?” “……”到这份上,毒老怪干脆心一横,道,“行,你执意要听,那我就说了。起头药材我可以帮着想办法,但是有四味主药我弄不到,你要是能弄了,我就能救人!” “说。” “千年髓,深海莲,不死泉,凤凰血。你去弄。” 顾西棠沉默良久,脸色眼见的变黑,“老头,你说梦话呢?叫你帮解个毒,你要我开山辟海,上天入地?” “反正我已经说了,你爱信不信。”毒老怪哼道,“记得揭榜,地黄王是我的,一千两也是我的。” 臭着脸,默默关上窗户,顾西棠总有种自己被老头坑了的感觉。 他故意为难她的? 世上有那种药材? 千年髓,深海莲,不死泉,凤凰血……她听都没听过! 要不再去逼老头说实话? 这个念头刚闪过,顾西棠立即自己否决掉了,小脸严肃。 不能去,那样显得自己很没见识。 万一真有呢? …… “棠儿,你刚才在跟杜爷爷说话?”房门外响起些微动静,接着传来顾西芙轻柔的声音。 “啊,跟老头闲聊了会。”顾西棠过去开门,便见少女换了身衣裳,梳妆整齐,要出门的样子,“姐姐,你要上哪去?” 奇了,她这个姐姐平日极少会主动出门的。 顾西芙脸上微染红晕,忸怩了下,道,“棠儿,你陪我去一趟乌木巷袁家可好?他离开前说伯母身子不适,我当去看看。” “行,走。”袁淮生挺有福气,找着她姐姐了。 天空已经放晴,不需要再带伞,姐妹俩轻装简行出了门。 乌木巷在桥北,行过去需要两刻钟左右,经过望桥的时候,顾西棠特地溜了一眼桥头柳树下赛半仙的算命摊。 好家伙,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生意应接不暇啊。 顾西芙循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算命摊,抿笑道,“当日赛半仙批马家犯煞,没成想最后又应验了,慕名而来的人比以往要多得更多……说来也挺巧,赛半仙两次批卦,咱们家两次都牵涉其中。棠儿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家行善积德,所以真的有功德庇佑?” 顾西棠敷衍,“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嘛。赛半仙都提醒马宏才了,他非要作孽往功德上撞,这不就被自己儿子给弄下去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恒古有道理。” 听妹妹提起马家,顾西芙微显沉默,不自觉想到马玉城,那个脾气暴躁的,用手替她挡了刀的公子哥。 看她这般神色,顾西棠挑了下眉头,似随口道,“那马玉城身上的燥症之毒,杜老头替他解了。” “解了?” “咱顾家有恩必报不欠人情,他不是帮你挡了一刀么,恰好杜老头对他身上的毒感兴趣,顺手替他解了。” 顾西芙怔了下,随意嘴角弯起,“哦……谢谢棠儿。” “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解的毒。”少女哼了哼,神色略不自在。 顾西芙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上前挽住了少女手臂,肩并肩走。 乌木巷,地上的青石板铺陈平整,被雨水冲刷过后,路面显得格外干净。 因为对这边不熟悉,姐妹俩都是第一次来,是以沿路问路。 住在一条巷子里的人家,相互间都是极为熟悉的,听到两个貌美少女打听袁家,再得知当中一少女就是袁淮生的未婚妻,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袁公子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才子,有学问,人又长得好,日后肯定是有大前程的。姑娘以后嫁到他家,有福气咯!” “要我说该是郎才女貌才对,袁公子有才长得俊,人家姑娘也不差,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 “你们是桥南顾家的姑娘?你是姐姐,这位是妹妹?许配人家了没有啊?我家有个大侄子也在青松书院读书……” “哎呀姑娘家面皮薄,哪能当面问人家这些!再说你那大侄子不是前段时间已经在说亲了么……前头左转走到最里,院子里种了栀子花那家就是袁家了,姑娘快过去!” 巷子两侧人家听到动静,接二连三冒出来看稀奇,落在姐妹俩身上的视线满是探究兴味。 顾西芙以前没亲遇到过这种状况,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直说得面皮发臊,朝指路的人道谢后,拉着妹妹落荒而逃。 反而顾西棠有点不想走,还想听人对自己多夸夸,顺便,也能打探打探袁家的事情。 可惜姐姐太害羞啊。 沿着巷子左转,空气中便能闻到一股清雅花香,越朝里走花香越浓。 站在种了栀子花的院门前,顾西芙这才开始后知后觉的紧张,几次抬手都没好意思叩门。 自打定亲后,她还是第一次上袁家来。 院子外观看着普普通通,是江南民宅惯有的灰墙黛瓦,一进院落,从外面能直观看到里面布景。 虽然院子不大,却干净雅致,能看出主人家是个精致的。 “姐姐,你带我来,是让我给你壮胆的?”见顾西芙光站着不动,顾西棠啧了声,“行,了解,这种事情得我来。” 她抓起木门上的铜锁,边叩门边朝里喊,“袁伯母在家吗?顾家小女顾西芙前来拜访!” 顾西芙,“……” 妹妹这一嗓子,把本来清静的隔壁两家,喊出动静来了。 第119章 袁伯母对她,似乎不是那么喜欢 眼看着旁边院子又有人开门探头出来瞧动静,甚至有人隔着院墙高喊“淮生娘,快出来开门,有小姑娘寻上门啦!” 顾西芙羞窘得直想寻个地方躲起来。 袁家这边,好一会里院堂屋才现出人影,缓步走出来。 等看清院门栅栏外仗着的少女,袁母顿了下,方快步走出来。 “顾二姑娘,三姑娘,你们怎么过来了?”袁母打开栅栏上的锁,微笑同两边探头探脑的街坊搭了几句话后,把人请进门,“事先不知道你们要来,家里简陋,我也没什么准备,恐怕要怠慢了。” 顾西芙面对准婆婆,又是初次上门,较为紧张,闻言忙道,“突然过来,是芙儿唐突,打扰伯母了。” 又道,“早上给哥哥送行,在码头正好见着……淮生,听他提说伯母身子不太舒服,我想着有空闲,便过来探望探望您。” 从院门到堂屋,不过数十步距离,中间顾西芙悄悄打量了下院子。 普普通通的小四合院,地面铺着青砖,未见雨后积水,应是主人家打扫过了。 左侧墙角有一口盖着木盖的水井,院墙边上用石头筑起一小片花圃,种着栀子花。 纯白的花朵、花苞点缀在翠绿间,娇俏清新,花香淡雅,使得整个院子多了种别样怡人气息。 这里便是他长大的地方。 几句对话间间,三人已经进了堂屋。 袁母听到顾西芙口中道出“淮生”二字,眸色闪了下,笑言,“是淮生大题小作了,早上起来我身子是稍有不适,但并无大碍,他就硬是不让我去送行,说码头风大,又担心我一人回程……这孩子,自小孝顺。不过顾姑娘能过来看我这老妇,也是有心了。” 顾西棠看了她一眼,袁母虽两鬓染风霜,但是气色看起来并不差,大概稍有不适真的就是一丢丢不适。 只是那一口一声的“顾姑娘”,处处透着疏离,让人听着怪不舒服的。 啧……想了想,顾西棠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忍下去了。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但是姐姐日后嫁过来,是要跟婆母日日打交道的。 她这边把人得罪了,对方日后未必不会把气撒在姐姐身上。 算了,她忍忍。 既然成了拖家带口的人,总要有点改变。 “伯母无碍便好。”顾西芙抿抿唇,有些羞涩的拿出一枚精巧荷包,“初次登门,这是我自己绣制的荷包,送给伯母当登门礼,望伯母勿要嫌弃。” 藏蓝色调的荷包,锦缎布料,针脚细密平整,绣工极为精致,上面还用银线勾勒了祥云隐纹。 看起来端庄大气又不失礼,很适合袁母这个年纪的人佩戴,可见绣制的人之用心。 袁母视线落在荷包上,随后将之接了过来,“早就听说顾家二姑娘女红极好,这荷包绣得精致,我很喜欢,便收下了。你们先在这里坐会,我去泡壶茶上来,客人上门,总不能连杯茶水都没有,出去别人要说我老妇人失礼了。” 说罢将荷包随手放在旁边桌上,便去了堂屋左侧灶房。 堂屋里剩下姐妹二人。 顾西芙看着那个被随意放置的荷包,轻轻咬住唇瓣,心头划过一抹难堪。 她们进屋,甚至未及坐下。 袁伯母对她,似乎不是那么喜欢。 “姐姐,泡茶也要点时间,你不趁着机会四处看看?”顾西棠背着小手在堂屋里转圈踱步,四处打量,语气轻松揶揄,“这里就是袁书生生活的地方了,说不定也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哦。” 顾西芙没有漏掉她后面那句话暗藏的意思,忙收拾心情嗔她一眼,低斥道,“别胡说,什么说不定……” 少女嬉皮笑脸,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的架势,“谁胡说了?都说女子嫁人如同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是没得选的,第二次投胎能选,自然要选好了才嫁。若觉着不好,咱就换!” “……”顾西芙差点被少女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给震得魂飞天外,直想把少女的嘴堵起来,“这话以后不许再说!听见没有?亏得祖母不在这里,不然非要狠狠罚你不可!” 不好就换?这种话岂是女子能说的? 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多少人甚至是连面都没见过盲婚哑嫁的。 她跟绍白能心意相通,已经是极大幸运。 亲事既定下,便是她认准了这个人,矢志不移。 万不可能如妹妹说那般有些许不好便换的。 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顾西棠叹气耸肩,“行,只要你喜欢就行。” 袁母的表现虽然不尽人意,不过无妨,重要的还是袁书生的态度。 再说,人生嘛,最重要不就是自己喜欢么。 至于以后,唯有以后再说呗。 …… 在袁家逗留了近半个时辰,姐妹俩道别离开。 袁母将两人送至门口,于外人看来是礼数极周到的。 离了袁母视线,顾西棠身子骨松散下来,朝旁边一靠,半挂在姐姐身上。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已经过去一个冬夏了?” 顾西芙啼笑皆非,“有那么难熬?” “看,你都用了熬这个字了,说明你也不轻松啊。” “……”顾西芙哑口无言。 好似,确实有些难熬。 她跟袁伯母之间到底生疏,过来这一趟除了问候她的身体,其余时候其实没有什么话能闲谈的。 她有心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但是每每提及的话题,袁伯母都兴致缺缺,她也不是太擅于言谈的人,到最后不仅没能拉近距离活络气氛,还时有冷场。 要不是有妹妹在中间捧场搭话,便只余下尴尬了。 心头失落,顾西芙面上还是强展笑颜,“你别老是胡说八道的,我们是小辈,跟袁伯母也还不太熟络,突然上门本就冒昧。等日后往来多了熟悉了,就不会这样了。……我刚看到堂屋放着针线篮子跟未缝制好的冬衣,我想好下次过去要带点什么了,棠儿,你过两天再陪我来一趟。” 顾西棠哀嚎,“还来啊?” 不要,她明天就动身去府城! 第120章 他于顾家姑娘,大概只是个过客 桥南,走马巷。 顾家门口。 顾西棠站在大门外,跟门槛里的人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里?” 白衣男子闻声解释,“临走前拜访一下街坊邻居,我不在家时,请大家帮着看顾一下院子。” 顾敬山是出来送客的,见状轻咳一声故作训斥,“棠儿,这么说话失礼了。这是咱东院后头的宴公子,你还吃过人家不少杏子果呢。” 吃人嘴软,好歹你见了人称呼一声,别你你你的叫啊。 顾西棠,“……” 她又看向宴九,“宴公子这是拜访完了?慢走啊。” 说罢朝后退了两步,让出路来。 宴九视线在少女淡然面容划过,及后微微笑了笑,道别离开。 燕一推着轮椅,经过少女时眼底闪过不解。 不明白这小煞星怎么突然冷淡下来,往日去到他们院子,可是跟爷有很多话聊的。 现在这般,看着浑像跟他们没什么交情似的。 从顾家大门绕到东院外墙,有一截路要走。 轮椅木轮滚过青石板路面,发出骨碌碌的倾轧声。 宴九视线巡过周围一砖一瓦,巡过角缝里散发草腥味的苔藓、墙体上被冲出痕迹的沥青,巡过烟火熏得乌黑的烟囱…… 不知不觉,他在这里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个认知让人有些恍惚,果真时光易逝。 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重回这里。 轮椅驶到顾家东院外墙时,宴九下意识往灰色墙头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能看到桃树冒尖露出来的翠绿。 他于顾家小姑娘而言,大概只是个过客。 因为总会离开,所以无关紧要。 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宴九顿了顿,失笑摇头。 “走。”他道了句。 燕一正要推着轮椅继续往那边院子走,却发现主子又突然伸手按住了木轮,随后抬起头来。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墙头,少女趴在那里,小脑袋支在交叠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 “顾姑娘。”宴九唤了声,唇角浅浅勾起。 顾西棠撇嘴,“什么时候走啊?” “今日申时便走。” “哦,一路顺风。” “好。” 燕一很搞不懂,不过就是短短两句对话,他家主子的嘴角怎么就落不下来了。 还有顾家那个小煞星,不是摆出了不熟络的态度了么,怎的又冒出来道别了? 一路顺风总共也就四个字而已,短得很,在顾家大门口的时候不能说? 非得爬墙啊? …… 主仆俩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只带走几件换洗衣裳。 当初在这里落脚的时候本就没打算长住,所以他们并未置办什么家当,至于置办下来了的,也没打算将来带走。 “主子,我们得出发去镇外码头了。”背好行囊,燕一道了声提醒。 申时的船,他们需得提前去到码头候船,宜早不宜迟。 “嗯。”宴九点头。 这时院门被人在外推开,一道瘦小身影风风火火跑进来,压着嗓门嚷嚷,“小混蛋说你们今天要走了?离开望桥镇就不回来了?” 看清来人,宴九怔愣了下,颔首,“毒老,可是有事?” 燕一的反应更大,这老头可是毒老,他们追踪了三年多的人……现在老头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全无帮手,他要不要趁此机会把人逮住,压着他给主子解毒?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燕一握紧拳头,琢磨着是马上动手还是立刻动手。 “来来来,临走前帮老头子个忙,让我取几滴血如何?放心,就几滴,我绝不多要!”毒老怪三两步蹿到宴九面前,取出一支银针就往男子手指扎去,顺势一挤,小玉瓶一接一刮,加盖塞。 动作快得燕一反应不过来。 宴九全程并平静淡然,任由毒老怪取血,末了笑笑,“能帮上毒老就好。” 毒老怪站直身子,两手叉腰,奇怪的对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你这年轻人脾气确实不错,难怪小混蛋喜欢跟你玩。看在这几滴血的份上,老头子跟你实话实话,你身上的毒虽然逼到了双腿,但是毒性依旧在你经脉游走,逐年扩散侵蚀五脏,若能不用内力,大概还能活个年。” “若用了内力呢?”宴九问。 “若用了内力,最多一年。” 闻言,燕一眼睛一下红了,“毒老,请救救我家主子!” 主子根本不会为了活命就不用内力。 他是九贤王,是手掌十八骑的君! “我救不了,缺药材。”将小玉瓶收好,毒老怪挥挥手准备走人。 宴九身中奇毒,血液里的毒素对他来说便是至宝,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看跟顾老头身上的毒是否一模一样。 若是一样……毒老怪笑眯了眼,那他可以把这个后生当成试药人,最后说不定能研究出解药来救顾老头呢。 到时候小混蛋就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了!他叫她往东她就得往东,叫她往西就得往西! 后方,宴九坐在轮椅上,哪怕听到自己兴许只剩一年寿命,依旧平静如常。 他看着毒老背影,浅声问,“毒老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毒老怪停下脚步,回头奇怪道,“你中的什么毒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否则你也没办法撑到现在。” 那种奇毒,可不是用寻常法子就能压制的,必须得对症寻方。 更何况,宴九是皇室子弟,对他们皇室的奇毒还能不清楚? 燕一已经从打击中回神,冲过去抓住毒老怪,像抓救命稻草般,“毒老,你替我主子诊一诊,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那些毒已经发生改变,正好你能解了呢?” “诶呀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作甚?放开老子!”毒老怪烦死,他最讨厌就是这种场景,被人抓着纠缠不休。 要不是小混蛋让他过来隐晦提个醒,他又想弄点能供研究的材料,他还真不想来。 “燕一,放手。”那边,宴九开口。 燕一咬牙将人松开,还是不肯甘心,“毒老,你便告诉我解毒需要的药材,只要这天下有的,我一定能弄到!” 哦?毒老怪扬起眉毛,慢慢咧嘴笑开,“行啊,我告诉你。” 第121章 要是诓你,老子一夜秃头! 燕一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登上去淮城的客船都还在恍神。 他在毒老怪那里听到了什么? “爷,我听错了?还是那老头说错了?” 宴九坐在窗舷旁,望着船下被破开的河浪,沉吟不语。 燕一则越想越气,怒道,“千年髓,深海莲,不死泉,凤凰血!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些东西?毒老怪分明在故意耍我们!” 哪怕明说不想治、不能治、治不了!他听着都没这么气! 胡扯八道的说几个话本子上都没有的东西,耍人也不能这么耍啊! “或许,真的有。”窗舷旁,男子启唇,惹来燕一瞠目。 主子难道是病急乱投医,急糊涂了? “小时候我曾听父皇说起,在大越南线边境外,有个小国名月灵。很小的国家,总共人口才两千多。” “他们居住在神秘的无名山群顶,与世隔绝,极为神秘。是以,月灵国还有个别称,叫云中国。” “皇室秘典有相关记载,传月灵国的人有秘术,守至宝。那个至宝,便是不死泉。” 燕一听得晕晕乎乎,震惊得嘴巴张张合合,“……还、还真有不死泉?” 震惊过后又是大喜,“爷,既然真有不死泉,那还等什么!到了淮城我马上给燕大头他们发消息,去月灵国找不死泉!” 世上既有不死泉,说明毒老怪或许不是胡说八道,其他三样东西定然也有出处! 主子解毒有望! 骤然而来的惊喜,让燕一激动得绕着轮椅不停转圈。 宴九失笑,拍拍扶手淡道,“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个东西,但是要找,是找不着了。” 燕一,“为何?” “月灵国早在几十年前,已经灭国了。” “……” 冰水浇心不足以形容燕一此时的感受,他简直就是整个人被埋进了冰川里。 灭国了? 没有月灵国了? 没有不死泉了? 他家爷怎么办? 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他什么月灵国什么至宝! 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受。 燕一看向自家主子。 男子视线落在窗外,船正在行驶,河水往两边翻开白浪,然那些波澜落在他眼中,如浮光掠影,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很平静。 那些能救自己性命的东西化作泡影,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燕一却觉,心里更难过了。 顾家东院。 毒老怪从隔壁回来后,就拽着顾西棠吐槽。 “老子是毒医,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解尽天下毒?再说了,那是普通的毒吗?”想到自己被燕一纠缠的场面,毒老怪哼哼,“我把解毒要用的药材告诉他们了,你没看到那个侍卫当时的脸色,直想把我活剥了!” “不过,宴九所中的毒确实跟你祖父中的是同一种……”毒老怪斜眼瞅瞅石桌对面神色不动的少女,凑过去,“诶小混蛋,你就不好奇你祖父以前究竟得罪过什么人,竟然被下了那种毒?” 顾西棠挑眉,“哪种毒?” “就是——”毒老怪顿了下转口,“就是那种跟宴九中的一样的毒嘛。” 顾西棠磨了磨牙,撑腮直勾勾盯着老头看。 直把老头看得心虚不已才开口,道,“老头,我们俩的交情,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生死之交了?” 毒老怪端着,“勉勉强强。”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成了顾西棠我都没瞒着你,你居然对我有秘密?”说到后面,少女痛心疾首。 毒老怪,“……” 这话说的,他憋着秘密不能说,他好受了? 还不是因为太了解她了! 这丫头看着是个狠心冷情的,但是一旦被她划为自己人,她就能为着护短干出上天入地的事情来。 顾老头跟宴九中的毒不简单,背后下毒的人只会更不简单。 小混蛋到时候跟人干上了,要是再死一次,他上哪再把她寻回来? 他把臭丫头当成小孙女疼,自是她死不如别人死。 “这样你都不说?” “说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看着望天装傻油盐不进的老头,顾西棠再次磨牙,老头子能耐了,激将都不管用了。 担心这死丫头生起气来又想着法儿的整他,毒老怪忙转移话题,“最近风平浪静甚是空闲,丫头,咱们揭榜去啊?” “急什么?” “怎么不急,万一赏金被别人拿了怎么办?一千两银子你给我啊?两支地黄王你给我啊?”重要的不是银子,是地黄王。 地黄好找,药铺里就能轻易买到,但是地黄王难得,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屯两支。 他缺得不行! 看小混蛋还是不紧不调模样,毒老怪有些心急,牙一咬干脆再下一剂猛药,“要是能凑到足够的地黄王,我再研究其他可以取代的药材,说不定最后能弄出解药来替顾老头解毒。” 顾西棠眯眼坐直,“要是诳我,你一夜秃头。” “……”你踏马是不是忒狠了点?宝贝似的捂住自己一头乱发,毒老怪恨声道,“要是诓你,老子一夜秃头!” “行,明天就动身。” 毒老怪当即喜得见牙不见眼。 “姐姐,姐姐!摘桃子了!”院门外,顾小四小小身影蹭蹭蹭的跑过来,边跑边喊,“我昨天看好了两个大桃子,又大又红,在树尖尖上,姐姐你帮我摘呀!” 顾西棠看看天色,酉时了,顾小四这是下学了。 不过……顾西棠又扭头看看后方墙角那颗桃树。 枝叶繁茂葱郁,但是剩下的果子实在不多,亏顾小四还能守着两个安全长熟的。 “树尖尖上的?”她问。 顾小四已经跑到桃树下,眼巴巴往上瞧,指着树顶绿叶遮掩下的两处,“就在那里,这是我等了好久的,姐姐你可不能再吃了哦!” “姐姐没那么馋。”顾西棠走过去,轻巧上树,把桃子摘了下来,揣兜里,又在树叶里找到个半红半青的扔给小屁孩,“洗洗再吃。” “……”手里这个比他看好的两个小了一圈,还是没红透的,顾小四生气了,“姐姐你说好不吃我的!” “我不吃啊,我给祖父祖母吃。”跳下树,拍拍小屁孩脑瓜子,顾西棠语重心长,“身为顾家子孙,有好东西,得先孝敬长辈,知道了吗?” “……”你吃独食的时候怎么不提这茬! 第122章 雏鹰要飞,该助她乘风 翌日一早,顾家大宅门前。 顾敬山跟小姜氏两人皆是一脸菜色,看着女儿爬上马车。 “棠儿,真要去啊?你一个姑娘家家,往外跑作甚?有什么事情是非要去不可的?那可是府城!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什么事爹娘都不知道,可咋整?要不别去了?呆在家里多好,不愁吃穿,你不是喜欢唐记的四什蜜饯么,爹今儿给你买两袋!” 不死心的凑到马车窗口,顾敬山一心想劝女儿打消外出的念头。 他跟媳妇是昨晚吃晚饭的时候,听娘通知这个事情,才知道女儿竟然要只身去淮城,差点没吓得掀桌。 结果夫妻两人花了一晚上,也没能说服女儿改变决定。 毒老怪从车窗里探出个大脑袋,笑眯眯的对顾敬山道,“放心放心,我不是跟着一块去了么?有我照应着,出不了大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顾敬山跟小姜氏脸色更绿,有老头儿跟着,他们更不放心。 这就是个除了有点医术,哪哪都不靠谱的。 小姜氏蹙着眉,朝马车里刚坐好的少女又问,“棠儿,当真不去不行?” “娘,我特地跟祖母请示,祖母也同意了,你跟爹就别费工夫了,回去,我看着天可能要下雨,别淋着了。”车里少女声音清脆,一点没有女儿家出远门的忐忑不安。 听听她说那话,别费工夫?小姜氏又想打人了。 顾敬山几乎把头卡进窗里了,“棠儿,要不爹跟你一块去——” “别别别,你去了我还得费神照顾你。爹,你就搁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啊。”少女说罢手一推,把老爹脑袋推了出去,“车夫,走了。” 夫妻俩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气得肝疼。 “棠儿打醒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山庙会,娘怎么能答应让她单独出远门呢?这丫头可是个惯能闯祸的!”气急之下小姜氏口不择言。 话出口,夫妻俩对视一眼,陷入沉默。 好一会,小姜氏才轻咳一声,道,“我不是说棠儿会闯祸,我是担心她出门在外会惹上什么应付不了的事儿……” 顾敬山,“我知道我知道,棠儿还小,当爹娘的哪能不担心?” “是,我是真担心。” “是是,我也担心。” “那娘那里你要不去说说,下次别放丫头出去了?” “咳,下次,下次再说。” …… 主院里,顾老夫人手握花铲,亲自给种植的兰花松土屯肥。 曲莲在她身后伺候,时而递个肥料,时而递个水壶。 顾老爷子依旧坐在游廊廊檐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笑看老伴忙活。 “老夫人,棠儿小姐并未出过远门,您真就放心让她这么出去?”曲莲心头担忧。 虽说棠儿小姐身边还有个杜大夫跟着,但是她看杜大夫并不怎么靠得住,为人咋咋呼呼还没棠儿小姐一个小姑娘沉着。 出去了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再者,这次棠儿小姐过来请老夫人同意,只说了要去淮城一趟,连去干什么都没说,哪能让人放心得下? 老夫人行事素来思虑周到,这次却答应得有些草率了。 顾老夫人将一包草木肥捏散了撒在花圃,又将松土埋上,做完这些才淡道,“你现在还把棠儿当成不更事的小娃儿?太小看她了,她做的事情,多少男儿都做不到。” 老夫人面上神色不显,话里却颇有几分自豪。 那边顾老爷子笑开来,“确实,棠儿那丫头年纪小,主意却大。她不是说事情做完就回来吗?会平安回来的。” 蒲扇摇了摇,老爷子抬头望向天际,似自言自语,“雏鹰要飞,该助她乘风,而非捆住手脚啊。” 老夫人看他一眼,又拿起来花铲捣鼓她的花草,间中,嘴角扬起极浅弧度。 江南有四大府城。 分别为淮城、郾城、桂城、雍城。 当中又以淮城最繁华。 走在城中街道,入目到处是身着锦衣光鲜亮丽的人,顾西棠跟毒老怪两个行在其中,只看衣着是相当的不显眼。 奈何两人的外貌都不低调。 一个脸好看,又美又娇。 一个头发怪,半黑半白。 二人结伴同行,往府衙的一路惹了不少注目。 “小混蛋,下次出门咱俩还是乔装乔装,你也知道,江湖上想找我毒老怪的人多不胜数,应付起来忒烦。咱低调点。”站在府衙对面,毒老怪顺顺乱发,挺胸抬头鼻孔朝天。 一米六的身高整出二米八的气势。 顾西棠抽了下嘴角,“你这是想低调的样子?” 毒老怪振振有词,“来衙门揭榜的时候万不能低调!走!” 府衙跟镇上那个小衙门不同,外观宏伟气派,门口有佩刀衙差把守,一个个面无表情冷凝肃杀。 这阵仗将衙门上方高悬的“淮城衙门”四字衬托得很是肃穆。 寻常百姓站在这里,怕是连玩笑都不敢开。 衙门后方的世界跟百姓泾渭分明。 一老一少走到衙门前,还没踏上石阶,守在门口的衙差就将佩刀举起来了,“干什么的!” 毒老怪仰着头,眼睛一睨,“揭榜来的。” 拦路衙差看了两人一眼,问也不问便皱眉驱赶,“这里是衙门,不是你们玩闹的地方,走走走!” “嘿你这人,谁玩闹了?衙门既然贴出了悬赏榜单,不就是让有能之士揭榜的?你居然背着知府赶人,衙差不想当了是不是!”毒老怪手痒痒,摸上了腰间药囊,准备给这个不长眼的来一手。 “衙门前不可喧哗!”后方,又走来个衙差,把拦路同僚拉了回去,不着痕迹将毒老怪跟顾西棠打量一番后,眸色轻闪,露出笑脸来,“我这个同僚是新来的,还不太懂衙门规矩。两位既是来揭榜的,跟我来。” 顾西棠挑眉,跟毒老怪跟了上去。 临走毒老怪还气哼哼瞪了那个挡路衙差,“算他走运,不然要他一个月睡不着!” “别跟小啰啰计较。”顾西棠唇角勾起,看着前面带路衙差,道,“里面有大的等着咱们。” 第123章 踏马的狗东西,出尼玛的阴招! “什么大的?”毒老怪悄声问,免得被前面衙差听见。 顾西棠看笨蛋一样看他,“进去不就知道了?” 毒老怪,“……”我觉得你皮痒。 嘴上逗着老头儿说说笑笑,顾西棠眼底未染笑意。 前面带路的衙差,在门口见着他们时,打量的眼光明显不同。 那种打量更像是在确定他们的身份,就像一直在等他们来一样。 恐怕那两张落在老头手里的告示贴,并非偶然,是有人特地“送”来的。 难怪每张告示贴的奖赏里都有地黄王这等药材,对方想必对毒老怪的性情极为熟悉。 有能力左右衙门悬赏又熟悉毒老怪的人……顾西棠微微垂眸,眸心划过嘲弄。 进了衙门,绕过审案用的公堂,衙差带着两人直往后面走。 府城的衙门确实大,兜兜转转的,到得后堂用去至少一刻钟时间。 毒老怪纳闷,“怎么揭个榜还走这么远,你想带我们去哪呢?” 衙差回头笑应:“就到了就到了,前来衙门揭榜的我们都会做个登记签份免责文书,免得之后出现什么不必要的纠纷,也以免任务完成后有人冒领赏金。” “哦,”毒老怪点点头。 那个什么不必要的纠纷,指的应该是任务过程中若有伤亡,责任跟衙门无关。 也就是死了白死的意思。 他又打探,“小兄弟,来揭榜的人多不多?” “这个不好说,视悬赏任务来定。简单的赏金又丰厚的任务,揭榜的人就多些。难度大又较为危险的,自然揭榜的人就少些。” 说话间已经到了后堂办公署,衙差将他们往里请后,朝里禀报一声便退下了。 顾西棠眉头微挑,跟毒老怪对视一眼,给了个眼色。 毒老怪立即心领神会,仰起头拿出二米八气势,抬脚踏了进去。 刚进门,便见着了背身负手站在屋中的男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色月袍极为打眼。 “毒老,久违了。”男子转身,俊美至妖异的面容显露,神色平淡无波。 似久候多时。 “司左?”毒老怪顿住脚步,下意识将顾西棠挡在身后,怒道,“怎么哪都有你!阴魂不散呢?” 这个动作让司左眸心微敛,视线越过毒老怪,落在顾西棠身上,“顾姑娘,你也来了。” 毒老怪垫脚,努力截杀男子目光,“顾什么顾娘什么娘,这是老子刚认的干孙女!本想带丫头出来长长见识,没想到见到瘟神了!” 话毕,毒老怪又故意扬高声调,对身后小姑娘谆谆教导,“小……棠棠,以后见到这个人绕远点,这个人良心黑,千万别跟他打交道!” 嗯,机智! 毒老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他说这番话,听起来完完全全像是跟小混蛋刚认识不久,不露丝毫破绽。 饶是司左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是死了又活了的小混蛋。 毒老怪对着男子叉腰,“你也是来揭榜的?揭了赶紧走,老子不想看见你!” 司左淡道,“衙门悬赏告示,是我发布的。毒老不想看见我,恐怕不行。” “哦,怪不得我看到的告示奖励上都有好药材,敢情是你这个王八蛋在钓鱼呢!”毒老怪恍然,心里把司左戳个对穿,同时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被钓上岸的那条蠢鱼,“小……棠棠,咱们走,这王八蛋的东西老子不屑赚!” 顾西棠眨巴眨巴眼睛,乖巧点头,“好,是你说不赚的哦。” “……”毒老怪脚步一顿,想起那两支地黄王,再看少女巴不得马上走人的架势,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考虑考虑。 身后,男子声音紧随而来,“毒老这么急着走,是怕我吗?” 那就不用考虑了,毒老脚跟一转,走到男子身后案台,指着那张迷雾林的告示,“这个,老子接了。一个小小迷雾林,对老子来说轻而易举,既有人白白把银子送到我面前来,我为什么不拿?哼!” 话说完,眼角余光斜到旁边另一张告示。 上面的奖励是两支地黄王……两支。 不拿心好痛。 可要是拿了,就容易引人怀疑了。 他自己压根不是查案的料,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司左想必也极清楚。 一旦任务完成,那司左就会注意起小混蛋。 一旦注意上了,发现小混蛋的真实身份是迟早的事。 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说暴露不暴露的,小混蛋自己不甚在意,但是他真的不想小混蛋再跟司左那个人渣有什么牵扯。 ……真是让他左右为难! 毒老怪眼珠子滴溜溜转得飞快,片刻后啊呀一声,“既然来都来了,我就两张一起揭,说不定运气好两个奖励都拿到了呢。” 他还是不想放过地黄王。 顾西棠拳头硬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不会演你就别演!假成这样你自己信么? 矫揉! 造作! “老头,快点,我肚子饿了。”她等不及出门找个角落揍人了。 “什么老头,说多少次了都不改,叫爷爷!”毒老怪眼儿一瞪,越演越上瘾。 司左将眸光从顾西棠身上淡淡收回,转头对坐在办公署角落的主簿道,“登记一下,至于免责文书就不必签了,我认识这位老先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毒老怪这才发现房间里原来还有别人在,等听完司左说了什么,差点又要破口大骂。 踏马的狗东西,居然给他戴高帽! 出尼玛的阴招! 言出必行?想激他? 他毒老怪想做什么做什么,想怎么做怎么做,凭四个字就想绑住他,做梦去! “乖孙女,等干爷爷一会,登记完了就带你吃好吃的去!”毒老怪嘴里对顾西棠说着话,眼睛却紧迫盯着白衣男子,谨防他一举一动。 跟司左这狗东西呆在一个屋子里,他觉得甚不安全。 总有种小混蛋马甲会随时被扒掉的预感。 司左神色淡淡,对那些防备似无所觉。 他眸光又落在门口静候的少女身上。 身姿纤细娇柔,容颜绝美又不会过分张扬,杏眸眼尾微微下垂,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美貌带来的攻击感。 看人的时候,有种天然的绵软无辜。 他举步迈了过去。 第124章 我听老头骂过你,“狗东西” 老头去登记,顾西棠就走出了办公署,站在门外等。 里面的空气有些窒人。 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她挑了挑眉,转回头去,便看到白衣男子自里面朝她走来。 那双淡漠眉眼,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被她察觉了也不避忌。 顾西棠歪头,也直直瞧着男子。 不避不退。 只是她自以为的迎击挑衅,落在外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圆睁的杏眼漆黑明亮,眼尾下垂,直勾勾看人的时候,不仅全无攻击性,还透出股别样的萌软来。 司左脚步有那么一瞬停了下。 “顾姑娘,”走到她面前,他垂眸凝着她,“又见面了。” 顾西棠点头,“又见面了,真扫兴。” “我不记得我有何处得罪了姑娘,你对我似乎极为不喜。”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在茶楼,她将他视若无物。 第二次在这里,她是不是依旧避而不答? 司左眼底潜藏暗流,似在狩猎的猎人,蓄势待发,伺机而动。 “老头不喜欢你,我便不喜欢你,有问题吗?”少女歪着头,疑惑反问。 这话,让人无从作答。 “对了,我私下还听老头骂过你。”她抬头,微微一笑,“——狗东西。” 司左眸光暗了下来,明知她是当面在骂他,对着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却生不起丝毫怒气。 毒老怪正好登记完了走出来,听到狗东西三个字,浑身舒畅。 小混蛋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让他失望,骂得好,简直对足了他胃口。 “乖孙女,走!干爷爷带你去淮城最大的酒楼,咱吃招牌菜!”毒老怪上前把司左挤开,拍着干瘪胸口甚是豪气,“干爷爷有钱!” 挤他也挤出一顿饭的银子来,犒赏他们伶牙俐齿的小混蛋。 一老一少转了方向齐步走,背影一样的豪横嚣张。 司左看着,不知为何,莫名生出股笑意。 等两人走出十数步,即将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之际,司左开口,“两位恐怕还走不了。” 老头少女齐齐顿住,回头,又齐齐危险眯眼,“什么意思?” “朝廷丢失官银一事,当中有不少细节跟线索,是需要知悉的。毒老揭了榜,对情况若是毫无所知,要从何查起?”司左举步,缓缓步下台阶走近两人,“另外,这张榜单,揭榜人需协助官府追查,不可独自行动。因为牵扯官银数目巨大,当中若有闪失,两位可能会吃上官司。” “恰巧,我此次来江南,便是专门来追查此案的,在官银寻回之前,我们得共事一段时间了。” 顾西棠跟毒老怪看着面前背身而立淡泊出尘的男子,心里齐齐骂了句:狗东西。 怪不得刚才连免责文书都不用他们签。 官银丢失兹事体大,不是东西寻回就完事了,当中有一点差池,赏就会变成罚。 司左能想到用药材将毒老怪引来,怎么可能会简简单单放过他们。 定是早早就挖好了坑的。 “这位大人,寻回官银的榜单,有几人揭榜?”顾西棠启唇淡问。 若她所猜不错,这个榜单应该是专门为了她跟毒老怪准备的。 男子答,“只有你们二人。” 果然。 看着对面神色淡然的男子,顾西棠很想把他头拧下来。 是她失策了。 她没想到司左在淮城。 初初看到那两张榜单,因为有选择,所以她也未往别处想。 而且她一开始本没打算揭榜,若不是死老头说能用地黄王研制解毒方法,她不会来。 不过,既然来了,那地黄王她就定要拿到手里。 那是她祖父解毒的生机。 自幼为了生存摸爬滚打,绝境求生的次数数不胜数,她是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会放过的人。 现在在祖父的事情上,亦然。 她喜欢望桥镇平淡闲适的市井生活,喜欢那个热热闹闹的宅院。 喜欢的东西得争,争到了得守。 顾西棠往前一步,走进男子悄然散发的气势之下,淡然一笑,“既然如此,大人,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司左将那抹淡笑攫入眼,抿了唇角,“……我叫司左。” 毒老怪,“哼。” 拉着顾西棠就走。 等出了衙门,他才气呼呼道,“你跟他搭什么话?那就是个改不了吃屎的狗!他做事没有心的,只有手段!” 看着老头真个气得毛都炸了,顾西棠略显无语,“那么激动做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们有关系么?我们是来赚银子跟地黄王的。” 毒老怪顿了顿,“你不气?” “我为什么要气?我又不认识他。” “……”毒老怪,“可是我气啊!那狗东西算计了老子!” 用药材引诱他、算计他! 最气的是他上当了! 想到这里,毒老怪有点心虚,要不是他游说,小混蛋也不会再跟司左那个狗东西遇上。 “走,说了今天请你吃大酒楼的招牌菜,老子说话算数,你放开肚皮吃!” 顾西棠歪头想了想,“这样啊,那吃完招牌菜再给我安排个上等客房?” “……安排!” “淮城最豪华的客栈?” “…………没问题!” “再来两身光鲜亮丽的新衣裳? “……”毒老怪摸着荷包要哭了,“小混蛋,差不多得了,我没几个钱。” “没几个钱你还穷大方?”顾西棠小手一挥,“走,那边街角酱面闻着挺香,我今天想吃那个。” “那也不用那么省……”毒老怪屁颠颠儿跟了上去。 等两人在酱面档子吃饱喝足,一辆马车停在了过道上,有衙差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两人面前。 这家面档面食好吃价钱又不贵,生意挺不错,摆在摊子前的几张桌子都坐了客人。 寻常百姓,看到官差都会有种自然而然的敬畏。 一看到衙差走过来,吃面的客人大多停下了动作,转头往这边打量探究。 “两位,司左大人令小的传话,在福来客栈给两位定了客房,这是客房的门牌。”来传话的是之前替两人带路的衙差,眉眼堆笑将门牌递到顾西棠跟毒老怪面前,“二位要是吃饱了,我送你们到福来客栈稍作歇息?” 第125章 大人,你可真闲呀 两个木质门牌,上书福来客栈天字一、二房。 衙差话说完后就在那里笑吟吟的候着。 毒老怪看看质感高级的门牌,又看看面上没什么表情的顾西棠,凑过去低声问,“小混蛋,去不去?” 顾西棠沉吟了下,问衙差,“这个客房多少钱一间?” 闻听,衙差还没及答话,毒老怪就下意识捂住了钱袋子,心头有些颤颤。 不会要他把房钱还回去? 他可能付不起。 衙差道,“福来客栈是城中最大最好的客栈,住宿费不低,尤其天字号上房,每晚住宿费需得十两银子一间。司左大人说两位既是在替衙门办事,也是在替他办事,这是他给合作人的待遇,在查案期间两位一应吃穿用度都可在他哪里报销。另外,他已经将诚意拿出来了,希望两位亦能为朝廷尽心尽力。” 顾西棠,“老头,上车。” …… 坐上车毒老怪还在后悔。 早知道刚才就不吃两碗面了,留点肚子去大酒楼多好,反正有报销。 “小混蛋,真要住进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司左肯定没安好心!” 顾西棠靠在车厢壁上,懒洋洋的,“为什么不住?这是待遇,要拿‘尽心尽力’还的,用不着心虚。” 侧头看向车窗外,繁华府城浮光掠影,顾西棠眸色淡淡,那些盛景并未在她眼里停驻。 不过才离开望桥镇短短半天,她就有点想家了。 顾小四这会子还没下学,等酉时下学回来知道她出了远门,定要好一通闹腾。 爹这个时候应该正在铺子里忙活,诬陷风波后,顾家药铺再开张,来光顾的客人比以前多了不少,掌柜的也比以前要忙许多。 娘定是在家边操持家事边跟姐姐数落她,不听话,胆大包天,一个姑娘家家就敢往府城跑……姐姐会替她说好话。 祖母素来严肃,脸上总没有笑表情,她不在家,就没人敢去主院烦她。 祖父该在游廊躺椅下睡着了,午饭后他总要小憩半个时辰。 此次她离开,家里最开心的就是二叔二婶了,背地里骂她小人精呢?等回去了她就逗他们去。 ……啧,拖家带口的人,就这点烦恼。 出门在外不如以前潇洒了。 “小混蛋,一个人偷偷摸摸笑什么呢?”对面,毒老怪狐疑打量她。 顾西棠斜他一眼,“你一孤家寡人,说了你也不懂。” 毒老怪嘴角抽抽,小混蛋在朝笑他? 他们两个顶了天就是半斤对八两,她哪来的底气笑他孤家寡人? 不就换了个身份么,给她嘚瑟的! 玩笑过了,毒老怪朝外头驾车的衙差看了眼,又压低声音问了句,“小混蛋,你真不担心?” 他一个玩毒的老头儿,在江湖上虽然名气广,但是于朝廷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司左泛不着这么特地设计他。 他总觉得司左背后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难道是怀疑小混蛋了? 顾西棠对他的担忧毫不以为意,淡道,“你知道我的,我做事只要结果。” 至于过程当中会发生什么事,对方又抱有什么样的目的,不重要。 兵来将挡,见招拆招。 “老头,你那里应该藏有不少医典古籍,回头拿给我翻翻。” “作甚。” “你说的话不太可信,我要自己找办法。” 毒老怪黑脸。 这货就可爱不了半刻钟! …… 淮城衙门办公署,知府胡应元恭恭敬敬站在司左对面,“国师大人,当真不需下官增派人手帮忙?” 司左翻着他刚呈上来的卷宗,声色淡淡,“无需。” “这……若是有其他需要下官效劳的地方,国师大人敬请吩咐。” “嗯。” 如此对话,胡应元着实猜不透这尊大佛想干什么。 一大早就来了衙门,坐镇办公署既不查阅卷宗又不下达命令,说是来坐班又不像。 导致他半天下来战战兢兢,就怕做错点什么被抓住把柄。 以国师的权力,甚至无需上报皇上,就能撸下他的官职。 胡应元心头惴惴之际,一个衙差快步走到门口回禀,“小的见过国师,见过知府大人。国师交代的事情小的已经办妥,将那二人送至福来客栈了。” 便见刚才还神色淡漠的男子将卷宗合上,抬了头来,“顾姑娘可有说过什么?” “顾姑娘并未说什么,只在小的传达国师之言时,问了下住宿费几何。” “如何问的?” 胡应元,“……” 衙差,“……” “国师问你话,还不快答!”见衙差怔愣,胡应元揣测上意,立即出声喝道。 衙差也是个心思活泛的,忙将他跟顾西棠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连少女说话时的动作神态及语气停顿都模仿了出来。 说完后,办公署里有片刻安静。 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素来淡漠不显情绪的眼睛,竟然有些恍惚。 胡应元跟衙差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只能闭嘴候在旁边。 “无事了,你下去。”司左很快敛了失态,遣走衙差,又对胡应元道,“胡大人无需多想,我今日来衙门是有事要办,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胡应元躬身,“下官不敢当。” 直到男子离了衙门,胡应元才敢掏出帕子,擦掉脑门上吓出的冷汗。 …… 福来客栈落在淮城大街黄金地段,闹中取静,客似云来。 顾西棠在客房歇了一个下午,规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下至客栈大堂,随意点了两样吃的。 外头天色已晚,大街上各处店铺都悬上了明亮灯笼,将街道映得亮若白昼。 街上人来人往,客栈大堂里也喧哗热闹。 有客人在行酒令,有客人在论古今,还有客人打赏了乐人,点唱听曲。 顾西棠觉着有趣,等上菜的功夫,兴致盅然观看周围热闹。 一股淡雅暗香袭来,有月白色晃入眼帘,在她身旁站定。 顾西棠抬头,入目是男子俊美妖异的脸,偏生着一双冷清淡漠的眸子,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糅合。 她歪头笑了笑,“大人,你可真闲呀。” 第126章 若我也命中犯煞,会如何? “顾姑娘跟毒老似乎都不是太积极的人,我本以为二位稍作歇息就会去衙门询问官银寻回事宜,结果空等一下午,也未见二位人影。” 司左在少女对面坐下,抬眸,“既然等不到,我只好自己寻来了。” “哦,这样啊,辛苦大人了。”顾西棠没什么诚意的道了句辛苦,“不过大人也知道,我只是个小跟班,跟着出来长长见识的,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啊。你该去找老头说,不过他现在应该还没睡醒。” 说完顾西棠就不再理会坐在对面的人,两手撑腮,百无聊赖环顾周围。 司左却一直看着她。 从进来之后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紧锁她一嗔一颦,一举一动。 湖蓝裙裳,倾城色,玉白小手撑腮,杏眸眨动间自然流露一种绵软娇憨。 浑身懒洋洋的,像在峭崖上晒着太阳打着盹的狐。 “看够了没有?”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司左对上少女双眸。 峭崖上的狐睁开眼,所有绵软立即收起,眼神锋锐犀寒,如出鞘利刃。 “大人,你失礼了。”她眸光冷,声线寒。 司左坦然自若收回视线,“顾姑娘今年十六?” 顾西棠挑眉,“以大人的本事,应该早就将我祖宗十八代查了个遍了。” 他未否认。 之前一直避开。 最后却终究还是查了。 顾氏女顾西棠,自幼因意外昏迷,一睡十三年,于年初才刚刚醒来。 又因自幼昏睡未曾习书识礼,未授道德规矩,是以行事随性恣意,胆大无忌,甚是桀骜。 从她的户籍,到她至今为止的生平事,一一查来,全无破绽。 她就是顾西棠。 周围喧闹,间中跑堂小二上了饭菜。 一碗白米饭,一碟小葱豆腐,一碟爽口酸菜,并桌上一壶暖茶。 顾西棠执起筷子旁若无人开始用餐,也没招呼对面的突然来客。 她点菜的时候他还没来,饭就一碗,自然是自己吃。 难不成要从自己嘴里分一半出去?顾西棠不乐意干。 “我有个故人,跟顾姑娘很像。”司左给自己倒了杯茶,慢饮慢语。 顾西棠嘴里塞了饭菜,没搭话。 “说来她跟毒老也颇有渊源,我们三人都是在释迦山上认识的。顾姑娘可曾听过这个地方?”他观她神态。 少女对饭菜的兴趣,远远大过他所说的话,“大人此次过来,是来给我讲古的?” “听说你曾昏睡过十三年,巧得很,我那位故友在释迦山上,正好也呆了十三年。” “那确是挺巧的。” “你比她运气好,昏睡那么多年最后还能醒过来。你还活着……”司左眼睫缓缓垂下,盖住漆黑眼眸涌上的一丝一丝暗流,眸色暗到极致,“可是她死了。命犯天煞,轻则殃及亲朋,重则祸及朝纲。” 他眨了下眼,再抬起时,眼底又是如常的平静淡漠,“顾姑娘,不如我也替你算算命格?” 顾西棠停下吃饭动作,将手中筷子搁下,挑眉,“大人想替我算命?若我也命中犯煞,会如何?需跟你那位故友一般,寻死去吗?” 司左面色淡然,周身气息却迅速冷下来,无形的气势极迫人。 他抿唇沉默,冷冷凝着她 “大人不用摆官威吓唬我,我会知道你故友寻死,一点不稀奇。你说的那个故人,不就是释迦山顾夕嘛,上京出了名的恶女,她的故事我们望桥镇三岁孩童都能倒背如流,茶楼说书先生现在还隔三差五说她的故事。” 顾西棠双手撑腮,笑盈盈看着男子,“大人也去过我们望桥镇,应该听过恶女的故事?以前我以为故事只是故事,后来听老头说起,才知道故事到原来是真的。” “老头说顾夕曾经被挚友利用、背叛,她那个故友不知道大人你认不认识?还是说,就是你本人?” 少女长得极美,又美得不带攻击性,让人下意识生不起防备之心。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看着绵软天真又无辜。 这样一个小姑娘说出那番话来,似乎真的只是好奇,而不是在讽刺。 司左却觉得心头被狠狠扎进了一根利刺,刺得他心脏生疼,伤口处潺潺流出鲜血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双手背到身后交握,拳头紧攥,手背突起青筋。 看着朝他巧笑倩兮,仍在等他回答的少女,他淡淡启唇,“关于寻回官银一事宜早不宜迟,今天天色已晚,顾姑娘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会派人过来接你跟毒老前去衙门,到时详细商谈追回之策。” 顾西棠笑眯眯颔首,“好的,大人慢走。” 男子修长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 大堂里依旧人声喧哗,顾西棠看看桌上饭菜,却有了索然无味之感。 啧,吃什么豆腐酸菜? 不是有报销吗? “小二,来一盘水晶肘子,一只招牌烧鸡,一份炒田螺,一条清蒸花鲈鱼……”顾西棠一口气报了七八个招牌菜名。 刚刚睡醒下楼的毒老怪听见她声音,立马跑过来一屁股坐下,“起来了也不喊我一声,点那么多好吃的你吃得完吗你!” “啧,我这不点的是两人份么?就知道你差不多要下来了。” “再点个鱼头豆腐汤?” “想吃就点,有报销报呢。这是我们的待遇。” “差点忘了这茬,小二,好吃的都来一份!” …… 府城繁华,入夜后街道上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司左缓步走在其中,处处灯火阑珊。 他举目眺向天际夜色,眼神淡漠,脑子里还有少女清澈慵懒嗓音回响。 她接二连三抛给他许多的问题,他都没有回答。 有些是不想答,有些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时至今日,“她”依旧能让他落荒而逃。 ——若我也命中犯煞,会如何? 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感觉。 既然她想知道,他就告诉她答案。 “来人。”他唤。 后方熙攘人流中,有人迅速靠近他身侧,“主子请吩咐。” “动手。” 当夜,城中最大客栈福来客栈突然走水。 大火从楼上开始蔓延,火势猛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了半个天幕的星月。 第127章 九爷,有人欺负我 顾西棠跟毒老怪站在客栈对面街角。 看着火光渐渐熄灭,余烬中,福来客栈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现场一片狼藉。 救火的、奔逃的,或惊慌失措,或咒骂连连,或哭天抢地……形形色色。 好在,虽然客栈被烧了,但是客栈里的住客全部逃了出来,无伤亡,火势也没有蔓延到周围的建筑。 至于损失,还待再算。 “这火来得也太蹊跷了,怎么感觉像是特地冲着我们来的?”毒老怪皱着眉头,素来嘻嘻哈哈的脸上,难得浮出正经表情。 顾西棠双手环抱,倚着身后墙壁,没有说话,表情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诶小混蛋你可别乱想啊,这不关你的事。”担心丫头胡思乱想,毒老怪忙道。 “有人来了。”顾西棠挑了挑眉,视线落在街道那头暗处。 毒老怪也循声看去,就见一辆马车从阴影处出现,朝他们这里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到得两人跟前,停下。 车窗帘子被人从里挑开,挑帘的手指骨节修长。 深夜,街道上各处灯光黯淡。 客栈那边火势被扑灭后,无处容身的住客们还停留在狼藉前,相互之间大声交谈,心有余悸。 黯淡光线下,车帘子后面映出男子半张颌线优美的侧脸,他的声音从车中传来,于夜色下有种沁人的寒意。 “顾姑娘,这便是我的答案。” “若你也命中犯煞,我会杀了你。” 毒老怪先是愣了下,紧接着反应过来,顿时暴跳如雷。 “司左,你这个狗东西,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干人事!你要是再敢动我丫头一根汗毛,老子定要你生不如死!” 那支轻挑帘子的手指,瞬间将布帘攥紧。 司左转过脸来,黑眸轻眯,声音低而危险,藏着极细微的颤,“你说什么?再?” “以前是老子不在上京,才让小混蛋遭了你的祸害,没能好好护住她!这次你若是再敢故技重施对我乖孙女,你且看老子会不会跟你拼命!” 毒老怪越说越气,眼睛发红,撸了袖子就想往马车上扑。 要不是火起的时候有人喊叫,他跟小混蛋及时逃了出来,那么大的火势,他们爷孙俩不得被烧成焦炭了? 就算撇开这点不计,被烧的也是一整个客栈。 好好的客栈啊!人家正经做生意,司左这条疯狗只为了给个警告,把客栈说烧就烧了? 王法在他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西棠把暴怒扑棱的老头拉了回来,站直身子,淡淡回视帘子后面那双深暗的眸子。 片刻后她扬唇笑了笑,走过去,隔着车窗于司左相对。 “狗东西。” “想杀我? “我拭目以待。” 纤细娇俏的少女,倾城绝色,眼眸绵软娇憨,面上尚带着浅浅笑意。 她说话的时候,周身却猛然散发出一股气势,桀骜,布满锋芒,势不可挡。 仿似站在云端的天神,不屑的,睥睨脚底蝼蚁。 那股气势灭顶压来,有那么一瞬,司左骤缩了眼,竟觉呼吸困难。 瞳仁深处,不可见的震颤逐渐剧烈,心跳怦然迅猛。 攥在手里的车帘子几乎被他扯下,连同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紧紧盯着睥睨他的少女,“你,顾夕——” “嗤,我夕尼玛。”少女冷然一笑,抬脚揣上马车车轮,“滚!”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响,拉车的骏马似受惊般,不安的踢踩起马蹄。 毒老怪本来浑身怒气要爆,听到少女骂人,顿时浑身一阵舒坦。 气消了。 他不气。 该气的另有其人。 素来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国师,怕是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 该! 看到马匹不安踢踏,毒老怪眼珠子转了转,立马从身上摸出支银针,抬手就往马身上扎。 车厢里寒光骤闪,有黑影从里扑出袭向毒老怪。 “老头!”顾西棠眼一沉,就要出手救人。 黑影手里利刃是直朝老头脖颈袭去的,她若不救,老头就得身首异处。 此时已无暇顾及身份暴露的问题。 当—— 就在顾西棠运力于掌要拍上黑影之际,却见黑影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 毒老怪几乎是连滚带爬躲到了她身后,老脸煞白,嘴唇哆嗦,“小……小棠棠,那个狗东西要杀我!” 踏马的! 又是背后下阴手,他要毒死那个王八蛋! 哒、哒、哒。 马车对面,又有一辆马车自暗影中驶了出来。 坐在车头赶车的,赫然是燕一。 “国师,用影堂死士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幼,有失身份了。” 男子苍白瘦削的手撩开车帘,看向顾西棠跟毒老怪,温声道,“顾姑娘,毒老,上来。” “宴公子,哎呀呀,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毒老怪看到宴九,跟看到福星似的,立即屁颠屁颠爬上马车。 妈的。 刚刚真是吓死他了。 他差点嗝屁,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跟小混蛋说啊! 顾西棠亦转了头,看着那边马车里俊美男子熟悉的面容,心头悄然滋生出一丝喜意,极细微的,细微到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九爷,有人欺负我。”话几乎冲口而出。 就是任性的想告状。 男子怔了下,眼尾笑意漾开,“上来,谁也欺负不了你。” 就这? 顾西棠噘了噘嘴,不甘不愿上车。 光用嘴说,也不帮她出气。 嗤,还好邻居呢。 “燕一,驾车。”等女子坐到他对面,宴九淡声对燕一吩咐。 燕一立即拉起缰绳,“好勒,驾!” 马车嗒嗒声起,跟对面马车缓缓擦过。 宴九侧头,自车窗与那边男子视线相交,“身为朝臣,无视王法,欺凌百姓,国师当自省。再有下次,宴某必追责罚。” 他挥袖降下车窗帘,同时,外头那辆马车再次传来咔嚓咔嚓声响。 接着,是震耳的轰隆声。 顾西棠眼睛一亮,立即趴到车窗往后看。 只见前一刻还好好的马车,已成四分五裂,散落在夜下街道上。 司左跟他的死士站在木料残骸中间,被还未离开的客栈住客们惊呼着围观。 “噗嗤……”顾西棠捂嘴,笑得眉眼弯弯,回头看向宴九,“是你干的?” 男子嘴角轻扬,“不是你踹的吗?” 第128章 可惜被九王破坏了 男子貌似是不打算承认了。 顾西棠翘了下唇角,屁股一扭,从对面坐到了男子身侧。 “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踹一脚就能把马车踹裂了?” 她自己出了多少力道她自己清楚。 踹裂是有,但是裂到四分五裂的程度,那肯定没有。 宴九故作沉吟,点点头,“说的是,不是你踹裂的,也不是我,我病虚体弱,也没有那个能力。” 毒老怪缩在角落里对两人白眼一翻,“不是你也不是她,是马车寿命到了,自个寿终正寝行了?” 说罢又好奇道,“宴公子你怎么会在淮城?小混蛋说你离开是要去兖州打土匪的。” 宴九笑笑,“确是要去兖州,中途有点事情耽搁了,在淮城多逗留一日。” 燕一边赶车边听里面谈话,忍不住插嘴,“什么有事,我们家爷昨儿刚到淮城又毒发了一次,这才多留了一天。” 一天一夜休养,爷身子总算有些好转,本来今晚他们是要连夜动身去兖州的。 结果远远的就看到这边客栈起火,他们才过来看看。 没想到会看到小煞星跟国师交锋。 爷这么多年一直在外云游,素来不理会朝廷事务,此次为了帮小煞星出气,也算是跟国师隐隐对上了。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狗屁孽缘。 小煞星忒能惹祸了。 车里,顾西棠眉头蹙了蹙,“你那毒又发作了?” 车里没有灯光,她撩起车帘,借着外头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打量,才发现男子面色极为苍白。 在那么暗的光线里,都能看出他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宴九笑笑,“已经压下去了,无碍。” 说罢,拿出火折子,点亮了车里备着的防风马灯。 车厢里一下乍亮。 毒老怪也看到他的脸色了,叹气,“这毒很厉害,可惜老头子空有一身毒术,帮不上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便是有解毒之法,凑不到药材也是枉然。 “毒老无需如此,我中毒多年,也熬到现在了。尽人事,听天命,用不着强求。”宴九道。 “……”毒老怪轻咳,“你倒是豁达。” 顾西棠抿了下唇角,岔开话题,“我们现在要去哪?九爷,你不会是想带着我跟老头一块去兖州?” “我在淮城有处别院,带你们过去落脚。”宴九看向她,灯光下,漆黑眸子清润温和,“福来客栈烧毁,现在又是深夜,城中很难再找歇息的地方,顾姑娘跟毒老将就一晚罢,可行?” “哎哟!”毒老怪眉开眼笑,“那就真是太行了。宴公子,不会打扰你?” “不会。待你们安顿好,我还要赶去兖州。至于别院,里面一应用具你们都可取用,尽可随意。” 宴九顿了下,看向托腮安静下来的少女,“顾姑娘,你跟毒老怎会也来了淮城?” “来揭榜的。”顾西棠道,“老头看中了衙门悬赏榜单上的奖赏,死活拖着我一块来。” “……”毒老怪有点憋屈。 一开始确实是他想拖着她来。 后面可就是她自己起意的了,怎么能把罪名往老人家头上扣呢?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开始眼神厮杀。 宴九抿笑,静静看着,顺手从马车抽屉里掏出一包点心来,分别递到少女跟老头手里。 马车在宽阔大道上飞驰,深夜寂静,无人说话的时候,车里便只余下马蹄踢踏声响,以及吃东西的嗒声。 夜静,人却不孤独。 …… 福来客栈前。 衙门收到城中客栈走水消息,已经派了人过来查看处理。 滞留的住客们也渐渐散去,各自再找落脚的地方。 只有马车碎裂的残骸,还被遗弃在原处。 司左负手,缓步走在深夜街头。 夜风吹拂,有股沁人的凉意,发丝也在夜露浸染下,染上一层湿气,粘在肌肤上沁凉。 时间流逝,夜色渐浓。 府城的大街上,店铺前灯光依次熄灭。 白日里热闹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身行走,夜空下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跟脚步声,孤寂感便肆无忌惮的席卷过来。 让人窒息。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马车前,少女眸光冷然,说拭目以待时散出的气势。 睥睨,桀骜,似世间任何人事物她都不放在眼里。 司左突然扬唇轻笑。 毒老怪说他是疯子,说他没有心。 错了,顾夕才是真正没有心的人。 任凭做再多,她的心都跟石头一样,捂不热。 笑罢,司左又轻轻叹一口气,极为惋惜。 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再多一层笃定。 笃定顾西棠或许是顾夕的可能。 可惜被九王破坏了。 “回别苑。”他淡道。 空无一人的街道,有黑影现出,“是。” 稍顿,黑影又道,“主子,毒老怪擅用毒,需小心为上。” “你话多了。”司左抬眸,眺望天际暗夜,“他毒不死我。” 释迦山出来的人,他皆了若指掌。 毒老怪擅毒,对他却是构不成威胁的。 迄今为止,他唯一失算的唯有顾夕。 “明日去秋林别院,给毒老及顾姑娘传话,我在衙门等他们,既然揭了榜,就要将事情做完。” 他不担心他们不来。 饵在那里挂着,鱼自会咬钩。 …… 马车跑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缓缓停下。 “爷,到了。”车外传来燕一声音。 顾西棠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入目是一座偌大宅院。 青砖黛瓦,青石台阶,朱漆大门。 门前两边檐角挂着明亮的照明灯笼。 映出中间牌匾上笔力遒劲的秋林别院四字。 她放下帘子,没有立即下车,看向身边静坐的男子,“你要赶去兖州?” 宴九点头,“匪患扰民,早日解决,百姓才能早日安心。如今已经拖了两日,不宜再拖。” “那你还会回来吗?” “暂时不知。” 他看着灯光下轻眨杏眸的少女,听她淡淡询问,心头有些绵软。 她性子恣意,我行我素,能这般问他,是已经将他划到友人之列了? 想起初初见时,她尚对他很是不喜,还说不喜白衣,宴九失笑。 到底是小丫头,喜好变得也快。 “进去,好好歇息。” 第129章 这是个只做不说的丫头 宴九还是连夜赶去了兖州。 别院有管家。 知道顾西棠跟毒老怪是主子贵客,管家将人照顾得周到细致。 一夜好觉,睡醒起来,房门外还有候着的丫鬟小厮伺候洗漱。 顾西棠跟毒老怪着实享受了一番贵客待遇。 坐在别院小厅,吃着喷香的早饭,毒老怪乐得直眯眼,“小混蛋,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因祸得福?” 顾西棠不置可否,“我们是因祸得福,客栈那些住客昨晚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宿在街头。” 毒老怪笑容收了收,哼道,“那也是司左作的孽。” 半夜火烧客栈,在淮城这种地方,夜半三更的,可不是说想找地方住就能找得着的。 府城热闹繁华,天南地北的商客也多,寻常时候各大小客栈都时常满客。 更何况眼下是江南学子们备考府试的时候,淮城管辖下各地学子纷纷赶来,客栈住房更是供不应求。 司左这一手,可不是作孽么。 迟早遭报应! 想到不知情的世人还对那个狗东西歌功颂德,把他夸得跟个谪仙下凡似的,毒老怪一阵作呕。 “小混蛋,要不咱们还是回去,那什么鬼悬赏的咱不干了。”他道。 他是真的心有余悸,要是继续跟司左待在一块做事,还不知道他接下来又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要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对方明显是冲着小混蛋来的,安全起见还是避着走。 就是可惜了他的地黄王…… 顾西棠抬眸,看老头满脸纠结模样,“不干了?你的地黄王不要了?” “……不要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天底下总不可能就他一个人有地黄王。” “你不要我要。” 毒老怪惊得瞠目,瞪圆了小眼,“小混蛋你别想不开啊!” 顿了下又道,“你祖父那个毒,我是没有把握能解的,我只是依照古籍古方,想着用地黄王配合其他药材试一下,那也是成功率小,失败率大。咱犯不着为了地黄王让疯狗咬啊!” 顾西棠往他嘴里塞了块点心,“聒噪。” 毫无希望的境地她尚且拼命挣扎,何况有希望? 只要有成功率,不管几率是大是小,总归有成功的可能。 只要有可能,她就绝对不会撒手。 脑子里闪过祖父日益消瘦的模样,也闪过宴九过分苍白的脸,顾西棠将手里最后一口点心咽下,拍拍老头肩膀,“走了,干活。” “……”他怎么就认识这么个丫头呢?毒老怪垮着批脸追上去,“要是有一天老子遇上危险快要死了,你是不是也千方百计救老子?” “你没那么容易死,”少女声音懒洋洋的,“祸害遗千年嘛。” “……我毒死你我!” “药省着点用,别吃太多,我们先去迷雾林。” “……”毒老怪被气得没脾气。 小混蛋简直是他的克星! 气着气着,毒老怪又乐起来。 他怄什么气? 当年小混蛋为了救他,九死一生差点没把命都搭上了。 答案是什么他还不清楚? 这就是个只做不说的丫头。 两人吵吵闹闹,刚走到小厅游廊,就见别院管家候在那里。 四十来岁年纪,笑眯眯的,中等身材肚子圆润,像个笑面佛。 “顾姑娘,毒老,吃好了?” 顾西棠,“吃好了。管家有事么?” “顾姑娘叫奴才燕福就好。”燕福忙道了声,“主子交代,二位是别院贵客,要好生招待。奴才想着二位初来乍到对宅子不熟悉,不如奴才带你们在周围走一圈?” 燕福始终笑眯眯的,殷勤周到。 虽然自称奴才,却没有寻常下人卑躬屈膝之态,态度拿捏得体、进退得当,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不用了,我们还有事,马上要出门。”顾西棠想了想,拒了燕福好意。 “那奴才送二位出门,晚上门房处会有下人守着,二位回来了喊门即可。”燕福行在两人身侧,趁着走去门口的些许时间,作了些告知,顺便还把别院周边环境也给顾西棠跟毒老怪简单介绍了下。 “对了,早上衙门那边有了来过一趟,说要见二位。奴才见着贵客还未起身,自作主张把人打发了。”等走到别院门口,作别时燕福笑道,“不过那人有留下话,说让二位起身后尽快赶去衙门,有大人等着二位商量事情。” 顾西棠多看了他一眼。 她有点好奇这个管家的本事了。 能将衙门的人随意打发下去,就不是寻常管家能做到的。 何况来的人还不一定真是衙门的人,司左那个人做事总要确保万无一失,不会随便派个人来。 别院门口有马车停驻等候,应该是燕福早早为他们准备好的。 上了马车,毒老怪悄悄撩开窗帘往后看。 燕福还站在门口处,双手交叠身前,笑眯眯目送他们离开。 毒老怪,“……” “这老小子叫什么艳福,叫话痨,我耳朵现在还嗡嗡嗡的。” 也忒能说了。 而且,周到得有点吓人。 顾西棠,“老头,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谁胆子小了!”毒老怪立即梗了脖子,死不承认自己被一个管家笑得发慌。 不理会死鸭子嘴硬的老头,顾西棠靠着座位上的软垫,转头往窗外看去。 秋林别院置在淮城北门,单独的一座宅院,周边没有别的住宅,极为清静。 马车行出去,一路不见人踪。 听管家燕福说,在别院隔一条街的位置,有淮城着名的雅集。 雅集里设书局、画廊、琴行,专供文人雅客买卖、品鉴,是城中文人最喜爱聚集的地方,氛围浓郁。 出了秋山别院小径,马车拐了个弯,城北雅集外貌就出现在顾西棠眼里。 冗长的一条街道,巷子阡陌纵横,各个店铺前都可见文人墨客身影。 在街道两边还有就地摆摊的雅客,售卖自己作的书法丹青等等。 毒老怪凑了个脑袋过来,往外看一眼,咂嘴,“这有什么好看的,跟咱格格不入。” 顾西棠笑笑,确实跟他们这样的人格格不入。 他们可没有文人的风雅和清高,更不会讲什么气节。 这种高雅的地方,适合宴九那样的人呆。 第130章 你怕是忘了,这任务是谁下的 寒山别苑。 落在城南郊。 恰跟秋林别院一北一南。 司左没有去衙门,起身后就在书房里坐了一早上。 影子来报的时候,他刚好作完一幅画。 勾勒最后一笔,放下毛笔,他垂眸看眼前画作。 铺陈的宣纸上,一方悬崖峭壁,岩石料峭,半面垂直如同刀削。 峭壁远处隐见寺庙边角。 身着道袍的小道姑站在峭壁突出的岩石上,微侧转身,垂眸俯视下方悬崖。 眉眼淡然,睥睨无惧。 纤细身躯,却冲出将天地踩在脚下的浑然气势。 让人情不自禁,为之心折。 “主子,属下未能进到秋林别院。”影子回禀。 司左面色淡淡,抬指抚上宣纸。 影子铩羽而归,他并不意外。 九贤王的秋林别院,就算能进去,也无法安然走出来。 所以他并未期许影子能进入那个地方。 “话传到了?”他问。 “传到了。” “传到即可。” “但是毒老怪跟顾西棠离开秋林别院后并没有如约去衙门,他们直接出城了。”影子继续禀报。 司左颔首,“料到了。你先下去。” 昨晚烧了客栈,他对顾西棠的针对之意已经摆在明面上。 就算有赏金诱着,短时间内,他们也不会想在看到他。 所以他今早亦没有去衙门。 那些事情,不着急。 再细细看了几眼画作,司左将画卷起,引来火折子。 火舌从画卷一角燃烧,席卷,很快将整幅画烧成灰烬,掉落地面。 司左双手负背,往外走去,锦靴踩过灰烬,将灰碾成尘。 “来人,备马车,去迷雾林。” …… 迷雾林在淮城以西二十里处,周边有好几个村落。 因为林子里长年有毒瘴缭绕,是以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偏生这里又是去往府城必经之地,村民们想要去府城,只能从这里走。 以往只要避开瘴气,尚算安全。 但是从上个月开始,林中时而会跑出野兽来,袭击路过村民。 接二连三,已经发生了三起村民被咬死咬伤的事件。 闹得周边各个村落人心慌慌。 马车在迷雾林交界处停下,顾西棠跟毒老怪下了马车。 路边竖有石碑,上书迷雾林三字。 除此,石碑上还特地用朱漆作了示警,警告林内危险。 “老头,那些毒瘴你没问题?”顾西棠问了声。 毒老怪蔑笑,“你是在小看我毒老怪?” 说罢从怀里取出两个香囊,一个挂自己腰间,一个人给顾西棠,“这些毒瘴见了老子,得喊一声祖宗。那支地黄王等于放在老子面前等我拿啊。走!” 这气势,给他能的。 顾西棠勾了下唇角,跟在老头身后,越过石碑,走入迷雾林地界。 从路边石碑处往里,不到半里路就是迷雾林。 树木密集成林,灌木荆棘丛生。 这里还是林子边界,已经隐约可见瘴气溢出,贴着地面形成薄雾。 “小混蛋,进去了啊。”毒老怪道。 “嗯。”顾西棠从袖子里滑出把匕首,握在手中,“走。” 毒老怪,“……” 看看匕首,又看看顾西棠,“什么时候准备的家伙什?怎么没给我也准备一把?” 看那匕首寒光闪闪,锋刃又薄又利,用料还挺不错。 诶嘿,手柄处竟然还镶了两颗红宝石! 值钱啊! “离开别院的时候燕福塞给我的。” “踏马的,为什么只给你不给我?老子是哪点入不了他眼还是怎么地!” 顾西棠抬脚虚虚踢了他一下,“别贫了,赶时间,你的地黄王还在等着你。” 对林中危险,顾西棠并没有掉以轻心。 整个山林毒雾遍布,走进雾气之后,身周三米外的东西完全看不清。 谁也不知道雾气背后潜伏着什么危险。 说不定一转身,后面就是能摔死人的悬崖。 “老头,小心些。”抿了下唇角,顾西棠率先走进迷雾。 毒老怪忙紧步跟上,万一跟丢了,不好办。 他身上只有三脚猫功夫,在这种地方话说得好听点无妨,可不敢真的托大。 待一老一少走进密林身影被雾气吞没不见,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两道人影。 赫然是司左跟莫负。 “主子,迷雾林瘴气含有剧毒,里面一草一木长年在毒气中生长,也具有毒性,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都有可能中毒。您身份矜贵,无需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以玉抵石。”进林子前,莫负低道。 司左看他一眼,“你在此处候着,不用进去。” “主子!” “我身上只有一粒避毒珠,不喜有人拖累。” 说罢,司左闪身进入密林。 雾气立即将他身形掩埋,莫负无法,只能依言守在林外。 …… 越往密林深处,毒瘴越重越浓。 顾西棠跟毒老怪一路摸索前行,到了后面,眼睛已经几乎不能看东西。 入目尽是白茫茫一片,连手边的同伴都看不到。 只能靠声音辨认方位。 “妈的,是老子想得简单了,能让衙门悬赏的任务,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幸亏老子不是一般人!” “诶哟喂!这是什么鬼东西那么滑!青苔?这色泽,这滑溜度,他妈的千年青苔精这是!” “小混蛋你在哪?我看不到你了,吱个声啊,别走丢了!哎哟我裤子被勾破了!” 顾西棠磨牙,“老头你能不能安静点,猛兽都被你念跑了!没声音你是不是能吓死啊!” 这老东西,论起话痨,他排第二燕福都不敢排第一! “你这就不懂了?我这叫战术!”毒老怪一边把钩住裤腿的荆棘刺拿开,一边给自己挽尊,“周围到处白茫茫的,咱们盲头苍蝇一样找野兽不是办法,不如弄点动静把野兽引来,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懂吗? 懂吗? 都说人有急智,眼下他的急智就跑出来了。 呵,顾西棠冷笑一声,“你怕是忘了,这任务是谁下的?” “司左那个疯狗下的,怎么了?” “你觉得他能把地黄王摆在你面前让你拿?那不如直接送你得了!” “……”毒老怪愣了好一会,依旧一头雾水。 这里可是毒瘴遍布的迷雾林,寻常人进来都不敢。 司左再能,也能不到在毒瘴里埋陷阱的地步? 第131章 死老头子,又演上了 要真到那种程度,那司左就不止是疯了。 他还变态。 毒老怪不太想相信这个推测,否则他跟小混蛋的处境就是加倍危险。 “那个疯狗,怎么就逮着咱不放呢?”郁闷的骂了声,毒老怪一边摸索前行一边道,“小混蛋,你上辈子是不是掘他家祖坟了?” 顾西棠沉默。 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答案。 是什么原因,让司左要到非除去她不可的地步? 只因为她天煞星的命格? 就算她天生命里带衰,也跟他司左没什么关系? 他既不是她亲朋,也不是大越帝王。 她自是害不了他家族基业,也祸不了他皇途朝纲的。 怎么就逮着她不放? 迷雾林常年雾气缭绕,阳光透不进来。 林中地面没有光照,长满苔藓,又湿又滑。 加上地面密布长满刺的荆棘跟乔木,人极难行走。 顾西棠用匕首挑开面前又一支挡路的棘刺,道,“老头,你说的对,我上上辈子坑真掘过他家祖坟。” 