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有毒:纨绔王爷腹黑妃》 第1章 多少银子才能买你 三年前。 扬州城,销金窟。 迷离的灯光,熏人的酒气,最能消解意志,让人做出一些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行为。 琉璃就非常惊愕的发现自己正揪着某个男人的腰带,一只手也很不老实地搭上了男人的肩膀。 不对,这实在太不像她了。 但是,这个娇软甜美的声音……好像的确是她自己的。 “多少银子?”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嗯?”被她抓住的男人低低应了一声,似乎有点惊奇。 “多少银子?” 她又大声地,清晰地重复了一次,“要多少两银子,才能买你?” 男人有些震惊:“买我?” “没错……” 她的手抓起男人的大手,强健,温暖,手感舒服得让她想一直这样摸下去。 “我要……买你!对,就是要买你,怎样?” “小丫头,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男人不禁低笑出声。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尽管她之前刚刚灌下一整壶“玉堂春”,脚步有些虚浮,脑子也不够清醒。 但这里的确是销金窟没错呀。 人人都知道,只要带足了银票,谁都能到销金窟里来一掷千金。 这些锦衣玉冠的俊俏男人,个个看起来像王孙公子,却有着天底下最好的脾气和耐心。 无论客官提出什么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只要,你出的价够高。 她看中的这个男人,生得似乎格外好看。 尽管大半个身子都笼在阴影里,她也能注意到他那双眼睛有多么明亮,多么令人想入非非。 嗯,手摸上去也相当不错。 就是欠缺耐性,听她刚开价,就拔腿要跑。 “就是相中你了,就是要买下你,怎样?” 她下定决心,用力抓住男人的衣襟,双腿也试图去绊住他的。 结果倒是她自己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还要多亏男人伸手揽住她。 热乎乎的掌心扶住她,好舒服。 男人的另一只手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拇指玩味地划过雪腻的肌肤。 “想买我?” 男人俯向她,似恼怒,又似调笑。 “我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她格格娇笑,扬起脸来看向他。 “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愿闻其详。” “我呀,我是……” 她偏着头想了想,笑得像个孩子:“我是琉璃呀,季琉璃!现在,你可以把自己卖给我了吧。” “季琉璃?” 男子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眸光蓦然一缩,“你是季柏年的女儿?” “明白了?卖给我,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男人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碰到自己,她却偏偏要把脸凑过去蹭一蹭。 小猫样的,一边蹭,一边教育他:“三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够不够?不够?五千两!” “五千两?” “喂,我告诉你哦,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只买你一个晚上,一千两黄金,黄金呀!不许再还价啦……” “季小姐真是出手阔绰,挥金如土。” 男人一边笑,一边顺势把她的身子扶正。 “黄金千两,只买我一个晚上么,听上去很划算呢。那么请问,季小姐要买我去做什么?” 做什么? 季琉璃很想大笑。 然后她发现她真的在笑,而且笑出了眼泪。 “这里是销金窟呀。” 她的身子贴着男人的胳膊,软绵绵的,眼看就要失去控制了,不过决心还是非常坚定的。 “我买你,当然是为了……” 她突然抬头,将微微汗湿的前额贴上男人的下巴。 好遗憾,好讨厌的身高差距啊…… 不过,胡茬微微扎人的下巴,似乎也很舒服呢。 她舒服得眯起双眼,在被酒意彻底征服之前说出来最重要的那三个字。 “伺候我!” 三年后。 琉璃睁开眼来,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呆呆坐在床上,只觉得心怦怦直跳,身子也格外绵软。就好像…… 又一次经历了三年前那个夜晚。 至于那个夜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唯一记得的是,第二天,她是在销金窟某间内室里醒来的。 醒来时身上只裹着一床青绫被。 她又羞又怕,压根不敢打量自己。 很显然,在那个酒醉加绝望的夜晚,她真的一冲动就铸成了大错! 买下了某个连长相都没看清的男人! 结果呢,怀里装着银票的荷包当然被拿走,右手腕上从不离身的七彩琉璃镯也不见了。 想到这里,琉璃只能像三年前一样,又一次把头埋进被子里。 “季琉璃!你已经很笨了,多闷一会儿只能让自己变得更笨。” 突然,一个红衣少女推门而入,一把就掀开了被子。 琉璃抓着被角,可怜兮兮地望着来人:“宝瓶,一大早你跑来做什么?” 宝瓶冷笑:“你也知道是一大早?一大早你还不起床梳洗朝长辈们问安,赖在床上时要孵鸡子吗?” 宝瓶姓顾,是琉璃的表妹,更是琉璃的克星。 明明是季家大小姐,可是从小到大琉璃都活在宝瓶的阴影下。 “宝瓶生得多标致”,“宝瓶好聪明,七岁就出口成诗”,“琉璃,你怎么就不能像宝瓶一样听话呢?” 十岁那年,宝瓶和姑姑、姑丈一家搬到京城,琉璃才松了口气,以为总算可以扬眉吐气重新做人。 谁知三年前,宝瓶又被送回了季府,而且出落得比小时候更加亭亭玉立,聪明美貌。 而那时候的琉璃,刚刚进行了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意外,并且为自己招来了人生最大的污点。 姐妹两人分别多年后初次见面,宝瓶只是朝她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琉璃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赢过这个克星。 “我说宝瓶啊……” 琉璃在被子的掩护下,忍不住说出按捺已久的心声。 “我好歹也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像珊瑚、珍珠她们一样叫一声琉璃姐姐。或者,叫表姐也比较有礼貌。对不对?” 宝瓶居高临下,斜睨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好吧,她承认她是没有什么做人家姐姐的气势。 “就算你不想叫我姐姐,可是……也总不能不敲门就随便跑进人家房间,对不对?” 实际上,像一大早催起床这种事,也不必劳烦高贵的表小姐呀。 “我敲过了呀。” 宝瓶不屑地俯瞰她,嫣红的嘴角弯弯翘起。 第2章 嫁不掉的老姑娘也要出门 通常,宝瓶露出这种笑容,只说明一件事。 琉璃要被教训了…… “你没答应,谁知道闷在被子里发什么呆。我及时推门进来,也是怕你出什么意外呀。” “睡觉而已,能出什么意外……” “忘了上次滚下床磕肿后脑勺的人是谁了吗?” 从这句开始,宝瓶噼里啪啦数落了一大堆,琉璃只能垂头受训。 最后,宝瓶气势如虹,用一句话进行了总结:“就你这米虫样,难怪拖到十九岁还嫁不出去!” “你也只比我小一岁吧……”琉璃弱弱地指出,芳龄十八的表妹一样待字闺中。 “我和你怎么能比?”宝瓶冷笑,“我是看不上他们,你呢?” 的确,登门求聘宝瓶为妻的人家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宝瓶眼高于顶,来一个拒一个。 琉璃呢,三年来只有一个媒婆登门,说的还是城西王家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少爷。 谁让她在三年前做出那种事情? 离家出走,追着一个男人从金陵到扬州。 被无情羞辱之后还丢了全部银两,差点就被坏人拐卖。 就算最后回到季家,也已经成了全金陵人眼里的笑话。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还做了更伤风败俗的事。 “可是,爹说过如果我没人要也不要紧。”琉璃怯怯地说,“咱们季家,也不是养不起我。” 季家在江南一带也算富甲一方。 琉璃的生母是季老爷非常爱重的正室夫人,很早就去世了。 琉璃是她留下的唯一骨肉,因此,也比其他同父异母的姐妹更受季老爷疼爱。 否则三年前她闹出那样的丑事,换成别的人家,不是被迫自尽,就是送到尼姑庵里藏起来免得给家人丢脸。 为此,琉璃还是非常感激家人的。 “所以啊,你就应该勤快一点,能干一点。” 宝瓶总这么教训她:“每天学着看看账本,管理生意。舅舅没有儿子,你可是这个家正牌的大小姐,怎么能心安理得只当只米虫?” “可是,我一瞧那些数字就头疼。”琉璃说,“再说,爹已经有有宋家表哥做帮手。宋家表哥那么能干,比我强多了。” “那你也应该主动打理家务,管教下人,别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舅母。” “可是,母亲说我不用操心那些事情。” 现在的季夫人宋氏,是姨娘扶正,自己没有生育,对琉璃各种疼爱,各种百依百顺,哪里还舍得让她操劳家务。 “那就绣花、裁剪衣服。也可以读读书,多长些脑子。你连一首七绝都写不通顺,以后还怎么……”宝瓶蓦然住口。 “以后要怎么?” “怎么去和其他家的小姐交际呀。你总不能窝在家里一辈子不见外人吧?” 宝瓶拉起她:“今天我过来,就是要带你出门的。” “出门?去哪里?” “莫愁湖畔,忘忧楼。”宝瓶说,“三天前,知州杨大人的千金蕙兰小姐送来一张短柬,邀我今日去参加她们的兰心诗社。” “和我有什么关系?”琉璃嘟哝道,“我也不会写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 “不要紧,你可以帮我磨墨呀。” “可是,我同杨小姐她们也不太合得来。” 兰心诗社的姑娘,不是官府千金,就是书香门第。 自从琉璃出了丑,她们就再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诗社只请宝瓶一人参加,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要紧,你可以坐在旁边吃点心呀。” “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去就好啦。” “不行,你不去,我就不能去。”宝瓶说,“你忘了吗?当初兰心诗社刚成立时,我是怎么说的。” 琉璃回忆了一下,似乎是:“不过才读了几本书,认识几个字,也敢把自己写的东西叫做诗?!” “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琉璃明白了。 傲慢如宝瓶表妹,怎么主动能低下高贵的头去俯就之前被她自己嫌弃的人呢。 除非琉璃也去,她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琉璃一定要来,我只好也陪着她来。” “可是,既然看不起她们,你为什么又要去?” “因为她们写的那些垃圾,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宝瓶轻蔑一笑,“是时候让她们学学,什么叫做诗词歌赋了!而且。” 宝瓶突然脸红了。 “这次聚会不只有兰心诗社的成员,杨蕙兰还请了几位著名的才子来当评判,其中有一位就是……” “谁?” “越千崎!” “越千崎是谁?” 听见琉璃这样傻傻的问,宝瓶真是恨铁不成钢:“越千崎呀,就是那个越千崎!你连堂堂端王爷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吗?” 琉璃表示真的没听说过。 于是在去忘忧楼的马车上,她被宝瓶唠叨了一路。 越千崎,当今圣上的第八位皇弟,受封端王。是誉满京城,不,是名扬天下的风流王爷! 相貌英俊,气质高贵,谈吐风雅,棋琴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单是他随手画的扇面,就是京城里达官贵人争抢的收藏品。他只要微微一笑,就不知道有多少千金小姐意乱情迷。 “听上去……”琉璃诚实地说,“他也是个米虫嘛。” 宝瓶很生气。 “端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封邑就有三个州!光是每年的岁俸银两就抵得上十个季家的家当!他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官职,但是在朝野人脉都很广,有什么事情办,谁敢不给他面子!” “嗯,皇家米虫。” 宝瓶气得直到下马车前,才冷冷地对她说了一句:“把头抬起来,笑一笑,可别给我和季家丢脸。” 忘忧楼建在莫愁湖心的小岛上,需要坐渡船过去。 她们来到湖边时,一条渡船正要出发。船上坐着几人,都是兰心诗社的成员。 一见宝瓶,那三位小姐就笑逐颜开,争相招手要宝瓶上船。 “宝瓶小姐你终于肯赏脸了?” “上回你给我画的蝴蝶绣样真是又美又别致,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 “快上来呀,这里还有一个位置。” 宝瓶皱皱眉:“只有一个位置了吗?今天我还带了琉璃过来。” 第3章 还想不起来了么 这时候,那三位小姐才像刚刚看见宝瓶身旁的琉璃一样:“原来琉璃小姐也来了。” “不过宝瓶你就别耽搁时间了。听说今天端王要来,咱们可得早些过去,为面见王爷做好准备。” “说得也是。”宝瓶点点头。 “至于琉璃小姐,大可以等一下轮呀。”一位小姐提议,“这船送我们过去之后,再来接你。一个人坐船,多宽敞舒适。” “你们要我一个人在湖边等?”琉璃皱眉,“不如让你们的丫鬟下来一个,不就有位置了吗?” “那可不行!”小姐们强烈反对,“我们过去之后,还要重新整理头发,换衣补妆,怎么能少了丫鬟?” “再说这里柳树这么密,游人这么少,就算是丫鬟也可能遇见坏人,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等船呢?”一位小姐说,“至于琉璃小姐,你就不同啦。” 难道我就不会遇见坏人?琉璃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信心的。 “当然不同,琉璃小姐可是一个人就能从金陵跑到扬州去的呢。”另一位小姐笑嘻嘻道,“论阅历,论胆量,都和我们完全不同。” 笑吧,笑吧。没什么,这种冷嘲热风我在刚回家的时候就习惯了。 琉璃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双手却不知不觉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 “那么就这样吧。”宝瓶走上船去,“琉璃你自己小心点,别糊里糊涂就掉下水去。” “宝瓶!”琉璃又惊又怒,“你真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宝瓶一边笑,一边抬手指向岸边,“那里不是还有一匹马吗?” 琉璃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树荫下果然有一匹白马正在悠闲地吃草。 “可是……”她还想再说什么,渡船已经摇走了。 船上飘来宝瓶和其他人的欢声笑语,听在耳中格外让她难受。 她在原地等了又等,一直没有等到那艘说好很快就会回来的渡船。 讨厌的宝瓶! 骗她出来果然是为了捉弄她! 讨厌的兰心诗社! 一群势利眼长舌妇! 讨厌的白马! 这匹马也不知道是谁的,居然没有栓上,就这样在湖边乱走,一旦突然受惊可是会伤人的! 不行,她们这样欺负她,她也要欺负回去! 至少要去无忧楼,想法子让那些小姐在她们崇拜的端王面前丢丢脸! 船不来接她,她自己不会去找条船吗? 莫愁湖很大,来来往往有不少乌篷船和小画舫,不过都离岸边很远,完全无视琉璃的招呼。 她看来看去,发现就数湖边芦苇丛里停泊的那条小船合适。 船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正坐在船头钓鱼,旁边还有一壶酒,看上去惬意得很。 “船家,船家!”琉璃招呼道,“我要去湖心岛,要多少两银子?” 船家头也不回:“小姐,我这不是渡船。” “只是载我去湖心岛,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我的时间可非常宝贵的。” “没关系,要多少银子?我可以买。” 琉璃别的没有,季老爷因为心疼她,平时给的银票倒是不少。 “你……要买我?”船夫低声笑起来。 “对,买你和这条船!”琉璃豪气万丈地掏出荷包,“一百两银子,足够了吧?” “你确定,要买?” 船夫把船移近岸边,让琉璃登船:“季小姐真是出手阔绰啊。” 这对话听起来为什么这么耳熟? 不过琉璃更在意的是:“你认识我?” “季家琉璃小姐的芳名,在金陵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你……你是在讥笑我的名声不好?” 琉璃瞪着那张斗笠下被阴影笼罩的脸。 被那些千金小姐嘲笑也就算了,现在区区一个船夫也敢对她这么放肆? “不敢。”船夫的声音似乎在忍笑,“请坐稳了,琉璃小姐。” “喂,喂,你不要摇晃呀!” 琉璃还没来得及坐下,小船就在水上摇荡起来。如果不是船夫一把抓住她,只怕就一头栽下水了。 “小姐,行船不是驾车,湖水本来就是会动的。” 船夫说,口中的热气喷在她脖颈上,就像他的手掌一样炽热。 “放开我!”琉璃红着脸呵斥道。 “对救命恩人也不说声谢谢么?”船夫叹气,“不愧是富家千金啊。” 琉璃想想,自己的反应的确是过激了点。 “多谢。”她小声说,“等下我再给你加二十两银子。” 船夫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摇着船在湖面滑行,穿过芦苇,穿过荷花。 过了好一会儿,贪看湖上风光的琉璃才反应过来:“喂,船夫,为什么绕路不直接去湖心岛?” 船夫无动于衷,继续划船,小船的方向离湖心岛越来越远。 琉璃紧张起来:“喂,你想做什么?” “喂,你想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去湖心岛吗?” “什么时候说好了?”船夫笑了笑,“琉璃小姐,我可有答应过卖给你?” “那为什么要我上你的船?” “是你自己跳上船的。”船夫轻描淡写地指出,“我只不过是没有阻止你。” 琉璃气得说不出话。 “好呀,那我也不要坐你的船!”她大声说。 船夫松开橹,在船头坐下来。 “要是这么不想坐我的船,那么请走吧。” 琉璃看着四周的茫茫湖水,咬咬牙:“只要你把船摇回岸边,我照样给你银子。” “抱歉,我暂时不太想要银子。” 斗笠下传出的笑声,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琉璃暗自心惊,想起听说过有些水贼专门乔装成船夫打劫。 虽然那都是在城外的江河上,不过谁能肯定莫愁湖上就没有呢? 就怕除了劫财还会害命! 她现在才惊慌地注意到,船夫的身形相当高大,蓑衣下也可能藏着凶器。 琉璃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于今之计,也唯有…… “想投水自尽么?”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身子要碰到出水面的刹那,船夫的大手及时将她捞了回来。 “放开我!”琉璃怒斥,“本小姐就算死,也绝不让你这恶徒得逞!” “那么琉璃小姐期待被什么人得逞呢?” 船夫的手抓住她的手,力气相当大。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期待?” “如果不是心中有期待,怎么一停下船你就朝坏处想?呵呵……” 船夫贴在她耳畔低笑,“哟,你的脸红了。” 第4章 你和她们不一样 琉璃快被他气死了,脑子也被搅得七荤八素。 “不要胡说八道!我,我只是急着去忘忧楼。” “忘忧楼?想不到你这样胸无点墨,连平仄都分不清楚的人,也会这么热心参加诗社活动。”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参加诗社活动?” “莫非是……”船夫漫不经心地继续朝下说,“假装参加活动,坐在一边埋头大吃茶水点心?” “我从来不爱吃外面的点心!” “不是吗?” 他思索着,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帮她在摇晃的小船上保持住平衡。 忽而,他恍然:“原来如此。你一定也是急着去见端王。” “我要见谁不用你管!”琉璃努力挣扎,“放开我啊,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他问得相当厚颜无耻。 “男女授受不亲!” 琉璃又叫又跳,努力想挣开他的钳制。 “你这混蛋!流氓!把你的脏手拿开,不许这样轻薄我! “是么?”他故作惊讶,“我哪里有轻薄你?” 琉璃俏脸通红,愤怒地盯着他。 明明……他两只手掌扣住她的手腕,禁锢了她不断乱捶的小拳头。 说这不是轻薄,当她傻? “我只是很担心你再次掉下水去。”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琉璃咬咬唇:“再怎么说,我们也只是陌生人,这样成何体统……” “如果不是陌生人呢?” 他在她耳边呢喃着,“还想不起来么,季琉璃小姐?” 说完,他就朝她勾下头来。 是他! 居然是他! 这声音,还有这种邪魅狂肆的腔调…… 她心头一跳,抬起眼试图去看清斗笠下的那张面孔。 接着,他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足够夺走了她全部的神智。 “明白了?如果是那样,才算得上是轻薄。” 最后还是他放开了她。 琉璃无力跌坐船头,心中已经可以确定了。 “怎么……会是你?” 她推开他的手臂,拒绝他看似好意的搀扶。 “恭喜你终于恢复了记忆。” 他抬了抬斗笠,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下颔,顺便弯曲了下手指。 “如果你继续失忆,我还有其他许多办法。你懂的,琉璃。” “不许这样叫我!”琉璃颤声道,“你,你只不过是一个……” “男倌人”这个词,她到底张不开口。 “不过是一个被千金小姐买下来奴役之后又抛弃的可怜人?” 他伸手,强迫地半抬起她的下巴:“第二天为什么跑掉?” “第一,我不是跑掉,而是光明正大从侧门离开的。” 琉璃强行镇定,摆出花钱买奴隶的大小姐姿态。 “第二,我买了你,也结了账,你还想怎样?” 扣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紧。 “如果你想勒索我,那更是打错了主意。” “勒索?” “你从扬州跑到金陵来,还打扮成这个样子,又让我坐上你的船……总不可能是巧合吧?” “说不定,我想转行?” 他低笑着,笑声里却潜藏着某种恐怖的味道。 相比在“销金窟”里的工作,船夫倒是一份自食其力的正当职业。 不过,琉璃深表怀疑。 “我不管你是抱着勒索的目的来到金陵,还是真的当了船夫,碰巧看到我才突然兴起再捞一票的念头,总之,我讨厌被勒索,所以不会给你银子。” “金子我也不会介意。”他笑笑说。 琉璃瞪了他一眼:“如果你已经打听过,就应该清楚,我在金陵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了,所以再糟糕一点也没关系。” “就算,说你生性放荡,不知廉耻,花钱买男人也没关系?” “世上既然有销金窟那样的生意,就会有我这样的主顾。会在那里花钱的女人绝不只我一个。” “的确。”他点点头,“不过你和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些女客人,要么是空闺寂寞的寡妇,令人谅解;要么是财势惊人的贵妇,别人不敢非议;而你……” 他勾勾唇:“一个天真无邪的大小姐,纯洁……至少那时候还是纯洁无暇的,不是么?” “是又怎么样!” 琉璃把脸别到一边,“我自己花钱,我乐意,我也不怕别人不谅解和胡说八道。反正,我是不会嫁人了!我不在乎!” “那么你的家人呢?” 他声如妖魅,低沉而蛊惑。 “是啊,你不在乎,因为反正不管惹出什么事情,你只要跑回家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被子里不见外人就好。可是你的家人呢,他们也都不在乎吗? 琉璃骇然。 “你,你怎么知道我爱闷被子……”琉璃颤声问。 他不理会她,只管自己朝下说。 “你有一个姐姐嫁在皇商周家,没错吧?另一个姐姐是松州守备府的少奶奶。夫家都是极看重荣誉的体面人。你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也是希望嫁入好人家的吧?她们会不在乎被丑闻连累吗?” 当然不。 大姐琥珀生性好强,最怕被说成不如人,三年前已经为琉璃的事气得大病一场。 二姐翡翠有幸嫁入官宦人家,上有婆婆管束严厉,下面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商户之女犯错,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个妹妹,珊瑚和珍珠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成天幻想着要嫁一个温柔多金的良人。 她们和琉璃不是一母所生,平时也多有吵闹不和。 可是琉璃知道,其中哪一个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自己都会负疚众生。 “还有你爹。” 不等琉璃说什么,斗笠下的男人继续微笑着向她描述可怕的景象。 “你爹白手起家,二十多年积累下现在的家业,你以为靠的是什么?不就是业界的口碑么。一旦你的丑闻闹大了,会有多少人怀疑他的人品道德和经营能力?那些商行、船队还会继续把生意和前途交给一个连女儿都管不好的人?” “我是我,我爹是我爹!” 琉璃虚弱地辩解道:“我爹长年在外行商,我就算不学好,要怪也怪不到他老人家头上。”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么我们就来说说你娘。” “我娘过世已经很久了!” “是啊,你的生母朱氏夫人在你十岁那年就过世了。之后一直是你爹的继室宋氏在教养你。说起来宋夫人也怪可怜的,自己没有一子半女,还要平白被人戳脊梁骨……” 想到继母那张老实淳朴,总是对自己微笑的面孔,琉璃的心也颤抖了一下。 “除此之外,朱氏夫人尽管过世得早,毕竟还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就忍心让她的在天之灵被世人指点议论?” 琉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 第5章 去死以前请先还债 琉璃偏过头,躲开男人的手指。 “我不知道你还调查过我家多少情况,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么神通广大。我更不管你想勒索我多少钱。但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的确不能不在乎我家人的感受。” “所以呢?” 琉璃双眼亮晶晶地直视斗笠下的阴影:“所以,我会自行了断。” “认真的?” “当然。” 琉璃非常严肃:“我讨厌被勒索。而且勒索这种事,有一必有二三四,与其一辈子被你威胁,不如一次了断。” “听上去很有道理。” 他的手指离开她的脸,缓缓插入她乌黑的头发里。 “这么想死的话……那就去死吧!” 咦? 琉璃瞪圆了眼睛,却听见斗笠下的人冷冷一笑。 “不过死以前,可以先把欠下的债还掉吗,季琉璃小姐?” “啥?” 琉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欠债?我欠了你债?”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她随身荷包里不只有上万两银票,单是被他拿走的七彩琉璃镯就价值不菲。 “销金窟里的过夜费到底有多贵?” “反正不便宜。”他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警告你!” 琉璃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绝不要在这种威胁拨失去神智。 “不要以为把想勒索的钱说成是欠你的,我就会上当!” “没想到你还挺精明。” 他赞叹着,手指抽掉她的花簪,让一缕秀发飘落在她脸侧。 “做什么?”她恼怒。 “我觉得你这个模样格外好看。” 他轻笑:“就好像,那一天。还记得你头发全都披散下来的样子有多么可爱吗?” 她伸手拦住他进一步动作:“说到那一夜,我的镯子呢?” “在我这里。” 他大大方方承认:“还好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拿走了这只镯子。现在正好用来作为请你还债的表记。” “难道不是见财眼开,顺手牵羊?” “随便你怎么想。” 他耸耸肩:“我只请教你,如果一个人处在很危险的情况下,自己却并不知道,被人好心救了,她是不是应该有所回报呢?” “知恩图报是当然的,但是和你我没关系吧?” “当然有。” 他的唇突然又凑近,在她耳畔流连下一串呢喃:“琉璃,我这样做,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想法?”琉璃愤而推开他,“流氓!混蛋!谁许你靠近我?” “那天晚上,你却是相当激动地扑过来,甚至不惜一掷万金把我买下来。琉璃小姐的慷慨热情,当真令人难忘呢。” 他咂了咂嘴,牵起她的小手。 “为什么和现在的你,差别这么大呢?” “我……我当时喝醉了。” 还有点绝望,不过这个不必告诉他。 “只是醉了?” “不然呢?” “傻瓜!你被人下了药,自己还不知道吗?” 下药?! 琉璃惊呆了,只能愣愣地听他朝下说。 “否则,你这样天真纯洁的姑娘,再怎么醉酒,也不会变成那样。还不感谢我挺身相救吗?如果不是我当时任劳任怨,只怕你早就……” “早就怎样?” “气血乱流,心脉尽断而死。” 他吹了声口哨,“或者落到某些人手里,那下场,啧啧,我实在不忍心对你描述。” 琉璃呆了呆:“但是买你的钱,我已付过了。” “没错,你的确花千金买了我。” 他抓着她的手,挪到唇边。 “但是,你可没有买下我拿身体给你当解药。原本我大可以丢下你不管,但是我没有。这难道不是救命之恩吗?” 指尖突然一热。 琉璃惊呼一声,才发现自己雪白的小手被男人包在掌心里。 他望着她的眼神太诚恳,太清澈,令她神思迷茫,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直到上了岸,走进忘忧楼,琉璃仍然觉得自都身在梦中。 手指上仍然残留着男人手中的热度,好像他们刚刚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协议。 “好,你要我怎么还债?怎么报答?”当时,她这样问。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他这样回答。 为什么总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她迷迷糊糊走进忘忧楼,突然听见宝瓶大喊一声:“琉璃,你怎么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 她下意识停住,看着宝瓶气冲冲地朝自己冲过来。 不愧是宝瓶,脸色已经那么难看了,仍然行不动裙,摇曳生姿。 “瞧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宝瓶皱着眉,替她整了整衣裳。 琉璃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一只袖子竟然被挽起来,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 “还不跟我去整整妆容?”宝瓶继续责备,“真是不让人省心,怎么现在才来?瞧瞧你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琉璃喃喃说:“我在湖边等了很久都没看到船。” “哦,原本我们一到就该让船回去。不过程小姐听说端王喜欢荷花,我们就乘舟曲去湖西荷花荡里采了几朵。” 宝瓶示意她看桌上。 “眼下八月底了,要找那种含苞欲放的荷花本来就困难,据说端王喜欢的还一定是那种不深不浅的粉色荷花。我们好容易凑齐了七枝,你瞧瞧,好看吗?” “好看。” 琉璃木然转头,看着青瓷瓶中那七枝荷花:“所以我多等一等不要紧。”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琉璃看了看,认得是自己的几个手帕交。 哦,从前的手帕交。 三年前,她们就疏远了琉璃,如今簇拥在宝瓶身后,用一种乐得看热闹又多少有些轻蔑的眼光看着琉璃。 琉璃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眼光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又觉得格外刺眼起来。 “都怪我,以为那么长的时间,你大概已经自己回家了。”宝瓶笑了笑,“琉璃,你一定不会生我的气吧?” 琉璃看着那笑容。 “我没有生气。”她低声说,“不过,你应该知道,你把马车打发走了,没有车,我回不了家。” “还说没有生气?” 宝瓶的笑容立刻变愁容:“都是我的错,一时疏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琉璃,我同你道歉好不好?” 第6章 我是这样的喜欢你 宝瓶本来就生得美貌,道起歉来也格外楚楚动人。 立刻就有人打抱不平了。 “怎么能这样责怪宝瓶呢?” “不管怎么说,采了荷花回来,咱们也是打发了渡船回去的呀。” “船夫说没瞧见岸上有人,谁知道琉璃小姐自己溜达到哪里去了?” 过去的手帕交们说。 “不愧是琉璃小姐呀,换了别人一定不敢乱跑。” “连头上的花簪都弄掉了,也不知道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要不要同大家分享呢?” 七嘴八舌的,句句明里暗里都扎向琉璃。 还是宝瓶制止了她们。 “好啦,琉璃也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对不对?时间快到了,大家赶紧收拾下,别让端王和其他才子们一来就瞧笑话。琉璃也去后面梳下头发吧。” “笑话?” 琉璃挣脱了宝瓶的手。 “既然嫌我这个笑话,又何必叫我来呢?” 琉璃转身就走,不想让眼里的泪流下来被她们瞧见。 然后,她就撞进了一具温暖的胸怀。 “对不起。” 琉璃小声道歉,正要继续朝外走。 突然听见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写满关切的英俊面孔。 天啊,是他! 琉璃全身颤抖,觉得自己又一次掉进了梦里。 不是每晚折腾她的噩梦,而是三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所做过的最美的梦。 高天士。 从十二岁起,她就喜欢上了他。 有关他所有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 他是扬州人。 父亲曾经当过户部侍郎,可惜很早就病逝了。 母亲带着他和一个妹妹清贫度日,曾经用沙盘教他写字,被传为美德。 他生来就被誉为神童。十五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却恬淡功名,无意去仕途上继续博取。 他喜欢游山玩水,喜欢吟诗作画。 喜欢同和他一样风雅的文人结交,畅饮美酒。 没钱了,就画个扇面,写个条幅,就被人争相买去。 那一年,他与朋友游紫金山,与去栖霞寺上香的琉璃有了一面之缘。 从此,琉璃就迷上了这个俊秀斯文,气质如明月照松间一样的男人。 她买下了他的许多字画,也派人送给他美酒佳肴、文房四宝、衣饰骏马。 她还包下他常去的酒楼,只为了能与他共饮。 谁知这些出于爱慕的行为,却只招来了他的躲避。 听人说,他曾经这样表示:“我是一介清贫书生,配不上季家小姐那样的富家千金,反倒会让世人笑我攀附富贵。” 听完这句话,琉璃反而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三年前,他回扬州故乡,听说生了一场重病。 琉璃也得了相思病,想见他想得不得了,终于大胆溜出家门,带着丫鬟阿丝从金陵跑到扬州。 为了讨他欢喜,她还带了一坛上等的陈年“玉楼春”。 谁知到了高家,琉璃却几次都吃到了闭门羹。 高家老太太青年守寡,最重视女孩子的名节。 看她一个富家少女千里迢迢跑来找自己儿子,心里非常厌恶,每次都拿冷言冷语将她堵在门外。 高天士的妹妹,甚至把一盆洗菜水直接泼到琉璃脚边,溅了她一身。 就算这样,琉璃也没有放弃过。 那时候她总是乐观又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诚意和爱慕总能打动他们。 就像戏台上那些小姐和书生历经波折,总会有个大团圆的结局。 直到那天,高天士亲自出来见她,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她打得魂飞魄散。 “这次是你自己纠缠不清,就算坏了名节,也休想以此逼迫我娶你。” 琉璃永远忘不了那天夕阳下,他英俊而冷酷的侧脸,还有那一转身时的决然。 现在,这张脸,还是像三年前那样英俊,但是浅浅的笑容里充满了温柔。 就像她过去无数次梦见的那样。 “你没事吧,姑娘?”高天士温柔地说。 琉璃痴迷地望着他,恨不得这是一场永远不要醒来的梦。 接着,她就被他推开到一边。 他走过去,温柔的目光全放在宝瓶身上。 刚才琉璃甩手时太用力,宝瓶一个踉跄没站稳,靠在了一个小姐的身上。看见他过来,连忙含羞施礼。 琉璃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用手揉揉,原来,是自己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想必这位一定就是那位人人称颂的才女宝瓶小姐?” “何以见得?” “兰心诗社的诸位小姐都与在下相识,今天突然见到有新面孔,再踹度小姐通身的气派神韵……” “公子真是慧眼如炬呢。” “刚才见小姐站立不稳,可有被伤到?” “不碍事,多谢公子关怀。” 一个温和如春风,一个娇羞如鲜花,看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呢? 琉璃呆呆地听着,想着。 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宝瓶按在座位上,和其他人围着长桌坐成了一圈。 高天士正坐在她斜对面,青衫磊落,似乎比三年前还要更引人注目。 相比之下,在座的另外才子简直不值一提。 察觉到琉璃痴痴的视线,高天士略略皱眉,脸向一旁侧了侧。 就是这种嫌弃的表情! 琉璃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宝瓶坐在她左边,正在同杨蕙兰几人议论迟迟不到的端王。 显然早就过了约好的时间,杨蕙兰称她已经几次派人去端王在金陵的住处打听,得到的回复都是王爷早已出门。 “王爷生性散漫,忘记时间也难说。”有人说。 杨蕙兰有些得意:“这是当然。所以我早就做了两手准备,不仅请示了端王,还邀请了其他几位著名才子来做本次诗社的评判。” 对面的才子听见便有些不悦:“杨小姐的意思莫非是,我等都是来替那位王爷充数的?” 脾气不好的,站起来就要告辞。 杨蕙兰赶紧柔声安抚,又向高天士投去求助的眼神。 高天士笑了笑:“一直听说端王风流冠绝天下,这次正好有机会让我们这些布衣书生与他一较高下,大家就耐心多等一等吧。否则,传出去倒要被世人说,我们这些江南才子徒有虚名,竟然畏惧某人的权势不战而退。” 高天士一向被誉为江南才子领袖,说出的话自然有说服力。 除了宝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其他人都纷纷附和,更赞叹高才子的不卑不亢,风骨感人。 一团热闹和气中,只有琉璃注意到,高天士望向宝瓶的目光是多么灼热。 她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掐进掌心,很痛,不过心更痛。 第7章 当然都是她的错 突然,一个衣饰华丽的男子走了进来,神色相当傲慢。 他一开口,尖利的嗓音就让众人意识到他的身份。 杨蕙兰惊喜地迎上去:“惠公公安好!” 说着又朝门外张望了下,却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人。 惠公公抬了抬眼皮,拖声曳气地说:“传端王谕令,殿下他一大早领略过了莫愁湖的美景,乘兴而来,兴尽则归,已经没有必要再来这里了。” 众人未免失望。 惠公公笑了笑,又掏出一幅卷轴。 “虽然殿下不能亲临,不过他特地拟了个诗题,要你们按题目吟绝句一首。到时候,若是哪位的诗作能得到殿下的赏识,他就会亲自召见。” 他抖开卷轴,露出龙飞凤舞两个大字: 《湖上》 一听说写出佳作的能得到端王亲自召见,兰心诗社的才女们就兴奋雀跃起来。 才子们虽然对端王的傲慢心怀不满,也希望展露才华。 正在纷纷研墨铺纸时,只听那位惠公公又开口了。 “不知道哪一位是季琉璃小姐?”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琉璃身上,惊奇的,怀疑的,看热闹的…… 琉璃也觉得莫名其妙,施礼后只能揣揣不安地等候吩咐。 惠公公盯着她,突然一笑。 “王爷提到,听说金陵季家有一位琉璃小姐,名气不小,非常期待你能写出怎样的诗作。”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又都变了,有些忍不住的已经偷笑起来。 宝瓶看着琉璃,似乎强忍着,唇边仍然露出古怪的微笑。 只有高天士,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的挽起袖子研墨。 相比其他人的嘲笑,他这种不在乎更让琉璃心碎。 惠公公挥了挥手,看着桌上的青瓷小香炉。 “那么就开始吧。殿下说以一炷香时间为计就好。完成后,各位的诗卷就由我带回去呈给殿下。” 杨蕙兰连忙答应着,催促丫鬟把线香点燃。 一时香烟袅袅,众人不是思索沉吟,就是埋头挥毫。 琉璃呆呆坐在自己位置上,脸色发白,脑子里各种念头翻腾。 一袭青衫的高天士,冷血决绝的话。 三年前她是怎样伤心地在扬州街头游荡,又是怎样灌下一整壶玉楼春。 还有那个羞于想起的夜晚,今天梦境又突然出现。 那些把她玩弄于股掌的举动,她居然完全无力挣脱。 还有现在所有把她当成笑话看的男男女女…… 所有的一切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最后是宝瓶把她摇醒的。 “琉璃,琉璃!” 宝瓶厉声催促:“香已经灭了,快把你写的诗作交上去呀。哎呀,你怎么才写了两句?” 琉璃如梦初醒,垂头看看手中的笔,又看看桌上的诗笺,果然只写了两行: “一山一水一天秋,一梦一惊一叶舟。” 宝瓶摇头叹气,却不顾琉璃红着脸反对,坚持替她补上《湖上》的诗题和署名。 就这样,这半首七绝被交到惠公公手中。 不愧是久经世面的内侍,看到这样不像话的东西,惠公公也只是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收下了。 等他一离开,无忧楼里立刻热闹起来。 有人相互攀比或恭维对方的诗句,也有的猜测这次谁会被端王青睐。 杨蕙兰提笔把众人的诗作重新誊抄一份留存,写着写着,突然笑起来。 “琉璃,你那十四个字就不必留存了吧?” “随你。”琉璃无意与她多说,只想早些回家躲进被子里。 杨蕙兰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原本诗社姐妹的作品,无论优劣都要留存一份。可是呀,你这两句实在不能算是诗吧?知道的,说你是季老板的千金,难怪这么爱写数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要引起端王的注意。” “看到那十四个字,端王一定要失望了。” “端王久居京城,哪里知道有些传得很大的名声不一定是美名,可能恰恰相反呢。” 琉璃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这样刻薄的话竟是从昔年朋友的口中说出。 其中一位正掩嘴而笑。 “说起来,琉璃小姐也真是勇敢。明知道自己不会写诗,今天也一定要来诗社。如果不是为了想博取端王的青睐,莫非……” 她笑眼弯弯,恰好从高天士身上看过去。 “不错,一定是听说蕙兰姐今天还邀请了高公子。” “从金陵追到扬州还不死心么,真不愧是琉璃小姐呀。” 苍蝇,这些都是苍蝇! 一片嗡嗡声里,琉璃木然起身:“都结束了吗?结束了我要回家了。” “等一等。”她的袖子忽然被宝瓶拽住。 琉璃想挣开,就发现宝瓶的神情非常古怪,并不像平时嘲笑或捉弄她时的样子。 “嗯,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请教高公子。”宝瓶甜甜一笑,朝高天士走去。 对宝瓶,高天士似乎格外有好感,一见她走进就露出欣赏的微笑。那是琉璃所渴求,而从未得到过的。 “可以吗,高公子?” “宝瓶小姐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到承诺后,宝瓶又很古怪的笑了笑,突然手指琉璃。 “听上去,高公子就是那位让我家表姐千里迢迢到扬州寻觅的有情郎么?” 听到这个问题,高天士只是淡然一笑。 “的确,高某与季小姐曾经有缘相识,不过并没有其他私交来往。至于其他一切,也只是季小姐抬爱,并不是高某有心攀附。” “哦。”宝瓶点点头,“高公子不愧是读书人,说得真好。就是说,都是我家表姐痴心妄想追着你不放,你是完全没有勾搭她的意思咯?” “勾搭”这种不雅的词突然从宝瓶口中冒出,不仅在场其他人都大吃一惊,高天士也微微皱眉,表示尴尬。 “季小姐抬爱高某,这的确是事实。”他轻轻叹气。 立刻就有人窃窃私语,说高公子被琉璃死缠烂打这么久,至今还对琉璃心怀怜悯,说起话来还处处委婉维护,真不愧是才子名士。 也有人说正因为高公子为人这么好,才会被纠缠成这样。 琉璃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像又回到三年前那天。 在扬州高宅的后门墙角,他居高临下地抛下那句话: “这次是你自己纠缠不清,就算坏了名节,也休想以此逼迫我娶你。” 不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纠缠不清,一切都是她的错。 所以才要一次又一次被人当成笑料提起,甚至当着她的面这样无情的剖开? 喜欢上他,难道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喜欢上你,当然都是她的错!” 第8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神思迷糊中,突然听见宝瓶这样的一句,清清楚楚,爽利如刀锋。 琉璃抬起泪眼,试图为自己辩护几句。 却发现宝瓶正笑微微瞧着高天士,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瞧到头。 “错就错在她头脑糊涂,不长眼睛,居然看不出两个人之间的差别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旁观者纷纷称是。 的确,一个是江南著名才子,一个却是百无一用,连一首七绝都写不完整的商户女儿,当然不般配。 高天士又轻叹一声:“但季小姐毕竟是出于真心。” “她就是太真心了,才看不出你竟然是这种人!” 宝瓶冷笑:“这身竹青墨绫夹纱袍,穿在高公子身上真是风度翩翩,然而你可知道这种衣料只有季家商行才有?” “就算是季家商行的衣料,难道高公子就不能买来穿吗?”有人挺身维护。 “琉璃,给她一张银票!” 宝瓶撇撇嘴:“这位刘家小姐,你可以现在就拿着银票去季家商行下面的三家绸缎庄,只要能买到三尺宽的一张布条,我顾宝瓶就心甘情愿称你一声才女,否则,你便来季家与我为奴为婢,叠被铺床,怎样?” 宝瓶声色俱厉,冷笑连连,呛得那位刘小姐说不出话来。 “实话告诉各位,这种衣料来自泰州下面一个小县城,由一个年老的纺织娘亲手纺成、浸染,裁剪成匹。那位纺织娘年纪大了,又精益求精,每年能交给季家的只不过三五匹。因为稀少难得,所以季家舅父一直不舍得外售,只留给自家人用。” 宝瓶洋洋得意,手指高天士身上那袭高雅的青衫。 “如果不是笨蛋琉璃偷偷送给你,你以为你也能穿么?” 高天士的脸瞬间变色。 “还有你腰间挂的这羊脂玉佩,手上摇得这把檀香玉骨扇,我瞧着都很眼熟呢。” 宝瓶一一历数。 “想必这都是她一厢情愿送给你的。可是好奇怪呀,你既然说她没有私交,为什么还一一笑纳?” “当然是高公子怜香惜玉,不忍心用拒绝来伤人。”又有人维护道。 “哦,为了不伤害琉璃脆弱的心灵,就不主动,不拒绝,只管收东西。。高公子真是舍己为人。” 宝瓶拍拍手。 “可是我听说,三年前高公子终于不堪骚扰,义正词严拒绝了琉璃。既然如此,怎么现在还要忍辱负重地穿着这衣裳,挂着这玉佩,摇着这扇子?” “我与季小姐之间的确是有些问题。” 高天士一脸无辜:“但是这些东西是无辜的,难道宝瓶小姐希望我将它们都一一毁坏,才算有读书人的风骨吗?” 虽然刚刚被严厉得指责了一通,他看着宝瓶的眼神仍然非常温和。 “宝瓶小姐,我想你一定对我有所误会。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护,所谓日久见人心,希望以后你能对我有所改观。” 宝瓶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琉璃拦住。 “宝瓶,不要说了……” 琉璃泪眼朦胧,冲过来挡在宝瓶和高天士之间。 “不错,这些都是我送给高公子的。既然送给他了,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什么时候用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你!” 宝瓶柳眉飞起:“难道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明明是他诓了你的东西,又伤了你的心,还任由风言风语败坏你的名誉。你还要为他说话?” “不。”琉璃摇摇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转过身,看着高天士。 “我没有被骗,也没有被谁伤心,因为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喜欢高公子,高公子不喜欢我,所以我只能这样。就好像买东西一样,我在他身上花费了这些,那都是为了想把他买下来。” 宝瓶大怒:“什么心甘情愿?季琉璃,你还要蠢到什么时候?” 琉璃也大怒。 “我蠢么?我不过是喜欢他,我不过是想让他也喜欢我!我不会写诗,不会女红,不会料理家务,我什么都不会,就只能这样了!我想买他,他不肯卖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做生意总不能强买强卖呀!” 说话时,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身子摇晃着,四肢又是多么冰凉。 突然,天旋地转。 高天士震惊的脸消失了,那些讨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宝瓶的声音在又气又急地呼唤: “琉璃!醒醒,琉璃!” 她觉得自己清醒着呢。 “我不蠢……我没有被骗……也没有伤心……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很失败。 “好了好了,可算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 在一片欣慰的声音里,琉璃眨眨眼,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继母宋氏、妹妹珊瑚和珍珠,还有丫鬟们关切的面孔都围在床头,让她再次晕眩。 “好端端的,怎么就晕倒了。” 宋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大夫说不是中暑,是忧思过多,气淤于心。哎,你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心思?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无论如何,你也叫我一声母亲……” 说到这里,宋氏的眼圈都红了。 琉璃有些内疚。 宋氏嫁入季家做继室以后,因为自己没有生育,对她和几个姨娘所生的女儿都相当关爱。 尤其对琉璃各种呵护,就连三年前出了那种事情,也没有对琉璃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劝季老爷不要太严苛。 丫鬟阿丝和阿素也哭得眼圈红肿。 “小姐要出门,怎么不带上我们呢?不在身边伺候,怎么能让人放心!” 因为宝瓶不喜欢出门前拥后护,说太俗气,太暴发户了……虽然季家靠海上贸易起家,原本也就是这十来年的事。 “以后还是别出门玩了。” 宋氏摸着她的头:“你这孩子,本来就不爱舞文弄墨,完全不必勉强自己跟着宝瓶去诗社凑热闹。要是屋子里呆闷了,就去花园走走,要是花园看腻了,咱们家不是还有两座别庄可以换着住吗。。” 诗社?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乱七八糟的一天。 第9章 人蠢无药医 “不是一天,是三天。” 四妹珊瑚伸出手指:“三姐,你足足晕过去三天。那天多亏杨小姐派车送你回来,高公子又帮忙张罗早早就请到了大夫,否则娘可要急死啦。” 杨蕙兰? 高天士? 一想到这个名字,琉璃仍然会心跳加快。 是他帮忙张罗吗? 宝瓶和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他竟然还肯帮忙张罗? 也许……他对自己还是有一丝丝怜惜的? 想到这里,琉璃又摇摇头。 不,就算是他仍然顾及情意,也绝不是因为自己。 一定是为了宝瓶。 她早就知道,没有人能不喜欢宝瓶。 聪明如宝瓶,美貌如宝瓶,就连她自己,虽然时时生活在宝瓶的阴影之下,也仍然无法怨恨宝瓶。 “宝瓶呢?”琉璃问。 珊瑚和珍珠交换了一个颜色。 “宝瓶表姐这次可是大大出了一回风头。”珊瑚说。 琉璃心头一跳:难道替自己怒斥高天士的事情,已经传扬开了? “是啊,一首七绝,让京城来的王爷赞不绝口,亲自召见。咱们季家也跟着脸上有光。” 珍珠一向仰慕表姐,远胜过琉璃这个亲姐姐:“今天,宝瓶就是奉召去拜见端王啦。哎,如果我们也能跟着去就好了。” 原来如此,琉璃并不意外。 “三姐也别灰心,端王对你的诗作也有点评。”珊瑚说。 琉璃想起自己写的那两句,不禁脸红。 “端王说,”珊瑚模仿来传话的内侍,“看这十四个字,就知道季小姐在湖上做的一场梦还没醒。” 这……这是在嘲讽她写得像梦话么…… 要说是梦,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的确就像噩梦一场。 琉璃突然坐起来:“今天是八月三十了么?” “今天是八月三十没错。” 宋氏心疼的用手摸摸她的额头,一定要她继续躺好。 “可怜的孩子,都不知道日子了。不赶紧养好身子,等你爹从海外归来,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我……我想……” 琉璃不知要怎样开口,说自己想要出门一趟。 八月三十,正是她同那个男人约好再次相见的日子。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报恩?” “到时候来见我,你就知道了。” 然而这天到了,琉璃却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力气溜出去与人相见。 她卧床歇了四五天,每天心里都很不安,时常叫两个大丫鬟去打听有没有什么传闻。 然而直到她完全康复后,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她的传言。 看来那个男人还是挺有良心的,并没有因为等不到她赴约就到处放话。 丫鬟们说,眼下各种传闻中,风头最盛的就是宝瓶表小姐,一首七绝惊艳端王的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看来,金陵的人们暂时也没有功夫嚼她和高天士的旧闻。 琉璃松了口气。转过来又开始担心宝瓶。 “今天又要去见端王吗?” 这天午后,她来到宝瓶房中,不出意外地看到宝瓶打扮得光彩照人,正准备出门。 宝瓶冷冷一笑:“你是想劝我要收敛些,别仗着王爷一时的青睐就到处抛头露面,免得被人说闲话吗?” 琉璃默然,她的确是想这样劝。 “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这样劝你……” 她低声说:“可是我的情况你是亲眼看见的,大家传来传去,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的名声。” 宝瓶很不屑。 “谁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都是眼红而已。我可不像你,被人说几句就躲起来不敢出门。” “可是……” 琉璃还是很担心。 “端王毕竟是王孙贵胄,咱们季家只是普通商人,顾家姑父也没有功名在身。就算王爷垂青你,这身份的悬殊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宝瓶看着她,过了会儿才扑哧一声笑起来。 “怎么,你以为我去见了几次端王,就是一心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嫁给普通人真的是有点委屈。” 所以宝瓶以前才对各路求亲者都看不上眼吗? “像我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嫁给王孙公子才叫委屈呢。” “你委屈?” 宝瓶嫌恶地一撇嘴。 “你就算没常识也应该看过唱戏,那些王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带养一窝歌姬美婢?虽然像我这样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不多,可是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和那些愚蠢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 琉璃吓了一跳:“宝瓶,你怎么敢这样说话。” “有什么不敢?” 宝瓶巧笑嫣然。 “这话就算传到端王耳朵里去了,也不会怎么样。要知道,王爷可是相当看重我的。” 她眨眨眼,那副妩媚可爱的模样,不只能迷倒王爷,连琉璃也忍不住赞叹。 “还有一件事……” 琉璃又怯怯开口:“有关那天在忘忧楼,你对高公子说的那些话……” “哦,你是说我在大家面前戳穿高天士的真面目,替你出了口气那天?不用客气,我也不是帮你,只是不想眼看着季家的名声被那种穷酸随便践踏。” 宝瓶笑了笑:“说起来,你的眼光的确很差呢。” “不不,我就是想来同你说,你错怪高公子了。”琉璃说。 宝瓶目瞪口呆。 “季琉璃!你要是又想说什么都是你心甘情愿的,麻烦省省口水吧。我知道,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就是那么笨,那么傻,眼光那么烂,被男人骗得团团转。” 琉璃俏脸雪白。 “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吗?” “那还用说!” 宝瓶立刻又数落起从小到大琉璃犯过的各种蠢事,直到听见哽咽声才停住。 “喂,你哭什么……难道这些不都事实吗?” 琉璃擦擦泪,深深吸进一口气。 “是,我的确又笨又傻,什么都不会,也难怪高公子不喜欢我。但是,喜欢上高公子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高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也不用别人来妄加评论!” “妄加评论?” “就说高公子穿的那件袍子,的确我三年前送他的。他现在还肯穿在身上,难道不是承我的情吗?难道不是说明,他对我也不是完全的厌恶?” 第10章 天底下最讨厌的三种人 琉璃哽咽一声,继续朝下说。 “还有,那天你当着大家的面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他却一直心平气和,待你很有礼貌,还不足以说明他的人品吗?听说那天我晕倒,还是他不计前嫌帮忙请来了大夫,不是吗?” “季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鼓足勇气看向宝瓶。 “我想说,真的不需要为了维护我,或者维护季家的名声,就故意把高公子当成坏人。不喜欢我,并不是他的错。” “原来如此。” 宝瓶怒极反笑。 “原来你还在喜欢那个高天士。果然人蠢无药医!” “不要说我蠢!” 琉璃倔强地抬起泪痕斑斑的脸。 “喜欢上不喜欢我的人,不代表我就真的蠢。” “是吗?” 宝瓶笑起来。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你的那位高公子最近一直在想方设法接近我呢?” 琉璃心头一痛。 不过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吗? 早在诗社当天她就看出来了。像高天士那样的男人,当然只会倾慕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出色女子。 “这正说明高公子的眼光很好,性格也宽厚。” 她强忍着哽咽把话说完:“你……也可以放下成见,多看看他的优点呀。” 宝瓶手指房门,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琉璃回屋后又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直到昏昏睡去。 她又做了那个梦,比从前的还要癫狂。 梦中的男子容貌更加清晰,有时带着斗笠,有时穿着青袍。 当她好容易追上去了,突然又被冷冷推开,梦中人也变成了冷冷的模样。 “高公子……”她轻呼出声。 “做梦时叫的居然是别人的名字,真叫我伤心呀,琉璃小姐。” 作为回应,在她身子上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琉璃大惊。 她睁开眼来,发现果然有一个人影笼罩在自己身上。 一双深沉又明亮的眼睛正盯着她,让她像被绑住一样,动掸不得。 “原来你那么喜欢他。” 黑暗中的男人说,这并不一个问句。 “就连在梦里也为他流泪,为他哭喊。真让人嫉妒啊!” 是他! 琉璃睁圆了眼睛,真是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你,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 黑暗中,男人低低一笑:“意外吗?还是期待?” 琉璃呸了一声,感觉到自己双颊烧得火热。除了羞怯,更多的是愤怒。 “你,你好大的胆子!” 因为怕惊动外屋的阿丝和阿素,她不敢大叫,导致这句呵斥听起来更像娇嗔。 “彼此,彼此。” 又是嘲讽她三年前在销金窟的往事吗? 琉璃咬住嘴唇:“你到底是什么人?” “似乎是你当初买下的男人。”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以为,自从我们那天湖边偶遇之后,你已经清楚了。” 男人朝她颈窝边轻吹一口气。 这种感觉……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忘了吗?那天你可是自己这样说的。说这句话时,脸红红的,很可爱呢。” “是,我是答应过会回报你。” 琉璃只有忍气吞声,“但是现在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现在这样?”男人故作惊讶,“什么样子?你是指我这样来探望你么?” 他一手捞起她的发丝,好玩的缠弄着。 “别在同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忘记我们的关系有多亲密。” “那怎么能一样?” 琉璃试图和他讲道理。 “那时候咱们是买卖关系,你情我愿,而且已经银货两讫。现在我们之间没有这层关系……” “哦。” 男人放开头发,像逗弄小孩子一样,刮着她圆润娇嫩的脸蛋。 “你放心,我季琉璃答应过的事情我也不会反悔。但是咱们明明说好……” “说好八月三十在饮马桥西的茶棚相见。” 他微笑:“今天已经是九月初五了。” 手指突然重重一刮。 “八月三十那天你在哪里,小骗子?” “我,我不是小骗子!” 琉璃连忙替自己声辩:“我也不是故意不去见你……那天诗社出了一点意外,我只不过是……” “意外?” “我也没想到那时候我会晕倒。明明平时身体都很好的。” “嗯,的确很好……” 他附和着,眼神朝下方扫视一圈,似乎另有所指。 琉璃的脸又滚烫起来。 “那天爽约是我不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 “哪样?” “就这样像采花贼似的,半夜留到姑娘家的闺房里动手动脚。如果被家丁发现……” “听上去你还挺担心我。” “我是担心自己的名誉!” “想不到你还有名誉可言。” 听到这句淡淡的嘲弄,琉璃气愤到极点,侧过脸来一张嘴就咬上男人的手掌。 她咬得很重,甚至在嘴里尝到了血腥气。 男人却一动不动,没有用力收回手,甚至连痛都没有喊过一声。 最后还是她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怯怯地松了口。 “对不起……”真的,她没想过要伤人。 “没关系。”男人冷冷地回答。 这还是他们之前头一回有这样礼貌的问答。 但是,琉璃直觉地发现气氛变了,变得更危险了。 某种难以形容的威慑感和压迫感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就像黑夜中准备捕食的猛兽。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惊。 “总之……我答应过报答你,你也答应过会考虑下提出合适的要求……虽然晚了几天,不过只要你提出来,我还是会尽力去做到。” 琉璃赶紧表达诚意,试图安抚这头猛兽。 “只要我提出来的要求?” 男人的语调越来越冰冷,令她不安。 “当然是合理的要求。”她强调,“也就是说不能太过分……至少应该是我有能力做到的,对不对?” “有关什么叫做合理,这一点我们等等再讨论。” 那现在要讨论什么? 这个问题刚从琉璃脑子里冒出来,她的脖子就被一只大手卡住了。 热气熨着从未被外人触碰的肌肤,更带来死亡的威胁。 “你知道吗,天底下有三种人最让我讨厌。”男人说。 第11章 你果然相当有趣 琉璃惊恐地瞪着他,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一种,言而无信的人。” 他的手掌在琉璃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却在真的阻断气息之前暂停下来。 “也就是答应了某件事,却说话不算数的人。” 琉璃只能断断续续的一边喘气,一边再次声明自己爽约并不是故意说话不算数。意外,完全是意外! “说起来……我,我也算受害者呀……如果那天……不是先被你吓到了,后来又……大夫也说忧思过重才会晕倒的。” “第二种,就是凡事都能找理由的人。” 他的手突然松开了。 “也就是那种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还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辩护,推卸责任,完全不知悔改的人。” 明明咽喉已经被放开了,为什么却比刚才还感觉难以呼吸? 琉璃来不及细想,只是拼命转动眼珠,试图表达自己的诚意和后悔。 “至于最后一种。” 最后一种,通常也会是最讨厌的。 琉璃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再同自己有关。 “最后一种,泼妇。” 男人的手突然抓起她的手,牢牢锁住她意图反抗的手腕。 “不管是又哭又闹,还是刁蛮撒泼,言行举止惹人讨厌,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引起男人的注意。不是吗,琉璃小姐?” 琉璃已经完全呆住了。 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琉璃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的琉璃,头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 她想求饶,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好难受…… 她一定会死掉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的那一瞬间,身体突然被放开了,笼罩在身上的压力也陡然消失。 “所以,千万不要惹恼我。” 男人站在床边,轻松愉快地拍了拍手,就像拍打掉什么脏东西。 “现在,我们来讨论什么才是合理的要求。” 琉璃瑟缩了一下:“可以换个时间吗?” “请放心,我并不打算让你用身体来报恩。”男人笑着说,“三年前只是不得以而为之,至于现在么……”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依我看,你那个表妹显然长得更标致。” “宝瓶?”琉璃一惊,“你,你想对宝瓶做什么?” “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要对她做什么。” 男人故意把“暂时”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不过我真心觉得很有趣。”顿了顿,他又说,“那个表妹,据说对你并不友善,处处都欺压在你头上,为什么你还这样担心她? “宝瓶并没有欺压我呀。”琉璃小声解释道,“她生得比我好看,又比我聪明能干,更招人喜欢是很自然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那天她为什么要拉你去诗社?” 琉璃呆了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回答我的问题,琉璃。” 琉璃两个字被他念得非常亲热,听在琉璃自己耳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威胁。 她赶紧老老实实把宝瓶之前如何鄙视兰心诗社,这次因为想去参加活动只好找她作借口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哦,那么她为什么这次突然想去诗社?” “为了见端王呀。” 黑暗中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说过为什么想见端王吗?” “当然是出于仰慕之心。” 琉璃又把宝瓶赞美端王的那番话学了一遍,“那天去诗社的姑娘应该都是抱着想见端王一面的念头。” “也包括你吗?” “怎么可能!我已经有……”琉璃蓦然咬唇。 “已经有了我吗?”男人吃吃低笑。 鉴于之前的遭遇,琉璃只能把脸扭向一边作为反驳。 “既然这么仰慕端王,那么宝瓶一定时时会把他挂在嘴边了。说不定还同时挂着好几个王爷啊侯爷什么的,啧啧,原来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在闺房里念叨的尽是这些。 “胡说!宝瓶可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妄想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也从来不与我们姐妹闲聊这些。” 倒是珊瑚和珍珠的梦想还要多些。 “哦,她就从来没对你提起过哪位贵人吗?” 贵人? 琉璃恍然大悟。 “这就是你希望我为你做的事吗?利用宝瓶,帮你攀附上京城某位贵人。” 她摇摇头:“可惜,你打错了算盘。虽然宝瓶在京城住过几年,不过顾家姑父只是个普通镖师,根本不可能认识什么达官贵人。” “原来她在京城里住过几年。” 黑暗中的目光又闪烁了一下。 “如果你的目标是端王的话,那就更不可能啦。” “哦,为什么?” “因为宝瓶非常仰慕端王,端王也非常看重她。宝瓶那样高傲的人,绝对不会让人借她的手,做出利用端王的事情。” 更何况就算我去借,她也不会搭理我的好么? “端王非常看重她?这是她告诉你的?” “对,她今天才对我说,王爷非常看重她。” 黑暗中的男人笑了:“王爷么,那可就不只一位了。” 琉璃听不懂。 “总之你死心吧,也不要去招惹宝瓶。” 她想吓退他。 “前几天我听说,王家的少爷不知怎么冲撞了端王的一位侍妾,就被打成了猪头还在烈日下跪了一整天。” “哦,我怎么听说那是王员外自己动手教训孽子。”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中的男人又贴近过来。 “顺便提醒一句,你的这位好表妹最近似乎把你的心上人抢走了。” 琉璃心头一紧:“你知道的还挺多。” 她的嗓子有点涩,到底还是说不出“宝瓶和高公子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我只会衷心祝福”这种话。 “怎么样,不想借我的手把这个情敌除掉吗?”男人的眼神灼灼。 琉璃吓了一跳,她为什么要除掉宝瓶? “其实,宝瓶对我很好……那天,也只有宝瓶才会那样为我说话。” 虽然说的话并不是她乐于听见的,而且是为了维护季家的名声,不过她还是很感激就是了。 “再说,为什么要借你的手呢?三年前,因为我自己任性而为,不小心牵扯上你,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回报你的‘救命之恩’,怎么还敢再麻烦你呢?” 对,她就是在讽刺! 她就是要让他也知道,她季琉璃也是有脾气的! 也不是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诓走的蠢货! “随便你。” 黑暗中,男人沉默片刻,然后轻笑:“你果然相当有趣。” 第12章 那就乖乖听话吧 “是啊,因为高公子的事,我早就是全城的笑柄了。多一个看笑话的也无所谓。” “即便如此,还是会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琉璃脸红了。 “这和你无关。” “恐怕不见得。” 男人舒舒服服朝床脚一坐。 “说不定,我要你做的事情,就和那个高天士有关。” ”“和高公子有关?” 琉璃大吃一惊,脑子里迅速转过七八个念头,每一个的结果都不怎么好。 “你,你可不要以为曝出我们之前的丑事就能败坏高公子的名声!” “丑事?”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 “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是丑事,对你来说……嗯,自食其力其实挺好,真的很好!” “你是说,我在销金窟干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黑暗中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不,不,那当然不好!” 琉璃赶紧改口。 “不过你一定也是逼不得已,现在也改行了。所以销金窟已经和你毫无瓜葛!” “你是在可怜我?” 不好,那种危险的气息又出现了。 “不,我只是希望别把高公子搅进来……” 琉璃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男人笑了:“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黑暗中的笑声很轻。 琉璃听来却如雷霆霹雳。 “当然……是你说了算。” 虽然她至今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要对他俯首听命。 不过,她朝黑暗中那个高大的阴影瞟了一眼,就默默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我答应过你,就会做到。除了会危害到高公子的事。” 她说完,马上又补充:“当然也不能危害到我的家人。” 黑暗中一片沉默。 “我说的家人,也包括宝瓶。” 黑暗中仍是沉默。 “还有家里的所有仆人,像阿丝,阿素她们。还有季家商行的船队、伙计们,都不可以。前院看门的大黄和小花也不可以。” “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另外,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行。” 她怯怯看了看他,赶紧声明:“当然,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人。” “这么说,琉璃小姐觉得我不是坏人?” “当然,当然!” 不管他能不能看见,琉璃一阵拼命点头。 “很遗憾。”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了过来,在琉璃的头顶疼爱地拍打了几下。 “既然你已经把全部弱点都送到我跟前,我为什么还要做好人呢?”他低笑着说。 琉璃身子一僵。 不只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他的手正又一次滑到了她的脖子上。 “小擒拿手里有一招,就是这样正手扼住对方这里,然后压紧不让气息吞吐。” 他徐徐解说:“咽喉处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只要中了这致命的一招,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是啊,她也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猛兽捕食时也会选择这个位置。” 他蓦然而动,就像一只猫,邪恶地戏弄自己的猎物。 在他做出更恐怖的事情之前,琉璃终于投降:“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很简单。” 他的指尖轻轻刷过她咽喉处最娇嫩的肌肤。 “搬去清凉山的别庄。” 季家在金陵城附近有两处别庄,其中一处就建在清凉山脚下。占地虽然不大,但是离长江很近,是夏天避暑的好去处。 “现在已经入秋了。” “你要用什么借口去说服你的继母我可管不着。然后想办法去恳请端王赏脸到别庄一游。” “这不可能。” 她气息微弱地解释道:“我家只是商户,与端王也素不相识,怎么可能贸然相请?” “你不是一向很擅长死缠烂打吗?”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引发她心头阵阵恐惧。 “那,那是因为我真心爱慕高公子……” 他不满地咬了一口:“那就让金陵人以为你现在真心爱慕端王。” 反正她的名声已经够烂了,所以还可以再烂一些吗? 琉璃闭上眼:“高贵如端王又怎么可能会看上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邀约?” “放心,他会接受的。” “万一不接受呢?” “没有万一。” “好吧……” 看来她必须想办法拉拢宝瓶,也许看在宝瓶的面子上,端王肯赏脸光临也不一定。 “请到端王之后呢?” “好好服侍他。不管他想做什么都要百依百顺。” 废话,难道她还敢忤逆堂堂王爷不成? “等等,你说的百依百顺不会是……” “谁知道呢?”他低笑。 “想都别想……”琉璃虚弱地声明,“就算他端王,我也绝对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知道了,你只会让我为所欲为。” “不要胡说!” 琉璃气愤地伸出双手,试图把他推开。 “然后呢?我可不会傻到相信你只是打算请端王到清凉别庄享乐,别的什么都不做。” “别的做或者不做,我并不需要告诉你。” 黑暗中,男人缓缓坐直身体,语气也冷淡下来。 “记住,你只需要把端王请到清凉别庄,小住个两三天就好。时间么,就定在九月初十好了。” “这么急?” 短短五天之内,她要怎么才能接近端王? “别让我失望。” “你……你不会是想谋刺端王吧?”琉璃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 “谋刺?当然不会。” “要不然……你是想亲自勾引端王?”她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比前一种稍好,不过换个角度想更可怕。 “勾引?”男人眯了眯眼睛。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琉璃还是毅然开口相劝。 “我知道,也许对你来说,这的确是一条捷径,不过……现在既然你已经改行,为什么不好好做个船夫呢?我也可以出些银子,让你买条好船,或者请宋家表哥给你介绍运货的工作……” “琉璃小姐真是慈悲为怀。”男人冷笑一声,“记住,九月初十,端王必须出现在清凉别庄。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琉璃咬咬牙,大胆说出自己心底转了很久的念头。 第13章 这是想做什么 “哦?” “你说当初我是被人下了……那种药,所以你也算救我一命,我必须报答。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捏造出来诓骗我的?” “诓骗?” “说不定你见我宁可自杀也不肯受你勒索,所以就换了一种办法。” “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还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蠢。” 男人赞许地摸摸她的头:“然后呢?你的条件是什么?” “证明我的确是被人下了药。” “那天晚上你自己的举动,还不能证明么?” “但是没有其他证据……” “我说是就是,还需要什么证据!” 也是,她怎么忘了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当然,如果端王这件事你办得妥当,我也可以考虑帮你找出那个下药人。” 男人和善地说:“上一回是下那种药,也许下一回就是把你卖了,你还很开心地帮人家数钱呢。所以,为了你自己好,一定要乖乖听话哦。” 他笑着握住搭在自己胸前的两只小手:“临走前再教你一件事。” “什么?” “想要推开男人,你需要再用力一些,否则很容易被误会。” 琉璃气愤无语。 直到他松手离开,她才开口叫他。 “怎么,舍不得我?” 即使隔着黑暗,她也能发誓,男人绝对正笑得十分狂浪轻浮。 “名字。”琉璃提醒自己应该努力保持冷静,“我至少应该知道你叫什么吧?”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小八。”他说,“当然,你想叫声八爷我也不会介意。” 王八! 王八! 王八! 次日一早,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时,看到的就是桌子上茶水留下的这一片字迹。 以及,一个形容憔悴,奋笔疾书的琉璃小姐。 “小姐,谁又惹你生气了?” 阿丝从小服侍琉璃,知道只有气愤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时,这位小姐才会用这种方式泄愤。 琉璃收回已经有点疼痛的食指。 “没什么,我做了一个噩梦。” 想想又问:“昨晚你们在外面,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倒是有件稀奇事。小姐你知道前院养来看门的那只大黄狗呀。” “阿黄?” “今早阿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吃饭,也叫不出声来。后来门房季福掰开它的狗嘴瞧了瞧,原来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去偷吃麦芽糖,牙都被黏住了。” 阿丝笑嘻嘻地说。 恐怕不是偷吃吧…… 琉璃勉强也笑了笑,任丫鬟把自己按在梳妆台前拾掇,心神却各种恍惚。 找个理由说服继母宋氏同意自己搬去清凉别庄是一难。 想办法说服宝瓶替自己出面邀约端王又是一难。 端王一定要在九月初十这天来到清凉别庄,这是第三难。 她心里犯愁,听到耳旁丫鬟们叽叽喳喳更是不悦。 “你们吵什么?” “我同阿素只是在争,哪只簪子更能衬小姐的容貌。”阿丝解释道,“我说这只芙蓉玉的好,阿素偏要用那只掐金点翠。” “当然是掐金点翠的更贵气,芙蓉玉又不值几个钱。” “虽然不值钱,却是宋家表少爷送的一片心意。” 阿丝坚持把淡紫色的芙蓉玉簪插在琉璃的发髻旁。 “这样太太看见,知道小姐敬重表哥,心里也一定高兴。” 琉璃摸摸发簪,想起宋家表哥对自己过于热切的注视,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宋家表哥是宋氏哥哥的长子。 宋家是金陵旁边太平县上做茶叶生意的小商人,结亲后在生意上受了季家不少提携资助。 所以宋老爷特别把长子的名字改成承恩,后来又把他送到季家商行学徒。 宋承恩聪明能干,又对季家忠心耿耿,早就被膝下无子的季老爷当成了半个儿子依靠。 宋氏对这个外甥也特别喜欢,时常要女儿们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 琉璃也的确是把宋承恩当成亲哥哥看待的,只是宋承恩对她却和对珊瑚和珍珠不太一样。 所以,琉璃只是在晚饭时当着他的面抱怨了一下气闷无聊,宋承恩立刻就提出可以去别庄住一段时间。 当然,他建议去住的是另外一处别庄。 那边一直由他打理,眼下秋菊正茂,还养了不少花羽毛的禽鸟,一定能让琉璃过得开开心心。 “离商行也近。我隔两三日就能过去探望,帮表妹打点。” 宋氏觉得这个提议挺好:“有你照管我就放心了。” 琉璃轻咳一声:“可是,我最近想听听江潮声。” “清凉别庄?” 宋承恩一皱眉:“那里靠近江边,夏天避暑很好,秋天住着就太湿冷了。又在山麓里,离城太远,你一个人去住让人怎么放心?” “我,我最近正好想图个清静。” 琉璃还在费力说服,突然被一旁的宝瓶打断了。 “是在清凉山西麓吗?那边临着江岸,据说风景非常清丽,到秋天时还有满山黄叶可以欣赏。” 宝瓶兴致勃勃地说:“端王最近也提起,可惜紫金山、栖霞岭那些胜地的游人都太多了,反而破坏了秋天应有的静美。倒是像一些那种冷僻的去处,也许还值得玩赏。” “端王圣明!”琉璃赶紧附和。 宝瓶看了她一眼:“琉璃你真心想搬到清凉别庄去住?” 琉璃点头。 “好呀,那我陪你一同去吧。” “可是,可是你不要留在城里随时应付端王的召见吗?” “没关系,反正端王也会去。”宝瓶轻描淡写地说。 琉璃一惊:“端王也会去?” 宝瓶丢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你还掩饰什么,不是连给端王的花笺都写好了吗?什么民女将扫花以待,王爷请棹雪而来,这种酸倒人牙的句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抄来的。”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琉璃。 “你,你怎么能偷看!”琉璃涨红了脸。 那两句话的确是她写的。 而且她关在房间里写了一下午,才拼凑成这样一封比较像样的花笺,还没有来得及给端王送去。 “谁偷看了?我只是捡到了两团废纸,瞧那歪七倒八的字就知道是你的。” 宝瓶很不屑:“顺便提醒一句,那个字是棹,不是掉。” 琉璃的脸更红了。 “琉璃,你这是想做什么?”宋氏忧心忡忡地看过来,“端王可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家能请的贵客呀。” “三姐一定是在嫉妒,嫉妒宝瓶表姐能受王爷的青睐!”小妹珍珠口无遮拦。 珊瑚比珍珠年长两岁,考虑更为成熟:“是不甘心吧。姐姐好歹是咱们季家嫡出的正牌大小姐,却处处不如人。不仅端王垂青宝瓶,就连高公子……” “够了!”宋承恩打断珊瑚,“这一定是误会。琉璃并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对吗?” 第14章 因为我仰慕端王殿下 宋承恩亲切地看过来,目光中的温柔直让琉璃瑟缩。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宋家表哥对她越好,她就越难受,越想逃离,然后越为自己想逃的这种想法感到愧疚。 “的确是我写的。”琉璃深吸一口气,“我的确想邀请端王去清凉庄下榻几天……” “琉璃?”宋承恩眼里写满了不信,“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莫非,是有人教唆?” 严厉的目光投向宝瓶。 宋承恩与宝瓶不合由来已久。私下他也一直鼓励琉璃不要处处被宝瓶牵着鼻子走,为此,琉璃倒是很感激他。 不过她还是要实话实说。 “这和宝瓶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宝瓶冷笑:“你还不赶快把你的心思告诉宋家表哥?” “是啊,琉璃,你这是为什么?”宋氏和两个妹妹都看着她。 宋承恩更是眉头紧锁,好像很担心她说出什么奇怪的理由。 当然,这件事的真实理由的确很奇怪,所以绝对不能说出来。 琉璃咬咬唇:“因为……因为我仰慕端王殿下!” 四座无声。 过了一会儿,宝瓶才扑哧一声笑起来:“琉璃,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琉璃点点头。 “是的,我仰慕端王殿下,所以诚心诚意想请他到别庄来。他不是说过,想清清静静欣赏秋色吗?我们的清凉别庄就是很好的选择。” 她又转头看向宋氏和宋承恩。 “自从端王驾临,金陵不是有许多人都排队争相去巴结他吗?爹在家时不是也常说,做生意人脉很重要嘛?现在,宝瓶已经受到端王的青睐,咱们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想办法抱紧这棵大树呢?” 宋承恩断然否决:“生意上的事不用你一个姑娘家来操心。” 宋氏也跟着摇头:“这种事有你爹或者表哥出面张罗就好。你毕竟是个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这样做只会败坏自己的名声。” 她真的还有名声可言吗? 想到昨晚那个人在黑暗中的冷笑,琉璃不禁心中酸楚。 “就算三姐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要替我们想想呀。”珍珠不满地撅起嘴,“因为你的事,我和四姐都不好意思出门与小姐妹们聚会。” 现在我被迫这样做,正是因为替你们着想呀……琉璃在心里默默地喊。 开口时,要说的话就变成了:“我听说端王是风流雅士,不拘小节。之前在京城时,不也和许多仕女结伴出游,还被传为佳话吗?” “那也要看是和谁。那些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就是京城四大美人,所以才能被传为佳话。” 珊瑚反驳说:“三姐你既不会吟诗作画,又不懂弹琴歌舞,玄学修辞更是一塌糊涂。端王凭什么肯答应你?最后只会被人笑话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而已!” 一家人或苦口婆心或冷嘲热讽,总之都要琉璃打消念头。 宝瓶更是落井下石:“何必白费力气呢,把她关进屋里不就好了?” 于是琉璃就被禁足了。 为了以防万一,宋氏还在宝瓶的建议下搜走了房中的笔墨纸砚。 每日饮食,也是由她或是一个姨娘亲自领着丫鬟送来,等琉璃吃完就收走,重新把门锁上。 “好孩子,娘知道你在这里气闷,不过这也是为了你好。” 每次宋氏来都要搂着琉璃掉几滴眼泪。 “听说下个月端王就要回京了,那时候你想去住哪个别庄就住哪个。”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琉璃眼前已经幻化出全家男女老少包括看门的大黄和小花都倒在自己面前的惨烈场景。 至于她自己,正被一只手扼住咽喉,裙幅则被另一只手高高撩起。 离九月初十只剩两天了! 深夜,琉璃躺在床上,正提心吊胆地猜测那个小八会不会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这次琉璃准备充分,赶紧从枕头下摸出剪刀握在手中。 只等那黑影从门口来到床边,她紧闭双眼,双手将剪刀一举:“你别过来!” “季琉璃,你又在发什么疯!”黑影低声呵斥道,顺手一掌将剪刀打落。 “宝瓶?怎么会是你?” 听见这熟悉的呵斥声,琉璃大吃一惊,再揉揉被打红的手腕:“你力气好大……” 宝瓶已经将门重新掩好,并点燃了蜡烛。 烛光下照亮的果然是轻蔑的笑容。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端王吗?” “可是,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琉璃不解。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宝瓶白了她一眼,“你也是蠢死了,居然到现在也没能逃出去。” “逃出去?” 深宅后院,她要怎么逃? “你可以用眼泪打动马姨娘,或者用首饰买通赵姨娘,还可以用平日的主仆之情劝说阿丝帮你。也可以趁她们送饭送茶时把她们打晕,或者装病来麻痹她们。” 宝瓶一口气历数了许多可能,说得琉璃目瞪口呆。 “你来就是为了继续嘲笑我吗?” “当然不是。” 宝瓶又流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琉璃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当然,你不是想请端王去清凉别庄幽会吗?” “不是幽会,只是请他赏脸做客……” “随你怎么说。”宝瓶的笑容有些古怪,“重要的是,你是希望端王接受你这片仰慕之心,不是吗?” 琉璃点点头。 “那就写吧。” “什么?” “给端王的情书。你人被关起来了,鸿雁传情总还是能做到的。” “可是……” “没有笔墨不要紧,我早就替你想好了。” 宝瓶丢来两样东西,琉璃看看,居然是一方素绢手帕和自己荒废多日的针线荷包。 “戳中指,出血比较多,写起来顺畅。”宝瓶指挥道。 “血书?”琉璃吓了一跳。 “不然怎么能表达出你对端王的诚心仰慕呢?” “诚心?” 宝瓶哼了一声:“自从他驾临金陵,满城的莺莺燕燕都围着他打转。你是容貌平平,毫无才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也只有这样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肯帮我呢?”琉璃捏着针的手颤抖着。 “首先,这不是突然。” 宝瓶心平气和地解释。 “我提议把你关起来,也只是想加点难度,让你对端王的一片痴心在重重枷锁下显得更加可歌可泣。谁知道你这么不争气,三天了还想不到办法。” “宝瓶,你真的不能再看那些坊间流行小说了。”琉璃真心实意劝告。 宝瓶斜睨她一眼:“其次,我并不是肯帮你。你说得很对,像端王这样的大树的确应该想办法抱住。”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呢?如果是你提出来,娘和表哥一定不反对。” “然后全家跑到清凉别庄迎驾?”宝瓶嗤之以鼻,“我只是想,能和端王在远离闲杂人等的地方吟诗弈棋,感觉应该不错。” 宝瓶总是这么有道理。 琉璃叹息着,捏着针的手又放下了。 “宝瓶,其实。。” “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这里还有胭脂水粉和螺黛,也是可以写字的。” 宝瓶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你想和那些烟花女子用一样的手法吗?” 不敢,不敢。 第15章 血书绢帕 那方由宝瓶口授,琉璃刺血而书的绢帕究竟要怎么被呈到端王跟前呢? 宝瓶不屑说,琉璃也不敢问。 只是第二天午饭居然一直没人来送。 她饿着肚子等到将近黄昏,才等到马姨娘领着阿素来了。 马姨娘是珊瑚的生母,性子却比珊瑚温柔十倍,为人谨小慎微,对宋氏恭恭敬敬,对季家的另一个小妾赵氏也友爱和睦。 对琉璃被禁足这件事,马姨娘本来也充满同情。 琉璃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好姨娘走进屋来第一件事就跪倒在自己跟前,流泪不止。 “姨娘你这是做什么?”琉璃连忙伸手搀扶,马姨娘却不肯起来,只是哀哀哭泣。 “三小姐。”她边哭边哀求,“求你大慈大悲,高抬贵手,放过我那可怜的珊瑚吧。” 琉璃更是惊奇。 珊瑚虽然才十六岁,却比她这个做姐姐的有主张多了,口齿又伶俐,从前争吵起来,都是她甘拜下风。 怎么现在听马姨娘的口气,倒像是她欺负了珊瑚? “我一直呆在这屋里,真的不知道珊瑚出什么事了。” 马姨娘眼中放出一线光芒。 “我就知道,那种东西一定不会是三小姐写的!你一定要向大家澄清,那根本不是你写的,你根本没有想攀附端王的意思。求求你,一定要去澄清哪!” 她凄凄惨惨地哭着,琉璃拼凑了半天,又逼问了阿素,才大概弄明白了。 原来她那封“血书”不知为何,一大早竟出现在菜市口卖甜醅与酸菜角的张妈妈摊前。 张妈妈目不识丁,却是个见多识广,又非常古道热肠的老妇人。 捡到这张绢帕,张妈妈立刻就注意到两件事: 这张绢帕质地细腻,一定出自大户人家。 帕子上写的字,所用不是墨,而是血。 她立刻意识到事关重大,说不定还牵扯到几条人命。 她虽然不识字,却把绢帕捏在手里,默默等待着。 她卖的甜醅与酸菜角味道又好,份量又足,一直是受金陵人欢迎的早点。来她摊子上吃早点的不只是贩夫走卒,也有不少穿长衫丝袍,会识文断字的主顾。 其中有位姓陈的秀才,每天早上都会来买两个酸菜角,就一碗甜醅。 张妈妈瞧见他来了,盛了甜醅就把血书绢帕递给他来认。 陈秀才瞧见血书,心里已经紧张,再一读那骈四骊六的句子,就更是激动不已。 他是读书人,看见好文采免不了要大声诵读几声。旁边一起吃酸菜角,喝甜醅的人听见文绉绉的句子不明白,他又热心解释。 一挑甜醅没卖光,季府琉璃小姐仰慕端王,被家人阻挠后不惜刺指血书传情的故事已经在大街小巷流传开了。 风流韵事总是传得飞快。 何况端王名满天下,季琉璃在三年前也曾是金陵城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的话题人物。 很快就大家就纷纷回想起琉璃当初的“壮举”,不禁为她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精神感动。 兰心诗社上高天士对宝瓶的倾慕,端王对琉璃的“重视”也被人泄露出来。 到了午后,传到季家商行的版本已经定型为: 琉璃一心爱慕高天士的才华,奈何高天士生性清高,对她这种刁蛮任性的富家女敬谢不敏。 三年前琉璃远走扬州去找高天士,被高天士冷酷拒绝后本来想寻短见,碰巧被微服出游的端王搭救。 端王风流体贴,让琉璃渐渐忘记被高天士拒绝的伤痛。 琉璃的大胆奔放,也让端王心生好感——王孙公子的口味,就是这么不同! 前不久在兰心诗社上,琉璃眼睁睁看着表妹抢走了高天士的关注,正在一旁偷偷垂泪,却因为受到端王公开的鼓励而扬眉吐气。 从此她对端王一往情深。 奈何家人用门户悬殊,王孙非偶的理由阻止她对端王表示倾慕。 大胆奔放的琉璃小姐被狠心的继母关在家里,断水断食,也断不了她对端王的一片痴心。 刺手指,写绢帕,血书一行行,都是她的真心话。 如果仅仅是市井传言倒也算了。 偏偏金陵府的少尹成远步那天早上也来喝甜醅。 这位成少尹是世家子弟出身,为人忠义清廉,刚正不阿,曾经担任过圣上另一个弟弟肃王的亲卫,与端王也挺熟稔。 成少尹当场没收了血书绢帕,甜醅也不喝了,径直来到端王下榻处。 成少尹直言劝谏端王这种招蜂引蝶的行为,请他高抬贵手放金陵城的良家女子一条生路。 端王那时候宿醉未醒,被忠臣成少尹强行拖下床来,据说看血书绢帕后十分震怒。 听到这里,琉璃不禁有些同情那位风流王爷。 毕竟整件事情里,就数他最无辜。 “不过这也是我同端王的事情,和珊瑚有什么关系?” 马姨娘泪如泉涌。 “三小姐你先喜欢谁后喜欢谁同谁要好都要紧,只是这种做法实在惊世骇俗。可怜我的珊瑚前些天才有媒人上门提亲,对方可是书香门第……” 说完又是磕头又是嚎啕,恨不得拖琉璃出去对全金陵城解释,自己根本没写过什么血书绢帕,都是谣言害人。 想到珊瑚,琉璃心里也很内疚。不过现在再解释也没有用了。 只能乞求那位端王看过血书,除了震怒还能有点怜悯之情。 不过阿素打听来的消息却不怎么好。 被成少尹当面弹劾了一番,端王非常恼怒,午后就派人去季家商行传唤主事之人。 因为季老爷季柏年身在海外,就由宋承恩和商行的两位大掌柜代替,到现在还没回来。 “会不会已经被砍头了?” 阿素傻乎乎揉着眼圈,说什么王孙公子权势惊人,脾气一般都不好,得罪了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比如在京城时,这位端王看上了某个卖酒的美妇人,被那戴了绿帽的丈夫知道后,回家就揍了老婆一顿。端王知道后大怒,居然派人绑了那个丈夫,暴打一顿,又脱光了丢到荒郊野地。 再比如当初端王与肃王、雅王争一匹骏马,好不容易争到手了,那马却偏偏桀骜不驯不让他骑。端王一怒之下用铁如意击碎了马头。 ……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 她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能让端王去一次清凉别庄,却忘了那些王孙贵胄的可怕之处。 第16章 殿下不喜欢话多的女人 “宝瓶呢?” 如果她得罪了端王,宝瓶也许能为季家说些好话。 琉璃急着出去找宝瓶商量,却被马姨娘和阿素哭着拦回房里。 “最好现在还是别去见表小姐。”马姨娘吞吞吐吐地说。 原来血书绢帕的故事传来传去,不仅让宋氏成了狠心囚禁琉璃的继母,宝瓶也成了横刀夺爱,欺凌表姐的恶人。 更有人说,兰心诗社上那首得到端王赞许的七绝是琉璃所作。宝瓶暗中使了手段,把自己和琉璃的诗作对换,抢走了原本属于琉璃的荣光。 “我明白了……” 抢男人犹可,要是说她的得意之作是偷来的,偷的还是那个她特别瞧不起的不成器表姐,宝瓶的怒气一定能掀了屋顶。 琉璃就决定继续躲在房间里。 “那么,可以吃饭了吗?” 她看着马姨娘,马姨娘则看着阿素,阿素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对不住啊,三小姐,府里都乱成了一团,我的心也乱成一团。” 马姨娘说着眼泪又落下来了。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等等我们再把你的茶饭送来。” 然而琉璃等到第二天,也没等到她们和任何食物。 显然,血书绢帕的影响仍在扩大。 她也试着扒在窗户上召唤仆人,却无人应答。 直到窗外日影西斜,肚子已经瘪连响声都发不出了。 琉璃这才意识到:季府家大业大,自己单独住在后院的一个小跨院里,如果饿死,也不一定会被及时发现。 王母娘娘、观音菩萨、赵公明元帅在上,她这辈子难道做过什么坏事吗? 竟要落到家财万贯却死于饥饿这么悲惨的下场。 好吧,她的确做过坏事…… 琉璃裹着被子,有些心虚地想着前些天的那个夜晚。 然后是那夜之前的那个白天。 再然后是三年前…… 男人灼热的唇息似乎犹在她身周吞吐,否则怎么才一转念,她的身子就这么不自在起来? 那个可恶的小八! 要私闯闺房,为什么不在现在来呢? 来的时候最好再带点糕饼,比如她最爱的吃杏花楼枣子酥和松仁金丝饼。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房门突然咿呀一声被打开了。 进来的当然不是那个小八,也不是马姨娘、赵姨娘或者宋氏。 琉璃茫然地看着这几个衣着素净、动作麻利的妇人走进来,在屋里迅速列成两排。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回答她的是,是刚刚缓步走进屋来的一个美貌少妇。 这少妇玄衣青裙,发髻间除了一根银钗也别无妆饰,却给给人一种高贵威严的感觉。 宋氏跟在她身后,明明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看起来倒像是她的仆妇。 “这位就是琉璃小姐?”美貌少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是的,这就是小女琉璃。”宋氏声音颤抖,脸色更只能用灰土来形容。 美貌少妇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挥。 几个妇人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朝琉璃施了一礼。 还没等琉璃从这份恭敬里回过神来,她们就伸手把琉璃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披衣的披衣,穿鞋的穿鞋,分工明确,动作迅速。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被这群妇人架出房门时,琉璃这样大声呵斥。 “琉璃,不可对华夫人无礼。”宋氏转过脸,回避了琉璃求救的眼神。 “什么华夫人?华夫人又是谁?阿丝!阿素!还不快来救我!” 琉璃还要再喊,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一团软布。 “见谅了,我和殿下一样,不喜欢话多的女人。”被宋氏称为华夫人的美貌少妇说。 接着,琉璃就被塞进一辆马车。 说是马车,倒不如说是一座由马拉着移动的“金屋”。 因为这个车厢实在太过宽敞,布置得也太过华丽了。 琉璃被按倒在软榻上,还在感叹这软榻怎么比自家的还软,丝绸也更细滑时,只听坐在对面的华夫人轻轻说了一个字:“脱。”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三个仆妇剥了个精光。 接着,莫名其妙的,就被塞到一桶热水里。 谁能告诉她,马车上为什么会有浴桶? 这浴桶为什么还是紫檀木箍紫金的? 浴汤为什么温度正好还混了香料漂了花瓣? 琉璃晕头晕脑的,任由仆妇用澡豆搓遍了自己全身,又被丝巾裹起来擦干。 华夫人点点头:“可以了。” 刚才是一层层脱,现在是一层层穿。 当然,穿的不是琉璃自己的衣服。 从贴身亵衣开始,每一样都是精致无比的丝织物,没有刺绣也没有绲边,只有低调而奢华的暗色提花。 季家自己就开着三家绸缎庄,琉璃知道,这种提花锦缎工序繁杂,十分难得。 她自己也有一件春衫,平时都不舍得穿。现在居然被里里外外套了好几件,这种感觉也实在太难以形容了。 穿好中衣后,又有人来给她梳头。 这就比穿衣简单多了,尤其是发饰,像华夫人自己一样,只插了一根发钗。 当然,华夫人是银钗。琉璃头上的却是紫玉飞燕钗,与她身上浅丁香色的衫裙极为相衬。 “画个眉就好,其他的照例不用。”华夫人这样吩咐。 其他的,指的是女孩儿家常备的胭脂水粉。 “殿下最恨女人涂脂抹粉,掩盖本来面目。”华夫人冷冷地盯着琉璃,“你运气很好,天生了这样一身细皮嫩肉。” 大概因为她的眼神太过冰冷,琉璃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盯着的是自己的颈窝上方,而那里是…… 是她这几天一直小心翼翼用立领来遮掩,如今却在交领罗衫下全盘暴露的秘密—— 几天前的夜里,某个混蛋在那里留下的扼痕! 轰! 被发现了! 琉璃惊慌失措。 然而,华夫人只是轻蔑地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有多说。 琉璃倒是想解释几句,可嘴巴还是被堵着,只能发出几声意义含糊不明的呜咽。 最后,华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烟灰玉雕花的小匣子。 匣子打开来,鹅黄色的丝绒上躺着几粒黑乎乎的东西。 “张嘴。” 堵口的软布被扯掉了。 “含住。” 一颗黑糊糊的东西被塞进来,辛辣的香气在嘴里蔓延开。 “鸡舌香!” 琉璃听说过,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流行在嘴里含小块的香料,令说话时的口气变得芬芳。 其中,鸡舌香又是一切含香中的上品。 “算你识货。”华夫人瞥了她一眼,“压在舌下,能闭嘴就闭嘴。我说过,殿下不喜欢话多的女人。” 第17章 本王就如你所愿 马车终于停下了。 出现在琉璃眼前的确是非常熟悉的风景。 说熟悉,其实也有些陌生。 虽然这曲墙,这松树,还有背后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都是熟悉的。 不过,她差点没认出这就是自家每年夏天都要来小住的清凉别庄。 首先,雄赳赳站在院门两边的银甲卫兵是怎么一回事? 其次,别庄前那些树上所缠的彩色绫罗又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她记得别庄前就是普通山路,现在却铺上了厚厚的黄土,十分平坦,难怪一路上并不觉得颠簸。 最陌生的,就是站在别庄门内台阶最高处的男人。 一身火焰般的朱红长袍,玉冠金勒,在夕阳下看得人眼花心跳。 “还不上前?” 华夫人在琉璃背后催促说。 琉璃愣愣得,提着裙角走上台阶。 这种场合据说总是要绊一跤的。所以她格外小心。 结果走到最后一阶时,还是莫名其妙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幸亏有一只大手及时搭救了她。 她扭头看了眼华夫人,还想质问是不是故意踩她裙裾让她丢脸。 不过一直跟在她后面缓步前行的华夫人已经闪到一边,拒绝破坏这种英雄救美的美好画面。 金色的夕阳下,男人美如冠玉的容颜格外温润,也格外和善。 “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饱含惊喜、怜惜和欣慰,就好像等了她很久似的。 “累你受苦了,琉璃小姐。” 听到这个亲切的琉璃小姐,不知怎的,琉璃就颤栗了一下。 为什么,这种时候,她居然会想到那个人? 明明这一个是这样亲切,那一个是那样邪恶。 更奇怪的是,他只是很有礼貌地用手扶住她的手臂,还隔着重重丝绸,她却莫名其妙的脸红了。 莫名其妙想到另一只手曾经更加贴近她的肌肤,侵犯她的尊严…… 天啊,她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颤栗显然被他误会了。 “不必担心,现在再没有人敢幽禁你了。”他一边安慰她,一边扶着她朝别庄内走去。 琉璃晕乎乎的,走着走着才突然回过神来。 “你,你……王爷恕罪,民、民女季琉璃见过端王!” 她想要跪倒行礼,却被他的大手阻止了。 相反,她被亲切地安置在他臂弯中。 “在那封信里,你可并没有这么讲规矩呀。”端王含笑看着她,“你我之间,不必这样拘礼。” 他的笑容真好看。 他的眼睛更好看。 还有他的鼻子,他的眉毛…… 琉璃恍恍惚惚地想:难怪宝瓶,不,那些女孩子都会那么仰慕他呢。 最难得,高贵如他,对女孩子还这样温柔。 “你的一片痴心,令本王十分感动。”他说,“所以,本王决定如你所愿。” “咦?” “你不是在信里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在今天与本王相会于清凉别庄的黄叶树下吗?” 他示意她抬头看。 果然他们已经站在别庄院内的那棵老白果树下,头顶叶子金灿灿的,嗯,有点晃眼。 “庄园里已经清扫干净了,除了厨娘和几个必须的仆人,闲杂人等一律都打发走了。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满足你‘远离凡俗之人目光的侵扰,于清静之地安享清闲’的心愿?” 她有过这样的心愿吗? 好吧,她完全不记得当时宝瓶口授了什么。只记得句子都挺长的,害她重新挤了好几次中指。 “菊花也按你的要求布置好了。” “菊花?” 端王牵着她的手,一直走进内院。果然数十盆名贵菊花争奇斗艳,当中小石桌上还安排了几样酒水点心。 “愿与君同醉东篱,共梦南柯。”他柔声重复着血书绢帕上的话。 这边明明是朝西向呀……琉璃呆呆地想。 “为什么皱眉?”端王凝视着她,“莫非本王的这些安排,还不能让你忘记这些天所受的羞辱与折磨?” 琉璃惊恐地发现,眼前的美男子脸色说变就变。 “王、王爷……” 琉璃突然想起宋氏那灰败的脸色,还有传说中一直没有回来的宋承恩和两位掌柜。 “不,不,我只是有些头晕。” “头晕?”端王伸手放在她额头上,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被家人那样对待,你当然会气坏身子。” “不,不,我没有生气,这只是饿得头晕……” “饿?你今天还没有吃饭吗?” “昨天也没吃……”琉璃偷眼瞟向石桌上的点心,好希望端王就此开恩,放她去吃几块。 端王却关切地抓住她的手不放。 “两天都没有进食?该死,他们竟然想把你关起来活活饿死!” 不会吧? 琉璃吓了一跳,赶紧替家人解释。 “我只是被禁足几天,这是季家平时就用的家法教训,并不能算什么羞辱折磨。毕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 端王哼了一声:“情由心生,跟随自己的心意大胆追求,琉璃小姐你何错之有!” 琉璃眼圈一红。 自从她痴心恋慕高天士以来,做了无数蠢事,也被人笑话了无数次。 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大胆追求并没有错。 说这话的人,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委屈决堤而出,变成了一串串眼泪。 端王瞧见眼泪,更加愤怒。 “本王明白。你所受的这些委屈,本王一定会替你向他们讨回公道。来人——” 原本还清静无人的院子,突然就跪倒了一片银甲卫兵。 “王爷有何吩咐?”领头的卫兵请示道。 端王则看向琉璃:“你希望本王怎么处置那些家伙?” 琉璃脸色煞白,跪下来哀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傻姑娘,本王几时说要取他们性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端王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本王明白,你天性善良,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不过本王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仅仅只是因为倾心于本王,就受到这样的凌辱?” 他转向卫兵。 “传本王谕令——嗯,宋氏虐待前房之女,不敬丈夫,持家无道,理当被休……” 咕咚—— 琉璃晕倒在地。 第18章 恐怕要令你失望 琉璃睁开眼。 朱红的身影果然伫立在窗前。 “终于醒了。” 端王的声音和手都是无与伦比的温柔。 她无法推辞,只能半羞半怕的倚在他的臂弯里,乖乖喝了一碗汤。 因为贪看俊美无俦的侧颜,她连汤里的苦味都忽略了。 喝完后才怯怯地问:“这,是参汤吗?” “据说只有一千三百多年,药力只算马马虎虎。” 端王有点懊恼:“金陵城里居然找不到更像样的一根人参,真是委屈琉璃小姐了。” 琉璃心底哆嗦了下。 一千三百多年的野山参,莫非就是季家药铺里那根“镇店之宝”? 既是王爷索要,又是用在自家小姐身上,想必药铺的掌柜也不敢开口提价钱。 她简直能看见年底盘帐时爹那张苦瓜脸。 “其实,我喝点米汤就好。” 最好能再来一碗粥,两个包子,三四碟小菜,七八样点心。 端王一扬眉,似乎这个提议非常冒犯堂堂王爷的尊严。 “你为本王受尽委屈,现在本王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琉璃环顾四周,发现室内陈设也焕然一新。 从被褥帐子,到桌椅器玩,无一不华美精致。 看这新簇簇的样子…… “莫非都是王爷吩咐更换的?” “不错。” 端王看着她,深情而温柔。 “你唯一的心愿就是与本王在这座别庄相会,本王怎能不来?好在你那个表哥识相,还知道主动把这里拾掇像样,将功补罪,否则……” “求王爷饶命!” 想起宋氏和其他人,琉璃赶紧哀求。 端王笑了。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他们的性命?当然,胆敢那样对待你,本王就是要他们的脑袋也并不算什么。” 他冷酷地一撇唇角,凝视她的目光却含着暖笑。 琉璃目瞪口呆。 这个端王明明与自己素不相识,自己也不是宝瓶那样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的美人…… 为什么,传说中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真的不是做梦吗? 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许她三个愿望了? 琉璃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被他牵起来。 接着,手心里被放上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菊花。 “在这朵花凋谢之前,本王可以满足你任何愿望,无论是什么。” 神奇的是,离开枝头的这朵小菊花,居然真的一点点舒展着花瓣。 琉璃来不及多惊讶,赶紧开口许愿: “求王爷不要惩罚我的家人!” “好。” 菊花开得很快,一眨眼已经是半开状,金色的花瓣上有一丝丝血红的彩晕。 “求王爷保住我四妹珊瑚的亲事。” “好。” “小妹珍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好。本王自会为她安排。” 他话音才落,菊花就盛开,美艳无伦。 琉璃凝视花朵,一时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愿望。 她想要什么呢? 黄金万两? 奇珍异宝? 赐予一门好姻缘,比如…… 高天士的名字从心头浮起。 接着,她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宝瓶,我的表妹宝瓶,她一直非常仰慕王爷……” “哦?” “如果没有她,我的心意也无法被传递给王爷。请王爷也把她接到清凉别庄来。” “有意思。别的女子恨不得本王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你却要求把另一个女子接来?” “求王爷恩典。现在她无端蒙受恶名,一定非常难过。” 高傲如宝瓶,说不定一气之下还会效仿古代烈女自杀成仁。 “这个愿望,王爷不能满足吗?” “这个……”端王苦笑一下,“恐怕,本王只能令你失望了。” 琉璃呆呆抬起头,望向他深不可测的双眼。心头瞬间转过无数个糟糕的可能。 端王拍了拍手。 房门被咿呀一声推开,走进来一个袅袅娜娜的人儿。 “宝瓶!” 果然是宝瓶。妆容精致,口角含笑,完全看不出半点蒙受恶名,非常难过的样子。 “你瞧,”端王说,“她已经在这里了,本王实在不能再去把她接来了。” 宝瓶仍是一脸轻蔑:“端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被流言蛊惑,以为那首诗是我偷你的?” “这是当然。” 端王看着宝瓶,脸上的微笑比看琉璃时更温柔。 “本王非常了解,宝瓶小姐有多么才智过人。只是还不知道,原来这一次血书绢帕的故事,也有宝瓶小姐的功劳。” 宝瓶含羞垂眸:“举手之劳而已。” “这回,又要本王怎么谢你呢?” “能够时时陪伴在王爷左右,就是对宝瓶最好的奖励。” 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琉璃突然心头泛酸。 “我还想……”她低声说。 快,说出你真正的愿望。 “什么?”端王重新注意到琉璃。 “我还想……” 琉璃正要说,却被宝瓶笑着打断了。 “王爷要是知道谁等着门外,只怕就没有这份闲心了。” “谁?” “金陵少尹成远步,还带着我宋家表哥。” 听到这个名字,端王果然皱起眉头。 “进来。”声音里的温柔也消失了。 琉璃还是第一次见到金陵少尹成远步。 想不到身居高位的父母官,居然是这样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眉目之间果然正气凛然。 宋承恩站在旁边,难免有些缩手缩脚,令人同情。 端王扫了他们一眼,握着琉璃的手却没有松开。 “成少尹,你公务缠身,就不必跑到山里来向本王请安了。” 成远步开门见山:“我正是来办公务的。王爷说要在清凉别庄见季小姐,现在已经见到,应该可以回城了?”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只见一面就回城?” “王爷!季府一家老小还盼着琉璃小姐平安回去。” “他们想要琉璃回去?本王只关心,琉璃自己是否想要回去?” 端王低头看向她,目光中充满鼓励。 “琉璃小姐,告诉本王,你希望与本王在清凉别庄呆多久?”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充满压迫感也充满诱惑。 “把端王请到清凉别庄,小住个两三天就好。” 那天夜里,小八所说的话在耳边隐约响起。 “五、五天。”她听见自己说,同时感到宋承恩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指责。 对不起表哥,她也是身不由己。 至于多出来的那两天,就当是她自己贪恋这个温柔的梦吧。 话音才落,手心里那朵菊花转瞬凋谢。 同时感到宋承恩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指责。 端王笑了。 “本王一向怜香惜玉,从不让身边的女子失望。” 世间最温柔的眼睛凝视着琉璃:“既然琉璃小姐希望本王在这里小住数日,恐怕只好令你失望了,成少尹。” 他收回手,轻轻一挥,枯萎的花瓣就变成齑粉散落在空气里。 第19章 突然想找点乐子 一番讨价还加之后,终成定局: 端王要在清凉别庄住到九月十六日,琉璃自然也是。 宝瓶也要留下来,名义上是与琉璃作伴。 “当然,能在如此清幽的地方与宝瓶小姐对弈两三局,想必是人生乐事。”端王说。 宋承恩坚持要留下来。他算是娘家兄弟,有责任照顾两姐妹。 成远步也坚持要留下来:“王爷还记得当年西湖边的莫小姐吗?” 端王一挑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相信季夫人与宋先生是不会上官府去告本王强抢民女的?” “肃王殿下也修书委托过下官,一定要将王爷照顾妥帖。” “五哥?你倒是听他的话。”端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想留下来?随便你。不要追着本王唠叨就行。” 接着,他就兴高采烈邀请两位美人儿与自己去院里小坐。 “秋风清,秋月明,浅酌一壶秋酿,听听秋虫吟哦,岂不美妙?” 琉璃完全不能理解,在瑟瑟秋风中听虫子叫哪里就美妙了? 端王和宝瓶的兴致倒好,居然在朦胧的月色下摆开棋局。 琉璃十分佩服他们能分清黑子白子的眼力。 更令人佩服的是,通常棋手对弈,总是聚精会神,连旁边观棋的人都不能发出声响。这两人对弈,却一直边下边闲聊,聊的还是血书绢帕的事情。 琉璃在旁边既无聊,又尴尬。 尤其是听见端王一再夸赞宝瓶的机智,突然就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 伸手拿块点心,也是最不爱吃的栗蓉桂花糕。 说到底,端王温存体贴也并不是对她的。 大概有一半出于怜香惜玉的习惯,还有一半其实是给宝瓶的吧。 照现在来看,他果然是非常看重她呢…… “宝瓶小姐设得好局。”黑子落下来。 “哪里哪里,倒是王爷解局的这一手实在巧妙。”白子飞起一角。 棋子起起落落,扰得琉璃心烦意乱。 她悄然起身,走向院子一角。 正在对弈的两人,对此毫无觉察。 她又走得更远些。 那两人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棋盘和对方身上移开。 琉璃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走动着。 清凉别庄占地颇宽,一个院落连接一个院落。 原本在别庄里职守的仆人都被那位王爷打发走了,夜里的别庄安静寂寥,只有月光陪伴她左右。 琉璃叹了口气。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叹气。 明明应该庆幸,毕竟她还是让端王在九月初十这天来到了清凉别庄。 明明她也从没幻想过,真的要同那位王爷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 为什么现在心里却空荡荡的? 一定是之前他的言行举动太过温柔。 都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柔,特别是那句“何错之有”。 可是,把他诱来清凉别庄,也许就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不好的预感刚刚冒出来,她的肩头就被一只大手用力捉住。 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啊——” 琉璃只叫了一声,嘴巴就被堵住了。 堵住她的,竟然是男人温热的手掌。 他戴着半截面具,遮住了眼睛与下颔之外的容貌。 她却认得这狂肆的举动。 和之前一样,只要是他一接近她,哪怕什么越轨之举都没有,她就会莫名其妙的恐惧。 忘记呼救,忘记质问,甚至忘记呼吸。 明知应该反抗,却根本无法反抗。 如果不是男人及时撑住她,她大概会直接晕倒在地。 “小小的奖励。” 男人让她靠在手臂上,从面具下抛来一个轻笑。 “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琉璃小姐。” 她不理会他话里的嘲笑:“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以为,你已经见识过我飞檐走壁的本事了?” “可是,现在别庄外的守夜都是端王的卫兵……” 论警惕性,论身手,王府的卫兵绝不是季府那些家丁能媲美的。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他语气轻佻,话含得意,“乖,不如来问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和我无关!我也完全没有担心你!” 琉璃扭头,尽量避开他的动作。 “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完成了。我们之前,应该再没有瓜葛了。”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他任由她挣扎,却不放松手掌的禁锢。 琉璃镇定了下思绪,也想起来了。 “对,把琉璃镯还给我!” 世上琉璃以单色居多,一个琉璃制品里如果同时含有两三种颜色已属珍品,那只七彩琉璃镯的罕见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那是她死去的亲娘亲给她的生日礼物。 “事成之后,我会考虑的。” “九月初十,端王来到清凉别庄,小住几天。你要求的事情,我哪样没有做到?” 琉璃气呼呼地瞪着他:“你要是想抵赖,我就……” “就怎样?大叫起来,惊动端王么?” 他的大手牵起她的小手,轻轻拨弄她冰凉的手指。 “很遗憾,刚才我路过,发现那位贵人正同你的好表妹很忙,很忙。” “如果你是想向宋承恩或者成远步求救,那就更不必了。”他又说。 “宋家表哥一直都很疼我。”琉璃愤然道,“成少尹是出了名的忠公恤民,他们一定不会让我被你这种宵小之徒欺负。” “我不认为你的宋家表哥会乐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他笑着,大手只是略微用力,就让她更贴近自己。 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看起来如此亲昵。 让她害羞,也让她害怕。 “至于成远步,他的确是个好官。” 手指轻揉慢捻,声音也不徐不疾。 “正因为他是个好官,一旦知道你同我串谋,引诱端王来到这里意图不轨,你猜,他会把你问个什么罪呢?还有你的那一家人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轻描淡写,却让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端王的脾气,你今天也是见识过了。” 他凑在她耳边,又小小添了一把火。 “你,你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 明明不是一句悄悄话,他的声音却变得低沉含糊起来。 “长夜漫漫,我只是突然想找点乐子。” 只一眨眼,温存就变成了冷酷。 “顺便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琉璃呆呆张着小嘴,又惹来他一声长笑。 笑过之后,她心跳不止,他却气息匀净,语调冷静。 “服侍端王,对他百依百顺。你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偷偷溜到一边偷懒?” 第20章 听过小清凉寺的传说吗 “如果你不时刻陪在端王身边,又怎么让世人相信这是一个痴心女子终于得到垂怜的感人故事?” “血书绢帕是你写的,事情也是你闹大的。” “你以为在清凉别庄,就没有别的眼睛盯着你们?” “陪着他,不管他在做什么。” “对他说小清凉寺的传说……” 整个晚上,这些教训声都缠绕在琉璃耳边。 醒来果然又被汗水打湿了亵衣。 她坐在镜子前,抚摸着过分嫣红的唇瓣,脸色微微发白。 昨夜,小八要说的话并没有说完。 由远而近的灯火和人声打断了他。 他匆匆消失在黑暗里,留下她一个人仓皇地面对领了一小队士兵的成远步。 成远步很客气地解释说,夜巡是为了端王和两位姑娘的安全。 既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和端王在一起,也没有问黑灯瞎火的她在这里做什么,甚至没有借着灯光多瞧一眼她凌乱的头发。 她不知道成远步那双锐利的眼睛是不是已经看出了真相。 更要命的是,小清凉寺的传说是什么? 她只知道半山有座清凉寺,曾经香火鼎盛,这些年却有些冷落。 因为想得太入神,她甚至没有发现宝瓶已经走到了身后。 “我说你呀,别的不会,至少也该学着自己梳头穿衣。” 和往常一样,一开口就是指责。 琉璃这才想起,被端王清扫出去的“闲杂人等”也包括能伺候她起居的丫鬟们。 “谢谢……”她知道,宝瓶尽管口头抱怨,其实肯来帮自己穿戴就是一片好心。 “华夫人倒是很会挑东西。” 宝瓶打开屋里的衣箱,里面闪闪发光的绸缎纱罗自然也是端王命人准备好的。 琉璃摸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料,心头替季家绸缎庄滴血:“这也太奢华了。” “你以为端王是何等人物?”宝瓶讥笑道,“要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如果才貌不能出众,至少穿戴不能太丢脸。昨天送你来时,华夫人没同你说过规矩吗?” “她只说,王爷不喜欢话多的女人。”琉璃看着宝瓶,“你,你之前是不是也……” 她说得吞吞吐吐,宝瓶却明白了。 “当然。那位王爷各种讲究,挑剔得不得了。习惯了就好。” 宝瓶突然对着镜子中的琉璃笑了笑。 “看来,你已经在习惯了。” “不,不是……你想得那样。” 琉璃惊慌地掩住樱唇,却不知怎么解释。 宝瓶只给了她一个“什么都不必说了”的眼神。 “也不知道,前几天是谁跑来警告我不要妄想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宝瓶抓着她的头发,慢条斯理地梳着。 “看来,倒是我要预先对你道一声恭喜了。不过还是遮掩一下吧,宋家表哥看见了该多难过。” 琉璃一声不吭,红着脸任她摆布。 直到去见端王,她脸上的红潮仍未褪去,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就连成远步那样的君子,也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成远步显然是来继续劝谏。 端王显然不想听任何劝谏。 “来得正好,与本王玩双陆如何?” 双陆自然是两个人玩的。 琉璃一次就败下阵来,让贤给了宝瓶。 “陪着他,不管他在做什么。”她牢记这句话,和成远步一起陪着那两位双陆高手闲坐了一个多时辰。 吃饭时,端王要玩覆射。为了人多热闹玩起来有趣,还特别恩准“搅人雅兴”的成远步和宋承恩陪席。 覆射这种又要隐喻,又要猜猜看的游戏,当然又是琉璃不擅长的。 午后焚香雅坐,端王弹琴,宝瓶鼓瑟,唯有琉璃昏昏欲睡。 稍后拈花联句,琉璃恨不得把花瓣都吃下肚去,看看能不能变成宝瓶那样的锦心绣口。 不知道是这些玩腻了,还是又记起血书绢帕里那一片痴心,端王终于开口询问: “不知道琉璃小姐,平时在闺中都有什么消遣?” 围着被子发呆算吗? 看她一脸呆滞的模样,端王好心又换了种问法。 “此地是季家的别庄,琉璃小姐过去来这里小住时,都有些什么消遣?” 换个地方围着被子发呆算吗? 琉璃硬起头皮回忆:“小时候,倒是会和丫鬟们玩玩丢荷包,或者采花、斗草。” “说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儿,也不怕王爷笑话。” 宝瓶撇撇嘴,转向端王。 “我小时候在舅舅家住着,也来这里玩过两三回。这一带山景清幽,朝西南方过去的山崖下方就是长江,景色挺壮丽的。” “听说这山上有座清凉禅寺?” 端王含笑的目光,从宝瓶转向琉璃。 清凉寺,小清凉寺……琉璃努力回想,小清凉寺的传说到底是什么。 “是的,那寺建于前朝,出过不少高僧。”宝瓶继续抢答,“连带着周围陆续建了不少佛寺尼庵,可惜都衰落了。” 尼庵! 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怎么会衰落的?”端王殷殷垂询。 “听说大约三十年前,起了一场山火。除了清凉寺在上风口完好无事,山上好几座寺庵都烧成了灰烬,大家都说不吉,所以逃过火灾的也都没了香火。我们小时候,还曾去那些废墟探险呢。” 琉璃心头一跳。 她想起来了! 小清凉寺,根本不是寺。 “小时候我们最想去,又最怕去的就是五凤庵那边。” 她小声说,心里拿不准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 “那里是石庵,所以并没有完全被大火烧掉,还留着许多石经幢,石灯笼、石莲花。可是,好多人都说,那里的石莲花晚上会放光,半夜里有黑影飞来飞去,还能听到女人呜呜的哭声,就是当年被烧死的尼姑在哭。” “琉璃!”宝瓶皱皱眉。 端王摇摇手:“没关系,我听着倒很有趣。” “传说以前那里有许多美貌又聪慧的尼姑,都是好人家闺女来皈依的。还有人说,庵堂的位置在山麓正南,坐了朱雀之位,如果不是修成尼庵,说不定还能出位娘娘。结果庵名偏偏叫五凤,是谮越了天意。” 小时候听来的故事,终于被她重述出来了。 “所以,老一辈的金陵人都会不提真正的庵名,只管那里叫——小清凉寺。” 第21章 别傻了,季琉璃 “小清凉寺?” 端王眯了眯眼,笑了。 “本王以为,琉璃小姐说的故事相当有趣。呀,不知道那些红颜薄命的尼姑,是不是至今芳魂徘徊不去?” “王爷,子不语怪力乱神。”成远步握着茶杯,忧心忡忡地看向端王,“况且红颜薄命这样的字眼也不适合用在出家人身上。” 端王压根就不理他,一双美目只盯着琉璃。 “琉璃小姐一定很怀念童年时的冒险乐趣吧?” 什么冒险乐趣……是她被几个姐妹各种惊吓好吗? 尤其是和宝瓶一起的那一次……简直记忆犹新,想起来就要打哆嗦。 当然,在端王如此温和的注视下,她也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 她只能羞涩地垂下眼睫,让端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误会。 “原来如此。琉璃小姐,你也实在太见外了。想要旧梦重温,径直开口就是。本王承诺过,只要是你的心愿,本王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呃,可是她的心愿为什么会是要去闹鬼的废墟冒险啊…… “有意思。别的姑娘要求本王的,不过是花前月下,说些甜言蜜语。琉璃小姐是想同本王携手面对危险么?真是与众不同呀,不愧是能写出血书绢帕,轰动全城的奇女子。” 端王深情款款地看着琉璃,眼神中的光彩令人迷醉。 “琉璃小姐,你真是相当有趣。” 琉璃骇然抬头。 呼,还好还好! 在她对面的,是和蔼可亲的端王。 不是黑夜中噩梦一样的那个男人…… “琉璃小姐,你是不是很希望本王陪着你去废墟冒险?” 端王的声音很轻柔,很和气,却令人无法拒绝。 琉璃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决定了!”端王兴致勃勃地宣布,“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好了!” “王爷!”忠心耿耿的成远步又来劝谏,“荒山废墟,又是夜里,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季姑娘,都太危险了。” “没有危险,又何来有趣?”端王挥挥手,“琉璃小姐的要求,本王必然要满足。” “是……下官这就去做准备。” “准备?” “下官先领几队人马去五凤庵一带驻扎,方便晚上保护王爷,顺便还可以先清理下山道。” “要不要顺便把那些鬼魅也清理了?”端王冷哼一声,“成少尹,你实在令本王失望!” 成远步面不改色。 “下官认为,至少也要有几个提灯的小厮和贴身护卫随行。” “成大人说的是。” 宝瓶突然站出来声援。 “依我看,还应该带上罗盘、香烛,还有防身用的符纸呀,道箓呀,护身符什么的。王爷,这些就请交给我来准备吧。” “你也想去么,宝瓶小姐?”端王含笑看过去。 “能随王爷夜游,是宝瓶的荣幸。” 话是这么说的,私下里宝瓶却又把琉璃骂了一通。 “也太没有脑子了,五凤庵那种闹鬼的地方,你也敢拉上王爷跟你一起去冒险?” “可是……” “他是堂堂端王,万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砍了全家老少还不够赔!” “我并没有……” “好端端的你讲什么鬼故事!王爷当然会好奇啦。” 琉璃完全反驳无力。 “我和王爷聊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插一脚?为什么突然说什么尼姑庵闹鬼的故事?” “我,我只是突然就想到了。” “骗子!“宝瓶怒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我还不知道吗?” “你,你都知道了?” 琉璃惊慌失措地看着宝瓶。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完全都是意外,我也不想这样。宝瓶,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看不起?算了吧,我早就习惯了。从小你就是这德行!” “从小?” “三岁那年,太奶奶夸我笑得可爱,你马上就在旁边哭。” “……” “五岁那年,舅舅在听我背唐诗,你马上打碎他最心爱的花瓶。” “……” “六岁那年,客人称赞我聪明礼貌有教养,你马上从外面的树上摔下来跌破头。” “……” “还有七岁那年……” “宝瓶,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琉璃觉得自己似乎搞错了什么。 或者宝瓶搞错了什么。 “当然是你为了夺取别人的关注不折手段啦!” 宝瓶气愤地绞着手帕。 “胆小如你,讲什么鬼故事,还不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想和王爷独处趁机讨好他?哼,我偏偏就不让你得逞! “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琉璃觉得很委屈。 明明从小到大,事事都是宝瓶出彩,她丢脸。 就连这一次,端王不也邀请宝瓶同去了吗?还夸赞宝瓶有头脑,考虑周到,做事体贴。 “哦,那你就别去了。” “什么?” “今晚,你别去。” 宝瓶挑衅地盯着她。 “你不是没有争夺王爷注意的想法吗?那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呀。” “可是我得陪在王爷身边,毕竟王爷是因为我……” “因为你?季琉璃,别傻了。” 宝瓶掩嘴而笑,看琉璃的眼神,就看傻瓜一样。 “你真以为王爷是被你的痴情打动了,才跑到别庄来的吗?” 难道不是? “笑话,他身边佳丽无数,如果不是因为我略施小计,让血书绢帕闹得轰动全城,逼得他不得不维护怜香惜玉风流王爷的形象,谁会理你是死是活?” 嗯,有道理。 “而且他在城里呆久了,身边总跟着的成大人那样无趣的人,这个不许他做,那个不许他去。我看王爷呀,巴不得借这个机会跑出来喘口气。” 嗯,好像也很有道理。 “今天也一样。你以为王爷是真心想满足你的愿望吗?还不是他起了好奇心,想找个新鲜的玩意儿打发下无聊。” 琉璃非常同意,刚才简直就是端王逼着她求他去的嘛。 “所以,有我陪着王爷就足够了。” “可是,我想一起去。” 琉璃想起小八的“吩咐”:“陪着端王,不管他做什么。” “你是在担心,我像你一样,是要争夺王爷的注意吗?“宝瓶不屑地一撇嘴。 第22章 都是为了你好 “你当然不用争夺,王爷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已经在你身上了呀。”琉璃真心实意地说。 “算你还不是有眼无珠。“ “可是我一起去,也不会妨碍你们。” “别傻了,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 宝瓶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就凭你,什么都不会,脑子也不好使,还胆小如鼠,让你陪着王爷很容易惹出意外。” 宝瓶为她分析,有理有据。 “王爷可是皇上最疼爱的幼弟。他受了伤,成大人到时候捉你去砍头还不够,说不定连季家都要受连累。” 琉璃不得不承认宝瓶说得很对。 “所以,你今晚就装病,乖乖呆在屋里吧。” 宝瓶气概十足。 “一旦有什么危险,就由我来替你承担。不必谢,我只是不忍心看季家的名声继续被你败坏。” 危险? 琉璃忽然意识到什么。 夜晚的废墟,当然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危险。 也许这就是“小八“命令她引诱端王去小清泉寺的目的。 难道,他想趁王爷甩开卫兵的时候,动手谋害? 不一定亲自刺杀,但是在荒山野地里制造点事故可是相当容易的。 那她自己,不就成了乱臣贼子的同谋? 天啊天啊,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琉璃顿时心慌意乱。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绝对不能! 好吧,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根本阻止不了。 不过她至少可以在旁边尽力阻止一下。 比如及时挡在端王跟前,替他挡下致命的那一块飞石。 就算因此死了,也是死于忠义。 不但不会被追究,说不定还能给季家赚一座牌坊。 这几年的无良之名终于也可以洗刷了。 “我要去。”她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去。” 宝瓶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惊呆片刻。 “想死随便你。”她转身离开,“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个刚走,一个又来。 “琉璃妹妹。” 宋承恩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让琉璃吓了一跳。 “表哥?“自从被禁足后,琉璃还没有同他好好说过话。 想到自己为家人添的麻烦,琉璃不禁惭愧。 宋承恩倒显得很大度:“晚上,我会和你们一起去。毕竟作为家人,我理应保护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朝宝瓶的房间看了一眼,那个”们“字明显有些勉强。 “多谢表哥。“琉璃真诚道谢,“不过你还是别去了,王爷说了,不想要太多人跟着。” 再说,一旦小八图谋行刺,误伤了旁边的人怎么办? 宋承恩可是老宋家的长子,一旦发生意外,继母宋氏首先要哭晕过去吧。 “我已经恳请成大人同意了。”宋承恩一边说,一边关切地盯着琉璃。 琉璃心虚地垂下眼睫。 这个举动落在宋承恩眼里,真是楚楚可怜。 “琉璃,其实你也后悔了对不对?”他一跺脚,“我就知道,不可能是你突然提出去冒什么险!从小你就最胆小,听见打雷都发抖。” “这个,真是我提出来的。” “我知道了,一定是宝瓶想在王爷那里出风头,却怂恿你去挑事,对不对?不要怕,我代你去禀告王爷,就说你今晚不舒服……” “不,表哥不要!”情急之下,琉璃拉住宋承恩的衣角,“是我自己想去的。” “怎么可能?那年元宵放灯,炸了几个爆竹你都能被吓晕,还是我抱你回家的。” 宋承恩看着她,满眼的心疼。 “琉璃你不要怕,我去求王爷,绝不让你为难。” “不,表哥你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 “这件事根本同表哥你无关!” 琉璃觉得自己就要急哭了。 宋承恩也备受打击:“无关?你是觉得,反正我不是你真正的表哥,是不是?” 完了,她又戳到他们宋家人的忌讳了。 宋氏一直觉得自己小门小户出身,又是继室,天生低人一等。没事就自怜自叹,时不时就求季老爷不要嫌弃她。 琉璃总觉得,自己爹老爱带船队出海,也是不想听这种唠叨。 宋承恩在季家商行已经算半个当家人,却坚持拿自己当伙计,还动不动摆出季家恩重如山,他做牛做马都无以回报的姿态。 如果不是琉璃坚持,他甚至还会像称呼其他姐妹那样,尊她一声“琉璃小姐”。 说同他没有关系,还不如直接拿刀戳他。 琉璃拽住他的袖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见宋承恩眼神黯淡,语调沉痛:“无论你心里怎么想,无论你是不是嫌我烦。总之,你要相信,我只是为了你好。” “表哥……” “琉璃。” 两人正拉拉扯扯,执手相看泪眼,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凉凉的笑声。 “宋先生与琉璃,还真是兄妹情深哪!” 不知什么时候,端王竟然站到他们背后,正摇着折扇一脸兴趣地旁听着。 “宋家表哥从小就待琉璃最好。” 宝瓶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回来,娇声为端王“解释”。 “两年前,舅母还与舅舅商量过,想让两家亲上加亲,可惜被琉璃拒绝了。” “哦,为什么?” “王爷你一定想不到,我这位琉璃表姐眼光可是很高的。” 胡说! 当然不是她眼光高。 明明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不能连累表哥。所以才找了借口拒绝。加上老爹对这门亲事也不是很热心,就搁置了。 现在宝瓶这样说,端王会怎么想呢? 她揣揣不安地抬起头,却对上端王含笑的眼睛。 “这么说,本王倒应该好好珍惜琉璃小姐现在这一片痴情了。” 端王微笑着,无视宋承恩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当面牵起琉璃小手。 “天就要黑了,咱们该出发了。” 外面果然已经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成远步带了十来名名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士兵乔装的“小厮”等在厅外。 端王走下台阶时,缓缓扫了他们一眼。 “成少尹,你竟敢拿本王的话当耳边风?” 成远步面不改色:“下官总要保证王爷的安全。” “就不怕本王拿你问罪?” “要问罪,也要等王爷平安归城以后。” “你倒不怕死?” “负责王爷在金陵时的安全,这是下官的职责。职责所在,当然万死不辞。” “好一个成少尹!不愧是五哥的人。” “肃王殿下的严苛,却是一心为了王爷好。” 端王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你要跟就跟,只是,千万不要扫了本王的兴致。” 第23章 是时候去见鬼了 山路的尽头,是一片深谷。 朦胧的夜色下,密林幽暗,在山风中起伏摇荡,就像一个巨大的圈套正不怀好意地等着他们。 琉璃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冷了?” 端王走在她身边,身周微微散发出的热气,让她忍不住有些脸红。 “还好……” 话音未落,她娇小的身子就被一袭大氅覆盖住了。 内里是丝绒的,还带着他的味道和暖热,顿时驱散夜晚的阴寒。 琉璃含羞地看着那双修长的手伸到自己跟前。 “姑娘家最忌寒气入体,还是要多保重才好。” 他一边说,一边亲手为她拉拢大氅的系带,并在她颔下打了个精致的双联结。 他们的影子亲热地交错在一起,被夜色拖成长一幅卷轴。 好羞人…… 琉璃张皇扭头,果然看见了宋承恩惊讶和黯然的眼神,还有宝瓶似笑非笑翘起的唇角。 成远步倒是面无表情地走上来。 “王爷,五凤庵就在这谷底。由于多年前那一场山火,前面的山路已经被枯树、荒草和断石阻断,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看不见路。” “说重点。” “前方道路难行,恳请王爷考虑。” 成远步瞟了眼琉璃,又看看靠后些的宝瓶。 “不如由下官带几个人陪王爷下去,两位小姐就留在这里,由宋先生照顾?” “你陪本王?” 端王笑吟吟牵起琉璃的手:“放着琉璃小姐这样情深义重的美人在这里吹风,不觉得实在暴殄天物吗?” “至于宝瓶小姐——”端王含笑的目光一转,“相信她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寻常女子。” “当然。” 宝瓶走过来,亲亲热热地站在琉璃旁边。 “宝瓶愿为王爷分忧。等会儿进了山谷,就由我来照顾琉璃表姐吧。小时候姐妹们玩耍,也总是我照顾她。” 那真的是照顾吗? 琉璃很想反驳,却被宝瓶严厉地扫了一眼。 端王赞叹一声:“宝瓶小姐总是这样替人着想!只不过,如果让你担惊受累,这却叫本王怎么舍得?” 他伸手朝成远步肩上拍了一拍:“你坚持要随本王进去?” “这是自然。” “很好。前方山路险恶,本王就将宝瓶小姐交由你来照顾。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需不离她左右。脏了裙角犹可,若她少了一根头发丝,本王也唯你是问!” 成远步低头领命。 端王又扫了宋承恩和几个人高马大,强壮得不像小厮的小厮。 “你们几个就留在此地接应。天亮时分,如果还不见我们回来,就叫周老头来搜救吧。” 琉璃猜,他口中的“周老头”大概就是金陵府尹周畅了。 “至于琉璃小姐。”他低头凝视琉璃:“就由本王亲自照顾,可好?” 琉璃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就走吧。”他接过小厮手中的灯笼,“自从御花园闹鬼之后,本王还没有遇见过这样有趣的事!” “等一等!” 宝瓶把琉璃拉到一边。 “琉璃八字轻,我先给她找两个护身的小玩意儿随身戴着。” “真是姐妹情深,令人羡慕。” 端王也凑过来,要瞧瞧宝瓶那只提篮里都带了什么“制鬼辟邪”的法宝。 “王爷你可不许来抢!你命格贵重,八字又旺,哪用得着这些。” 宝瓶娇嗔着转过身,隔绝了灯光,也隔绝了端王好奇的视线。 “这是桃核串的,比桃木更有灵气。这个雷公石的也不错……这条红绳是用朱砂染的,给你还真是可惜。” 夜色下,琉璃只能听她叨念,却看不清她到底在篮子里翻捡了什么。 突然,衣领里被塞进一样东西。 “这个护身符贴身收好,遇见鬼就朝地上扔。” 宝瓶朝她眨眨眼。 “自己也要当心些。” 是她多心么,还是宝瓶眼角所瞟的,真的是端王的影子? 端王对此毫无觉察。 只是看到被各种“吉祥如意”“消灾避邪”挂了一身的琉璃时,扬了扬唇角。 “是时候去见鬼了。”他笑道。 一伸手,就将琉璃挽进了噬人的黑暗。 鬼哭狼嚎! 凄厉的哭号在林子上空盘旋,惊起几只山鸟。 琉璃不由自主地两腿发软。 “有什么好怕的,谷口吹入的山风而已。” 宝瓶说着,推着琉璃朝前继续走。 “宝瓶小姐真是见多识广。” 端王低笑着,伸手架住琉璃的胳膊。 “当心脚下。” 他们跨过也许十几年来都没人垮过的残破石柱。从半露出土的部分推测,这里应该就是五凤庵的山门。 虽然是尼姑庵,五凤庵的占地却不小,规格也足以媲美清凉寺那样的比丘道场。 山门、接引殿、钟鼓楼,三大殿六配殿,禅堂方丈、西内东外一应俱全,可惜现在只剩下一地废墟。 “小时候,我们也只到过这里,而且还是白天。” 琉璃小声地说,手指不知不觉已经勾住端王的袍袖。 “我记得,山门过去不远有一口水井,据说曾经有星星掉进去。” 宝瓶大胆朝前引路。 琉璃也记得那口井。 黑洞洞的,除了井壁上潮湿的青苔,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端王倒是兴致勃勃地趴在井口张望了一阵,又称赞宝瓶记性好,连五六岁时的事都记得。 宝瓶受到鼓励,又领着他们去观光。 什么小时候琉璃摔过跤的石板,与别处不同都是母狮子的镇山兽,被大火烧得只剩半边的五百岁香樟…… 成远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提出这样瞎逛也不是办法。 “殿下要是有兴致,不如就沿着当年寺院的中轴线,从弥勒殿遗址走到藏经楼,再看看依山而凿的西内、东外两厢寝堂。那里是石窟,并没有被大火烧损。” “这提议很好,本王依你就是。” 难得端王肯听成大人一回呢,琉璃正这样想着,手心里却一阵发痒。 原来端王牵着她的手,这时正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她掌心里比划着。 仔细分辨,竟然是两个字: “支开。” 她不明所已地看向端王。 不知道是不是灯笼光的缘故,那张俊逸可亲的面孔此时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啊——” 琉璃突然放声尖叫。 第24章 什么东西又香又臭又可怕 “啊——啊——” 琉璃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凄厉。 “鬼,是鬼火呀!” 她满眼惊骇,身体已经僵直。 “别自己吓自己好么!”宝瓶一撇嘴,“鬼火呢,在哪里?” 前方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黑影幢幢,分不清是山、是树,还是残存的佛塔。 “真的是……鬼火呀。你们看那边——” 琉璃拽着端王的袖子,身子抖个不停。 所有人顺着她的手指转了个方向。 “看,那里不是有几点绿色的光……啊,又不见了!” 她颤声叫嚷着,其他人却是一脸茫然。 端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琉璃心头的恐惧感越发强烈了。 “你们……你们都看不见吗?” “明明就什么都没有啊。” 宝瓶凑过来,好奇地盯着琉璃的双眼。 “奇怪,难道你八字轻,让鬼魂给缠上了?” 琉璃尖叫一声,捂住双眼。 “不用怕。” 端王将她朝怀中一带,暖烘烘的体温笼罩下来,多少驱散了一些恐惧。 “本王刚才也觉得眼前有绿光一闪,再定睛一看,又不见了。成少尹呢?” 成远步表示自己一无所见。 “不过,琉璃小姐所指的方向,应该是过去的禅堂。传说那场大火烧起时,庵里的比丘尼正聚在禅堂作晚课。因为事出突然,火势凶猛,连一个活口都没有逃出。” “说重点。” “火灾之后,不幸遇难的比丘尼的尸骨无人安葬。经历了这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大概已经腐化成萤了。” “哦?” “古书上有记载,尸骨如果露地腐化,就可能化成萤火,飘忽不定。下官认为,琉璃小姐所见的就是这个。” “有意思!不如我们这就过去看个究竟。” 端王刚迈开步子,就被拦下。 “下官也是揣测。前方还不知道暗藏了什鬼魅,殿下是万金之躯,就这样以身赴险实在不够明智。” “是,是。做任何事之前本王需想想五哥,想想圣上,再想想天下苍生!” 端王一拂衣袖。 “成少尹,依你的明智,现在又该如何?” “上策莫过于起驾回别庄。” “休提这个!” 成远步似乎叹了口气。 “下官这就带几个人前去查探究竟。还请殿下留在这里,照顾好两位小姐。” “不错,本王就依了你。” 说完这句,端王突然低下头来,像是认真聆听怀中颤抖的人儿在低语什么。 “什么?琉璃小姐,你说什么?” 琉璃怔然。 她什么都没有说呀。 刚想澄清,后脑勺却被端王一手按住,整张脸也就顺势埋入他的袍子里。 她动弹不得,只能听着端王自说自话。 “哦,想同本王单独相处?这有何难!什么,还有体己话要同本王一个人说?” 端王无奈地耸耸肩。 “本王答应过,琉璃小姐的心愿一定会满足。宝瓶小姐,只能再委屈你一回。” 琉璃打了个哆嗦。 那些鬼火飘来飘去的地方,他居然要让宝瓶跟成大人同去? 她挣扎着,从端王怀中探出头来。 灯笼光是惨白的,照着宝瓶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成少尹,记住本王的命令。你一定要寸步不离保护宝瓶小姐。” 端王把“寸步不离”四个字咬得很重。 宝瓶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掉头离开。 离开前,她朝琉璃看了一眼。 那眼神既像指责,又像怨怼,还像一个古怪的嘲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心里一片茫然。 抬起头来,却发现端王脸色凝重,正目不转睛盯着远去的人影。 一定是在担心吧? 琉璃恍然大悟:莫非,端王是故意说那一番话,想让宝瓶吃醋? 当初她苦恋高天士时,大姐琥珀就说过,男女之间也不能一味示好,否则对方一定不会珍惜。 必须找机会冷一点,残忍一点,吊着对方胃口。 对方反倒会意识到你对他的重要性。 只可惜,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机会去吊高天士的胃口。 “走吧!” 端王突然发话。 “琉璃小姐,你不是有很私密的体己话要同本王说吗?好,我们这就找个清静的地方。” 他唇角含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身旁的几名小厮。 “听见了吗?没有本王的吩咐,你们就呆在这里,不许跟来!” 小厮们面面相觑,却无法违抗他的命令。 琉璃几乎是被夹在臂弯里拖着行走的。 端王的动作非常迅速,步伐也相当稳健,与之前养尊处优的形象有些违和。 那种漫不经心又亲切的笑容也消失了。 “王爷……”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端王让琉璃有些害怕。 绕过一根残缺的石经幢,端王终于放缓了速度。 “做得很好。”他低头看着她,“刚才就连本王几乎也要被你骗过了。真不愧是金陵有名的琉璃小姐。” 他以为看见鬼火是她在做戏? “其实,我真的看见了……” “那更好。不管是鬼火还是萤火,总能绊住他们一会儿。” 绊住? “王爷,你很讨厌成大人吗?”琉璃忍不住问。 “成远步?”端王一挑眉,“本王说个谜语给你,猜么?” “王爷请说。” “喏,什么东西又香,又臭,又可怕?” 这是什么奇怪的谜语? “料你也猜不到。”端王啧了一声,“谜底是——成远步在茅厕说鬼故事。” “……” 茅厕自然是臭,鬼故事自然可怕,香呢? 成大人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遍体熏香吧。 琉璃迷惑地咬着手指。 “不觉得他像一块牛皮糖吗?黏黏糊糊,一旦贴上来,想甩可就不容易了。” “可是……” 琉璃想了想,小心翼翼选择了自己认为比较中肯的说法。 “成大人也是一心一意为王爷的安全着想。就像宝瓶吼我,凶我,宋家表哥爱叨念一样,只是出于好意。” “你这是在劝谏本王?” “不,我只是觉得……” 琉璃咬咬唇,还是把一直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 “王爷和我很像。” 高大的身子猛然停住,连带她也脚下不稳,跌进他的怀抱。 “你说什么?” 第25章 好一座奇怪的塔 “王爷和我很像。” 琉璃低声重复了一遍。 “总被人管束着,念叨着,不许做这个,应该做那个。也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好意,可是……这种为你好,为什么却让人感觉一点都不好呢?” 端王轻笑一声,并不说话。 “所以王爷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哦?” “有时候我也会想抛开一切,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那就去。” “可是,人与人之间总还是有羁绊的。” “呵呵。” “所以我早就决定了,不管怎么样,脸上总要做出笑模样,诚心诚意接受对方的好意。也许习惯了,自己也就真的觉得好了。” “你的想法很特别。” “王爷……其实……我觉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黑暗中,琉璃分不清方向,也判断不了时间,只能感觉到露水渐渐浸透了绣鞋。 回首看看,远处有些小如萤火的光亮,不知道是成远步与宝瓶那一组人,还是留在原地的小厮们。 “嗯,差不多了。” 端王举起灯笼,把它插在一棵树上,高度恰好与人手提的差不多。 “王爷?” “走吧。” “走去哪里?” “抬头看。” 琉璃抬起头来,发现已来到山谷的边上。 在他们头顶上方,是巨鸟状的黑色悬崖。崖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宝塔,这样仰望上去,显得高不可攀。 “这是……” “灵塔。” 琉璃打了个哆嗦。 所谓灵塔,就是用来收敛高僧大德骨灰或坐化肉身的佛塔。 “我从不知道,五凤庵还有这样一座灵塔。” 除了供奉释迦牟尼舍利子的舍利塔,通常的灵塔不会这么高,也不会建在远离寺院的山崖上。 “所以,就同本王一道去探个究竟吧。” 话音才落,琉璃只觉得身子一轻。 山风从她脸旁刮过,冷厉如刀,逼得她害怕地闭上双眼。 “可以睁眼了。” 端王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睁开眼,才发现已经到了悬崖之上,双手还紧抓着端王的衣襟不放。 “……” 青黑色的石塔,共计八面十三层。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扫过,塔角悬挂的铜铃一齐作响。 响声凌乱凄厉,就像哪位高僧大德不满他们的侵扰,正发出金刚怒吼要斥退他们。 端王面不改色,又是对塔墙沉吟,又是敲敲摸摸。 “王爷,你在找什么?” “门。” “可是,灵塔是不应该有门的。” 按规矩,灵塔每一层的石门都会被封死,以免所供的亡灵被外界骚扰。 端王不听她解释,自顾自地绕塔一周。 琉璃无奈,只能跟着他转圈。 绕着绕着,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 琉璃惊呼一身,已经摔倒在地,膝盖还重重撞上地面的某个凸起物。 “这里!” 端王来不及怜香惜玉,顺着咿呀声先找到那扇突然打开的石门。门内黑洞洞的,一股阴冷腐朽之气扑出来。 “本王没有看错,琉璃小姐果然是个福星。” 他笑着搀起琉璃,又伸手摸了摸害她摔倒的“元凶”。 “原来是块石础。” “石础?” “想必这座塔前面也立有石灯,后来上面的部分残缺了,只留下地面上还留了半块石础。这座石灯,原本就是打开塔门的机关,现在被你歪打正着发现了。” 端王耐心地解释说。 “这也太奇怪了。”琉璃看着那扇打开的门,心里实在很不安。 “是啊,这真的是座奇怪的塔。” 端王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她。 “如果害怕,琉璃小姐也可以留在这里等我。” 多么温柔体贴,让她自己选择。 不过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琉璃硬着头皮走进去,端王随后进来,还顺手把那扇石门关好了。 这才是真正的黑暗! “啊——” 高亢刺耳的尖叫声响了半天,琉璃才意识到,这居然是自己的声音。 而她又叫又跳,双手环抱的,居然是端王的脖子。 这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好在端王怜香惜玉,不仅没有嫌恶地推开她,还好言安慰。 “王爷,还是让门开着吧,多少也能有点光亮。” 琉璃哭兮兮地恳求。 “关上门才有光亮。” 端王含笑拍拍她的肩。 “琉璃小姐,你一害怕就闭眼吗?” 琉璃睁开眼,顿时感到一阵刺痛。 光亮! 油灯的光亮! “这是塔内所设的长明灯。”端王解释说。 普通的塔,因为要让僧人定期洒扫修整,都会在内部墙壁上安放灯盏。 通常用的灯油顶多燃上两三年,以后就需要来洒扫的僧人自己带油来添加、燃灯。 不知为什么,这座塔分明是一旦封存永不开启的灵塔,却不但设有开门的机关,还有长明灯。 同样不知为什么,塔里的灯熄了,灯油却并没有用尽。 “也许是运气。” 端王手持火折,一一将壁上的灯点燃。 暖黄色的光从八面墙上投下来,照得塔室内连一点阴影也没有了。 琉璃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爷是担心,开着门,会让光亮透出去被成大人发现吗?” 呵,堂堂王爷,居然被臣下“逼”得玩躲猫猫,真令人同情。 “你想多了。本王只是担心风吹进来刮灭灯火。” 他当然不会承认。 但是琉璃觉得,这样的端王倒比之前一直温柔亲切的模样更让人感到亲近。 “琉璃小姐。” 他突然轻声唤她,眼神中暗藏了一丝紧张。 琉璃也突然意识到,窄小的塔室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人。 身子与身子如此接近,气息也交融在一起。 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她几乎能看见瞳仁里的自己。 黑暗带来的恐惧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恐惧。 “琉璃,快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 琉璃莫名其妙地又脸红了。 “不,不用了。” 这是高高在上的端王,圣上最疼爱的幼弟,宝瓶和万千少女仰慕的男人…… “过来!” 端王低喝一声,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就把她直接拖到身边。 “你踩到了。” 他说,眼神灼灼盯着琉璃刚才所站的地面。 “什么?” 琉璃莫名其妙地跟着看过去。 “血。” 端王的笑声很轻柔。 “没发现吗?刚才你正踩在一摊血迹上。” 第26章 真的想知道吗 那就是血迹吗? 琉璃盯着石板上那一层暗色,只觉得脚底升起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看来有人在这里流了不少血。” 端王皱着眉,俯下身去察看。 琉璃惊恐地看着他居然伸手摸了摸那摊不知道干涸了多少年的血,又放到鼻下闻闻。 不对,不对! 端王这样俊美飘逸的贵公子,明明只适合调香弄墨。 “是从楼上来的。” 端王已经找到了血迹的来处,还坚持一定要找到真正的源头。 “总算有好玩的了!”他一拍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琉璃欲哭无泪,为什么风流儒雅如他会有这种恶趣味? 顺着那楼梯上几滴乌黑,他们一层层爬上塔去。 每一层的塔室都是空荡荡的,只在当中供奉着佛龛。琉璃无意中靠近佛龛多看了两眼,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端王问。 “这佛龛,似乎不同寻常。” 琉璃掏出一张绢帕,用唾液沾湿以后擦过佛龛上乌黑发亮的木料。 绢帕上很快出现紫红色的痕迹。 “王爷你瞧,这么大一座佛龛,居然真是紫檀木的!” 紫檀纹路细密,生长缓慢,非数百年不能成材,是极为名贵的木料。 琉璃也见过季家商行从南洋采买回的紫檀料,能有碗口粗细的已算良材。大部分还是做成笔筒、匣盒这样的小物件,一件就能抵寻常人家一年的租税。 她曾听爹说过,从前穆帝还在位时,独宠一位贵妃娘娘。那位娘娘小名中有个檀字,也特别喜爱紫檀的古朴雍容之美。 为博美人欢心,穆帝大量收罗紫檀器具入宫。 甚至命能工巧匠用紫檀木建造了一座高不过七尺的小宫殿,又雕了无数木头小人、花木,将檀贵妃所住的宫殿仿得惟妙惟肖。 大姐琥珀所嫁的皇商周家曾经就是专门为皇家采买紫檀木的。 檀贵妃擅宠十几年,国内各地商家囤积的木料都被收买干净。 到了穆帝晚年,民间几乎已经没有紫檀可用了。 想不到,在这座奇怪的灵塔里,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座全有紫檀木雕成的佛龛。 琉璃兴奋极了,又跑下两层去察看。 果然都是紫檀木的。 再细看佛龛每一格里所供的佛像,虽然现在颜色黯淡,却都是赤金打造无疑。 “嵌的还是红宝石和碧玉。呀,那一圈小小碎金围着的,瞧着似乎是孔雀暖玉。” 孔雀暖玉是一种从大食国贩来的宝石。 淡绿色的一颗,白天算不起眼,在暗夜里却能自己发出莹光。 他们把壁上的灯都熄了,果然看到一层柔和的绿光从佛龛中亮起。 琉璃掰起指头,粗略地算了算,仅仅是这一层塔室里的器具,就能抵季家一个商铺了。 “莫非这塔里供奉的是位了不得的高僧?” “谁知道呢。”端王微笑道,“不过,琉璃小姐这样慧眼如炬,倒真是很了不得。” “哪里哪里。” 琉璃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诚恳真挚,不带半点嘲笑的夸奖。 感动之下,眼睫都湿润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什么长处,诗文、女红、家务什么的都不擅长……唯一会的,大概就是花钱了。” 花得多了,就自然能判断东西的优劣。 不是她吹牛。 紫檀木,黑檀木,以及上了几层色又泡过的酸枝木,三块外表一模一样的木头放在她面前,只要瞧一瞧,摸一摸,她就能选出真正的紫檀。 “所以,你有何必妄自菲薄。” 端王薄唇一勾,笑容里充满了鼓励。 “举世滔滔,能买对东西,可是相当难得的天赋。” 因为他这一句话,琉璃接下来好半天都是晕乎乎的。 直到她的裙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那时候他们刚来到新的一层塔室,端王走在前面点灯。 “奇怪……” 琉璃拽了拽裙幅,发现居然勾得很近。 是门附近有什么东西吗? 她一边嘟囔,一边回头察看。 “不要看!” 端王听见她嘟哝,抬头瞟过来一眼。 不瞟不要紧,温文尔雅的美男子脸色突变,竟然冲她大吼起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琉璃回过头来,就听见喀嚓一声,一个灰白的影子朝自己扑下来。 “啊——” 是什么,是什么把她压在地上? 又是什么,勾着她的肩膀? 还有戳在她脸上的这种冰冷的感觉又是什么? 为什么端王还不把灯点亮? “把眼睛闭好,不要看。” 她听见端王这样吩咐。 于是她紧闭双眼,却忍不住泪花飞溅。 她听着端王的脚步声,近了,远了,最后在自己身边停下。 压在她身上的东西被一样样拂落了。 她听见它们滚落地上时发出的脆响。 端王把她扶起来,手掌仍然遮着她的双眼。 “那……那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端王沉声道,“只是一具枯骨。” 琉璃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我已经把灯全点燃了,它的骨架也散开了。你不用太害怕。” 她在他手掌下睁开眼,透过指缝果然看到了地上一堆破衣和灰白的骨头。 “为,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个?” 不要告诉她,这就是灵塔所供的高僧跑出来赶人了。 “它是被你勾倒的。” 端王慢慢松开手,再领着她走到门边。 “进来时还没有点灯,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你看这个——” 进门处的墙角凹处,插着一把锈剑。 “看起来是一剑毙命。”端王判断道。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向琉璃描述了一幅可怕的场景。 很多年前,也许就是二十年前吧。 这个人,因为某件事躲在这里,不过也可能是被人追到这里。 他贴着墙角,也许还大声哀求过,可是对方非常残忍,一剑就刺透了他。 从此之后,尸体就这样被钉在墙上,直到化为白骨。 “如果你不碰它,它还会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端王走过去,剑刺入墙壁的高度差不多在他的胸部下方。 “比我要矮个几寸。” “它、它、它是尼姑吗?”琉璃发现自己唇齿都在打颤。 “我看不是。” 端王蹲在那堆枯骨前,伸手拨弄了几下。 “衣服倒是僧服,看起来是个少年,死的时候不超过十六岁。可惜。”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琉璃又惊又怕,居然忘了口称王爷的规矩。 “琉璃小姐真的很想知道吗?” 他笑微微朝她走来,手里捏着一根枯骨。 手势优雅,如拈花枝。 第27章 点梗番外 端王的前世今生(上) 他是神君,她是他的灵妃。 这是由星辰在宇宙间写就的命运。 无论斗转星移,世代更替,她注定要追随他,依恋他,让她的容颜因他而焕发光彩,用她的柔媚为他来增添喜悦。 早在鸿蒙开辟之处,他们的命运就注定这样交织为一体。 生住坏灭,他们共同历劫无数。 一同死去,又一同重生。 不灭的,只有彼此间永恒的情缘。 命短的凡人对这种永恒顶礼膜拜。 甚至建了庙宇,塑了彩像,用袅绕不断的香火来祈求他们的庇佑。 偶尔聆听下界,总能听到痴男怨女喃喃祈求。 “某某与某某,共结同心,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愚蠢如他们怎会知道,在这天地间,唯有“不定”才是唯一的定数,“无常”才是唯一的常态。 再坚定的意愿,再甜蜜的许诺,当命运的狂风吹起时,也只是宇宙间散落的无数星尘之一。 他与她,也不过是生而为神,比凡人多了一点幸运。 她时常会蹙起眉心,用一种孩子气的娇态问他:这幸运什么时候会被耗尽? 他总是叫她不要担心。 能拆散他们的,唯有真正的,古老的神力。 然而诸神之中,又有谁忍心拆散他们? “可是,这一千年以来,我一直感觉心神不宁。” 青莲池畔,香雾盈盈,她临水而坐,倒影已胜过最娇美的那一朵。 白嫩的手指划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会把我们分开。” 就连天与地,都能被分开呢。 嫣红的小嘴一扁,竟如孩子般无助。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去看东海尽头那株建木。 苍青色的躯干,与海天同色,也与海天同寿。 每一枝桠,都有一个世界。 欢喜哀愁,生生灭灭。 他指给她看,那生灭时亮起的柔光。 “呀,是空华之藤!”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建木上的星星点点。 炫美如花,也的确是花。 这种名为空华之藤的植物,与建木同样神奇。 在平时,哪怕是神眼也难以察觉。 也不知是几亿年前,透明的藤萝无声无息就缠上了树身,与建木托为一体。 从无数个小世界中吸取养分。 每当一个小世界寂灭,它就绽放光华如花。 生生灭灭,花开花落,长伴建木于空阔的海天之间。 “你瞧,它们是无法分开的。”他说。 广袖轻舒,神力笼罩树身,只一转眼就攫走了神树的生机。 满树星光也一齐陨落。 圆天黑海,只剩空茫寂寥。 她骇然,她垂泪,泪光中忽见波涛上又缓缓抽出一芽新绿。 从小芽到参天神树,于凡人要数万沧桑,于他的神力只不过一弹指。 枝伸叶展之时,无数微弱却固执的星光也亮了起来。 “树生藤生,树死藤死,这就是共生的命运。” 他的大手把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如过去无数劫时对她的保护。 “我们也是这样?” “我们也是这样。” 他的话能令天地改色,山川低昂,却无法令她安心。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冰凉的小手在他掌心里颤抖着,索要一个承诺。 “答应我,去找到那个万一。” “为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有道理。 于是他上天入海,于诸神中一一搜寻,历时万年终于找到了那个潜藏的威胁。 尽管怎么看,这个隐居山林的散仙也不像是个威胁。 緼袍敝衣,超然物外,大部分时间都抱着美酒陶然。 唯一能够造成威胁的是,这位散仙出身不凡。既非天地所生,也非灵性修炼,而是七情中“怒”的化身。 所谓七情,也不知从何而生。 他只知道,早在宇宙洪荒之初,七情就已经存在。 不随岁月变化,不受神道拘管。 但凡有情众生,都会受其拨弄,有喜,有怒,有忧、有思、有悲、有恐、有惊。 这因为有这七情,又生出无数欲念,无数是非。 就连诸神,也无法避免。 为防她口中的“万一”,他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手腕。 说起来,这竟是他漫长的神君生涯中,所动过的唯一一次私念。 手指一划,这片山林就与大地永远分开。 手指再一划,无人能开解的结界铸成。 从此悬浮于时间之外的幽冥海上,不生不灭,无人可至,无人能知。 作为补偿,他留下了一座永远喷涌美酒的山泉。 他以为,这样就能安全了。 兴冲冲回到层城,握着她的双手讲了这一切。 说着说着,分明就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身子一僵。 “时间之外,幽冥海上?” 她仰起脸,询问中仍透着不安:“那里真的是谁都无法到达吗?” “当然。能打开这个结界的只有我。” 他对自己的神力充满自信,她却仍不放心,一定要他确认:“加固结界,施咒只能让你我通过,好么好么?” 只要是她的要求,他只有满足。 无论为她做什么,他从不后悔。 唯独这一次,他必将后悔万年。 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有一天,她竟然会偷偷穿过结界,去往那时间之外,幽冥海上的孤岛。 有人说她心中仍有不安,必须亲眼确认。 有人说她只是好奇,想看一看自己的幸福将终结于何人之手。 还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也是由星辰在宇宙间写就的。 如果感觉幸福,也许只是因为经历的时间还不够长。 在无数个世界里,人们都在传唱这个不幸的故事。他们垂泪,叹气,因即使是神君也无法逃脱的劫数而倍感绝望。 故事里,美丽善良的她遇见了醉醺醺的散仙。 她出于内疚,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散仙,希望能求得谅解。 然而漫长的幽禁生涯已经让散仙积累了过多的怒气。 他诅咒,诅咒她的美貌将会消失,诅咒她的善良反倒成为一种毒药,诅咒他们所有的恩爱都会烟消云散,诅咒他们立刻分开,诅咒他们将辗转无数世界,即使重逢也不会相识。 源自七情的诅咒,无人可解。 第28章 点梗番外 端王的前世今生(下) 他只能站在层城之上,看着她形体如泡沫,一点点从他的世界消失。 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自己,从这副躯体中消失。 最后一眼的记忆,是她唇角的微笑。 那么甜蜜,那么哀婉,那么饱含歉意…… 在这个笑容消失的那一刹那,他周身光焰熊熊燃烧,神格在巨大的震惊与恐惧中扭曲破碎。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一个个捏碎无数世界,只为找到她的转世。 诸神制服了他。 他被捆神链锁在无极之山上,整整锁了一万年。 这一万年里,他从未合过眼,痛苦又倔强地一直注视着那如泡沫般生灭的无数世界。 每一个世界里,都找不到她的影子。 一万年的最后一天,有位女神到来,据说是受诸神委派来探望的。 女神青裙飘飘,身周暗影流转,唇角噙了一丝嘲笑。 “还没有猜到真相吗?” 真相?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 亿万年的相伴,两人早已如同建木与空华之藤,共生如一体。 当她从他生命中脱离时,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因为不安,也不是因为好奇,更不是因为命中注定。 只是因为她想离开。 借由他,她找到了那个“万一”。 多么狡猾,多么残忍。 她握着他的手,用力斩断了他们之间永恒的羁绊。 他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 思考了整整一万年,也弄不明白的为什么。 “有什么不明白的?”女神嘲笑道,“你们都在一起腻了亿万年,还没有腻够么?” 腻? 怎么会腻! 他是神君,她是他的灵妃,这是如天与地、日与月、光与暗一样注定的匹配。 “你没腻够,她也腻够了。”女神冷笑,“你以为她是谁?你的灵妃?藉由日光才能发光的月亮?因为有光才会存在的暗影?永远追随你、依恋你,取悦你的伴侣?别忘了,她也是神!” 他悚然一惊。 “她有她自己的神格,也有她自己的选择。”青裙的女神叹息道,“不记得了吗,当初可是她自己选择了你。” 光焰升腾,记忆翻涌,他又一次经历神格焚烧之痛,甚至痛于之前的那次。 亿万年光阴太久,久到他居然忘记了。 她是从时间泡沫中诞生的女神,诞生之初,容光曾照亮大千世界。 诸神都以受她青睐为荣,而她多情的目光只落在他的身上。 第一次目光交接的瞬间,他们的命运才开始转动、联结,由此形成一体。 在他神格深处,还回响着当时那种神奇的共鸣。 美酒注满金樽。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 拼图的最后一块落下。 这种种神奇与美好,竟被亿万年光阴磨成了长河岸边的沙砾。 “她厌倦了永恒,厌倦了生而为神。说实话,我也有点厌倦了呢。” 青裙的女神叹了口气。暗影在她身周聚合,宛如安慰的怀抱。 “你猜呀,她现在是在哪个世界,爱着什么样的人呢?” 光焰暴涨,化作无数武器朝青裙袭去。 这是神的杀气。 也是他第一次无法自我控制的杀气。 气势汹汹,恨不得击碎对方的神格,也就能击碎那句让他崩溃的“你猜”。 可惜,一遇上她身周流转的暗影,就被消解无形。 “你这家伙的脾气还真坏!难怪会被老婆跑掉。” 青裙的女神笑嘻嘻跳到另一朵云上。 “想去找她?我劝你还是不要啦。辗转无数个世界,遇见无数个男人,现在的她,可未必会选择你哟。” “滚!” 端王在自己这一声暴喝中醒来。 四下环顾,只见窗明几净,岁月静好,枕边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委屈地望着他。 “王爷……是在生奴家的气么?” 居然在睡梦中都叫她滚,可见怒气不小。 他赶紧环过佳人,温言抚慰,终于又哄得笑逐颜开。 “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爷也是该考虑王妃的人选啦。” 俯在他臂弯中,佳人吐气如兰,说到最后一句,俏脸已悄然飞红。 “当然,奴家丝毫不敢痴心妄想,只盼着王爷能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王妃……” “门阀联姻,不必有感情么?” “不,奴家的意思是,才貌相当……” “哦,你是说本王的水准与那些女人相当?” “不,不,奴家的意思是……哎呀,无论王爷娶谁作王妃,奴家只会衷心祝福。” 虽说是衷心,眼角的泪花却闪个不停。 “……往后也会尽心尽力侍奉王妃,只求王妃心胸宽大,能够善待奴家与其他姐妹。” “这倒不必你来忧心。” 既要娶妃,后院自然要先打扫干净。 “王爷!” 佳人显然会错意了,破涕而笑,含情脉脉依偎过来。 他却突然心生厌烦。 眼前更莫名其妙晃过另一张挂满泪珠的面孔。 她的美貌将会消失,她的善良反倒成为一种毒药,即使重逢也不会相识…… 会是她吗? “王爷?” 怀中佳人还要撒娇,却被他拂开了。 “楚楚。” “嗯?” “现在你可以滚了。” 心平气和说完这一句,他又陷入了沉思。 至于佳人如何花容变色,如何含泪而去,如何一步三回头,他完全没有注意。 心头盘桓的只有一件事—— 假如,真的是她……显然,这个梦是在提醒他。 绝不要相信那又呆又蠢又可怜的表象。 女人,可是相当的狡猾。 在遥远的某一时间,某一空间。 青裙飘飘的女神坐在云霄,一双纤足或敲或并,无聊地打着“秋千”。 总是萦绕身周,保护她的暗影此时离得稍远了些。 飘渺,浅淡,却显然是一个拥有自我的形体。 “你也看到了,他刚才的模样多有趣。” 女神格格娇笑,音如银铃,被天风送下云端。 “可是为什么呢?居然对我的话照单全收,半点不疑。” 朱唇微抿,七分得意,三分疑惑。 暗影唯以沉默作答。 而它的沉默,她向来比谁都明白。 “不,不,这么好玩的事情怎能少了我呢?不管他们腻不腻,反正我是腻够了。” 素手一挥,天光云影间变现出众多世界的影像。 她仔细端详,认真挑拣,要在热闹上演之前把戏台布置好。。 一道暗影缠上她的藕臂,似要劝阻。 然而她打定主意的事,诸神向来无能为力。 “还记得七万九千三百五十二年前的那件事吧?是时候要回利息了。” 女人,不只相当狡猾,还相当记仇。 女神则是女人中的女人。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第29章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不,不,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琉璃尖叫,心里希望这位王爷冒险的乐趣已经得到了满足,可以出去同成大人和宝瓶会合了。 可惜,端王听不见她的心声。 “奇怪的是,楼下的血看起来并不是这少年的。”端王说。 端王说,枯骨是被一剑穿透心脏,剑不拔出,就不会溅血。 枯骨所在的墙角的确干干净净。 他们一路追踪的血滴,还在朝上一层楼梯指引。 “是不是很有意思,琉璃小姐?” 他们又追踪了几层,直到塔顶。 还好,什么异常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琉璃倒是一一鉴定了那些佛龛有多么珍贵。 与其他层不同,塔顶只供着一尊释迦如来七岁等身身像,笑容慈悲,金身辉煌。 在这座佛像前,他们找到了最后一小摊血迹。 “所以,他逃到这里,跪在佛前祷告?” 端王皱起眉,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有什么不对吗?”琉璃不明白。 “那么他的尸骨呢?” 端王环顾室内,八面都是密封的石壁,连只飞虫也进不来。 “会不会被人带走了。” “怎么不一起带走楼下那把骨头?” “也许是没看见……” “再说你不觉得奇怪?楼下的血那么多,可见他受伤不轻。一路逃到这里,伤势只会更重。怎么流血反倒少了。” “要说奇怪,这座塔才奇怪。”琉璃小声嘟哝道,“明明应该有十三层呀。” “你说什么?” “刚才在外面我就数过,这座塔总共有十三层。可是,我们进来之后,只爬了十二层。” “你确定?” 端王来回踱了几步,神情极其兴奋。 “原来如此!” 他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戛然而止。 琉璃不解地看着他,发现他正用唇形对自己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有人。” 一定是成大人和宝瓶带着小厮们找来了。 琉璃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想说声谢天谢地。 光亮消失了。 原本在墙上燃得好好的油灯,竟然同时一齐熄灭。 她张开嘴,尖叫声却被堵在嘴里。 黑暗降临的同时,端王袖子一卷,将她整个人都捂在了怀里。 “不要叫。” 他低声说,顺手在她背上拍了几下作为安抚。 奇迹一般,琉璃狂乱的心跳真的就渐渐平复下来。 她把脸贴在凉滑的丝绸上,感受他的镇定。 呆在这个俊逸温和,风流洒脱的男人身边,似乎一切危险惊惶都能隔绝在外。 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另一具怀抱。 真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个这样令人安心,而另一个总是让她恐惧。 她身子突然一颤。 不是因为端王的下颔正擦过她的额头,而是想到了那个人。 小八! 是谁熄灭了所有的灯? 是谁在遥远的塔底,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又是谁正在一步接一步地爬上塔来? 除了虚无缥缈的鬼魂,她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个比鬼魅还可怕的男人。 一定是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偶尔迟疑一下,接着又朝上而来。 端王护着琉璃,无声无息地移到一面墙前。 “呆着别动。” 他俯在她耳边吩咐说。 就算想动也双脚也软得动不了呀,琉璃苦笑着想。 唯一的平静和暖意都随端王而去。 她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听着他走后的动静。 果然,黑暗中传来厮打的响声。 掌风的凌厉,木头的脆裂,石壁被震动的闷响…… 突然,她听到一声“去!” 只是一声低喝,她却立刻分辨出这就是小八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阵凌乱的打斗声,渐打渐远,逐渐由塔顶朝塔基去了。 突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除了黑暗就是寂静,除了寂静就是黑暗。 再这样呆着别动她一定会发疯! 琉璃下定决心,扶着墙壁一步步朝摸索着走。 才下了十来级台阶,腿脚就软得不行,只能用手撑着楼梯一步步朝下挪。 “王爷——王爷你在哪儿?” 回应她哭喊的,只有塔下传来的回声。 她边哭边挪,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挪到了哪一层。 突然,她身子一颤。 有人!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她却分明听见了周围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非常粗重,时断时续,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王爷?” 琉璃试探着叫了两声。 呼吸声顿住了。 片刻之后,黑暗中传来一个她非常熟悉又非常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总是这样,在我面前叫其他男人的名字?琉璃小姐。” “是你!” “你以为谁?你的王爷么?” “你,你把王爷怎么样了?”琉璃颤声问。 “你很在乎他吗?” “当然!王爷乃是万金之躯……” “这种废话就不要说了!”他重重喘了一口气,“你,过来。” “你,你想做什么?” “抱歉啊,眼下我这个样子,恐怕对你做不了什么。”他嬉笑道。 琉璃愣了愣,终于明白他这句话其实有多无耻。。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也可以……” “住嘴!” 虽然口中这样痛斥,琉璃仍然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挪动。 毕竟他受了重伤,也许就要死掉了。 就算他再怎样下流无耻,又是乱臣贼子,好歹也是条性命。 “如果想要我救你,就先告诉我端王在哪里。” “呵呵。” 只听黑暗中一声冷笑,大胆靠近病虎的小白兔就又一次落入魔掌。 凶兽毕竟是凶兽,哪怕跌倒在地,也仍有足够的力气把她箍在手中。 “据说,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总归会穿一条丝织内裙。撕了它!” 啥? 琉璃惊恐地按住裙子,却听见他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 “快撕!” 这种时候,哭泣没有用,哀求也没有用。 琉璃战战兢兢地弯下腰,又战战兢兢地卷起外裙。 外裙是提花锦缎,内裙是冰丝双绉,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又细又滑,她完全不知要如何下手。 “别磨蹭了!” 他的手突然伸过来,不等她挣扎就制住了她。 刺啦一声,最上等的衣料就被撕裂了。 “乖,你不是很想知道么,刚才你的好王爷都发生了什么事?” 鬼魅般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辗转呢喃。 “那就乖乖听话吧。” “不!” 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只想逃!逃!逃! 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掌握,逃离这种比黑暗更恐怖的地方! “放心吧。” 他一伸手就反扣住她的手腕。 “你是逃不掉的。” 第30章 他的命掌握在你手上 他享受了一会儿掌下的轻颤。 突然手一松,让她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赶紧动手!”他说。 琉璃只觉得脸上划过什么东西,是他丢过来的。 拽在手里摸了摸,突然意识到:这凉凉滑滑的,却是从自己裙子上撕下来的丝绸。 “撕成三指阔的条,越长,越完整越好。”他又说。 琉璃怔怔地,按照他的吩咐撕了几下,这才反应过来。 凭什么她就要这样任他轻薄,又听他指示? 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小八冷哼一声。 “若是我死在这里,你以为自己还活得了?” 不等她回话,又低笑:“莫非,你是打算与我同死在这塔里,日后被人发现,也算是桩殉情的佳话?” 琉璃啐了一声。 “你到底把端王怎么样了?” “还在担心你的好王爷?”他低笑,“那么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了。” “凭什么?” “乖,相信我。” 黑暗中,他懒洋洋地地吁了一声。 “他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琉璃犹豫了片刻,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边撕,一边心里把这边这个男人诅咒了成千上万遍。 她十指纤纤,生来不沾阳春水,才撕几下手指就勒疼了。 “难怪啊,难怪!” 黑暗中的男人倒是悠闲自得,完全不像才受了伤的样子。 “难怪什么?”她忍不住问。 “难怪当年妹喜爱听裂帛之音,果然十分动听。” “我看你倒像夏桀……” 她把撕好的布条丢给他,只听见黑暗中悉悉索索了一阵,想必是在包扎伤口。 接着又听他倒抽一口冷气,想必是自作自受。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你身上带的有火折子吗?我去把灯点燃。”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片刻。 “没有。” 她想了想,扶着墙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有些粗鲁,还有些……不安? “我记得,第四层的佛龛里,有一颗孔雀暖玉。用它也能勉强照亮。” 灵塔八面皆墙,就算捱到天亮,这里也照不进一丝亮光。 所以及时找到光源,摸到门出去才是正经。 “也好。” 小八迟疑了一下。 “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一阵听上去手忙脚乱的动静之后,他热烘烘的躯体突然压了上来。 “扶好我。”他说。 不由分说的,就把胳膊环过她的双肩。 琉璃念过三年家塾,知道孟子说过,嫂溺,叔可援之。 所以,看在眼下他身负重伤的份上,她就暂时忘记男女大防吧。 救死扶伤,胜造七级浮屠对不对? 只是,隔着重重衣料,她仍能感觉到他的线条有多么粗犷紧实,体温又有多么灼热。 如果是端王那种温雅如玉的美男子,一定不一样吧。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就被她惊慌失措地压下去了。 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想到端王呢? 天啊,真是太亵渎了! 觉察到小人儿的颤抖,小八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我明白了。”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间,摩挲了两下。 也不知是安抚,还是威胁。 “又在担心那位王爷?” 虽说不是担心……不过的确同端王有关。 琉璃片刻的迟疑,被小八当成了默认。 “你同他才相处了多久,就这样牵肠挂肚了?”他嘲笑道。 他略一侧身,就把她堵在自己与石壁之间。 一只手枕在她颈后,另一只手撑在她脸旁。 是不是如果她说错什么,就会被一拳打进墙壁里?琉璃胆颤心惊地想。 “还是你也做起了那些娘们的美梦,被抬举了一回就妄想起王妃的宝座了?” “你,你不要胡说!” 琉璃又羞又气,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脑袋。 不只是因为他这样粗鲁的盘问,也不只因为这个诡异的盘问姿势。 只有她自己清楚。 他的问题,有多少刺中了她心底对自己都不肯坦白的秘密。 不,她当然不是垂涎王妃的宝座。 只是…… 那样高贵而温柔的男人,对她又是那样关爱亲切。 教她怎么不心生贪恋? 眼下,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贪心,也第一次正视到自己与那个人之前至少隔了一百万个不可能。 琉璃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你哭了?”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泪痕,声音流露出不满。 “被说中心事了?” “我,我才没有……” 没有嫉妒宝瓶? 没有流连他的温柔? 没有借机把三天延长到五天? 她再也无法否认,只能让眼泪不断流淌。 “真是让人伤心啊,琉璃小姐。” 男人的指尖拈起泪珠,在她腮上留下一个个冰冷的印记。 “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果眼下换成我在他的处境下,你……也会为我这这样流泪吗?” “我……” “会?还是不会?” 他穷追不舍,好像要把她的真心从身体里榨出来似的。 “不,绝不会!” 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还是倔强地扬起脸来。 “这么无情?” 他低笑一声,忽然松开了所有的钳制。 “走吧。” 他们来到第四层塔室,那颗孔雀暖玉果然正荧荧发光。 不过要怎么把它从佛龛上弄下来,倒是件麻烦。 琉璃正想着,却见小八走上前去,手中亮光一闪。 “你,你,你怎么……” “啰嗦!” 他转过身来,手掌上已然托着那颗鸟卵大小的宝石。 “佛祖有好生之德。借他一点光亮,是不会让你死后堕入阿鼻地狱的。” 琉璃微微张着小嘴,仍是一副被惊呆的模样。 “你,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终于红着脸叫出声来。 青光浅淡,但足以照出男人矫健的身躯。 他上衣已脱,下身仅着一条章丹色的长裤。雪白的中衣胡乱掖在腰间,衬得那一身起伏的线条更显邪魅。 “你有什么不满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唇边勾出一抹诡笑。 “我受伤了,不是吗?” “你,你,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伤口!” 她又羞又怒地指出这个事实。 至少从他“坦诚”的部分看,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她以为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正牢牢扎在他的左膀上,也没有透出任何血迹。 “有些伤,是外表看不出的。” 孔雀暖玉的青光射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副花纹狰狞的面具。 