毒老怪,“……” 我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认真了? 他张嘴正要搭话,突见白雾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接着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毒老怪一愣,继而大喜,用眼神询问少女是不是猛兽出现了。 因为太过高兴,一时忘了雾气太浓,少女根本看不见他的小眼神。 顾西棠把毒老怪推到身后,再看向前面迷雾时,周身气势一变,眼里迸出凛冽战意。 在他们周围不过数十步之遥,危险已经悄然迫近。 少女身上杀意带起的紧迫感,让毒老怪也开始紧张起来,翘起兰花指扯了扯少女衣摆,用气音道,“小混蛋,别那么紧张,有我老毒怪在,杀野兽轻而易举。” 顾西棠,“你的毒药没用,林子里一点风都没有,周围全是雾气,毒药挥洒不开。而且能活在毒瘴里的野兽,未必怕你那点毒。……好好在后面呆着,别拖后腿。不然揍你。” “……”敲!看不起谁呢! 少女话毕,横握匕首往前潜行,动作快如鬼魅,身形很快淹没在迷雾中。 毒老怪在原地站了片刻,不信邪,摸出一把药粉往旁边撒去。 药粉遇上白雾中的水汽,立即凝结、坠落,在他脚边呈出一圈分布均匀的残骸。 毒老怪,“……”日你老娘。 …… 活物的动作、气息,会让气流发生极细微的变化。 顾西棠稳步往前,凝神倾听分辨。 在她跟老头周围,至少有近三十只活物在靠近。 是群居野兽。 狼。 放在平时,三十只狼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但是这里是毒瘴林。 雾气遮眼,难度大为增加。 身后响起郁闷暴躁跺脚声,接着老头声音传来,“小混蛋,我爬树上呆着,免得拖累你!” “……”顾西棠吐了口气,眼里闪过无奈。 喊什么喊?老头是生怕那些狼不朝着他奔? “别爬,树上未必安全,你就在那里好好站着!”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估算离老头已经有近三丈距离,够了。 朝周围几个方位环视一眼,因为老头闹出动静,逼近的群狼已经闻声而动,往老头那边试探行进。 顾西棠淡然挑眉,匕首一挥,手心立即出现一道血痕。 鲜血飞快从手心冒了出来,滴答滴答坠地。 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开。 那几个方位动静变大了,气流开始往她这边鼓噪。 顾西棠沉眸,先发而动,往危险冲去。 白雾中,很快有狼嚎四起。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浓郁起来。 毒老怪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郁闷抠手,每次跟小混蛋并肩作战,都显得他没用又拖后腿。 真踏马羞耻啊!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让外人知晓,他还要老脸。 …… 狼嚎声高亢尖锐,从密林深处传得极远。 附近村落的百姓都隐约听到了狼叫声,一片惊慌。 莫负守在密林外,几经犹豫,最后一咬牙,还是进了林子。 来之前他就做了万全准备,足以抵御林中毒瘴。 只是稍后,需要向主子领罚了。 密林,数丈外都能闻到渲染在雾气中的血腥气,腥锈味浓稠,令人作呕。 而在浓稠腥气里,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甜气息。 白衣男子脚步几近无声,悄无声息往那方接近。 神色不显喜怒,淡漠眸子却漾出一圈圈黑色涡纹,冷漠,又亢奋。 他从怀中取出白玉卦盘,盘子中间卧有一通体透明的玉蚕。 随着他越接近战圈,静卧的玉蚕开始有了动静,抬起头来,蠕动逐渐剧烈。 它在捕捉那丝香甜气,透明的蚕体内,开始摄入一丝血红…… 一丝变成一缕…… 那边战斗已经开始接近尾声。 男子也已经走得极近,距离恰好控在战斗圈边缘。 …… 毒老怪直挺挺站在原地,当真是一动不敢动。 倒不是怕周围有什么危险,他怕他这边有什么动静,少女会分心。 回头再有好玩的,小混蛋就不肯再带他玩了…… 期间他一直努力支棱耳朵,听那边战斗动静。 听着狼嚎声越来越少,越来越弱,老头又开始嘚瑟了。 什么事情只要小混蛋出马,就没有不成功的。 地黄王妥了! 解决掉最后一只孤狼,顾西棠利落抽回匕首,将血在狼皮毛上擦拭干净。 刚要转身往回走,便又闻听动静,她眼神一沉。 “主子!主子你在哪?”远远的,有人声传将过来。 她记得这个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 是司左身边的侍卫,莫负。 司左果然来了。 她垂眸看向脚下,皱了下眉头。 满地狼尸,皆是一刀毙命,见血封喉。 若是司左看到必然会起疑,老头没有这般利落狠辣的手法。 思忖间,突然就听到那边老头子传来嚷嚷声。 “多谢大侠出手相帮!吓死老头儿了!” “小棠棠别过去!说不定野兽还没杀死呢!” “哎呀你听话行不行,先过来,待会确定安全了干爷爷再带你去取兽头!” 顾西棠,“……” 死老头子,又演上了。 不过这次,还挺不赖。 第132章 你这么祸水东引,不亏心吗? 老头演上之后,周围就没了其他动静。 白雾茫茫,除了老头还在那嘀嘀咕咕“教训”乖孙女,便只余浅不可闻的呼吸声。 顾西棠本想悄悄回老头身边去,心念一转,冷冷扬起唇角。 她将身上外衫脱下,只着了白色中衣,又从里衫割下一块布料来将头帘蒙上。 燕福赠的匕首削铁如泥,划在布料上没有一丝声响。 做完这些,把外衫裹裹扔至一旁,抄起匕首就往某个方向袭去。 少女身形鬼魅,快如闪电,如同迷雾中游走的幽灵,刀锋所过之处,带起一串血珠。 男子猝不及防,肩胛骨被利刃刺穿,剧烈疼痛让他闷哼出声。 手臂失力,玉盘摔落在地上。 他忙躲避反击,却发现,苍茫迷雾中,他连来人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而对方却奇异的,总能抓到他的身影。 任他如何避走,都避不开雾中袭来的锋刃,如影随形。 “主子——!”莫负声音飞快而至。 等他跑过来,那道幽灵也消弭在雾中。 司左站在原地,薄唇紧抿,眼神阴鸷。 终于撕掉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然。 他身上伤口无数,蜀锦月袍被划成一道道长条。 虽保住性命,却是狼狈不已。 莫负贴近了,看到主子这般模样,不敢吭声。 男子身上白袍被鲜血染出大片红色,血液自上往下,顺着袍摆流道地上,浸出深色痕迹。 玉盘摔下的石头正好磕在地上凸起的硬石,碎裂成两瓣。 而那只玉蚕,已经成了一团辨不分明的血肉。 视线落在那团血肉上,司左神情一点点龟裂,声音凛冽冰寒,“宴、惊、鸿!” 莫负惊讶失声,“九王?!” 若是九王出手,那主子会这般狼狈就不足为奇了。 能有性命在,还算九王手下留情。 只是他不是去兖州了么,怎么还会管迷雾林这档子闲事? 然眼下情形,他不敢再开口多问,忙伸手将人扶住,“主子,你身上伤口太多,我们需尽快离开此地,免得瘴气入体!” 说罢便见司左身形晃了晃,似有眩晕之兆。 莫负不敢耽搁,把人背起就走。 …… 等到林中再无其他动静,三丈方外树脚下,席地而坐的少女才慢悠悠站起来,拍了下老头肩膀,“老头,把密林侦查一番,看还有没有别的野兽,要是没有,咱就扛上狼王领奖赏去了。” 毒老怪,“你等会,我有点憋不住。” 接着就听一阵哈哈哈的狂笑响起,惊走蛇虫鼠蚁无数。 顾西棠挑挑眉,双手抱臂靠上身后树干,等老头笑个痛快。 好大一会,两人才离开原地,把整个密林跑了一遍。 确定没有其他威胁后,又去了狼群尸体散落的地方,找出狼王的尸体拖着往外走。 “小混蛋,你胆子也忒大了。司左那人疑心重,估计很快就会怀疑到你身上来。”畅笑过后,毒老怪又开始担忧起来,“他跟你一块在释迦山长大,对你的武功路数熟悉得很。” 这么直愣愣的去偷袭司左,等于把身份摆到他面前。 顾西棠,“我用的不是我自己的路数。” “??” “用的是燕一的手法。我之前跟他交过手,还切磋过一次,用起来顺手。” “???”毒老怪嘴角疯狂抽搐。 好歹是好邻居,你这么祸水东引,不亏心吗? “宴九身份应该比司左高,不怕得罪他。”避开老头视线,顾西棠望天说道。 应该是不怕的? 上次客栈门口,宴九教训司左,司左可是一声没吭的。 咳,回头等宴九回来,她跟他说一声,当是欠他一次人情。 等找出解毒方法,她把他一块治了。 总能抵这一次小小栽赃。 她不是故意的,当时脑子一抽没忍住出手,能想起来的暂时只有燕一的功夫套路。 而且,也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上他的车,谁也欺负不了她…… 顾西棠眼神顿时不游移了,心也不虚了。 这就是罩着她的意思嘛! 出了林子,迷雾散去。 毒老怪一屁股坐在地上,累成狗。 再看身后拖着的大家伙。 ……踏马这一身腱子膘,比猪还肥啊! 皮毛油亮。 獠牙狰狞。 死不瞑目。 “小混蛋,咱领赏不必要非得整只狼拖回去,砍个脑袋也行的?” 他老胳膊老腿的,真拖不动了。 顾西棠摇头,“以司左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在迷雾林搞得那么狼狈,肯定不会轻易把奖励给我们。” “他想赖账?!”也不是没可能,毒老怪臭着脸,“那怎么办?” “所以得拖整只狼啊。”顾西棠歪头,勾唇邪笑,“咱们到附近村子,让受害村民都来认认,是不是这家伙吓得他们不敢出门。” 毒老怪想了想,眼睛一亮,“你是想先在百姓里把咱们猎狼的事情传开,让百姓都知道咱们揭榜一事,到时候司左就是想赖账也不行了?” “老头,你脑子总算能用上一次了。”顾西棠点头,“干活。” “……”又要他拖呗? 毒老怪气哼哼坐了会,“你等等,先把外面的衣服穿上,姑娘家家衣衫不整的成什么样子!” 刚才在林子里没空顾及其他,现在看到小姑娘居然穿着一身中衣晃荡,毒老怪牙都疼了。 这般大大咧咧,日后怎么寻好姻缘? 小混蛋对自己也忒不上心了! 顾西棠没顶嘴,那处自己抱在手上的外衫,穿了回去。 她不至于那么不讲究,真穿着里衣见人。 不然也不会把外衫捡回来了。 在密林里杀狼、排查威胁涌去不少时间,天色渐晚。 好在秋林别院的马车一直在路边等着他们。 即便这样,马车到得附近村落的时候,天也已经快黑了。 得知是有人领了衙门悬赏,真把密林里威胁大家伙安全的野兽给猎杀了,村民们立刻奔走相告。 村长更是组织村民敲锣打鼓,给顾西棠跟毒老怪系上红布花以示感谢、庆祝。 两人就各戴着两朵大红花,在村民欢送下,载着他们送的土鸡蛋、大白菜、烙饼子……驾马车回城,去衙门。 领赏。 第133章 误伤友军,唉 收到衙门来报时,司左刚刚包扎好肩胛处的伤口,还未及歇下。 悬赏是他发的,奖励也需在他这里领取。 因为他身份太高,衙门得知有人成功揭榜,也不敢私自处理,才着了人前来禀告。 这时夜色已经深了,明月高悬,近亥时。 “主子?”莫负守在房门外,没有传唤不敢进去。 很久,房里才传出男子淡淡声线,“将银子跟地黄王交给衙差,放赏。你,自罚五十杖。” “是!” 莫负领命,很快离开。 房中,灯火闪耀。 司左坐在桌旁檀木椅,脸色随着灯光跳跃,亦一明一暗。 必成的一件事,没想到中途会发生让他措手不及的意外。 他没料到已经去了兖州的九贤王,竟然还给毒老怪及顾西棠留了帮手。 也没料到莫负会不听命令,私自入林坏了他的事。 倘若没有这些,待玉蚕吸足血气,他再布下九宫卦阵,就能寻出新的天煞星。 如今玉蚕已死,卦阵也没布下。 他功亏一篑。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不过无妨。 玉蚕只会对特殊血气起反应,当时他是亲眼看着玉蚕体内凝出血红的。 这至少能让他确定一点,当时,天煞星就在林中。 不是顾西棠,就是那个受伤的人。 将脸上所有情绪收起,司左挥手熄灭火烛,房内顿时漆黑一片,暗无声息。 …… 拿到奖励,还在马车上,毒老怪就迫不及待打开装着地黄王的玉匣子,借着车内灯光将地黄王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 看完了又赶紧把玉匣子合上,藏宝贝似的藏进了怀里。 毒老怪喜得见牙不见眼,“小混蛋,这一趟真是值啊。有银子,有药材,还小小报了百分之一的仇。司左那条疯狗,今晚估计要气得睡不着觉,哈哈哈!” 迫于形势,不得不把用来钓鱼的鱼饵掏出来,司左一朝失算阴沟翻船,可不得气死么。 这对毒老怪来说,简直是跟地黄王同等重量的额外奖励。 顾西棠闭眼靠在车厢,懒懒的,“老头,回去把你的金疮药给我一份。” 毒老怪一愣,紧张起来,“你受伤了?哪里?!” 顾西棠将手掌展开在他面前。 毒老怪,“……” “哦,你再晚点说,伤口就愈合了。怎么伤的啊?” 毒老怪阴阳怪气。 少女手心一条红痕又细又长,已经结痂了。 他以为多大伤呢。 至于么?这种程度的还要金疮药,不嫌浪费啊? “我偷袭司左的时候,看到他手里拿着个玉盘,他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那个玉盘有古怪。”顾西棠道。 当时匆匆一瞥,她看到了玉盘中间通体透明的蚕,蚕体内有红色血线。 谨慎使然,她把掉到地上的蚕碾了。 不知道为何,她有种预感,司左用那只玉蚕在查探什么。 她睁眼看了下手心伤口,将手握起。 为防万一,这个伤口最好尽快复原。 “司左今天吃了瘪,明天肯定会在我们身上找回来,要是让他看见我有伤口,可能会怀疑林子里的事情。”不想老头想太多,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糊弄。 果然,老头立马拿出药囊,在里面翻翻找找,然后给她手心上药。 “明天早上你就找不着这道疤了!” …… 回到秋林别院,已经子时了。 别院门口檐角上,引路灯笼灯光明亮。 燕福就站在门外台阶上,笑眯眯的迎他们回来。 毒老怪一看到他就有点发憷……笑得渗人,话还多得烦人。 他一下车就抱着玉匣子跑了,完全没管落在后头的顾西棠。 “……”顾西棠看到燕福,也有点心虚。 毕竟她刚刚卖完人家主子,还享受人家如此细致周到的照顾,良心有一丢丢痛。 “顾姑娘,今日一切都顺利?”燕福走下台阶,做了个往里请的姿势。 顾西棠,“啊,挺顺利。燕管家你送的这把匕首挺好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啊。” 拍了两句马屁,顾西棠把匕首掏出来,颇有些不舍的还回去,“事情办完,物归原主。” 福来忙摆摆手,“不不不,既是赠给了顾姑娘,自然就是你的东西了。再说这匕首也不是奴才的,是从主子库房里挑的。” “这么好的匕首,你私下拿了,回头你家主子不罚你?” “主子离开当晚特意交代,让奴才在库房替顾姑娘找把称手的武器防身。” 顾西棠脸上有一瞬不自在,匕首握在手里,感觉比之前要沉。 啊,良心又痛了。 缓步往里走,顾西棠眼角余光看了看身边跟着的笑面佛,咳了声,“燕管家。” “顾姑娘有何吩咐?” “你们家主子性子一直很好?不轻易生气?” 燕福背脊一下挺直了,肚子往外顶起,甚是自豪,“那是自然,爷对身边的人素来极好,轻易不会生气,除非犯了原则上的大错。” “……”顾西棠小心试探道,“那要是有人往你家爷头上扣了屎盆子给他惹麻烦呢?他会生气么?” 燕福笑容一凉,“谁要是敢往爷头上随意扣屎盆子,那多的是人不答应!” 顿了下,察觉自己表情不当,燕福笑容又和蔼亲切起来,声音温和,“顾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哦,没事,无聊随口问问。累了一天,我先去睡了,燕管家不用送。”说完,顾西棠溜之大吉。 还是暂时不解释了。 她也是无意为之。 以前祸水东引的事情做多了,忒顺手了…… 误伤友军啊。 唉! 怀着内疚,顾西棠又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衙门又来人了。 照例的,又被燕福打发了。 不过顾西棠没打算又放司左一次鸽子,有些事情早办早好。 离开秋林别院的时候,顾西棠送了燕福一个感谢的笑容。 这个管家有点好用。 可惜家里养不起,不然给他挖过来。 淮城衙门把守的官兵这次没有拦着顾西棠跟毒老怪。 打过一次交道,脸熟了。 进了衙门后不用人再带路,顾西棠领着毒老怪,熟门熟路直往后院办公署。 一进门就瞧见了坐在案桌后的男子,一身云锦月袍。 眉目清雅淡然,乍看像个不食烟火的谪仙。 顾西棠走过去,扬眉玩味,“大人,今日脸色不怎么好看,晚上没睡好啊?” 第134章 小混蛋,老头对不起你啊! 少女神色平淡,好似随口一问。 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的异样。 司左只觉肩胛处的伤口钻心似的痒。 那处伤口几乎被利器洞穿,加上身上大大小小割伤无数,他本需待在别院休养,不宜走动。 但他还是硬撑着过来了。 看着少女若无其事的笑脸,他眸色微暗。 “昨日两位在迷雾林成功猎杀野兽,恭喜了。”他道,“我听说你们遭遇了狼群,没有受伤?” 毒老怪走上来,斜着眼阴阳怪气,“亏得遇上高手相助,否则我跟乖孙女未必能完好无损的出来。万幸,万幸啊。” “对了,昨儿我在林子里好像听到有其他人进了林子……小棠棠也听到了,说很像你那个侍卫的声音,怎么?你也进林子了?想抢功?自己发的悬赏,自己完成任务,东西再落自己口袋?” “诶唷,还真是你的作风。可惜你来晚了一步,狼王被老子抗走了。” 说罢,毒老怪又弯腰凑近些许,怼着司左的脸猛瞧,“看你一副失血过多随时要死的模样,受伤了?不会是被狼咬了?要真是,那头狼就是只为民除害的好狼,该褒奖。” 坐在角落的主簿只听得心惊胆战,开口喝道,“刁民放肆!辱骂朝廷命官,你们可知罪!” 那可是当朝国师! 连知府在他面前都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两个寻常百姓居然敢对着国师大放厥词?! 不要命了么! 万一国师追责,他们淮城衙门都不定得受牵连! 司左坐在案台后,眉眼冷淡,既不动怒,也没有阻止主簿摆官威,像是在看两个刁民要如何收场。 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若较真,谁都好不了。 毒老怪暗哼一声。 他毒老怪是什么人物? 能屈能伸的人物! “诶呀,是草民不是,口无遮拦,话赶话的什么都往外蹦。不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国师地位还在宰相之上,您肚子里能撑的得是巨无霸超级豪船!定不会跟草民这等微不足道的人计较的!” 毒老怪低头,低得毫无诚意。 混江湖的人,江湖习性难改。 趁着司左还未再次发难,顾西棠抢先开口,岔开了话题,“早上衙差人来传话,说大人在衙门等我们,可是要商讨追回官银之事?” 司左漆黑眸子朝她转过来,“衙差连请两日,二位也该来复命了。便是你们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让我总是等着你们。顾姑娘,你说是吗?” 说完,他将手上翻阅完毕的一沓文案随手递给主簿,“今年府试前来应考的学子身份大多没问题,这是我检验完毕的,劳烦主簿将名单公布出去。” 顾西棠视线微,落在他手边桌案上没有通过检验的名单。 最上面那张学子资料,名字赫然是顾西岭,她大哥。 也就是说,她大哥不能参加此次应考。 寒窗苦读多年,满心期待有所建树,毁于此。 司左抬眸,“我观毒老跟顾姑娘对官银一事拖拖拉拉,担心你们心有疑虑,今日传你们过来便是想再问一次,你们还要揭榜吗?你们若是不想做这个任务了,拒绝也情有可原。毕竟没有签免责文书,本官不会追究你们出尔反尔之罪。” 毒老怪也看到那张纸面资料了,登时脸色一变。 踏马的。 狗东西! 怪不得说话那么好听,这是掐着小混蛋七寸示威呢! 顾西棠扬唇,视线从纸张上收回,“老头总说江湖人最重信诺,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从来不会反悔。他今日过来就是来跟大人探听官银线索的。没想到大人如此通情达理,倒是教人汗颜了。” “哦?是吗?” “当然是了!”顾西棠看向毒老怪。 毒老怪挤出笑脸,咬牙切齿,“是!” 司左点点头,拿起顾西岭的应考资料,递给主簿,“漏了一张。我想起来,顾西岭好像是顾姑娘的哥哥?那身份背景自是没有问题的。” 顾西棠跟毒老怪面上带笑,看着资料被主簿小心收起,心里齐齐骂了句。 漏尼玛。 …… “这是去岁江南贪墨案的相关资料,此案牵扯甚广,涉案官员多达十七人,被贪墨官银十万两。案子的主犯从犯已经获罪,但是被贪墨的官银至今未能寻回。朝廷对此极为重视。你们把资料拿回去看,分析分析,三日内给我新的线索。” 司左把整理好的相关资料卷宗交给毒老怪跟顾西棠后,就施施然离了衙门。 浑然不顾三日时限二人是否能做到要求。 回到秋林别院,看过卷宗后,毒老怪捏着那薄薄两页纸的相关资料,把司左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 “那条疯狗疯病又犯了?”毒老怪转着圈圈,气得直心梗,“朝廷花了差不多一年都没能找出新的线索,他只给我们三天?!他脑子那天被马车夹过了?” 顾西棠盘腿坐在别院小厅圈椅上,托着腮,“衙门的银子不好赚,自是有点难度的。” 何况他们现在赚的还是司左手里的银子。 他要是不给他们出难题,除非他也换芯子了,还是个善良可爱的芯子。 “话是这么说,当时三天时间,压根不可能。咱们从哪查起?”毒老怪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上,“你看看着卷宗,这也叫资料?我数了数,除了前面记录涉案官员的名字官职之外,剩下的总共不到五句话!” 他当时真不该脑子一热就开口揭榜。 知足常乐,轻松点,拿着迷雾林的奖励也够香了。 也不会落到现在被司左捏着脖子摁头的地步。 越想越悲,毒老怪,“小混蛋啊,老头对不起你啊!” 顾西棠,“……” 抓起卷宗就朝老头扔去,“姑奶奶还没死,你搁哪哭坟呢!” “……”毒老怪接住卷宗默默放回去。 倒不是哭坟,他得提前博点同情,不然等小混蛋烦了,被整治的就是他了。 燕福带着奉茶小厮冲门外走进来,把刚泡的凉茶跟点心摆在两人面前案几上。 “二位喝点凉茶,消消火气。” “奴才看二位愁眉不展,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要不奴才给主子也稍信,不定他能帮帮忙?” 毒老怪跟顾西棠咻的抬头。 看燕福就像看渡世的菩萨。 异口同声。 “燕管家,好人哪!” 第135章 千年铁树上唯一的一朵桃花 兖州。 猫背山脚,上合村。 时至傍晚,大片大片云霞笼罩在上合村上空。 燕一拿着捷报,踩着霞光,推开村子里一户破落民宅院门。 就见他们家爷坐在院子里,正看着手里信笺摇头失笑。 霞光柔和瑰丽,不及男子展笑间一个清润的眉眼耀眼。 “爷,在看什么呢?” “燕福捎来的急报——” “急报?!淮城那边发生什么大事情了?”燕一心头一惊,忙加紧脚步走过去。 他们燕临阁成员分散大越各地,出去的全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只有遇上难题又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时候,才会用急报请示主子爷。 燕福那个笑面虎居然还能遇上大难题? 宴九抬起头来,扬扬手里信笺,笑道,“顾姑娘揭了个榜,遇到点阻滞,燕福请示我帮忙找些能用的线索。” 燕一脸上急色一滞,僵在那里。 燕福怎么回事?还跟小煞星凑作堆了? 他拿了人家什么好处,居然来请爷帮人揭榜? “猫背山的事情已经收尾了?” 燕一心头鄙夷燕福的功夫,听到主子问起,才想起来自己是回来送捷报的。 “事情已经收尾了,抓获的悍匪及搜缴出来的钱财已经移交当地官府,至于那些被抢上山寨的女子,能遣散的也已经遣散,无处可去的交给了燕三处理。剩下的老弱妇孺,无罪的放他们自行离去,这部分人不在上交官府的悍匪名单中。” 听燕一把事情交代妥当,宴九满意点点头,“匪患已平,你着当地官府另外放出告示,让那些被迫离乡背井的人,可以回家了。另外,令官府将从寨子里缴的那些不义之财,全部均发给受害百姓作为补偿。事情完结之前,着人在官府随行记录,官府不能将那些钱财私扣,少一文都不行。” 燕一振奋,“是!属下这就去办!” 上合村就在悍匪窝藏地的山脚。 那些绿林匪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子里百姓深受其害,最后为了保命,不得不忍痛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去往他处另谋生路。 如今的上合村,整个村子空无一人,房屋荒芜,田地荒废,处处杂草丛生。 是名副其实的幽灵村。 而周边,还有好几个村落,境遇跟上合村一样。 ……悍匪作恶,官府处理不当,受苦的全是百姓。 如今召百姓回乡,作出补偿安抚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那些不义之财,本就是悍匪从百姓手中抢去的。 “事情交代下去后,我们今晚启程,去淮城。” 燕一刚要走出院门,闻言脚下一个踉跄,“爷,要这么急?” 宴九叹道,“我不急,小姑娘就该急了。” “……”小姑娘急关你什么事呢?爷? 这句话燕一到底没敢说出口,好歹还记得,那是他主子。 怼不得。 …… 翌日起床,看到坐在小厅里吃早饭的人,顾西棠尚有点不敢相信。 揉了两次眼睛,又上前掐了掐男子苍白削瘦的手,确定手感真实,才叹道,“九爷,你是神出鬼没呀。” 宴九抿笑,“顾姑娘谬赞。” 燕一站在后方位置两眼望天,眼底挂着两团青黑。 他跟爷紧赶慢赶,天快破晓才回到秋林别院,一宿没睡。 想着到自家地方了,总能歇息了,爷还要吃顿早饭才睡。 不是明显在等人小姑娘么? 邻居做到这份上……爷真是尽心尽力。 燕福从外笑眯眯走进来,给顾西棠布上碗筷,又笑眯眯的揪着碍眼的燕一走了。 燕一挣扎,出了小厅才挣开魔爪,对燕福吼道,“你干什么呢!我是主子侍卫,得贴身伺候!” 燕福看他跟看苍蝇一样,嫌弃得不行,“你能不能有点眼力?你搁在哪太多余!” “我怎么多余了?” “我说你这榆木脑袋,你装点干货行不行?这么些年跟着爷走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了?可见过爷对哪个女子特殊?” 燕一不情不愿,“那倒没有。” “对嘛,就这一个!不定这就是爷千年铁树能开出的唯一一朵桃花,咱能护着尽量护着,别让桃花谢了。否则你等着兄弟们恁死你。” “……” 厅里,宴九跟顾西棠相对而坐。 晨曦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光线柔和。 宴九将造型精致的点心往少女面前推去,又给她倒了杯热茶,“你的事情我听燕福在信里说了,那个案子,罪魁祸首虽然已经伏法,但是被贪墨的官银全部不翼而飞,遍寻不着。只看官方资料,找不出新的线索。” 顾西棠顿了下,不知道该不该夸一句九爷尽心? 她视线落在男子眼底无法遮掩的疲惫,捻了颗点心送进嘴里,“我昨晚想了一宿,已经隐约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查探,还待验证,等有了结果再请教九爷。” “这么快就有头绪了?” “啧,你是小看我神算子?” 少女一句话,将两人带回望桥镇那段时光。 想起彼时少女穿着道袍抱着招牌过家门而不入,假装不认识他的画面,宴九仍然忍俊不禁。 他道,“那好,你先去验证,我想看看神算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 少女下巴一样,眼角轻挑间锋芒耀眼,“哼,你等着瞧。” 毒老怪跟某人一样喜欢睡懒觉,赖床的功力还要更胜一筹。 等他起床的时候,宴九跟燕一已经下去歇息了。 知道宴九真赶了回来,老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左手一把瓜子右手一把点心,他跟在顾西棠屁股后头屁颠屁颠出门。 “小混蛋,我有预感,另外两支地黄王也是老子囊中之物。” 顾西棠瞥他一眼,“马后炮。” 马后炮就马后炮,只要事情能成,叫他牛后炮也成啊。 “我们现在要去哪?” “随便逛逛。” “你肯定有主意了,告诉我一声啊,咱俩可是搭档!” “就是随便逛逛,你去不去?”少女斜他。 毒老怪,“去!” 小混蛋这人素喜卖关子,他是绝对不信她会无的放矢的。 这天,毒老怪跟在少女身后,逛遍了几乎半座淮城。 差点没跑断腿。 入夜后才回的秋林别院。 真的是随便逛逛。 踏马! 第136章 燕一吓得表情都飞了 寒山静室里,熏香袅袅。 轻盈檀香味道盈于室内,让人闻之心静。 司左坐在窗下矮几,置了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 距三日时限已经过去两日,明日就是最后时限了。 他素来耐性好,这次竟然有点心急。 想知道那个像极了顾夕的少女,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之前一直下意识的想要避开。 如今不想避了,便把她的所有事情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从她醒来开始,短短时间里,一个小镇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而所有事情但凡牵扯到顾家的,最后都被悄无声息解决得干干净净。 背后,有双素手搅弄风云。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 室外,出来莫负的声音。 司左淡声,“说。” “九王已经悄然返回淮城,天未亮前进了秋林别院。” 司左刚要落子的手在半空顿住,“兖州的事情解决了?” 随后手落下,黑子置入棋盘,“也是,一个小小匪寨,拖不了他几日……可惜了。” 又是功亏一篑。 原本他的计划里,九王剿匪之后,会返京奏表。 没想到他竟然又回了淮城。 原因……顾西棠? 司左淡漠眸子眯起,眸色暗了下去。 众所周知,九王身边从来不让女子轻易靠近。 连为他办事的属下都极少有女子,有也是离他甚远的位置。 他对顾西棠独独不同。 在望桥镇的时候就比邻而居,为她出头。 现在更是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别院,登堂入室。 背后的原因,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求毒老怪为他疗毒。 …… 垂眼,看着棋盘上布局已成的棋局,司左眼底泛出冷意来。 若是九王自己跳入棋局,那么这盘棋,就不能这么下了。 昨天在外面闲逛了大半天,毒老怪起来的时候,感觉老胳膊老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酸疼得不行。 想到罪魁祸首,他爬起来吃过早饭就四处找人。 死丫头。 明天就得给司左回复了,她居然还敢浪费时间。 饶是他对她盲目信任,他也气短啊! 他得问问她到底有辙没辙。 就是这别院也太大了。 他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看到丫头人影。 不会是又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了? 叉腰站在景致宜人的园林岔路口,毒老怪琢磨,往日里死丫头总喜欢偷偷藏在什么地方来着? 思忖间,身后响起木轮倾轧地面的轱辘声。 有男子温润嗓音紧接着传来,“毒老,你站在这里作甚?” 回头看到宴九,毒老怪眼睛一亮,凑了过去。 “我找小混……我找小棠棠呢,你看见她没有?一大早上的就不见人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的。” 闻言,宴九回头看,向身后燕一,燕一忙摇摇头。 他可没见着小煞星。 宴九想了想,笑了一下,说道,“或许我知道她在哪里。” 毒老怪,“你怎么知道?” 他跟小混蛋是玩得最好的,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宴九会知道? 顿时,毒老怪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世上不可能还有人比他跟小毒怪更有默契。 除非那人不是人。 他直起身子,叉腰斜眼,看着宴九,“既然你说知道,那你带我找去。” 燕一看着前后态度不一样的老头,嘴角抽了抽。 前面还好好的,突然就变脸。 这老头怎么回事啊,怎么还喜怒无常的? 他莫不是忘了他在别人屋檐下? 这里可是他们家主子爷的地方,你好歹客气点? 宴九笑笑,对老头的态度不以为意,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我先去找找看,等找到了人,再告知顾姑娘您老在寻她。万一找不着,也免得您跟着我到处空跑。” 毒老怪本想跟着,但是腿脚一动,一股酸爽就从脚底冲上来,冲得他龇牙咧嘴。 “……咳,行,你见到丫头,告诉她我在小厅等她。” “明天就得去衙门见那条疯狗了,让她赶紧想想辙。” “怎么地也得先糊弄糊弄过去。” “那啥,可不是老头子没用昂。所谓人各有所长嘛,老头子我鬼主意是赶不上那丫头,但是论毒术她及不上我!你知道我的意思?” 真不是他没用! 宴九抿笑,点头温声道,“毒老说的是,人各有所长。” 这个顺毛让老头舒坦极了。 “诶,没错!我走了,记得告诉她我在小厅等着啊!” 老头满意离开,脸上甚至挂出长辈看晚辈的欣慰笑容来。 变脸比翻书还快。 燕一嘴角都抽僵了。 “爷,您对毒老也太客气了。” 主子也:“我们有求于人。” 燕一被噎住,想起昨儿燕福对他一番耳提面命的教训加教导,没管住嘴,“……那您对顾姑娘呢?” “嗯?”宴九微讶,好笑挑眉,“我对顾姑娘又怎么了?” “爷对顾姑娘特别照顾,以前可没见对哪位姑娘如此……” 闻言,宴九愣了愣。 特别照顾吗? 他自己认真想了下,说照顾,相较而言确实是照顾。 但是说特别照顾,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他对顾西棠的那些照顾,出发点太过自然,那么想,便那么做了。 并非刻意去对她好。 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 “她很可爱,不是么?” 燕一吓得表情都飞了。 可爱? 那个小煞星? 她跟可爱沾得上半文钱关系? 爷的审美可真都标新立异! 同时,燕一觉得心头哇凉哇凉的。 这次燕福大概说准了。 爷千年铁树,悄悄开花了。 也就意味着,以后小煞星会时时出现在他面前。 时长……大抵是他有生之年。 以后的日子甭想安生了。 燕一跟只游魂似的,机械跟在轮椅后,于偌大别院里左弯右拐。 最后轮椅停在东厢院,院角种着整个别院唯一的一颗桃树。 果实累累,果香四溢。 这桃树是主子爷买下别院后,燕福找了风水先生摆桃花阵,特地在阵眼位置栽上的桃树。 全为了给主子招桃花。 他们那帮跟随主子多年的老人,个个跟老母亲似的,为了爷的终生大事操碎心。 现在桃花树上坐着吃桃的少女,就是他们家爷的那朵桃花。 第137章 爷要老牛吃嫩草 “桃子味道怎么样?”宴九驱轮椅至桃树下方,仰头笑问半躺在树杈上的少女。 她着一身湖蓝裙裳,单手枕于脑后,另一只手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红桃,小嘴翕动。 素来狡黠的杏眸此时微微阖着,垂落的裙摆下方,露出半只小巧秀气的绣花鞋,在半空惬意晃荡。 好像真就是寻个地方偷偷闲,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烦恼。 “这颗桃树一定是燕管家精心打理出来的,长的桃子特别甜,汁多肉厚。”少女掀开一条眼帘,看向下方清隽男子。 他休息了一天,脸色比昨天好看了许多,没那么苍白了。 “九爷,要不要尝一个?”她晃了下手里半个桃。 宴九摇头,“这是燕福从农庄挑选移栽过来的老桃树,结出来的果子口感不错。但是亦不宜多吃,你每日尝尝鲜即可。” 少女,“只尝鲜怎么行?这么好吃的桃子,等我回去就吃不着了。” 九爷,“你喜欢吃,我让燕福着人每日给你送些新鲜的过去,不可贪多。” 燕一在后头瑟瑟发抖。 来了来了,爷又来了。 淮城跟望桥镇之间的路程,走最快的水路都得两个多时辰啊! 来回一趟就是五个时辰上下了! 如此,每日里燕福光给小煞星送桃就够了,其他的事情用不着干了! 爷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古有昏君为宠妃千里铁骑送荔枝。 他们家爷——这架势,是真瞄上小煞星了。 燕一揪着脸,小心抬眼看树上少女,心里之前对她的那点子意见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是莫名的心虚及愧疚。 爷要老牛吃嫩草,他知情却不敢报,对不起人家姑娘啊。 毕竟爷不止是年纪大人家许多,还坐着轮椅,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也是未知数…… 思及此,燕一挤出僵硬笑脸,“爷说的是,顾姑娘要是喜欢吃,平日叫燕福给姑娘送新鲜的。” 顾西棠双眸睁开,甚是奇怪的看了燕一一眼。 怪事,今儿是哪门子风向不对,平日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人,居然跟她示好了? “我也没那么馋。”轻盈落地,顾西棠很是自然的拐到轮椅背后,素手往开关上一按,站上椅背后支出来的踏板,“九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找清净地方,无人打扰。 东厢院的桃树长得粗壮,枝叶延展繁茂,藏在桃树上,外面是看不到她人的。 没想宴九居然寻着了。 宴九又按了个开关,控着方向,轮椅自发在路面平稳移动起来。 “毒老寻你不着,我过来碰碰运气。”他道,“他说在小厅等你。” 顾西棠身子往椅背上懒洋洋一挂,“你载我过去,懒,不想动。” 宴九顿了下,眼尾爬上笑意,“扶稳了。” “宴车夫,启程!” 两人交谈极为自然,旁若无人。 浑然忘了后面还有个呆若木鸡的燕一。 燕一,“……”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究竟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两人能熟成这样? …… 顾姑娘,女子出门在外,需得保护好自己啊! 不不不,爷一把年纪了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好容易来了个他愿意嘘寒问暖的…… 再说,爷人品家世样貌,皆可配得上顾姑娘…… 就是年纪大了些…… 身子骨差了些…… 燕一分裂了。 顾西棠跟宴九到得小厅的时候。 毒老怪正躺在厅左侧小榻子上,龇牙咧嘴五官变形,嘴里嗷嗷嗷的叫。 燕福在给他按脚。 “小、小混蛋、啊哟!你一、一早上、跑哪去了、嗷!疼疼疼、轻点轻点、嗷——” 顾西棠,“……” “老头,你干什么呢?” 见到两人进来,燕福停下按压动作,在一旁盥盆净手后过来行礼,“爷,顾姑娘,奴才听毒老说腿脚酸软,便给他按压一下骨络舒展舒展筋骨。” 毒老怪坐起来,活动了下腿脚,“别说,这么按一按,确实舒服多了。燕管家,多谢多谢。” 燕福,“毒老客气客气。” 话毕,燕福即双手交叠身前,候到了旁侧。 毒老怪也开始回到正题,“小混蛋,太阳升得老高了,咱们只剩一天时间了,你到底有头绪没有?” “事情急不来,得徐徐图之。”顾西棠下了轮椅踏板,走到毒老怪旁边坐下。 样子一点不见紧张着急。 但是毒老怪急啊。 疯狗想咬人,他倒是无所谓,他随时能跑路,但是小混蛋跑不了啊。 她在望桥镇的和尚庙走不掉啊。 瞅着老头眉头不展模样,顾西棠啧了声,“真沉不住气,没看咱九爷在这么?九爷能从兖州赶回来,那肯定是准备给咱撑腰的。我没办法,不代表他没有。” “有九爷在,还怕什么?” 小姑娘话语坚定,把马屁拍得不着痕迹。 宴九展唇,眼底划过无奈笑意,“这件案子是去年年末大案,彼时我人在渝州,收到的信息并不详尽。” “这两日顾姑娘应该仔细分析过案件卷宗上的记录,不若你先与我说说你的所得,我再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如何?” 听完他的话,顾西棠暗自怔了下,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拂过,暖暖润润的,让人很是舒服。 他没有将事情大包大揽,没有将她当成寻常柔弱女子护在身后,言语间的分寸总是极为有度,十分尊重。 啊,顾西棠知道刚才心里的那种感觉像什么了,像沐浴春风。 她很喜欢。 “好,不过我想你先跟我去个地方,咱们边走边说?”她道。 宴九点头,吩咐燕福备马车。 毒老怪立即屁颠颠儿跟在两人身后。 腿脚依旧酸爽,但是他不跟着不行。 不知道为何,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跟小混蛋最好搭档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宴九就是那个劲敌。 还有,孤男寡女的在一块,他也不太放心。 小混蛋对宴九似乎有些不同…… 万一这只猪顺杆子爬,就拱了自家白菜呢? 必须死守严防! 他们家小混蛋可才十六岁! 燕福办事效率极高。 一行三人加上后头赶来的燕一,走到别院门口的时候,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而且车厢里的座位还特地垫上了柔软的凉席。 端是细心周到。 第138章 没一个简单的 待顾西棠跟宴九上车后,毒老怪紧跟就想往车上爬。 车头前恭敬送行的燕福恰好转身,一脚踩在了毒老怪脚背。 刚刚按压后舒爽不少的脚立刻疼得钻心。 毒老怪嗷的一声抱脚哀嚎。 燕福,“啊呀!毒老,对不住对不住,奴才没注意,踩着您了!” “奴才身庞体重的,定是将您踩伤了,我这就扶您回去检查上药!” 态度端的是诚恳无比,热情万份。 加上刚刚人家还帮着按摩了腿脚,整得毒老怪想发飙都有点不好意思。 毒老怪只得强笑摇头,“不用——” “用的用的,您是贵客,真要让您伤着了,回头爷就得罚奴才!” 说着燕福就上去把老头搀住,同时暗暗朝燕一使了个眼色。 同僚多年,燕一立即心领神会,摁住发痛的良心,喝的一声驾驶马车飞驰离开,“如此,毒老就在别院养伤,我们先走了。” 眨眼间马车飞出数丈,拐个弯就没了踪影。 毒老怪,“……” 不是,你回来! 我还没上车呢! 谁踏马要养伤,老子还能走! 再看身边笑面佛,毒老怪觉得他格外的面目可憎。 他冷脸冷声,“你故意的?” 燕福不辩解,搀着老头往别院里走,笑道,“毒老莫要生气。恕奴才直言,您便是跟去了,也只是跟着,帮不上什么大忙,还徒累了腿脚。不如在家里等着,爷跟顾姑娘若是寻到什么办法,回来总会跟您有个交代的不是?” “不是个屁的不是!你给老子撒手!”毒老怪挣扎,还故意用了点内力,想让燕福摔个狗吃屎,好解解气。 “……” “……” 居然挣不开。 笑面佛稳如老狗。 他踏马! 好丢人! 燕福好似什么都没察觉,依旧把人稳稳搀着,笑眯眯的,“奴才知道毒老喜爱研究毒术——” 毒老怪眼睛一亮,是啊,他怎么忘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摔不倒他,他能用毒放倒他呀! “——主子爷在别院里收藏了两本毒经孤本,待会奴才就拿来给毒老解解闷,打发打发时间。就当奴才给您赔罪了如何?” 毒老怪,“……” 他算是知道了。 宴九手底下的人,怕是没有一个简单的。 马车里,顾西棠闲闲靠坐软垫。 等彻底听不见远处别院动静了,才咂嘴对宴九道,“九爷,燕管家这是闹哪一出呢?” 宴九无奈,“我也不知道他闹的哪一出。”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唯有燕一坐在车头,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 “待事情办完回去了我再询问燕福,让他给毒老赔个罪。”宴九看看车外,已经过了雅集。 这个时候再回头接人,已无必要。 顾西棠想了想,道,“那倒不用赔罪,回头再说。” “不小心”踩了一脚就要人赔罪,显得她不够大方。 等回去了她去“不小心”踩回两脚就是了。 “燕一,”她撩开车帘,对赶车的燕一道,“咱们去城内码头。” “是!”燕一浑身一紧,回答铿锵有力。 惹得顾西棠怪异看了他好几眼,回头问宴九,“他怎么了?吃错药了?” 燕一,“……” 宴九失笑,岔开话题,“你在城内码头有发现?” “城内码头有个小酒馆,去光顾的大多是在码头做事的老顾客,我们去那里坐坐,说不定能听到点什么特别的八卦。”顾西棠道。 昨天带着老头在外逛了大半天,可不是真的闲逛。 卷宗里的资料不过两页纸,提及官银失踪也仅仅只有三两句话。 她只能从案件源头开始,反复梳理。 去年贪墨案发生的时候,她还未苏醒,案子如何她全然不知道。 所以昨天在淮城跑了大半天,看似到处闲逛,实则是为了在市井搜集有关那个案子的只言片语。 聚点成线,拼凑细节。 最后还真让她凑出来点有用的信息。 从前年开始,朝廷突然向下颁布新令,增加赋税。 各地方官员上行下效,开始拼命搜刮民脂民膏。 江南素有富庶盛名,当地官员更是变本加厉征税,最后仅江南两季税收,就收上来近百万两白银。 所征得赋税,铸成官银后经由淮河水运,送往上京缴入国库。 那十万两官银,就是在各下县送到淮城后不翼而飞的。 之后朝廷派了两任巡按下来彻查,都没能在淮城找出被贪墨的官银,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想要遮人耳目运走藏起来,根本不可能。 若说存入地方银庄,更是无稽之谈。 …… 城内码头在淮城西门。 打造得很是宏伟。 整个码头占地,几乎有一个村庄那么大。 码头沿岸停靠着各地载客通商的大小船只,一眼望去,船只铺满河面。 在通往码头的大道两边上,堆满了各种装货的集装箱,如同小山峦叠。 码头上人潮如流,过往旅客、本地商贩、搬运的码头工…… 顾西棠跟宴九一下马车,喧嚣立即扑面而来,江南民生气息极为浓郁。 从码头景象,就能窥出江南的繁华、富饶。 也能窥出市井底层百姓的辛劳及辛苦。 一个码头包罗万象。 顾西棠所说的小酒馆,就在码头最边角,用竹竿木材搭建起的简陋棚子里,旁边堆满集装箱。 酒馆里摆着木桌、长凳,里面聚集的全是在码头帮忙搬运货物为生的码头工。 在做工间隙歇歇脚的功夫,结党成群往酒馆里一坐,叫一盅最廉价的酒,跟同伴闲聊几句,就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了。 顾西棠跟宴九及燕一三人走进酒馆,选了集装箱旁边的位置入座。 三人甫一出现,就吸引了周围所有目光。 容貌出色,穿着上等,三人跟这个酒馆显得格格不入。 “老板娘,来一壶烧刀子!”顾西棠声音清脆,笑眯眯的,浑不在意周围异样的审视、打量。 她话音一落,酒馆里静了静,呛咳声无数。 连燕一都哽了下,只觉脸上烧得慌。 烧刀子是整个大越最廉价的酒,贩夫走卒才喝的。 他们这一身光鲜亮丽,进了人家酒馆,点烧刀子? …… 第139章 被打断腿的九叔 酒馆柜台后,快步走出来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有些紧张局促,手上拿着一壶酒并三个大碗。 “三位客官,烧刀子酒烈辛辣……要是喝不惯,我这里还有口感醇和些的黍米酿。” 顾西棠将大碗拿过来,接了酒壶往碗里倒酒,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眼里却一下浮上黯淡愁苦来。 “喝喝就惯了,老板娘别看我们三个穿着光鲜,身上没几个钱。这次出来也是奔着赚钱来的,要是赚不到,只怕——” 她话语未尽,黯淡视线往宴九双腿溜了眼。 宴九,“……” 燕一,“……” 这般欲言又止,加上一个有所指的眼神,惹人无限联想,顿时把老板娘跟周遭酒客的兴趣勾上来了。 老板娘视线顺着落在俊美公子腿上,下意识问,“姑娘何出此言?” 顾西棠苦笑,干了一口烈酒,娓娓道来。 “这位是我九叔,我们叔侄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奈何家道中落,欠下一堆债务。” “镇上恶霸眼见我家落魄,便上门欲要强逼我做妾,我九叔的腿,就是为了护我被那恶霸活生生打断的。” “此次我们叔侄二人来此处,也是因着衙门出了悬赏,奖金丰厚。要是我能把悬赏任务完成,就能用赏银给九叔治腿,还能还了恶霸的债务,不至于沦落为妾的下场。” “否则……” 少女脸色越发黯淡,偏生还要挤出一抹笑来,仰头又是一口烈酒。 把身处绝境又坚强隐忍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 被恶霸打断腿的九叔,“……” 毫无存在价值的燕一,“……” 姑娘演技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刚刚还隐约排斥他们的小酒馆,氛围悄然改变。 他们身上的格格不入,悄无声息的就被瓦解了。 酒客们看顾西棠三人的眼神,带上了复杂的同情。 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优越滋生,还有点感同身受。 老板娘尤为叹息,女子最知道女子的苦。 眼前少女长得如此美貌,惦记的人哪能少了去? 便是能过了眼前这一关,没有家世背景撑着,日后只怕也要遭祸。 “衙门悬赏的任务可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姑娘接了什么任务啊?”老板娘没了紧张局促,问话也自然了些。 顾西棠从怀里掏出榜单,展开,“就是这个,说衙门去年丢失了十万两官银,要是能协助衙门寻回,赏银一千两。” 酒馆里刚刚正常些的氛围,再次为之一窒。 除了他们这一桌,酒馆里所有人都显得不可思议。 “姑娘,不是我打击你,这个悬赏你怕是完成不了。”有个中年酒客开口了,“此前就有官爷来过几次码头,想要查那笔官银的线索,结果什么都查不到。人家大官都查不到的东西,你一个小姑娘……你不是开玩笑么!” 顾西棠面上却露出喜色来,“大叔,我这次来也是想来这里打听一下线索的!我听您说话,应该呆在码头不短时日了?您可知道点什么?这样,这里的大家伙儿,要是有能提供些有用消息的,等我成功拿到赏银,我跟大家平分!” 哗!酒客们顿时骚动起来。 这个利不可谓不重。 那可是一千两白银的奖赏! 他们在码头辛辛苦苦搬运货物,一日下来顶了天也就挣个二三十文。 一千两平分……若能到手,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哪个不心动? 但是骚动很快又归于沉寂。 “姑娘,这银子我们倒是也想挣,但是没那个本事。要是有线索能提供上去,哪还会等到现在?” “去年官船靠岸,我是亲眼在旁边瞧见的,船上所有装银子的箱子都搬上来了,没一锭银子落下。当时码头上整整两列的官兵把守,人人身上挂着佩刀呢,谁那么胆大包天敢作妖?” “总之在这里你是查不着什么了,往别的地方查去。” 酒客们摇头惋惜,天降银子,他们也没那个运气拿到手里。 赏银?梦里就有。 老板娘也摇头叹道,“姑娘,这种银子不好挣,你若听大婶一句劝,还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赶紧逃,唉。” 走出小酒馆,顾西棠面上愁苦立即消失,情绪收放自如。 直看得燕一叹为观止。 “顾姑娘,大老远跑过来一趟,什么收获都没有,你带主子爷过来,就是让他看这个?”他郁郁道。 心里还记着少女胡乱给他家主子安身份那一茬。 被打断腿的九叔? 可真够能的。 别说打断腿,普天之下,谁敢动他主子一根手指头! 顾西棠歪头看他一眼,扬唇,“谁说没收获了?” 燕一,“???” 收获什么了? 少女不理会他,转而看向轮椅上唇角含笑的男子,“九爷,你说呢?” 知她是在故意捉弄燕一,宴九无奈摇摇头,“没有收获便是收获。” “运送官银是大动静,长年在码头做事的人,总能从中嗅到点什么。要是连他们都不觉得可疑,那就是真的没有可疑。” “也即是说,官银不是在码头失踪的。” 燕一讶道,“当初朝廷官差来调查,官银中转处也没有可疑。既不是在中转处丢的,又不是在码头丢的,那会是哪里?” 顾西棠跟宴九相视一眼,异口同声,“河上。” “不可能!”燕一脱口反驳,“朝廷运送官银,会提前将整个行经河段封闭,不允许有过路船只出现,确保官船运送过程万无一失!” 如此,在河上如何能挪走官银?总不成是丢到河里了? 就算是河底,官府也着人潜下去探过了,就差掘地三尺了。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说不定就是有人潜在河里,暗度陈仓呢?” 顾西棠淡笑道,“江南以水为乡,在这里生活的百姓大多熟习水性。听说水性好的,甚至能在淮河游上一个来回,闭气时间更能达到寻常人的数倍。” 燕一嘴唇动了动,却寻不到什么话继续反驳了。 他不得不承认,小煞星说的极有道理。 虽然依旧不可能。 第140章 她被人揉了 运送官银的官船,护送官兵全是挑选出来的高手,但凡有点动静都逃不过他们耳目。 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除非那些护送官兵都是内应,跟人里应外合。 为了十万两银子,全部人赌上前程跟性命? 怎么可能呢? 小煞星到底年纪小,阅历浅。 有时候想当然了也情有可原。 燕一边心头感慨,边赶车回程。 车里二人相对而坐。 顾西棠双手捧腮,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男子瞧。 沉默片刻后,宴九无奈开口,“这么看着我作甚?” “九爷是天家人?你这么聪明,要是此案由你来查,定然早就结案了。”顾西棠道。 宴九,“不叫九叔了?” 顾西棠秀气眉毛立即耸起,“做什么美梦呢?想有我这么个美貌聪慧的侄女,你得从前世开始修福分。” 怼完不够,还朝男子皱起鼻子哼了一声。 甚是傲娇。 惹男子失笑不已。 “如非必要,我轻易不参与朝堂事务。”宴九顿了下,“而且那批官银寻不寻回,百姓都得不到好处。” “什么意思?” “朝廷之所以自前年开始增收赋税,不是取用于江山社稷,而是用作在上京周围建九宫台。” “九宫台?”顾西棠心思一动,垂眸盖住眼底冷嘲,“在星象八卦上,有行九宫,固气运一说。在上京周围建九宫台,九星拱月,皇朝稳固啊。” “没想到你连星象八卦都有研究。” “学了点皮毛。我神算子的名号,总要有点东西支撑。你也知道,现在哪一行挣钱都不容易。” 凝着少女故作叹息模样,宴九沉静片刻,唇角翘起,突地伸手在少女柔软发顶揉了揉,“是,神算子,久仰大名。” 顾西棠素来痞,又浑,还能贫。 换做寻常,一句好说好说就能插科打诨接着笑闹。 可是头顶上微微的重量,陌生的燥暖,让她整个愣了神。 她被人揉了。 她被人揉了。 少女僵坐在那里,杏眸圆睁,小嘴抿成直线。 似乎,还闭了气。 玉白小脸憋得满面通红。 宴九本也为自己的举动有些意外,可见着少女这等模样,心头升起来的些微不自在便烟消云散了。 只觉好笑得紧。 他见过她很多模样。 狡黠、机敏、霸道、张扬、嚣张……异常多变。 可不管怎么变,个性使然,背后都藏着她独有的强势及气势。 唯独这一次。 很软。 有点呆。 唔,很好玩。 “顾姑娘,你是要跟江南水性最好的人比闭气功夫吗?”他挑眉,揶揄,语气里透着满满的笑意。 顾西棠呼的一声大吐气,又紧跟着几个深呼吸。 等把气接上了,才抽着嘴角,怒道,“宴九,你信不信我把你爪子剁了!” 宴九眼底笑意更深。 唔,这是…… 恼羞成怒。 虚张声势。 不宜招惹。 他叹道,“你若想动手,我连跑都跑不了。你真要欺负我一个残疾人吗?” 顾西棠,“……”这厮好不要脸。 车外,赶着车的燕一更是险些摔下马车。 等坐稳了,他木着脸揉了下耳朵。 听是不可能听错的。 老牛想吃嫩草,确定无疑了。 否则,他们家英明神武的主子爷,怎么可能说出那般不要脸的话来? 燕福说的没错……身为最好的下属,他日后势必得尽心尽力为爷守好这朵桃花。 小煞星,对不住了! “以后不许动我头发!”身后传来少女再次娇喝。 燕一忙把耳朵闭上。 免得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他还得赶车,需安全驾驶。 车里,宴九颇有些无奈,这般倒显得他像个无赖的登徒子了。 “我赔罪可好?” “好,自报家门。” 少女几乎是立即接上。 她就等着他递竿子往上爬呢。 宴九扶额失笑,温声道,“宴惊鸿,天家子弟里排行九,封号贤王,当今圣上是我皇兄。如此可满意了?” 宴惊鸿…… 顾西棠咂咂嘴,名字还挺好听。 “看你态度尚可,这次不跟你计较。”她道,“不过,我不喜欢你那个皇兄。” 宴九再次笑开。 这小丫头,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嗯,你不用喜欢他。” 顾西棠顿时浑身舒坦,眼珠子转了转,陡来兴致,“你既是天家子弟,如果丢失的官银被你追回,朝廷会不会给你奖励?” “为何这么问?” “就是想着与其让司左拿奖赏,还不如让你拿。你比他顺眼。” “很荣幸能让你顺眼,不过这个案子,应当是没什么奖励。” 承德帝命司左前来江南,查案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那十万两白银在他眼里,微不足道。 对面小姑娘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嘴都噘起来了。 宴九以拳抵唇,压下涌到嘴边的笑意。 以免又惹小姑娘恼羞成怒。 跟她呆在一块,总能开怀,意料不到的妙语趣事多不胜数。 他想,也许这就是他对她特别照顾的原因。 有趣又可爱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 翌日,淮城衙门。 再次跟司左见面,看着他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不食人间烟火模样,顾西棠觉着甚是碍眼。 糟蹋了。 这么好的料子,应该穿在宴九身上才好看。 不,同样着白衣,宴九便是穿最普通的粗布,也好看。 温润如玉君子端方,那才是人。 案桌后,司左已经久候多时。 看到少女站在他面前似浑身带刺般,他敛眉淡问,“顾姑娘,看起来是胸有成竹?” “大人只给三日时间,让小民去办衙门大半年办不到的事情,小民硬着头皮也得干啊,旗杆辜负大人拳拳盛意。”顾西棠皮笑肉不笑。 “经小人跟老头三日不食不寐努力调查,已经得出一条线索。” “官银,不是在码头丢的。” “再结合此前衙门调查的结果,排除了可能丢失官银的各个地点,最后得出结论,只有一个地方存疑。便是运送路线中途,淮河航线之上。” 司左,“你是说,官银是在运送到淮城码头之前,在河上被人偷走了?” “正是。”顾西棠点头。 “三日时间,你就只得出这么一条线索?” “大人想要两条?哎呀,”少女睁圆了杏眸惋惜,“你一开始怎么不说明白呢?” 司左抿唇,眸子暗下去。 却发现无可反击。 第141章 头顶利剑是朝她劈下来的! “在官府清空的河道上,官银被偷了,你觉得可能吗?” 司左眯着眸,声线越淡。 少女耸肩,“可能不可能,这就需要大人去查了。毕竟小民只是协助衙门追回,要是什么事都我一个人做了,那悬赏告示上‘协助’二字,就是笑话了您说是不是?” 毒老怪,“可不就是成了笑话么?事情要是传出去,大人跟衙门脸面无光不说,还显得特别无能啊!日后衙门再需要什么‘协助’,那怕是没人敢轻易来了。” 二人一唱一和,跟唱双簧似的默契十足。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把司左好一番明朝暗讽。 淡淡看着两人,片刻后,司左召来淮城知府胡应元,下达了几道命令,命他调派人手去河道两岸仔细查访,另将去年当日行经淮城码头的船只记录调出来,着人一一核实。 下令、调记录,翻查,派遣……足有半个时辰。 期间他没有叫顾西棠及毒老怪离开,好像一时遗忘了两人般。 顾西棠见状,拉着毒老怪几次想抬脚开溜,那人视线立即追过来,跟长了八只眼似的,用眼神把人钉在原地。 毒老怪悄声,“他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当前的任务完成了,不能走怎么的? 顾西棠撇嘴,“疯病犯了。” 毒老怪又并拢两指作了个手势,“溜不溜?” 顾西棠,“人在屋檐下。” 要不是大哥还等着应考,她岂会让人掐着她脖子? 不过无妨。 这些账她都记有小账本。 日后,总要一件一件还。 等司左那边交代完毕,衙门的人尽数离开,司左方转眸看向两人。 “大人,事情您都交代完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顾西棠皮笑肉不笑,“您看您刚才下了那么多命令,等消息反馈应该还需一段时日,到时候小民再来听大人吩咐?” “顾姑娘怕是暂时走不了。”男子启唇。 顾西棠假笑消失,毒老怪老脸拉下,二人齐齐冷眼。 司左唇角扬起些许弧度,眼里却未含半点笑意,“二位无需反应过度,不是我不让你们走。刚才交代下去的,是他们要去做的事情。我跟你们,也有要去做的事情。” “去做什么?”顾西棠皱眉。 “自然是继续查线索。”司左自案后站起,单手负背往外走去,“走,跟我去个地方。” 官府的马车有衙门徽章。 从衙门出发的一路上,百姓看到了纷纷退避。 莫负抱剑坐在车头。 顾西棠跟毒老怪,则跟司左分坐车里两侧。 泾渭分明。 沉闷得很。 整个路程都没人开口说话。 毒老怪特别不待见司左,干脆闭上眼睛假寐,眼不见为净。 顾西棠则眼观鼻,鼻观心,在男子面前堂而皇之打起坐来。 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得到对面递过来的打量,肆无忌惮,好像要在她脸上看出花来一样。 对此顾西棠十分坦然,看,看得越仔细,越能看出这张脸跟顾夕的区别。 顾夕可没有一双萌软无辜的小狗眼。 脑海里现出自己对镜自照时,镜子里软哒哒的模样,顾西棠嘴角不自觉往下撇。 以后不能再走霸王龙路线了。 扮猪吃虎叭。 …… 马车出了城。 最后在一处浅水码头停下。 码头边上泊着几艘商船,船上挂着旗子,与半空随风轻展,隐约可看到“漕”字样。 “漕运码头?”顾西棠挑眉,跳下马车。 后头毒老怪跟司左依次下来。 “顾姑娘长在深闺,见识却不少,这里确实是漕运码头。”司左说着往后指了下,“后面就是淮城最大漕帮总舵。” 顾西棠扭头往后看去,这才发现在马车后面是座寨子入口。 门口石柱直冲云霄,柱上刻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漕帮。 “在淮城,若说水性最好的人,非漕帮莫属。”负手走到顾西棠面前,司左垂眸,眸色淡薄,“顾姑娘既说官银有可能是在运送航道上丢失的,那应该是猜测有人潜在航道上守株待兔、暗度陈仓。待会进了漕帮,你替我看看可有何处可疑。”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请衙门里擅察的人来做吗?我对漕帮一无所知。”顾西棠道。 “没有本事,你揭什么榜?” 尼玛,故意等在这里噎你姑奶奶呢? 暂时忍你! 冷冷斜了男子一眼,顾西棠微扬下巴,把头扭过边。 用后脑勺忍他。 毒老怪走过来,挤进两人中间,两手往腰上一叉,胳膊肘硬生生把司左顶开。 “大人说的对,没本事怎么行?你看看人家官府的人,个个都有大本事。人家找线索能找大半年,你才找三天!小棠棠,你说你咋跟人家比?” 小棠棠,“我以后一定向官府的高手、像大人好好学习!” 司左冷眼瞧着两人一唱一搭,转身,“走。” 他刚转身,背后顾西棠就跟毒老怪就来了个击掌。 声音清脆。 前方男子脚步顿了下,才又继续往前走。 莫负跟在三人后头,双手抱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底划过冷意。 淮城漕帮总舵营寨占据一整个山头。 从大门石柱往里,又行了半里路才到总舵山脚。 古朴冗长石阶蜿蜒而上, 司左在山脚停了两息,等顾西棠跟毒老怪跟上后,才举步迈上台阶。 刚刚踩着第一级阶梯,头顶就传来破空声。 “何人胆敢擅闯我漕帮!” 司左淡淡抬眸,纹丝不动。 顾西棠恰在他身后一步距离,见状暗暗磨牙。 踏马的狗东西。 头顶利剑是朝她劈下来的! 他一动不动,挡住了她前路,身后又跟着死老头,拦了她退路。 石阶本就狭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木栏,她闪都没地方闪。 想活命,只能接招。 司左这条疯狗,又在试探她! 她一把药粉撒出去,同时捂住了毒老怪口鼻。 砰、砰。 倒地声二连响。 头顶偷袭的倒下了。 莫负倒下了。 司左缓缓回过身来,看她的视线极漠然。 “老头,这人胆敢偷袭当朝国师,胆大包天!不能轻饶!”她看着司左,义正严词,义愤填膺。 毒老怪立马上前,一粒药丸塞进偷袭客嘴里,“就地毒死!” 第142章 曾放过他一次 毒老怪动作极快,不由分说。 司左也并未阻止,只是视线在落到同样躺在了地上的莫负身上时,眉头皱了皱。 而顾西棠在给毒老怪让出位置时,往后退了两步,正好踩到了莫负的脸。 “啊,真是不好意思,踩着你了。”垂眸对上莫负冰冷目光,顾西棠的道歉显得毫无诚意。 有其主必有其狗。 刚刚对方的剑势朝她直直劈来,还特意避开了最前面的司左。 莫负就在后面抱臂袖手旁观。 她暂时整治不了司左,还能整治不了一个侍卫? 呵。 “解药。”司左看向她,淡道。 顾西棠亦神色冷淡,“哦,没有。” “不过大人放心,这是老头炼制的速效软禁散,毒不死人,也就躺半个时辰罢了。” 司左眸色一沉,蓦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 四目相对。 他身上强势的气势铺天盖地朝她压来。 顾西棠站得松松垮垮,不见半点紧张,通身的痞气也无半点收敛。 那些迫人气势在她这里,仿如巨石投入水中,却激不起半点水花。 刚才是怎么回事彼此心知肚明。 到了漕帮,从进大门到山脚一路无人。 突然莫名其妙出来个偷袭的,打着漕帮的幌子,不由分说就朝她出剑。 分明从头到尾都是司左导的戏。 无所不用、见缝插针的试探她。 少女杏眸漆黑水盈,像是浸在水里的黑色琉璃,阳光折射下,光泽耀眼又疏冷。 司左眸心动了动,视线从少女眼眸移开,落在她莹白如玉的皓腕。 肌肤光洁,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没有一丝瑕疵。 玉指指骨纤细修长,柔滑细嫩。 没有一点粗糙,没有茧子。 不是顾夕的手。 顾夕的手,虽也手指修长,骨节却更为分明,极有力量。 顾夕的手,虎口跟指腹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是握笔握剑磨出来的。 顾夕,是苦水里泡大的。 而顾西棠,养尊处优。 司左眸光冷下来,毫不怜惜甩开顾西棠的手。 毒老怪扑过来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把顾西棠挡到身后护着。 他怒道,“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呢?司左,老子警告你别欺人太甚,否则老子跟你鱼死网破!” 司左淡淡看他一眼,全然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此时石阶上一群人迎了下来,为首大汉四旬上下,身量极高,一身苍松色劲装,乍看跟头熊似的。 在他身后,跟着四个统一服饰的年轻人,腰间坠有漕帮木牌。 “司左先生到访,有失远迎啊!”熊大汉朗笑而至,接着在看到地上躺着的人时,笑脸凝了凝,“这……我们漕帮弟子可是哪里冒犯先生了?回头我定重重处罚!” 司左朝大汉微微颔首,“曹二当家言重了,随行的人莽撞,跟贵帮子弟起了冲突,稍后服下解药即可无碍。” 说罢他看向毒老怪,意思很明了。 给解药。 毒老怪本不欲理会,但是想到小混蛋还有把柄在人手上捏着,只得臭着脸上前给那个看着像死狗的偷袭客喂下解药。 前面他下毒的时候司左没阻止,还以为是放任不管,没想到那狗东西分明是看破了他虚张声势,下的根本不是致命毒药。 解药起效很快,片刻功夫,躺尸的人就睁眼醒来,只是还显虚弱。 至于依旧睁眼躺尸的莫负,毒老怪只作没看到。 小混蛋都说了软筋散没解药,那自然是没解药的。 司左也不再说什么,跟恢复笑脸的曹二当家寒暄客套几句,留了人照顾两个不能走动的人后,就往山上走。 毒老怪跟顾西棠走在最后,两人皆正了脸色,不似往日般轻松打闹。 “他们认识,而且应该挺熟。”毒老怪压低声音低语。 顾西棠,“嗯。” 看出来了。 要是不熟,能使得动人家的人配合演戏? 司左是个疑心病极重的人,但凡有丁点怀疑,就会不断试探。 视线落在自己纤白素手,顾西棠嘴角扬起一抹嘲讽。 真够可笑的。 她曾放过他一次,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两消。 如今他蹦到自己面前来,反复试探反复确认,是想要做什么呢? 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一次的结局,都不会如他所愿! …… 山脚下看着石阶蜿蜒盘旋,很是冗长。 但是走上几十台阶转到山背之后,就是另一翻天地了。 一个偌大教场,场边摆放着兵器架。 场中央近百人的漕帮帮众正在操练,呼喝声阵阵,很有模样。 从教场边缘的石阶再往上,便是雕梁画栋的待客厅,土木石建筑,走廊飞檐,奢华气派。 “大当家的有事外出,如今由我暂代帮中事务。司左先生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曹某定义不容辞啊!”将贵客迎进厅中入座后,曹二当家朗笑道。 司左,“此次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二当家打听打听。” “哦?司左先生请说!” 首座上二人切入正题。 顾西棠跟毒老怪坐在下首位置,面上洗耳恭听,暗里已经掩面打了好几个哈欠。 她没有特别去听两人交谈。 有些东西要是光问就能问出答案来,朝廷也不至于大半年的功夫都未能结案了。 只是她也没忘了自己此次的目的。 需得继续协助官府找线索。 顾西棠单手托腮,不着痕迹打量周围环境,脑子转得飞快。 漕帮是淮城最大的漕运帮派,以帮人水运货物营生。 偌大帮派,帮众众多,总舵建得也很是奢华。 应是赚得盆满钵满。 不差钱。 否则养不起那么多人。 这样一个帮派,会为了十万两官银自毁前程吗? 司左此次带她过来的目的,除了门口那场试探,还有什么呢? 她在沉思的功夫,毒老怪直接打起了瞌睡。 上座两人什么时候结束交谈的都没人知道。 等回过神,顾西棠视野被一片白色遮挡。 司左人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顾姑娘,毒老,二位就是这样办事的?”他道。 顾西棠坐直身子,懒懒踢了旁边打呼噜的老头一脚。 毒老怪从梦里惊醒,擦擦口水茫然四顾,“怎么了?什么时辰了?能走了?” 第143章 司左又把他们算计了 曹二当家朗笑声传来。 “时辰还早,不急着走。二位随司左先生来我漕帮,便也是我漕帮贵客。” “我在船上设了宴席,诸位还请移步,先吃顿饭再走。否则大当家的回来,可是要怪罪我的哈哈哈。” “司左先生,二位,请随我来!” 他在前领路。 毒老怪闹了个乌龙,起身干巴巴抹了下脸,跟了上去。 顾西棠抬眸。 司左依旧站在她面前没动。 他垂眸淡淡瞧着她,眸光淡漠嘲讽。 这架势是偏不给她让路了。 顾西棠心头火起,弯眉扬唇。 嘲讽? 挑衅? 真想把他头给拧了。 她抓起手边茶盏,就将茶水泼了过去。 司左没躲,茶水将他月袍前襟湿了个透。 “抱歉,手滑了。”顾西棠将茶盏放了回去,“可惜茶水放凉了,大人小心身子,别染了风寒。” 司左抬手将衣襟上水渍揩了揩,“无妨,我身子好得好。就是这件袍子贵,二百两一件,顾姑娘记得还。” 他说完,双手负背,走了出去。 全然没有被泼了茶水的狼狈。 等他走了,顾西棠才冷冷嗤笑。 他妈的疯子。 挡在这里挑衅,就为讹她二百两银子? 那么着急敛财,赶着给自个买棺材呢? 恨恨拍了下椅子,她起身跟了上去。 出了待客厅,往另一侧小径拾阶而下,长径直通后山码头。 那里停了一艘画舫,外观华丽,还未走近就能听到里头传来靡靡之音,乐声悦耳。 毒老怪就站在画舫船头,看到顾西棠身影出现,忙摆手招呼。 略有些心虚。 刚刚出来的时候把小混蛋给落下来,走到一半才发现她跟司左都没跟上来。 两人单独相对,也不知道司左那条疯狗会不会又出幺蛾子整人。 顾西棠跟司左一前一后上船。 画舫里宴席已经摆上,美酒佳肴,笙歌燕舞。 顾西棠往那些唱歌跳舞的美人儿身上溜了一眼,穿得相当轻薄。 她又往司左看了眼,将刚才遭到的嘲讽还了回去。 堂堂国师,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原来背地里也是吃肉的。 道貌岸然,世风日下啊。 司左抿唇,脸不可察的沉了下。 坐在宴桌旁的曹二当家起来迎几人入座,看到司左胸前狼狈,惊道,“司左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衣裳怎么全湿了?” “无妨。”司左淡淡揭了过去,入座,“我喜好清静,曹二当家将这些人撤了。” “是曹某失当了,先生谪仙一般的人物,哪看得上庸脂俗粉,哈哈哈!”曹二当家朗笑,意味深长的看了顾西棠一眼,挥手将人撤了。 顾西棠小脸当即沉了下来,拳头硬了。 有病! “先生,我本想着在船上设宴,咱们能边吃边游游湖,带您看看我们漕帮盛景……您这般,怕是不能尽兴了。”曹二当家想了想,又道,“正好我船上备有干净衣裳,您要是不嫌弃,我带您下去换一身,待会咱喝个痛快如何?” 司左沉吟须臾,点头,“也好。” 很快二人离席。 整个画舫里只剩下顾西棠跟毒老怪相对而坐。 四下无人,毒老怪忙小声询问,“小混蛋,他那衣裳你弄的?他刚又欺负你了?” 不消说,肯定是! 毒老怪立即在腰间药囊里翻翻找找,“王八蛋,逮着机会就不做人,我弄死他一了百了!” “你弄不死他,别白费功夫。”顾西棠一击必杀。 毒老怪被杀得脸绿成菜色。 他毒老怪以毒术闻名,但凡下手,几乎从不失手。 纵横江湖几十年,也就在两个人手上栽过。 一个是小混蛋。 还有一个就是司左。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家伙就跟百毒不侵一样,毒药在他那里跟面粉似的。 一点效果都没有。 …… 宴桌上佳肴丰盛,山珍海味。 摆在旁边的酒壶,飘出醇厚诱人酒香。 只是时间渐过,去换衣裳的两人却迟迟不见回来。 顾西棠神色逐渐凝起,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毒老怪见状,忙跟了上去。 出了画舫,站在甲班上,看着四周缓缓掠过的风景,顾西棠抿唇沉默。 他们如今的位置,在水中央。 画舫已经悄悄启航多时了。 周围没有别的船只,也没有别的人。 侧耳凝听,船上其他地方也没有半点该有的动静。 说下去换衣裳的两人,早就没了踪影。 也就说,整个船上,现在就她跟毒老怪两个人。 司左又把他们算计了。 从激她泼茶开始,他就已经在下套。 “踏马的,又来?那个混蛋是不是没完没了了?!”毒老怪脾气暴,当即气得跳起来。 司左那个狗东西,故意把他们落在船上,还能有好事? “我去叫人停船!”骂完了,毒老怪转身想去舵仓,被顾西棠拉了回来。 “这船没有舵手,是自动行驶的。” “……” “走,进去吃饭,吃饱了再说。” 毒老怪,“你吃得下?” 顾西棠,“你不饿吗?” 桌上饭菜没有毒,能吃。 等吃饱了,再解决事情。 司左既然算计把他们两个扔在船上,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事,肯定还有后招。 他们在船上无路可走,也只能等。 兵来了将才能挡不是。 回到画舫里,顾西棠先把原本关着的窗舷一一打开,才坐上宴桌开动。 毒老怪气完了,反而心也静了些,吃着吃着,还有兴致小酌两杯。 “丫头,别说,坐在这种画舫,边吃边赏景,还挺不错。” 顾西棠歪头笑道,“那就好好吃好好赏,说不定司左就躲在阴沟里看着呢。” “行,老子喝酒馋他!” 二人找回了笑闹的心情。 等画舫驶出河湾,在河湾背角处,有船悄悄驶出,开往相反方向。 “先生,我们漕帮废弃的货船全在总舵废船仓里,你确定要买?那数量可不少。”船里,说话的赫然是曹二当家,“虽说是废弃的,但是当初造价不菲,哪怕是折了卖,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司左淡道,“这是我跟大当家当初谈好的买卖,自然作数。只是眼下我需先亲自验货。” “行,没问题!”曹二当家大笑应下。 这司左先生可真是个奇人,买废船等于买烧火用的柴火,柴火还需得着验? 第144章 撞过去 夏日午后,阳光依旧烈度不减。 秋林别院湖上凉亭里,燕一尽职尽责守在自家主子身边,热得一头的汗。 “这里没什么危险,你不用一直在旁边守着,下去纳纳凉。”白衣男子好笑不已。 跟燕一相反,男子身上没有一丝汗意,清清爽爽。 在他身上,看不到六月的炎热。 燕一立即摇头,“不行,我要帮爷提鱼桶。” 男子看了眼面前鱼竿,无奈一叹。 他只是闲暇无聊,过来垂钓打发一下时间,并非真要钓鱼。 哪里需要什么鱼桶? “爷,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您别管他,让他待着。”燕福提着两壶茶走进来。 看到他,燕一立即冲过去,抢了一壶凉的就仰头吨吨吨的灌,“燕福,你来得真及时,我快渴死了!” “胡说八道。”燕福白了他一眼,上前将另一壶精心炮制的暖茶斟入茶杯,递给宴九,“爷,喝杯茶消消渴。” 等自家爷喝完茶,他把茶壶茶杯搁在凉亭中间石桌上,才又道,“爷,顾姑娘跟毒老去了漕帮,现在被困在漕帮后山十里湖心。” “怎么回事?”宴九眉头皱了下。 燕福忙将桩子递来的消息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又道,“爷,属下并非着人故意跟踪顾姑娘,就是担心她在外面有什么事……” 那位说不定是他们未来当家主母,自然得好好护着。 只是这话燕福暂时没胆子在主子爷面前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道了声,宴九垂眸沉吟。 燕一有些不解,“爷,司左堂堂一个国师,几次三番针对个小姑娘做什么?顾姑娘跟他没仇没怨的……不过也难说,顾姑娘对国师好像也很是不喜,怪了,这是为何?” 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一个朝堂上手握大权的宠臣,一个寻常百姓家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却针尖对麦芒似的,搞什么呢? 宴九抬眸,看向亭外日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笑了笑。 