第31章 想知道就跟过来 只遮住一半容颜的面具,反而更令人迷惑。 面具的花纹似流云又似雷纹,非常特别,美丽却森冷。 面具下那张脸大概也是这样吧…… “琉璃小姐。” 他俯向她,右手还握着雪亮的匕首。 他就用那把匕首轻轻按住她微启的樱唇。 “有一件事,或许你应该记住。” 他的声音比刀锋还冰冷。 “嗯?” 琉璃目光迷离,还久久沉浸在第一次被人“坦诚相待”的震撼中无法回神。 “永远,永远……” 他说着,匕首贴着她的肌肤下滑。 “不要让男人看到你这幅模样。” 话音落时,匕首也在即将挑破她衣领的那瞬间弹起,归鞘。 “这幅模样?” 琉璃不解,连忙低头检视自己。 好吧,眼下这幅模样的确是狼狈了些,尤其是外裙污脏得不成体统。 “明明……”还不是被你害的! 琉璃压住舌头下想说的话,努力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现在可以告诉我,端王殿下怎么样了吗?” “这么迫不及待?” 他冷哼一声,朝下层楼梯走去。 “想知道,那就跟过来。” 琉璃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下楼,一直下到最底层。 又战战兢兢看着他走到那摊陈年血迹上。 亡灵勿怪,亡灵勿怪! 若有亡灵,请直接找他算账! “我说,门应该不在那边……” 看他伸手在血迹前的那面石壁上摸索着,琉璃忍不住小声提醒。 小八不予理睬。 突然,只听脚底传来一阵低鸣。 琉璃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就坠了下去。 连尖叫都来不及,她就落了下去。 也在那一瞬间,小八的长臂如电射般朝她伸来。 所以她最后是跌在他的胸膛上。 虽然没有受伤,不过触手之处那种滚烫的感觉,令她比受伤还难过。 不过她暂时顾不上害羞。 “这,这是什么地方?” 她吃惊地瞪着两人所在的空间。 看起来应该是一间密室,不大,同样是八角形。 与其他层塔室不同,这室中没有佛龛,却铺设了一层丝绒地毯。 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掉下来过,丝绒上积累的灰尘扬起,呛得她连咳数声。 “这里就是——” 面具下俊美的薄唇翘起,露出一个讥笑。 “你那位好王爷,之前没有找到的地方。” 石塔的第十三层! 琉璃恍然大悟。 之前她与端王都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进塔看见血迹,又看见楼梯上一路有血,就以为那个流血的人应该从塔下一路朝上逃去。 可谁说,那人就不能是从塔上逃下来的呢? 是了! 那人一路跑下来,然后站在那里寻找打开密室的机关。 所以那个位置才会有那么多血。 然后…… 她赶紧环视下四周,生怕哪里又扑出来一具骷髅。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端王人呢?” “这些问题,可以让我起来再回答吗?” 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低笑着,宽厚的胸膛在她手底一阵起伏。 她慌得一缩手,咕噜一下就滚到了一边。 传说中受伤的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 接着,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从密室这头走到那头,又绕室一周,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琉璃只好研究脚下的地毯。 彩丝茸茸,线软花虚,果然也是上等的丝毯。 同时下流行的波斯丝毯不同,这丝毯用的还是传统的栽绒绾结法,花色也并非常见的吉祥图案或讲经说法图。 藏青色丝线与金银双丝交错,组成的居然是一幅金碧山水。 看着似乎还有些眼熟? 琉璃咦了一声,想要看个仔细。无奈孔雀暖玉却握在小八手中。 “果然是这样。” 小八突然发出一声惊叹。 琉璃想问,却又不敢,只能呆呆被他一把拎起来。 “你不用找什么血迹了。这种颜色,又是丝绒,血迹干了后混在其中就算白天也不易分辨。” 啊,其实……她只是觉得这丝毯很美。 他挟着她,径直走到一面墙前。 琉璃这才发现,看似光滑的石壁上,居然雕有不明显的花纹。 “按那朵莲花,用力。”他吩咐。 琉璃伸手按下去,惊奇地发现左边的石壁向一旁滑动,露出一扇门来。 “你怎么知道会有一扇门?” “我又不蠢。” 进门之后,小八手上的孔雀暖玉就用不着了。 这里的墙壁上,居然缀了少说也有上百颗的孔雀暖玉,每一颗都比他手中的更大。 柔和的青光,照出一室奢华。 “天啊!” 琉璃忍不住惊叹。 “这桌椅,这凭几,这屏风,居然都是紫檀的!” 作为装饰,镶嵌在紫檀木上的也是上等的明珠美玉。 难怪要藏在密室里。 琉璃记得,穆帝晚年大肆搜罗紫檀木,曾经订下法令,民间若有私藏紫檀者,一律处死并连坐。 不过,这间密室的主人又是谁呢? 小八正端详着与一件东西。 “拨浪鼓?” 要琉璃说,这拨浪鼓顶多值三文钱,就是集市上随处可以买到的。 却被珍重地放在案头,紧挨着一只绣工粗糙的虎头鞋。 所以,这里一定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琉璃突然冒出个非常不敬的念头来。 她听说过,当初在五凤庵出家的尼姑里,有不少都是金陵或周遭的良家女子。其中不乏将嫁妆带入寺院捐作庙产的。 据说二十多年前,五凤庵的主持师太,就是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莫非,其中有一个尼姑犯了清规,与男人私通有了孩子? 为免出丑,五凤庵和尼姑的家族就联合起来,修了这样一座塔,把人藏了起来? “家丑不外扬的最好办法难道不——” 小八在面具后面冷笑着,做了一个“杀掉”的手势。 琉璃慌里慌张地把嘴掩住。 真糟糕,居然不知不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残忍。” 她红着脸斥责道。 真讨厌,他这样大剌剌矗在面前毫无廉耻,却让她的目光不知道该朝哪里放。 “琉璃小姐。” 他靠过来,亲昵地抓起她一只手。 “如果我们的关系,被人知道了,你猜会怎样?” 第32章 想不想听个故事 “你不要胡说!我们……哪有什么关系?” 琉璃赶紧反驳。 “确定?” 面具下的眸光一闪,琉璃心头就跟着一颤。 好吧,她承认他的想法没错。 随便哪家的女儿要是出了这种丧失名节,辱没门风的丑事,要么绑去沉猪笼,要么逼着绝食自尽。 就算能逃一死,也一定幽禁起来免得给家人丢脸。 尼姑庵是个幽禁的好地方。 但是哪家会在盛怒之下,还给被幽禁的“罪人”布置这样奢华舒适的住所? 还能容她躲在这里舒舒服服的养孩子? 琉璃想了想,自己那个富甲一方又豁达不拘的亲爹,只怕也做不到这样。 何况这建塔修密室的工程,耗时耗力,哪里是临时能弄出来遮丑的? “还有,吃东西要怎么办?” 她叫起来。 小八冷笑一声。 “你能想到的,自然别人早就想到了。” 他走过去,踢了踢墙角硕大的朱漆曲木笼,灰黑色的灰屑立刻飞扬。 “定期有人送食物就来,就储在这里。可怜,还剩了这么多在这里化灰。” 他又走到案头,掂弄那套白玉酒具。 壶盖一开,居然还有酒香四溢。 “许家秋露白!” 琉璃抽抽鼻子,立刻就辨认出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算什么,“许酿”才是世上最稀罕的珍酿之一。 江南乌程许家世代酿酒,所酿的两种秘制酒浆堪比琼浆玉露,被称为“许酿”,年年都被选为贡品。 五十年多前,许家最后一位酿酒师英年早逝,手艺并无传人。 留在世上的两种许酿美酒也越喝越少,越喝越贵,差不多二十年前就很难在民间找到了。 琉璃能认得秋露白,还是因为好几年前随季老爷北上探望远嫁的大姐琥珀。 琥珀的夫家姓周,是京城的皇商。当时办事得力,蒙圣上赏赐了一壶秋露白,如获至宝。 季老爷和琉璃恰逢其时,也分享了一杯圣恩,从此没齿难忘。 “不,这是春波绿。” 只见小八一手持壶,一手把盏,徐徐倒满一杯玉液。 “秋露白的气味更浓烈,倒不如春波绿来得滋味绵长。” 居然还浅酌慢品起来。 琉璃无语,只能看着他把美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喝完咂咂嘴:“躲在这里还能过这种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琉璃捕捉到他声音里的感慨。 “从一开始你就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莫非你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 “也不能说认识。” 他懒洋洋朝软榻上一躺,仰面盯着屋顶,沉默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终于肯开口说话说。 “想不想听个故事?” “我能说不想吗?” 琉璃找了个光线最明亮的角落坐下,双手环膝,做好了随时发抖的准备。 其实小八的故事并没有她意料中的可怕。 说的是很多年,有一大家子人,可能姓赵,可能姓钱,可能姓孙,也可能姓李。 高门大户,外面看其乐融融,内里免不了勾心斗角。 好在当家的老太爷英明,虽然乌七八糟的事情多,但一直没闹出大乱子。 老太爷子女众多,按规矩,以后接手当家的应该是嫡长子。 偏偏老太爷晚年宠爱一个小妾,宠得神魂颠倒。 小妾生了个小儿子,老太爷更是爱得如珠似宝。 小儿子才三岁,老太爷就宣称以后自己的家产都要归最疼爱的小儿子。 其他儿孙当然不服,尤其是长房长子,辛苦经营多年,快到手的鸭子却要飞了。 老太爷为了稳住长子,又想了个办法。 他立下遗嘱,百年后当家之位仍归长子。 但是,长子死后,却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当继承人,只能把家业交给幼弟。 老太爷很清楚,自己这个长子天性善良,极其孝顺。 于是他不以利益诱惑,而是搬出天理人伦,以孝道相逼,让长子接受了这个条件。 长子那时候已娶妻生子,听说这件事后,不仅长子全家不高兴,长子的岳父家更是生气。 岳父家不敢朝老太爷发怒,就把矛头对准了那位小妾,还有与小妾交好的几家亲戚。 “是破坏他们的生意吗?” 琉璃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 “差不多吧。当然,他们的生意,比你家的生意可要大多了。”小八叹了口气,“也血腥多了。” 琉璃在脑海中迅速搜寻了一番。 大江南北的富豪她大致都听说过。生意能做得比季家大许多,还血腥……、 “莫非是塞北万马堂的万老爷?” 不对不对,万老爷子虽然一代英豪,却被万老太太管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敢专宠什么小妾。 “还是太原赵三爷?” 听说赵三爷早年沦落草莽,手上沾过不少人血,现在倒是规规矩矩做起了煤炭生意。 可是,听说如今赵家管事的是赵三爷的几个孙子,也是对不上。 再不然,就只有她大姐琥珀的婆家了。 然而琉璃也从没听琥珀说起过类似的事情。 “死心吧,你猜不到的。”小八说,“顺便说一句,我说话时讨厌被人打断。” 他只瞟了一眼,琉璃就觉得一股寒意袭来,赶紧缩了缩脖子。 长子的岳父家笼络了很多人,原本是打算扶持自己女婿。 谁知长子天性和善,不忍心伤害庶母和幼弟。 于是岳父决定抛弃女婿,改为扶持自己的外孙,也就是长子当时年方十四岁的大儿子。 当然,这个岳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要打。 女婿毕竟是外姓人,岳父帮忙再多,家业仍然是女婿家的。外孙就不一样了。趁着外孙年少,他可以插手的地方很多。 不过老太爷也并不糊涂。 他早早就进行了一番秘密布置。 等到岳父派的人闯进去后,发现小妾和幼子都不在了。 更可怕的是,老太爷躺在床上,刚刚魂归西天。 他嘴角有一抹乌血,从不离身的玉珠串则摔在地上,看起来是死前用力掷出的。 在他们闯进去之前,房间里只有两个孩子,都是老太爷的亲孙子。 一个就是那个十四岁的大儿子,另一个是他六岁的弟弟。 两个孩子都跪在地上,模样都十分惊恐。 当长子、岳父和其他家人都赶到以后,六岁的弟弟举起手,非常惶恐,但是非常清楚地说了一句话。 第33章 血腥?悲惨?还没完呢 小八的声调突然变得古怪,似在用力抑制某种情绪。 顿了顿,他才模仿那个六岁的孩子说了三个字。 “是大哥。” “什么?”琉璃吓了一跳,疑心自己听错了。 “呵呵,当时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那小子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得更清楚明白。老太爷的死,是他大哥做的。” 琉璃不寒而栗。 悖逆人伦,兄弟相残,这果然是最可怕的事。 “不,一定只是小孩子不知轻重,胡乱说话对不对?”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时常“语出惊人”,被宝瓶嘲笑,长辈责怪。 “别的小孩子也许会胡乱说话,这个孩子不会。” 小八冷笑一声。 因为这个孩子,自幼就是出了名的神童。晓诗书,知进退,五六岁大时待人接物就比一般成年人还要强了。 所以,没人会把他的话,当成普通的孩子话。 “手足之间难免会闹别扭呀。从前我生气时也曾诬告宝瓶,说那尊翡翠观音是她推倒的。” 当然没人理会她。 倒是宝瓶有理有据,朝大人们分析了一圈自己可能是被谁诬陷的。 导致她被亲娘朱氏重重地责罚了。 说起来,宝瓶倒与那孩子有几分相似。 “不,这两兄弟一母所生,十分要好。” 弟弟指认哥哥时,脸色惨白,全身发抖,也是非常艰难才说出了那句话。 说完后,他看着哥哥的模样,据说相当悲痛,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六岁孩子能伪装的。 当然,他也不是普通的六岁孩子。 但是,接下来的另一件事,让所有人彻底打消了怀疑。 十四岁的大儿子猛然跪倒在地,垂首招认一切是自己所为。 他一招认,众人自然大惊。 他的父亲,也就是老太爷的长子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坏事。 因为这个大儿子,无论哪一方面都与他非常相似。 尤其是为人善良,宽厚,是个连老太爷都赞不绝口的好孙子。 他搂着儿子一边哭,一边还要逼问真相。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大儿子趁他不备,抽出父亲的佩剑,居然自戕了。 就在剑锋割裂脖子的那一瞬间,他大叫一声:“这都是我自作自受,记住!” 说完鲜血飞溅,喷在父亲的衣袍上,也喷在弟弟的脚前。 据说他虽死而身不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亲弟弟。 “天啊!” 跟着小八阴恻恻的描述,琉璃简直是亲眼目睹了那血腥悲惨的一幕。 血腥? 悲惨? 小八冷笑一声,还没完呢。 大儿子举剑自戕之后,小儿子就像吓呆了一样,跌坐在地上,一直盯着哥哥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他们的亲爹,抱着大儿子的尸体恸哭不已,自责教子不严。 他的岳父和妻舅们,还有一些手下纷纷上前相劝,自然是越劝越伤心。 后来他们簇着他要离开,说是节哀顺变,该为即将接掌家业做准备了,他也只是木然听着,木然抱起大儿子的尸身。 大约是见他神情不对,手下早就把那把还沾着鲜血的佩剑收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老太爷所卧的那张床是精金美玉所造,坚固无比。 更没有人想到,这个即将得到一切的人,居然纵身一跃,就那样活生生撞死在老太爷的床前。 转瞬间,祖孙三人横尸一处,成为天底下最可怕的景象。 所有人都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长子的岳父才振臂一呼,领着其他人跪倒在这片血泊中。 他们跪的是那个六岁的孩子。 按照岳父的说法,原本的继承人一个死于自责,一个行踪不明,这份家业理应由长子的子嗣继承。 长子的大儿子,谋逆灭祖,已经经自行了断。 按排序,就轮到了他的弟弟,同样也是嫡生的这个六岁孩子。 况且他之前主动指认凶手,明显没有参与那个小畜生的罪行,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真可怜。”琉璃低声说。 “可怜?”小八瞥了她一眼,“从此他可就成为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怜个屁!” “可是,他才六岁。爷爷、哥哥和父亲接二连三惨死在自己面前,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琉璃真心实意地同情那个孩子。 小八不以为然:“我说过,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六岁孩子。” 那孩子继承家业以后,在外公和一群亲戚的扶持下,过得如小霸王一般。成年后,又把外公一家的势力清除了,自己独掌大权,呼风唤雨,简直快活的不得了。 可怜的另有其人。 那孩子的母亲,也就是老太爷的长媳,当年出事时正怀着身孕。惊吓悲痛之下早产了。用药物勉强吊了几年性命,终于还是郁郁而终。 那个早产的孩子从未见过父亲,四岁时又没了母亲,从小只有仆人照顾。 从前伺候老太爷的仆人,也被赶尽杀绝。 尤其是伺候过小妾母子的,一一受审,不过谁也没有招出那对母子的去向。 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有人认为真正该执掌家业的应该是那个失踪的幼子。当然,敢这样说的人很快就落了个悲惨的下场。 至于失踪的人,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已成为孤魂野鬼。 “你说,到底是谁可怜?” 他冷笑一声。 全然满不在乎的模样,微微震颤的尾调却泄露了心底愤懑。 琉璃默默看着他。 明明那样讨厌,那样邪恶的一个人。 明明那样欺侮过她,玩弄她于股掌。 为什么她居然会对他突然涌出那么多同情? 莫非是他这种仰卧的姿态非常美好,非常脆弱? 莫非是孔雀暖玉的光芒太温柔,让那幅面具不再森冷? 莫非是他说的故事太悲惨,说故事的语气又太平淡,太讥诮? 琉璃搞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是,她相信自己听懂了故事。 “好可怜。” 她轻轻叹气,投向软榻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难怪,你会去销金窟……” “什么?” “不,我不是要怪你什么。” 从小就有那么悲惨的遭遇,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不能怪他。 “可是,你既然有求于端王,就不该这么冲动呀。” 第34章 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有求于端王?”软榻上的人笑了。 只要他这样一笑,琉璃就莫名害怕。 莫名的,就会想起之前的那个深夜。他潜入她的闺房,扼住她的咽喉时,那种凶兽般危险的气息。 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哆嗦,琉璃决定还是顺毛捋。 “是我说错了。不是你有求他,是你想胁迫他为你办事。” “胁迫?” “好吧,也不能算胁迫。” 琉璃有点犹豫,想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 “我才疏学浅,不像宝瓶那样精于训诂。不过,你的确是好不容易才把端王弄到这里来的吧?”“这么说倒也没错。” “你让我对端王说小清泉寺的传说,就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你知道,他是不会放过这种一听就很有趣的冒险,对不对?” 把端王诱来这里,这座古怪的灵塔也就迟早会被发现了。 只要端王发现这么有意思的地方,是一定会进来察看的。 只要端王仔细察看,早晚就会发现血迹和塔里的其他秘密。 “因为我们一层层察看,耽误的时间长了,你觉得不耐烦,所以熄灭了所有的灯,想以此引起端王注意,对不对?” 谁知这种做法却让端王认为来者不善。 黑暗中双方一旦动手,的确不好把握分寸。 “结果你一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让你的同伙把端王绑走了。” 琉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样一来,你可就犯下大罪了!不但王爷不会帮你,如果被官府捉住,那就是死路一条。” “听起来你很担心?”小八笑道。 “我当然很担心王爷的安危!”琉璃大声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这么大费周折,只是想让王爷伸冤做主,事情根本就不会闹到这么糟糕的地步呀!” 小八投来吃惊的一瞥。 “听起来,你好像猜到了不少。” “我又不是真的蠢!” 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了,琉璃心里有些小小激动。 “哦?” “就算本来还有些不明白,听你讲完那个故事,也就什么都清楚啦!” “真的?” 面具下的眸光一闪。 “当然,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琉璃说完,意识到那毕竟是个血腥又悲惨的故事,自己不该这么得意。 立刻又换了一种充满同情的眼神。 “不要再隐瞒了,你就是那个孩子,对不对?” 面具下的眸光微微一缩,如猛兽发现了威胁。 因为他懒洋洋的卧姿未改,孔雀暖玉温柔的光芒又足以软化一切危险的气息。 琉璃完全没有意识到,卧榻上的男人全身肌肉已经紧绷。 也许只要再听一句话,她的咽喉又会被扼住。 捏碎。 没有人会知道。 她仍然自顾自地分析,还学宝瓶平时的模样,用左手手背托着香腮,小指头还微微翘起。 “如果不是那样,像你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沦落到销金窟里。” “我这样的男人?” 琉璃的双颊突然有点发烧。 “无论如何,你的身手不错,模样应该也不错。” 不做那些邪肆举动时,气质也挺“干净”的。 要么为什么当年在销金窟,醉醺醺的她会一眼看中坐在黑暗里的他? 连脸都没看清楚,就一掷千金把人买了。 想到这里,整个人又不自在起来。 她赶紧把思路从九霄云外拉回来。 “所以你想伸冤,想报仇,我觉得都能理解。毕竟本来可以继承那么大一份家业,现在却落得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所以她郑重承诺。 “只要你能保证端王平安,我一定会想办法劝说端王帮你伸冤。就算拿不回你应有的家产,至少也要让你认祖归宗,重当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 面具下传来一声惊噫。 “原来你以为我是那个小妾生的幼子?” 琉璃点点头。 “不必掩饰了。我知道,一般说是别人的故事,其实总是自己的。” 当然,这么可怕的故事,如果是她,也宁可自己不在其中。 “你也不用担心家丑外扬。我会替你保密的。” 琉璃环顾四周,声音轻柔。 “你在这里一定住了好多年吧。所以才会对这里的机关陈设这么熟悉。” 不过真难想象,这么个凶恶的男人,居然也曾有过穿虎头鞋,摇拨浪鼓的可爱童年。 “你娘还好吗?” 才问出口,琉璃就恨不得咬掉舌头。 怎么能这样问呢? 如果亲娘还在,他又怎么会飘零在外,还变成了销金窟里的男倌人? 琉璃自己也是丧母之人,知道这种问题有多么戳人心窝。 她急忙抬头看向软榻,却见软榻上的男人果然胸膛起伏,似在拼命压抑。 “对,对不起……” 听到这句细如蚊哼的道歉,软榻上的男人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再压抑,爆发出一串长笑。 笑得琉璃目瞪口呆,只当他悲痛过度,失心疯了。 “我说啊……” 好不容易笑声歇了,他捂着心口看着她,面具后面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你实在是太有趣了,琉璃小姐。” 他支起上半身,朝她招招手。 “倒酒来。” 琉璃抱着满腔同情,给他斟了一盏春波绿。 他却不接盏,只用眼神示意她把杯子递到唇边。 在同情心的趋势下,琉璃羞怯怯地把酒杯凑过去。 融融青光下,白玉盏,翠琼浆,更衬得面具下薄唇两片如画。 琉璃心一颤,手一抖,几点酒液就飞溅过去。 酒色晶莹,如珠滑落,将薄唇一点点润泽。 不知怎的,琉璃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与宝瓶一起学画,老师教过的一种笔法。 撞水。 原本可能平淡的画面,一经饱蘸清水的毛笔点染,水化而不溶,色墨相撞生趣,立刻生动百倍。 啊,这画面果然活起来了! 正在滑落的酒珠,被一笑卷入了口中。 琉璃还在怔忡,忽然手腕一痛,已被小八伸手捉住。 “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如果我是那个幼子,当时已经失踪了。后面那一幕幕的惨剧,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面具后面的笑意无比和气,也无比危险。 第35章 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啥? 琉璃瞪圆了眼睛。 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有想过。 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那家人一定会封锁消息,除非…… 除非当时他就在场! 琉璃倒抽一口冷气:“好可怜,当时你还那么小,一定吓坏了吧。” 面具下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是了,宝瓶说过,有些人在愤怒或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会用大笑来掩饰真实的情绪。 她伸出还空着的那只手,在他禁锢自己的胳膊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 “别难过啦。现在当务之急,是快快与你的同伙会和,千万不要伤到端王殿下。” “你倒是真关心他。” 面具下的薄唇勾起,抛来第二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有同伙,为什么他们会把我留在塔里?” 这个问题比较简单。 琉璃眼珠一转就有了答案。 “当然是因为人手不足!” 在那种紧张的时刻,不由分说带走端王才是上策。 就算小八被捉了,只要端王在他们手上,还是能交换的。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端王那么善良温柔,如果听了你的故事,一定会为你做主。” “温柔?” 琉璃很认真地点点头。 “都说端王风流多情,只爱醇酒美人,相比皇上那样的明君和肃王那样的贤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王爷。可是,他却不像别的王孙公子那样把女人当成衣服,随穿随丢。” “是,他是把女人当成玩具搜集。” “玩具?” 端王听说也二十有三了,还有小孩子的玩具癖? “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玩具,我可以教你。” 他低笑,那种邪恶又危险的气息又散发出来。 琉璃狠狠瞪了他一眼。 “端王才不似你这样下流!我相信他对人是真的温柔体贴,否则大可以不理流言,让我被关在家里自生自灭。” 想到那日见到端王的情形,她的眼神就迷离起来。 大概每个少女都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她只是从没想到自己的梦竟会成真。 似乎又看见那袭朱袍立在斜阳下,温柔地朝她伸出手。 “醒醒!说不定他只是利用你。” 小八毫不留情戳破她的美梦。 琉璃并不意外。 之前宝瓶不是已经对她叽叽呱呱分析了一大堆么? “没关系。要说利用,也是我利用王爷在前。” 尽管是被迫的。 “所以也要多谢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只要端王能够平安无事,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会视作美梦一场,永藏心底。 紧扣她细腕的大手突然一紧。 “我很好奇,你这小脑瓜还在算计什么?端王妃的宝座么?” “不要胡说!你这种人懂什么!” 琉璃觉得自己纯洁的感情受到了玷污,不禁大怒。 “我对端王殿下所怀的是发自内心,毫无邪念,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带男女之情的纯正仰慕!” 面具下一声冷笑。 “我这种人若是死了,你倒可以拖着尸体去见成远步,说不定能捞个端王遗孀当当。” 这意思是说,只要他死了,端王也别想活? 她一脸骇然,面具下的人倒是得意了。 大手忽然一挥,就将她的身子朝某个方向推了过去。 “走吧!” 啥? “找一枝七朵莲花的图案,用力按最底下的那一朵莲花。” 啥啥? 见她怔怔的模样,小八只得好心解释。 “我这是在告诉你出去的方法,注意听。” 出去? “从这里可以走出去?” 这里不是塔底永不能见天日的地下密室么? 唯一的出口不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还因为机关被合死了么? “废话!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感觉到呼吸困难?” “为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不妨先说说看呀。”琉璃认真提议,“你不说我当然听不懂啦,如果你说了,我就只有一半的可能听不懂,对不对?” “闭嘴!” 小八突然丢来一件东西。 “出去后,你就到……那口坠天星的枯井旁边,把这个放在井栏下。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琉璃接住一瞧,竟是端王那把从不离手的斑竹折扇, 她紧捏住扇柄,脚步都有些漂浮。 走了几步,才想起回头看看软榻上的男人。 “你……你不出去么?” 只见扇子,不见他,同伙真的不会难为端王吗? 小八正舒舒服服地将身子躺平,顺便晃了晃被布条紧扎的胳膊。 “我说过,我受伤了。” 琉璃狐疑地打量着,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伤痕。 “还不走?莫非是想在这里同我做一对死鸳鸯?” 面具下的薄唇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同时按上一根手指。 “也不要忘了,端王的死活可是掌握在你手里。”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手指划过石壁的图案,颤抖着按上莲花。 墙上果然滑出一道暗门。 暗门一道接一道,暗室一间接一间。 若非亲临奇景,谁都不会想到,清凉山的山腹里居然还藏着这样隐秘又奢华的地方。 因为牵挂端王的安危,琉璃一路上只是随意瞟瞟,也能看出所遇见的这些陈设所值不菲。 唯一羁绊她脚步的,是某间密室墙上的一幅画。 画的是个绝代佳人,立在红梅树下,美人如玉,狐裘似火。 琉璃猜测,画中人应该就是那个引发一切悲剧的小妾。 说是小妾,却美若天仙,气质高雅,也难怪那个老太爷会爱到昏头。 这幅画说不定也是老太爷的手笔。据说只有充满感情的画笔,才能画得这样生动感人。 琉璃凑近了细瞧,画的左下方有一枚朱印,却是几个篆字。 她又不是宝瓶,哪里认得大纂小纂,只能瞧出其中有个“月”字。 却不记得豪门巨富里,有哪位名号带月的。 画上还有一首诗,是女子的柔媚字迹。 簪花小楷好认,诗意也非常浅近。就算是琉璃,读完也知道是一个女子在感叹红颜薄命。 也许是出于同情,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取下画轴,卷在了袖子里。 手按住莲花,最后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迎接她的居然不是想象中的朗朗青天,也没有什么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山风来抚慰。 没有了孔雀暖玉的照耀,暗门外竟是一片黑暗。 一阵山风吹过,琉璃身心冰凉。 第36章 就凭你也想瞒我 黑暗中,琉璃颤巍巍迈出第一步。 还好,是结实平坦的地面。 第二步也是安全的。 第三步,她的头就撞上了某种柔软的障碍。 还好,只是一层帷幕。 琉璃咳了一声,忍着陈年积灰带来的喷嚏,终于突破了这重障碍。 眼睛也逐渐习惯了黑暗,能够看清出自己是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无门无窗,前方就是一片黑暗的荒野。 再回头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就在离她不远处,居然有三个又高又大的黑影冷冷俯瞰着她。 左右黑影都手持武器,当中的黑影更伸出一只手掌,似乎就要向她当头拍下。 琉璃骇叫一声,闭眼受死。 过了好半天发现没动静才睁开眼来。 细细一看,原来所谓黑影不过是三尊破损的佛像。 左边是手持净瓶的观世音。 右边是怀抱妙莲花的大致势菩萨。 当中阿弥陀佛高举代表无量光明无量寿命的大手印,是要为世人祈福。 阿弥陀佛脚底飘着一块焦黑破布,正是她刚才钻出来的地方。 原来她已经来到五凤庵废弃多年的“西方三圣殿”。 这里是依山掏出的一方石窟,因此没有被火灾彻底毁坏。 火灾前这里是神圣的礼佛之地。 火灾后这里是人提人怕的闹鬼地。 谁能想到,就在阿弥陀佛的底座里,藏着那样一道暗门? 琉璃感慨着,想回去关上暗门。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无声无息合上了。 触手之处,是坚固而光滑的石头,与底座其他部分完全一样。 琉璃捏捏袖底的折扇,正要朝那口枯井赶去,耳边突然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鬼! 女鬼! 这种时断时续,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定是死掉的尼姑在哭! 从小听过的各种传说一起冒了出来。 琉璃咬住手指,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没错,是鬼哭声! 还有另一些响动,都是从不远处的荒草丛中传来的。 要命的是,如果要去枯井,那里就是琉璃的必经之处。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琉璃突然摸到了一样东西。 护身符! 宝瓶偷偷塞给她护身符! “如果见到鬼,就朝地上丢。” 宝瓶想来见多识广,琉璃相信,如果宝瓶说这东西管用,那就一定管用。 于是她捏牢了护身符,蹑手蹑脚朝那片荒草走去。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蠕动着! 鬼! 一定是鬼! 琉璃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护身符砸了过去。 只听一声惨叫,草丛中冲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白光直冲天际,过了一会儿才彻底消散在夜空中。 大概是冤魂终于得到了解脱? 草丛中果然平静下来。 琉璃挣扎再三,还是好奇地走过去察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又忍不住骇叫起来。 草丛里卧倒着个人形,背影曼妙且熟悉——不是宝瓶是谁? 琉璃立刻扑过去,抱着表妹就是大哭。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个声音要死不活地响起来: “蠢……蠢琉璃!” “对,是我,是我呀!”琉璃欢喜而泣,“宝瓶你没事吧?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你受伤了吗?是鬼害你的吗?成大人呢?” “……闭,闭嘴!” 宝瓶喘了几口气,终于又能说完整的句子了。 “我没事,只是被某个笨蛋用雷光散砸了一下。” “雷光散?” 琉璃知道,这是用硫磺、硝石的粉末配制的,投在地上就能产生巨大的光亮。季家商队每次出洋就会带上一些,方便同伴走失时报信。 “我那是担心你遇见危险,或是被端王占便宜……果然好心没有好报!” 宝瓶哼了几声,气焰如旧,只是声音里透着虚弱。 她一定是受伤了。 琉璃不禁埋怨成远步:“居然没有好好照顾你,眼中还有端王吗?” “也不能怪成大人。我们去察看绿光,走着走着,突然就被人偷袭了。” 宝瓶在琉璃帮助下半坐起来,突然尖叫一声。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西方三圣殿。” 琉璃非常担心,眼前的宝瓶惊恐万状,语无伦次,和平时的宝瓶完全判若两人。 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 过了一会儿,宝瓶才安定下来,让琉璃从她怀里找火石。 “我只是觉得头晕,并没有什么大碍。倒是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这里?” 宝瓶虽然虚弱,但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盯着她。 “端王殿下在哪里?” “……端王后来也同我走散了。” “走散了?你跟着端王去了哪里?” “……就是随便走了走。” “随便走了走?” “对,就在枯井附近走了走。呀,你还能走路吗?我扶着你过去。” 琉璃一边说,一边打燃了火石。 火光下,宝瓶脸色惨白,眼神却无比严厉。 “季琉璃!我只是有些头晕,不是撞坏了脑袋!就凭你,也想瞒我?” 琉璃一个哆嗦。 “随便走走?随便走走你会是这鬼样子?” 顺着宝瓶的视线,琉璃这才发现自己不止衣服脏了,裙子破了,还走丢了一只鞋。 赤脚早就走得流血,之前居然也没有感觉,现在才火辣辣地痛起来。 “我们真的只是随便走了走。我只跟着王爷走,并不知道到底走到了那里。” 琉璃只好说这实话。 “然后……王爷说不高兴让成大人跟着,想多逛一会儿。” 这也是实话。 “然后……四周黑黑的,我也不太清楚。” 眼看就要说不下去,琉璃灵机一动,学习宝瓶。 “再然后,我,我就突然晕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她一脸懵然,比宝瓶看起来还要可怜。 “……”宝瓶也无话可说,只得让琉璃把自己扶起来。 火光照亮下,琉璃终于认识到自己刚才把宝瓶害惨了。 可怜宝瓶像是被雷劈过一样。右脸颊红了一片,衣衫焦黑破碎,露出香肩,以及…… 琉璃看呆了。 “没见过美人落难吗?” 宝瓶白了她一眼,用手捂住肩头,挣扎着要自己走。 一转身,她想要遮掩的,反而暴露得更多。 “宝瓶,那是什么?”琉璃呆滞地问。 朦胧的光照里,少女的背影姣好,香肩雪白,几近完美。 破坏这完美的,是一道青黑色的影子,盘旋宛转,狰狞恐怖。 第37章 端王殿下何在 “宝瓶,那是什么?” 盯着表妹的后背,琉璃觉得自己的咽喉又被扼住了。 破碎的衣料下,青黑的魔影忽隐忽现,牢牢附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 她甚至能看见滴血的爪子! 听见问话,宝瓶的背影偏斜了一下,似要摔倒。 终于还是稳住了。 “没什么。” 宝瓶转过身来,一手遮着肩头,依然高傲如昔。 “没见过刺青吗,土包子。” 刺青? 琉璃倒是听说过,这是从京城浪荡子弟风靡起来的一种玩意儿。 金针蘸上各种颜色,一针针在人身上刺绣出五彩图案,永远都不会褪色,不会消失。 “你要看,就看个够吧。” 宝瓶大大方方让她看了一圈。 果然是刺青。 刺的还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 青黑色的龙身环着细腰,进而盘踞了整个脊背,一只龙爪甚至搭上了肩头。 最可怕的是高昂的龙头,怒目圆睁,气势惊人。 更有一张血盆大嘴吐出烈火熊熊,竟是要从背后烧向胸前,把整个身子都烧成灰烬一样。 宝瓶就像被这条龙缠住了一样。 琉璃看得呆了。 “你你你居然会有刺青?”她竟从来不知道。 “年少无知时的错误。”宝瓶唇角翘起,“你总不会笨得要去告状吧。” “当然不会!” 琉璃解下身上的大氅,帮忙遮住那条狰狞的巨龙。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爱丫鬟伺候了。” 宝瓶在季家从不让丫鬟贴身伺候,说什么不逞娇矜,又说什么清静自在。其实,都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吧。 “我只是忍受不了眼前有太多笨蛋。” 宝瓶冷哼一声,拢了拢大氅。 直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琉璃才听到身边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谢谢”。 两人走到坠过天星的枯井边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琉璃暗叫一声不好。 天光渐亮,要偷偷放一把折扇可比黑夜里困难多了。 更何况宝瓶时不时就会扫她一眼,目光还特别严肃认真。 “奇怪,留在这附近的小厮怎么也不见了?” “也许是等不到我们回来,就去找人了。” 说完这句,琉璃突然伸手一指。 “你看,那边是不是成大人?” 趁着宝瓶翘首张望,她赶紧俯身放折扇。 “琉璃,你在做什么?” 宝瓶转过脸来,盯着弯腰弓背的琉璃,满眼的狐疑。 “我,我的裙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哦,你手里是什么?” 琉璃哆嗦了一下,捏着还来不及放下的折扇站起来。 “我,我,我刚才理裙子时突然捡到了这个。” “捡到的?” “我,我知道不该乱捡东西,我现在就放回去……” “拿给我瞧瞧。” “宝瓶,我瞧你的气色非常不好,还是好好休息下吧。一把破扇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琉璃一边说,一边把扇子丢到地上。 “季琉璃!你以为瞒得了我?” 于是扇子又被捡起来,拍拍灰,交到宝瓶手里。 只见宝瓶柳眉一蹙,琉璃就心头一跳。 依着宝瓶与端王的熟稔度,必然已经认出了这把折扇。 还好那扇子上并没有沾上血或者什么奇怪的东西。 宝瓶皱眉之后,也只是漫不经心打开了折扇。 正要细看—— 突然只听远远几声犬吠,无数灯火和人声就朝她们奔来了。 “是成大人!” 琉璃眼尖,早早就看清了是成远步领着大队官兵疾步而来。 与成远步并肩而行的,一身华服,居然是那天来兰心诗社传谕令的惠公公。 “这一回,动静还真不小。” 宝瓶嘴角轻牵,似苦笑一下,转眼身子就摇摇欲坠。 多亏成远步及时赶到,英雄救美成功。 “宝瓶小姐这是怎么了?端王殿下人在何处?” “这是端王的折扇。”宝瓶递出折扇。 一见折扇,惠公公脸色即变。 “这是殿下的扇子,却是从何而来?” 奄奄一息的宝瓶从大氅里伸出手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 见她手指自己,琉璃正在心惊胆跳,只见指尖垂了垂,对着乱石满地的井台。 “是在井栏前捡到的?” 惠公公一挥袖子:“搜!” 之后的事情到底如何,琉璃并不知道。 当天,她与宝瓶被成远步的属下送回清凉别庄。 那一指之后,宝瓶就昏迷不醒。据大夫说,这种是一种毫无病因的惊厥之症,也无法用针药,只能先静养看看。 到了黄昏时,宋承恩一脸兴奋地来探望,还带了个“琉璃妹妹知道一定会开心的”好消息。 琉璃精神一振,忙问是什么消息。 “知道五凤庵后面那座灵塔吗?不,现在应该改称妖塔了。原来端王在扇子里留下线索,指出这次遇险与那座塔有关。这可是端王身边那位惠公公看出来的!” “什么线索?” 不愧是端王,危急关头还能留下线索。 “说起来还是跟你学的。说是咬破手指,在扇面上画了一座塔。那扇面原本就是山水风景,也只有惠公公这样在王爷面前常年伺候的人,才能看出多了一座塔。” 所以,可怜小八毫无觉察,到头来白费心机。 “可叫人去搜塔了?” “当然搜了。不过塔周围什么都搜不出来。于是府尹周大人说,这都是那塔中妖灵作祟,所以命雷车平了它!可算为你们报仇了。” “什么?!” 琉璃如遭雷劈。 “平了塔?” 那塔下的密室呢? 密室里的人呢? 刹那间,她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回想着一个声音: “我若死了,你的端王殿下也活不了。” 死了……活不了…… “不,不能平塔!” 她跳起来,就要冲出门去。 “表哥求你不要拦我!我要见成大人,我要见惠公公!” 宋承恩自然不许她这样。 “琉璃,你这是怎么了?” 表哥的大手把她强行按回座位,又为她添了一杯茶。 “先喝口热茶,然后告诉表哥,你为什么要去见两位大人?” 琉璃咽了口热茶,舌尖被烫得发麻。 就像她的声音。 “我必须去……关系到端王的安危,我必须去见他们。” “端王?” 宋承恩一皱眉,眼里闪过古怪的光。 “莫非表妹不知道,端王已经好端端回到金陵了?” 第38章 所谓平静的日子 端王已经好端端回到金陵了? 琉璃重复着这句话,却完全不明白。 “听说是影卫及时赶到,只是略受了惊吓。” 影卫? 哦,传说中如影子一般来去神秘,暗中保护皇族的护卫。 琉璃手一松:“端王安然无恙?” “当然。” 宋承恩看向她的眼神颇为疼惜,手也几乎要搭上她的肩头,却又硬生生收回来。 “琉璃,你这回也该吸取教训了。那些王孙公子,岂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结交的……” 他还说了什么,琉璃完全没有听见。 听说端王安然无恙后,她以为一颗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可是,这颗心却迟迟没有落下。 反倒砰砰砰,跳得特别快,特别难受。 这种近似死亡的感觉,她从前也体验过一次。 那个让她心跳成这样的人,是不是已经被乱石埋在了塔底? 也不知道那些机关是不是都被毁坏了? 就算没有完全毁坏,他受了伤,没有同伙接应大概也是逃不出来的。 一滴水落在手背上。 琉璃惊愕的发现,这居然是自己的眼泪? 明明,不是应该如释重负吗?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如琉璃所愿的那样回归了平静。 她和宝瓶被接回季府。 昏迷不醒的宝瓶受到端王使者的亲切慰问。 更有市井传言,那天清晨宝瓶身披的大氅是端王的,人却由成少尹抱出来,这其中必然藏有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端王特地派随侍御医为宝瓶诊治,仍然查不出病因,只好说是中邪了。 端王也给琉璃送来了不少安神镇定的药物,又赏赐了不少金珠玉帛作为抚慰。 端王允诺过的两门亲事很快都办妥了。季府的四小姐和五小姐得托良人,两位姨娘与宋氏都欢喜得不行。 昔日的手帕交对琉璃又有了结交之意,数次邀她相聚。 琉璃推脱不过,去了一回兰心诗社,吃了几块点心,说了几段五凤庵冒险的故事,引来不少小姐的惊呼与羡慕。 当时高天士就坐在她对面,依旧冷着一张脸。 杨蕙兰说,高公子即日就要往京城赴考,此去必定是要蟾宫折桂的。 有人笑,说不定还会如戏文里的状元郎那样,不是被皇上配给御妹,就是被丞相招做女婿。 奇怪的是,听到这些话,琉璃居然并不觉得难受。 或者说,就算心里有失落,有嫉妒,也远远赶不上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 所以临别时,尽管高天士不搭理她,她仍然走过去,真心诚意说了几句祝福。 也许是错觉,这一回,高天士总算对她不再是无视,目光里还带了一点惊奇。 琉璃回到家,又过回闭门不出,围着被子发呆的日子。 呆够了就昏昏睡去,不分昼夜。 梦中时不时会惊醒,醒来纵然眼前一片漆黑,却再也没有那种让人惧怕的危险气息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余生就要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了。 突然有一天,季府收到一封请柬。 请柬居然是以金陵府尹周大人的孙女明惠小姐的名义送来的,诚心邀季府宋氏夫人与三位小姐来赴“百菊宴”。 周府年年开百菊宴,这还是头一次给商户人家送帖子。 珊瑚和珍珠激动不已。特别是珍珠,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届时还会有“非比寻常的贵人”也大驾光临。 琉璃猜测,这贵人应该就是端王了。 五凤庵那夜之后至今已有半个多月,端王就一直号称受惊需要静养,如今也该是露脸安抚民心的时候了。 想到端王,她就忍不住想到另一个人。 手也不由自主地就打开了一个匣子,取出一卷画来。 画上美人眉目姣好,也不知是不是和那个人很像? 手抚画卷,琉璃暗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都要替小八完成“遗愿”。 就算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当回无忧无虑的富家子弟,她也要替他求端王做主,还他母子一个名分。 忽听走廊里一阵脚步响,丫鬟阿素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表小姐……表小姐她……” 琉璃蓦然一惊:“表小姐怎么了?” 宝瓶至今昏迷不醒,金陵城的名医都请遍了,连端王的御医都束手无策。难道…… 阿素喘口气,总算能把话说囫囵了。 “表小姐家来人,说要接她回去!” 琉璃更加吃惊了。 宝瓶出事后,宋氏非常自责,不知要如何对远在京城的顾家交代,一直不敢写信告知。 金陵到京城,水路加旱路少说也要十天的路程。就算是市井流言,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 “人在哪里?我去瞧瞧。” 顾家来的人当然是在花厅里。 季老爷航海未归,宋承恩白天要在商行忙碌,这种家务事只有宋氏带着管家娘子来见客。 琉璃才走到花厅外的窗下,就听到宋氏颤声说话,听着就像快哭出来了。 “这位大爷,还恕小妇人无礼。只是你一来没有顾家老爷的手信,二来也没带几个可靠的人手,我们季家如何能就这样把表小姐交托给你?” “如此说,夫人是信不过我了?” 乍听到这个声音,琉璃浑身一个激灵。 不,她能肯定,这个声音低沉 第39章 愚蠢还是借刀杀人 不好! 照这样子,只怕再说几句话,宝瓶就真会被他们接走了。 琉璃咬咬唇,举步走进花厅。 这不是她头一次见江湖人士,不过还是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相貌狰狞古怪。 恰恰相反,至少两个随从长得非常普通,打扮也非常普通。 灰布衣裤,表情平淡,丢在官道上赶路的人群里,就再也认不出来。 至于那位自称无量的公子,倒是一表人才,可惜面如金纸,气色晦暗。 自己都这幅病殃殃的模样,怎能让人相信他有妙手回春之术? 琉璃忍不住问:“不知几位好汉打算怎样救人,又有几分把握?” 无量公子并不回答,只是眯眼打量了她两眼,忽的笑了。 “这位就是季三小姐么?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宋氏脸上一阵青红交加,还要替女儿遮掩。 “小女娇养深闺,不懂人情世故。她与表姑娘自幼要好,眼下也是心里太着急了。” 无量公子点点头。 “宝瓶丫头也经常提到金陵有一位只大她一岁的小表姐,温柔贤淑,对她非常照顾。” 琉璃各种震惊。 他,他竟然当众直呼宝瓶的闺名! 当然,江湖人士不拘小节,这也罢了! 但是“宝瓶丫头”这叫法也太亲昵了一点吧? 看他的模样也不会超过三十岁,要说是宝瓶的长辈,也有点勉强。 更奇怪的是,宝瓶怎么可能对人夸奖她? 温柔贤淑? 对她非常照顾? 以琉璃对宝瓶的了解,要她说出这种话,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既然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 琉璃盯着八仙椅上的男人,心底惊恐万分。 不,这个人绝不会是顾家的好友! 他要接走宝瓶,一定是另有目的! 是什么目的呢?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努力回想爹说过的一些话。 顾家姑父当年中过武进士,不知为何没有入仕,只是自己开了个镖局。 平时喜欢结交江湖人士,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顾家的“四海镖局”后台老板是位大人物。 “四海镖局”生意一直兴旺,二十年来基本把持了南北重要省份的镖路。 三年前却在保定附近丢过一趟很重要的镖。顾家姑父一怒之下,与官兵一道血洗了那一带数座山头。 …… 啊,她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坐在无量公子左手边,自称赵五的那个人,额角明明有一道旧疤。 再看无量公子的脸色,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内伤严重,多年不愈? 顾家姑父的开碑手据说相当厉害呢。 琉璃越想越笃定,这一定是顾家姑父的仇家寻上门来了。 一定是要带走宝瓶,用以要挟报复姑父和四海镖局! 她偷眼瞟过那三人腰间的兵器,双脚已经软了。 莫说季府里的家丁护院未必是这些江湖人士的对手,就算能搏一搏,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怎么办? 当然是拖。 琉璃拿定主意,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家表妹已让许多大夫瞧过,都说非病非伤无法诊断。不知道几位好汉有什么好法子?要是针灸、服药什么的,不如就请在府中施展,也免得移动加重病情。” 宋氏瞥了她一眼,明显既不赞同提议,也不满意她擅作主张。 无量公子却微笑着点点头。 “这也未尝不可。那么就请带路吧?” “咦?” 宋氏立刻反对。 “无论如何,三位是男客,怎好进闺房……” “只是一位而已。”无量公子含笑起身。 琉璃这才惊觉,其实他身形高大,病容中自有一种威严高傲流露。 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某种压力就笼罩了整座花厅。 “宝瓶丫头这怪病,拖一刻,就多一份危险。夫人自然是不希望的,对么?” 灰布衣裤的赵五、白七也跟着起立。 “疗伤治病需要环境清静。这两个手下就留在这里,夫人若有差遣,尽管驱使他们。” 这话说得客气无比。 赵五、白七脸上也是一团和气。 不过琉璃相信,只要宋氏再说一个“不”字,他们就会拔刀相向。 “当然,当然!”她赶紧抢着应承道。 不仅宋氏惊愕,就连管家娘子和厅里厅外伺候的丫鬟仆人也倒抽一口凉气。 “救人如救火,礼教规矩什么的也只好暂时搁置了。” 琉璃双眼只盯着眼前男人腰悬的长剑,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就出鞘。 “我领无量公子过去,可好?这一向都是我在照顾她。” “好极了。” 无量公子彬彬有礼,做了个手势请她先行。 琉璃深吸一口气,拉拉宋氏的袖子。 “母亲,请派人到驿馆端王下榻处禀告。就说……就说,端王原本今日要召我相见,现在只好推迟。请他一个时辰之后再派人来接。” 宋氏一头雾水,到底应允了。 琉璃偷瞟无量公子,只见他面不改色,显然并没有被端王的名号唬住。 她也只好在心里祈祷,只盼端王能察觉这口信里的不对劲,及时派人来察看。 如果是端王,一定能够察觉吧? 唯有怀着这种希望,她才能控制自己双腿不要继续打颤,牙关也不再咯咯作响。 好在无量公子并没有发现她言行有异,穿廊过院时,居然还对山石花木露出欣赏之色。 宝瓶喜欢清静,三年前初到季家时,就自己挑了最僻静的一座小跨院。除了几个粗使仆妇,也不要任何贴身丫鬟。 五凤庵那夜之后,的确是琉璃领着丫鬟在照顾她。 尤其是擦身穿衣不让别人插手,以免宝瓶藏了许久的刺青秘密被发现。 进了院子,琉璃先把留守的几个丫鬟仆妇打发走了。 少赔一条性命也好,不是吗? 无量公子看在眼里,不禁微笑。 “琉璃小姐是在担心吗?” 琉璃当然摇头。 “不担心,为什么脸色这样惨白?” “我只是担心宝瓶。” 听到这个答案,他笑得更古怪了。 “如果我是你,就会先担心自己。” 他一步跨入门槛内,回首看着她。 “请记住,如果有人存心要杀人灭口,像你这样把仆人打发走也无济于事。” “我没有……” “留着她们,也许还能替你挡刀。” “我……” “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却把我引到这里,实在是非常愚蠢。” 凤眼斜挑,迸出一道危险的光芒。 “或者,你存心想要借刀杀人?” 第40章 要她活着还是死 “如此一来,你又能达到目的,又能成全自己的美名。” 无量公子赏识地点点头,笑容却极其冰冷。 “不愧是季柏年的女儿。” 他在说什么? 什么目的? 又什么美名? 琉璃完全听不懂,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这冷笑冰冻起来。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现在又该怎么办? 什么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鼓足勇气,跟进屋去。 无量公子已经立在床头,正弯腰俯瞰昏迷中的宝瓶。 “这就是你一直贴身照顾的结果?” 他问,手指轻轻划过宝瓶的右脸。 那是五凤庵那夜被“雷光散”燎伤的皮肤,在烧伤药膏的治疗下已经恢复了许多。 只留下了一些红斑,虽然细小,在雪白的肌肤上还是相当触目惊心。 琉璃硬着头皮招认了原委,换来他讥讽一笑。 “她醒不了,还真是你的幸运。” 可不是吗? 如果宝瓶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容貌被毁,多半又要大发脾气。 琉璃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朝床边一坐,将昏迷的人儿扶坐起来。 高傲如宝瓶,向来不把求娶的男子放在眼中,甚至对高天士那样的才子也不假颜色。 此时却倚靠在这个人的肩上,脆弱无依,任人摆布。 琉璃默默看着男人的大掌抵在宝瓶的背心,只不过一会儿,只见宝瓶的脸色忽青忽红,额上也渗出无数汗水。 又过了一会儿,宝瓶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中衣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令她只是看着也不禁脸红。 只是她完全顾不上替宝瓶害羞。 因为从宝瓶身上滴下来的汗水,竟然渐渐多出了颜色。 先是淡淡的青色,到后来简直浓如墨汁,却又完全没有弄污雪白的中衣。 这奇怪的汗水滴到地上竟不随地势流淌,而是有意识似的流向同一处,渐渐汇成一个形状。 这个形状琉璃并不陌生。 一角一尾,身长弓,尾上卷。 在季府收藏的上古铜鼎上,不乏这种夔龙纹。 按照古玩商人的说法,这是吉祥的纹饰。 眼下,地板上这条墨黑的夔龙却只让她感到恐惧。 “去!” 无量公子突然一声叱咤。 与此同时,宝瓶也发出一声娇呼。 只是人并没有醒来,口中还吐出些许鲜血。 “这是怎么了?” 琉璃大惊。 却见无量公子轻手轻脚,将宝瓶重新塞回被窝里。 手指在朱唇边轻轻一刮,将血迹抹去。 如果不是他的脸色过于阴沉,琉璃几乎会以为这举动充满了怜惜。 “想不到,小八最近身手还挺有长进。” 他轻咳数声,脸上的倦容更甚。 小八? 琉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这个无量公子居然认得小八? 他究竟是什么人? 小八的同伙还是对头? 宝瓶的中邪竟然与小八有关? 这许多问题同时冒出来,她挣扎半天,却只敢问一个问题。 “现在这样,就算是治好了吗?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呢?” 无量公子笑了。 “我几时说过,要把她治好?” “……你,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琉璃连忙扑到床边检查宝瓶的情况。 看起来与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奇怪的是,刚才出了那么多汗,现在皮肤和中衣却都是干燥的,没有一丝湿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我只是取走了一样本来就不该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无量公子说。 琉璃愣了愣,才想起朝地板看去。 那条“墨汁”的夔龙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那就是宝瓶中的邪吗? 如果已经被祛除,为什么她的样子反倒更糟糕了? “瞧,算盘打得再好,事情也未必会如你所愿。”无量公子说。 “如果我救好她,功劳自然是你的。” 他的声音里藏满厌倦与嫌恶,一句接一句,宛如叹息。 “如果我存心对她不利,你不仅如愿以偿,还能落得个智勇双全,拼死保护表妹的好名声。” “我没有……” “当然,你不会死。因为你事先已经伏好了端王这颗棋。推迟约定,一个时辰后再来接你什么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不可对你轻举妄动。” “我不是……” “可惜你弄错了两件事。” “什么?” “第一,我未必会救她或害她。第二,不是人人都会忌惮皇亲国戚。” 他叹气:“小丫头,你机关算尽,现在唯一受损的却是自己。” “咦?” “不但自己放浪形骸,还主动领不明身份的男人进入闺阁,败坏表妹的清白。显然,是为了争夺端王的垂青而不折手段,不是么?” 琉璃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然,自毁名誉可能也是你的目的之一。”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告诉我。”幽深的双眸锁住琉璃,“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琉璃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哪里还能有能治宝瓶这怪病的大夫……” “不必再装傻。” 无量公子只用一个眼神就喝止了她。 “或者换个问题,你能诚实一点。” 他的手指垂在宝瓶眉心,像是即将做出一个决断。 “告诉我,你希望她活着,还是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个“死”字出口的瞬间,无尽寒意就笼罩了室内。 “活,还是死?”他追问,“想仔细了再回答。” 琉璃有种感觉,如果回答错了,只怕先死的会是自己。 “当然,当然是……” 她一闭眼,一横心,做出选择。 “你要杀杀我好了!让宝瓶活着。” 半晌没有动静。 偷偷支开眼皮一瞧,无量公子一脸淡漠,正端详着昏迷中的宝瓶。 就好像,动手之前最后的检视。 “理由呢?”他问。 但是听口气,似乎并不在乎答案。 “宝瓶是我表妹。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也都是我害的。” 眼角不知不觉就湿了。 “再说,端王殿下也非常看重宝瓶。” 她希望这个理由能有足够的威慑力。 “是么?” “当,当然了。虽然外面的流言是那样,但其实端王真正垂青的人是宝瓶。” 她颤声说。 说在清凉山庄时,那两人是如何形影不离;说对弈时,端王的目光是如何不离宝瓶;说夜探五凤庵时,端王是如何在乎宝瓶的安危…… 她说了一大堆话,只为取信于他。 浑然不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第41章 这是中邪了 无量公子却并不容易取信。 “看来应该给你一个忠告,小丫头。” 他的声调冰冷,似在抑制某种怒意。 “不是所有人,都会欣赏这种手足情深的戏。” “戏?” “你死,她活,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人。多么伟大!多么感人!所以我一定会被打动?” “如果不用死,我也不想死……” “眼下你的确不用死。” 说话时,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过宝瓶,但琉璃依然觉得自己被恐惧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如果说,端王让她觉得高不可及,心陷绝望。 小八让她觉得羞愤交加,除了害怕死亡,还害怕另外一些东西。 那么,眼前这位无量公子所带来的恐惧,却是货真价实,毫无半点杂质。 就是那种说一不二,抬一抬手指就会万千人头落地的恐惧。 尽管她完全不明白,他凭什么坚持认为她在演戏? “如果不是做戏,那就更加该死。”他说。 “啊?” “一味地牺牲自己,彰显自己的善良,却从不考虑你所谓的牺牲,是不是别人想要的。” 声调里的杀气似乎更重了。 “你猜,如果她醒着,会高兴听到刚才你所说的那些么?” 不,宝瓶当然不会高兴。 琉璃深信,在死和被自己所救两者之间选,宝瓶绝对二话不说会选择死。 高傲如宝瓶,怎能容忍自己欠下人情? 还是欠她最蔑视的人。 所以,她又做错了么?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片人声,似乎是好几个仆人一路小跑着过来。 终于撑到了…… 琉璃不禁面露喜色。 “那太好了!”她故作轻快,“大概是端王派来接我的人到了。” “恐怕,不见得吧。” 无量公子的手指揉捏着宝瓶的眉心,完全没有离开之意。 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门外传来仆妇的禀告: “三小姐,周大人请了个道士来!这就要来为表小姐做法事!” 周大人? 金陵府尹周畅? 大概是因为端王的关系,他最近对季家也颇为照顾。 这次还真是来得巧。 琉璃赶紧把门推开:“真人在哪里?快快请进!” 还想请无量公子回避,一回头,屋里却空了。 不等她多想,金冠鹤氅的老道士已经在众人拥簇下走了进来。 桃木剑一挥,天雷符一烧,屋子里顿时青烟缭绕。 “表小姐这是被邪灵附体了!”老道很笃定。 邪灵? 琉璃想起那只“墨汁”的夔龙。 “夫人不必害怕,那邪灵并没有害 第42章 倒不如死了好 搞不好真是中邪了! 到最后,琉璃自己都不得不相信。 她问了一圈,偌大个季府竟无人见过那三个人。 就连当初跑来告诉她“顾家来人接表小姐”的丫鬟阿素,也决口否认。 “我一直在院子里做针线呀,没听说有什么生人来。” 宋氏吓得赶紧去观音庙求了一剂香灰,和水给琉璃灌下。 赵姨娘问为什么不索性请那张真人看看。 宋氏叹了口气:“一个大姑娘,青天白日的说见到陌生男人,这话要是传出出去,丢的是季家的脸。” 又双手合十念佛:“我只求平安无事熬到年底,老爷船队归来。” 马姨娘也赞同,珊瑚和珍珠的亲事刚议妥,绝不能再生波澜。 于是那天午后的事,就像一场幻梦无痕。 只是宝瓶脸上的烫伤奇迹般消失了,眉心却突然多出一颗胭脂记来。 非痣非斑,只是小小一颗红印,如花瓣般点在双眉之间,更增娇艳。 众人都说是那场法事的后果,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只有琉璃记得,曾有一只手垂在那里,轻揉慢捻。 话说张真人的丸药果然灵验。 第一枚下去,当晚宝瓶喉头就有响动,四肢也回温了。 第二枚下去,双眼睁开,神智清醒,能够声音微弱地说话。 第三枚下去,人就自己坐起来了,嚷着肚饿要吃东西。 琉璃赶到时,正碰上宝瓶倚在床头拒吃鸡蛋羹。 嫩嫩的鸡蛋羹,合了些切碎的海米,鲜香扑鼻,却只能由丫鬟捧着挨训。 “又烫又腥,又尽是发物,唯恐我躺得不够久吗?” 又挑剔:“这鸡蛋羹本来是黄色,用青瓷白瓷都好,为什么偏用这茄紫釉碗?瞅得人气色都难看了。” 精神气十足,果然已经痊愈了。 琉璃叫丫鬟退下:“换白粥小菜来,别忘了表小姐最爱的虾子鲞鱼。” 宝瓶一撇嘴:“谁要吃那个?我说了多少次,只要这府里有的生鲜果子,都拿过来!” 丫鬟双肩直颤:“大夫说,表小姐醒来需要静养,要吃些清淡好消化的,最忌生冷。” 又向琉璃求救:“表小姐刚才已经吃了许多果子,再吃下去,被太太知道奴婢该挨打了。” 琉璃这才发现,原本案头有一只水晶大盘,里面供了五六种秋果作为摆设,现在居然都只剩下皮与核。 “你你你怎么把佛手也吃了?” 宝瓶笑嘻嘻吮着手指:“味道还行,就是青涩了些,如果淋些蜂蜜更好。” 丫鬟诉苦说,不仅如此,屋外摆的两盆金橘才挂果不久,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表小姐吃光了。 宝瓶一瞪眼:“再不拿果子来,我连你一起吃了!” 琉璃赶紧催促丫鬟退下。 “就说我吩咐的,先拿一篮果子过来,柑橘、石榴、水梨儿都好,还有宋家表哥带回来的那只番国蜜瓜。” “把篮换成筐比较好。”宝瓶提醒说。 朱唇一掀,打个哈欠:“毕竟我饿了十几天呢,一点点果子怎够祭五脏庙?” 事实证明,一筐还不够。 不仅琉璃看得目瞪口呆,闻讯赶来的宋氏们也惊呆了。 赵姨娘口没遮拦,一惊就大叫起来: “阿弥陀佛!表小姐这是身体里住了只怪物吗?” 宝瓶正噙着鲜红的石榴籽,唇角一弯,既妩媚又妖异。 “可不是怪物吗?老道士做法那天,姨娘应该亲眼瞧过了。” 宋氏满面愁容,只问宝瓶还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吗? “请舅母放心,等我吃饱了,再睡上几天,应该就无妨了。” 宝瓶博览群书,还能自解症状。 “这都是因为当时被邪灵侵体,元气大伤。如今邪灵已去,却需要固本培元。果子天生天养,比其他鱼肉更滋补精神。” 于是众人纷纷称是,表小姐智勇双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马姨娘还说:“过去不也有传说,有人经历生死大劫以后,就会多出某些怪癖来。” 比如突然咕嘟嘟说起番国话来。 又比如从前爱吃的不吃了,不爱吃的又爱吃了。 “虽说是怪事,可只要对人没有坏处,咱们也不必担心。” 琉璃心中一动。 “宝瓶,你可认得无量公子?” 数颗石榴籽从唇角滑落。 “无量公子?”宝瓶缓缓重复这个名字,“那是什么人?” 马姨娘赶紧过来推推琉璃:“表小姐才好起来,三小姐就别拿奇奇怪怪的问题打扰啦。” 琉璃却只盯着宝瓶的手。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 宝瓶有个习惯:一紧张,双手就会交叠起来。 现在,十根白玉似的手指就交叠在膝上,指尖还染着石榴汁的颜色。 “表姐不知道,你中邪的时候,三姐也中邪啦。” 珍珠人小心大,没注意宋氏紧皱的眉头,笑嘻嘻把那天琉璃“中邪”的事说了一遍。 “这意思是说,我昏迷不醒时,表姐竟带人进了我闺房?还是个陌生男人?” 宝瓶抬头看着琉璃,眼里充满了蔑视。 手指交缠得更紧了。 于是琉璃继续说。 “他自称无量公子,还有两个随从,一个叫赵五,一个叫白七。” “自称是家父的江湖朋友?” “听口气和你也挺熟。” “都是什么长相,什么打扮?” “长得……” 琉璃开口欲说,却突然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不仅只记得赵五、白七一身灰衣,面目模糊,就连那个曾让自己深受震撼的无良公子,此时也记不清模样。 “似乎挺好看,不过病恹恹的。” 到最后,她只能这样说。 宝瓶扑哧一笑:“表姐做的梦真有趣。” “不,这不是做梦。” “如果不是梦,怎么只有你见过?又怎么连三天前才见过的人都记不清样子了?” “可是,我分明记得……他叫你宝瓶丫头,就坐在床边这样用手掌抵着你。你流了好多汗,汗水又变成了夔龙……” 宝瓶脸色一变:“表姐要梦见什么男人我管不着,但怎么能把我牵扯上?” 白玉似的十指捂上俏脸,指缝间传出几声呜咽。 “就算你气我在五凤庵时坏了你的事……可为什么要用这种胡话来害我?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倒不如死了好! 第43章 去凑凑热闹 宝瓶这一哭,满屋子谴责的目光都落在琉璃身上。 宋氏赶紧搂住安慰:“你表姐只是睡迷糊了。你一向聪明乖巧,全金陵都知道。哪会被几句梦话连累?” 宝瓶却仍是哭个不停。 一会儿说不如去死,一会儿又说要回京城自己家去。 最后还是宋氏招来管家娘子吩咐: “三小姐前日梦里中邪,说了些昏话。谁敢乱嚼舌头,一顿板子乱打出去!” 虽然如此,金陵城中却仍渐渐起了流言。 说张真人做法之后,宝瓶小姐痊愈了,琉璃小姐反倒中邪说起了胡话。 这一前一后,莫非有什么因果联系? 想必是琉璃小姐嫉妒表妹受端王垂青,故意引人半夜去五凤庵,这才让宝瓶小姐惨遭邪灵上身。 生出这种伤风败德,心狠手辣的女儿,也真是季老爷的不幸。 不过看端王之前的种种行为,那季琉璃倒是要走运。 搞不好,等端王起驾回京,随行中就多了一名妾侍。 据说这也是端王的雅好之一。 别的王孙公子搜集名画、古玩、骏马、兵器,他专搜集美人。 想当初,他游一趟西湖,就收了两名采菱女子。 去了一回塞北,就带回一队载歌载舞的突厥女郎。 在京城某酒楼酩酊一夜,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就成了王府的人。 那琉璃小姐虽然容貌平平,才艺性情也毫无优点。 不过,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难免会想改换口味。 季琉璃这种女人,普通人不敢娶,对端王来说,大概就是一道霉苋菜梗蒸豆腐。 臭到一定程度,就成了异香扑鼻。 爽口,够味,开胃提神,在别处还难找。 …… 众说纷纭,传来传去,到琉璃去赴周家“百菊宴”时,所见的一群夫人小姐,个个脸上都挂着古怪的笑意。 她倒也不以为意,以为所谓的“清贵”本来就该这样如宝瓶一般鼻孔朝天。 说起来,金陵人三六九等,闺秀间的交往也等级森严。 如琉璃姐妹,是富商家的小姐,平时来往的也多是商贾富户,偶尔也有些中下品阶的官员女儿肯“降尊纡贵”。 比如兰心诗社的发起人杨蕙兰。 金陵是本朝龙兴之地,因此金陵知州地位等同别处的知府。杨蕙兰算是正经的官府千金。 平时在兰心诗社上,也算说一不二的角色,更有一群女孩子众星捧月般奉承着。 这样的人,在“百菊宴“上居然敬陪末座,还要时时陪着笑脸。 琉璃看看,心里实在很是同情。 其实她们姐妹三人比杨蕙兰还不如,过去连敬陪末座的机会都捞不着。 今时不同往日。想必是看端王的面子,主人家首先就客客气气的。 一进府中,周家二夫人就把宋氏请进内堂喝茶说话了。 琉璃姐妹三人,则交给周家的两位小姐招呼。 两位周小姐,大的一位名叫明惠,小的一位名叫明玉,都正是十五六岁年纪,花朵一样的容貌。 待人接物的口气却老成持重得不得了。 琉璃很快就注意到。两位周小姐称她们为琉璃小姐、珊瑚小姐和珍珠小姐,对其他的客人则称某某世姐、世妹。 同样礼貌的笑容下,身份的高下与亲疏,一听即知。 按照金陵风俗,凡是花宴,都要在晚上才开席,以免酒肉冲撞了花神。 客人们午后就到,是为了先赏花喝茶,叙叙闲话。 男客在前厅,夫人们在内堂,未出嫁的小姐们就在花园水榭里嬉耍。 这水榭形如方舟,三面临于水上,被一池枯荷环绕,隔岸就是各种菊花争奇斗艳。 室内六扇落地窗,朱格镶着明瓦,外面还有一个观景平台,又开敞又通透。水面风过,就带来菊花的清香。 都夸这地方赏心悦目,是明惠小姐选得好。 琉璃在临水的窗栏下站了站,发现这些官家小姐的消遣果然高雅无比。 下棋的,玩叶子戏的,拆孔明锁的,捻花蕊钓鱼的…… 通通都是她不爱的。 瞧来瞧去,也只有杨蕙兰那一角几个姑娘坐着闲话,还可以去凑凑热闹。 周明玉也在那里,瞧见她过来,就起身招呼。 又把她引见给另外三个姑娘:“这位是谢将军的幼妹,芳名宜华。这两位是夏家的佩青,纫紫两位姐姐。” 琉璃只想说一声“如雷贯耳!” 当年南越流寇造反,谢将军谢朗那时候还是父帅帐下一名偏将。 白马金羁,银枪小将,单枪匹马冲入阵中,一枪就挑死了敌军主帅。 后来镇守北关多年,战功显赫,不到三十已是威国大将军。最近听说要被调回京城委以重任。 将军府在京城,他的老母幼妹却一直留在金陵老家, 据说谢老夫人生性淡泊,不好京城的繁华热闹。 不过琉璃却听说,老夫人在将军府待不住,都是因为谢将军娶了个不得了的媳妇。 圣上做主,堂堂清平郡主婚配威国大将军,可谓佳偶天成。 偏偏清平郡主从小被娇宠坏了,做人媳妇也不知温柔和顺。 婆媳之间闹得乌烟瘴气,老夫人一气之下就带着幼女回了老家。 谢宜华今年才十四岁,模样甜美可爱,琉璃一见就喜欢上了。 至于夏家姐妹,更是金陵有名的才女。 琉璃不擅诗文,其实也不知道这两姐妹的才华到底有一升还是八斗。 不过根据宝瓶平时冷嘲热讽的频率判断,夏家姐妹的诗才绝不会在她之下。 夏家世代书香,虽然很少出仕为官,却开着一家大有名气的“清凉书院”,桃李满朝野。 不错,清凉书院就在清凉山里。 距闹鬼的五凤庵也就隔着半座山头。 所以夏家姐妹一见琉璃,就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来。 谢宜华倒是年少天真,开口就问:“是那位领着端王殿下去捉鬼的琉璃小姐么?” 琉璃未及回答,旁边杨蕙兰已经开口了。 “可不就是她?别人再想不出这种点子来。” 又亲亲热热地挽起琉璃:“我刚才还在说呢,我们所有人的胆子加在一块儿,也不如琉璃你的大呢。” 这……到底算褒还是贬呢? 琉璃正要略表谦虚,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爱怎样怎样,只是千万别把我算在里头。” 第44章 琉璃小姐好厉害 说话的是夏纫紫。 素净的瓜子脸上,自有一股琉璃熟悉的傲气。 简直就是另一个宝瓶嘛…… 琉璃被宝瓶嫌弃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杨蕙兰的笑容却明显尴尬起来。 打趣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咽不下,也不能抱怨。 夏家姐妹的父亲,是清凉书院的山长。虽是一介书生,却有许多弟子身居高位,轻易得罪不起。 夏佩青轻轻一推妹妹,又含笑朝琉璃点点头。 “那天可有什么奇遇?市井传言都不可信,琉璃小姐可愿同我们讲一讲?” 她语气温柔可亲,让人很难拒绝。 于是琉璃坐下来,又把那天晚上的故事讲了一遍。 对成远步说过一遍,对惠公公说过一遍,对宋承恩说过一遍,对宋氏和姨娘姐妹们说过一遍,对兰心诗社说过一遍…… 她现在已经能说得添油加醋又滴水不漏。 一路情节起伏跌宕,让谢宜华睁圆了眼睛。 正说到端王与她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山崖下仰望灵塔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笑语。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谢宜华眼睛一亮,脆生生唤了一声:“浣云姐!” 琉璃一回头,就这么瞧见了传说中的金陵头号美人赵浣云。 赵浣云,芳龄十八,仍然待字闺中。 一来要怪她爹赵阁老挑女婿太刁钻;二来要怪她自己生得太美貌。 同样一条蓝染缃裙,穿在她身上就是裙拖六幅长江水。 穿在琉璃身上,就是草丛里那一点不起眼的琉璃苣。 杨蕙兰瞧在眼里,嘴角就翘了起来。 “浣云小姐居然也光顾季家绸缎庄了?听说他家的成衣物美价廉,在城西颇受欢迎。琉璃小姐心里一定很欢喜。” 城西十三坊,住的多是中等人家。 成衣再好也无格调,高门大户讲究的就是四季召裁缝量体裁衣。 起初,琉璃以为杨蕙兰的酸意是针对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居然是冲着赵浣云。 这显然算自不量力。 赵浣云的美貌,赵阁老的地位声望,都是杨家父女不可比的。 奇怪的是,原本嫌弃杨蕙兰的夏纫紫,居然会出声附和。 “世人多爱表面光鲜,贪图个方便。至于一针一线里蕴含的情怀,又多少人会在意?” 是了。琉璃记起来,这位夏二小姐不仅擅长诗文,女红也是极好的。 不过也不必吃成衣的醋吧?又不是做针线的婆子…… 赵浣云微微一笑。 “季家的衣料品质好,花样又多,我一向都很喜欢。今年春天,进呈宫中的那批云锦不就是季家绸缎庄所出?琉璃小姐理当欢喜。” 几句话说得又大度,又体贴,让琉璃十分感动。 投桃报李是必须的。 “恐怕蕙兰小姐看岔眼了。”琉璃也微微一笑。 “这种蓝染云纹香罗的确在季家绸缎庄有卖,也有成衣出售。不过——” 她走过去,与赵浣云并肩而立。 两条蓝裙相互映衬,看起来从颜色到质地都毫无差别。 “呀,云不一样!” 谢宜华眼尖,先瞧了出来。 “都是流云纹,浣云姐的云头叠了三层,琉璃小姐的是单层勾卷。” 流云纹简单而华丽,讲究的就是颜色如云层次变化。三层与单层,显然大不一样。 “惠兰小姐说得不错,三层云头这种,也是季家绸缎庄所出。只是从未市售,年年只做贡品。” 既然是贡品,能穿到赵浣云身上,当然只有一种可能。 上位者的赏赐。 赵浣云也大大方方承认道:“这料子是敬太妃赏外祖母的,外祖母又赏了我,今天也是头一回穿。” 说话时,含笑的眼神与琉璃相接,更衬杨蕙兰自讨没趣。 周明玉在旁边抿嘴笑道:“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祖母只赏了你,不给我和姐姐。” 琉璃这才想起,赵浣云是周家的外孙女。 她的外祖母周老太太,从前做过当今圣上的保姆,孝哀太后早逝后也曾抚育过端王。 因此端王到金陵时,头一桩事就是来探望周老太太。 之前也有传言,说赵浣云迟迟未嫁,就是等着飞上高枝。 可惜端王迟迟未娶正妃,又有一大群内宠,更不好先立侧妃。 想到端王,琉璃心里就是一酸。 如果有谁能匹配那个人,大概就是眼前的美人了。 美貌犹胜宝瓶,性情更好,一语一笑都令人如坐春风。 明明应该嫉妒,琉璃却对她生不起敌意。 赵浣云对她也相当和善:“我本来也当成寻常的蓝染云纹,没想到琉璃小姐好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真不愧是季老板的千金。” 琉璃谦虚道:“我别的都不会,只好在人穿戴上多留了些心。” 她这是实话实说,却惹得夏纫紫脸色突变,扭过身去看窗外风景。 杨蕙兰更是脸色难看,憋了又憋,终于憋出一句:“想必琉璃小姐是要继承家业的。” 本朝律法规定,无子嗣,女子也可继承家业,只是需要先招个夫婿。 夏纫紫拈了颗松子吹了吹皮,笑道:“只不知哪个儿郎有这等福气?” 琉璃老女难嫁的坏名声,在金陵传了也不是一天两天。 夏纫紫这句话说得,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妹妹如此刻薄,夏佩青也有些难堪,捏着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琉璃倒不以为意:“姻缘自有天注定,夏二小姐这问题该问月老,不该问我。” 这话也是随口一说,不知道为什么夏纫紫的脸色更难看了。 其他几人的表情也各种古怪。 谢宜华年岁稍小,一口茶憋不住已经喷在了绣帕上。 赵浣云嫣然一笑,拉起琉璃的手:“刚才我过来,瞧见湖上一片枯荷颇有意境,琉璃小姐可要同去欣赏?” 挽着琉璃来到水榭外,金陵第一美人这才捏着绣帕笑了个前仰后合。 琉璃只觉得莫名其妙,更想不到优雅如赵浣云,也能笑成这样。 不过美人就是美人,狂笑时也美得触目惊心。 笑完又夸赞琉璃:“你这张巧嘴真是厉害。” “啊?” “谁不知道,她上个月去月老庙求签。又是挑黄道吉日,又是沐浴焚香,结果呢,偏偏抽了枝下下签。” “咦?” 琉璃是真的不知道。 第45章 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真的不知道?” 赵浣云止住笑声,认真看着琉璃。 琉璃认真点点头。 “好好,我就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 话虽如此,可那睫毛扑扇,唇角弯弯又是什么意思? “浣云小姐请听我说。上个月我病了一场,真的不曾听说……” “放心,我知道的。”赵浣云朝她眨眨眼。 琉璃欲哭无泪,只能庆幸自己没个兄弟要去清凉书院读书。 “不过平心而论,纫紫那丫头其实心眼并不坏,只是嘴巴不肯饶人。” “当然,当然。” 琉璃垂头悉听美人劝导,心想要论不肯饶人,十个夏纫紫绑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顾宝瓶好么。 两人沿湖岸信步,一路秋菊怒放,湖光倒映美人如花。 琉璃忍不住想,要是把自己去了,换上端王,就真是一幅神仙眷侣图了。 冷不防身边美人飘出一句:“琉璃小姐,其实我一直盼着能见到你。” “能受邀来此,琉璃与家人都倍感荣幸。” 赵浣云想听的,当然不是这种客套话。 “不,早在三年前,我就想会会你了。” 三年前? 那正是琉璃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刻。 赵浣云那时已美名远播,为什么会想见一个金陵城的笑柄? 就不怕连累自己的闺誉么? 琉璃怔怔地抬起投来,正对上赵浣云含笑的双眼。 “说实在的,我对琉璃小姐非常钦佩。” 美人举首望湖,风姿如画。 只可惜满湖残荷,秋风萧瑟,把美人也映衬得寂寥了。 “身为弱质女流,能大胆追求心中所爱,仅是这一份勇气,就强过了满城闺秀。” 这句话,既包含了羡慕,又藏着自怜。 琉璃甚至还听出了一声叹息。 “你瞧,聪慧如周明惠,仍要嫁给王家那个著名的浪荡子。” 琉璃听说过,周家大小姐还未出生就与苏州王家指腹为婚。王公子长大后浪荡无形,连王家都表示养子不肖,请周家退婚。 周明惠却坚持好女不嫁二夫,她原意学佛祖入地狱舍身,也许能够感化夫婿。 明年开春就要完婚,也难怪那张俏丽的小脸上愁云隐隐。 “骄傲如夏纫紫,也只能把自己的姻缘寄托在一根虚无飘渺的签文上。” 岂止夏纫紫? 普天下适龄又未议亲的姑娘家都会羞怯怯地去求一只月老签。 抽中了下下签,自然心情不好。 可除了在闺中同小姐妹拌嘴泄愤,又还能怎样呢? “所以琉璃小姐真是与众不同。”赵浣云说,“大胆奔放,勇于行动,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琉璃听得脸上发烧:这真的是夸赞吗? “我很想知道,你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 亮晶晶的杏仁眼,充满了真诚。 琉璃只好实话实说:“因为……是真心喜爱他呀。” “就算他不喜欢你?” “我喜欢他,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无关。” “就算他一次次把你推开?” “这也是因为我自己先一次次凑过去呀。” “就算各种伤你的心?” “被自己讨厌的人死缠烂打,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就算被他鄙视成烂泥?” “像我这样生得不够美,又什么都不会的人,若不被他鄙视才奇怪呢。” “你就不会难过吗?” “会呀。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喜爱他要付出的代价。” 琉璃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这就好比我看上了七宝楼那根白玉簪,喜欢得不得了。可想要拿到手,就得花银子。要是自家出的银子不够,簪子卖给了别家,那也只能怪自己。” 这都是商人的女儿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万事都有代价。 能不能到手,就看代价付得够不够。 自己要买的东西,就别怪别人定出高价。 最后,这世上也有所谓的“无价之宝。” “因为是无价之宝,所以才更惹人喜欢呢。” 说的是才子高天士,为什么脑海里飘过的却是一袭朱红的袍子? “我明白。正是因为求不得,所以才念念不忘。” 赵浣云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泛红了。 琉璃也跟着心酸起来。 掏出一块手帕,有点犹豫是该自己用,还是先递过去以示礼貌。 赵浣云飞快接过手帕按按眼角,神色渐渐平复。 沉默片刻之后,她突然开口说起另一件事。 “明年春闱,家父不再担任主考官。” 琉璃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 赵浣云斜睨一眼,微笑道:“不知琉璃小姐对本朝科举制度了解多少?” 可以回答完全不了解么? “每三年一次秋闱,在各省贡院考试。考中的举人,才有资格参加来年二月的春闱会试。” 赵浣云耐心解释说,春闱也是每三年一回,由礼部主持,正副主考官都由皇上任命。 赵阁老颇受皇上赏识,已经连任了两届春闱主考官。 按照本朝律法,同一官员不能连任三届。 “所以明年春闱之前,家父在京城可要看行卷看到吐了。” “咦?” 原来本朝取士,为了公平起见,不仅要看会试一场的成绩,还要看考生是不是素有才名。 为了证明自己真有才华,考生们都会在春闱前赶着向名士公卿投送“行卷”,希望能得到赏识,受到推荐。 担任主考官时,赵阁老不能阅行卷,推荐人。 明年春闱,他却可以推荐自己看中的才子了。 赵阁老名声显著,又一直受皇上赏识,不知会有多少考生奔走门下,争相求他保荐。 “只要会试不出差错,加上家父的保举,必定可以金榜题名。”提到父亲,赵浣云不禁有些得意。 琉璃想来想去,只能顺势恭维一声:“要看许多行卷,赵阁老辛苦了。” 赵浣云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琉璃小姐,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她们所在的湖岸远离人声,又有寒柳、枯荷作为掩映,真是相当安全。 “请说,琉璃自当洗耳恭听。” 赵浣云叹了口气:“你还是不相信我么?” 琉璃不明所以,只得说:“我当然相信浣云小姐。” 赵浣云又叹了口气:“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咦?” “怎么,难道你不希望高公子金殿夺魁?” 第46章 小妹有个不情之请 琉璃似乎明白了。 “赵阁老肯为高公子保荐吗?” 赵浣云微微一笑。 “肯不肯保荐,就看你了。” 说着携起琉璃的手:“我同你一见如故,情愿义结金兰。你长我一岁,便是姐姐。如果是姐姐的未来夫婿,家父当然会庇护他的前途。” 琉璃目瞪口呆。 “怎么,姐姐可是嫌弃我?” “不,不,只是……” “姐姐不嫌弃就好。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们相见,便是吉日良辰,这里风光又好,不如就拈花枝为香,禀告天地。” 说着,赵浣云折了两枝翠菊,塞给琉璃一只。 两人便在这秋风萧瑟的午后,对着满湖枯荷残叶结成了异性姐妹。 拜完之后,琉璃才想起一件事。 “可是,高公子秉性清高,从不趋炎附势,只怕不肯接受这帮助。” 她依稀记得,高天士对投送行卷的规定还非常不满,认为最后胜出的都是溜须拍马之徒。 “他是清高,却并不迂腐。”赵浣云说,“否则最近也不会常去清凉书院走动了。” “夏山长一向很欣赏他。”琉璃回忆道。 “夏山长才名动天下,桃李满朝野,当然也是个不错的保荐人,只可惜——” 赵浣云朝北方的天边努努嘴。 “有人却并不欣赏他。” 琉璃哦了一声,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有人”到底指谁。 “所以姐姐不必忧心。” 赵浣云轻轻拍打琉璃手背作为安抚。 “时下不少人都轻视商贾,还有说读书人与商户结亲会连累前程。你大可让这些俗人瞧瞧商户女儿的能耐。” 琉璃苦笑:“这明明是妹妹你的能耐。” “你我已是姐妹,还分什么彼此?” 咦,这句话,宝瓶似乎也常说。 比如在看上了琉璃的哪样首饰时。 又或者揽了什么事,却推琉璃去做时。 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果然,美人眸光一转,定定地看向琉璃。 “小妹还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姐姐帮忙。” 知道不情,又何必请…… 琉璃心里嘀咕,嘴上却只能说:“我这种无能之人,也不知道能帮什么。” “这个忙,对别人难于登天,对姐姐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赵浣云摇着琉璃双手,小女孩似的撒娇。 “好姐姐,你就先答应了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 季老爷早就教过女儿,不验货,绝不成交。 “姐姐果然精细沉稳。”赵浣云浅笑,“也罢,我就做个爽快人。” 她手捻花枝,笑靥也如花。 “帮我对付一个人。” 这话说得,就像帮我找幅绣花样子一样轻巧。 琉璃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个人,姐姐应当也不喜欢。” 花瓣似娇嫩的嘴唇,合成一个形状,轻轻吐出一个字。 “华”。 琉璃心思辗转,脑海里终于浮出一个人来。 “华夫人?” 那个冷漠而美艳的妇人,曾经让琉璃心中无限迷惑。 眼下,这股迷惑更强了。 娇养深闺的小姐,与端王身边的女人,到底会有什么仇怨? “看来姐姐还不知道她的底细。” 于是赵浣云娓娓道来,就像在介绍一位闺阁中的好友。 口气温婉,措辞文雅,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对付”之意。 原来这位华夫人,就是传说中端王从酒肆里带回来的老板娘。 娘家姓什么已不可靠,只知道她单名一个晶字。 出身寒微,早先嫁了个姓华的男人,两口子在京城郊外开了一家小酒肆。 薄酒粗陋,男人又不擅经营,酒肆生意惨淡。 那年端王还是个十六七岁的青葱少年,喜欢一个人微服出游。 某日路过酒肆,发现酒虽然不好,卖酒的人儿却生得楚楚动人。。 趁着酒兴,在酒肆壁上题诗一首,有两句是“但看美人腕如玉,一勺清泉也醉人。” 于是不少人都慕名而来,瞻仰端王题诗,也欣赏美人玉腕。 酒肆生意渐渐火爆。 端王时不时也会来喝两钟,渐渐就同华夫人有了些“不同寻常之情”。 华老板自然不乐意。 不敢得罪王爷,可揍自家老婆还是很拿手的。 不料华夫人不知悔改,下一回见到端王,更是含悲哭诉。 端王怜香惜玉,又年少气盛,当时就命手下“好好教训”华老板一顿。 也是华老板命薄,被教训后丢在荒野。当时虽然没有断气,回家哀号了几天终于送了性命。 为此,言官们纷纷上书弹劾。 皇上疼爱幼弟,只说孝哀太后早逝,端王年少莽撞不知轻重,以后要严加管教。 禁了他半个月的足,又拨了个得力的内侍惠公公给他。名为伺候,其实是替皇上管束。 哪知端王不服管束,禁足期内竟跑出去,把酒肆的小寡妇给接进了王府。 龙颜震怒,召他当面训斥。 少年端王居然顶撞道,皇兄常骂我迷恋声色,不知上进,现在我就找了个人来替我管束女眷,打理内务。 端王能言善辩,又有敬太妃在旁边拦着,皇上也只能不了了之。 于是华夫人就由区区一个卖酒夫人跃升为端王府女管事,每次出巡还要随侍身边。 就算是端王的宠姬爱妾,只要得罪了她,要么剥掉衣裳首饰发卖,要么沦为粗使仆妇。 “所谓一手遮天,大约就是这样了?”琉璃咋舌不已。 “姐姐说笑了,这明明是所谓的小人得志。”赵浣云抿嘴一笑。 “既然是小人,就更不要去招惹了。”琉璃真心实意规劝。 “姐姐韬光养晦的本事我也是很佩服的,正所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不过……” 温柔的微笑变得更温柔了。 “姐姐刚才教导过我,凡事都有代价。为了值得的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花瓣似的唇瓣吐气如兰。 “为了姐姐与高公子的锦绣良缘,这个忙到底值不值得帮呢?” 琉璃退后一步。 “我从未想过要用前途要挟高公子。” 要挟来的喜欢岂是喜欢? 能被前途要挟,那样的高天士也就不是她所爱慕的浊世才子了。 赵浣云轻轻叹息一声。 “姐姐性情纯良,对高公子又是痴心一片。想必一定不忍心看到他名落孙山?” 眸光流转,映出琉璃的一脸惊愕。 第47章 女之耽兮,无可说也 琉璃不信。 “高公子真才实学,怎么可能会被埋没?” “高公子自然是个才子。姐姐的眼光,总是极好的。” 赵浣云笑微微走过来,拉起琉璃的手。 远处若有人看见,只会当她们是一对极要好的小姐妹。 “然而才子无行,又当如何?” 不愧是京城高官之女,赵浣云见多识广,各种故事张口就来。 比如三年前的新科探花郎,世家子弟,满腹诗书,金殿对答时令人惊艳。 只可惜年少风流,探花宴上公然调戏一名小宫女。 换了其他朝代,说不定小宫女就被赐给探花郎,再留下一段风流佳话。 偏偏皇上瞧见,龙颜大怒,斥责其轻薄无行,不堪重用。 当场剥夺探花之衔,十年之内不得重考。 看来皇上仅有的包容与耐心,都被自家幼弟耗尽了。 “听说那位倒霉的探花郎,当时不过是强拉着小宫女,要在她的裙带上题一首诗。” 裙带题诗在金陵也挺流行,是风流才子与名妓相狎的乐趣之一。 要是严格按照皇上的标准,未来十年东南一带都不用科举了。 “如果皇上听说,高公子曾引诱良家少女,为他离家出走,又始乱终弃决口否认……” “不,高公子从未引诱过我!” 金陵的流言里,也是奚落琉璃为主,对高天士的“富贵不能淫”还颇为赞赏。 “俗话说,孤掌难鸣。当今圣上六岁登基,十五亲政,可不是村老愚妇,会被流言哄住。必然会听取贤人的意见。” 比如你爹么? “无论如何,我对高公子早就没有非分之想!” “姐姐何必自欺欺人?诗曰女之耽兮,无可说也。正如姐姐所说,哪怕被对方一次次拒绝、伤害、踩入脚底,咱们女子也会痴心不改。” 赵浣云怜悯地看着琉璃。 “请姐姐放心,我家外祖母世受皇恩,今年冬天还要回京面见皇上和太妃娘娘。据说太妃娘娘最恨男子薄幸……” 琉璃深吸一口气。 “妹妹这样神通广大,为什么还要我帮忙?” 赵浣云眨眨眼。 “姐姐莫要误会,小妹绝没有仗势欺人之意。只是想分析利弊,恳请姐姐认真考虑。” 然后她就给琉璃留了三天的考虑时间。 “三日之后,小妹将登门拜访,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琉璃怅立湖边,眼前只重复闪过美人临去秋波那一转。 难怪,难怪,世人都说好看的蘑菇必然有毒! 赵浣云如此,宝瓶如此,还有…… 某张精美面具下的人也如此。 一个月内被连续要挟,还个个都捏着她的要害,不容拒绝。 看来她也该请个道士做法,看看能不能驱走倒霉鬼。 琉璃漫无目的沿湖闲逛,忽听遥遥几声清箫。 宛转动人,如春风拂野,听得人心情也渐转明朗。 循声寻去,吹箫人原来在湖心亭上。 红衣胜火,发散如墨,这般潇洒如仙的人,她平生只见过一个。 如果说,高天士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那么,端王本人就是一卷诗。 隔着一湖枯荷,琉璃痴痴凝望,再也挪不动脚步。 想不到十几天不见,她心底暗藏的贪念不但没有熄灭,反倒燃烧更炽了。 她嫉妒地看着一双手取过轻裘,温柔地覆在他身后。 华夫人。 仍是素裙银钗,气度端凝。 之前她还猜测,这女人如此目中无人,一定来历不凡。 现在才知道,这种傲慢并非来自出身和教养,而是一个王爷多年纵容的结果。 他闲坐,她侍立。 他吹箫,她聆听。 她为他披裘,他侧眸而笑。 温情脉脉,尽在不语中。 只有箫声,越来越悠扬如诉,撩动人心。 突然之间,她就懂了赵浣云的心思。 金陵第一美人又如何? 有太妃娘娘做靠山又如何? 端王红粉满天下,却唯独宠了一个妇人七八年,甚至把内宅大权交给她。 无论未来的正妃、侧妃,都会无法忍受吧? 如果是她…… 呵呵,怎么可能有这个如果? 她凄然落泪,旁边突然递来一方手帕。 素白无绣,正如手帕主人一样一本正经。 “成大人……” 琉璃惶恐地想摸出自己的绣帕来婉拒,摸了一会儿才想起被赵浣云拿走了。 “多谢成大人。” “不必客气。” “我……只是路过这里,突然被风吹迷了眼。” “湖上风大,还请保重。” 成远步并不多话,双眼只望着湖心亭里。 看起来,面色相当凝重。 琉璃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五凤庵那夜,听说端王是被隐卫救回的,只说受了惊吓,却不知道受伤没有。 现在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之前清减了许多。 “端王他,恢复得还好吗?” “还好。” “可有请道士驱邪?我家表妹的怪病,多亏了张真人,已经痊愈了。” “听说了。” “不知端王那夜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本官并不清楚。” 问答之间,成远步的视线始终未离湖心亭,面色也始终凝重。 莫非,是在担心后患? 想到小八, 第48章 本王无事 岸边与湖心,看似无路可通。 其实有一道九曲回澜桥就藏在枯荷叶底。 琉璃一步步行去,眼见那袭红衣越近,心里就越胆怯起来。 总觉得,端王面上的笑容也有些淡漠。 不似她手足无措,成远步一入亭中就施礼,恭恭谨谨问王爷何事相召。 “本王倒是无事。” 端王手弄白玉箫,唇边笑意浅淡。 “只不过,远远瞧见两位只顾着说话有趣,不顾秋风寒凉。本王心中不免会生出怜惜之意。” 箫管一递,直指成远步。 “尽管五日之期已过,琉璃小姐仍是本王关照的人。这一点,还请成大人牢记于心。” 成远步唯有垂头听训。 琉璃不忍,赶紧声辩说自己身子并不娇弱,湖上风也不大。 “不大?不大怎么把眼圈鼻头都吹红了。” 端王笑着招招手,命他二人坐下。 “来来,坐在这里。这亭子建得倒巧,在湖心又不受风吹,正合适说话。” 他自己也坐在原位不动,身子还朝琉璃倾了倾。 “二位只管叙话,不必在意本王。若说到有趣的,本王也很乐意做个旁听。” 这该如何是好? 琉璃求助地望向成远步。 成远步的神情如何她没瞧清,因为眼前突然多出支白玉箫,还晃呀晃的。 “莫非本王在这里,令琉璃小姐介意?” 成远步轻咳一声。 “回禀王爷,下官刚才是在请教琉璃小姐有关那座妖塔的传说。” 端王冷哼一声。 “平都平了,还提他作甚?说到那夜,本王就扫兴得很!” 又朝身后吩咐:“咱们篮子里不是有温着的酒,还不给成大人斟上!” 华夫人便从一只大提篮里取出一只玉提壶,又玉杯一只。 琉璃见她皓腕如霜雪,斟酒的姿势果然美妙, 只是杯中颜色暗赤,她竟认不出何种美酒。 “这可是外面再找不出的佳酿。” 端王笑着为她解惑,原来竟是华夫人亲手酿的。 不知是不是当日京郊酒肆里卖的那种? “华姐精于酿造,绝不是本王吹嘘。成大人快请品品看,这酒的滋味比当年的又如何?” 昔日酒肆女,并不因为提及往事而情绪波动。 举杯齐眉,冷冰冰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请用。” 成远步接了酒,略略沾唇,也平平淡淡说了两个字:“好酒。” 将杯放下,依然正色面向端王。 “你们瞧他,他这样看着本王,又不说话,却是什么意思?” 成远步沉声道:“下官要说的,王爷既不许说,那么下官自然无话可说。” 扑哧一声。 琉璃惊恐地发现,竟是自己发出的笑声。 端王更不悦了。 白玉箫一指:“他无话可说,你有话说么?” 琉璃灵机一动,认为这是替小八完成“遗愿”的好机会。 “禀告王爷,我的确听说过一个有意思的传说。” “不要告诉本王,又是那座塔的故事。” 端王虽然不感兴趣,却并没有明令琉璃闭嘴。 于是琉璃抓紧机会把小八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为了避免端王和成远步起疑,她故意说是不知哪朝哪代,又添油加醋把小八母子说得更可怜些。 说完后端王果然一脸感动。 “原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特别。 琉璃点头:“也许当时就是小妾母子怨灵作祟,如今平了塔,冤魂更是无可依托,想想也很可怜。” “琉璃小姐真是宅心仁厚。然而本王只有一个问题。” 端王笑微微看着她。 “这么个有趣的故事,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说?” 琉璃无言以对。 端王大笑。 笑声朗朗,突然化成几声猛咳。 华夫人快步上前,在他后背轻轻拍抚。 动作自然流畅,温柔得令人嫉妒。 “殿下该回去歇息了。”她劝道,语气中竟含了一丝怨怼。 “周大人设宴,本王若跑了,少不得要被人说不记哺育之恩。” “那也该留在室内。” “本王朝那一坐倒是暖和,难免教一屋子的人都拘束。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斟词酌句,他们说得不自在,本王听得也不痛快,何苦。” 端王挥挥手:“不如你去找周家阿姆把那架芦雁屏风讨来,再设个火盆,弄些板栗白果来烤着吃,岂不快活?” 又吩咐成远步:“成大人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去帮把手吧。” 成远步恭谨起身,恭谨领命,只是一眼都不看旁边的美人。 看他一本正经跟在素裙后面,亦步亦趋渐渐去远了,端王又是哈哈大笑。 琉璃想起那个“又香又臭又可怕”的故事,也不禁莞尔。 笑过之后,亭内一片静默。 琉璃自觉尴尬,想了想还应该向端王致谢。 于是就伏了伏身,说多谢端王关爱,前几天龙虎山张真人为宝瓶驱邪,果然非常奏效。 “痊愈了么?这件事本王却不敢居功。” 琉璃只当他是谦虚。 毕竟名义上,张真人是府尹周大人请来的。 不过谁都知道,周大人此举必然是看端王的情面。 端王也不解释,自顾自吹了一曲。 吹完问:“琉璃小姐认为如何?” 琉璃很想赞美几句,可惜她自幼不通音律,能想到的词也有限。 只好老老实实说:“殿下的萧音清远,不像普通玉箫那样低哑暗沉,大约内里还是紫竹的吧。” “琉璃小姐果然识货!” 端王将箫递给她,让她细看。 果然白玉下包着一管竹箫。玉衣镂得极薄,却极均匀,贴在竹身上浑然一体,一看就是巧匠所为。 “里面那只紫竹箫,是我娘的旧物。” 端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都是已故的孝哀太后所生。 孝哀太后出身范阳卢氏。 就是那个“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出了五位宰辅,两位皇后及一位太后的卢家。 传说孝哀太后德才美貌兼备,与未继皇位而逝,后来才被今上追封的懿文帝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懿文帝仙逝后,又辅佐幼帝登基,母仪天下,真是闺阁之楷模。 琉璃顿时觉得手中这只箫沉重无比。 “可惜紫竹易折。许多年前,它就折断了。” 琉璃手一颤,险些让这箫再折一次。 第49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裘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端王说。 回忆往事,眼神略带苦涩。 琉璃暗觉不妙,可又不能不听。 那是孝哀太后病逝前的一年,年幼的端王还未封王,养在太后宫中。 现在被称为明君圣主的皇上,那时候也只是个十岁幼童。 “皇兄成天都很忙,每天仍坚持到长乐宫晨参暮省。” 有时晚上稍有空闲,两兄弟还会一起玩耍。 在端王的记忆中,童年再没有比那更快活的时候,也再没有比那更温柔的母后。 有一天夜里,孝哀太后与小皇上之间却突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可惜,当时本王年岁太小,完全不知道是为何故。” 听端王这样说,琉璃便松了口气。 这种深宫秘辛怎能让她这样的平民百姓听见呢? 要是真听了,以后为了表示对端王的忠心,她也只好用自尽来保守秘密了。 “不过,有几句话本王却记得清清楚楚。” 端王握住琉璃的手,将冰冷的手指从她脸侧掰开。 “琉璃小姐是觉得冷么?”他略表惊讶。 “略有一点。” 总不能说,民女这是自捂双耳非礼勿听。 端王轻笑:“每回琉璃小姐这样缩成一团,模样煞是可爱,倒让本王想起一种小兽。” 他拉了拉肩上的轻裘,似在考虑。 琉璃赶紧推辞:“王爷不必顾虑,琉璃并不冷。” 生怕端王慷慨,会像那夜送大氅一般,把这轻裘披到她身上。 这岂是她敢披的? 非羔非狐,毛茸致密如锦缎,一整片看着是玄紫近墨色,仔细看又隐隐流动着银辉。 显然是珍贵还在“五裘”之上的“银针海龙”。 海龙生在极遥远的北海之滨,常年在冰海中游动,一身毛皮又细密又轻软,不仅人穿着暖融融,密不透风,而且雨雪滴水也渗不进。 如此稀有宝贵,当然只限皇族才能用。 “也是。今天来的人多,说不准哪个就爱嚷谮越啊违制。” 端王叹了一声,伸手将琉璃拉近身边。 “岂曰无衣?与子同裘。”他喃喃道。 轻裘一裹,就把她打着颤的娇躯裹了进来。 也说不清是银针海龙的暖意,还是端王的体温,烘得琉璃体内体外一片灼热。 “可喜尺寸足够,咱们挤一挤就好。” 岂只是挤一挤,简直是亲密无间。 琉璃觉得自己颤抖得比刚才还要厉害,却又只能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明知道相隔一百万种不可能,却又被迫靠得这么近。 简直如坐炭火,如受酷刑。 偏偏对方还浑然不觉,只管继续哀凄凄回忆童年。 温醇的声音近在耳侧,就算她不想听也不行。 “自作自受。那天晚上,他们叫嚷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端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琉璃却觉得他应该很伤感。 试想多年前那个夜晚,母子相对恶言,相互指责对方是自作自受。 那个夹在中间的小孩子该有多么惊恐彷徨? “我从未见过母后那么伤心,也从未见过皇兄那么失控。” 他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 琉璃能感觉到那股气流在他胸膛里百转千回,郁结成块垒。 所以,甚至忘了自称“本王”么? 纤手伸出,想要抚慰那个藏在朱袍底下的小孩子,终于还是忍住了。 想不到端王的手倒像长了眼睛,反手一握就将她握在了掌心。 轻轻一握,倒成了他来安慰她。 “无妨的。其实那时候,我也并不害怕。” 可是琉璃害怕。 “反倒有些兴奋,因为母后居然动手打了皇兄。贵为天子的皇兄,像上天一样不可侵犯的皇兄,居然乖乖跪在那里挨打。” 说到这里,他甚至笑了笑。 “母后空手打了几巴掌就打不动了,我居然跑上去帮忙。那时候人小,拿不动别的,就拖着这枝箫过去。” 他从琉璃手中轻轻取过白玉箫。 “你看,就是这支箫,我拿着它朝我皇兄背上狠狠打了几下。” 琉璃哪里敢看。 “后来不知怎的,我们母子三人就哭着抱成一团。隔日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都像未发生过。唯一断掉的,就是这支箫。” 阿弥陀佛,如此便好! 既然没有宫变,琉璃觉得自己的小命总算有希望保住了。 “断箫无用,本该丢弃,我不舍得就要了来,后来又让工匠用玉重新包裹。” 要琉璃说,一定是丢弃了好。 就像不好的记忆,一定要赶快从心里抛掉。 端王却说,万幸留下了这箫。 “多年后我才发现,长乐宫中器具无数,但真正算是我娘旧物的,也只有这一支箫。” 第二次,他没有称母后。 “琉璃小姐,你可明白?” 琉璃懵懵懂懂的,抬起眼来,迎向端王温柔的视线。 “是我刚才说的故事,惹王爷伤心了。” 石塔中的母子,深宫中的母子,都只能相依为命。 两个孩子长大之后,人生天差地别,却因为琉璃而有了关联。 莫非这就是命运? 琉璃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发现那张俊秀无敌的面孔已经俯到自己眼前。 “王,王爷?” “琉璃小姐,那晚后来你是不是又见过什么人?” 银针海龙的温暖下,琉璃觉得自己僵成了冰块。 “后来,后来我找到了宝瓶。再后来就被成大人他们找到了。” 这的确是实话。 端王却不肯信。 “那晚塔中出事之后,本王可是非常愧疚,非常牵挂琉璃小姐。” 再牵挂,不也仍跟着影卫连夜回城了么? 琉璃暗中双手握拳,拇指指甲掐着皮肉,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那双黑眸。 那么黑,那么亮。 “听说琉璃小姐平安脱险,本王真是又惊又喜。” 又澄净,又幽深。 “不知你是怎么找到出路的?” 就像秋日的潭水,教人溺死而不悔。 “我……摸黑摸着摸着,不知怎么就摸出去了。” 潭水泛起忧伤的涟漪。 “对本王也要保密么?” “琉璃不敢欺骗王爷!” 端王眸光一闪,似乎还要再说什么。 突然亭外传来一声怒斥: “阿崎,你这是成何体统!” 阿崎? 是了,端王的名讳正是越千崎。 琉璃扭过头去,只见九曲石桥上有一小队人正匆匆走来。 为首一人身着紫金袍,头戴青玉七旒冠,真是贵不可言。 第50章 这又是闹得哪出 “五哥。” 端王懒洋洋朝来人打了个招呼,却毫无起身恭迎的意思。 来人脚步一顿,立在亭下。 薄唇抿如线,也不说话,凛然的目光中写满了怒其不争。 琉璃哆嗦了一下,深觉自己此时与端王的模样,真是非常不雅。 何止不雅,简直可以扣上狐媚惑上的罪名。 她赶紧挣出来,盈盈就拜:“民女季琉璃,参见……见……” “肃王殿下。”端王好意提醒。 长臂一舒,又将她重新圈回银针海龙的热气里。 看他人这样斯文俊秀,偏偏华服下的胳膊劲健如铁,锢着琉璃不许下拜。 口里还要打趣:“别被我五哥这威风堂堂的模样吓着了。其实我们兄弟七个,就数他最平易近人。为扬他亲民爱民的美名,你快省了这一跪罢。” 肃王冷哼一声:“只当世人都如你一样不知礼么?” “皇兄此言差矣!”端王笑嘻嘻道,“非不知也,只是不守。” “只会逞口舌之快,也不自省给人添了多少麻烦。” “纵使天大的麻烦,有你五哥在,也不成其为麻烦了。” “难道本王是填星在命,天生要替人收拾残局?” “自然是小弟烂泥转世,方可衬托皇兄糊得一手好墙。” 两位凤子龙孙斗嘴,听得琉璃惊出了一身冷汗。 肃王越峰,这可是肃王越峰! 原来传说中“百菊宴”上会出现的“贵不可言之人”竟然是他! 无知如她,两个月前可以不知道端王越千崎的名号,却对肃王再熟悉不过。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只要有说书人处,就有“肃王朝登万岁殿,一双金锏打国舅”的故事。 如果说端王是皇家头号纨绔,肃王就是天下第一贤王。 人如其封号,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这些成语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就连金銮殿上高高坐着的那位,光芒也被这个兄弟夺了不少。 据说肃王严厉,不近人情,其他几位王爷见了,都如耗子见猫。 看眼前的情形,琉璃略表怀疑。 端王正大喇喇地对这位皇兄评头论足,刚把那顶青玉七旒冠嘲笑完。 “知道的是皇兄敬重周大人,不知道的只当百菊宴要变秋社大典。” “亲王之中,总要有一人记得赴臣子宴着常礼服的规矩。” 肃王谴责的目光落在银针海龙上,略略变得柔和了。 “听说你风寒不愈,现在正吃什么药?” “总归是柴胡、麻黄、防风那些发散药了。皇兄与其问我,不如去问杨太医?” “自有问他的时候。” “事必躬亲,皇兄还是一如既往的细致。” “青天白日,公然狎游。你倒是越发长进了!” 目光掠过琉璃惨白的脸,又增锐利。 “眼光也越发的江河日下。” 琉璃打了个寒颤。 显然,肃王对幼弟的不满,已经朝她而来。 再看肃王身后的人,个个衣着光鲜,神色恭谨,想必都是金陵城中有头脸的人物。个个忍笑憋声,想必正为日后的流言作酝酿。 想到自己糟得已经不能再糟的名声,琉璃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端王的胳膊却撑住了她。 “所谓名花各入眼。多谢皇兄眼光高,才留下这许多名花任小弟攀折。” 说着眼睛一亮,欢声道:“华姐,你来得好迟!” 人群之后,华夫人正领了几个奴婢,抬着屏风火盆和若干器物走来。 成远步原本走在华夫人身边,一见肃王。立刻上前叩拜。 肃王摆摆手,却对着华夫人一行人大皱眉头。 “这又是闹得哪出?” 华夫人手捧一只朱漆圆盘,盘子里盛有四五样时新秋果,又缀着几朵碗口大的菊花。从肃王身边路过,竟是连眼皮都不曾低一下,就要从肃王身边掠过去。 肃王一伸手,将她拦下。 “明知主子风寒未愈,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王爷是怎样吩咐的,华晶就怎样伺候。” 回答时,华夫人面色如常,声调平稳。 简直就像那天在马车上与琉璃对话。 若不是自身难保,琉璃都想为这宠辱不惊的气度叫一声好。 正尴尬时,成远步挺身而出,告罪道:“是下官无能,恳请王爷降罪。” 肃王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围观已久的各位大人终于有了机会。 或劝肃王,或谏端王,一个两个搬出三纲五常,七嘴八舌,都十分有理。 琉璃听得津津有味,心里猜想说书里的朝堂辩论如果就像这样,做皇帝倒也怪不容易的。 忽然只觉得肩头一沉,热烘烘的呼吸就绕上了她的脖颈。 “王爷?” 堂堂端王,竟然就这样当着自家皇兄和一堆臣下、奴婢的面,俯在她肩上睡着了。 早知道,应该抢先一步晕倒才对呀。 迎着肃王冰冷的视线,琉璃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睡着了?正好!” 紫袖一拂:“把他给我抬进暖阁去!” 号令已发,却无人动作。 只因华夫人立定不动,其他奴婢也垂首立着。 “华夫人,你这是违命不从么?” “回禀肃王殿下,华晶并非违命不从。” 华夫人依然不弯腰,不屈膝,鬓边银钗冷光莹莹 “当年在圣上面前,华晶曾经发誓。今生只奉端王一人为主,仅听端王一人之命。其他人的话语,既然从不入耳,又何来违命不从?” 说罢,走入亭中,将漆盘置于石桌上。 又指挥奴婢将屏风、火盆、熏笼、食盒等器物安放好。 “琉璃小姐。” “是?” 琉璃愕然地看着华夫人在自己面前伏身行礼,却无法还礼。 礼毕,呈上玉匣一只,看成色并非琉璃熟悉的那只。 打开来,里面盛的仍是香料。 “殿下午睡时喜静,喜微风,喜淡淡的梦还香。” 说着,就将几枚香料塞入琉璃袖中。 “不是有熏笼么?” “这种梦还香是殿下自己调制的。用的是五钱安息香,两钱丁香,两钱龙涎香,一钱白芷……” 华夫人正在解释,肃王冷声抢过话头。 “其中安息香与龙涎香这两味,一旦沾惹火气就多杂味。必须让人贴肉藏着,用体温慢慢煨出香味来——哼,实在荒唐!” 第51章 本王只有一个问题 琉璃也觉得很荒唐。 因为此时此刻,冰冷的香料贴着她肌肤,端王灼热的呼吸又烙着她脖颈。 冷热交加,羞怯无比。 明明身心都在颤栗,偏偏还要不露异状。 因为肃王严苛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 隔着厚重的银针海龙,她仍觉得自己被两把利刃剜了一遭。 “那么你呢,季三小姐。” 肃王走进亭中。 “你莫非也是自愿随他这般胡闹?” 当然不是! 琉璃怯怯为自己声辩:“刚才湖上风大,民女受了寒气忍不住瑟缩,端王只是一片好心,让民女分袍借暖,绝没有邪狎的举止。” 咦,为什么肃王眼中的鄙夷之情更盛了? 她明明说的实话,还努力做出可怜巴巴的腔调,为什么众人都是一副不信的神气? 就连华夫人也眉头暗蹙。 “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肃王感慨道。 见琉璃一脸懵懂,他又好意解释。 “古代柳下惠解开外衣为邻女取暖,而大家都相信没有非礼之行,毫不怀疑,都是因为他的名声一贯良好。” 目光如刀,移向俯在琉璃肩头的俊颜。 “至于我这位兄弟,以及季三小姐你的名声,也是非一日之闻的……糟糕。” 琉璃不得不承认,肃王说得有理。 “只管睡,且瞧你能睡及几天。等睡够了,就老实随我回京!” 撂下这一句,肃王拂袖而去。 众人随之而去。 华夫人也领着奴婢离开。成远步跟在她身边,一脸严肃,啰里啰唆,也不知在规劝什么。 琉璃终于能动弹一下了。 “行啦,王爷别装睡了。” 颈侧的呼吸仍然均静平稳,不为所动。 琉璃挣扎着扭过头来,又设法伸手去推压着自己的重量。 也算是费了吃奶的力气,好歹换了个省力些的姿势。 只是现在这姿势,似乎更不雅了。 要是肃王这时候杀个回马枪,琉璃相信自己一定会被眼刀凌迟到死。 脸上酥酥麻麻的,似乎被谁的眼睫刷过。 吓! 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睛又要把她吸进去了! 琉璃叹了口气:“王爷既然醒了,就请放开民女吧。” 潭水慵懒地一漾:“你怎道我是装睡?” “刚才那样人声鼎沸,能睡着的那真是……” 一个“猪”字生生被压在舌底不敢说出。 “琉璃小姐果然是本王的知己。” 落了个“之一”吧。 也不知是“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 从银针海龙里挣脱出来,琉璃打了个寒颤。 还好屏风已设,火盆已升,她这趟做客回去,应该不至于病倒。 些许寒意,倒正好令人清醒。 “王爷请莫要再拿民女逗趣了。” 原本隔着一百万种不可能的距离。 那么绝望,那么安全。 偏偏他一再打破这距离,让她不该存有的贪念一再被点燃。 再这样下去,她岂止会声名狼藉? 当年在扬州高家门外所经受过的痛不欲生,她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本王几时拿琉璃小姐逗趣了?” 话说得一本正经,眼睛却笑弯弯的。 琉璃后退几步,突然伏身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 “五日期限已过,血书绢帕的心愿已偿。多谢王爷垂怜,琉璃现在心满意足,不敢再有任何妄想。” 端王沉默不语。 她咬咬牙,继续说。 “王爷是天潢贵胄,万金之躯。琉璃出身商户,德才工容半点也无,根本不配受王爷这般抬举。” “是不配,还是不想?” 端王的声音里,少有的敛了笑意。 “既是不配,也是不想。” 琉璃的眼泪已经淌到了地板上。 “有趣。”端王说,“本王的抬举,竟也有遭人嫌弃的一天。” 云头靴在亭内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琉璃眼前。 白玉箫探过来,强迫性地将她的脸抬起来。 “既然不配又不想,为什么还要哭?” 箫管轻轻划过她脸颊,轻柔中流露出的却并非怜惜。 “难不成,琉璃小姐也学会了口是心非,欲擒故纵?” “谁口是心非了?” 这些天来,越积越多的郁闷不解终于爆发出来。 “为什么我怎么说,你们就是不肯相信呢?为什么不管我说什么,都以为是在说谎?” “你们?” “宝瓶不相信我,以为我是故意争夺注意!” “她错了。你本来就足够引人注意,比如现在。” 箫管沿着泪痕移动,又挑起她耳鬓散落的发丝。 “小八不相信我,以为我只贪图荣华富贵!” “嗯,你贪图的肯定还有更多。”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说我在演戏,凭什么说我借刀杀人,凭什么说我一定知道夏二小姐抽到下下签……” 她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明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会!” “是啊,除了会花钱买东西这一样,你什么都不会。” 婆娑的泪眼突然被一片红霞覆住。 柔软的丝绸拭过她的眼皮,伴随他低声的安抚。 他越温柔,她哭得就越厉害。 眼泪和怨气就像雪融后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等清醒过来时,她正靠在他胸前不住抽噎。 居然哭到打嗝,简直像小娃娃一样。 “先呼气,再吸气,再呼——好了,你现在可以继续说了。” 端王轻拍她后背,也像在哄小娃娃。 “咦?” 她都说了什么? “刚才说到宝瓶打坏了花瓶,你在一边着急得哭了。然后呢?” “然后她去认错,嗝儿——可是她越认错,爹娘就越不相信是她的错,反倒说一定是我……” “她一定是说,都是自己的错,与别人无关咯。” “当然,嗝儿——” 她突然闭上嘴。 怎么会连五岁大的事情也哭诉出来了? 天啊,她刚才还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他笑。 “不过是你学什么都学不,做什么都易做错,时常被家人误会,又被朋友排挤,小时候因为表哥的关心惹得姐妹失合,后来追求高公子又被各种鄙视。” 拍打着她的手掌停下来,暖暖的煨着背心。 端王的声音也很和气。 “现在本王只有一个问题。” “嗯?” “小八是谁?” 第52章 有些麻烦停不下来 琉璃如遭雷击,迅速从端王怀中跳了出去。 这次端王并没有阻止她。 双手一摊,口气也无可奈何。 “看来是个重要人物。” “不,只是……一个朋友。” “照本王听来,你这位朋友似乎是阻碍你接受本王‘抬举’的关键。” “不,不是小八。” 而是小八所代表的那个晚上。 三年前,扬州销金窟的那个晚上。 还有那个迷失自我,放浪形骸的季琉璃。 有过那样的一晚,她还怎能心安理得地爱慕任何人? 甚至呆在旁边,都觉得是种罪过。 “那么就是高天士了。”端王得出结论。 “高公子并没有对我做什么。” “然而却要看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也并不想对高公子做什么。” 三年前的爱慕,随着绝望和自卑,已经渐渐沉淀,渐渐破碎,只剩下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时忍不住的心悸。 “不再倾心了?” “现在也觉得,一厢情愿总是不好。” “当真?” “原本就是我配不上高公子。看清了,也就只能死心。” “死心了么。”端王呵呵一笑,“本王怎么听说,你刚与赵浣云结拜成了姐妹?” 这消息还真灵通。 不过琉璃可以想见,赵浣云是怎样笑眯眯逢人就宣示的。 那个姑娘,和宝瓶有点像,绝不会浪费机会。 “明明已经死心,却还要抓住时机,想方设法为他的前程铺路。” 端王冷笑一声。 “琉璃小姐这一片痴心,着实令本王叹服。” 琉璃刚才已经哭到脱力,现在实在无力再哭一次不要这么误会我。 况且,就让端王这样以为,或许更好。 她垂头表示默认。 果然,那支白玉箫并没有再伸过来。 “如此,本王就恭祝琉璃小姐心想事成了。” “……多谢王爷。” 十月秋深,万景萧凉,原本就最适合结束梦境。 琉璃以为,亭中这一拜,就是终结。 到晚宴开席时,她才惊觉,有些麻烦一旦开始就由不得自己说停。 比如这位喜笑颜开,端坐在她身边的赵浣云。 周畅大人性好风雅,百菊宴是真的设在丛菊之中。 两人一案,男宾女眷隔着菊花山子对列成行。 案上银烛高烧,酒菜丰盛,案与案之间菊花簇拥,冷香萦绕。 琉璃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宴会,还指望好吃好喝畅快一晚,以遣胸中闷痛。 入席才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和宋氏以及两个妹妹坐在一起。 排序甚至高出了杨蕙兰和其他几位小姐。 赵浣云亲亲热热对她一笑:“我特地央了舅母,让我俩坐在一起。姐姐觉得可好?” 除了回以笑容,琉璃还能怎样? “下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吃着吃着,赵浣云又对她低声说。 美丽的眼睛,还含义深长地眨呀眨。 “姐姐真是好手段。肃王秉性正直,又爱护手足,最恨的就是那些败坏主人德行的奴婢。” “我并没有……”虾仁差点呛住喉咙。 “他呢,又最听肃王的话。” 纤手举起酒杯:“贺此第一步,小妹先敬姐姐。” 琉璃也只好举起酒杯。 隔着杯子,眼角余光正瞟见斜前方。 一袭朱袍洋洋洒洒,外披银针海龙,那股潇洒劲就连九秋之菊也会自愧不如。 赵浣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是心领神会地一笑。 “多少名媛淑女求他一顾而不得,唯有姐姐的这步棋下得极妙。” “我当真不会下棋。” 琉璃夹了一粒藕圆,吃在嘴里只觉得乏味。 想想又觉得奇怪:“你不嫉妒么?” “嫉妒?” 两人一起侧眼偷瞧,那方恰有热闹发生。 端王把酒临风,俊逸无敌。 有个丫鬟正在为成远步斟酒,却因贪看端王风仪,洒出酒来污了成大人的袍子。 幸亏成远步并不介意,对跪倒谢罪的小丫鬟还温言安慰了两句。 “我若嫉妒,又怎能嫉妒得过来。” 赵浣云叹了口气,真是美人颦眉,楚楚动人。 就连琉璃都要忍不住同情她了。 “其实华夫人并不是那种庸脂俗粉。” 照琉璃看,高冷如华夫人,根本不屑于同人争宠,大概也用不着争。 别的商行要是比咱们强太多,与其削价竞争,不如化敌为友——这也是季老爷的教诲。 “正因为如此,才令人不能忍。” 赵浣云螓首微垂,眸光潋滟,落在男宾眼里不知会是怎样的娇美。 “我原本也是灰心了,想不到今天却遇见了姐姐。” “和我有什么关系?” “姐姐与高公子的故事,一直对我有很大激励。” 这句话说得居然诚恳无比。 “姐姐说得没错,自己喜欢的人,就算付多大的代价也要喜欢下去。” “我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今天听了姐姐一席话,真的胜读十年书。” “我只读了三年家塾……” “所以就算不折手段,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 一勺芙蓉翡翠羹凑近琉璃唇边。 “下午是我一时性急,在这里向姐姐赔个不是。好姐姐,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芙蓉翡翠羹香滑细腻,琉璃却只觉得如鲠在喉。 “至于高公子那边,也请姐姐放手去落子吧。” “我真的不会下棋……” 再说,难道要她跑去找高天士说: “喂,我还是很喜欢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很有可能来春就考不上科举?” 赵浣云还要说什么,却见谢宜华在一边朝她招手。 此时酒过三巡,宾客们未免随意起来。 以端王为首的男宾持杯乱入花丛,女宾们也三三两两离了席位,去找朋友对饮的。 “不如姐姐同我一起过去热闹。” 琉璃赶紧摇头。 莫说谢宜华旁边坐着的是夏纫紫。就是换了别人,她也再不敢去招惹这些金陵城中一等的闺秀了。 一个赵浣云,就让她再也不想吃牛皮糖了。 突然又想起端王那个笑话,不禁朝成远步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成远步仍如平时一样正襟危坐,自斟自饮,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琉璃正觉得好笑,忽觉袖子被人拽了一拽。 回头看却不见有人。 袖子里倒是多了一样东西。 第53章 若是贞元皇后活着 同心方胜,花笺叠就。 这东西琉璃没少见过。 当然,大多都是宝瓶收到的。 几个姐妹也有,踏青归来捏着又羞又喜。 至于她自己,早早因为高天士把闺誉丢了,哪还有其他人肯递这个给她? 想不到今天在周府却意外得了一个。 琉璃捏着这方胜,心情有点复杂。 周家“百菊宴”是金陵城中的风雅胜事,来者个个清贵不凡。除了两位天潢贵胄,还有不少世家子弟,青年才俊。 琉璃不能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这样的人垂青。 有点惊,又有点喜,又有点不知所措。 以她的身份,无论这方胜是谁的,都只能感动地拒绝。 更何况还有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阻在她和任何姻缘之间。 她拿定了注意,才偷偷展开来一瞧。 却发现这居然是个自己无法拒绝的邀约。 “子之初,池之上,阁之东。” 时间是子时初刻,地点是池塘旁的东暖阁。 作为密约,这三句话太寻常了。 不寻常的是歪七扭八的字迹,像出自一个孩子,或者……手臂受伤的人。 还有右下角,那草草几笔画就的墨荷。 琉璃心头狂跳,记起了石塔里那一朵朵作为机关提示的莲花。 莫非是他? 琉璃觉得这不可能。 转念一想,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就算奇迹般从塔底跑出来,也并不奇怪。 否则,还有谁会塞给她这样一个方胜? 琉璃捏着方胜,于惊慌中分明感觉到一丝欣喜。 无论如何,那也是一条性命! 按照金陵的规矩,夜宴必留客宿。 琉璃只称饮酒后吹了风有些头疼,就由丫鬟扶着回到住处。 一路上她慢慢与周府的丫鬟说话,果然印证了之前的猜测。 荷花池畔还有座两层高的红阁子,与下午小姐们消遣的水榭遥遥相对。 那阁子地处清静,风景宜人,过去是周府公子读书的地方。 近些年却空置了,阁子下芦苇疯长,蔓草凄凄,平时绝少人去。 至于好好一座楼阁为什么空置? 丫鬟欲说还休,琉璃也能猜到。 金陵城内多的是高门大户,老宅老院,谁家没闹过几次鬼魅狐仙? 就连她家才起了不到二十年的簇新宅邸,前段时间看门的大黄被麦芽糖糊了嘴,还被编成了一段异闻,在街头巷尾传了好几天。 多亏了赵浣云的盛情,这晚琉璃不随其他女宾住在客厢里,而是同赵浣云一起住在“萱慈堂”外的院子里。 萱草忘忧,以慰慈母。 一听就知道,这里是周家老夫人的地盘。 这位周老夫人便是金陵府尹周畅周大人的原配,领过凤冠霞帔的正二品诰命。 是明惠与明玉两位小姐的祖母,也是那位最疼赵浣云的外祖母。 同时,还曾在宫中哺育过当今圣上与端王两兄弟。 据说与肃王的生母敬太妃的关系也相当亲密。 一想到这些,琉璃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周老夫人好静,“百菊宴”上并没有现身,肃王还当中表示过遗憾。 如今琉璃要在这院里寄居一晚,说什么也得去给老夫人问个安。 原以为将近亥时,老夫人早该安歇了,只需要表示下敬意。 谁知丫鬟出来回话,老太太听说季三小姐来了,十分欢喜,请她赶紧进去叙话。 屋檐下灯光昏暗,依然能照见丫鬟脸上那要笑不笑的神气。 琉璃就知道,下午在湖心亭里闹的哪一出,多半已经传到了老夫人的耳朵里。 进到屋里,只见灯火通明,八个大丫鬟分列两行,都是青衣素裙,只有腰系的品蓝色汗巾才带着几朵绣花。 琉璃曾听宝瓶说过,京城里的豪门讲究的是“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越是高门大户,器物陈设乃至丫鬟小厮的装扮就越朴素大方。 像阿丝阿素那种桃红配柳绿的扮相,除了暴发户家,就只有戏台上能看见。 今天在周府,琉璃总算见识到了。 周老夫人的穿戴也相当朴素,石青色袄裙,鼠灰色坎肩,只戴了条珠玉围额。 气质是平和中透着亲切,却又理所当然地令人敬畏,不敢造次。 很难想象,端王那样的浪荡王孙,曾经由这样的人教养过。 琉璃盈盈三拜,只求不要再着这样的人物跟前失了礼数。 却听老夫人柔声道:“好乖巧的孩子,真与你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琉璃愣了。 周大人官居二品,季家只是区区商户。 除了周府可能会在季家商行采买东西之外,两家不会打任何交道。 周老夫人怎么可能认识琉璃的亲娘? 她亲娘朱氏病死的时候,季家才刚做海运生意不久,离富甲一方还很远,平常来往的除了亲戚就都是普通商户。 琉璃那时候才五六岁,完全不记得曾见过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 “你母亲的娘家,与我一位朋友有些来往。因缘巧合,我们也见过几面。” 周老夫人淡淡解释道,笑容慈祥,真如见到故人之女。 又说,得知她与赵浣云义结金兰,心中十分欢喜。 “她的母亲也去得早,从小跟在我身边。平时不爱与姐妹们相处,难得竟与你投缘。” 孽缘也是缘呢……琉璃默默地想。 赶紧自谦下说自己低门小户,不知书,不答礼,岂敢连累阁老千金。 “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老夫人笑了笑,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 “刚听说时也有些惊诧。你爹娘可都是老实警慎的人,怎么就生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女儿?” 琉璃俏脸一红,也不敢为自己声辩。 老夫人又说话了:“不过这种事,若放在贞元皇后活着的时候,又算得了什么呢?” 贞元皇后是先帝的元皇后,可惜红颜薄命,还生了个同样薄命的懿文太子。 还好当今圣上有福气,少年天子稳坐龙椅,贞元皇后也被追加六七十个字的封号。 看着琉璃懵懂的模样,老夫人轻叹一声。 “贞元皇后在时,女子可以科考,可以为官,可以领兵打仗。追求自己心仪的男子,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第54章 打小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似是看出了琉璃不信,周老夫人淘气地眨了眨眼。 “不瞒你等小辈,我家老爷便是我自己抢来的。” 年近花甲的老夫人,提起往事,一瞬间竟也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来。 琉璃愣了愣,终于明白赵浣云那种妩媚是由何而来。 周老夫人年轻时,想必也是姿容过人。 她自己对此也颇为自豪,兴致勃勃同琉璃说起当年来。 “我娘家姓徐,同你外祖朱家本是同乡。家中有几亩田地,能让子弟读几卷书而已。” 听老夫人这样说家世,琉璃有些诧异。 稍后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大家自谦。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徐家是江阴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世代清贵。 “十四岁时已在议亲了,突闻先皇下旨,征召天下美人。我的名字赫然也在其中。” 再翻译一下,就是说年未及笄,美貌已名扬一方。 “其他入选的美人都愁眉不展。唯独我那时年幼,只觉得家乡的少年平凡无奇,心里竟盼着去京城开眼界。” 这是说除非美貌,眼光与志气也都过人。 难怪入京后经历了重重筛选,最后顺利成为宫中女官。 “一开始,我就被分到昭阳殿上。昭阳殿,就是贞元皇后处理政事的地方。” 说起昭阳殿,老夫人眼神都亮了。 琉璃不解:“不是后宫不得干政?” 这条规矩可是由先皇穆帝亲自写入了律法的。 老夫人轻叹一声:“那是贞元皇后薨了以后才立的规矩。皇后在时,一帝一后,共治天下的盛世可惜你不曾见过。” 琉璃听老夫人描绘了一会儿皇后参政,女官上朝的盛世景象,心里暗叫一声“侥幸!” 若这盛世流传至今,她现在必然会被痛斥为不思进取,累及家人,非死不能谢罪了。 老夫人相当景仰贞元皇后,言辞间充满了怀念。 “承蒙皇后教导,在宫中那六年,也不算虚度光阴。” 琉璃算了算,十四入宫,呆了六年,岂不成了比自己现在还老的“老姑娘”。 “我原本是立志要一直侍奉贞元皇后,不想有一回在御花园里闲逛,竟然拾到了一把扇子。”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传奇戏文了。 新科状元伴驾同游御花园,落下题了诗句的折扇一把。 皇后身边的女官无意中拾到,观其字,爱其诗,想其人,不知不觉就想入非非。 多方打探,终于“偶遇”状元郎。 男有情,女有意,暗中订下了终身。 谁知一个状元郎几家抢,郡主也喜,丞相千金也要。 穆帝御笔一挥,直接把状元配给了公主。 状 第55章 哪有这样的笨鸟 从周老夫人房中出来,已是月斜中天。 远远传来人声,看来夜宴已经散场,宾客各自扶归。 琉璃才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门扇一响,赵浣云由丫鬟扶着进来了。 几杯酒后,红晕满颊,越发显得杏脸桃腮,美人如画。 “姐姐怎么就先回来了?” 赵浣云拉着她袖子。 “可惜,你没瞧见端王月下舞剑。那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琉璃赶紧扶着额头说酒喝多了头疼,要趁早睡下。 把赵浣云送走后,又特别大声嘱咐丫鬟,不到天亮莫来惊扰。 “我一向浅眠,哪怕受了半点惊动都会醒来。” 赵浣云为了示好,又特地板起脸来号令了一番。 门外真的就悄无人声,连树叶摇落的声音都清晰可听。 琉璃在窗下坐了一会儿,终于熬到了时间,也终于想好了要规劝小八的话。 用被子裹了个人形放在床上,又放下帐子。 先从衣服上抽出一根细线,潜行出门后再绕在门闩上。 说起来,这些招数还是三年前她偷跑扬州时,丫鬟阿丝教的。 不知道这一次等着她的,是不是又一次的身败名裂? 夜里果然露重苔滑。 她滑了好几次,深深痛恨周府这种用碎石子路面拼花的风雅爱好。 湖边湿气重,碎石子之间都是青苔。 有一次摔倒的动静略大了点,似乎惊动了人。 她赶紧吹了灯笼,藏进芦苇丛里。 只见几点灯光晃了晃,渐渐靠近。 过了会儿有人禀道:“回王爷,大约是湖上的野鸟回巢。” “野鸟?” 这声音竟是端王。 “刚才本王分明瞧见亮光一闪。” “大约是湖上的月光。” “你道本王是真醉了么?胡说!” 说自己没醉的人,往往是真的醉了。 端王听上去就醉意不浅,脚步也有些踉跄。 “美人儿,你欢喜看野鸟么?” 这是在问谁? 琉璃蜷缩着,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当然是她自己多心了。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羞涩的笑意。 “奴婢……只是见到王爷就很欢喜了。” 是那个斟酒的小丫鬟么? 还是那个弹箜篌的乐伎? 再不然,就是那个歌声如珠玉的歌姬? 琉璃胡乱猜想着,却不敢探头去看。 只怕一看,就是会令自己心碎的画面。 “本王倒是很欢喜看野鸟。尤其是某一种。” 端王说,脚步一路踏来,踩倒几根芦苇。 “王爷不可!” 美人儿娇呼一声。 “湖这边……都说不大吉利。” “是么?” “王爷瞧见那边的红阁子了么?” “瞧见了又如何?” 美人声音低颤:“都说,那阁子里闹过狐仙。” “狐仙?狐仙不正在本王怀里么?” 接着就是一阵低笑与娇嗔,听得琉璃如坐针毡。 “美人儿啊,你猜猜看。” “什么?” “这湖边的野鸟,会不会飞去给狐仙吃呢?” “王爷说笑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笨鸟?” “本王说有,便是有!” 云头麒麟履一转,正对着琉璃藏身的芦苇丛。 “就算有那么笨的鸟,也没听说过狐仙会吃这个。” “是么?” 端王笑着咳了两声。 “狐仙不爱吃野鸟么?本王可是爱吃得很!” 云头麒麟履又踏近了几步。 “尤其,是那种笨到自投罗网的。” “王爷爱吃野鸟,明日不如让周大人张罗一席。” “那多无趣。” 凛然一响,剑光出鞘。 芦杆在剑气的震荡下摇摆起伏,发出沙沙的响声。 真的有几只巢宿湖边的野鸟拍翅飞起,惊惶地冲波而去。 “本王要吃的,自然要由本王亲手猎来。” 被剑光扫到的芦苇纷纷折腰,又被剑气震向空中。 轻柔如芦花,锋利如芦叶,劲脆如芦杆,全都化作碎雪漫天。 琉璃披着一身芦花雪,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好几次,他的剑光都从她头顶闪过。 只差一点点,就能猎杀她这只“笨鸟”。 也是天可怜见。 端王舞醉剑,芦花尽成雪。 唯独她藏身的这一丛,在醉剑下得以幸存。 也亏得她咬紧牙关,没有尖叫着跑出来。 终于,那双云头麒麟履离得远了。 “无趣!” 风里飘来端王的冷哼。 过了一会儿,又换成了美人儿娇柔的笑声。 等声音都消失后,琉璃战战兢兢地钻出来。 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已成了一个“雪人”。 要是被周府丫鬟瞧见,明天街头一定又有新的传说。 三更半夜,一个白惨惨的鬼影,提着灯笼在红阁子底下徘徊。 鬼影过处,千芦尽死。 想到这里,琉璃也觉得好笑。 她一边掸芦雪,一边走上红阁子前的台阶。 奇怪的是,空置的楼阁,居然也没上锁。 手轻轻一推,门扇就开了。 琉璃吹了灯笼,免得让周府的故事越传越多。 好在这种阁子用的都是明瓦,外面月光照进来,室内依稀可见。 虽然空置多年,陈设器具倒是一应俱全,就像送给狐仙住了似的。 琉璃寻到楼梯,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东暖阁里,果然有人! 高大的人影伏在案上,看来是等得不耐烦就沉沉睡去了。 也可能,是因为伤重未愈,人才会这么疲惫? 琉璃定了定神,尽量庄重地走过去。 站在五六步远处,先出声轻唤他。 小八没有回应。 琉璃又凑近两步,一边唤,一边伸手朝他背上推了推。 “醒醒,是我。” 她唤着,冷不防手臂就被反扣住。 力道之大,痛得她尖叫一声。 下一瞬,她就跌进了男人硬实的胸膛与书案之间。 后背紧贴着书案,纤腰几欲折断。 饶是如此,男人仍不肯减轻力道。 扣住她手臂的大手坚如镣铐,所贴的肌肤处明天必然会出现淤青。 “痛……” 琉璃含泪而呼。 这力道远胜从前,还透着一股怒意。 “真的……好痛……” 痛得她声音都扭曲了。 心中更是惊恐,小八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被埋在塔底,转而迁怒于她? 她惶然而无助地扭动着,就象一条被拍在案板上的鱼。 这一回,男人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酷。 不仅没有放手,还历声呵问: “你是谁?” 这三个字一出,琉璃魂飞魄散。 不对! 这不是小八! 这个声音是…… “成、成大人?” 第56章 好戏这才开场 黑暗中,成远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严厉。 “女人?” 手放开了,身体与身体间的距离也拉开了。 不愧是克己复礼成大人。 只是琉璃仍被困在他与书案之间,接受拷问。 “你是谁?” “为什么会在我房里?” “是谁送你来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 琉璃哪里敢回答。 多亏成远步刚才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否则教她怎么解释? 因为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就三更半夜摸到男人的房间? 先是高天士。 继而端王。 然后是成大人? 等等,红阁子不是空置已久? 为什么这里会变成成远步的房间? 琉璃心中不寒而栗。 显然,她是被陷害了。 是谁,设下了这样的陷阱? 是谁,还嫌季琉璃的声名不够狼藉? 过去当面痴缠也好,追去扬州也好,总是光天化日之下,行为出格却并没有真的逾矩。 这次却不一样。 这做法竟是活生生要她的性命! 琉璃小时候曾经听说过一次。 某家的女儿在后花园夜会情郎,被庶母领人逮了个正着。 情郎反口只说是被她勾引,于是分别论处。 情郎被责打十杖交回家人管教。 那姑娘则在第二天就被沉了猪笼。 不是她的错觉,窗外真的有人声传来。 眼看就要到红阁子楼下了。 成远步仍在逼问。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从“送”到“指使”。 显然,成远步一开始把她当成主人送来讨好自己的姬妾。 因为她一直沉默,他现在怀疑更多了。 “不说话?” 金陵少尹断案无数,岂能被她瞒住。 她听见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 火镰! 只要燃火照亮,她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 惊慌失措之中,她的手在案头碰到一样物件。 似乎是个笔筒。 他的摸索停止了。 她颤巍巍抓住笔筒。 轻微的磕碰,是火镰与火石的摩擦声。 她咬紧了嘴唇。 火光亮起的瞬间。 笔筒砸中了成远步的两眼之间。 “你——” 他怒号一声,人却踉跄两步,朝后倒下。 罪过罪过! 琉璃颤抖着从他身上跨过,朝门外跑去。 “站……住……” 火光熄灭之前,成远步的手抬了抬,却没能捞住她的裙角。 琉璃来不及感激这份幸运。 刚跑出东暖阁,就听见楼下的门被推开。 熙熙攘攘的人声和灯笼光一起涌了进来。 逃是逃不掉了。 藏呢? 二楼只有一间主厅和两侧暖阁。 一旦要搜,必然很快就会被搜出。 琉璃几乎就认命了。 突然,纤腰被人一环,整个人都变轻了。 “呀——” 一声娇呼,被男人的手掌及时堵在嘴里。 她依在男人怀中,被带入主厅的屏风后面。 人声和灯光从屏风外掠过,直奔东暖阁去了。 至少暂时是安全了。 她惊魂初定,只觉得自己所贴着的这具胸膛无比温暖,也无比熟悉。 “小八?” 话刚脱口而出,她就后悔了。 因为掩在她樱唇上的那只手,无名指上分明戴着一只指环。 温润如玉,凉而不寒。 日光下的颜色比玉暗沉,纹理也比玉更华美。 今天午后,她才在端王的左手上看见过这样一只灵犀指环。 “小八?” 端王轻笑一声。 贴着耳畔,她的感觉尤其清晰。 与小八的低哑魅人不同,端王的嗓音清亮,抱怨也如溪流潺缓。 “看来琉璃小姐对那位朋友十分特别,居然时刻挂念于心。” 掩在唇上大手松开了。 琉璃轻吁口气,也说不清是放心,还是失望。 “多谢王爷。” 她细语一声,如下午在湖心亭时一样礼貌。 后退一步,想拉开同他的距离。 环在她腰上的胳膊却不允许。 “想被他们发现吗?” 端王朝东边努了努嘴。 那边已经热闹得一塌糊涂。 又是喊有鬼,又是喊有飞贼刺客,又是喊请大夫。 不多时,不仅惊动了周大人与许多男宾,连肃王都大驾亲临。 一片慌乱中,倒没人顾得上察看其他房间。 然而败露是迟早的事吧,琉璃心中哀叹。 “不必担心。” 端王话里含笑,大手在她脑后拍了拍。 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暗门。 他手臂一带,两人就一起滑进了暗门内。 原来主厅与东暖阁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道夹层。 琉璃目瞪口呆,用唇语问: “王爷怎么知道?” 他耸耸肩,也以唇语回答。 “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这种设计。” 夹层窄小,仅供一人容身。 同时挤进两个人来,显然只能凑合着贴在一起。 想不到,湖心亭一拜之后,反倒有了前所未有的亲密。 琉璃心中难受,咬咬唇就朝外移。 “王爷……还是莫要被琉璃拖累了。” 肃王若见到此时此情,必然震怒,说不定一封弹劾就飞上了金銮殿。 “别动——” 他竖起一根食指,压住了她唇瓣的轻颤。 “好戏这才开场。” 尽管完全不赞同他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琉璃却莫名地安定下来。 暗门悄然关上。 琉璃很庆幸这里毫无光亮。 至少她一脸的羞窘不会被端王瞧了去。 于是他们一起静静地听隔壁热闹。 成远步已经醒来。 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空置已久的红阁子里,他也相当莫名其妙。 “多半是喝醉后被人扶到了这里。”端王讥诮道。 “成大人身上的确酒气浓重。” 琉璃后悔。 进暖阁时她就闻到了酒味,却只当是自己身上的没有注意。 “是么?” 端王突然低下头来,抽了抽鼻翼。 “桃花冻。” 他说的是琉璃在夜宴上所饮的酒。 莫名的,琉璃的脸又发烧了。 端王衫上也有酒气。 又清又苦,还带了一丝辛辣。 与她身上甜软的“桃花冻”交织在一起。 体温一烘,居然格外醉人。 她心神一荡,几乎收不回来。 多亏隔壁成远步突然提高了音量。 “扶我来这里的,的确是府中的小厮!口中称我为成少尹,显然认得我是何人。” 所以,他也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至于后来的一个,却是个年轻女子。” 回忆片刻后,他声音里多了一份笃定。 “虽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是昏迷以前,借着那一刹那的火光,我看见了她的裙子。” 第57章 且先忍着 “是的,我看见了她的裙子。” 隔着木镶板,成远步的声音居然这样清晰。 琉璃瑟缩了一下,下意思想要逃跑。 然而端王的手臂支在她两侧的墙板上,让她无法动弹。 只能仰着脸,看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生辉,露出玩味之色。 “那女子,所穿的裙子应当是蓝色的,上面似乎织有卷云提花。” 不愧是明察秋毫的成少尹。 晕厥前的匆匆一瞥,竟然如此精准。 “应当?” 似乎是肃王的声音。 “当时室内幽暗,下官额头又受了伤,流血多少会遮掩视线。” 成远步恭恭敬敬解释道。 “当时所见的颜色还要更深沉些。不过除去其他干扰,下官推断那应该是蓝色。” “有理。”肃王赞许道,“既有线索,就搜人罢。” 其他人却有些慌乱。 织锦提花的裙子,可不是丫鬟或寻常姬妾能穿的。 成远步这一描述,多少已经牵扯到女眷的闺誉。 头一个尴尬的就是金陵府尹周畅。 他轻咳一声:“也不知是谁同成少尹开玩笑,竟让你宿在这里。这里,咳——” 旁边有人替他说明:“这里一直就不太干净。” 肃王咦了一声,诧异道:“不干净?” 周大人更是尴尬:“请过和尚道士都来看过,只说不可驱离,只宜敬奉。因此下官才送了这屋子与狐仙。” 据周大人说,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先是有守夜的婆子瞧见红阁子半夜亮灯,里面还有人影晃动。 走进瞧时,又是一片漆黑,寂无人声。 有几个个胆大的家丁进去查看,一夜没出来,次日才被发现晕倒在门口。 都说是背后一阵妖风刮过,自己就人事不知了。 后来动静就越闹越大。 有听见读书声朗朗的,有听见女子笑声的,有听见几个人吵架的,还有小儿啼哭和野兽吠叫。 请人来做法,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也没人敢靠近这里,任它荒废。 谁知过了大半年,突然有仆人说黄昏从湖边过时,看见红阁子二楼有一个少女。 素袍披发,站在窗边,脸色十分惨白。 再定睛一看,又不见了。 既然不是深夜也能现身,那就一定不是鬼魂。 后来周大人才记起,自己当年由京官外调金陵,途中曾经过一片荒野。 天降大雨,无处可躲时,有家丁发现一处山洞,里面盘踞了一窝狐狸。 他们赶走狐狸,占了洞穴躲雨。 还有人捉了其中一只小白狐,说此物稀奇,让少爷们养着玩。 周大人瞧着可怜,才命它们放了。 于是来做法的道士说,当年那窝狐狸失了巢穴,流离失所,这才是会来找你。 当初你借了他们的房子,如今还他一所又何妨。 也不必担心他们作祟害你家人。毕竟你当初饶过白狐性命,它必然知恩图报。住在你这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于是周家就将红阁子“借”出,平时也绝不到湖这边来。 从此府内太平。 多年下来,府中人还遵守禁忌,却渐渐失了敬畏之心。 “今夜必然是有人同成少尹玩笑,谁知却惊动了那位女狐仙。见谅,见谅!明日老夫一定严查府内,看看是谁这样大胆!” 周大人这样说了,就有人跟着打圆场。 肃王不置可否,只问:“成少尹认为呢?” 明明台阶递到了脚边,成远步却执意不肯下。 “不,下官认为那名女子不是狐仙。” 他的理由也相当充分。 “狐仙神通广大,当年能让多个家丁同时失去意识。今夜怎么会笨拙到被下官步步紧逼,最后用笔筒伤人?” “的确疑点颇多。”肃王说。 与此同时,在夹壁中,端王也用只有琉璃能听到的音量这样说。 一个严肃,一个却带着淘气的笑意。 “可怜。” 端王的声音缠绕在琉璃耳边,温柔如安抚,实际上却恰恰相反。 “我这个皇兄最是固执。他要是觉得有疑点,必然会追查到底。” 他哀怜地望下来。 “怎么办呢,琉璃小姐?” 琉璃紧咬嘴唇,不让自己软弱到求救。 下午在湖心亭,她已经说过那种话了。 怎么还能再贪求他的善意? 端王轻轻一笑,似乎了解她的想法,也不再说话。 夹壁外却有人有话要说。 刚才众人意见有些分化。 有的坚持是不是狐仙作祟,都需要查明。 有的则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受损的不仅仅是周府的声誉,毕竟受邀来的都是金陵城中最上流的人物。 他们的女眷,如果被牵扯进这种丑闻,势必还会引发更多的麻烦。 也有人主张息事宁人,一来为了顾全体面,二来要查也容易唐突清白的女眷。 正乱纷纷时,突然有个细弱的声音说: “蓝染云纹裙子,不是季三小姐穿的吗?” 完了! 琉璃心里咯噔一声,明白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端王在她头顶轻吹一口气,像是个无声的口哨。 说话的是个小丫鬟,一直提着灯笼跟在人群里。 此时被肃王点名出列,已然颤不成声。 “奴,奴婢之前在夜宴上剪过烛芯。见,见过季,季三小姐。” “哦?” 肃王的声音严肃无比。 “数十位女宾同席,你是怎么认得季三小姐的?” “奴婢早就听说过季三小姐的故事。今,今天听说她与浣云小姐同案吃饭,就,就,就特意留意了几眼。” 扑通一声,似乎是小丫鬟跪倒在地。 “王爷饶命!奴婢所说句句属实,不敢在王爷面前撒谎。” 简直,就像话本小说里写的一样呀。 琉璃恍恍惚惚地想,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被人拍了拍。 当然是端王。 “可别晕过去。”他轻声说。 手指贴在琉璃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与清明。 “这里地方窄小,空气是少了点,且先忍着。” 琉璃嗯了一声。 哪里敢说,自己的确觉得呼吸困难。 却不是因为地方窄小和空气太少,而是—— 因为你离我这样近呀。 忽听外面一阵骚动,似乎什么人不顾阻拦要闯进来。 下一刻,她就听见一个非常清脆,非常响亮,也非常镇定的声音。 “那个女子,就是我!” 第58章 是我 赵浣云! 怎么会是赵浣云? 琉璃大吃一惊。 恨不得夹层的木墙立刻变透明,好让她瞧见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穿蓝染云纹香罗锦裙的人,是我。” 赵浣云又清清楚楚说了一句。 语调平静,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样。 “就是这条裙子。诸位不信的话,请看。” 琉璃只听见外面一片静默。 想必众人看清了那条裙子,都是倒抽凉气说不出话来。 蓝染云纹,千真万确。 三层云头与单层卷曲的区别,原本就不明显。 就连杨蕙兰那样的姑娘,都把这条裙子与琉璃的看成了一样的。 更何况刚才暗室之中,仓皇之下。 琉璃相信,就算英明如成远步,也不会看出差别。 但是,为什么? 赵浣云为什么会跑出来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她倒是很愿意相信,这就是金兰姐妹之间的情深意重。 但是,可能么? “你,你,你!” 夹壁之外,周大人看着外孙女已经说不出话了。 成远步也相当惊愕。 “浣云小姐你这是为何?” 千金小姐,趁自家饮宴夜会男宾,真是惊天丑闻。 与季琉璃不同,赵浣云在金陵城的名声一向都非常之好。 美貌温婉,知书达理,是许多世家子弟都想迎娶过门的淑女。 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败德之事? 周大人一顿足:“可怜的孩子,必然是被狐仙迷了神智!” 又急催下人:“还不赶紧把她送回房去!肃王与诸位大人面前,岂容这般放肆?” “且慢!” 扑通一声,这次应该是赵浣云跪下了。 “肃王殿下在上,容小女子禀告实情!” 肃王的声音里倒听不出震惊的感觉。 “既有话,就禀来。” 琉璃也想知道她的实情到底是啥。 “越来越有趣了。” 端王声音带笑,更是兴趣十足。 众人屏息敛气,只听赵浣云缓缓禀道: “禀王爷,小女子自小知道红阁子的故事。今夜无意中发现成大人被人扶进此处,唯恐他遭狐魅所害,情急之下就进来想唤醒他。” 她语调婉转,平静中蕴含一丝羞涩。 “小女子也自觉考虑不周。不过当时情形紧迫,只道救人如救火,其他的也顾不了那许多。” 几句话说得旁人纷纷感慨:“浣云小姐实在是女中巾帼,又有慈心,又有勇气,令人佩服。” 就连端王也轻笑一声。 “想不到她原来竟这样有意思。” 琉璃仰望着他,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星光万点,却没有一点落在自己身上。 心头蓦一凉。 突然就想起宝瓶曾经说过,自端王驾临,无数名媛仕女都争相博得他的注意。 自己能受优待,也仅仅是因为血书绢帕和放浪的名声引起了他的兴趣。 现在,他又对另一个人有了兴趣。 明明是天经地义的。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 明明早看清了那一百万种不可能。 可是,她的睫毛仍然湿了。 夹层之外—— 肃王发话了,声音仍然相当严肃。 “浣云小姐这一番好意,成少尹又怎么看?” 成远步的声音也很严肃:“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浣云小姐赐教。” 赵浣云含羞带惭:“成大人想问什么?” “你既然为了唤醒下官而来,为什么下官醒来之后,你不当面告知,宁可被下官差点误伤?” “这是因为……” 赵浣云声音里的羞意更浓了。 “浣云幼承庭训,也曾读过《妇德经》,《女论语》等书,知道自己的做法非常不妥。” 她顿了顿,似在强作镇定。 “浣云过去从未与男子共处一室,心中惶恐得很。又怕被成大人轻视,实在是不敢明说。” “那为什么又要伤人逃跑?” “当时心头一片慌乱,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赵浣云哀婉一叹,怯怯地问: “成大人伤得严重么?浣云实在歉意得很。只求,求你莫要怪我。” 美人陈情,楚楚可怜。 成远步又怎能继续苛责。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才想到另一个重要问题。 “浣云小姐刚才说,看见有人扶我进来,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天这样黑,浣云也不曾看清。“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这样自称时,尤其让人怜惜,不忍追问。 “看穿戴的确是府内的仆人,不过动作非常快,浣云疑心……” “疑心什么?“ “也许,是这红阁子里的狐仙作祟也未可知。” 端王轻啧两声:“说得真好。” 琉璃不解。 这明明都是胡说,好在哪里? 夹壁外不少人却也高声附和起来:“定然是狐仙日久寂寞,羡慕夜宴热闹,故意捉弄于人。” 也有人取笑成远步,不愧青年才俊,相貌堂堂,连狐仙都忍不住想要沾染。 周大人更是老泪纵横,向空祷告。 “狐仙狐仙,你我为邻,相安无事,素不侵扰。何必诱我嘉宾,又连累我这个外孙女的清白名声?若要降罪,只管降给我这把老骨头就好。”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一片劝声里,赵浣云的柔声安慰最为感人。 “诸位贵宾都能平安无事,就是可喜。浣云只恨自己不能替外祖父分忧,白白惊扰了诸位。自己的名声却算得了什么?” 她越说算不了什么,旁人就越觉得必须算什么。 立刻就有人提议,成大人与赵小姐郎才女貌,因缘巧合,如能配成一双真是再合适不过。 “说不定,那狐仙闹了这一夜,就是要为二位牵红线!” “最难辜负美人恩,成大人可真是好福气。“ 坏事转眼变喜事,令琉璃瞠目结舌。 为了姑娘家的清白,这样做当然是最好的。 可是,赵浣云明明想嫁的是端王。 而且,她不是传说中端王的侧妃人选吗? 琉璃紧张地望着身前的男人,却感觉不出他有任何情绪。 肃王已经发话:“既然如此,本王就做个现成的大媒,可好?” 静默中,赵浣云低低应了一声:“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语调微颤,不知是羞怯,还是在强行克制不能拒绝的悲哀。 第59章 怎么会这样 不,不应该是这样! 虽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景,琉璃也想象得到赵浣云此时的神情。 一定,就像她在湖边对自己说很羡慕时那样。 笑微微,但是很伤感。 琉璃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强扭着结拜的金兰姐妹。 但是她更不喜欢那种神情。 她也不希望赵浣云变成周明惠或夏纫紫那样可怜。 尤其这种可怜,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她季琉璃! “别轻举妄动。” 觉察到身前人儿的异动,端王突然低声喝止。 双手撑在墙上,将她紧紧圈在其中。 “你去只会把这出戏搅得更糟。”他说。 为什么? 琉璃用眼神无声地问。 斜上方,黑暗中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 所以,他真的只是在欣赏好戏? 哪怕明知道真相并非那样。 哪怕那个人本来应该是他的侧妃? “王孙公子与常人不同,也不会把我们真正放在眼里。怕只怕,翻脸无情。” 从五凤庵归来,表哥宋承恩就这样劝过她。 道理琉璃都懂。 五六岁时候她就跟着姐姐们学会了《吴人嫁女词》: 种花莫种官道旁,嫁女莫嫁诸侯王。 花种道旁人取将,女嫁王侯不久长。 只是,哪一朵盛开的花又不希望被人欣赏,垂怜呢? 琉璃神思复杂地望着端王,心里默默问了一句: “如果眼下在夹壁外面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样袖手看戏?” 回应她的,仍是一双含笑的眼睛。 夹壁之外,喜气洋洋的氛围却被中断了。 不是赵浣云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而是成远步仍然那么不识抬举。 面对肃王这个大媒,他只是平缓而明确地说了一句: “恕下官不能从命。” 肃王倒不以为忤,其他人却纷纷指责。 尤其劝他应感激赵浣云,顾全她的名节。 何况能因祸得福,娶到金陵第一美人,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运。 成远步却不肯应,只以沉默对应。 最后,还是赵浣云哽咽一声,请大家不要再说了。 “原本是浣云行事不周,不敢自居对成大人有恩,更不敢以此为挟迫成大人婚娶。” 说话里夹杂抽噎,断断续续的,似藏无限悲苦。 “一切都是浣云的错,与成大人无关。还请肃王殿下收回成名,浣云感激不尽。” 肃王不置可否,诺了一声。 “至于浣云的名节,既然已经自毁,何必再连累他人!” 话音才落,只听砰的一下震动。 成远步大叫一声:“赵小姐——” 同时就是众人惊呼。 尤其是周大人,哭喊得尤其撕心裂肺。 琉璃大惊。 听起来,竟是赵浣云以死殉节,一头撞上了墙壁。 再听了一两声,砰的一下,又有人在大呼周大人的名讳。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肃王大怒:“还不速传医者!” 又不知冲着谁重重喝了一声:“你呀!” 脚步纷沓而至,又纷沓而往。 终于,夹壁外彻底安静下来。 琉璃脸上已挂满泪珠,嘴唇也被咬破了。 刚才那一瞬间,如果不是端王一把将她的脑袋埋入自己怀里,只怕她的尖叫声已经传出了夹壁。 “何必呢。”端王的声音在她头顶飘过。 不知道是在怜惜赵浣云,还是在说泣不成声的琉璃。 “都怪我。”琉璃说,“明明是我,是我!” “她说是她,那就已经是她了。” 端王的声音仍然清淡如溪流,却终于少了那种看热闹的笑意。 夹壁暗门打开,他推着她走出来。 暖阁里仍燃着灯烛,照出粉墙上斑斑血迹。 “为什么会这样?” 琉璃跌坐在那面墙下,双手遮眼,却遮不住滚滚而落的眼泪。 “求仁得仁,浣云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只有她自己明白。” 端王站在她面前,却毫无安慰之意。 “本王想要知道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琉璃骇然抬头。 总是对她微笑的俊美面孔,此时却冷漠如冬天的星空,高远而深寒。 “可以告诉本王么,琉璃小姐?” 线条优美的薄唇,牵起一条弧线,却绝不能称为微笑。 “难不成,琉璃小姐真是来这里喂狐仙的。” 这句玩笑眼下听来毫不好笑。 琉璃惊恐地张了张小嘴:“你,你,你之前……” “不错,之前在湖边本王发现了一只笨鸟。” 他挥挥袖子,随意从她头顶拂去几片芦雪。 “王爷怎么知道是我?” “味道。”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再徐徐吐出。 “春初夭桃开,寒流闭蓓蕾。这桃花冻的滋味,本王不会弄错。” “可是……” 闺中少女不胜酒力,今晚的夜宴上要么饮蔷薇露,要么就饮桃花冻。 同样的酒气萦绕,他怎么就能肯定是她? “你猜。” 面对她迷惑的眼神,他只是轻飘飘落下两个字。 琉璃猜不出,也不想猜。 此刻,她背倚粉墙,满脑子都是刚才赵浣云撞向这里的画面。 鲜血四溅,美人如花枝折落。 “为什么……” “嗯?” “王爷就不觉得难过么?” 他怎么能? 怎么能就在现在,就在赵浣云溅血之地与她调情? 那不是他未来的妻子么? 难道对他来说,仅仅只是一折短促的戏? 难道温和的表象下,竟是十分的凉薄? “琉璃小姐是在指责本王?” “民女不敢。” 但是她的眸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意思。” 端王轻轻抚掌:“本王看戏即是无情,那么你呢?” 他俯瞰着她,薄唇冷冷掀动。 “这一场热闹,不正是因琉璃小姐而起么?可以告诉本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琉璃双肩直颤。 “所以,如果,如果刚才……” “如果刚才本王没有拦下你就好了?” 是啊,如果当时被发现就好了,被拦下就好了。 “本王为何要拦你?” 他立在她面前,背着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拦下你,好让你再哭求一次请本王高抬贵手?” 琉璃无话可说。 “况且,本王又如何能拦下你?” 纤长的手指夹着一物,从她眼前晃过。 “难不成,只要本王相拦,你就能舍了这次幽会么?” 夹着同心方胜的手势无比优雅。 第60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 琉璃相信,他一定无数次用这样的手势,接过佳人们含羞送上的同心方胜。 再这样漫不经心地拆开。 最后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已经拆开看过,你又重新收在袖子里带着,可见是相当的重视。” 端王松开手,任花笺飘落她裙上。 “既然如此重视这个幽会,你会因为本王相拦就作罢么?” “不,不是这样!我与成大人之间毫无瓜葛……” “本王知道。” 端王的口气仍然相当和蔼。 “本王知道不是成远步。” 只消片刻注视,幽深如潭水的眼睛就吞没了她。 “告诉本王,你为什么,又为了谁才到了这里?” 他的语调始终平缓温和,琉璃却没由来感到恐惧。 “不,我是被人骗来的!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写给我的!” 她急切解释,却在端王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失望。 “也许是本王问得不够清楚。” 他和蔼地向她伸出手,要扶她起身。 她无法拒绝,只能把战栗不停的手指放进他温热的掌心。 “琉璃小姐当然是被人所骗。不过——” 大掌一握,巨大的力道和不明所以的怒气立刻贯穿了她。、 “原本你以为会是谁在这里等你?” 琉璃呆呆地被拽起来。 “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哦。” 端王的手松开了。 “今晚的男宾之一?” 琉璃摇摇头。 “谁?” 琉璃继续摇头。 “事已至此,你还要继续替他掩饰?” 琉璃咬紧下唇,坚决不肯松口。 直到端王的手指拂过她的唇瓣。 “琉璃小姐不信任本王么?” 羽毛般的触感,扫过被咬破的血迹,轻柔得令人落泪。 他的叹息也如这般轻柔。 “的确,本王并没有资格要求你的信任。” 为什么陡然之间,他的神色竟变得如此寥落? 罪恶感悄然而生,攥住了琉璃。 “其实……”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端王却先她一步。 “其实本王也一直有事瞒着你。” “咦?” “琉璃小姐,本王在你心目中是个怎样的人?” 端王眉峰微蹙,深吸一口气,似下了莫大的决心。 于是琉璃艰涩地说了实话。 “王爷,是个温柔的人。” “还有呢?” 琉璃垂首不语。 “不是皇家米虫么?” 他轻笑一声,安抚惊慌失措的琉璃。 “不必怕,这是宝瓶小姐转述的。本王觉得相当精准。还不曾夸赞你。” 听他这样说,琉璃就更加尴尬。 “放心,言官们每天弹劾本王的奏折可比你厉害多了。在世人看来,本王的确是纨绔中的纨绔。” 他的微笑里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刻意张扬。 “唯有一个人,始终相信本王。” 他突然双手一拱,遥向天边。 “只要能为那人分忧,蒙几句骂名又算什么。” 所以,逍遥享乐,放荡不羁只是用来蒙蔽世人的假象? 琉璃的心情已不足以用震惊来形容了。 “有句实话,本王只告诉你一人。” 他止了笑,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本王这几年,一直在为皇上暗中效力。这次到金陵也是——琉璃小姐?” 一只纤软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王爷求你别说!” 琉璃战战兢兢地恳求:“民女什么都不知道,也绝不会妨碍王爷!” “琉璃小姐……” 不,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最近两个月,她知道的事情似乎太多了,多到整个人已经要混乱掉。 明明,她只需要在季府当一个吃饭张嘴,穿衣伸手的大小姐就好呀! 为什么要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琉璃小姐……” 端王的呼吸烙着她的手心。 温软的唇瓣一开一合,发出无可奈何的闷声。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不太雅观么?” 烛光下,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实地映照出了一切。 娇小的女子奋力垫起脚尖,一手攀在高大男子的胳膊上,一手捂住他的嘴。 尽管男子已经稍微俯首表示配合,她整个人仍像是半挂在他身上。 轰—— 琉璃面红耳赤,松开双手后退数步。 “琉璃小姐……” “求王爷别说。民女并不想知道王爷的任何秘密。” 尤其是这样的秘密。 这也实在太亲密了。 至少会让她忍不住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明明不可能的人与事,还是保持那一百万种不可能的距离才好。 “琉璃小姐,你的手太凉了。” 端王说,双眼闪着笑。 琉璃尴尬地搓着双手。 什么太凉了,明明热得发烫。 尤其是他的唇瓣刚刚擦过的位置。 怎么搓,也搓不掉那种烙入身体的灼烧感。 等等,这种灼烧感并不只是她的感觉? 身周的空气的确在渐渐变热,风里还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就像是……哪里起火了?! “王爷?” 琉璃大惊失色,看向端王。 “不必担心——” 端王只是微笑。 “本王并非是要用这个秘密来换取你的秘密。” 这点她深信不疑。 端王与她之间,岂是能等价交换的关系? 可是…… “王爷,起火了!” 眼下显然应该先从这座起火的楼阁里逃出去。 留得本金在……不,留得小命在,其他什么话都好慢慢说。 “不急。”端王说。 “可是……” “琉璃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脚下的地板要比其他地方都热一些么?” 琉璃点点头,又伸手拽他袖子。 “所以这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端王又说。 这还用说? 眼下他们就是俗话里那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再过一会儿就该被蒸没了。 “王爷快走吧,要是烧掉楼梯那就糟了!” “不妨事,这地板还挺结实。” 端王说着就跺了两脚。 说也奇怪,他跺脚的位置倒是安然不动,房间另一头的地面却突然塌落。 地板和家具一齐落下去,居然砸出来几声惨叫。 有人? 是谁? 琉璃惊恐万分地盯着塌落处。 “琉璃小姐。” “王爷?” “你就不想问问么?本王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个秘密。” “我……” 火光和浓烟从塌落的空洞处冒出来,几乎是一转瞬,刚才他们所在的夹壁就不复存在了。 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的地板也如波浪起伏。 “呀——” 在掉入火海前的那一刹那,琉璃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第61章 听过烽火戏诸侯么 奇怪。 很奇怪。 非常奇怪。 明明是生死关头,她却只注意到一件事: 端王果然相当适合穿红色。 火光中,衣袂翻飞。 被热气鼓起的衣袖张开如巨翅,护着她飞过滚滚热浪。 他的面孔就俯在她上方。 那么泰然自若,唇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烈火在四面八方燃烧,也在他双眸中跳跃。 有那么一瞬间,琉璃觉得自己已经被烧成一缕青烟。 要不然,为什么身心都这么轻飘飘的? “琉璃小姐。” 明明近在耳畔,这声音听起来又如此飘渺。 “嗯?” 她迷迷蒙蒙应了一声。 “本王建议,你最好把眼睛闭上。” 与这句话同时响起的,是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她吓得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接连数道凌厉的风声从身周掠过。 丝绸下,端王的身体也蓦然紧绷。 她能感觉到袖子在自己脸旁挥动的气流。 明明只是转瞬,又像过了千年。 他们终于又回到地面。 “稍等。” 端王说着,人就不见了。 冷风一吹,琉璃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呆在岸边。 隔水一楼燃烧如炬,映红了一片夜空。 看来明早,市井又会新增一段传说。 琉璃等了没多久,端王就回来了。 除了脸上沾了些黑烟,看起来倒是安然无恙。 “王爷?” 琉璃盯着他被烟火燎破的袖子,还有手中的火炬。 “顺手烧了点垃圾。” 他说着跺跺脚,像是想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抖掉。 “王爷……” “嘘——” 他以手指按唇,让她与他一起地看燃烧的红阁子,任由大叫着“走水了“的人群从身后跑过。 夜空是红色的,水面是红色的,湖岸的芦花也是红色的。 他突然牵唇一笑。 “这把火,烧得真是好看极了!” 琉璃不安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看看身旁。 不远处,肃王已大步走了过来。 大约来得匆忙,身上穿的是便服,仍不减端庄严肃。 身后仍是簇拥几个人,只是不见成远步的身影。 “早啊,五哥。” 端王一开口,又成了懒洋洋的口气。 肃王扫来严厉的一眼。 “如何本王每次见你,都是这般不成体统!” “本王也正纳闷,为什么每回逍遥时都会被皇兄扫兴?” “逍遥?” 肃王朝火光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的逍遥所在?” “不然呢?” 端王看向琉璃:“琉璃小姐,可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么?” 这故事琉璃倒是听过,同时也听见了肃王的冷哼声。 赶紧瑟缩一下:“王爷怎好这样比拟,实在也太……” “你觉得这比拟不好么?本王倒觉得相当贴切呢。” 端王哈哈大笑。 “有王。” 手指点点自己。 “有美人。” 手指掠过琉璃的发鬓。 “还有一群跟着火光东奔西跑的人。” 手指点点那群急于救火的仆人。 “烽火戏诸侯时也是这样。烽火一起,诸侯就跟着火光东奔西跑。唯有居高临下者,才能看清一切。” 优美的唇线一拧。 “周大人,你觉得本王的比拟如何?” 可怜周大人披了件袍子,鞋履倒穿,由仆人搀扶着刚刚到场。 突然听见这一问,也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王爷博古通今,自然见识高卓。” 又颤巍巍朝肃王告罪:“一夜两度惊扰,下官无地自容,还请殿下降罪。” 肃王连忙扶住他,不让他真的跪倒。 “怎不好好卧床休息?小王已经派了人手过去帮忙,想必火情很快能止。” 又板着脸训诫身后的某人。 “老大人年事已高,又有政务缠身,自然精力不济。世兄理当多操劳些,才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被他训诫的是周大人的第四子,周皑。 琉璃听说过,这位周四爷不考科举,不通庶务。三个兄长或在京辅政,或外放为官,唯有他年近不惑仍游手好闲。 碰巧肃王在时一夜两番事故,也算这位周四爷倒霉。 难怪他哆哆嗦嗦,要找个理由来开脱。 “草民觉得,这火起得非常古怪。” “本王也觉得非常古怪。” 肃王颔首,更提出疑点一堆。 “本王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又是在湖边,离水近,湿气重,怎么说烧就能烧得这么厉害?” 严厉的目光一转。 “莫要告诉本王,这又是狐仙作祟!” 周皑却颤声叫道:“说不定真是狐仙!否则岂会如此妖异?” 他这样一叫,就有人附和起来。 都说狐仙生性都非常小气,睚眦必报。 因为昨夜被凡人惊扰了,还被人栽赃到头上,所以索性一把火烧了屋子泄愤? 看凡人惊慌失措,一定相当快活。 可是……之前地板落下去时,那几声惨叫听着明明像是人声。 琉璃不安地想着。 肃王显然也不相信。 “既说是狐仙,便拿证据教本王见见。” “恐怕,皇兄是见不着了。” 端王又大笑起来,顺手拍上周皑肩头。 “赶明儿天亮了,火灭了,周四爷着人好好去火场里翻检下。说不定还能捡到几条狐狸尾巴。” 周皑一脸错愕。 肃王皱皱眉:“阿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王笑嘻嘻伸出三只手指。 “依皇兄看,这火是怎么来的?” 手指先屈一根。 “天劫天火,无故自燃?” 手指又屈一根。 “狐仙报复,烧了自家老巢?” 手指只留下最后一根。 “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手指晃了又晃,令肃王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皇兄真是英明神武。” 扑通一声,周大人跪倒在地。 其他人也跟着跪倒,各自检讨告罪。。 无非是两位殿下在此,竟然疏于防范,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会纵火,几乎危及皇亲,实在罪不可恕。 “起来,都起来!” 端王也不耐烦,一脚踢起一个。 “你们嚎什么嚎?皇兄要问罪,也只会抓本王一个。” 他,他这是在说什么? 琉璃大惊,扭头看过去。 端王的手指已经点在自己的鼻尖上。 “没错!这把火正是本王放的!” 火光映衬下,他的笑容无比灿烂,毫无羞赧不安。 第62章 说不定本王只是骗你 不,不是这样! 可是,端王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要说火是自己放的? 琉璃瞪圆了眼睛,只能呆呆看着他。 肃王也瞪圆了眼睛。 “阿崎,此话当真?” “不然呢?” 端王晃了晃手中的火把。 “喏,恭喜皇兄人赃并获。” “端王殿下……” 在仆人的搀扶下,周大人挣扎着朝前跪行两步。 “打住,本王可不爱听人哭。” 端王踱到一边,双眼仍望着未熄的的火光。 “烧都烧了,有什么打紧?” “阿崎!” 肃王厉喝一声:“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皇兄都说是胡闹了,难不成还要本王闹出个名堂不成?” 端王笑着耸耸肩。 “本王闲来无事,正与琉璃小姐秉烛夜游,忽然听说红阁子这厢闹了狐仙。” 肃王扫了一眼,琉璃赶紧垂下眼帘。 偏偏端王还要她作证:“琉璃小姐,可是这样?” 琉璃艰难地点了点头。 “本王赶过来一瞧,却只见个空荡荡的阁子。实在无趣得很!” 端王语调流畅,连抱怨都抱怨得煞有介事。 “转念一想,周大人乃是三朝老臣,周家阿姆更对本王有哺育之恩。怎能容他们长期被狐魅骚扰?” “所以你就一把火烧了阁子?”肃王皱眉。 “这就叫黄飞虎火烧轩辕坟,狐狸精断绝子孙路。诸位,你们道有趣不有趣?” 端王居然咿咿呀呀哼起戏文来。 这戏琉璃也听过。 说的是商纣王时,九尾狐狸精化身美女苏妲己入宫惑主,留下狐子狐孙在老巢轩辕坟修行。 大将黄飞虎忠心为王,一把火烧了轩辕坟,将狐子狐孙都灭了,还剥了狐狸皮送给妲己以示警告。 可是,那黄飞虎的下场可不怎么有趣…… 肃王也不觉得有趣。 “你这样胡闹,是忘记现在身在何处了么?” “三杯两盏淡酒,可还不至于教糊涂。” 端王笑嘻嘻过来扶起周大人。 “周大人,若是小王恳请你烧了这阁子,你会如何说?” “下官自然听命。” “这不就得了?” 他转身看向肃王。 “早晚都要烧,本王替周大人省了事,不是更好?” 肃王忍气继续问:“你又可曾考虑过夜间纵火的后果?” “这红阁子远离人居,近在湖畔,就是烧光了它也烧不到别处。” 弯如月牙的双眼朝肃王一眨。 “本王也知道,皇兄一向持身严谨,慎独慎己,绝对不怕半夜被人搅了兴致。” “休得狡辩!此举已经惊扰了无数人,你待如何善后?” “如何善后?” 端王笑了。 “善后这种事,一向不都是由皇兄负责么?” 伸手牵过琉璃,转手就走。 “本王这就离开,绝不打扰皇兄善后。诸位,少陪,少陪!” 明明知道肃王的脸色有多难看,他仍一路放声大笑。 琉璃终于相信,那些有关天下第一纨绔王爷的传说了。 “可是,那把火明明不是……” 琉璃的话,被端王的表情活生生吓回了肚子里。 明明口中还在大笑,他的眼神却冰冷无比,毫无一丝笑意。 “那把火,当然是本王放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这样说。 琉璃想了想,立刻被感动了。 “我懂了。也只有王爷揽在自己身上,才不会有任何人为这件事受罚。” 仆人们挨罚是一回事,一旦问罪,周四爷必然首当其冲。 周老夫人疼惜幼子,不知该有多难过。 周大人也要被弹劾治家无方,不堪重要。 所以,端王的确是个相当温柔的人。 想到这里,琉璃突然停住脚步。 “王爷刚才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个秘密告诉我。” “嗯?” “刚才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端王。 “王爷那样说,是为了让我放心,对不对?” 见她惊恐慌乱成那样,唯有用这个秘密来安抚。 让她心无顾虑的说出实情,才能查明真相。 一定是这样。 端王唇角一咧,溢出一串轻笑。 “不是这样吗?”琉璃追问。 端王的声音突然难得犹豫起来。 “说到本王为什么要把那个秘密告诉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双手一摊。 “本王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琉璃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相当精彩。 否则端王也不会双眼一弯,又大笑起来。 “也说不定啊,本王刚才只是骗你!” “……王爷又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琉璃小姐你真是,相当,相当的有趣。” 因为笑得太厉害,他又咳了几声。 左肩也有些耷落,很是虚弱的模样。 琉璃这才记起他还是个病人。 伸手搀扶,手指刚触到他左臂,瞬间就被吃痛地闪开了。 “不碍事。”端王避开她,略略活动了下肩肘。 “只是刚才从火里出来,胳膊吃力太久,有些麻木了而已。” 想到之前从火中飞出里的情形,琉璃的脸又红了。 “你不必担心。偶尔施展下轻功,也省得被人老念叨四肢不勤。”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 “说实话,琉璃小姐是否觉得,本王那一飞相当之潇洒?” 琉璃长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羞色。 “那些暗算王爷的人,可都解决了么?”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如何知道有人来暗算本王?” “之前王爷嘱我闭上眼睛,不是因为有人施加暗算怕我受惊么?” “不是。” 端王抬起手,手指缘着她的双眼轻轻描画。 “你这双眼睛,瞧着本王的模样,实在是令人走神。” 琉璃浑身一颤。 “都是我拖累了王爷。” “但是你还是不会把实情告诉本王,对不对?” 琉璃咬唇垂首,算是默认。 “无所谓。”端王耸耸肩,“今夜也让本王乐够了。” 乐? 琉璃心中狠揪了一下。 一条性命无辜陨落,在他眼中只是用来取乐的好戏么? 才觉得有些拉近的距离,陡然又遥远起来。 “作为奖赏,本王便允诺你一件事,可好?” 又到了实现愿望时间么? “比如,帮你查出今晚事情的真相。”他提议。 琉璃摇摇头。 她有一个更重要的请求。 第63章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爷,还记得五凤庵的那座灵塔吗?” 端王修眉一挑:“那座被推平的怪塔?” 琉璃点点头:“下午那故事里的小妾母子如果真有其人,就这样让他们和塔一起埋没也太凄惨了。” 见他不置可否,她又继续恳求。 “那晚在塔里王爷也亲眼所见,有那么多血,还有被一剑穿心而死的少年。” 提起当日事,端王的神情也变得阴暗。 “明明是佛门清净地,却藏了许多秘密。死掉的人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王爷不觉得太可怜了么?” 想到就此消失的小八,琉璃的声音就忍不住轻颤。 “请王爷垂怜,赐他们一个公道!” 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才听到端王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要求本王的就是这个?” 此时此刻,端王的语调之复杂,是琉璃从未听过的。 于是,她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求王爷成全!” 端王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拈起腰带上所系的一条小金鱼。 手指一拨,鱼鳞分开,露出嵌在赤金渔肚中的象牙时刻盘。 原来是个小自鸣钟,做得倒比琉璃所见过的都有趣。 “卯时初刻,是时候了。” 他率先转身,琉璃在后面欲言又止。 “王爷……” “不必担心。本王从来不会令女子失望。” 他挥挥袖子,声音里又轻松起来。 “你住在周家阿姆的院子里?” 周家阿姆,是在亲热地称呼那位曾经抚育过他的老夫人。 “是。” 琉璃这才担心起来:今晚出了这样大的事,萱慈堂那边必然也已经乱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自己的伎俩是不是已经被识破了。 “不要紧。”端王说,“本王担保没人会疑心到你。” 过了好一会儿,琉璃才发现,这句担保是什么意思。 他居然带着她,径直跑进了周府的厨房。 卯时天色将曙,厨房里的仆人正忙着劈柴烧水,为主人和宾客准备一天的早饭。 大铁镬在灶上烧得白气直冒,十二层高的大蒸笼正由四个帮厨抬着朝上放。 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去。 惊得正在掐豆芽的小丫鬟手一抖,整篮的豆芽都飞了起来。 端王手一抄,将篮子接在手里。 “小心些。” 他微笑着,把篮子放回小丫鬟的围裙上。 煤灰下的小脸转眼就飞满红云。。 “将尾梢多掐掉些,本王就爱吃脆生生的。” 端王说着,几步走到条桌前,抄起一只馒头就朝自己嘴里塞。 琉璃惊呆了。 更让她震惊的是,横斜里冲出来个胖厨娘,啪的一声就把端王手里的馒头打落了。 “放下!” 胖厨娘双袖高挽,由胸前交叉的系带固定在肘部之上。 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 琉璃朝一旁的水盆瞟了一眼,只瞧见几条正在摆尾挣命的活鱼。 有两条已被去鳞剖肚,血淋淋的内脏就搁在一边。 就是这剖了鱼的手,刚刚打落了端王的馒头,现在又指着他的鼻子。 “这难道是你吃得的? “秦大娘吃得,本王怎么就吃不得?” 端王满不在乎,顺手又朝另一只碟子探去。 不出意料的,又被及时拍落了。 “我的殿下哟!” 被称为秦大娘的胖厨娘叹了口气。 “二十郎当岁的人了,没瞧过这样和奴婢争食的!瞧瞧人家五殿下多有出息……” “是是,出息都在五哥那里,本王只朝这里来觅点吃食!” 说着又朝琉璃招招手。 “快过来!这才是头一笼的馒头,滋味大不一样!” 秦大娘朝琉璃瞟了两样,又叹气。 “这又是哪家的姑娘?肯被你拖着胡闹!” 琉璃扭捏着走过来,唤了一声秦大娘。 端王已在桌边坐定,叫嚷着要热水烫过的手巾,又要煮得不软不烂的碧粳米粥,还要八样小菜八样细点。 笋脯只许用盐不许用清酱,石花要清酱不要赤酱,小松菌则要四分清酱六分赤酱。 腐乳要虾子窖的,素火腿要蟹油来炒。 “若有今秋的嫩海蜇,拿甜酒浸过的最好!” 这些都是金陵人过早时的家常小菜,偏又加了诸多刁钻的要求。 一时间,搅得厨房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秦大娘一挥手,让他们继续各自忙各自的去。 “都忙得跟斗不爬了,谁有闲功夫伺候你?” 话虽如此,还是去水缸边绞来手巾,细细替端王擦拭双手。 端王也笑嘻嘻抬着手,俨然已成习惯。 琉璃已经猜到,这位秦大娘,应当是在宫中伺候过他的老宫人。 按理说这样的老宫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继续供职宫中。 只有非常沦落,才会到大户人家再为奴婢。 但见端王与她如此亲昵,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沦落呢? 看起来在厨房里还是个主事的,也许是因为周老夫人的关照。 正想着,突然指间一凉。 竟是端王拿着那条手巾,笑嘻嘻裹上了她的手。 “你也擦擦。” 普普通通一句话,竟让琉璃又羞怯起来。 秦大娘看在眼里,咳了一声:“这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随本王就好。”端王说,“对了,刚才那到嫩海蜇,千万不要用陈醋来拌,一定要去年的梅汁。” “一大清早谁吃那些!” 秦大娘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朝桌上拍下两枚鸭蛋。 “奴婢们都还忙着正经事,请殿下将就着用些白粥。” 青皮白瓤红心,是上等的高邮腌蛋,下粥最妙。 通常都是带壳切开,一牙牙的享用。讲究些的还要配以纯银的牙签来挑着吃。 端王却直接把拍破的那一头剥了壳,以筷子挑出红沙。 吮吮筷头,双眼一眯,十分的满足。 “还是这样才有味道!” 他看着秦大娘,眼神中竟是孩子般的讨好。 “那道拿手菜也很久不吃了。” 秦大娘哼了一声。 “老婆子可没那个闲工夫。” 转身蹲回原地,埋头剖起鱼来。 端王嘟哝了几声,突然向琉璃眨眨眼。 “看来,还得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着,站起身来。 眼睁睁的,琉璃看他慢条斯理卷起袖子,又把袍角掖在腰里。 第64章 谁知道呢 琉璃从未见过这样的端王。 这样郑重其事,这样小心翼翼。 剥着手中的核桃。 旁边一只碗里,已经剥好了一堆杏仁。 另一只碗里,还有满满一碗壳色青绿的生榛子。 “王爷……” 她坐在旁边看他这样已经好一会儿了。 原本还想帮忙,端王却只是含笑扫了一眼她的指尖。 于是,她只能羞愧地把一双不沾阳春水的嫩手藏在袖子底下。 不过,这样也太奇怪了。 梆声迢递,诡异的夜晚尚未结束。 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有人尸骨未寒,有人悲痛欲绝,有人心乱如麻。 厨房里却火光熊熊,暖气腾腾。 嘈杂繁乱的人声把他们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就像什么也没又发生,就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就像……她能这样看他剥坚果,一直一直看到永远。 “嘘——” 他抬起眼,拈着核桃仁的手指朝她晃了晃。 徐徐吹口气,把核桃仁上残余的皮吹掉。 “泡些热水,会不会容易些?” 琉璃回忆自家厨娘的做法,提议道。 端王摇摇头。 “不可,水气一渗,热力一烘,味道就改了。” 于是他又专心致志剥了好一会儿。 好在他说,榛子不必先去皮。 否则,琉璃觉得自己以后再看到坚果,一定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再过片刻,她又觉得,自己以后也不能再进厨房了。 哪个厨房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象? 火光照映下,端王背影昂然。 以灶台为丹墀,以锅铲为珪璋。 明明只是飞快炒了个“脆炮三果”,却让她觉得漫长如千年。 一举一动,都已经深深映入眼帘,烙入心底。 最后颠了下锅柄,金色的坚果如流瀑般从他头顶飞过。 尽数落在她手捧的瓷盘里,一粒都未洒出。 “臭小子,苏秦背剑这招是这样耍的?” 她似乎听见秦大娘这样哼了一声。 还有谁从身旁跑过,又是谁在后面摔碎了碗碟…… 她却完全无法留意。 一片眩晕中,她只瞧见端王转过身来,笑吟吟的。 “这就是本王的另一个秘密。” 纤长的手指朝她胸前一探。 拈起一粒榛子。 轻轻一捏,脆壳裂开,碧绿的榛仁跳向半空。 划了一道弧线,最后还是乖乖落入他口中。 “本王爱吃的,必然要亲手……唔?” 眉峰紧蹙,脸色陡然一变。 “不对,还是不对!” 他冲到秦大娘跟前,一脸的不服气。 “到底几时才肯把诀窍告诉本王?” 秦大娘埋头刮鱼鳞,口中只是冷笑。 “徐太傅要是听见这话,都能含笑九泉了。” 端王摇摇头。 “大国又不能吃,岂如烹小鲜有趣?” 接下来他又念叨了好一会儿,无非是先放核桃还是先让杏仁,酱要中途下三分还是五分。 琉璃倒是觉得味道已经够好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平生第一次体会“秀色可餐”。 总之,一顿早饭吃完,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连端王与秦大娘后来说了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拽着她起身都不曾留意。 随着端王一路行去,不知是朝哪里去,也不知被多少奴婢侧目。 走着走着,更不提防端王突然朝她一笑。 “好了,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轰—— 琉璃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端王也一定听见了。 他没有露出催促之意,或是疑问的神气。 只是微微侧首,就这样静静注视着她。 直到琉璃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响起。 “王爷……昨晚,你为什么会在哪里?” 她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也一直隐隐期盼一个答案。 端王却只是耸耸肩。 “谁知道呢?” 他朝前走去,笑声朗朗飘在风里。 “也许本王只是打猎路过。” “打猎?” 琉璃小跑着追上去。 “可不是?” 他并没有放缓步伐。 “这天底下,可有许多笨鸟。笨得自以为天一黑就安全了。” “笨鸟”一个趔趄,又心情雀跃地追了上去。 “王爷,这是去哪里?” 琉璃原本以为是要去萱慈堂,却发现路线似乎不对。 “你猜。” 她哪里猜得到。 诺大的周府,楼台亭阁无数,庭院深深也不知几许。 “王爷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不像她,已经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端王挥了挥袖子,不太愉快的样子。 “自打本王受了惊吓,就被迫从驿馆搬来这里。每天不溜达两圈,还不被圈出毛病来?” 所以,五凤庵那夜之后,他一直是在周府静养么。 琉璃心中忽然掠过一点什么。 那天,那个除了她谁都没见到的无量公子是怎么说的? 当时,她虚张声势,假称传信到驿馆与端王推迟约会。 后来又假称是端王来人接自己了。 那个无量公子却不为所动。 当时他说的似乎是“那可未必”。 难道,莫非,会不会? 她被自己的推想震惊了,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是走在前面的端王又折转回来。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去了吹在她身上的寒风。 琉璃迟疑地仰起脸来。 “王爷,你可知道一个人,叫做无量公子么?” 大概因为角度背光,此刻端王的表情相当晦暗不明。 “无量?” 他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 “琉璃小姐,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琉璃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刚才,我突然想到,说不定,他是知道王爷已经从驿馆搬来这里住了,才会那样说。” “嗯,的确很可能。“ 听到端王这样说,琉璃便激动起来。 “所以,不一定是我在做白日梦或者中邪对不对?”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又拽上了他的袖子。 “我是真的,真的亲眼看见了他对宝瓶那样——” “一条黑色的夔龙?” 或许被她拽紧了袖子不太舒服,端王的左臂轻晃了一下。 “对,大约就这么大。” 琉璃比划给他看。 “我不可能梦见这么奇怪的东西对不对?” 她哀求地望着他,想从他眼里找到一点点肯定。 但他眸光幽深如潭水,不见半点波澜。 “谁知道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这样说。 “既然都说你做梦,那你还是把它当成一个梦比较好。” 第65章 藏尸体的好地方 “如果不是梦呢?我非常担心。” “担心?” 端王笑了笑:“宝瓶小姐不是没事了么?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不,我是怕王爷有事!” 琉璃郑重其事地说:“那个人神出鬼没的,说话行事都非常古怪。” “哦?” “琉璃担心,他既然知道王爷从驿馆搬来周府,也许还能知道王爷的其他事情。说不定——” “说不定怎样?” “万一他会对王爷不利呢!” 琉璃是真的非常担心。 当初,那个人口气淡漠,却杀意凛然的感觉,至今笼罩着她。 “听说在南蛮一带,还有人偷偷修习妖术。说不定——呀!” 她又想起另一件恐怖的事。 “三年前,靖阳王不是就遇刺过?” 靖阳王是端王的皇叔,先帝的第十子,曾经战功显赫,在庙堂上有不小的威望。三年前却在王府内室遭到暗杀。 命虽然还在,身体却废了大半,从此急流勇退,不问政事。 那次的刺客,据说就是来去无影,使用妖术的高手。 除此之外,宝瓶闲来无事也会讲些京城里的恩怨情仇。 据说不少皇亲国戚都豢养了身怀异能的门客,平时好吃好处养着,需要时就成了投向政敌的武器。 端王,可是圣上最疼爱的幼弟。 俗话说,树大招风。 一定有不少人都在暗中算计着他。 琉璃越想,心中就越慌乱。 突然,一只手掌遮去她的视线,也让端王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轻柔。 “来,先吸一口气,缓缓下沉丹田——” 他声音含笑,徐徐引导她将呼吸与情绪放缓。 待她平静之后,才把遮在她眼上的手掌移开。 “不必担心。“他说。 “那个人,不会对本王做什么。因为——” 弯如月牙的眼睛朝她眨呀眨。 “这不过是你做的一场梦,而已。” 他浅笑晏晏,引她走上花木扶疏的小径。 “本王相信,琉璃小姐是绝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了。” “嗯。” 琉璃红着脸,点着头,突然觉得是不是梦果然并不重要。 只要端王殿下认为这样好,那么就一定是好的。 不过,他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琉璃再迟钝,也觉察出有些路他们走了不只一次。 事实上,他们大概一直在厨房与花园之间转悠。 当然,英明神武如端王是不会迷路的。 “王爷是在找什么吗?” “没错。” “那是在什么呢?” “本王当然是在找——” 端王微笑了一下。 “一个能藏好尸体的地方。” 谁的尸体? 吓—— “是,是,是谁?” 琉璃听见自己的牙关都在打哆嗦。 端王瞟了她一眼:“你猜。” 怎么又是这句话…… 琉璃苦着脸,怯怯道:“天光已经大亮,我们这样被人瞧见只怕不太好。” “本王还就怕他们瞧不见!” “王爷就不想去萱慈堂问候一声么?” “周家阿姆每日要做早课,从不在午饭前见人。” “恐怕今天不一样呢。” 琉璃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浣云小姐怎样了。” 说到赵浣云,她心中的罪恶感倍生,声音也哽咽了。 “王爷,就不担心么?” “本王为何要担心?” 端王瞟了她一眼,停住脚步。 “琉璃小姐,本王且问你。刚才一路行来,你觉得这府中氛围如何?” 琉璃回答不出。 刚才一路行来,她一颗心全在一个人身上晃悠。 哪还有闲功夫来领略府中氛围。 “你瞧那个老仆。” 端王抬手,指了指远处正在打扫假山池子的佝偻身影。 “如果府中真有丧事,阖府早闹腾开了。哪能容他如此悠闲。” 琉璃心中又是一暖。 他是瞧出她内心不安,所以特此宽慰么? “王爷。“ 正想说两句感激的话,琉璃的声音却突然尖锐拔高了几度。 “呀,他他他怎么了?” 刚才还慢吞吞扫落叶的老仆,抱着扫帚朝后倒退几步,跌坐地上。 爬不起来还拼命朝后退,似是看见非常惊恐之物。 端王眸光一缩,箭步冲上前去。 琉璃提着裙子跟在后面,跑到假山前被端王制止了。 “不要看。” 但是琉璃还是看见了。 假山层叠,中有幽径,狭窄的石阶上青苔茸茸,还沾着昨夜的露气。 一只绣鞋倒扣在青苔,颜色暗红如血。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鞋子的本色。 而是浅色绣鞋被人血浸透后半干涸的颜色。 那些湿漉漉的青苔当然也不是因为露水。 一股恶寒从背后升起。 这就是端王在找的那具尸体么? “看起来是从石阶上滑倒,磕破了后脑勺。”端王说。 “夜里露重苔滑,还需小心些。” 周老夫人的话突然在琉璃脑海中响起。 “是谁呢?” 靠近鞋帮附近,还能看出一点原本的颜色。 是极娇嫩的浅丁香色。 丫鬟仆妇因为要干活,通常鞋面都会选耐脏的深色。 夫人们自恃身份,鞋色也必然端庄。 姬妾们则唯恐不够艳丽。 会穿这种娇嫩浅色的,要么是闺中小姐,要么就是小姐身边极有脸面的大丫鬟。 昨天所见过的人中,究竟谁穿着这样的浅丁香色绣鞋呢? 琉璃恍惚觉得自己见过,拼命回想又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采橘。”端王说。 “采橘是谁?” 琉璃不记得这个名字,却无端觉得熟悉。 “一个在厨房里帮佣的小丫鬟。” 端王淡淡解释道。 “昨晚的夜宴上,她也被派去伺候了。看了不少热闹,尤其是你的裙子。” 琉璃心中悚然。 是那个小丫鬟么? 昨夜在红阁子里,用颤抖的声音说“蓝染云纹裙子,不是季三小姐穿的吗?” 听声音,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也许她只是天真地认为能给主子们提供一个线索,就会换来荣耀与奖赏。 谁知天亮还不到一个时辰,她的血却都要流光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王原本想给你出口气,问过秦大娘才知道这丫鬟一宿未归,到时辰了也未应卯。” 端王摇摇头,吩咐老仆人去找管事的来收敛。 “王爷就不再验查看看么?” “验证?那是成远步的事。本王是说,如果这事还有机会呈报到他眼前。” 朱袖一卷,不许琉璃再探身张望。 “要怪,就怪她自己爱看热闹。” 第66章 不必担心 “王爷,是他们吗?放火的那些人?” 琉璃问,却不指望能得到答案。 果然,端王只是静静看着她,反问道: “琉璃小姐认为这并非意外?” 厨房里帮佣的小丫鬟,每日烟火里来去,怎么会穿娇嫩的浅丁香色绣鞋? 更何况她帮佣的月钱攒起来,三个月也未必能买到一双。 琉璃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端王只是一笑。 “是么,女人家的讲究竟这样多。” “会不会是有人买通了她,故意在昨夜说出那番话?” 琉璃知道,小姐太太们一身衣裳,一双鞋子,对丫鬟们都是莫大的恩赐。 当初,她逃家去扬州时,也拿衣裳头面贿赂阿丝。 难得阿丝是个重情义的好丫鬟,非但不受贿赂,还尽心尽力帮她张罗。 不过换成另一对主仆,故事也许就会变成买通在先,灭口在后。 “但是,他们又怎么知道成大人会瞧见我裙子呢?” 那明明是偶然。 成远步很可能什么都看不见,又或者什么都看见了。 “又是谁想这样害我呢?” 她无才无貌无德识,只是一个富商的女儿。 “又为什么要放火烧红阁子?” 怎么想,琉璃都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又何必要想。”端王笑着说。 秀逸无敌的面孔不知几时又贴在了她的眼前。 幽深的双瞳将她锁定,如要吞没。 琉璃窘迫地朝后缩了缩,却发现纤腰已经被环住。 “王,王爷,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原本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过,本王现在主意改了。” 一只手掌贴在她背后,安抚性地朝下滑动。 “陪本王秉烛夜游,当真十分辛苦。” 他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制。 “你累了,该休息了。” “不,我还……”很好,能继续陪着王爷。 她还没有说完,端王的手掌已滑至纤腰。 并且,在她腰眼上轻轻一拍。 琉璃顿觉身子一软,人已陷入黑暗。 “不必担心,琉璃小姐。“ 这句轻如叹息的话,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睁开眼时,华美的罗帐下,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正俯瞰着她。 “华,华夫人?” 她赶紧四下张望,生怕自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四角红罗帐,窗前青玉瓶,瓶子里还插了几朵朱紫色的秋菊。 丫鬟阿丝和阿素也侍立在床脚,一脸的小心翼翼。 的确是她自己的闺房没错。 为什么华夫人会在这里? “小姐可醒来了!” 阿丝一向比阿素伶俐。见主人醒了就赶紧上前扶她坐起,一边主动解惑。 “是端王的人送你回来的,这位华夫人,也是端王派来照顾小姐的。” 照顾? 看看那张冰冷的面孔,琉璃不由抓紧被角。 “我好端端的,何需别人照顾?” “小姐,你可不大好。” 阿素直愣愣地说。 “从你回来到今天,已经睡了快十二个时辰了。再不醒,只怕成了又一个表小姐。” 这样一说,果然觉得肢体绵软又相当舒畅。 看来端王的确是让她好好休息了一整天。 “表小姐怎么了?” 两个丫鬟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由伶俐的阿丝来回禀。 “表小姐吃了几天瓜果,气色养得好看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又突然爱犯困了。同人正说着话也能睡过去,一睡就是几个时辰不醒。” “请大夫来瞧过么?” “大夫说是当初损了元气,现在多睡睡也好。” 既然大夫这样说,琉璃倒不替宝瓶担心了。 “我也只是一夜未眠,太困乏了。” 她鼓起勇气看向那张冰冷而美艳的面孔。 “多谢王爷的美意,不过华夫人还是请回吧。民,民女并不需要什么照顾。” “那就好,我也并不会照顾人。” 青裙朝后退了几步。 “不过殿下既让我来看着季三小姐,我自然就要看着。” 华夫人端凝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琉璃打了个寒颤,突然意识到:她说的“看”可就是真的“看”。 就是一双眼睛眼皮不眨地注视着床上的自己。 片刻不移。 “小姐还睡着时,华夫人就是这样守在床前的。”阿丝悄悄告诉琉璃。 难怪自己会睡十二个时辰不敢醒了…… 琉璃腹诽着,战战兢兢地指出。 “华华华夫人,端王的意思大概不是这样吧?” 华夫人眼皮都不眨一下。 “莫非,季三小姐认为自己比华晶更明白殿下的意思?” 琉璃顿觉矮人一等。 论时间,是七八年与一个月。 论亲疏,更是府内府外。 就事论事,当时她在昏睡,连端王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琉璃非常能体会赵浣云对这个人的厌恶了。 “喂,再怎么说,你也只是一个管家娘子,怎,怎,怎能对我家小姐无礼?” 好丫鬟阿丝挺身而出,说到后面也牙关打颤。 可惜华夫人毫不理睬,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一扫。 琉璃气馁。 “那么要看多久呢?” 总不至于连解手、沐浴、更衣都要这样看着? “不必担心。之后我会住在隔壁的屋子,你的日常起居仍由她们伺候。” 华夫人突然微微一笑。 冷美人的微笑怎么看怎么像冷笑。 “刚才只是同季三小姐开个玩笑。”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看着却一点不像开玩笑。 琉璃也不相信,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同自己开玩笑。 “因为季三小姐很有趣。” 说完,华夫人又补充道:“这是殿下所言。也是殿下命华晶,等季三小姐醒来,一定要同你开这么一个玩笑。” 声音平铺直接叙,冷彻入骨,显然她自己也并不赞同这个玩笑。 无论如何,琉璃还是松了口气。 “周府可还好么?” “很好。” “很好?” “季三小姐莫非另有期待?”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 赵浣云怎样了? 红阁子起火的原因可有查明? 那个死掉的小丫鬟,有没有人肯替她伸冤? 其他宾客是否受到了惊吓? 街市上现在都有什么传说? “周大人夜宴名流,宾主尽欢。虽有仆人失手打翻烛台,烧了一座阁子,好在并未伤人。” 华夫人的声音平稳无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67章 你是不是真的蠢 “蠢!” 宝瓶倚着枕头,一脸的怒其不争。 琉璃坐在床脚的绣墩上,手捏着针线活,俯首听训。 “还到处打探……不知道这些事,周家避讳不及么?你倒去惹是生非。” 宝瓶越说越生气,抓过一只海棠果,脆生生地咬下去。 “哪里是我惹是非……明明,明明都是是非来惹我。” 琉璃很是委屈。 都说“百菊宴”风雅无比,赴会者个个体面,谁知一去竟是修罗场? 就连十几岁的闺阁千金,说起话来拐弯抹角,暗藏玄机,一个赛一个的可怕。 “我只是想知道,浣云小姐到底是死是活。” 这两天,琉璃命阿丝阿素各种打探,却也没听到任何有关赵浣云的消息。 果然如华夫人所言,周府一切安好。 肃王暂留金陵,替天巡检。 端王仍在周府静养,夜夜笙歌。 周大人与成大人们每天仍是该糊涂的糊涂,该忙碌的忙碌。 至于烧掉的那座阁子,据说火场废墟里,真的搜出了几具焦骨和未燃尽的断尾。 狐狸的尾巴。 于是市井传说,狐仙因为自己没有受邀来赴百菊宴,故而纵火泄愤。 又说狐仙是见到端王美姿仪,自惭形秽,才燃起了妒火熊熊。 周大人为了安抚之,这就要在原址另起新楼。 这些最新的传说不仅不恐怖,还风雅有趣,为金陵城和“百菊宴”又增一抹亮色。 如果不是继母宋氏这两天总是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琉璃当真又要以为传说才是真的,而自己的记忆只是幻梦一场。 “还惦记着呢?真要认这门亲不成?” 宝瓶冷笑着,吭哧吭哧啃着果子。 她这几天吃吃睡睡,一睡就是数个时辰,怎么唤都不醒。 这次醒来,琉璃刚说到与赵浣云结拜的那段。 “不必说,你必然是认了。然后呢,她要你做什么了?” 吓—— 宝瓶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见琉璃震惊的眼神,宝瓶嗤之以鼻。 “否则好端端的,认你当姐姐做什么?她的姐妹在周府里就有一箩筐了——唔,给我削只水梨儿来。” 宝瓶不喜丫鬟服侍,琉璃说的这些又不便让别人听去。 屋子里只有两人,这吩咐必然是冲着琉璃来的。 有时候琉璃也想撂下活计一走了之。 然而一想到门外还有个冷若冰霜的华夫人替端王“看”着她,就觉得还是窝在这里好。 季家上下,也唯有宝瓶气势惊人,直接把华夫人拒在门外。 “为什么就不能是一见如故,意气相投才与我结交呢?” 一边削水梨儿, 第68章 私下说几句话 咦,莫非真的被宝瓶料中,谢宜华亲自上门来了。 只不过,阿丝的声音怎么抖成了这样? “你随我同去,不必害怕。” 琉璃柔声安慰,阿丝却仍是一脸敬畏。 “那样的贵客,阿丝真的也有缘拜见么?” “嗯,她哥哥的确贵不可言,不过她本人脾气随和,并没有什么架子。” 阿丝不禁感叹:“如今小姐见得世面多了,说话行事越来越有老爷的做派了。” 琉璃只当她震惊过度满口胡说。 等到了待客的花厅,才发现满口胡说的人却是自己。 “民、民女参参参见肃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季三小姐不必多礼,起来叙话。” 琉璃起身之后,才发现花厅中还有一人。 华夫人。 肃王尚且站着,她居然能在端坐八仙椅,神情倨傲如昔。 双颧一片赤红,像是刚同谁争执过。 回想起当日湖心亭那一幕,琉璃只觉得胆寒,恨不得再跪下代华夫人谢罪。 肃王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愠色。 “本王今日登门拜访,实属临时起意。不巧宋氏夫人有事外出。” 琉璃点点头。 大约也是被连接发生的事情所扰,这天一大早宋氏就带着珊瑚与珍珠去庙里上香。 “适才有劳华夫人出面款待。” 咦?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同为“客人”的华夫人会出现在这里吗? 琉璃心头突然一跳。 肃王若不解释,她还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横竖这几天华夫人已在季府反客为主,尤其对琉璃的生活起居各种插手。 偏偏这一解释,听起来就有些奇怪了。 脸红,除了激动、气恼,也可能是…… 琉璃忍不住瞟向华夫人。 “如不介意,本王希望同琉璃小姐私下说几句话。” 这话一出,阿丝几乎是颤抖着退出去的。 华夫人那张堆满冰块的俏脸纹丝不动。 琉璃只当她又要拿出华晶只听端王一人之命的理由来,谁知她只是静默片刻,也施礼告退。 这就更加古怪了。 琉璃不及多想,只听肃王轻咳一声: “季三小姐,接下来本王要问的事,无论知与不知,还望你都能坦诚相告。” 果然是来盘问周府那夜之事! 琉璃咬咬唇,决心一推三不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连累端王。 谁知道肃王开口,问的却毫不相关。 “听说季老的船队在南洋遇上海盗,耽搁了归程。可有此事?” “回王爷,并不是海盗。” 这事琉璃倒是接到过老爹的亲笔信,知道来龙去脉。 第69章 心里应该明白 肃王笑了笑。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不过提醒一句。” 话虽如此,接下来他说的事却让琉璃心胆俱寒。 原来肃王到金陵后,就接到举报称市司有官员贪墨。 朝廷设五城市司,分别掌管京城与四方城邑的商贸集市。 其中以掌管东南一带的金陵市司最大、最忙碌、油水也最多。 对各商家来说,市司掌管着自己的身家命脉。 不仅每隔五年,就要去市司申请允许经商的印信文薄,平时也需要各种打点。 一个不留神,不是被夺了某样商品的售卖权,就是货物被强行截取充入官库。 肃王说的情况还要严重些。 这桩贪墨案里的官员有三宗罪。 其一是收取贿赂后,评估物价时令价不平,卖物以贱为贵; 其二是助某一商号打压同行。 其三是私开专营文书。 天下万物流通,唯有盐、铁、矾与火器这四样东西由朝廷专营,过去还专门设有“四物司”。 穆帝时精兵简政,取缔了“四物司”,允许市司给符合资格的商户颁发特许文书,代替官府经营。 九州诸城,都设有关卡检查流通的商品中是否藏有“四物”,私贩者一律处死,唯有持专营文书者才能通过。 听起来很是风光,也不必为此缴税,不过所得利润中的十分之九要上交官库。 季家生意虽然做得大,不过季柏年不喜虚名也不喜麻烦,对此一向敬而远之。 琉璃也是现在才知道,季家商行居然在三年前就贩起了生铁。 在被查出的官员处,还发现了另外两张已经盖上市司大印的文书,都是批给季家商行的。 “本王相信,季家商行当然具备经营四物的资格。不过要获取特许文书,通过有司审核才是必经正途。季三小姐以为呢?” 琉璃已经跪倒在地:“这样的事情,民女从未听家父提起过。” “本王当然也信得过季老的为人。” 肃王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到茶几上。 “既然季老远航未归,本王就先替他拿个主张。至于这里面的东西,就请季三小姐自己权衡。” 目光扫过琉璃,严肃中似含更严肃的深意。 “所谓小人用壮,君子用罔,凡事藩决则不羸。这其中的道理,季三小姐必然是明白的。” 撂下了茶盏和这两句琉璃完全不明白的话,肃王起身告辞。 信封里装着四张特许文书,印鉴俱全,只差填上商号。 捏着这四张菲薄的纸,琉璃在花厅里站了许久。 最后揭了熏笼,四张一起丢进去了事。 看着它们在炭火上化为黑灰,一颗心好不容易才归位。 “还真是暴殄天物。” 背后冷不防飘来这样一句。 “华华华夫人?”琉璃拍着心口回过头来。 “特许文书,千金难求,季三小姐可知道自己烧掉的是季家商行的大好机会?” 华夫人垂目看着灰烬。 在她身后,阿丝阿素两个丫鬟也一脸疑惑的张头探脑。 “我们季家的生意够大了,少卖几样东西又亏不了钱。” “看来你并不知道特许文书的真正价值。” 琉璃认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我爹常说,商人重实利,浮名如烟云。” “天下商贾无数,你知道有多少人费尽心机想要取得一张吗?” 华夫人傲慢地看着琉璃。 “难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就真不如季老板高明?” “请教华夫人,特许文书的真正价值又是什么?” 华夫人冷冷一笑。 “季三小姐自己揣摩就好。”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琉璃也不与她计较,先打发阿素去找门子备轿,又叫阿丝随自己回房更衣。 “小姐这是要去哪里?”阿丝问。 “很久没去商行走动,我去看看表哥和几位叔伯。” 一听去商行,阿丝的眼睛就一亮。 “表少爷这几天都在‘珍季祥’查账。” “珍季祥”是季家所开的第一家铺子,专营南洋海货。 季柏年生意做大后,又时常远航,就把店铺交给一位姓王的老掌柜在打理。 王掌柜是季柏年最早的几个伙计之一,一向忠心耿耿。 琉璃想了想:“厨房里不是炖了参芪乌鸡汤?再拿些点心用食盒装好。深秋寒凉,查帐辛苦,带些慰劳品去才好。” “小姐!” 阿丝不满地摇摇头。 “你又忘了,表少爷最不喜食乌鸡。” “真的?” 乌鸡肉质紧实鲜美,又最补肝健脾。 自从琉璃在兰心诗社晕倒后,每日晚餐都会有参芪乌鸡汤。 琉璃自己已是快喝吐了。每当露出厌烦之色,宋承恩就要大谈温补养气的重要性。 她倒是从没注意,宋承恩自己有没有喝。 “说起来表少爷对小姐也实在太好了。” 阿丝摇摇头,似乎很替宋承恩不值。 “小姐可知道,每日的乌鸡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从市集里采买来的。” 琉璃记得,自家商行应该还没做家禽买卖。 “小姐你每日吃的乌鸡可不是普通乌鸡,是赣州泰和的武山鸡。一只的价就抵十只芦花鸡。” “倒也不贵。” “贵是不贵,但要每天一只三月龄的,又要新鲜,就难得了。” 阿丝绘声绘色,说宋承恩一边在周围市集上搜罗,一边差人连夜赶往泰和,又如何重金采买,连养鸡的那一家老小都端回来了。 “那养鸡的老头姓黄,祖上是给吕祖看风炉的小道童。所以他家的乌鸡血脉最正,是吃过吕祖仙丹的!” “这也太大费周章了。” 就连琉璃都觉得奢侈。 “表少爷原本不吃,也勉强着自己每日陪着吃。这还不是为了能让小姐补好身子?” 阿丝扶着琉璃走过回廊,又朝跟在她们后面不远处的华夫人瞥了两眼。 “小姐啊,有些人对你好是实实在在的,有些人对你好是中看不中用。你可千万要拿定主意。” 琉璃的脸红了。 “我对表哥,也是当成亲兄弟一样敬爱。” 阿丝忧心忡忡地摇摇头。 “可是,表少爷总归姓宋,不姓季。” 第70章 你就不担心么 阿丝是个聪明伶俐的丫鬟,分析起问题来也头头是道。 “表少爷那样能干的一个人,怎能甘心一直做个副手?” “表哥如果想自己开创一方天地,我当然也为他高兴。” “可老爷不就损失了一条得力臂膀?” “季家有季家的掌柜,我们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阻碍表哥的前程。” “可到底不如自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这种亲。” 阿丝举例说,譬如厨房里的刘妈妈,派出去采买的丫鬟必然是她自己的干女儿;车夫老张带的徒弟也是自家侄儿。 “图得可不就是一个知根知底才放心?” 背后传来华夫人的一声冷笑。 “他们倒是放心了,不知道季府的主人能不能放心?” “刘妈妈手脚勤快,又调得一手好汁水,是母亲倚重的老家人。”琉璃解释道。 “原来如此。” 清冷如冰的双眸对上琉璃。 “那么季三小姐能不能放心呢?” “母亲倚重的人,我当然很放心。” 说这话的同时,却想起了那四张已经化作灰烬的特许文书。 “如此就好。” 华夫人微微躬身,行礼告退。 “华晶先回房更衣,少时在二门外等候季三小姐。” 琉璃轻颤一下。 “我只是去自家商行走走,约摸个把时辰就回来。华夫人不如留在家里,替我照看宝瓶?” “有一点,季三小姐似乎还未明白。” “什么?” “端王殿下的谕令是让华晶照看季三小姐,并不是让我听命于你。” 说完这一句,青裙一闪就径直回房去了。 剩下琉璃呆在原地,嗓子里一口气差点没哽死人。 阿丝赶紧拍着她的背。 “这人的架子也太大了,还真把自己当夫人了不成?” 琉璃摇摇头,叫阿丝不要胡乱说话。 “端王殿下对华夫人相当看重。” “这就是了!” 回到屋里,阿丝一边服侍琉璃更衣,一边借机苦劝。 “那女人只是个管家娘子,就对小姐如此无礼。王爷那样风流的人,前前后后女人也不知会有多少。小姐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 “当然是不好相与啦!小姐这么柔顺老实的人,进了王府只会受欺负。” “我又不会进王府。” 琉璃轻叹一声,脸上又浮起无意识的痴笑。 “小姐的心思阿丝明白。” 阿丝也跟着叹气。 “你明白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琉璃不耐烦地双手一推,珠花翠钿散落一地。 阿丝从小服侍她,自然知道她的脾气。 非但不闭嘴,反倒更加直言不讳。 “就像当年的高公子一样,小姐可千万别再任性了。” 说起高天士,琉璃更觉心烦。 “当年你们不都称赞他英俊潇洒,文采风流?” 越称赞,当年的她就越芳心萌动,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阿丝正在拾首饰的手顿了顿。 “小姐怎么还在糊涂?大家夸他,就就好比夸画上的仙人儿,是能拜堂成亲的么?” 琉璃语塞。 “阿丝早就想劝小姐了。前一个高公子,后一个王爷,可哪个及得上表少爷知冷知热?” “怎么又扯上宋家表哥了?” “小姐以后总归要嫁人,外面那些公子少爷的为人如何,都只凭媒婆一张嘴,如何靠得住?” “谁说我要嫁人?” “待老爷回来,自然会为小姐做主。” “待爹回来,我就剃了头发做尼姑去!” 阿丝根本不理会她。 “小姐是要继承家业的。未来的姑爷若是不懂生意上的事,小姐可就辛苦了。” “我更不懂,也更不会管……” “那不就更惨了?” 阿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这个月的月钱不发了似的。 “老爷风里来浪里去,攒下这偌大一份家业,小姐怎能忍心看它败光?” “放心,我们季家家大业大,我就是再不懂也败不光它。” “小姐!” 阿丝一跺脚。 “你再不懂,自然就有懂的人会伸手。” 这话里可透着古怪。 迟钝如琉璃也听出来了。 皱皱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丝东瞅瞅,西瞧瞧,又将门窗重新关了一回。 自觉万无一失后,才凑到琉璃身边。 “小姐同夫人去周府做客那天,赵姨娘同马姨娘打了一架。” 琉璃大吃一惊。 马姨娘温顺胆小,走在路上见到蚂蚁都会绕道。 赵姨娘是佃农家的女儿,说话行事虽然粗鄙,但也不是难相与的。 过去老爹在家时,这两位姨娘尚且不会争风吃醋,怎么现在却打起来了? “还不是为了——” 阿丝朝门外努努嘴。 琉璃想了想门外有什么。 “咦,姨娘们不高兴我院子里新添的那块灵璧石么?” 阿丝摇头,用力朝外努嘴。 琉璃的院子出去,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跨院。 季老爷每次远航,都会带回来一些不值钱,但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就收在那边的正屋里。 还自题了个匾额叫“四海一堂”。 “奇怪,马姨娘不是最怕那屋里的鲨鱼牙?” 阿斯继续摇头努嘴。 “总不至于为了前堂那株红珊瑚?” 红珊瑚高七尺,通红如炬,,是季老爷当年第一次下南洋时带回来的。 琉璃卧房中也有两株,都只有三尺高,却是更稀罕的浅粉色,俗称“孩儿面”。 “要是如此,就把这两株分别送给她们,只当给珊瑚和珍珠贺喜。” 说到贺喜,阿丝的神色就更古怪了。 “可不就是因为四小姐和五小姐的亲事么。” “这就更有趣了。聘礼都收了,两位姨娘难道还要抢女婿?” 珊瑚未来的夫家姓何,虽然穷些却是书香门第,何公子明年也要去赶春闱。 珍珠订下的则是城南卖古董的张家,巧的是张公子在家中也排行第五。 “不是抢女婿,却是帮女婿抢位子。” 琉璃似乎明白了。 “姨娘们是想,让妹夫接管季家的生意?” 阿丝点点头,一脸的愤愤不平。 “也不想想是谁肚皮里钻出来的,就想同小姐你争。可笑,真是可笑!” 琉璃也觉得可笑。 “有什么好争的?一人分一半也够阔绰三辈子了。” “小姐!你就不担心么?” 阿丝又跺脚。 第71章 真是万万想不到 见阿丝焦急,琉璃不禁觉得好笑。 “放心吧,姨娘们也只是嚷嚷而已。” 毕竟老爹常年出海,后宅寂寞,除了这些,她们还能争什么呢? “你想,何公子是读书人,前途大好,怎会俯身屈就生意?” 士农工商,自古等级森严如此。 从穆帝时起,本朝才开始鼓励商贸,抬举商人。 但是在何家那样的书香门第眼里,这门亲事仍是珊瑚高攀。 “可马姨娘说……” “就算何公子肯,他父母又岂肯答应?” 这个道理马姨娘未必不知道,想来也只是与赵姨娘赌一口气。 “再说张家的五少爷,年纪比珍珠还要小一岁。听说张家老太太疼爱无比,怎肯放他去海上跑船?” 季家靠海贸起家,以后要继承家业的人,必然也要能带领季家船队。 这是琉璃从小就听老爹念叨的“选婿经”。 当初老爹之所以对把她和宋承恩凑成一对并不热心,也是因为宋承恩患有晕船症,一上甲板就上吐下泻。 “那还有城里这许多铺子呢?” “铺子这么多,分他几间又如何?” 何况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商户,未必肯背这种名声。 “小姐你倒是先替自己想想!” “只管放心,就算分光了,败光了,你和阿素她们的嫁妆也不会少。” 琉璃正取笑着,突然想到:阿丝与自己同岁,却因为伺候自己而迟迟未嫁。 “是我耽搁了你。” 如果那一年不是遇见高天士,琉璃应该同其他姑娘一样十六七岁就依父母之命出嫁。 伺候她的丫鬟,命运也会不同。 可以如大姐琥珀的丫鬟,嫁了商行的伙计,如今出门也要被人称一声太太。 也可以如二姐翡翠的丫鬟,陪嫁过去抬成姨娘,听说还颇受宠爱。 总不会像现在这样耽误了青春,还要为自家小姐忧心忡忡。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觅一门好姻缘。” “阿丝只想一直服侍小姐。” 虽然说得斩钉截铁,阿丝脸上到底还是飞起了两团红云。 琉璃想了想,心头有了主意。 “华夫人既然要陪我同去,你就不必跟着了。” 这次去商行,她也要让表哥与老掌柜帮忙,看看哪个伙计老实可靠,可以为阿丝的良人。 这种事自然要先瞒着阿丝。 一来姑娘家不免害羞。 二来她也想给忠心耿耿服侍自己多年的丫鬟一个惊喜。 这番好意阿丝却并不明白。 “小姐出去,怎么能不要我跟着?” 阿丝的神色有些慌乱,显然没想到会被留下。 “放心,只是去自家商行转转,表哥也会照顾我。” 阿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琉璃专心致志考虑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到底是应该用我“花汉冲”的石榴红呢,还是韩寿香的“月月娇”更提气色? 等轿子行到“珍季祥”门前,她又后悔了。 应该用自家商行所售的那种“海红”才对。 与普通胭脂不同,“海红”的提炼极为奇特。 原料是南洋海上仙岛上的某种仙虫,吃了三年琼树汁液后,会变得通体赤红。 把仙虫在玉石杵臼里捣碎成汁,再用丝绵吸滤、蒸晒。 最后就能得到一种沉稳而妖媚的红色。 这种神奇的胭脂,正是出自“珍季祥”的王掌柜。 王掌柜是当年跟着季老爷第一批下南洋的伙计。 据说漂流荒岛时,他做了一个奇梦,梦里有仙人指点他去搜集仙虫,炼制胭脂。 这个故事和“海红”胭脂都倍受妇人们的喜爱。 琉璃还记得,小时候王掌柜把她抱在膝头,说这故事是多么洋洋得意。 一晃十来年过去,“珍季祥”的样子却与她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变化。 三开的门店在前,二层的货栈在后。 门上挂的仍然是那块奇楠木招牌。 琉璃小时候不识货,问老爹为什么别人家都是金子招牌,他却要挂块长满绿毛的木头? 老爹哈哈大笑,丢给她一堆木头疙瘩让她自己去摸。 从此才明白,木头未必都要笔直光滑,有些疙瘩虫眼都是宝贝。 想到往事,琉璃不禁微笑着抬起头来,多看那招牌几眼。 这一看,突然就呆住了。 招牌当然仍是那块招牌。 招牌上也仍是“珍季祥”那三个字。 这字! 琉璃几乎要叫出声来了。 过去她从未注意过这三个字。 非纂非隶,非行非草。 看着就像是醉汉随手刷出来的,实则朴拙苍劲,笔力雄健。 除了这块招牌,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字。 周府! 那座被火烧掉的红阁子里! 二楼主厅,她与端王藏身的那间屋子。 正中墙上挂了一幅山水中堂,画轴两边所悬的对联,字迹与这个完全一样! 难怪当时一瞥之下觉得眼熟。 却不知是何人所书? 莫非周老夫人说认识她亲娘朱氏并不是诓她? 琉璃激动不已,连忙在招牌上找落款。 可惜找来找去,既不见留名,也不见钤印。 看来,只有问问老爹或是店里的老伙计了。 “三小姐?三小姐?” 琉璃回过神来,只见八九个伙计已经在门前排成一列恭候自己。 刚才低声唤她的,是个中年伙计,手拄拐棍,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 “老鸹叔,你这一向可好?” 琉璃赶紧点头回礼。 这位老鸹叔是她很熟悉的老伙计。 早先在船队里,某次海难里不幸被桅杆压断了腿,就留在铺子里做事。 据季老爷的评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可眼下,这个老实人却搓着手,眸光闪烁不定。 “这,这真是万万想不到……三小姐今天怎么来了?” 琉璃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普普通通一句话里藏着几分惊喜,几分惶恐,海有几分试探。 其他伙计的神色,也各种难以形容。 她赶紧摆摆手:“都是自家人,大家伙该忙什么的,只管去忙吧。” 伙计们口里应着,动作却并不利落。 似乎,在等琉璃说什么? 老鸹叔咳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后面又来了一辆轿子落定。 再见到轿帘一掀走出来的那位冰美人,舌头似乎就被冻住了。 第72章 还当是几年前么 琉璃灵机一动。 “这位夫人由京城而来,很想见识下金陵的风物。” 华夫人走过来,一脸淡漠之色,显然对眼前的一切全然不感兴趣。 “原来是这样。” 老鸹叔的声音似乎有些失望。 “想看金陵土产的话,应当去林掌柜那边才对。三小姐忘了么,咱们这儿可全是南洋海货。” 琉璃一时语塞。 华夫人却开口了。 “虽然金陵没有入海口,却是市舶司所在地,辖管东南九省的海贸。海货不正是金陵的著名风物之一?” 老鸹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说得正是!请进,请进!” 店铺里的货物仍如琉璃记忆中那样琳琅满目。 从宝石、犀角、象牙到香料和染料,各种货品一应俱全,就像从南洋搬了座岛屿回来。 就连华夫人,也露出了赞许之色。 “怎么不见王掌柜?是在后面与表少爷盘帐吗?” 琉璃还记得,王掌柜事必躬亲,每日都会在柜台亲迎客人。 也许少了掌柜的监督,柜台前的几个伙计明显有些疲懒。 其中一个,居然拿着鸡毛掸子去掸那方玳瑁桌屏。 又有两个正在向客人解说,其中一个把渤泥国说成了南渤利,另一个又把石塘的砗磲报错了年岁。 琉璃看在眼里,只是暗暗摇头。 老鸹叔的拐棍猛然一拄。 “王掌柜这两天身体不适,回家歇息了。” 琉璃正要慰问两句,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一个伙计把手中的木匣重重地放到柜台上。 些许粉尘扬起,空气中立刻充满了辛辣的气息。 “手脚放轻点!” 老鸹叔的拐棍笃了两下。 “要是洒出一点来,你这个月就只当白干了!” “那里面装的是胡椒么?” 琉璃好奇地抽抽鼻子,却觉得气味不对。 老鸹叔苦笑一声。 “三小姐,你这还只当是四五年前的行情哪。如今就算真腊国最上等的白胡椒,一斤也就值一百文。” 琉璃大吃一惊。 她印象里,普通的黑胡椒一斤就要三两银子。 白胡椒还要等胡椒果实完全成熟,去皮留籽细磨成粉。更耗人力,价格也更贵。 想不到三年闭门不出,原来市价竟跌得这样厉害。 老鸹叔走过去,从木匣里拿出个白瓷小瓶。 “三小姐请看,这是咱家现在当家的宝贝。” 他拔出瓶塞,小心翼翼地朝琉璃摊开的手心里倒出一点点粉末。 琉璃看着掌心里那一点红艳艳的粉末,忍不住轻吹一口气。 一下子口鼻眼睛都火辣辣起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也飚了出来。 “这不是辣枚吗?” 华夫人以袖遮面,眼圈却已泛红。 “不愧是京城来的夫人,真是见多识广。” 老鸹叔竖起了大拇指。 “我听太医说过,辣枚性辣又燥热,最能祛湿恶寒邪。” 华夫人淡淡地说,径直从匣子里另取了一只瓶子把玩。 “去年立冬时,我们府里也拿辣枚煎了药汤泼地。不过都是剪成小段,像这样磨成粉的倒还未见过。” 听到泼地两字,老鸹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琉璃也很好奇:“老鸹叔,这辣枚比胡椒贵么?” 老鸹叔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瓶,在金陵能卖上白银二十两。贩到其他地方,还要加价。” “咦?” 用药汤泼地莫非是为高门大户的某种风尚?为此不惜一掷千金。 “用来泼地辟邪当然可以,不过,在南洋这其实是用来吃的。” 老鸹叔细细解说了一番,又叫伙计拿出陶罐装的辣酱来请她们品尝。 琉璃尝了一口,大觉惊艳。 虽然舌头火辣辣的,但是的确辛香满口,鲜胜于盐。 难怪老鸹叔说南洋土人都用此物代盐。 “这样的好东西,回头一定要送几罐到家里去。” 听到琉璃这吩咐,老鸹叔一愣。 “这……这辣酱每个月都会送四罐到府里。三小姐不曾尝过么?” 琉璃也一愣。 “大概是我之前都爱一个人用饭,少与大家同食。” 然而这样鲜美的辣酱,她之前的确从未见到。 “我在京城也未见过。” 华夫人轻轻抿嘴。 于是琉璃决定把刚才就冒出来的疑惑问个明白。 “老鸹叔,这辣枚卖得可好?” 木匣和陶罐都明显灰,白瓷瓶的底款落得还是两年前。 当年的胡椒可绝不会有存货超过两年。 老鸹叔苦笑。 “那几家相熟的药铺还是在咱家进货。” 这就是说,也只有这几家会来进货。 “辣酱如此鲜美,就算不合江南人清淡的口味,怎么不贩去外地?” 老鸹叔迟疑了一下。 “如今我们只做金陵本地的生意,京城与诸省的供货,都是由陈掌柜那边负责。陈掌柜不喜辣酱,说不合我朝子民的口味。” 见琉璃神色茫然,又提示。 “就是‘四季祥’那边。” 琉璃哦了一声。 “四季祥”也是季家商行的铺子,从前是卖日用杂货的。 “我怎么记得那边的掌柜姓李?” “李掌柜年纪大了,几年前就回乡享福了。” 老鸹叔顿了顿,看似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 “现在这位陈掌柜,说起来还是表少爷的同乡。” 琉璃想起来了。 表哥某日提起过,提拔了一个可靠之人统管季家商行对京城与诸省的供货。 不过她以为只是找了个人统筹,想不到竟是单独一间铺子。 “所以‘珍季祥’的辣枚,都是先送到‘四季祥’再发往其他地方?” 老鸹叔点点头。 “不但这里,‘万季祥’那边也是一样。所有海货优先供给‘四季祥’,由‘四季祥’运到外地卖掉后,再补款给我们。” 琉璃皱皱眉。 老鸹叔话里的不忿,她能觉察出来。 对季家来说,这都是季家商行的生意,左手进右手进倒也没什么区别。 由‘四季祥’一家来做京城与外省的生意,倒也更方便掌控。 但是这样做的确让“珍季祥”和“万季祥”两家海货铺子吃亏。 毕竟金陵多海货,各家竞争激烈。 不只是辣枚,其他海货要想真正赚钱,还是要靠外地。 难怪一走进铺子,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货物琳琅满目,客人寥寥无几。 陈列的不少贵价珍品,也是几年前她就见过的。 第73章 求三小姐做主 想到往年这里的繁盛景象,琉璃轻叹一声。 “表哥还在查账吗?” 季老爷痴迷海贸,每隔几年必然亲自带船队出海。 如今季家商行真正管事的就是几位掌柜和宋承恩了。 其中宋承恩又俨然是季老爷的代理人。 诸如新开的那家酒楼,以及让“四季祥”统管外销京城和各省的生意,都是由宋承恩提议和主导的。 这次出海之前,季老爷也叮嘱过宋氏和琉璃:有事可以同表少爷商量。 琉璃这就决定去商量商量。 老鸹叔犹豫了一下。 “表少爷今日不在这边。” 季家商行下面开着十来家店铺,作为主管人,宋承恩要时常走动,真是相当辛苦。 琉璃原本也不以为意。 旁边冷不防却响起一个声音。 “要寻表少爷,为什么不去回水巷那边瞧瞧?” 却是那个拿鸡毛掸子的伙计,这时候已经掸完玳瑁桌屏,掸起牙雕来了。 “什么回水巷灰吹巷的!” 老鸹叔喝止道,又朝琉璃赔礼。 “这小子不懂事,胡说八道,三小姐千万莫要见怪。” 琉璃却觉得有趣。 “回水巷是哪里?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鸹叔一愣,然后呵呵一笑。 “金陵城大得很,这个街那个巷的。莫说三小姐不知道,就连老鸹我也没听说过。” 转身就扬起拐棍朝那伙计挥舞两下。 “必定是这小子随口胡说。喂,你还不去后面理货?迟了打折你的腿!” “哐当”一声。 伙计把鸡毛掸子丢下了。 “你这小子是不想活了?” 一气之下,老鸹叔居然单脚朝前跳了两步,举起拐棍就打下去。 琉璃惊叫一声。 只见那伙计也不避不躲。 十五六岁的小子满脸倔强,双手夹住老鸹叔的拐棍,双脚叉开稳稳站在那里,一副拼死顶撞的模样。 “再不说,可就迟了!” 他冲老鸹叔嚷了一句,又看向琉璃。 “三小姐,虎头有话要说!” 虎头就是他的名字么? 果然虎头虎脑,还有一身蛮力。 就是作为季家商行的伙计,实在太不像样了。 琉璃不禁摇摇头。 “当真是很重要的话!非常重要!” 虎头又嚷起来。 “三小姐,别听这小子胡说!” 老鸹叔也在嚷。 柜台后,侧门外,好几颗脑袋都惊慌的地探了出来。 琉璃又摇摇头,心底相当无奈。 “我说你们……” “三小姐?” “三小姐!” “难道王掌柜没有教过么?在我季家商行,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开着店门,前店就绝不可大声喧哗。” 违者罚一个月的薪水。 当然像虎头这样的学徒,连薪水都没有,只好关黑屋思过了。 有什么要紧的话,一律到后堂再说。 “记得先把鸡毛掸子捡起来。” 琉璃心中叹息,自家老爹一手创立的“珍季祥”怎么就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这都要怪表少爷!” 到了后堂,虎头直愣愣地就冒出这么一句。 琉璃看了眼老鸹叔。 老鸹叔低着头,脸色相当难看,却一言不发。 显然是用沉默在附和虎头。 琉璃揉揉额角,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尤其不要在意冷眼旁观的华夫人。 “不如,你先告诉回水巷是什么地方?” 回水巷是金陵城西南角上的一条小巷,地方相当偏僻。 去年春天,宋承恩在那里悄悄置了一所宅院。 “咦,既然是悄悄置的,你们怎么知道?” 听见琉璃这样问,老鸹叔的脸色就不太自在起来。 “虎头?” 虎头挠挠头:“要是实话说了,三小姐可不能怪咱。” 于是琉璃明白了。 “定然是你们悄悄跟踪了他?” 虎头啄啄脑袋,算是认了。 “表少爷那宅院可相当气派,邻里都说不知是哪里来的富商家眷。” “家眷?” 老鸹叔咳了一声。 “听说表少爷在那边养了个妇人,至于什么来路,小的们就不清楚了。” 说着,眼睛就望着琉璃,似要瞧她有什么反应。 琉璃干笑了一下。 “那倒应该贺喜表哥。” 养外室倒也不算大事,不过通常都是已婚男人所为。 琉璃唯一惊诧的是,宋承恩并未婚娶,如果要纳婢妾是合情合理的事,为什么要搞得偷偷摸摸? “不过你们悄悄跟踪他,必然是因为别的事情?” 老鸹叔点点头。 “表少爷这几年,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 琉璃又是一惊。 宋承恩十岁就进了季家商行,从学徒一步步走到现在,明明是季老爷和众掌柜看好的人才。 “简直是欺人太甚!” 虎头愤愤不平,把这几年宋承恩如何打压“珍季祥”,逼迫王掌柜,赶走老伙计的事说了一遍。 “剩下的这些人,眼看也是留不住的。” 老鸹叔长叹一声,说这两年“珍季祥”的海货主要供给“四季祥”行销京城和各省,每年年底“四季祥”才按成本价把货款补给“珍季祥”。 “一瓶辣枚粉在西蜀能卖三四十两银子,就算在金陵也能卖二十两。补回的款,却是按一瓶四分银子的进价来算。” 除此之外,宋承恩又把船队带回的海货,按照种类优先拨给季家商行下其他几家铺子,比如香料拨给药铺,染料拨给绸缎庄。 过去专营海货的“珍季祥”和“万季祥”这两家不仅要同别家商铺竞争,还要同自家商铺抗衡。 生意是越来越难做。 “表少爷说这都是王掌柜经营不力,也不肯多拨银两补贴。从去年起,伙计们忙死累活一整年,也就只能混个温饱。” 自然就有伙计萌生去意。 也有伙计不服,暗中盯梢,就发现了宋承恩的秘密。 “如今东家不在,还求三小姐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生意上的事情,我也不懂。” 琉璃摇摇头。 “大约表哥有他的道理,却一定不是坏心思。都是自家生意,有什么必要打压一头,抬举一头呢?就算有问题,一切也等我爹回来。” 看着面前一老一少失望的表情,又觉得不忍。 “辣枚的事,我倒有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 第74章 我心里有数 琉璃的主意是施粥。 每年冬天,季家都会在金陵的几个主要街口搭粥棚,支锅熬粥救济贫民。 “今年的粥里,不如加进辣枚。不是说它最能祛寒去湿,健旺血气吗?就让大家喝喝看吧。” 老鸹叔搓了搓手。 “三小姐的意思,是想让大家先见识辣枚的好处?” 琉璃点点头。 刚才听来,辣枚还只被当做药物。然而味辛性热,散寒燥湿的药物还有许多。 价格高企的辣枚绝不会是大夫开方的首选,自然销路有限。 作为食物,又的确会让口味清淡的江南人难以接受。 “所以一是要让人吃成习惯,二十要让人明白吃了有益。” 季家施粥,受惠者众多,其中多的是畏寒积湿的老弱病残。 “辣枚是否有效,他们一吃就能灵验。” “然而就算他们吃了,好了,以后也没银子来买。” “他们没银子买,有人有呀。” 琉璃也想好了。 老爹早教过她,卖东西之前,先要让人知道这东西。名气越大,东西就越好卖。 “我们季家施粥的场面够大,声名够响。只要许多人喝了都觉得好,辣枚的名气自然就起来了。” 琉璃信心满满:“到时候不怕没人捧着银子来买。” “三小姐说得有理,只是……” 就按进价算,一小瓶四分银子也不便宜。 施粥一个月,每天以五千碗计,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琉璃不以为然。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我爹当年,不也是把全副身家押在了一条船上?” 转念一想,也不好为难伙计。 “施粥是义举,所耗的银钱就由我来出吧。” 反正她的脂粉钱攒了无数,倒不如拿出来帮衬自家商铺,也算是对老爹的一番孝心。 “对啦,我觉得辣枚这名字也不够好。” 辣枚,腊梅,叫起来谁能分得清? 要是有人傻傻去找腊梅籽吃,那可是巴豆会泻死人的。 “已经有芸椒、越椒、胡椒,不如这个也叫个什么椒吧。” 一听就是能吃味美的香辛料,不怕不会像胡椒那样畅销。 “三小姐的意思是?” 老鸹叔尝试着提出一个名字:“番椒?” “这也太容易同胡椒混淆了。” 有关名字,琉璃也早想好了。 “既然是海外来的,不如就叫海椒。” 前有海红,后有海椒,“珍季祥”必然声名再起。 想到这里,琉璃自己都要为自己叫声好。 于是也就忽略了华夫人从旁边飘来的几声轻笑。 老鸹叔仍然面有难色。 “即便如此,表少爷那里也不肯答应。” “表哥那里由我去说。” 琉璃决定趁热打铁,这就去回水巷走一趟。 “可是三小姐……” 老鸹叔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琉璃挥挥手止住了。 “不必多说,我自己心中有数。” 从小到大,凡是她请求的,宋承恩就没有不替她办到的。 琉璃信心满满,却完全忘了:“珍季祥”在城东,回水巷在西南,乘轿过去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直到轿子突然落下。 “三小姐你听,闭门鼓响了。”轿夫说。 金陵宵禁,一更初刻敲响暮鼓,家家闭户不再出门。 到二更天时,路上的行人也该归家投宿,否则就要以犯夜论处。 “三小姐,现在才到中和街,离回水巷还有一大截路,只怕是赶不及了。” 就算能赶到,也没有做表妹的晚上跑到表哥外宅去拜访的道理。 回家更是来不及。 琉璃心里一声哀叹,自己果然还是这样莽撞。 “这附近可有客栈?” 于今之计,也唯有找个客栈暂住一夜。 琉璃突然庆幸华夫人也一同来了,否则明天街上不知又会有什么流言。 轿夫想了想,啊呀一声。 “有有有,咱们家的升季祥就在前面街上。” “升季祥”是季家所开的客栈,不过琉璃还从未去过。 “也好,就去那里。只是别惊动掌柜,只当我们是普通客人投宿就好。” 与琉璃担忧的不同,“升季祥”的生意倒是很好。 好到客房只剩下一间。 华夫人倒不介意:“不离左右,正是华晶的职责所在。” 琉璃努力想了想端王含笑的双眼,终于忍着没叫掌柜的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 两人找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坐下,准备用晚饭。 和普通下所有的客栈一样,“升季祥”二楼是客房,一楼是店堂,专供客人打尖,也卖酒水。 店堂里也聚集了一屋子闹腾得快掀翻房顶的各色人等。 打尖的、住店的、喝酒的、赌钱的、吵架的,打探消息的,寻仇滋事的…… 真是热闹非凡,足以弥补菜色不够丰富的缺点。 琉璃正瞧得津津有味,忽听对座飘来一句问题。 “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为什么要害怕?” 华夫人一抬眼皮,余光横扫四座。 “一个姑娘家呆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可是相当的危险。” “可是,这是升季祥呀。” 季字号的,自家开的,就跟在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有一回,我同宝瓶在街上玩,不小心和仆人失散了。” 说到害怕,琉璃突然想起一件趣事。 那时候她才六岁,宝瓶五岁。 穿着绫罗袄裤,带着金圈玉锁,正是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 “宝瓶害怕得不行,说我们穿得太过显眼,一看就是富家出身。如果去问路,很容易让人起坏心。” 就算不会上当,被强行抱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宝瓶说她们应该藏在街角,等着家人来寻。 可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 当时宝瓶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吓的还是饿的。 于是琉璃难得拿了回主意,拽着宝瓶走到一家店里。 “我那时候还不认字,却记得我爹说过,只要看到门前有这个符号的就是回家。” 琉璃伸手,蘸着茶水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写了一个季字。 果然,到了自家店铺就跟回家一样。 掌柜的好吃好喝供着两位小祖宗,又吩咐伙计给东家送信。 所以,有什么好怕呢? “真有趣,那位掌柜只凭两个小孩子说几句话就相信了?” 华夫人轻笑,声音里满是嘲讽。 “当然不是,我还有……” 话已冲到嘴边,琉璃戛然而止。 第75章 老天疼憨人 “还有什么?” “没什么。” 琉璃垂下眼,右手轻轻抚上左腕。 在那里本应有一只七彩琉璃镯。 那只天下独一无二的镯子,从小就是她季琉璃的标志。 如今那只镯子,也不知是随小八一起葬身塔底,还是落在了他同党的手中。 想到小八,她忍不住要问华夫人。 “王爷可有提到过,回京之前他有什么安排么?” 华夫人斜睨她一眼。 “我说过,殿下讨厌话多的女人,我也一样。” “可是,明明是你先问我……” “所谓话多,是指在不该关心的问题上多嘴多舌。” 华夫人优雅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淡甜酒。 琉璃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胆子,难得还了一句嘴。 “那么,我害怕不害怕这个问题,难道是夫人你应该关心的么?” 冷淡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以示这个问题纯属多余。 “我很好奇。”华夫人说。 “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平安长大的现在的?” 这个问题,琉璃咀嚼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冒犯了。 不过看华夫人的神情,又不太像是嘲讽。 “当然是运气好。” 这是琉璃的真心话。 “你的确运气很好。” 华夫人眼帘低垂,凝视着杯中略嫌浑浊的酒液,似乎在怀想什么。 “就那么相信他们么?” 他们? “几位老掌柜都是跟着我爹风浪里过来的,当然信得过。” “是么?” “我爹对手下的伙计一向很好,他们对我爹也一向忠心耿耿。” “是么?” “宋家表哥一向视我爹如生父,又被我爹委以重任。就算某些想法与老掌柜们不同,也必然有他的理由。” 华夫人轻笑一声。 “发现了么?你一直说的,都是你爹如何,他们又对你爹如何。” 酒杯落在桌上,发出轻响。 “如果你爹不在了,他们又会如何?” 琉璃刚刚举起的筷子僵在了半空,又重重落下。 “抱歉,华晶无意诅咒季老板。只是想提醒一句——” 看向琉璃的目光不知为何多出些许哀伤。 “为人子女可能是福气,也可能是磨难。” 琉璃茫然不解。 “你就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会被仆人带上街玩耍?” “当然是小孩子贪玩,仆人奈何不了。” “仆人又为什么会和你们走失?” “当然是一时疏忽才会走失。” “走失后又为什么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寻?” “那么多条街,街上那么多人,当然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 听到回答,华夫人的微笑更哀伤了。 “俗话说老天疼憨人,今天总算可以相信了。” 琉璃再次搁下筷子。 “华夫人,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并不是每家后院都会有那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就像并不是做生意就要勾心斗角一样。 “因为毫无必要。” 那时候季老爷还年富力强,又有妻妾数名。他自己和旁人都认为,诞下子嗣是早晚的事。 所以琉璃虽是唯一的嫡女,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继承人的优待。 后来朱氏去世,宋氏又小产了一回。过了多年,季老爷才绝了生儿子的念想,寄希望于挑选女婿。 “再说那时候我爹的生意远没有现在这样大,哪有什么家产可争。” 甚至对才几岁大的小姑娘下毒手……就凭宋氏和姨娘们那样子,可能么? “曾经,有人也同你一般天真。” 华夫人为自己续满杯。 “然后呢?” “然后?人的运气是会用完的。等运气用完之后,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变成噩梦然后呢?” “死了。” 酒杯缓缓举到唇边,再缓缓朝琉璃的方向倾了倾。 “琉璃小姐,愿你美梦永远不醒。” 琉璃苦笑一下。 没有人知道,从三年前开始她就陷入了什么样的噩梦。 就好像老天还嫌她的噩梦不够多似的,楼梯上一阵脚步响。 接着只听小二殷勤地招呼道:“高公子,还是上品的女儿红两坛么?” “不错,小菜也是照旧。” 高天士一袭月白色的长衫,翩翩走下楼来。 琉璃一惊,赶紧朝墙角的阴影里缩了缩。 一抬头,却见华夫人似笑非笑正看着自己。 “无论你信不信,这当真只是凑巧。” 华夫人的笑意更古怪了。 “华晶只是在想,天下竟有如此多的俗人以饮女儿红为乐。” 俗人? 琉璃偷偷瞟了眼高天士,分明如从前一样文质彬彬,儒雅不凡。 “喝女儿红又有什么不妥么?” “知道女儿红这三字的来历么?” “不就是早先钱塘一带的人家生下女儿后,会酿数坛米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来饮用?” “酿造女儿红的原料与普通黄酒并没有不同,为什么女儿红却格外香醇柔绵?” “自然是因为在地下埋藏久了。” “不错。可惜你也仅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愧曾经当垆卖酒,说起来真是头头是道。 “真正的女儿红酿制时,必须是在冬天。只有冬天,丘陵上的浅湖才可能干涸。酒坛密封后就要埋到湖底,春来水涨,年复一年,才能酿出那样的滋味。” “可是,这同俗人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十五始笄,一坛女儿红需要在湖底埋上十五年。期间如果遇见大旱或是大涝,就算白埋了。常常是一个湖底埋了上百酒,等到开坛时,味道醇正的不过三四坛而已。” 说到酿酒,华夫人的声调就多了几分起伏,神情也不再那样冰冷。 “当年云安公主出降,先帝要用三百坛女儿红陪嫁。搜遍苏州、松江、绍兴三府,所得也不到半数。如今处处都能喝到的女儿红,岂能是真正的女儿红?不过是在地下埋了三五年的酸浆罢了。” 华夫人冷冷一笑。 “不知酒味,以饮名酒来附庸风雅的,难道不是俗之又俗?” 这一笑真是高傲无比也冷艳无比。 当初写下“一勺清泉也醉人”的端王,是不是就因这样的风情而沉醉? 一想到这里,琉璃就觉得心口作疼。 第76章 你还相信么 “既然难过,又何必到这里来?”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华夫人这样说。 琉璃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不是泄露了什么。 因为华夫人的声调听起来居然有些柔和,就好像在同情似的。 再偷偷瞟一眼,高天士独占了一张桌子,正自酌自饮相当开怀。 桌上摆满了菜肴,比她们这一桌丰富多了。 “当真只是凑巧而已。” “可高公子看上去,却像是长住在这家客栈里的。莫非你并不知道?” “这个我当然……” 知道。 岂只知道? 高天士能住进“升季祥”,原本就是因为琉璃。 高天士父亲早逝,家境清寒,当年只能借住在寺庙里,吃穿用度各种拮据,甚至还要帮僧人劈柴挑水。 那时她一心倾慕于他,哪舍得他这样吃苦。 不仅时常送东西给他,还要他搬进“升季祥”。 二楼最舒适安静的房间,吃住都在客栈,正好专心读书。 当然房钱饭钱是不用他出的。 这笔支出琉璃早就安排好了,让“升季祥”先赊账,每到年底结算,直接去季府管事处支她的脂粉钱。 三年前她从扬州失意归来,渐渐忘了这回事。 万万想不到高天士如今仍住在这里。 看起来,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看他这满面春风的模样,想必明年春袆是必然要蟾宫折桂的。 所以至少她还是做成了一件好事? 琉璃回过神来,继续与华夫人讨论“女儿红”。 “别家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家一定不会以次充好。” 说是上品女儿红,那就一定是上品。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按等论价”的规矩,早在季老爷头一回卖南洋香料时就定下了。 要不然,季家商行的生意也不会做得这样顺利。 “是么?” 华夫人并不反驳,只是叫来店小二要了几种酒。 她生得貌美,声调又特别,一开口就引来无数侧目。 高天士也朝这边看来,稍一转眸就看见了阴影里的琉璃。 琉璃原本硬着头皮,正要以目光同他打个招呼,忽见他慌慌张张别过脸去,想必心里也很尴尬。 心里正在苦笑,店小二已手脚麻利地把几样酒端上来了。 “来咧!绍兴蓬莱春,无锡惠泉玉液,姑苏百花酿,乌程香雪酒,还有本店特供上品女儿红,并五年陈女儿红,三年陈女儿红各一,酒水已齐,二位客官请了——” 琉璃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一字列开的七把酒壶。 “酒的品质只亲自品鉴,才能明白。” 华夫人慢条斯理地为两人斟满酒。 “这几种黄酒,都是由糯米所酿,用的也都是麦曲。然而用的水和酿造手法不同,滋味就大不同。你且尝尝看。” 这个琉璃当然知道。 如惠泉玉液,用的惠泉水至清至柔,酒味也甘醇似饴。 乌程香雪酒虽然一样用淋饭法,却拿陈年槽烧代替水来酿造,所以味浓易醉。 当年打听到高天士好饮,她为投其所好,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各种酒类。 她满怀信心,举杯就饮。 刚一入口,人就呆住了。 “怎么,莫非是不胜酒力?” 华夫人这语气,显然是明知故问。 琉璃不说话,自己一杯杯将七种酒喝了一遍。 一遍尚觉不够,又喝了一遍。 喝完只觉得从舌头到脑子都更呆了。 “现在,能区分出来了么?” 琉璃呆滞地摇摇头。 她居然完全品不出每种酒的异同点。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舌头出了问题。 在那座古怪的石塔里,不知多少年前的“许酿”一开瓶她都能闻出来。 那么,就一定是酒有问题了? 华夫人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示意她注意酒的颜色。 “其实酒味正不正,用眼睛就能瞧出。” 无论哪里产出,好的黄酒色泽一定是澄澈的琥珀色,或偏橙,或偏金,但一定不会有浮沫沉渣。 眼前的酒杯里,却隐约可见酒渣。 “这是?” “有那种贪小利的作坊,既想省力,又要图酒味浓郁,就会用未滤过的原浆兑水。乍喝起来,也如熟酿。” 所以无论是惠山玉液还是百花酿,无论上品五年还是三年,都只是…… “只是不知哪里兑出来的黄汤。” 华夫人看着琉璃,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现在,你还相信么?” “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琉璃仓皇转身看看柜台。 她绝不相信,和蔼可亲的掌柜和笑容热忱的伙计会做这种手脚。 再环顾四座,客人们都在畅饮。 无意之中,视线又同高天士相遇。 这一回,高天士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琉璃也低眉一笑,心里只希望能早些躲进客房,以免脑子里正在升起的那团云雾越搅越模糊。 偏偏天不从人愿。 好容易耐心等到华夫人落下筷子,又起了新的事端。 就像华夫人说的,客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对姑娘家不安全。 当然,对琉璃这种相貌平平的姑娘是例外。 如果是美貌的女子,哪怕像华夫人这样寒气彻骨,不怒而威,也一样会被邻座的醉汉骚扰。 “啪”! 琉璃心惊胆颤地抬起眼皮,正瞧见醉汉手上的杯子被一个巴掌打落。 “你也配同我喝酒?” 华夫人端坐原位,鬓上银钗寒光凛凛。 如果那个醉汉和琉璃一样常看话本传奇,此刻他就应当心中一凛,暗自惊道: “这个女子美貌出众,气度不凡,实在是平生罕见!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客栈?” 接着便会熄了气焰,收起醉态,三步并做两步倒退出门去。 最好还能因为心内恐慌而脚底趔趄,被门槛绊一个滚地葫芦,惹得众人哈哈笑。 然而这醉汉看打扮像个军士,平时听书大概也只听些不入流的段子。 所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呼的一下拔刀砍在桌上。 “现在是配还是不配?” 他刀沉力重,一劈下去桌角即碎,桌上的酒盅更是弹飞起来。 琥珀色酒水泼溅出来,正好将旁边一身月白长衫当胸污了大片。 就连高天士冠玉一般的脸上也沾了几颗酒珠。 客栈中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声。 琉璃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么,怎么这时候却会过来? 第77章 高公子是真高士 高天士举袖拭了拭面上酒珠,双目炯炯看向面前的刀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笑得大家莫名其妙,也不敢吭气。 醉汉也嘟哝道:“这厮这样不禁吓,莫非失心疯了?” 说着就掏出两块碎银子朝地上一丢:“喏,军爷赏你吃药的。” 高天士笑声更响,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醉汉,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这丘八,竟不问问我为何发笑吗?” 醉汉也哈哈大笑。 “你这书生,连银子都不要……这失心疯看来不轻哇。” 手又伸到怀里要掏银子,高天士已站起身来,正色喝道。 “我笑你区区一个小兵也敢在此放肆!你可知此处是何地?‘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本朝帝业初起,以长江为金汤;天下大定,封钟山为神灵’!” 双手抱拳,朝北一拱。 “当年穆帝亲临,车驾经过也不敢太过招摇以免惊了钟山娘娘。你却是个什么东西,也好在此骚扰妇女?” 接着手指一并,直指醉汉胸前。 “只当披了身军皮就好狐假虎威么?呀,料你也不知何为狐假虎威。来来来,可要高爷教你?” 他这洋洋洒洒一大段,醉汉大约只听懂了一句,不禁勃然大怒:“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高天士士昂然道:“高天士,字子才,号寒亭,扬州人氏。某虽不才,也曾读过圣贤书……” 醉汉喝断道:“谁管你读什么书,我只要同她喝酒!” 说着就眉毛拧一拧,嘴角歪一歪,做出一副倍加凶神恶煞的神气。 高天士迎着雪亮的刀锋上前一步,唇边浮起近似慷慨就义时的微笑。 “恕难从命。” “高公子!” 琉璃颤声惊叫:“这这这位军爷,一切同这位公子无关,可千万不要伤人呀!” “谁,谁让他管闲事来着?” 醉汉抬眼瞧了瞧琉璃,不禁皱眉。 “你又是谁?闪开,闪开!军爷就要同这个美人儿喝酒!” 腰刀在空中胡乱虚砍两下,口中更叫着让管闲事的人闪开。 高天士坚定摇摇头。 “这个闲事,高某管定了。” 琉璃心中一颤。 又看见了! 当年那个在山门前潇洒自若嘲弄豪绅,让她一见倾心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明明对她无意。 甚至嫌恶……至少是嫌她麻烦。 却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威武不屈。 然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醉汉的腰刀架上了高天士的脖子。 “好,你有种!有种的就跟军爷到外面去!” 在一片倒抽凉气声里,高天士头颅高扬,从容举步,不似被拘押倒像是去赴一场盛宴,口中还曼声吟了两句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软——膝——人!” 中间有一处拖气略长,想必是为了找字眼替换原作也略花了些心思。 琉璃心中慌乱,正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只听一声“放手”,一股冷风就刮至身前。 又听咣当一声,醉汉的腰刀已经落地。 醉汉一脸呆滞,把右手举在眼前看了看。 还来不及骂出声来,连人带胳膊就被人抱住并高高架了起来。 “大胆!” 醉汉怒喝一声,挣扎了两下却动弹不得。 “虎头!” 琉璃惊叫失声。 刚刚扑过来架住醉汉的少年,浓眉大眼看上去还颇有些淳朴稚气,正是她下午在“珍季祥”见过的伙计虎头。 醉汉挣不开身,不禁恼怒地抬起腿来就是一踹,同时左手化掌为刀用力朝少年肩头斜劈下去。 想不到虎头居然不躲不避,咬着牙硬挺过了。 还不忘扭头冲还站在客栈门口昂首挺立的高天士大喝一声:“快走!” “不!” 高天士断然拒绝。 “高某偏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他能仗势欺人到什么地步!” 说罢就上前拍了拍胸口,嚷道:“贼丘八,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胆只管冲着你高爷来!” 虎头也嚷道:“他欺负咱家小姐,就是欺负咱!” “好个忠义少年!” 高天士摇摇头,不胜感慨。 两人还要相争,只听客栈一角传出一声喝彩,更有几声抚掌。 那里原有一群赌徒,刚才正忙着开盘下注赌醉汉究竟能不能同美人一醉。 这时候却突然安静下来,从他们后面缓缓站起一个少年。 虽说是少年,声音却是脆生生的。 看“他”面红齿白,宽袍大袖之下腰肢纤细,分明是个女儿身。 “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的确有几根硬骨头。” 女扮男装的“少年”走上前来,微笑着拍了拍虎头的肩膀。 “这位小兄弟,你可以放开他了。” 虎头有些犹豫,双手还是不松。 “我可以担保,他绝不会伤害高公子。” 说着,“少年”就朝醉汉眨眨眼。 “猿九叔,这样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疯疯癫癫的醉汉,立刻就变了另一副模样。 “小姐怎么吩咐,猿九就怎么做。” 声音洪亮,眼神清醒,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虎头呆了呆,终于松了手。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琉璃也看呆了。 “少年”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高天士面前。 双手抱拳,纤腰一折,竟然长揖到地。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古人诚不欺余。” 高天士也满脸惊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副模样,“少年”嫣然一笑。 “我在家乡时,常听人说高公子人品学识样样出众,还只当人言不可尽信。今日一试,才知道他们并没有说错。” 试? 莫非刚才醉汉的举动,竟只是为了试试高天士的人品? 琉璃不安地瞟了华夫人一眼。 只见华夫人抿着嘴,冰冷如常的表情下暂时看不出怒意。 高天士倒是面色微愠。 “莫非前几日高某连接碰上的怪事,都是阁下的测试?” “若不多试几次,怎知高公子是真高士。” “你究竟是什么人?” “姑苏玉如意。” 少年盈盈而笑,伸手摘掉头上的方巾。 一头青丝散落下来,尽显女儿家的秀美。 “丝萝非独生,拟托乔木春。妾效红拂来奔,不知公子可愿意做李卫公么?” 语调柔媚,眼波婉转,教人如何能够拒绝? 第78章 同人不同命 “原来是玉如意姑娘。” 高天士的目光由冷淡转为柔和,甚至多了几分怜惜。 “不可,不可。高某一介寒士,前程未定,飘然一身,又怎能为人乔木?还请姑娘三思。” 玉如意浅笑盈盈,坦言道: “经过再三试探,玉如意心志已定。今后天涯海角只愿相随与共,一片诚心,苍天可鉴!还请公子怜惜。” 这两人男俊女俏,气质俱佳,一番对答更如戏文一样,看得客栈里的众人纷纷叫好起哄。 琉璃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禁眼圈微红。 果然同人不同命。 想当年,她千辛万苦跑到扬州时,一见到高天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高天士当时目光冰冷,看她如蛇蝎毒虫一般。 哪像现在,居然就携手上楼去了。 看得她心底五味交集,第二天醒来发现枕上湿了一片。 再看华夫人端坐窗前,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点。 “你……这是一夜未眠么?” 琉璃有些难为情。 昨晚她不敌醉意,从高天士携那姑娘上楼去后人就昏沉沉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照顾好季三小姐,原本就是华晶的职责所在。” 一转眼,她就在华夫人的照顾下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了。 “昨晚后来没出什么事吧?” 琉璃怯怯地问。 她还记得自己上次喝醉的的后果。 华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倒也没出什么事,只除了……” “什么?” “用完早点,你自己听掌柜怎么说吧。” 一口热茶噎在琉璃口里。 “说说说什么?” 华夫人斜睨她一眼。 “你昨晚宣称这里所卖的酒水掺假,又勒令掌柜的把酒水进出货单拿给你看。” “我说过这话?” “不仅说了,你还砸了四五桌的酒壶,连带自己桌上的。” 闹成这样,居然还没被赶出去? “我说自己是谁了么?” “当然说了,可惜空口无凭。那个小伙计倒是要替你作证,不过谁会信他?” 琉璃感激地看着华夫人。 “并非是我,而是那位高公子。” 一想到惊动了高天士,又让他在见过玉如意那样的可人儿之后,再看见自己醉后出丑…… 琉璃汗流浃背。 “高公子他怎么说?” “如果你是想问,他为什么会下楼来,那么大可放心。” 华夫人轻笑一声。 “他把客房让给了玉如意,自己在楼下坐了一宿。” 果然! 琉璃心里微微有些欢喜。 她的眼光毕竟没错! 都说才子风流,可高天士绝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 华夫人也赞许道:“的确是个聪明人。” 琉璃也明白,就像赵浣云当时告诉她的那样,当今圣上看重德才兼备。 大比在即,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出点什么事影响声誉。 一旦有不好的传闻,被学官判作有才无德,说不定连进京考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昨晚那种飞来艳福,在这种时候实为飞来横祸。 红拂夜奔好歹也是私下相见,玉如意昨晚却大胆地当众示爱。 无论成与不成,流言蜚语都不会放过他们。 好在高天士的做法既有情,又不违礼,传出去必然又是一段佳话。 “玉姑娘真有福气。” 琉璃低叹一声,觉得真是人各有命。 像她当年,也算倾尽一切,却落得如此可悲可笑。 “那倒未必。” 华夫人的声音有些讥诮。 “自古青楼爱才子,能有几个如李娃。” 琉璃呆了呆突然一跳,差点失手把粥碗扣到裙子上。 “青,青楼?” 琉璃只听说过一个李娃,是古代的名妓,色艺双绝,与官宦子弟郑生相恋。 两人历尽风波,却始终一心一意。最后郑生考中科举做了大官,李娃也被封为国夫人。 华夫人平静地点点头。 “姑苏人似玉,如意最解语。那位玉如意姑娘,正是苏州春满楼的花魁娘子。” “你是怎么知道她的?” 华夫人看了她一眼,眼神分明是说“这还用问么”。 琉璃明白了。 心底立刻翻腾起浓浓的苦涩。 端王。 当然是因为天下第一风流的端王。 她早就听说,端王在京城和各地都有许多红颜知己。 从名媛仕女到小家碧玉,从青楼艺妓到尼姑女冠…… 像玉如意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一定会让端王充满兴趣。 如果知道玉如意私奔高天士,端王会介意么? 正想着,忽听两三下敲门声。 有人恭恭谨谨在门外问道:“三小姐可用好早饭了?” 原来是掌柜的拿她昨晚的醉话当真,真的拿着酒水进出货单子来了。 “升季祥”的掌柜姓刘,四十来岁,未开口先带三分笑,一看就是能和气生财的。 琉璃不记得小时候见过他。 想想季家开客栈才三四年,刘掌柜必然也那时候才提拔上来的。 她大致翻了翻单子,一笔笔倒是清清楚楚。 所有的酒水来源,都是季家商行下的另一家铺子。 “昌季祥”,专做各类酒水的生意。 所有的酒水,也都是由“昌季祥”从各地酒坊采买来的。 除了“昌季祥”自己售卖的,季府里自用的酒水,以及季家船队贩往南洋的,甚至每年作为贡品运送上京的一种米酒,都是由“昌季祥”负责。 十几年来,琉璃从未听说出过事。 刘掌柜的胖脸上也写满了冤屈。 “三小姐请看,这哪里能掺得了假?‘昌季祥’每月都按例送货,送什么来,我们就用什么。” 琉璃知道,“昌季祥”送酒给“升季祥”属于季家商行内部调拨,两家店之间本身不会发生任何银钱交易。 更不像从外面自行采买,以次充好还能吃进差价。 那么问题是出在“昌季祥”那边了? 先是“珍季祥”,继而是“升季祥”和“昌季祥”。 她只是难得出门一次,就遇见三家店有问题。 季家商行下面的十几家铺子,还有多少藏着问题? 但是就在去年年底,宋承恩报给宋氏的帐目还非常喜人,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经营不善的地方。 宿醉才醒的脑袋隐隐作痛,让她无法思考。 “备轿,我要去找表少爷。” 刘掌柜却说,五更夜禁一开他就差了伙计去季府报信。 “三小姐再等等,表少爷应该这就到了。” 第79章 为何不直接说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楼板声响,直奔这间客房而来。 琉璃心乱如麻,也不知要怎么对宋承恩开口。 是先为自己不打招呼就一夜未归解释么? 还是趁着流言没有传开,为昨晚的酒后失态道歉? 又或者先声夺人,要宋承恩解释下“珍季祥”和“升季祥”所出的问题? 正纠结着,只听房门被轻扣三下。 店小二恭恭敬敬在门外启禀道:“三小姐,你的朋友来访。” 琉璃一愣神,眼前已闪出一个人来。 “王……” 端王一抬手,把她的惊叫生生憋了回去。 “不错,正是本……人王公子!” 琉璃惊疑不定,瞟瞟华夫人。 却见她神色镇定,就好像一大早在客栈里见到端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公子怎么会来?” “路过,路过而已。” 端王笑嘻嘻地坐下来,就着华夫人递来的茶钟喝了一口。 琉璃看着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也许是因为头一次看见身穿便服,而且不是红色的端王。 也许是因为他话里透出的亲切与关切。 “听说你昨晚砸了自家的客栈?本……人刚才也尝了尝那所谓的上品女儿红,的确该砸,该砸!” “王……公子取笑了。” 琉璃看着端王,想到周府那夜,心里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又不敢在此刻开口。 端王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样,眼睛朝她弯了一下。 “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端王口中的没什么大不了,往往就是非常大,不能了。 有关这一点,琉璃已经相当清楚。 却也只能隔着一张圆桌朝他腼腆地点点头。 一阵不算短暂的静默之后,端王突然站起身来。 “王……公子这就要走?” “前面那条街上,听说有位豆腐西施。本……人一早赶来,为的就是要讨她一碗豆浆喝。” 豆腐西施? 琉璃想起来,施家豆腐坊的闺女的确白皙貌美,水灵灵得跟块嫩豆腐一样。 所以,他真的只是路过? 看看那身便服,再看看他微皱的眉头,琉璃心里很是酸楚。 “王……公子还请快去。她家的豆浆只卖到巳时,去迟了只怕喝不上。” 这话听起来温柔体贴,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肝肠寸断。 已经迈出门槛的脚步突然又收住了。 端王回首看着她,突然皱起眉头。 “几乎忘记问你!下元节那天可想游金川河么?” 琉璃抬起眼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端王这是在邀约么? 十月十五下元节,是水官旸谷帝君解厄的日子。 人人都要吃“影糕”,去水边祭拜祈福,或乘船游河,或做水灯来放。 这天也和上元、清明一样,是闺阁女子难得的出游机会。 “听说从玄武湖逆流而上,可直抵清凉山北麓,沿途风光如画。” 端王摇了摇那把深秋也不离手的折扇。 “多谢王……公子美意,琉璃很期待乘船共游。” “华晶也很期待。” 华夫人凉凉飘来一句,把琉璃羞怯的想象从半空中拽了回来。 “本……王的船自然有足够的位子。” 端王仰天一笑,大步出门。 正巧与匆匆赶来的宋承恩擦肩而过。 宋承恩一愣神,先要反怒,转眼认出端王就要跪倒。 端王却闪得飞快,连袍角都没让他沾上一下。 “表哥早。” 琉璃迎了出来,硬着头皮问安。 宋承恩朝端王离去的楼梯口看了老半天,转过头来时,眉头依然紧锁。 看见琉璃,未曾说话就先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 小时候就是这样。 琉璃跟着宝瓶玩,时不时惹出些麻烦。 宋承恩比她们大个五六岁,时不时就要为她善后。 他虽然从不抱怨,也从不会教训琉璃,但是就会这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对琉璃来说,被亲娘朱氏罚跪,不如看宋承恩摇头。 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宋承恩先开口。 “还好是自家的客栈,不会出事。” 看着琉璃的双眼,不见责怪,只见浓浓的担忧。 琉璃看着他额上淌着汗水,知道赶路很急,不禁自责。 “是琉璃不好,教表哥担心了。” “还好,姑妈并不在家,否则又要急出病来。” 宋承恩摇摇头,举袖拭汗。 “昨晚我回去得晚,都不知道你出了门。今早接到报信时真是吓了一大跳。” 琉璃瞟了瞟端坐一旁的华夫人。 想了想,还是先把肃王来访一事先搁下。 只说同华夫人出来见识金陵风物,谁知忘了时间,只得在客栈投宿一夜。 “昨晚的事,刘掌柜已经在楼下同我说过了。” 宋承恩看着琉璃,突然叹气。 “琉璃妹妹,你若有什么话要问说,为什么不直接说?” 琉璃点点头,然后又慌忙解释。 “刘掌柜的单子我看过了,当然不是疑心刘掌柜或‘昌季祥’的周四叔会如何如何。只是……” “你是担心那些酒坊不老实?” 琉璃只能沉默。 给“昌季祥”供货的酒坊也是当初季家商行千挑万选才合作的。 供货也都在十年以上。 原本她是不该担心的。 因为她沉默得太久,宋承恩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或者,是担心我?” 他苦笑。 “姑父远在南洋,商行的总调度暂时就是我。琉璃妹妹,你的担心当然有理。” “不,表哥,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宋承恩苦笑一下,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请你再同我到下面去看看。” 出琉璃意外的是,他说的“下面”并非“季升祥”的酒窖。 而是昨晚她就见识过,甚至大闹过的店堂。 此时没什么客人。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袖着手,苦着脸,似乎还没有从酒水问题中回过神来。 “琉璃妹妹,你可知刘掌柜身后墙上挂着的是什么?” “那个……不就是水牌么?” 一块块木板涂布油粉,漆成黑色,上面用朱砂分别写上酒菜名目和价格,好教客人一望即知。 一旦写错,用水擦擦就能擦掉自己,重新再写。 琉璃八九岁大时,一时兴起要学管账。 季老爷就让她学抄到水牌,写满又擦,擦了又写。 最后帐理不知学到多少,倒是练出了一手秀气的小楷。 “不,那不只是水牌。” 第80章 何所谓骗人 “那不只是水牌。” 宋承恩领着琉璃走到柜台前,让她能看得更仔细些。 “上排五个是客房价,旁边稍小些的几块是草料、刷马、雇车等额外开支。” 琉璃不明所以,仍是点点头。 “天字一号房住一夜是八百文,天号其他客房是三百二十文。地字号的是一百五十文,人字号的是六十文。另有通铺,一位十文。” 似乎怕她看不明白,宋承恩将水牌上的价格念给她听。 “除了天字一号房有听差专门伺候外,其他三等客房也有茶水点心,四时鲜果,洗衣刷鞋等不同优待。” “这都是表少爷的主意好。咱们有这些,即或比其他家价格高些,客人也是爱来的。” 刘掌柜时时插话。 琉璃有点吃惊。 “这价格,在金陵城里就算是高价了么?” 铜钱千文为一贯,一贯铜钱可换一两纹银,十两纹银可换一两黄金。 她昨日出来匆忙,荷包里只揣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几块小金锞子。 只是她耳上两粒清水似的玉坠子,所值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 八百文,居然就能住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了? 听她这样问,宋承恩就朝刘掌柜抬了抬眉毛。 刘掌柜立刻会意。 “三小姐是有所不知,这客栈也要分三流九等。低的有车船脚牙去住的大车店、下脚店,有个住地给口饭吃就是了。高的有专做书生试子生意的状元栈、高升栈,也有专做南北客商生意广源号,万隆号……” 他滔滔不绝讲解了半天,琉璃终于忍不住问。 “‘顺季祥’做的又是哪种?” “咱们‘顺季祥’这样做的都是普通旅客的生意,算是中不溜那一等。” 刘掌柜又解释了一番,琉璃才明白“顺季祥”的房价在同行中算相当高了。 传说中有井水处必有的“悦来客栈”,天字号的房间开价也不过两百文。 “当然,如果做客商或试子的生意,房价又能比咱们的高。” 琉璃不解。 “那为什么咱们不去做那一种?” 刘掌柜看了宋承恩一眼,笑了。 “这就是表少爷的英明之处。三小姐,你想想,咱们金陵既不是京城,又不是通商口岸。” 这样一说,琉璃也明白了。 如果是京城,三年一大比,天下试子云集。为了考取功名不惜住最好的房间,一住甚至能住十个几年。 如果是通商口岸,南北客商无数,又要拼排场,又要谈生意,在客栈中的开销自然如流水。 “顺季祥”虽是做普通生意,宋承恩他们却又想了法子,既抬高了房价,又让客人们觉得这钱花得值当。 投向表哥的目光不禁有些钦佩。 宋承恩却只让她继续看水牌。 中间一行二十个,写着各种菜肴名目与价格。 琉璃看了看,都是些普通菜色,价格也相当便宜。 算了算,二十个菜都叫齐,也花不到三两银子。 最下面一行则是酒水。 琉璃一看,就惊呆了。 “上品女儿红五百文一坛?” 这怎么可能? 汾酒三百文,香雪酒两百文。 最便宜的黄酒只要二十文,喝一杯只要一文钱。 “这……这也实在太便宜了。” 看到琉璃惊讶的模样,宋承恩倒并不惊讶。 “你所知道的美酒,都是金樽清酒斗十千,一坛就能换两头壮年耕牛。不过这世上还有另一些美酒。” 宋承恩伸手敲了敲水牌。 “住在这些房间里的客人,也是要吃菜,要喝酒的。对他们来说,只要够香,够有劲就是美酒。” “可是……” “花几百文住店的人,是会花二十两银子买真正的女儿红,还是花几百文喝他能喝得起的女儿红?” “可那并不是女儿红呀!咱们总不能骗人……” “何所谓骗人?” 宋承恩笑了。 “其实江南一带的酒坊,一直在出产这样的女儿红。不必埋湖,不必十五年陈,但是普通人都能喝上。‘昌季祥’只是专门进了一批这样的酒供应这里。”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价目。 “如果这样一坛酒卖二十两银子,表妹大可以指责我以次充好,天良丧尽。” 琉璃也不得不承认,“顺季祥”的酒价真是便宜得不行。 “三小姐或许不知,其实其他客栈也都如此。” 刘掌柜也插话道。 “花一点钱小就能喝个痛快,说起来还都有名堂,有面子。在客栈吃喝的客人,要的不就是这个?否则大可以花银子上酒楼。” 担心琉璃听不懂,宋承恩又好心打比方来解释。 “这就好比有不同的客栈接待不同的客人。又好比,世上除了竹溪米、万年贡、京山桥这些一等一的好稻米,也总要有杂米、陈米,甚至糟糠。对灾荒年的穷人来说,一把糟糠就是至上的美味了。” 宋承恩的笑容突然有些苦涩。 “还记得我拿知了猴吓你的事么?” 琉璃当然记得。 那时宋承恩刚到季家不久,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着明显长大的新衣,来同她们姐妹打招呼。 她还记得自己同宋承恩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 “你的好衣裳呢,怎么不穿来?” 后来才知道,那一身就是当时他最好的衣裳。特地放大了尺寸,是宋家阿姆想着他在外学徒能多穿几年。 “你要我陪你玩,我就去树下掏了几个知了猴给你,谁知把你吓得哇哇大哭。气得姑母骂我是乡下小子不懂事,要把我赶回去。” 回忆往事,宋承恩不免自嘲。 “其实我并非不懂事,也并非故意吓唬你玩。那时在我看来,知了猴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这倒真是乡下小子才会做的。” 琉璃羞愧交加,心中充满了内疚。 既是对小时候的宋承恩,又是对眼前的宋承恩。 “是我不懂事,误会了表哥和刘掌柜。” 宋承恩苦笑:“也不怪你误会。谁不想喝真正的女儿红?我也想几十两银子一坛卖出去,可惜咱们既然做的是普通客人的生意,就要替他们着想不是?” “表哥,你……” 琉璃突然叫出声来。 “怎么?” “你……辛苦了。” 琉璃垂下眼帘,却继续偷偷瞟向宋承恩的手。 刚才划过水牌的手指,分明泛着鲜红的颜色,就像…… 沾了一层朱砂。 第81章 表妹还想问什么 表哥的手上有朱砂? 琉璃忍不住想到刘掌柜刚才吩咐伙计的模样,又想到被伙计提走的水桶。 莫非…… 她心里狐疑不定,又不想再用怀疑伤了宋承恩。 忽听宋承恩笑起来。 “不好,又沾上了!” 他随意搓搓指尖的红印。 “回头我还要去见几个山西来的客商,要是让他们看着可多失礼。” 刘掌柜忙不迭地道歉,又唤伙计取热水、毛巾来给他洗手。 “都是秋天雨水多,这朱砂不耐潮容易掉色。” 宋承恩擦了手,把毛巾丢给伙计。 “木牌旧了容易潮湿,回头我着人制一批新的来。也别用朱砂了,用金粉写着不是更醒目。” 又看看琉璃,眼神略带感伤。 “刚才表妹想提醒我的,莫非就是这个?” 琉璃赶紧摇摇头。 看他们对答这样自然,就算刚才有多少怀疑,现在也都消失了。 宋承恩也不追问,扭头叫了一声。 一旁蹬蹬蹬跑出一个伙计。琉璃认得,这是跟在宋承恩左右的长随。 他怀中鼓鼓囊囊的,一放下却是个套着丝棉锦囊的坛子。 宋承恩亲自解开锦囊,揭了坛封,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这参芪乌鸡汤每日都要喝,才好固本培元。” 他把鸡汤放在琉璃面前,眼里满是温柔的请求。 “快,趁热喝了。再搁一会儿,凉了反而会伤脾胃。” 琉璃现在哪有胃口。 不过宋承恩这样替她着想,着实令人感动。 又想到阿丝昨天才告诉自己的,这熬汤的乌骨鸡来得多么不容易,费了宋承恩多少心血。 不由自主就拿起了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汤来。 见她喝了汤,宋承恩终于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 忽然感慨道:“还记得那一年么?我被姑姑责罚,你也是这样送了一碗汤给我。” 琉璃回想了一下,突然“呀”了一声。 那时她才六七岁,看见表哥被关小黑屋,就热心地偷偷送饭。 只是送去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倒不是她故意折腾表哥。 只是真心把“过家家”时所做的“饭菜”当成了珍馐佳肴。 当然她玩“过家家”用的不是泥巴树叶,都是从厨房里拿的好料。 那碗汤用的也是银鱼、干贝、莼菜什么的,又鲜美又营养。 唯一的问题是,不是煮出来的。 要是没记错,她当时就把这些材料丢在一个碗里,加了茶水,搅拌均匀。 看着的确也像一碗汤。 为了好看,她还朝上面洒了些苔藓、草叶。 难为宋承恩居然吃了,还对她道谢,还铭记至今。 “那时候我就在心底起誓,一定要好好报答表妹。” 宋承恩越是这样感恩,琉璃就越是愧疚。 “表哥对我们姐妹就如亲兄弟一样。说报答不报答的就太生分了。” “生分么?” 宋承恩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惆怅。 “表妹有话也不肯对表哥直说,这算不算生分?” “我只是……” 琉璃想要解释两句,却被他摇摇手止住了。 “如今表妹大了自己会拿主意,这原本是好事。只要表妹高兴,我心里也高兴。表妹若有需要,尽管开口;若用不着我,我也不会打扰。只是……” 屏退了伙计,他亲手收拾好琉璃用过的碗筷。 “只是请表妹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让姑父姑母担忧。” 琉璃红着眼圈,低低叫了一声“表哥”。 “表妹有什么吩咐?” “我,我有些事想同表哥商量。” 对她的要求,宋承恩向来都会尽力满足。 明明约好的山西客商,也推迟了会面。 很有耐心地听她先道歉,再结结巴巴地说在“珍季祥”发现的问题。 “除了这些,表妹还有其他的要问我么?” 听完之后,宋承恩看着琉璃,眼神充满鼓励。 两人现在是在刘掌柜的账房里,无人打扰。 就连华夫人,不知为何也自觉回避了。 如果要说专营文书行贿做假的事,现在倒正是个好时机。 琉璃却犹豫了。 不为别的,她只是担心一提这个,宋承恩又会觉得她在怀疑自己。 与其一天之内伤他几回,还不如先把这事搁置起来。 肃王私下来知会,又送了四张文书,说明至少在肃王心目中季家商行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大罪责。 总之,等老爹从南洋归来,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琉璃这样想着,就摇摇头。 宋承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原来是说这个。” 他摇摇头,说王掌柜真是老了,对手下管束不严,竟让人对东家小姐嚼起舌头来。 琉璃赶紧替老鸹叔身辩。 “伙计们着急也是真的,王二伯又病着。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表哥不如抽空去开解下?” “不,这些不是误会。” 宋承恩郑重其事地说。 “的确是我做主,不让‘珍季祥’‘万季祥’两家朝外地贩货。也是我做主,把海货批给其他铺子。至于朝外省贩什么货,我也相信‘四季祥’陈掌柜的眼光。” 看着琉璃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笑了笑。 “表妹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琉璃点点头。 “表哥不觉得这样做太厚此薄彼了么?” 宋承恩并不辩解。 “口说无凭,眼见未实。不如这几天,表妹就亲自同我去各家铺子走一走?” 这倒正合琉璃的心意。 “不过辣枚……不,海椒用来施粥这件事,表哥可以先应允么?” 施粥说起来简单,前期张罗都要费不少人力财力。 如果按琉璃的计划,由寒露当天起施粥,现在开始准备已经不算早了。 “海椒这名字取得倒好听,不过这件事我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一听“从长计议”,琉璃就有些心急。 照她看来,“珍季祥”经营不善,伙计离心,如果再不想办法,只怕不等老爹从海外归来就会歇业。 “表哥是觉得我这主意有什么缺点么?” 宋承恩沉吟不语。 “我已经问过老鸹叔。这两年海椒卖得很少,仓库里还有大堆存货。与其等着发霉,不如拿出来一博。” 宋承恩看了她一眼。 “既然表妹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办吧。” 第82章 这当然是嫉妒啦 得到宋承恩的首肯,琉璃很是高兴。 赶紧让人去叫小伙计虎头。 虎头在柴房里窝了一夜,迷迷瞪瞪揉着眼睛走进来。 一眼看到宋承恩,手也放下了,眼睛也瞪圆了。 宋承恩冷眼打量了他两下。 “你就是‘珍季祥’的伙计?” “是。” “做了几年?” “到下个月初九,就满三年。” “学徒三年,也该明白季字号的规矩了。” 宋承恩搁下手中的茶盏,皱眉道。 “昨天丢开铺子里的事不管,跑来这里做什么?” 琉璃赶紧插话进来,替虎头温言解释。 “一定是老鸹叔担心,特地派他跟着。我说的可对?” 谁知虎头脖子一梗,倔强道:“不,一切都同老鸹叔无关,是我自己要跟来的!” 说着就朝地上一跪。 “表少爷要罚就罚吧。” 无论琉璃怎么给他使眼神,只是不理。 宋承恩却笑了。 “你擅离职守,当然是要罚的。不过现在我却要先赏你。” 一边说,一边把他扶起来。 “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这小伙计对三小姐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琉璃也点头附和。 “当时大家都吓得站不住了,多亏虎头胆子大,力气也大。” “依我看,倒是块跑船的好材料。” 宋承恩夸赞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锭赏给了虎头。 “先拿着这个。你的名字我已记下,日后必有你的好去处。” 虎头却不肯拿。 直到琉璃告诉他施粥一事可以实行,这小伙计的脸上才有了点笑容。 琉璃很欣慰,只道能够这样圆满解决,也不枉她折腾一番。 想不到离开客栈时,居然又惹出了一点小风波。 当时她跟在宋承恩身后,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前。 想不到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唤:“季小姐请留步!” 回过头来,居然是那位效仿红拂夜奔的玉如意姑娘。 只见玉如意已换回女装,真是柳腰桃腮,明艳动人。 装束打扮也同琉璃想象中的青楼女子不同。 鹅黄衫子水绿裙,几朵珠花点缀鬓鬟,既俏丽又不会流于俗艳。 也难怪宋承恩不明所以,把她当成与琉璃认识的客人,拱手打了个招呼。 玉如意点点头,算是回礼。 然后径直走到琉璃跟前,纤手一挥,递过银票一叠。 “这里是惠记银庄的一千两银票,请季小姐收好。” 琉璃错愕地后退一步,当然不肯接着银票。 玉如意捏着银票,笑盈盈地朝前一步。 “多谢几年来季小姐对高郎照拂有加。这一千两是他在这里的开销,还请收下。” 见琉璃摇头,她的声调就微微拔高了些:“怎么,一千两还不够么?” 宋承恩皱皱眉,问刘掌柜:“这位客人是怎么回事?” 刘掌柜一脸苦笑:“这位玉姑娘一早来为高公子结算房费,听说这几年一直是由三小姐出的,就执意要还。” 玉如意微笑着点点头。 “多谢季小姐的恩惠。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为高郎置下了一个安静的住处,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琉璃一声不吭躲在宋承恩身后,听到要搬出去才抬眼看了看她。 宋承恩摇摇手:“要搬哪里都随你们,这钱也不必还了。” 玉如意却坚持:“这钱季小姐必须收下。” 时近晌午,客栈里的人已渐多,门外也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闲汉,都伸着脖子听她说话。 “季小姐虽是好心行善,毕竟同高郎非亲非故,传出去有损闺誉。无端受人恩惠,也让我与高郎实在良心不安。来年春袆在即,我可不愿高郎为其他事情分心。这点私心,还望季小姐成全。” 说完嫣然一笑,就把银票放在宋承恩手上。 “季小姐不肯收,公子你收下也是一样。” 宋承恩也不多话,将银票递给了刘掌柜。 琉璃忍着众人的笑声上了轿子,只觉得手脚冰凉。 回家后她还想同宝瓶哭诉两句。 谁知一进屋,就被宝瓶劈头骂作“蠢材”。 她还想辩解几句,无奈宝瓶现在是说睡着就能睡着,刚骂了两句就又是数个时辰不醒。 据阿丝阿素两个丫鬟说,表小姐刚醒来时听说肃王登门拜访,很是激动,叫了好几个丫鬟来问详情。 知道肃王屏退左右,单独与琉璃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她的脾气就变坏了。 “这当然是嫉妒啦。” 阿素说,口气居然有些开心。 阿丝也抿着嘴笑。 “这一回表小姐再嫉妒也没用,谁教她自己睡过了头。” 琉璃倒有些担心。 虽然大夫们和宝瓶自己都说,这样嗜睡是因为之前元气大伤,需要弥补。 可宝瓶每次睡醒都是一副倦容,满身冷汗,脾气也越变越坏。 明明睡前才大吃大喝了,醒来又嚷肚饿。 看起来,倒像是在睡梦中损耗太多。 她之前也试着问过宝瓶,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宝瓶只是冷笑:“只不过是梦境而已,能奈我何?” 