大概,因为司左就是另一个白衣。 她不喜欢的那个。 十六岁的小姑娘,浑身都是秘密。 “燕一,你去一趟十里湖,暗中盯着情况。若是顾姑娘需要帮忙,你再现身。” 燕一,“主子,顾姑娘功夫比我还厉害,她哪里需要我帮忙?” 宴九扭过头来,无奈道,“她那身本事轻易不能暴露于人前,否则会被当成妖异。就算要拿出来,也需要寻个合理的名目,等到合适的时机。” “我们不早就知道她的本事了——”燕一顿了下,肃眉领命,“属下这就去!” 这次他理解了。 顾姑娘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本事,却敢让他们知道,是因为相信他们的为人。 为什么相信他们为人?那是把他们当自己人嘛! 就算不计这些,只冲着主子爷的桃花这一点,他也不能让顾姑娘被司左欺负。 …… 画舫在湖上漂了一段时间就静止不动了。 顾西棠往窗舷外看了眼,正好停在湖心位置,距离后山码头不算太远,却也不近。 这里应该是淮河支流下的一处湖泊,水流平缓,周围无过往船只。 总而言之,有人来搭救前,她跟老头只能暂时困在船上,哪里也去不了。 老头贪杯,喝光了整整一壶酒,已经躺在仓里打鼾,人事不省。 顾西棠闲着无聊,干脆从船上就地取材,拿了船上栀杆,取了装饰用的纱帘撕成细线,又撕了点吃剩的肉渣,做成简易钓竿,坐在仓外遮阴处,钓起鱼来。 一番操作,看得躲在暗处的人嘴角直抽抽。 主子白操心了,人家顾姑娘悠哉得很,还能苦中取乐,哪里像是被困住的人。 日头逐渐偏西,彩霞映红湖面,晚风将湖水吹出一条条皱纹。 夜色将至。 毒老怪打着哈欠走出船舱,揉着眼睛坐到顾西棠旁边,“小混蛋,还没动静?继续待船上,晚上咱要挨饿了。” 顾西棠,“饿不着,可以烤鱼。” 船上有铁具,做个能烧火的烤盆不难。 至于木柴,后面的船舱拆了,够他们烤十顿鱼不止。 毒老怪这才看清少女面前架着的大鱼竿,以及角落木桶里装着的五六条鱼。 条条个头足肉肥美,活蹦乱跳,不知大难临头。 “……” 他咳了声,“还是得想办法上岸,船上吃不好睡不好的……小混蛋,要不你游回去,找人来救我?” 顾西棠用眼神告诉他,你在做美梦。 “你一边玩会去,会有人来的。” 她垂眸,动手慢条斯理收起鱼竿。 司左要整她,如果只是这样将她困在这里,未免太幼稚。 不是他的作风。 夜色渐渐覆盖天幕,湖边亮起灯火,远远看去,像跳跃的橙色星光。 顾西棠坐在船头托腮,望着那些灯火,又开始想念顾家大宅。 还有宴九。 她出来一整天没回去,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她。 要是找了,那她给他的人品再加一分。 以后对他更客气些。 夜幕下,独坐船头赏一河星月,倒也惬意。 要是后面的老头不那么吵就好了。 “来了来了!小混蛋你快瞅瞅,那边过来的船,船头穿白衣服的是不是司左那个狗东西?”毒老怪上蹿下跳,激动的指着远处缓缓驶过来的船。 那艘船灯火透亮,只是站在船头的人背着光,只能看出穿了白衣。 顾西棠扭头撇了一眼,“是狗东西没错。” 毒老怪闻听,立即摩拳擦掌,只能来人近了立即发飙。 船渐渐靠近,船头的人也越见清晰。 顾西棠撑着腮帮子,坐在船舷边上跟男子隔空相对。 男子双手负于背,颀长身影挺隽出尘,眸色淡漠。 他凝视这边,片刻后,薄唇轻启。 “撞过去。” 这个距离,对面画舫的人恰好能听见他的声音。 毒老怪张目结舌,他刚听到了什么? 没及确认,不远处偌大豪船已经笔直冲着他们撞过来。 砰的巨响。 画舫剧烈震荡,船身偏移。 在被撞上的侧面位置,舱底木板裂开裂纹。 几乎瞬间,顾西棠所在的船头就倾斜下沉。 第145章 小祖宗,你千万别害怕 毒老怪就站在船头,险险抓住船舷边缘才没掉进湖里。 顾西棠则在豪船撞上来的瞬间,佯作歪倒,摔进甲板。 她爬起来,冷眼瞧着另一艘船上的人,“大人,是想草芥人命?” “我下去换个衣裳的功夫,这画舫就将我的合作伙伴带走了,还困于湖上大半日,该死。”司左眸色淡漠,抬指往前一挥。 豪船再次撞了过来。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已经有了裂纹的画舫,裂纹再次扩大,底仓木板破碎,被凿出一个洞来。 水迅速从洞口灌入,画舫下沉的速度开始加快。 顾西棠脸色彻底冷下来。 司左随意一个借口,就能将她当成鱼肉,随意揉捏斩杀。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试过这种感受了。 我为鱼肉。 ——她最痛恨的感受! 再次稳住身形,她看着对面男子漠然又高高在上的模样,拳头缓缓攥起。 耳边毒老怪在暴跳怒骂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心头戾气汹涌。 丝丝内力运转,往拳头凝聚。 控制不住的杀气从她体内溢出。 司左就站在她对面。 这次船撞上来之后,他没有命人再退开,站在船头,跟她之间仅有三臂距离。 只要她想,她现在就能取他项上人头,恩仇快意。 然动手的前一刻,脑子里突然浮出顾家大宅,浮出顾家人的笑脸。 她如今是顾西棠,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跟顾家关联。 杀了司左,她固然能逃。 但是顾家,会代她陪葬。 聚在拳头的内力突然就卸了,她松开手,眼底恢复清明。 在司左再一次撞上来之际,她放弃了挣扎。 画舫终于承受不住四分五裂。 然她以为的落水、狼狈……却没有发生。 一道黑影凌空而来,抓着她跟毒老怪,跳上了司左的船。 “司左先生,我家主子见顾姑娘跟毒老外出迟迟未归,担心二人被人欺负,特命卑职前来护送二人回城。这船,卑职就斗胆借用了。” 说罢,大步走到掌船舵手旁边,一脚一个把人踢下水,接过了船篙,“连掌船都不会,这般横冲直撞的要是伤了当朝国师,你们担待得起吗!” 燕一一人演足一场戏,还把话都抢完了,堵得他人哑口无言。 顾西棠跟毒老怪看完全场,对燕一简直刮目相看。 船头处,司左仍负手站在那里,眸色淡然面无情绪。 他沉默了几息,才启唇开口,“既然是九王的人,我自当给薄面。” 顾西棠跟毒老怪走到他面前,两人齐齐抬起下巴,掸掸衣服上看不见的灰,皮笑肉不笑。 “这次大人没能玩尽兴?真是可惜了,谁知道突然就峰回路转了呢?” “咱们市井小民,需要仰大人鼻息。在咱们眼里大人是高高在上跟天上的谪仙一样的人物,不可高攀不敢得罪啊。看到大人一下变得如此好说话,还真是不习惯。” “大人,待会小民上了岸,大人再继续回来游湖,打扰打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司左垂眸,冷眼看着又唱起双簧在他面前嘚瑟的两人,拂袖离开,进了船舱。 无人看到,他雪白广袖之下,双拳悄然握紧,迸出青筋。 需极力压制,他才能保持眼下淡然。 上次福来客栈前,他差点抓到顾西棠把柄的时候,九王来了。 这次,依旧是差点抓到顾西棠把柄的时候,九王又来了。 一而再,于顾西棠的事情上,与他为敌! 瞧着把人给气走了,好歹算是小出了一口恶气,顾西棠跟毒老怪再次击掌,看燕一越发顺眼起来。 她蹭蹭蹭跑到燕一旁边坐下,“燕一,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好害怕呀,你要是再来晚一点点,我就要沉湖了!” 燕一嘴角抽搐。 小祖宗,你千万别害怕,你一害怕,我就害怕了。 心知这小祖宗红咽不下恶气,故意恶心船舱里的那位,他丧着脸配合,“主子爷说顾姑娘行事有章程,不喜别人胡乱插手,所以让奴才在旁候着,等姑娘需要的时候再出手。总之不能让姑娘被人欺负。” “这么说你来很久了?”顾西棠瞪圆杏眸,问。 “……”燕一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小心翼翼答了句,“是。” 作甚? 不会是想整他? 他是遵主子令办事的! 何况刚刚还出手救了她跟毒老呢! 却见小祖宗突然漾开一个笑脸,“多谢。” “……不、不用谢。”他腿肚子哆嗦。 平日里不说针锋相对,也是互看不顺眼,冷不丁的小祖宗来一句多谢,倒教人不自在了。 燕一有内力在身,一个人掌舵,行船速度也不慢。 从湖心回到漕帮码头,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尽管如此,再回到秋林别院,时间也很晚了。 月朗星稀,亥时夜静。 别院门口的引路灯笼灯光晕黄。 男子坐在轮椅上,瘦削身影被灯光拉出细长的影子。 顾西棠跳下马车,对上男子深邃眼眸,他朝她浅浅笑了一下,温声道,“回来了?” “嗯。” “受委屈了?” “……”顾西棠忍了又忍,还是瘪了嘴想告状,“委屈死了。” 男子转动轮椅,又暗了开关,将椅背后的踏板支起,“上来,跟我说说,怎么委屈死了?” 顾西棠立即跳了上去,两肘撑在椅背上缘,开始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把想将司左大卸八块的念头全部抖搂了出来。 “你主子怎么回事?啊?他不应该接我吗?我还没下车呢!他是不是求不上我治腿了!”毒老怪看着两人离去背影,气得脸变形。 他就说,宴九那厮对小混蛋肯定没安好心! 燕一将马车交给别院小厮,这才面无表情道,“毒老,我也被落下了呢。” …… 轮椅行驶平稳,顾西棠站在踏板上感受不到一点颠簸。 等所有情绪发泄过后,她匀了匀气息,抱怨,“我今儿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足足一下午。” 男子会意,笑道,“下次,我让燕一第一时间现身,给你送伞。” “敷衍。”顾西棠翘起嘴角。 她需要的是伞吗? 她要把司左也放到太阳下暴晒。 晒成人干! 第146章 夜探漕帮 梳洗过后歇下,外面已经万籁俱静。 顾西棠躺在床上,开始回想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很快琢磨出不同寻常。 从叫她跟随一块去漕帮开始,司左就已经想着怎么下套了。 先是在漕帮门口放任她被偷袭激起她的怒气,再到待客厅故意挑衅,她一而再生怒终于忍不住动手泼茶,才让他上船后有了借口去换衫,继而顺理成章“报复”把她跟老头困在船上半天。 表面上看似故意整她,实际真有那么简单吗? 她跟老头在船上的半日,他去干什么了? 难道只是呆在漕帮聊天喝茶? 不可能,司左做任何事,都带有目的。 只是,不管他想做什么,以他们之间悬殊的身份地位,他也根本用不着如此忌惮她。 她能坏他什么事? 原本闭着的双眼豁然睁开,顾西棠坐了起来,杏眸微沉。 是九爷,司左忌惮的不是她,是九爷。 他故意困住她,是为了用她来转移九爷注意力,牵住九爷视线。 那么,司左确实背后在干不能让人知道、至少是不能让九爷知道的大事。 想明白了关键,顾西棠红唇翘起,凉凉一笑。 有活干了。 天幕上,弯月隐入云层,月光一瞬暗淡。 一道纤细身影快如青烟,从别院飞出后,消失于夜色。 “爷,顾姑娘出去了。”燕一叩了叩主子睡房窗棂。 片刻后,男子低沉清润嗓音自里面传出,“让她去,你且在暗处跟着。” “是。” 燕一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只是沿路追到近雅集,都没再发现少女身影。 他在路口位置四下张望,又是狐疑又是郁闷。 武功比不上就算了,连轻功都比不上? 不可能! 他的轻功在一众弟兄里是遥遥领先的! 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下,燕一飞快回头,赫见消失的人就在他身后,斜靠在路边树干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她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夜行衣,巴掌大小脸上面罩拉下,露出半张玉白的脸。 要不是他眼尖,要不是头顶还有那么丁点月光,树旁黑乎乎的一团乍看能吓死人。 “九爷叫你跟着我的?”他还在斟酌怎么开口,少女已经先发问了。 燕一咳了声,点点头,“咳,主子爷也是担心你,你可别不高兴啊……” 毕竟没人喜欢被跟踪,再说小煞星的性子,也不是那种喜欢依赖别人的人。 要不然不会自己一个人悄悄半夜动作。 这小祖宗万一一个不高兴,他得被揍,还不能还手。 未来祖母……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啊。 “走。” 少女清澈略带沙哑嗓音又传来,说话跟做事一样干脆。 扔给他一条黑色面罩后,她人就纵出了丈余。 燕一,“……” 戴上面罩默默跟了上去。 他刚才还在那里心虚呢,心虚个屁啊? 人家八成早就知道他会跟来,连面罩都替他准备好了…… 城门宵禁对两人来说形同于无,抄了近路直往漕帮总舵。 身为淮城第一大漕运帮派,总舵的防卫极为严密,深更半夜也有帮众换班巡逻。 从山下码头到山上,巡逻守卫、换班交接,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顾西棠避过巡逻的人,并没有在各个地方漫无目的的打探,而是于高处了望过地形后,便直奔后方内宅。 目标明确。 到了地方后,又一一排查各个住人的院落,最后在一处屋顶停下,开始隐匿身形蛰伏。 燕一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虽然没有说话,心头惊异却一次比一次高。 看来他仍然小看了顾西棠。 她做事极有章程,完全不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就连他做鹰眼那么多年,都不敢说自己一开始的时候,行事能有如此老练周密。 他们现在所在的屋顶,下方屋子里没有灯光。 这个时辰,人大多已经睡去。 不过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便听出了屋里的人实则并没有睡着。 睡着的人跟醒着的人,气息是不同的。 看来这就是小煞星今晚的目标了。 只是不知道底下为何人。 两人伏于屋顶,皆收敛了气息,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露将两人身上衣裳氤氲打湿,时间长了连呼吸都带上一股夜露的潮气。 转眼就是近一个时辰,期间两人都动过分毫。 夜色渐淡,黎明将至。 燕一瞧着天际穿云而出的灰白色,眉头皱了皱。 天快亮了,他们需得尽快离开了。 白日不易藏匿身形,很容易被人发现行踪,到时候什么都没查到不说,反而还会打草惊蛇。 得不偿失。 他扭头看向旁边,却见少女杏眸微垂,眼神始终沉静。 燕一怔了怔。 连他都有些心浮气躁了,小煞星却一点没受影响,沉得住气不说,身上还有股运筹在握的笃定跟从容。 这种气势,年轻一辈里,以往他只在主子爷身上看到过。 ……燕一突然有些萎靡。 怪不得主子爷对小煞星另眼相看,他好像真的有点比不上人家。 虽然有点佩服小煞星了,但是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燕一伸出一根指头,往少女手臂戳了戳。 少女杏眸微抬冷眼横来,燕一指头不自觉抖了抖,僵硬做出个走人的手势,无声询问,“走吗?” 接着眼前一花,少女手势:等。 “……”燕一默默将面罩往上拉,一直拉到只剩下两只黑漆漆的眼睛。 就是主子爷来了,也不能第一眼把他认出来。 这样逃跑的时候,就没人知道他是燕一。 面罩刚拉好,就有轻微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快有人影出现在院落门口,又快步走到他们蛰伏的房间下面。 看打扮,应该是漕帮内的管事头目。 “二当家,货物已经装备完毕,可要立即出发?”来人问。 房内立即传来回应,果然是没睡着,“都检查过了?” “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看来是我多心了……”房里人低声道了句,随后吩咐,“没有问题就出发,一堆废木头,没想到也值当不少银子,哼。” 管事头目领命离开,房内的人则转眼呼呼睡了过去。 屋顶,随着天光渐亮,也少了两道多出来的阴影。 第147章 就是等着我去追呢 天色渐亮。 晨曦中,漕帮码头人影攒动。 河面上一艘艘已经装载完毕的巨大货船占据整个河面,整装待发。 这些船只新旧交错,有些船只中间还以锁链连接牵引。 “这趟买卖轻松,只需将那些废料送到潮州,就能收一笔银子。” “那些有钱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会花钱买废船,买回去做什么用?当柴烧都嫌费工夫拆。” “可不是嘛,要说是买回去修修补补再用,花的银子都够买一艘新船了……” “嗐!咱没有一掷千金的能耐,自然不知道有钱人都是什么想法,说不定人能变废为宝呢?哈哈哈!” “嘘,管事的来了。” 前去禀报的管事头目大步上了码头,同水手们交代几句后,就命人吹响了启航号角。 货船井然有序驶离码头,往淮河主航道行去。 等到所有船只离港,已是旭日东升。 在漕帮码头不远处,无人察觉的地方,两道身影悄然离去。 一夜未歇,回去的路上燕一却是精神奕奕,还有满腹疑问待解。 “顾姑娘,我们昨晚盯梢的人是漕帮二当家?你到底想查什么?刚才码头上的货船,乍看并未有何可疑之处……他们说的有钱人是国师司左?——” 他还想问你跟司左到底有何恩怨,看看少女沉静侧脸,没敢问出来。 顾西棠已经脱下夜行衣,恢复正常装扮,沉思的时候小脸看起来安静严肃,跟往日古灵精怪很是不同。 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听到燕一跟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很是聒噪,顾西棠突然就想念宴九了。 要是宴九在这里,她能耳根子清静。 “昨日来漕帮,就是二当家接待的司左。”她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情不似表面那么浅显,背后定然有交易。至于想查什么,等查清楚了才能说。” 她顿了下,看向眼巴巴的燕一,挑眉,“没有可疑这点,有待斟酌。一个当朝国师,撒银子买数十艘不能用的废船,这不够奇怪吗?” 燕一,“……”他莫名从少女身上看到了爷办公时的影子。 细致,较真。 想了想,燕一道,“现在船已经在运送途中了,货物究竟有没有问题我们也查不到了……要不回去后跟主子商量商量,说不定他有办法能从别的地方着手?” “不用。”顾西棠一口拒绝,“说不定司左就等着我把你家主子爷拖下水呢。” 话出口,顾西棠愣了下,又很快回复正常。 燕一只当她性子要强,不肯轻易麻烦别人,遂作罢。 解决了耳边聒噪,顾西棠很快再次陷入沉思。 司左花银子买废船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买废船为何要费那么多周章,又是将她困住又是撞船闹出动静吸引注意力? 还有那些船,定然是有可疑的,可疑之处到底在哪里? …… 半路搭了顺风车,回到秋林别院也已经辰时末。 顾西棠累了一宿,连早饭都没吃,直接回睡房补觉了。 燕一则先去跟宴九禀报了晚上夜探的情况。 小厅里,宴九刚刚早饭完毕,燕福在旁替他冲上暖茶。 听完燕一陈述,宴九略作沉吟,“天亮出发,这个时辰货船已经离开淮城地界……” 早晨的阳光从他身侧花窗漏进来,有一缕恰好落在他侧脸,眼眸微垂间,俊美得不似真人。 饶是燕一跟燕福早看惯了那张脸,仍然觉得太过晃眼了些。 片刻后,男子抬头,“水路往潮州,中间会在兖州码头中途停靠。燕福,你去信兖州水关,让人把漕帮的货船全部扣留。” 燕福,“燕禄还在兖州,属下给他去信,让他亲自去水关把关。” 说罢燕福就退了下去。 燕一满脑子晕乎乎的,有点不明白就是禀报一下,怎的主子竟然就要把货船全给扣了。 “爷,这样会不会太兴师动众?” 他这还是往委婉了说。 主子爷可是贤王,以贤着称的。 现在这般,为了红颜冲冠一怒?传出去那个贤字可就没了。 宴九扬眉,语含戏谑,“你该学学燕福了,燕福从来没那么多问题。” “……”燕一抿唇,不高兴了。 逗了下燕一,满足了下恶趣味,宴九才又道,“司左做了那么多,既是在演戏,也是在故意引我们怀疑他背后的动机,继而去查……棋盘已经摆上了,他先下了一棋,我若是不接招,这场独角戏你叫人如何唱下去?” “爷的意思,司左做这么多,都是冲着你来的?” “要不然,他怎么会露出那么多破绽呢?” “那今天运送的那些货船——” “就是运送着等我去追呢。” 将暖茶喝完,宴九驱着轮椅离开小厅,把燕一也赶下去歇了。 …… 秋林别院地处清静,无人打扰的时候一觉好眠。 顾西棠再醒过来,太阳已经开始往西山坠了。 走出睡房所在院落,才开始闻听到人声,远远的她就辨出来,又是毒老怪那个老头子在咋咋呼呼。 声音传自前院小厅。 她到得的时候,燕一已经被折腾得满脸菜色了。 看到她出现,燕一跟看到救星似的冲过来,“顾姑娘,你快管管你干爷爷,他胡搅蛮缠!” 毒老跟着冲过来,“谁胡搅蛮缠了?燕福明明说你有!” “他那是胡说的!” “你才胡说,我看你就是不想借!” “不是,我是真没有,我怎么借啊?我要是有别说借了我全部送给你!” 顾西棠一手揪住一个,“你们在说什么?” 毒老,“他有毒经藏着不给我!” 燕一,“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去哪来的什么毒经!” “……燕福呢?”顾西棠抽抽嘴角,不知道该不该笑。 八成是燕福嫌弃他们两个人烦,所以干脆把他们送作堆让他们两个闹去。 小厅转角,燕福圆润身形很是适时的出现,托着一个汤盅朝她笑眯眯的走过来,“顾姑娘,奴才在这儿呢。主子估摸着姑娘是时候起身了,命奴才将厨房备着的燕窝汤给姑娘送来,先垫垫肚子。” “主子还说,姑娘喝完汤了去找他一趟,他有话跟姑娘说。” 第148章 顾西棠急了 累了一晚上,又睡了大半天,顾西棠已经饥肠辘辘。 将汤一口气喝完,胃总算舒服了些。 听燕福说宴九在湖上凉亭,她放下汤盅便离开了。 小厅里,咆哮怒骂声再起,燕福被燕一跟毒老怪追着打。 吵吵闹闹的声音,轻易就能让人想到小厅里的画面。 燕福被薅了头发。 燕一被掰了脚。 老头混战中不知道被谁笃了鼻孔,气得撒了两包痒痒粉…… “噗嗤!”顾西棠边走边听,乐不可支。 到了湖心凉亭,笑还没停下来,杏眸里笑出水光,亮盈盈的。 “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那么开心?”亭子里,宴九听到脚步声回头。 夕阳晚照,少女脚步轻快沐霞光走来,眉眼弯弯,眸心如掬一捧秋水。 像个淘气小仙,猛地就撞入心头。 颠儿颠儿蹦进凉亭,顾西棠一屁股在男子对面坐下,故作正经,“燕福说你找我有事,说,姑娘我洗耳恭听。” “……”宴九眼角笑意浅浅晕开,“淘气。” 顾西棠给了个鬼脸做回应。 “司左跟漕帮买了五十艘旧船,这个时候应该已在兖州码头。”宴九道,“我把那些船扣下了。” “你扣船做什么?”顾西棠眉心一下皱起,“我查司左是个人恩怨,想抓点他的把柄反制。你要是掺和进来,那就不是简单的私人恩怨了。他那个人睚眦必报,此前你击碎他马车已经得罪过他一次,他必然会寻机会报复你。” 司左必定伺机而动,只等宴九出错,就会抓住机会亮出利刃。 现在宴九毫无名目就把他的船给扣了,不是等于自己送上把柄给司左抓吗? 届时,简单的个人恩怨就会上升到朝堂之争。 她不是怕麻烦,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事情拖累到别人。 世上最易欠的是人情,最难还的也是人情。 而且……她看着宴九,正色道,“而且我有种感觉,他此次行事的目的,是冲着你来的。你一旦有所动作,就是入了他的套。” 少女侃侃而谈,虽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宴九明白她背后意思。 她不想他牵扯进来,既是不想欠他人情,也是不想他惹上麻烦。 她好像很习惯,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 很倔强,也很强势。 可是看着这样的顾西棠,宴九却觉得有些许心疼。 她像个行走在暗夜中的孤独旅人,一个人在黑暗里太久了,乍见光芒,不敢逐光。 …… 宴九伸出手,在小姑娘脑袋上揉了揉。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些微心疼,些微怜惜。 收回手,他等着小姑娘发作。 不想,她却只是抿了抿唇,然后将小脑袋上被揉乱的碎发扒拉几下顺好。 鼓着腮帮子嘟囔一声,“什么毛病?说正事呢。” “……”宴九失笑,蜷住还留有柔软触感的指尖,“我知道司左要做什么,既敢扣他的船,心中已有应对。所以此事,无妨。” 接着他又道,“但是司左这个人比较危险,城府很深,行事手段也诡辣。若是可以,你尽量避免跟他正面冲突,以免吃亏。” “至于你大哥的应考资格,只要他是背景清白的,便没人能随意将他的资格刷下去。司左也不能。所以你无需受他掣肘。” 他看少女安安静静的大别于平时,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末了,他不放心的问了句,“可清楚了?” 顾西棠眼神游移了下,又飞快定回来,轻咳,“清楚是清楚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比我老爹还啰嗦啊,九——叔——哈哈哈!” 少女一溜烟跑出了亭子,背影轻盈,笑声俏皮又嚣张。 远去前还回过身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那模样,满是戏弄人之后的得意。 “……”宴九单手撑额。 片刻后,低笑声自他唇瓣逸出。 “真是个小丫头。” 离了凉亭,顾西棠一路风驰电掣,出了后院穿过垂花门立即把自己啪的一下粘在墙上,捂着胸口大喘气。 怪了。 心跳砰砰砰的,跳得特别急,难以平息。 这都走了一路了,怎么还不降下去? 顾西棠有些急了,一手压着心口,一手攥了拳头,砰砰砰的就往心口捶。 有毛病。 不正常! “小混蛋,你在干什么呢?”毒老怪站在前头园林旁边,看着丫头自己捶自己,目瞪口呆。 “没事。”顾西棠立即放下手,面上力持镇静,“你怎么在这?” “我溜达溜过来的啊。” 说罢,毒老怪往这边走过来,惊异依旧未退,“你打自己做什么?心口痛?不舒服?” “不是,没有,我就试试自己拳头的力道。” “……”毒老怪走近了,盯着顾西棠脸猛瞧,“可是你脸也很红啊,老头给你把把脉。神医在这,还能让你丫头生病了?” “……”顾西棠后退一步避开老头鸡爪子,僵硬咬牙,“我那是憋气憋的!” 这老头是不是忒闲了,等着她给他找点事做? 不过,她脸很红么? 犹豫片刻,又看了老头几眼,顾西棠心一横,把自己小脑袋伸了过去,“老头,帮个忙,揉一下我脑门。” 毒老怪脸抽了。 刚才就觉得丫头奇怪,现在更奇怪。 叫他揉脑门? 她那脑袋镶金的,以前谁敢动? 不过既然是她亲口要求的,他帮帮忙也无妨。 “咳,是你自己要求的啊。我揉了啊?我真揉了啊?”举起手,毒老怪对着面前小脑袋,一爪子摁下去,抓着头发就搓。 下一瞬,他就被少女一个过肩摔飞了出去。 “嘶!老头你手是不是不想要了!劲儿那么大,你薅芋头呢!” 愤愤骂了句,顾西棠捂着披头散发的脑袋,转身就走了。 看也没看地上躺着还没能动弹的老头一眼。 临走,嘴里还叨咕了句,“怎么感觉不对呢?” 一样是碰她脑袋,宴九碰的时候她就喘不上气,老头碰的时候她就想让他喘不上气。 难道是用的劲儿不一样? 肯定是了。 看看老头给她薅的,都掉毛了! 原本想帮他回敬燕福的两脚,省回! 第149章 咸鱼翻身的嘚瑟 入夜。 寒山静室里灯光氤氲,檀香袅袅。 司左站在长案前,手上紫狼毫毛笔蘸了墨,迅速在宣纸上勾勒几笔。 等影子禀报完毕,宣纸上画作已勾出雏形。 他嘴角往上提了提,声线寡淡,“船全部被扣下了?” “是!九王麾下燕禄,提着九王府腰牌,亲自在兖州水关坐镇。此次漕帮运往潮州的货船商船,全部被扣在兖州码头水域。” “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说话间,画作完成。 司左眯眸打量,嘴角弧度又上扬几许,露出满意之色。 狮子搏兔图。 白皮黑骨的兔子。 可惜,就算有些能耐,兔子始终是兔子,在拥有绝对力量的狮子面前,牙口再利心眼再多,又有何用? “不用理会,九王想扣船给美人出气,让他扣便是。” 影子又道,“曹二当家还在外头候着,想求见主子。” “让他回去,几艘破船,等兖州水关查完了,自会放行。” 遣退了影子,将面前的狮子搏兔图又焚烧干净后,司左唤来莫负,“给皇上递消息,九王滥用职权私扣商船,当问责。可召九王回京了。” 等莫负也领命离开,司左走出长案,负手行到窗边。 天上明月高悬,繁星银海。 他望着这漫天星月,轻轻笑出声来。 在漕帮故弄一番玄虚,引顾西棠怀疑、暗查,竟真把九王这条大鳄给钓下来了。 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些年九王云游在外,看似淡泊名利远离纷争,但是皇上对他始终不能放心,视为心头大患。 也是,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头上时时悬着一把刀。 自是不除不快。 以前他跟九王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毫无交集,也便罢了。 但是如今九王自己要卷进来……司左收起笑,遥望星月,神色瞬间冷下去。 那就看鹿死谁手! 兖州那边自船扣下后,就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一连两日,顾西棠都有些心不在焉。 宴九用权私扣民间商船,哪怕他笃定说已有应对,她还是觉着心里不舒坦。 这种让人帮自己出头,自己躲在后面的事情,她几乎从未有过。 很不习惯。 “这么多桃子,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走人了,老子挂在树上快一个时辰了。”毒老怪满脸郁色,从树上跳下来。 不好玩。 小混蛋一大早把他拉来东院,说要摘桃子吃。 结果摘桃子的是他,吃桃子的也是他。 她自己倒是坐在树脚下,整得跟个石雕似的,坐着半天不动弹,也不理人。 “你自己搁这儿玩,老子回去研究我的毒经。”往少女怀里扔了个大红桃,毒老怪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老头。”少女突然幽幽开口,“你说司左那种人,会拿大把白花花的银子,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吗?” “这我哪知道?兴许人家有钱,喜欢撒着来玩。”像他,遇上喜欢的药材,就常常大手一挥高价买下。 所以他也常常穷得睡大街。 “不会。”顾西棠摇摇头,以她对司左的了解,司左从来不是个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哪怕是要引宴九入局,他也不会白花那么多银子,去买一堆没用的烂木材。 那些废船,他到底想用来做什么? 顾西棠垂眸,再次将那晚在码头看到的情形仔细回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脑海中开始浮出当时的一个个画面。 码头闲聊的帮众、等待出航的水手、栀杆上暗淡的灯光、晨曦中整装待发的船…… 号角吹响后,商船牵引旧船,破开河浪,缓缓驶离港口…… 突然,她眉心动了动,眼睛豁然睁开,站起就往外跑。 毒老怪傻眼,“怎么说走就走,你去哪啊!” “找九爷!” “……” 老子是什么廉价的玩具吗? 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走了都不带上老子! 以后你只跟宴九玩得了! 原地跳脚片刻,毒老怪也拔脚走人,“以为老子没伴儿么?我找燕福喝酒去!” …… 顾西棠找到宴九的时候,他人正在书房里,刚跟燕一交代完事情。 看着小姑娘跑得小脸潮红,扶着书桌喘气模样,宴九笑道,“跑这么急作甚?” “九爷,废弃的旧船上能装货物吗?”顾西棠匀了下气息,开口便问。 宴九愣了下,虽然不明少女问这个作甚,还是认真回答,“以船运为生的人,对船都比较珍惜。除非是真的修不好了,或者不值得修复了,才会将旧船废弃。这样的船,一般是不会再用来装载货物的,免得运输过程中出现不可预测的问题,给货物带来损失。” “那漕帮这样的大帮派,就更不可能用废船装东西了?不然的话,出了问题损失货物不说,还影响口碑。”顾西棠道。 宴九点头,“对。” “我那日看到漕帮码头处,以新船牵引旧船上水路,那些旧船应该就是司左买下的废船。”顿了顿,顾西棠杏眸晶亮,透出喜意,“我知道当时的怪异感是什么了。那些旧船的吃水线,跟空船不一样!” 燕一还在书房没走,闻言下意识反驳,“你是说那些废船上装有东西?不可能!燕禄亲自带人上去查看过,废船里面是空的,并未载货。” 宴九并未立即开口,搭在轮椅扶手的指尖,轻轻敲击。 片刻后,他道,“未必。” 抬起眸子,他看向眼睛亮晶晶的少女,展唇,“若是事情跟你所料不错,那司左的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少女歪头,“能帮到你吗?” 宴九怔了下,笑意在眼底一层层晕开,“能。” “那就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九爷了。”少女两手交握身后,轻快转身,蹦儿蹦儿离去。 小背影很有些咸鱼翻身的嘚瑟。 莫名的,宴九笑声又逸出口腔。 “主子,属下立即给燕禄飞书,让他再去废船上彻查。”燕一道。 “让燕禄带上兖州官府的人。”宴九扬着唇角,看向少女背影消失处,“国师或未想到,自己有日也会被鹰啄眼。” 第150章 咱们该去领赏了 亥时,兖州码头灯火通明。 入夜后突然来了一大波官兵,直往码头后方的水域冲去,并且在跟码头相接的地方拉起了警戒线。 一时间闹得码头上人心惶惶,过路商旅及码头上的工人站在远处,边观望边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不是才来了官兵,还扣了漕帮的商船么?今天怎么又来了?”有人悄声问。 有人道,“害,谁知道呢?前几天官府把船扣了就很莫名其妙,连个罪名都没有。私下里大家伙都在议论,这不是白白耽误人家商船做生意吗?损失算谁的?” “能算谁的?自然是商家自己承担。估计漕帮背后得罪了人,被人家给整了。摊上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 “也不对啊,要是真无缘无故扣了漕帮的船,那官兵今天来又是做什么?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简单不简单,看下去就知道了。再说了,官场上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知道多少?水深着呢。” 警戒线后,官兵提着通明的灯笼,迅速登上停在水域中的各陈旧货船。 领头的是个身着藏蓝常服的年轻人,五官俊朗冷硬,眼睛锐利,腰间悬一青玉腰牌,上刻“九”字。 他没有立即上船,背对人群站在水域旁。 半个时辰后,去查探的官兵一一来报。 “燕统领,船中没有货物,是空船。” “我们这边也是空船。” “空船。” …… 所有禀报,跟前两天无一例外,旧船皆为空船。 有些甚至已经无法正常掌舵,需得新船用牵引锁链拖着走。 燕禄唇角轻抿,视线落到船身底仓吃水线刻度。 漕帮这些废旧船皆是载重量不足万斤的轻量货船,船上若是装有货物,吃水会较为明显。 现在,船的吃水线刻度就偏离了空船时的刻度,往下沉了些许。 一眼看去并不明显,但是确确实实沉了。 不可能是空船! 燕禄眼神微凝,下令,“将承重区外的船舱壁全部凿开!” 警戒线那边,百姓哗然震惊,也顾不得害怕官威了,纷纷挤上前来引颈观看。 漕帮在江南水运帮派里威望极高,如今被官府扣船不说,还下令把船给凿了! 这种事情以前从未有过,难道漕帮真犯了什么事了? 码头上气氛一下变得空前严肃紧张。 百姓们都想看最后会出来个什么结果,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将整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时间一点点过去。 随着时间流逝,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逐渐拉紧。 直到官兵声音再次出来,拉紧的线嘣一声断开,人群再次哗然,比之前更烈。 “燕统领!船舱壁夹层里有东西!” “银子!里头藏了银子!是官银!” …… 官府迅速又调来了数百官兵,腰悬佩刀气势凛冽。 及后又来了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将那些从废船上搜出来的官银运走。 百姓们亲眼看着那些官银从船上搬下来、装箱、送上马车,等马车及官府的人都离开后,码头舌底炸开了锅。 “没想到,没想到啊!之前还有人说是漕帮得罪了人,被人故意整治了,还说官府的人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明明是漕帮的私藏了官银,犯事了!” “我也听不少人议论,说带头扣船的是当朝九贤王的人,背地里便是骂九贤王滥用职权,徇私枉纪!” “简直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九贤王的名头但凡有点资历的人都知道!他那个贤字,不仅是先皇赐的,还是百姓封的!一个连百姓都承认‘贤’的人,会滥用职权徇私枉纪?我看哪,分明是有人借机给九贤王泼脏水,想坏他名声!” “嘘!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议论,小心祸从口出!还是说说那些官银……” 漕帮废船上搜出去岁所丢失官银一事,以星火燎原之势飞传开来,转眼便传遍江南各大小城镇。 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最后轰动整个上京。 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流言落到坊间,说九贤王将官银寻回的事情传到宫中的时候,皇上跟百官正在上朝,闻听此事后,皇上高兴得中途便退了朝会。 …… “噗哈哈哈!真的?皇帝高兴得中途退朝了?” 秋林别院小厅里,案几旁,顾西棠笑得前俯后仰。 燕福将下人洗好的桃子摆到案几,笑眯眯道,“是不是真的奴才也不清楚,只是从外面听了这么一说。” “我就当是真的了。本来丢掉的十万两银子又回来了,皇帝肯定是高兴的。”顾西棠拿了个桃子啃一口,笑看对面男子,“九爷,你帮皇城找回了官银,让他那么高兴,他会给你论功行赏吗?” 宴九笑意浅浅,启唇道,“皇上中途退朝,应该就是去改圣旨了。” “改什么圣旨?” “将论罪,改成赏功。” 顾西棠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就连燕一跟燕福都笑开了。 毒老怪装模作样惋惜,“可惜我不在皇宫,不能一瞻皇上龙颜大悦是什么模样。” “老头,不用可惜。虽不能一睹龙颜大悦,但是,咱们能拿到一千两银子跟两支地黄王了啊。”顾西棠挑眉,笑得痞坏痞坏,“咱们该去领赏了。” 毒老怪手上甜滋滋的桃子不吃了,跳下椅子,“走,现在就去!” 看什么皇帝的老脸,看司左的脸才更爽啊! 做了一堆算计挖了一堆陷阱,结果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给人做了嫁衣。 他实在等不及看他现在的表情了! 人最痛快,莫过于敌人格外不痛快。 “等我吃完这个桃子。” “还等什么等,就现在,去晚了不定看得着!” 毒老怪上手,风风火火把顾西棠拖着离了小厅。 宴九抵唇掩笑,“燕福,给毒老跟顾姑娘准备马车。” 此时淮城衙门里也是一片欢快闹腾。 连守门的官兵,表情都比平日和善许多。 官银找回来了,对衙门来说是好事一件。 解了一宗悬案,衙门挽回不少名声,不然走出去,外人看他们谁都像贼。 第151章 为何她要那般对我? 寒山别苑。 静室里,气氛冷肃沉凝。 司左手执黑子坐在矮几前,面前棋盘上棋局已过大半。 他凝着棋盘,神色淡漠,眼底毫无波澜。 矮几旁边,曹二当家站在那里,满脸的焦急灰败。 “司左先生,还请高抬贵手,帮曹某这一次!” 他接连几日上门求见,今日才终于见到了人。 从漕帮商船被扣开始,到废船上被搜出官银来,他一日比一日心急如焚。 收购漕帮废船这桩买卖,是大当家跟司左谈下来的,他只是在大当家不在的时候,代为履行交易。 谁能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废船上竟会查出去年丢失的官银来! 整整十万两啊! 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将他打得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牵扯到官银,他若是解决不好,后果不是自己能承担的。 不说他,整个漕帮都会遭殃。 事情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求到司左面前来。 希望他能看在两人那点交情的份上,替他澄清一下证明清白。 司左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曹二当家,你要我如何帮你?” 司左眉眼不抬,声音淡漠,“若是寻常事情,我或许还能看在你我交情网开一面。但是你漕帮胆大包天,竟然私藏了官银。此事已经奏到圣上面前,我便是有心想帮,也帮不上。” “可是先生明知道此事跟我无关!”曹二当家情急脱口而出,便见矮几旁男子抬起眸子,眸光冰冷淡漠。 那个眼神,便让曹二当家瞬间凉了心。 男子启唇淡问,“我如何知晓?” 漠然的一句反问,曹二当家垮了脊背,高大身形佝偻下来。 “若曹某知道废船里藏有官银,又怎会出眼下这等事情……”他自嘲,心知这次上门求助是无望了。 司左又垂下眸去,淡淡道,“确实如此。曹二当家不知道,否则也不会交货前连仔细检查一番都没有。如今不止你有事,我亦受到牵连,回去之后还要好生同圣上交代。” 他扔了手中黑子。 棋局已经打乱,落子无用,不过徒添把柄。 “二当家与其在这里与我相求,不如回去找找证据自证清白。如此,他日公堂之上圣上跟前,我或许还能替你求求情。” “莫负,送客。” 曹二当家离开的时候,已是脚步蹒跚,面白如纸。 捅了这么大娄子,他是兜不住的。 便是回去再查,他也查不到任何想要的结果。 能将官银藏到废船蛀空的船舱夹层,必是漕帮里的人所为。 而能有这么大能力跟权限的,整个漕帮有几人? 他此次,是无意间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 静室里,又燃起了檀香。 司左负手站在宝相香炉前,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沐浴在木质清香中。 他心不静。 稳操胜算的一盘棋,竟然中途神来一笔,将他全盘计划砸个稀碎。 九王崩坏的口碑强势逆转,更胜从前。 ……明明是毫无缘由的私扣商船,只要再等几日圣旨下来,宴惊鸿就得回京请罪。 却突然在扣船几日后,于废船上查出私藏的官银来。 宴惊鸿人在淮城,是怎么做到相隔千里,洞悉真机的? 难道天降帝星,真有神助不成! 司左豁然睁眼,眼底浑无了前一刻的波澜不惊,涌动危险暗潮。 不,什么神助。 无稽之谈。 他只信人定胜天! 何况,她已经死了,他们二人再无相交的可能。 宴惊鸿这辈子只会是个坐在轮椅上等死的残废! 哪怕他有经世之才、冠绝上京,哪怕他手里握着能弑皇的刀! 一个残废,也永远别想登上那个宝座! 宝相香炉里,白色青烟袅袅升腾,在静室上空散开。 往日能静心宁神的味道,此刻于男子却全无用处。 “主子——”莫负走进静室。 “你说,我费心费力陪伴她那么多年,”香炉旁,男子回过头来,淡漠眉眼染满猩红,“为何她要那般对我?” 一点都不留恋。 到最后,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负闪了下眸子,走到男子身前躬身,“主子,衙门那边传话来,说毒老跟顾西棠已经到衙门了。” 男子冷冷看着他,不语。 “官银追回一案已经了解,他们是来领赏的。” 暗室内一瞬无声。 空气中流动的木质香味似陡然变得浓稠,窒人口鼻。 良久,男子眼中猩红渐渐退去,只余眼底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茫然,“领赏?去衙门。” 莫负微顿,敛气轻道,“主子无需亲自过去,属下着人将东西带过去亦可。” 话音刚落,眼前月白袍摆晃动,男子已经越过他往外走去。 “兖州衙门查出了官银,是他们二人的杰作。” 男子平淡话语极为笃定。 听了他的话,莫负立即恍然。 刚才被主子情绪所扰,他忽略了重点。 揭榜的人要完成任务才能领赏。 毒老怪跟顾西棠既然敢来,说明他们在官银寻回一事上有功。 是他们两个找到了疑点或者证据,兖州衙门才最终在废船里搜出了官银! …… “诶呀,好无聊,你们司左大人什么时候才来啊?”毒老怪蹲在衙门后堂椅子上,撑着脑袋故作无聊。 顾西棠坐在旁边,撑着脑袋跟老头一样动作,“司左大人是不是身子不适,今日不来了?” “好容易完结一个案子,我们还等着赏银吃饭呢……官差大哥,要不您再去帮着催一催?” “一老一少无力谋生,就眼巴巴等着混这口饭吃了呀!” 陪在旁边的衙差脸色难看,还不能开口赶人。 送他们来衙门的,是腰悬“九”字玉牌的人! 得罪不起! “不用催,我来了。”男子低沉寡淡声线响起,人随后出现在后堂入口,白衣晃眼。 毒老怪跟顾西棠齐齐扭头过去,脸上乍亮,“大人,您可算来了!是特地给我们送银子跟药材来的?诶呀劳您特地跑一趟,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哈哈哈!” 说完毒老怪笑哈哈走了上去,半点没有劳烦别人的羞愧,“大人,咱现在就……给赏啦?还是大人想要先听听我们祖孙俩的丰功伟绩?” 第152章 真有脸讹诈? 绕过笑得极度夸张的毒老怪,司左走入后堂,坐上上首位置。 顾西棠依旧坐在原处未动,只是眼睛不可察的敛了下,划过讥诮。 这里是衙门后堂,座椅摆放较为随意,但是司左进来后偏生要寻上座。 泄露出他隐藏的掌控欲。 衙差见司左来了,禀报一声便快速退下,怕了跟堂中某二人再相处。 没了闲杂人在,毒老怪笑脸立即收得干干净净,连装都不乐意装了。 反正他们不管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绝对对立。 “大人别不说话呀,您这样子,草民会误会咱们破了案大人反而不高兴。”毒老怪皮笑肉不笑,怎么能让司左不痛快怎么来,“大人,您不会真的不高兴?” 司左视线掠过慵懒静坐的少女,淡淡开口,“先说说破案细节,我总得知道二位是怎么找到的线索。毕竟这些年,冒领功劳的人也不是没有。” 冒领功劳?瞧不起谁呢疯狗! 毒老怪当即要炸。 顾西棠赶在他破口大骂前,抢先一步开口。 她睁圆了杏眸,故作讶色,“大人堂堂国师,那——么大的官,消息应该很灵通才对啊。怎么连衙门都收到消息了,大人竟然一点不知道?衙门里没人告诉大人,兖州那边的官府都对小民二人褒奖了吗?” 宴九顺势将视线落到少女脸上,眸心有瞬间沉暗,面上却平静淡漠,“哦?看来确是我消息不够灵通。那就劳烦二位再把具体情况说一遍。” “说起来此次还是沾了九爷的光。那日我跟九爷闲逛,正好逛到淮河岸边上,又正好看到了漕帮水运货船。”顾西棠摆开讲故事的架势,“当时我看着被牵引着航水的那些旧船,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沉的样子,就随意跟九爷说了句这船好像负重前行的老妪,九爷便给我普及了一下吃水线……” 从吃水线不对劲怀疑到船有问题,太顺理成章了。 少女编故事章口就来,毒老怪听着听着不仅气消了,还与有荣焉。 论起胡诌,小混蛋属当时第一,没脸没皮。 司左听少女一通胡说八道,脸上表情始终未变,只是淡淡凝着她。 夸张的表演,灵动的眼眸,尾调慵懒的清澈嗓音。 对着他一口一个大人,面上恭敬,眼里却未曾有半点对他的敬畏。 他这般看着听着,奇异的,心头竟然得到了一丝平静。 …… 顾西棠脸绿了。 她跟毒老怪来这里的目的,一为领赏,二位恶心恶心人。 结果现在赏还没领着,人也没恶心到。 上座的人好像还听入迷了? 顾西棠眯起眼,不干了,示意毒老怪,“你来。” 毒老怪,“如此这般,竟然搜出了官银来,合该我们有赏。大人,该给赏金了。” 热闹的后堂一瞬冷场了。 好一会,司左方坐直了身子,侧头对隐在身后的莫负道,“把赏金给他们。” 这句话才又让一老一少表情缓和。 银子到手了。 一千两! 地黄王有了。 两支! 接过莫负递过来的锦盒,顾西棠跟毒老怪立即把盒子打开,检查过里面两支成色极品的地黄王无作假后,又把锦盒底部的银票拿出来当场清点。 “八百两?”顾西棠抖着银票,勾唇似戏谑,“大人,是不是少了二百两?” 司左抬了抬眼皮,淡道,“顾姑娘贵人多忘事,当日漕帮待客厅,你用凉茶毁了我一件蜀锦月袍,价值二百两。” 经由提醒,顾西棠记起了这件事。 踏马的真有脸讹诈? 蜀锦怎么了,又不是新的! “洗干净了还能穿,洗衣工钱十个铜板顶天了。大人若是不懂行情,小民替你找个浣衣工?” “脏了的衣服,我从不穿第二次。” “原来如此,那大人是每天都穿新衣裳了。” 微笑道了句,顾西棠起身,跟毒老怪敷衍告退。 那二百两就当给疯狗治病的药钱了。 等走出衙门后堂,毒老怪立马回头啐口水,“脏了就不穿第二次?啊呸!以为自己是仙人哪不出汗不出恭?仙人的屁不臭?” “老头,这样说不对,世上哪有仙人?”顾西棠摇头,不赞同老头说法,“听说世上最纯净的是婴孩。司左大人定如婴孩般光洁无暇,浑身无垢。喝下琼浆,拉出玉液啊。” 完全不遮掩的声量,尽数落在堂内人耳中。 司左曲指搭在座椅扶手,五指一握,扶手碎裂。 莫负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而恰巧经过附近的衙役们,纷纷憋红了脸。 出得衙门,一老一少神清气爽。 那二百两花得值了。 秋林别院的马车还候在门口,顾西棠跳上马车前,看到了后头停靠的另一辆马车。 梨花硬木打造,锦缎轻纱车帘,车辕上刻着个半月徽章。 低调华贵。 顾西棠缓缓勾起唇角,眸中亮光闪烁。 …… 他们的马车离开不久,司左带着侍卫莫负也从衙门里出来了。 想起刚才在后堂听到的那些故意折辱主子的话,莫负抿唇垂眸,“主子,可要属下教训教训他们?” “无需,不过拙劣把戏。”司左淡淡应了句。 市井小民,也只能靠牙口逞一时之利。 不过是他手中蝼蚁,何苦计较自降身份。 “朝廷的圣旨很快就会下达,过程虽不尽人意,好在结果在我预料之内,未辱皇命。回去后你准备一下,我们也该回京了。” “回去了?”莫负愣了下,道,“主子,事情还没完成……” 当初主子自请下江南,是以查贪墨案寻丢失官银为名目,实际上暗查新的天煞星,顺便将九王迫回上京。 如今三件事已完成两件,但是最重要的天煞星,却并没有找出来。 为何突然要回京了? 莫负心有疑惑。 “天煞星一事线索缥缈,不是朝夕能完成,急不了一时。”司左话到这里,未继续解释,踏上了停在衙门斜角的马车,“回别苑。” “是!”莫负按下疑问,跳上车头拉起缰绳。 马车调头,缓缓起行。 咔嚓—— 熟悉的碎裂声响骤然传出。 下一瞬,华贵马车自车厢中部轰然断裂。 第153章 有来有往友谊才能长久啊九爷 城北雅集。 这里中午特别热闹,长街上来来往往俱是城中文人学子。 贩卖各种雅物的小摊占满街道两侧。 因为兜里揣了银子,底气足了,顾西棠经过雅集的时候就有兴致进来逛逛了。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城中药铺,还能给白小黑抖搂点吃的。”毒老怪跟在后头,浑身不自在。 这里的人都文绉绉的,未说话先作揖,看得他牙疼。 顾西棠东看看西瞧瞧,道,“我大哥不是要应考吗,既然都在淮城,我给他买点东西送过去。免得等回到家里,问起我有没有去看过大哥,不好交代。” 毒老怪白眼一翻。 不好交代? 她小混蛋做事何时想过要给别人交代? 纯属嘚瑟,有家了呗。 “什么时候回程?”毒老怪想起早上衙门口那一幕,又道,“今儿你可又得罪了司左一回,这个时候走,不怕他转头又拿你大哥作伐子出气?” “九爷不是说了吗?我们家背景清白,司左动不了。”顾西棠这会子是一点不怕了。 要不然她早上也不敢来那么一出。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真不一样。 啧,要不给九爷也买个礼物犒劳犒劳? 八百两银子呢! 够用! 在街边小摊随意挑了几样文房四宝,顾西棠就兴冲冲进了街边的文宝阁。 毒老怪跟着进去了,打眼一看里面摆放的货品,吓得拉着顾西棠就想走。 掌柜的眼尖,已经笑眯眯应了上来,“二位客官随便看看,我们文宝阁的货品都是鉴定过的古董,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顾西棠把毒老怪的手撕开,指着串通体黑紫流光的佛珠手串就问,“这个怎么卖。” “哎呀呀,客官好眼力!这是先朝宫中流出来的手串,听说是贵人戴过的,用料是二百年紫檀木,每一颗佛珠上都用小篆雕刻了经文,极其名贵!售价八百两。” 毒老怪两眼一黑晕过去。 等他再醒过神来,交易已经完成。 刚刚到手的八百两一文不剩。 “我的小祖宗诶!八百两啊!普通人家能好吃好喝一辈子了,你就这么给花出去了?” “我不同意!这里面也有我的份!你现在就去把那个什么狗屁手串给退了!” “你祖母要是知道你这么败家,回头连家门都不给你进信不信!” 回去的一路,毒老怪都致力于把东西退回去,把银子拿出来。 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毕生口才都用上了。 少女抱着东西不撒手,只闲闲回他一句,“银子赚来不就是花的么?花光了才有动力再去赚。” 两人拉拉扯扯,在靠近雅集门口的巷角,看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蓝色长袍,容貌俊朗,气质清冷。 男子在那里摆了个小摊,坐姿笔直,手执毛笔正在作画。 他面前的小摊桌上,摆放着十数张字画。 书法锋芒内敛,笔力遒劲,暗藏风骨。 丹青浅勾淡描,雅韵雅致,立意高洁。 摊前围观买卖的人不少。 “你准姐夫,看着一身的书生气,倒没有普通文人的拘泥迂腐……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毒老怪问。 “不用,去了也是寒暄客套,不打扰了。” 顾西棠又看了片刻,桌上那十数张字画很快就被人抢购一空了。 将手上那张也卖掉后,袁淮生便收了摊子,缓步离开了雅集。 回到秋林别院,毒老怪心情不愉,直接回房门头睡大觉。 顾西棠则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屁颠屁颠去了后院凉亭。 雅隽男子一袭白衣坐在亭中,手里一卷书籍,面前一支鱼竿。 颇有闲渡浮生之感。 时光在他这里似乎变得缓慢,顾西棠不自觉就放轻了呼吸,垫着脚尖悄悄靠近。 守在凉亭门口的燕一看到她,刚要开口说话,被她做了个噤声手势,默默闭嘴。 悄无声息到得男子身后,顾西棠窃笑,眼里闪过狡黠,猛地伸手夺过男子手中书卷,“此乃禁书,没收!” 早就知道她来了,宴九侧头,配合她胡闹,“还望姑娘莫要举报,这是小生寻了三个城府才寻来的。” “求饶吗?” “求饶。” 介于对方态度正确,顾西棠很满意,一本正经坐到男子对面,“看你虚心受教,老夫今日就放你一马。喏,这个小玩意儿拿去玩,日后少看禁书,无益。” 一个精致小巧锦盒跑入宴九怀中。 宴九将锦盒打开,入目是流光闪耀、木质沉香的佛珠手串。 年份久远的紫檀木,雕刻经文,古朴古韵,很适合男子佩戴。 宴九挑眉,浅笑看向少女,“赠我的?” “小玩意,不值什么钱,你喜欢就戴着。” “那我便戴上了。”宴九将手串戴上,紫檀木微凉的触感立即自手腕处传来,这种微凉直达心头,竟似有静气宁心之效。 顾西棠状似无意往男子手腕溜了眼。 嗯,紫檀木色泽,戴在他手上还挺好看。 像他这个人,宁静致远。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亭子里显得有些静。 片刻后,顾西棠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九爷?” “嗯。” “我给你送礼物了。” “是,多谢顾姑娘。” 谢你个屁,不能这样发展。 她顾西棠不做亏本买卖啊! 轻咳一声,顾西棠提醒,“你接了礼物,不应该礼尚往来么?得有来有往友谊才能长久啊九爷!” 亭子门口,燕一背对这边,发出噗嗤暗笑。 就知道小煞星不可能无事献殷勤。 好端端的,怎么可能白送人礼物。 宴九故作疑惑,“顾姑娘想要礼物?既是礼尚往来,那礼物价值应该相等才不屈了姑娘……燕一,你替我想想有什么寻常物件可相赠的。” 燕一,“爷好像没有什么不值钱的物件,要不属下相赠就上街买一件去?” 顾西棠小脸掉下来,“还装,还装就不像了!” “……”轻笑声蓦地从男子口中逸出,低低洒洒,开怀愉悦。 耳根子有点发烫,顾西棠抿嘴哼了声。 男子这才停了笑,抬起眼来,眼底有笑意未散。 “你想要什么?”他问,语气里藏着他都不自知的宠溺。 少女表情变得极快,眉眼弯起,杏眸发亮,“我听燕福说九爷有个私库。” 燕一,“……”我踏马……小祖宗诶你可真敢想! 宴九压下笑意,“燕一,带顾姑娘去库房。” 第154章 嗨呀,盛情难却呀 燕一离开时满脸天塌了的表情。 少女跟在他身后,则甚是欢跃,小步子颠儿颠儿跟即将偷腥成功的猫儿似的。 宴九隐忍的笑意再次在脸上泛开,视线落在手腕上的佛珠手串。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亏她敢编。 光是制作手串所用的陈年紫檀木,就极为昂贵。 更何况在珠子上雕刻佛经这等繁琐复杂技艺,非手工大师不能有。 小姑娘刚领的赏银花光了? “燕福。”他唤了声。 就见燕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爷,请吩咐。” “你去库房帮顾姑娘掌掌眼,挑几样合适送长辈的礼物。她家中除了爹娘,还有祖父母,一对叔婶,以及一兄一姐,下面还有个九岁的弟弟。” 燕福立即应道,“爷放心,挑礼物这种事唯有属下能办好,定让顾姑娘家人满意!” 宴九点头,末了又觉得燕福的话听着有些不太对,细想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少有的茫然。 另边厢,燕福往库房去的一路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没错了没错了,爷老树开花了,看这交代得事无巨细的样儿,已经开始懂得讨好未来老丈家了。 他定会尽心尽力助攻,必定不让爷的小桃花跑了。 免得爷下半辈子孤独终老。 否则,下了阴曹地府他都没法同先皇交代。 秋林别院库房就在东院边上,爬个墙就能摘到隔壁的红桃。 燕一拿着主子给的钥匙,郁郁把门锁打开,“顾姑娘,这里就是主子存放私人物件的库房了,里面好些易碎的玉器瓷器,你待会挑东西的时候仔细些。” 顾西棠立马跨了进去,两眼蹭亮。 经过燕一的时候,看到他脸色还调侃一句,“怎么,里面东西太贵重,给出去了替你主子心疼啊?” “……”这是不是在说他小气?燕一气得嘴瓢,“我才不是心疼东西,我是——” “是什么?” 燕一干脆抬头望天,闭上嘴巴装死。 他总不能说是被爷的大方给震晕了? 不不不,这已经不仅仅是大方了,爷的私库啊! 私人领域,让外人进来随意挑选,何止是大方两个字能够概括的? 顾西棠走进库房,环目四望,眼花缭乱。 房中四面墙都放置着梨花木博古架,博古架上彩陶、玉器、古董……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房中的书桌上摆放着香炉、文房四宝,一旁的画筒里插放满卷好的字画。 能被放在这里的东西,皆价值不菲。 还没开始挑选礼物,顾西棠就觉得自己那八百两花得物超所值了。 有生之年,她还真没有一次看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顾姑娘,架子上那些东西都不值什么钱,真正的好东西在这里。” 燕福声音从门外传来,很快他圆润身形就出现在库房门口。 进得库房,燕福将博古架下面的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一个个做工精致典雅的锦盒。 “这里面的东西,大多是爷在外行走收集起来的雅物,还有些别人送的物品,用作送礼最是合适。顾姑娘这边挑。” 顾西棠走过去,顺手在博古架上抹了把,沾手无尘。 “燕管家平日打理库房定是尽心尽责。” 还是想拐回家啊。 家里有个燕福,祖母跟娘亲琐事基本用不着操心了,多出来的时间养养花种种草试试新衣,多好。 燕福:“尽心尽责是应该的。别院人少,主子爷一年也不定来住一回,平日里无事的时候我都到库房亲自打扫擦拭,免得里面的东西落了灰。” 看着少女兴致浓厚模样,燕福眼神闪了闪,又道,“望桥镇离淮城不算远,顾姑娘若是有空,就偶尔过来玩玩,这库房里的东西姑娘要是看得上眼,随意挑。” 嗯?嗯嗯? “随意挑?燕管家你说话算数?我不会跟你客气的,我真的来哦!”顾西棠瞪大杏眸,眼睛眨巴眨巴,不熟悉的人看见了只会觉娇憨可爱。 “看姑娘说的,奴才自然是主子发话了才敢这么说。秋林别院随时候着姑娘,您来了,主子爷四处淘来的东西才不至于放在角落蒙尘,是它们的福气。” 燕一站在两人后面,五官抽搐。 至于吗? 燕福这老狐狸,马屁都要拍到天上去了。 这么高调傻子才信! 顾西棠,“好,我隔三差五就来!” “好咧!这里东西多,不如奴才给姑娘掌掌眼?。” “你来你来,帮我挑点珠宝首饰文玩什么的,我送人!” “哟!姑娘问对人了,库房里东西都是奴才亲自经手的,哪些东西好哪些适合送人我门儿清啊!” 燕一想晕。 秋林别院陷落了,日后改姓顾。 离开库房的时候,顾西棠怀里抱了十几个锦盒。 一个手串换满怀,她脸皮那么厚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都怪燕福拼命替她挑。 嗨呀,盛情难却呀! 毒老怪睡醒才知道,自己睡觉的功夫,小混蛋在人家库房里捞了个够本。 毒老怪捶足顿胸,差点没气出内伤来。 死丫头又不带他玩! 两个人的赏银,合着到最后损失的只有他。 翌日,顾西棠就带着挑选出来的礼物去找她家大哥了——一份名家手札,当即被顾西岭奉若至宝,喜不自胜。 他跟袁淮生一道住在淮城书院旁边的夫子教舍,是青松书院院长特意托关系给他们找的地方。 见到袁淮生,顾西棠并未提起在雅集见到他卖字画的事情,只当不知。 走的时候揣了两封家书。 一封顾西岭给家人的,一封袁淮生给她二姐的。 淮城事了,她该回家了。 再回到秋林别院,本想要开口同宴九道别,不想被对方捷足先登。 “你说来圣旨了?” 小厅里,饭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顾西棠吃的都顾不上了,惊得小嘴张圆。 宴九点点头,“嗯,明日我便得起行赶往上京。” “皇上这么心急的吗?连回京的日子都替你定了?” “是有些急,但是圣旨已下,身为臣子不能抗旨。”宴九笑笑,指着满桌美酒佳肴,“今晚这顿饭,就当话别。” 第155章 老头,救人 酒菜已经备上,异常丰盛。 用作话别确实得当。 一桌五人,燕一跟燕福也坐上了桌。 除了毒老怪盯着酒壶暗自开怀外,其他四人都有些寡言。 最后顾西棠拎起酒壶,把几个酒杯都满上,“今日得了九爷不少好东西,在此多谢。这杯酒,便当替九爷践行了。”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端是豪气。 宴九默了默,摇头失笑,“你一个小姑娘,学什么大人喝酒。” “看不起人,姑娘我快十七岁了!”顾西棠心头嘀咕,十七还是明面上的,实际姑娘二十了呢! 谁小姑娘?谁小? 席间燕一跟燕福刚端了酒杯要喝,闻言齐齐顿了下。 十七……他们家爷二十六…… 燕福立即给小姑娘又斟了一杯,“哈哈哈,顾姑娘,今晚话别,我们把酒言欢喝到尽兴!” 别提年纪了,让人心虚不得劲啊。 他们家主子爷是个轴的,万一计较这一点,那两人事儿很可能成不了。 他们再上哪找个主母去? 临别在即,再见不知何时,一桌子人干脆放开了喝。 加上有个尤其兴奋的毒老怪卖力吆喝频频劝酒,很快桌上几人就喝到微醺。 “来来来,再来一壶好酒!这点哪里够尽兴的?” “喝!一醉方休,谁不喝谁是小狗!” “这才豪气,再干一杯!哈哈哈!” 趁着众人微醺,毒老怪一边劝酒一边搞小动作,加快醉酒的药一颗颗往酒壶里扔。 半盏茶后,旁边四人一个个趴下了。 整个小厅盈满酒香。 毒老怪把酒壶一放,先是小心的逐个拍了拍唤两声,确定所有人醉到不省人事后,精神大振。 “哼,不带我玩儿?以为老子自己不能玩?” 他在燕福身上很快摸出一串钥匙,两眼放光,“库房,好多宝贝的库房……老子来了嘻嘻嘻!” …… 等毒老怪离开,醉得似睡着的白衣男子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哪有一丝醉酒的状态。 燕福也跟着睁开了眼,看向身边已经开始打鼾的燕一,分外无语。 就这,还有胆子给主子爷当贴身侍卫? 回头就把他撤了! “老头见着好宝贝不会留手的,九爷这次怕是又要损失一大笔,不去拦着?”对面,少女缓缓抬起头来,小手懒懒撑着下巴,杏眸半眯,醉态可掬,说的话却异常清晰。 一时教人分不清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宴九笑道,“无妨,毒老若有喜欢的,让他拿便是。要是拦着,秋林别院以后都别想安宁了。” 顾西棠轻咳。 老头的性子被人摸透了呀。 这次不叫他如愿,他的眼睛以后就会一直盯着秋林别院库房,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逮着往里钻。 有他捣蛋,秋林别院日后可不就是别想安宁了么。 燕福也笑开来,“刚刚毒老一直劝酒的时候,主子爷就觉出不对劲了,暗中吩咐奴才配合呢。” 若非爷吩咐了,毒老岂能轻易从他身上摸走库房钥匙? 顾西棠看看面前还未喝完的酒,片刻后抬眸无辜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情。” 宴九挑眉,“嗯,我信你,否则你就跟毒老一道去了。” “……”顾西棠嘴角抽抽。 踏马脸都被老头丢光了。 要不直接醉过去算了? 还来得及吗? 难得见着小姑娘吃瘪,男子轻笑声逸出,又开了怀。 毒老去了库房寻宝,而这里宴席未散。 还清醒的三人干脆继续闲聊饮酒。 顾西棠跟燕福喝酒,宴九以茶代酒。 空气中酒香茶香交织,香味愈发浓烈。 无人察觉间,混杂交织的香气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 夜色渐晚,宴席也该散了。 燕福叫下人将醉死的燕一抬走,命人留下收拾残局,便推着宴九要离开。 “九爷,明儿我给你送行,要等我啊。”小厅门口,少女双手背到身后,弯腰郑重交代。 她爱赖床,要是起来找不到人了可不好。 身为客人,主人要走了,哪能不送行呢? “好,等你。”宴九弯唇,点头应了,“你今夜喝了不少,回房早点歇息唔、噗——!” 话音未落,他陡然面色一变,鲜血从嘴里喷出。 便是这般,他仍然勉力挥了衣袖,将喷出的鲜血尽数用袖子挡住,以免弄脏了小姑娘漂亮的裙裳。 “爷!”燕福脸色大变,飞快将人扶住,嘶声喊道,“爷你怎么样!你撑一会,我马上去拿药!” 宴九无力扯扯唇,“没死……先、带我、回房……” 燕福立即将轮椅转了个方向,飞速离开。 顾西棠还站在那里。 夜色深浓,小厅里晕黄灯光透出来,照着地面上新鲜的血渍印记,触目惊心的黑色,腥味刺鼻。 而她眼前,尚残留男子挥袖替她挡住脏污的模样,以及,他白如金纸的面容,还有他苍白唇瓣那一抹浅浅的无力的安抚笑意。 她眸心震得剧烈,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重得她透不过气来。 难受。 很难受。 说不出的难受。 祖父也中着跟宴九一样的毒。 但是祖父素日里总呆在后院静养,她只知道他身子极不好,却从未亲眼见过那种毒,毒发时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见到了。 那么虚弱苍白,无力到好像一碰就会碎掉般。 让人直想把下毒的人狠狠撕开! …… 别院库房里,毒老怪胆大包天,点了灯,在等下明目张胆的寻宝。 原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物件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还有一堆已经堆出了小山那么高,全是他挑出来要带走的宝贝。 “没想到啊,天家子弟的一个小小库房,竟然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哈哈哈,是老头子眼皮浅了,见识少啊!” “诶哟哟,白玉麒麟、松林琥珀……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毒老怪嘴巴咧到耳根,赚大发了! 正得意间,脖子后面猛地一紧,勒得他差点翻白眼。 “汰!何方宵小敢抓老子衣脖子!撒手!我是九爷贵客,贵客!”毒老怪奋力挣扎,还以为是被别院里的人抓包了,立即搬出宴九来。 “老头,救人。”耳边,是少女熟悉的声音,不同平日慵懒,满是冰冷煞气。 第156章 不死泉 亥时末,子时初。 夜特别静。 灰蓝天幕上一轮弯月朦胧,月光清冷如水。 别院主卧门口,三道人影静立,无人说话,时间在等待中加倍的煎熬。 主卧门房紧闭,只从门缝里漏出一缕晕黄光线,里头同样安静。 他们已经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 燕一沉不住气,开始暴躁,脸上表情不停变换,又不敢发出声音,害怕一不小心打扰了房中的救治。 燕福面对房门而立,素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圆脸,此刻看不见一丝笑容,沉下脸的时候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顾西棠没有跟他们站在一块,于房门前长廊下,抱臂靠着廊柱,抬头仰望头顶月光。 绝美小脸沉静,杏眸映着弯月,然眼底深处,却藏着月光照不进的阴暗。 时间一点点继续溜走,直至弯月开始西坠,那扇紧闭的房门才从里打开,发出咿呀声响。 随着门开,房中灯光也大片漏了出来。 门前站着的三人立即有了动作,齐齐看向从里走出来的人。 “毒老,我家主子如何了?”燕一最性急,立即压了声音开口询问,一边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可惜从这里,只能看到房中床上躺着人,安安静静的,至于具体情形如何,却看不分明。 燕福也紧步上前,声线隐颤,“毒老,辛苦了,主子爷的毒可压下去了?” 他头一次这么害怕。 主子的毒以前还能一直吃药压着,加上主子自己用内力将毒禁在双足,所以哪怕是毒发的时候,他们心里也还有些底。这一次却真的六神无主。 毒老回身将房门掩上些许,晕黄灯光正好打在他脸上,让人得以看清他的神情。 面容沉肃,眉头压得紧紧的,脸上有遮不住的疲色。 他还没答话,燕一跟燕福心头就咯噔一下,又沉又凉。 顾西棠抿抿唇角,轻唤了声,“老头?” “他的毒暂时压下去了,人刚刚睡着。”毒老怪这才开口,脸色却无好转,暗暗瞪了少女一眼。 一看到她他就浑身骨头疼。 在库房里寻宝正乐着呢,冷不丁就被死丫头抓着,一路给扛过来救人。 用扛的! 他毒老怪不要面子的么? 毒老怪哼了声,继续道,“但是我也只能暂时压制,他的毒随时可能再度发作,而且之后毒发会一次比一次危险。” 燕一急道,“怎么会这样?主子爷身上的毒这些年一直压制得好好的,就算偶有发作,也从不曾严重到这种程度!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危险?” 听到主子的毒暂时压下去了,燕福稍放心了些许,闻言也皱眉道,“确实奇怪,主子当年中毒之后,曾得大圣手相助,为他特地拟了药方,虽不能解毒,却可将他体内的毒压制到一定程度。绝不可能无端端突然毒发,还差点……” 差点殒命。 不可能的。 大圣手说过,那张药方至少可保主子爷二十年性命! “大圣手?”毒老怪恍然,难怪宴九能活到现在,原来是得了大圣手相助。 那人的医术确实在他之上,可惜,好人不长命。 死得太早。 “毒老,可能查出主子爷毒发的原因?”燕福又问。 毒老怪看他一眼,“你倒是精明,问到点子上了。你家主子爷的毒确实有诱因,但是我没能查出来。有什么人想要你家主子的命,得你们自己去查了,这该是你们的强项?” 房中传来两声极轻的咳嗽声。 燕一跟燕福立即冲了进去。 毒老怪哼了哼,背起手,八字步走到倚着廊柱的少女面前,“刚才把老子扛过来救人,现在人醒了,不进去看看?” 甚是阴阳怪气。 反正,就是气还没消。 顾西棠视线往房中掠了眼,身形依旧未动,“老头,你话没说完。” 毒老怪眉心跳了下,抬头望天,“说完了。” 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不可能,他说没说完他自己能不知道? 小混蛋想套话! 意识到这一点,毒老怪避开少女逼人视线,暗地里竖起汗毛,强打十二分精神。 “你不是没有解药吗?怎么把人救醒的?”少女问。 “就这么救的呗。老子没解药,压压毒跟阎王抢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要不然,岂非枉负盛名? “这种毒,需要四大药引,还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药……否则你对这种毒也束手无策,这是你亲口说的。” “啊,解毒跟压毒不同嘛。再说我也只是暂时救回宴九一命,他随时都会死。” 任凭少女怎么分析,毒老怪都把嘴巴堵得严严的,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打太极。 好歹多活了几十年,他就不信了,他还能顶不住一个小丫头。 以前吃瘪,那都是他让的。 顾西棠小嘴抿了抿,轻道,“老头。” “……” 她伸手扯扯老头袖子,轻软声线里带了恳求,“老头。” 毒老怪崩了,他踏马!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软! “他这次毒发极为致命,我只能剑走偏锋,用自己的办法试了次,没想到真能把他的命给救回来,这算不幸中之大幸。” “如何救的?”少女立即问。 毒老怪哽了哽,就知道这个问题肯定没那么容易揭过去,罢了罢了,“不死泉。” 顾西棠脸上沉静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这还是她头一回神色变化如此大。 毒老怪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好歹秘密能换他看到小混蛋变脸,也值了。 顾西棠拽着老头袖子的手攥紧,低哑了声音,“不死泉……你哪来的?” “哎呀你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我没有不死泉,要是有早就告诉你了!”毒老怪把袖子扯回来,先回头往房里张望了眼,确定里面的人没注意他们这边动静,才又转过来神神秘秘道,“我是将含有不死泉的血液提纯,提炼出不死泉成分,这才救的宴九。” “那种血液哪里来的?” “……”说还是不说?说一半留一半小混蛋接下来就会把他掐死,毒老怪嘴巴张了又张,最后挤出几个字。 “是从你祖父身上取来的。” 第157章 我帮你报仇 门前,廊柱下,有片刻死寂。 银月清辉,拢在人身上,竟带来一股莫名的冷意。 良久,顾西棠才将绷紧的身子又挨了回去。 从祖父身上取来的血液。 提纯出不死泉成分。 也就是说,祖父用过不死泉。 所以,他跟宴九中的虽是一样的毒,状态却比宴九要好上许多。 闭了闭眼,顾西棠突第觉着庆幸。 庆幸祖父用过不死泉,让他老人家的身体能保持住正常人的状态。 也庆幸,宴九因此熬过一劫。 “小混蛋?小混蛋?”毒老怪五指在少女面前挥了挥,替自己辩解,“这件事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你祖父祖母不希望你们知道以免横生枝节,所以才让我一并瞒着的。这件事背后牵扯太广……你可不能迁怒到我身上啊!” 他一个兢兢业业研毒救人的老头,有什么错呢? 他是最无辜的。 顾西棠定了定神,小声道,“老头,世上真有不死泉?” 毒老怪小身板一挺,哼道,“当然有,你以为老子诓你呢?老子从来不说假话!” 顾西棠,“这句话就是最大的假话。” “……别抬杠。” 顾西棠,“那地黄王呢?你不是说有了地黄王,你或许可以炼制出其他可以代替的解药?” “或许就是可能、也许、不一定的意思。” “……”顾西棠抿唇,老头这里问不出所以然,等回去后,她直接去问祖父。 祖父既然知道服用不老泉,那定然也知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或许背后还有更多她不知晓的事情。 两人相交多年,看她神情毒老怪就隐约能猜到她想干什么。 想了想,毒老怪正色道,“丫头,能制作这种毒的人,毒术还在我之上。而且,宴九是天家子弟,敢给他下毒,那人的身份也必定不简单。你一旦追根究底,就等于是自己踩进了浑水里。你确定要蹚浑水?” “就算不是为宴九,我祖父的毒我也一定要解的。”少女淡淡看过来,眼眸漆黑,神色坚定。 她素来如此,决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天塌了也不会回头。 毒老怪被气得有点心梗,又有种预料之中的释然。 要不是她这种性情,他们二人不一定能有现在的交情。 “行行行,随你,反正老头也说不动你。” 他就当舍命陪君子了,陪丫头疯一回。 不就是挑战庞然大物吗? 怕个屁啊,他毒老怪除了毒术顶尖,跑得快也属顶尖。 大不了斗不过就跑呗。 后边厢房,燕一跟燕福相继走了出来。 听到脚步声,顾西棠跟毒老怪停止交谈,再次朝房内看去。 这点距离,虽然看不真切,但是男子垂在床边的纯白长袖,却是让人一眼分明。 那上面,还沾着斑驳血迹,看了刺眼。 “主子又睡下了。”掩了房门,燕福走到两人身前,分别朝二人鞠了一躬,“燕福多谢毒老跟顾姑娘出手相帮,这份恩情燕福记在心里,他日二位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燕一也郑重对二人道谢。 这次情况太过突然又危急,若不是有毒老在,若不是顾西棠恰好使得动毒老,主子能不能撑过去……他们谁都不敢说。 而一旦主子不在了,大越必不复今日安宁! 这个恩情,他们记在心里,整个燕临阁及十八骑也都会记在心里。 “老头说九爷体内的毒是被什么东西诱出来的,燕管家,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顾西棠直切要害。 燕福愣了下,稍作沉吟,才道,“顾姑娘见谅,刚刚在房里,主子有交代,此事等他醒来后再做定论。所以燕福不敢妄言。” 顾西棠皱眉。 燕一刚刚承了人家的情,当心顾西棠误会主子爷对她提防,跟着解释了句,“主子爷说小安大富,那些事情我们自己解决,莫要扰了姑娘安宁。” “诶唷,还是你家主子爷思虑周到。敢暗算他的人,手段身份想必都不简单,他是不想我们跟着蹚浑水。”毒老怪点点头,表示理解,并且非常满意。 燕福又挂出招牌笑脸,对两人行了一礼,“天色不早,二位也受累许久,奴才先送二位回去歇着。” 临走前,顾西棠再次往重新关上的房门看了眼,眸色不明。 一个时辰后,骚乱大半夜的秋林别院总算彻底安静下来。 一道纤细身影匿于夜色,悄悄溜进了宴九睡房。 房中灯光未熄,除了床上静静躺着的人,没有别人在。 她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对上床上男子清明深邃双眼。 “三更天了,睡不着么?”男子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努力朝他笑了笑。 顾西棠鼓了下腮帮子,哼哼,“你知道我会来。” 所以,刚刚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主子也,房中才会无一人看守。 是他提前将人撤了,给她腾地方呢。 真够体贴的。 “我只是猜猜,你若不来,那我便是猜错了。”男子温声。 “猜对了有奖励么?” “有,奖励……大概是有个人陪我聊天。” 顾西棠伸出纤白玉指就在男子胸口戳了下,动作恶狠狠的,落下的时候几无着力,“差点死翘翘了,你还能匀口气出来闲聊,九爷,心挺大啊。” 宴九被逗得笑出声,气息立即乱了两拍。 “你闭嘴!”少女立即倒数柳眉呵斥他。 宴九,“……” “你一说话,我便想笑,这可如何是好?” 作死的宴九!顾西棠磨牙,要不是看他出气多进气少,她一定搓他。 持弱凌强呢这是? 脸色白得跟白无常似……顾西棠垂眸,手指在床单上抠搜几下,声音闷闷,“你这样一点也不好看了。” “过两日就好了,我心中有数。”男子眉眼浅浅弯出些许弧度,温润声线虚弱,听来比让日更加柔和,“届时,就好看了。” “宴九。”少女抠搜床单动作突然止住,眸子抬了起来,漆黑盈亮,浓浓的煞。 “我帮你报仇。”她说。 宴九脸上笑容短暂凝结,他深深看她片刻,才又复笑意。 问,“为何?” 第158章 凭什么是她跑? 为何? 这个问题让小姑娘面上现出迷茫。 她歪了脑袋,似乎也在想原因。 这般看着,不谙世事,朦胧懵懂。 宴九深邃眼眸流过柔软,便连心头,似乎也因着她小小的歪头思考,而变得绵软起来。 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再世故也有限。 他笑,“罢了……” 他想说只是逗逗她。 却听少女似想出了原因,眼神炯炯朝他看来,“我吃了你好多杏子、桃子,还从你库房掏了不少好东西,就当还你人情了。” 宴九,“……”眼底柔软化为无奈。 他开始想不通了。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么个小丫头来。 明明处世圆滑,有时候却又单纯得如同白纸,说的话做的事让人哭笑不得。 还人情? 什么样的人情值得她去帮他出头、替他报仇? “你怎么不说话?”少女秀气眉毛皱起,甚是奇怪的看着他,“我顾西棠可甚少做亏本买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确定要错过机会?” 宴九忍笑,“好,待我找出罪魁祸首,定告诉你。” 顾西棠打了个响指,甚是满意,“上道。” “……”他着实忍俊不禁。 怎会有世故得如此可爱的小姑娘。 只要真心待她一分好,她就会想着法儿还十分。 …… 门外有脚步声接近,很快燕福声音在门口响起,“爷,该喝药了。” 门是虚掩的,燕福说完话后并未立即进来。 等宴九再转眸,床边已经没了小姑娘身影。 跑得极快。 宴九眼底再次涌上浓浓笑意。 不似她平日作风。 这次,跟做贼似的,倒显得有些做贼心虚。 眼下她定然十分懊恼,想不明白自己跑什么。 …… 顾西棠站在月亮底下,抬头望天,面无表情。 她刚干什么了? 听到燕福的声音就跑,跑啥? 她一没做贼二没干坏事,凭什么是她跑? 应该理直气壮坐在那里,把燕福吓跑才是她的风格啊。 这下子,在宴九眼里她什么威风都没了。 一阵夜风吹来,打在脸上凉飕飕的,顾西棠耸眉骂风,“妈的。”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躺回床上顾西棠闭眼就睡。 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全是看不见脸的妖怪围着她嘲笑,说她怂。 她当即提了刀大杀四方,等到无脸妖怪全部清理干净,天也亮了。 房门被人捶得砰砰响,毒老怪在门外跟叫魂似的,“小混蛋,起床了,该回家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再晚要赶不上回去的船了!小混蛋起床——” 顾西棠一手扯气被子蒙头,一手将红宝石匕首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匕首直直插进门缝,于门外露出丁点寒光凛凛的刀尖。 噪音立止。 宴九的行程并未更改,定了今日启程回京,等顾西棠跟毒老怪收拾好东西,便一并前往郊外码头乘船。 燕福跟燕一坐在车头赶车。 车厢里,顾西棠一手撑腮,坐姿豪迈,眼睛盯着对面男子一眨不眨。 怎么看,怎么觉得宴九跟她梦里的无脸怪长得一模一样。 他昨晚是不是嘲笑她了? 肯定嘲笑她了! “小混蛋,看什么呢?”毒老怪有些纳闷,视线在宴九跟少女之间来回打了几个圈,及后自以为明了了,“哦,燕公子脸色不怎么好,正常。好容易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我合计合计,他也就剩半条命了。接下来的日子尽量吃好喝好,说不定哪天就——” 少女扭头,面无表情看过来,把毒老怪后面的话给摁了回去。 反而是宴九这个当事人,对他那些话的反应不太大,面上挂着浅浅笑意,“昨夜多谢毒老相助。” 毒老怪飞快扭头,避过少女渗人视线,“咳,宴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嘛,应该的应该的,医者本就当悬壶济世。” 少女声音淡淡传过来,“老头,昨晚捞到的东西不少了?” “……”好端端的你拆什么台?你是哪边的? 外头,马车吁一声停下。 嘈杂喧嚣传来,码头到了。 前往望桥镇的客船已经泊在码头,再有半刻启航。 背着行囊,站在码头上,顾西棠回头看向身后。 男子坐在轮椅上,一袭白衣俊逸出尘,眉目温润,嘴角似天生带着笑弧。 她见过的人里,俊美无出其右。 只是比之第一次相见,他又瘦了不少,脸色也更为苍白。 码头上风大,将他衣摆吹得猎猎,映出他的身形来,更显瘦削单薄。 “顾姑娘,一路顺风。”男子漆黑眼眸望着她,温声道别。 顾西棠歪头,想了想,道,“后会有期。” 男子嘴角笑弧又漾开些许,声音更轻了些,“后会有期。” 七月艳阳,阳光晃得刺眼。 客船即将离岸的号角传来,顾西棠眯眸最后看男子一眼,在毒老怪催促下上了船。 船渐渐离岸,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白衣最后化为黑点,消失在视线。 顾西棠这才从船头走入船舱,里面挤挤挨挨的,全是船客。 毒老怪占了靠窗舷的位置,硬是给她挤出个座位来,“在船头站那么久作甚?要不是有我在,你进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顾西棠没出声,坐下后,撑腮看着窗外。 船边白浪翻飞,金光洒满河面,再有两个多时辰,便能回到望桥镇。 她归心似箭,心头某个位置,却又莫名的空了一角。 回去后,她想去隔壁爬几次杏树都行,来去自由。 只是,杏树下却见不着那个坐着轮椅穿着白衣的青年了。 后会有期……那一天是哪一天呢。 码头上,直到客船没了影子,宴九才收回视线,传动轮椅往码头另一处泊船地行去。 燕一跟燕福紧跟在他身后。 身边没了旁人,燕福才开口提起正事。 “爷,我着人去调查了,暂时没有查出结果。秋林别院守卫严密,昨夜未有发现外人接近……属下无能。” 燕一哼道,“查什么查,不查也能猜到是谁下的手,只不过拿不出证据治罪。” 这才是最郁闷的。 明明知道是谁,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看着对方逍遥法外,正大光明的在他们眼前蹦跶! 第159章 回家 宴九神色淡淡,轻拍了扶手,“无需动怒,这种事你们也该习以为常了。” “皇上只要知道我的行踪,都会来上这么一回试探,这是第几次了,第六次还是第七次?” 男子轻描淡写模样,让燕一心里难受得紧。 “以前试探归试探,那人总还有点顾忌!可是这次他分明是想要主子的命!要不是毒老恰好在别院里——” 要不是那么恰好,主子的命现在说不定已经没了。 这哪里还能叫做试探?分明是害命! 燕福认同燕一的说法,“爷,他这次既然敢下狠心,依属下看,应是耐心已经耗尽了。只要主子一声令下,燕临阁跟十八骑随时待命,誓死效忠!” 三人交谈皆放低了声音,以免码头上人多嘴杂,教人听去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说到激动处,难免失了克制,旁边已经有游客往这边瞧来,奇异打量三人。 宴九叹了声,“我心里有数。那人自是恨不得我死的,只是他尚且不敢。此次,应是下面的人私自违令。” 燕福眸心动了动,低道,“主子是说,下狠手的另有其人?” “大概是我此次触到了某人逆鳞,以至于他拼着抗旨的风险,也想要我的命。”宴九看向波光折射的河面,眉峰轻挑,淡定如常,“逆鳞……真叫人好奇。此次回京,要起纷争了。” 话毕,他唇角浅浅扬起,眸中温润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遮挡在温润之下,摄人心魄的锋芒。 号角声响。 轮椅再次移动。 “燕福留守淮城。燕一,启程回京。” “是!” 燕一跟燕福齐齐领命,刻意压低的声量下,是抑制不住的振奋。 主子爷多年淡泊,本意是想远离纷争。 既然有人作过了头,硬是逼着主子回去…… 燕一跟燕福相视一眼,弟兄们终于有活干了! 淮城到望桥镇,水程两个多时辰。 重新走在望桥镇青石板长街,顾西棠竟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明明离开也才不到一个月。 从北街入镇,中间经过望桥。 桥下河堤柳树旁,赛半仙的算命摊子依旧客人如潮。 桥南茶楼里的喝彩声一阵一阵,说书先生的故事依旧精彩动听。 走过茶楼,顾西棠还特意拐了下道,往顾家云中药铺那边晃了圈。 家里铺子重新开张之后,生意似乎也好上很多。 眼下已经是下午酉时,这个时间大多人都赶着回家做晚饭吃完饭了,铺子里头还有不少客人在。 “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你爹不是药铺大掌柜么?”毒老怪眯起小眼睛,努力想从铺子里找出顾敬山的踪影。 顾西棠拽着他往家方向走,“不用看了,这个时辰我爹一早回家了。” 她家老爹勉勉强强能算得上二十四孝好男人,出门在外,不管多忙都不会错过饭点,每天雷打不动,是定要回家陪高堂、妻女一道吃饭的。 从大街拐进熟悉的小巷,顾西棠越发放松,看着周围熟悉的人跟景,只觉空气都比外面更为清新好闻。 巷子里街坊看到顾西棠,惊讶之余也纷纷打招呼。 都是住在一条巷子里的,见过几次就能相熟,打个招呼闲聊几句是常态。 就连巷子里玩耍的小顽童,见着了顾西棠都下意识收起玩具,继而蹦蹦跳跳围过来,问她要不要玩跳绳、要不要玩斗拐…… 把身上带着的谈过点心散尽后,巷子尽头拐角,是宴九曾经住的小院。 门前两个小石狮并未因无人打扫而遭灰,光噌噌的。 巷里小童们白日无事的时候喜欢来这里骑狮子,衣服都给小石狮当抹布了。 院墙上,探出来的杏树枝桠饭繁茂许多,满是翠色。 今年杏果已经吃完,等到来年,仍会缀满枝头。 将视线从这方小院收回,面前,便是顾家大宅东院院墙。 “老头,到家了。”顾西棠将身上行囊包裹隔墙甩进去,两手叉腰看着灰瓦墙头,眸光晶亮。 毒老怪,“……” 他一把锁住少女胳膊,“这次咱们衣锦还乡,能不能走一次正门?” “啧,还拐那大老远做什么?多麻烦?” 老头再开口,嘴里只剩下哇哇哇大叫。 砰的一声熟悉声响。 老头跟那些包裹一样的命运,被扔过院墙,屁股着地。 “顾西棠老子、阿哟、老子饶、绕不了你!!” 疼的他昂! 少女对他的怒吼听而未闻,跳进来连包裹都不捡,兴冲冲九王厢房跑。 “爹,娘,二姐,我回来了!” 毒老怪往后一躺,也吼,“快来人,救命!出人命了!老骨头散架了!” 东院立即动静频响。 顾敬山率先冲了出来,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棠儿,女儿诶!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爹就要告官去了!” 小姜氏跟顾西芙紧随其后,俱惊喜不已。 母女俩把顾西棠团团围住,里里外外的打量,打量完了才安心下来。 丫头在外没遭罪,看着比离开的时候还胖了一圈。 一家四口相聚,有说不完的话,谁都没想起来先去跟家里二老报喜。 最后其他人还是被毒老怪的嚷嚷给引来的。 酉时饭点,家中人齐。 最后一大家子齐聚在大厅,趁着吃饭前的时间,把顾西棠跟毒老怪在淮城的际遇尽数给打听了一遍。 毒老怪讲故事声情并茂,这种事少不了他。 顾西棠则把自己带会来的包裹拿了出来,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一一分给家里人。 “这是祖母的翡翠镯子,爹的西山狼毫,娘亲的东珠项链,姐姐的彩绣丝帕,二叔的高阳酒,二婶的玉石耳坠,小四的活动木马……” 最后一套青瓷茶具,顾西棠捧着走到顾老爷子面前,笑道,“祖父爱喝茶,这套茶具冲出来的茶味道更加浓郁,留香持久,以后您就用这个。” 老爷子笑眯眯的接过,点头,“棠儿送东西有心,都按着大家哈皮的喜好来,这么多礼物,花了不少银子?” “千金难买心头好,买对了就值得。”顾西棠凑到老爷子旁边,笑嘻嘻的,“祖父,接了礼物,也要回礼哦。” 众人,“……” 玩儿呢这是? 第160章 月灵国,不死泉 李氏听到要回礼,有心想硬气一点不要礼物,又舍不得成色那么好的玉石。 这可比她压箱底的那些好多了。 “棠儿就是会说笑,一家人说什么回礼不回礼呀?哪天二婶上了府城,也给你带礼物回来。” 顾老二抱着刚得的酒不撒手,脸上堆满笑纹,“回礼,回!待会二叔就把这酒上桌,给你也尝一口!” 顾敬山本还笑呵呵的,闻言脸一拉,“喝什么喝,棠儿才多大就给她喝酒?我看你是欠削!” “大哥你古板了不是?在自己家喝点酒不图个乐呵嘛,再说棠儿也快十七了,学喝点酒没坏处。” “闭嘴!” 顾老二自觉跟大哥说不通,背过身往质感古朴的茶釉酒坛亲了下,爱不释手。 好东西啊! 大哥不识货。 除了这几个闹腾的,小姜氏跟顾西芙也赏着自己的礼物,各自开怀。 只有毒老怪坐在一旁,说不出的郁闷。 这些东西,都是用他八百两银子换的! 八百两啊,能去桥南茶楼听多少回书喝多少次茶了? 好在他精明,从宴九库房里给自己跟白小黑扒拉了不少好货……咦嘻嘻嘻…… 上首,顾老太太把翡翠玉镯戴上手腕,镯子绿色浓郁,鲜翠欲滴,贵气扑面而来。 她抬眸看向腻在老爷子旁边的小丫头,开口道,“家里每个人都有礼物,你给自己买了什么?” 顾西棠一愣,她忘给自己扒拉了。 老太太眼里闪过无奈,“吃完饭去主院,我给你回礼。” “……”凑到老太太身边,顾西棠小手挡在嘴侧悄声道,“祖母,我开玩笑的。孙女哪能要您老的东西。” “叫你来便来。” “那孙女就谢祖母偏爱了,嘻嘻。” 少女立即改口风,歪着脑袋笑嘻嘻的,一副赚了大便宜模样。 老太太垂眸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偏爱?就她会顺杆子爬。 这天的晚饭,格外热闹。 嚷着拼酒的,热切打听八卦的,编故事彩衣娱亲的,把家书拿出来传阅品评的…… 一顿饭愣是比平时多吃了半个时辰。 老爷子跟老太太沉浸在这样的热闹里,看着听着,时而不自觉溢出笑意。 不过是家里多了个人,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气氛跟面貌。 直到饭后散场,顾家吃饭的小厅才恢复安静。 此时月亮已经悬得老高。 繁星漫天,与弯月交相辉映,比府城的夜空更漂亮。 顾西棠背着小手,踩着清冷月色,走进了主院。 院子两边花圃里,兰花草长势极好,虽然已过花期,空气中仍有清雅暗香浮动。 最里面的屋子,晕黄灯光从里透出来,拢着门前一小片空间,也映出坐在那里的人影。 素来早睡的老爷子,今天破天荒的还没有歇下。 坐在抄手游廊尽头的廊檐下,一张躺椅一把蒲扇,哼着小调怡然自得。 身边矮几上放着她今天送的茶具,应是已经用上了,一只茶杯盖子半开,有极淡的雾气从缝隙溢出来。 看到她出现,老爷子立即摇着蒲扇招呼她,“丫头来了,过来坐,尝尝新茶具泡出来的茶。” 顾西棠毫不客气,过去席地坐在老爷子脚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入手还滚烫。 老爷子担心她烫着,“慢点喝,刚刚沏上的,小心烫嘴。” “祖父,您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特地等我呀?”顾西棠嘬着茶,状似打趣。 老爷子睨她一眼,蒲扇往她小脑袋拍了下,“你都开口跟祖父要回礼了,我哪能不等你?” “那祖父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跟祖父还打太极。”笑骂一句,老爷子躺在躺椅,虚虚闭上眼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说,祖父听着。” 背后光线晕黄暗淡,老爷子背了光,只有头顶浅浅月色打在他脸上,看着比白日要苍白。 顾西棠将一杯热茶喝完,沉默片刻,才开口说起自己在淮城见闻。 饭桌上说的那些是故事,现在说的才是要事。 “……宴九一脚踏上鬼门关,是毒老头将他给拉了回来的,用的是从祖父血液里提取淬炼出来的药物成分。” “以前我多次问毒老头有关祖父的病,他都讳莫如深,似有顾忌不敢多言。我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顾忌到只字不提。” “祖父,你能告诉我答案吗?关于你中的毒,以及不死泉。” 顾西棠将秋林别院发生的事情出,毫无隐瞒。 夜色下,她面容沉静,眼里的光是顾老爷子此前从未见过的。 通透,坚定,闪烁锋芒。 她毫无隐瞒告知所有。 同样的,她希望能得到毫无隐瞒的真相。 这才是她想要的回礼。 顾老爷子暗暗叹息,坐起身子,“你这丫头啊……” “有些事不是祖父不肯告诉你,而是告诉你也无益。咱们顾家以前也是大族,到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一支血脉了……我跟你祖母只希望膝下子孙能平平安安,惟愿足以。” “至于不死泉,你若执意想知道,祖父可以告诉你,但是能不能帮上忙就看天意了。” 抬头看向夜空,老爷子眼神悠远,似陷入回忆。 顾西棠安静坐着,未开口打扰,静待倾听。 “不死泉在大越南线边境外,曾经的月灵国。当年我中毒之后并不知道解毒之法,也是病急乱投医喝下了不死泉。没成想,这副残躯竟然又撑了许多年。只是月灵国早在四十三年前已经灭国了,不死泉是月灵国圣物,还存不存在,外人不得而知。” “丫头,想知道答案,唯有你自己亲自去寻。” 顾西棠看着老爷子,眼底既有疑惑也有探究,“不死泉既是一国圣物,祖父又是如何得到的?” 老爷子脸色一整,大手在少女脑门上拍了下,“你且管祖父如何得到的?跟不死泉有关的信息祖父已经尽数与你说了,便是回礼了,可不能贪得无厌啊。” “明明是祖父你偷工减料,我问的是你身上的毒,不死泉在其次!” “你又没谈好主次,总之我已经答了……诶唷乏了乏了,人老了精神头不好,老头子要去睡了。” 第161章 那不是他们的责任 老头子分明耍赖,居然借睡遁避开问题。 顾西棠瞪着老头子悠悠然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矮几上刚沏好的还没喝几口的茶,嘴角直抽抽。 老爷子遁术极其了得,她一点办法没有。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廊檐下,晒着月光,夜风吹来时顾西棠觉得自己甚凄凉。 你好歹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毒,是谁下的毒,我有仇才知道找谁报去啊! “棠儿小姐。”身后传来曲莲唤声。 顾西棠眼睛一亮,对啊,她还有祖母那条路可以走啊。 祖父能借着体弱睡遁,祖母总不会遁了? 祖母的性格做不出来耍赖这种事。 她回头,眉眼弯弯,“曲婆婆,祖母唤我?我马上过去!” “不是。”曲莲摇头,抿笑道,“老夫人说晚饭时闹腾,她有点头疼,先去歇了,命老奴在此候着堂二小姐,将要给你的东西送上。” 顾西棠,“……” 不错。 老人精啊。 遁什么遁?老太太直接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曲莲将手里锦盒递给顾西棠,“这是老夫人年轻时候带来的嫁妆,老夫人本想着等棠儿小姐跟芙儿小姐出嫁的时候,拿来给你们添妆的。棠儿小姐看看可喜欢。” 顾西棠将锦盒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顿觉惊艳。 是一条项坠。 坠子呈弯月形,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鲜艳的石榴红,于灯光下纯净剔透,闪耀光泽。 两边点缀蓝色星石,像掩在星海中的红月。 将项坠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端详,顾西棠不由自主赞叹,“太漂亮了……曲婆婆,这是用什么做的,我从未见过这种红色的透明石头。” 曲莲笑笑,“这是月石。棠儿小姐喜欢就好,那老奴便先退下了。” 月石? 顾西棠心头微动。 看着曲莲就要退下,她暂将疑惑压住,“曲婆婆等会。” 说罢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曲莲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擦手用的。” 曲莲一惊,忙推辞,“棠儿小姐,老奴不敢当……” “什么敢不敢当的,这次回来我给家里人都带了礼物,曲婆婆自然也有。”少女晃晃手里的月石项坠,潇洒转身走人,“你手上老长倒刺,平日记得多涂抹涂抹。” 曲莲抿唇,看着少女跳脱背影,眼里缓缓浮出笑意。 手中膏脂,比什么金银珠宝都更合她心意。 无怪老夫人跟老爷子喜爱,棠儿小姐性虽桀骜,心底实则比任何人都要细。 她对人的关心,是带着温度的。 …… 走到主厢房门口,里面还透着灯光。 曲莲抬手轻轻叩了下门扉,“老夫人,棠儿小姐已经回去了。” 屋里很快传来老太太淡淡声线,“她给你送的什么?” “一盒擦手的手脂。” 里面沉默一瞬,“行了,你下去歇着。” 曲莲告退。 等门外脚步声完全消失,屋里才又响起一声轻轻的“哼”。 屋子里,顾老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台上烛火明亮,照出她脸色不愉。 她抬起双手上下翻看,保养得宜的手,依旧白皙细腻,几乎没有岁月痕迹。 顾老爷子着单衣,靠在床头,看老伴儿竟然计较一盒手脂,好笑道,“棠儿送你的镯子,还比不上一盒手脂?” “谁计较这个了?”老太太嘴硬,不承认自己小气,“她就看到曲莲手上长倒刺,怎么没看到我手上也长茧子了?” 话说出口,老太太也觉自己似无理取闹,忙以轻咳掩饰不自在。 她手上哪有什么茧子,努力找也只能在指甲边上找出点点硬皮。 老爷子忍着笑,点头应和,“说的是,哪能这般忽略祖母呢,回头我替你教训小丫头。” “……”老太太眼一横,“你赶紧歇了!” “好好好,我这就睡了。” 老爷子依言歇下,房中灯光很快熄灭。 片刻的安静无声后,老爷子声音于黑暗中重新响起,带着不可察的压抑,“棠儿跟家里其他人不同,她日后的造化或不可估量。我没将那些过往告诉她……你会不会怪我?” 老太太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不同,“我们不是一早说好了,日后再不提那些么?你我都承担不起的东西,没必要强加在子孙头上迫他们去承担,那不是他们的责任。如今虽平平淡淡,却也平平安安,我不想孩子们跟我们一样,一辈子都活在仇恨跟痛苦之中。” 一声叹息,于暗中轻轻逸出,不知出自谁之口。 “夫人说的对,我也这般想……” “闭嘴,睡觉。” …… 顾西棠睡了个大好,早上起来精神饱满。 睡在自己的床上,哪哪都舒服,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打开半掩的窗户,托腮趴在窗台看窗外翠绿美人蕉,顾西棠弯眼啧了声,“长得真可爱,比别人家的花漂亮。” 又从墙上布袋里拎出还蜷成一团尚未睡醒的白小黑,指头轻戳它黑白相间的肚子。 近一个月未见,白小黑比她离开的时候大了一圈,花纹更加鲜艳。 “我出去一趟,你倒是长了不少啊……说,是不是偷吃好东西了?祸害我家药库了?肥这么多,今天少吃一顿。” 顾西棠抖抖布袋子,离开的时候她在里面放了足够的口粮,掂着却未见重量少多少。 她确定,白小黑去外头偷吃了。 要不,罚它今天少吃两顿? 白小黑像是察觉到不妙,立即八只小脚脚盘住少女指头,吐出白丝拼命讨好。 顾西棠挑眉傲娇,“我是那么容易讨好的吗?以为吐丝我就不治你了?” 说着从梳妆台上拉来个调胭脂的小碟子,把白小黑扔上去,“把碟子吐满了我再考虑考虑不减餐。” 白小黑躺那儿瞬间八肢僵硬,不动弹了。 “棠儿,一个人在房里嘀咕什么呢?”隔壁,少女轻软声线从窗边传过来。 “二姐,你也起来了?”顾西棠探头跟隔壁少女隔窗相望,随即拍拍脑袋,“差点忘了,袁书生给你捎了信,我这就拿给你。” 她风风火火去拿信,没注意到少女在听到袁书生三字时,眼底一闪而逝的黯淡。 第162章 开玩笑呢? “喏,你的信。这是我悄悄带的,不能让爹娘知道昂,不然我又要被念叨不守规矩了。” 顾西棠依旧不爱走大门,隔窗递了信,就翻身上了少女的窗台,搁那翘着二郎腿不走。 顾西芙捏着信,看少女痞子般姿态,有些无语。 “看信呀你看我干什么?”少女笑嘻嘻的,扬眉调侃,“放心放心,我不偷看。” “马上就十七岁了,还是没个正行。”顾西芙嗔少女一眼,在窗前鸡翅木鼓凳坐下,视线落在手中信件。 信封上顾西芙亲启五个字,浑厚有力,一笔一划皆具风骨。 都说字如其人,观字,便能从中观出人的品性。 她脑海中不自觉浮出那人身影,俊雅清冷,如立于林木的修竹,挺拔不折。 纤白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她没有立即将信打开,翘长细密的羽睫下,压着难以察觉的难过。 “大哥跟袁公子……在淮城如何?一切可好?”她轻问。 昨夜饭桌上,谈论的尽是淮城衙门悬赏以及官银寻回的大事,未有提起结伴去应考的二人。 顾西棠听到询问,未疑有他,道,“不用担心他俩,好吃好住的,只等七月中应考了。” 说完想起自己在雅集所见,顾西棠又道,“淮城有一处雅集,集市上全是文人售卖,我去过一次,在集市上偶然见到袁书生卖字画赚取所得。袁书生那人,看着文质彬彬像个书呆子,倒是没有普通文人的酸腐清高,不拘泥小格。既能坚守本心又懂思变通,他日他若走上朝堂,凭此心性必会有一番成就。” 闻言,顾西芙微觉意外,抬眸笑道,“你对他评价挺高。” “我是实话实说。再者未来姐夫嘛,日后就是自家人了。我若在你面前贬低他,怕是你第一个不高兴。我可不敢得罪二姐护着的人。” 少女调侃让顾西芙好气又好笑。 亏她敢说,连祖母她都不怕,还能怕了别的? “袁家看似家境殷实,但是境况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好。”想了想,顾西芙轻道,“袁公子父亲过世后,家中便没了进项,他们母子二人只能依靠余下的薄产度日,这么些年下来,也不剩什么了。” 袁母一介妇人,不懂营生,只能尽量省吃俭用。 便是如此,钱财也是用一天少一天。 袁淮生若是不想办法挣些进项,只怕他们家中早两年就已经无以为继了。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袁母那里的见闻,顾西芙眼底暗淡,恍如亲眼见到小小少年用稚嫩肩膀,默默撑起一个家。 只是那背后的辛苦及辛酸,袁母却是全然不知的。 “你看信,我出去逛逛,走了快一个月,对望桥镇甚是想念啊。” 窗台上,少女留下一句话便翻身不见了人影。 顾西芙无奈摇摇头,视线再次落在信封上,及后将里面的信纸轻轻取了出来展开。 清隽字体,话语淡淡。 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只说一些在淮城所见所闻,也说些对未来的展望。 而他那些展望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品着信中那些寄意,顾西芙心头似有清润泉水淌过,将集结在那里的苦涩一点点冲走。 自从定亲后,母亲便常常跟她传授一些夫妻之道。 夫妻夫妻……母亲说成亲后的生活也是需要经营的。 经营得好,夫妻同心,生活再苦,也能苦中带出甜。 经营得不好,纵然金山银海,也如品黄连,苦唯自知。 她心悦这个人,这人亦心悦她。 她相信只要二人同心,总能过得幸福,而那些生活中出现的不如意,于此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想通这些,给自己打了气,顾西芙脸上重新绽出笑容。 再看手中信纸,眼神便如牵了丝,黏黏连连。 这边厢,离开东院厢房,顾西棠眼神就凉了下来。 二姐不开心。 刚回来的时候心里挂着不死泉的事情,她没有多留意其他,所以忽略了二姐异样。 刚刚在窗台听她垂首淡话,虽然脸上不显,但是语中黯淡却瞒不过她。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定然发生了什么事。 家中和睦,爹娘疼宠女儿,是断然不会让二姐在家中受什么委屈的。 那委屈,便是在外面受的了。 “姐姐!姐姐!”随着喊声渐近,小花园拱门下现出顾小四小小身影。 穿着蓝色小袍子,软哒哒的头发在头顶束成小髻,虎头虎脑,眼里尽是机灵劲儿,怀里还抱着昨天带给他的活动木马。 那是她在宴九库房找到的唯一一只木工玩具。 榆木制,木料不算名贵,胜在做工精巧,里面安装有小机关。 摁下小机关,木马就能倒腾四肢活动起来,当时她就想到要把这东西送给顾小四了。 看她站在小花园中间,顾小四小脸一亮,蹭蹭蹭就冲过来,“姐姐,陪我去玩儿木马!” “不玩,这只木马承受不起姐姐我的重量。”顾西棠义正严词。 开玩笑呢? 她这么大个人,让她陪小娃娃玩木马? 那木马比顾小四还矮两个头呢。 幼稚。 “姐姐,去嘛!我今天早上答应巷子里的小孩跟他们一块玩了,大家都等着想看我的木马!”可是他还不怎么会用,顾小四苦着脸。 顾西棠,“谁让你臭显摆?顾小四,身为男子汉小丈夫,行事当稳重,财不露白,知道吗?有好东西你就往外亮,小心遭贼。” “前头吴家小矮子,他爹爹给他买了一只小骡子,我想骑一下他不给,他说不带我玩,还说我拿不出好东西总是蹭他们的玩具——” “走,把你兄弟们都叫齐了,姐姐教你们玩,不带吴家小矮子!” 顾西棠撸袖子,拎起顾小四找院墙。 顾小四抱着小木马腾在半空,欢呼雀跃。 翻上院墙,墙角下已经眼巴巴等着一票的小萝卜头。 顾西棠没有马上跳下去,把顾小四摁在近两丈高的墙头,笑眯眯开口,“——但是,有条件。” 顾小四,“……” 三姐姐喘的这口气也忒大了? 第163章 她哪只眼睛看出的他撒谎了? “姐姐,什么条件啊?”顾小四抱着小木马瑟瑟发抖,不太敢往下看。 好高哇! 要是他不答应姐姐的条件,姐姐是不是就不放他下去了哇! 梁山好汉被逼上梁山哇! “怕什么,姐姐又不会欺负你,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说着顾西棠看向墙下眼巴巴的小萝卜头们,“你们也是,谁能答上我的问题,待会我多带他骑一圈木马,谁能抢答,我多带他玩两圈!” 小娃娃们立即欢呼,只等问题落下。 顾西棠趴下身子,笑得跟个狼外婆似的,“最近你们家里大人都说些什么八卦啊?谁记得的举手,答得最多最详细的我给他第一名!” 顾小四,“……”小脑瓜里立即运转,努力回想最近娘在院子里都跟爹爹说了什么闲话,又跟对门的大娘大神说了什么闲话。 这个第一名,绝对不能让给别人! 不然三姐姐又该取笑他没用了! 一时间,院墙上下群情踊跃。 顾西棠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把这一个月来巷子里各家聊过的八卦集了个齐全。 剔除掉没用的,得到跟顾家有关的八卦四十六条,其中跟二姐有关的八卦三十七条。 顾西棠也不食言,免得下次再有用得着的时候,连小娃娃都不信她了。 拎着顾小四跳下墙,花了点功夫教会他们怎么启动机关,怎么驱动木马转弯调头。 这里玩得热闹,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小娃娃们闻风而动,纷纷朝这边涌来。 很快顾西棠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吴家小矮子,一样的年纪,比她家顾小四还高上两个头。 顾西棠面无表情。 情报有误。 但是不妨碍她护短。 小娃娃们围着木马闹腾的功夫,她背着小手慢慢踱步到吴家小矮子旁边,很友好的问,“听说你家买了头小骡子?” 提起此事,吴家小儿有些得意,抬着下巴声音响亮,“我爹给我买的,可好玩了!” 顾西棠,“哦,那你家小骡子身上有机关吗?” 吴家小儿,“……” “你家小骡子挨打了能不叫唤吗?” “……” “你家小骡子不喂也能干活吗?” “……” 遭遇连环十八问,吴家小儿最后哭着跑了,“呜呜呜我让我爹给我买一只更大的木马!” 顾西棠两手放在嘴边当喇叭,“我家木马买来没花一文钱哟——” “……”吴家小儿哭得更大声。 木马上,得了第一名的顾小四笑得小脸灿烂。 木马很好玩。 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三姐姐,嘿嘿嘿! 把巷子留给玩得正高兴的小娃娃们,顾西棠踱着步子慢慢离开,沿路溜达。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二姐姐自己又去了袁家至少三次。 每次回来情绪都不怎么好。 被二婶撞见一次,那次回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顾西棠叹了口气,眉头不自觉皱起。 她做事向来果断,如果依照性子来,她定是会把二姐受的委屈直接还回去。 为难的就是,她不能这么做。 二姐以后是要嫁过去的,她现在得罪了袁母,那份罪以后就会落到二姐身上。 而且二姐未必希望她替她出头。 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哪里遇到过这种需要瞻前顾后的事情?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不插手,不忿。 插手,又要拿捏准了分寸。 两头难。 烦死了。 …… 小巷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拐个弯就是人流如川的长街。 白日里的望桥镇,空气中满是河水跟河鲜的味道,不太好闻,但是那股市井生活气息让生活在这里的人觉着亲近。 街上临望河的堤岸上,乌篷船、竹筏来来往往,一箱箱的鱼虾往岸上搬。 七月盛夏,阳光热烈,小镇生机蓬勃。 望桥南头,赛半仙的摊子依旧支棱在河柳树荫下,为赚钱风雨无阻。 这个时辰还早了些,摊子前暂时没有客人光顾。 赛半仙坐在摊子后长凳上,眼睛微阖,懒洋洋的打着盹。 “道友,多日不见,你这精神头不行啊,大早上的就瞌睡?” 听到熟悉的声音,赛半仙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少女一袭红衣,跟个痞子似的斜靠在他摊子前。 他两撇胡子抽动了下,“好歹是个女娃儿,能不能有点女娃儿的样子?找我算卦啊?” “啧,算卦我用得着找你?”顾西棠自来熟在他旁边多余的长凳坐下,“闲着无聊,来跟你唠嗑唠嗑。” 赛半仙斜眼瞅她,“你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了?铁公鸡。” “我怎么铁公鸡了?” “认识这么久,交道打过好几回,老道我愣是没能从你口袋赚过银子,还不铁公鸡?”吐槽完,赛半仙话锋一转,“说,又想打听什么,我不一定知道。” 顾西棠自动忽略掉铁公鸡这茬,身子往赛半仙那边歪了歪,跟说什么大秘密似的,“你之前说你曾经走南闯北?” “咋?” “那你对南北的事情定然知道不少,听没听过南线边境那边的月灵国?” 赛半仙垂眸,“没听过。” “撒谎。” “……” 这货成精了? 他一口气不带停顿的回答,她哪只眼睛看出的他撒谎了? “好道友要相扶相助啊,我帮你捞了不少银子跟名气?要求过你回报没有?就打听打听消息,又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别藏着掖着。”少女游说态度极其自然,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就是莫名让人放松防备。 赛半仙努力睁大小眼,越看少女越像极品神棍。 自己段数还是低了。 “你打听月灵国做什么?”他无奈道,“那个国家早就没了,我也是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听人提过两句,你想知道更多的,我这里是真没有,真不知道。” “行,这个忙你帮不上,那跟我说说镇上近来的八卦,总不为难了?” “……这才是你真正目的?” 拐弯抹角的,先弄个大的出来吓他,然后才把小目的拎出来,这样就能让他轻易开口。 要不是久经江湖,他就着她的道了。 至于嘛?不就是想听听顾家近来的八卦嘛? 他一清二楚! 第164章 求人丢人 作为小镇上两次玄机大事件的受益者,赛半仙如今已是镇上名人。 就算摊子前暂时没有客人,桥头来来往往的行人路过时也会往这边看上一眼。 骤然见到赛半仙居然跟个容貌极盛的小姑娘坐在一块相谈甚欢,眼神不自觉就带上些探究打量。 交谈中的两人旁若无人。 “你家当时闹出的动静那么大,最后竟将首富马家扳倒了,如此轰动,议论的人自然多,可谓满城风雨。” 赛半仙看少女一眼,缓缓道,“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你家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我平日在这里支摊,听来光顾的客人时有谈论。” “大部分议论都是善意的,顾家在镇上素有口碑,人缘极好。不过,最近这十来天暗中又起了些流言,我猜你肯定还没听过。” 顾西棠不语,隐隐有所猜测。 没得到回应,赛半仙暗暗翻了个白眼,卖关子的时候人家不接茬,索然无趣。 要不是知道她是顾家人后,他对顾家多了点关注,她以为能从他这里探得出消息来? 他又不是江湖,还管别人家的蜚语流言。 “流言传的是桥北袁家生夸得人中龙凤,文曲星下凡似的,直说此人大才,日后绝非池中物。可惜未婚妻只是个小小商户之女,如若不然,以他品貌才学,将来必定登上高门,扶摇直上啊。” 赛半仙摇头晃脑,把说这话的妇人姿态学得惟妙惟肖。 顾西棠听着,看似没什么特别反应,依旧懒洋洋的痞样儿。 赛半仙奇了,“这是有人在用迂回的方式贬低你二姐,将她说成袁书生平步青云的绊脚石。你咋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应该啊。 这货为了她二姐,可是在镇上搅弄出两场风雨。 难道姐妹俩闹翻了? 顾西棠没有理会老道那些小九九,打听到了想知道的消息,起身就走人,“不打扰你做生意了,多赚点银子,下次来找你喝酒。” “……”想他付酒钱的意思?赛半仙呵呵一笑,“别来了,不招呼。” 果真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过河拆桥说走就走。 他怎么认识这种人? “诶,小神棍,那事儿别随便乱打听了,最好沾都别沾,对你没好处!” 顾西棠眉头轻挑,知道老道指的是月灵国的事。 她朝老道随意挥挥手,没有回答。 心里对月灵国却更为好奇了。 一个几十年前灭国的小国,名字她甚至听都没听过,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人人对它讳莫如深? 回到小巷,经过宴九家院子的时候,顾西棠在杏树枝桠下停住脚步,龇牙笑开,“都不说以为我就没办法了?” 她有宴九啊。 找宴九问去。 他肯定会帮她查。 啧,知己,一人足矣。 东院院墙内,颇为热闹。 隔墙就能听到小童兴奋高亢的声音,以及老头儿时不时的一声敷衍。 顾西棠翻进院子,院内一老一小立即异口同声。 “小混蛋你可回来了!” “姐姐你可回来了!”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看向坐在桃树旁石凳上的两人,“你们俩守株待兔呢?” 毒老怪当即哼了声,阴阳怪气,“要不是知道兔子窝在这,想守还守不着呢,整天乱窜不着家……快把白小黑拿出来,我要弄点毒丝。” “弄毒丝做什么?” “自然是研究毒药了,好容易得了三支地黄王,不能暴殄天物,得马上炼。” 顾西棠闻言,立即笑得阴森森,“老头,当初你说的可是用地黄王研制解药!” “欲解其毒必先知其毒。想知道一种毒的解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种毒复制出来,知道了毒药怎么炼出来的,自然而然就能知道怎么解了。”毒老怪振振有词,还甚是嫌弃的看了顾西棠一眼,“你毒术不比我低啊,最基本的道理怎么给忘了?” 顾西棠,“……”拳头又硬了。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老头人品极其不可信! 这货是毒痴,疯魔起来把地黄王全祸祸了,日后万一需要,她上哪再找去? “你相信我,我毒老怪玩毒是最靠谱的。快快快,毒丝!” “一团毒丝换两本医药古籍。” 毒老怪愣住,不可置信,“你趁火打劫?白小黑可是我的,它吐的丝也是我的!” 拿他的东西换他更多东西,绿林第一匪都不敢这么干! 顾西棠从腰间锦囊摸出一指团大小的蛛丝,正好是昨儿白小黑在小碟子上吐出来的。 她对老头晃了晃蛛丝,“换不换?蛛丝只有我这儿有,你叫不动它吐丝哦。” 毒老怪,“……” 踏马,杀人诛心啊! 最后他狠狠一咬牙,“换!” 说罢风风火火去取古籍去了。 顾小四全程观摩,张着小嘴,眼睛闪闪发亮,满是崇拜。 “姐姐你好厉害哇!” 顾西棠谦虚,“一般般叭。” “姐姐就是厉害,连巷子里的小娃娃都夸你厉害!会玩木马,会帮我报仇,还会翻墙!连杜爷爷都怕姐姐!还有祖母——” “打住!这句不许说!” 顾小四歪头疑惑,“为什么不能说呀?祖母又不在这里。” “隔墙有耳,小心驶得万年船!” 顾小四恍然点头,跟三姐姐一块玩,总能学会好多东西呀! 他把放在脚边的小木马抱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姐姐,小木马好好玩,里面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呀?” 顾西棠一手撑在石桌上,托着下巴挑眉,“问这个做什么?” “这些机关太有意思了,我想学,姐姐你教我!” “我不会。” “怎么可能不会!”顾小四急道,“姐姐你明明什么都会,你是不是懒得教我?我还跟小伙伴们炫耀说什么都难不倒姐姐,你要是不会,那我不是成了撒谎精了么?“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 我可谢谢你抬举。 她是真不会。 总不能为了顾小四一句吹嘘,她就把自己练得无所不能? 她低下身子,摸着顾小四的头语重心长,“小四啊,求人不如求己,你既然对机关感兴趣,就自己想办法学。不能什么都找姐姐,男子汉小丈夫,求人丢人,知道吗?” 顾小四,“……” 以为他年纪小不知道? 姐姐在糊弄他。 第165章 矿洞前的生死擂 “放心,姐姐会给你找个好师傅的。” 顾西棠拍了拍顾小四脑瓜子,又想到宴九。 她在他那里见过的机关物件有两个了,不管是机关轮椅还是小木马,都做工精巧,机关灵活。 想给顾小四找师傅,问他最好不过,他肯定认识机关大师。 名正言顺给他写信的理由啊。 顾小四支棱着狗头,郁闷至极。 “姐姐,你一早上去哪玩了,也不陪我。” 他好容易赶上一次沐休,姐姐出远门回来了也不带他玩。 “随便溜达溜达,听听八卦。”顾西棠已经开始构思信的开头要怎么写,如何自然又不做作的切入正题,回答甚是敷衍。 “什么八卦呀?” “自然是听听别人怎么夸咱家了。” “哼,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听到好多八卦,都是夸咱们家的,还有骂马家人的。”想起自己从娘亲那听到的话,顾小四有了点精神,“听我娘说,送马家人去流放的官爷回来了,姐姐,犯人被流放的地方很苦很苦吗?” “当然苦了,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去到那里的人,少吃少喝,挨打受骂是常事,还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顾小四有些被吓住,讷讷道,“那……那马家人到了那里,还能活着回来吗?” 八九岁小娃娃天真懵懂,在他们眼里哪个小伙伴跟人打架被打破头了都能是一等大事,哪里知道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他们不曾见过的残酷。 顾西棠本来还想吓吓小不点,看他小脸发白,颇有些无语。 胆子忒小。 后方厢房处,半掩的窗户咿呀打开,柔媚少女坐在窗后,水盈眸子往这边看来。 “棠儿,他们会死吗?” 少女轻声问,眼里透着不忍。 顾家跟马家的矛盾,始于马家仗势欺人。 但是那些矛盾,不至于到恨之欲死的程度。 顾西棠耸耸肩,“会不会死能不能活,看他们自己造化了。何况马宏才两夫妇手里沾了那么多条人命,罪行一箩筐,本就死不足惜,不值得同情。” 杀人偿命,很公道。 顾西芙咬咬唇,轻道,“话虽如此,但是稚子无辜。马宏才夫妇二人的罪孽,不该一并算到后辈头上。至少马玉城是罪不至死的,还有他们家小儿,也才十岁年纪……” 顾西棠无奈一叹。 二姐单纯了。 人品恶劣不是以年纪大小论的,马家那小儿子早就被养歪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说马玉城…… 她道,“他们家垮台是内讧了,纯属报应。只能说马玉城仇恨太烈,宁愿拼着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才有的这个结果。与人无尤。” 与她无尤。 她搞贡药栽赃,手段是不光明,但是最终选择权是在马玉城手上的。 那个纨绔子,骨子里就疯魔。 西南境,入夜时分。 夜色下的矿场,空旷荒凉,死气沉沉。 这里是苦寒之地,山间早晚温差极大,监工的工头们早早就躲回帐篷里喝酒暖身去了。 矿洞口燃烧着火把,光线飘忽昏暗。 这个时间,矿洞里挖掘开采的声音也未停歇,矿工劳作几乎不能休眠。 时而就有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矿工,蹒跚着步履背着箩筐走出来,将采出来的矿石倒在矿洞口外,然后又佝偻着身形重新钻回矿洞里。 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鲜活气息。 形容枯槁,眼神空洞麻木,像是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般。 在矿山深处荒废矿洞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在人群包围的中间,赫然是个木板搭建的简陋擂台。 此时擂台上两个赤着上身的精瘦男子正在殊死搏斗。 两人皆已经开始力竭,气喘如牛,各自身上伤痕累累,动作却丝毫不曾停顿。 台下围观的人群前,几个监工模样的人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着炒花生一边津津有味观看赛事。 “动作快点,这么磨磨蹭蹭的玩过家家呢!” “打赢的人才有饭吃!要是输了,就去跟矿场猎狗呆一夜!” 他们呼呼喝喝,兴致盅然,对台上人的生死全然不当一回事。 像这样的擂台,若是打输了,不仅没有食物果腹,连受的伤也无人医治,这种情况下再被扔到猎狗群,几乎不可能还活着出来。 也就是说输了,下场就是成为猎狗的盘中餐,被畜生分食。 血腥又残酷。 而周围的人,依旧高声喝彩助威,神情透着麻木。 会来这里的,都是大越国各处获罪的犯人,除非背后有大背景,否则来了就别想再离开。 因此,矿场的监工压根不把他们当人看,叫矿工打擂供他们观赏取乐是常有的事。 甚至为了增加趣味性,监工还定下规矩,只要能连赢十五场,就能赢得一次特殊奖励,由监工即兴给出。 监工的话说出之后,台上战况立即有了变化。 束蓝色腰带的男子紧急避过对手击打过来的拳头,咽下嘴里血液,乱发遮掩下,漆黑眼眸迸出惊人戾色。 再次出拳,又狠又厉,毫不理会对方打在他身上的拳头,似要跟对方同归于尽般,疯狂爆发。 凭着这股气势,竟渐渐占了上风。 台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看着台上你来我往,一名监工眼底流出兴味,他指了指束蓝色腰带的打擂者,“那个是新来的?” 身后立即有人狗腿应答,“回监工,那个确实是新来的,叫做马玉城。别看他细皮嫩肉,打起架来跟不要命似的,半个月上了擂台十四次,每次都赢下来了。” “哦?这么说今天是第十五次了?” “是是,今天这场正好是第十五次,要是赢了,就能得到一次特殊奖励了。” 监工笑了两声,“你说他叫马玉城?” “是。” 旁边其他监工听到这个名字,相互对视一眼,“马玉城?那不就是上林周大人交代好生‘招呼’的人?” “跟个疯子似的,也难怪得罪人了。”最先开口的监工笑意不明,“待会他若是赢了,给他吃顿饱的,然后带到猎狗窝里。” “我给他的奖励,让他跟猎狗玩一场。” 第166章 学祖母掌家? 擂台散场时夜色已经深浓。 短暂喧嚣散去后,矿场重新沉寂,笼罩在夜色之中显得空旷又荒芜。 马玉城拖着一身伤,拿着赢来的四个馒头,缓慢回到矿工蜗居的废弃矿洞。 矿洞狭窄冗长,白日闷热晚上湿冷,极不适合居住,却是流放到这里的犯人唯一能容身的地方。 他走到矿洞中断一处矿坑,背靠坑壁坐下,这才拿出馒头一口一口的吃。 连日拼命打擂台,身上的伤多不胜数,连吞咽馒头都和着血沫子,吞咽的时候扯着胸口不知道哪处的伤,呼吸都痛。 他对面角落里,坐着三个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恨意。 马玉城毫不理会,甚至抬起眼来勾唇邪笑,明晃晃的挑衅回去。 “你这个杂种!迟早不得好死!”马玉金受不住激,立刻破口大骂,眼睛一边仇视男子,一边贪婪盯着他手里的杂面馒头。 当初横行望桥镇的小霸王,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已经从一个小胖子变成瘦骨嶙峋,五官狰狞极为刻薄。 马玉城故意晃动手里馒头,懒懒嗤笑,“我什么时候不得好死不知道,但是你,你们,肯定会先我一步饿死。” 他对面三个人都好不到哪里去。 昔日望桥镇首富马宏才,如今也是瘦得皮包骨,尽显老态,一身衣衫褴褛邋遢,再寻不到半点往日风光。 其妻林氏没了锦衣罗裙衬托,满面风霜,更是连个寻常乡下妇人都不如。 一家三口沦落到这般田地,看着在他们面前大口朵颐的马玉城,恨不能生啖其肉。 “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凭什么能吃馒头?给我,这些馒头都是我的!”马玉金大吼一声,猛地扑过去,想要抢夺食物。 还没及靠近,就被一股大力狠狠踹开。 马玉金砰的摔回原来位置,痛得浑身蜷缩。 马宏才跟林氏忙心疼的将他扶起,怒骂马玉城,“你这个白眼狼,狼心狗肺,金儿好歹是你弟弟——” “他可没把我当哥哥。”马玉城收回脚,漆黑眸子里尽是嘲讽,“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慈父慈母,那么疼爱你们的金儿,怎么不乐意去干活给你们儿子换点吃的呢?” 他们虽是流放,但是在这矿场里只要肯干活,总能换到点吃的吊着命。 不说马宏才跟林氏,就是马玉金也有十岁多的年纪了,能干点活了。 偏生三人养尊处优惯了,到了这等境地依旧不肯放下身段,不愿去干苦累的活计。 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也是本事了。 “你、你别得意!我表舅舅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他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唔唔唔——”马玉金缓过气来后立即大骂,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宏才捂住了嘴巴。 马玉城锐利眼眸眯了眯,没有错过马宏才眼底一瞬闪过的警惕及快意。 “表舅舅?原来是靠山来了。”马玉城恍然,怪不得这一家三口不干活还能活到现在,想来是背后有人关照过了。 明了他们的底牌,马玉城低低笑开,嘲讽之意丝毫不减,“还挺天真。你表舅舅若是有心帮忙,怎么不把你们捞出去,反而丢你们在这里继续受苦呢?想来是你们对周家没什么用,早就成了弃子了?” 马玉金面上快意消失,闪过惊恐,“你、你胡说!我表舅舅很快就会救我们出去的!” “那你慢慢等。” 马家是以私藏贡药的罪名被流放的,贡药是皇上才能用的东西,事情牵扯到皇上,周家纵有再大能耐,也不敢明目张胆偏袒马宏才一家。 否则,就是跟皇上作对。 何况林氏跟周家的亲戚关系,一表三千里,她算什么东西? 周家老太爷根本不可能为了这么个小蝼蚁,去招惹皇上不悦。 能在这西南苦地苟活,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马玉城笑得畅快极了。 他过的不好无所谓,只要那一家三口比他更不好,他就开心。 这条矿洞里,挤挤挨挨住着的矿工不下百人。 他们只是其中之一。 这里发生的事情,周围人全部看在眼里,却没人多管多问。 都是苟活,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比谁舒心。 “马玉城,出来!” 矿洞入口传来一声呼喝。 马玉城顿了顿,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才撑着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行经那一家三口时,三人眼睛都看着他,眼神晦暗又兴奋。 “嗤。” 之前的擂台赛,矿洞里很多人亲眼目睹,也有人亲耳听到了监工最后说的那句话,望着马玉城的背影带上些许同情。 今夜过后,恐怕就见不着了。 “好自为之啊年轻人。”有人语意不明道了句。 马玉城直往洞口走,无所谓的笑了笑,“明天见。” …… 七月中,望桥镇又开始下起雨来。 一下就是接连好几天,各家店铺冷清不少。 顾西棠在家闲着无事,干脆拉着顾西芙一道驻在云中药铺里,看她老爹捡药卖药。 “棠儿,我们什么都不懂,在这里要给爹爹添乱了。”顾西芙被摁在柜台后面,甚是无奈。 顾西棠很是无所谓,“怎么会添乱?我们在这里陪着,爹高兴还来不及呢,是不是啊爹?” 她扬声问话,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的顾敬山立即回头呵呵笑道,“是是,爹可开心了,等中午饭点,爹带你们去黔南茶楼坐坐,咱们也去听故事凑凑热闹去。” 顾西棠满意了,摇头晃脑,“看,爹高兴着呢。再说,这辨药捡药也不难啊,二姐聪明伶俐,肯定一学就会,到时候不仅不会添乱,还能给爹帮忙呢。” “我是女子,怎能抛头露面……” “怎么不能?学会了就是自己的本事。你没看咱家还是祖母掌家呢?以后二姐也当如此。” 顾西芙被说得有些懵。 让她学祖母掌家? 祖母是特例,她不行的。 除了一手能看的绣活,她什么都不会。 “咱家祖父祖母都是开明的,从来没说过家中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你怕什么?试试看,说不定你就喜欢这样自在的生活了。” 第167章 她任重道远啊 “自在?”顾西芙品道这个词,愣了下。 “就是自在。”顾西棠笑嘻嘻的,拐到少女对面,开始言传身教对她洗脑,“像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说自不自在?姐姐若是想,也可以呀。自己做生意,自己给自己做主。只要有本事,女子也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而活。你能独立自主,便是别人抢不走的底气。” 顾西芙凝眸,看着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妹妹,一时没有说话。 好一会后,她才轻轻问道,“棠儿为何对我说这些?” 妹妹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她说什么做什么,初看时似乎无厘头,可是到了最后,总会显出理由来。 如今她对她说这些,教她学会独立自主,可是知道了点什么? ……袁家的事么? “唉。”精灵少女故作叹息,道,“说这些需要什么理由?我就是想着人一辈子那么长,几十年呢,天天呆在后院里绣花,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多浪费光阴?学点本事不好吗?既能打发时间,也能学以致用。” 她说话并未收减音量,在药柜那边的顾敬山姐妹对话听了个全乎,回头笑道,“芙儿,你妹妹说得对,多学点本事总是有用的。你小时候不是也很喜欢跟着爹爹来药铺帮忙吗?那时候你对咱家铺子里的各种膏药可是如数家珍,名字功效记得牢牢的。” 顾西芙抿唇,心思一时有些乱。 怎的不仅妹妹游说,连爹爹也是如此说法? 她如今已是要嫁人的年纪,怎能跟小时候相提并论呢? “棠儿,你别光对你姐姐说教。来,你告诉爹爹,你自己都有些什么本事啊?”男人爽朗声音又传来,满是调侃。 顾西棠精巧下巴一抬,骄傲得不行,“我的本事可多了,说出来怕吓着您啊爹。辨药捡药称量这等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炼药我都不在话下!您要是不信,您出药材,我立马出真章!” “就这?” “我还能徒手碎大石!” “没了?” “笔走游龙,落笔丹青!我也就亏在是个女儿身,不然给您那个文武状元回来!” “……牛皮都吹上天了。” 顾西棠叹气,“说真话怎么没人信呢?我这都是往少了说了。” 她真没吹牛,三教九流的本事她全部溜溜的。 顾西芙在旁看得有趣,抿出笑来,“你说你会辨药捡药称量,那你现在便去帮一帮爹爹,让我们看看你是真有本事还是吹牛。” “啧!不让你们大吃一惊是不行了。”顾西棠撸起袖子二话不说,过去就抢了她爹的活计。 顾敬山急得瞪眼,“诶诶诶你别捣乱,这个不能开玩笑!” 药材是要做治病救人的,分量少一分多一分都不行,药材捡错了更不行。 真要让丫头胡闹,明儿他们家云中药铺就得关门! “知母一钱、石膏三钱,甘草半钱……这是白虎汤的药方?治伤寒脉浮。” “前胡半钱,紫苏半钱,麻黄一钱……宁咳化痰汤,宣肺止咳。” …… …… 铺子外头大雨还在哗哗哗的下,雨水沿着雨檐往下滑落,飞流如瀑。 此间药铺里暂时没有客人,静得很。 顾西棠面前已经包好了十几分各种效用不同的药包,无一出错。 她对面,顾敬山跟顾西芙并排而立,看她的眼神满是呆滞。 好半晌,顾敬山才找回声音,“棠儿啊,你这本事都打哪学来的?” 不说辨药捡药无出错,这由头称量的时候居然连秤砣都不用,以手抓取,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他卖药几十年了都没学来这本事! 顾西棠挺着小腰板,笑眯眯自夸,“我跟毒老头学的。爹,女儿是天才。” 顾敬山,“……”嘴角抽了又抽,愣是没能大声附和。 实属招摇啊! 顾西芙未有言语,心头却藏满震撼。 她一直以为妹妹自醒来后每日吊儿郎当的,尽是胡闹去了。 没想到悄无声息间,她就学了这样的本事出来。 不过才数月时间而已啊。 自己呢? 她问,自己呢? …… 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才停,姐妹俩自药铺离开。 回程的路上顾西芙显得异常沉默,眼睫微垂失神。 顾西棠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没有说话去打扰。 今天她是特地把人带出来演这么一出的。 关于袁家的事,她确实麻爪,想来想去没想出极好的应对之策。 两家亲事已经定下,她不可能因为听到的流言,就去叫家里退亲。 那祖母非得把她吊起来打不可。 也不能去逮着袁母揍一顿,给二姐结上更深的仇来。 最后唯想到的,就是让二姐独立。 女子有支棱起自己的本事,那男人、夫君、婆家会如何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 要是不开心,就自己过。 再不开心,把男人给她换了。 在她看来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身边少女依旧沉默间,顾西棠抬起头,看着雨水清洗过后很是澄澈的天空,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二姐成亲前,还要源源不断给她洗脑。 任重道远啊。 真是操碎她一颗少女心。 “棠儿,怎的无端端叹气?”顾西芙回神,问道。 顾西棠,“无事,就是想起巷子里陈家媳妇被婆婆扣伙食了,有点可怜。你说她要是兜里有银子,哪里用得着为一口吃的看婆婆脸色?” 顾西芙,“……” 陈家跟她们家住一条巷子,婆母强势,时常数落媳妇不好,打骂是常有的事。 邻里街坊对他们家的事大多知晓。 “可是,陈家大郎对他媳妇是极好的,为护着媳妇跟他娘亲对峙好多回。”她道。 “有什么用?陈家大郎是个跑堂的,他不在家的时候谁给他媳妇撑腰?他这头为了媳妇跟他娘吵,回头他娘就变本加厉回敬到他媳妇身上去。最后矛盾没化解,反而越结越深,苦头全是他媳妇一个人吃。” “……”顾西芙抿唇,又是沉默良久,最后轻道,“你说的对。” “嗯?” 顾西芙看向故作疑惑的少女,缓缓笑开,“我平日里空闲时间多,左右在家无事,便去药铺跟爹学学药理。” 第168章 她生的是孙猴子 镇上这两日特别热闹。 七月中旬科考已经开始,百姓们聚在大街小巷,议论的话题三句不离府试。 青松书院今年有好几个学子参考,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袁淮生。 眼下考试还未结束,就已经有人开始登上袁家的门,话里话外的道贺恭维。 不说袁家一时间门庭若市,就是顾家也跟着沾了光,这两天接连上门来提前恭贺的人不少。 小姜氏好容易把一波人又打发走,回到东院的时候脸上笑容还未散。 “娘,您是不是高兴得有点早了?考试还没结束呢,再说,那是袁家公子,又不姓顾。”墙头上,少女吊儿郎当晃着腿,全无女子矜持模样。 小姜氏对女儿这个样子已经司空见惯,嗔她一眼,“怎么说话的?淮生日后是你姐姐夫婿,也是你姐夫,他若考中大好前程,我自然高兴。” 袁淮生有好前程,女儿跟着他不说享多大福,至少不用受苦。 她这个当娘的,自是希望自己孩子千般万般好的。 与有荣焉不是。 顾西芙跟毒老怪此时也在院中,坐在石桌旁。 自从上次定下主意,她有心想学一下药理,在家中长住的杜爷爷就被妹妹抓来了,专门给她做老师。 此时听得娘亲跟妹妹对话,顾西芙抿嘴一笑,水眸里波光柔亮,“娘,妹妹素来嘴贫。不过这件事咱们家还是暂时莫要多跟人议论,等府城放榜后再说不迟,免得招人口舌。” 小姜氏走到石桌旁坐下,“娘知道分寸,那些人来提起淮生,我都是只听着,最多提一两句你大哥,他跟淮生不是一道考试么。” 墙头上晃脚的少女面露惊讶,“诶呀,娘您还记得大哥啊?我以为您早把他忘到脑后了。” “……”小姜氏跳起往墙脚冲去,气得咬牙切齿,“顾西棠,你是皮痒了!” 毒老怪本来听得恹恹,见状立马来了精神,在旁煽风点火,“这丫头嘴忒欠了,是该好好教教。顾大娘子别留手啊,她皮实着呢不怕揍!” 顾西芙无奈扶额,“杜爷爷,您怎么还火上浇油呢?” 墙头那边,红衣少女一看老娘冲过来,立马把小脚缩了回去,放下,又缩回去。 逗着小姜氏左右蹦跳去打她的脚。 顾西棠,“诶呦,打不着。娘,您再蹦高点……唉,还是手短了。” 小姜氏,“……” 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小丫头逗着玩儿了,她气喘吁吁停下来,叉腰冷笑一声。 随即从墙角拖出一把打扫屋檐用的长柄扫把,一个用力横扫墙头,“死丫头,老娘还治不了你了,有本事你别下来!” 毒老怪,顾西芙,“……” 顾西棠看看打过来的扫把,嘴角抽了下,“谁把扫把放那儿的?” “娘,娘,别介啊,注意形象,注意气质。” “这母老虎的样儿回头您得吓着我爹。” 小姜氏扫把舞得更起劲。 她生的是女儿吗?她生的是孙猴子! 佛祖跟她对上都得被气得升天! “卖饧块咧——卖饧块咧——” 巷子里响起熟悉的叫卖声。 顾西棠瞄到卖货郎过来的身影,躲着扫把翻身跳下墙头,“娘,您先歇会,我吃两块饧块压压惊啊。” 隔墙是小姜氏破口大骂声,“死丫头,你别回来了!” “马上就回来,给您也带饧块啊,要两块还是三块?” 小姜氏,“……” 把扫把狠狠一扔,气呼呼坐回石凳。 气着气着,噗嗤笑出来,“死丫头!” 顾西芙跟毒老怪早已经在旁边捧腹。 …… 这边拦下货郎,包上几块饧块,顾西棠看了货郎一眼。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普通身材普通样貌,普通得扔到人群里转眼就找不着。 “换人了?以前过来卖饧块的是个长眉老头。”她随口攀谈。 年轻货郎忙笑道,“小姐说的应该是我祖父,他老人家近来身子不好,腿脚不灵便了,我就接了他的班,出来挣点钱糊口。” “哦。”顾西棠点点头,掏出铜板,“我是熟客,以前老头卖我饧块是一文钱三块。我包了九块,还是按老价格,给你三文钱。” 年轻货郎接过铜板,有些傻眼。 顾西棠歪头皱眉,“怎么,你不信?不信回头你问问你祖父是不是这个价钱,反正我家就在这儿,跑不了。” “不是,小姐误会了。”年轻货郎收起铜板,笑道,“这事情祖父没跟我说过,不过日后我少不得常跑这条巷子,小姐多帮衬帮衬,这个价格就当是我给小姐的了。” “行,下次还帮衬你。” “好咧,过几天我家里会做些新的吃食,到时候小姐定要尝尝,好吃着哩。”说罢年轻货郎挑起担子,朝顾西棠憨厚笑笑,继续沿着小巷叫卖。 “卖饧块咧——卖饧块咧——” 顾西棠从小纸包里捻起一块饧块放进嘴里,背靠着墙壁,懒懒看年轻货郎远去背影。 及后,挑了下唇角,轻盈一纵,翻回院内,送饧块哄老娘去。 四人干掉几块饧块,等小姜氏跟顾西芙相继离开,毒老怪才低声问,“刚在外头闲聊什么呢,买个东西老久不回来。” “没什么,新来了个卖货郎,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 顾西棠扬眉,意味不明道,“明明气息沉得很,挑个担子却跟新手似的别扭,你说是不是有意思?” 毒老怪小白眼一翻,听不懂,走人。 院子里就剩自己一个了,顾西棠甚是自在,靠在石桌上舒展手脚。 日子真是有意思啊。 既然没法平静,就当是生活的调剂了。 当夜夜深人静,一个鬼鬼祟祟身影悄摸摸攀爬上顾家东院墙头,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抓着就往墙头任何能搭脚的地方涂抹,嘴里念念有词。 “哼,有意思,什么有意思?不就是高手卸甲回乡当货郎么?不就是高手变着法儿的盯梢吗?” “老子让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看他还不消停了!” “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死的。疯狗,老子让你吃瘪!” 第169章 顾家男儿不准入仕 “老头,别漏了屋顶。” 下方黑灯瞎火的厢房,传来少女懒洋洋的声音,险些把毒老怪吓得趔趄摔下墙。 “动静记得小点,别吵我睡觉。” 古老怪拎着药粉包在月光下凝固好久。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他担着扰民的风险也必破口大骂。 小混蛋! 踏马的有良心吗? 他一把年纪半夜爬墙是为了自己啊? 还别吵她睡觉。 滚蛋! 不干了! 毒老怪绑紧药粉包隔空扔到少女窗台下,“爱防不防,老子也要回去睡觉!我踏马真是闲的!” “……”少女把窗户推开,看着老头裹着夜色气呼呼的背影,摇头叹气,“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暴脾气?不宜养生啊老头。” “滚你!”老头嗖的消失。 顾西棠将药粉包捡起随手塞到白小黑的窝里,隔着布料指尖轻戳了戳里头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也该有点用了,以后你来看门。” 布兜里动静立即静止。 顾西棠轻笑一声,单手支着窗台,仰头看月色。 她给宴九去信已经快十日了,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能不能收到。 当初道别时,燕一说的地址是九王府没错? …… 七月十八,淮城府试放榜。 望桥镇各大茶楼酒肆一大早就坐满了人,百姓们一边高声闲谈一边焦急的往大街上看。 只等着看有没有报喜官差出现。 桥北乌木巷里,袁家院子更是挤满了人,全是周围相熟的邻里街坊。 报喜官差还没来,他们已经提前恭喜上了。 袁母面上保持淡淡的得体笑意,坐在院中跟街坊闲谈,每逢有人恭喜,都拿情况未知来挡回去。 心里如何想的看不出来,明面上给人便是沉稳庄重,大气从容。 渐渐时至近午。 守在袁家小院的人逐渐开始焦躁之际,打锣声远远传来。 几乎是顷刻,就有人先奔而至,嘴里兴奋大喊,“中了中了,袁家小子中了,报喜官差已经到巷子口了,说是袁家小子高中榜首!解元啊!” 乌木巷瞬间沸腾。 袁母被众星拱月般拥在人群中央,脸上终于浮出难以自持的笑容。 解元…… 她儿子高中解元了。 熬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终于盼出头了! 消息几乎同一时间传到顾家。 小姜氏跟顾敬山笑得合不拢嘴。 好。 准女婿高中解元,不管日后入不入仕,都是佳话。 李氏在家里消息最是灵通,袁家那边报喜官差刚到,她这边就得了好消息,风风火火赶回来报喜。 “大哥,大嫂。不仅袁书生中了解元,咱家西岭成绩也不差,榜上有名呢!等官差在那边报喜过后,马上就会到咱家来,咱们得快些准备茶水跟红包,这节骨眼可不能丢人!” 小姜氏自喜悦中回神,忙不迭点头,“对对,我这就去准备去。他爹,你去后院给爹娘也报个喜,让他们高兴高兴!” “哈哈哈,我这就去!咱顾家今日是双喜临门!”顾敬山朗笑往后院赶去。 及后果然如李氏所言,报喜官差上门报喜。 顾西岭虽未中榜首,却也在三甲之内,是个举人老爷了。 顾家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前来登门道贺的人也不少,不比袁家那边热闹少了。 东院里,顾西芙跟顾西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方便出去凑热闹。 顾西芙是个安静性子,一整日呆在房中也不会觉着憋闷。 顾西棠恰恰相反,坐不住,半天下来快把厢房地板踩出坑来了。 “你别转悠了,要是实在无聊,就出去玩会。”顾西芙无奈。 顾西棠更无奈,“我能上哪玩去?在外头只要一露面,立即有人围上来恭贺道喜,拽着我不让走,愣是得听她们把话说完才放人。” 她非常佩服巷子里的三姑六婆,说起话来能不带停顿,滔滔不绝。 看着少女生无可恋模样,顾西芙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袁书生高中解元,开心了?” “自是为他开心的,袁伯母如今也算守的云开,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顾西棠撇撇唇,“光想着袁家了,你自己呢?你也的越过越好才行。” 顾西芙眼睫颤了下,弯唇转移话题,“大哥此次也中举了。如今已经放榜,我踩着他最多明日便会回来了。” “回来?”顾西棠讶异,“回来做什么,他既上榜了,不是得去上京继续参加会试吗?” 顾西芙摇头,道,“大哥只考举人,之后的考试不会再参加了。” “为何?” “我们顾家男子不入仕,有个举人的名头傍身足矣。” “为什么不入仕?”顾西棠更奇怪了,诸多不解。 大哥才能虽比不得袁淮生,但是也不差。 身为男子,既有本事往上走,为什么要屈才中途止步? “祖父祖母早年立下的规矩,咱们顾家男儿不得入仕。若非如此,二叔年轻的时候就能在上京大放异彩了。” “……”顾西棠嘴角狂抽抽,被吓得结巴,“二、二叔?” “噗嗤!你别看二叔现在不太着调的样子,听爹说二叔以前也是书院有名的大才子。后来许是受家规限制不得志,才会变成如今这般。” 顾西棠挑眉,就是破罐破摔呗。 饶是如此,想起二叔那张脸,以及顾家药铺出事时他躲在人群后缩头缩脑的样儿,她还是不能把大才子三个字跟二叔划等号。 忒吓人了。 还有……顾西棠摸摸下巴,望天。 他们家秘密好像有点多啊。 顾家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下傍晚,好容易送走频来道喜的人,小姜氏跟顾敬山回到东院的时候嗓子已经哑了。 但是依旧难掩高兴。 “今儿天色晚了,当明日一早,咱们得上袁家一趟。”小姜氏对两个女儿道,“淮生中了解元是大喜事,咱们两家是姻亲,怎么也该登门道个贺。芙儿,明日你跟娘一块去。” “娘,那我呢?”顾西棠现身刷脸。 “你去墙头吃麦饧块。”小姜氏把凑到自己面前的脑袋一把推开。 她尚记得前两日那茬,想起来就会治一治皮猴子似的小女儿。 第170章 袁母看不起顾家,看不起她芙儿 七月十九,雨后放晴。 乌木巷空前热闹。 整条巷子沿路停满马车,袁家宾客络绎不绝,全是挤着上门送礼结交的。 望桥镇以前不是没出过举人老爷,但是中了解元的,袁淮生是数十年来头一个。 有这份前景,日后前途无量已经可见。 在这时候跟袁家交好,百利无害。 望桥镇各大富户皆闻风而动,就连镇守都亲自带着厚礼登门袁家,大肆褒奖的同时还以衙门名义赠出一百两银票,说是衙门对袁家公子为镇争光的嘉奖,实则便是私下有心交好之意。 顾西芙母女到得袁家院外时,见到的便是袁母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容光焕发,春风满面。 在她面前的,除了镇守,其他人也无一不是镇上大人物。 就连曾经雄踞望桥镇后来退到二三线的杜洪廖三家家主也在,只不过他们如今的地位,只能远远站在人群外提着礼物陪笑。 与这些人相比,顾家门户就更显得低微了。 “娘,今日袁家客人多,要不我们改日再来?”顾西芙看着那些往日随意进出袁家小院的乌木巷街坊,如今只敢围在门口看热闹,看袁母的眼神里也开始带上敬畏,一时踌躇。 害怕娘亲接下来会难堪。 小姜氏没看出她的异样,笑道,“道喜的事情早一天是一天,锦上添花嘛谁还会往外拒?再说咱们两家是姻亲,要是来晚了也会让人觉着怠慢。” 说罢拉着顾西芙,挤开人群,往袁家院子里走,边进去还边低声嘱咐,“袁夫人日后是你婆母,现在院子里客人多,你虽未过门,但是也要有些眼色,帮着端端茶递递水,别端着身份当贵客。” 顾西芙咬唇,低应,“我知道了,娘。” 袁家小院花圃里的栀子花养得极好,七月花期未过,洁白花朵簇在绿叶间,清新怡人。 空气中尽是馨甜花香。 或许是早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顾西芙鼻端的花香,带着雨后清冷意。 小姜氏已经向正在应酬的袁母走去,先同镇守见礼后,立即开口道贺,“亲家母,恭喜恭喜,淮生中了解元,光耀门楣呀。” 袁家地方小客人多,不得已只能在院子里招呼贵客。 顾家母女来到,其实袁母一早就看到了,只是故作不见。 现眼见小姜氏走了进来,还高声道喜,她方作惊讶状回头,“呀,顾大少夫人来了,快进来坐。” 话说完又露出歉意来,“看我糊涂的……家里门户小,今日来道贺的贵客太多了,家里椅子凳子竟不够用了。我这一时又走不开,要不就委屈顾大少夫人在旁等等,待会我再去邻里家借几张凳子。” 甫听袁母喊出顾大少夫人时,小姜氏笑容就淡了些许。 既为亲家,她唤一声亲家母是亲近,袁母唤她大少夫人,便是故意疏远了。 眼下再听袁母这般言语,小姜氏连眼里的热络也一并淡了下去。 她维持笑容,将带来的礼物递给袁母,“不用劳烦,是我疏忽了,竟挑着亲家母忙的时候过来。您先招呼贵客,我跟芙儿在旁等等无妨。” 顾西芙低着头,无意识将唇瓣咬破了口子。 自己受委屈的时候,她尚且能忍着。 但是让娘亲因为她也受委屈,她只觉难受至极。 娘亲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若不是为她,是断不会吃这颗软钉子的。 此时镇守笑着开口了,“顾大少夫人,你跟袁夫人应是同喜才对。顾家这次可是也出了个举人老爷啊,我待会也要亲自上门道贺的。” 小姜氏忙道,“不敢当不敢当,犬子侥幸榜上有名罢了。” “整个淮城泱泱学子,能榜上有名的也就那么几个,今年咱们望桥镇占了两个,对整个望桥镇来说都是莫大荣耀,值得嘉许啊。” 镇守开口了,其他人自然纷纷跟着附和。 何况举人老爷的地位摆在那里,历朝历代,是在县老爷面前也能挺着腰杆说话的。 “有闻顾家跟袁家是姻亲,你们且聊,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改日等袁举人继续高中回来,本官再来拜访。” 镇上一次出了两个举人,来了解元家露面,顾家那里自然也不能忽略了去。 镇守带着乌泱泱一众大富户,离了袁家,转道去往顾家道贺。 袁家小院内一下清静下来。 除了门口还聚着周围街坊讷讷不敢进门,院里就只剩下袁母跟顾西芙母女。 空椅子凳子摆放满院儿,可以随意坐了。 “刚才人多,家中又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实在是哪个都不敢得罪,亲家母上门道喜,有怠慢的地方要你多多包涵了。”袁母露出笑脸,将小姜氏跟顾西芙请入座。 门外还有人看着,那剖心头不以为然,面上总要做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小姜氏经了刚入门时候对方直唤顾大少夫人那一遭,心下不舒坦,此时再听对方唤亲家母,便总觉得意味不纯。 她看看门外诸多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对袁母笑道,“亲家母哪里话,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太见外就显得生份了。” 袁母点点头,“可不是这个理?日后总是一家人,我儿既然认准了你顾家二姑娘,我这个当娘的自是早把骨二姑娘当成自己媳妇看待的。” 顿了下,又似推心置腹般,“自我儿高中解元,这两天来家里的高门大户着实不少,有些甚至当场就想要与我家结亲,我都推脱掉了。我知道背后很多人在议论,说我儿如今的身份地位,跟顾家结亲太委屈。若是没有这门亲事,多的是上京高门想要结交。但是这些话我是不认同的,做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糟糠啊。” “对了,我忘了跟亲家母也道声恭喜了。家中多了个举人老爷,西岭那孩子也是个有才的,此次应考府试定在三甲之内?” 从袁母第二句话开始,小姜氏脸上笑容便彻底消失。 心头愤怒随着袁母话越多,也积聚越盛。 都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还能听不出对方话语里隐晦的寒碜么? 袁母看不起顾家,看不起她芙儿! 第171章 异香 从袁家离开后,回家的一路上小姜氏就没展过笑颜。 顾西芙低着头,快到家门时才轻颤着声道,“娘,对不起。” 小姜氏愣了下,莫名道,“你跟娘说对不起作甚?又不是你的错。” 见女儿始终低着头,小姜氏意识到什么,忙将她头抬起来。 果然看到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 她叹了声,“傻孩子。娘没啥事,你倒是先哭上了。” “便是有什么错,错的也是爹跟娘。” “娘心里还愧疚呢,这门亲事是我跟你爹点头应下的,当初也是看袁书生极有诚意。他对你的心思我跟你爹都看得出来,想着日后他定会对你好,谁能想到问题最后回出在……” 谁能想到在外人面前人虽强势却明事理的袁母,暗地里却藏着这么副嘴脸? 当初两家结亲,袁书生只能算寒门子弟。 虽有秀才功名在身,但是顾家更是不差,家中也有秀才,还是俩。 而且顾家在镇上也是家境殷实、口碑声望都极高的门户。 算来袁家是高攀的。 哪曾想如今袁书生一朝高中,他母亲立即就变了嘴脸,反过来嫌弃顾家门户低,配不上她儿子了? 还拿“不抛弃糟糠”来寒碜人。 背后意思就是她顾家娇宠着长大的女儿,是占了早早定下亲事的便宜,最后也只能顶着糟糠妻的名头。 至于日后袁书生是要再娶高门妻还是纳贵妾,顾家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呸! 膈应谁呢? 跨进家门,小姜氏心头暗自定下了主意。 回头就跟孩他爹商量,袁家非良配,他们要退亲! 没得为了个虚假名声,让女儿跳进火坑去! 娘掌家几十年,早早就说过,顾家女儿绝不会为了顾全名声嫁人。 当初袁淮生上门求亲时,娘也是这般放过话的。 小姜氏底气足得很。 …… 顾西棠窝在东院大半天了,趴在石桌上唉声叹气,不知道这种频频有人上门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无聊啊。 烦躁啊。 冷不丁看着小姜氏跟即将去打仗的战斗将军般,挺着腰杆雄赳赳往院里走,顾西棠奇了。 “娘,您这是准备上哪干仗去啊?” 小姜氏,“哼,小丫头懂什么,回头再跟你们说。你爹呢,回来了没有?” “在前院呢,刚刚打发走镇守跟一大波人,应是还在大厅跟祖母谈话。大哥也在,刚到家不久。” 娘跟西岭都在?正好了。 小姜氏立即转身往前院去,一口气没歇。 顾西棠挑眉,再看看今日显得格外安静的二姐,暗戳戳龇牙笑开来。 看来娘在袁家闹得不太愉快,这是找爹跟祖母准备商量大事去了。 一整天总算来了件让人顺心的。 “棠儿,你说娘去找爹是要做——”顾西芙心头涌上不安,然话没说完就被少女一把推回房里,还极是体贴的帮她把房门带上了。 “二姐,你今天忙活半天也累了?在房里好好歇歇,娘那里没什么事情要操心的。” “棠儿——” “诶,卖饧块的又来了,我去去就回!” “……” 知道妹妹是有意避开,顾西芙在花窗前鼓凳坐下。 又从旁边梳妆台上的八宝盒里,取出一支白玉芙蓉头钗,一封保存完好的书信。 这些都是袁淮生给她的东西。 她时常睹物思人,每每想起那个烟霞下对她诉说年少慕艾的青年,总会心颤。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是…… 她素来心思敏感,知道娘对她跟袁家的亲事是不看好了。 她跟他之间,还能有个好的结果吗? 纵然心悦他,可是如今,她却不敢再那么肯定。 她可以为他忍受委屈,可是她不能让爹娘为了她去忍受委屈。 一滴清泪从如玉脸颊滑落,滴在白玉头钗。 顾西芙轻眨眼眸,眨去眼中雾气。 最后颤着手,将那支白玉头钗及书信,放进了八宝盒底部。 …… “诶,说有新吃食,还真有了,动作挺快啊。” 东院墙外巷子里,顾西棠在年轻货郎的箩筐里翻看了下。 除了素日里卖的麦饧块及麻团,今天还多了种糕点,做工挺精致,闻着清香扑鼻。 年轻货郎笑道,“这是家里老人做的姜花糕,好吃又不腻,卖得不贵,小姐买两块尝尝鲜?” “姜花糕?用姜花做的?咱们望桥镇盛产水产,可没人种姜花,能弄到这种原料,你家门路挺广啊。”顾西棠捻起一块姜花糕闻了闻,唇角轻挑,眼底划过暗色。 “前几日有南边来的亲戚上门,带了些干姜花过来。数量不多,做完了便吃不上了。” “这么说来,还是稀罕物了?” 货郎咧嘴笑得憨厚,不再多说什么。 “照例,九块麦饧块。” “好咧,小姐两次都是买九块,久久,好意头。” 顾西棠愣了下,掏出三个铜板,“啊,我还挺喜欢这个数字。” 目送货郎离开后,顾西棠立即翻进院子,把毒老怪拎了出来。 彼时毒老怪正在客房闭门研毒。 当初从淮城得的三支地黄王,只剩半支了。 “干什么呢你,不知道我炼药的时候不能打扰?”毒老怪被扰了清静,恼得想挠花小混蛋那张脸。 顾西棠,“先别炼了,我在新来货郎箩筐上抹了追魂香,你去帮我盯紧他。” “什么意思?” “当初宴九毒发前,空气里有种极淡的味道混进来,那时候我们找不出原因。可是刚刚我在货郎那闻到了相同的味道。”顾西棠声线淡淡,眸色却极冷,“知道如何诱毒,这人对宴九及祖父中的毒定然有所知晓。你先暗中盯着,别打草惊蛇。” “我滴娘咧。”毒老怪有些被震住,突然柳暗花明,他觉得有点不真实,“既然他有问题,你怎么不直接把他抓起来?怕什么打草惊蛇,直接审啊!” “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他不过是颗棋子,毁了这一颗明面上的,下次对方再来颗暗棋,我们更加防不胜防。” “那你自己去盯。” “我得去祖父那里看看。” 想到那种异香,顾西棠心头涌上不安。 交代完毒老怪,立马奔去主院。 她得叮嘱祖父祖母,让他们有个提防。 第172章 生来刑亲克己 少女风风火火的,嗖一下没影儿了。 毒老怪整整被揪出褶子的衣襟,慢悠悠往东院去。 追踪嘛,着什么急。 追魂香时效足有十二个时辰,他先去东院看看他的小宝贝,来得及。 说白了就是被打扰了不高兴。 他就不着急。 他就磨蹭。 主院这边,顾西棠赶到的时候,院里正言笑晏晏。 顾老二跟李氏也在。 午后廊檐下,穿堂风凉爽,空气中淡雅暗香浮动。 沿着廊沿摆放的绿色盆栽修剪整齐,错落有致。 老爷子坐在那张竹制躺椅上,跟矮几旁的夫妇俩闲聊。 许是顾老二夫妻有心逗趣,把老爷子逗得时而朗笑。 “爹,大哥大嫂好福气,两人才四十来岁年纪,已经能享儿女福了……不像我跟敬川,等舟儿长大享他的福起码还要十年。” “养儿不易啊。您老开明,我跟敬川就当您是答应了,到时候您可一定要帮我们跟娘好好说说。” “咱家就一个铺头,利润总共就——” 李氏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边男人道了句,“棠儿,你怎么过来了?是过来看老爷子的?” 李氏连忙止住话头,转头看向院子门口,瞧着疾步走来的少女堆笑道,“哎哟,棠儿也过来啦。正好我跟你二叔还有事要忙,这就走了,你来陪陪老爷子。” 说罢拉起顾老二便跟老爷子告辞,眼底闪烁心虚。 老爷子则笑眯眯的,一边咬下一口点心,一边挥着蒲扇招呼顾西棠,“丫头,过来坐这里。” 看到老爷子手里拿着的半块点心,顾西棠视线猛的一凝,然后飞快跑过去抢掉那半块点心,紧接伸手就去掏老爷子的嘴。 “祖父,这个不能吃,快吐出来!” 她声音透出厉色。 李氏还没走远,听到这话也顾不上心虚了,返过身来不满道,“棠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点心是我跟你二叔带来的,怎么就不能吃了?难道我们还会给老爷子吃脏东西不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不然我可是不依的!还有,你怎么能对老爷子如此不敬,你赶紧撒手!” 顾西棠没时间理会耳边聒噪。 让老爷子吐出嘴里点心之后又倒了茶水给他漱口。 “祖父,你吃了多少?”她紧声问。 顾老爷子本来莫名,及后看到小丫头端着茶杯的手竟然在发抖,他顿了顿说道,“你来之前我已经吃了一块了,丫头,这点心有问题?” 他话说完,亲眼看着小丫头脸上血色消失。 他的心也跟着下沉。 虽然小丫头表面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老爷子转向还满脸怒色的李氏跟同样不悦的顾老二,“这点心你们是从哪得来的?” 李氏忙答道,“是跟走街串巷的货郎买的。这种姜花糕是新品,以前在镇上没见过,我琢磨着是稀奇玩意儿,便买了些过来孝敬您老人家。爹,这糕点是新鲜干净的,我买的时候就尝过一块,你看我现在不好端端的没事吗?谁知道棠儿突然发什么疯…………” 她话音未落,就见老爷子脸色突然剧变,一股黑紫之气迅速浮上蔓延整张脸,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般。 有丝丝黑血从老爷子嘴角溢出来。 下一瞬,老爷子便闭着眼睛昏迷了过去。 “祖父!”顾西棠厉喊。 李氏登时被吓得瘫软在地,惊惧的瞪大了眼睛,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 “爹……爹……?” 顾老二浑身虚软,一步一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老爷子跟前的。 看着歪倒在躺椅上悄无声息的老人,他浑身抖如筛糠,眼前发黑,又骇又惧。 “刚刚、刚刚还好好的……爹,爹!” 顾西棠拂开探手想要搬动老爷子的顾老二,两指放在嘴边吹出一记口哨。 哨声尖锐高亢,很快毒老怪就出现在主院。 …… 老爷子突然昏迷,整个顾家乱作一团。 在前厅的顾老夫人初闻消息时,险些晕了过去。 顾敬山得知是顾老二夫妻送上的点心有问题,当即把人揍了一顿,压着他一并跪在老爷子房前。 毒老怪已经在里面进行救治,人什么时候能醒来尚且不知。 李氏看着丈夫挨揍,全无反应,跟痴傻了一样跪坐在地上,再没有往日的泼辣机辩。 顾小四被顾西芙抱在怀里,不吵不闹,只将头埋在姐姐怀里,偷偷掉眼泪。 懂事得让人心疼。 顾西岭想不到自己刚刚中举回家,喜悦还没散,家中就骤逢大变,脑子空白云里雾里,只觉不真实。 厢房旁边的小厅里,顾老夫人正襟危坐,曲莲守在她身后。 两人面前,站着顾西棠。 最初的慌乱过后,顾老夫人很快逼自己镇定下来,最先做的就是招来顾西棠询问缘由。 “……宴九中的是跟祖父一样的毒,在淮城他曾毒发过一次,就是被姜花的香味诱发的。”顾西棠全无隐瞒,将自己为何会知道姜花为诱因的原因说了出来。 家中眼下的情况,也由不得她再多顾忌。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顾家,背后的人还知道你祖父也中了那种毒?”顾老夫人思绪清晰,只有交叠膝上拧得死死的手,才能看出来她此刻真正情绪。 她问,“我们顾家素来不与人结怨,背后那人为何要加害你祖父?” 顾西棠摇头,“对方未必知道祖父中毒的事,我觉得此次更像是阴差阳错。对方的目标是我,故意想让我知道,当日宴九淮城毒发的事出自他之手……没曾想,却害了祖父。” 姜花糕普通人吃是不会出问题的。 偏生,祖父吃了…… 顾西棠心头又沉又冷,有种从骨髓蔓延出来的寒意,冷得她牙齿打颤。 不是害怕对手强大。 是恐惧失去至亲。 天煞孤星……她的命格生来刑亲克己,若不是她贪心留在顾家,顾家根本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或许姐姐的亲事不会一波三折,顾家药铺不会被人污蔑,祖父也不会落到今日生死难料。 “ 第173章 莫怕 她用力深呼吸,最后屈膝,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从在顾家大宅醒来之后,她虽有所收敛,却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性子。 散漫恣意,桀骜不驯。 两辈子时光,更是不曾对任何人低过头屈过膝。 不跪天地,不跪父母。 不敬鬼神。 “祖母,事情因我而起,我才是害了祖父的罪魁祸首。”她微垂眼眸,指甲刺入手心,“祖母有任何责罚,我绝无怨尤。” 小厅里一时死寂,很久没有传出声音。 顾西棠跪得笔直,一动不动。 良久,顾老夫人才开口说话,眼神威严,“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是你说你是害了老爷子的罪魁,却是无稽之谈。” 她道,“我顾家数十年与人为善,低调做人凭心做事,不曾主动挑事,更不曾对不起任何人。” “今日有人因你之故害了我顾家,你有何错?错在你不该生在我顾家吗?那你该先怪你爹娘将你生下来,该怪我跟你祖父将你爹生下来,这才是追本溯源。” “他人为恶是他之过,你却将这种过错揽于己身,是我教导得你太少了么?” 顾西棠头一次,不知道面对诘问该如何言语。 她眼睫震颤,缓缓抬起头来,“……祖母?” 顾老夫人站起身,睨着她冷和喝,“起来!” 顾西棠顿了下,站起。 “别人害你,是想将你击垮。别把脆弱的样子露给敌人看,任何时候都把腰给我挺直了!”顾老夫人举步行往屋外,背脊挺直,此时她身上,看不到一点遭逢打击后的颓唐悲痛,“别让恶人看笑话。我顾家是拧紧的绳索,不是一盘散沙!” 顾西棠视线随着老妇人移动,始终凝聚在她背影。 她听到老妇人行至门口时,传来淡淡一句。 “莫怕。” 无人怪你,莫怕。 顾西棠胸腔鼓动,灼热骤然袭上眼眶。 “祖母,”她启唇低语,一字一顿,“我定教那人悔不当初!” …… 从午后道天黑,厢房里亮起灯光,又至夜半。 顾家人全部候在门口。 毒老怪打开房门出来,立即被人围上。 他神情沉凝严肃,直直看向站在旁侧的顾西棠,“所幸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暂时保住性命,但是——” “但是老爷子体内维持机能的不死泉药效被尽数破坏,再起不了效用,会一直昏睡不醒。” “而且,我将地黄王炼制出来的药全部用上,也只能帮顾老头拖两年。” “丫头,两年内若能集齐解药,或许还有机会。” 房门前死寂。 言下之意,老爷子只剩下两年时间。 且这两年,也会如活死人般躺在床上,不会苏醒。 而寻得解药…… 解药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要如何去寻?往哪寻? 顾家乌泱泱一大群人,人人脸色惨白,不能言语。 他们家,老夫人是顶梁柱,老爷子便是顶梁柱的脊骨。 如今老爷子倒下,顾家便不是以前那个顾家了。 似陈年屋梁压上积雪,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坍塌。 顾西棠用了极大力气稳下呼吸,她道,“我立刻动身,前往月灵国寻不死泉。” “等等!”顾西岭站了出来,“棠儿,杜爷爷,你们把解药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去找!” 妹妹既然能说出去寻不死泉,定然是知道解毒的解药的。 他也要去帮忙。 多个人总多分力量。 他开口之后,挤到顾西棠面前的人越来越多。 顾敬山,顾老二,小姜氏,李氏,连顾西芙也牵着弟弟站了过来。 环视这些家人,顾西棠嘴里溢出咸涩,那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以前从未体会过。 不是难过,不是无措。 但是却让她只身拼搏的孤独,蓦然淡去许多。 她似乎有些明了祖母那句话的意思了。 顾家是拧紧的绳索,不是散沙。 “我先进去看看老爷子,”顾老夫人开口发话,“你们去小厅候着,我待会过来,届时一并商量寻解药的事。” 说完又郑重对毒老怪躬身行了一礼,“杜老哥,大恩不言,之后还要继续仰仗你照应了。” 毒老怪愣了下,难得的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他是玩毒的,害人多救人少,偶有出手也是银货两讫礼仪往来。 哪里得到过这般郑重其事的谢意。 这让他很是为难。 受了老太太的礼,他之后还怎么从小混蛋那薅羊毛? 顾家主院小厅灯火通明。 夜色渐深,无人能眠。 顾老夫人探过老爷子后,来到小厅坐上主位。 “老爷子中毒的事情,我以前从未跟你们透露过,今天这般,是不能继续瞒着了。”她面容沉静威严,语速缓慢又郑重,“老爷子年轻时被恶人投毒,后来带着我辗转逃来大越,定居这个偏远小镇。时过经年,以前那些旧事不提,我们只说老爷子的事。” 说完这段话,她才看向毒老怪跟顾西棠,“杜老哥,棠儿,有关解药的事情我也想知道个究竟,你们可能与我、与我们说说?” 老爷子中毒多年,他们曾求医无数,人人都说无解。 本来她跟老爷子已经死心了。 没想到现在竟似有药可解。 顾老夫人眼中涌出波澜。 总要试一试。 如果能寻到,是大幸。 寻不到,她也不怨。 夫妻相守数十年,儿孙绕膝,相濡以沫,最后一并离去亦了无遗憾。 顾家大房二房,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毒老怪跟顾西棠身上。 桌上烛火燃烧,烛油时而发出滋啦声响。 窗外残月渐渐西沉。 待毒老怪将解药相关的事情阐述完毕,顾家人讨论完如何分工,外面已经即将破晓。 顾西棠身上不见疲态,回到东院稍作收拾,天亮之后她就要踏上前往月灵国遗址的路程。 顾敬山跟顾西岭陪同她一道。 小姜氏跟顾西芙妇道人家,于此事帮不上什么大忙,跟李氏负责留守在家中,照顾老小。 顾老二多年在外结交狐朋狗党,颇有些打听小道消息的途径,则负责继续打听除不死泉之外其余药材的讯息。 一家人,全部作了明确分工。 第174章 你既是他的棋子,就不无辜 小姜氏默默替丈夫儿女收拾行囊,眼圈微红。 “此去路途遥远,你们父子女三人在路上要相互照应。若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写信回来告知。” “我跟芙儿在家等你们回来。” 她只字不提凶险,也不提自己的不舍跟担忧,把行囊交给丈夫儿子提着,又从房里取了个小锦箱出来。 里面装的是她多年掌家存下来的银票跟碎银。 她将银票妥帖放入三人衣襟,贴身藏好。 又把碎银装进三人钱袋里。 自己竟是一点没留。 做完这些,她扭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渐亮。 分别在即。 顾西芙也带了个包裹过来,交到顾西岭手里,“大哥,这里面装的是几条裹被,出门在外不定能时时找着住宿的地方,万一需要露宿,裹被能御寒。” 接过包裹,顾西岭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事,“二妹你等等,淮生托我给你带了书信,我忘记转交了。我回房给你拿去。” 顾西芙微怔,轻点点头。 这功夫间,曲莲也来到东院,把顾西棠叫去了顾老夫人跟前。 主院静悄悄的。 灰蒙光线下,院中青石板路干净,花圃里的兰花草长势极好,摆放在廊沿的盆景修剪精美。 晨曦薄雾间,浮动淡雅馨香。 这里一切依旧。 只除了游廊尽头躺椅上,少了总是笑眯眯的老者。 于是雅致的景,便褪色了。 曲莲把顾西棠带到主厢房门前,便退到一边。 顾西棠抬手将房门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房中,靠床头的梨花木桌案旁,老太太正执笔在一张羊皮卷上勾画什么东西。 旁侧床上,老爷子静静躺着,似睡着般,面容苍白又安详。 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压下酸涩,顾西棠走近梨花木桌案。 看清羊毛卷上呈现的东西后,她眼睑缩了缩,“祖母,这是?” 画卷上是简笔勾勒的地势图,在各个位置详细标注了记号。 简单明了。 作完最后一处标记,顾老夫人放下毛笔,淡道,“这是月灵国地图。” “……月灵国地图?” 老夫人颔首,食指在地图某处点了下,她所指位置也作了标记。“月灵国建在南线境外宿无山群顶,不死泉就在宿无山最高山峰顶上,也就是这处。” 然后她抬头,看着顾西棠,“丫头,祖母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宿无山山势险峻,遗址中还留存有许多机关,此去无坦途,你万事小心。” “还有,你的命跟你祖父的命同等重要,凡事莫强求,若遇险境,以你的安全为第一。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祖父的意思。” 老妇人面容沉静坚毅,将羊皮卷卷好放到顾西棠手中,又亲手替她抻平衣领上的褶皱,将她颈间微露出的月石项坠放入领内掩好。 羊皮卷厚实柔软质地,握在掌心很轻,顾西棠却觉分量如有千斤重。 她知道祖父祖母有不欲为人知的秘密。 顾家原本是大族,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支不是偶然。 是有人灭了顾氏一族。 家中有族规,顾家男儿不准入仕,不是祖父母不想子孙前程高远。 是为顾家逼祸。 可今日祖母为了帮她,亲手画出月灵国地势图,也就等于甘愿冒着随时暴露秘密的危险。 顾西棠抿住唇角,将羊皮卷打开,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地势分布。 然后走到桌旁,拿起上面燃灯用的火折子,将羊皮卷点燃。 “棠儿,你——?”老妇人皱眉,声音透了焦色。 顾西棠于火光中抬头,朝她淡然一笑,“祖母放心,地势图已经刻在我脑子里。” 如此,谁也抢不走,谁也看不到。 祖父祖母也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羊皮卷化作灰烬。 她返身,伸手拥抱住老妇人,这才发现,精明强势的老太太,其实很瘦小,“祖母,我一定好好的回来。” 说罢松手,大步朝外走去。 身后,顾老夫人凝着她的背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素日里不显波澜的眼中,现出一抹慈色。 “曲莲,去端盆温水来,老爷子爱干净,得洗漱净手了。”她扬声吩咐,缓步走到床边坐下。 将垂下的被角拉好,她似平日闲谈般,好像老爷子还好好的坐在她面前。 “那丫头是个心思重的,我若不允她去,她这辈子都会心头不安。” “与其如此,不如去寻一个希望。她会好好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地势图我画的还对不对,你要是醒着,就能跟你商量了。” …… 出了主院,顾西棠没有再回东厢。 连接主院跟东西厢的小花园里,毒老怪抱着个小包裹,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她走出来,边迎上去将包裹递给她,边嘴里絮絮叨叨交代,“你爹娘他们一时半会不会醒,时间足够你走出半日路程……小混蛋,你确定要一个人去?这次我陪不了你,路上你可就没照应了。” 顾西棠将包裹背好,淡道,“我一个人更方便。” “……也是,你爹跟大哥都是普通人,去了属实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累赘。” “老头,我回来之前,你替我照看好家里。”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毒老怪撇过头,赶苍蝇般挥手赶人。 “老头,”少女伸手,摸了把老头乱发,“多谢。” 毒老怪脸色黑如锅漆。 要是你临走前不动老子头发,老子会很感动。 朝阳初升。 沉睡一夜的小镇刚刚苏醒。 少女一人一骑,风驰电掣掠过长街,快得只见残影。 追魂香时效二十四时辰。 离开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循着隐秘香气,骏马疾驰至镇外一处陈旧民宅停下。 顾西棠不做停顿,直闯入院中。 不出意料,院里只有一人居住的痕迹。 而那人,年轻货郎,刚刚打开堂屋的门走出来。 四目相对,货郎下意识要退已经来不及,从少女逼近出招,到他毒发倒地,不过眨眼之间。 知道身份败露,货郎抽搐着挤出一句话来,“我未曾动手害……” “那又如何?棋盘博弈,你既是他的棋子,就不无辜。” 论无辜? 她祖父更无辜。 少女纵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175章 丧门星 上京。 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光芒红彤彤。 一匹快马从上京大街疾驰拐入皇城内环,进入东二巷,最后停在一处豪华宅子前。 宅子门前置两座巨大镇宅石狮,往上十级白玉台阶有偌大雨廊,门口上方悬金丝楠木牌匾。 牌匾上书,九王府。 燕一跳下马,大步进门,守门的门房立即恭敬行礼。 九王府占地极,进门后经三庭一洞,再走过九曲游廊,才能到达主人家居住的昔园。 燕一嫌麻烦,直接飞檐走壁连翻院墙抄捷径。 等到落地后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不知不觉中学了某人翻墙的毛病…… “爷,驿站有你的信!本来早就应该收到了,被张鹏那个老匹夫扣了几天!”为掩饰不自在,燕一把嗓门开得老高,边往昔园大厅走。 轮椅轱辘滚过地面,发出轻微声响。 年轻男子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白衣玉冠,眉目清雅,俊逸无尘。 “望桥镇寄来的?”宴九接过燕一递出的信,先扫了眼信封。 信封上没写他的名字,只写九王府收。 字迹张狂不羁,一看就知道出自谁人之手。 字如其人,跟她的性子十分吻合。 还没将信打开,宴九眼底先掠过笑意。 燕一尚在抱怨,“除了顾姑娘,还有谁的信会先到驿站的?连收信人的名字都不写,可真够放心的,她就不怕府里其他人先把信给拆了?” 九王府三个字在上京多招摇啊? 加上没有名字,正好给了张鹏那个走狗机会,把信一扣扣了好几天。 要不是他今早有事去驿站,顺口问了一嘴,这信只怕是到不了主子爷手里了。 宴九转动轮椅回到大厅,才取出信纸细读。 信中字迹依旧张狂,看着寥寥草草。 只从字迹,他便仿似看到少女半趴在桌案上歪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挥毫书写。 懒洋洋的模样。 少女似乎不擅长写信,前面一段跟记流水账般,洋洋洒洒说的是家中各人糗事。 字体还写得很大,像是为了凑篇幅。 最后一段才提及正事。 一件是问他可有认识的木工巧匠,想给幼弟寻个木工师傅。 他抿笑,小姑娘在信里还故意收敛了,挺迂回。 她想寻的哪是木工师傅,分明是想寻机关大师。 第二件事,问及月灵国。 看到那三个字,宴九笑意收起,脸色郑重下来。 “主子,皇上召您巳时入宫面圣,时间差不多了,得出发了。”看到主子已经把信看完,燕一适时提醒。 “不急。”宴九转动轮椅,行至厅中书案旁,取笔墨纸砚,竟是要当即回信的架势。 燕一,“……” 虽然老皇帝无甚可惧,但是回个信也用不着这般着急? “燕一,你去我书房左边架子第三列左侧,把我收藏的那几本机关术取来。” “那可是鲁大师赠您的孤本!” “去。” 燕一无法,只得跑了趟籍取来。 他回来的时候,男子已经把信写好,正装入信封封口。 “燕福那边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宴九封好信,顺口问道。 燕一,“有,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所以属下就没提。据说顾家顾西岭府试上榜了,哦还有跟他们家结亲那个书生,姓袁的,还考中了榜首。” 提到姓袁的书生,燕一想起件事情来,是燕临阁那边递给他的,当时觉得无关紧要,所以他给忽略了。 “主子,五日前泗水水域有淮城来京的航船沉船,听说船上乘客无一幸免,全部遇难。那个姓袁的书生就在船上。” 因为船上没有认识的人,加上沉船这种事后续自有衙门处理,所以听到情报时燕一并未在意。 不知道这对主子来说算不算大事。 幸亏顾西岭没在那艘船上,不然顾家大房就绝后了。 也幸亏顾家二姑娘还没过门,否则年纪轻轻就得守寡。 宴九听完,沉默了片刻,“你给燕福去信,让他去望桥镇走一趟,看看顾家可有发生何事。” “我待会就让燕临阁往淮城发飞书。”燕一道。 “现在去。让他探到消息,不管大小都尽快报来。” 燕一无声叹气。 行,知道了。 只要有关顾家,关系扯到天外去的也算大事。 反正,老皇帝是排在顾家后面的。 …… 此时的顾家,已经闹翻了天。 泗水沉船的消息早上传过来了。 袁淮生就在那艘沉船上的消息也一并到达。 顾西芙还没从噩耗中回神,袁母就打上了门来。 在外极谙塑造形象的妇人,披头散发,猩红着双眼,跟疯子一样闯入顾家,揪着顾西芙就又抓又挠,哭天喊地咒骂。 “你这个丧门星!我早说过跟你定亲没好事,你就是个祸害!” “前头马家沾上你,马家败落全家流放!后头我儿跟你定亲,被你害得连命都没了!” “你怎么不去死!死的人应该是你!可怜我儿大好前程啊,没了,全没了……你还我儿子命来!” 小姜氏跟李氏赶过来的时候,顾西芙摔坐在地上,已经被抓得满脸血痕,地上全是这袁母揪下来的断发。 整个场面让人触目惊心。 在周围,还跟着一堆看热闹的人,对着地上少女指指点点。 小姜氏怒红了眼,冲过去将袁母推开,把女儿紧紧护到身后。 李氏则跟想要再次冲过来的袁母扭打到了一起,边怒骂,“你这个疯婆子,在这咒谁呢?啊?你儿子短命你怪到我们家姑娘头上?你怎么不说是你这个丧门星害了你儿子的命!你丈夫短命,你儿子也短命,你才是祸害,你是袁家娶进门的千古罪人!以后死了袁家祖宗都不让你躺进祖坟!” “你胡说!她顾西芙就是个丧门星!谁跟她沾边谁倒霉!你们家出了不少事情了?连顾家老爷子都被她——” 小姜氏冲上前,一个耳光又狠又厉,打掉了袁母恶诛心之言。 “淮生遇难,我女儿的悲痛不下于你!我本怜悯你寡母带儿,落至今日田地可怜。但你要敢颠倒黑白欺负我女儿,我跟你拼命!” 第176章 一辈子替他守节! 老爷子昏睡生死未卜。 顾老夫人短短时间苍老了许多。 但是出现在人前时,她背脊挺直目光犀利,依旧是那个顾家老夫人。 袁母打上门的闹剧,在顾老夫人出现后暂时停止。 涌到顾家宅院看热闹的人也被家里下人清了出去。 顾家一众女眷齐聚大厅,跟站在另一边的袁母两相对峙。 顾老夫人坐在上首,威严目光淡淡扫过堂下一众人。 因为打闹过一场,个个形容狼狈。 顾西芙尚未从悲痛中回神,跟失魂了般怔怔的,发髻散乱,满脸被指甲抓出的血痕。 她是最惨的。 李氏跟袁母二人也不遑多让,扭打中谁都没占上便宜,此时看着俨然两个疯婆子。 只是两人神情不同。 李氏愤怒跟不屑居多。 而袁母,脸上、眼里都写满了怨恨,身上溢出的怨气更是有如实质。 她怨毒目光从顾西芙身上转向顾老夫人,冷笑,“怎么,顾家想人多欺负人少?我袁氏可不怕你们!” 顾老夫人启唇,语气淡,却压迫感十足,“袁夫人在说笑,你打上我顾家门来撒泼,却说我顾家欺人,颠倒黑白信手拈来么?” “我欺人?那要问你顾家干了什么好事!她顾西芙害得我儿子没命,我打她怎么了?那都是轻的,这种祸害她该给我儿子偿命!她是个丧门星,谁沾谁倒霉!”袁母开口咒骂,目光再看向顾西芙,分明恨之欲死。 “害你儿子没命?怎么害的?我顾家虽不是公堂,却也容不得你信口雌黄胡乱诬陷我顾家女儿名声!丧门星一说由何而来?”顾老夫人颜色冷厉下来,“你今日敢上门撒泼,不过是寻了由头迁怒,欺我顾家芙儿性子软!儿子死了,风光没了,就要找个人来担罪名出气,扭曲至此还敢冠冕堂皇,我顾家也不是死的!” 被老夫人一语揭破,袁母色厉内荏,状若癫狂,“你胡说!她就是丧门星,没有她我儿子不会死!” 她拼命否认,可是袁家今日境地却频频浮出她眼前。 儿子死了。 消息一传至望桥镇,前几日还不断登门送礼巴结的人,态度随之陡变。 不仅上门来将送出的礼物要回,甚至阴阳怪气嘲讽,讽她袁氏没享福的命,讽袁家门楣带衰! 就连周围的街坊邻居,也开始对她避之不及,指指点点! 那些怜悯同情、幸灾乐祸、人前人后的嘴脸,几乎将她逼疯。 还有袁家本族,此前几次三番派人前来修复关系,连族中极有威望的长辈都气势矮了三分! ……她终于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以为盼出头了。 谁知道,撑承着她所有希望的儿子,竟突然没了。 短短几日看尽人情炎凉。 儿子死了。 她的天也塌了。 昨日风光如在梦里,她无法接受。 没了儿子,没了希望,她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妇道人家,要怎么活? 是顾西芙,就是顾西芙! 不是她,儿子不会数次跟她起争执,不会独自一人往淮城赶考,不会上京、更不会死! “顾西芙就是罪魁祸首!”她撕心裂肺,疯了般怒吼。 小姜氏愤怒已经积到顶点,此时顾不得老夫人在跟前,破口怒骂,“你一口一个丧门星,一口一个罪魁祸首!我也不跟你在这掰扯,咱们现在就上衙门,当着镇守,当着全镇百姓的面说!看看究竟是谁可笑!” 李氏两手叉腰瞪着袁母,冷笑,“狗疯起来都开始说人话了。你既然要找罪魁祸首,行,我这就去衙门击鼓,让全镇子的人都来看看,解元老娘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跟你袁家结亲,我顾家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说罢她上去拽着袁母就往外拖。 这段日子她过得极压抑,老爷子毒发的内疚,男人出门打探消息的担忧焦虑,种种负面情绪积在一起本来就已经超出负荷。 如今还冒出个袁氏来她顾家地盘撒泼叫嚣。 简直是火星子往油锅里撞,逼着她爆发! 听到真要去衙门,袁母眼神闪了下,下意识挣开桎梏,“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衙门?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死了儿子无依无靠,你们顾家就开始仗势欺人了吗!放开我!天道轮回,你们顾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李氏被喷了满脸吐沫星子,听着那些极尽恶毒的咒骂,心火节节高涨,险些就要再上去厮打。 “袁伯母,你想如何?”少女嘶哑声线于厅中响起。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失魂般的顾西芙,终于抬了头,看向袁母。 整个人极致的狼狈,眼里充斥红色血丝,没有一点神采,仿若落日余烬,眼神里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凉。 “我想如何?”袁母瞪着悲怆少女,意,“顾西芙,你跟我儿淮生已经定亲,你就是我袁家妇!纵然他死了,你也不许背叛他,别妄想再嫁去别家独享福!” 既然她不好过,她就要让顾西芙也不好过! 她猩红眼眸溢出怨毒,一字一顿,“我要你继续履行跟我儿婚约,办冥婚,嫁牌位,一辈子替他守节!” 听完她的话,小姜氏气得几欲杀人,“你妄想!” 李氏也吭哧吭哧喘气,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这个疯妇,你在做白日梦!” 顾老夫人坐在上首,看着袁母眼神冰冷。 “简直荒谬!历朝历代,可没有哪条例法规定女子需要替早逝未婚夫守节的! 袁公子既遇不幸早逝,你我两家婚约自然作废!袁夫人若有不满,尽可状告到衙门,让衙门替你伸冤!” “曲莲,送客!” 办冥婚,嫁牌位? 袁氏说出这等荒谬之言,将他们顾家欺至何地?! 既如此,那就撕破脸面! 曲莲立即应声上前,将袁母拉出顾家大宅。 临走前,袁母眼睛一直盯着顾西芙,不停的冷笑,五官狰狞扭曲。 顾西芙没有说话,静静回望。 “我儿子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烂命一条。顾西芙,你害死我儿子,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第177章 顾西芙的决定 这句话如跗骨之俎,于耳边久久不散。 看着癫狂的袁母,顾西芙心头升出无限寒意。 回到厢房,失魂落魄坐在梳妆台前,她视线落在台上八宝盒。 随后她将八宝盒打开,从底部取出一封未开封的书信。 那是前些日子大哥转交给她的。 家中发生变故,妹妹只身前往月灵国遗址寻找不死泉,本来要跟她一块去的爹爹跟大哥都被她使计留下了。 祖母得知后令爹留在家中看守药铺,大哥则跟二叔一道去外面打听其他几种药材信息。 娘跟二婶合力操持家务,让祖母能腾出更多时间来陪伴、照顾祖父。 变故之后,家中每个人都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 她不想自己像个废人般什么都帮不上,于是主动到药铺帮爹爹分担事务。 人变得忙碌了,加上心头有隐秘心结,所以拿到那封信后,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看。 此时拿着那封信,她手指颤抖。 谁都没料到,最后这信竟会成为绝笔。 将信取出,展开,未及读阅,眼泪已经将信纸沾湿。 顾西芙慌忙小心翼翼将泪渍印干。 待得细读那些清隽文字,眼泪又迅速从眼底涌出,模糊掉她的视线。 他说在淮城金铺看到一串青玉手串,清淡秀雅,玉韵其中,与她气质极衬。 他说上京赴考完毕马上回来,想将两人成亲日子提前,他做了不好的梦,怕日长梦多。 他还说他跟她之间的初见有故事,回来后想说与她听,那是他执念的由来。 最后说,母亲性子强势执拗并不好相处,他不在时,若有委屈望她多多担待。 他回来后,会为她做主,凡事他来承担。 …… 别人写信,信末喜写平安勿念。 他写,却写念卿如狂,望相思。 …… 顾西芙伏在梳妆台上,泪如雨下。 厢房外,小姜氏静静站在房门口,听着房中少女极力压抑的呜咽,眼圈发了红。 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顾敬山,站在她身后,颤着手轻拍她肩头,同样红了眼眶。 他们顾家,各种事情接二连三涌至。 尤其是老爷子这一遭,家里人人心力疲惫。 本以为这已经是最难了,没想到袁家竟然也出了事情…… 难道他们顾家当真是时运不济么? “不管外人怎么说,也不管袁家怎么闹,我的女儿绝不能受那等委屈!”小姜氏咬牙,低声道。 顾敬山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是那边强人所难。你放心,我顾敬山还没死呢!” 想用世俗枷锁绑住他女儿,没门! 夫妻二人瞬间打定主意,若是袁母还要来闹,那就往大了闹。 脸反正已经撕破了,对方如此欺人,那也别怪他们不顾情分! 两人面前的房门一直紧闭,从午时到天黑。 门不开,他们也不走。 一呆就呆了足足三个时辰。 直到天际夕阳只剩最后一丝余烬,房门终于咿呀打开。 门后,少女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死水微澜。 “芙儿?”小姜氏心里打了个突,轻唤。 顾敬山嘴拙,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往前笨拙走近两步,虎目担忧的凝着宝贝女儿。 顾西芙扯动唇角,勉力朝两人笑了笑,“爹,娘,我没事。待会吃完晚饭,我有话要说。” …… 八月。 上京。 大越京都本就是繁华之地,人口众多,大街上从早到晚人流如梭、车水马龙。 进入八月后,整个京都变得比以往更为热闹。 全国各地府试上榜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涌入上京,备考九月会试。 城内各大小客栈一时间人满为患。 还有很多后续赶来的学子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连民宅都租用了,囊中羞涩者屈居柴房也在所不惜。 学子们人人对会试翘首以盼,期望一朝高中,鱼跃龙门。 “大街上随处可见文人,人真是太多了,走路得用挤的。”九王府后院,燕一将刚到手的飞书交给宴九,嘴里抱怨,“平日来往燕临阁,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这次愣是多花了一倍时间。” 燕临阁是九王府隶下情报机关,负责收集各地大小情报信息。 收到信息后,燕临阁成员会先把信息筛选过滤一遍,剔掉无用的,剩下的才会转到主子手里。 这样能免去主子爷大半辛劳。 而情报中转,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家主子爷长年在外浪荡,行踪不定,很多信件没办法直接传到他手中。 宴九将书信展开,一眼认出里面是燕福字迹。 禀报的是望桥镇顾家一应信息,极为详尽。 “小丫头独自往南线境外去了?”宴九眉头皱起。 燕一不明白主子为何皱眉,取到书信的时候他已经先看过一遍,自然知道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顾西棠去月灵国找不死泉了嘛。爷你担心她遇上麻烦?用不着,她不给人找麻烦就不错了。” 宴九看他一眼,眼底不赞同,“南线境外有灰色地带,复杂得很,长年流匪为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一个小丫头往那种地方去,不是功夫好就安全无虞的。” 说完,他继续看信中余下部分,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袁淮生母亲上顾家闹去了?” “闹了,还说要顾西芙办冥婚嫁她儿子灵牌位呢,荒唐得紧。”燕一提起这件事便觉牙酸,跟爷在外浪荡多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袁母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奇葩了,“更荒唐的是,顾西芙竟然应了。爷,你说她都想些什么呢?” 宴九抿唇不语。 信上写得清楚,顾西芙说服了家中长辈,虽没有真的办冥婚嫁牌位,但是她担下了照顾袁母后半生的责任。 且,许誓终生不再嫁。 以未亡人的身份,为袁淮生守节。 唯一条件是,袁母此后不得干涉她任何事情,也不许再踏入顾家一步。 ……若是小姑娘还在家中,只怕会把袁家整个给掀了。 她素来护短,怎容得自己姐姐受如此委屈。 且顾西芙做下这样的决定,不仅自己受委屈,她家中长辈也不好过。 用余生幸福作注,换顾家短暂安宁么? 焉知真能安宁? 第178章 狗入穷巷,垃圾 将思绪拉回,宴九快速将整封信看完。 最后视线落在其中一段,久久未动。 燕福递来的消息很详细。 他亲自去望桥镇走了一趟,最后在毒老面前用上人情,才打探出一些鲜为人知的内情。 小姑娘之所以会前往月灵国寻不死泉,原来为的是顾家老爷子。 此前为表示尊重,在望桥镇暂居那端时日,他并未让燕一去调查顾家。 只听说顾家老爷子身体不好,长年深居简出,大多时间呆在后院静养。 现在看了信,才知道原来老爷子并非身体有疾,而是中了毒。 跟他一样的毒。 “曼音罗……”宴九低语。 当年他中毒时父皇还在,动用了皇室全部势力调查,耗时近一年,才查出这种毒的名字。 曼音罗。 长在西南无妄森林里的一种植物。 中了这种毒的人,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 但是毒素会在人体内慢慢腐蚀,最后把人整个血肉全部蛀空,当中痛苦超乎常人想象。 极为残酷的慢性毒药。 给人下这种毒的人,更多是为了折磨中毒者。 看着中毒的人在漫长时间里饱受折磨,以此来获得报复式的快感。 及后直到父皇去世,他再未得到曼音罗更多相关资料。 仅知道,此毒世上无人能解。 而下药的人,也绝非常人。 “主子,你说顾姑娘能不能寻到不死泉?”燕一拿着把鸡毛掸子,在打扫厅中摆件上的灰尘,只是动作越来越慢,言语间蠢蠢欲动。 宴九看他一眼,“你也想去?” 燕一疯狂点头。 当然想啊! 那可是爷解毒唯一的希望,如果真能找到不死泉,那其他三种药材或许也离他们不远了呢? 就算最后寻不到,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的等死不是? “爷,咱们也去月灵国!顾姑娘到底是个小姑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您看您也不放心啊,不如去帮帮忙?”再顺手给自己弄点不死泉。 “去一趟也无不可。”宴九扬唇笑了笑,转头看向皇宫方向,“只是有些人可能要坐不住了。” 皇宫里那位,可不会想他得到解药。 燕一也看向那个方向,不屑冷哼,“坐不住就坐不住呗,爷您要走,谁能拦得住!” 坐在龙椅上那位这些年能安安稳稳,不过是他们家主子爷不争。 否则,随时能让老皇帝不是老皇帝。 这也是那位如此忌惮主子爷的由来。 这么些年主子爷避走在外,遭遇的刺杀及伏击无数,当中九成九出自老皇帝之手。 “换件衣裳,我们出门转转。”宴九驱动轮椅,离开大厅。 燕一跟在他后面,兴奋得不行,“爷,要搞事情了?” “想要离京,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不然,皇兄哪里舍得我离开?”男子声线淡淡,似说笑般。 “听说临王宴元济近来时常逃出府,到了人多的地方就痛哭流涕,说自己被恶女所累,以致遭了皇兄误会手足相残,满口替自己喊冤。” “宴元济……我那个六皇侄?” “就是他。三年多前被幽禁在府中,许是日子长了,临王府守卫日益松散,所以他才能寻到机会跑出门。” “他不是疯了么?”宴九挑眉。 燕一叹气道,“毒老能耐,让他每天都能清醒两个时辰,够他在外头哭一场了。每日申时初出府,申时末回,很是准时。” 闻言,宴九心头动了动。 近来时常出府? 他刚回上京也是最近的事,看来六皇侄演的戏是特地给他看的。 看看外头天色,正好快到申时,他笑道,“那我们就去会会我这个皇侄。” “然后呢,爷?” “然后,自是感慨皇室多纷争,眼不见为净,再次黯然离京。” 燕一憋笑得不行。 看来临王的算盘是打不响了。 主子爷心慈在上京圈子里人尽皆知,贤名远播,只要是他看不过眼的事情多会出手帮忙。 临王跑到外面哭诉,应该就是打着引起主子爷注意的主意,以期得到帮忙解开眼下被幽禁的困局。 真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蠢,竟然有胆子算计到主子爷头上? 狗入穷巷,只能跳墙了? 垃圾。 他对这种只会利用女子达成野心的东西,最是看不上眼。 …… 上京的八月,日头烈得很。 到了下晌也不减炎热。 东大街上,依旧人流如潮熙来攘往。 热闹繁华。 此时酉时中,靠近东二巷的第一楼前,宽阔整洁街道上,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成圈,水泄不通。 从人群中间传出个带着哭腔的男子声音,满含悔恨悲痛。 “……顾夕那个恶毒贱人,捏造罪名蓄意诬陷,将一纸告密信呈到我皇兄面前!” “我宴元济自幼敬重皇兄,跟皇兄之间兄友弟恭,从未想过要揽权造势取而代之。却因顾夕挑拨,最后造成误会,害得我跟兄长不合,沦落至如斯田地!”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所有罪名砸到我身上,百口莫辩!若能回到当初,我宁愿冒死拒绝,也绝不同顾夕那个贱人定亲啊!” 青年男子一身旧锦裳,站在人群中声泪俱下,痛骂陈词。 把悔恨演得淋漓尽致,所有罪名尽数推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第一楼对面茶坊,三楼雅间窗户半开。 宴九坐在窗前,淡淡看着下方尽情表演的男子,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在男子提及恶女顾夕的时候,英挺修眉微皱。 燕一则已经极为不齿,“爷,别看了,脏了眼睛耳朵。宴元济演了十几年傻子,现在又来演疯子,他合该去梨园,有偌大戏台子供他发挥。” 宴九离了窗台,坐回茶桌旁,执起茶杯至嘴边,未饮,“燕临阁可有顾夕的信息记录?” 燕一,“自然有。不说其他地方,只说上京城,但凡在这里出现过的稍微有些名号的人物,燕临阁都有详尽记录。” “你去一趟,把顾夕的所有记录都拿过来。” 吩咐完,宴九才将手里的茶喝了下去。 茶水微凉,入喉生津消暑,降燥。 他心头,却生出一股淡淡的愤怒。 第179章 鬼王坡上的坟冢 楼下痛骂、忏悔还在继续。 声音穿透嘈杂传得很远。 宴九没有了再听下去的兴致,离开茶坊,绕过人群,缓缓往九王府方向走。 他一动,茶坊周围便有数道隐匿身影悄然散开,又有数道身影混入行人中继续尾随。 宴九仿似未觉,悠然赏沿途民生万象。 每次他回京,暗地里总有人紧张不已。 他身边监视的人每次都只多不少。 只要没有让他感觉到困扰,他都只作不知道。 而人群中原本还情绪激昂的人,在他离开后就歇了声音。 于人群缝隙远远看着轮椅背影,宴元济心头暗恨不已。 他有心想追上去,奈何时间已近申时末。 他要是不及时离开,待会就会涕泗横流痴痴傻傻,真个被人当街看了笑话。 顾夕那个贱人,连死了都要祸害他! 不仅顾夕,还有顾宁、整个广平伯府!全都不是好东西! …… 燕一用了最快速度从燕临阁拿到有关顾夕的所有信息记录,回到九王府也已经快天黑了。 “爷,顾夕的所有记录都在这儿了。”燕一将厚厚一沓卷宗呈上,同时纳闷,“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三年多了,爷查她的信息做什么?难道临王的事情您真想插手管上一管?” 宴九垂眸,视线落在卷宗上顾夕二字,眼底晦暗。 “一时兴起罢了,当初在望桥镇茶楼听过她的故事,挺有意思。” 燕一放心了。 不是要插手管闲事就好。 临王那人他极是看不上,广平伯府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人这些事,主子都少沾为妙。 免得惹来一身腥。 老皇帝跟司左可是时时刻刻等着抓把柄的。 一旦主子有掺和朝堂的迹象,必会立即引来弹劾。 咳,当然,主子压根不怕就是了。 用过晚膳,宴九就闭门书房,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扰。 这夜,书房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名贵檀木桌案上,放着打开的卷宗,里面相关信息记录极为详尽。 甚至连顾夕小时候在释迦山上的大小事情都有记载。 半掌厚的卷宗,宴九花了半个晚上看完,又在桌案后静坐了半晚。 而他闭门不出的这一夜,上京多出处地方亦不平静。 九王宴惊鸿今日行动轨迹分别呈到了承德帝、国师司左、京中诸多重臣面前。 各人反应也皆不一。 有吩咐暗桩继续监视的,有撤回人手静观其变的。 …… 国师府。 司左闻听燕一从燕临阁取了卷宗回府,眸色微暗,“可知燕一取了什么卷宗?” 负责查探消息的影子道,“不知。燕临阁防备森严,我们的人始终没办法渗透进去。” “九王手下第一情报机关,若那么容易渗透,那九王便不是九王了。”司左淡道。 若非如此,承德帝怎会对宴惊鸿万般忌惮。 “临王宴元济那边呢?”他问。 “还是如往常那般,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浑浑噩噩,每天固定清醒两个时辰。” “每天两个时辰时间,他竟能利用起来,也算心性坚韧了。”说这句话时,司左神色淡漠,嘴角浮出似有若无的讥诮。 “可要属下吩咐临王府守卫,加强看管?” “不用,由着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视线转向窗外,黎明将至,破晓前的天空颜色灰蒙,将明未明。 司左再次启唇,“找时间让宴元济跟顾宁见一见。近来上京太平静了,闹一闹才好。” “是。” …… 天际,破晓冲破黑暗,朝阳缓缓升起, 阳光洒下,笼在上京的雾霾立即化为水汽蒸发。 一天的热闹,又开始了。 燕一辰时过来,才发现他家主子爷竟然一夜未曾回昔园,在书房里看了一夜的卷宗。 从昔园找到书房时,燕一脸是黑的。 得亏燕福不在这里,不然非逮着他数落,骂他没有照看好主子。 “爷,您能不能多爱惜爱惜自己身子?您是能熬夜的人吗?”燕一壮着狗胆嘀咕。 一宿未睡,宴九眼底下可见的青黑色,眼里也布了红血丝。 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 听到燕一不大不小嘀咕声,他颇是好笑,“那你说我是能干什么的人?” “……”燕一噎住。 说了怕打击主子爷。 您老人家是什么都不能干的人。 “就这一回。”宴九摇头失笑,转着轮椅往外走。 燕一立即跟上,“爷,先去吃个早饭,然后您回房睡会。府里没什么事情需要操心的。” 一个字,就是闲。 两个字,特闲。 尽管睡,安心睡。 “叫门房备马车,我要出城一趟。” “爷!”燕一郁闷失声,“您就饶了属下小命,不说燕福,只说燕大、燕财他们几个,要是知道我让您一宿没睡还四处乱跑,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宴九回头,温言浅笑,“不是说了么,就这一回。” 燕一表情抽搐,您这一回指的究竟是哪一回? 熬夜加上熬夜后出城,是“俩”了我的爷呐! 九王府马车出城,一路疾驰。 原本跟在远远跟在后头的暗哨担心把人跟丢,最后竟然不顾暴露紧随而至。 燕一臭着脸,探头往马车后头看了眼,官道上烟尘滚滚,后头跟着的马至少有八九匹。 “一个个的,知道爷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现在连藏都懒得藏了,操——”想及主子爷不喜听那些市井污言,燕一把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 宴九好脾气笑笑,“让他们跟,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藏不藏没什么区别,只要不打扰我便可。” “爷,那您现在能告诉我,您是想要去哪了么?”燕一问。 虽然他现在不需要赶车,但是车夫要赶车啊。 不给出个目的地,车夫多难做? 宴九顿了顿,启唇,“鬼王坡。” “……” 大白天的,爷别吓人。 马车最后停在鬼王坡脚下。 很是荒凉的一处山坡。 没有人迹,遍布灌木荆棘,很幽静。 阳光普照下,也透着渗人的诡异感。 原因无他。 鬼王坡背面就是闻名的乱葬岗。 阴风阵阵,白骨累累。 “爷,您来这里做什么?”燕一搓搓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甚是无语问道。 宴九按了轮椅开关,轮椅便沿路而上,轧过地上荆棘,最后停在离坡脚不远的一处缓坡。 坡上有个坟冢,很小的鼓包,连墓碑都没有。 看到这个小鼓包后,燕一想起来了。 “这不是三年多前爷您让我葬下的那姑娘……的地儿吗?” 第180章 所有人都欺她,负她! 燕一尤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夏日。 彼时他跟主子游历返京,于官道上跟一辆马车擦身而过。 那辆马车造价不菲,一看就是上京达贵所用。 却特地用东西遮住了车上徽记。 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且马车上透出一股浓烈腥气。 行走刀尖的人对这种味道最是敏感,主子当即吩咐调转车头,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跟踪至乱葬岗。 车上下来两个华服小厮,抬出一卷破草席包裹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随意扔到乱葬岗中。 六月盛夏,乱葬岗蝇虫飞舞,秃鹫盘旋。 白骨随地可见,空气中尽是难闻的腐臭味道。 破草席被扔下地,草席散开,里面滚出一具女尸来。 着天青道袍,发髻散了,长发遮掩面容,但是半身血色触目惊心。 “爷,那辆马车出自广平侯府。”身为鹰眼,燕一轻易就看出了马车来处。 宴九视线落在染血道袍,血腥气味浓烈,瞬间就吸引了飞舞的蝇虫及秃鹫,不出半日,这乱葬岗就会多出一具白骨。 “燕一,把人葬了。” “爷?”燕一不解。 乱葬岗上鬼魂冤魂多的是,他们跟那逝者素昧平生,多管闲事作甚? 主子爷也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啊。 宴九淡道,“听说广平侯府十几年前把刚出生的嫡女送至释迦山降煞,去岁才接回来……生前无家,死后无冢。” 又道,“兴许于她而言,与鬼为伍好过做人,人心有时比鬼更恶。就葬在旁边鬼王坡好了。” 燕一对主子的话有些赞同,人心有时可不是比鬼更恶么。 “也好,说不定她还能做个鬼王。” 男子听了他的话,沉默片刻,“鬼王就罢了。来世,愿她投个好人家。” …… 燕一是记得这里的,毕竟他亲手在此处给挖的坑。 当日葬了年轻道姑的小坟冢,时隔三年有些塌了。 冢上长满杂草。 不知道的人路过,只会以为这是个寻常小土堆。 “爷,好端端的您来这里作甚?” 一宿没睡,天刚亮就驱车出城跑到这里来……燕一环视周遭,莫名觉着有点渗人。 爷不会是撞邪魔怔了? 宴九没说话,看着面前坟冢,搭在轮椅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那双温润眼眸,眸色深幽得不透光亮。 他想起了跟小姑娘初见,她说不喜白衣。 想起了她得知他姓名时,眼底闪过的厌恶。 也想起了她跟司左相对时,藏在平淡后的敌意。 还有她跟毒老之间那份过度的熟稔。 如今才明了,她身上透出的诸多矛盾,缘何而来。 …… 第一次听恶女的故事,是在望桥镇茶楼。 彼时他只是个单纯的听客,以局外人的身份,对故事中女子的结局报以叹息。 除此并无更多情绪。 那是别人的故事。 既是故事,便只做故事听。 如今,他却再没办法当那些只是故事。 也再没办法作局外人。 看完那些资料,心头生出太多太多无法抑制的情绪。 怜惜。 愤怒。 还有心疼。 所有人都欺她,负她! 宴九闭眼,将即将外溢的情绪压了下去。 “燕一,推我往前行一里地,再回城。” “是。”燕一应声,立即推起轮椅,压着荆棘往前走。 混淆视线。 这种事情他帮着主子爷甘多了,不用解释就能立刻会意。 爷是担心他原地返回,那些人会立刻到他们刚刚站过的地方查探,不定还会掘地三尺。 到时候小道姑的坟冢就保不住了。 死后都不得安宁啊。 ……嗯?小道姑? 怎么那么熟悉? 燕一脑子里一瞬闪过顾家小煞星那张绵软娇憨的脸,吓得立刻摇头,把脑子里的东西晃了出去。 巧合。 肯定是巧合。 主仆俩最后在一里地外的灌木丛前逗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及后才回程返京。 两人一走,他们刚刚呆过的地方立即涌来几拨人马,把灌木丛前方圆三丈都查探了一遍,最后把那丛灌木全给挖了出来,确定没有任何异样,才死心离开。 当天下午宴九入宫面圣,告知承德帝要再次离京云游。 原因,皇室纷争不止,亲眼看着黯然神伤。 神伤的九王,得游山玩水才能聊慰感伤。 给出的理由极其的敷衍。 宴九前脚入宫,后脚京中各处高官大宅就收到了九王要再度离京的消息。 皇上把九王召回京容易,但是要阻止九王离京却甚难。 除非京中有非九王不可的事情发生,否则皇上是留不住人的。 临王府里,宴元济也得到了消息,焦躁不已。 他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时间,为了能脱离囹圄,他每天利用这两个时辰时间一点点谋划,又苦苦等了三年多,才终于等回来九王宴惊鸿! 现在还什么成效都没收到,九王却要再次离京了! 怎么可以? 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机会,九王走了,他所有希望就要化为泡影了! 他不想再继续被关在这座豪华的牢笼里。 他不想自己一辈子只能窝在这个地方当废物! 否则,他装疯卖傻十几年,背后所做的那些,岂非都是笑话?! 坐在昏暗卧室里,宴元济看着门缝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眼中不甘疯狂翻涌。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 月灵国在大越南线境外,路途遥远。 且中途还要经过三不管地带,定是不会一路太平的。 为了能沿路照顾好主子,燕一把所有能想到的路上需要用的东西给列了清单,然后交给府中下人负责购买。 等东西都备齐了,他们就出发。 宴九对此甚是无奈,他看过那份清单,比老太太裹脚布还长。 “出游轻装简行最省事,你把那些东西都带上,跟带着半座王府有什么区别?”东大街上,宴九驱着轮椅,看着自己满怀的东西无语得很。 身旁跟着的年轻护卫怀里已经抱不下东西了,多出来的就往他这里塞。 “爷,这次出游跟以往不一样,带的东西多多益善。”燕一对此振振有词,“你看我准备的东西里,有一小半是给顾姑娘的。您用不上,她还用不上吗?” 第181章 傻人才有傻福嘛 宴九视线落在怀中,整两匹的粉色绫罗,四双绣花鞋两双鹿皮靴,一条狐毛小披风、一大袋子的面脂…… 他长长一叹,“顾姑娘看到这些东西,恐会动手揍你。” 穿戴的全是粉色。 据他观察所得,小姑娘并不喜欢这个颜色,并且对粉色嗤之以鼻得很。 燕一皱眉狐疑,“揍我作甚?小姑娘不都喜欢粉色么?” 京中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平时穿戴大多粉粉嫩嫩的,挺好看的啊。 主仆二人就小姑娘会不会揍人、这些东西用不用得上起了分歧,一路辩论不亦乐乎。 轮椅从东大街拐入东二巷,刚进巷口,旁边就突然冲出道人影来,扑倒宴九脚边。 “九叔!侄儿终于见到您了!”来人声音凄厉,让人闻之动容。 燕一把要踹出去的脚及时收了回来。 是宴元济。 瞅着时辰,应该在这里蹲了很久了。 宴九按了机关停下轮椅,看向扑在脚边的人。 这个六皇侄他自是见过的,见过的次数虽不多,倒也印象深刻。 以前每次回京,总能见到,穿戴整齐样貌俊朗,笑起来的时候却是个傻子。 “元济,这是作甚?”他淡道。 宴元济立即膝行近了两步,两手紧紧攥住宴九衣摆,抬起头眼泪潸然而下,“九叔,救救我!我跟大皇兄之间有误会,您帮我跟他求求情,帮我跟父皇求求情!侄儿没有别的奢求,只求能将误会解开,以后我就安安分分呆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九叔,侄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父皇不见我,大皇兄也不肯原谅我。您向来心慈,帮我一把啊九叔!” “我是被恶人给害了!侄儿绝无虚言,九叔若是不信,一查便知!都是广平伯府的人害我啊!” 东二巷居住的全是朝中达官显贵,这个时辰官员多还在位置上当值,巷子里清静无人。 宴元济声泪俱下,把自己傻王期间如何被广平侯府嫌弃、悔婚,广平侯府的人又是如何有预谋的算计将婚约退给恶女顾夕,最后在他一无所有时如何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说了个详尽。 燕一两眼望天,不想去看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比他是傻王的时候还要寒碜。 宴九将怀里东西拢了拢,等男子诉完惨状后,才启唇道了句,“你也知我素来不插手朝堂,也不插手皇室的事情。我怕是帮不了你。” 宴元济哭得红肿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闻言努力睁开一条缝隙,凄厉喊道,“九叔?为何你也不肯帮我?我被害得每日痴痴傻傻,余生也只能这么过了,我还能做什么呢?侄儿只求些许自由而已!” “你冲幼时到成年,虽然被人讽为傻王,但是锦衣玉食有人伺候,日子也算安逸。”宴九将手肘处险些滑落的绣花鞋捡了回来,道,“你何苦要清醒呢?清醒之后反倒过得更差了。不如一直傻着的好,你说是不是?” 宴元济瞠然,不可置信的看着轮椅上清风朗月的男子。 他不说话,燕一有话说。 燕一重重点头,极为赞同主子的说法,“傻人才有傻福嘛!” 该说的话说完,主仆二人绕过傻在原地的临王,往九王府方向渐去渐远。 木轮倾轧青石板地面,发出轱辘轱辘声。 不急不缓,落在宴元济耳中,声声都像讽刺。 他扭头,看着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再次不甘厉喊,“九叔,我是您的侄儿,跟您血脉相承!您真的要看着我沦落于斯,也无动于衷吗!” 男子即将消失在他视野中时,半空才传来一句淡漠话语。 “善恶有报,你需看开。” 宴元济一下瘫坐在地。 这不是他认识的九王。 九王宴惊鸿,待人如沐春风,嘴角天生三分笑。 九王为人极为重情,为避手足相残,明明有覆雨翻云之能,却容忍他父皇即位,容忍皇室明里暗里的刺杀。 ……怎么可能对他的境地无动于衷呢? 他真的是被人算计了,广平伯府的嘴脸,如今整个上京谁人不知?九王为何不肯查一查?为何不信? 宴元济跪坐在那里失魂落魄,一时竟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马车声响传入耳中,他才恍然回神,飞快从地上爬起。 正要避开马车离去之际,突闻车里女子声音传出。 “你确定九王回到府中了?” 这道声音,温柔娇媚,他熟入骨髓。 “回小姐,府中小厮一直暗中盯着的,说是九王于半刻钟前已经回到王府。”车里有丫鬟随行。 女子声音又传出,“那件事情,求九王真的有用?” “这、国师是如此说的。” “好,我尽管试试。” 马车从巷口拐入,刻在车辕上徽记,宴元济看得清清楚楚。 他咬牙冷笑,“顾、宁!” 车里对话骤停,妈耶也随之停了下来。 女子纤纤玉手挑开车帘,露出柔美温婉容颜。 只是跟那张脸极为不符的是,女子眼神高傲又不屑,“是你?” “多年不见,难得你还能认出我来!”女子眼神刺痛宴元济双眼,心头汹涌的恨意倾泻而出。 顾宁掩唇轻笑,悦耳如银铃,“临王这般不是说笑么?您每日在东大街上露面说书,涕泗横流的模样,谁见了也轻易忘不了啊。” “你这个贱人——” “车夫,赶车,别浪费我的时间。” 马车起行,从宴元济耳边呼啸而过。 气流掀起宴元济耳边垂落的乱发,犹如女子在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痛得他半边脸发麻。 “顾宁……顾宁!你这个贱妇!我不会让你好过、呵,呵呵!”宴元济痛骂中,表情逐渐扭曲,嘴巴歪咧,口水从嘴角缓缓流下来,“呵、哈哈好、好吃,玩、飞飞!……” 那方,顾宁放下车帘,柔美面容尽是嘲讽,“傻子不好好呆在屋子里,跑出来下人做什么呢?嫌自己不够恶心的么。” 片刻后,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回禀。 “小姐,九王府到了。” 顾宁立即收起脸上不该出现的表情,做出温婉柔弱姿态,在丫鬟搀扶下,走下马车。 第182章 斯人已逝,做给谁看? 门房来报时,主仆二人正在归置行李。 那些粉嫩嫩的东西宴九是不打算带的。 燕一作为归置主力,趁着主子不备,把被嫌弃的东西又悄悄装进了行囊里。 “广平伯府嫡小姐顾宁?不就是临王那位未婚妻吗?”燕一边收东西边道,“她来求什么见?不知道我们九王府从不见外客?” 九王府有个上流权贵都知道的不是规矩的规矩。 九王府从不宴客。 想见九王只能在别的地方,直接找上门只会吃闭门羹。 否则宴元济也不会守在巷子口蹲人了。 “三年前皇上下了圣旨,让广平伯府嫡次女顾宁跟临王继续履行婚约,并且尽早择日成婚。”宴九挑眉,“广平伯府二房恰好出事,接二连三有人死掉。顾宁以此为由坚持守孝三年,司左在皇上面前为她进言才得了恩赐,最后成功推迟婚期……三年孝期已经过了?” 这种闲事宴九以前是不关注的。 此次特地花了点时间,将广平伯府的事情了解了一遍。 广平伯府……手段果真既狠又多。 燕一道,“孝期刚过,不然顾宁哪敢如此招摇出门,还跑到咱们九王府门前来。主子,你说她想求什么?” “无非她跟临王的亲事。现在的临王,给不了广平伯府任何利益,平白送上一个娇养的女儿,不管是广平伯夫妇还是顾宁,都是不愿的。” “不愿又如何?皇上圣旨早下了,她就算再拖能拖到几时?何况她的年纪也等不起。” 宴九淡笑,“所以她才找来九王府。” 燕一懂了。 如果主子出手帮忙,替顾宁解除这场毫无好处的婚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只是她想得未免太理所当然了。 主子为何要帮她? 他们家主子心慈也是看对象的。 “就算爷您帮她解了婚约,她那样的名声,整个上京官家子弟谁敢要她?”燕一撇嘴,很是不屑。 昨儿刚从乱葬岗回来,想起那个孤零零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冢,燕一对广平伯府全无好感。 “解了这桩婚事,她自有本事替自己谋取更好的前程。”宴九浅笑间,语意不明,“其实她不必求我,她跟临王的婚事也成不了。司左不会让他们成亲。” “为何?” “一旦他们成亲,顾宁心头必定不忿。以临王日常痴痴傻傻的状态,顾宁若有心算计,你觉得他能活到几时?” 燕一,“……”意思是顾宁会毒杀亲夫? 踏马,毒妇啊! 宴九转动轮椅离开大厅,“吩咐下去,明日启程离京。” 他没有再提顾宁的事。 司左三年前进言,并不是为了帮顾宁。 在他的游戏里,临王死了,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他要的是这两人反目成仇后,长长久久的相互算计,相互折磨。 最后,谁也好不了。 所以今天宴元济过来求他,顾宁才会恰好也在今天,出现在东二巷。 那两人应该在巷子里碰过面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之后会发生何事可想而知……全都在司左操控之中。 只是在宴九看来,司左这种行为心态未免可笑。 斯人已逝。 做给谁看? 不过求自己心安罢了。 八月,上京持续的炎热。 京中大街上繁华热闹,人们好像无惧酷暑,川流如潮。 城门处还可见各州各地赶来赴考的学子。 一辆马车在人潮中逆流,低调离开皇都。 城门附近的观景楼上,司左一身白衣,双手负背站在顶楼护栏前,看着那辆马车出城,驶上官道。 他神色平静淡漠,眼神幽深。 承德帝到底留不住人。 他用了颇多手段把人弄回上京。 结果人随便一个理由辞行,承德帝连把人留下的借口都找不到。 伸手扣人的勇气都没有。 皇上在他面前,也要主动退让。 这就是九王宴惊鸿。 “主子,真让九王就这么离开上京?”莫负在他身后问道。 司左眼底讥诮一闪而逝,“皇上都留不住的人,你以为凭你我能留得住?” 莫负沉默。 “你说顾西棠离开望桥镇了?” “是,那边的暗桩说她上个月已经离开,前往南线境外寻不死泉。” 司左眼睛暗了暗。 他留在望桥镇的影卫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递消息过来了。 看来已是凶多吉少。 只是暂时不知道出手的人是毒老跟顾西棠,还是宴九留下的帮手。 “顾西棠是一个人去的?”他问,心头升起狐疑。 莫负低头道,“这个暂时不得而知,属下立即命人去查。” “不用了,你通知南线那边的人,看到顾西棠之后把人拦下,别让她靠近宿无山一步。” “是!” 司左再次往皇城外官道上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了九王府马车的踪影。 看来宴惊鸿此次离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去南线境外跟顾西棠会合。 为了个仅仅认识数月的男人,前往境外替他去寻不死泉? 她可知那个地方有多危险? 倒是豁得出去! 冷了眸子,司左拂袖离开观景楼。 …… 往南线边境路途遥远。 顾西棠水路兼程,到达南边城也耗时一个多月。 七月末出发,彼时还是酷热盛夏。 转眼九月,边城早早入了秋,天气开始凉下来。 坐在边城破旧客栈大堂里,吃着粗茶淡饭,顾西棠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上京那边的会考应该快开始了。 以袁淮生的文采,榜上有名不成问题。 考完后他应该就会赶回望桥镇,跟姐姐的亲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可惜,她大抵是没办法亲自参与姐姐的盛事,有点遗憾。 等她从境外回去,说不定已经有个胖乎乎的大外甥了。 “小二,结账!”她掏出一块碎银递给跑堂小二,拿了找回的铜板,“刚才我听几个食客说,今天边城守卫会开城门?” 跑堂小二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咱们这处边城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每个月会开两次城门,让外面的人进来通商做些小买卖。” “那城里的人也能出去?” “这……”小二往周围张望几眼,见没人注意,才压低了声音悄悄提点,“有通关文牒自是能出城的。没有的话,只要缴纳一些出城费即可。” 第183章 顾螳螂 顾西棠会意,暗中递了点碎银给小二以示感谢。 她在这个小客栈住了好几天了。 初到时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先在城中熟悉了下环境,顺便打探打探城外信息。 祖母画给她的地势图里,边城通往月灵国还需要经过几处险地。 第一关就是外城临图河。 临图河水流湍急,只有常年在河上讨生活的老水手,才敢在临图河上行船载客。 而她想要去月灵国,还要淌过临图河最危险的水域——黑虎峡。 戴上帷帽,背上小行囊,顾西棠出了客栈后便直接往城门方向走。 她刚离开,客栈角落就有几个大汉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跑堂小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及后若无其事继续招呼客人。 边城乱得很,弱肉强食随处可见。 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自己的生活尚且得过且过,哪管得了别人的闲事。 顾西棠走得不快,步子看着甚至有些慢悠悠的。 一路从大街走到小巷,再到无人的巷尾。 即将拐出路口的时候,她还特意停了片刻。 给足了时间让后面的人追上来,把她团团围住。 “小子,把银子跟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围上来的一个大汉,手持匕首凶神恶煞。 顾西棠摘下帷帽,“口号喊得这么熟练,打劫过不少银子?” “臭小子废话少说!识相点,交了东西哥几个还能放你走人——嗷!” 顷刻,巷尾这处只剩鬼哭狼嚎。 有行人本要经过,听到声音立即飞快避走,以免被殃及池鱼。 碾压完打劫的,顾西棠顺手把几个大汉身上能藏钱的地方都搜了一遍,连鞋子里也没放过。 可惜所获不多。 她朝地上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的几人啐了口,无比嫌弃,“身上就这么点银子你们也好意思出来打劫?连我的出场费都不够。以后出门多带点,欠的那些下次见面给我补上。” “小、小子……别猖狂!我们老大不、不会……放过你的!” 顾西棠都抬脚要走了,闻言又倒退了回来,对大汉的话颇感兴趣,“你们老大挺有钱?” 大汉,“……”有点后悔。 他做什么要多话把人又给招回来了? 眼前这个明显是硬茬,干不过啊! 用武力成功问出“老大”的信息后,顾西棠满意走出巷子。 离开望桥镇的时候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跟少量碎银。 担心自己离开后家里有什么事情要用到银子,她把老娘给的银票全留下了。 这一个多月行来,靠着黑吃黑走到边城,还挺安逸。 出门在外,她从来不愁银子不够用。 再次行走在大街上,变化有些明显。 周围的人看到她就闪避。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不信邪的,继续尾随。 想玩黄雀在后。 无一例外被顾“螳螂”反杀。 边城城门守卫很松散。 十几个穿着城卫服的男子,在城门处或坐或站,还有闲出屁来围作堆下棋的。 顾西棠站在暗处,抱臂倚墙观察了会。 今天开城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但凡出入的,都会给城卫塞点东西,然后轻易就能过关。 南边境外多是险地,绵延数百里,没有外敌兵临城下的危险,久而久之守卫就渐渐松散了。 加上这两年承德帝治国越发昏庸,对边城管控、安抚不到位,下发的粮饷填不饱兵士肚子。 作的是苦差,还吃不饱穿不暖,最后出现这种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现象……顾西棠觉得罪过该算在承德帝头上。 她嗤了声,这些不关她的事,她操心个屁。 走上前,上了供,城卫随意盘问两句就放她出了城。 城门外,一片荒芜。 官道两边杂草丛生,还有往道上覆盖的趋势。 跟她一同出城的人不少,听着也是去往临图河的,顾西棠压低帷帽,混在人群中随大流。 在她前面,几个着灰衣劲装的男子边走边闲聊,大大咧咧旁若无人。 “这次在江南那边弄了批草药,还在运送途中。等东西送到,老子就到老大那里领赏去!” “草药?哟,好东西啊,咱寨子里最缺这个!刘老二,你这次发达了,领的赏钱足够你娶个媳妇儿过年的!” “哈哈哈,好说好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兄弟们帮了大忙,赏钱人人有份!”被换作刘老二的瘦高男子大笑,笑完又跟回味似的,眼里露出猥亵意味,“可惜衙门的人来得太快,要不然老子回来的路上就有婆娘热炕头了,他妈的!那娘们那个美啊!皮肤白得跟玉似的!老子临走的时候摸了把,比嫩豆腐还滑溜……” “看来你这趟买卖还有艳遇啊!快说说,哪家的小娇娘?”旁边立即有人应和,兴致高扬。 “就是没来得及弄清楚门号,只知道好像是淮城哪个小镇上开药铺子的人家。要不然,老子回头定找上门把那美人儿弄到手!” 他的话引来周围几人意味不明的哄笑。 纷纷替他可惜。 刘老二更可惜,境外哪有那等美娇娘。 得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得出来,娇娇滴滴…… 意犹未尽间,他肩头被人拍了拍。 刘老二回头,入眼是个白色帷帽,看对方衣着打扮,是个瘦小男子。 刘老二眉头一拧,露出凶相,“小子,你拍的老子?” 他话出口,跟他同行的几个男人立即停了下来,转眼把帷帽小子围在中间。 见状,还在周围行走的人,立刻鸟兽散。 顾西棠歪了歪头,摘下帷帽,露出平平无奇的脸。 “你刚说你弄了批草药,打劫的?” 刘老二一众面面相觑,然后捧腹大笑,指着顾西棠,“哪来的小子,问出这么蠢的话来?不是打劫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哈哈哈哈!” “小子,你出来玩之前不打听打听?南边城外从来不做买卖,要东西都靠抢,花银子的那是待宰的猪啊哈哈哈!” 把指在自己鼻子面前的手指轻轻捏碎,在对方哀嚎声中,顾西棠又问,“从淮城打劫的?” 这时,官道上已经没了笑声。 除了他们这一波,整条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了。 第184章 临图河,黑虎滩 秋风乍起,尘土飞扬。 空气中卷着草木枯败后的清冷气息。 长相普通的瘦小少年站在人群中间,神态轻描淡写。 他面前,之前笑得最大声的刘老二弓了腰,痛得脸色惨白,被少年夹在两指之间的手指头,俨然废了。 他身周同伙此时也没一个人还能站着笑的。 “小子,你是哪条道上的?”倒在刘老二身后的一名大汉开口,眼底隐有惧色,色厉内荏,“既然出了城门关,就该知道这里的规矩!——” 顾西棠回头看看不远处城门,想起这几天自己在城内探得的信息,“规矩?我自是知道的。出了城门关即为三不管嘛。不管前尘,不管身份,不管生死。所以兄弟,你死心,没人能为你作主。” 大汉,“……” “我们是黑虎滩的人,得罪了我们,在这片流域你寸步难行!” 流域千里,域内有一滩九线十六寨。 这些势力里又以一滩——黑虎滩的人最不能得罪。 因为黑虎滩正好卡着出入流域的必经关口——临图河。 要去月灵国,首先就要渡临图河,此番得罪黑虎滩,确实有些麻烦。 顾西棠颇为郁闷,把黑虎滩帮众压着又挨个揍了一遍,重点照顾刘老二。 刘老二这次回来本来春风得意,谁想竟然会在家门口踢上铁板。 心头愤恨不已,他扭曲着五官咬牙怒骂,“技不如人栽在你手里老子认了!你好歹告诉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你,让我死个明白!” 顾西棠又给了他一拳,“我家正好在淮城,家里正好开药铺,还正好有个貌美如花的姐姐。你劫的很可能是我家的药草,还动手轻薄我姐姐,我不报仇还是个人?” “你也说可能!万一弄错了呢!” “那只能怪你倒霉了。” “……” 把人揍完了她也没放,取了他们的腰带把刘老二捆一捆,牵牛似的牵着往临图河方向走。 初来乍到,脑子里虽然有月灵国的地势图,但是到底不熟悉,而且几十年桑海变迁,祖母的记忆未必全然准确。 所以,她缺个领路的,刘老二正好堪用。 “小子,我老大不会放过你的!”一路上刘老二骂骂咧咧,重复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放不放过的到时候再说,你先给我带路。别想着领歪路,不然你可能看不到你老大帮你报仇哦。”顾西棠走得慢慢悠悠,嘴里叼着根草芯子,懒洋洋的。 刘老二恨得心梗。 牵着他的绳子晃了晃,臭小子声音又传来,“给我说说打劫药草的事,那小娇娘长啥样?” “你还想干什么!” “我得确定是不是我姐姐被欺负了呀。” “……”刘老二把嘴巴闭得死紧。 必不可能再说! 他又不是傻子,万一真是这人姐姐,他还能还活着见到老大? 就算能,路上遭受的折磨也会翻倍。 他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个狠的,还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 在道上混,最怕碰上这种人。 他妈的,搞不过。 “不说?”臭小子眯了眯眼,危险劲儿上来了。 刘老二,“……也不是真有多美——” 华美说完,啪的挨了一记打。 那个王八蛋,拿棍子在后头照着他屁股抽! 草他妈!刘老二老脸涨得通红。 “你敢说我姐姐不美?” “那不是你姐姐!”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认识?万一是呢?继续说。” “……”刘老二备受屈辱,还得绞尽脑汁挣生机,“是、美得很!长得芙蓉面桃花腮……” 啪!“我姐姐就长得芙蓉面桃花腮!你这个臭流氓,我抽你!” “……柳眉凤目、身高、高八尺——” 啪!“胡说八道,身高八尺那是汉子!你敢诋毁我姐姐?” 刘老二哭了。 草拟吗,老子知道你姐姐是哪路神仙! 王八蛋分明是找着名目的揍他玩儿!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打,沿途热闹得很。 后头不远处,被落下的几个黑虎帮帮众偷偷摸摸跟着两人,亲眼见证了刘老二的凄苦以及无名小子的胡搅蛮缠。 “看样子那小子想渡河,马上给帮里发信号。这小子只要上了河道,就别想再活着下来!” 半空响起异响。 刘老二说话的声音不可见停顿了下,顾西棠只当没看到。 今天从城里到城外,她听到两拨人马说什么老大了。 就算什么老大来了,她也得帮姐姐报仇不是? 说不定真就是姐姐呢? 临图河距边城十里,有个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码头。 码头边上只泊着一艘船,破破烂烂,船木透着腐朽气息。 顾西棠咂咂嘴,这船一看就随时会散架的模样。 还没上河道,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危险了。 思虑片刻,她拽拽捆着刘老二的腰带,“你劫的药草什么时候送到?” “后天会送到帮里。” “行。”她拎着人跳上船,“我去你们帮里等两天,万一是我家的药草呢,得拿回来。” “……”刘老二先是一怒,想骂这小子找死。 继而暗喜。 好事啊。 回了帮他就有救了。 这小子,则一定必定死翘翘。 回,赶紧回! “老乔,上黑虎滩!”他乐得立刻开口喊。 坐在船头的船夫嘴角抽了抽,缓缓站起,开船。 ……他妈的,刘老二就一大傻帽。 你卖谁不好你卖队友? 顾西棠挑眉,对着垂眉敛目开船的船夫友好笑了笑,“老乔,好好划船啊。” “……”老乔年纪大,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了一半了。 看到少年笑眯眯的模样,他很想说一句老子耳背。 再看刘老二还懵然无知的样儿,又不想吭声了。 临图河河水湍急,在最着名的黑虎滩险关,河道下还藏着无数暗流。 不熟悉这片水域的人行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暗流,船毁人亡。 老乔自然是好手。 要是刚才刘老二不道破那一句,两人装作互不认识,先降低了少年警惕,他可能还有办法把人救出来。 现在,门窗都没有了。 坐在船边单手撑腮,顾西棠没有去管老乔,也没管刘老二。 她离家一个多月,不知道家里如何。 这里也没有个能收信的地儿,是以她对家中情况可以说一概不知。 但愿,都安好。 第185章 买奴 被顾西棠惦记的顾家,尤其是顾西芙,此时人在距离淮城数百里的凉州。 家里药铺需要进货。 因为数月前马家打压顾家药铺一事,她爹对不讲信用的供货商看不上,最后自是不再续约买卖。 如此,只能再寻新的供货商。 而凉州正是大越有名的草药之乡。 最后顾敬山决定亲自到凉州找人合作。 她跟着一块来了。 一个多月时间,顾西芙整个人也发生了极大变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身上深闺里养出来的娇娇弱弱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特别的温婉沉静。 水眸盈盈,目光坚韧。 “爹,还是没找到合作商吗?”客栈里,吃过午饭后,顾西芙找到顾敬山询问进度。 顾敬山很头疼,“供应商有是有,但是价钱开得太高,不合适。” 他也没想到开渠道那么难。 大府城里门路多,奸商也多。 可能看他一个人没什么背景,谈正事的时候就故意抬价。 摆明了欺负人。 “爹,要不下次出门我跟您一块去?”想了想,顾西芙道,“我在家的时候,祖母教过我一些经商之道,但是没有实践过,我跟您一块去正好长长见识。” 她说的委婉,顾敬山哪能不知道她的担心? 好歹是个大老爷们,还要女儿照顾,丢死人。 再说谈生意并不是轻松的活计,有求于人的时候还得放低姿态忍气吞声。 他不想让女儿遭受那些,也不想她去看那些嘴脸。 “你想长见识等以后的,晚点我再出去多打探几家,探探行情再说。我就不信我顾敬山还能进不到货!”说完担心自己一口拒绝会让女儿多想难受,他又道,“你要是想帮爹的忙,不如帮我去牙行看看,买两个能帮手的下人。咱家里现在的情况,人手不太够用,这事出来的时候你娘就交代过我,可惜爹分身乏术啊。” 闻言,顾西芙点头,“好,这事情女儿去办。” “行,爹相信你的眼光,肯定能挑两个伶俐当用的!” 有了可做的事情,顾西芙立即回房稍作准备,然后跟客栈掌柜打听完牙行位置,便出了门。 在外为行事方便,她也是做的一身男装打扮。 可惜的就是没跟妹妹学一学化妆术。 她的男装扮相,看起来就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公子哥。 凉州牙行跟他们住的客栈离得不算太远。 隔着两条街道的距离。 进了牙行大门,立即有牙婆子笑呵呵迎上来,热情招呼。 “这位小公子想挑什么样的?您说说条件,老婆子给您选人,包您满意!”牙婆子嘴很利索,带着顾西芙往一处院子边走边自夸,“而且整个牙行里,数我老婆子这儿价钱最为公道,城里好多大户人家都是我的回头客呢!” 顾西芙抿笑,礼节恰到好处,“我家里缺两个能打下手的人,要求能搬搬抬抬,手脚麻利的,还要嘴严话少懂事情。” 她家现在不同以往。 虽然家里有很多秘密,她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她是时时谨记的。 那就是家中事轻易不能让外人知晓。 所以挑选下人也得谨慎。 牙婆子笑得更热情了,有要求说明有心买,这桩买卖多数能成,“好咧,我这就给您挑几个,您看哪个合眼直接买了就能用!定是机灵懂事嘴又严的!” 牙婆子买卖下人的院子有两进。 进门就能看到院子里各个房间的情况,坐满等待买卖的人。 那些人的神情,顾西芙多不忍看。 会把自己当成货品买卖的,多是走投无路的百姓或者获罪的官眷。 都是命运无法自己做主的人。 买卖成了之后官印一盖,从此以后便是奴。 遇上好的主人家,那是极幸运的,好歹有个好的去处。 遇上不好的人家…… “小公子,你看这个房里的人如何?”牙婆子的声音,把顾西芙从心绪中拉了回来,“这里面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丁,搬搬抬抬的力气最足!” 说着牙婆子指着右边角落里的瘦削汉子,“这是个哑巴,会做不会说,最合适小公子的条件。还有他旁边的,是官家流放下来的家奴,人机灵,很懂眼色。这边这两个是一对兄弟,会点拳脚功夫,干活之余还能帮着看家护院呢!” 顾西芙听牙婆子一口气介绍了好几个,当中确实有她满意的。 正要开口之际,突闻对面房间传来打骂声,“踏马的,还以为养一养能卖上几个钱!王八犊子的,死残废!早知道还不如让你死在河里!浪费老子的药钱,我打死你!” 顾西芙眉头皱了皱,“婆婆,那边是怎么回事。” 牙婆子往那边溜了眼,“嗨,那是前段时间牙行里在运河上捞起来的,本以为能卖几个钱,谁知道是个残废的……小公子不用看那边,您看我给您挑的这些人怎么样?可有满意的?” 那边打骂还在继续。 被打的人始终没有声息,像是死了般。 被打死了么……。 顾西芙咬咬牙,最终把头扭了过来。 家里多事之秋,处处都难。 她不能因为一时心软,给家里再添麻烦。 从牙婆子挑的人里选了那对会些拳脚的兄弟,拿了盖上印章的卖身契后,顾西芙领着刚买的下人就准备离开。 经过那个房间的时候,她脚步不自觉加快。 心里难受,同时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多管了闲事。 “装死是?我让你装死,让你装死!”拳打脚踢的声音,离得近了更为清晰。 顾西芙几乎是逃也似的,往院子门口冲。 “唔……嗤!” 她脚步猛地一顿,扭头。 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房间门口,清楚看到了房里的情形。 七尺大汉不停抬脚,往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一脚一脚的踢踹。 那人穿灰黑布衣,趴在那里动也不动,乱发盖着脸看不清面容,一条腿怪异的扭曲着。 在他身下,已经晕染出斑斑血迹来。 顾西芙玉手无意识攥成拳,死咬了唇瓣,僵凝良久后,转身往那个房间一步一步走去。 第186章 小娘们长胆了 她脚步很轻。 地上无法动弹的人却像是感应到什么,勉力将头半抬了起来。 乱发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似濒死的野兽,朝她看来时眼里满是骇人杀机。 冰冷而邪妄。 顾西芙被那样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两步,柔美小脸浮上煞白。 “嗤……”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男子眼中杀机散开,接着头一垂,昏了过去。 顾西芙,“……” 莫名的羞恼。 都半死不活了,还敢嘲笑她。 她不就是一时不察才被吓着了吗? 并非她胆小! 而且,换谁看到本该在流放的人出现在这里,也会被吓着? 沉着脸,她挺直背脊大步走过去,玉指往地上昏死的男人一指,气势豪横,“这人我买了!” 趾高气扬的姿态,浑像为自己洗刷胆小污名般。 也不管男子压根没看到。 打人的大汉听到这话大喜,本来以为亏定了,没成想居然还有人肯花钱买个残废。 这不等于替他接过烫手山芋吗? 岂有不答应之理! “小公子心善哪!别看这人腿瘸了,买回去养养,手上的活计总是能做些的,您亏不了哈哈哈!”大汉乐得立刻就要去拟卖身契。 “等会。”顾西芙唤住大汉,往地上昏迷的人指了指,“你、你先把他弄醒,不然我花了银子买回去个死人,亏、亏本不说还晦气。” 她心里暗暗抱歉,不是她要咒人,只是想确定一下他死活。 要是死了……那、那她就不买了。 他们家如今的情况,不能随便乱花钱的。 “嗐,这好办!”买家提的要求合情合理,大汉二话不说,提了屋角桌案上的茶壶,冷茶对着地上昏迷的人兜头便浇过去。 滋啦啦—— 男子幽幽转醒,狼狈躺在水滩中,眼珠子微动,看向顾西芙。 眼神比第一眼更冷。 顾西芙,“……”心虚的转开头。 她哪知道大汉会这么干呢。 “小公子您看,人没死,活着呢!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买卖就算成了,如何?”大汉道。 顾西芙飞快看了地上的人一撇开视线。 总觉得地上人的眼睛,跟狼一眼邪性。 “等等,价格我们还得再谈谈。” 说完,她已经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了,只纤纤玉指胡乱一指,“这人是个残废的,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毛病还不知道呢。我花银子把他买回去,不仅要供吃供喝还得给他看大夫,能不能养好不好说,搁他身上基本只出不进,说难听了就是个亏本的买卖。我从你手里买下他,等于在替你止损,那你也得给我个实惠。互惠互利才是买卖,你说是不是?” 一口气把话说完,顾西芙抿着小嘴,紧张得不自觉屏了呼吸。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说那么长一段话。 尤其旁边还有那么个人盯着她。 太费胆子了。 她对面,大汉听完她的话之后,热情减了不少,笑容也淡了下去,睨着她时眼睛黑漆漆的。 顾西芙有点害怕。 大汉一个胳膊比她腿还粗。 要是人家生气起来想揍她,一拳就能让她贴墙上去。 只是她知道出门在外,任何时候都不能在人前露怯。 所以顾西芙梗着脖子挺直背脊,努力做出生意人该有的从容镇定。 她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朝地上的人靠近了两步。 也压根不记得自己身后有两个刚买来的保镖。 地上,那个男人抬眸看着她,眸色极暗。 “小公子开个价,你想出多少银子买人?”此时大汉开口了,双手抱臂,样子颇凶。 顾西芙颤颤伸出一根白嫩手指。 大汉皱起的眉头松开些许,“十两?” “……一两。” 大汉松开的眉头瞬间打成结。 地上马玉城更是脸色黑如锅漆。 一两银子买他马玉城? 小娘们长胆了。 顾西芙无暇顾及其他,赶在大汉开口前,心一横语速飞快道,“就一两,要是不行这买卖就算了。一个半死的残废,买回去治好他我估摸没有几十两银子下不来。……算了算了,还是不买了,我看他这样子拖到门口可能就得进棺材了,不是白白浪费我一两银子么。我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说罢她作势要走人,还招呼上自己刚买的俩保镖,“早知道就不过来了,平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客栈那边还有买卖等着小爷去谈呢。” 马玉城盯着她纤细背影,听着那声娇滴滴的“小爷”。 踏马的。 想弄她。 “成交!”大汉一声大吼。 顾西芙立即停下要走的步子,转身,小脸上依旧从容淡定模样,水眸里的雀跃得意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刚刚她其实紧张得不行,走路的时候浑身僵硬几近同手同脚了。 要不是灵光一闪想起妹妹平日说话忽悠人的样子,临时现学现用,她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没想到最后买卖还真成了。 凝着“小爷”暗暗窃喜嘚瑟模样,片刻后马玉城闭眼,轻轻一声嗤。 交了一两白银,拿到卖身契,顾西芙立即吩咐顾青顾白把人抬起离开。 逃也似的,就怕大汉临时反悔追上来。 等出了牙行,她才敢放松,小手拍拍心口,然后将那张没来得及细看的卖身契拿出来看一遍。 “……”刚看第一眼她就露出怪异表情,很快小脸憋成酱红色。 卖身契上的名字,写的是王大壮。 她扭头看向担架上气若游丝的男人,道,“……王大壮?” 马玉城没什么力气,听到这声王大壮,还是强自撑开眼皮,冷冷朝少女看去。 “叫得挺好听的,再叫两声?”他声音哑得很,能听得出来他的虚弱。 但是他看人时的眸光,又邪又冷,像随时要把人咬下一块肉来的孤狼。 顾西芙抿唇紧着往前快走几步,跟他拉开距离,背影透出两人不熟的疏离。 才不是怕他。 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不熟。 只是恰好认识,又曾为同乡。 既遇上了,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便帮他一次。 当做还他曾经替她挡下一刀的恩情。 第188章 准备把我扔掉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牢笼。 猎狗兴奋的喘息低吼。 畜生身上难闻的腥臭气息。 一双双戾气四溢的凶残兽瞳。 地上流淌的,潮湿浓稠的血液…… 马玉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黑眸猩红,阴冷凶戾。 片刻后,察觉自己身在何处,他眼里的戾气才缓缓褪去。 这里是凉州城中客栈,三楼的客房。 在他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住着望桥镇那个娇娇滴滴的姑娘。 体内断骨的疼痛绵绵密密袭上来,马玉城掩面,低低嗤笑一声。 “公子,你醒了?”暗处传来顾青的问询,很快房里亮起灯光。 现在已是深夜,顾青受令在这里照顾人,就睡在一旁的硬榻。 “无事,把灯熄了,我这就睡了。”马玉城道。 顾青应了声,房里刚亮起的灯光随之熄灭。 睁眼躺在床上,看着上方黑乎乎的帐顶,感受四周寂静,马玉城嘴角冷冷勾了下。 他果然还是适合呆在黑暗中。 …… 顾敬山这几天频频往外跑,几乎把整个凉州草药市场跑遍了,终于遇上合适靠谱的药材商。 双方敲定合作意向及药材品质等细节后,签了契约文书就能买上药材运回望桥镇。 以后这边会按照他的需求,定时输送药材。 搞定大事浑身轻松,回到客栈顾敬山一口气灌了一大壶茶。 “这次合作的商家挺靠谱,咱们需要的药材两天之内能给咱们备齐,到时候就能回家了。”顾敬山脸上浮出笑意。 顾西芙取水盆拧了湿布巾给爹爹擦脸擦手,然后才问道,“那价钱方面可都谈妥了?” “谈妥了谈妥了,那商家听到我是望桥镇来的,竟然问我认不认识镇上顾家,再一直到我就是顾家出来的,立马给了我最实惠的价格,说是曾受过咱家恩惠。”想起这件事,顾敬山甚是开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话不假啊。瞧瞧,这不福气就来了嘛。” 说完顿了顿,顾敬山小心觑女儿一眼,暗自懊恼。 眼下情形说有福气,那不是在讽刺自己宝贝女儿吗? “爹,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女儿无事。”顾西芙提起嘴角笑了笑,“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好,袁家老妇频闹上门,还满镇败坏你的名声……要不是她耍弄手段,你怎会发下那样的毒誓!芙儿,爹心里悔啊。”顾敬山说到激动处,不自觉大了嗓门。 他是真的后悔。 当初好好的着什么急替女儿相看定亲。 相看定亲也罢,为什么就挑中了袁家呢? 顾西芙抿唇,轻道,“爹,说好了不再提这些事情。一切都是女儿自己的主张,不怨别人。再说这样也挺好,爹娘不用再担心我嫁人后遇上糟心事,我也能在家好好侍奉爹娘一辈子。” 顾敬山长长叹了声,知道女儿不喜听他说这些,遂转而道,“我们在凉州最多再呆两日。来了这里之后爹一直忙着找药材商,都没有带你好好逛逛市集,明日爹带你上街买东西去,只要是你喜欢的,爹都都你买!” “好。”顾西芙弯唇应道。 父女俩说完话,顾敬山便回了自己房间稍作歇息。 这段日子劳心劳力,累得慌,人一松下来疲惫感就涌出来了。 顾西芙走到窗边,倚着窗台看下方街景。 此时初秋午后,天气开始凉爽下来。 凉州作为府城,街上自是极热闹的。 这种热闹顾西芙以往没见过,非小小镇子可比。 熙来攘往,车水马龙。 空气中浮动药材的清苦味道。 这种味道她很喜欢,觉着亲切,像顾家药铺里的味道。 再有两天,就能回家了啊。 她心头是欢喜的,可是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似乎笑不出来。 望桥镇有顾家,家中皆是关心关爱她的家人。 也有袁家,有每每见着她,总是满脸怨毒眼神阴冷的袁伯母。 心绪纷杂,顾西芙离了窗户,为免自己胡思乱想,干脆个自己找点事做。 她出门去了隔壁。 既要离开了,也该道个别,顺便问问那人有何打算。 踏进隔壁房门的时候她尚有些心虚,担心被爹爹发现抓个正着。 她把人买回来放在隔壁好几天时间,愣是没跟爹透露半点风声。 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初时没有开口,之后再想开口,便总提不起勇气了。 隔壁房间,男子已经醒了,只是伤得太重,不宜动弹,醒了也只能直挺挺躺着。 好在顾青把人照顾得不错,男子在一步步好转。 “我还以为顾二小姐把我给忘了。”男子听到动静扭头过来,半是戏谑。 顾西芙抿唇,“男女有别,再说我留了顾青照顾你。” 男子深深看她一眼,难得没有抬杠,“过来有事。” “嗯。”走到床边不远处,拉了凳子坐下,顾西芙斟酌开口,“我跟爹爹过两日就要离开凉州回望桥镇了,你——” “我碍事了,准备把我扔掉了?” “……”长得人模人样,奈何生了张嘴大概说的就是马玉城这种人。 顾西芙无奈,吩咐顾青暂时回避,然后才缓缓开口,“现在望桥镇上大概三岁孩童都认识你,你若在镇上露面,转眼就会被抓起来。” 马玉城沉默,没有应声。 “你曾帮过我,我也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我救你是我个人的事,不能连累我家人。”顾西芙垂眸,继续道,“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是我以前存下来的一点私己,我留给你。还有顾青,我也会将他留下照顾到你外伤好转为止。我能帮的只有这么多,抱歉。” 房里有好一片刻的沉默。 直到顾西芙觉着不自在,开始无意识抠手指,对面才传来男子一声嗯。 不知道这是知道了的意思,还是同意她安排的意思。 临离开前,顾西芙将男子的卖身契放在了他枕头边上,“这个还给你,你是自由人了。” 顿了下,又在腰间小锦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子,递了过去,“这是我出门前,住在家里的长辈给我的药丸。他医术极好,里面的药是他亲自炼制的,说遇上受伤快死的时候吃一颗,能保命。……不知道这个对你有没有用,你可试试,也许好运呢。” 第189章 只是想再看一眼 把要说的话说完,也算正式告别了。 顾西芙心头轻松了些许,转身要走之际,身后男子又开了口。 他问,“你跟袁淮生怎么回事?” 顾西芙顿住,没回头,“这是我的私事。” 她性子素来软和,生气的时候也不会骂人,做不来口出恶言。 但是马玉城能听出她的意思,她说他多管闲事呢。 对着她显出倔强的背影,他磨了磨牙。 “他家老妇人欺负你了?” 女子干脆闭嘴不言了,举步往外走,把他的话当成空气。 “你发了什么毒誓?” 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人豁然回头,水眸怒瞪着他,“你偷听我跟我爹说话!” 哟,能耐了。 奶猫知道亮爪子了。 可惜,没长指甲。 这性子对上袁家老虔婆,只有被欺负死的份。 马玉城嗤了声,“老子动都不能动,怎么偷听?你脑子长脚上呢?是你爹声音太大,是客栈客房不隔音,懂?” 反正,绝对不是他的错。 他恰好听到了。 “你、痞子!”少女压着声音怒骂了句,愤愤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帮他把房门关上,轻轻的。 “……”马玉城躺在床头,龇着牙差点没把眼泪笑出来。 顾家到底怎么教出的这种奇葩。 泥人还有三分性子。 她的小性子却不是对别人使,光使在自个身上了。 日后他要是有女儿,定不会这么教她。 亏这种东西,只能别人吃。 谁敢欺负到头上,打了再说理。 笑完,他脸上神情淡去,眸色跟着冷下来。 随即拿起女子送给他的玉瓶子,想也没想就将里面药丸吞了下去。 住在顾家那老头他见过。 总跟顾西棠混在一块。 当初流放途中也是他跟顾西棠暗中给了他药,让他保住了手。 顾西棠是个深藏不漏的,那老头也必然不会是普通人。 马宏才床头暗柜里那颗贡药,说不定就出自老头的手。 他赠给顾西芙说能保命的药丸,绝不可能有假。 马玉城闭上眼睛,感受药丸入腹之后身体涌出的奇异暖流。 他必须要活着。 …… 翌日,夜。 顾青在硬榻上睡着了。 床上男子缓缓坐起,犀利眼眸在黑暗中扫视一圈,及后下床,以缓慢又别扭的姿势,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开门,离开。 经过少女房间时,他脚步微顿,深深往门后看了眼。 会在这里遇上顾西芙,还经她之手将他带离牙行,在他意料之外。 若是没有遇上她,他也会在几日后离开。 她的到来,只是把他的计划提前了几日,也变得更加顺利。 他扬唇,无声笑了下,将那个已经空了的玉瓶子放在她房门口,随即头也不回,离了客栈融入夜色。 凉州半夜街头,光线昏暗,不见人踪。 静得很。 偌大街道空空荡荡,拢在暗夜中,连空中吹来的风都显得诡异。 两月多前在西南矿场,他被推进关着猎狗的铁笼。 矿场的人都以为他会死在那里。 没人知道他为了活着,在那个铁笼里把自己变成野兽。 矿场监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最后将从铁笼里爬出来的他带到西南最大地下擂台。 像毛猫戏老鼠般,在老鼠临死前,玩个够本尽兴。 他在那里惹上西南霸主之女。 为了活命拼死逃出。 最后特地选了那段河道,在牙行货船经过时跳入河中,于九死一生中算计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 算准了。 牙行的人把他捞了上来。 想要躲避追捕,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西南霸主手下势力庞大,想要躲过他们的眼线,他思来想去,反而是贩卖奴隶的牙行最为安全。 谁能想到他会把自己当成货物,混在牙行里求生呢? 九月夜半的风很冷,刮在脸上沁人的寒。 马玉城缓缓走着,黑眸有光跳跃,及后扬唇低低笑出声来。 在牙行挨打受骂,忍辱偷生的那半个多月里,他时常会疑惑。 逃到哪里不是逃,他为什么会逃到凉州。 如今他明白了。 从西南出发往大越境内,凉州是离望桥镇最近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又什么时候会死去。 心头隐隐有个愿望。 死之前,再回一趟望桥。 不是留恋那个破地方。 只是想再看一眼,生活在那里的某个人。 现在心愿已了,他也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那个跟没长指甲的奶猫一样的少女,无谓再多攀扯。 月末将至,今年的秋闱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心悦的那个人,会在上京大放异彩,然后带着满身荣耀回来迎娶她。 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受人疼爱,最后儿女满堂齐眉白首,那才是她该有的生活。 …… 秋闱时间一天天临近。 上京上空的氛围越来越紧张。 早早就来京中备考的学子们,每日里温故知新、聚堂论辩已成常态,就连说话的时候,嘴里都冒着火星子。 同为考生,同时也为对手。 暗地里的比拼较量,谁赢了似乎就能在考场里拔得头彩了。 午时,一辆华丽马车缓缓从大街驶过,最后停在上京驿站门口。 天蓝长衫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身姿修长如竹,俊美清冷。 紧跟他之后下来的,是一名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女,身边带着随侍丫鬟。 “袁哥哥,你身子刚好不宜走动,想来取信件,我让府里下人来取就是了,你何必自己走一趟。”美貌少女走到男子身边,一开口就叽叽喳喳,不谙世事般嗔怪。 男子举步往驿站里走,恰好避开了她的亲近,美貌少女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阴霾,面上却若无其事般,自然的又跟了上去。 “知道你等回信等得着急,我每日都让下人过来询问的,要是有回信,我定能第一时间知道。”她边走边说,“你这么着急也着急不来呀,眼下秋闱将至,袁哥哥你最该做的是先安心备考。反正你们已经定了亲,你未婚妻还能跑了不成?” 男子跟驿站里的人挨个详细问询了一遍,确定依旧没有望桥镇来信后,眼底浮出失落及担忧。 他转头看向紧跟身后的少女,“赵姑娘,你确定我的信已经寄出去了?” 第190章 势在必得 男子话里俨然透着怀疑。 貌美少女脸上露出委屈伤心神色。 见状,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不满了,开口替主子抱不平。 “袁公子,小姐的事情都是奴婢亲自去办的,您的信也是奴婢亲自寄的。您这般说话多伤我家小姐的心啊?再说了,那边没有回音未必是没收到信,或许是人家不想回呢……” “绿桔,不可无礼。”赵之筠作势呵斥了句,又抬头对袁淮生道,“袁哥哥,上京到淮城一来一回路途遥远,你未婚妻的信兴许已经在半途中了,你再安心多等几日。会试在即不宜分心,等会试过了,心里有何疑问你回家之后亲自去问也便是了。” 说罢又道,“我看你脸色白得很,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呢,我们先回去?” 袁淮生薄唇紧抿,心里乱哄哄的。 赴京当日,他临时想起要送给心上人的青玉手串还没买,半途改道去了金玉铺子,结果错过登船。 后在码头替受了当地小贩讹诈的赵之筠解围,得她邀请,上了赵家的私家船赴京。 等到了上京才知道自己原本要搭乘的那艘船,在泗水水域沉船了,船上的人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他当即就给家里寄信说明原委,免得娘及芙儿误以为他已经罹难。 因为初到上京人生地不熟,那两封信便托了赵之筠代为寄出。 之后他出了点事落水,被救上来后昏迷了近半个月,又至现在醒来半月有余…… 始终没有收到淮城那边的来信。 眼看赵之筠主仆又一次催促要走,袁淮生想了想,道,“稍等。” 他问驿站里的人取了笔墨纸砚,飞笔疾书,当场又写下一封信,亲自交到信使手上。 赵之筠瞧着男子交出信后眼底的放松及期盼,两手绞紧手中丝帕,几将帕子撕裂。 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未婚妻! 一个乡下土包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不信,自己堂堂四品户部侍郎家的千金,还能斗不过一个乡下丫头! 回到赵府,袁淮生再次辞行。 赵之筠知道自己开口作用不大,索性将她爹爹拉了出来。 赵府大厅。 赵中德坐在首座上,一身官威。 五十多岁年纪,能爬上户部侍郎位置官居四品,绝非平庸之辈。 他看着袁淮生,眼里不掩欣赏,“我听筠儿说你又要辞行,怎么,在我这里住得不自在?” 袁淮生恭敬道,“大人别误会,只是无功不受禄。之前得大人及赵姑娘照顾小生已经非常感激,不敢再多打扰。” “说什么打扰不打扰,你是筠儿的救命恩人,住在我这里合情合理。”赵中德大手一挥,否了袁淮生的话,“再者,这个时候上京满大街的都是前来赴考的学子,城中各大小客栈均人满为患。你这时候离开,怕连住的地方都寻不到。再有三日便是会试了,难道你要把仅剩的时间都浪费在烦恼衣食住行上?前程事大,可别因小失大啊。” 赵之筠立即搭腔,“爹说的是。袁哥哥,就别老说要走了。此前我险些落水,要不是你及时出手,在床上躺半个月的可就是我了。你真想走,等试考完了,我绝不拦着你。” 袁淮生抿唇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诚如人所言,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 等下人送袁淮生回房后,大厅里,赵之筠脸色立即就变了,沉得很。 赵中德见状失笑,“怎么,又生气了?” “能不生气吗?他怎么就不知道识好呢?不是说要走就是要去给家里寄信,我每日替他煲汤沏茶,他一点都看不到!”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解风情,赵之筠想到这点更生气。 说他榆木疙瘩,他偏偏又对那个土包子未婚妻极好,开口闭口总提起那个贱人! 赵中德笑道,“这就生气了?人不是你自己看上的吗?要是真生气,那爹现在就去把他赶走?” “爹!你就爱开我玩笑!你不是也很是看重袁哥哥吗?” “这个袁淮生,虽说出身寒门,但是人品才学都极佳。今年会试他必然榜上有名,爹在官场几十年,看人不会看错。”赵中德道,“现在我们对他多施些恩惠,他日官场上,说不定能换得一大助力。” 赵之筠闻言,脸上稍霁,“爹,你真觉得袁哥哥能上榜?” “他不是淮城解元吗?整个大越,有几个解元?你说他能不能上榜?” 连爹都如此肯定……想到那个人雅正清隽容颜,赵之筠咬咬唇,缓缓笑开。 及后,她招来丫鬟绿桔,悄声吩咐了几句,眼里涌动势在必得。 …… 家中发生的事情,顾西棠一无所知。 此时她人已经上了黑虎帮。 本来打算拎着刘老二领路,再来个大杀四方,把她“顾家”损失的药草给拿回来。 谁知道没等她出手,黑虎滩就出事了。 帮中内讧。 许是帮众都赶过去或凑热闹或站队,她从外头一路走到黑虎帮老巢,沿途畅通无阻。 老巢里两帮人马正打得如火如荼。 顾西棠寻了个好地,坐下就来就滋滋有味看戏。 “看来你老大暂时没空理你了。”她抖抖牛绳,幸灾乐祸。 刘老二一脸菜色。 又毫无办法。 他被无名小子拎着,坐在了帮里后山最高的峭壁上。 要是敢动一动,他保准自己会摔成肉酱。 “你那点功夫连我都打不过,我放你下去你也是找死。不如咱俩做个交易?”顾西棠又道。 刘老二抖着腿,“什么交易?” “你带我过黑虎滩暗流,我放你走人,那些药草你可以折合银子让我带走。从此以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恩怨两消,我绝对不回头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还找得少了? “黑虎滩暗流下面的机关只有老大能开启关闭,想要过去只能老大同意才行。”他郁闷道。 就因为老大卡着关卡,帮里的人才只能服她。 要不然,老大就不是老大。 帮里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的人,不下十个数。 顾西棠皱眉。 怎么那么麻烦。 第191章 故人,花三娘 她本来还打算在这里捞一笔,然后让刘老二继续带着她过暗流。 结果还得另下办法。 她看着下面打得火热的场面,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不想管闲事啊。 麻烦,还危险。 这趟感觉有点亏…… “嗯?”她视线在打斗的人群中某个身影上顿了下,问刘老二,“那女的是谁?” 黑虎滩山腰沟壑间,女人单手持刀杀招凌厉,但是围上她的人越来越多,持续打斗下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那是我老大!”刘老二也看到那边情形,继而怒骂,“我早知道胡彪不是好东西,平日里就不断在暗处搞小动作,一直觊觎老大的位置!” 顾西棠挑眉,单手撑腮,闲闲看女人困兽犹斗。 没想到啊,又见故人。 黑虎滩帮众极多,但是多为乌合之众,战斗只持续了小半天就接近尾声。 女人明显处于劣势。 刘老二把过程从头看到尾,此刻鼠目含泪,“我老大完了。” “你要不去帮一帮?”身边无名小子闲闲道了句。 刘老二立即摇头,“可惜我本事不够,不然胡彪那个莽夫休想得逞!” “他得逞后会如何?” “自然是坐上老大的位置。” “那你老大呢。” “胡彪觊觎老大美色已久,老大下场怕是……” 顾西棠没再搭腔。 下方,战斗结束,涌来一群帮众打扫战场。 女人失手被擒,身上五花大绑被吊在战场中央的大柱子上。 “哈哈哈,花三娘,你也有今天!”胡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笑起来的时候只见胡子不见脸。 他扛着大关刀,得意万分走到花三娘下方,抬头往上瞧,“兄弟们,你们是不是都好奇,咱们威风赫赫的老大,裙子下面穿的是什么?” 周围帮众放声哄笑,“二当家,您看见了赶紧跟我们说说,大家可好奇好多年了哈哈哈!” “什么二当家,现在该改口叫大当家了!花三娘素来风骚,她裙子下面……我猜什么都没穿啊!” 男人们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放浪形骸极尽羞辱。 被吊在上头的女人,脸上全无表情,一双凤目冰冷。 身上捆紧的绳索勒出她曼妙体态,虽至中年风韵犹存。 男人们的话越来越过分。 被女人压在头上多年,一朝扬眉吐气,似乎将女人羞辱到泥潭里,才能显出他们的威风。 间中,胡彪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朝手下们展示一圈,“这臭娘们稍后再处置,正事要紧。你们记住画像上这张脸,要是见到这个人要渡河,立即来报!另外,此人可能会乔装打扮蒙混过关,除了她的脸外,但凡身形纤瘦身高不足五尺的人出现,也立即扣下报上来!” 峭壁上,刘老二凝目,画像上是一名女子,这个距离看不分明细节,但是身形纤瘦不足五尺…… 他扭头,看向身边坐得跟个痞子样的小子。 他抽了抽嘴角,“……是不是你?” “是你大爷。”小子道。 刘老二心里骂娘。 “来人,把这臭娘们的衣裳剥了,示众三日,帮里人人可来此观瞻把玩!”下方胡彪声音又传来,“一身的骚味偏要装清高,老子看你清高道何时!” 话音落,立即有无数人涌了上去,急不可耐亲自动手,把昔日高高在上的老大剥个清光。 顾西棠足尖轻点,纵身跳了下去,顺手暗器直袭那些多手的渣滓。 砰的巨响。 秋风扫落叶般,帮众倒下一片。 刘老二在地上弹了弹,头一歪,昏死过去。 那小子把他当暗器用了。 草踏马。 现场有片刻混乱。 暗器巨大,砸人的同时还挡视线。 等黑虎滩一众回神戒备,大柱子上吊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连同“暗器”也被一根绳子吊走了。 …… 后山峭壁旁的岩洞里。 花三娘跟刘老二跟货物似的被扔到地上,小个子少年似累着了,站在他们面前抻手臂。 劫后余生,花三娘挣扎坐起,凤目凌厉看向顾西棠,“你是什么人?” “啧,不该先感谢救命之恩吗?”顾西棠一脚把刘老二踢醒,“替你老大解绑。” 刘老二立即翻身坐起,扑到花三娘身边,边哭喊边解绳子,“老大,我来救你了!” 花三娘眼神一斜,男人哭声立止。 等刘老二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把绳子解开,顾西棠已经走到岩洞对面坐下。 曲着单膝,叼着草芯子,懒洋洋的姿态。 花三娘眼里闪过异色,“你是什么人?” 她又问了一次。 “萍水相逢,无名小卒。”顾西棠淡道。 “你刚才甩人的招式是一种刀法,平秋落雁。那是我家传绝学。” “你就当我是跟你学的好了。” 两人一来一往,对话让人听不懂。 至少刘老二是一头雾水的。 他在旁边等了很久,眼看两人对峙没个结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靠近花三娘。 “老大,要不,您先替我解个绳?” 花三娘反手一刀。 绳子断裂落地。 刘老二两腿簌簌,尿了。 顾西棠跟花三娘齐齐皱眉,齐齐挪了地方。 从相对而坐变成并肩而坐,位置离那滩不知名液体甚远。 刘老二有自插双目的冲动,他这辈子从未如此丢脸,还是丢在老大面前。 “原来你还有后招。”顾西棠翘唇,眼底有似有若无笑意,“胡彪小看你了。” “何以见得?”花三娘道。 顾西棠指指地上断裂的绳子,“你手里藏的东西,给自己解围应该不是难事,你是故意落败的。我猜猜……用自己做饵炸出暗地里不安分的东西,然后一网打尽?” 花三娘沉默片刻,倏而笑开,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变。 慵懒,妩媚,撩人。 她白皙指尖挑起顾西棠小巧下巴,左右晃了晃,打情骂俏般,“真聪明,比我手底下那些废物好用多了,不如你就留在我黑虎滩如何?” 顾西棠拍开她手指,“滚蛋。” 那根手指化作掌,又打了过来。 瞬间,昏暗岩洞里虚影翻飞。 两人打起来了。 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影子,把刘老二晃得头晕。 第194章 会元 听到这话,饶是顾西棠散漫无忌的性子,也呆怔了好一会。 “你帮我打下流域?为何?” 花三娘凤目斜睨,“老娘看你顺眼,送你一片江山。” 片刻后,顾西棠笑开,“大美人,你可真大方。不过,你行吗?。” “哼,在这流域里,只有老娘不想的,没有老娘不行的。”花三娘转眸看向远处天际,声转幽幽,“就当还老娘一个心愿了。我女儿要是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般……不过,她长得比你漂亮多了。” 至于像哪般,花三娘没有细说,顾西棠也没有追问。 有些事情在彼此心里,其实已经心照不宣。 她跟花三娘交手的时候,故意使了花家刀法,就是没打算对她隐瞒什么。 此时见花三娘黯然,她故作疑惑道,“你有女儿?” “有两个,一个亲的,一个认的。亲那个五岁的时候死了,认那个十七岁的时候被天收了。” “……”顾西棠听出来了。 十七岁被天收那个,大抵说的是她。 不过,老女人脸大啊。她可从来没给自己认过劳什子干娘。 “你叫什么名字?”转身往山下走的时候,花三娘冷不丁开口问。 “顾西棠。” “怎么又是姓顾?家里人对你好吗?” “极好。” “那就好。回头咱俩再练练,我花家刀法,你一个小丫头居然使得比我还精湛。”想起在岩洞时跟小丫头过招,自己居然不敌,花三娘颇不痛快,所以,她得给那丫头也找找不痛快,“你眼睛怎么长得跟奶狗似的,一点气势都没有,谁给你整的容?” 顾西棠,“……”还是把她寨子掀了,烦了。 不过,有花三娘罩着,她好像在流域也算有了一个据点了? “大美人,你这里能不能收到境内信件?”她问。 “自是能的。黑虎滩跟境内也有生意来往,互通书信是常有的事。” 闻言,顾西棠拉着大美人就飞快往山下跑,陡崎岖峭山路她跑起来跟平地似的。 花三娘本来还想斥一句危险,见她心急又欣喜模样,最后把到口的呵斥咽了回去。 以前,她从未在坏丫头身上见过这种情绪。 挂念,依恋…… 丫头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是她看得分明。 那个家在她心里,已经占据了极重要的一席位置。 花三娘眼里流过极为复杂的情绪。 坏丫头……在她身上有太多匪夷所思,但是她确定,此丫头即彼丫头。 甚好,万幸。 黑虎滩有异心的帮众已经被清理掉了,如今帮派内一派和谐。 就算有人暗地里还有什么不甘的小心思,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表现出来。 因此,对于老大花三娘身边突然多了个小丫头,并且还是胡彪画像上的小丫头,没有人敢提出疑惑。 对于花三娘突然野心万丈,说要一统流域,更没人提出异议,并且对此求之不得。 谁有生之年还没点野心呢。 黑虎滩势力开始往外渗透。 在此期间顾西棠花了点时间了解流域里流传的那个传说,证实花三娘所言不假。 流域里各派势力,对于域内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皆极为警惕提防。 想要通行无阻到达月灵国,根本不可能。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王八蛋,弄出的那么个传说。 …… 九月二十,大越上京三年一度的会试开始。 十月中放榜,袁淮生高中会元,扬名上京,风靡一时。 殿试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这期间,他苦等的淮城来信依旧没来,倒是等来了上京高官达贵邀约无数。 袁淮生无法拒绝。 殿试不管他能不能得中状元,都会踏入仕途。 在朝为官,不能孤高和寡,跟朝臣之间的关系需得经营,就必须要应酬。 他一个寒门学子,尚未有清高的资格。 况且,他也需要摸清朝中各派系之间的关系。 “袁哥哥,殿试还有一个月时间,这期间各家递来的邀请柬你断不能拒了。”赵府大厅里,赵之筠对袁淮生殷殷叮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爹爹说他会在饭局上替你照应,只是去喝喝酒聊聊天,不用想那么多。眼下是别人想拉拢你,你且面上虚应着,至于之后如何选择阵营,回头再慢慢考虑不急。” 袁淮生看着手边厚厚一沓精致请柬,沉默不语,也没有抬头看向盛装打扮的美貌少女。 他这种态度,让赵之筠眼里闪过不悦,只是转而又被她压了下去。 当日爹爹说过看好袁淮生,如今证明爹爹的眼光没错。 袁淮生既能高中解元、会元,他日金銮大殿上,也必定能高中状元。 一个前途无量又专情的状元,可比京中那些高门纨绔要好太多了。 她看着垂眸不语的清隽男子,眸光闪了闪,“袁哥哥,你可是还在想着你家中的事情?” 袁淮生眉头皱了下。 他确是担心。 不知道家中究竟有没有收到他的信。 为什么迟迟不见回音。 他不在的时候,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说一开始托赵之筠寄出的两封信他有所怀疑,可是当日在驿站他又当场书信一封,并且亲自交到了信使手上。 家里不可能依旧收不到才对。 如今会试已过,榜也放了,这么长时间,总够得一封回信到他手上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乱得很,总觉得有什么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只是这些,他没有打算跟赵之筠说。 那是他的私事,不需要跟不相关的人提及。 “袁哥哥高中会元,这等好消息不出几日便会天下皆知,到时候也势必会传到你家里人耳中。你那些信不管你家里有没有收到,知道你在上京高中,她们便也知道你安全无恙了不是?我想,她们定在家中欢欣雀跃,等着迎接你来年春衣锦还乡呢。” 袁淮生抿唇。 不得不说,赵之筠这番话确实说到了他心里。 眼下他无法立即赶回去,但是高中的消息一定会传回望桥镇。 娘跟芙儿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第195章 伯母又说胡话了 想通这一层后,袁淮生稍微安下心来。 之后每天,几乎都在各番应酬,期间还寻了机会请辞,离开了赵府。 而望桥镇的情形,却跟他所想截然相反。 望桥镇确实收到了会试放榜的消息,但是袁淮生的名字,却无一人提及。 这方百姓对今科会元姓甚名谁一无所知。 桥南茶楼,午时刚到,袁母又坐在门口闹开了。 这个时间,这里来来往往茶客、行人是一天里最多的,她一闹,顷刻就全镇皆知。 “我儿子袁淮生,乃是状元之才,不想却被丧门星害了性命,如今独留下我一个老婆子无依无靠,日子无以为继啊!” “不是我故意抹黑顾家女,她家老爷子好好的突然昏迷不醒,大家伙都是知道的,镇外寺庙高僧都说了,就是她家里出了个丧门星,克亲克夫的命!” “他们家小女,三岁的时候就被顾西芙给克了,跟活死人一样躺了十三年!还有马家,原是想跟她定亲了,亲事还没定下来,马家就倒了,首富之家一夕败落流放!那么富贵的人家都抗不住她的命格,我儿子一个弱书生又哪里顶得住?最后连命都丢了!” “她当日亲口说会奉养老婆子后半生,也不过是嘴里说说糊弄外人罢了。我何曾从她手里得过养老的银钱?这女子心肠既狠又毒!我儿若是地下有知,也会悔不当初没听老婆子的劝哪!” 茶楼里坐着的茶客,听得津津有味。 外头街道上,也有诸多行人围观看热闹。 “这袁家老婆子隔三差五跑到人多的地方闹一回,也不嫌累得慌。” “累什么累,她已经是半个疯子了你们看不出来?这般又哭又闹不过是心里怨气难解罢了,好好的一个儿子就那么没了,独苗苗啊,能不疯么?” “确实可惜了,若是袁家书生还在,今科会试必然榜上有名,袁老婆子后半辈子是能享大福的。” “你们说,顾家那个二女儿,难道真是丧门星?” “别胡说!顾家多年积德行善,遇上这种事他们家也是倒大霉了。” “怎么胡说了?不能因为顾家做了点善事就不让别人说真话了?那你们说说,他们家出了多少事情了?我看袁老婆子的话一点不假!她家顾老爷子还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呢,顾老夫人都多久没在人前露过面了?家有丧门星,一家子都倒霉!”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顾家女我是万万不敢沾的。别说她立了誓再不嫁人,就是想嫁,我看整个望桥镇也不会有人敢娶。” 顾西芙跟爹爹刚从凉州带着买到的两船药材回到镇上,人在铺子里还没及歇下,就听到有熟客上来告知,袁家母又在外头闹开了。 顾西芙拦下了暴怒的爹爹,带着一身疲惫未散,匆匆赶到桥南茶楼。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见到她立即散开,给她让出路来。 同时也爬离得她近了,自己身上会沾了霉气。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初顾家跟马家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赛半仙曾批卦说顾家有大功德,马家强欺会遭反噬。 如今开始有人半信半疑起来,马家落到那样的下场,怕不是被反噬,而是被丧门星给克了。 沾之毙命,比砒霜还毒啊! 顾西芙微垂眸子,当做没看见旁人对她的忌惮,走到茶楼门前,看着坐在台阶处头发披散眼睛猩红的袁母。 “伯母,天凉了,坐在地上容易沾染寒气,我先扶您回去。” 袁母一看见她,眼里立即迸出恨意,狠狠将她扶过来的手打开,“别碰我,你这个丧门星!你不是说会养我吗?一个多月了连面都不露,你就是这样养的?毒妇,你不仅害死我儿子,你还想将我活活饿死!” “我有事出远门了,离开前去过您家跟您说过,还给了您二两银子吃喝,您亲手接过的。”顾西芙抿唇,将被打红的手垂下,藏进袖子里。 袁母却对她的话矢口否认,“你胡说八道!青天白日的说谎欺负我一个老婆子,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你何时给过我银子!在外面装着娇娇弱弱的苦相,背后却尽欺我老婆子没有依仗,只能任由你捏圆搓扁,你会遭报应的!顾西芙你不得好死!” 顾西芙咬着唇,看袁母颠倒黑白构陷污名,她袖子里的手渐渐收紧。 “伯母又说胡话了,当日我将银子给你时,乌木巷里有好几个街坊都看到了,您若是不记得了,不如我们现在过去,找他们问问,也许您就记起来了呢?” 袁母哽了下,脸色涨红,眼里怨恨更甚。 她就知道这毒妇不是个好的。 一个多月不见,竟然变得牙尖嘴利起来,还敢反过来拿捏她了! “顾青,过来帮忙扶袁伯母回去,别让她摔着了。” 人群后,小厮打扮的高大男子立即过来,搀起袁母就往走。 袁母想要挣扎,却发现根本挣不动,而且那小厮几乎是拖着她走的,外人却看不出异样来,只以为他是真的在搀扶。 她嘴唇翕动又想骂什么,少女声音在她身后适时传来,“这是我顾家新买的小厮,卖身契上盖有官印,伯母千万别误会什么。” 将她想要泼出的脏水给打了回去,时机拿捏得恰恰好。 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的人很快就散了。 但是背后那些议论,还时有传来。 顾西芙背脊挺直,眼神沉静淡然。 这段时间,多难听的话她都听过。 听得多了,便也不在乎了。 从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最后淡然处之,没人知道她走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回到乌木巷袁家小院,关上院门后,袁母立即有变了一副嘴脸。 眼里猩红退去,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坐在顾西芙面前时,哪有半分疯癫的样子。 她看着神态淡然的少女,冷笑道,“顾西芙,你长本事了,在外头就敢拿捏我。你以为这样就能反抗我了?我告诉你,我会缠着你一辈子,叫你一世不得安生!” 她坐在堂屋上座,下巴高台,姿态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将那些话说出来时,毫不掩饰怨毒。 第197章 敢抢姑奶奶的人,把你打成平板 袁母悄悄离开了望桥镇。 这件事情顾西芙三天后才知晓。 还是她照例隔几日去袁家小院探望一下老妇人情况,发现院门紧闭无力无人应答,才从好心街坊口中得知,袁母早在三日前上了一辆马车离家。 之后再未回来过。 从院外往里看,院子依旧干净,花圃里的栀子花花期早过,枝叶依旧葱绿。 屋檐下晾衣架上晾着的衣服早就干了,却没有收起。 袁母走的时候,应是什么都没带。 连衣裳都没收拾。 可见走得很急。 顾西芙心有担忧,立即命顾青去打探消息寻人。 虽然袁母对她憎恶,但是她做不到把人丢之一旁不闻不问。 良心过不去。 也,不想愧对逝去的人生前对她的情意。 时光虽短,但那份真挚与心意,她真切感受过。 …… 时日流逝, 秋意渐浓。 宴九到达南线边城已是十月。 城外枯草凄凄,遍地霜冻,露珠凝成珠花,于枝叶上结成串。 这里的气候,比上京还要冷得早一些。 城中某间小客栈里,燕一从外头脚步匆匆走到大堂最里的方桌坐下。 “爷,打听到了。” “说。”宴九已经点了热饭热菜,边吃边做洗耳恭听状。 “流域里最近出了个小煞星,风头大得很,不到一个月功夫,单枪匹马挑了九线势力里的六线。这架势,大概是想把整个流域二十几个势力全部给打了。” 宴九翘唇,“看来有不得不打的理由,不然以她的性子,不会主动挑事。” “你怎么知道小煞星一定就是顾姑娘?”燕一不满嘀咕。 就不能是别人? “你回来之前,我刚从那里听了不少消息。”宴九忍笑,眼神往相隔的几桌示意。 那里坐着几个身形长相参差不齐的汉子,正起劲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只知道姓顾,十六七岁的小娘们,嘿!愣是打得流域里声名赫赫的各势力毫无还手之力!” “花三娘找了这么个帮手,又卡着临图河最重要的关卡……除非其他势力联手,否则流域很快就会只有一个老大了。” “花三娘在黑虎滩那么多年,以前从未表现过野心,这次怎的突然搞出这么大动作?” “前段时间黑虎滩不是闹内讧吗?花三娘棋高一着,事后清理了近一半的帮众。我猜着,背后肯定有顾小煞星出了一份力。双煞合璧,所向披靡啊!” “要是花三娘真能把流域给打下来,老子立马投奔她去!让个娘们骑在头上老子也认了!” 燕一面无表情,拿起筷子愤愤扒饭。 他在外面跑断腿才探来的消息,结果主子爷轻而易举从旁人那里听到了。 呵,花三娘的信息也用不着他说了。 “爷,吃完饭去哪?”他问。 宴九,“去黑虎滩,投奔顾小煞星。” “……” 爷如此看不起自己手底下十八骑,骑营里的弟兄们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 您拿个令牌出来亮一亮,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你需要去投奔? 饭后,燕一从马行买了辆旧马车,载着他主子十里跋涉,赶往黑虎滩投奔。 收到有人来投奔的消息,顾西棠还在饭桌上。 刚吃了顿饱的,懒洋洋不想动。 翘着二郎腿,心安理得享受刘老二十分狗腿的侍奉。 这日子要是刨除那些打打杀杀,着实惬意无比。 “投奔我?”打下六线势力,极速晋升二当家的顾小煞星懒懒挑眉,“我不需要小弟,把人给你们大当家的,别来烦。” “黑虎滩正值势力扩张,来人多多益善,既然你不要,老娘便接了。” 花三娘坐在她旁边,跟她一样的姿势。 侍奉的同样是刘老二,狗腿程度十二分。 前来禀报的小喽啰吞吞吐吐,“二当家,那人说是你好友。” “说谎,我没朋友。” “他说只要跟您说他是坐轮椅的,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顾西棠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一扔,站起就往外走,“走,接人去。” 花三娘见她这般,眼里流过兴味,“小丫头,我可是刚刚把人接收了。” “敢抢姑奶奶的人,把你打成平板。” 花三娘,“……”不肖女!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吗? 干娘不是娘? “刘老二,去看看来的是哪路神仙!……算了,老娘亲自去长长眼!” 黑虎滩山下小码头,宴九坐在轮椅上,仰头往上看。 眼前是一座险山,山势陡峭崎岖,往上只有一条蜿蜒羊肠小道。 对他这种人来说,想要上山,属实有些为难。 “爷,属下背您上去。”燕一看过山势,这点难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游历多年,他背着爷爬阶梯的次数多了去了,眼前这条道最多陡峭一点而已。 宴九含笑,“不请自来不礼貌,还是等人接。” “我们都到这里了,不也是不请自来吗?” “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燕一听不懂,刚想再问,就看到山上飞来一道红影。 “宴九!!” 随之而来,是少女雀跃呼声。 燕一看看上头飞来的少女,再看看身边笑意渐展的主子爷。 总觉得这一幕,像是乳燕投林。 红衣少女稳稳落地,然后一蹦,蹦上了轮椅后及时探出的踏板。 少女俯身,小脸笑容灿烂,“宴九,稀客呀,你怎么来的?” 宴九半转身,曲指请敲了下少女光洁额头,“坐船来的。” “敷衍,岔开话题。” “流域里各势力盘踞,域内乱得很,我来给你做做狗头军师,如何?” “你这么积极,我只能勉强收啦。” 顾西棠晃着脑袋,很开怀。 看到宴九,就想他那座小院子,自然便想到顾家大宅。 如见亲人哪。 “宴九,你比我爹还可靠。”她仗着地势高,伸手在男子头顶拍了拍,少女心甚慰模样。 引来宴九眼底笑意频闪。 “多谢夸奖。” 宴九以拳抵唇,将笑意压下一些,尽量不显。 免得小姑娘反应过来,让他平长一辈压了她的头,又要恼羞成怒了。 第199章 独独有一窍未开 “老大,老大!二当家带那个男的在观光亭上聊天,聊得可高兴了,一直在笑!” 刘老二奉命盯着那个男的动静,回来回禀的时候跟见了鬼似的。 寨子中央小广场上,黑虎滩帮众正在操练。 花三娘就坐在广场前的长椅上,身姿妖娆惹眼,立在她旁边的锋利大刀又让人胆寒,不敢往上多瞧一眼。 “一直在笑?”翘起兰花指,断过狗腿刘老二奉上的热茶,花三娘问了声。 刘老二忙不迭点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所以他才像见了鬼一般,比知道无名小子是个丫头时还要震惊。 那是顾小煞星啊! 从她出现在黑虎滩,一直到现在,他这个狗腿子算是跟她相处得最多的。 哪里见小煞星笑过? 哦,冷笑讽笑讥笑嘲笑除外。 花三娘把茶杯扔了回去,“小丫头涉世未深,轻易就被一副皮囊迷了眼。” 刘老二再次疯狂点头,“老大说的是,我一看那男的就看出他根底了,绝对是个吃软饭的!” 花三娘,“……” 也不是不可能。 皇室子弟吃女人软饭的也不是没有。 那个半疯傻的临王,一开始不就是打着靠女人挡枪夺权的主意么。 可惜,利用错了人。 不然现在大越皇室势力分割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用盯着了,去灶房帮忙。”她道。 刘老二傻眼,“老大,我得伺候你呀!” “你泡的茶不错,以后就在灶房烧水沏茶。” “……”晴天霹雳。 打发刘老二退下后,花三娘没了继续监督操练的心情,拢着外衫回了自己小院。 …… 流域十月已经开始入冬。 天冷了,白日变短,酉时就开始天黑。 这边的习惯是天黑前吃完饭,不讲究时辰。 顾西棠本想在自己小院里招待宴九,不想大厅那边来请,说大当家在厅中设了宴。 顾西棠带着宴九跟燕一到得大厅时,花三娘已经在里面坐了。 饭桌不大,刚好坐下四人。 旁边有丫鬟端茶布菜。 还有舞姬候场准备献艺。 平时议事待客用的大厅,很是宽敞。 白一张四人方桌,空间绰绰有余。 当时在加上丫鬟跟舞姬,愣是把大厅挤得逼仄。 顾西棠走进去的时候嘴角抽了下,不明花三娘闹的这是哪一出。 厅里群聚环肥燕瘦,不下二十个人头。 “我来这么久,怎的不知道宅子里还有舞姬?”她推着宴九走到饭桌旁,自己就在轮椅旁拉了张凳子坐下。 花三娘看看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你头一回有朋友前来投奔,我作为大当家,礼数上自当好好招待一番。寨子里的舞姬就是有贵客的时候才用上的,你又不是贵客,知不知道没区别。” 顾西棠附到宴九耳边,用说悄悄话的架势大声道,“这是黑虎滩大当家,花三娘,大刀耍得不错,牙口也一顶一锋利。我平时不太稀罕搭理她。” 见面就斗嘴,这种相处方式宴九相当熟悉。 小姑娘跟毒老之间也是如此。 他眸心动了动,看来这位也是小姑娘故人。 “在下宴惊鸿,不请自来,多谢花大当家款待。”他对花三娘拱手作礼。 花三娘这才睁眼将他上上下打量一番,“宴惊鸿?宴是大越国姓,这么说宴公子是大越皇室子弟?” 宴九浅笑点头,“是。” “我看你年纪在二十四五了?虽然不良于行,但是身份地位显赫,又生得一副好容貌,在大越定有很多人追捧,后宅充盈。宴公子有家有室,为何会跑来三不管的流域?” “让大当家见笑了,我未有婚配。” “哦?不应该啊。皇室子弟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不都是早早就被长辈安排好了吗?” 宴九拍拍双腿,“我自己不良于行,没什么大本事也没有野心,唯一喜好在外游历,做只闲云野鹤,不敢拖着好人家女子跟我吃苦,误人前程。” 花三娘红唇微动,还想再说什么,顾西棠不乐意了。 拿起空酒杯往桌上一搁,咚的声响打断了两人之间对话。 “大美人,你查家底做什么?宴九爱成亲不成亲关你什么事?”她柳眉皱起,浑身警惕,“你不会看上宴九了?不成,年纪跟辈分都不搭。你这年纪,可能比宴九娘亲还要大几岁呢!” 花三娘险些把银牙咬碎。 死丫头是嘴巴没把门还是怎么的? 胡说八道! 她花三娘还不至于老牛吃嫩草! 也不看看她为谁操的闲心! 宴九眼见两人用眼神隔空对战,有笑意莫名上涌。 花三娘操着小姑娘不知道的心,可惜小姑娘精明聪慧,独独还有一窍未开。 倒是省了不少尴尬。 “不如我们边吃饭边聊?天冷饭菜容易凉,别浪费了这一桌的美酒佳肴。”他适时开口,打断了空气中无声的厮杀。 花三娘轻哼了声,扭头吩咐,“上酒!起舞!” 四个丫鬟立即走上前来,分别替四人斟酒布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顾西棠把四个丫鬟一一看过,总觉得宴九身边那位在四人中长得最好看,身上也最香。 瞧那娇滴滴的姿态,白绵绵的皮肤,倒个酒还翘兰花指,看宴九一眼脸就红一分。 怎么那么别扭呢? 她伸手,把最美的丫鬟拉了过来,把自己身边长得比较朴实无华的那位推过去,“你到我这边来,九爷爱干净,不喜欢别人的衣裳挨着他。” 宴九含笑不语,未有阻止。 花三娘险些又咬碎一颗银牙。 这还没完。 死丫头就安静了片刻,最后挥手把所有丫鬟全赶出去了。 “吃个饭搞那么麻烦,我自己没手吗要人伺候着吃,都走都走,你们身上太香了,刺鼻。” “还有那群跳舞的,也撤了。吃饭就安安静静的吃,我们家从来不搞吃饭还要人在旁边跳舞这一套。” “九爷也不喜欢,他的院子跟别院,都没养过舞姬。” 花三娘一番别有用意的安排,还没开场就被摁死在摇篮里。 这顿饭她吃得极不痛快。 死丫头,是装傻还是当真没开窍? 第200章 花三娘,灭门惨案 晚饭过后,花三娘找了个借口把顾西棠留下了,另着了刘老二给两位贵客安排住处。 “大美人,你今天玩什么把戏呢?宴九可不是那些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你的招数对他没用。” 大厅里,宴九一走,顾西棠立刻吐槽开了。 花三娘气得要死,“我才想问你玩什么把戏呢,没事尽给老娘拆台!” “谁拆你台了?你跟宴九第一次见面,他应该没得罪过你?你弄那么多人在这里吓唬他做什么?” “我吓唬他?我!——”花三娘气狠了,反而冷静下来了,语调一转懒声道,“这世间男子每个都有所求,有些求财,有些求权,有些求美人,还有偷心的哪个都想要。我就是一时好奇想看看,你这位九爷,他想求什么。” 顾西棠哦了声,“你在想什么呢?他连我都看不上,能看上你那些庸脂俗粉?宴九不好色。” 顿了下,她又道,“今天试完美人了,明天试试财。黑虎滩有多少金银珠宝?都拿出来往大厅里堆一堆。” 花三娘,“……”你他妈做白日美梦! “死丫头,跟娘说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这位宴九,白衣无尘,公子无双,长得确实好,最吸引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姑娘。”她缓了声色,语带试探。 顾西棠翻她一个白眼,“我就一个娘,在境内。还有,姑奶奶跟天真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再有,我跟宴九是朋友,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龌龊关系。” 老娘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变着法儿的吓唬她。 她看上宴九? 开什么玩笑。 她跟宴九的关系岂容随意亵渎! 花三娘仔细看小姑娘脸上神色,好像的确没有撒谎。 她垂下眸子,遮住眼底暗淡,“你没有那个心思就好。丫头,这世间男人千千万,但是好男人万里难挑一,挑出的那个也只是相对好,不是绝对好。我就是前车之鉴,你可千万别走上我的老路。就算日后想嫁人了,也最好寻个你能拿捏的,万不要为色所迷——” “大美人,你喝醉了,早点回房洗洗歇了。”顾西棠起身离席,从桌上菜盘子里拿了个酱鸭腿边啃边走,嘴里还嘀嘀咕咕,“嫁人?我得有多想不开。” 一个人自由自在开心快活不香吗? 脑子进水了她才会去放下大刀拿起锅勺。 “……”花三娘托着香腮醉眼朦胧,幽幽叹气。 又愁上了。 丫头想嫁人,她愁。 丫头不想嫁人,她更愁。 这怪胎到底是怎么下凡的? …… 寨子东角客房。 房内点了一盏油灯,灯苗跳跃,光线暗淡。 床尾的屏风后面摆了个大浴桶,热气袅袅。 燕一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浴桶里,准备伺候主子梳洗。 流域里晚上气温比白天要低很多。 加上黑虎滩寨子又建在半山腰,入夜之后更冷。 “幸好出门前我带了几件厚实衣裳,要不然主子您就得挨冷了。” 出门的时候,他精心准备的行礼都没能带上,全填进王府库房了。 因为那些东西加起来有两马车。 主子说轻装简行,有需要的路上再买。 准备要送给小煞星的东西更是一件没拿。 这让燕一一度怀疑准备行囊那几天,主子是在溜他玩。 宴九已经脱了外衫,将轮椅转到浴桶旁,“挨不了冷,边城有卖成衣的地方,再不济,跟寨子里的人借两件穿总能借到。” “这倒是,跟满大厅的漂亮女子比起来,几件衣裳实在算不上什么。”燕一想起晚饭时大厅的情形,抿嘴憋笑。 这种情形他其实并不少见。 上京那些个满肚子心思的高官达贵,没少往主子身边送姑娘。 甚至主子还没及冠的时候,皇上就亲自往九王府送过美婢,背后用意不言而明。 只是,都没有花三娘这么夸张罢了。 “那个花大当家,好像不太喜欢顾姑娘跟主子太亲近。而且我看她一点不惧皇室子弟身份,爷,你说她是什么来头?” 宴九双手往扶手上轻轻一拍,人眨眼已经在浴桶中。 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花三娘,原名花婵,前扬州花家镖局三小姐,大越通缉榜前十的在逃犯。”宴九开口,水汽氤氲中,神色淡淡。 燕一在旁愣了好一会,才猛拍脑袋惊道,“我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花三娘!燕临阁里还备有她的资料呢,十年前她杀了她夫家一家二十三口人,血流成河啊!她夫君周生更是被她砍了一百零八刀,最后挖心而死!” 身为鹰眼,燕临阁的资料燕一都有熟阅,花三娘的资料他自是看过的。 当时震惊于这个女人的狠辣,他还特地在主子面前提过她犯下的案子。 当年这桩灭门惨案轰动整个扬州。 人人都同情案中的周生,因娶了毒妇导致满门丧命。 最后周家留下的唯一活口,竟然是一条被扔在柴房看门的老黄狗。 花三娘犯下命案后,就成了朝廷通缉缉拿的重犯。 只是这人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周生灭门案也成了朝廷悬案,迟迟未能完结。 没想到,大越遍寻不着的花三娘,竟然躲到了流域,还成了盘踞黑虎滩的势力首领。 “看来那个案子是永远没办法结案了。”燕一叹道。 各国朝对流域有共识,不论哪一国,都不允许将势力渗透到流域来。 若是哪一方破坏规矩,那流域就会变成战场。 毕竟这么大一块地界,各国君主都想将其收入囊中,但是要为了这块地界大动干戈耗费人力财力兵力,又似乎不怎么值得。 所以最后便出现一个怪异的共识。 要么,大饼谁都别动。 要么,就一起来瓜分,亮真本事。 浴桶里水声响动,打断了燕一的失神。 “爷,回头我给燕临阁发个消息……” “不用发了。”宴九道,“人既然躲进了流域,无谓赶尽杀绝。何况,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燕一摸不着头脑。 难道他看到的资料跟主子看过的不是同一份。 宴九看他一头雾水模样,无奈摇头,“花三娘的案子,后续燕大亲自去调查过,当中有内情。燕一,你有多久没去资料库翻阅资料卷宗了?” “……”能怪他吗?他哪有时间回燕临阁? 第201章 旧事 “爷,后续还有什么内情,您跟我说说,让我心理有个底啊。” “我保证,下次回京我一定把燕临阁的资料卷宗再全部熟记一遍行不行?” “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很不道德的,爷——” 燕一围着浴桶喋喋不休。 心里好奇得跟猫抓似的。 他当时怎么就没看完整卷宗呢? 爷也不说提醒他一下。 要是让燕福知道他这种失误,非把他第一鹰眼的名头撸下来不可! 还会当着他的面笑掉大牙。 宴九任由男子在旁边抓耳挠腮,后面的话就是不说了,“把干净衣裳拿过来。” 燕一顿了顿,壮起狗胆,“爷,水还烫着呢,您再泡会,我听完了后续立马给您把衣裳拿过来!” “……”宴九无言。 他的侍卫近来胆子越来越大,连小手段都敢对他用上了。 若是让他再跟顾家小姑娘学一段时间,估计还会变本加厉。 “爷……”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踹开。 夜里凉风跟着从打开的门缝灌进来。 燕一打了个哆嗦,下一瞬就被人从后踹了个大马趴。 顾小煞星的声音传来,跟贴在他耳边一样,凉飕飕,“能耐了啊,敢在主子也头上拨土了。” 燕一,“……” 他飞快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凭空出现的少女,气都声都颤了,“小……顾姑娘,爷正在沐浴,你怎么能闯进来!” 顾西棠两手叉腰挡在浴桶前,下巴微抬杏眸斜睨,“沐浴怎么了,怎么就不能闯了?” “……爷还没穿衣裳!” 顾西棠立即把挂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裳扯下来,背着身往后扔去,“快穿上,别着凉了。九爷,这个造反的小侍卫要不要我替你收拾了?” 宴九初时也惊了一下,再看嘴里大放厥词的小姑娘,背脊分明是紧绷的,全程连头都没敢回。 他抵唇暗笑。 嘴巴猖狂,胆子没跟上嘴。 “稍等。” 哗啦水声响动。 浴桶里的热气散开,些许袭到小姑娘露在外的脖颈,立即在玉白肌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顾西棠脖子僵了,好一会才装作镇定自若模样,随手撸了下脖子,“穿好了?” “嗯。”男子声音在她耳畔,气息温温热热的。 顾西棠,“……”耳朵也麻了。 踏马的,怎么回事? 她顾西棠什么阵仗没见过? 不就是男子沐浴么? 以前在释迦山的时候,庙里一群的和尚在澡堂子里搓澡她都见过,那时候可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的。 就跟看到一堆死猪肉一样。 现在怎的莫名其妙各种僵硬? 她什么都没看啊。 进来的时候是闭着眼的,她发誓,她连宴九白皙骨感的肩膀都没看着。 “燕一,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启程,你得早起准备。” 宴九先遣退了防狼一样的燕一,才将轮椅转到小姑娘面前,含笑,“外面已经天黑了,这个时辰不适合观景,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秉烛而谈?” “咳,谈、谈,你想谈什么。”顾西棠终于把视线落到男子身上。 真是身上,愣是不往男子笑脸移半分。 “谈谈你故意捉弄燕一,是不是不想他打探花三娘的事?”宴九拍拍轮椅,挑眉,“帮我推一下轮椅?” 看在他身残的份上,顾西棠立刻走到轮椅背后,推动轮椅的时候暗戳戳呼出一口长气。 这样自在多了。 男色惑人啊。 不过天底下比她长得美的人实在不多,宴九算得其中一个。 惑人才是正常。 要是不惑人,那她顾西棠的脸得寒碜到什么程度。 “九爷,燕临阁的资料卷宗,是不是记着大越每个平民百姓的信息啊?”她有些好奇。 宴九失笑,“自然不是,只是记载一些需要记载的人而已。” “怎么样才是需要记载的人?对大越有威胁的还是对你有威胁的?” “都有,也不全是如此。你若是好奇,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燕临阁看看?” “我能去?” “你想去,便能去。” 顾西棠杏眸弯起,“那就多谢九爷照应了。” 把人推到点着油灯的方桌旁,顾西棠在男子身边坐下,小手撑腮,“九爷,花三娘的后续资料里记载了些什么呀?” 宴九沉默了片刻,昏黄灯光下,他的眼睛尤为漆黑深邃,一眼看不到底。 “十多年前,花家镖局在扬州盛名显赫,后遭人嫉妒算计,在一次走镖中,花家男丁被人屠杀殆尽,护送的镖也被人劫走。” “花家剩下一众女眷,又在离开扬州回老家途中,被人斩草除根……只有花三娘拼死逃了出来,重伤之际得周生搭救。” “花三娘伤愈后嫁与周生,放下一身武艺,甘愿屈在后宅洗手羹汤,为其生儿育女侍奉双亲。” “承德二十二年冬,大雪。