不过至少宝瓶的噩梦还有醒的时候,她的噩梦却是不分昼夜。 过了两天,果然听说高天士搬出了“顺季祥”。 又听说玉如意在城南置的宅院是多么华美舒适,奴婢都买了十来个。 又听说她卸尽铅华,甘愿荆钗布裙,白天洗手做羹汤,晚上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一段花魁娘子与江南才子的风流佳话里,也有季家三小姐的角色。 说的是玉如意慧眼识才子,与高天士情投意合,遂效红拂夜奔。 当年依仗财势却没能得逞的季琉璃知道后又妒又恨,跑到客栈阻止。 还命令自家的伙计殴打玉如意身边的一个老仆。 没想到那对才子佳人情比金坚,她阻止不成,只能解酒装疯来闹场。 好个糊涂的季三小姐,居然不知道“顺季祥”是自家开的客栈,居然砸客人的杯盘,又嚷嚷店里卖假酒,真是可笑,可笑! 流言传得飞快,损害的也不只是琉璃本来就很糟糕的名声。 尽管宋承恩不提,琉璃也知道去“顺季祥”的客人突然大减,就连专门卖酒的“昌季祥”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第83章 不要胡说 一切糟糕之中,只有两件事能够安慰琉璃。 一是端王的下元节之约渐渐近了。 二是她这几日跟着宋承恩跑了好几家铺子,所见都井井有条,生意兴隆。 宋承恩又耐心从旁解释,果然之前都是误会。 就拿朝外省和京城贩海货这件事来说,虽然对“珍季祥”和“万季祥”两家不利。但是由“四季祥”一家负责之后,统筹调度更加方便又序,利润自然也更高。 又拿海货供应的其他铺子来说,原来现在金陵城中不少海货都普及了,其他酒楼布庄都用上了,如果不让用反倒是落了下风。 总之,看似不合理的一切,都是宋承恩高瞻远瞩,设想周到。 不过因为打破老规矩太多,难免会让几位老掌柜看不惯。 尽管当面并未流露,不过琉璃仍能感到他们之间令人尴尬的气氛。 宋承恩自己心里当然有数,所以才在新开的几家铺子里努力提拔新人。 琉璃想来想去,觉得倒也不能怪他任人唯亲,重用的都是亲戚和同乡。 毕竟他在商行做主管,没有几个能听命从事的人手不行。 老掌柜的倚老卖老,她也亲眼见识过了。 那天在皮货行查账,本来也好端端的。 后来宋承恩提到前段日子雨多潮重,要伙计趁着如今放晴把库存拿出来翻晒,检查可有虫蛀霉坏。 伙计们正在照做,皮货行的周掌柜从外面回来了。 一见库房打开,轻裘重毛衣一件件朝外搬,周掌柜就大发雷霆。 这位周掌柜也是最早跟着季老爷跑船的人,从前当过几年兵,到老仍不改姜桂之性。 不由分说,指着宋承恩的鼻子就开骂,说他这样是无事生非,祸害东西。 更嚷嚷说每年年底才盘账,宋承恩这时候来查,分明是坏了老爷立下的规矩。 如果不是故意折腾人,就一定是想做什么手脚拿捏底下的商铺。 琉璃刚劝了两句,他就赌气说如果三小姐也信不过她,那么就另请高明好了。 说完就命伙计们搬回东西,关上大门,硬生生把宋承恩和琉璃“请”了出去。 那天宋承恩只是一味苦笑。 后来又请琉璃不要多心,说老掌柜经验丰富,生气必然也有他的道理。 倒是阿丝跟着去了,在旁边看得愤愤不平。 晚上伺候琉璃更衣时,叽叽喳喳将周掌柜抱怨了一通。 “小姐当时怎么也不教训那老货两句?可教表少爷多委屈呀。” 琉璃也替宋承恩抱屈。 周掌柜必然不是老掌柜中唯一一个看宋承恩不顺眼的。 圆滑些的,如“珍季祥”的王掌柜只是推称生病。 从周掌柜说的那些话来看,老掌柜们对他的成见由来已久。 不知道为什么,季老爷在金陵时却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当然是因为表少爷聪明能干,又这么受到老爷的器重,年纪轻轻就成了商行主管,让老货们眼红了呗。老爷在时不敢声张,等老爷一出海,就处处给表少爷使绊子。” 他们这样明争暗斗,吃亏的却是生意。 想到这里,琉璃不免叹气。 “小姐既然这样担心,不如帮表少爷一把。” “帮他?我能帮什么?” “他们是掌柜,小姐可是东家。掌柜的听东家吩咐,不是天经地义?” 听阿丝这样天真的说,琉璃唯有苦笑。 那天周掌柜虽然称她一声三小姐,却显然仍把她当成十几年前抱在季老爷手上的奶娃娃。 既无尊重,又哪来的听命? 阿丝却另有主意。 “小姐忘了?你不是还有那个!” “那个”? 琉璃正拿手指缠着发丝完,听见这话就是一抖。 “不要胡说,那个岂是我能动用的?” 扯断了几根发丝,疼得她眉眼紧皱。 “怎么就不是小姐用的?” 阿丝怒其不争,急得跺脚。 “当初老爷把那个交给小姐,不就是让小姐在需要的时候能拿出来用的么?” 琉璃摇摇头,不许阿丝再说下去。 “那个只是爹不在家时,我代为保管。” 虽然老爹是对她说过,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用那个调动季家上下。 不过琉璃认为,就不可能有万不得已之时。 几天后她果然接到了谢宜华的帖子。 和之前宝瓶所预言的稍有不同。 谢宜华并非邀她上门做客,也不是要拜访季府,而是约琉璃次日午后在宝华寺相见。 宝华寺就在金陵城内,供有一座白玉千手观音。 这座观音据说有三灵验:求病,求子,求姻缘。 因此香火鼎盛,多是大姑娘小媳妇去许愿还愿。 谢宜华的帖子里写着是邀她同去“为友祈福”。 琉璃猜,这需要祈福的友人应该就是生死不明的赵浣云了。 照那天在周府所见的情形来看,赵浣云同自己的表姐妹相处一般,倒是与谢家小姑娘较为亲近。 也许她真的知道不少内情。 琉璃一时心急,早早就赶到宝华寺。 朝山门前的香火道人一打听,果然还不曾见到谢家小姐的轿子。 好在华夫人如影随形,也跟着来了。 琉璃正好一尽地主之谊,领着她在寺里参拜游赏。 一间殿一间殿拜过去,终于到了观音殿。 “小姐,咱们既然来了,不如也求枝签吧!” 丫鬟阿丝兴冲冲提议道,不待琉璃说话就为她捧来了签筒。 琉璃跪在蒲团上,手摇签筒,连日来的万千愁绪都一起涌上心头。 思前想后,还是偷偷许了一个愿望。 一个就算在自己心里都不敢完整得说上一遍的愿望。 摇出签来,又要掷筊。 一掷筊,问神明是否听清信女所求。 二掷筊,问神明是否可以垂怜解惑。 三掷筊问神明是否就是所摇这只签。 前两掷都是允筊,只待最后一掷,如果两块筊杯落地仍是一正一反,就能看签诗占所求吉凶了。 琉璃轻轻一掷,两块筊杯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另有两块筊杯咕噜噜滚过来。 说巧不巧,正巧与琉璃的筊杯滚成一堆,难辨谁是谁的。 琉璃轻“呀”一声,侧脸看向身旁。 身旁的女子也正看过来,同样是满脸惊奇。 “是你?” 第84章 是枝下下签 “是你?” 观音殿上,两个妙龄女子面面相觑,同声发问。 这巧合,一旁敲磬的老和尚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琉璃只恨平时不烧香,如今念佛也没用。 跪在她旁边蒲团上,与她同时抽签的女子,居然是玉如意! 那个效法红拂夜奔的花魁娘子玉如意! 那个把高天士娇滴滴称做“高郎”的玉如意! 那个在“顺季祥”门口公然给她难堪的玉如意! 更难堪的是,高天士此时也在殿上,也是一脸的错愕。 琉璃赶紧拿起自己的签,快步朝解签处走去。 “慢着!” 玉如意叫住她。 “季小姐,你怎么知道自己掷出的就是允筊?” 琉璃看看地上。 四块筊杯躺在一起,分别是三阴一阳。 一阴一阳为允。 这样必然是一个人掷出了允筊,另一人掷出了笑筊。 “这个允筊说不定是我掷出来的,对不对?” 玉如意说话时总是唇角噙笑,同时脸蛋微微朝左偏,看起来就格外娇俏妩媚。 “可是我瞧见……” 琉璃记得自己的筊杯落地时就是一阴一阳。 不过被她这样一质问,又觉得自己似乎记错了。 “你这小娘子好不讲道理。这阳杯离我家小姐分明更近,你凭什么来抢?” 阿丝忍不住站出来帮腔。 玉如意也不恼,脸上仍笑得甜丝丝的。 “这天底下,可不是样样东西都是离得近就能归你。季小姐,你说可对?” 眼角余光,分明瞟向旁边的高天士。 琉璃也瞟见了。 高天士如今从头到脚的穿戴又是一新,当然是玉如意置办的。 腰带上她送的玉佩也不见了,改用同心双联结系了个鱼形香囊。 鲤鱼跃龙门,嘴里还含了颗红玛瑙珠子,意头吉利得很。 说不定,玉如意刚才所求的,正是他的前程。 三年前的琉璃,也曾跪在佛前虔诚的求佛祖保佑他能高中。 谁知高天士那时候自负清高,居然声称蔑视科场,要做个逍遥自在白衣卿相。 琉璃低叹一声。 看看玉如意手中捏的竹签,写了个上吉。 再看看自己的,倒是个中平。 这时高天士开口提议。 “既然难以分辨,不如都重新求过就是。” “高郎——” 玉如意一拧腰,向情郎娇嗔起来。 “你平日只顾读书,可不知道,人人都说这座白玉观音灵验……” “玉姑娘。” 琉璃截断她的话。 “刚才是我记错了,那个允筊应是你的。” 不等那对才子佳人神色如何变化,也不顾阿丝跺脚阻拦。 她已经把自己手中的签塞回签筒,重新跪倒蒲团。 合什再拜神灵,又掷了一签。 说也奇怪,刚才掷筊顺利无比,这次一掷竟是笑筊。 “小姐……” 阿丝在一旁急得直转,却又不敢打扰她。 她又重新摇签,一连四五次,次次都被笑筊驳回。 最后好不容易掷出三个允筊,再看签上写了什么。 不看则已,一看登时就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这时玉如意已解好签文,满面春风地走过来。 “咦,季小姐又抽了一枝?” 她故作惊讶地瞧着琉璃手中的签,忽而掩口而笑。 “莫非季小姐竟不知道,这里的观音大士极为灵验。灵就灵在,每个人一天都只能求一次签。再求就不灵验了。” “你,你真是欺人太甚!”阿丝愤愤道。 玉如意满脸无辜。 “这位丫鬟姐说话好没道理。签是季小姐自己抽的,同我有什么关系?” 高天士摇摇头,挡在她与阿丝之间。 “既然如此。如意姑娘你刚才应当告诉季小姐一声才对。” 听他声气,竟透着些歉疚。 玉如意娇嗔道:“高郎这话也欠道理。她们是金陵本地人,却不知这个说法。我一个外乡人如何知道她们不知?” 说着探头瞅瞅琉璃手中的签,又笑起来。 “哟,竟是枝下下签。这可好,不灵倒是季小姐走运。” 笑完就拉着高天士走出殿去,说求了枝好签一定要再去捐些香油钱。 琉璃看看手中的下下签,唯有苦笑。 正要把签塞回签筒,忽听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女施主既然得了一签,不如就取来让老僧一解?” 接着又是一声磬响,伴着一声洪亮的阿弥陀佛。 琉璃见这老和尚面相和蔼,一双眼睛从白眉之下射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原本想说不必麻烦,话没张口,双脚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老和尚接过她的签,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念了声佛。 随手从案头取了一纸签诗,大声念给她听。 奔波险阻重重险,带水拖泥度难关。 更望他乡求用事,千山万水不复还。 琉璃才听到“奔波险阻”四字,脸色就已经泛白。 阿丝也在一旁皱眉。 “这签诗听起来可不吉利,老师父可有开解的法子?” 老和尚摇摇头。 “阿弥陀佛,世间一切缘法都是注定。签也好,解一好,尽是仙机当自悟。” 又问琉璃: “女施主,你可知这签诗说的是什么?” 琉璃摇摇头。 老和尚解释道,她抽中的是第七签,签诗用的是前朝苏皇后走难的典故。 那个故事琉璃倒也听说过。 说的是前朝景帝年少登基,立苏氏女英娘为后。 苏英美貌慧黠,能解飞禽之语,深得景帝宠爱。 当时有个藩国来朝,进贡三宝:白鹦鹉、温凉盏和醒酒毡。 苏皇后受景帝之命掌管三宝,不想却招来了西宫梅贵妃的嫉妒。 梅贵妃与梅国舅暗中设计,损坏三宝反诬苏皇后失德。 苏氏满门蒙冤,苏皇后正要悲痛赴死,却被一位命妇拦下了。 这位命妇是丞相之妻,与苏皇后情同姐妹,可巧长得也与皇后十分相似。 她知道娘娘蒙冤,也知道娘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为了江山社稷愿意以身替死。 再加上忠心的丞相设法搭救,苏皇后终于逃出后宫,并半路生下太子。 为躲避梅家追杀,苏皇后只能把襁褓中的太子留给农家抚养,直到十三年后才母子团圆,沉冤昭雪。 “女施主,你可悟了?” 第85章 不好 “女施主,你可悟了?” 老和尚持着那枝下下签,严肃地看着琉璃。 琉璃是一脸的迷惘不解。 “这故事说的不是苏皇后苦尽甘来么,为什么会是下下大凶之兆?” 写着签诗的黄纸上也写明了签注,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吉。 家宅——多灾。 自身——不利。 财帛——有祸 婚姻——莫问 行人——阻 公诉——亏 失物——不见 六甲——祈福 疾病——难愈 又有四句解,说的是: 退身未可,进步犹难。旧恩未济,莫问高天。 这样进也不成,退也不成,却是要人到底怎样? 老和尚合什念了声佛。 “同一个故事,听的人不同,所见亦不同。女施主眼中所见的,只有苏皇后忍辱十三年,最终母子团圆,惩凶除恶的结果么?” “只要结果好,前面受些波折也不算什么。” “非也,非也。” 老和尚拿着那签,摇头感叹。 “想那苏皇后十三年里历经种种磨难,哪一次不是生死关头?哪一次没有累死忠良?最后母子团圆,就抵得了十三年分离之苦?重新入主中宫,就能抵消十三年含冤蒙难?” 琉璃想了想,的确如此。 虽然民间传说里苏皇后和景帝白发千古,不过史书上的苏皇后似乎三十出头就薨逝了。 所以结果并不好。 “女施主这枝签说的就是拖泥带水,千难万险。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难上加难。纵有花似锦,毕竟火上烹。” 琉璃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倒并不难过。 许愿之前她就明白,自己所许的愿断无实现的可能。 “无论如何,多谢大师。” 她示意阿丝,取了些银钱权作随喜。 老和尚摇摇手,不肯受她银钱,却把写着签诗的黄纸折了个形状递给她。 “阿弥陀佛!从此签看,不久之后就会有事发生,女施主且拿这个傍身去吧。” “不久之后?一定会是坏事么?” 琉璃接过折纸,看了看似乎是个小宝剑,随手就收进了荷包。 说到不久之后,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端王的下元节之约。 然后是今年冬天的施粥。 再然后是和宋承恩的亲事很可能又被提起。 除了这三件事,她也不知道自己还会怎么倒霉。 “阿弥陀佛!前途险不险,但看自心坚。女施主身陷困厄时,多想想今天就好。” 这话说得仍是扑朔迷离。 总不会是想今天同玉如意争允筊? 琉璃谢过老和尚,又同华夫人去两边的侧殿看观音七十二变相的壁画。 可巧不巧,又遇见了那对才子佳人。 高天士瞧见了琉璃,脸上的神情有些变幻莫定。 琉璃正要转身避开,却又被一声“请留步”叫住了。 这次出声叫她的,却是高天士。 这竟是从认识到现在,高天士头一次主动要与她说话。 如果玉如意知道是这样,想必就不会笑得这么 “琉璃小姐,借一步说话可以么?” 这话虽是对琉璃说的,高天士的眼睛看的却是紧跟着琉璃的华夫人和阿丝。 身为季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阿丝的经验相当老道。 “小姐,我去再买些鲜花香烛就来。” 华夫人可没有这么贴心。 青裙纹丝不动,只当刚才耳边吹过的只是风声。 高天士无奈,只好面朝琉璃尽量压低了声音。 “之前多有得罪,还请琉璃小姐海涵。” 琉璃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高天士又说了几句,大意是他知道了那日在“顺季祥”门口的事,十分过意不去。 正说着,阿丝又慌慌张张跑来。 “谢家小姐的轿子到了。” 高天士蓦然收声,拱手辞别。 琉璃还礼,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问。 “你是真的喜欢她,对么?” 高天士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微笑着又施了一礼。 乍见谢宜华,琉璃真是大吃一惊。 还不到十天功夫,那个小脸圆圆,娇憨可爱的小姑娘到哪里去了? 上好的脂粉也掩不住她脸色的苍白憔悴。 眼底更有两圈浓重的乌青,看起来一定连着许多晚上都没有睡安稳过。 刚瞧见琉璃时,谢宜华的眼里还有亮光闪过。 接着瞧见琉璃身后的华夫人,那丝光亮就黯淡了。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琉璃原以为她约自己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谁知谢宜华真是来上香的。 从接引殿开始,一殿接一殿,她又陪着叩拜了一遍。 当中两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天气、衣裳,那抱孩子的妇人看着多么可怜。 看着寺院角上正在怒放的菊花,琉璃有意把话朝某处引。 “你瞧,那丛青墨开得多好。不过到底不及周大人府上的天狮子好看。” “是呀是呀。” 谢宜华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口气倒活泼如前。 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慌慌张张地瞟了琉璃一眼,又扭过头去。 这可真是怪了。 过了一会儿,琉璃又说: “听说宝华寺厨房里的素果子做得很好,我想等等买上几盒送给周家小姐作为上次的答谢,你认为怎样?” 谢宜华抬眼看看她,眼神里居然有些惊恐。 “怎么?莫非她们不喜甜食?” “不,不,明玉是很喜欢吃这里的八宝蝴蝶卷。” “明惠小姐呢?” “明惠姐姐……” 谢宜华冲着惜字香炉出了会儿神,然后摇摇头。 “明惠姐姐最近忙得很,大概是没有心情吃点心的。” “是么,莫非是好事近了?那倒要道声恭喜。” 两人又聊了会儿姑苏王家送来的聘礼有多少抬,是四对金手钏海是两对金的两对玉的,王夫人新近患了消渴之症要从京里请医生。 “都说王家把婚期提前,就是为了让明惠小姐过去当家主事?” 谢宜华没有回答,只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琉璃小姐,我之前命人在禅房准备了茶水点心。不如……” 眼神一转,两个贴身丫鬟就乖觉地站定不跟了。 阿丝也赶紧说:“我替小姐添香油钱去。” 香客暂居的禅院是宝华寺最僻静的所在,倒是个谈心的好去处。 谢宜华推开房门,先走了进去。 琉璃紧跟其后,接着是如影随形的华夫人。 刚跨过门槛,琉璃只听见一声“不好”。 人已经陷入无边的黑暗。 第86章 送佛送上西天 琉璃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酸疼。 就像在狂奔的马车上睡了一夜似的。 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的处境还要糟糕。 整个人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蜷缩成一团。 双膝被弯在胸前,双手则被绳子绑在身后。 还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倒伏在她身上。 “啊——” 她尖叫,却发现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接着又发现身体僵硬,四肢绵软无力,只能任由被这样耻辱的压在车板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不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呼吸和热度。 原来只是一座泥塑。 青筋爆起的手臂缺了一块,从里面还能看到稻草和油布捆扎的筋骨。 在颠簸的牛车上,还堆放着七八座泥塑。 或是巡海夜叉,或是伏魔天王。 在暗夜中奇形怪状,看起来十分可怖。 琉璃转着眼珠,好不容易才认出被夜叉抱在怀里的龙女是谢宜华。 那可怜的小姑娘被抹了一脸厚重的宫粉,也正惊骇地转动着眼珠。 那么华夫人呢? 昏倒之前那声“不好”,似乎是华夫人叫出来的。 琉璃衷心希望她不会有事。 否则,端王应该会很难过吧…… 一个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不得不承认的字眼从心底冒出来。 “绑票”。 作为富家女子,琉璃对“绑票”两字可不陌生。 小时候淘气,奶娘保姆就会用“被山大王绑票”来吓唬她。 也听老爹说过,谁谁家的小公子生得玉雪可爱,被绑匪索了两箱黄金才放回来。 放回来时已经吓傻了,小手指还少了一截。 大约十年前,金陵还出了桩答案。 当时有位朝廷命官告老还乡,带着几车的家眷奴婢从京城往金陵来。 谁知就在金陵诚外被人劫道绑走了。 他家在金陵的亲戚依着信上所说,放了三箱黄金在清凉山里某处。 等了很久却不见有人放回来。 过了许多年,有人才在江里捞起破碎的车辕,上面还有那家的家徽。 因为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琉璃小时最怕的三种人就是: 怪子,绑匪,顾宝瓶。 好在季老爷为富仁厚,广结善缘,琉璃才平安长大。 谁知今日却还是躲不过厄运。 莫非这就是老和尚所说的有事发生? 想不到那枝下下签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如果只是自己命苦倒也罢了,怕就怕连累无辜的旁人。 突然,身下一颠。 牛车刚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现在突然停住了。 琉璃惊喜地听到,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朝他们奔来。 还有火光把牛车团团围住。 “冲霄犯夜,所欲何为?” 一个粗噶的嗓音严肃问道。 是巡夜的士兵! 金陵每夜宵禁,闭门鼓后街上一律不许走动。 只要被巡夜的捉住,就一定会被捉去问罪。 吃一顿鞭子,再扣押到次日天明。 只要到了衙门,琉璃就不信没人会发现这些泥像混杂了活人。 “回老爷,是宝华寺葬像哩。” 赶牛车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听到葬像两字,琉璃心中一沉。 所谓葬像,就是埋葬佛像。 佛门的规矩是:凡是寺庙中所供奉的造像,年久破损就算不修补,也不能当成废物毁损,否则就是亵渎佛法。 所以要像对死去的人一样,设法埋葬。 葬像的时间一定要选在夜半。 地方可以选择清净无人的山林,焚化后埋于地下。 也可以到流动的水边,把泥像和大石头系在一起,永沉水底。 葬像是非常重要而神圣的事,就算是宵禁,也不能禁行。 也难怪巡夜的领队一听葬像,立刻肃然起敬。 “原来是宝华寺的师父。敢问这是要往哪里去?” “阿弥陀佛,自然还是朝落星洲去。” 落星洲是金陵城南面浦水上的一个沙洲,清静少人行,的确是埋葬佛像的好去处。 “师父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领队突然哈哈一笑。 视线下落,恰好与琉璃惊惶的双眼相接。 琉璃心头大喜,赶紧又把眼珠子轮了一轮。 领队看了看她,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嘴上仍在打哈哈: “俗话说得好,送佛送上西天,你怎好朝南面送?” 赶车的和尚又念了声佛,正要辩解什么,只听领队的暴喝: “不如就让咱帮师父送一程吧!”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一闪,只听牛车前方一声骇叫。 琉璃吓得紧闭双眼,片刻后,觉得脸上方暖烘烘的,似乎被火把照着。 她怯怯睁开眼,看着刚刚把她们从绑匪手中解救下来的巡夜人。 “季三小姐?” 粗噶的嗓音询问道。 琉璃赶紧眨眨眼作为回答。 领队一咧嘴,笑了。 “想不到居然是弄成这副模样,还真是狡诈!” 他摸摸下巴,似乎考虑了什么。 “那就只好先委屈季三小姐了!这样运送倒也方便。喂,你们几个,该干什么就赶紧去!” 挥一挥手,士兵们就四散开去,只剩下一个高瘦如竹竿的留在原地。 “走吧,时间不早了。” 虽然还是一副僵硬泥像的模样躺在牛车上,琉璃心底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因此,也就没有在意谢宜华那双大眼睛流下的泪水。 牛车咿咿呀呀,穿过金陵夜色。 琉璃昏昏沉沉,终于合眼睡去。 直到被噗通一阵水花声惊醒。 不,这里不是衙门,也不是季府。 是黑暗阴冷的河边,冰冷的月光照出两个晃动的黑影。 是领队和那个竹竿一样的人,正抱着泥像一个个丢下去。 领队还用粗噶的嗓音大声念诵佛号,口气与其是尊崇,不如说是嬉皮笑脸。 不,他们不是巡夜的士兵! 他们是谁? 琉璃只恨自己动惮不得,再转动双眼也是徒劳。 泥像一座座被系上大石头沉入水底。 最后只剩下三座。 琉璃也终于看到了被伪装成观音像的华夫人。 虽然妆容诡异,华夫人的神色倒是平静如昔。 就连被一只手猥琐地摸上了脸颊,也面不改色。 “哟嚯!真是个美人儿哪。” 粗噶的嗓音赞叹不已,显然被华夫人的美貌俘获了。 第87章 你敢 “美人儿你放心,我刘七不会亏待你。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银都不成问题。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穿金戴银?” 竹竿似的人嘲笑道。 琉璃又悚然一惊:听声音,这个高瘦的士兵竟然是个妇人。 “瞧你兴得这一头核子,你倒是让她穿金戴银给谁看呢?” “我的女人,自然是穿戴给我看。” “想得好!想得真好!” 说话的妇人拍着手走过来,琉璃才发现她身材高大,穿着灰色的僧袍,戴了顶僧帽,夜色中看起来就像个和尚。 “怕只怕,你没这个福气消受。” 说着,她也伸手过来拍了拍琉璃的脸。 “说好了只要一个,就是美人,你也莫要贪念。莫学那和尚贪心把人都绑来,反倒送了自家性命。阿弥陀佛,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善哉善哉!” 说着,收回手来,嫌恶地吹了吹手上的粉末。 “依我说,赶紧处置了了事。带回去瘸子又要发火的。” 刘七看着华夫人,恋恋不舍。 “老子费心费力一场,捞点添头总不为过!” “不信,你就去试试?” 乔装成和尚的妇人笑着把谢宜华一推,龙女和观音就滚做了一团。 “想尝鲜就赶紧的!尝完了这河边的石头可还多着哪。” “你这婆娘心地忒毒!” 刘七小心翼翼地把华夫人扶端正了,又小心翼翼替她吹去发上的浮灰。 “舍不得?要不然拖到隔壁县卖了也行。既能落几个钱,以后隔三差五还能去访个老相好,岂不划算?” 说着妇人在谢宜华腮上掐了一把。 “这细皮嫩肉的,又是个雏儿,至少也能卖上两贯。” “大……大胆贼子!” 突然,谢宜华嘶哑的嗓子响起来。 “你们可知我是……” “我是金陵季家的三小姐!” 发现自己也能开口了,琉璃还不及惊愕,赶紧先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她的。 “但求能平安放归。今日的恩情,我季家一定重金回报。” 听她这样说,乔装成和尚的妇人又桀桀而笑。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季三小姐。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琉璃心头一片冰凉。 他们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可怜却连累了华夫人和谢宜华。 “等一等!” 她试图与他们谈谈价钱。 老爹说过,凡是花银子能搞定的,就难不倒季家人。 “不管你们想要多少钱,我季家都出得起。另外两人的赎金也是。所以,千万莫要对她们胡来!” “哟,三份赎金?挺仗义呢。” “对,三份赎金。不,不只三份,三倍!每个人三倍,怎样?” “如果我们要的不是赎金呢? 不要赎金? 那就是寻仇?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受指使。不过,无论他出多少银子,我都出他的三倍,怎样?” “不愧是季家小姐,真是财大气粗。” 妇人似乎有些惋惜。 “可惜得很哩,这件事我们可做不了主。刘七!” 妇人厉声一呼,刘七也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华夫人。 “走吧,先把人带回去。否则瘸子又该发癫了。” 车正要起步,她又叫了声等等。 撕了衣角的布,把琉璃三人的眼睛蒙了起来。 刘七不以为然:“都到了这里,你还怕怎的?” “谁知道呢?这可是季柏年的女儿哩。” 说完又朝正在放声大哭的谢宜华脸上猛掴了一下。 “再嚎就剥光了扔到野地里喂狗子!” 在无限惊恐忧惧中,她们终于被带到了某个地方。 虽然没有风,却比河边更加阴冷。 什么地方还有水珠不断滴落。 刘七扯着粗哑嗓门大喊起来: “老四!老四!”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近了,还伴着木棍住地的笃笃声。 果然是个瘸子。 琉璃刚这样想,就听见来人睡意朦胧地抱怨。 “号你娘的丧咧!来得怎么这般迟?” 一听见这个声音,琉璃不禁大惊。 这个声音她曾听过! “老四”? 又是个瘸子。 难道竟然会是…… 琉璃惊恐地咬紧了嘴唇。 老四已经又破口大骂起来。 “癔里巴怪!你两个二胡卵子又作怪,专弄格些瘴乌干么事啊?” “哎呀这便叫做一网打尽。” 妇人一改之前斥责刘七的口气,反倒主动解释起来。 “当时咱们在街上截到时,她们三个就在一起了。想想也是,多几个泥像装在车上,也更好哄人眼睛呀。” “算活拉倒!只当我老糊涂了?定是这小子色迷了心窍啊是的呀!” “总之人都绑来了,您老且让他先乐两天,乐够了朝后山一扔就是。要不然卖去外乡,还能给您老换两升好酒哩。” 回答她的,是木拐棍在地上狠狠一跺。 “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哪里去了?险些坏了少主大事!” “能坏什么事?”刘七不服道,“还是按原来的计划把这个留下。那个交给八姑卖了,我的女人我自己带走。神不知鬼不觉的,少主哪里就能知道?” 又是一阵拐棍的“笃笃”声,老四显然气得不轻。 “神不知鬼不觉?只怕明早官兵就要满城张图捉拿你们了!” 只听拐棍“啪”的一声敲下来,谢宜华吃痛叫了一声。 “你们绑了谢将军的亲妹子,还不知死活么?!” 刘七犹自不服。 “管她是谁妹子?我们一路小心谨慎,官兵查个四五日不见踪迹自然就成了悬案。” “你当是阿花小翠王家大妞哪?这是将军府的小姐,怎会草草结案,必然是要把城里城翻个遍的。找上这里也是早晚的事。” 阿四顿足叹息不已,直说竖子不足成事。 “原来是谢将军的妹子,您老差遣我们去时怎么也不早说?” 被叫做八姑的妇人笑了两声,似在掩饰不安。 “也无妨。先把手脚打断,再弄成哑巴,最后朝这小脸上划个几刀,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妹子,她哥哥也认不出来。” “你敢!” 谢宜华娇斥一声,声音虽带哭腔,却充满了将军之妹的骄傲。 “只要动我一根指头,信不信我哥哥带三十万大军来平了你这破地!” 第88章 我知道这是哪里 “是,是,不动你一根指头——” 八姑桀桀而笑,突然声音转厉如鬼魅。 “就动你两根指头玩玩如何?” 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谢宜华的惨叫痛彻心扉。 “怎么了?怎么了?谢小姐你还好么?” 琉璃看不见,只能急急地循声而问。 却一直得不到谢宜华的回答,只能听见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喘息。 “放心吧,只是折了左手两根指头,堕不了她的身价。” 一只手突然掐住琉璃的脸颊。 “季三小姐不必担心,你可是少主的贵客,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活闹鬼!” 老四呵斥了一声,那只手才松开了。 “这里是不能呆了。刘七,你明早就去请示少主,看要如何处置。” 又吩咐八姑说: “带着她们随我来。” 八姑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琉璃刚觉得被紧缚的脚踝一松,腿脚终于可以活动了,冷不防小腿就被人踹了一下。 “走了走了!还坐着不动装菩萨么?” 琉璃挣扎着爬起来,偏偏倒倒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幸好有根拐棍从半途伸过来,巧巧让她抓个正着。 “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八姑凶狠地啐了一声。 “这丫头看样子是痛晕过去了,要不然?” “算了,你们两人把她抬进来。” 老四用拐棍拉着琉璃朝前走,口中哼哼道: “要动手就该早些,莫要弄脏我的地方。” 琉璃跟着他摸黑走了好一阵,只觉得身周越来越阴冷。 突然,老四的拐棍一收,她提放不及就跌倒在地。 “你们三个呆在这里,莫要哭叫,也莫要生出逃跑的念头,否则——” 老四咳了一咳,继续道: “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八姑桀桀而笑,附和道:“那倒是便宜。若逃不掉被我逮着,嘿嘿,老娘有的是手段同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做耍!” 撂下这几句狠话,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又是一片寂静。 “看来季三小姐得罪了不少人。” 华夫人突然说话了。 琉璃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之前在禅房里埋伏,把她们绑出宝华寺的人是一路;这几个半路装成巡夜士兵拦截下她们的又是另一路。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能想到乔装泥塑把她们运出来,已经筹划相当周密了。 居然连这样都能半路截胡的这几个人,当然更是老手,显然也更心狠手辣。 总之,这两路人都是冲着她季琉璃来的。 “所幸这里离金陵城应该不远。我在被袭之时已经留下记号,端王殿下一定能够及时查明。” 听华夫人这样一说,琉璃心头不禁一暖。 她不知道是什么记号,但是她就是无比坚信: 如果端王殿下,那么就一定能明白,一定能及时赶到救出她们。 “我大概知道,这里是哪里……的确,离城不远。” 琉璃点点头,叹了口气。 华夫人是推想,她却几乎能够肯定。 “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清凉山北麓的那座山神庙。” 应该不会猜错。 那个被称为“老四”的男人,他的声音琉璃曾经听过许多次。 因为每年夏天她都会去清凉别庄小住。 每次住在别庄时,她都会亲自领着仆人,送些衣衫酒肉什么的去山神庙。 虽说称作山神庙,其实也只有一座山神老爷的泥像。 自从当年那场大火,清凉山的寺庙道观香火都不大如从前。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建在北麓最高处,虽然逃过火劫,却也荒废了。 每年三月三日山神诞,才会有些山民带着贡品来拜。 平时只有一个自愿守庙的孤老,吃住都不离山上。 这个孤老,一直被别人叫做“瘸子阿四”,或者“疯子阿四”,因为他越老就越疯癫。 不过琉璃从小都管他叫“四爷爷”。 第一次到山神庙来时,她才四五岁大,被老爹抱在怀里来看山神诞。 看到山神庙前须发蓬乱,正举着拐棍驱赶山民的瘸子阿四,吓得哇哇大哭。 只当自己是看见了妖怪。 老爹却说,瘸子阿四只是运气不好,所以脾气才这么不好。 后来听说,瘸子阿四原本是金陵城里的富家子弟,年轻时挺有出息,中过举人,家中有娇妻爱子,其乐融融。 谁知上京赶考,一去不回。 十年后回来,功不成名不就,人倒瘸了一条腿。 父母老逝,孩子早夭,妻子改嫁不知所终,家产也早被族亲瓜分干净。 他也不争不闹。 据说只在街头仰天大笑了三声。 从此就在山神庙里落户。 虽然脾气不好,又经常发癫,不过倒是把山神庙打扫得挺干净。 听过他的故事后,琉璃就心生怜惜,时常送些东西接济。 他每次虽然冷着脸,倒也会道谢。 哪像今晚,声音听起来这么邪恶阴暗。 “清凉山?” 华夫人的声音低缓,似在思索什么。 “是的,我记得山神庙里就有一个水漏。” 她们刚才暂时停留过的地方,不是有不断的水滴声么?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琉璃却相信那里有一个铜盆。 铜盆上方的房梁上一定架了个竹管。 水是引的旁边的山泉水,从竹管嘴里一滴滴漏下。 铜盆内侧刻有十二格,水淹一格就是一个时辰。 因为当时她就在山神庙里,看着瘸子阿四在铜盆上敲出这些格子。 她那时候还小,大胆问过他,为什么住在山上还要知道时间? 瘸子阿四没有回答,只是嘿嘿一笑。 现在想来,那一笑似有深意,相当可怕。 “真有趣。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似乎总绕不开这座清凉山。” 华夫人突然笑起来。 “琉璃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听见“绕不开清凉山”这句话,琉璃心上突然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 然而转瞬即逝。 “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连三倍赎金都不要,是志不在此,还是所谋更多? 那位明天就要决定她们命运的“少主”又是何人? 瘸子阿四受过她那么多恩惠,为什么也会忘恩负义? 第89章 别白费力气 “想到什么了么,琉璃小姐?”、 华夫人的声音毫不焦灼不安,却有一种力量强迫着琉璃不得不痛苦地思索起来。 为什么? 就像在周府的那夜,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要那样设计她? 想到那晚熊熊燃烧的大火,琉璃就觉得一阵心悸。 如果当时端王没有及时出现,她会怎样? 是像赵浣云一样被迫出家? 还是像采橘一样意外身亡? 甚至无人追问下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上消失。 也许这就是她被带到山神庙来的缘故。 当官差还在金陵城里四处搜寻时,她已经变成清凉山黄叶下的游魂一缕。 那凶恶的妇人说,不是为了赎金。 那么,是季家商行的竞争对手么? 琉璃模模糊糊记得,老爹和宋承恩平时是提起过,有一两家商行做事手段不太干净。 但是,他们又怎会知道谢宜华邀约她去宝华寺? 又或者,是冲着“那个”来的? “那个”的确是比三倍,甚至百倍赎金更重要。 可是,老爹临走前把“那个”交给她的这件事,就连季府中也并无几个人知道。 再说老爹一去两三年,要夺“那个”不可能等到现在才动手。 琉璃心烦意乱地想着,突然有一种感觉: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她和小八在莫愁湖上“偶然”重遇的那天。 从那天之后,就不断有事情发生。 每一件都不算什么大事,可全都莫名其妙。 每一件都是一个谜团,又把她挟向更深的谜团。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一件阴谋。 某个夜晚小八的声音又一次在琉璃耳畔回响。 “还不明白么?你之所以会那样,是被人下了药。” 像是为了把某种不舒服的念头重新压回心底,琉璃朝一旁侧了侧身子。 “谢小姐呢,你还好么?” 谢宜华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从刚才到现在,可怜的小姑娘一直昏迷不醒。 那样的玉雪可爱的手指,从小连阳春水都不会沾一滴,却突然就这样被硬生生折断。 所谓十指连心。 谢宜华刚才到底有多么痛苦,多么惊恐。 琉璃连想都不敢想。 “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华夫人说。 琉璃想了想,的确有道理。 “真是天可怜见!能早点晕死过去也好,至少不必再受惊吓。” “不。” 华夫人冷冰冰地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今晚至少可以消停地入睡了。” 这到底是冷静,还是冷血无情? 琉璃愕然:“华夫人你……你还能睡得着么?” “不睡又能怎样?学她一样哭哭闹闹,也让人折断几根指头?” “可是,现在我们处在这般境地,总要努力想法子……” 琉璃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身子。 现在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尽管不闻一丝风声,却冷得要命。 “逃跑?” 华夫人冷笑一声。 “琉璃小姐,你现在还能站起来么?” 琉璃羞愧地承认,经过一晚上的折磨加惊喜,自己的确没有逃跑的力气。 “那也应该提高警惕。你也看见了,他们有多么心狠手辣,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恶行来。” “如果他们现在过来真要做出什么恶行,你打算怎么办?” 琉璃无言以对。 华夫人却突然把口气放柔和了。 “他们如果要做什么,就不会把我们带进山洞了。” “山洞?” “既然你说我们被带到了山神庙,那么这里就是庙附近的一个山洞。” “可是……” 琉璃可不记得山神庙附近有什么山洞。 这座庙是在清凉山北麓的山顶上,四周都是悬崖幽谷,只有一条小径直通山下。 华夫人却很笃定。 “进来时我数了步数,一共一百七十三步。而且越走越阴冷,我们说话又带回声,应当是个很深的山洞。” 那种时候居然还能暗中计步。 这样勇敢,这样冷静,难怪会被端王所爱重。 想到自己当时连步子都迈不稳,琉璃心中又伤感,又羞愧。 “睡吧。至少今晚还是安全的。” “你怎么知道?” 华夫人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过了很久,久到琉璃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真正的心狠手辣,可不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声模糊的叹息,琉璃心头突然就是一酸。 她突然很想问问华夫人。 在遇见端王之前,她是不是经历过许多事情。 否则一个当垆卖酒的妇人,要从哪里见识真正的心狠手辣? 可惜,等她终于鼓足勇气轻唤出声,华夫人却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黑暗中,琉璃战战兢兢地又打了几个哆嗦,终于还是挡不住疲倦地歪倒一边。 梦里也是一样的阴冷黑暗。 她仰面躺在牛车上,任那尊丑陋的夜叉压着自己。 夜叉青蓝色的面孔变了又变,突然变成了一副银面具。 “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 “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 “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 …… 这句话在她耳边盘旋、轰响,还带着各种哭,各种笑,各种冷嘲热讽。 一次比一次响亮。 一次比一次恐怖。 最后汇成无比凄厉的尖啸,像一把刀把她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琉璃惊恐万状地醒过来时,发现这可怕的声音居然还在作响。 是谢宜华! 是谢宜华在尖叫。 虽然她叫得支离破碎,琉璃一个字都听不懂。 “莫怕,莫怕。” 琉璃只当小姑娘也和她一样做了噩梦,赶紧努力朝谢宜华身边挪去。 等她的肩膀终于能挨着谢宜华时,才发现所触的温度烫得惊人。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发烧了?” 琉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她设法用身体摇了摇谢宜华,却发现完全不能把小姑娘从噩梦中叫醒。 “别白费力气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华夫人的声音。 “她这一定是惊厥引发的高烧。加上昨晚又受了伤,此地又阴冷潮湿,只怕人已经烧糊涂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如果不施针药,只怕挺不过三天。琉璃小姐,你运气真好。” “什么?” “逃走的机会来了。” 第90章 逃走的机会 “逃走的机会?” 琉璃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却觉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 是谁? 琉璃靠在谢宜华身上,不敢一动。 华夫人也没有再说话。 只听模模糊糊的,原来是刘七在同八姑说话。 八姑桀桀地笑了几声,又听见刘七似乎很生气地嚷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八姑嬉笑着走进来,“哐当”一声朝地上撂了样东西。 “小蹄子嚎了一夜的丧,也该嚎饿了。来来来,这里有的是东西堵嘴!” 听她这样说,琉璃不安地扭了扭,妄图用自己的身子护住谢宜华。 好在八姑这回的目标却不是谢宜华。 “吃饭了,美人儿!” 她冲着华夫人命令。 华夫人自然不会理睬。 “你这样,那蠢货可是要伤心的。” 八姑笑嘻嘻地朝地上的东西踢了一脚。 只听叮叮咚咚一阵乱响,琉璃猜那东西一定不是食盒也是提篮,也不知食物有没有打翻。 闻着香气,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也是,美人儿的手被绑住,自己是吃不了的。呀,让我八姑来帮你呀!” 汤匙在瓷碗上刮出几声轻响。 “一大早就把粥熬上了,还搁了赤豆。呵呵,那蠢货可是真心疼你哪。” 八姑吹了两口气,似乎在很耐心地搅着热粥。 “季三小姐。” “啊?” 猛听到自己的名字,琉璃瑟缩了一下。 “你来猜猜,美人儿是喜欢自己张嘴呢,还是喜欢我把她的下巴骨捏碎?” 八姑的笑声突然转厉,就像昨晚折断谢宜华手指时那样。 “别,别这样!我答应过你们,无论要什么……” 琉璃苦苦哀求,同时心惊胆颤地等着,却没有等到华夫人呼救。 片刻后,反倒是八姑尖叫着,把碗砸碎在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哼,到时候自有你挺尸的时候!” 八姑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 “怎么了?华夫人,你还好吗?” 琉璃赶紧又朝华夫人的方向挪了几步。 “我没事。” 华夫人说,声音平静如常,只是有些嘶哑。 “你的嗓子怎么了?” “不碍事,只是粥有些烫。” “可是……” “她只是折辱我不成,恼羞成怒而已。” 琉璃正在将信将疑,忽觉眼皮上一阵轻松。 回过神时,只见一个黑影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手里拈着那条蒙眼的布。 “华夫人?” “别吵。” 华夫人蹲下身来,动作灵敏地用一把小刀割着绳索。 琉璃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把小刀。 “这刀是哪里来的?莫非是你随身带的?” “当然。” 华夫人替她松了绑,动作娴熟地将刀身一弯。 琉璃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把小刀弯成一道圆环,又顺着华夫人的手腕藏进了袖子里。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袖里剑? “还有谢小姐的绳子未松呢。” 她提醒华夫人。 “没有那个必要。” 华夫人冷冷地说,顺手从地上的食篮里捡起一块糕团递给她。 “快吃,趁着还有时间。” 琉璃啃了两口糕团,终于还是大胆地开了口: “华夫人,我,我们总不能丢下谢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不丢下她,我们岂能逃脱?” 华夫人的声音里毫无怜悯,也毫无愧疚。 “她烧成这样,一步路也走不了,带着逃跑只是个累赘。如果留在这里,倒还能有点用处。” “用处?” 华夫人不回答,反问道: “她烧得这样厉害,你刚才怎么不朝贼人乞求讨药放人?” “因为我怕……” 琉璃咬了咬嘴唇,说出自己的担忧。 “他们原本是冲着我来的,昨晚就嫌你同谢小姐碍事。我只怕他们发现谢小姐已成这样,卖是卖不掉了,医治更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可见也不笨。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瞒过么?” 华夫人讥讽地朝琉璃的坐姿扫了一眼。 “你忘了么,昨晚那瘸子说此地不能久留,只等他们主人示下。早则今日,最迟也是明日,我们三人必然会被分开带走。到那时,谢小姐仍是死路一条。” “那你想怎样?” “吃完东西后,我们装回原样。让贼人们知道她病倒了,趁着他们把她拖出去处置时,我们逃走。” 华夫人说得云淡风轻,琉璃听得不寒而栗。 “这样岂不是害死了谢小姐?” “她已是这副模样,死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不,不对……这样就成了我们亲手害死她的。” 琉璃拼命摇头,反对这个做法。 她声泪俱下,华夫人却无动于衷。 “端王殿下所吩咐的华晶的,只是照顾好季三小姐。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端王? 琉璃跳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在宝华寺中已经留了记号?王爷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她抓住华夫人的袖子,苦苦哀求。 “我们再耐心等等,说不定王爷已经带着人找来了!” “谢小姐未必能撑到那时候。” 琉璃也注意到了,谢宜华的哭叫声微弱下来,呼吸却越来越痛苦。 这是凶多吉少之兆,她心里很明白。 但是要她拿这个小姑娘做饵,趁机自己逃命,却是万万不能。 “生死关头,保住自己的性命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 琉璃抱住谢宜华不住颤抖的身子,毅然开口: “我愿在这里守着谢小姐。华夫人如果想逃,只请自便。” “抱歉,华晶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殿下的吩咐。” 华夫人一边说,一边朝她们走来。 她袖子微微卷动,露出手腕上一道银白的光。 “刷”的一声,琉璃拔下自己发簪抵在喉头。 “我也无论如何……不能拿别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苟活。”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别人?还真是宅心仁厚。” 华夫人讥讽地笑了。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们都性命难保,琉璃小姐会作何感想?” 不等琉璃回答,她又朝前逼近一步。 “又或者,一旦你有个闪失,华晶就是有负殿下所托,只能自尽谢罪。琉璃小姐又会作何感想?” 第91章 殿下再也想不到 “对不起……” 半晌静默后,琉璃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挤出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华夫人问。 “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不愿丢下她。” “因为……” 琉璃替谢宜华擦了擦冷汗,心神总算镇定了一点。 “从此背着一条人命,怎么还能安心度日呢?” “她在这里无医无药,一样也会死掉,一样也要由你背负。不是么?” “我知道。” 琉璃费力地解开缚着谢宜华的绳索,让可怜的小姑娘总算能以一个稍微舒服谢的姿势躺好。 “谢小姐的年纪比珍珠还要小些,却因为我受了这样的折磨,真是……” 她轻轻抬起谢宜华的右手,却不敢去碰那两根折断的手指。 “所以我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只是想尽力减少些自己的罪过。华夫人也许不知道,别的折磨都罢了,只有心里难过是最难熬的。” 华夫人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受过真正的折磨。” 不过至少也不再强迫她,只是默默看着她照拂谢宜华。 “那不是辣枚粉么?” 华夫人突然问,惊得琉璃手一抖,差点把白瓷小瓶摔落。 “是呀,那天在珍季祥我顺手拿了两瓶做耍,想不到居然就带在荷包里。” 刚才发现瓶子时,琉璃也有些惊喜。 “如果是因为受到惊吓,被寒邪侵体,说不定用这个能够有益。” 说着,她就弄了一碗粥,倒入些红色的粉末拌匀了。 可怜谢宜华昏迷不醒,牙关紧咬。好不容易撬开嘴灌进一些,转眼又被咳出来了。 果然只能坐以待毙么? 琉璃绝望地攥着粥碗,忽听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让我来吧。” 她呆呆看着华夫人走过来,又呆呆看着华夫人把谢宜华的身子扶起来。 “你撑住她,别让她乱动。” 华夫人叮嘱道,要她在背后架住半坐在地的谢宜华。 接着,也不知华夫人弄了个什么花样,幽暗的山洞里突然冒出一团青光。 青光荧荧在空中漂浮,围着华夫人打着转。 “这,这,这是!” 琉璃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当日在清凉寺她见到,而宝瓶他们看不见的鬼火。 只不过她当然所见有好几团,不像眼前这个只是微弱的一小团,不比鸡蛋大。 “别吵。” 华夫人吹了口气。 青光渐渐收敛,化作一个小小的活物。 哧溜一声就钻进了谢宜华的胸口。 琉璃又要失声尖叫,突然觉得谢宜华的身子猛然一抖。 紧接着又是一抖。 刚才还烫得吓人的体温,居然转眼就凉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谢宜华的呼吸也顺畅了,整个人如大病初愈一般松弛下来。 青光一闪,从她体内飞出。 落在华夫人手上,又化作小小兽形,蜷身而卧。 琉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似乎比刚才要小了一圈? “这是什么神物?” 琉璃怯怯地问。 怎么看起来,竟然有些眼熟…… 好像身长如蛇,又好像只有一条腿。 同宝瓶昏迷时,无量公子从她身体里逼出来的那条夔龙非常相似。 除了大小,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 “灵卫。” 华夫人简短回答道。 “灵卫又是什么?” 琉璃忍不住追问。 “琉璃小姐不知道吗?” 华夫人似乎有些惊诧,不过倒并没有要她自己去揣测。 “所谓灵卫,就是能够护卫主人的灵物。这里所说的灵物,可不是龙凤麟龟那样的神兽。” 琉璃正在点头,听到后面一句又糊涂了。 “莫非琉璃小姐也不知道贞元皇后的故事?” 琉璃摇摇头。 她爹季柏年向来不愿与官府走动,更不喜家人妄议天家秘辛。 贞元皇后的丰功伟绩,琉璃过去或有耳闻,真正听人说起却还是在周府那晚听周老夫人说的。 不过她不明白,贞元皇后的能干同灵卫有什么关系。 难得华夫人有此耐心,居然肯为她从头解释。 原来天地间有一种灵气流转,得了日月精华就能逐渐托为形体,也就是所谓的灵物。 古代有术士专门捕捉这种灵物,为自己所用。 灵物能力各有高下,受主人驱使,能做出各种事,更能在主人需要时挺身而出,所以又称灵卫。 “刚才我就是请它吃掉了谢小姐体内的寒邪。” 华夫人垂眸看着掌心。 琉璃也看了看,突然想起一事。 “既然灵卫这样厉害,能不能请它再帮忙医好谢小姐的手指呢。” 右手两指折断,不仅伤痛难耐,还会影响小姑娘的一生。 毕竟是千金小姐,如果被人知道曾遭歹徒毁伤肢体,难免还会被传出更多难听点流言。 再说琴棋书画,哪一样不需要用手? “她才十四岁,还没有说婆家呢。” 琉璃哀哀请求。 华夫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应了。 只见青光荧荧,裹住谢宜华的右手,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突然光芒一黯。 再看时,谢宜华的断指已经完好如初。 “咦,那只灵卫呢?” 琉璃东张西望,却不见有小兽的踪迹。 “灵力耗尽,它自然就不复存在。” 华夫人淡淡的回答,让琉璃又惊诧又自责。 “对不起,我不知道……” “无妨。它原本也只是一只分身。” 华夫人在黑暗中摇摇头,似乎不胜感慨。 “当初殿下将它借与我时,恐怕再也想不到最后竟是派了这样的用场。” “端王殿下?” “不错,这一只正是从殿下的灵卫身上分出来的一点灵气。” 无视琉璃的惊愕和好奇,华夫人继续说古代的故事。 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年前,人们对灵物的驱使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最终酿成了战乱。 本朝开国之君太祖平定天下后,深恨驱灵之祸。 于是称之为妖术,诛杀方士,焚烧秘籍,历经数十年终于把灵卫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纵有余孽,也只藏身南蛮荒山中偷偷修炼,再也成不了气候。 “可是……”端王的灵卫又是从何而来。 “端王殿下的灵卫不一样,是由贞元皇后那里继承而来的。” 92.第92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 华夫人继续用不徐不疾的口吻说着过去的故事。 自太祖朝起,国中严禁驱灵之术,唯有南蛮一带仍有人偷偷修习。 南蛮地僻多瘴气,被称为“南獠”的土著也格外愚昧野蛮。 历代君王多一直把那里看成化外之地,并不上心。 岂知到了文帝时,南蛮居然出了一位异人,自立为王,并带领三万南獠作乱。 三万人并不多,文帝起初也不以为意,只当琼州、越州的驻军不出一个月就能平乱。 他万万没想到,南獠王竟善驱灵,叛军中也多有会驱灵妖术的术士,竟打得大军措手不及。 不到半年,南方诸州府已沦落大半。 文帝忧惧交加,竟然一病薨逝。 穆帝少年登基,穿着丧服就亲自领兵到南方平乱,不幸被灵物困在幻境中。 据说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一个少女闯入幻境救出了穆帝。 “这个少女就是贞元皇后。” 出身于越州的普通人家,却自称是从九重天外的仙境而来。 三四岁大时就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长到十五六岁时已被街坊当成疯子。 “都说她是歪打正着救了圣驾,其实是真的天赋异禀。” 在这个疯颠颠的“越州女”辅助下,穆帝很快就平定了南獠之乱。 最后那一战,南獠王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召出灵军百万,如黑云过境扑向穆帝的军队。 然而刚到阵前,就被一道金光困住。 那金光一口口吞噬南獠王的灵军,吃得越多,金光就越灿烂。 最后化为一条金龙腾空而去。” “这就是穆天子诚心动天地,越州女驱龙救江山的故事,妇孺皆知。”华夫人说。 “那条金龙,莫非就是贞元皇后的灵卫?”琉璃问。 “不错,史官们虽然隐瞒不提,不过那的确是贞元皇后的灵卫。而且她的灵卫与众不同,并非后天修炼而成,而是生来就有的。” “生来就有?”琉璃不解。 “别的灵物赋形于天地,受术法趋势,术法一破,灵物也不再听命,甚至还可能反噬主人。她的……” “怎样?” “生来就在她的身体里,是她的血气所化,完全服从她的意念。” “那不就成了……”妖人? 琉璃没敢说出来,华夫人却似乎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有个成语叫天赋异禀。如果你能记住这个成语,殿下应该会高兴。” “王爷?” 琉璃脑中突然一念闪过,吓得嘴唇都在发抖。 “莫莫莫非王爷也有这样的……天赋异禀?” “南獠之乱平顶后,贞元皇后与穆帝大婚,后生三子一女。凡是贞元皇后的后代,都有这种异能。” 华夫人轻笑一声。 “这几乎可以是判断天家血脉的依据。” 端王是早逝的懿文帝之子,懿文帝则是贞元皇后的长子,算来还真是嫡嫡亲的天家血脉。 “可是……” 这种秘辛,几十年来史官们都隐瞒不提,华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琉璃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还用问吗? “这当然是……”华夫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殿下告诉我的。” “殿下真是相当信任你。” 琉璃自己都讨厌这口气中的酸涩。 可是,一想到端王不仅把这件事告诉了华夫人,甚至还把自己的灵卫分了一点给她。 她就忍不住地嫉妒。 那可是由端王血气所生,一直住在端王身体里的灵卫啊。 这种信任程度,远远超过了对妾婢的宠爱。 让她深感绝望。 “我也很意外,琉璃小姐竟不知道这件事。” 华夫人轻叹一声。 “所以,你原来并不知道我说放出的记号是什么。” “是什么?” 难道不是在被绑时丢两朵珠花在地上,或者偷偷滴血画个箭头什么的? “刚才用来救谢小姐的,是殿下的灵卫的分身。” “嗯,你刚才说过。” “分身与本体之间有一种通灵感应。” “莫非你的意思是……” “不错,殿下原本可以靠着分身指路找到这里。” 琉璃呆了呆:“可是……现在……” “不错,现在分身灵力耗尽消失,线索自然也就断了。” 唯恐琉璃还不够后悔惭愧似的,华夫人顿了顿又说: “原本救了谢小姐,还留有一点灵力可以指路。不过,既然琉璃小姐认为谢小姐的手指更重要……” “我不知道灵力会耗尽……” 琉璃的声音很微弱,但依然固执。 “不过,就算刚才知道,我还是觉得……谢小姐的手指比较重要。” 毕竟她们还不知会被困多久,如果错过医治时间,谢宜华的手必然就废掉了。 “王爷天纵英明,一定会循着之前的记号找来。” “或许吧。” 华夫人不再多言。 琉璃心烦意乱地想了又想,突然又冒出一连串疑惑来: 从宝瓶身体里跑出来的那只墨汁般的夔龙,也是灵卫么? 如果是灵卫,为什么会在宝瓶身上? 是宝瓶在偷偷修习驱灵妖术? 还是无量公子也在用灵卫医治宝瓶? 可是,当时他似乎说的是: “取走一样不该在她身体里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只夔龙,看起来和端王灵卫的分身看起来那么相似? 想要再问问,刚开了个头,就被华夫人阻断了。 “有些事,你既然从前不知道,以后也没有必要知道。”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华夫人冰冷的眸子转向她。 “琉璃小姐,人贵有自知之明。” “什么?” “还请你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这是说,她不配知道更多么? 还是在炫耀自己更与端王亲近? 琉璃正在揣测,华夫人已经把话挑明了。 “像你这样的姑娘,就不应该与殿下有任何牵扯。离开,离得越远越好。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就犹如飞蛾扑火,死无葬身之地。” 冷漠的声调带着十足的威慑感。。 大概她已经这样赶跑了端王的妾侍和红颜知己许多次? 琉璃绝不肯受这种恐吓。 “那么,也请华夫人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这句反诘好不容易就要从嗓子眼挤出来了,忽听嘤咛一声。 谢宜华醒了。 93.第93章 是夏姐姐的主意 “谢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琉璃赶紧把关切转向谢宜华。 “还好……我怎么还在这里?”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 “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华夫人冷冷一笑,口气格外苛刻。 “莫非谢小姐还做着那样天真的梦?以为一觉醒来就已经回到自己的闺房,平安无恙连一根手指头也没被人碰过。” 听到“手指头”三个字谢宜华猛打了个哆嗦。 “我的手……我的手……呀!怎么……” 琉璃可怜小姑娘烧糊涂了,赶紧搂住她柔声安慰。 把“灵卫”一事模糊带过,只说用了特别的方法,倒是特别把华夫人的功劳表了表。 “和我无关。只是有人的愚蠢,让人实在不能不动容。” “是琉璃小姐让你救了我?” 谢宜华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个相互推卸功劳的人。 “俗话说天无觉人之路,瞧,你不是已经转危为安了一次?” 琉璃又告诉她端王应该很快就会循着记号找来营救。 “咱们只要想办法多拖住贼人一段时间就好。就算不成,那枝下下签也是我抽到的,就算有什么凶险应该也只会应在我身上。” 谁知她越安慰,谢宜华就越不安。 到最后居然嘤嘤地哭出声来。 “莫哭,莫哭。” 琉璃有些着慌,抬起袖子给她拭眼泪。 “要是惊动了贼人,说不定又会来折磨人。” 华夫人也轻咳一声。 “事已至此,与其吞声偷泣,不如实话实说。谢小姐以为呢?” 声音说得格外冷漠无情。 琉璃呆了呆。 “谢小姐,莫非你知道什么么?” 谢宜华一听她问,哭声就更响更悲苦了。 这小姑娘比琉璃的小妹珍珠还要年幼些,哭起来毫无将门之女的风范,简直如江河滔滔合不了垄。 琉璃只能牺牲自己的衣裳,让她埋在自己怀中哭了一会儿。 一边拍着她的背心,一边轻声哄劝:“不管是什么话,千万别憋在心里。” 谢宜华抽噎数声,终于能正常说话了。 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琉璃姐姐,你为,为人……真是好。” 琉璃本想自谦两句,却怕她又哭个没完,赶紧再问。 “你可认识绑我们的人?” 谢宜华摇摇头,突然一头倒在琉璃怀里。 “对不起,当初那样对你,真是不应该……” 她一边抽噎,一边忏悔,听得琉璃目瞪口呆。 想不到那夜红阁子的事情,果真与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有关系。 谢宜华说,席间她招手叫赵浣云过去,就是为了让琉璃一个人留在座位上。 这样事先领命的小丫鬟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同心方胜塞进琉璃的袖子。 琉璃已经知道那方胜绝不是小八所写,但是从谢宜华嘴里听到真相时,心底仍是有些惆怅。 “原本说好只是想骗你过去,吓你一吓,想不到,想不到最后去的人竟然是浣云姐姐!” 谢宜华羞愧交加,泪流满面。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那夜因为端王来得及时,她的行踪并未被人发现。 因此谢宜华才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以为赵浣云阴差阳错拿到了那方胜跑去赴约,才招致了以后的不幸。 “可是,为什么要吓唬我呢?” 在去周府“百菊宴”之前,她一个商户女儿纵然脂粉钱多些,也与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有云泥之别。 素无交往,怎么就会招致这样的讨厌? 谢宜华哽咽了两声,终于怯怯地招认: “琉璃姐姐你的运气太好,实在让人羡慕……” “我的运气太好……让人羡慕?” 一听这话,琉璃哭笑不得。 真是恨不得把刚才那枝下下签拿出来让谢宜华再羡慕一回。 等等,这种羡慕惆怅的语气似乎很耳熟。 果然,谢宜华含着眼泪哽咽一声。 “能够依从自己的心意,想喜欢哪个男子就喜欢哪个,这不是天大的福气么。” “等等,谁说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怎么说得她就像养了无数面首的山阴公主似的。 她平生只喜欢了两个男子。 第一个视她如豺狼虎豹,直到今天为止才主动同她说了几句话。 第二个又如此高不可攀。 只因喜欢他们,她的名声已经毁得不能再毁。 如果这也能叫“天大的福气”,只能说这些千金小姐是真正坐在了井底。 谢宜华却是真的在羡慕。 “像偷偷跑去扬州见高公子这种事,我们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因为你们谨守闺训……” 琉璃只觉头疼,仿佛眼前又是一个赵浣云。 “血书绢帕事更是了不起!浣云姐姐都说,端王从来没有这样礼遇过一个女子!” 听到“端王”两字,琉璃的心神微微一荡。 紧接着就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去招惹端王。 “那其实并不是我的本意。” “真的,琉璃姐姐,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羡慕你……嫉妒你……” 谢宜华又嘤嘤嘤起来。 “嫉妒到找人绑票?” 华夫人大概是听得不耐烦了,口气更加冷诮。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琉璃也替她声辩:“如果是她,怎么会和我们一起在这里?” “那么绑匪为什么会事先埋伏在禅房里?” “我……不知道。” 谢宜华说,她和谢夫人都常到宝华寺来礼佛,有时就会在寺里小住个一天半天。 因为捐了不少香油钱,知客僧特别礼遇,就把那间禅房特别留给她们。 即便平时谢家母女不来,也不会让其他香客暂住。 她之前偶尔也会约闺中女伴来此小坐。 邀约琉璃之前,她已命仆人事先来通报寺里,也先打扫好了屋子。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到底说出一个人来: “这件事,我只同夏姐姐商量过。” 夏纫紫? 琉璃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瓜子脸,清淡得甚至有些刻薄。 “在周府那晚的事,她也有参与么?” “那个……” 谢宜华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瞒琉璃姐姐,那晚骗你去红阁子,就是夏姐姐出的主意。” 94.第94章 如果端王肯娶她 琉璃回想了一下,那天她的确在无意之间同那位夏二小姐结下了梁子。 不过就算是捉弄人,那种陷阱也太可恶了。 赵浣云倒霉不说,琉璃又想起另一个更倒霉的人。 “采橘也是你们派去的?” 也是被你们灭口的? “采橘是谁?” 对谢宜华这样的千金小姐而言,一个厨房里帮佣的小丫鬟同路上的一个石灯笼,一朵花,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分别。 琉璃解释了半天,她才算听明白了。 “可是,我们并没有派人去红阁子做什么呀。” 谢宜华说,那晚她与夏家姐妹住在一个院子里。 次日醒来听说红阁子被火烧了,她们都大吃一惊。 “那个丫鬟出事,大概只是凑巧。” 谢宜华很肯定,捉弄琉璃只是她们临时起意。 确切地说,是百菊宴的请帖发出去之后,周家姐妹无意中在闺中小聚时提到: “这回终于可以一睹那位大名鼎鼎的季三小姐的风采了。” 那时候清凉山怪塔的传说正闹的沸沸扬扬,端王也因“风寒惊厥”搬入周府调养。 几位千金小姐聊起天来,都为端王不平。 “我们只道,如果不是为了琉璃姐姐,端王殿下也不会受那份罪。” “受罪?” 琉璃忍不住侧了侧身。 “端王殿下,那时候伤得很严重么?” 据她所知,端王当夜被影卫及时救走,只是受了惊吓而已,继而因为风寒病倒而已。 “对外自然要这么说。” 华夫人突然插进来说了一句。 谢宜华“啊”了一声,刚才像要说的话就憋在了嘴里。 “无妨,你说便是。殿下原本也不打算瞒着琉璃小姐。” 得到这句许可,谢宜华又继续说下去。 虽然是只有三个人的黑暗中,她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据说,端王殿下刚病倒的那几天,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人也喜怒无常。太医也束手无策,过了段时间,居然痊愈了,也是洪福齐天。” 这个“据说”,不是据周家姐妹,就是据赵浣云了。 赵浣云对端王的心思自不必说。 其他几个小姐对端王也颇为景仰,提到此事,都认为是琉璃的错。 “夏姐姐说,你明明已经喜欢了高公子,还要去招惹端王。让殿下以万金之躯去亲赴险境,实在不该。” 琉璃唯有苦笑。 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小姑娘也不会相信:那夜分明是端王拖着她去冒险。 “再加上那之前杨小姐说了不少你的故事,夏姐姐……似乎很不喜欢你。” “杨蕙兰?” 这还真是搅成了一锅粥。 “所以夏姐姐提出,可以用红阁子吓你一吓。我们都听过闹狐仙的故事,不过谁也没真的瞧过狐仙。” 谢宜华说,几个人中只有赵浣云不同意。 于是她们背着赵浣云张罗了一切。 也不过就是让丫鬟写了几个字,又在宴席上把赵浣云支开,朝琉璃袖子里塞了那个方胜。 “原本是想让你半夜去扑个空,挫挫志气。如果碰巧赶上狐仙出来,那就更有趣了……不,更糟糕了!” “这都是夏小姐的主意?” “嗯,夏姐姐人聪明,主意多,我们一向都听她的。” 不过谢宜华坚称除此之外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连成大人的事,我们也是后来见到浣云姐姐的信才知道。为此,夏姐姐还很生气,认为是你反过来设计害了浣云姐姐。” 谢宜华抽噎两声,又真心实意地说。 “想不到出了这种事后,我才知道,姐姐原来为人很好,并不是会故意使计害人的。” 琉璃真是苦笑不得。 她一直被宝瓶骂笨呆痴蠢,幸好投胎做了季家小姐,否则只怕早就半路夭折了。 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被人当成老谋深算的狠角色。 想了想又问:“浣云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邀你去宝华寺就是想商量这个……我想大约也只有你能救浣云姐姐了。” “什么?” “她……要出家。” 谢宜华说,那夜之后赵浣云被关在周老夫人的院内,不见任何人。 对外只说感染风寒,怕病气过人。 不仅她,就连明惠、明玉两姐妹都不知内情。 前两天突然有个做针线的婆子跑到谢府,偷偷给她送了封信。 她这才知道赵浣云当天就要被送离周府,至于送去哪来,赵浣云的信上没有写,只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信上只说百菊宴之夜,误入红阁子在先,被成远步拒婚在后,如今身败名裂,只能听从祖父之命落发为尼。 “浣云姐姐让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看。我想来想去,也的确只有你能救她!” 这也真是太抬举琉璃了。 难怪黑暗中会传来华夫人一声轻笑。 琉璃惊诧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就怪了。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直接送信给我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听到她俩如此迷惘,华夫人又笑了。 “私下求救,即使被拒绝也悄无声息。求人转诉,多一分催促就是多一分希望,如果你说没有办法,谢小姐会怎样想呢?” “琉璃姐姐当然不会这么冷漠无情,对不对?” “我,我再好好想想……” “明白了?”华夫人笑道。 “不不,浣云姐姐并没有说要琉璃姐姐相救。相反,她说造化弄人,不敢含怨,但求姐妹顺心如意,不要似她薄命。” 就算琉璃刚才还打算推脱不管,现在也不能了。 没由来的,琉璃又想到了那只下下签。 苏皇后蒙难时,丞相夫人主动替死。 与现在的情形何其相似。 所不同的是,丞相夫人为的是江山社稷,她却完全不明白赵浣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当然,琉璃总归不能坐视赵浣云死或是出家。 “我想过啦,其实办法很简单。” 谢宜华天真地说。 “如果端王殿下肯娶她,浣云姐姐不就不用出家了?” “端王殿下……” 琉璃艰涩地重复了一遍。 “琉璃姐姐你去求求端王呀。他那么迷恋你,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迷恋?” 琉璃苦笑。 95.第95章 不是我逃是你们 听着谢宜华天真的主意,琉璃唯有苦笑。 “端王殿下那样的天潢贵胄,怎么可能会对区区一个商户女儿垂怜?” “不不,都说端王殿下待你与众不同。那天不是为了逗你开心,还放火烧了周大人一座房子?” 咦? 看来市井流言又有了新的版本。 琉璃也懒得辩解。 既然都说端王为她神魂颠倒,那就假装的确是这样吧。 “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 “只要琉璃姐姐肯出手,浣云姐姐就一定有救啦!” “救人之前,不如先想想如何自救?” 华夫人在一旁冷冷讥诮。 山洞中立刻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琉璃才想到另一个问题。 “写方胜的人是谁?” 谢宜华愣了愣。 “一个小丫鬟,我可不记得名字啦。就记得是明惠姐姐叫来的。夏姐姐说不敢用我们身边人,只怕被认出笔迹。” 如果只是想让她吃吃惊吓,至于这么担心被认出笔迹么? 会不会,她还暗中张罗了一些谢宜华她们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说起来,夏家的清凉书院倒是离这里不算远。 琉璃暗忖,也许自己在向瘸子阿四施惠时,夏纫紫也施了更多的恩典。 “照这样说来,你们原本是同我玩笑,不想却真害苦了浣云小姐。所以夏小姐心中不忿?” 谢宜华嗯了一声。 “夏姐姐很生气,说……总有一天要你不能顺心如意。” “所以,我们被绑其实是……”夏纫紫指使的? “起初我是这么猜的,可是……” “可是后来发现贼人不仅连你一起绑了,还对你毫不手软?真是个傻姑娘。” 华夫人轻叹一声。 “我以为夏姐姐只是找人来吓唬吓唬琉璃姐姐……想不到事情却会变成这样。” “不,不对。” 琉璃摇摇头。 “从禅房里把我们绑走的,同现在这几个人不是同党。” 她还记得,送佛送上西天的那声狞笑和随之而来的惨叫。 更何况,就算夏纫紫是周府常客,与周家小姐交好,能明里暗里差遣周府下人。 可她哪有机会结识这种三教九流? 纵火烧了红阁子那种事也绝不会她能做出来的。 那时已经事发,不只惊动周大人与诸宾客,连肃王也过问了。 在此之后还敢动手? 她不信夏纫紫吃了雄心豹子胆。 所以,必然是另有其人藏在暗中。 知道夏纫紫的打算……不,也许就是他朝夏纫紫提出了绑票的建议,又另遣人手半路拦截。 这个人是谁? 所图谋的又是么? 琉璃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想要的,绝对不是千金小姐出于嫉妒的恶作剧。 想到这里,琉璃突然叫了一声: “糟糕!” 如果是夏纫紫指示的,大概就真的只是想折磨下琉璃,出口心头之气。 对华夫人和谢宜华自然也会手下留情。 如果主使另有其人…… 只怕被绑走卖掉倒是最幸运的下场。 但看他们的行事,就知道绝对习惯杀人灭口。 “不知道他去请示了没有?” 琉璃急忙推推谢宜华。 “谢小姐,你现在能走得动路么?” “倒是没有大碍了……” 谢宜华走了两步,满头雾水地看看琉璃。 华夫人倒并不惊奇,只是冷嘲: “这时候琉璃小姐终于又打算逃命了么?” 琉璃突然意识到,华夫人之前就已经说过,她们必然会被贼人分开处置。 莫非她现在所想的危险,华夫人早就想到过了? “只不过,现在你打算如何逃呢?” 琉璃朝四周张望片刻。 她们的确在山洞深处。 如华夫人所言,很深的山洞。 不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分岔口,应该还有其他路通向山腹更深处。 “不是我逃,是你们。” 琉璃咬咬牙,决心已定。 “他们原本就是冲我来的。无论他们要什么,在没有得到之前我总是安全的。你们就不一样了。” 她把谢宜华推向华夫人。 “请照顾好谢小姐。琉璃如果能苟活回去,一定会回报此番恩情。” 华夫人不置可否,只是问她: “我们只是两个纤弱女子,怎能从那样心狠手辣的歹徒手中逃脱?” 琉璃的手在袖子中暗暗握住一物。 “华夫人刚才说得很对,需要有人绊住他们的注意。” “琉璃姐姐!” 谢宜华拽住她的袖子,很是不舍。 琉璃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不过终于还是说完了她的计划。 “你们同我一起过去,藏在岔口的阴影里。我去引开他们跑到另一条岔路上,你们就趁机跑出去。阿四是个瘸子,一定追不上你们。如果追上了,你们就说……” 她微微闭眼,再开口时声调一变。 变成了又甜又脆的小女孩的声音。 “四爷爷,你怎么哭啦?正阳楼的牛肉焦饼有这么好吃么?我下回再给你带呀!” 那还是四五年前,她给瘸子阿四送吃食来。 其中有一样就是正阳楼的牛肉焦饼。 这一样的确是很好吃很有名的吃食,但她不明白,瘸子阿四为什么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 然后她说过上面那样的话。 瘸子阿四并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一句话。 “三小姐,你真是个好姑娘。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那时琉璃正在高天士面前各种碰壁,难得被人夸一句“真是个好姑娘”,心里感动得不行。 所以这件事她印象非常深刻。 但愿瘸子阿四也能记得。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八姑去追你呢?”华夫人问。 “一定是八姑,因为瘸子阿四腿脚不便。” 琉璃深吸一口气,率先朝分岔口走去。 “如果不幸……我真的连累了你们的性命,自己也一定不会苟活。” “等一等。” 华夫人解下自己腕上的银环,为琉璃戴上。 “这种袖里剑比匕首锋利。又轻薄,贴肉藏着就算抓住胳膊也发现不了。” “绕指柔!这就是绕指柔么?我听哥哥说过!” 谢宜华在一旁瞪圆了眼睛。 “必要时只需轻轻一抹。琉璃小姐很擅长这个,不是么?” 手指如冰,轻轻滑过琉璃的咽喉。 96.第96章 你这是找死 接下来的事,对琉璃而言就如幻梦一般。 不,噩梦。 还是那种特别模糊,特别无能为力的噩梦 她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她的确引起了贼人的注意。 追过来的人也的确是八姑。 但是她完全忘了:八姑手长脚长,又是练家子,一步能抵她好几步。 幸好华夫人事先拿食篮里的东西在地上堆了些路障,多少绊住了一点时间。 她跌跌撞撞,顺着那条事先看好的岔路朝前跑。 山洞里幽光微暗,偏又多石柱石牙,好几次她都撞得两眼金星。 不过也多亏了这些石柱石牙,让她围着绕来绕去,险险把八姑甩在身后。 “站住!” 八姑厉声喝道,手掌狠狠拍出。 刚要拍到前面的石牙时,又及时收住了力道。 正因为如此,她虽然形状凶悍,琉璃却觉得她对这条路似乎心存忌惮。 否则,也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同自己绕圈。 “小贱人,你那边是死路一条,再不回头……” 琉璃不管她恶狠狠的恐吓,顺着越来越窄的道路朝前跑。 只觉得脚步越来越虚浮,终于还是被八姑赶上了。 “别过来!” 她猛然转身,咽喉上已经多了一道银光。 那把“绕指柔”果然还是派上了用场。 “哟,大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八姑笑了,脚步也停住了。 琉璃心里微微一松,手则紧紧抓着剑柄。 “与其让你折磨,我倒不如自行了断。” “折磨?谁敢折磨季三小姐?你可是少主的贵客,我们都得好好伺候着。” 八姑干笑两声,朝琉璃伸出一只手。 “来,把它给我。寻死可不是大小姐能玩的把戏。” “你当然怕我寻死。我死了,你们是不是也活不成?” 琉璃朝后退了几步,心中逐渐镇定下来。 “告诉我……你们的少主,到底是谁?绑我来又是想要什么?” 回答她的却是八姑一连串笑声。 “呵呵呵,你不是都要死了吗?还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我是认真的,你不相信吗?” 琉璃一咬牙,手微微施力把剑锋朝里压了压。 她原本只是想唬唬八姑,让她知道自己并非虚张声势。 谁知这绕指柔可不是她头上的金钗,只是轻轻一压,她就觉得喉头一凉。 咽了咽唾沫,倒也不觉得痛,只是自己清楚已经划出了一道伤。 吓得她双手紧握剑柄,再也不敢动了。 “当真的么,季三小姐?” 黑暗中,八姑未必能看见她喉头的伤痕,却偏偏像什么都看清了似的。 “那就刺给我看看呀,季三小姐。你手里这短剑看起来可是相当锋利,” 八姑朝前走来,一步接着一步。 琉璃踉跄后退,耳边充满了恶毒的大笑声和恐吓。 “刺呀,你刺呀。轻轻划拉一下,就是一个口子。这么薄的刃,只怕连口子都不会有。顶多呀,是一条红线。” 琉璃摸了摸喉头,果然什么都摸不到。只有一处微痒,又透着轻轻的刺痛。 “伤口太小了,血都积在下面,就等着你再说一句话。” 琉璃咬紧嘴唇,绝不吭声。 “季三小姐,你见过杀鸡杀鸭吗?就像那样,叫一声,血喷得三丈高。再落下来,跟下红雨似的,可好看了。” 八姑嘎嘎地笑着,声音紧追着琉璃,脚步倒是不慌不忙。 “要不然,你捅的时候朝下一点呀。把气眼捅破了,有出气,没进气,那才叫死得一个舒服哪!” 她突然在琉璃背后吹了两口气。 琉璃骇叫一声,手中的袖剑落地,毫无声息地插入地下。 “果然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八姑赞叹着拔出绕指柔,手指一弹,剑锋立刻发出龙吟般的清啸。 “这般好兵器,落在草包手里也是可惜。呀,季三小姐你等等,我来教你怎么用它呀” 她笑嘻嘻弯着手中剑锋,一步步逼近琉璃。 “你是喜欢捅气眼,还是抹脖子?剖肚子?呵呵,八姑我呀最喜欢的还是……划小姑娘的脸蛋!” 莹莹剑光照出一张槁木似的长脸。 琉璃这才发现,八姑嘴上笑着,脸上竟毫无半点表情。 僵硬如死人一样! 她绝望地闭上眼。 颤抖的手指在袖子里抓住一样东西。 就在八姑的笑声逼到面前的那一瞬间,她手一扬,将那样东西摔了出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 八姑惨叫一声,又猛打了几个喷嚏,听声音居然痛苦难当。 琉璃也痛苦难当。 那一瓶海椒粉洒出去时,也有不少落在了她自己脸上。 现在她整张脸都热辣辣的,双眼更是又痛又肿,不住朝外流泪。 不过至少,她又把八姑甩在了身后。 琉璃忍着痛,跌跌撞撞朝黑暗深处跑去。 “站……站住!” 八姑一边猛咳,一边朝她叫喊。 “那边……小蹄子,你你这是找死……” 琉璃只当没听见。 这边的山洞显然比之前关押她们的那边更幽深,岔口也更多。 真奇怪,她从不知道清凉山这种低矮的山里也会有这么大的山洞。 她也不知道这样跑下去是会碰到出口,还是最终被困死在黑暗里。 总之,都好过落入那个女人之手! 正这么想着,突然脚下一空。 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她就坠入了更深的黑暗。 琉璃是被人拍醒的。 那人拍着她的双脸,又急又重,就好像她已经是一具尸体。 “不要……痛,痛呢……” 琉璃扭着头,细声求饶。 只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眼睛也睁不开。 全身更如被折断的木偶一样,半点不听使唤。 “你还还知道痛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嘲笑。 “端王殿下?” 她朝着那声音惊喜地扬起面孔。 下一刻,下巴就被一只大手重重捏住。 “琉璃小姐,你还真是完全不知道吸取教训哪。” 刚才还潜藏在嘲笑里的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同样熟悉的凶蛮。 琉璃几乎不敢相信。 “小、小八?!” 她竭力支起眼皮,却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俯在自己上方。 “我,我这是死了么?” 97.第97章 你为什么会在 琉璃觉得自己一定是摔死了。 想不到死后的境况,也和平时的噩梦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小八的手比梦里还不老实。 她的胆子,也比梦里要大些。 居然没有尖叫,也没有求饶,反倒抬起手来,轻轻拍拍小八的手背。 “你呀,既然已经身在阴曹地府,就应该改邪归正,偿了前世的孽债,往后才好投个积善人家……”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小八的声音带笑,温热的指腹挠着她的下巴,酥酥痒痒的。 “我的孽债,要偿还可没那么容易。所以要死,也不容易。” 他呼吸如春风,拂过琉璃的发心,又拂过她的额头,最后停留在红肿的眼皮上。 “真可怜,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一点温热又湿润的感觉,沿着琉璃微合的眼睑轻轻滑过。 紧接着又卷起她的睫毛,并向更深处滋润。 “你……” 琉璃又羞又怯,全身都在轻轻颤栗。 这不可能是小八! 小八绝不可能会做出这样温柔又羞人的举动! 更让她羞愧欲死的是—— 就在眼睛被舔上的那一刹那,从她心上掠过了一个身影…… 是端王。 她怎么能在被别的男人轻薄时想起端王? 太亵渎了! “放开我!” 然而,他有铁铸似的双臂为禁锢,绝不容她朝后退缩。 “别动!这会儿害什么羞?” 他轻笑,每个字落在她心上都像一把匕首。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还要我再提醒你么?” 如果这是噩梦,到这时也该醒来了。 琉璃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痛得“啊呀”一声叫唤出来。 但是禁锢她的怀抱仍然没有半丝松懈。 “你居然以为是在做梦?” 小八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满,捏着她下巴的手也蓦然一紧。 “这样像是做梦么?或者这样?” 他朝她眼睛里猛吹一口气,接着又是一口。 琉璃羞窘地侧过脸去。 “我,我这又不是被风沙迷了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怯怯的声音算是抗议,还是解释。 “我知道,海椒嘛。” 他低笑着,用舌尖卷过她的眼眶,从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里卷起一抹清凉。 “还真够辣的。” 琉璃浑身一颤。 “你,你怎么知道这叫海椒?” 明明,海椒这个名字是她才取的,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就传开。 小八没有回答,只是又细细替她舔了一回眼睛。 “我还是头一次瞧见,有人吃这玩艺儿是用眼睛吃的。怎么样,能睁开了?” 他笑着松开胳膊,却并没有从她身边挪开。 琉璃眨眨眼,果然舒服多了。 眼前也不再是一片泪光模糊。 “这里是哪里?” 她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红赭色岩石,还有岩上苍翠的松树,岩下杂乱的兰芷杜若。 熟悉的江潮声,正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她身周的汀岸。 “这里莫非是……扬子江?” “看来还没摔傻。” 男人的大掌粗鲁地揉过她的发心,最后停在后脑勺处。 琉璃这才觉得那里有些肿痛,应该是摔下来时磕伤了。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刚才明明还在……” “听说过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吗?”小八问。 生在金陵,长在金陵,琉璃当然听说过金陵建城的传说。 钟山就是如今的紫金山,石城就是如今的清凉山。 大概千年之前,有一位智可通天的大圣贤途经金陵,发现天上有两股云气交缠争斗,终日不休。 后来他亲自骑马乘船,勘探地形,发现紫金山一脉群山如巨龙蜿蜒,清凉山一脉群山又如猛虎雄踞江滨,那两股云气就是这一龙一虎的吞吐呼吸。 后来这位大圣贤降了龙,伏了虎,修了金陵城令龙虎守护。 民间一直传说金陵藏龙卧虎,是大富大贵之地。 果不其然,本朝太祖就是从这里起兵平定天下的。 可惜太祖嫌金陵地属江南,山温水软不免消磨男儿志气,最终还是定都北方。 “刚才,你就是从虎口里掉出来的。” 在小八的指点下,琉璃终于看清了。 原来这里正是清凉山临江的“虎头”位置。 说来也怪,沿江山体一直平整如城墙,到这里却突然分做上下两块巨岩,乍看上去还真像老虎微微张开的大嘴。 岩缝里生了许多蔓藤荆棘,如果不仔细看,真看不出那里居然是空的。 甚至还通向山上的山神庙。 琉璃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岩石,无法想象坚硬的石壁后面可能有许多中空的山洞。 “老虎肚子里的风光如何,琉璃小姐?” 听到小八问她,琉璃缓缓回过头来。 此时黄昏刚过,暮色笼罩,小八的脸在银面具下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小八?” “真不容易,终于叫对人了。” “你没有被埋在塔下?” “想埋我?可惜还不是时候。” 琉璃看看他,总觉得那面具下的表情突然阴郁下来。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是被你的同伙所救吗?” “琉璃小姐这样关心我,还真叫人感动呢。” 他夸张地把手搁在左胸上,朝她眨了眨眼。 “如果我说,这是因为我的天命未尽呢?” “天命?” “与其说天命,倒不如说自作孽。” 他自嘲地牵牵唇角。 “有一件事我必须完成。在这件事完成之前,只怕我想死也是不能的。” 明明是句很严肃的话,他却偏偏像是在讲别人的笑话。 想到他从小就背负的悲惨命运,琉璃不禁心头一软。 “你,你放心,我已经恳请端王殿下主持公道……” “他?” 小八嗤之以鼻。 “他懂个屁的公道!” 银面具下目光灼灼,锁住琉璃动弹不得。 “你去求他?他点头了?你答应了他什么?告诉我!” 这一连串问题弄得琉璃有些头晕。 “是我先问你的。你,你和瘸子阿四他们是一伙的吗?” “瘸子阿四?那是谁?” 听小八不屑的口气,倒并非作伪。 “你不认识他们?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琉璃盯着那张银面具,尽量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冷静又犀利。 “不要告诉我,这仅仅又是一次巧合。” 98.第98章 你怎会知道 “当然不是巧合。” 小八随手从岩壁上拔下一枝白茅,在手中玩弄。 琉璃轻轻朝后退了两步,双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能掐会算,知道你今天必从老虎口中吐出来。” 他嬉笑着朝琉璃的方向吹口气,白茅飞絮飘散。 “别说笑了!” 琉璃用手拂走飞絮, “你真的不是他们一伙的?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华夫人带着谢小姐逃出去了。我想不久之后官兵就会赶到山神庙……” “难不成,你竟然是怕我被官兵捉拿?” 小八停止了嬉闹,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琉璃。 “哪怕我很可能同他们串通起来,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你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少主?” 琉璃正想问为什么要把她绑来,又叹了口气。 “算了,你先逃吧。” “逃?” “逃吧!等到端王殿下做主,还你身份之后,再回来好好谢罪,重新做人。” “琉璃小姐替我设想得还真是周到。” 小八朝她走近几步,银面具在暮色中。 “不过,就算逃走也难免被人举报——比如,琉璃小姐。” “我不会说的。” 琉璃眼底充满怜悯。 “我知道你并非坏人,只是少小漂泊,又不得已结交了歹人。只要端王殿下做主,让你认祖归宗,就算分不到财产,也能有个正经身份,到那时……” “哦,到那时怎样?” “到那时我会资助你些银钱,你好好找个营生度日吧。” 她说得很认真。 想不到换来得却是小八的仰天大笑。 “说得这样感人,不愧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要胡说!” 琉璃羞愤地涨红了脸,朝后一退。 “我同你……那一晚已经银货两讫!现在毫无瓜葛!” “是么?” 他跟着朝前一步。 “那么我被官兵抓走,不正好为你甩掉一个包袱?为什么还想让我逃走?” “当然是因为……” 琉璃忽而语塞。 当然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乍闻灵塔被平时的惊恐? 还是因为在密室中听他说故事的伤感? “当然是因为不忍心。” “仅仅是不忍?” “难道还会有其他原因?” 琉璃朝后连退几步,不让他灼热的气息扰乱思路。 “那就太可惜了。” 他微笑着,没有继续逼近。 只是伸出手,用穗花绒绒的白茅轻挠她的脸。 “若你肯与我做夫妻,做丈夫的当然会信任妻子。” “谁要与你做夫妻?” 琉璃把白茅拍开,却仍觉得脸上痒痒的。 “那你要与谁做夫妻?端王?” 听到端王两字,琉璃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同端王在一起。” “如此就好。” 小八说着好,口气却奇特的凝重。 “既然你我毫无瓜葛,那么……” 他一扬手,白茅飞出去,荡悠悠落在水面。 “琉璃小姐,你知道世界上真正能够保守秘密的是什么人么?” 他的口气仍然带笑,琉璃却听出了某种危险的意味。 “如果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 话音才落,他的右手就已经袭到琉璃面前。 驾轻就熟地扼住了她柔嫩的咽喉。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闭嘴的,只有死人。” 他的拇指肆意地上下滑动,突然一滞。 “这是什么?” 他收回手,看着指腹所沾的红色。 琉璃这才觉得咽喉上有一丝疼痛蔓延开来,一下下扯着肌肤。 “怎么回事?” “我之前被贼人绑到清凉山这里……” “啰嗦!只说你是怎么伤到的。” 小八命令,眸光暗沉而冰冷。 在这种眼神逼问下,琉璃只能把她帮助华夫人与谢宜华逃跑的“妙计”从头说了一回。 “你竟敢用绕指柔指着自己?知不知道它有多锋利,稍不留神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还未听完,他就失声怒吼。 琉璃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怎会知道那把袖剑叫绕指柔?” 明明,她刚才只字都没有提到华夫人那把袖剑有个名字。 谢宜华知道那是“绕指柔”不足为奇。 她是大将军谢朗的妹子,谢朗深受皇上器重,与端王也交好。她当然有很多机会能从哥哥那里听说这把独特的袖剑。 可是小八绝没有这种机会。 “我自然知道。” 对她的问题,小八只是这样简短利落的回答了一句。 毫无心虚或掩饰。 她再问,他也只当秋风过耳,反倒追问她在宝华寺被绑走的始末。 “你刚才不是嫌啰嗦,现在怎么又问?” 还问得特别细致,连谢宜华的帖子是几时送到,又是由谁交给她的都要问个明白。 “啰嗦!叫你说你便说。” 于是琉璃只得细细地从头说起,只是隐去了灵卫那一段。 说来也怪,从宝华寺开始,她就一直像身在梦中。 无论多么惊恐不安,就连从山洞中摔落以为自己必然会死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哭叫出声。 就好像只是在忍耐一个噩梦。 现在说着说着,她反倒眼泪滚滚而落。 这时候才觉得格外恐惧,说起话来也断断续续。 这种时候,面前能有一个人专心听着她说话,并用高大的身躯挡住越来越凉的江风。 她觉得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哪怕这个人听的时候只是冷哼而不是安慰。 “怎么会是这样……” 听完之后,小八喃喃自语,口气更加阴沉了。 琉璃只当他是因为同伙的恶行而自责。 “你知道他们的行径就好,以后真的都别再一起厮混了。” 小八如若未闻。转过身去,专心致志盯着暮色下的江面,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静静等了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说一句实话呢?” 也不指望得到回答,想不到过了一会儿,小八突然开口: “他们不是我的同伙。” 接着,像是要说服琉璃一样,又补充道: “我要找你,根本不必那样费事。不是么?” “那么……” 问题卡在了嗓子里。 月亮刚从江上升起,照出波光粼粼,也照出他的动作。 “你你你解衣裳做什么?” 99.第99章 你难道是皇族之后 月光下,琉璃惊慌失措地看着小八。 看他动作轻巧地抽开衣带,解去外裳,刷的一声丢在旁边的树杈上。 披戴一身银光的躯干修长挺拔,腰身优美,在扬州“销金窟”里不知会让人销去多少黄金。 看在琉璃眼中却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可怕。 “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睡觉!” 小选了岩下树丛后避风的一块地,用力踏了踏,想把丛生的杂草弄平。 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主意。 “真是麻烦。” 他抱怨了一声,忽而一弹指尖。 琉璃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只觉得从他指尖里射出一缕紫烟。 接着就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那片杂草上欢快地翻滚起来。 “这难道是……” 她惊骇地盯住那个影子。 青色的,身周有光晕流动的影子。 起初她以为是一个长了独角的胖圆球。 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条团身的青蛇。 她以为是角的东西,只是高高卷起的蛇尾。 再仔细一看,说是蛇也不对。 这团生气勃勃的东西,居然只是一条蛇蜕。 所以它的光晕,才比之前华夫人手中那只灵卫分身的还要浅淡么? 是的,琉璃可以肯定,眼前此物也是一只灵卫。 下一刻,她的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也会有灵卫?” 小八手里搭着衣裳,回过头来瞟了她一眼。 “怎么?难不成只有你那位高贵的王爷才配有这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琉璃的心里,倒的确晃过了端王的影子。 “可是,不是说……” 华夫人的话蓦然在耳畔回响:“这几乎已经是判定皇家血脉的证据之一。” 传说中贞元皇后的灵卫是条龙。 端王的灵卫似乎是条夔龙。 龙蛇本为亲族,甚至蛇化为龙的传说也是有的。 琉璃越想越是心惊,陡然又记起小八在塔底密室对她说过的那个悲惨的家族。 “呀,你难道是皇族之后?” 老太爷当家,晚年宠爱侍妾。 穆帝在位四十余年,晚年独宠檀妃。 家业本该由长子继承,老太爷却想交给妾生的幼子,为此才导致之后的悲剧。 当年的太子在穆帝驾崩后,也突然病逝,后来才被今上追封为懿文帝。 檀妃也的确生有一子。 琉璃曾听大姐说过,当年为了庆祝檀妃之子出生,皇商周家四处搜罗紫檀打造了一座十二面的屏风,每一面上都有金玉螺钿镶嵌出古代的慈母孝子故事。 长子的儿子被指谋害祖父,自杀伏罪,家业最后由其六岁的弟弟继承。 当今皇上是懿文帝与孝安皇后所生的次子,正是六岁登基! 想到这里,琉璃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 “难怪,难怪!” 难怪那座灵塔内部如此古怪,陈设又如此奢华。 尤其是塔底的密室,那些器具已经超过普通大富之家的阔绰。 更不用说要在佛门清净地弄这样一个隐蔽之所,再把这一切运送进去。 她现在才终于明白:那座塔一定是为檀妃所建。 那些传说中清凉山中响起的雷鸣声、飘过的鬼火,不过是暗中兴建而已。 小八的故事里也说过,老爷子晚年已经察觉到身边人有异动,提早做了布置。 所以,在塔里不见天日度过多年的,正是檀妃和她所生的小皇子。 “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琉璃坐在草丛里,设法厘清某件事。 “贞元皇后所出的血脉才是天生自带灵卫,可你是檀妃生的……呀,不对不对!”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忽然,小八一声冷笑,伸手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睡觉!” 那团青色的蛇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琉璃被丢在已经滚平的草甸上。刚才还郁郁葱葱的杂草,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干草,铺在身下居然还让她觉得有些暖和。 草叶也不扎人,因为隔着小八的外衣。 琉璃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小八又慢条斯理地解起颈下的盘扣来。 “你要做什么?” “解扣子,当然是为了脱衣服。” 他解开前襟,又脱了一只袖子,动作徐缓,似乎故意要逗弄她。 “你,你怎么能这样!” “叫什么?你从前所见过的,可比这要有料多了。” 他嘲笑着,把胳膊从另一只袖子里抽出来。 琉璃正要反驳,突然眼前一黑,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男子气息已当头罩下。 “你……” 她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发现自己正搂着小八的袍子。 至于小八本人,已经手脚摊开,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她身边。 “你,你就睡在这里?” 她怯怯地缩了缩脚,又瞟了瞟他仅着中衣的身体。 “怎么,我铺好的床,我不能睡?” “那我去另一边好了。” “另一边?你知道这里的夜潮会涨到哪里么?” 琉璃摇摇头。 “你知道清凉山中有多少种野兽凶禽么?” 琉璃又摇摇头。 “你脖子上带伤,虽然细微,如果被寒邪趁机而入,也是会送命的。这你又知道么?” 想到之前谢宜华在山洞中痛苦的模样,琉璃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勇气。 “可是,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啰嗦!” 他的胳膊突然一压,就把她压倒在夹袍下。 唯一能令琉璃欣慰的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越轨的动作。 抓着袍角僵硬地躺了一会儿,她刚想朝外挪一挪,忽听他噗嗤一笑。 “明早天亮了,记得去江边照一照。” “嗯?” “照过了你就会知道,现在没人会对你动手动脚。” 琉璃无言以对,只好偷偷咬住袍子。 狠狠咬一口,再咬一口,权当报复它的主人。 夹袍与近在迟尺的体温,以及连日来的惊吓波折,终于让琉璃合上双眼。 就在她以为自己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耳畔低低的一句“抱歉”。 “为什么抱歉?” 小八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仍醒着。 片刻静默之后,他终于回答了。 “有人告诉过我,你会在这里。可惜,我似乎来得太晚。” 100.第100章 当然是趁火打劫 “有人告诉你?谁?” 琉璃顿觉睡意全消。 小八却又嬉笑起来。 “自然是算命的告诉我。” “算命的?” “难不成你还真当我会未卜先知?” “可是……” 琉璃抓着袍角,从夹袍下偷看旁边的银面具。 “海椒和绕指柔也是那个人告诉你的么?” 小八不语。 “还有,你的灵卫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在偷偷修炼邪术么?” 小八仍然不语。 “你那么讨厌端王,是因为……嫉妒么?” 嫉妒同为皇家血脉,一个风流潇洒,享尽人家富贵;另一个却前半生暗无天日,后半生漂泊无定。 小八一声长吁,宛若叹息。 片刻后,又变回冷笑连连。 “我若是你,有操心旁人这份闲心,倒不如先操心自己。” 他突然翻身而起,支着胳膊俯瞰琉璃。 “总不会天真的以为我会救你吧,琉璃小姐?” 月光照在银面具上,更衬得面具下一双深眸幽暗如夜,冷淡如冰。 “那你为什么会来呢?” 琉璃躲在夹袍下面,音细如发。 “当然是为了趁火打劫!” 他取下她发上的珠花,迎着月光细细把玩了一会儿。 “你猜,你那继母和表哥为了救回你,肯出多少银子?” “你勒索他们?” “不,这不能叫勒索。我只是路过这里捡到一只肥羊,又好心地给你的家人留书指路。难道不应该得到一点报酬?” “一点报酬?” “一箱金条而已,对季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可是你这不就成了绑匪?” “不,你会告诉官差,绑匪是山神庙里的那三人。你慌乱逃生,所幸没有受伤。” “可是这样不对。” 琉璃想了想,忍不住继续规劝: “你要是现在手头紧,需要银两,不如换个更好的法子。” “更好的法子?” “明天你可以送我回去,我家绝不会亏待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必趁火打劫,还能落下个好名声。” “好名声?” 小八咧嘴一笑。 “季家的琉璃小姐被歹人绑票在先,又被一个陌生男子搭救露宿荒野一晚。你觉得这个名声很好听么?” 琉璃语塞。 “你就不怕我向官差检举?” “你又忘了,我之前教过你什么。” 他的手伸过来,亲热地抚上她的脸。 手指所夹的珠花镶面朝下,一点点压入她柔嫩的面颊。 “金条会按照我的吩咐送到某个地方。然后他们才会知道你在哪儿。你猜,我介不介意他们赶到这里时只能发现一具尸体?” 冰冷的黄金和宝石压迫着她的肌肤,疼痛中又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你不会……” 琉璃用微弱的声音大胆争辩。 “要是……要是你想杀我,早就可以动手了。” 压迫感蓦然一松。 “不错,因为让你活着的好处更多——至少眼下还是这样。” 说完这句后,小八翻身倒卧,重新在她身边摊开手脚。 “小八?” “嗯?” “所以……其实你是来救我的,对么?” 她怯怯等着答案,等到的却是夹袍被人猛地朝上一拉,蒙住了她的头脸。 “闭嘴!睡觉。” 这个晚上琉璃奇迹般地睡得安稳。 醒来时,身上仍完好地裹着那件夹袍。小八坐在她脚边,双手环膝,面具后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看什么?” 她坐起身来,手里抓着袍子护在胸前。 小八如梦初醒般挪开了视线。 “看你还能睡多久。”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受了寒凉,他的嗓音比平时更加低哑。 琉璃把袍子递给他,怯怯问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早些动身回城?” “回城?” 小八古怪地瞟了她一眼。 “琉璃小姐,你打算怎么回城?” 他们身后是岩层如削的虎头岩,眼前是滔滔扬子江。 这里位置偏僻,加上附近水域多漩涡湍流,一向人迹罕至。 指望路人伸出援手,显然不可能了。 琉璃朝岸边荒草丛中看了看,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小船。 她难免惊奇,问小八道: “你是怎么来的?” “我有我的办法。” 是借助灵卫的能力么? 琉璃又想到了他的身世,眼瞟着手指却不敢多问。 “别胡猜!” 小八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那种女人,怎么配当我娘?!” 听起来像是从小吃了很多苦的样子。 也难免会怨怼端王。 琉璃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让我诱端王到小清凉寺去发现那座塔,并不是想让他调查其中的古怪对不对?” 是真的想在塔中杀掉端王。 也几乎就让他得手了。 “是又如何?” “可是端王那时候还未出生,你纵然有怨气也不应该出在他身上。” “如果能干掉那家伙,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这一瞬间的声音里充满仇恨,也充满痛苦。 琉璃听不出,到底哪一样更重。 她正要再劝他,却被冷笑打断。 “你倒是时刻替他着想。” 突然,小八展开双臂将她抵在岩壁上。 “值得么?你瞧你,落难至此,你那位高贵多情的王爷,此时此刻又在何处?” “华夫人说过,王爷一旦发现她留下的记号就会来寻我们。” “记号?灵卫的本体与分身原是一体,分身一旦知晓,灵卫本体就立刻会有感应。从城内到这里,难道还需要三天?” “你怎么知道……” 琉璃记得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提到灵卫的事,更不用说华夫人有端王灵卫的分体这个秘密。 “当然是我未卜先知。” 小八冷笑着,继续毫无不留情地戳破琉璃心底深藏的幻梦。 “她既然在宝华寺时放出记号,端王当时就应该知道你们遇险。果真有心救人,哪里还会等到你们被当成泥像运出寺去?” 琉璃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自己也偷偷在心里问过。 但是她绝不相信端王会见死不救。 就算她本人无足轻重,端王也绝不会不顾华夫人的安危。 “无论如何,我相信端王殿下。” 她郑重其事地说。 “随你。” 小八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 “要打个赌吗——赌他会不会来救你?” 101.第101章 或许这就是天意 这个赌约无论琉璃愿不愿意,都只能接受。 因为一转眼她就被独自留在了江滨。 “你,你去哪里?” 她朝小八飞鸟般腾起的背影喊道。 小八稳稳落在虎头上,从蔓藤的阴影中俯瞰着她。 “当然是去瞧瞧我的金条送到了没有。放心——” 他随手摇下几片朽叶落在她身上。 “一旦收到金条,我自然会告诉他们你的下落。如果没有,那你就继续等着你的好王爷吧。” 他几起几纵,很快就消失在崖顶。 原来,什么趁火打劫居然都是真的……琉璃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等了又等,不见小八回来,肚子倒先饿了。 可是这荒野江滨,哪里会有什么吃的。 就算她能捕上鱼来,也没有火可以烹制。 她只好对乱草下手,好不容易半天剥了一小把草籽,嚼在嘴里倒能抵饿。 “咦?” 突然,脚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她拨开杂草俯身查看,发现居然是一枚印章。 四四方方的石印,只在角上缺了一块,小小一块却沉甸甸的。 上面所镶的印纽是紫铜的,早已斑驳腐蚀,看不出是只虎还是只龟。 翻过来看看,印面上的刻字倒仍然清晰可辩。 琉璃走到水边,把细沙地拍拍平,将这枚印章压上去。 沙上赫然出现几个曲曲叠叠的纂字。 琉璃虽不认得字,却数得出字叠了几曲,也知道这就是官场上流行的“九叠纂印”。 每个字的笔画都被故意拉长,折叠堆曲。 九为数中最大,唯有天子可用。 官员用印则按品级官阶大小递减,少则双曲,多则七叠。 她捡到的这个,居然叠了七曲,印章主人必然是非常显赫。 然而非常显赫之人,又怎会把随身印纽丢在这种地方? 琉璃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件非常可怕的往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八如去时一样飘然而至,看到的正是她呆呆坐在江滨的模样。 “喂,醒醒!” 他粗鲁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怎么,想我想得出神了?” 琉璃惊叫一声,就手一松,又把印章摔到了地上。 “这是?” 小八抢在她之前先把印章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瞧了瞧,突然声调就沉郁下来。 “你捡到的?” 琉璃点点头,随手朝草丛中一指。 “你说,这会不会同十年前那件事有关?” 她忍不住要把自己心中的疑问对谁说说。 二十年前,金陵发生了一件惊天绑案。 有位朝廷大员携家眷告老还乡,快到金陵时却被路劫,十几车人马细软凭空消失。 至今下落不明。 据说当年小皇帝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却也一无所获。 为此还削了不少当地官员的乌沙,就连身为府尹周大人,也受到了严厉斥责。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出城遇匪。 那年琉璃也被告知不能像往年一样去别庄小住,朝老爹哀求,反倒被责骂,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说不定他们也同我一样,被绑到清凉山里。谁能想到,这样一座不大的山,山腹里居然会藏着那么多暗道?” 被绑票时,琉璃还想到过这件陈年悬案,生怕自己也会消失得如此悲惨。 她可再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捡到这枚印章。 想来那些人大概早已遇害,只留下这枚仓皇失落的印章铭记主人的悲剧。 她絮絮叨叨地感叹着,小八听得心不在焉。 过了好半天,她才发现银面具之后的眸光异常黯淡。 “想不到,居然真的会被你捡到。” 他手掌一缩,握住那枚印章,像是要把它丢到江里去。 “别,别丢!” 琉璃慌忙抱住他的胳膊。 “可怜那些人就留下这一点痕迹。等回去后,我一定要拿它向官衙禀报。” 唯恐他不肯答应,她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含冤莫白,不见天日的苦楚,你也是知道的呀。” 小八木然听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手臂。 “也罢。” 他把印章放回琉璃手中,大掌覆着她的手,居然有些微微颤栗。 “或许,这就是天意。” 如果琉璃不是太急于拿回印章,也许能听出他的语气格外凝重,透着苦涩和无奈 “对,这就是天日昭昭,果报必申。” 她点点头,继续盘算: “不知道现在报给周大人还有用么?或者成大人?” “怎么就不担心下你自己?” 短暂的沉默后,小八的声调又恢复了平常的轻浮。 大拇指也不老实地摩挲着她娇嫩的掌心。 琉璃缩回手,这才记起自己还是等待救援的“肉票” “你……拿到了吗?” “拿到了。” 他从袖子里抛出来金灿灿的一条,落在沙地上。 “满满一箱,三十六条,都是这个。” 不用捡起来细瞧,光听落地的声响琉璃就知道了。 这不是金条。 只是包了金箔的黄铜。 “看来你们季家并不太想要你回去。” 小八讥讽道。 “不,这不可能!” 琉璃走过去捡起“金条”。 有一种寒意,在身体里沉潜许久,现在终于浸透了她的身心。 “你,一定只是他们?” “这倒是很有可能。” 小八贴到她身后,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琉璃小姐?看来不见小鸡,你们季家是断断不肯撒米的。” 他的手从身后环过来,握住她的。 一根根,捏弄着她冰凉的手指。 “这根?还是那根?哪一根能让他们一眼就看出真的是你?要不换成脚趾头?” 他捏着她的左手小指,口中低笑。 “你的继母应该认得出那个朱砂记吧?” 琉璃双颊顿时有如火烧。 她的右脚小趾内侧的确有一点朱砂记,但除了贴身服侍的丫鬟,只怕连继母宋氏都不知道。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看天意咯。” 他松开她,兀自在昨晚的草甸上平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岩壁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让琉璃瞧不清他的神色。 “如果真有天意。三天后,自会有人来救你。” 102.第102章 三天后 “三天后?” 琉璃可不喜欢这样的天意。 “不能等到三天后!你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只要送我平安回去。” “为什么不能?” 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居然香气扑鼻。 不用打开琉璃也知道,这是正阳楼的牛肉焦饼。 小八剥开油纸包,自己先咬住一个,剩下的一起递给了她。 “放心。在亲眼见证天意之前,我是不会让你饿死的。” 面饼裹着牛肉馅,炸得金黄酥脆,正是琉璃爱吃的。 此刻她却顾不上吃。 “总之别等三天后了。只要你肯送我回去,三十六根金条一根都不会少。” 她说得越急切,小八就越不以为然。 “原因呢?你这样着急,,倒是为了什么要事。” 琉璃拗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 “三天后,就是下元节了。” “这不就在水边?到时候你要祈福还是消厄,自便就好。” “我应允过端王殿下……” “要陪他乘船夜游?” 小八不耐烦地打断她,也不理会“你怎么知道”这种问题。 “年年下元节他都要携美游河。在京城是名妓张端端,在扬州是卢家小姐,在大明湖上还闹出过众美争风的闹剧。这些风流韵事,你难道从没听说?” 琉璃当然听说过。 “愚蠢的女人!” 小八嘲笑道。 “只是让个太监传个谕令,你就召之即来。也不知一道谕令到底传了几个美人,那条船还挤得下人么?” “不,不是这样的!” 琉璃大声辩驳,也不知是为端王,还是为一直心怀忐忑的自己。 “是端王殿下亲自来问我,愿不愿同去游河。” 那天端王一早跑到“升季祥”来探望她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她相信:有些急躁而强硬的口气,反倒说明了端王是真心诚意想她一起游览金川河。 “他亲自问你?” 小八似乎不信,直到看见琉璃娇羞的脸色。 “他居然……亲自问你……这怎么可能?不,这绝不可能!” 小八喃喃自语,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惊。 琉璃倒也能体谅这种震惊。 “当时我也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像我这样无才无貌,门第也不高贵的姑娘,居然也能够得到王爷的垂青……” “你错了。” 小八把牛肉焦饼塞在嘴里,咬牙切齿地撕咬着。 “是他配不上你!” 吃完了将眼一闭。 “理他远一点,越远越好。别说我没警告你!” 之后无论琉璃怎样劝说哀求,他都不再理会,甚至也不再同她说话。 夜里也不在与她同卧草甸,自己另找了一个角落睡。 第二天开始,小八每天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回来总带着些吃食,不仅余温尚暖,还都是琉璃平常爱吃的。 一两样可能是巧合,再多几样,琉璃又忍不住奇怪起来。 知道脚趾上的朱砂记,很可能是因为扬州那一夜的荒唐。 尽管她很怀疑,那么不起眼的一点红印,居然会被注意到,并记住。 但是她喜欢吃什么,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晚上的肌肤之亲就了解。 也不可能从外面打听得这样面面俱到。 就凭他们这段时间的几次接触,琉璃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比这件事更想不通的是…… 他为什么会买这些她喜欢的食物? 这种周到,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就意味着什么?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但琉璃绝不敢再想下去。 毕竟那个答案,是她绝对不愿意知道的。 就这样,终于到了下元节当天。 琉璃一早醒来,发现小八已经不见了。 草甸上还有些昨晚吃剩的酥果卷子,被细心地包在油纸里,以免虫蚁分食。 琉璃吃了酥果卷子,按照小八事先的吩咐,把油纸裹上小石块丢到江里。 小八说,这是避免官差找到她时发现痕迹追问。 琉璃其实并不相信他口中的天意。 按照他的说法,这天就应该有人来救她了。 她自己也算过,华夫人带着谢宜华如果逃脱了,早就应该把被绑一事告知官衙,不可能拖到现在。 官差迟迟没有出现,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华夫人她们到底还是未能逃脱,眼下说不定已经遭到毒手。 二是官差只去了山神庙,没能搜查到被瘸子阿四他们掩藏起来的山洞和密道。 正这么想着,忽听头顶山崖上有人声由远而进。 呼叫声声,喊的正是“季三小姐”。 琉璃又惊又喜,也向崖顶呼叫。 不多时,崖顶上就有人发现了她。 “在这里!季三小姐在这里!” 看号衣颜色,果然是金陵衙门的官差。 琉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步辇上,几个官差抬着她缓缓走着。 旁边还晃动着宋家表哥的笑脸。 “谢天谢地,总算人没有出事!” 宋承恩一边大声说,一边举袖擦着额上的汗水。 看来他跟着官差在山上到处搜寻,也是相当尽心尽力。 “表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清凉山的?可是接到了绑匪的书信?” 琉璃心中猜测,要么就是为了印证所谓的“天意”,小八还是把她的下落通知了季家。 宋承恩点点头,又摇摇头。 “前几天的确接到了飞刀留简,不过没头没脑的,也不知真假。我设计用了一箱假金条放在指定的地方,派了许多伙计守着,结果也没见人来取,箱子就没了。” 也许是小八那只灵卫做了手脚? “正焦急着,成大人突然派人来报,说有了你的下落。我一听说就跟着赶来了。” 据宋承恩说,华夫人与谢宜华的确逃了出去,可怜两个娇滴滴的女子折腾了两三天才回到城中。华夫人立刻找到了金陵少尹成远步,告知清凉山北麓的山神庙上有一伙贼人,季家三小姐仍在贼窟生死不明。 “此时成大人正带人搜查那贼窟!但愿莫教贼人跑脱。。” “那……端王殿下呢?他可知道?” 听见琉璃这样问,宋承恩眼里流露出同情之色。 “这个我并不清楚。不过,惠公公也来了,正同成大人在一起。” 103.第103章 多谢殿下美意 琉璃坐在步辇上,在表哥的嘘寒问暖声里行到了山下。 成远步正领着一队官差等在那里。端王身边的宦官惠公公也在,两人偶尔交谈,神情都很严肃。 看见步辇,成远步大步走过来。 “季三小姐,你可有受伤?” 琉璃摇摇头。 “我很好。成大人可有捉到歹人?” 成远步的神情有些微妙。 “说到此事,季三小姐可以肯定当日你们是被绑到山神庙中的么?” 原来华夫人与谢宜华从山洞里逃出来,发现出口竟然是在半山腰。 她向成远步说明琉璃的推测,成远步刚才也的确带人去山神庙搜查了,却一无所获。 既没有歹人的痕迹,也没有山洞的入口。 就连华夫人她们之前所逃出的山洞口,也莫名其妙的被乱石塌陷了。 “那么瘸子阿四呢?”琉璃问道。 “你问的是那个常年守庙的老汉?刚才倒不见他人影。看庙中情形,也有一段时日不在了。” 成远步说,之前往山神庙的路上曾经遇见过一个樵夫。樵夫告诉他们,守庙的老疯子前段日子摔伤了腰,被好心人接下山去调养了。 “这,这怎么可能?” 琉璃可以确定,那天她听见的声音就是瘸子阿四。 如果不是瘸子阿四,寻常歹人岂会在黑暗中好心地递来一根拐棍为她牵引? “成大人可差人去那户好心人家里查探过?” 成远步在金陵有“成小青天”之称,办事一贯牢靠,琉璃能想到的事,他当然早已派人去做了。 没多久,就有两个官差跑来回报,说瘸子阿四的确是在清凉书院里养伤。 “那瘸子的确卧床不起,住在书院角上的小屋里。听说夏家小姐一直对山民照顾有加,半个月前派人送衣裳食物到庙里去,这才发现他受了伤。 清凉书院! 夏家! 夏纫紫? 琉璃心中一动,却也知道自己毫无证据。 “不知是哪位夏小姐?她一直是住在书院里么?”她问。 “两位夏小姐都是书院的学生,平时也能帮着夏山长打理事务。”成远步解释说。 顿了顿又问她,当时还注意到什么。 琉璃凝神回想了一遍,的确再想不出什么。 “不如我再随成大人上山……” 她刚想说不如一起去山神庙指认一番,却被宋承恩打断了: “成大人容禀,我家表妹才受了惊吓,恐怕需要先回家休息调养。” “不错。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姐,竟遭受这样的折磨——” 惠公公突然插进话来。 一双细长的眼睛斜扫过来,立刻注意到之前宋承恩和成远步都没有发现的一件事。 “琉璃小姐,你受伤了?” 琉璃忐忑地伸手护住衣领。 之前被绕指柔拉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线。 这琉璃多亏小八随身带了一种药膏。 淡淡的青绿色,有一股奇特的香味,效果出奇得好。 琉璃当时问过小八,这是什么药膏。 小八嬉笑着回答说,是西域大雪山里的一种灵草,合着东海玉髓捣碎了。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她现在却很担心,愈合这样快的伤口会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之前我拿出华夫人的袖剑想吓退歹人,不巧弄伤了自己,倒并不要紧。” “原来如此。” 惠公公笑了笑。 “那把绕指柔削铁如泥,是伤人利器,好在殿下把海琼霜赐给了琉璃小姐。” 海琼霜? 是那种药膏的名字么? 听起来像是极其珍贵之物,小八从哪里得到的? 莫非,是那座塔里的存货? 她正胡思乱想,又听惠公公拖着嗓子继续哀叹: “赶紧回府好生将养!咱家稍后就禀告端王殿下,一定要派太医过府细细瞧上一番。” 众所周知,惠公公是皇上亲赐给端王的大宦官,与华夫人一样是端王身边得力的人。他既然发话了,成远步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琉璃呀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那枚捡来的印章。 “这是从岩下草丛里捡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还请成大人查验。” 成远步起先并不在意,接过那印章一看,脸色突然为之一变。 “此物当真是在虎口岩下所得?” 他朝旁边施了个眼神,立刻有领头的官差带着人马朝虎头岩那边赶去了。 惠公公从一旁瞧过来,虽不说话,神情也相当震惊。 说不定,自己之前的推想是对的? 琉璃总算感到了一丝欣慰。 “等等!” 步辇抬起来行了几步,惠公公突然赶了上来。 “琉璃小姐,咱家来时,殿下有一句话要捎给你,刚才险些忘记。” “端王殿下?” 琉璃心中一阵激动,完全无视旁边表哥阴沉的面孔。 “不错,殿下要咱家传话,恭喜琉璃小姐历劫归来,请琉璃小姐保重身子,以及——” 那双见惯世情的细长眼睛落在琉璃面上,说不出是怜悯还是讥嘲。 “琉璃小姐甫受惊吓,恐怕不宜再与端王殿下同游金川河。” 琉璃愣住了。 小八的话在耳畔回响不停。 之前一直被压在心底的某种寒意,现在突然从身体深处涌出来。 顷刻间四肢冰凉。 “是……民女多谢,多谢端王殿下的美意。” 她声音艰涩,在步辇上勉强伏下身来,算是叩首。 惠公公抬了抬手,步辇终于又前行了。 琉璃昏沉沉的,任由自己被人从步辇上塞到车里,又由车塞到软轿里,最后塞回闺房。 宋氏同姨娘们围着她各自谢天谢地,谢诸天神佛。 珊瑚与珍珠也难得多出许多姐妹之情,看着她颈上的红痕也掉了不少眼泪。 当然最感人的还是阿丝。 据说在宝华寺知道小姐丢了之后,这丫鬟就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如今琉璃平安归来,她倒先哭晕在了门外。 至于宝瓶,至今仍在昏睡。 据说当中醒过来一次,闹着要出府,到底还是被拦下了。 琉璃也昏睡过去。 梦里一会儿是小八的嘲笑,一会儿是端王嫌恶地拂袖而去。 浑浑噩噩中,她突然被摇醒。 阿素慌慌张张地俯向床头说: “端王殿下派人来了!” 104.第104章 本王只是想看一看 直到坐进了软轿,琉璃仍觉得身在梦中。 不过四肢却暖和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原来端王并没有嫌恶她被绑! 也不是如小八所说,根本没有把她当回事。 恰恰相反,端王殿下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考虑到她之前饱受了惊吓和折磨,身体娇怯不适合夜晚游河,他居然也取消了金川河游览的计划。 适时派来朴素而舒适的软轿一顶,悄然接她去卧虹楼前相会。 卧虹楼是金陵城中有名的大酒楼,地处秦淮河边最繁华处。 两岸彩灯高张,河中浆声波影,正是下元节时仕女们出游的最佳去处。 轿子到时,时已过酉。 夜幕低垂之下,卧虹楼里灯火通明,笑语欢声随风传出。 莫名其妙的,琉璃突然回忆起三年前在扬州的那个夜晚。 心头就是一怯。 又记起在河滨有一晚,小八曾俯在耳边警告她: “下元节那天不要见他。否则你必将后悔终身。” 后悔么? 如今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比三年前在扬州的那一晚更让她后悔。 她站在白下楼前张望了片刻,却没有瞧见端王的踪影,更没有瞧见他那一整套如影随形的气派。 本想问问,一回头发现软轿不知几时已悄无声息地撤下了。 行人们接踵摩肩,从她身周笑语盈盈而过,手中都提着下元节祭水官、消灾厄的香蜡和祭品新磨的稻米做成的糕团,在提篮中散发着丝丝甜香。 琉璃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河上那座拱桥。 独孔的青石拱桥,以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卧虹”。 这座小石桥虽不起眼,年代却非常久远,卧虹楼也是因它而得名。 几十年前,在离它不远处,又修了一座三眼的青石拱桥,桥面更宽敞平整。 于是金陵人多走那座桥上过,并把卧虹桥的名字也移给了那座新桥。 原本的卧虹桥改叫“小虹桥”,渐受冷落。 像下元节这种日子,卧虹桥上张灯结彩,行人熙熙攘攘。 小虹桥那边却暗无灯火,只有水漂流而下的河灯闪烁着点点微光。 就在这微光中,有一抹朱红凭栏独立。 便装轻服,远离喧嚣,清冷而温柔。 就像许多次她在梦中所见到的一样。 琉璃痴痴地看着,双脚早已先于她的念头动了起来。 一步一步,毫无意识,径直朝小虹桥上走去。 越走越快,最后几步已是小碎步在跑动。 直到她的衣袖被风和他的卷向一起,鼻息间充满清冽而恬淡的柏子香。 琉璃才能相信:这不是梦。 在梦里她永远也走不出的距离,终于只剩下 “琉璃小姐,你终于来了。” 端王和笑招呼道。 说话时,身子却没有侧转,双眼仍专心致志地俯瞰着幽深的水面。 琉璃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既辨不出他的神情,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 “托殿下的福,琉璃终于得以平安归来。” 她只好这样轻声说。 “托我的福?” 端王笑了笑,眼睛仍不看她。 “琉璃小姐,难道你心里就不怨恨本王么?” “怨恨?” “难道就不疑惑本王为什么迟迟没有出手相救吗?” “查案救人原本是官差的职责,琉璃能够安然无恙站在这里与王爷相见就已经很知足了。” “知足?” 端王蓦然转过身来,两眼灼灼锁住琉璃。 “你看见了吧?”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问的应该是灵卫。 “多亏王爷的灵卫,谢家小姐才能幸免于难,只可惜……” 端王一摆手,显然不想听她说这个。 只是不说这个,琉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陪他倚在桥栏上,听桥下水流幽咽如诉。 “琉璃小姐去过京城么?” 过了好一会儿,端王突然开口,然而这并非一个需要琉璃回答的问题。 因为他几乎马上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京城的下元节远没有这般热闹。毕竟北方少水域,人们只好用铜盆、瓦罐盛了水在家祈福消厄,也算聊表心意。宫里的花样要多些,却不如这样自在有趣。” 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惆怅,琉璃难免歉疚。 “金川河沿途风光甚好,王爷如果现在登船出发,或许还能……” 她嘎然而止。 因为端王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 “王爷?” 端王不言语,三根手指反扣在她的腕挠处。 “本王听说,如果一个人在说谎,他的脉相会变得迅疾如兔奔,又虚浮如漂木。” 他看着琉璃,微微而笑。 “大概,就像你现在这样。” 琉璃缩了缩手,却没有挣出来。 “王爷,琉璃没有说谎。” 端王没有回答,也没有松开手指,只是继续这样扣着她的纤腕。 温热的指腹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也压不住她越来越激狂的脉搏。 一盏盏萤火般的河灯从他们脚下漂过,缥缈如端王对她的耳语。 “明知道你们可能会有性命之危,本王却没有做任何救援的打算。这只是因为,本王想要看一看。” “王爷想要看什么?” 莫非绑架她的阴谋,其实端王早已得悉? 是不是他也注意到了,这次的绑架与“百菊宴”那晚周府的大火有关? 他曾经泄露过,他一直在暗中替皇上办事。 在金陵,是不是也有一些事需要他办? 琉璃突然想到一点:如果夏纫紫嫉恨她,是因为她受到端王的垂青;那么,瘸子阿四他们背后的“少主”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才绑走她的? 会不会就像谢宜华说的那样,外人都误以为端王待她特别,只要拿捏住她,就能对付端王? “如果真是这样,又如何?” 端王温柔的声音与桥下流水一起飘过她耳畔。 “如果本王真的拿你作为诱饵,设计钓出某些人来,琉璃小姐会怎样想呢?” 她能如何? 她又能怎样想? 能够成为他手中的诱饵,难道不已是足够幸运? 至少不会像梦中那样,只能远远仰望,如山如岳,如星辰高不可攀。 于是,她用柔顺的表情给出了答案。 端王手腕一松,朱红的袍角已离她而去。 “走吧。” 105.第105章 有一事甚觉欣慰 “走吧。” 端王淡淡地说,俯身提起一物。 琉璃这才发现,他居然也准备下元节祭祀用的各种物品,满满地装了一提篮。 “在京城,下元节只要吃豆泥骨朵。你们南方人的花样却多,单是点心就有六七种,亏得秦妈妈替本王早早准备下了。” 他随手从篮子里拿了一样递给琉璃。 “惜无轻舟载酒,只得拿这个充数了。” “这……” 琉璃有些为难地告诉端王,下元节所用的影糕、素月团、麻腐包子、流水糍粑种种,都要先在水边祭过了水官,凡人才能享用。 对此,端王只是笑笑,一副要吃不吃都随她的模样。 琉璃缓缓揭了细绳扎裹的芋叶,露出一块水晶般透明的糕点来。 那位在周府后厨帮忙的秦妈妈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 所做的影糕就与琉璃往年见过的大为不同。 粉坨坨,颤巍巍的一小块,居然当中还能镂出一朵盛开的荷花。 粉瓣黄心,用的似乎是山楂露和桂花蜜调和。 她走在端王身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的点心,只觉得是平生未曾尝过的美味。 “这是自然。人一旦饿了好几天,吃什么都会香甜无比。” “不,其实……” 其实后来这几天她并没有挨饿,所吃的也是日常的美味。 这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止住了。 端王似乎会错意了,向她解释她说: “放心好了,这是新谷所磨的米粉所制,又掺入了山药泥。挨饿之后哪怕多吃几块,也撑不坏人。” 这种细心,当然不会是秦妈妈的考量。 琉璃心下感念,眼角已是泪光莹莹。 端王瞟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突然道: “听说宝华寺最近颇显灵圣。先是送葬像的牛车半路失踪,后来又有两个僧人白昼坐化。” 这就是参与绑架者的下场么? 所谓死无对证,看来官府从宝华寺这边也查不到什么。 琉璃正想着,又听端王说: “先是小清凉寺,继而宝华寺。琉璃小姐,你们南方的方外之地还真是有趣。不知琉璃小姐平常还去哪些地方烧香许愿?” 琉璃摇摇头:“我平时不常往庙里去。” 一来是她自己心不够虔诚;二来宝瓶不喜去佛寺道观,而这几年没有宝瓶作伴,她几乎从未出门。 “巧极了。本王也不爱朝这些地方去。” 端王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掌。 从掌心到指尖,盘旋着一团淡淡的青光。 “潋滟喜钟鼓之乐,却最怕香烟缭绕,这倒同本王的脾性一致。” 潋滟? 琉璃看着那团青光,明白这就是那只灵卫的名字。 她赶紧朝四周张望,生怕有路人发现。 好在他们现在所走的秦淮河北比南岸冷落许多,行人寥寥,应该不至于惹出事非。 见她这样紧张,端王不禁轻笑。 “怕什么?本王所使的又不是驱灵邪术,还怕人举报不成?” “可是……” 皇子皇孙天生自带灵卫这件事,难道不是天家秘辛么? 至少琉璃在几天前还从未听说过。 “那又如何?他们瞧见了,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本王不成?” 青光在他掌心闪了一闪,似乎在表示赞同。 琉璃看着只觉得稀奇,忍不住问: “难道它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这是当然!” 端王微笑着将手掌回握承拳。 “灵卫是天地间灵气所聚,与主人心意相通。本王能听懂的,潋滟自然能听懂;本王欢喜的,潋滟自然也欢喜,是不是?” 最后三个字,却不是在问琉璃。 那团浅淡的青光被他握在拳头里,只隐隐在指缝里闪了闪,突然就消失了。 这算是默认么? 还是像孩子一样害羞躲开了? 琉璃不敢琢磨端王口中“欢喜”两字的意思。只说: “我还要同它道声多谢才对。那天它的分身救了谢家小姐,也不知会不会损伤元气?” “这倒不必挂心。本来就是灵气赋形,损耗补益都是惯常,顶多本王陪它再多吃几天素就是了。” 端王走了几步,忽而又想起了什么。 “说到这里,本王倒有一件事甚觉欣慰。想不到本王所赠的海琼霜,琉璃小姐竟然会一直带在身边。” “海琼霜?” 琉璃想了想,才记起惠公公提起过这个名字。 小八给自己伤口所用的膏药。 她之前压根就没注意过,端王赏赐的那些箱匣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种药。 不过眼下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端王停下脚步,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盯着她。 盯着她交领上几乎看不清的那一条淡淡红痕。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的语调淡然依旧。 琉璃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温柔地抚慰着伤口。 明明两人之间相隔了一肩之距。 明明还隔着夜风和迷离的灯光。 他目光所拂之处,肌肤有如阵阵灼烧。 比小八的手指更令人窒息。 “其实,谢小姐手指所受的伤,用海琼霜也是极好的。” 端王的目光微微上移,对上琉璃惶恐的双眼。 “可惜华姐并不知道你随身携有此药。” “我,我一时没想起来。当时实在是又慌又乱。” “当然。” 端王点点头,以示理解。 “在那样的情况下,任谁都很难保持冷静。” 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摇头轻笑。 “不过,以辣枚充药,实在是奇思妙想。” 琉璃脸上一红,小步跟上。 “我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还好谢家小姐无碍,否则……” “请教琉璃小姐,你的袖子里还随身藏有什么法宝?” 眼见端王还要取笑,琉璃赶紧打断。 “那晚在红阁子里遇险,王爷不也一样忘了召唤灵卫么?” 传说中灵卫神通广大,说不定那潋滟出来放一放光芒,火焰就自己熄灭了。 “不,本王并非是忘了。” 端王郑重其事地解释。 “一来潋滟那时正在养伤。” “养伤?” 琉璃想起之前谢宜华提到,端王自小清凉寺回来后的种种“怪症”。 莫非就是因为潋滟受伤了? “二来么……” 端王忽尔不语,只是含笑看着她。 106.第106章 一个故事 琉璃不敢抬头。 不敢说话。 甚至不敢呼吸。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重重罗衫之下砰砰直跳。 听见黑暗里河水拍打堤岸的回澜。 听见夜风里树叶在枝头颤栗的微响。 最后,终于听见端王笑微微地把话说完了。 “二来,本王也想暖暖身子。” “咦?” 他说的暖身子,是指那把差点把他们烧死在红阁子里的火么? 琉璃抬起头来,端王已经朝前走了。 一手荡悠悠拎着提篮,一手负在身后,十分的悠然自得。 琉璃追了上去,也不敢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沿着秦淮河北岸徐行。 这一带是江南贡院所在处,旁边又有学宫和先圣庙,一向十分清净,与对岸林立的酒楼、茶肆、店铺对照鲜明。 走了一会儿,端王忽然站住了。 “就在这里吧。” 不等琉璃说什么,他长袖一挥,就把手中的提篮连篮子带东西一股脑丢进了河里。 细柳条编的篮子在水面上打个个旋儿,缓缓沉了下去。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要祭水官?” 端王双手一摊。 “那篮子里有纸钱有点心,有有红绿纸折的仙衣,又有锡纸金箔包的元宝。都是秦妈妈按你们金陵的风俗所办的。” “话虽如此……” 就算南北风俗迥异,琉璃也绝不相信,在京城人们居然会把祭品朝水里丢。 “省事而已。” 端王笑着振了振衣袖。 “横竖只是聊表心意,拘泥那些形式做甚?” “王爷当然有王爷的道理,可是……” 既然要祭神灵,通天地,好歹也应该点枝香烛。 琉璃刚说完,端王肩头突然蹿出一团绿火,直直地朝她面目烧来。 “潋滟!” 端王低喝一声,不过已来不及了。 琉璃只觉得双眼之间像是被冰块刺透一样,陡然一凉。 回过神来,左肩上已停了一团粼粼绿火,摇摆如鬼魅。 “偶尔潋滟也会同人这样闹着玩。” 端王无奈地摇摇头,向琉璃解释。 “它,它莫非是在怪我……” 琉璃战战兢兢地斜眼觑着那团绿火。 “它不喜欢香烛,一枝都不行?” “或许如此。” 端王又安抚琉璃说,那篮子里除了各种祭品,还备有上等的香蜡两对,簇新的火石火绒并火镰一套。 “本王岂是那种设想不周之人?” 琉璃哭笑不得。 “王爷就不怕水官怪罪,降下灾厄?” 端王耸耸肩,隔了一会儿才说: “琉璃小姐这话,倒教我记起一个故事。” 王爷要说故事,琉璃当然洗耳恭听。 故事说的是许多年前,端王殿下还是幼童一名时,跟着他英明神武的皇兄,也就是还是少年的当今皇上微服出游。 兄弟俩带着一个老太监,来到京城某座寺庙。 倒不是为了烧香拜佛,而是听说那庙里借住着一位高人。 小皇帝求贤若渴,希望一睹高人风采,讨教下天下大事。 小端王对高人和天下都毫无兴趣,就喜欢那座罗汉堂里五百尊造型各异,神采如真的罗汉彩塑。 兄弟俩各怀心事来到寺中,刚到观音殿前就听到一阵喧闹。 过去一看,是几个虔诚的妇人,正同香火道人一起斥责一个女童。 那女童只有四五岁,黄发垂髫,看穿衣打扮倒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天真可爱的跪在蒲团上,手里还抱着只黄橙橙的水梨儿。 原来这女童年幼无知,刚才居然就这么一边啃着梨儿,一边走进了佛殿。 还一边啃梨儿,一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守殿的香火道人年老眼花,原本没瞧见。 其他几名上香妇人瞧见了,赶紧阻拦这不虔不敬的举动,但是也都晚了。 于是大家围在一起数落女童,各种严苛责难,似乎唯恐观音大士被冒犯后会降罪于同殿的所有人。 “这当然是大逆不道,不过,那女童的家人呢?跟着伺候的奶娘和丫鬟呢?”听到一半,琉璃忍不住问。 再怎么不虔诚,毕竟是年幼的孩子,被外人责骂承这样也太可怜了。 “当时似乎与家人走散了。” 端王继续说故事。 因为殿内喧哗得太过厉害,就有僧人出来劝阻。 老太监也想上前,却别小皇帝扫了一眼。 “本王那时还有些愤愤不平,后来才发现,那女童根本不需要人帮忙解围。” 一群人七嘴八舌责骂完毕,突然听到女童清清脆脆地问了一句: “观音菩萨果真这般神通广大么?” 于是又是七嘴八舌一阵责骂,有人更把观音种种圣迹重述了一番。 于是女童又说话了。 “都说不知者无罪。既然观音菩萨是这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又怎么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无知小儿?又怎会因为我的无心之错,降罪所有人?” 众人俱是一愣。 谁知她还有话说。 “如果菩萨不慈不悲,因为小过而降大罪,这样的菩萨就算虔诚礼拜,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之后,脆生生地又啃了一口水梨儿。 “然后呢?” “然后该寺的方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当即说了一段佛偈。大家各自散去,那女童的家人也寻来了,真是皆大欢喜。” 端王草草结束,斜眼觑向琉璃。 “这个故事,琉璃小姐以为如何?” 琉璃正在琢磨那女童的话,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脸上呆呆的,被他一问更是一愣。 “王爷说的故事,当然是好故事。” 她看着河面上漂浮起来的元宝纸钱。 “刚才是琉璃错了。水官如果有灵,当然也不会苛责凡人。” 话音刚落,肩上那团绿火忽而一动,似是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 “潋滟,回来。” 端王抬了抬手,绿火嗖的一转,如一根直线般没入他的袖底。 琉璃看得乍舌不已,冷不防端王又俯在耳边问她: “琉璃小姐,你怎么就不问问那女童是谁家的孩子?” “咦?” 于是琉璃老老实实问道:“王爷知道那女童的来历?” 端王微微一笑。 “皇兄当时就打听了,原来是某姓富商家的孩子。” 107.第107章 飞蛾会后悔么 京城某姓富商家的孩子? 琉璃想来想去,又考虑到端王如此问她的用意,最后“呀”了一声。 “总不会是……周家的孩子吧?” 她大姐琥珀嫁入京城的皇商周家,算起来的确有几个小姑子同自己年纪差不多,有可能是故事中人。 不过在她的记忆里,那几位小姐看着都不像能早慧到说出那种叛道离经,又颇有道理的话。 如果说是宝瓶,倒是挺有可能。 就像瓶塞被“啵”的一声拔开一样,琉璃忍不住回忆起她被宝瓶笼罩于阴影之下的苦难史。 三岁那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表妹。 那天是大年初三,季府上下喜气盈盈。 琉璃穿着银红团花小棉袄,葱绿洒金散腿裤,裹着暖融融的雪兔毛围兜,挂着金灿灿的富贵长命锁,被母亲朱氏抱到前厅来与客人见礼。 客从京城来,是顾家姑姑托来报信的。 报的当然是喜信。 一喜姑父镖局开张,生意兴隆。 二喜姑姑久病处愈,等到春暖花开时就能南下归省。 三喜么,客人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按捺不住地欢喜:“谁能想到?顾大爷家的闺女竟是这么个小神童!” 小深筒? 琉璃咂咂手指:“她很会洗衣服么?” 朱氏拍掉女儿的手指,静静听客人说话。 两岁就能读千字文啦。 听见大人说上句,就能接下句啦。 丫鬟不小心打翻了灯油,顾家姑太太正在斥责,那小人儿居然皱起眉来:“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聪慧,这善良,连大人都要惭愧呢。 琉璃也皱皱眉:“咦,姑姑家啥时候养了马?” 朱氏叹了口气,同季老太太一起皱眉:“若能像她姑姑家的闺女,该多好。” 过了一年,季老爷到京城做生意,携家带口的住在顾家姑父家隔壁的宅院里。 她四岁,宝瓶才三岁。 杨柳春风,海棠花下,两个小人儿相对一站。 论个头,自然是琉璃要高些。 论穿戴,也是琉璃要美些。 谁知那穿着布衣布的小人儿一撇嘴:“俗丽!” “啥,酥梨?” 琉璃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表妹。 “宁陵县金顶谢花酥梨虽然好吃,可是要秋天才能结果。如果你想吃,我让丫鬟去拿梨膏糖,也是甜甜的。” 小人儿又一撇嘴:“无知!” “不,不行,一口气吃五支是会闹肚子的!” 小人儿气得脸蛋通红,小脚直跳。 赵姨娘路过瞧见,欢喜一把小人儿搂在怀里。 “哎哟,瞧这小模样多活泼,多可爱,到底是她姑姑家的闺女!” 五岁时,琉璃仍跟着爹娘住在京城。 所以发蒙,也是同宝瓶一起。 第一天,她认识了“天地君亲师”。 宝瓶在夫子面前把三字经倒背了一遍。 第二天,她描红写了二十篇“人、口、手、足。” 宝瓶同夫子争辩,问女孩子为什么不能临二王。 第三天,她装病不肯再去家塾…… 总之,往事不堪回首。 不过她这些痛苦的记忆倒是把端王逗笑了。 “小时候,本王也常被拿去同皇兄比较。” “不过,顾家姑父却并不是富商。” 一介武夫,开了镖局也算不上是生意人,更谈不上富有。 “原来琉璃小姐认为那女童是宝瓶小姐?” 听起来,端王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惋惜。 琉璃有些忐忑。 “王爷是想再见那女童一面么?只是时隔多年,恐怕寻人不易。” “谁知道呢。” 端王薄唇牵动,漫不经心地眺望隔岸灯火。 “每年年节,宫中也会张灯。各宫各殿,花样百出。你猜哪里的灯火最好看?” 这个问题琉璃哪里回答得出,只能默默摇头。 “冷宫。” 他眸光温柔,映照着朦胧的灯光。 琉璃立刻就明白了。 的确,灯火通明处虽然好看,但只有身在黑暗冷清中,才会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光亮与热闹。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她隔着一百万种不可能倾慕于他。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比冷宫更好。” 端王微微扬起脸,视线已投向不知何处的虚无。 “长乐宫,未央殿。” 长乐宫,未央殿,这是太后所居之处。 孝哀太后未薨之前应该就住在那里,养育着生为遗腹子的端王。 “母后在时,未央殿入夜后绝不悬灯。可用来照明的,只有蜡烛,一殿内也不许超过三枝。” 琉璃听得暗暗心酸。 不举火,不燃灯,这分明是仍在举哀。 懿文帝逝后四年,孝哀太后抛下幼子也溘然长逝,果然是因为哀痛过度。 如果之前小八说的故事真是皇家旧事,孝哀太后的公公、丈夫和长子同日而亡,实在惨绝人寰。 为此又让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夜复一夜在黑暗中羡慕远方的灯火,更是残忍而悲伤。 “本王那时年幼,十分羡慕皇兄。等到母后去世以后才发现,百灯千烛也不过如此。” 端王自嘲地摇摇头。 “大约飞蛾扑入焰心时,也会如此后悔,琉璃小姐以为呢?” 琉璃想了想,低声说: “求光得光,求仁得仁。看飞蛾扑火从不回头,我想它心中应该不会后悔。” 这几乎也是她自己的心声。 “也可能是想回头,却来不及了。” 端王抬起右手。 食指尖上停着一只翅膀扑动的彩蛾。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无灯无火,蛾翅上又笼着一层薄薄的青光。 琉璃几乎就要以为这是只真的飞蛾。 “其实每只飞蛾在毁灭之前,都有过无数次回头的机会。” 端王怜惜地注视着灵卫所化的飞蛾,语调轻柔。 “可是……” 琉璃伸出手指,颤抖着抚上不断震颤的蛾翅。 居然和真的蛾翅一样。 “如果不是全心全意贪恋光焰,如果还懂得及时回头,飞蛾又怎么会成其为飞蛾?” 蛾翅的震颤停住了。 “是么?” 端王俯瞰着她。 手指一捻,彩蛾立刻碎作点点光斑消失在黑暗中。 “琉璃小姐,本王给过你机会。” 在琉璃想出任何回复之前,他已朝她俯下身来。 比蛾翅还轻巧的,封住了她的樱唇和全部意识。 108.第108章 要许什么愿 “王爷?”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的双唇终于能逸出声音了。 回答她的却是端王的手。 握着她的,又亲密,又坚定。 被这样的手握在掌心,无论要领她去什么地方,那地方必然都有黑暗中最美的灯火。 接下来,琉璃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如走在梦境中。 每一句话,也都是在梦中说过无数次的。 比梦中更好的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了温柔的回复。 温柔得让她都忘乎所以起来。 突然,端王松开了手。 “你说什么?” 他看着她,眸光幽深。 温柔与暖意一起消失,黑暗重新横亘在他们之间。 “王爷应该还记得浣云小姐吧?” 琉璃浑然不觉,只顾替赵浣云求救。 “谢家小姐的主意虽然荒谬,不过现在的确只有王爷才是营救她的最佳人选。” “所以你要本王娶她?” “不,当然不是!” 琉璃拽住他的衣袖。 “只是浣云小姐太可怜了。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王爷出面向周大人提一句。” “他家的女眷,我提来做甚?” “浣云小姐毕竟是王爷的侧妃人选……” “是么?” 端王笑了。 “本王几时要娶,娶的是谁,怎么连本王自己都不知道?” 他朝前走了几步,忽而笑嘻嘻回过头来。 “琉璃小姐,想放河灯么?” “王爷?” 琉璃还来不及说什么,人已被腾空抱起。 疯了! 他们一定是疯了! 就这样如水鸟般掠过河面,从斑斓的灯光中穿过。 完全不顾有没有受惊的行人在下面目瞪口呆。 也完全不顾这原本应该是个祭祀水神的庄重节日。 端王倒是面不红,气不喘,落地后还顺手替她重新插好发间摇摇欲坠的珠钗。 插好后,手指仍在她鬓边流连不去。 旁边有一队孩童提灯经过,瞧见他们这幅模样,个个又叫又笑地跑开了。 琉璃羞答答地把头转开。 “王爷,这边是河南岸。人多,眼睛也多……” “本王做事,几时怕让人瞧见过?” 他们沿河走了几步,就瞧见一个卖河灯的老婆婆。 小摊上重重叠叠,放着各种彩纸河灯。 端王随手拿了一盏看看,忽而笑道: “你们南方人花样实在多,连河灯也要当月老么?,” 说着就把那盏莲花灯高高举起,花瓣上赫然写着“姻缘”两字。 琉璃脸上一热,连忙解释说金陵的河灯,讲究的是一事一问,一问一灯。大家相信这样才显得虔诚,所祈求的也更容易被水官赐福。 她又挑出几盏给他看,果然各司其职,求什么的都有“家宅”、“疾病”、“前程”、“生意”、“行人”、“诉讼”…… “两位要求什么愿?仔细着挑,可千万别挑错灯了。” 卖灯的老婆婆一边糊着手中的灯,一边叮嘱。 “你要许什么愿?” 端王笑盈盈看着琉璃,手中仍拿着那盏荷花灯。 琉璃红着脸,先挑一盏灯来。 小小一只纸船,上面支了一面小帆,写有“行人”两字。 “琉璃小姐真是孝心可嘉。” 端王赞了一句,递来已经点好的火折子。 琉璃走到水边,将点燃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在水面上,心中默默祈求父亲能早日平安归来。 水波微漾,推着小船朝河心慢慢漂去。 明明也没有什么风,小船却突然一个侧倒,瞬间灯灭船沉。 琉璃惊叫一声,更想起在宝华寺所抽的下下签: 奔波险阻重重险,带水拖泥度难关。 更望他乡求用事,千山万水不复还。 难道父亲在南洋的船队会出事么? 她心头突突直跳,忽然肩头一温,是端王抚慰地拍了拍。 “莫要懊恼,再许个愿看看。” 然而河灯许愿忌讳重复求问。 琉璃想了想,又取了一盏元宝灯,求问“生意”。 谁知这次更糟。 刚放下水就打了个转消失了。 难道,这就是季家商行的未来? 还是在告诫她不要轻易插手铺子上的事,连施粥的主意都不行? 琉璃咬咬唇,赌气般又取了一盏灯。 这次是问前程。 她默默在心里朝水官祈求了半天,才颤着手把灯点燃。 这盏灯折做八角金荷,比前面两盏浮在水上更稳。 琉璃念念有词,伸手将已经浮稳的灯朝前轻轻一推。 莫明奇妙的,灯朝侧面一转,就撞到了河堤上。 “不对不对!” 身后有人忍不住说道。 “这位姑娘的法子错了。这样推,灯可放不出去。” 立刻就有人叽叽喳喳附和起来。 原来是几个小姑娘也来放河灯,看她们选灯燃灯的架势,可比琉璃熟练多了。 “请问各位姑娘,不知这其中竟有什么诀窍?还望不吝赐教。” 端王笑盈盈拱手而问。 他天生俊朗,谈吐风雅,即使便服微行,也一样引人注目。 小姑娘们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是拿河灯解释,又是拉他到水边展示。经过的路人瞧着这厢热闹,不是驻足张望,就是也拿一盏灯点上。 不多时,小小的河灯摊旁居然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端王的河灯运气倒好,一放下去就稳稳浮在了水上。 琉璃也赶紧把手中的莲花放下去。 照着小姑娘刚才说的,用手轻轻在灯旁划了划水,送它出发。 这法子很管用,莲花果然奔着端王那盏去汇合了。 眼看两朵莲花快要盛放在一起时,忽然又来了许多盏灯。 众星捧月般,簇着端王的莲花顺流而下,渐渐汇入流光溢彩的远方。 她的莲花却不知什么时候黯淡下来,打了个旋儿又朝岸边漂了回来。 琉璃只听见端王笑声朗朗从人群里飘出来。 她自己手捏一朵湿漉漉的莲花,早被人挤出了外围。 夜风一吹,真是身心俱凉。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歌吹细细: “花深深,柳阴阴,听隔院声歌,且凉凉去;月浅浅,风翦翦,数长河灯火,好缓缓归。” 好缓缓归么? 琉璃默默后退几步,再退几步。 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循声而去,把一切热闹与懊恼都抛在身后。 不知不觉,来到了灯火最明亮处。 109.第109章 这不是梦 大戏台。 秦淮河北是安静肃穆的学宫,遥遥相对的南岸却矗立着一座戏台。 台两侧悬着一幅对联,此时看来很有些警醒的意味: “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台上正咿咿呀呀演着一出戏,唱念做打,煞是热闹。 可惜台下冷清,居然无人捧场。 琉璃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的确是一出不太讨人喜欢的戏文。 忽而是后花园里正旦咿咿呀呀说着废话,忽而又是金銮殿上花面与老生打成一团,完全看不明白剧情。 她正要离开,却发现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低头一看,青石条砖的地面上居然长出许多绿色的藤蔓,纤细而固执的从裙底缠绕上来。 这,这难道是在梦里? 琉璃想要惊叫,却发现嗓子里如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发不出半点声响。 藤蔓长得极快,几乎转瞬就把她密密缠住,完全无法动弹。 她绝望地闭上眼。 下一刻,就觉得脸上酥酥痒痒。 接着眼皮就被藤蔓的卷须强行撑开。 这藤蔓,竟然是有意识的? 竟然是要强迫她看着台上的戏? 琉璃这才注意到,台上那乱抖水袖的正旦,长得似乎很面善。 再仔细一看,粉黛之下的眉眼,赫然正是她自己! 琉璃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台上的正旦也正含情脉脉望下来。 四目交接,电光火石。 琉璃只觉得周遭一暗,再有光时,眼前已换了景象。 波光粼粼的一条河,两岸张灯结彩,行人嬉笑相携,好一幅清平和乐的风俗画卷。 她还要细看,面前突然冒出一个蓬头乱发的妇人,哭喊着朝她扑来。 琉璃躲闪不及,被妇人抓住胳膊,再一看,就惊呆了。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谁是你母亲?又不是我身上掉的肉,果然养不亲!” 宋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她怀里撞,口口声声要她还命。 “还命?还谁的命?母亲你不要急,慢慢同我说。” 琉璃莫名其妙,心想从未见过和气的宋氏这幅疯狂的模样。 宋氏只是一味哭号,另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表妹……表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宋承恩身穿大红的喜袍,悲哀地站在一旁。 虽说是喜袍,前襟的颜色却不是喜气洋洋的正红,而要更深些。 深如新鲜的血。 “表哥,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说我是怎么了?” 宋承恩凄凉一笑,伸手按住自己的两边腮帮,朝上轻轻一抬。 琉璃来不及尖叫,就看见他把自己的脑袋抛了出去。 鲜血从断颈中不断涌出,如喷泉一样高染红了整个世界。 那颗被抛出去的头在空中飞来飞去,不断地哀声呼叫: “表妹……表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琉璃慌不择路,拔腿就逃。 才跑两步,脚边就踢到了什么。 原来是路边坐着一对母子,披麻戴孝,正在哀哀哭泣。 “对,对不起……” 她刚要绕过去,却被小男孩一把抱住膝盖。 “姨,姨,三姨……” 掩面哭泣的妇人也朝她转过脸来,赫然是远嫁的二姐翡翠。 翡翠是姐妹中长得最美的,尤其一双眼睛明若秋水。 此时此刻,从这双眼睛里流出的却是鲜红的血泪。 琉璃这才注意到翡翠身旁的棺材,数了数竟多达十七口。 十七,恰好是除了翡翠夫家阖府的人口。 她正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听小男孩一声惊呼。 回过头来,那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已倒在翡翠怀里,心口上插了把匕首。 翡翠惨笑一声:“儿啊,你等等娘!” 拔出匕首就捅进了自己的左胸。 刚才还紧闭的两具棺材突然自己打开了盖子。 翡翠母子两具尸身飞入棺中,随即与其他棺材一起消失。 “这就是你嫁的好夫婿!” 大姐琥珀的斥责声从身后响起。 琉璃转过身来,恰好被一把算盘砸中额心。 算盘珠子滚了一地,她倒也不觉得疼。 所以幸好只是个噩梦。 “你以为这是梦?” 琥珀啪啦啪啦拨动着手指,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手中已经没有了算盘。 “三十二、五十四、十七、二十八、四十一……还有河西十郡三万贰仟零三十四户百姓的性命,你都算清了么?” 她每拨动一下看不见的算盘珠子,容貌就发生一点变化。 从美艳端庄的少妇,到白骨森然的骷髅,也不过一刹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从未做过这样的噩梦。 “还不明白?我说与你听呀。” 掩口而笑的是宝瓶。 琉璃却不敢让她靠近。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现在这模样,是死是活也差别不大。” 宝瓶身着华美的宫装,朝她嫣然一笑。 “我不明白……” 琉璃喃喃道。 “很快就会明白的。” 与宝瓶这句话同时,是她们身周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 血腥的、悲惨的、热闹的、冷清的各种景象,如走马灯似的围着琉璃旋转。 “这不是梦,这是你爱上端王以后会发生的一切。” 宝瓶的声音宛如叹息。 琉璃骇然地瞪着不停变化的场景,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幻象,也实在太逼真了。 “你是说,这么多悲惨的事情都由我而起?” “不,不是你。” 宝瓶摇摇头。 “一枚小棋子,原本还不足以影响这么多人的命运。只是下棋的人,把它投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 “危险的位置?” 琉璃突然发现,自己现在与宝瓶相对而坐。 面前有一张阔大的棋盘,黑白两阵,纠结甚紧。 她从小看到围棋就头疼,现在当然也不耐烦细看。 忽听“啪嗒”一声,宝瓶朝棋盘上看似随意地丢下了一枚黑子。 落子的位置立刻化作一汪深水,很快又与旁边黑子连脉贯通。 最终汇成一片汪洋,把白子所化的银龙死死困在局中。 “端王,就是这样一位弈棋高手。” 隔着汪洋,宝瓶朝她悲哀地微笑。 “明白了么,琉璃?” “明白了。” 琉璃朝汪洋深处看去。 “是要我离开的端王么,小八?” 沧海顷刻桑田。 110.第110章 只有你死了 歌吹阵阵,琉璃站在华堂中。 细看分明就是自家的大厅,不知为何会这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宝瓶依然宫装华丽,站在对面冲她微笑。 这微笑极其诡异,显然并非宝瓶本人。 “你是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么?” 其实很简单。 “如果是宝瓶,对我说话绝不会客气,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奚落我的机会。” 她摇摇头,看着那张和宝瓶一模一样的脸。 “之前我的河灯连接熄灭,也是你在捣鬼?” “宝瓶”沉默不语,琉璃只当是默认了。 忽然厅堂上走来一对新人。 新郎身穿吉服,容光焕发,正是表哥宋承恩。 新娘由喜娘搀扶着,看上去娇娇怯怯,盖着大红盖头,却不知是谁。 周围也不知几时多出了许多贺喜之人,熙熙攘攘,却浑然不见自己和“宝瓶”站在厅上。 琉璃看见了眉开眼笑的宋氏,也看见了马姨娘和赵姨娘。 甚至看见了另一个宝瓶。 除了装束和忧愁的神色,与自己身边这个完全一模一样。 只见新人双双站定,正要参拜天地。 门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二话不说竟把宋承恩缚走了。 宋氏哭喊着追上去,新娘子也震惊地自己揭下了盖头。 “咦?” 琉璃错愕地看着珠冠下那张精心描画的面孔。 赫然又是自己! “我说过,这不是梦。” “假宝瓶”面无表情地看着真宝瓶走过去扶起那个琉璃。 “明年三月十五,就是你与宋承恩成亲之时。” “我嫁给了宋家表哥?” 琉璃错愕无比,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这怎么可能? “不,你们还来不及拜堂,宋承恩就被斩首了。” “宝瓶”说话间,她们身周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另一个琉璃浑身缟素,木然看着官兵把封条贴在季府大门上。 再一眨眼,那个琉璃已伏在一挂珠帘下。 帘内暗香浮动,帘外的她抬起头来,额上已是血痕一片。 “还想再看下去么?” “宝瓶”挥了挥衣袖。 于是她看见另一个自己独坐金闺,彻夜难眠;又看见另一个自己血染产褥,婴儿却被沉入溺桶。 她看见大船沉没在海上,寺庙在火中焚烧。 她看见一群人素衣重枷,跪倒在法场上。 为首一人须发苍苍,看着竟像是金陵府尹周畅。 又看见一方玉石大印被摔落地,从金碧的台阶上滚落下来。 忽而两军交战,忽而青光一闪,血肉横飞。 …… 最后,她又看见了自己。 四壁无窗,暗室中只有一只残蜡。 已经失落在清凉山洞窟里的那把“绕指柔”正握在她手里,反复摩挲。 她看见那个自己薄唇已无血色,喃喃翕动,似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对照口型模拟了一会儿,突然就悲从中来,竟不可抑制。 那句话分明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无可说也。” “你看,那就是你。三年之后的你。” “宝瓶”说着,忽然朝她背上伸手一拍。 “去吧!” 琉璃站立不稳,朝前一扑,恰恰扑在另一个自己身上。 就如水没平沙一样,她竟然与另一个自己合在了一起。 根本来不及惊愕,巨大的悲痛已经淹没了她。 这一定是另一个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别怨我。” “宝瓶”冷冷俯瞰着她。 “如果你真的看见了,就应该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唯一的办法? 琉璃开口欲问,却发现自己被牢牢束缚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里。 不仅发不出声音,还眼睁睁地看着双手把“绕指柔”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不!” 她在心底狂喊着。 即使至今认为自己身在梦境,但是绕指柔的寒光逼近,竟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冷和绝望。 这是真正的死亡气息。 “不!这样会死掉的!” 她拼命挣扎,双手却坚定地握住了剑柄。 继而坚定地搭在了颈边。 她用尽平生力气,也未能把剑锋朝旁边挪开丝毫。 “去吧。” 宝瓶说,声音里突然透着无限的疲惫。 “只有你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不!” 琉璃无声的尖叫着。 “你不是小八!” 你是谁? “绕指柔”的寒意却已经侵入肌肤。 血光从她喉中喷溅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道光芒从半空中劈下来。 “妖灵,还不受伏!” 光芒所到之处,一切都消失了。 暗室没有了。 蜡烛没有了。 鲜血没有了。 “宝瓶”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也忽的不见了。 琉璃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毫发无伤。 一个男人正站在她面前,忧心忡忡地俯瞰着。 “没事吧,琉璃小姐?” 琉璃摇摇头,自己站起身来,拒绝了男人好心伸过来的手。 “多谢成大人。” 成远步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这才把佩刀收回鞘中。 他手中捏着一片破布似的东西,仔细一看又像蛇蜕。 忽而被风一吹,此物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转瞬消弭无形。 “好个妖灵!强弩之末,居然也有这般能耐。” 成远步弹了弹手指,指尖上已经出现紫痕,竟像是被冻伤一样。 琉璃定了定神,发现两人正站在秦淮河南岸的那座戏台上。 台下仍有流水浩荡,只是灯光已灭,曙光微露,路上早没了行人。 听远处鸡鸣声起伏,大约是五更天。 “想不到成大人也会驱灵术。刚才真是惊险万分,多亏你及时赶到。” “我只是受人所托。” 成远步瞧了她一眼,又说: “琉璃小姐最近的日子似乎不太太平。如有疑难之处,可以叫人传话给我。” 他既然这样说了,琉璃不免就要问问。 “绑匪的下落可有查到?” 成远步摇摇头。 “官衙已把你们说的那两个歹人相貌绘成图影,向东南各州县发出了海捕文书。” 琉璃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只怕这回的歹人,与周大人府上红阁子失火一事也有牵连。” “是么?” 成远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怎么记得,红阁子是那晚琉璃小姐陪着端王一起烧掉的?” 111.第111章 外祖母总会心疼 坏了。 琉璃连忙掩饰,说自己与端王到红阁子时,曾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原来如此。” 成远步也不多问,只说自己会多加留意。 他雇了乘轿子,护着琉璃一路回到季府。 季府此时大门敞开,门前兵丁两列,一看就已乱做一团。 管事的欢天喜地奔上来,口中喊着“谢天谢地,三小姐回来了!” 原来昨晚端王发觉与她失散,便派人四下寻找,把季府也闹得鸡犬不宁。 听管事的说,此时端王还坐在厅里等消息。 琉璃心里一暖,脚步也快了几分。 端王一见她就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快步上前迎接。 宋承恩原本也同时起身,终于还是放缓了几步。 可怜宋氏双眼下一片青黑,必定是担心得一宿未眠,更是搂着琉璃问长问短。 琉璃也觉得奇怪。 既然她一直身在戏台上,端王所派的人为什么就没有发现? 更奇怪的是,成远步只字不提妖灵,也不提他是怎么用刀光劈开幻境。 只说下元节游河人多,女眷儿童极易走失,一晚上衙门里已经接报了好几起,琉璃小姐极为幸运。 端王也不怀疑,只是一味内疚。 但琉璃分明瞧见,两个男人之间交换的眼神。 “那当然是妖灵的障眼法。台下人来人去,看到的仍然只是戏台上原本就有的东西。” 稍后,宝瓶向她这样解释道。 说完又朝她翻了个白眼。 “蠢!难道你想让你被妖灵所迷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么?还是想让舅母继续在佛堂里跪一天一夜?” 听到那个“蠢”字,琉璃就松了口气。 宝瓶仍是宝瓶,不是妖灵。 “你是被迷糊涂了么?我怎么可能是妖灵。” “可是,你昨夜……” 琉璃已经听阿丝说了。昨天半夜里,大家正在为琉璃又一次“失踪”焦急时,昏睡中的表小姐也出了事。 明明如往日一样睡着,突然就大声嚷了几句胡话,过了会儿又“腾”的坐起身来呕出一口鲜血。 这样醒来之后,也不像平时一样要果子吃了。 “睡得太久,总是要醒的。” 宝瓶靠在枕头上,忽而噗嗤一笑。 “嫁给宋家表哥,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要胡说。” “胡说?出去放了回河灯,就只当自己麻雀变凤凰的才是胡说呢。” 宝瓶懒懒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自从小清凉寺那晚出事之后,她的指甲就开始疯长,弹个筝连护甲都不必用了。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她哼了一段小曲,才朝琉璃瞟了一眼。 “别怪作姐妹的没提醒你。端王那样的风流人物,玩一玩墙头马上,秋波传情可以,可千万别把他误作良人。” 琉璃有些不悦。 “你们为什么都对端王有偏见?” “你们?” 宝瓶凉凉一笑。 “还有谁?这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琉璃忍了忍,还是不敢提小八其人其事。 “你既然醒了,不如帮我出出主意,要怎么才能救浣云小姐?” “赵浣云?做尼姑六根清净,是我求还求不来的福气,救她作什么?” 话虽如此,宝瓶还是提点了她一句。 “外祖母总会心疼外孙女。” 于是几天后,养足精神的琉璃又一次来到周府拜访。 都说周老夫人晚年好静,非但不见外客,连自家人都见的少。 琉璃却能登堂入室,想想也不知是否因为周老夫人认识她亲娘朱氏。 别后将近一月,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周老夫人倒如从前一样精神健旺,端庄可亲。 琉璃送上礼物,又寒暄了几句,终于小心翼翼问起了浣云小姐。 周老夫人看看她,忽而慈祥地携起她手。 “琉璃小姐,为何不说出心中真意?” 琉璃正觉尴尬,忽而已随着周老夫人走进了内室。 老夫人的内室也如其人,整洁静穆,绝无花哨的装饰,细看陈设器具样样古朴大气。 正墙上供着一座佛龛,线香袅袅,香味幽远。 琉璃瞧着就先“呀”了一声。 佛龛里只有一座提篮观音像,高不过一掌。神态高贵,衣饰精美,就连提篮里那条小小的鲤鱼都鲜活得像要跳出来似的。 比雕工更珍贵的是,这座观音竟是紫檀木的。 周老夫人和蔼一笑,解释道: “这是宫中故人所赠。” 说话时目光柔和,不自觉地投向佛龛上所悬的一卷挂轴。 那是一幅观音大士的绣像,宝相庄严中透着柔美。 与众不同的是,这位观音穿的不是阑珊法衣,而是深红色的华服。 琉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周老夫人已经上前拈了一瓣香交到琉璃手中。 “好孩子,你既来了,也给娘娘上一炷香。” 莫非,这像上所绣的就是传说中的贞元皇后? 琉璃默祷数语,虔诚地敬好了香。 “我老了,万事不理。平时只爱呆在这里。闻着这香的味道,就像几十年前还在贞元皇后身边一样。” 周老夫人像是在对琉璃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夫人虽喜清净,可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正是贞元皇后当初赐予良缘的初衷?” 琉璃的心急落在周老夫人眼里,只换来又一个微笑。 “是个重情谊的好孩子。如果浣云能如琉璃小姐这样懂事,也不至于如此。” “不,浣云小姐是无辜的。” 琉璃照着之前与宝瓶商量好的说法,把自己与端王的情形隐去不提,只是说闺阁中小姐妹恶作剧,想不到阴差阳错却害了赵浣云。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种什么因,收什么果,这是天理循环。” 听完之后,周老夫人轻叹一声。 “你的好意我已明白。不过,浣云那孩子已经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我想……” 见惯沧桑的双眼里突然泛起了悲哀之色。 “落发为尼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琉璃还要再劝,却被她摇手止住。 “过几天我送你去见浣云,亲耳听听她的想法,” 112.第112章 慢慢说,别心急 从周府回来,琉璃还想另谋他法。 比如再拿好话说动端王;又或者让谢宜华的母亲谢老夫人再劝劝周老夫人。 “实在不行,等周老夫人送我去见到浣云小姐,想办法助她先逃出来再从长计议。”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长心眼。” 宝瓶嗤之以鼻。 “与其担忧别人,不如先担忧下你自己。” “我自己?” 琉璃最近只觉得各种顺心如意。 当然日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端王的柔情蜜意,自然想起来都要偷笑。 “短短两个月内,遇险、被设计,被绑票,被妖灵摄魂……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很倒霉?” 宝瓶曲指向她列数完毕,顺手朝她额角一戳。 “就算其他的无能为力,那几个穷极无聊只会嫉妒别人的小蹄子,你就不想惩戒惩戒?” “夏纫紫么?算了,她也怪可怜的。” 同为抽到下下签的人,琉璃很能感同身受那种沮丧。 “更何况,也是因为蕙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她们才会误会。” “蕙兰?事到如今你还叫得这样亲热?” 琉璃叹了口气。 “我是习惯了。毕竟,我们从前是非常要好的手帕交。” 两人从小相交,杨蕙兰兴起“兰心诗社”时,头一个邀请的就是琉璃。 完全不介意琉璃不通文墨,毫无文采。 每回诗社,别人会取笑琉璃平平无奇的诗作,杨蕙兰就护着她。 琉璃也不明白,这样要好的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会疏远得连路人都不如? 算起来,也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她只能认为,是自己私自前往扬州坏了名誉,才被杨慧兰嫌恶了。 对她的说法,宝瓶唯有冷笑。 “头一个邀你入社,难道不是为了要你出银子么?” “不不,我其实没去过几次,也没有每回都交社费。” 也就是出刚起社时,给了杨慧兰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所以,像你这样的金主,她怎么能让别人的闲言闲语吓跑呢?” 宝瓶叹了口气,摇摇头。 “看来只有把你快快嫁给宋家表哥,我才好放心。” 琉璃不太喜欢这个玩笑。 “你怎么竟和阿丝一样爱胡说八道?” 照阿丝的说法,琉璃之所以被绑票,完全是同端王走得太近树大招风,还是表少爷安稳可靠。 “说到阿丝那丫鬟,你也该好好管教下了。” “她也只是为我着想。” “不,我是说,前阵子我路过你屋外,瞧见她一个人在屋里翻找什么东西。” 琉璃并不以为意。 阿丝本来就是她的贴身丫鬟,在屋里翻找东西当然也是因为伺候她。 “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瞧见的?” 这一个多月来,宝瓶几乎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在屋里吃吃水果。 上次她嚷着要出府被拦下后,宋氏担心再出意外,特地派了两个得力的仆妇守在门外,确保她能安心静养。 她怎么会跨过好几个院子,路过琉璃的屋外? 作为回复,宝瓶只是翻了个白眼。 “我说是就是,啰嗦什么!” 琉璃还要再说,忽听门外一声轻响。 接着阿丝就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 “珍季祥来了个伙计,求见小姐。” 琉璃来到偏厅,果然瞧见老鸹叔愁眉苦脸地站在门边,看见她时眼睛几乎放出光来。 “三小姐!” 说着单脚就朝前跳了两跳,险些撞到边桌。 “老鸹叔,你先坐下慢慢说,别心急。” 可老鸹叔说的这件事却的确十分紧急。 原来季府每年冬天施粥,一向都是由商行的几位管事共同出面打理。 今年琉璃提出主意后,商行那边就说全权交由“珍季祥”做主。 这种甩手不管,当然包含了对琉璃自作主张的不满,想给依仗东家小姐之势越权的“珍季祥”一点好看。 偏偏“珍季祥”的王掌柜一病不起,已经许久不到铺子里来。听老鸹叔等禀报后,也只说一切听三小姐安排,你们好好做事。 “珍季祥”如今还在的伙计里,老鸹叔算是领头的,还有几个老伙计也能顶事。 “但是全城施粥这事,我们可从来没经过手。” 老鸹叔一脸为难,琉璃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也不难。前些年怎么施的,照葫芦画瓢就是。” 听她这样一说,老鸹叔就更为难了。 “三小姐你是有所不知。在哪几个街口搭粥棚,需要先拿到官府批文。这其中的关节原本一向由刘管事打点,我们去了好几次,至今只说要层层上报等待批审。立冬日可近在眼前哪!” “那就请刘管事帮忙疏通。” “小的原也这样想。不巧刘管事被派往外地收账了,年底才能转回。” “立冬还未到,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去收账?” “小的不知,只知道是表少爷的安排。” 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把表少爷三字咬得特别重。 “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请表哥设法安排,尽早拿下批文。” 琉璃看看老鸹叔变化微妙的脸色,有些惊奇: “还有别的难处么?如果是银钱短缺,就直接到商行账房那里从我名下支取就是。” “银钱还是小事,我们珍季祥虽然这几年不景气,可烂船拆了还有三两钉哪。” 老鸹叔自己说着,自己先觉得不吉利,连忙朝地上啐了两口,又朝脸上刮了两下。 “这可真是急糊涂了。三小姐莫怪,莫怪!” 季家是海运起家,老一辈伙计把水手们的忌讳也延续了下来。 如“翻”、“沉”、“烂船”这些字眼都是忌讳用的。 琉璃自己并不介意,只是突然想起那条沉水的河灯,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 “如果不是缺钱,那么是缺人手么?” 她想了想,这时节各铺子都忙,也不好抽调人手。 “那就拿钱去雇几个短工好了。横竖多给些钱,也不算什么难事。” 老鸹叔苦笑一声。 “三小姐说得对,能用钱办妥的自然不算难事。难就难在——” 他只有一只脚,没法跺脚,只能敲一敲手中的拐杖以表心头郁结。 “咱们现在,是捧着银子却买不到米!” 113.第113章 是我疏忽了 这就奇怪了。 琉璃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钱还买不来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鸹叔长叹一声,从头说来。 原来商行的管事们既然放出话来,“珍季祥”也只能硬气头皮把施粥这活一力承担。 按照以往的惯例,账房先生打了下算盘。 发现从立冬施粥到冬至,至少也要用米两万石。 这对季家商行来说自然是九牛一毛,从自家米铺里直接调用就是。 对“珍季祥”来说就不一样了。 “珍季祥”经营的是海货生意,海米倒有,大米一粒也无。 “那就从‘春季祥’调米就是。说是施粥用的,难道他还能不给?” 琉璃有些不解。 无论如何,施粥是季家的善举,做好了也是大家的体面。以往从上到下都是鼎力支持的,怎么偏偏今年就折腾起来了? 老鸹叔苦笑一下,摇摇头。 “春季祥”的确拒绝给“珍季祥”这批大米。 对方掌柜说的也很在理。 以往施粥,是从中秋节后就由商行管事们拟定计划,笔笔开支都先算好。用多少粮米,也要提前告知,好方便米铺里调度。 今年直到下元节前才接到消息,他们还只当今年施粥计划有变,因此毫无准备。 仓库里虽有存粮,也要先保证店铺所用。 和其他铺子一样,专营粮米的“春季祥”所有的供货都有固定来源,每项采买也有数额定例。 两万石说少不少,要临时采买是来不及的。 琉璃想想也无话可说。 的确是她自己临时起意,随口那么一提,却没有布置妥当。 “老鸹叔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小的前些时候来过好几次,看门的只说三小姐病了需要静养。” 琉璃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正在清凉山上饱受惊吓。 为着她们的声誉,绑架一案由成远步亲自领人暗中勘察,对外只说是病了不能见人。 官衙如此体贴,当然是顾及其中有谢大将军的幼妹。 琉璃也因而受惠,头一回在市井传言中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算了,这也不要紧。春季祥如果拿不出两万石米,就去别家买。” “小的已经在城里打听了一圈。” 老鸹叔摇摇头,显然打听到的并不是好消息。 “多买几家总能凑够。在金陵若凑不够,就使人去周边买。” 江南鱼米之乡,要买齐两万石大米根本不难。 尤其现在秋收刚过,正是新米上市的时候。 谁知老鸹叔说,正是因为是这时候,所以才难以买到。 各农庄都是有固定店铺来收米,在收米时节必然要保证优先供应。 “今年偏偏是个小年歉收,又赶上陕西蝗灾,万岁爷下旨从各州调粮接济,这大米就更不够了。” “珍季祥”差人在金陵周边的几个产粮大县问了一转,都说没有余粮。 这些事,琉璃完全都不知道。 “老鸹叔你别急,我这就想想办法。” 琉璃说得很是镇定,终于说动老鸹叔先安心回去。 老鸹叔转了个身,突然又站定不动,嘴里吞吞吐吐道: “还有一件事……” “什么?” “就是虎头那孩子。” 虎头? 琉璃记得,就是“珍季祥”里虎头虎脑的小伙计,在客栈时还拼命“救”过高天士一次。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孩子。 “前些日子,表少爷派人来把他带走了,把做学徒时所立的生死文书也一起带走了。” 老鸹叔很有些忐忑。 “想来只是给他换个地方,我会向表少爷打听清楚的。” 琉璃又向老鸹叔解释了一番表少爷的苦心和不易,为宋承恩的人品做了担保。 却只换来老鸹叔不安而担忧的一瞥。 晚上等宋承恩从商行回来,她找了个机会提起此事。 “我瞧那小伙计不错,送到船队去磨练一番必有出息。” 宋承恩面有倦色,仍耐心地与琉璃解释。 又为把刘管事派往外地收帐一事道歉。 “原是我疏忽了,只道他眼下无事。也罢,我明日就亲自去衙门问问,一定尽早把文书拿到。” “还有米粮的事,也要请表哥帮忙。” 听到琉璃的请求,宋承恩却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圣上下旨调粮,春季祥已经掏空了近半仓库,日常生意总归还是要继续经营。” “表哥人脉广,能不能同相熟的同行借支?我们宁可出高价。” “眼下商行里事情正多,恐怕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宋承恩看着琉璃,眼里满满都是歉疚。 琉璃也很歉疚。 这些日子表哥的疲惫早就写在脸上,她却一味相求,实在不够体贴。 宋承恩想了想,又说: “这些难处,我也想过了。依我之见,倒不如今年就暂停施粥?” “这怎么行?” 琉璃摇摇头,坚决不同意表哥的提议。 暂停施粥固然可以避免这些的麻烦,但是对季家来说却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尤其爹远航未归。如果今年突然不施粥了,只怕大家会说季家的生意出了问题。” 一旦市井有这种传言,生意就会真的渐渐坏下去。 这样的先例,琉璃也是见过的。 “何况我也不能失信于人。” 既不能叫那些等着入冬喝粥的人失望,也不能让指望“海椒”能让“珍季祥”翻身的伙计们灰心。 “既然表哥忙碌,我就自己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她就不信,施个粥能有多难? 第二天又找宝瓶商量,照例被讥讽了一番。 “你说自己再想法子,原来你能想到法子就是来请别人帮忙想?” 往常讥讽完了,仍会不情不愿地帮助琉璃。 这一回却不同,无论琉璃怎么说好话,宝瓶就是不肯再出主意。 “以后我不在了,你又能找谁帮忙?” 琉璃有点诧异。 “怎么,你要回京城了么?” “是啊,难道还能在你家呆一辈子?” 宝瓶把被子一拉,只说自己累了要休息。 “你之前已经睡了一个多月,怎么又要休息?” “那不是睡,只是做了个噩梦。” 宝瓶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听起来非常幽远。 114.第114章 高公子那件事 宋承恩说到做到,果然没两日就把官府文书送来了。 琉璃一边欢喜,一边又为粥米的事继续烦恼。 她派人放出口风,高价收粮,这几天多少收到了几百石。 也想过向端王求助,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能像现在这样,与端王偶尔小聚,相视而笑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如同幻梦一般,不应该为世俗所扰。 这天琉璃正在琢磨,要不要用其他粮食代替大米来煮粥,老鸹叔又来求见。 这次的事情更紧急。 “咱们往年一贯施粥的几个大路口,都被陈家占先了。” 陈半城? 陈家也是金陵有名富户,虽不如季家生意做得大,却有亲戚在朝为官。几年前就曾与季家同时施粥,打了场对台戏,倒也不分胜败。 “他家这次,分明也是故意的!” 季家十几年向来都在来凤街、恒化街、厚德街这几个大十字路口搭建粥鹏,人人皆知。 作为同行,原本应该知礼避让。 不过为此就责难陈家,似乎也没有道理。 毕竟都有官府文书,也从没王法规定某个路口只许谁家来搭棚子。 琉璃皱皱眉,叹了口气: “算了。金陵城这么大,咱们在其他路口施粥就是。” 老鸹叔却仍不甘心。 “这样被陈家占了上风,稍好的地方都让他用了,我们在小街小巷施粥,只怕都没几个人知道。” 琉璃想想也是。 毕竟今年施粥还多出一个重要目的,是让她看好的“海椒”能为众人接受,扭转“珍季祥”的经营逆势。 于是琉璃又多出一样烦忧。 正犯愁时,又听丫鬟来报说有客人来访。 这位访客,却是她万万也想不到的。 夏纫紫。 “这还真是有趣。你不去找她算账,她倒先来找你?” 宝瓶一听就来了精神,一定要穿戴起来与琉璃一起见客。 她不要丫鬟服侍,又故意挑了半天绢花还是堆绒,口中只说齐齐整整才是见客的礼貌。 所以,等她们来到花厅时,夏纫紫已经等得了将近一个时辰。 一见到琉璃,向来孤芳自赏的夏二小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偏偏宝瓶促狭,见礼之后就拉着夏纫说东道西。 把夏纫紫通身的穿戴都赞了个遍,又请教了半天诗词歌赋。 每当夏纫紫面朝琉璃,似要开口,她就拿话轻轻岔开。 眼见夏纫紫满脸的焦灼之色已快按捺不住,琉璃终究不忍。 “夏二小姐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夏二小姐幼承庭训,知书达礼,知道你前阵子“病”得厉害,当然要来探视。” 宝瓶抢着答了,又笑眯眯看着那张已经涨红的俏脸。 “我说的可对呀,夏二小姐?” 夏纫紫咬咬嘴唇,终于起身朝琉璃敛袖一拜。 “琉璃小姐的“病”原是因我而起。在此向你赔礼啦!” “这就奇怪了。她是在宝华寺吹了恶风才病倒的,怎么能怪夏二小姐?” 宝瓶继续掩口而笑,笑得琉璃都忍不住要同情夏纫紫了。 夏纫紫猛一抬头,神情有些错愕。 “宝华寺?” 似乎是被宝瓶笑得恼了,她突然一拂衣袖。 “你们要戏弄我也无妨!原是我起头开的玩笑,要责要骂只管来!” 宝瓶也一拂衣袖,却向琉璃笑道: “原来我昏睡这段日子,金陵风俗又变了么?赔礼道歉却要这样拂衣袖,真是好新鲜的礼数。” 琉璃赶紧朝宝瓶摇摇头,却见夏纫紫深吸一口气,双眼灼灼盯着自己。 “琉璃小姐,那个玩笑其实对你并无损害。后来的曲折你心中也很清楚。你若恼恨未消,要怎样对待我都可以。只是,请先答应我一个请求。” 琉璃瞟了瞟宝瓶,小心翼翼地问: “夏二小姐,你说的玩笑,可是指百菊宴当晚诱我去红阁子那件事?” 夏纫紫点点头,脸上露出“不然还会是什么”的神情。 “那么宝华寺呢?” “宝华寺?” 夏纫紫有些错愕,也有些不安,还有些恍然大悟。 “我虽不赞同谢家妹子的主意,不过也只是说了她几句,并没有刻意阻拦。如果这也要怪,我实在无话可说。” 听口气,她似乎对发生在宝华寺的其他事一无所知。 “你也没有派人去过宝华寺么?” “当然没有。” 夏纫紫的神色,竟不像在说假话。 “那么瘸子阿四摔伤了,在清凉书院休养也是真的?” “瘸子阿四?” 夏纫紫更加莫名其妙了。 “你问的是那个住在山神庙的疯老儿么?清凉书院每天都要照顾不少受伤生病的山民,,我哪里记得住。” 琉璃还想再问,却被夏纫紫一把拽住袖子。 “琉璃小姐,你要怪我也无妨,只是高公子这件事却是不能拖的!” 高公子? “夏二小姐说的,莫非是……” “高天士高公子!” 夏纫紫点点头,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琉璃心中豁然开朗。 难怪夏纫紫当初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又会出主意恶作剧。 原来这姑娘心中也在倾慕高才子。 一个才子,一个才女,说起来倒也相当般配。 只可惜,高天士身边已经有了玉如意那样的红粉知己。 清高耿介如夏山长,应该不会让女儿嫁过去趟浑水。 “琉璃小姐,你就没有听说么?” 琉璃这段日子只顾发愁如何施粥,的确什么都没听说。 原来高天士出事了。 还正是因为玉如意而出事。 正如华夫人当初所说,玉如意在姑苏颇有艳名,一直有不少爱慕者。 其中一位告老还乡的朝官,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钱,又为她在枫桥旁修了一座“玉园”。 白发红颜,金屋藏娇,虽没有名分,倒也足见宠爱。 哪知玉如意突然自赎自身,私自跑来金陵跟了高天士。 那老朝官知道后气怒攻心,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先派人来金陵闹了一场,又状告学官说高天士诱拐家妓,大比在即公然狎妓为妻,品行败坏。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重才先重德,最恨士子无行。 “可怜高公子十年寒窗,一朝竟被科场除名!” 115.第115章 高公子被打死啦 被剥夺参加科考的资格,这对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要命的打击。 对高天士那种性格来说,只怕打击之外,还要加上“奇耻大辱”这四个字。 琉璃想想也不禁替他难过。 “如今只有你能救高公子了!” 夏纫紫急切地说。 “我?” 琉璃不明白。 科场上的事情,要么请夏纫紫的父亲夏山长做保,要么向赵浣云的父亲赵阁老陈情。 她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能帮上什么忙? “不。如果还有其他法子,我也不会来这里。” 夏纫紫这句话,连琉璃都听得不舒服。 宝瓶更是冷笑连连。 “还真是委屈夏二小姐了!不过,高公子能不能赴考,同你有什么关系?要来求人,也应该是玉如意来呀。” 夏纫紫的双颊飞红,嘴一撅似要发作,到底还是忍住了。 “不错,我一向倾慕高公子的才华,盼望他能高中。这种心情,琉璃小姐应该清楚。” 她转向琉璃,殷切地摇着琉璃的双手。 “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他满腹诗书空掷?从此断送一生?” 琉璃当然不忍心。 “现在只要你说一句话,高公子的事兴许就有转机!” “只怕不是她,是端王殿下的一句话吧?” 宝瓶笑微微地端起茶钟。 “夏二小姐,该用茶了。” 