周生为了拿到一门生意,将花三娘送到了别人的床上,还以她六岁幼女作要挟,迫得花三娘就范。” “花三娘被折磨了整整三日,遍体鳞伤回到周家,却看到夫君抱着别的女子……而她六岁女儿,被扔在柴房里,已经冻死多时,身边只有一条狗依偎相伴。” 灯盏里,灯油燃烧,哔啵作响。 火苗在夜风中摇晃,光线明明暗暗。 宴九话说完后,两人相对而坐,很久无声。 顾西棠视线从宴九身上,缓慢转到飘忽火苗。 她想起了释迦山上跟花三娘的初见。 也是冬天,大雪。 她躲在释迦庙后山山道上,找了地方烤私藏的木薯。 彼时她九岁,烧烤已经很熟练。 木薯埋在柴草灰下面,皮被烤得炭黑,扒拉出来时散发淡淡香味。 那是她冬日里唯一能饱肚的食物。 而且不多。 是她年中偷来的,藏了很久了,有些已经发芽。 那条山道冬天的时候不会有人出没,唯独那天,从山下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是个女人。 衣衫单薄,风尘仆仆,手里拎着把两臂长的大刀。 脸色看着蜡黄,很瘦。 女人走过来时也看到她了,凤目里的光很冷,手里大刀动了下。 可能是在思考要不要杀掉她。 片刻后,女子从她身边走过,视线在她手里剥了皮的木薯停顿了须臾。 “吃吗?”她歪着脑袋,问了句。 第202章 可能你甚合我眼缘 寒冬腊月,大雪漫山。 一大一小身影蹲在枯树下,烤着火堆,分吃三两根木薯。 刺骨寒意中,这些东西成了她们仅有的暖源。 “吃你一根木薯,帮你杀一个人。说,想杀谁。” “我没有想杀的人耶。” “丢弃你的爹娘,杀吗?” 小女孩愣了下,缓缓摇头,“不杀。” 她虽九岁,却不天真。 只是仍对“爹”跟“娘”这两个字抱有孺慕。 后来顾西棠曾问过花三娘,初打照面时她明明动了杀意,为何没有动手。 花三娘扭头看着虚空,淡道,我女儿若活着,跟你一般大了。 她又说,我想杀的不是你,是你背后没有心的爹娘。 …… “你跟花三娘如何认识的?”灯下,男子温润嗓音拉回了顾西棠思绪。 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顾西棠歪了下脑袋,“当时她快要饿死了,我请她吃了两根烤木薯。” 男子眸色动了动,笑开。 空气中积压的沉重感因这一笑而悄然淡去。 如今的花三娘,断然不可能饿死,也不可能去过望桥镇。 那么少女口中所说的,必然是她的“曾经”。 他深邃眼眸凝视少女片刻,启唇问,“释迦山吗?” 顾西棠纤指微微收紧,垂眸,“嗯。” 宴九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怪异之处。 或许早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对此她并不觉得奇怪。 而她在他面前从未想过遮掩,这才是最奇怪的。 到底是什么,让她对一个人轻易卸下心防呢? “可能你甚合我眼缘。”她觉得这是唯一能解释的解释了。 笑意在男子眼底荡开,他伸手拍了拍她小脑袋,道,“我很荣幸。” 少女小脑袋无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小嘴嘚嘚又继续说开了。 “后来我想着我把我填肚子的东西分了她一半,总得拿回点什么,要不然我多亏啊?我就让她教了我刀法。” “那老娘们也贼,她教是教了,但是只教一遍,能不能记住,能学到多少,只能靠我自己。” “不过姑奶奶我天资聪颖啊!两天时间我就把她的刀法全部记熟了,一式不错。” 夜色渐深,房内灯光始终不灭。 地上一双相对而坐剪影,被灯光拉得细长。 少女喋喋不休的话语及男子时而清润笑声,化开了这秋夜孤冷。 …… 翌日。 看到面前三人整装待发,花三娘才知晓他们要抄捷径前往月灵国。 花三娘斜倚在铺了虎皮的宽大座椅上,淡视下方前来辞行的三人。 那个侍卫可以忽略。 前面并排的两人,男俊女俏。 男子坐于轮椅上,眉疏目朗,气质高贵淡然,不见一点因残疾而起的失意。 少女半趴在轮椅背上,懒洋洋,毫无女子仪态。 但是微往前倾的身子,却显出她对男子下意识的亲近与信任。 “宴公子,不知能否单独一谈。”花三娘开口道。 宴九笑笑颔首,“自是可以。” 两人移驾厅后偏堂,剩下顾西棠跟燕一干坐大厅,大眼瞪小眼。 燕一立刻想起昨晚,这小煞星居然大喇喇闯进正在沐浴的男子房中。 无视礼教,胆大妄为。 虽然主子是男子,小煞星才是姑娘,可他就是觉得主子吃亏了。 感受到燕一身上冒出的怨念,顾西棠皱眉疑惑,“我干了什么得罪你了?” 燕一一梗,红了脸脖子,愣是说不出话。 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还好意思问? 看我主子洗澡不说,大姑娘家还聊天聊到半夜不走。 “怎么不说话?吭吭哧哧跟个别扭的女儿家似的。”少女又来一句,差点没把燕一气个半死。 “你!你、你以后别耽搁那么晚,主子身子不好,不能晚睡的!”燕一气势汹汹,后劲不足。 “那我以后叫九爷早点睡。” “我来叫就可以了,我是主子的侍卫,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事情。” “你昨晚也没在啊。” 几句话交谈,燕一脸色从红转黑,从黑转青。 呵呵。 要不是您姑奶奶来了,我能不在? 此时后堂里单独谈话的两人正好出来,免了燕一被气死。 进入流域内部,毕竟渡过临图河。 从黑虎滩另一边码头出发,能完美避过河中暗流。 花三娘已经着了人在码头备好船,送他们三人去下一个地点。 去码头的路上,宴九让燕一推着他走在前面,特意留了空间给后面两人说话。 “真要跟他抄近路?是不是真的安全未可知,而且,这片江山你不要了?”花三娘道。 顾西棠背着小手,走路一颠一颠儿的,漫不经心模样,“这片江山留给你玩儿,我有正事要干,就不陪你了。” 说完又道,“对了,你上了点年纪,功夫好像退步不少,可要小心了,别跟上次似的,被人五花大绑吊起来。” 花三娘红唇扬起,凤目妩媚,“放心,老娘会穿上底裤的。” 前头,燕一腿脚莫名崴了下,耳根子通红。 身后立即传来女人娇笑声,“这侍卫挺纯情啊。” 燕一,“……”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很快,少女抢上前来抢了他推轮椅的活计,顺势一脚把他往后踹了过去。 “燕一,这老娘们为老不尊,去打一架,让她知道小侍卫不是好欺负的。” 女人单手叉腰气极反笑,“死丫头,你护着九爷也就罢了,还连带着把人家小侍卫都护上了,老娘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顾西棠懒得跟她打嘴仗,熟门熟路拍了轮椅机关,踩上踏板,然后两只小手捂住了宴九耳朵。 老娘们爱说浪荡话,她听惯了无所谓,可不能污了宴九耳朵。 宴九是天上的月华。 “燕一说你身子不好,等到了月灵国找到不死泉,说不定能对你的腿有些效用。宴九,你可要活久一点。” 男子无奈,抬指食指轻敲她白皙手背,“你捂着我的耳朵,偏还要跟我说话,我是答你还是不答你。” “答我的话就行,其他杂音你千万别听,教坏小孩。” 少女理直气壮,惹了男子低低笑声。 第204章 路走过去不就有了吗 顾西棠有些移不开眼。 她早知道宴九好看,不知道还能好看到这般。 真像是月亮上下来的仙人,迷魂的那种。 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宴九的功夫。 轮椅在他身下轻若无物,如臂使指。 就这么飞到她面前。 顾西棠半张小嘴,杏眸亮若星辰,毫不吝赞叹。 “九爷,功夫真俊!” 宴九含笑,“不拖累你们就好。” “我们爷十六岁的时候就能一人独上西北九天山,这里跟九天山比,小意思。”燕一高抬下巴,甚是骄傲。 “九天山?大越最高的雪山?”顾西棠微讶。 她没有亲自去过九天山,但是在释迦山的时候,听人说起过。 九天山,山如其名直冲九天,山势又高又险,山顶有积雪长年不化。 极难攀登。 没点本事的人根本不敢上去。 燕一看到少女惊讶模样,更得意了,“没错,就是大越最高的九天雪山——” “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一旦发现异样很快会追过来。”宴九无奈打断两人,“不如边走边聊?” 顾西棠上前把燕一顶开,推起轮椅往里走,“进了入口就是宿无山群了,山中各处都设有机关,若是那些机关还能用,应该能替我们挡一挡追兵。只要我们动作快点,他们基本追不上。” “你知山中何处有机关?”这次轮到宴九惊讶了。 小姑娘抬起小巧下巴,嘚瑟,“本姑娘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燕一追上,探个脑袋过来,“顾姑娘从何得知的?” 他们主子阅历极广,对宿无山群都无甚了解。 小煞星一个住在江南小镇没出过院门的小姑娘家,怎么知道的比他们主子爷还多? “山人自有奇遇,不可说。”小姑娘摇头晃脑故弄玄虚。 燕一被怼得哑口,趁着月色看看四周,“这地方已经荒废几十年了,连路都找不着,到处有雪覆盖。顾姑娘既对这里熟悉,先找条路出来?” 顾西棠啧了声,道,“路走过去不就有了吗?” “……” 宴九轻声笑了开来。 跟小姑娘待在一块,似乎总能轻松愉悦。 即便是眼下这种环境,也生不出紧迫感。 后头追兵随时可能而至,他们却在这里毫无顾忌的斗嘴。 从入口往西南方向走了近两里的路程,沿路致力于跟燕一斗嘴的少女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手边第三颗枯树下,叨叨咕咕转圈儿。 燕一一头雾水,“爷,顾姑娘在干什么呢?一颗枯树有什么好看的?” 宴九沉吟,“那里可能就是月灵国对外所设的第一道机关。” 说罢他行近过去,到得小姑娘身边,“可是机关坏了?” 顾西棠点头,“那些人肯定进来探过,我猜距离入口较近的几处机关应该都已经被破坏了。” 祖母给她的地势图里,这里本应该有钝木机关。 意不在伤人,在于警告。 如果是普通人误闯此处,被钝木乱打一通警告过后,就不敢再往里闯了。 没想到那些个高手,连这种小机关都没放过。 及后往宿无山顶峰去的十几里路程,果如顾西棠所猜测,沿途七个土石机关也被破坏了个干净。 燕一频频咋舌。 “好多机关啊,类型多种多样,让人防不胜防。这种程度都快能跟玄机谷相媲美了。……爷,你说月灵国会不会就是专门研究机关的,后遭人忌惮嫉妒,才导致被灭国?” 宴九摇摇头,“不知。月灵国在外界眼中十分神秘,我在皇室看到的资料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 “顾姑娘,你知道吗?”燕一又问顾西棠。 顾西棠,“知道的不多,但是月灵国应该不是专门研究机关的。” “为何?” “我哪知道,我也是猜的。” 祖父祖母到了望桥镇定居后,只以开药铺卖药材为生。 家中也不曾见过任何跟机关有关的东西。 所以她猜,月灵国跟机关术没什么大干系。 不然祖母怎么地也会跟她透露点信息。 再说机关大国的圣物怎么也该是跟机关有关的东西? 不死泉跟机关术有半文钱关系? 三人在暗夜雪地山林中摸索前行,花了两个多时辰功夫,才刚刚爬上宿无山群第二峰。 距不死泉所在的最高峰还有三个山头。 此时已是夜半。 在入口方向传出一声尖锐厉响,一缕青烟冲上夜空,又轰的炸开。 橙色花火于空中坠落,场面甚是壮观。 三人于第二峰顶遥望那片花火。 顾西棠叹息,“被发现了,我们得走快点了。” 燕一道,“我们走了这么久,沿途除了一些被破坏的机关,看不到半点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连建筑房屋用的砖头都不见半块。顾姑娘,会不会我们走错路了?” “自然看不到,月灵国的人住在第三峰后。” “……” 宴九也笑道,“而且整个月灵国总共才两千多人丁,后三个峰顶的房屋残迹也不会太多。” 燕一不说话了。 问得越多,越显得他没用。 三人继续往前迈进,而他们身后,月灵国入口的地方,已是灯火如龙,飞快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端看火龙长度,追来的人不少。 能在这么短时间聚集追击,来人的功夫也绝对不会太弱。 对方一旦成功围剿过来,饶是顾西棠也不敢说,他们三人能轻松突围。 “下一个机关在哪里?”宴九突然开口。 顾西棠想了想,推着轮椅往山路左前方行去。 “前面应该是一片活动石林,如果机关没被破坏,启动机关之后只要有人闯进来,石林会自动移位,形成小迷宫,暂时困住敌人。” 燕一紧紧跟在两人身后,不过片刻就见前方果然出现一片石林。 寡淡月色下,白雪皑皑,石林矗立在雪地上,投下一道道虚影。 山顶风大,瑟瑟呼号,吹过石林掀起雪沫,诡异又荒凉。 “阵眼在哪?”宴九又问。 顾西棠看了他一眼,未多问一句,直接将他带到阵眼处。 阵眼没被破坏,可惜经年风霜又没得到适时维护,这里已经堆积了太多碎石砂砾。 机关启动不了。 第205章 机关损人 想要清理那些庞杂,需要耗时太久。 他们耗不起。 多耽搁一刻,追兵就近一程。 “直接去最高峰,我们动作快些,应该能在那些人赶到前找到不死泉的位置。”顾西棠不做犹豫,推起轮椅就要继续往里走。 宴九将椅轮按住,摇头道,“恐怕不行。” “我们从入口走到这里,花了几个时辰时间,是因为我们要在雪地跟荆棘中开路。” “但是那些人追过来,只需循着我们留下的脚印,缩短了大量时间。” “按此推断,我们最多走到第四峰,他们就能追上我们。” 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去往最高峰寻不死泉。 最后结果就是劳累一宿,被人在最后关头拦截。 顾西棠抿了唇角,眉头皱起。 今夜没有下雪,他们走过的地方,沿途留下了痕迹。 没有风雪覆盖,等于是他们在前面艰难的替追兵开路。 “你们继续往最高峰走,我去杀了他们。” 宴九扶额,一把把她给拉了回来。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把杀人说得跟吃饭喝茶一样轻松。 “不用回去,这些石林未被风蚀还没活动,只需要重新设个阵眼,机关便能再次启动。”他道,同时不着痕迹放开了手中白皙柔夷。 小姑娘的手很软,很干净。 就该一直干干净净的。 便是要沾血,他在的时候,也不会让她来干这些事情。 顾西棠站在那处没动。 被男子松开的那只手,手背余温尚存。 他放开她的时候,手指不自觉收了下,力道一收即放。 像是怕唐突了她。 又像是以此安抚她。 像是在跟她说,还有他在,不用她去杀人。 不用她冲出去挡迫近的危机。 他坐在轮椅上,背影看着并不伟岸,但异常挺拔。 那个后背,可依。 顾西棠垂眸,视线落在纯白雪地,唇角忽而扬起,杏眸一瞬弯成月。 “九爷,你懂机关?”她几步桥跑过去,双手自然搭上轮椅背,倾身至男子耳边。 宴九寻到适合做阵眼的位置,算计牵动石林的纵横网距,便着手设计阵眼,边回答她,“略懂一二,小时候无聊,看过基本机关要籍。” “你教我呀。我学过很多东西,制毒、炼药、诊脉、轻功武学、龟息泅水……就是对机关术不通。” “此前收到你来信,说弟弟想习机关术,我寄过两本书籍。现在你也想学,我拿不出术籍教你了如何是好?” “哎哟,宴九,学会埋汰人了?教不教?” “不教如何?” “毒老对此最有感触,当年他不肯教我毒术,整整半年没能吃好睡好。” “……” “教还是不教呀?” 男子失笑,“你这么厉害,我哪敢不教。” 燕一双手抱臂杵在雪地寒风中,面无表情。 他莫名有种自己变得多余的感觉。 还有,小煞星刚刚说话那神态,是在……撒、撒娇? 我的娘,吓死个人了! 设置好阵眼,宴九将阵眼上的小石柱微微旋转,很快,周围石林就传出了回应。 咔咔声不绝于耳,石林交错变幻,越来越快。 又于片刻后,声响尽数消失,石林的移动变成安静无声,轻易教人无法察觉。 “成了,走。”这次换成宴九带路。 也不知道他怎么绕的,在频有石林移来拦路的迷阵中,仅仅花了半盏茶功夫,就带他们走了出去。 顾西棠回头看向不断变幻的石阵迷林,眼里涌出惊叹来。 这个机关,至少能困住那些人一个时辰。 “九爷,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她问。 “不会制毒炼药,不懂医术。” “就这?” 宴九点头,“就这。” “绣花你会吗?”顾西棠好奇。 燕一一个趔趄,差点在雪地滑翔。 宴九忍笑,“会简单的缝补。” 顾西棠轻咳,想起自己一手能将绣花针捏弯,遂不再问。 日后出门游玩游历,带个宴九,不忧不愁啊。 他们站在第四峰顶上的时候,被酷仔石阵里的火龙才稍稍往前移了些位置。 此时顾西棠已经没了半点担忧。 她觉得一个石阵不足以彰显宴九的本事,所以沿途遇上的机关,她都叫宴九重启了个遍。 等后方追兵一一尝过滋味,他们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 “踏马的,又有机关!这养下去我们根本追不上!” 山道上,一众追兵好容易从灭顶雪团里挣扎出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骂娘。 他们沿路走下来,迷宫、木箭、蒺藜炮、地刺……连老鼠夹都挨了! 个个灰头土脸,虽然没四人,但是轻伤重伤越来越多。 不说受的伤,光是从机关里挣扎出来,就耗费了大半精力。 这种状态,打狗狗斗不痛嚎。 “放信号,让山下的人在出口围堵!” “可是咱们谁哪里知道出口在哪?” “在各个可能是出口的地方堵!追不上还堵不了了?咱们几个势力的人,被三个鼠辈耍成狗,这口恶气不出,老子咽不下去!” 他们能被安排潜伏,没有一个人是伸手平庸的,俱是帮派里跳出来的精英。 平时只有被人追捧,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追了半宿,出了知道对方有三个人,他们甚至连对方的真容都没看见! 一时间,第三峰跟第四峰之间的半道上,烟火无数,橙红蓝绿紫都有。 又成了这个雪夜难得的盛景。 顾西棠乐笑弯了腰。 以前在释迦山,她没少干缺德事。 人能气成什么样子,她脑子里是有画面的。 宴九在她身边含笑,眼底星光柔和。 等少女笑够了,他才指指前面,“最高峰了。” 顾西棠小手一挥,“跟好,不死泉周围也有机关,需得精准走位才能进去。” 这个机关不同外面,是无差别攻击。 当然,前提是,机关没损坏的话。 沿着陡石攀岩而上,是一片极小的平台。 呈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处石洞。 洞口有石门紧闭,严丝合缝。 燕一自诩力气大,上前又推又踹,半天没能撬开一条缝来。 “……爷,我觉得这里应该也有机关,得找到机关才能开门。” 第206章 罢什么罢,姑奶奶可不干! 顾西棠点起火折子。 眼前石洞景象清晰起来。 石门往里凹陷,顶上结满冰棱,两边缝隙长出的野生藤蔓已经枯萎,冰花凝结。 石门上雕刻着不知名图腾,铺满尘灰。 这里很荒芜。 于夜色下空旷,冰冷,幽诡。 最后顾西棠视线落在图腾中央。 那里有一处小凹槽,形状像弯月,在弯月两边还布有不规则星痕。 顾西棠心头动了动,从脖颈间取出祖母送她的月石项坠,对着凹槽扣了进去。 轰隆隆—— 沉闷声响立即传来,随后严丝合缝的石门往两边缓缓拉开,露出后方深幽洞穴。 燕一,“……”小煞星不得了了。 石门已开,三人并没有立刻进去。 宴九取过顾西棠手里火折子,又从怀里掏出个核桃大的丸子样物件,引燃后扔进了石洞。 洞内一时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火花带闪电。 “……”顾西棠默了片刻,“九爷,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搅动气流加快流动的小物件。”宴九解释道,“这石洞封闭已久,里面的空气容易使人中毒,我们待会再进去。” 四目相对,两人齐齐笑开。 看来大家都是个中高手。 月灵国灭国四十多年,期间这处山洞应该从未被打开过。 往里走,洞内空气潮冷,还散发一种怪异气味,让人呼吸不畅。 若是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在洞内走不了多远就会窒息。 就着火折子微弱光亮,三人小心谨慎前行。 顾西棠不敢大意。 不死泉周围有什么机关,祖母也不知道,只能靠自己过关。 她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男子,小嘴抿了抿,悄悄靠近些许走到轮椅旁侧。 这样万一有什么危险,她能及时挡住。 洞内过道狭窄,宴九纵然身手不错,但是轮椅在这个地方会受限制,不好施展。 少女悄然靠近,宴九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眼底有轻暖笑意一闪而过,未说什么。 洞内通道实则不长,很快他们就看到了石洞最里景象。 卧室大小,别无他物,只在最中央的位置,有一口两尺见方的泉池,池口以石盘覆盖。 看不到石盘下方详景,但是空气中已经多了丝若有似无的气味,清冽、醒神。 只那一丝的气味,就调起了三人内息,变得比平时更为活跃。 “不死泉!那就是不死泉!”燕一激动道。 话音刚落就见周围情势陡变。 在过道两边石壁上现出无数小孔,箭如雨出。 “小心!”宴九跟顾西棠同时伸手,想将对手拉到自己身后。 刚躲过一波箭雨,还没及回神,地上又冒出一排排尖利突刺,迫得三人不停倒退。 同时于后方,有看不见的东西袭击而来。 燕一离那股袭来的气流最近,险些闪避不及。 顾西棠飞快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堪堪避过,因为分了神,再想躲开气流已经来不及了。 危急间,腰间猛地一暖,一股力道将她拽了过去,摔进一怀温软。 她仓促抬头,只看到男子坚毅下颌。 他将她揽在怀中,于交错气流间以诡异身法闪避。 耳边是他沉稳有力心跳,鼻端是他身上干净清冽气息…… 顾西棠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险象环生,她却懒得再动一动,任由男子拥着她,心中莫名的安定。 她相信他能带着她脱险。 这种信任毫无由来,又理所当然。 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两人已经闯进石洞最里,他们面前,就是盖着不死泉的石盘。 而燕一没能跟上来,还惊魂未定趴在原处。 他面前,是被气流削断的发丝。 他的。 “草!”燕一爆了粗,异常暴躁,“这踏马是什么鬼东西!” 他被削了左颊边的发丝,现在左右不对称了!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绝对丑爆! 宴九将轮椅转了下位置,扭头淡道,“是铁丝。” 顾西棠乐颠颠的,“燕一,你先趴着别动,千万别起来,不然一个不小心,可能脑袋就没了。” 燕一,“……”他怎么觉得小煞星在幸灾乐祸? 小心翼翼抬起眼皮子往头顶看去。 微弱光线中,他上方交叉横着三条丝线,头发丝粗细。 洞内光线不足,丝线快速移动的时候眼睛极难察觉。 要不是他们三人功夫都不错,能凭着气流改变察出危险,现在他们已经是三个死人了。 那边厢,顾西棠从男子腿上跳下来,先把人围着前后左右检视了一番。 男子所穿白袍被割破了数道口子。 好在,人没受伤。 她松了一口气。 宴九见她这般紧张,抿唇笑道,“我没事。” 接着他又指着石盘,“这里面还有机关吗?” “不好说,我先检查一下,你退后。”说罢她把轮椅往后推开,抬手就去推石盘。 宴九无奈扶额,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废物。 在石盘翻下泉池的一瞬间,他跟顾西棠换了位置,挡在了她面前。 预料中的危险没来,泉池里并没有机关。 也没有泉水。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两人看着这方小泉池,很久没说话。 四十多年变迁,不死泉早已干涸。 良久,宴九笑了笑,“罢了,大概是天意。” 他许是没有解毒的命。 顾西棠瞪着干涸的泉口,也笑了。 龇着牙,笑得极冷,“罢什么罢,姑奶奶可不干!” 祖父的命,宴九的命,她怎么可能罢了! 她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对着泉口就开始刨土。 “顾姑娘?”宴九微讶。 顾西棠道,“泉口被不死泉泡过那么长时间,土里定然也有不死泉的成分,我挖回去让老头想办法提炼!还有,泉池散出的味道里,有种不一样的气味,很像我曾经闻到过的一种矿石。我猜这不死泉其实就是一处暗泉,它流过的地方很可能就有那种矿石,循着源头,姑奶奶要把它老巢给挖出来!” 她从不信命。 哪怕老天让她死,她也要在老天眼皮子底下打出一条生路来! 泉口处刨出的土已经堆得很高。 就在宴九准备劝她停下之际,只听笃的一声,匕首抵住了什么东西。 第207章 两人对视一眼。 随即顾西棠加快了挖刨的动作,宴九也开始动手帮忙。 被埋在泉口下方的东西渐渐露出真容。 是一条丑陋藤蔓。 藤条上布满疤疤癞癞的凸起,咋看跟癞蛤蟆的表皮一样。 根系砸得极深,但是藤条并不长,只有一臂。 让人欣喜的是,这东西身上有极为浓郁的,顾西棠所说的那种类似矿石的味道。 就是这种味道,轻易调起他们的内息。 现在藤蔓暴露出来,空气中醒神味道也骤然浓郁。 顾西棠亮起小白牙,“挖走挖走!连土一并包起来!” 燕一此时顾不得吐槽了,泉水没有固然让人沮丧,但是挖出一条不知名藤蔓,好像……又有了点希望? “爷,顾姑娘,我带了布兜!防水的!” “燕一,你这次忒靠谱了!” “过奖过奖,还是顾姑娘厉害!” 把东西慎而重之打包完毕,顾西棠带着点感恩心理,把石盘又给盖了回去。 走出石洞,启动月石机关,把石门也阖上了。 免得被那些追来的人进去大肆破坏。 好歹,这里是月灵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之一。 “爷,顾姑娘,那些人就快追到跟前了。”回头看到山道上乍亮的火光,燕一刚松下来的心情又紧了回去。 他们还得下山,势必要跟那些人对上。 这次恐怕轻松不了了。 顾西棠拍拍手上沾染的灰尘,走到石洞右边的山石上往下了望几眼。 下方是悬崖,一眼望不到底。 不过,如果祖母给的地势图没错,也不是无路可逃。 她回头看向宴九,“九爷,咱们玩一把刺激的?” 宴九挑了挑眉,笑着点头,“好。” “不多问两句?” “我信你。” 顾西棠想压住嘴角,可惜嘴角不争气呀,非要往上翘。 她弯了眉眼,小手一挥,“走,咱们飞下去!” 燕一忙走到她站的位置往下瞧,五官先飞了。 下面什么都看不见,飞下去? 确定不会摔成肉饼? “爷,咱们回头跟那些拼一拼,还是有希望的……” “顾姑娘,你那不是有烟毒吗?再拿出来挥一挥,说不定咱们不用打就能完胜啊!” “别别别别……别飞啊下面说不定还有机关!啊——!” “闭嘴,下方四丈处就是个突出的石台,一臂宽,记得站稳!”顾西棠把燕一拉上轮椅后方踏板,她则跳进宴九怀里,手往轮椅机关处一拍,轮椅滚动,滚出了山石,直线往下坠落。 宴九立即把怀里人儿拥住,免得她滑出去。 四丈高度,对他们来说不算难,只要控制好力道,就能安全落地。 难的是崖下漆黑,无法视物,只能凭着五感来保证安全。 轮椅下坠速度极快,悬崖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气流擦过脸颊如有刀割。 咚——轻响过后,轮椅问问停在了下方石台上。 燕一浑身冷汗,移动眼珠子往脚下看去,“……” 半壁宽的石台,真就是半臂宽。 前后左右,皆半臂。 刚好放得下主子爷的轮椅,连一脚地方都不多。 “往东南方再跳两丈,那里是往崖底的斜坡,滑下斜坡时可能有山石树木阻挡,注意避开。” 少女继续开口。 掌控轮椅的男子则毫无游疑。 燕一死死抱住轮椅背,已经没了开口的精力。 半刻钟后,三人安全抵达悬崖底部,距他们半丈开外,月色照出白雪,遍地莹白。 那里,是上了冻的临图河。 他们出来了。 燕一腿一软,从轮椅踏板滚道地上,吭哧吭哧喘气。 顾西棠抬起头,杏眸弯弯,“九爷,控制力不错啊。” 宴九低头,凝视她片刻后,抬指在她玉白脸颊捏了下,“谁都没你胆子大。” 他知道,她并未来过这里,应该只是看过地形图之类的东西。 如此就敢跳崖,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这丫头了。 脸上不轻不重的力道让顾西棠愣了下,倒是不反感,反正不疼。 但是,敢捏她脸?信不信她——! ——看在他配合默契,加上刚刚逃出生天值得庆贺,她原谅他一次。 哼! 小姑娘噘了嘴,眉毛耸成八字幽幽瞪他。 宴九,“……” 手痒,他又捏了一下。 “九爷,可一不可再,见好就收昂!”小姑娘扬起拳头,作势在他眼前挥了挥。 龇着牙自以为凶狠。 唔,奶凶。 宴九抿唇,用了好大劲儿才把笑意压下去,“小姑娘,你是不是该先下去再说话?” “……”顾西棠不太乐意。 坐着多舒服啊。 寒冬凛冽,半夜尤其冷,有个火炉子取暖是多大的好事儿? “我怕你腿冻着了。”她不情不愿下地,还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到那边冻河了吗?咱们还得渡河。眼下船肯定是没有了,我觉得这轮椅可以当船用。” 把轮椅往冰上一放,滑行渡河,是不是妙计? 燕一立刻从地上爬起,“爷,我觉得顾姑娘言之有理。” 宴九,“……” 这次不等他开口,刚刚下地的小姑娘又回来了。 把他的腿当成椅子,态度极之自然。 她小手一挥,“燕一,上车!” “好嘞!” 等燕一站稳,小姑娘熟门熟路开启机关,三人上河。 宴九抬手虚虚扶额,无声叹气。 待到了安全地方,他或许得找时机教导小姑娘,男女有别。 否则日后吃亏的,终究还是姑娘家。 “九爷,我听到你叹气了,有何不妥吗?”少女回头,杏眸水盈,月色之下透着干净澄澈。 对上那双眼睛,宴九竟然一时语塞。 她依旧是那个一窍未通的小姑娘。 这种天真,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懂,才不烦。 “无事,只是有些担心我们会不会成为靶子。”他撇开杂绪,笑道。 “你是说那些人会来围堵?” 宴九点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不渡河,要围堵的人也会堵过来。” “你说的对。” 临图河河面坚冰极厚,轮椅行在上面很稳。 偌大冰河如镜,他们行在其上,渺小如一栗。 在他们警惕前行等待敌袭的时候,河对岸某处,火光冲天。 第208章 我今年顶天也就四岁 漫天火光,将那方天幕烧得透红。 很快,无数信号弹齐发,炸开回响。 顾西棠本来昏昏欲睡,被此起彼伏的戾响惊醒。 看着远处透红的天光,她愣了愣,继而乐开,“哦豁,有人老巢被端了,看来我们可以放心渡河了。” 燕一疑惑,“顾姑娘何出此言?” 宴九扬唇,代为解释,“应该是花大当家出手帮忙。老巢被人打了,自然要赶紧调回人手夺回阵营,就无暇顾及我们这边了。” 一方是不知有没有的宝藏,一方是自己多年辛苦打下的江山,孰轻孰重,还要想么。 “可是黑虎滩人手就那么多,纵然花大当家出手帮忙,最多也只能攻打一个势力。整个流域可还有二线十五寨是对手,花大当家不一定抵挡得住,我们也未必安全。”燕一没有两人那么乐观。 在外行走小心为上。 整个流域势力众多,这个势力走了,还有那个势力在暗处埋伏呢。 谁说得准? “你忘了我之前已经打下九线中的六线?我们离开黑虎滩这段时间,那老娘们肯定还有别的动作,说不定又打下几个势力了呢?把这些势力整合起来,跟其余势力对抗,不说势均力敌也相差不多。她亏不了。” 顾西棠调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把自己往男子怀里团。 天寒地冻,有暖源不取是傻子。 她从来不做傻事。 察觉到自己偎近时男子僵了僵,顾西棠打着哈欠,困乏之际声音软绵绵的,“江湖中人行事不拘小节,再说我今年顶天也就四岁……九爷,四岁小娃娃不抗冻。” 燕一,“……”姑奶奶,咱能不能要点脸? 宴九垂眸,看着小姑娘放心安睡的小脸,最后认命把人搂紧,又替她将大氅帽子戴上挡风。 头顶月色皎洁,四周雪原冰河,暗处随时可能潜伏杀机。 而他怀中小姑娘,放肆的呼呼大睡。 他视线落在她裹于氅帽中的小脸,巴掌大,雪白精致,睡着的时候少了几分狡黠灵动,多了几分温顺乖巧。 缩在他怀里小小一团,极惹人怜。 他心里那点不自在蓦然释怀。 其实于她,他有些事情是想不通的。 想不通她为何那般信赖他。 想不通自己为何那般包容她。 或许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没有道理。 一如现在他将她抱在怀中,心头升腾而出的宠溺以及保护欲。 她在睡着,若此刻有人上来惊扰要害她,他想,他大抵会让那人死得其所。 无关戾气,只是想守她一刻安宁。 “九爷,到岸了叫醒我,我要去给老娘们帮忙的。”胸口,一根玉白指尖轻挠,少女半睡半醒间,声线轻软含糊,似未睡餍足的猫儿咕哝撒娇。 他扬了扬唇角,轻应,“好,睡。” 燕一作为唯一的旁观者,脸上面无表情,心里飓风惊浪。 他们家主子爷完了,跑不了了。 他敢拿项上人头打赌,若是将来主子爷会娶亲,那个人必定且只会是顾小煞星。 但是主子爷还能活多长……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燕一悄悄下了个决心。 等回京之后立刻跟兄弟们商量,抓紧时间把两人撮合了! 要是主子爷的毒解不了,王府也不至于无后! 将来若是能有个小主子,他燕一愿为小煞星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以此补偿歉疚! …… 一行人靠岸,已是夜半寅时。 远处原本冲天的火光已经渐渐弱了下去,应是战斗至尾声了。 顾西棠睡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之前的困意,恢复极快。 “这里距离那边还远,我先赶过去探探情况。九爷,你累了大半宿,在后头休息休息。”顾西棠将身上大氅解开盖到男子身上,又对燕一道,“燕一,照顾好你们家爷,回头在黑虎滩会合。” 燕一正经脸,“顾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把爷照顾好,你也小心!” 铿锵有力的回答,惹得顾西棠看了他好几眼。 怎么睡一觉起来,小侍卫变得奇奇怪怪? 她无暇多想,转头飞身离开,朝火光方向纵去。 少女速度极快,转眼融入黑暗中。 宴九垂眸看着那件大氅,尚带着少女余温,那股微温暖意传至身上,又达心底。 最后在他清润眉眼,浅浅薄薄晕开。 “爷,顾姑娘虽然功夫不错,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啊!我们也跟上去帮帮忙?”燕一询问。 宴九沉吟须臾,摇头笑道,“她不想我们跟去。” “顾姑娘嘴上这么说,谁会嫌帮手多啊?” “你不懂。”宴九启动轮椅机关,往前行。 留下燕一在后面一头雾水。 他怎么就不懂了? 就是真不懂,爷您说一声我不就懂了么? “爷,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厮杀,顾姑娘单枪匹马的去,您就不担心?”他追上去,绞尽脑汁想要说服。 宴九只笑不语。 自是担心。 她不让他去,并非不缺帮手。 他猜,她是不想让他看见她血腥杀戮的一面。 思及此,宴九竟觉忍俊不禁。 难道是他日常喜穿白衣,所以小姑娘便将他想得跟白衣一般无暇了? 这种想法,异常可爱。 不过担心之余,他也相信她。 小姑娘别看年纪小,行事却极有章法,心有分寸。 她既不想他去,那他便不去。 免得突然出现,反而打乱她的计划。 “我们去那边外围。”他道。 燕一,“外围?” 男子微扭转头,笑开。 似月下青莲初绽,映得月色黯然。 “去迎她凯旋。” 另边厢顾西棠一路疾飞,最后到达临图河中段流域碎石滩。 河滩旁边的山寨,处处还有残留的火光余烬。 空气里散着浓郁烟火味。 寨中是遭遇焚烧后大片大片的焦土。 花三娘一身桃红劲装,手持大刀从火光中冲杀而出,又媚又飒。 顾西棠掐指算了算,在她屁股后头追着至少八个高手。 这是打不赢了放风筝啊。 “要帮忙吗?”她闲闲站在战圈外,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两手抱臂幸灾乐祸。 花三娘躲过一记暗袭,方有时间开口怒骂,“有种帮忙!废什么话!” 她踏马是为谁才被追得这么狼狈! 狼心狗肺的死丫头! 第210章 旺夫命 临近年关,望桥镇也下了好几场大雪了。 天冷得很,换作以往,这种天气里小镇百姓大多会窝在家里猫冬。 今年特别例外。 寒冬凛冽也抵挡不住八卦的热情。 镇上各大小茶楼酒肆依旧人满为患,乃至各民巷宅院门前,妇人们也提着凳子随手找点小活计凑到一处。 街头巷尾热议的全是一件事。 袁家那位以为死在泗水的书生,人没死,不仅没死,还成了金科状元! 成了金科状元不说,又得了京中大官青就要成为高官家乘龙快婿了! 双喜临门风光无限啊! 堪称鱼跃龙门典范! 就是可惜了顾家二姑娘。 当初传来袁书生遇难的消息,袁家老太太当即把顾二姑娘说成是丧门星,克夫命硬,谁沾谁倒大霉。 那段时间顾二姑娘遭了多少罪,镇上很多人都是亲眼瞧着的。 就连顾家药铺的生意也受了不少影响。 如今,那番言论自然不攻自破。 人家顾二姑娘压根无辜! “什么丧门星,命硬克夫的。那老太太根本就是死了儿子拿人家撒气,她不好也不想让别人好,心恶着呢!” “诶唷,这话现在不能乱说了,那是状元郎的亲娘,万一话传到她耳里,得要出事情的!” “哼,老子怕什么!她做了什么事情多的是人看见,我又没空口白牙污蔑她!最可怜的还是顾家二姑娘,被磋磨不说,跟袁家的亲事怕是也不成了。” “是啊,确实可怜,当初被逼着发誓再不嫁人,还承诺照顾袁老妇人后半辈子,结果人家知道儿子没死,悄悄的就走了,连个话都没留。” “儿子成了状元郎,人家心气高了,自是要往高门走的,哪还看得上小小顾家呀。” 桥南头光秃秃的老柳树下,赛半仙算命摊子依旧坚挺。 拢着袖子坐在长凳上,脚下一个火盆子,冰天雪地也阻不了人赚钱过年。 摊子前此刻人也多的很,聚的大多是熟客,当中又以爱八卦的妇人居多。 “半仙,当初顾家跟马家的事情,你是批过卦的,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本事,你说顾家跟袁家的亲事……还能成吗?”有好事妇人问道。 火盆子里热气上腾,烤得人懒洋洋的,赛半仙撩了下眼皮子,八字须微动,“成不成得看人。我赛半仙虽有本事,却也测不到人心啊。” “不过……”他紧接又道,“我曾言顾家行善积德,乃是具余庆之家。当日去往上京那艘客船沉船,船上其他人无一幸免全部遇难,为何独独活了个袁书生,最后还一举取得三元,成了状元郎?你们或可细细想。” 妇人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琢磨过味儿来。 “诶呀!难道说是顾家功德的原因?是顾家的功德保佑袁书生逃过一劫啊!”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而且我觉得不仅仅是顾家功德保佑,顾家二姑娘也是旺夫之相!” “是了是了,确实旺夫!你们看袁书生科考一路连夺三元,还死里逃生又得了状元,最后更是被高官看中择为快婿,可不就是一路的旺么!” “怪不得当初马家想着法儿的要跟顾家二姑娘结亲,怕不就是看中她能旺夫?!”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此前被袁母污蔑成丧门星,如今顾西芙的名声陡然扭转,成了旺夫命。 赛半仙小眼微阖,不参与妇人们的热议,一派莫测高深的派头。 看在顾家小神算的面上,他略微帮扶顾家一把,也算是尽了人事了。 这头对袁书生死而复生夺得状元的震惊未平,那头关于顾家有德顾家姑娘旺夫的传言又迅速席卷整个小镇。 顾西芙便是坐在家中不出门,有小姜氏跟李氏在,那些话也传到了她耳里。 女儿名声扭转,小姜氏自是高兴的。 只是他们家跟袁家的亲事,如今却成了整个顾家人横在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意难平。 “二丫头,你怎么想的?”顾宅特意辟出来的药室里,毒老怪边研制粉末,边随口询问身边少女。 当初被小混蛋压着教导顾西芙医理药理,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现在看着二丫头认认真真的跟他学,倒也教习惯了。 顾西芙将面前堆积的草药分类整理出来,又在纸上写出各草药的药性药效。 呆在药室里,闻着药材的味道,能让她宁神静心。 听得毒老问话,她抿唇笑笑,“没怎么想,等袁公子回来了,若他有另娶之意,我自祝福便是。” “若他无另娶之意呢?” 顾西芙一时语塞。 若是以前,她自是不会犹豫。 但是现在,她无法毫无芥蒂的给出肯定答案。 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能当没有发生过。 何况两人成亲,并非只是两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关系的是两家人。 “我不知。”她垂眸,轻道。 “哼,跟个软包子似的,怪道被欺负。”毒老怪恨铁不成钢,“换做小混蛋,谁敢欺她一下,她让人痛十分!” 提起妹妹,顾西芙脸上笑意真切了些,“妹妹这性子极好。” 毒老怪干咳,小混蛋当然好,就是被她欺负的人不好而已,比如自己。 想了想,毒老怪把手上研制的粉末放到一边,又捣鼓起药丸来。 “杜爷爷,你要做什么药丸?”顾西芙好奇,“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东西简单,你看着就行。”毒老怪边挑拣药粉药末,边把那些药材名都说一遍,“记住这几味药粉,调到一块能教男子无后。” 顾西芙,“……” “啧,不行,这个得吃下去才能起效,老头子有个更妙的方子,只要让他闻上一个月,包他三辈子生不出儿子来!看好了,杜爷爷现在就教你!” 顾西芙,“……” 药室里画风逐渐走偏。 门外,本来想过来看看孙女学得如何的顾老夫人,站了片刻后又悄悄离开。 曲莲紧跟其后,脸上尚有忍俊不禁笑意。 不过笑归笑,正事还得提。 “老夫人,让杜大夫这么教芙儿小姐,是不是不太靠谱?” 第211章 流言是谁传出去的 家中出事之后,顾老夫人每天大半精力都在照顾老爷子身上。 几个月时间,人可见的苍老许多。 只是不管任何时候,她看起来皆背脊笔挺,姿态大方从容。 “曲莲,我以前对家里是不是管得太严了?”她没有回答曲莲的话,而是反问道。 “老夫人何出此言?您掌家这些年,对后辈虽然严厉,却赏罚分明主事公正。家中人人都是服您的。”曲莲道。 老夫人摇摇头,“我掌家重视规矩。可是你看看,养出的一众后辈皆平庸。大少暴躁脾气,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二少游手好闲投机取巧。西岭刻板,芙儿更是将规矩礼教刻在骨子里……他们未必开心。反倒是棠儿,不受那么多规矩束缚,虽野性难驯,却无人敢欺。” 曲莲微微沉默。 跟着老夫人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她嘴硬心软的性子。 这是在心疼芙儿小姐受的委屈。 她道,“有老夫人在,自会为芙儿小姐作主,给芙儿小姐找最好的出路。再说还有棠儿小姐呢,她的性子最像您,端是护短。” 想起还远在流域的小孙女,顾老夫人担心之余,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那丫头啊……” “半月前棠儿小姐来信,不是说已经在流域了么?奴婢估摸着最多半年,她就能回来。” “宿无山上那么多机关,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都避开,时间过得太久了,好些机关点我都记不清了。” “棠儿小姐是个有本事的,定能安然无恙,老夫人无需太过担心。” 顾老夫人无声叹息,视线缓缓掠过身周景象。 腊月寒冬,望桥镇也下了好几场雪了。 积雪在瓦檐、院墙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时而从边沿扑簌簌往下掉。 若是那丫头在家,光是她喜好爬墙,就能将墙头的雪给扫干净。 她若在家,这宅子也不会这般的冷清。 来年春雪消融时,那丫头……可能归家了? …… 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 上京大街上,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处处可见张灯结彩,高悬红绸红灯笼。 出门采买年货的人挤满街头商铺。 喜气洋洋的氛围,溢满皇城上空。 西市五巷,新修建的状元府,门前牌匾上也挂上了喜庆红绸。 府里下人正在打扫积雪,布置庭院,处处是过年的喜意。 袁母一身新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环钗配玉,满面春光。 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亦步亦趋。 当家老夫人的派头十足。 从偏院到府中书房,一路经过小花园、假山园林,沿途下人见着了都要恭恭敬敬行礼喊一声老夫人。 袁母面上端着威严,心头喜不自胜。 那股克制不住的得意直到了书房门前才稍稍克制下去。 她上前推开书房门,“淮生,午时赵小姐过来用膳,你怎的连面都不露?赵家老爷位列户部侍郎,官职在你之上,这般下赵小姐面子,不就是在折赵大人的面子吗?” 袁淮生坐在案后头,面前堆叠公文一动未动,听得书房门开,他将手里握着的东西收起,才抬了头。 容颜俊朗依旧,星眸清冷愈浓。 “赵小姐过府,是娘邀请的,您的客人自是由您来招待。她是女子,我是男子,男女有别,我不露面才合宜。” “你——”袁母被堵得哑口无言,她压下心头怒意,走到书案前雕花圈椅坐下,重重叹了声,“你是不是还记挂顾家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袁淮生五指倏而握紧,抿唇不语。 袁母逐渐红了眼眶。 “我跟你说过了,当初传出你死在泗水的消息,顾家就立即找上门来要求退亲,根本不顾往日情分,嘴脸比你父族家的人还要难看!” “你以为顾西芙真是你所见的温柔体贴知书达礼?顾家前来退亲,我一时不忿拒绝,她就在人前故意装作受了诸般委屈的样子,好像是我故意在作践她一般!” “我那段时日是怎么过来的我也不想与你多说,整个乌木巷的街坊都是亲眼看着的。我浑浑噩噩度日,差点没疯掉!顾西芙这时候找上家来,装好人说要照顾我,施舍给我二两银子,紧接就让我写字据签欠条!”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娘为了你受点委屈无所谓,我可以不计较,可是她水性杨花!亲事还未退就跟别的男子出双入对了!你叫为娘的如何忍得?” “若不是赵姑娘托人告诉你还活着的消息,又好心将我接上京来,我必同那贱人同归于尽!赵姑娘才是你的大恩人哪淮生!” 听着母亲声泪俱下,袁淮生坐在书案后头始终未开口言语。 只是紧握的五指,指甲深陷掌心,痛入心肺。 “你若是不相信娘的话,回头你着人亲自回望桥镇打听打听,看看娘可有虚言。”袁母抹泪,愤愤道。 将攥紧的手松开,袁淮生淡淡启唇,“皇上赐我状元府,钦了官职,明年春走马上任。这中间有月余空闲时间,我会亲自回一趟望桥镇,拜谢恩师。届时我也会亲自登门拜访顾家,娘说的话是真是假,自见分明。” 闻言,袁母抹泪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不可见的惊慌,只是面上仍强作镇定。 “另外,”袁淮生抬眸,清冷眸光落在老夫人脸上,“母亲,关于我要跟赵家小姐成亲的谣言,是谁传出去的?” 袁母垂眸,言辞闪烁,“这我如何得知?许是外人瞧见赵小姐对你极好,背地猜测才有的流言。不过赵姑娘出自高门,为人知书达礼不说,还性情温顺全没有官家千金的高傲,倒是十足的良配……” “母亲,这话以后莫要再说,免得损了赵小姐名声,到时候赵大人怪罪下来,便是我也承担不起。”袁淮生打断她的话,垂眸淡道,“上任前我还有许多公务需要熟悉,母亲先回。” 袁母脸色变了变,站起,“那你先忙着。马上就过年了,这新入住的宅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布置,我得去盯着,免得下人出差错。” 离了书房,她脸色便沉下来。 都说母凭子贵,她从一介民妇到现在成了状元母亲,从小小的乌木巷到住进这华丽大宅,确实是托了儿子的福。 可惜儿子与她却不是一条心! 第212章 乖乖听话?你是哪根葱啊? 书房里,袁淮生看着妇人离开背影,眸光晦涩难明。 他不相信母亲说的话。 在望桥镇生活那么多年,他从年少时起就对顾家颇多关注,及后更是特意跟顾西岭结交为友。 他看到的听到的乃至自己体会到的,顾家绝对不是捧高踩低的人家。 芙儿更不会是母亲说的那种人。 只是苦于现在无法立刻回去,自己探个分明。 袁淮生将藏在怀里的青玉手串拿了出来,缓缓握紧,手背青筋迸现。 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她说,有太多喜悦想要跟她分享…… 却因种种原因,一件未成!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 皇宫,长乐殿。 殿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 承德帝半卧于殿内软榻,穿着常服,少了在金銮殿面对朝臣时的威严。 榻上矮几摆放茶具,红泥炉子烹雪,煮出的水冲泡茶叶,味道别具一格。 他对面,坐着容颜俊美妖异的男子,一袭白衣将那份妖异感冲淡几分,看起来风光霁月。 “新科状元,初入仕途最多也就值个七品县令,想要在京为官,还需多年历练。”承德帝抬起眸子,眼底闪动精光,“你特地跟朕举荐,让他在京上任,朕应了,但是你总得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 司左眸色淡淡,哪怕坐在他面前的人是帝王,他亦是只见恭敬不见卑微畏惧。 “九王爷每次离京,皇上都要苦恼一番如何将人召回。此次将袁淮生留在上京,若是臣说九王爷很快就会回京来,不知这个理由可能让皇上高兴?” “哦?袁淮生跟朕的九弟当中有牵扯?” “牵扯说不上。只是九王爷在淮城时曾于望桥镇住过一段时日,与袁淮生妻家是街坊。” 闻言,承德帝心头动了动,继而大笑开来。 “袁淮生确是这么多年来难得一见的俊才,听说户部侍郎赵中德对他颇为赏识。赵中德有个女儿,还常去状元府做客?” 司左垂眸,“是。” 承德帝笑得更开怀。 以宴惊鸿的性子,认识的人受了欺辱,只要求到他头上,他必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他就会自己乖乖回京来。 “袁淮生开春后走马上任,就把他调去户部做主事,正六品。有赵中德照顾,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顿了下,承德帝看向对面,凝眸,似随口一提,“你数月前观到天煞星死灰复燃,查得如何了?可有找出新的天煞?” “尚未找到可疑人选,臣会继续查找。” “嗯。”承德帝阖上双眼。 红泥炉上雪水烧开,冒出咕嘟咕嘟声响。 司左着手泡茶,将茶水呈到承德帝面前。 “皇上,那些方士近来研究出了新的养生丹,不过所需药材罕有,只有三粒。” 承德帝双眼豁地睁开,“快快呈上来!” 从司左手里接过玉瓶,他便挥手下逐客令,“你先退下,有事朕再招你相商。” 说罢迫不及待倒出养生丹服下。 司左拱手告退,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瞧见承德帝闭了双眼躺在软塌,面带微笑通体舒畅之态。 他垂眸,唇角爬上冷笑。 回到国师府已经入夜。 府中冷清,没有半点即将过年的喜庆,府里也没有任何代表喜庆的红色。 在国师府做事的下人乃至朝中众大臣都知晓,国师府从不过年。 司左坐在大厅檀木椅,环视周遭。 周围空空荡荡,除了一应名贵桌椅摆件,只有桌上明亮灯光是活的,火苗会晃。 “莫负。”他唤了声。 莫负立即现身,“主子。” “有事就禀。” “是!属下刚刚收到边城来报,主子设在流域的几处暗桩,被人打下了。之后再有人想去月灵国遗址,恐无人再拦路。” 司左抬眸,眸色森冷,一瞬后又恢复正常。 “无妨,不死泉早就干了,就算有人过去,也妨碍不了我什么。”没有不死泉,宴惊鸿的毒无药可解,损的那点东西对他来说无关痛痒,“顾西棠呢?” “她已经从流域返程,跟九王爷一道回望桥镇,此时应该在半道上。” “状元郎即将另娶的消息传到她耳里了?” “是,属下在沿途特地安插了人热议此事。” 一路都有人频频提起,怎么也能让顾西棠听到并且知晓了。 只是莫负有些不明,主子对顾西棠的关注似乎太多了。 一个出身低微的小户商女,有什么值得主子如此? 就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吗? 还是说,顾西棠可能就是那位新的天煞星? “主子,顾西棠自醒来后,在她身边就有诸多事情发生,她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司左看向他,神色极淡,开口警告,“莫负,别自作聪明,想好自己的主子是谁。” “属下不敢!”莫负忙下跪。 “下去!” 火光摇曳,将男子半张俊颜映得极为妖冶,素来冷淡的眼眸,透出阴冷之色。 莫负不敢多言,立刻退下。 等他离开片刻后,男子再度启唇,对着空荡无人的大厅,“影一,盯着他,若敢异动,杀了。” 无人回应,只空中气流微微改变,似有人离去时带起的极微弱的风。 司左扭头,看向那处明亮灯光。 火苗微晃时,照着他的眼睛光影变换。 他眼前浮出的,是那年六月大雨倾盆,少女着天青道袍坐于瓦檐,心口染血。 他从不曾想过真正伤她。 若她愿与他一起,他甚至想过将自己所有的秘密于她分享,他所拥有的的一切也给她一半。 可她拒绝了他。 “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 “乖乖听话?你是哪根葱啊?” 嘉县酒楼,顾西棠翘着二郎腿,靠着身后八仙桌,满脸不耐。 没法赶回家过年已经够让她不爽的了,这可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过年。 偏生还有人在她不爽的时候撞上门来。 大过年的找死,哪门子想不开? 此时下傍晚,正值除夕前夕。 酒楼里宾客不少,看着县里有名的二世祖跟娇美少女对上了,纷纷引颈围观。 顾西棠对面,被骂的年轻男子不仅不恼,反而更添了兴致。 小美人看着娇娇软软的,没想到脾气挺辣。 更好玩啊。 第213章 归家 青年嬉笑往前凑近,“美人儿不是本地人?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这就自我介绍一下——” 不等他话说完,小美人就拽着他衣襟一摔,脚踩在了他脸上。 随后,众人看见小美人转向身边坐轮椅的残废,噘嘴羞愧状,“九爷,都怪我长得忒好看了!” 众:“……” 青年,“……” 你踏马如此残暴,完了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众人尚在为少女的无耻震惊,又听得她身边轮椅残废无奈一笑,道了声,“燕一。” 与两人同桌的黑衣男子立刻起身,走到被踩脸的青年旁边,自身上取出一块令牌来。 寻常百姓对令牌没什么见识,但是能辨得出颜色。 紫色令牌。 紫,是皇族才能用的颜色。 在场的人纷纷傻眼,又畏又惧。 看三人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模样,像极了在外落魄归家的人。 哪成想人家竟然是皇族! ……皇族的人不在上京,来南方小小县城作甚啊! 此时黑衣男子垂眸,冷声对趴地青年道,“你自我介绍一下,你是嘉县哪家的?” 青年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众人,“……”悟了。 少女刚才哪里是在往脸上贴金。 人家是在告状。 告状的同时,顺便往脸上贴金。 而已。 离开酒楼坐上马车,少女一路心情大好。 果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让别人心情更不好,这样就能有好心情了。 燕一于车头赶车,听着车厢里少女开心时发出的怪笑,嘴角抽搐,“顾姑娘,这游戏都玩几次了,你怎么玩不腻呢?” 他们回程的一路上,经过很多地方,常会遇上不长眼又自以为能耐的上来挑衅,不是嘲笑他们家主子残废还享艳福,就是无视他们家主子直冲着顾小煞星去。 每次小煞星打完人,都会在主子面前故作无辜,真的是很故意。 就是玩儿。 燕一数了数,自己腰间令牌已经亮出至少十次了。 车里,少女哼了声,“九爷,你每次都替我出头收尾,腻不腻?” 男子无奈声线紧接而出,“别老欺负燕一。” “我何时欺负他了?我是问你又不是问他。” “不腻。” “燕一,听到没?” 燕一,“……”爷,我谢谢您替我说话! 车里,顾西棠摸了摸刚被男子刮过的小鼻子,挑着眉毛笑得嘚瑟。 宴九瞧着她小模样,眼底尽是无奈笑意。 却不觉得厌烦。 确实,是不腻的。 嘉县已在淮城地辖,若行水路,半日就能回到望桥镇。 可惜寒冬里淮河上冻,客船早已经停运,只能走陆路。 他们明日辰时才能到家。 新年已过,未至元宵。 小镇街道地面上还铺着一层炮竹纸屑,散着年节余味。 顾敬山一大早起来开店铺,用扫帚把铺子门前打扫干净后,就坐在凳子上望街。 他们家棠儿出远门已经好几个月了,中间除了收到过一封家书之外,再无其他音讯。 还有儿子顾西岭,也是只见家书不见人。 年节该阖家喜庆的日子,却少了两个人,这个年顾家过得异常沉闷。 顾敬山长吁短叹,浓眉皱得紧紧的。 “爹!爹!我回来啦!” 马蹄声在街尾响起,夹杂其中有道极为熟悉的声线。 顾敬山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等看到确有马车从那边驶来,还有少女探出车窗朝他遥遥挥手,顾敬山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就往外跑,“棠儿?棠儿!你这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马车驶到近前停下,顾敬山立刻扒拉到车窗处,对着小女儿笑眯眯的小脸猛瞧,“出门几个月,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吃好没睡好?脸上咋还蹭了灰尘呢?赶路回来的?累不累?” 老父亲乍见归家的女儿,有数不完的话想说。 顾西棠眉眼弯起,“爹,不然回家再说?让我换件衣裳吃点东西呀,不吃点好的更瘦了您得多心疼啊?” “回回回,马上回家!”顾敬山顺着燕一探出的手直接上了车头,“走,回家去!好吃的多着呢!” 至于铺子,先搁那儿了,铺子哪有女儿重要。 顾西棠回家了。 镇上看到的人口口相传,很快就满镇皆知。 这段时间顾家本来就一直是全镇热议焦点,如今他们家这个神神秘秘的小女儿回家来,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八卦百姓俱拭目以待,比过年还激动。 顾家今天的气氛,也才真像是过年。 顾老夫人,小姜氏跟顾敬山、顾西芙,还有顾老二一房人,以及毒老怪,齐聚在顾宅大厅,对归家的人嘘寒问暖。 宴九跟燕一没有跟来,回了隔壁自己宅院,免得扰了顾家团圆的气氛。 离开望桥镇半年多回来,院子依旧干干净净,置备的东西也很是齐全。 “肯定是燕福来过了,还在灶房里放了米面粮油。”燕一检查过整个屋子后,下了定论。 宴九转着轮椅,行到院墙枯杏下,抬头望着那些枯枝,唇畔带笑意,“院子里没有积雪,是顾家人过来帮忙打扫的。” “爷怎么知道是顾家人?” “燕福年节的时候会守在淮城直到过完年宵。”宴九道,“刚才回来的时候巷子里有没扫干净的积雪,这几日里应该是下过雪的,但是我们院子却很干净。除了顾家还有谁会来帮忙?” 燕一了然,“咱们会上京之前,爷特地去拜托过顾家,他们家的人还挺守信用的。” 毕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顾家能守口头承诺,不敷衍了事,端是人品就值得高看。 再说日后小煞星也会是他主子,燕一对顾家自然而然又多了点亲近。 “爷,要不咱们也上顾家去?带点东西拜个年?” 宴九朝他看来,揶揄,“顺便留在那边吃一顿?” 燕一露出憨笑,“主要是属下厨艺实在不行,怕委屈了爷您的肚子。” “先在外面买点吃的对付对付,晚些再过去拜访,免得还要人分神特地招待——”宴九话语在看到墙头上冒出的小脑袋时,卡了壳。 少女撑着墙头歪着脑袋,笑眼弯弯,“九爷,我家有刚蒸好的扣肉,还有新鲜的松鼠鱼哦!” 宴九,“……”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漾开。 第214章 试药 顾家饭菜很丰盛。 宴九并不是没有吃过更好更精致的,但是像这样坐在小厅里,一张圆桌挤满人殷切问候的氛围却从未有过。 皇家年节都办家宴,但是宴席上坐着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心思。 一席饭下来,风云暗涌机锋暗藏,吃的心累。 在这里,则很轻松,寻常百姓过年重氛围,说笑间食之有味。 席间顾西棠边吃边将在流域发生的事情说给家里人听,掠过打打杀杀那些不提,重点讲她跟宴九及燕一如何在月灵国遗址跨过重重难关惊险万分的闯到最高峰,成功见到干涸的不死泉。 把顾家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燕一对此,干脆埋头狂吃,免得管不住嘴吐槽。 “没想到宴公子竟然懂得摆弄机关,幸亏有你帮忙,不然棠儿此行恐怕不会那么顺利。”顾老夫人道谢。 宴九浅笑应声,“老夫人言重了,以顾姑娘的本事,便是无人帮忙,那些也难不倒她。” “可惜不老泉没了,爹那里——”顾老二想到这一点,便难受的不行。 他一直心头有愧。 当日要不是他拿了糕点给爹吃,哪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氏低着头没有搭腔,她心里不比顾老二好受。 此前众人一直尽量避着这个话题,想让刚回家的丫头好好吃个饭再聊正事。 现在被顾老二说了出来,席间热闹气氛一下低沉下去。 唯独顾西棠似全不受影响,“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咱们家一直积德行善,必有福报。你们看我昏迷十三年,不也醒来了吗?现在就气馁还早了点,等毒老头得出结果再说丧气话也不迟。” 她一回来,身上东西就被毒老怪扒拉下来了,一刻不带停顿的去了药室做提炼、研究。 顾西棠自己在医毒上也有造诣,心里略微有底,从不死泉下刨出来的藤蔓兴许就是生机。 何况,就算那些东西都不能用,她也会继续找办法。 只要她还没死,她就不会认命,更不会认输。 少女面容沉静,眼睛尽是不馁的光……那种光,似比万千星辉还要耀眼。 宴九静静看着,心脏不受控制的发颤。 继而,他扬唇无声地笑了。 …… 毒老怪在药室一待就是暗无天日。 再出来时,已经是三日后。 期间顾老二死守在药室门口不肯挪窝,三天时间愣是成了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汉。 “杜老!”看到药室门开,他一个机灵蹦起,浑身紧绷眼睛发红,“……如、如何?” 毒老怪本来想卖个关子,看他这副模样倒有些不忍心了。 这段时间顾家老二的变化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像变了个人,从以前油腔滑调变得异常安静。 若不是有个信念支持,顾老二怕是早就被心里的负罪感压垮了。 “有所得,不死泉跟藤蔓提取出来的药性一致。”毒老脸上溢出笑容,第一次正正经经的笑。 只不过这种正经一瞬即逝。 “不过最后结果如何不好说,还得做做试验,你去把小混蛋给我叫来。” 顾老二跑得屁股冒青烟。 须臾,整个顾家倾巢而动,就连宴九跟燕一也赶过来了。 事关重大而且紧急,毒老怪话说得很直接。 “丫头拿回来的泉土跟藤蔓我都提炼过了,这两样东西都含有不死泉药效。” “但是有效含量不一样,起到的效果也会不同,老头不敢担保顾老爷子服下药后是不是一定能醒,有没有别的危险。”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试药,可是我这两日用小活物做试验,刚把毒喂下去,小活物就立即毙命。丫头,你有什么想法?” 最后,毒老问的是顾西棠,眼睛却看向宴九。 当中意思很是明了。 他想拿宴九试药。 顾西棠觉得死老头那个眼神甚是刺眼,但是事情到这关头,小活物试药行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来试。 她直接走到毒老怪面前,“我来试。” “你凑什么热闹,这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吗?”毒老怪直想把死丫头敲死,免得她老蹦出来气他。 要是他不小心把她弄死了,他下半辈子也没心思玩毒了。 轮椅轱辘声转动,宴九到得顾西棠身边,拍了拍她的手,“我来。我中的毒跟顾老爷子一样,苦求解毒之法多年,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了,就当还我一个心愿。” “还什么心愿?你想解毒还得等等,现在只是寻到一味药材,把其他三种凑齐了你再来。”顾西棠皱眉。 宴九无奈一笑,“小丫头,这次听我的。你知道我是最好的人选。” “……”顾西棠看着男子唇畔浅笑,很久没能说出话来。 理智而言,他说的话是对的,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顾西棠发现自己好像不太能像寻常那般理智。 她不想宴九出事。 甚至只要想到宴九可能会死,她胸口就有闷到想要爆开的感觉。 药室内一时很静。 燕一没办法阻止主子的决定,只能死死握拳隐忍得眼睛发红。 最后顾老夫人走了出来,对宴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郑重道,“宴公子,大恩难言谢。他日若有用得着顾家的地方,我顾家定义不容辞!” 顾敬山夫妇、顾老二夫妇紧随其后,都过来郑重行礼。 宴九失笑,“老夫人,诸位,不必如此。宴某并非全为了顾老爷子,也是为我自己,万勿说什么大恩。” 他看向毒老怪,问,“毒老,合适开始试药?” 毒老怪肃容,“现在。” …… 试药需要安静的环境,顾家其他人等都被清了出去。 燕一也没能留下来。 独独顾西棠没走。 试药过程中若有什么突发情况,她在能帮着更好应对,是以毒老怪也没强硬赶她离开。 室内木桌上,已经备好了十几个玉瓶,里面分别装着毒老怪三日里从泉土及藤蔓中提炼出的试剂。 浓度不一。 需要一一试验,然后观察反应。 既然试验已经开始,宴九便无犹豫,将毒老怪递来的试剂一饮而尽。 以前他听天由命,对生死看得极淡。 在外游历那些年,与其说他闲云野鹤潇洒红尘,不若说他在消磨时间等待死亡。 可是现在,他想拼一拼。 第216章 袁淮生上门 “棠儿那丫头又跑去隔壁了?” 顾宅主院,游廊尽头廊檐下,顾老爷子躺在躺椅上,盖着薄被。 二月空气里还带着春寒料峭,但是阳光和煦,天气甚好。 老爷子面容慈祥,提起小孙女的时候,不自觉就溢出笑意。 顾老夫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籍翻看打发时间。 自老爷子重新醒来后,她呆在小厅的时间就减少了,每天都会在这里陪老伴坐一会。 听他问起小丫头,顾老夫人哼道,“今日没去隔壁,她把人直接带到东院了。” “带到东院了?你没给丫头立规矩?” “规矩立了得有人听,那丫头是会听规矩的?” 老爷子看向老伴,眸光跟暖阳一般和煦,笑道,“你呀就是嘴硬,不舍得拘着棠儿了?” 顾老夫人哽了哽,没出声。 她以往治家最重规矩,尤其家中女儿,需恪守规教礼仪,这也是为了她们好。 但是家中出了诸多事情后,她的想法也慢慢有了些变化。 无需事事较真,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孩子们能更开心自在。 “我是看她自个懂分寸,否则哪能由着她。” 老爷子但笑不语。 春日好时景,他们顾家以后也会慢慢有好景象。 “爹!爹!娘!”顾老二大呼小叫由远而至,人很快就出现在主院门口。 老爷子笑意一顿,微感头疼,“这孩子……怎么又来了。” 这次轮到老夫人但笑不语了。 曲莲站在两人身后,悄悄抿唇忍笑。 自打老爷子醒来,二爷每天必要到主院来报道。 有时是过来坐上个时辰,有时候是蹲在老爷子旁边,也不干啥,就喊两声爹。 这般风雨无阻的,一晃就是两个月。 老爷子被烦得头都大了。 顾老二风风火火跑过来,在老爷子面前蹲下,先观察下老爷子气色,见精神不错,才道,“爹,娘,家里来客了。” “来客你去招呼就是了,跑来后院作甚?”老爷子无奈道。 顾老二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是袁家的,袁淮生上门拜访。” 二老闻言,立即正色。 顾老夫人放下书卷起身,“我去看看。” 顾老爷子点头,“把芙儿也叫过去,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了,不能让芙儿丫头一直受委屈。” 等老伴走了,顾老爷子垂眸看着还蹲在自己跟前的二儿子,甚是无奈。 这模样跟没断奶的娃儿粘爹娘似的。 干什么呢? “你也过去。你大哥在铺子里,家里得有个男人撑家。” “爹,我过去了您身边没人……” 老爷子直接将眼睛闭上,眼不见为净,摆出不容分说的态度。 顾老二这才一步三回头离开。 …… 东院里,听到袁淮生上门的消息,顾西芙愣了好一会。 觉得突然之余,也似在意料之中。 她心头并没有多少喜悦。 数月离别,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横了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壑。 那份情谊,也已经被消磨得面目全非。 顾西芙到得大厅的时候,顾老夫人、小姜氏跟顾老二夫妇已经在座。 袁淮生则站在几人面前,他身后,跟着穿着得体的小厮。 看到她来,袁淮生清冷眼眸划过喜色,久别再见的激动于他毫不掩饰。 “芙儿!”他唤。 顾西芙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福身,再抬眸时启唇,“袁公子。” 袁淮生眼中喜色凝住,浑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激动被浇凉。 这一声袁公子,将他们生生划开了距离。 “芙儿,”他哑声开口,“你来之前我已经跟诸位长辈解释过,流言不实,我从未背弃过我们之间的婚约。” 他今晨刚刚上岸,回了一趟乌木巷,把他离开期间发生的事情大致了解一遍之后,立刻就来了顾宅。 来之前他想过诸多解释,可是现在,看着少女垂眸疏离的表情,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袁公子,”小姜氏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两人中间,将女儿挡在了身后,她神色冷淡,“原本两家结亲是大喜事,可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证明你跟我女儿并不合适。我们也是后来才知,原来一开始,你母亲就看不上我们顾家门第,看不上我家芙儿。还请袁公子原谅我这个当娘的自私,我希望她日后的生活美好安稳,而不是委曲求全一地鸡毛。” “你我两家亲事,作罢。” 袁淮生浑身一震,脱口拒绝,“不!我不同意!” “袁公子,你是读书人,当知强求无好果的道理。”顾老夫人也开了口,“当日你赴京赶考传来噩耗,我顾家被你母亲闹得家无宁日,便是如此,我们也顾着两家情面息事宁人,芙儿更是宣誓不再嫁人,以未亡人身份替你奉养母亲。可是她委曲求全换来的,却是莫须有的污蔑羞辱。你母亲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更是连告知一声都没有悄悄离开,故意让我顾家蒙在鼓里兵荒马乱!让芙儿深陷流言难以脱身!我顾家没有对不住你们半分,却换来如此对待,我家芙儿那些意难平,又有谁来替她消解!” 老夫人的话,让袁淮生面色苍白呼吸困难。 看着小姜氏背后始终垂眸不语的清减少女,他更是身形摇摇欲坠。 意难平…… 他又何尝不是意难平? 可是顾家尚有人可怪,他能去怪谁? 怪母亲? 还是怪他自己? “老夫人,伯母,我能不能跟芙儿单独谈谈?”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请求。 顾老夫人沉眉,“我们顾家的态度已经明了,没有什么再可说的,还请袁公子莫要让我们为难。” 请求不行,袁淮生闭了闭眼,良久,再度开口,“那若是命令呢?” 大厅瞬间凝滞。 顾老夫人等齐齐变了脸色。 顾西芙抬起头来,看向对面脸色苍白的男子,那双素来清冷内敛的眼眸,此刻闪着求而不得的痛苦与偏执。 她抿抿唇,“祖母,娘,我跟袁公子谈谈。” 顾宅小花园,花圃里兰花草绿意葱葱,和煦阳光冲上洒落,春光极好。 只是空气中尚带着料峭寒意,于此时,无端让人寒上心头。 第217章 左右都是为难,自然是为难别人 小花园里独对的两人。 女子着粉黄薄袄,秀发盘成双髻,缀着洁白绒花,玉颜娇美温婉。 男子着藏蓝长袍,身姿笔挺器宇轩昂,俊朗面容清冷眉色。 明明是相互熟悉的容颜,熟悉至隽刻于心。 此刻四目相对,却隐隐透出一股陌生来。 “我还没恭喜你,”顾西棠抿唇,极力笑了笑,“祝贺你高中状元。” 袁淮生凝着她,问,“高中状元……你觉得,我该欢喜吗?” 沉默。 高中状元,自是大喜。 可是他们彼此,现在却都说不出喜来。 “我到了上京之后,很快就写了信回来,但是一直没收到回音。”这次是袁淮生先打破沉默。 半年多未见。 离开前他曾畅想,再回来时,能正大光明将她拥入怀。 却不曾想再见时,连说话就变得如此艰难。 他明明不曾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站在她面前却抱了满心的负疚。 “信?”顾西芙皱眉,“我家并未收到过上京来信,只有棠儿跟我大哥寄回来的家书,总共也就三封。” 四目相对,疑惑在两人心头泛开。 如果他写了信,而她收到了。 那么现在他们之间,还会变成这样吗? 顾西芙杏眸暗淡,深吸一口气便要开口。 “这件事情我回头详查。”袁淮生抢先她一步,“至于退亲,我绝不同意。” “袁公子——” “你我之间真要生分至此?” “难道你我能当做……若无其事?” 袁淮生从顾宅落荒而逃。 顾西芙站在原地,很久未动。 听到他还活着并且高中状元的消息后,她是欢喜的。 及后,也五味杂陈。 她反反复复想过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回到原状,可是伤害终究存在,不可能抹平。 所以今日大厅上,祖母跟娘亲提出退亲作罢,她选择了默认。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流传他要另娶。 根本原因,还是家户门庭,及长辈认同。 他已入仕途,有大好前景。 为官者重名声孝道。 若他们二人成亲,他势必会夹在她跟他母亲之间左右为难。 闹到最后无人开心,何必三败俱伤。 小花园垂花门后,顾西棠依着轮椅靠背,理直气壮听了一回墙角。 “九爷,你说成亲是不是人自寻烦恼?” 听得少女询问,宴九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倘若遇上这等事的是你,你会如何?” “我?”少女歪着脑袋,挑眉一笑,“我会让袁家老妇看到我就怕得绕道走,拿孝道压我可没用。” 想骑在她头顶撒野?这样的人还没出生。 “你不怕夫君左右为难?” “左右都是为难,自然是为难别人。若是顶不住为难,成什么亲?” 宴九失笑,这确实是她的作风,“所以自寻烦恼一说,因人而异。比如你,什么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烦恼。” 便听少女又问,“那你呢?倘若你是袁淮生,你会如何?” “我不是他,所以不做假设。” 顾西棠,“……” 这只老狐狸!滑溜滑溜的! 乌木巷极热闹。 状元郎衣锦还乡,袁淮生一回来,袁家小院就门庭若市。 俱是镇上大户闻风而来,借着道贺的由头攀关系讨人情。 看在他人眼里,光宗耀祖,风光无限。 从顾家回来,袁淮生草草将找上门的人打发了。 关上门,听着门外依旧嘈杂喧嚣,袁淮生笑得落寞。 他带着能跟她在一起的希望,带着能与她白首齐眉儿女绕膝的期盼,他才有了争取荣耀的拼劲与豪气。 而今她告诉他,一切作罢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抓握的荣华,竟觉可笑。 那哪里是什么荣华,不过是一捧砂砾。 “忠平,拿着这块令牌去信馆,问问可有人截了上京寄往顾家的信件。”袁淮生取了令牌递给随行小厮,开口吩咐。 若是信馆没有上京来信,那么说明他写的那些信根本没有寄到望桥镇。 从上京驿站寄信,收费不菲,信件中途丢失的可能性极小。 最有可能,是那些信根本没有离开上京。 而有能力动手脚的人……袁淮生看向上京方向,眸光极冷。 近几个月来,望桥镇八卦频起,全是跟顾家有关。 当中最让人乐道的自然数顾家跟袁家的恩怨情仇。 是以袁淮生还乡,整个镇子的人都对其密切关注,就想看看袁母跟顾家闹得那么难堪之后,状元郎回来了,会怎么处理跟顾家之间的问题。 “奇怪,怎么没动静呢?袁家老夫人不是去了上京吗,没添油加醋数落顾家不是?” “怎么可能不数落?不过状元郎跟他母亲不一样,是个清正明理的,未必会跟顾家闹开。” “那他跟顾家二姑娘的亲事还成不成?不是说他马上就要做高官女婿了吗?” “我中午特地去跟顾家相熟的街坊打听了,那个传言是假的,人家状元郎在顾家亲口说了,根本就没那回事,人家上门还想继续求娶顾二姑娘呢!” “哟,挺长情啊。顾二姑娘命里旺夫,要是两人能成,我才状元郎以后必然仕途更顺。” “有什么用?顾家可不是软柿子,自家女儿被那么羞辱磋磨,肯定不会再继续看好这门亲事,我看哪,两人悬咯。” 外头议论纷纷,顾宅反而很是安静,安于一隅自过自的。 入夜,晚饭过后,顾西棠趁着睡前闲暇,又去爬了她家二姐的窗台。 “袁书生不肯退亲,姐姐你如何想的?娘说女子最好的年华就是十七八岁,他不会拖着你到七老八十?”少女瞧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想想兴许真有这么个可能,“姐姐,要不我去揍他,揍到他立马退亲?” 顾西芙本心情沉闷,被妹妹这么一说,烦恼都被搅和没了。 “胡说什么呢。”她嗔窗台上少女一眼,“我的亲事自有祖母跟爹娘做主,你莫要胡来。” 她有想法没跟妹妹说。 这门亲事那边会不会退,会拖多久,其实她并不怎么在乎。 发生这么多事,她已经没了到年纪定要嫁人才好的想法。 当日她跟袁母许诺日后再不嫁人,并非全是被迫,她是真的歇了嫁人的心思。 她……怕了。 第218章 重返上京 “袁书生要跟别人成亲的流言不会无缘无故传出来,背后肯定有人耍了手段,委屈全你受了,不生气?” 窗台上少女看着懒洋洋的,说的话却锋利无比,不给任何逃避的机会。 顾西芙怔了片刻,垂眸,“可能有些东西,注定不是我的。” 她不傻,如何能想不到背后另有因由? 只能她能如何呢? 民不与官斗。 顾家近一年来都处多事之秋,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再给家里人添麻烦。 “我过段时间去上京玩儿,回来给你带礼物。”顾西棠说完跳下窗台,回房睡觉。 留下顾西芙在那里有些莫名。 妹妹爬窗过来,就是想跟她闲聊这两句? 总觉得不太对。 去上京……顾西芙想到什么,眼皮子跳了下。 妹妹为人极护短,她去上京,那边不会出什么事? “爷,您真要再回上京?”隔壁院子里,燕一眉头微皱。 宴九点头,笑道,“这个表情作甚?上京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倒是更好对付些。”燕一嘟囔。 猛兽吃人直接露出獠牙,手起刀落杀了便是。 承德帝捅出的却都是软刀子,让人防不胜防,烦不胜烦,还不能直接回敬回去。 主子呆在上京,跟呆在牢笼里无异。 既然出来了,何苦要自己跑回去。 “你准备准备,我们过几日便动身。”宴九吩咐。 “这么快?” 宴九扬唇,眼眸深幽,“只怕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江南小镇,春日夜空极美。 月色朦胧,缀满繁星。 屋顶瓦檐氤着水汽,坐在上面裙摆一下就被浸润,透出丝丝缕缕的寒。 顾西棠躺在瓦上,翘着二郎腿,头枕双臂。 夜深了,周围静得很,远处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蛙鸣异常清晰。 她望着天幕弯月,眸色深幽。 上京啊…… 离开近四年了,算是久违了? 不知道那些故人们,过得可还好? 她唇角轻轻翘起一角,“这次,可别再来惹我了。” “姑奶奶现在后台硬得很。” 檐角处,好容易颤巍巍爬上来的毒老被这句话雷得,直接又滑了下去。 这不是他认识的小混蛋。 小混蛋以前从来只靠自己的。 现在她居然开始跟人拼后台了! 毒老兴奋得不能自己,又吭哧吭哧爬上去,“小混蛋,这次去上京把他们一网打尽!别留情,别让他们嘚瑟!让他们瞧瞧你也是有人护着的!” 顾西棠脑袋歪过来,看着小眼睛蹭亮蹭亮的老头儿,“不带你去哦。” “……”你踏马是想试试老子新研的毒! 毒老还没摆开架势,一个小黑点迎面袭来,把他打了下去。 躺在屋檐下,还能听到屋顶少女凉凉的声音,“白小黑,你爷爷皮痒了。” 毒老藏起想咬他脸的白小黑,踮着脚尖溜走。 …… 三月第一天,袁淮生再度来到顾家,前来告别。 上任在即无法继续耽搁,他回来已经一段时间,不能再拖延。 对于退亲一事,他依旧不松口,只说会尽快给顾家一个交代。 顾宅大门前,临上马车之际,袁淮生见到了姗姗而来的少女,手里捧着个锦盒。 里面是他此前送给她的所有东西。 一支白玉钗子,芙蓉花钗头。 两封信。 看着锦盒里的东西,袁淮生恍觉,自己给她的东西,原来那么少。 而她因他所承受的,却多得他不知要如何偿,如何还。 他在淮城时买来想送她的青玉手串,如今她人就在眼前,他却突然不敢送了。 竟失了送出的勇气。 “等我将事情弄清楚,我会再回来。” “芙儿,我不会退亲。” “……我不信我们之间有缘无分!” 他几乎是逃般上了马车离开。 顾西芙目送马车远去,眼圈微红,捧着锦盒的手不可察的颤抖。 她又何尝如面上那般冷静? 只是,他应当也知,如今的他早就身不由己。 袁淮生离开两日后,顾西棠跟宴九也登上了去往上京的船。 给家里人的理由正当得很,去查其余解毒药材。 皇城里能人异士多得很,去那里,或许能查到外面查不到的线索。 临上船前,顾老爹来了一场十八哭送。 毒老怪也满脸郁色来送行。 上次没能去流域也就算了,这次明明能带上他,死丫头愣是不让他跟去。 他用古怪藤蔓研出来的毒,没了用武之地! “真不带我去?” “不带。” “那你晚些再去不行?才回来多久?” “人家已经打了我左脸,我不还回去,难道还要等他积攒力气再打我右脸?” 毒老怪闭嘴了。 那是必然要打回去的。 可是打脸这么好玩的事情,你带上我啊!! 望着淮河上渐去渐远的船,毒老怪泪眼汪汪。 …… …… 三月末,春暖花开。 上京长街车水马龙,喧嚣繁华,随处可见锦衣华服。 一辆外观看来略显寒酸的马车刚进入城门汇入拥挤街道,上京各大权贵立刻收到消息,风云暗起。 国师府,听到暗探来报,司左冷淡眼眸闪过亮芒,“终于来了。” “备马车,去九王府!” 同时,广平伯府也得到消息。 广平伯坐在府中大厅,听着探子来报,眸光晦暗闪烁。 他旁侧,伯夫人周氏则面露了震惊。 “什么?九王带了个女子回京?那女子跟顾夕那个孽畜极像?!”时隔多年,哪怕那个孽畜早就已经丢去乱葬岗喂了秃鹫,再提起她周氏依旧恨得牙痒,“立刻去查那名女子身份!给我查仔细了!” 等暗探领命离去,周氏看向广平伯,“那个孽畜当初确是死透了?” 她问话的时候,满腔厌恨毫不掩饰,同时,心头还埋着不可察的惧意。 三年多前那个孽畜凭一己之力尚能整得广平侯府元气大伤,若是她没死…… 万一小孽畜活着回来报仇了,背后还有了九王撑腰,那么以广平伯府如今的境况,只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看出她心思,广平伯脸色冷沉下来,喝道,“慌什么!那个孽畜早就死了!下人整理尸体的时候你我还亲自探过,哪来的起死回生!不过是长得有些相像罢了,这就吓破你的胆了?” 第219章 这玩意儿是太医? 闻言,周氏心头定了些许。 只是,一想到还有人居然跟小孽畜长得极为相像,她还是如鲠在喉。 那张脸,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回! “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九王带在身边?”揪着丝帕,周氏依旧眉头不展。 其实她更好奇的,还是那撞脸究竟跟顾夕有多像。 不亲自去看看,她心头实在难安。 “你莫要多事!”广平伯又开口呵斥道,“我们伯府如今是什么情形你也清楚,要是为点小事得罪了九王,不说我广平伯府,就是你爹也担待不起!” “知道了,我心里有分寸。”周氏不耐,“再说九王虽然权高,却非位重,他周围多的是虎视眈眈的人,不用我们掺和,便是皇上也不会让他太过安逸。” 只怕真到了那时候,九王也无暇分心来顾其他了。 除了国师府跟广平伯府,皇宫里也因九王返京闹出动静来。 换做以往,九王返京自然不会让人反应这么大。 但是此次不同以往。 九王不是独自返京,他带了女子同行! 承德帝对此最是惶惶。 他那个九弟多年来身边从无女子出现,也不曾跟哪个女子有过亲近。 所以他虽然极为忌惮,却不会紧张至此。 宴惊鸿是个残废,残废是登不上皇位的。 但若有一日宴惊鸿成亲了,有了后。 那么那个“后”就会是他的绝对大患! 宴惊鸿固然当不了皇帝,但是他若想扶持他的后人上位,随时能将如今在位的皇帝拉下马来。 宴惊鸿有那个本事跟能力! 因为他们那个偏心的父皇,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宴惊鸿! “来人,立刻去查!查九王跟那名女子是何关系!若有隐患,”承德帝眼睛眯起,迸出狠厉,“便动手把人除了!” 他绝不能让宴惊鸿有后! 马车从长街驶入东二巷,最后停在建造豪华宽广的九王府大门前。 “半个时辰的路程,至少有十拨人马在暗处盯梢,九爷,你在上京真是够瞩目啊。”挑起帘子打量眼前府邸,顾西棠漫不经心揶揄。 宴九笑笑,“习惯了,他们爱盯着让他们盯便是,只要于我没什么妨碍,由他们去。” “哪天你不让他们盯着了,怕是好多人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参观一下我的府邸?” 顾西棠眼睛一亮,二话不说下车。 自然要参观。 不出意外,她会在这里住挺长一段时间。 得熟悉地盘。 可惜总有人喜欢不合时宜扰人兴致。 顾西棠跟宴九前脚刚刚踏进王府大门,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划地盘,就听王府门房来报,有客上门了。 国师司左来访。 就在门外。 一听到司左的名字,顾西棠顿时意兴阑珊。 “老是不请自来,他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小姑娘眉毛耸成八字,每一根眉毛都在说不高兴。 宴九以拳抵唇,忍笑道,“我让门房将人打发了?” 小姑娘小嘴一咧,甚是赞同,“如此最好!” “顾姑娘在说什么最好?”厅外,男子带着随从走来,一袭白衣芝兰玉树,声音低沉清越。 很好听的音色,落在顾西棠耳里,她刚刚扬起的嘴角立刻跟被什么东西砸了似的,下撇得厉害。 隐忍不住的笑声溢出宴九口腔。 小姑娘反复变脸的模样,唔,太过可爱了。 笑过后,他眼眸深了些许。 这份可爱似乎只他可见。 她在外人面前,小脸素来端着老气横秋。 比如眼下,有客不请自来,小姑娘脸上灵动表情瞬间消失,神色转为冷淡嚣张。 “国师大人消息可真灵通,九爷刚刚回府还没能歇上一口气,您老就现身了。路上赶得挺累?”顾西棠唇角微扬,身子懒懒往后倚,漫不经心的样儿十足痞。 司左进门后视线掠过宴九,及后便定在了她身上。 那张脸及那身气息,什么时候都能轻易吸住他的目光。 他似听不出少女话里讽刺,“消息灵通的在上京比比皆是,不过无人敢来罢了。” “你在夸自己胆子大?”顾西棠斜眉。 司左走到她对面坐下,“故人返京,我来探望探望于情于理,跟胆子大小无甚关系。” 对面小姑娘立刻扭了个方向,把对他的嫌弃表现得淋漓尽致。 司左冷淡眸色流过暗芒。 “国师过我王府,本王理当好生招待,只是今日刚刚到京,舟车劳顿,恐无精力设宴,改日本王再寻地方与国师饮茶叙话如何?”宴九淡淡开口,话说得客气,实际是拦住了司左再跟少女说话的机会。 这架势,俨然静少女护在羽翼之下。 司左将视线转向宴九,四目相对,如剑刃相接。 “王爷此次离京,听说是去了流域?” 宴九笑了笑,颔首默认。 他的动向,上京时刻盯着,是瞒不了的。 “那个地方在大越管辖之外,龙蛇混杂乱象频发。王爷不声不响去了那边,皇上甚是担忧你的安危,也担心王爷心急医治双腿,结果会适得其反。” 司左顿了下,看了身边随从一眼,“这位是太医院极有盛名的郑太医,皇上特地命其出宫替王爷看诊,免得王爷有什么不适未能及时治疗,更伤根本。” 他话音一落,那名随从立刻上前要探宴九脉象。 伸出的手还没碰上宴九手腕,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直接飞出大厅门外。 砰的巨响,随从滑行撞到厅外花圃才停了下来。 确实昏死了过去,爬不起来了。 司左俊颜陡沉,冷冷看向顾西棠。 顾西棠站在宴九身前,挑眉冷笑,“这玩意儿是太医?我一乡野村姑都知道宫中太医也是穿官服的,你随意弄个人出来就说是宫中太医,国师大人,王爷的腿疾在你眼里就如此儿戏?” “顾西棠!” “喊什么喊?”顾西棠小手指掏掏耳朵,“皇上派他出宫,既是替王爷看诊,有圣旨吗?手谕呢?不然令牌?” “是不是太医,一查便知,你挡得住一时,能挡一世?” “那等查明了再让他诊呗,急什么?正好九爷可以去洗个澡换身衣裳,跑一路回来,衣服上都是灰,脏死了。” 小姑娘伸手,掸掸九王爷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然后推着人走了。 宴九,“燕一,你去查查那人身份,看看是否真为宫中太医。” 燕一心里爽得不行,应话超大声,“是!属下这就去查!” 他能力不及其他兄弟,就查个五六七八时辰。 第220章 天生一对 出了大厅,离了司左阴冷视线后,顾西棠就停下了。 “九爷,我不认识路啊。” 宴九抑制不住,笑歪了身子。 刚刚小姑娘那架势,虎得很。 没想到在这里破了功。 “这里往前直走是后花园;往东经九曲回廊通往昔园,是我的住处;往南行到岔路口左转,是我平日办公的书房,右转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男子说到这里顿住,顾西棠顺口就问,“我最喜欢的地方?” 男子回头,清润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王府库房。” “……” “比秋林别院库房大很多。” 顾西棠垂眸斜视男子,面无表情。 你直接说我是土匪呗。 怕惹恼小姑娘,宴九勉强收敛笑意,“燕一不在,还要劳烦顾姑娘推我回昔园,洗个澡换件衣裳。” 嗤,把她刚对司左说的托词拿出来了,倒是会现学现卖。 顾西棠撇唇,懒懒应声,“行,客随主便。” 初到王府,对路况不熟悉,好在有人指路,顾西棠自然而然开始记地图。 “司左性情多疑,且心思缜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你别出来替我挡,我自会应付。”宴九开口拉回正题,“你刚刚踹郑太医那一脚,很可能会让他对你起疑心,以后你在上京想做什么,就更加束手束脚了。” 他知她从未在司左面前露出功夫。 既刻意隐瞒,就是不想让那人知道。 顾西棠不以为意,“我没用内力。乡野村姑天生力大无穷,不懂收敛力道,他便是验伤也验不出什么来。” 宴九再次失笑,“这个理由挺合情理。” “九爷谬赞,姑奶奶从不鲁莽。”小姑娘声音里带了点嘚瑟。 又是在他面前才会显露的小情绪。 宴九眼里笑意变浓。 顾西棠间中扭头朝大厅方向看了一眼,眸光冷然。 她实则并未打算再隐藏多久。 毕竟这次会重返上京,就是来回敬司左的。 重生后本想忘却前尘,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偏生有人要自己撞上门来频频招惹她。 她顾西棠可不是站着被动等挨打的性子。 一而再的算计,佛都上火了。 司左要找死,她就替他开一扇地狱门! …… 司左亲自验了郑太医身上的伤。 无可疑。 纯蛮力所致,没有用任何巧劲内劲。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司左脸色好看,反而更为阴沉。 “主子,顾西棠可能真的是天生大力。”莫负想起了在淮城时的事情,“当日在淮城客栈前,她曾将我们乘坐的马车车辕踹裂。” 原本莫负心底还怀疑顾西棠有没有可能是新的天煞星,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 天煞星不可能是莽妇。 “我自心中有数,下去!” 将人全部遣退,司左将自己关在书房,紧闭了门窗。 昏暗光线中,他眼睛阴鸷得发红。 不可能。 他不可能会认错。 天生蛮力? 想用这种理由来将他糊弄过去? 顾西棠把他当成傻子么?! 司左闭上眼,牙关翕动,脑子里一遍遍浮出的,尽是少女挺身挡在宴惊鸿面前,把那人护在身后的画面。 轰的声响,他手边桌案被砸成粉碎。 手掌被飞溅木屑划破流血,他似浑然无觉般,周身越发的沉冷。 那人性子冷漠,天生无情,他用尽心思陪伴她那么多年,才得了她不多的几次维护。 宴惊鸿呢?宴惊鸿凭什么! “呵呵呵……”他睁开眼,蓦地笑开,笑声渗人,充满偏执与不甘。 “难道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死都断不掉缘分?!” “我绝不会让你们在一起!” …… 顾西棠这两日过得甚是快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没有老娘掀被子揪耳朵,不用隔三差五被抽查功课。 起来就有满桌子好吃的,对面还坐着个赏心悦目的。 手痒了旁边还有个抗打的。 要不是记着尚有正事要干,顾西棠简直乐不思蜀连门都不想出。 “九爷,给我介绍个好的锻造师呗,我想打个东西。”这日吃完午饭,顾西棠把药干的事情提了提。 宴九颔首,“燕临阁就有上京最好的锻造师,你想打什么?下午我带你过去问问。” “打一条金线。”顾西棠比划了下,“要这么长,头发丝粗细,需柔韧锋利。” 燕一也在旁,闻言好奇道,“顾姑娘,你要这种金线做什么?” 顾西棠杏眸一弯,笑眯眯的,“杀人用的。” “噗咳咳咳!”燕一被口水给呛了,瞠目结舌。 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表情说这种话? 很吓人的! 宴九眸心微动,想了想,“纯金打造的金线,柔韧度达不到最好,对上锋刃时需耗费极多内劲。我库房里收藏有一枚紫磷石,能加强金器韧度。” 他征询顾西棠,“在金线里融一些紫磷石粉,你觉得如何?” “自是好了。可是我买不起。”能被宴九收在库房的都是极好的东西,虽然她脸皮厚,但是她也不喜这样欠人。 不然她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使唤宴九? 顾西棠心里权衡了一番,觉得不划算,忍痛拒绝。 宴九忍笑,“有你跟毒老帮忙,我双腿如今已恢复感知,光是这份人情,你便可尽情享用属于我的任何东西。” 少女眼睛乍亮,“真的?” “真的。” 饭后还未离席。 男子跟少女相对而坐。 一个小手捧腮喜得像偷着腥的猫儿,一个展唇浅笑眼中尽是纵容。 眼前场景,燕一怎么瞧都像是小两口子打情骂俏。 唉,燕一望天叹气。 主子爷予取予求,未来主母恃宠而骄。 没毛病。 不能有毛病。 他现在就去库房替主子爷将紫磷石取来! 燕一动作快得很,闪身就离了小饭厅,往库房取东西去。 “九爷,你的燕临阁查消息是不是很厉害?”少女眨巴杏眼,眸光狡黠。 宴九挑眉轻笑,“你想查司左?” “他动作那么多,当中有多少是皇帝吩咐的,又有多少是他自作主张,九爷不好奇吗?” 男子手指抬起,在少女白玉脸颊捏了下,“你呀,不用蛊惑我,我吩咐人替你去查。” 第221章 九爷,我可能闯祸了 顾西棠一点没有被人道破心思的心虚不自在。 “他背后动作频频,所图必定不简单。” “而我最好奇的一点是,九爷你位高权重,他对付你尚算有正常理由。我一个无权无势跟他又无冤无仇的小女儿家,他老是针对我做什么?” “我想把原因弄清楚。” 这一点对她而言,是两辈子的谜团。 上辈子也是。 她跟司左在释迦山相识,算得是识于微末。 因为自小生长的环境,她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感,防备心也重。 司左待她看来是极好的,但是那种好的背后,却总带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意图。 所以她记着他待她好的地方,却始终无法卸下心防。 上一世她所获善意不多,她将司左也算做善意的一份。 最后筹谋反击的时候,她放过了他。 那些算计,抵消相识十年的情分。 可是如今她已经成了顾西棠,为什么司左还是如影随形,跟鬼似的缠着她不放? 这就奇上加奇了。 天煞星招他惹他了?刨他家祖坟了? 就算她是天煞星,会霍乱江山,这江山也是姓宴的,干他一个国师屁事? 他操的哪门子闲心! 少女短暂沉默间,眼中闪过淡淡阴霾。 宴九看了不喜,他曲指往小姑娘不自觉皱起的眉间一弹,阴霾散开。 他方觉得顺眼了。 顾西棠眉是不皱了,小嘴撅起了。 宴九是什么毛病,越来越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 但凡换个人来,她要他骨头碎得粘不起来。 哼。 “若是查出有用消息,你准备怎么做?”宴九适时开口转移小姑娘恼意。 顾西棠想也不想,“当然是让他哭得嗷嗷叫啊!” 这是斯文的说法。 就司左对她做的那些。 流泪? 便宜他了,得流血泪。 不过在宴九面前她不想说得太残暴。 形象这种东西,有时候她还是会照顾照顾的。 看了眼男子温润迷人俊颜,顾西棠状似随意问道,“九爷,你听过天煞星吗?” 宴九点头,“有过耳闻。” “司左可能觉得我是天煞星,会刑亲克己,还会祸乱江山。”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司左是国师,精卦象懂观星,他的话未必是无的放矢。” 宴九淡淡一笑,大手抚上小姑娘脑袋,顺手揉了揉。 手感……喜。 “他人言是他人言,我只信自己的眼睛。”他道,“就算你真的是天煞星,又如何呢。” “我会祸乱江山,这可是你们宴家的天下。” “天下待你不好,你乱天下有理可循。若天下待你好,你祸乱来作甚?顾姑娘又不是傻子。” “……”把头顶大手扒拉下来,顾西棠撇头轻哼,“你傻我也不傻。” “那便是了。” 男子唇角展开,笑得柔和。 顾西棠回转头来,看着他的笑容,片刻后弯起眉眼,“九爷,以后多笑笑。” “嗯?” “我喜欢看。” “嗯。”宴九笑意深几分,自心头愉悦。 有句话他未对小姑娘说。 她就算真是天煞星,他宴惊鸿也护得起,护得住。 把江山祸乱的根源归咎到一个无辜女子头上,才是可笑。 不过是执掌天下的人,不敢承认自己无能。 “回来两日没出门,今日带你去逛逛上京城?” “走!” …… 上京大街什么时候都繁华喧嚣。 坐在京中最大酒楼四楼,自上而下俯视街景,独属于皇城的盛景跃然眼前。 对上京,顾西棠不算陌生。 毕竟曾经在这里呆过近一年。 彼时在广平侯府不受待见,她时常会溜出门,在京中闲逛。 周围街巷,哪家深巷有好酒,哪家小摊有好茶,可能她比宴九这个正儿八经的上京人氏还要熟悉一些。 近四年时间过去,再看上京城变化并不大。 很多铺子还在老位置,最多就是稍微改了下装潢。 很多铺子的老掌柜店伙计,也还是老面孔。 再次置身此地,变得最多的是她顾西棠。 整个壳子都换了。 想到自己在“变化”上竟然胜过了皇都,顾西棠抿嘴一乐。 “偷笑什么?”身后,男子温声问趴在窗边偷乐的少女。 少女回头,摇头晃脑故作高深,“我笑逢人已是不识君啊。” 这个君自然是指的她顾西棠了。 想当年她恶名威震八方,上京权贵公子千金,哪个不人前人后唾她一口。 如今再见,诶嘿嘿,他们压根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曾经的恶女顾夕。 顾西棠摩拳擦掌。 别让她撞上,撞上了别哭。 小拳头握起,往上吹一口气,顾西棠坏笑,“九爷,我可能闯祸了。” 男子饶有兴致,“是么,何时闯一个我看看?” “……”不是。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她这样的,若是再有个人在背后纵着,真的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怕到时候九王府门前哭声震天。” “如此,我真想见识一下。” 九爷,你要这么说,可就怪不得我了。 同间酒楼里,三楼雅间,伯夫人周氏绞着丝帕不停走来走去,眉眼间尽是焦急烦躁。 一旁檀木雕花圆桌旁,顾宁也秀美轻蹙愁眉不展。 她模样生的娇俏,加上薄施脂粉刻意凸显出柔弱气质,看起来很易惹人心怜。 可惜此刻她眼里过于阴鸷的眼神,破坏了那份柔弱感。 “娘,你到底有没有邀到人?我们还要继续等到几时?”她不耐问道。 周氏比她更不耐,“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他来不来我们都得等!你以为我们伯府还是以前光景?” 顾宁抿唇不敢吭声。 想到伯府如今境地她就糟心,更加怨恨顾夕那个贱人。 要不是顾夕,她现在就还是侯府嫡千金,而不是低了一等的伯府千金! 家中爵位看似低了一阶,但是他们家在京中那些权贵面前身份地位却低了二三等不止! 混到现在,竟连京中酒楼四层雅间都没有资格享用了! 那里只对京中顶级权贵开放,平日里便是空着,也不招待顶级权贵以外的客人。 周氏抬头看看头顶,同样满心不是滋味,憎恨顾夕的同时,对自己这个女儿也不免怨怼起来。 “当初已经算计顾夕顶了你那份破婚约,你要是能安分点不同宴元济暗中往来,不把顾夕激怒到那个份上,我们广平侯府未必会被撸爵!你再看看你现在,名声败坏了,整个上京权贵还有谁敢娶你?一点用都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第222章 我叫顾西——棠 “娘,这个罪名女儿可不担。” 顾宁立刻顶嘴。 她自幼娇生惯养,被惯出了一身的小姐脾气,哪里能忍人责骂。 便是亲娘教训她,她也不肯忍那等憋屈。 “当初是我眼瞎,以为宴元济会有前途。可我跟他之间有来往的事情娘你是全都知道的,当时也没见你说什么不是。现在家里光景大不如前,你便将罪名推到女儿头上了?” “顾夕递给大皇子的密信,告的是爹跟宴元济合谋揽权,朝廷给侯府定的罪名也是说爹结党营私,怂恿皇子夺权。你就算要怪也该怪我爹去,跟我有什么相干的?” “还有顾陶。他是家中嫡子,以后要顶门立户的。你看看他现在,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可有半点能撑起门户的样子?娘与其在这里责怪女儿,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好好教教我那个好弟弟呢。” 周氏被一顿牙尖嘴利的抢白,给气得面色铁青,“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反倒教训起我这个当娘的来了?!” 赶在周氏发怒之前,顾宁眼圈一红,做出泫然欲泣十分委屈模样,“娘,女儿哪敢对你不敬?不过我是真的担心弟弟。他是娘膝下唯一嫡子,日后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是要依靠他的,难道我不盼着他好吗?弟弟要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日后走出去,也无人敢小瞧了他只是小小伯府嫡子。” 到底是自己自小疼爱到大的女儿,看她哭哭啼啼,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周氏气消了不少。 “你弟弟那里我自会寻机会教导他。眼下先解决你的事情要紧。你跟宴元济的婚约不能再拖下去,拖到现在你都快二十岁了,京中有哪家好人家女儿这个年纪还不嫁人的?等解除了你跟宴元济的婚约,我去求求你外公,让他给你相门好亲事。” 顾宁眼里闪过怨色。 说来说去,再多疼爱都是假的。 最后依旧是要拿她来换取荣华跟利益,否则她就毫无价值。 只是顾宁知道心头埋怨不能在周氏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只会让自己吃亏。 她捻了丝帕抹抹眼泪,“女儿何尝不心急解除婚约?可是国师到现在都还未见人影。娘,你说他会不会不来了?” 周氏皱眉,走到窗口往下望。 楼下长街无尽,她穷极双目也没看到国师府的马车,更别说国师踪影了。 从托人递话,她们母女二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看来是不会来了。 被放了鸽子,周氏却不敢明着怨怪对方,只能将那股怨气咽进肚子里。 以国师司左在朝中的地位,就算她还是侯府夫人,也得罪不起。 “回去。许是身份不便,国师到底是男子,应这等邀约对他来说不合宜。”周氏自我安慰,“回头我跟你爹说说,让他亲自去找国师帮帮忙。” 会一直求到司左头上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夕跟宴元济之间的婚约,是皇上下了圣旨的,就连她爹堂堂内阁首辅都不敢违抗圣旨逆皇上的意,也只有国师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这个婚约能拖延至今,就是国师当初帮的忙。 顾夕敛眉,脑子里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娘,要不我们去求九王爷帮忙?都说九王爷为人清风朗月,若有不平事求到他跟前,他多会出手帮忙!” 她想起了数月前的事。 那时候国师就曾指点她求去九王府,可惜没能见着九王,反倒在东二巷撞见宴元济那个瘟神了。 晦气! 周氏想也不想冷哼,“去求九王?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连皇、那位想见九王一面都未必能请得到人现身,我们去求他?怕是连影子都摸不着!回府!” 这个女儿真真是被惯坏了,什么话都敢说都敢想。 若说国师司左是高岭之花,想想办法还能攀扯得上,那九王就是天穹冷月,他们搭着天梯都够不着。 出了包间到得酒楼门前,母女二人正要上马车回府,突闻身后有肆意说笑声,伴着细微的轮子滚动声响。 二人下意识回头,看到酒楼里说说笑笑出来的人时,齐齐脸色大变,瞳孔猛烈收缩。 “顾夕!!”顾宁失声,破口而出。 又恨又惧。 因为太过震惊,以致于母女二人都没留注意到少女走出来时酒楼掌柜毕恭毕敬的态度,也忽略了少女身侧坐于轮椅上的俊美男子。 听到喊声,顾西棠抬眸,一眼看到了大失常态的周氏跟顾宁。 她挑挑眉,哟,马上就碰见老熟人了。 “你们是在叫我吗?”她慢步过去,走到母女两人面前停下,歪着脑袋,“名字叫错了,我叫顾西——棠。” 她故意拉长声调,等看够了这两人的脸惊惧,才将最后一个字落音。 没想到第一次出来逛街就遇上不想看见的人。 顾西棠心里没什么波澜。 前尘远去,对这对母女,她要报的仇在上辈子已经报完了。 只要她们不主动来招惹她,她就把她们当成屁。 闻之熏人,不见为好。 “顾夕、顾西棠?”最初惊惧过后,周氏跟顾宁皆很快反应过来,“你就是九王爷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九王返京,每次各高官权贵都会十分关注。 这次他头一回带了女人回来,于各方引起的动静可谓极大,周氏跟顾自是一早就听到消息的。 周氏为此还跟广平伯差点起了争执。 此时面对面见着了人,细看过后两人觉出了少女跟顾夕的不同。 面前少女年纪要更小一些,五官面容跟顾夕虽然很像,却也有差。 顾夕的眼睛眼尾上挑,看人时透着冷漠乖戾,眼神如刃锋利得能将人割伤。 少女却是眼尾微微下垂,显出一股天真娇憨,看人时眼神软软的,给人好欺之感。 意识到少女并非顾夕之后,顾宁心头惧意立刻退去,京中权贵的优越感升了上来。 只是她没有立刻说什么,有意无意将周氏拱到了前面。 看着在自己面前歪头浅笑的少女,周氏眉头皱得死紧,这种跟顾夕一般喜歪头说话的姿势令她嫌恶至极,“听说你是江南小镇商户之女?一介低等商贾身份,是如何有底气伴在九王爷身边的?” 第223章 我直接找广平伯计较,替你出气可好 “跟你有关系吗?”少女淡淡反问,依旧歪着头,似笑非笑神态像足了顾夕。 看着那张脸,周氏心头戾气克制不住翻腾,声音更加尖锐,“我乃广平伯夫人!区区平民女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是仗着九王爷撑腰吗!” 她冷笑起来,“九王爷贤名远播,风光霁月,最恶仗势欺人之辈!等他看清你这副嘴脸,定会将你扫地出门!” 对面将九王爷恭敬送出门的第一酒楼掌柜已是冷汗涔涔,看周氏的眼神怪异又怜悯。 这伯夫人只知道九王爷风光霁月广具贤名,却不知九王爷护短。 当着九王爷的面欺负他的人,不是在给伯府招灾么? 果然娶妻当娶贤啊。 顾宁站在周氏身后,恰看到酒楼掌柜脸色,顿了下,心头升起不好预感,忙扯了下周氏袖子想提醒她。 周氏挥开她的手,继续得意冷笑,“你说你叫顾西棠?届时你再到本夫人面前来,我且看你还能多猖狂!小贱人!” 对着那张脸大骂,周氏心头有股隐秘快感,好像在践踏的,就是顾夕。 只是能说快感刚刚冒个头,便听一道声音从对面传来。 “本王只看到伯夫人挺猖狂。”轮椅轱辘声响,男子坐于轮椅之上,一袭白衣清风朗月俊逸绝伦,从少女身后转了出来。 周氏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是九王宴惊鸿! 刚才她全副注意力尽在顾西棠身上,被蒙蔽了视线,加上周围有诸多人围观,她竟然没看到隐在人群中的九王! 顾西棠固然身份低微,可她当着九王的面辱骂顾西棠,便等于间接在打九王的脸! 被恨意冲昏的头脑霎时清醒,她方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九、九王爷……”周氏抖着唇强笑,想要解释什么,男子却不再看她,转向她对面少女。 他说,“丫头,上来,再带你去逛逛多宝阁。” “……”虽被无视感觉很是屈辱,但是周氏心头隐隐松了一口气。 九王无视她,刚才那一遭便算是混过去了,他应该不会再作追究。 第一酒楼是上京最豪华的酒楼,平日里接待的多是京中权贵。 周氏在酒楼门撒泼,骂的还是跟九王同行的小姑娘,围观的各世家子弟自然不少。 众人亲眼看着那个平民少女轻盈跳上九王轮椅背后踏板,被九王载着而行。 众,“……” 震惊得无以复加。 九王是什么人? 虽然这些年他极少呆在上京,但是没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那是连皇上都要忌让三分的人! 手握重权,又洁身自好。 多年来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更不用说女人了。 背地里早就有人议论,九王或因身体残疾,所以对女子“敬而远之”。 哪曾想竟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以前,九王出现的时候身边都有肃杀侍卫,他身周两臂之内是不允人靠近的! 可是现在,九王竟用自己的轮椅来载个小姑娘! 他让那小姑娘踏进了他的领域,踩上他的地盘! 他的随身侍卫怕是都没离他这么近过! 围观人群里很多人心头立刻有了决断,看来他们要重新审视这名少女了。 众人心思急转间,一波震惊还未平复,紧接又为眼睛所看到的震得瞳孔碎裂。 少女跳上轮椅背后,竟然伸手去揪了九王的耳朵! 顾西棠不仅揪了,还把男子耳朵拉扯出各种形状以示不满。 “在旁边看戏看得可开心?”她指控。 男子极好脾气任她拉扯,也不把她的手拿开,温声笑道,“要我帮你出气?” 周氏刚松的一口气猛地又提了上来,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手中丝帕。 少女,“那倒不用,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姑奶奶只当她放了几个屁。” 明明粗鄙的言语,从少女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娇憨,引人发笑又不会对她苛责。 然那些低低哄笑声落在周氏耳里,却如打在脸上的耳光,辣得她脸颊生疼。 敢怒不敢言。 男子也低低笑了开来,似被女子逗乐。 他抬起手,将耳边作乱的小手虚虚握住,半抬起头来。 后方人群只能看见他半张精致侧颜,但是他说的话却清晰落在周围每个人耳中。 “周氏一介妇人,我同她计较有失身份,也难免仗势欺人。”他跟少女好声解释,“回头,我直接找广平伯计较,替你出气,可好?” “……”周氏终究没撑住,瘫坐在了地上。 众,“……”九王爷,您同广平伯计较,就不是仗势欺人了么? 男子载着少女已经走远了,围观的人也迅速散去。 无人理会坐在地上后怕的伯夫人,都急着往各自家里赶,急着去跟家中长辈说这番见闻,顺便提醒家里,日后见着了那个叫顾西棠的小姑娘,死都不能得罪! 顾宁全程没有出声,将事情从头看到尾。 她视线一直落在轮椅男子身上,揪着丝帕的手不可见发抖,心口激烈起伏,眼里有什么光在剧烈闪动。 那就是九王宴惊鸿! 以前她只在远远的地方得见过男子背影,彼时不太以为然。 京中权贵圈子里对九王宴惊鸿时有谈论,说他的贤名,说他淡泊的性子,说他惊才绝艳,说他俊逸出尘。 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终究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明明手握重权却常年离京,漂离在权力之外不去争抢。 在顾宁看来,这样的人,不过是徒有其表不堪大用。 可是刚才亲眼所见到的,却给了她极大冲击。 她小看了宴惊鸿。 那人不争,是他根本不用去争。 刚才围观人群里不少她认识的高官重臣子弟,她在那些人面前得时时小心了说话,但是他们在宴惊鸿面前,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而宴惊鸿,轻飘飘一句计较,更是让她首辅之女的娘亲,吓软了腿。 如此一比较,宴元济在宴惊鸿面前,根本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便是国师司左在这个人面前,怕也要收敛锋芒郑重相待。 她越想呼吸越急促,眼里光芒愈盛。 第224章 广平伯府,前车之鉴 穿着打扮高贵的贵妇人瘫坐在地,周围路过行人时而偷来异样眼光,到底不好看。 顾宁这才回神,上前将周氏扶了起来坐上马车。 “娘,回去后赶紧找爹商量下对策。这番您是把人给得罪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登门道歉。”顾宁蹙起眉头,凝重道,“九王爷素有贤名,应是个大量的。我们上门道歉表出诚意,事情或许还能善了。” “登门道歉?”周氏心头也害怕,但是想到要上门去道歉,她下意识不愿。 顾西棠长得太像顾夕了,那种像不但是指五官面容,最像的是顾夕的言行举止,就连身上散出的气息乃至气势,都十足是另一个顾夕! 她可以跟九王低头,但是跟顾夕低头,她膈应至极! “娘!”顾宁喊道,“我们家如今是什么光景?难道你非要把家里最后一点根基都丢掉,将来顾陶什么都捞不着的时候你才甘心吗!” 周氏心头一震,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话至此,回头她跟老爷若是商量不出好的对策,便势必要去九王府道歉了。 “贱蹄子!那张脸生来便与我犯冲!”她恨恨怒骂。 走了一个顾夕,来了个顾西棠,都是让她不得安生的主! 顾宁垂眸掩下眼底暗光,作隐忍状不再言语。 另边厢顾西棠已经在多宝阁顶楼享受东家殷勤招待,完全没受任何影响。 起初宴九尚不着痕迹留意,担心她会不开心,等发现小姑娘是真的将那些人抛在脑后了,才忽而一笑。 倒是他多虑了。 那些东西,哪里值得惦记。 小姑娘兴致勃勃研究古董的功夫,他招来燕一低声吩咐几句。 燕一领命离开。 当日下晌,还未到吃晚饭的时辰,一道圣旨就下到了广平伯府。 宣读圣旨的老太监读完圣旨后,似笑非笑,“皇上说,广平伯在工部左右没什么建树,倒不如呆在家中,先把后宅妇人管教好了,先治家再治业。” 广平伯跪地接旨,脸色发白。 等恭送老太监离开,他反手就给了周氏两记狠狠的耳光。 “顾昭荣,你敢打我?!”周氏捂着脸不可置信。 她爹是当朝内阁首辅周老!因着这个依仗,她嫁入广平侯府几十年没受过委屈! 可是今天她竟然被夫君打了,还是当着儿女的面,当着伯父诸多下人的面! 周氏眼睛发了红,尖叫着朝顾昭荣扑去又是抓挠又是哭骂。 伯府其他人在旁看着,噤若寒蝉。 顾昭荣也被激得红了眼,用力把周氏推开跟着踹了上去,怒吼,“打的就是你这个愚妇!我之前再三叮嘱过叫你别多事,别去得罪九王爷!你转头就给我招惹个大祸出来!我广平侯府败落至斯,你功不可没!” 顾昭荣是真的愤怒到失了理智。 下值回来听周氏及女儿说了第一酒楼发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打算挑选礼物上门道歉。 哪成想礼物还没挑好,圣旨先来了。 他没想到九王动作会那么快,说要跟他计较,便真的跟他计较。 一句话,半天功夫不到就将他最后的体面扯了下来。 短短数年功夫,他从风光荣耀的广平侯变成广平伯,最后沦落到只能在工部挂个没什么前途的闲职。 他以为这是最落魄了。 结果现在竟然连闲职都没有了,直接被命闲赋在家! 这般等于是断了他最后笼络人脉的机会! 广平伯府,接下来怕是连最后的荣光都难以维继,他怎能不怒! 夫妻二人疯了般厮打,顾宁在旁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然垂下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害怕惊慌的情绪。 顾陶也在场,冷漠不耐,细看神色间充斥着埋怨。 广平伯府的这番动静,很快传到各有心人耳中。 于是九王带回来的小姑娘,连面都不曾露过,就在上京权贵圈子里地位一升再升。 有了广平伯前车之鉴,无人再敢对小姑娘的出身来说事。 出身算什么? 有九王爷撑腰,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是皇上都不敢轻易对顾西棠生杀予夺! 没看九王不过一句话,圣旨立刻就送到广平伯府吗? 脑子清醒的人都看得分明,有九王在的一天,这天下就不尽然是皇上一个人的天下。 国师府。 司左听到消息的时候神色淡淡。 他午时没有去第一酒楼应邀,是对周氏母女腻烦了。 只是没想到那对母女会在酒楼跟顾西棠碰上。 比他预期的早了点。 结果却在他意料之内。 “盯着顾宁的动向,她应该会寻机会出现在宴惊鸿面前。”他扬唇,淡声吩咐,“帮她一把。” 莫负应声,“主子,顾宁想拉拢讨好九王?会不会对我们造成妨碍?” “她可不只是想拉拢讨好,顾宁野心大得很。” 跟成了真傻王的宴元济婚约迟迟不能解除,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加上名声败坏在圈子里不再得人缘,顾宁心里实则比任何人还要着急。 而且有跟临王的婚约在前,哪怕日后婚约解除,她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与其如此,毋宁奋力一搏。 若是能站在宴惊鸿身边,那她身上累积的污名不仅能立刻成过往云烟,她甚至能过得比以前更风光。 “九王怎么可能看上她?再者说,皇上对九王态度微妙,她真跟九王在一块,难道不担心日后被殃及池鱼?”莫负心头嗤笑。 顾宁那种想法不仅是痴人说梦,还愚不可及。 司左抬眸,眸色幽暗,“皇上时时都想除去宴惊鸿,如今过去十多年了,除掉了吗?” 莫负沉眉。 没错。 皇上杀不了宴惊鸿。 所以顾宁才敢打上宴惊鸿的主意。 “另外,避开九王耳目递话给顾西棠,我要跟她单独一谈。” 莫负思忖间突闻男子再度开口,他眸心暗了暗,低头应是。 “她若不肯来,”男子又道,“告诉她我知道她家中秘密。” 等莫负离开,司左扭头看向门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夜色四合。 他终究是没有自信,如今,需要耍弄手段才能跟她一见。 第225章 放马过来 司左猜测没错。 听到递到耳边的邀约时,顾西棠压根不打算理会。 现在燕临阁那边还在查司左背地里的动作,在此之前她多一个眼光都不想给司左。 邀约? 自是不去的。 她来上京又不是为了跟司左叙旧。 至于顾家的秘密,嗤,她也知道啊。 “九爷,我出去一趟。”这日下晌,顾西棠跟宴九交代一声就出了门,“免得司左打上我家的主意。” 她竟是毫不隐瞒自己要出去干什么。 宴九哭笑不得。 燕一如今对顾小祖宗紧张得很,小祖宗太能惹事了,“爷,要不要属下跟上去暗中保护顾姑娘?” 上京是他们的地盘,他万不能让小祖宗在这里受了欺负。 保护未来主母他责无旁贷。 宴九笑着揶揄,“你打不过小姑娘,去保护她反而累赘。” “……怎么累赘了?”燕一不服气。 “她一个人打人,人家找上门来我尚可以说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若在旁帮忙,她还得顾忌会影响王府名声而束手束脚,不是累赘么?” 燕一被说服。 半个时辰后,顾西棠又来到老地方——第一酒楼四楼。 想当年她孤身在京,连在这酒楼大堂吃饭的银钱都没有。 如今不过三两日,却接连得上四楼。 定是宴九让她沾了福气。 掌柜亲自恭敬把她带到四楼雅间。 里头,司左已经候着了。 白衣出尘,俊美妖异,通身的清贵。 怎么看怎么不讨喜。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走过去,大喇喇在男子对面坐下。 门外帮忙关门的掌柜,透过门缝听到少女这句话,险些没吓死。 经营第一酒楼多年,对京中权贵他大多脸熟,自然知道里面坐着的是当朝权臣,国师司左。 这位叫做顾西棠的小姑娘,太敢了! “我点了一壶春前龙井,等茶上来边喝边聊,顾姑娘无需太心急。”司左对少女的呛声不以为意。 只是自打她出现,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让人感觉不适。 像是毒蛇盯紧了猎物。 顾西棠眉头皱了下,“茶留给国师自己喝,我们之间没有一块喝茶闲聊的交情。” “是不是除了宴惊鸿,你对其他人都如此疏离,拒人千里?”司左沉了眸。 这话引来顾西棠嗤笑,“国师是不是健忘?你对我做的事情,哪一件都由不得我对你亲近,倒反怪人疏离来了。当国师的人,都似你这般婆妈么?” “宴惊鸿也不过帮你了一两回罢了,且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放你娘的狗屁。 值不值一提你说了算? 再说,干你屁事。 顾西棠连话都懒得应了。 她实在不懂司左叫她出来单独一谈,究竟想干什么。 就为了说这? 挑拨离间在她这里行不通。 顾西棠心头突然动了下。 挑拨离间? 司左似乎对她跟宴九亲近很是在意。 为何? 她跟宴九关系好,对他会有妨碍? 思及此,她敛了敛神,状似无意道,“国师对九爷似乎颇多微词。我与你不同,九爷待我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无需他人说教。” “他待你好?呵。”司左唇边泛开一抹冷笑,“你指的是他替你出头整治广平伯府?这些算得什么?他若是真待你好,就不会大张旗鼓让你跟他同行,带着你回京!” “什么意思?” “皇上对宴惊鸿一直深为忌惮,始终没有动手对付他,不过是看他无妻无后。现在他堂而皇之把你带在身边,所有人都会猜测你跟他之间的关系。”司左道,“一旦皇上认为你带来了威胁,就会动手将你除去!这样把你置身危险之中,叫做待你好吗?他是拿你来当靶子!” “啧,你到底想说什么!”顾西棠不耐了。 “宴惊鸿非良人,离开他。”司左道出目的,“若你想呆在上京,我可以帮你,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帮你。你不用做任何回报。” “那你图什么呢?” 少女一句话,让司左心绪涌动。 他图什么? 如何与她言? 她对他从来不屑一顾。 所以他图的,她也永远不会给他。 “上京风云诡谲,宴惊鸿本身处在漩涡中心,自顾不暇。这中间的事你最好莫要掺和,顾家毫无背景,承不起你带来后患。”他垂眸,冷冷开口。 “哈哈哈!”对面,少女清脆笑声逸出。 于司左抬眸瞬间,她撑着茶桌倾身过来,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 他清晰看到少女杏眸中,张扬邪肆的光。 她扬起红唇,笑得蔑视,“国师,你着急了?” 那一刻,她身上涌出的气势,竟能截断他的呼吸。 司左没说话,凝着那抹极为熟悉的笑颜。 没错,他是着急了,所以一时没沉住气,将她约了出来。 他不喜宴九为她出头,不喜他们之间越来越亲近。 妨碍了他。 “我以前曾心悦一女子,”他说,“她身周群狼环伺的时候,我曾同她求亲。只要跟我在一块,我能保她不死。可是她拒绝了我。” 顾西棠缓缓直起身,冷冷睨着他。 “你跟她太像了,顾西棠。我从未想过要她死,是她不接受我的庇护。今日,我也不想你死,莫要走上跟她一样的路。” “这便是我的目的。” 他话尽数说完了,少女才忽而一笑,开口,“那个女子倒没选错,跟你这种人在一块,毋宁死。” 司左五指攥起,面色不动,“我这种人?” “对自己尚能自欺欺人的人。”顾西棠笑,“人家不选你,自是不喜欢你。国师,你该想想自己为何不讨喜,而不是去怪人家为何不选你。” 说罢她转身,潇洒挥挥手,“走了,废话太多。” “顾西棠,你真要跟我作对?” “放马过来。顺便提醒,你的好运已经用完了。” 这次不弄死你,我就不是释迦山小霸王。 顾西棠回九王府的速度飞快。 她要赶紧回去看看宴九,洗眼睛。 敲你妈的。 姑奶奶不肯嫁人还错了? 你又不是金子,老子非选你不可? 姑奶奶她就没想过嫁人! 第226章 我敢带你来,就有护你的本事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九王府大厅,顾西棠边啃凤梨边对男子吐槽。 “叫我出去说你坏话,玩什么呢,明知道我不会听。” 司左是个心思缜密行事谨慎的人,今天这一遭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要么是真的有什么原因让他心急做出有违常态的事,要么便是故意如此表现混淆视听。”宴九道。 他跟司左打的交道不多,但是对这个人也算有些了解。 不管司左约谈的原因是什么,都盖不住他背后定然另有图谋。 看着面前少女皱着小眉头通身不悦,宴九下意识揉上她小脑袋安抚,“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在此之前我们只需静待变化。” 头顶大手传来干燥暖意,奇异将顾西棠心头躁动的戾气抚平,她又啃了一口凤梨,哼笑,“杀猪还得先磨刀呢,姑奶奶不着急。等九爷你那边收集好信息,我会一点一点挑出他的破绽。” “司左这些年的行迹很单一,大多数时间都在上京,只一年里固定行程去一趟释迦山,待上两三个月。这些于表面上乍看并无异状。想要查出他更隐秘的信息,燕临阁需要花点时间。” “我不着急呀。以前馋肉,为了抓只野兔解馋,我能蹲草丛里当二十多天草人。” 换言之,她耐心足得很。 宴九失笑,又是他多虑了。 “府里厨子做的红烧兔肉味道不错,想尝尝吗?我去吩咐一下,我们晚上吃。” 顾西棠已经啃完一个凤梨,扔了果核撑腮看男子往外去。 “九爷。”她突然开声,“司左说你如此张扬带我来京,是拿我当靶子。” 轮椅在大厅门口停下,男子半转过身。 厅外四月阳光和暖,于男子身周氤出一圈金色光晕,阳光落在他英挺眉眼间,映出眼瞳坦荡。 他薄唇轻轻扬起,轻描淡写,成足从容,“我既敢带你来,就有护你的本事。” 少女瞧着他,杏眸缓缓弯起,笑颜如花。 她知道。 且,她顾西棠足以保护自己。 西五巷状元府。 马车停在府门前,袁母搭着丫鬟的手从车上下来。 锦缎万字氅衣,发髻盘得整整齐齐,端着面容越来越有贵妇人气派。 此时她脸色不愉,本就端着的脸显得更加沉冷严厉,随行丫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往大厅走的半道上,正好撞见换下官服往外走的袁淮生。 母子相对,窒人气氛更浓。 袁淮生抿唇,唤了声母亲边继续往外走,语气神态皆冷淡。 袁母本就心情不好,回来儿子还给她脸色看,她心头怒气愈盛,开口喝道,“站住!” 袁淮生脚步顿了下。 “你还要跟我置气到什么时候?我是你亲娘!相依为命辛苦把你拉扯长大,你如今便是这副态度对我?” “儿子为何这般,母亲不知么?”袁淮生侧眸,淡淡看向撒泼的老妇人。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顾西芙!传出你出事的消息后,她是如何对我的有谁会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加清楚?你却宁愿去信外人胡说,也不肯信你娘亲!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 “母亲觉得顾西芙如何不好?是给你银子奉养你不好,还是丧门星会让你沾霉头,抑或命硬克夫会把我克死了?”袁淮生扯唇,手下意识抚上手腕间青玉手串,“我跟您说过,我是为了给她买礼物才没登上那艘沉船,真要算起来,你该感谢她救了我,救了你儿子。” “荒谬!这跟她有何相干,我看你是被她狐媚手段迷了心智!” 母亲的不可理喻,让袁淮生涌出疲惫,他不欲再做无谓争执,举步离开。 盯着儿子疏离冷淡背影,袁母眼神阴冷下去。 顾西芙顾西芙,又是顾西芙! 那个狐媚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儿子跟她离心! 想到自己今日出去参加京中贵妇人茶会,与会那些高官权贵夫人们看她时眼里似有若无的轻视,袁母又觉心梗。 那些人看不起她,不就因为她是平民妇人出身吗? 还是儿子如今的官职低微了,只是个小小六品主事,如果能官至四品三品,那些人还敢对她甩脸色吗? 回到大厅,坐在雕花檀木椅上,袁母冷着脸沉思。 她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却也知道在朝为官想要往上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要么干出大事居功至伟,要么朝中有人帮助扶持。 她想到了赵府千金赵之筠。 初来上京,她一个妇人哪里知道什么官眷聚会,便是知道也不敢去,是赵之筠带着她长了见识。 父亲官至四品侍郎,赵之筠在官眷间也是很吃得开的。 有她在旁护着,袁母在茶会上从未受过冷落及看轻。 就是今天这次,赵之筠临时有事不能来,她一个人去了,方才带着满肚子郁气回来。 倘若儿子跟赵之筠成亲,有个四品侍郎岳父做靠山,仕途定然更加顺畅,届时也不会再有人敢对她不以为然了? 这么一想,袁母越发觉得赵之筠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知书达礼,活泼恭顺,容貌长得也好,哪哪不比顾西芙强? “来人,你去一趟赵府给赵小姐递话,告诉她我明日亲自煲燕窝莲子汤,请她过来品尝。” …… 赵府,赵之筠站在后花园鱼池旁,饶有兴致倾撒鱼粮,看池中锦鲤游过来争抢。 听到丫鬟青桔来报,她扬唇嗤笑一声,“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煲燕窝莲子汤?在她眼里估计那就是顶顶好的东西了。” 青桔也跟着蔑笑,“小姐今日故意放她鸽子,奴婢听茶会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她今日在茶会出了个大洋相呢。明明不懂茶,偏生要装作懂行的样子,结果错把普洱说成银毫,引来哄堂大笑。跟小姐相熟的几位夫人把她好一番嘲讽,袁夫人离开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黑的。” “不这般,她怎么看得清自己身份?日后我若过府,她怕是还想着压我一头。” “那明日邀请,小姐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本小姐为人恭顺,长辈有请,可没有不来的道理。” 第227章 我还敢骂皇帝是蠢猪呢 定下了明日行程,赵之筠没了喂鱼的兴致,转身沿着曲廊散步。 想起那个一眼倾心的男子,她眸光闪了闪,“袁大人这两日在干什么?” “他下值后就频频往驿站跑,依奴婢看,他还是不死心,想要查一查那些信的去向。” 赵之筠哼了声,“让他查。” “是,反正他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在上京,权贵圈子里腌臜的手段多了去了。 袁淮生不过是个初入仕途的毛头小子,有些事哪是他想查就能知道真相的。 到底天真了。 “对了,小姐,那个跟在九王身边的女子大多时间都呆在九王府,寻常见不着。想要邀约她,可能不太容易。”青桔又道。 自广平伯半天时间被撸了官职之后,九王身边的女子也算在上京一夕出名了。 老爷回家后还特地跟家里小辈们耳提面命,对那个叫做顾西棠的少女万万不能得罪,只能交好。 小姐这才起了心思把人邀约出来,拉拢拉拢关系,如此也能在九王那个卖个好。 之前赵之筠面上一直淡漠得很,听丫鬟提起顾西棠,才有了正色。 “继续寻机会,她不可能一直呆在九王府不出来。眼下京中想寻机讨好九王的人多的是,我们抢不了先,就会落在人后。” “是,奴婢叫人九王府大门盯紧了!” “光这样不行,我再去写几张帖子,你亲自送去九王府,每日一封不可怠慢!” …… 顾西棠看着面前邀请帖,面无表情。 上面各府递来的都有,名目繁多,什么茶会诗会赏花会游园会听曲看戏坐游船…… 一张张帖子堆叠起来,足有尺余高。 这还仅仅是一天的分量。 前几日那些加起来,有一小箩筐,拿来烧火能烹出一壶好茶了。 “拿去灶房给厨子引火,别浪费那么好的纸张。”她把帖子全扔给燕一。 燕一嘴角微抽,“顾姑娘,一个邀约都不应?上面有些名目还挺好玩的,比如看戏游船,值得一赏。” “要真是邀我,说不定我就去了,可是人家想拉拢的是你们家主子爷啊。”顾西棠意兴阑珊,“去那里狐假虎威,没意思。” 参加那种邀约,要是有她看不惯的,她出不出手? 出手了就得算到宴九头上了。 那不就等于她给了别人机会到宴九面前刷脸吗? 想得挺美。 她替九王府拒绝莺莺燕燕。 小姑娘抖着二郎腿,两手环胸,眉毛紧皱小脸严肃,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露出杀气,时而还发出两声呵呵冷笑。 宴九单手支颌,也不出声扰她,兀自在旁看着那张小脸表情多变,只觉有趣得紧。 “九爷。”小姑娘杏眸咻的瞄过来,对上男子含笑俊脸。 “嗯?” “你今年二十有六了?” “嗯。” “挺老了啊。” 宴九,“……” 他好笑道,“又在想哪一出了?” “你为什么不成亲?” “无心仪之人。” 若是以往,他对外的回答大多是身有残疾,免得拖累了人家姑娘。 对着小姑娘,哪怕她是玩笑般询问,他却也不想用话语敷衍。 “那你想成亲吗?” 宴九沉默须臾,抬指弹上小姑娘白皙额头,“问那么多作甚?” “好奇嘛。” “想成亲便成亲,寻一个人将就吗?小丫头莫要好奇这些。”宴九转了轮椅往门外,“想不想游船?” 顾西棠二话不说跳上踏板。 她不是太能呆得住的性子,这几日里拘在王府,已经有些无聊了。 要是没有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吸引她,她可能会在上京重操旧业,支摊子算卦挣点零用钱。 九王府门前空地上停了一长排的马车。 马车上有和各个府邸府徽。 全是各上京世家派出的人,在这里光明正大蹲点守人。 如此壮观的情形,顾西棠第一次见。 坐在王府马车里挑帘外望,顾西棠啧啧嘴,“九爷,皇帝一定很想弄死你。” 话音落,头上便挨了记不轻不重的爆栗子。 耳畔男子声音无奈,“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还敢骂皇帝是蠢猪呢。” 宴九,“……” 燕一坐在车头,一手拉马车缰绳,一手默默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骂得好,小祖宗你会你就多骂点。 片刻后,他们家主子低低嗯了声,“是有点蠢。” 马车歪了歪。 东二巷过道上,一双双眼睛眼看着王府马车离开,不敢靠近,也不敢阻拦。 顾宁就在其中。 她看到了马车挑起的帘子后,少女那张娇美的脸,以及十足张扬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顾夕。 不怪娘亲一看到顾西棠就无法自控尖锐相对。 是真的像。 让人打心底的厌恶。 偏偏就是这个人,这张脸,却入了九王爷的眼睛。 “跟上去!”她眼神阴沉,低声吩咐。 酒楼那日的事情过后,她借着登门道歉的理由,每日都到九王府求见,此次被拒。 最后实在不得法,只能跟其他府的人一般,死守在王府门外。 九王爷无事时极少出门,她现在要是不抓住机会跟上去,下一次想要见到人,不知道还得等到何时。 跟她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很快,滞留在巷道理的马车一辆辆起行,不远不近缀在九王府马车后头,穿街而过。 落在外人眼里,又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象。 “鸟儿太肥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探头看了眼后方跟着的长龙,顾西棠叹道。 宴九笑笑,“无妨,到了码头便能清静些。” “到了码头他们就不会跟了吗?” “燕一会拦住他们。” 顾西棠不这么想。 有些人未必拦得住。 比如顾宁。 他们到得城中码头,还没及登上河边画舫,后头女子娇软声音便传了过来。 “顾姑娘,留步!” 不远处,顾宁跳下马车,因为下车太急险些踉跄摔倒。 便是如此她也不管不顾,玉手拎着裙摆飞快往这边跑来,眼睛紧紧看着顾西棠,眼里显着焦急柔弱之色。 顾西棠嘴角抽了下。 她就说没那么容易。 第228章 顾宁小姐无需感谢 上京北市有画湖。 湖边青柳依依,湖上碧波粼粼,绿荷接天。 一艘艘画舫泛于湖中,传出丝竹声声,歌音靡靡。 春日好景,惹人流连忘返。 九王府定的画舫就在码头边上,中等船型,花窗帷幔精致豪华。 顾西棠是很想上去的。 她垂眸看着自己衣袖,上面一只玉白青葱的手紧紧攥着她袖摆。 她想不明白,顾宁哪来的狗胆敢攥她,哪来的那么多饱满情绪,从第一声顾姑娘到现在叫她西棠妹妹? 再看面前女子,如花似玉娇娇怯怯,眼圈微红。 这是叫她一声西棠妹妹,结果感动了自个么? “我比你虚长些年岁,便托大唤你一声妹妹可行?”女子说话间,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及亲近,看着颇惹人怜惜,“前些时日在酒楼门前,母亲对妹妹言语冒犯,也怪我没有及时阻拦母亲。回去后我爹爹便教训了我一顿,我虽无心,但确实有错,所以一直想找机会跟妹妹亲自道歉。” 她眼眸半抬虚虚往宴九方向看了收回视线,“九王爷府上门庭森严,我在府外等了几日,今日才见着妹妹,你莫要拒绝我好不好?若能让你消气,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宴九就在顾西棠身侧,神色淡淡,仿若未看到女子暗中送来的秋波,对她泫然欲泣似有无尽委屈的模样也不见半点怜惜。 只是耐心极好的等在一旁。 等那个让他特别相待的少女。 “说完了?”此时,少女开口。 顾宁愣了下,期期艾艾点头,心里有点拿不准少女的反应。 “你说若能让我消气,你做什么都可以?” 听得少女说出这句话,顾宁提着的心放下来,不仅不再担心,反而升起一股窃喜。 她不怕顾西棠羞辱她或是磋磨她,若顾西棠真那样做,反而是好事。 为替母亲求得谅解忍辱负重,被欺凌得凄凄惨惨代母受过,委曲求全顾全大局……哪一种都能让人对她生出同情及怜惜。 再怎么说她也是广平伯府嫡女,是上京贵族,哪怕家里日渐式微,身份地位也不是顾西棠区区低微商女可以比拟的。 大越等阶森严,她今日当众放下身段来求一个小小商女原谅,顾西棠若是真的敢为难她,必定让人反感。 届时整个上京都会说她顾西棠仗势欺人,蛮横无礼,不识大体。 这样的人,又怎堪让九王爷另眼相待呢? 顾宁低垂眉眼做出柔弱状,掩住眼底喜意,轻轻点头应道,“妹妹尽管吩咐。” 因着低头,她没瞧见少女挑眉时杏眸里闪过的邪气。 宴九看到了,以拳抵唇,遮住翘起的唇角。 小丫头要使坏了。 他听期待她会说什么。 顾西棠红唇勾起,杏眸弯弯,“既顾宁小姐亲自要求,那我就不客气推诿了。听说顾宁小姐跟当朝六王爷定下婚约已经多年却迟迟未完婚,好姻缘是拖不得的,我猜六王爷一定想早日抱得美人归,顾宁小姐应该也想早日与君白首,那你就跟六王爷把亲事成了。” 顾宁,“……” 心头滋生的兴奋瞬间被冻结,又沉又怒。 她没想到顾西棠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这个! 后方有各大世家及高官权贵的人在场,周围还有诸多她故意引来的百姓围观。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提的请求,现在在那么多人面前,她要如何反口拒绝? 一旦她反口,那么接下来口碑崩坏的就会是她顾宁! 这明明是她为顾西棠设下的陷阱,最后掉进去的怎么成了自己! 顾宁脸色发白,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笑意嫣然的少女眼里,闪烁的了然与嘲讽。 对上她的眼睛,少女笑颜更明媚灿烂,“君子当成人之美,顾宁小姐无需感谢。至于你母亲对我无礼之事,九王爷已经替我计较过了,我顾西棠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自今日后,那件事情无需再提。” 说罢少女朝身侧清风朗月的男子眨了眨眼,“九爷,你觉得呢?” 男子眼带笑意,薄唇轻启,“如此甚好,当依你所言。” 少女煞有介事点点头,又会转过来对顾宁道,“顾宁小姐,光阴不待,你要抓紧啊。” 顾宁苍白玉颜泛上青色,直直瞪着灿笑的少女,只觉五脏六腑在翻腾,一口腥甜直冲喉间! 如果只是顾西棠一时之言,她回去后或许还能寻思办法解困。 可是九王爷开口了! 九王爷说甚好!依顾西棠所言! 在这上京,但凡九王说了什么,谁敢无视糊弄? 顾西棠在绝她的后路! 顾宁眼前发黑,呼吸难以为继,摇摇欲坠。 她错了,她今日不该来! “九爷,快上船,嗨呀耽搁了这么些时间,大好光景要看不完了!” “不急,今日看不完,明日带你再来便是。” 少女跟男子已经登上画舫,说笑声从船上飘过来,那般和谐亲昵的氛围,越发衬得码头上只身僵立的女子似小丑。 顾宁心头终于生出害怕。 那是曾经面对顾夕时,才会有的无法掌控局面的害怕。 如今顾西棠,那个被她小看的商女,给了她一样的感觉。 画舫轻舟泛于湖,渐渐离岸。 顾西棠趴在窗舷兴致勃勃观湖光花色。 燕一站在她跟宴九旁边,仍在捧腹。 小祖宗忒损了。 明知道六王爷是个傻子,顾宁较劲了脑汁的想要跟傻王解除婚约,她偏生提了让人完婚的要求。 在外人看来,还合情合理,丝毫没有她故意为难人的印象。 “等顾宁回去,广平伯府恐怕又要翻天了。”燕一也嘴损,“唉,先是被夫人连累丢了白领俸禄的闲职,现在又被女儿累得丢了唯一能换利益的筹码,广平伯得短命十几年?摊上这样拖后腿的,莫不如眼睛一闭早点解脱。” 顾西棠挑眉,回头揶揄,“广平伯府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得罪顾姑娘了。”燕一咧嘴龇牙。 所以他乐见广平伯府鸡犬不宁。 身为好下属,定要跟未来主母一条心。 第229章 我觉得我有点无辜 在湖上赏景远离了码头,终于落了清静。 那些人被拦在码头处不敢再跟上来。 顾西棠撑着下巴,视线时而落在对面品茶赏景的男子身上。 她现在心情不错。 但是好心情跟顾宁什么的闲杂人等没什么关系,跟画舫外的美景也扯不着。 她仔细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宴九。 跟他在一块的时候,她不用伪装,也无需藏拙。 欺负人的时候他还会适时替她补刀。 这样的伙伴太难得了。 为表敬意,顾西棠站了起来,朝男子组举起茶杯,“九爷,我会好好珍惜你的。今日以茶代酒,敬好兄弟!” 燕一噗的一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宴九怔了怔,片刻后浅浅笑开,也执起茶杯,“好,敬——” 船身突地一阵剧烈摇晃,伴随而来是砰的撞击声响。 顾西棠是站着的,船身突地晃动导致她脚下不稳,猝不及防之下人直直往前摔去。 宴九下意识伸手想把人扶住,然轮椅的偏移让他错了手。 等回过神来他的脸已柔软压住。 馨香扑鼻。 少女正正摔在他怀里,心口压了他的脸。 缓缓地,两人四目相对。 周围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顾西棠觉得有大火在烧她的脸。 她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燕一,“……”他旁观了全程,从兴奋激动道目瞪口呆,最后想自插双目。 顾家小祖宗究竟是什么极品! 你就算不会羞答答,你也别过肩摔啊! 幸亏摔的是他家主子爷,要是换个普通人来,被她那么抡出去非得残废不可! 不是、呸,他没有庆幸主子爷被摔的意思…… 宴九躺在地上也很无奈。 少女出招的时候他本可以借力安稳落地,但是看到少女红成烤虾的小脸,他又把内力收了回去。 这般,双腿又不能行,躺在地上的姿态着实不雅。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狼狈。 撑着坐起,对上还爆红了小脸吭哧吭哧喘气,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少女,宴九莫名想笑,又不忍继续刺激人。 他启唇无奈道,“你扑过来,又把我摔出去,我觉得我有点无辜。” 顾西棠,“……” 她当然知道不是宴九的错。 她也是吓着了反射性出手。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刚才那样已经超出小节范围。 江湖儿女也会害羞的。 画舫外传来吵嚷声,顾西棠杏眸一亮,飞快往外走,“都是外面那些人的错,九爷,我去给你报仇!”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船舱,跟后头有鬼追似的。 宴九,“……” 宴九扭头,对燕一道,“顾姑娘不扶我,你也不打算扶吗?” 燕一如梦初醒,跑上前把人扶起来,“属下失职!不过,爷你自己不是也能起来吗?” 重新坐回轮椅,宴九闭嘴不言,眼神有片刻飘忽。 他也被吓着了,忘了自己能坐回去。 “去外面看看,是谁撞了我们的画舫。” …… 顾西棠站在船头甲板,抬头冷眼看着对面船上一群纨绔子弟。 她坐的这艘是中型画舫,而对面那艘,是大型,船身较高些,体型也大上许多。 所以两船相撞的时候,她这边震晃得尤其厉害。 若非如此,她哪里会站不稳出大丑。 因为撞船,对面船上的人全部走了出来,叫着嚷着骂骂咧咧要追责。 这些人身着锦衣可看出都是上京富贵家的公子,只是一个个的皆满脸醉态,已是大醺。 看到下方小画舫出来的是个美貌姑娘,一众纨绔子弟立即由叫嚣转为嬉笑。 “原来是个美娇娘啊。既然如此,你过来陪我们几个喝上两杯,便不用你赔偿了如何?” “诶?还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大美人,比船上的第一舞姬还要美,我喜欢哈哈哈!” “喜欢?那还不容易。来人,下去把她带上来!” “还是我们顾陶顾少爷有魄力,就该如此,直接带上来!能入我们的眼是你好福气哈哈哈!” 顾西棠红唇轻勾,视线定在被一群醉鬼围在中间的年轻公子哥。 顾陶。 看他此时神态也醉得极厉害,酒气把脸醺得通红,眼睛半眯半张扶着围栏都站不稳。 顾西棠轻笑,“原来是你啊。从世子爷变成普通少爷,还是没学乖。” 这句话瞬间戳中顾陶痛处,他极力睁开眼睛,阴冷了脸怒骂,“小贱娘皮,你是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普通少爷弄死你也绰绰有余!” 家中侯爵降为伯爵,他瞬间从可以世袭罔替的世子爷变成普通权贵少爷,没少被人奚落笑话。 那些人他得罪不起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寻常女子也敢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定要教她后悔! “来人!人呢?都死哪去了?把她带过来剥掉衣裳!我倒要看看,届时她还能不能这么牙尖嘴利!” 说罢他手指在身周虚点,“你你你,你们几个,谁有兴趣的尽管玩!有什么事老子给你们担着!” 其余公子哥看他说话神态不似作伪,真有糟蹋那女子的意思,面面相觑。 他们跟顾陶混在一块,因为家里背景略低些,所以平时对顾陶多数捧着奉承。 出了吃喝玩乐,做过的混账事也不少,但是要他们把女子往死里糟蹋,却是做不来。 是以一时无人搭话,只讪讪哄笑。 顾陶眯眼睨着他们,嗤笑,“怎么,就这点鼠胆?我外公是当朝首辅!老子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踏马的孬种,你们不来,老子来!” “你想怎么来?”少女略沙哑声线猛地响在耳边,吓得顾陶打了个哆嗦,回头便对上了少女近在咫尺的脸。 视线变得清晰,看清那张脸之后,顾陶腿一软,险些摔倒,酒也立刻醒了大半。 “顾顾顾顾夕!!”他脚步不稳后退。 少女不紧不慢逼近,一个耳光扇过去,“想这么来?” 又一个耳光,“这么来?” 不过瘾,她拽着顾陶衣襟左右开弓,“还是这么来?” 两艘画舫在湖心处相撞,周围没什么过往船只。 自顾陶喊出那个名字之后,湖心这一小方空间就变得异常安静。 跟顾陶混在一块的公子哥们挤作一处贴着船边,大气不敢出。 顾夕? 顾夕早就死了。 进来倒是有个跟顾夕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女,在上京声名远播。 那是九王爷宴惊鸿的人—— 顾西棠! 第230章 难道真是犯冲 想到那个名字,一众公子哥们下意识往对面画舫看去。 视野里,一辆轮椅被侍卫推着从船舱缓缓出来。 车上男子白衣无尘,清风朗月。 “是九、九王爷!”有人颤着声,失声喊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家世在上京只算得二等,加上九王爷长年云游在外,即便回京也甚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而九王爷少有参加过的几次宴会,他们是没有资格出席的。 所以这些人对九王并不熟悉。 即便如此,也有人轻易把人认了出来。 在上京,有如此冠绝京城的容貌又坐着轮椅的,只有九王宴惊鸿! 刚才还能勉强站着的公子哥们,此时已经失了站立的力气。 而这片刻的功夫,顾陶也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他又骇又惧。 前几日才因为娘当街辱骂顾西棠,转头害得他爹丢了闲差。 现在他竟然又遇上了顾西棠! 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顾陶吓得几乎失禁,顾不上浑身疼痛,怂了胆子求饶,“顾、顾姑娘!九王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喝醉了酒一时嘴浑,你们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饶了我、饶了我!” 顾西棠皱眉,郁闷得不行,“求什么饶?胆子这么怂你是不是男人?刚才的威风哪去了?别忘了你外公可是内阁首辅!拿出气势来跟我对着干!” 公子哥们,“……” 顾陶,“……”又怕又恨。 这个顾西棠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跟个疯批一样,他都豁出脸皮道歉讨饶了,还想要他怎么着? 可是纵然心里再愤恨,他嘴上也不敢说出来,继续缩着身子求饶,“我那是为了面子胡说的。顾姑娘,我外公是内阁首辅没错,但是他向来严以律己,对后辈也是加倍严厉管教,极重家风,又哪里会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外孙徇私。王爷明鉴!” 他每说一句讨饶托词,顾西棠脸就黑一分。 那边画舫甲板上,燕一看得嘴角抽抽,“爷,我过去帮顾姑娘收尾。” 宴九摆摆手,“待会再去。” “啊?” “小姑娘还没打够。” “……可是她停手了啊。” 确实,小姑娘已经停手了,杏眸圆瞪磨牙嚯嚯,明显气得不轻。 因为对方立刻就见势求饶了,她要是继续动手就会落个仗势欺人,会给九王府招来不好的名声,也会坏了他贤王的声誉。 小姑娘本是张扬恣意无所顾忌的性子,如今这般收敛,是为了他。 宴九轻轻扬唇,侧头问燕一,“顾陶这几年在上京都干过什么?跟小姑娘说说。” 燕一愣了愣,突地福至心灵,看着船那边大声道,“承德三十二年九月初九,顾陶重阳踏青时被卖花小童不小心撞了一下,当即把小童右腿踩断,小童一家状告无门,反而被顾陶仗势殴打恐吓,最后被迫背井离乡。” 这种小道消息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回上京这段时间一有空闲他就去燕临阁看资料卷宗,倒背如流! “同年十二月,东市酒楼,顾陶为了游唱小伶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后带着一帮护院上门寻仇,把人打成重伤留下残疾。” “承德三十三年元宵,为抢夺酒市生意,故意与陈氏酒坊掌柜起争执,指使人砸了酒坊,逼迫掌柜低价转卖酿酒的方子。” …… …… 顾西棠小脸多云转晴,笑了。 湖心画舫上又传出频频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从豪华大画舫下来的时候,顾西棠神清气爽,笑得又娇又甜。 她真是太喜欢九爷这样的伙伴了。 有眼色! 懂递刀! 深得她心! 有一众现场目击的公子哥代为宣传,画湖上发生的事情顷刻就人尽皆知。 正呆在府里苦思良策想要重新挂职的广平伯顾昭荣,先是得知女儿惹了顾西棠,被九王爷亲口令尽快与临王那个傻子完婚;紧接得知嫡子竟然也惹上了顾西棠,被打得不能自理还险些拖了周府老太爷下水,顾昭荣两眼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 现在伯府里除了他这个还没跟顾西棠打过照面的人之外,妻子跟一双儿女俱因为得罪顾西棠儿吃了大亏! 难道真是因着张了一张跟顾夕相像的脸,所以顾西棠也跟顾夕一样,与他伯府犯冲?! 此时顾西棠跟宴九正在回王府的路上。 活动了一番筋骨,跟宴九之间那点子意外带来的尴尬及冲击,很快被她抛在脑后。 小手托腮,杏眸弯起,顾西棠直勾勾盯着对面男子瞧。 怎么看都觉极好看,无死角。 “燕一,回去后你去燕临阁找找燕大,让他查一下周明海。”宴九手指轻敲膝头,沉吟道,“既然顾陶敢把他搬出来当靠山,那他必然不会如看起来那般干净。” 周明海,周家老太爷,内阁首辅周老。 辅佐过两朝帝王,在朝中积威极深,人脉也广。 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露矛头。 燕一赶着车,闻言点头,问了声,“爷,您要对付周明海?” 宴九道,“先查,以备不时之需。” 吩咐完后他抬头,才发现少女直勾勾的眼神。 嗯……有点像狼看肉。 他暗自失笑,她倒是恢复得极快。 转眼就能待他如常。 “九爷,跟广平伯府的恩怨我可以自己处理。你不用如此帮我。”顾西棠歪着头,笑嘻嘻的。 但是宴九能听得出来,她并非在与他客套。 “好,需要帮忙你随时跟我说。”他未多做解释,转而笑道,“广平伯府接二连三在你身上吃了亏,面上可能不敢跟你为难,但是难保他们背地里不会做些什么,你需小心。” 顾西棠挑眉。 广平伯府的人是什么嘴脸,大概没人比她看得更多,她清楚他们会耍弄什么手段。 前尘已了,广平伯府的人如果不惹她,她不会把上辈子的恩怨再拿出来清算。 但是若再惹到她头上,那她必不留情。 马车沿长街缓缓驶过,挑开的帘子露出少女小半张侧脸。 袁母站在金玉铺子台阶上,眉头皱起,眼里闪过疑惑。 刚刚那辆马车上坐着的少女,看着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