夏纫紫当然知道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主人家这样发话了,她也只能克制激动,颤巍巍端起茶来沾了沾唇。 “琉璃小姐,你当初……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这句话和夏纫紫眸角闪动的泪光,久久留在了琉璃的记忆中。 她到底喜欢高天士什么呢? 似乎不记得了。 又似乎从来都不清楚。 明明只有三四年时间,却漫长得如隔一生。 如果她聪明,就应该听宝瓶的话,只当夏纫紫今天就没来过。 可她一贯就不聪明。 “我,我想去高公子那边瞧瞧。” 琉璃怯怯地望着宝瓶。 出她意料的是,宝瓶居然点了点头。 “好,我也想出外走走。” 两人乘车出门,车夫打听了好几回,终于找到了玉如意买下的那座宅院。 果然是个适合读书的安静去处。 可惜大门被卸了一扇,露出院子里杂乱的惨状。 桌椅板凳花瓶字画摔了一地,没有一件还是完整的。 一个大汉蹲在地上,正一下下把烂桌椅劈成柴。。 琉璃认出这就是当初在“升季祥”装醉酒调戏华夫人的人,似乎被玉如意叫做“猿九叔”。 “你们找谁?” 猿九蹲在那里,眼睛朝她们瞟了瞟。 琉璃原本想报高天士的名字,看了看猿九手中的砍刀,顿时改了主意。 “我……之前与玉如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特来拜会。” 猿九只说我家姑娘现在不方便会客,正在撵她们出去。 突然门外跑进一个小孩,扯着嗓子直叫唤: “不好啦!不好啦!高公子被打死啦!” 琉璃正在心惊,更听门帘一响,屋子里扑出个人来。 “你说什么?高公子怎么了?” 玉如意云鬟散乱,花容失色,抓住那孩子就是一通乱摇。 那孩子哇的一声哭叫起来。 “高公子被打死啦!就在桥那边!” 玉如意哽咽一声,叫了声“高郎”就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猿九也叫着“玉姑娘”,手着砍刀追了上去。 “不去瞧瞧热闹么?” 宝瓶推了推,琉璃才战战兢兢迈开了脚步。 她们赶到时,桥头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闲人。 玉如意悲痛的哭声响彻云霄。 一口一个“高郎”,苦得琉璃也跟着滴下泪来。 路人也纷纷摇头叹息,可怜这样斯文俊俏的一个读书人,没提防就被一伙人围住拳打脚踢。 三两下就打倒在地,还吐了不少血。 只怕骨头都打成了渣,如今有进气没出气的,绝对活不了。 这都是为红颜祸水,断送了性命。 琉璃奋力挤进人群,终于瞧见了气息奄奄的高天士。 果然已不成人形,被玉如意搂在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玉姑娘!快去找大夫呀!” 她大声唤着玉如意,终于把哭得肝肠寸断的玉如意唤回神来。 “是你?” 玉如意的眼神一片茫然,也不知有没有瞧清了眼前人是谁。 “姑娘!她说得对,说不定还有得救!” 猿九跟着劝道,又朝众人作揖求助: “各位街坊,大家行行好,可有板车借我们用用?或者借两块木板让我绑个担架?” 他大声问了两三遍,围观的众人却渐渐都走开了。 琉璃只听见“莫惹是非”、“寻仇”、“婊子”等窃窃议论声。 想必高天士因为玉如意而得罪有势者的故事,已广为人知。 “猿九叔,你别问了。” 玉如意神情凄苦地摇摇头。 “王大人财大势大,现在他们唯恐躲避不及,怎么还肯帮忙?这都是我考虑不周,害了高郎!” 说着又抱着高天士的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就用我们的车吧!” 救人如救火,琉璃也顾不得与宝瓶商量。 好在城中最好的医馆一直从季家商行购买南洋的药材,看在琉璃的面子上,大夫答应尽力而为。 玉如意听到“虽然严重,暂无性命之忧”后才瘫倒在椅子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口中一直喃喃自责,终于让宝瓶听得不耐烦了。 “那就回姑苏呀!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求你那恩客高抬贵手。” “不!我绝不回去!” 玉如意呆滞地摇摇头。 “哪怕死,我也要同高郎死在一起。” “玉姑娘,到底是谁在难为你们?” 琉璃忍不住问。 玉如意木然流泪,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猿九长叹一声,代替主人从头说起。 玉如意的那位恩客姓王,出身苏州望族,多年在朝为官,告老还乡后也仍有势力在朝中。 “姑苏王家?难怪会临老入花丛,惹出这种事端。” 宝瓶嗤笑一声。 琉璃也记起来。周家的明惠小姐许配的就是姑苏王家,原来王家少爷的浪荡无形居然还有家族渊源。 116.第116章 只有你能救他 两年前,王大人告老还乡。 玉如意艳名正帜,很快就被王大人看中。 随后也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奢华日子。 不过只有玉如意自己才知道,金屋中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猿九对她忠心耿耿,说到那段日子眼圈也有点微红。 但至于怎么个难熬法,他看了看眼前两位衣着光鲜的富家小姐,摇摇头,只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琉璃很想问个明白,却被宝瓶在胳膊上拧了一下。 “也是天可怜见,让我家小姐遇见了高公子!” 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玉如意立刻倾心相许。 她偷偷把多年积攒的钗环送出去变卖,终于攒够了赎身钱。 青楼里的妈妈原本不肯,终于还是被她求得心软,偷偷允了。 玉如意拿回了卖身契,带着猿九连夜逃出苏州,在附近几个县藏了一段日子。 倒没听见什么风声。 过了三四个月,都无人过问,又听说王大人另有乐新换。 她终于安下心来,只当王大人对她也只是露水之情,不会计较。 这才到金陵来寻高天士。 她身边还有些青楼姐妹送的首饰,全都换成了银钱一力供养高天士读书。 指望高公子今科高中,她也能苦尽甘来。 可惜高天士“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太响,很快这段风流佳话就传得沸沸扬扬。 王大人听说后,居然异常震怒。 “这是当然。他恼的不是你跑了,而是你跑去跟了别的男人。” 宝瓶 “如果你跟个卖油郎默默过日子也就算了。高公子的名气太大,你们的佳话传来传去,岂不是让王大人脸上无光?” 所以是一定要告高天士拐带家妓。 “可是,玉如意姑娘不是已经赎身了?” 琉璃虽然少见世面,也知道妓有不同。如果玉如意有卖身契在手,就算告到官衙也奈何不了。 “蠢!” 宝瓶白了她一眼。 “要让一张纸失效,这世界上多得是办法。” “可不是?” 猿九叔长叹一声,怜惜地望着玉如意。 “他们来抢人,幸亏我那天回来得早。又把家里东西砸了个干净。居然说这些东西都是姑娘卷了他的财务才置办的,哼哼,真是岂有此理!” 琉璃当然不信。 就冲玉如意当初一定要把高天士住客栈的房费还她,她也知道这姑娘虽然沦落风尘,心性却极高。 “可惜邻舍街坊们都信了,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宝瓶不胜唏嘘地摇摇头。 “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玉如意惨笑着抬起头来。 “高郎活,我就活。高郎死,我就死。高郎被打残了,我们去就乡下躲起来。我会纺纱织布,总能守着高郎过日子。” 琉璃听得心酸,一跺脚道: “宝瓶你替我好好安置他们,我……去去就来!” “随你。” 宝瓶最近很少同她唱反调,只是会用这种古怪的忧伤眼神看着她。 “但愿你不会后悔。” 纵然以后会后悔也顾不得了。 琉璃明白,自己绝不能坐视有人被迫害到那种凄惨的处境。 更何况,那男人还是自己曾经倾心所爱的。 她来到驿馆求见端王,很快就被迎了进去。 外面寒风阵阵,室内却温暖如春。 端王正背靠熏笼,盘腿坐在地上不知忙活着什么。 听到琉璃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 “你居然肯来?真是稀客。” 琉璃走过去一看,原来他拿着一把小刀在削芦管。 身边乱七八糟已经削残了一些。 墙角半人高的铜胆瓶里,也斜插着一把白芦。 果然比插秋菊,插茱萸,插佛手的世人风雅。 琉璃坐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时而皱眉,时而低咒,时而又哈哈大笑的端王让人觉得又亲近,又遥远。 “成了!” 终于听到端王这样一声欢呼。 新削的芦管,还带着秋水上的潮气,连吹出来的曲子都格外缠绵。 “你也试试?” 端王不由分手,把芦管塞到她手里,双眼更是殷切地注视着。 “王爷……” 琉璃红着脸,怯怯地举起芦管。 终于,还是把两瓣樱唇贴到了吹孔上。 还有些温温的潮润,是端王刚刚留下的印记。 一想到这点,琉璃就一阵心慌。 下元节那夜的一吻又从记忆里涌了上来,让她整个人顿时脱力,哪里还能吹得出曲调? 听到这七零八落的呼啦声,端王不禁乐了。 “琉璃小姐,若想要本王亲自教你呼吸吐纳,不妨直言。” 他俊脸朝前一凑,羞得琉璃赶紧躲开。 “王爷,我来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正好。本王也有事要同你商量。” 端王一本正经地说,手却亲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觉得,卧虹楼那里如何?” 卧虹楼? 琉璃的脸更红了。 那不正是下元节时候端王约她相见的地方么? “好……很好……” 黑暗中的另一个地方更好。 只是她当时太过沉醉,完全不记得端王是在哪里朝她俯下身来。 “你既说好就好。” 端王点点头,看着她突然又是一笑。 “瞧你这头发上沾的芦花,倒教本王记起……” “记起什么?” “记起某只半夜跑到芦花荡里的笨鸟。”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在她脸上,让她几乎忘了呼吸。 过了半晌,琉璃才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王爷,你还记得姑苏玉如意么?” “玉如意姑娘?” 端王皱了皱眉。 “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玉姑娘如今蒙难,只有王爷能够出手相救。” “是么?” 扣着她手腕的力道猛然增大。 “你怎么不说是高天士蒙难?” “我……” 琉璃有些心虚。 来见端王的路上她就认真想过,如果提高天士,必然招致不悦。 倒不如从玉如意说起,端王一贯怜香惜玉,多半会顾及旧情。 这种妄图蒙混过关的手段果然是太低劣了么? 端王的额头抵着她的,状似亲密无比,声音却冰冷异常: “琉璃小姐,在你心目中本王到底是什么人?” 117.第117章 月坡居士 不等琉璃回答,端王已松开了手。 “回去吧!” “王爷?” 端王重新坐回地上,继续专心致志地削起芦管来。 这种沉默让琉璃非常害怕。 “王爷……” 她的手指哀求地搭上他的肩头,却不敢再有所动作。 端王没有避开,但也没有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叹一声。 “除了这件事,你就再没有要同本王商量的了?” 琉璃不解,只能摇摇头。 于是端王也摇摇头。 “回去吧。你要说的话,本王已经知道了。” 琉璃回到家中,不免有些忐忑。 隔了两日,她愁肠百结地从“珍季祥”回来。 正坐在轿子里哀声叹气,忽听轿夫禀道: “三小姐,有个妇人要见你。” 她略略拉开轿帘,就瞧见了玉如意苍白的脸。 虽然神情憔悴,眼底却隐隐有些笑意。 看见她,也难得充满感激和亲近的微笑了一下。 “季三小姐,真是多谢你了。” 玉如意凑在轿门前,轻声对琉璃说话。 “大夫说,高郎的伤慢慢养个一两年就好,并没有大碍。虽然赶不上明年的春袆,不过有端王殿下做主,学官已恢复了他的资格,三年之后还有机会。” 琉璃也松了口气。 既是替高天士欣慰,也是替自己欢喜。 原来端王,终究还是应允了她。 “以高公子的才学,三年之后必定高中。” 她真心诚意地对玉如意说。 玉如意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只求不要因为我这卑贱的身躯,就坏了他的前程。” 说着又是盈盈一拜。 “如意自知身份低贱,不敢往府上去登门拜谢。唯恐被人瞧见了会有闲话,还望季三小姐不要怪罪。” 琉璃看着她低俯的脖颈,再回想下当初那傲慢的笑脸,不觉有些心酸。 “不要紧。横竖,我也没什么好名声。” “不。” 玉如意摇摇头。 “季三小姐,你不一样。一定要珍惜端王的垂怜,日后必然贵不可言。” 琉璃轻叹一声。 “我心中有他,又岂是为了富贵?” 两人眸光交接,彼此会意。 琉璃看玉如意未施脂粉,头上钗环尽除,忍不住掏出荷包。 “我这里有些银票,你拿去好好替高公子调养吧。请个好大夫,再去乡下找个安静的房子。” 玉如意却不肯接。 “端王殿下派人来传话时,已赏了不少。季三小姐的心意,如意笑纳就是。” 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一定要琉璃收下。 “这幅月坡居士的山水小幅虽非珍品,却是如意家传,并不是那些卖身所得的腌臜物。” 她泪眼汪汪地看过来,让琉璃觉得自己如果不收,倒是轻贱她了。 草草展幅一看,果然是幅好画。 题款看着也格外眼熟,尤其是那个篆体的月字。 玉如意解释道: “这位月坡居士是三十多年前一位画师,画作传世的极少。听说如今许多藏家重金相求。季三小姐不缺银子,留着玩赏也好。” 琉璃只好收了,作为答谢,又从头上拔了一只珠钗。 玉如意倒不扭捏,接过珠钗就插上发鬓。 两人相对一笑,竟如朋友一般。 琉璃心中难免感慨世事难料,正要告辞,玉如意又探过身来。 “季三小姐,听说今年冬天你要主持施粥?” 提起施粥,琉璃的神色就有些烦忧。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进展极为滞缓,市井中却传得沸沸扬扬。 说今年季老爷远航未归,,由季府嫡女三小姐主持施粥,要比往年更慷慨大方。 现在她要再想打退堂鼓,必然会遭全城人耻笑。 玉如意像是知道她的烦恼一样,微微一笑。 “我倒有一个法子,也不知道行是不行。” 接着,就贴着琉璃耳畔说了些悄悄话。 琉璃回家之后,正打算照着玉如意的提议安排起来,宝瓶走进屋来,丢给她两张短简。 “瞧瞧,你要去哪一边?” 两封短简分别来自周老夫人与端王,都是邀约一会,赶巧时间都是明日。 周老夫人的短简写的是礼佛敬香,偶享郊野清趣。 端王的更加简约,只有六个字:“巳时正,卧虹楼”。 琉璃想了想,把端王那张透着花香洒金笺放到了一边。 宝瓶不满地瞪圆了眼睛。 “虽然端王不是良人,可是你竟然要为一个赵浣云把他抛在一边?” “不,我只是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比自己饮酒作乐要紧些。” 琉璃把给端王的回简写好,也朝上面洒了些蔷薇水。 “而且,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宝瓶也懒得理她,只说随便你。 忽然一眼瞟见案头的卷轴,就拿了起来。 “咦,这不是月坡居士的山水?!” 琉璃也“咦”了一声。 “这个月坡居士很有名么?” 她听玉如意说起时,只当不是古人,画作应该不算上品。 不过宝瓶居然一眼就能瞧出来历,还一幅相当激动的模样,琉璃觉得自己大概是低估了那位画师。 “当然!” 宝瓶对她的无知也是见惯不惊了。 原来这位月坡居士当年横空出世,画山水烟霞花鸟虫鱼无不令人叫绝。 当年有不少寺院和豪绅想请他做壁画,却发现压根找不到这个人。 每当世人怀疑他已不在人世时,他又时不时抛出几张画作来。 直到二十年前才真的绝迹。 直到几年前,世人才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人间了。 这种神秘莫测,更让人把他的画奉为难得之物。 他还有三大怪癖,也令人津津乐道。 一是绝无题跋。 二是画石绝不用圆笔。 三是从不画人物。 “等等,他从不画人物?” “不错,月坡居士传世的画作大约有二十来幅,画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人物。” 琉璃愣了愣,从抽屉的暗格里取出另一卷画轴。 “可是,这一幅画的是人,也有题跋,莫非是赝品?” 这是她从五凤庵那座怪塔里逃出来时所取的那幅仕女图。 两幅画并在一起,果然题款一模一样。 “这……是从哪里来的?” 宝瓶看着仕女图,眼神突然凝重起来。 118.第118章 那夜的事 “怎么,这画真是赝品么?有什么不妥?” 琉璃有些惊奇。 平时宝瓶就算呵斥教训,也是半讥半嘲,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 “你先告诉我,这画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问话时,宝瓶的双眼一直专注地盯着画幅。 琉璃犹豫了一下。 “不记得了,大概是以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宝瓶斜睨一眼,当然是不相信的眼神。 不过自从吐血后从昏睡中醒来,她的脾性大改,这次居然也不再逼问琉璃。 直接拿起火折子,就要把这幅画烧掉。 “不可!” 琉璃赶紧把画夺下来。 无论如何,这幅画应该属于小八。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画中人应该就是小八的亲娘,也就是檀妃娘娘。 如今五凤庵石塔已平,以后小八认祖归宗,说不定就要靠这幅画。 “随你。” 宝瓶吹熄了火苗,又说了那句她最近特别爱说的话: “但愿你以后不会后悔。” 说完又叮嘱琉璃一定要把这幅画藏好。 “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瞧见,也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琉璃只是嗯啊两声,注意力全在画中仕女脸上。 这张脸……这模样…… 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几天为什么她会觉得那张贞元皇后的绣像眼熟。 因为容貌与这张画中的仕女非常相似! 可是,算起来月坡居士出道时,贞元皇后已薨逝多年。 琉璃想不通,也不打算多想。 毕竟她自己的麻烦事已经有一起箩筐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跟随周老夫人外出“礼佛”。 原来赵浣云并没有被送到远处,只是藏身在金陵城郊的一个农庄上。 看她住的地方,倒也整洁舒适,周大人果然并不会苛待骨肉。 也并没有琉璃想象中的层层防守,只有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仆妇在屋里伺候。 赵浣云依然美貌如昔,只是身形清减了许多,看着更加的楚楚可怜。 见到琉璃,她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惊奇之色。 琉璃倒是有些震惊。 因为赵浣云虽未出家,却已经身着素袍,手敲木鱼,端坐在蒲团之上。 面对周老夫人,她也只是在蒲团上微微倾了下身子。 周老夫人也不多言语,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后就先离开了。 赵浣云这才转向琉璃,浅浅一笑。 “我就知道,琉璃姐姐是一定有办法来的。” 发现自己被如此信任,琉璃有些忐忑。 “王,王爷暂时恐怕被什么事绊住了……暂时有些为难……” “王爷?” 赵浣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掩口。 “难不成,琉璃姐姐也相信那些市井流言,以为我心心念念要攀龙附凤?” “咦?” 难道赵浣云爱慕的另有其人? “琉璃姐姐,当时在红阁子里的人是你吧?” 赵浣云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琉璃,不容她再掩饰。 “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是为谁才那样做的。” “为,为了……成大人?” 琉璃战战兢兢地试探道。 赵浣云凄然一笑。 “不瞒琉璃姐姐,那夜的事是我张罗的。” 原来赵浣云从小爱慕成远步,却明白自己的痴心妄想很难成真。 因此才特别羡慕琉璃的大胆妄为。 “也正是因为琉璃姐姐的鼓励,我才决心最后搏上一搏。” “我,我鼓励你什么了?” “你不是说,总要尽力而为,为得偿心中所愿一定要全力以赴么?” 琉璃无言以对,只能掏出手巾擦了擦冷汗。 “之前我听她们开玩笑,说要把你哄去红阁子,这倒让我有了个主意。” 抓住“百菊宴”的机会,把成远步引入红阁子。 “那里僻静无人,十分安全。我又只当被我劝阻后,她们已经打消了恶作剧的念头。” 于是她私下吩咐了两个小厮,把醉酒的成远步带进了红阁子。 “然后你又在阁外布置了人手,等时机一到就冲进来,好逼迫成大人顾全你的名节?” “我怎会做那样无耻的勾当?” 赵浣云柳眉一竖,对琉璃的猜测极其不齿。 “我自知婚嫁无望,只是想……得偿夙愿,哪怕只有一晚。” 她红着脸低下头来。 从这种娇羞的神色里,琉璃似乎猜到了她的目的。 “横竖那阁子闹过狐仙,就让他以为是狐好了。” 赵浣云很肯定的说,除了那两个小厮,她没有安排过任何人,任何事。 “谁知我到红阁子时,已经闹出事了。当时我听到云纹织锦裙这几个字,心里只道是机会来了,拼死也要搏上一搏。”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额角,琉璃这才注意到她额上仍贴着膏药。 “想不到,还真变成了搏命。” 琉璃不禁恻然。 这才明白被成远步拒婚后,赵浣云为什么会那样决绝的碰壁自尽。 那种绝望,她自己也曾经品尝过。 “当时那种境地,连肃王都发话了,他仍严辞拒绝……可见,我的确没有那个福分。” 赵浣云哽咽一声,重新敲起手中木鱼。 “祖父要送我出家时,我原不肯。现在想想,果然还是断念戒痴才是正道。” “不,千万别这样想。” 琉璃赶紧相劝。 “成大人并知道你的心事。当初拒绝,要么是不想夺端王之美,要么就是不想因为这种错误,反而耽误你的终身。” 在她看来,成远步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赵浣云又是金陵第一美人,两人如能婚配,真是天作之合。 如果成远步能够得悉赵浣云深藏的这份爱慕之情,也许想法就大为不同了。 如此一来,赵浣云也就不必被迫出家,或是幽居在这里。 琉璃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设法相助。 赵浣云却凄凉地摇了摇头。 “琉璃姐姐,你不知道他拒绝的缘故,我却知道。” “什么缘故?” 赵浣云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 “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提议要你去对付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琉璃回忆了一下,想起赵浣云当时曾用高天士的前途为要挟,迫使自己去对付华夫人。 “……难不成?” “不错。成大人的心中,一直有那个女人。” 119.第119章 各有秘密的陌生人 从农庄出来,琉璃仍是昏昏然。 赵浣云倾慕成大人已令她吃惊,成大人对华夫人有情更是匪夷所思。 不过想一想,成远步早先在京城追随肃王,大概就是那时与华夫人结识的。 华夫人既美貌,又个性出众,被人爱慕简直是理所当然。 不过此事如果被端王知道,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琉璃忽然又想起,那天肃王到季府时,似乎也与华夫人……有点那个? 这些关系在她脑子里绞成一团。 好容易下了轿,冷不丁听见丫鬟禀报: “三小姐可回来了!成大人正在花厅等着你。” 此时再看见一身正气的成远步,琉璃的心情有些微妙。 成远步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只为两件事。 “不知这个,可是季三小姐遗失的那把袖剑?” 说着就拿出一样软绸包裹的东西递给琉璃。 打开来菲薄雪亮,却是那把被遗失在清凉山腹中的“绕指柔”。 琉璃又惊又喜,连忙向成远步道谢。 再看剑光依然寒冽,剑身也没有半点损伤,果然是把神兵。 “这么说,成大人已经搜查过山洞了?” 成远步点点头。 “那伙歹人甚是狡猾。原来洞口一直被幻象封住,普通衙役却不认得。” “幻象?莫非也是灵卫?” “不错,近来听闻南方那群修习驱灵之术的妖人又在蠢蠢欲动。我来这里,也是想提醒季三小姐,万事谨慎,不要再以身涉险。” 成远步神情凝重地说。 琉璃有些不解。 如果驱灵之术是妖术,不容于国法,可是,成远步分明也是会这种“妖术”的。 “不,他只是学过克制之道。” 宝瓶突然走入厅中,也不与成远步见礼,径直朝椅子上一坐,倒比琉璃更像主人。 原来当年南蛮王起兵作乱,替天子守住疆土的不只是“天女转世”的贞元皇后,还有不少曾经修习过驱灵之术,懂得如何克制的方士。 后来穆帝定了江山,一边清缴异人,强行将“驱灵”从世上抹去;一边对立过功的方士被论功封赏,并专门在钦天监下设立了一个弘道馆。 所弘之道,正是如何克制驱灵之道。 “每隔五年,皇家都会严格筛选一些少年送入弘道馆修习,成大人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宝瓶眼含秋水,笑盈盈望着成远步。 成远步不着一词,算是默认。 “宝瓶,你怎么知道?” “因为十年前,我也去过那里。” 宝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她只是去了趟书房。 琉璃却听得很是心惊。 “为,为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因为你不需要知道呀。” 宝瓶扫了她一眼,随即转向成远步: “成大人既然已经破解了障眼的幻象,应该也能追踪到施术的歹人?” 成远步摇摇头。 “布这个障眼法的人相当狡猾,并非自己亲自施术,又借了四灵之气,一时还难以追查下落。” “那么山洞中可有痕迹?” “山腹中的通道四通八达,的确像是驱似灵物所掘,不过年代至少有三五十年。” 琉璃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 “那枚印章,可查到主人?” 成远步的神色更凝重了。 “我来这里的第二件事就是为了这个。那枚印章的事,除了当日在场之人,季三小姐可还告诉过谁?” 琉璃想了想,在心里默默掰起了指头。 “母亲、妹妹、宝瓶、阿丝阿素这两个丫头……不好,她俩要是知道,这宅子里许多人都知道了。还有……端王殿下。” 听到端王殿下四字,成远步的神色似乎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知季三小姐是几时告诉端王殿下的?” “十月十五……的晚上。” 一想起那个美若幻梦的晚上,琉璃就忍不住脸红。 “原来是这样。” 成远步与宝瓶似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琉璃却只顾捂着发烫的小脸未加留意。 “无论如何,那枚印章关系多年前一桩大案。案破之前,还请季三小姐一定保密。” 成远步告辞之后,琉璃又缠着宝瓶问弘道馆的事情。 宝瓶当然懒得理她。 琉璃未免有些伤心。 “总觉得,大家看起来是一个样子,其实是各有秘密的陌生人。” 听到她这句感慨,宝瓶又是一声冷笑。 “那么你呢?你的心中,难道就没有秘密?” 想到小八,再想到扬州销金窟那夜,琉璃只能哑然。 晚饭前她正绞着绣花线,顺便绞着脑子里那一团乱线,端王又派人来了。 无论如何,都要请她往卧虹楼一见。 琉璃红着脸,思前想后,决定打扮得素净一些,以免泄露自己又羞涩又雀跃的心情。 还是一乘软轿,在夜幕低垂前送她到了卧虹楼前。 小虹桥上,仍是端王临风而立。 然而,端王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华夫人。 朱袍与青裙,在灯火朦胧中看着是那样的相称。 衬得琉璃精心挑选的杏衫黄裙就是一堆俗丽。 见她来了,两人都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琉璃顺着端王的视线望去,三层高的卧虹楼飞檐高挑,灯火通明。 不愧是金陵第一酒楼。 接着她又想起,这酒楼的主人就是同她抢地盘的陈家,心里未免就更不自在起来。 偏偏端王看得很专心,还时不时点评。 “那兽脊上蹲着的小兽倒是可爱,要是口中再衔一串小铃更妙。” “二楼的花窗开幅略小气了。” “南方的酒楼就爱用朱红色,倒也喜气。” “门前那个木桩甚是碍眼!” 华夫人偶尔会跟着发表一两句意见,虽然字数不多,口气冷淡,却每每说得端王点头称是。 琉璃默默听着,只觉得夜风渐冷。 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又出现了那晚放河灯时突然而起的孤独感。 瑟缩了一下,小手突然被暖意覆住。 “琉璃小姐,你觉得呢?” “什么?” “这卧虹楼改个什么名字才好?” “为什么要改名字?” “既然换了新东家,名字也该符合新东家的喜好。” 端王含笑看着她。 “这座酒楼,本王打算买下。” 120.第120章 略尽绵薄之力 端王打算买下卧虹楼? 金陵名气最大的酒楼? 琉璃的目光忍不住移向华夫人。 华夫人站在黑暗中,有如一座美艳的冰雕,似乎并未被端王这份心意取悦。 端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进去瞧瞧。” 这还是琉璃头一次走进卧虹楼,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华丽气派。 端王却偏偏又挑出若干毛病,每挑出一样就看看华夫人。 华夫人偶尔也会答话,片言只语,多是否决端王的改造提议。 琉璃瞧在眼中,听在耳里,心头酸溜溜的。 三人走入二楼雅座,一桌酒水早已备好。 端王亲自执壶,将二女面前的酒杯斟满。 “华姐你先尝尝,这里的酒又如何?” 华夫人抿了一口,微微垂睫算是认可。 “琉璃小姐以为呢?” 琉璃握着酒杯,还未想到回答的措辞,忽听屏风外一阵脚步声,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就是卧虹楼的主人陈老板。 卧虹楼的掌柜带着两名管事跟在后面,都是一脸赔笑。 “辛苦辛苦,上午教你白跑一趟,是本王的疏忽。” 端王朝陈老板一举酒杯,聊作赔礼。 “契约花押都带齐了么?趁着月亮还未上来,咱们赶紧把这事了了才好喝酒作乐。” 又特意同琉璃解释道: “月出东山,再过一会儿,这个位置恰好能瞧见月亮从钟山上升起来。” “这是当然。小的绝不敢扫了王爷的兴致。” 陈老板一边说,一遍示意管事立刻把早已预备好的契约和文房四宝呈上。 “都照之前殿下的意思拟好了,还请过目。” “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必看了。拿给她看就是——” 管事小心翼翼地看看华夫人,又看看琉璃,显然不知道端王左右两边的女子到底哪个才是“她”。 “蠢材,蠢材!” 端王摇摇头,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 “本王要买这卧虹楼,当然是要送给季家的琉璃小姐!” 他从管事手中抽过文书,轻轻放到琉璃面前。 “琉璃小姐,你瞧瞧可有什么不满意的?” 琉璃瞪着眼前那薄薄的几张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爷,你要把卧虹楼送我?” 不是为了华夫人才会想起买酒楼么? 再偷偷瞟眼桌前的陈老板,果然面色也很震惊。 季、陈两家都是金陵富商,所谓同行相轻,平时互别苗头的事没少干,最近争抢施粥地盘就是其中之一。 想来陈老板不敢驳端王的面子,只能把卧虹楼拱手出让。 始料不及的是,端王会把这座酒楼送给琉璃。 然而契约已经拟好,不等任何人反对,端王已蘸了浓墨替琉璃签下了名字。 接着又牵起她的手,在朱砂印泥中蘸了蘸。 “好秀气的一个箩。” 他对着琉璃的指印笑了笑,仍不肯放开她的手,又握到眼前数了一数,诧异道: “原来都是箩!” 他这样不避人,琉璃已是相当尴尬。 怕他还要来数另一只手,赶紧小声说自己十指都是箩纹,没有一个斗。 “这还真是巧!” 端王把自己的手覆在琉璃手上,指尖对着指尖。 “本王十个却都是斗。琉璃小姐,你可听过这指纹箩与斗的故事?” 琉璃摇摇头。 “你瞧,箩的纹路丝丝密合,圆满完整,所以生有十箩的人注定命中大有福气。” “那么十个斗呢?” 端王没有回答,只是拿了一份契约推到陈老板面前。 “一式两份,即日生效,多谢陈老板割爱了。” 陈老板默默收起文书,拱起手来却并非告辞。 “小的斗胆,想请教季三小姐一句,不知以后将如何经营这卧虹楼?” 琉璃更是一片茫然,连端王为什么要送她这样一份大礼都想不明白。 “当然是先施粥一冬。至于以后要继续卖酒水还是关门大吉,一切随意,只凭琉璃小姐喜好。” 端王笑微微地注视着琉璃。 “这里地段好,名气大,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一应俱全,还有四壁挡风,岂不比街头搭几个棚子更好?” “在、在这里施粥?” 在卧虹楼这种穷人只能绕道经过的奢华酒楼开门施粥? 这种做派,,古往今来大概也只有端王一人才想得出。 琉璃只觉得匪夷所思,却又忍不住暗暗欢喜。 只见端王从袖中又拿出一叠文书来。 原来不只卧虹楼一处,他在金陵东西南北四个繁华街口也各买了一家酒楼,尽属琉璃名下。 “琉璃小姐要行善事,本王当然要略尽绵薄之意。” 他注视着琉璃,毫不避讳眼底的深情被外人瞧去。 直到华夫人轻咳一声,含情脉脉的两人才发现陈老板一行已经离开,月亮也早就悬在窗外。 琉璃收好契约,又向端王郑重道谢,并表示她只是借地施粥,以后还是要把这几座酒楼还给他。 “还给本王?” 端王一挑眉。 “琉璃小姐这样见外,还真教本王伤心。” 他摇摇头,不胜感慨地看着窗外的月亮。 “你宁可为别人的事来求本王,自己遇见难处却不肯向本王提及一字。在你心目中,本王难道不堪依靠?” 琉璃赶紧摇摇头。 “我只是不愿用这种小事麻烦王爷。” “本王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琉璃小姐不肯说真话。” 端王笑了笑,又问她粥米的事预备得怎样了。 “不如我同城防军说句话,先把他们的储备借来一用。” 琉璃闻言吓了一跳,赶紧摇头。 军粮岂是随便能借的? 华夫人也难得有一回主动发声: “肃王还在金陵办案,殿下你莫要玩过了火。” 端王哼了一声,似乎有些扫兴。 “多谢王爷关心,不过粥米的事我已经有了办法,。” “哦,说来听听。” 琉璃说的办法,就是玉如意给她出的主意。 不能从米铺买,也不能从农户手头收新米,但是各富家大户都有存粮。 “与季家相熟的人家并不少。我已请了母亲去向各家夫人说明,这次施粥就以大家的名义,不拘多少,都是一片善心可表天地。” 各家女眷原本就乐善好施,一听请求都欣然而从。 121.第121章 岂是胡闹 “积少成多么?这倒是一个办法。” 端王点点头,朝华夫人递了个眼色。 “不过统筹调度总要一个人做。这种事情华姐最为精通,就过去帮衬下吧。” 华夫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正愁自己什么都不懂,华夫人肯相助真是如虎添翼。” 第二天,她就把华夫人请进了“珍季祥”的账房,毕恭毕敬呈上已有的米粮数目,以及各家愿意资助的名册。 “错了。” 华夫人翻开名册扫了几眼。 “什么错了?” “琉璃小姐的措辞。” 华夫人一双美目从账册上方冷冷地看着她。 “既然什么都不懂,又什么什么老虎,配添什么翅膀?” 不等琉璃尴尬回话,她又轻飘飘抛下一句话来: “且在一旁好好看着。” 她既肯做,琉璃当然肯看。 也是不学不知道,原来统计数目、预备库房、在几时安排多少人去谁家领粮都有讲究。 琉璃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端王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后面紫袍一闪,居然肃王也大驾光临。 “五哥既不信,就自己亲眼瞧瞧吧!” 端王气哼哼地朝椅子上一坐,朝华夫人一挥手。 “华姐,快把那什么施粥的薄子册子都交给肃王殿下过目!” 又手指琉璃,嚷道: “人证物证俱在,本王倒要瞧瞧你还能怎么个冤枉法!” 肃王草草看了一会儿,把册薄扔到一边。 “季府施粥,你却搅进来胡闹什么?” 端王把头扭向一边,哼了一声。 “五哥也知道是施粥了?琉璃小姐要行善事,本王能帮忙处就帮上一把,怎么就成了胡闹?” “依仗皇亲之势,强买闹市酒楼,这还不是胡闹?” 肃王的声调不高,也不冷,听起来却十分严厉。 “季陈两家素来相互竞争,你现在无端插手有失公允,难道不是胡闹?” “公平买卖,银货两讫,双方都签字画押的事,有什么不公?” 端王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手有意无意搭上了琉璃肩头。 “人有远近亲疏,本王同琉璃小姐什么关系,同他陈阿大又是什么关系?本王乐意买他的酒楼送给琉璃小姐,那可是给他面子!” “闭嘴!” 肃王喝止道,目光如刀,扫过他勾着琉璃的手。 琉璃瑟缩了一下,却没挣开端王的掌握。 “还有一件事。你把酒楼原来的招牌拆了,不知道的只当之前的主人得罪了你。你可知事主心中如何惶恐,旁人议论如何不堪?” 端王闻言挑了挑眉,大概是“旁人说什么关本王屁事”的意思。 肃王无奈地摇摇头,显然对这个幼弟已经不知劝诫过多少次了。 “你我身为天子手足,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天家言面,理当谨慎克制。” “放心吧,五哥。” 端王不耐烦地打断道。 “我只不过着人去打了几块新招牌,明日应该就能挂上去了。换了东家,换块招牌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说着就含情脉脉凑到琉璃面前。 “璃楼这两字,琉璃小姐可还满意?” 轰的一下,琉璃的双颊就烧了起来。 “看来琉璃小姐是满意了。” 端王哈哈一笑,这才正色转向已经脸色铁青的肃王。 “五哥你还记得么?皇兄曾教诲我们兄弟,天下以民为重,民饥则天子饥,民寒则天子寒。” 肃王冷哼一声:“亏你还记得圣上的教诲!” “今年不独陕甘一带蝗灾伤农,黄河、长江沿岸的农田都在歉收。收成减则饥民增,入冬后必然会有大批流民涌向金陵这种繁华城市乞食避寒。五哥你应当比我更明白,不是么?” “哼,看来本王非但不该责难,还应当夸你你为圣上分忧了。” “不敢当,不敢当。只不过,琉璃小姐一个弱女子都能克服重重困难行此善举,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观?” 他说得义正辞严,肃王也懒得辩驳,只讥嘲道: “前阵子恐吓学官,为个浪荡试子重回科籍,想必也是出于善心了?” 琉璃听得心头一跳:这说的一定就是高天士那件事了。 “哪个才子不多情?我瞧那书生被打掉了半条命,也没丢开自己喜欢的女人,倒比许多才德兼备之人更像条汉子。五哥,你说是不是啊?” 端王打着哈哈,一双笑眼只朝肃王面上转。 “随你!” 肃王一拂衣袖,转身而出。 “本王就在宽限你几天。待手头这几桩案子审完,由不得你再混赖不肯回京!” 回答他的,却只是端王的朗朗笑声。 待端王走远了,琉璃才怯怯向端王道谢。 “高公子那件事,想不到会这样麻烦王爷。” “想不到么?” 端王笑嘻嘻地,伸手朝琉璃鬓发上抚了抚。 “那么以后遇事,就请多想想本王吧。” 尽管肃王不满,但金陵城的人们对端王襄助季家小姐施粥这件事却是津津乐道。 尤其是华夫人跟着琉璃在“珍季祥”进出了两趟,众人就更加确信了。 之前宋氏对各家女眷提起时,也有许多人只当是胡闹,并不赞同。 如今既有了端王支持,这看法就自然也不一样了。 甚至一些并不相熟的人家也找上门来,诚心诚意想要捐助。 这日琉璃对着册子算了一算,单是已经收入仓库的就有了三千多石,再加上允诺的数目,也差不多将近六千石了。 可惜,与预期所需的两万石还相距甚远。 正叹气时,忽听禀告说谢家小姐来访。 清凉山那日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谢宜华。 因为顾全她们的名声,被绑一案秘而不宣,她也只好只当从未发生过这件事。 只希望那小姑娘能忘记所受的惊吓折磨,以后能平安度日,不要再被她拖累到奇奇怪怪的事件里。 想不到谢宜华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嗔怪: “琉璃姐姐,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发现琉璃正看着她的手,就满不在乎地举起来让她细瞧。 “你看,一点没事。这还多亏了姐姐和华夫人。” 122.第122章 有大智慧 因为清凉山那时的适,谢宜华这小姑娘对琉璃充满感激和内疚,恨不得把自家的储备掏空了送来。 “我又告诉了各家姐妹,她们听说了,都很愿意出一份力。” 谢宜华平时来往的都是些千金小姐,并不掌管家务。 琉璃原以为她们只是略表心意,谁知没过多久各家就送来东西,累计约有三千石。 更令她惊喜的是,某日午后居然收到周老夫人的邀约,请她过府一叙。 去时她只当是有关赵浣云的事,谁知到了老夫人的住处,才发现熙熙一堂都是金陵城中的官亲女眷。 “好孩子,你来了。” 周老夫人慈爱地让她在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向各位夫人们笑了笑。 “你们还不知道,我家云丫头已与这孩子义结金兰。如今在我眼里,就同云丫头她们姐妹一样。” 众夫人纷纷道贺,也有夸琉璃生得标致的,也有夸琉璃相貌聪明的,也有夸琉璃温柔和顺的。 周老夫人又指着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让琉璃依次见礼。 这几位不是周府的亲戚,就是周老夫人的好友,对琉璃也极为和蔼。 琉璃正晕乎乎的,有些受宠若惊,就听见周老夫人说起施粥的事来了。 周老夫人在这些女眷中似乎颇具声望,她一发话,众人就纷纷附和,都称赞是个极好的主意。 琉璃还在发呆,旁边周明惠已拿出纸笔开始一一记下各位夫人认捐的数目。 “瞧这孩子,可是欢喜得傻了?” 一位夫人看着琉璃懵懵然的模样,不禁乐了。 “多,多谢各位夫人!” 琉璃赶紧红着脸致谢。 周老夫人拍了拍琉璃的手背, “你也不用谢我们,反倒是我们应当谢你。” 琉璃不解,倒是周家的明惠小姐在旁边抿嘴一笑,替她说明: “施粥本是善举,大家行善各得福报。多亏有你牵头,我们不必抛头露面,也不必劳心费力,只出些余粮就能得到福报和好名声,自然是要谢你。” 琉璃听了更是诚惶诚恐。 她原本只是想集合普通富庶人家之力。季家在金陵商界原本就孚有众望,牵这个头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却变成了她一个低微的商户女儿,领着一群高贵的夫人小姐行善。 怎么想都怎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 谢宜华笑嘻嘻拉着她的手摇了摇。 “好姐姐,你就当替大家出面办了这事。来来来,这个果子就当是我谢你的酬劳!” 周老夫人也含笑点头。 “集众人力,成大功德,我瞧这孩子有大智慧。” 琉璃哪里敢说,这事是玉如意给她出的主意,原本就是青楼女子中常用的一个法子。 这个秘密要是说破,在座的夫人小姐们会是什么神情,她真是不敢想象。 忧喜交加的日子里,突然又有一位稀客上门拜访。 “琉璃小姐,高公子的事我已听说了。” 夏纫紫的眼圈微凹,看着很是憔悴。 她口中虽不言谢,却敛袖朝琉璃深深一拜。 琉璃哪里敢受她这一拜,慌忙向旁边走走避开。 “恩惠是端王赐的,我也没做什么。” 见她这样,夏纫紫只好苦笑一声。谢 “之前宝瓶小姐说得对,我原是没有资格谢你,所以也不会谢你。这一拜,是为着我自己的良心。” 琉璃想了想,怯怯开口: “如果夏二小姐指的是红阁子那晚的事,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 “什么?” “有个叫采橘的小丫鬟,原本是在厨房里帮佣的,夏二小姐记得么?” 那双浸在鲜血中的绣花鞋一直留在琉璃的噩梦里。 “采橘?” 夏纫紫皱皱眉,似乎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除了几个跟着明惠姐妹的,周府的下人我怎么会认识?更别说一个在厨房帮佣的小丫鬟了。” “那一晚,你没有安排什么人么?” 夏纫紫犹豫了一下。 “横竖只是个玩笑,也不怕你知道。当初我们的确让几个丫鬟藏在红阁子附近,想装狐仙吓唬你来着。” “写那张方胜和把它塞给我的人呢?” “写的人是我的丫鬟,我特意让她用左手写了那几个字,免得让人看出是女子的笔迹。” 听夏纫紫这样说,琉璃发现是自己之前想多了。 也许事情就是你这么简单,隐瞒字迹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更可怕的事。 “至于后面的事,是明惠吩咐人去做的,至于是哪个丫鬟我也没注意过。” “明惠小姐?” 琉璃有些心惊。 虽然只见过一两次,周明惠给她的印象却是极好的。 温柔可亲,完全没有官府千金那种盛气凌人,对自己也很和气。 原来那些都只是虚浮的客套么? “你也别怪明惠。主意是我出的,除了浣云,其他人都是赞成的。后来变成那样,大家都始料未及。” 夏纫紫仍然把那晚发生的事当成一个失控的玩笑。 从她的不以为然和略带倔强的别扭神色里,琉璃可以相信她的确只是想“开个玩笑”。 夏纫紫只是骗她去了红阁子。 赵浣云出于私心,把成远步弄进了红阁子 两个人的布置阴差阳错,导致了随后更复杂的局面。 但是,不仅于此。 那个名叫采橘的小丫鬟。 候在红阁子附近,一听见动静就及时涌入的家丁。 还有那把差点把她与端王烧死在红阁子的火。 这一切,另有人在暗中策划。 可是琉璃怎么也不能相信,做出这些事情的会是周明惠。 见她呆愣愣的只顾自己出神,夏纫紫轻咳一声。 “我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听说你在牵头,要带领各家女眷在城中施粥?” “也不敢说是我牵头……” 琉璃还在吞吞吐吐,夏纫紫已不耐烦地将她打断: “也请算上清凉书院一份!” “可是……” 琉璃知道,夏山长为人最是清高耿介,清凉书院招收的大多是有才华但家境贫寒的学子,平常还时不时要周济清凉山里的山民,哪里还有余粮余力。 “你可不要小看!” 夏纫紫拿出几张纸递给琉璃。 123.第123章 少说话 琉璃看了看,却是一些谈济世赈民的文章,读来花团锦簇,朗朗上口。 “你瞧瞧,这可是我们书院几位有名的才子所撰。” 说到书院的才子们,夏纫紫的声调里就隐约自豪。 “别看读书人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手握笔管已足以成事。” 正如夏纫紫所言,这些锦绣文章飞快地流传开来。 其中有一句“闺阁尚怀天下,妇孺犹解私囊”,居然激发了不少人的志气,纷纷慷慨解囊,不肯让一群女子独占仁义之名。 琉璃陡然发现,自己这回的施粥竟不知不觉变成了集金陵一城之力。 想到这里,真是既欢喜,又忧惧。 “怕什么?就算出了什么事,不还有那一位替你兜着?” 宝瓶凉凉地说,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嘲讽。 最近老鸹叔在秦淮河边新找了两间仓库,城中所捐粮米一律堆放在那里。又在仓库附近的茶楼里包下一间雅间,以供琉璃几人随时前来督管。 这日琉璃和宝瓶两人用了早饭,就乘轿前往茶楼。 忽听路上有人喧哗又有啼哭之声,好不凄凉。 琉璃揭帘一看,却是几十个男男女女被绳子缚了,鱼贯而行。 “原来是市舶司的刘大人犯了事!” 阿丝打听了一转回来禀报。原来这刘姓官员被查出有贪赃枉法之事,昨日被肃王当场革职,就地拿下。家中财物一律抄没。 这些男女却是他家的家仆,依律另行发卖。 琉璃早就听说,肃王到金陵后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月已清查官场无数弊端,使得金陵城中百姓拍手成快。 只是眼前景象又看得不忍,忽然却听宝瓶在一旁轻笑: “终于还是要朝这里动手了么。” “宝瓶?” 自从知道宝瓶十年前曾被选入那个听上去就很神秘又了不得的“弘道馆”,琉璃就更惧怕这个表妹了。 宝瓶最近对她倒是比较有耐心,居然没有喝令她闭嘴。 “不要吞吐吐吐,有话就说吧。横竖也没多少时间了。” 没多少时间? “到茶楼还有一会儿呢。” 琉璃怯怯地指出。 “你到底说不说?” 说也奇怪,宝瓶一旦凶恶起来,琉璃反倒觉得心安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成大人那天来找我问了那些话,会不会是印章所牵扯到的案子遇见了麻烦?” “怎么,你这时候才想到么?” 宝瓶冷笑着,伸手吧轿帘放下。 “也是。这几天你都忙着化缘,也许还没听说。前些日子金陵府衙里出了一个飞贼,连肃王都惊动了。” “飞贼?” “只怕那枚印章也失窃了。” 所以成大人才会问她,有关印章的事还有谁知道? 琉璃想了想,脸色一变。 “等等,莫非成大人是在怀疑……端王?” “就算他之前不怀疑,被你说得也会怀疑了。毕竟闹飞贼正是在下元节后第二天。” 琉璃一听更是心急。 “那我一定要向成大人禀明,这件事其实另有嫌疑。” “哦?” 宝瓶好奇地凑过来。 “你知道了什么?” 其实成远步来的那天,琉璃就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那件事。 后来被宝瓶惊吓了一下,也就忘记说了。 “宝瓶你忘了么?就是那个无量公子呀!” 那个在宝瓶昏迷不醒时,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无量公子。 除了琉璃之外,季府上下无人记得见过他的无量公子。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想来,他一定修习过驱灵邪术!” 清凉山绑架一案和下元节她在河边被困幻境,都与灵卫有关。 说不定,瘸子阿四他们口中的“少主”,正是这个神秘的男人。 琉璃越想,越觉得可能。 “这件事,你还是不要说给成大人才好。” 宝瓶不赞同地摇摇头。 “为什么?” “如果成大人问,你有什么证据呢?” “这……” 琉璃的确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连对那个人长相的记忆也是一片模糊。 “可是我见过那个人!只要成大人肯相信我,就不至于怀疑端王殿下了。” “他凭什么相信你?” 宝瓶的目光落在琉璃咽喉上。 “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学不乖么?怎么就不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世的道理?” 琉璃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知不觉手已经掩上咽喉处那丝红痕。 “如果那个无量公子,真如你说的那么神奇。只怕你见到成远步,还来不及吐出他的名字,你的脖子就真的被割断了。” “宝、宝瓶?” 宝瓶此时此刻的眼神和口气,莫名的勾起了琉璃某种记忆。 似乎,当时从无量公子身上散发出的也是这种威慑的寒意。 “更何况,顺利完成施粥才是当务之急。如果搅进那种案子里,再被传出你和会驱灵邪术的怪人有什么瓜葛……” 宝瓶嫣红的嘴角微微一弯。 “你以为,还会有这么多好心的夫人给你送米来么?” “所以,我还是不要向成大人提起那件事比较好?” “当然了。” 宝瓶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 “少说话,多吃饭,才是养生之道。” 两人到了茶楼里,不过半天又收到了不少捐赠。 居然还有一船上等的碧粳米来自苏州,却不知是何人所捐。 随船而来的只有一封薄薄的书信,信上也只是说景仰季三小姐的仁爱之心,愿尽绵薄之力云云,也没有任何落款或标记。 看字迹工整秀丽,倒是个女子。 琉璃正在感慨这种为善不欲人知的品格,冷不防信纸被华夫人一把抽过去。 居然就放到灯上烧掉了。 “华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等到信纸都化成灰烬后,华夫人才淡淡解释道: “那信纸上熏的香是鸳鸯醉,唯有青楼才用。” 琉璃这才注意到,空气中的确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是自己从未闻到过的。 又是苏州,又是青楼,难道是玉如意替她讨的人情? 琉璃心中十分感动,可也很清楚,这件事倒的确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可是,华夫人你怎么就能判定是……那种地方所用?” 华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124.第124章 点梗番外:幸有花开,虽无酒满(上) 雪落无声。 华晶站在飘雪的帘栊下,双眼盛满了天真的喜悦。 “娘,明早就开酿吧!” “是咯,立冬开酿。今年雪下得这样早,必定能酿出好酒来。” 母亲微笑着应答,手中正忙着将选好的糯米栊入瓷坛。 选出来的稻米一颗颗晶莹饱满,几乎都是一样大小。 这样的糯米浸泡一夜,明天才好蒸晒后落缸。 这是每年立冬开酿前的头等大事,华晶尚不许插手,只能羡慕地看着母亲忙碌。 其实家里并非酿坊,身为太常寺少丞的父亲也恪守古训,并不贪杯。 但是年年立冬,母亲都坚持亲自酿制一缸新酒,再把封好的酒缸沉到荷花池底。 母亲说,这些酒以后就是华晶的嫁妆。 说着脸上就露出不胜怀念之色,然后又要把江南“女儿红”的传说念叨上一遍。 母亲姓许,来自江南,是父亲所养的外宅。 一向不为人所知,只能带着女儿隐居京城郊外的这座农庄里,一个月中能见上丈夫一次都是幸运。 母亲的苦楚华晶却懵然不知,只知道自己生在郊野,长在郊野,一向自由自在。 立冬这天的雪下得更大了。 母亲刚刚蒸好稻米,正摊到细纱上晾晒。 华晶突然惊叫一声:“梅花!” 她早就同母亲说好了,今年这一缸酒里一定要加入梅花的花瓣。 前几天忙着做的冬衣,倒把采梅花的事给忘记了。 华晶匆匆对母亲说了一声,就带着个老嬷嬷向附近的梅林去了。 红梅白雪,正是美景醉人。 华晶却不肯轻易摘取,一定要找那种花色粉中透红,黄蕊娇嫩,半含半放的。好半天才摘了一小捧,小心翼翼收在丝囊中。 边摘边走,突然一个黑影挡在前面。 “你是什么人?竟然来偷本……公子家的花!” 十五六岁的少年俯瞰着她,神情严肃,眼里却透着笑。 “你又是什么人?” 华晶一边回嘴,一边把丝囊藏到袖中。 四下张望了一下,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梅林中走过头了。 原来这片梅林极大,有一半是在郊野上,另一半却被圈入某家别庄的后园。 标志地界的竹篱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被大雪压倒在地上。 “我,我只是没留神。” “不告而取是为盗。小丫头,你可知道依照本朝律法,盗窃者会被如何处置么?” 轻则笞杖三十,重则下狱十年,还要被砍掉一只手。 她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不知者不为罪,谁叫你家的篱笆坏掉了也不修好?依照本朝律法,诱人犯罪的也要同罪论罚。” 少年忽而摊手一笑。 “想不到这个小丫头这样伶牙俐齿。阿远,你瞧这案子该怎么断才是?” 华晶这才注意到,少年身后还有一个少年。 两个人年纪差不多,穿着一样的素色锦袍,看着就像兄弟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人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至少,在那些年是这样。 名叫阿远的少年微笑着摇摇头。 “梅花花瓣无法以价论值,因此本案也无从告起。” “也罢,那就再送你些梅花,也好表示本公子的宽宏大度。” 少年说着就折下一枝怒放的红梅递给她。 她却不肯接。 “这花已经盛开。花瓣全张后,香气就锁不住了,不能用来酿酒。” 听到酿酒两字,少年略一挑眉。 “怎么,你家是开酿坊的?下次送几坛来尝尝。” “休要无礼!” 跟着她的老嬷嬷赶紧上前,把她护在身后。 “我家小姐是华少丞的千金,偶然贪看梅花才路过这里,还请两位小公子谨言慎行。” 华晶从嬷嬷身后探出头来。 “你们真是这家的人么?这庄子荒废了好久,大家都说没人住啦。” “那是从前。” 少年指了指阿远。 “这庄子新近被他家买下了,他算是主人,我则算半个主人。” 说完从那枝红梅上又摘下一小枝来。 手指一弹,华晶的头发上就多了一枝簪花。 “小丫头,好花可不只可以用来酿酒。” 华晶摸着那枝梅花,脸微微有些发红。 “他叫阿远,那你呢?” 少年手持梅花,隔着细雪朝她微笑。 “云横。” 过了几天,华晶才听仆人说起,不远处那座荒废多年的别庄被大理寺的成大人买下了。 成大人有五位公子,其中排行第三的名唤远步,才十六岁就中了恩科,未来前程必不可限。 不过却没有人说起有一位叫云横的少年公子。 直到冬至前日,华晶用提篮装了些羊肉和黄酒给附近村子的贫户送去。 这也是每年母亲坚持的惯例。往年都是由她亲自送去。 今年她却受了寒凉,卧病在床,原本是要老嬷嬷去送,华晶却自告奋勇要去。 谁知车到半路,轮子就陷在了雪泥中。 车夫推了半天也推不动,只能自己先跑去村子里去喊人帮忙。 华晶抱着篮子,同老嬷嬷坐在车里瑟瑟发抖。 眼看窗外彤云密布,又有一场大雪即将飘落。 忽然马蹄声声,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跑到车前,马上的人正是梅林中偶遇的那两个少年。 阿远看了看,就判定了车轮所陷的深度,又算出了至少要四匹马同时用力,又有八到十个成年男子在后面推车,才能把马车推正。 “何必那样麻烦。” 云横说着,朝华晶伸出一只手。 “小丫头,我送你去。” 这还是华晶头一回骑马,只觉得马背颠得人云里雾里,不过少年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香却非常清冽。 几年后,她已经能熟练地用各种西域香料调配出这种“暮云横”。 也亲自酿了一坛有着同样香气的酒,用紫泥坛封好后,满心欢喜地要送给他。 到了两人惯常见面的长亭,见到的不是云横,却是阿远。 阿远冠巾微乱,像是匆匆忙忙才赶到的。 “抱歉,他最近实在是很忙。这酒我会带给他。” 他接过紫泥坛,小心翼翼揣在怀里。 “阿远。” 她拉住他的缰绳。 “京城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125.第125章 点梗番外:幸有花开,虽无酒满(中) 京城里的确出了大事。 虽然阿远不肯对她明言,但是为难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华晶想起市井里的窃窃私语,都说卢国丈一生荣华富贵,也快到头了。 半年前,卢国舅的四公子在天街纵马,撞上了别人的车驾。 也是横行霸道惯了,不仅不肯赔礼道歉,居然还把车里的人拖出来揍了一顿,又丢到了护城河里,差点就闹出人命来。 被揍的却是王淑妃的亲兄弟,当今皇上堂堂正正的小舅子。 王淑妃圣眷正浓,父亲虽然只是二品文官,得力的门生却不少。母亲又是拥有天家血脉的郡主娘娘。 还有个极为要好的表姐清宁郡主,新嫁做谢将军夫人。 这些亲戚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朝中多名对卢家不满的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卢国丈刚愎自用,教子不严等十条罪状。 一向最公正的肃王也上书恳请皇上对“素行不羁,狂荡扰民”的世家子弟进行约束。 偏偏皇上只是安抚了王家小舅子,却对卢家表亲只字不提。 有人说皇上这是有大动作以前的隐忍不发。 也有人说皇上一直受缚于卢家外戚,实权早被架空,实在有心无力。 于是嚷嚷“除权奸,清君侧”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连她所在的乡野里也能听到。 然而卢家为三朝国戚,势力盘根错节,哪会容许这样的挑衅? 一想到京城可能刮起的腥风血雨,华晶就愁眉紧皱。 阿远在刑部,只是负责整理文书,应当不会有什么风险。 云横却是在大理寺供职。 虽然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职卑权轻,只是协助几位大人断案。 可是华晶知道,大理寺所断的案子,那可不是普通人的案子,动辄牵扯到大员望族,朋党之争。 前阵子母亲还担忧地对她说: “云横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好了一些。” 又说: “总觉得他并非普通人家的子弟,只怕未必是你的良缘。” 华晶拽着缰绳,透过阿远又向已经多日不见的心上人叮嘱了许多话,终于揪然不乐地回到家中。 意外的是,父亲居然来了。 她已有一年未见过父亲,此时只觉得父亲更苍老了,眉目间充满疲惫。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袖子沾湿了一圈。一向体贴的母亲竟然也没有为他更衣,反倒催着他赶紧离开。 看见她,父亲也并不多说,只叮嘱了两句要与母亲谨慎度日,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了。 临走前又看看她: “晶儿酿的酒已与你母亲的一样好了。” 华晶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半个月后,农庄的门被士兵粗暴的推开。 家中所有的箱笼细软都被倒在地上翻检。丫鬟仆妇,就连扫院子的老聋头都被刀剑指着,在院子里跪了一排。 她挨着母亲跪在地下,眼睛只能盯着泥土,还有在泥地上轻敲的马蹄。 领头的军官宣告了太常寺少丞华安国的数条罪状,按律抄家,任何人不得妄动。 华晶的心在颤抖。 她和母亲隐居在这里,除了几个一直伺候的心腹老仆,并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华少丞的眷属。 官兵连这里都要抄没,显然在京城的父亲和本家已经凶多吉少。 士兵们抄了一阵回来禀报,军官又恭恭敬敬地向另一个人禀报: “肃王殿下,都翻遍了,并没有找到特别的东西。” 华晶垂着头,听见马上的人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云横! 肃王? 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马上紫袍玉冠的青年。 明明亲切熟悉的面孔,现在是那样冷漠,那样肃穆,那样遥不可及。 肃王就像没有看见她一样,目光淡漠地掠过院子,投向后面花开正好的莲池。 “把水汲干,在池塘里找找。” 水汲干了,荷花被折断了。 她和母亲每年小心翼翼放下去的酒缸被粗暴地抛上岸,一口口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华晶所闻到过的最浓烈的酒香。 终于有个士兵大叫着:“有了!有了!” 他从一口破掉的小坛子里捞出一个油纸包呈送给肃王。 油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到底有多么特别,华晶并不关心。 她死死盯着那口被打成碎片的小坛子。 那是她酿的酒。 去年立冬,她亲自酿了两坛酒。 一坛取名“暮云横”,是送给他的;另一坛取名“华灼”,加入了四种花瓣。 父亲临走前的话回响在耳边: “晶儿酿的酒已与你母亲的一样好了。” 她终于明白了。 那天父亲的袖子为什么会湿,母亲为什么催着他离开。 父亲喝了“华灼”,再把这个油纸包藏在了空的酒坛里。 原本这的确是个最好的藏匿办法。 如果……她从来没有把这种特别的酿酒法告诉某个人! 领头的军官正喜孜孜对肃王说: “那华安国实在狡猾!如果不是王爷明察,谁都不知他在这里还养了一处外宅。又把东西藏在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 华晶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肃王的。 只知道肃王的目光总是匆匆从她面前掠过,似乎在躲避什么。 既然罪证确凿,她和母亲也要作为戴罪之身被扣押。 扣押的地方却是华府后宅。 一群女眷蓬头垢面,天天冷粥冷饭,心怀惶恐地在士兵的包围下等着消息。 过了几日,消息终于来了。 罪臣华安国已伏诛。 依照本朝律法,妻子财产也要籍没入官。 一片号哭声里,宣判者又冷冰冰道: “罪臣之女华晶举报有功,幸得开赦。准其与其母许氏离开此地,自行生活。” 华晶全身颤抖,用尽力气才能搂住已经晕倒过去的母亲。 举报有功? 有功? “不,不是我!” 她拼命嚷着这一句,却只看见身边众女眷的视线从惊愕到厌恶,从厌恶到冰冷。 之前还在与她分食一碗稀粥的一位姐妹看着她,啐了一声,把粥碗摔到了地上。 “我要见肃王!” 回答她的只有“哐当”一声掷到地上的两锭银子。 “这就是肃王赏你的,还不赶紧谢恩?” 126.第126章 点梗番外:幸有花开,虽无酒满(下) 转眼又是白雪飘飘。 华晶“啪嗒”一声放下帘子,回到案边坐好。 “绿酒一杯,愿贺郎君如意。” 酒杯那边,是肃王苦涩的眉眼。 “想不到你真在这里。” 半晌之后,他才吐出这样一句话。 “是么?” 她举着酒杯,依然恭顺而平静。 “云横千峰色。贱妾当初也没有想到,原来云横就是堂堂肃王。现在更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肃王竟也会来此烟花之地。” 肃王眼中仍是不可置信。 “当初本王特意叮嘱过,将你们母女特为赦免。你为什么没有去本王安排的地方?” “因为华晶另有重要的事。” 是的,同那两锭银子一起给她的,还有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 她也明白这一定是他的安排,但是却没有机会找上门去当面质问。 “什么重要的事?” “丧事。” 当时,在士兵粗暴的催促声里,她收拾了几件衣裳要带母亲离开。 母亲却安静地坐着不动,被士兵推搡了一把,才苦笑着摇摇头。 “原来,那孩子竟是那样的身份。” 她看出了母亲的不对劲,扑在母亲膝上,流着泪说一切并不是自己告诉云横的。 母亲替她擦去眼泪,唇边依然带着笑意。 “娘当然相信你。这一切都是命。你爹爹与命争了大半生,到底难逃这个结局。” 说着站起身来,整肃衣裳,拂好鬓发,用华晶从未见过的郑重神情朝北方拜了三拜。 后来华晶才知道,官员问斩是在北市口。 “许氏有负所托,愧不欲生,愿逐夫君于地下,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母亲是这样坚决,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鲜血在墙壁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来。 然而办完丧事,她仍不敢在母亲的墓碑上刻上“华门许氏”这几个字。 京城已经事变,卢国舅领兵逼宫未遂,卢国丈已被皇上软禁,卢家大势已去,联同一批卢氏逆党都已被下狱伏法。 太常寺少丞华安国正是被万人唾骂的卢氏逆党。 华晶撕了那张字条,却也无处可去,只能卖身为婢。 她虽然长在农庄,却没有做粗活,总难得到主家满意。辗转几回,终于到了醉香楼。 醉香楼是教坊司所设的官妓勾栏,在这里做个灶下婢倒是很安全。 她犹自担心,每日都用灶灰把脸涂脏,又故意学说市井粗话,总算平安的过了几个月。 有一天龟奴给了她一副药,让她煎蚝送到后角楼的一间屋里去。 华晶端着药,小心翼翼推开房门,顿时大惊失色。 那屋里躺着四个女子,个个不着片缕,原本姣好的身体上伤痕惨不忍睹。 其中一个腹部微凸,身下流血不止,显然已活不成了。 她颤抖着跪在一边,试图把药喂进女子口中。 冷不防药碗却被另一个女子抢去。 “这药不是给她的,是给我的。” 抢了药的女子冷笑着,拍拍自己光裸的腹部。 “给这里那个****材儿的。” 仔细一看,这女子正是当初好心与自己分食一碗粥,又啐过自己一口的嫡姐。 “蕊姐姐?” “原来是你。” 华蕊看了看她,忽的把她扑倒,双手锢着她的脖子格格直笑。 “小贱人,你也有今日!” 她挣扎出来,又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华蕊披上。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是听说过,罪家女眷会被没入官中为妓,可万万想不到会在醉香楼里遇见自家的姐妹。 再看旁边已经昏迷的妇人,看着也很眼熟,似乎是某位堂嫂。 “你以为我们会在哪里?和阿爹、阿兄们那样缺头少腿地躺在地上?” 华蕊大笑着,指着旁边的女子。 “这是二嫂,那是三妹,这个快断气的是黄家表妹。” 正笑着,龟奴又领了几个汉子走进来。 “华大人的闺女,媳妇都在,几位爷爱睡哪个就挑哪个。” 华晶正要去捡药碗,突然被华蕊揪住头发,头脸朝上一仰。 “要睡么?睡她呀!” 华蕊的手抓住她的领口拼命朝下撕。 “华大人的小闺女在这里呀。举报华大人,害得亲爹丢了脑袋的小闺女就在这里呀!” “嗤啦”一声,是衣襟被撕开的声音。 奇怪的是,华晶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已死的母亲贴在她的耳边,一遍遍说着“这一切都是命。” “所以,华晶如今能够这样锦衣玉食,快活自在,都是殿下的恩典。” 她微笑着,把那杯对方迟迟不受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想睡罪臣女儿的人竟有这么多。宫变日没赶上护驾不要紧,只要睡过罪臣的女儿,一样是忠心可鉴日月。” 她轻轻拉开衣襟,露出上桃色抹胸上一抹雪痕。 “肃王殿下可要试试看?” “晶儿!” 肃王伸手替她拢好衣襟,无论持剑还是握缰都永远平稳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我已替你脱了贱籍。你现在就随我回去。” “随你回去?” 华晶轻巧地从他怀中挣开。 “回去哪里?农庄,已经被毁了。华府,已经不在了。莫非你是要带我回肃王府?” 见他沉默不语,她又笑了。 “当然不能是肃王府。否则你新娶的王妃可该怎么想呢?” 肃王闭了闭眼睛,再缓缓睁开。 “一切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只会加倍地补偿你,让你一生一世不再受苦。” 他言辞恳切,一如当年在长亭与她幽会的少年。 “所以是要拾取我这残花败柳,以彰显堂堂肃王的深情大度么?” 华晶摇摇头。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么?立冬开酿,因为冬季水冷,最为清澈,之后放曲入窖,历经酿十八道工序才能变成美酒。一旦某道工序出错,一整缸都会变承酸臭腐水。” 她注视着肃王逐渐灰暗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既成腐水,也只能泼地不顾。” 说着将旁边纱幕一拉,露出里面一直蹲着不敢出声的男人。 “多谢肃王成全。即日起,华晶便与丈夫离开此地,只求一世平安。” 127.第127章 已由不得我 琉璃回到家中,发现宋氏正在屋里等她。 宋氏待她一向很好,两人关系和睦,不过毕竟隔了一层肚皮,也就少了一分亲昵。 平时宋氏很少来她闺房,有事也是让丫鬟传她到正屋去。 所以琉璃有些惊奇地请了安,果不其然就听见宋氏问起施粥的事来。 当然她其实并非真的关心数目,问了问都有哪些人家之后,才犹豫着开了口: “原本我想施粥是每年的惯例,不过眼下已是这个样子,你一个女孩儿家继续抛头露面总是不太好。倒不如把牵头的事转交给哪位德高望重的夫人?” 见琉璃不语,她又提出另一个建议: “华夫人既是端王身边的红人,交给她也好。这件事如果由王爷来办,那不是再好不过么?” 琉璃看着宋氏眼角突然增多的皱纹。 “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宋氏叹了口气,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对琉璃说了。 原来陈家失了卧虹楼,又让琉璃抢去了风头,当然是大大的不服。 最近在几件生意上都处处与季家作对。 “陈家在朝中有人,轻易得罪不起。你表哥也只能设法同他们周旋,实在是很为难。” 听宋氏这样说了,琉璃这才想起最近似乎一直没有看见表哥宋承恩。 想必是事务缠身,根本无暇回家吃饭。 “明天我去商行里瞧瞧表哥。” 她有些愧疚地表示。 “你也不必去商行,他最近并不在那边。” 宋氏又叹了口气,眼圈居然就红了。 “这一向市舶司那边都不太平,各商行都有人被召去问话。你表哥已经被传去了好几日。白天在那边候着,晚上回商行料理事务,可怜整个人都快脱形了。” “市舶司?” 琉璃想起白天所见的情形,心中有些担忧。 “我们季家商行一向本本分分,应该不至于犯事吧?” “阿弥陀佛,但凭菩萨保佑了。” 宋氏压低声音,告诉琉璃说,同样是做海货生意起家的林家就出事了。 “前阵子查出他家有个掌柜贿赂市舶司的人陷害同行,因此所有的铺子都被勒令停业了。虽说是掌柜妄为,却不知林老板会被怎样发落。” “可是,林夫人前两天还要捐粮呢。” 捐得还不少,所以琉璃印象深刻。 “这是当然。你想想,施粥是有谁在支持?” 琉璃开始在心里默默掰手指头。 宋氏对她的呆滞也是习惯了,叹气道:“当然是端王殿下和周老夫人。” 琉璃“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 难怪近来各商户和小官宦的女眷参与得十分踊跃。 端王是肃王的兄弟,虽然纨绔,好歹也是堂堂一位亲王。 周老夫人做过皇上的傅母,又同肃王的亲生母亲敬太妃交好。 “她们莫不是以为攀上了这两人,如果肃王发难也有地方可以求情?” 只当肃王的公正严明,六亲不认是个传说么? “别管别人家了。我们季家大小铺子几十个,就算你爹一向料理得好,也难保有人不知轻重。这两年你爹不在,你表哥又管不了那几位……” 只要有一个掌柜出事,整个商行就会出事。 琉璃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口中却赶紧安慰宋氏。 “母亲不要担心。老掌柜们都是同我爹出生入死过的,绝不会做出对商行不利的事。” 宋氏愁眉不展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我不在家时,听说肃王来过家里,可有什么事么?” 琉璃想了想,要是说出季家有人贿赂市舶司私办特许文书的事,宋氏只怕更受惊吓。 因此隐下不提,只说肃王念及当年季老板仗义赈灾,特来拜访。 “这样就好。但愿你爹早早归来,我才能定心。” 宋氏念了声佛,又看看琉璃。 “好孩子,还有什么你可千万不能瞒我。” 琉璃垂头说了一声不会,宋氏仍不放心。 “我知道,之前绑匪要金条那件事你表哥做得不够稳妥,不过谁知道那绑匪竟会那样神出鬼没?你表哥也有他的难处,你可千万不要怨他。” 琉璃点点头,说当然不怨表哥,何况自己已经平安无事了。 “我们季家家大业大,只是人丁不旺。如今你爹远航未回,外面一群人虎视眈眈不知都打着什么算盘。我们娘俩儿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表哥了。” 宋氏含着眼泪絮叨了一会儿,又说自己当年就很希望两家能亲上加亲。 “为娘的也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你对端王的仰慕之心。可是那种门第,是高攀得起的么?” 琉璃俏脸一红,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嫁入王府的野心。 宋氏当然不信。 “就算你没有野心,外人会相信么?为买一座酒楼,就已经惹出许多是非。俗话说树大招风,为了季家,你也要千万小心。” 等到宋氏忧心忡忡地絮叨完,琉璃已经觉得自己愧对季家列祖列宗,应该立刻就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 “母亲刚才说的很是。不过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我说不做了。” 琉璃委婉向宋氏解释,那些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身份高贵,正是不肯自己抛头露面,更不肯麻烦。 华夫人又唯端王之命是从。 “王爷为了支持我施粥,费心费力又遭肃王斥责,如果我现在说不做了,那置端王于何地呢?” 一番话说得宋氏只好点头,惆怅而去。 琉璃这才送了一口气,瘫倒床上。 “不错嘛,已经学会怎么搪塞人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帐子后面传来。 “小八?” 琉璃惊得翻身坐起,瞪着面前神出鬼没的男人。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听起来倒似嗔我来迟了。” 小八大喇喇地朝她身边一躺,手脚摊开,就如当日在江滨的草地上一样。 “到底还是丝棉软绸舒服。” 他闭眼轻呓一声,看起来非常享受。 “你这是要做什么?” 眼下还不到歇息时候,丫鬟们随时可能进来,琉璃惊慌无比又手足无措。 “当然是来要金条的。拿来吧——” 128.第128章 要与我共浴么 “你说过,只要平安回到季家,我要多少金条都可以。” 小八躺在床上,伸手缠住她的发丝。 明知这是他无赖,琉璃也想多争执,只想着赶紧把他打发走。 “我这里有几张银票你先拿去,其他的,暂且等施粥的事告一段落好么?” “不好。” 他将她的头发牵至唇边,轻轻吐了口气。 “没想到有我插手,你还是能做到这一步。” “你,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就此打住吧,还来得及。” 他张嘴含住她的发梢,轻轻一吮。 “为什么?施粥这种善行,于你到底有什么妨碍?” 小八没有回答。 琉璃还要再问,却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阿素领着两个粗使仆人提着浴桶走进来。阿丝捧着澡豆与香胰子跟在后面。 “小姐,热水来了。” 阿素笑嘻嘻地说,完全没有发现屋里还有个男人。 “照吩咐,已经加了不少安神活血的药材,泡着一定舒服。” 说着就走上来要为琉璃宽衣。 “等等!” 琉璃慌忙按住领口。 眼角余光朝床上一瞟,刚才还躺在这里的男人居然凭空消失了。 可是她分明还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伴随着阿素的双手,从她的外裙探到中衣。 “小姐?” 阿素茫然不解地看着突然闪到一边的琉璃。 阿丝刚用手试了水温,又朝里面洒了些花瓣,见状也跟着相劝: “请小姐赶紧宽衣吧。天冷水凉得快,小心受了寒气。” 琉璃双手抱胸,迟疑地摇摇头。 “我,我自己入浴就好,你们先出去!都出去!”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这样反常。 琉璃也顾不上那么多,伸手就将她们朝外推。 推出去后,又栓上门栓,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出来!” 她低声朝着空荡荡的屋子叫喊。 “我知道你还在,出来!别这样吓唬人。” “这是要与我共浴的邀请么?” 角落里传来低哑的回答,小八从多宝架旁边的暗影中缓步走出。 步履轻盈无声,宛如猫行走在暗夜中。 “这,这又是什么邪术?” 琉璃看看多宝架,又看看床。 两者之间的距离让她绝不相信小八能在丫鬟进来的瞬间移动到那里。 “我的本事可多着哪。有机会可以让你多见识几样。” 小八意有所指地朝她挑了挑眉。 琉璃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被他又搅糊涂了。 “你拿了银票就快走吧。至于放弃施粥,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说“决不答应”时,她也算拼尽了全身的气势。 哪知小八竟充耳未闻,笑嘻嘻把手伸进浴桶里搅了搅。 “你当真不洗么?” 琉璃脸一红,朝他轻啐一口。 “那正好让我受用!” 说着,他将外衫一掀,竟大模大样当着琉璃的面解起衣服来。 现在可不是夜色笼罩下的江滨荒野。 也不是只有暖玉微光的石塔内室。 琉璃的闺房内银烛高烧,明晃晃照出一副健硕的身躯。 除了上衣,又解下裳,着实的没羞没臊。 “你!咦?” 琉璃刚咦了一声,只听水花一响,小八已坐进了浴桶中。 “舒服!” 他扬起脸长舒了口气,似乎真的很久没泡过澡了。 银面具上飞溅了几点水珠,在烛光下闪烁迷离。 “施粥那件事,你用什么去求的他?” 琉璃正看着面具发呆,愣了愣才明白小八说的“他”当然是指端王。 “并不是我求王爷,是王爷主动伸出援手。” “援手?” 面具下的薄唇一勾,弯成一记讥笑。 “绝不要相信那个人。无论他对你做什么,说什么,必然都是不安好心!” 琉璃才不相信。 “我无才无貌,无权无势,家中再有钱也不是我的。端王现在帮我,又能收到什么好处?人人都知道是我高攀端王,只有你才会这样胡说八道。” “你怎知我是胡说八道?” 琉璃脸微微泛红。 “你,你别枉费心力了。扬州那一晚我们已经银货两讫,你休要那件事再纠缠我。” “纠缠?” 铁铸似的胳膊突然从水中探出来,一把握住她的纤腰。 琉璃惊呼一声,很快门外就响起阿丝不安的询问声: “小姐怎么了?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 琉璃慌张掩饰着,身子已被小八拖入水中。 水是热的,小八的身子也是热的。 她沉浸在这一片火热中,就像一只快要被煮熟的虾子,只能虚弱地把身子蜷起。 “是像这样的骚扰么?” 小八的声音萦绕着她,如许多噩梦里一样。 “不,不要!” 她伸出手想推开他,却无意中碰到一样东西。 “这是……” 一片巨大的狰狞伤痕,覆盖了他的下腹。 他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又是怎样才活到现在的? “这个?” 小八低头看了眼,忽而低叹。 “还不是拜你所赐。” 这又是胡说八道了。 这种伤一看就是好几年前的,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不等琉璃再问什么,他抓住她的双手按在桶边两侧,使她完全无法挣扎。 “嘘——” 他轻声道,用湿漉漉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 琉璃绝望地闭上了眼。 等了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越轨的动作。 整副身躯就如被抽掉魂魄一样覆在她身上。 “小八?小八?” 她不安地轻唤着他。 耳垂上忽然被轻咬一口。 “以前你怎么没这样聒噪。” 小八低笑着,声音里似乎充满怀念。 “以前?那是被你吓的。”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就算再不喜欢我与端王在一起,也不用放你的灵卫出来吓唬人吧?” “什么?” 小八皱着眉,听琉璃说了下元夜在秦淮河边的遭遇。 “果然物肖主人形。你的灵卫就跟你一样爱吓唬人。” 长得也丑陋奇形,哪像端王的灵卫那样,优雅灵敏,还能听懂她的意思。 “不,这绝不可能是它。” 小八缓缓摇头,口气难得地郑重。 “我的灵卫它……现在已经没有施展那种幻境的能力 129.第129章 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说的是真的么?” 琉璃看着小八的眼睛,发现自己不得不相信。 银面具之后的目光从未如此的严肃而沉重,还带了一丝忧虑。 “想不到……变数越来越多了。” 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忽然将手掌一翻。 一道微弱的绿光从他掌中盘旋升起,似是领了他吩咐一样点点头,突然破空而去。 琉璃看得惊奇,忍不住问道: “你的灵卫有名字么?” 小八瞟了她一眼,看起来并不想回答。 “你问这个做什么?” “端王的灵卫名字就很好听……” 琉璃猛然闭嘴。 “他……连潋滟都告诉你了。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小八目光一沉,上下打量着琉璃。 琉璃羞怯地缩了缩身子,希望水面上的花瓣能遮住自己曲线毕露的身子。 “现在才害羞会不会太迟了?” 小八眼神严肃,嘴上却又轻狂起来。 “你不要老胡说八道!” “也是。我们原本有多么亲密……无间,说了你不会相信。” 不知道为什么,小八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落寞。 趁着他放松钳制,琉璃赶紧爬出浴桶。 刚翻出去,却被他拦腰一搂又跌回了水里。 “小姐?小姐?” 门外阿丝的声音透着疑惑。 “我……我还要再泡一会儿,咳咳。” 琉璃呛了两声,吐出口中的水。 “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我到底有意思么?” 小八的身子牢牢贴住她背心,让她能分明感觉到那副胸膛里不安的起伏。 “那就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 离开端王? 琉璃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你放心,我原本就没打算和端王要有些什么。” 她低声解释道,既是对小八,也是对自己。 “端王肯助我施粥,我心中十分感激。也想着,能有这样的机会,就多多与他亲近些,再亲近些。毕竟……” 一滴眼泪落在水面上,泛起涟漪浅浅。 “他终究是要回到京城的。” 从她的幻梦里,回到那个她高攀不了的世界。 “我别无所求。只不过就是想把这个梦做完而已。” 为什么他们一个二个总要不停地来打扰她的梦? 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做完这个梦, “糊涂!” 小八锢在她腰间的胳膊突然一紧。 “你可知道,这并不是梦。” 他的声音如水纹荡漾,在她耳边微颤。 “再这样下去,你前面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又怎样?反正我在金陵名声已经这样了,也不打算另觅良人。” “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你,其他人也会因此而粉身碎骨?” 就像下元夜那些幻象么? 琉璃摇摇头。 她又不会真的嫁给端王。 “只要不走过去,深渊再可怕也没有危险吧。” “你会后悔的。” 说完这一句,小八跃出浴桶。 “等等!” 琉璃被水花溅了一脸,又呛了几声。 “我的那只七彩琉璃镯呢?” 小八正在披衣的手顿了顿,似乎等她继续说下去。 “可以还给我么?” 见他不答,琉璃又忍耐地退了一步: “那只镯子只是好看,并不值钱。你现在就算手头紧,也千万别拿出去当卖。下回你拿来,我用金条同你交换。” 小八回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 “那只镯子,不在我手上。” 琉璃正要追问镯子的去向,却被他一手捂在嘴上。 “你去找找看。等你找到镯子在谁手里,就会知道那个深渊有多么可怕。”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琉璃思前想后,脑子里一团浆糊。 忽听门又被拍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就迎上阿丝阿素两张吃惊的面孔。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地上,床上,被褥上都是湿哒哒,水汪汪的。 琉璃身穿一身湿淋淋的中衣赤脚站着,猛的打了两个喷嚏。 好在有名医良药,又有端王的殷勤体贴,琉璃的寒症在立冬的前一日及时痊愈。 裹着端王送来的茸裘,她与宝瓶、华夫人、谢宜华、周明惠几人来到过去的卧虹楼下。 新打造的招牌已经挂了上去。 黑底金漆,龙飞凤舞,赫然是端王亲笔的“璃楼”两字。 除了这一座,东西南北其他四座也挂着同样的招牌,唯恐金陵人把“季琉璃”这个名字挂在嘴边的时候还不够多。 “三小姐请这边瞧:大锅已经支好,万事齐备,厨子今晚就开始熬粥。” 老鸹叔喜孜孜地把她们引入厨房,果然都收拾停当。 几口大缸盛满了雪白的稻米,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海椒呢,也备好了吗?” 琉璃张望了一下,问老鸹叔。 “请三小姐放心,海椒也备得足足的。这玩意儿金贵,小的们商量过后,觉得还是等粥熬出来再加的好。” 老鸹叔说的办法是,五个施粥处都派人带着海椒专门守在锅边。 每施一碗粥,那人就朝粥里洒上一些海椒粉。 “这样也不至于浪费得厉害。” 琉璃瞟了他一眼,知道这些伙计还是心疼东西。 “这样也好。多了少了,等人吃了也好斟酌。” 她们参观了厨房刚走出来,宝瓶忽然“咦”了一声。 “偌大一座酒楼,怎么没瞧见半个伙计?人都到哪里去了?” 琉璃只当是老鸹叔特地清场,安排伙计们先回去休息。 老鸹叔却为难地低下了头。 “也不知是谁挑了事,这里的伙计好好的突然都不乐意了。” “怎么个不乐意法?” “他们说,过去伺候的都是花银子吃饭喝酒的大爷,既体面还有赏钱拿。现在却要伺候叫花子,宁可不干了。” 老鸹叔说着又压低声音: “我差人打听了,是有人用银子唆使的。多半是陈家在使坏。” 只怕不一定是陈家。 琉璃想起小八拿走的那几张银票,心中微微懊恼。 “那就再花钱去找些伙计来。明天开始施粥,人手不够可不行。” “小的已派人去雇了。大不了明天“珍季祥”先歇业一天,让伙计们都过来帮忙。” 正说着,老鸹叔手下的一个伙计赶来,贴着耳朵说了几句。 老鸹叔脸色一变: “什么!那几座的伙计也都不干了?” 130.第130章 不得了 五个施粥处的伙计都不肯干了? “琉璃小姐,现在要如何是好呢?” 华夫人看着琉璃,其他人也跟着看过来。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多花些银子而已。” 琉璃吩咐老鸹叔道: “一倍雇不到就出两倍,两倍出不到就翻四倍,无论多少,只管去商行账房由我名下支出。” “琉璃姐姐说的对!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不信连几个跑堂的都雇不到。” 小姑娘谢宜华点头附和,宝瓶和华夫人却各自冷冷一笑。 老鸹叔也面有难色。 “三小姐,之前我去找过账房两三回,都只说数目太大他做不了主。” 数目太大? 顶多一两千两银子的事情,琉璃可不知道自己的开支还有被账房卡住的一天。 “回头我自会问他。眼下雇人要紧,不要拖拉。” “只怕使再多的银子也无济于事。” 华夫人这句话,琉璃却是不解。 还好有周家的明惠小姐温柔的解释: “华夫人的意思大概是说,还有不到半天时间,只怕拿着银子也雇了不这许多人。更何况既是有人故意捣乱,必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让我们解决。” 不愧是周府分担家务的长孙女,考虑周全,说话和气,还能同时与宝瓶和华夫人这两座尊神和平相处,之前在施粥的筹备过程中就帮了琉璃不少。 她明年就要嫁往姑苏王家,原本要忙的事情很多,却愿意拨冗相助,琉璃真是非常感激。 “你也别指望临时把家里的仆人派出来。” 宝瓶凉凉地补充了一句。 琉璃脸上微红,她心里的确刚刚转过这个念头。 “内外不分,这既让世人笑话,也说不准就招来什么或者传出什么。你可不想让舅母再吓晕过去吧?” 见琉璃犯愁,老鸹叔拱了拱手说: “小的倒有个主意。以往施粥,人多时来不及分发时,也是他们来锅边排队自取。” “可是,端王买下酒楼的原意之一,就是想让这些可怜人也能再舒舒服服的享受一回。” “要说享受,这雕梁画栋,桌椅屏风什么的都在,三小姐尽管放心。” 于是琉璃就放心地把这事交给老鸹叔去张罗了。 立冬当天飘了一阵小雪。 午后雪停了,琉璃与宝瓶乘轿前往璃楼。 还没靠近就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都是闻讯而来的男女老少。有些人穿着家境并不艰难,想必是冲着传说中祛寒暖身的海椒而来。 琉璃远远坐在轿子里,看得也很欢喜。 正要吩咐轿夫去另一处查看,却听见璃楼内一阵喧哗,楼前原本排着队的人群也乱了起来。 这天负责跟轿的丫鬟是阿素,一向不如阿丝灵敏贴心,等琉璃吩咐之后才跑去打听。 过了好半天才回来,头发衣裳都乱了,脸上写满了惊慌。 “不得了!不得了!打起来了!” 阿素说自己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一楼的大堂里已打成了一片。 “也不知是谁抢了谁的粥,又是谁抢了谁的位置,这个打了那个,那个又打了这个,都打成了一锅粥。” 阿素语无伦次地说着,用手抹着衣襟上沾的粥水。 琉璃心里着急,却也只能远远看着璃楼那边越来越热闹。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嚷“打死人了”,又有叫花子滚在门前大哭大喊,看得人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等到巡街的衙差赶来,又过了许久楼中的人才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琉璃坐在轿里看得很清楚,这些人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不是烫了脸就是伤了腿脚,有些原本就只着破布烂衣的人看着就更可怜了。 “阿素,你再去瞧瞧怎样了。” “小姐……” 阿素有些害怕地摇摇头。 “都乱成这样了,我看还是不要过去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咱们就是季家的人……” 也不知是阿素的嗓门太大,还是路人耳朵太好。 突然就有人尖叫起来: “季家的人在这里!” 琉璃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轿子就被一群穷汉和叫花子团团围住了。 阿素早就被推搡倒地,轿夫还想阻拦,也被几拳打倒。 一只只粗糙又积满污垢的手伸到琉璃面前,索要补偿。 “季小姐,咱们粥没喝上还白挨了拳脚,这可要怎么算哩?” 有的嬉笑,有的恐吓,也有的唉唉告苦……各种人各种声音围着轿子,几乎要把小小一乘软轿掀倒了。 琉璃惊慌失措地卸了几样首饰丢出去,非但没有解围,反倒引来了更多的人。 “这可怎么办?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琉璃哭叫着,看着宝瓶希望她能想出办法。 “闭嘴!” 宝瓶合上双目,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宝瓶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琉璃更惶恐了,伸出手摇了摇她。 “别动!” 宝瓶厉声喝道。 “想要活命就闭上嘴!” 琉璃闭上了嘴。 在一片嘈杂声里,她看着宝瓶双眼紧闭,脸微微垂着,很快鼻息均匀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又不安地等了一会儿。 没等到宝瓶醒来,轿子反倒被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 “咱们抬着她上季府去讨个公道呀!” 轿子外面的声音这样叫嚷着。 也不知有多少人跑来争抬轿子,一片颠簸中,琉璃只能一手抓着轿沿,一手撑住宝瓶,以免两个人跌出轿去。 就算是这样,她仍觉得自己像坐在小船里滑过一个又一个巨浪。 颠得就要吐出来了。 “我建议各位最好放下轿子。” 突然,轿子外传来这样轻柔而不容反驳的一个声音。 琉璃只听过一次,就无法忘记的声音。 她搂住宝瓶浑无知觉的身子,尽量不要颤抖。 虽然她也不知道,外面的那一群人和一个人,究竟哪个威胁更大? “小子,你是什么人?” 有人问道。 “老子就不放又如何?” 随着这句嚣张的话,轿子又猛烈摇晃起来。 琉璃朝旁边倒去,宝瓶身子一滑,右额就撞上了轿栏。 “没事吧?” 大声的询问却是从轿外传来的。 “这是什么妖法!郭老四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131.第131章 第一百二十六 施粥还要继续吗 “不必紧张。” 那个轻柔的声音带着笑意。 “半个时辰之后,该走路的照旧能走路。” 接着轿外又是一片惊呼和怒喝。 琉璃陡觉身子一跌,轿子已经落在地上。 她战战兢兢揭了帘子朝外张望,轿外众人已作鸟兽散。 只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微笑着逼近。 “无、无量公子?” 曾经突然消失,现在又突然出现的男人向轿窗弯下腰来。 视线与琉璃的相接片刻,就移向了另一边。 宝瓶揉着被撞疼的额角,面无表情地迎向他的目光。 琉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一股诡异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回荡。 那是一种她无法介入也无法打断的神秘感觉。 “第一次。” 无量公子说着,树起一根手指。 宝瓶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根。 “总是这样倔强,却并没有人会为此感激你。” 无量公子轻笑着摇摇头,忽而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琉璃揉揉眼睛,又从轿窗探出头去看。 轿子外仍是空荡荡的街道,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又是这样……” 像上一回一样,他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还不快点叫轿夫起来!” 宝瓶的催促声里带了一丝焦躁。 “宝瓶,他刚才说第一次是什么意思?” “他?” 宝瓶睫毛低垂,遮住了眸光。 “穷汉们胡乱叫嚷罢了,你问我做什么。” “不是穷汉,是无量公子呀。他刚才对你说的……应该是对你说的吧?” 宝瓶噗嗤一笑, “你被轿子颠糊涂了?这里哪来的无量公子,还对我说话?” 又指了指着刚爬起身来还在呻唤的轿夫。 “不信?你就问问他们。哎,刚才可看见一个白衣公子了么?” “小的并未瞧见有这样的人经过。” 四个轿夫异口同声的回答,阿素也跟着摇摇头。 “刚才明明……” 琉璃骇然闭嘴。 难道,又是只有她一人才看见? 那个无量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根本不是人? 她突然一把按住宝瓶的手臂。 “你既然什么都没看见,又怎么知道他穿的是白衣?” 宝瓶眨眨眼,笑着挣脱开。 “话本、戏文里的公子爷不都喜穿白衣么?我随口一诌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琉璃不语,只是看着宝瓶紧紧交扣的手指。 “是季三小姐么?” 轿外突然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成远步带了一小队衙差经过。 “听说璃楼刚才闹出了人命,我碰巧办事经过,就过来瞧瞧。” 有了成远步的陪同,琉璃这才敢进璃楼去一看究竟。 可怜富丽堂皇的酒楼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石板地上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粥。 负责放海椒面的老鸹叔挨了几拳,和几个伙计坐在地上不住叹气。 门口停了一具尸体,几个衙差和一群叫花正守着尸体相争不下。 一见成远步来了,双方都争着告状。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先来禀。” 成远步一颔首,老鸹叔就先叹了口气。 “今早开始施粥,原本一直好好的,人也越来越多。” 像往年一样,来领粥的大多是城中的叫花子,也不少比叫花子只多了个住处的贫民,还有些泼皮无赖会来讨口吃食。 据说事情的起因是有一个叫花领了粥,正要找个位子享用,却被旁边的人挤跌倒了,两下争执起来就动了手。来领粥的叫花本来就多,又各分帮系,于是就变成了群殴。 混战之中,这个老叫花不知怎的就倒地死了。 “你胡说!我瞧得清清楚楚,就是赖皮陈三一拳打在了老梆子脑后!” 一个小叫花愤怒跳起来,指着衙差就骂。 “皂皮狗!得罪不起陈三只能放他跑路!横竖叫花子的命不是命!也不瞧瞧小爷手里这条打狗棒!” 衙差赶紧将他制住,又把他手里的竹棒折成两截。 “拳脚无眼,单凭你一张口也做不得证据。你再胡闹,只会被追究斗殴之罪。还是带他回去好生安葬吧。” 成远步摇摇头,让衙差把尸体和小叫花一起带走。 “等等!” 琉璃看着被拖走的尸体,心中很是不忍。 “我这里还有些银两,权且给他料理后事。” 她掏出荷包,把里面所有的碎银子都倒了出来,大致也有十来两。 十两银子已够买不少米,让普通人家过一个月了。 对叫花子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小叫花呆呆接了银子,突然啐了一口。 “谁要你的银子!” 琉璃来不及躲闪,已被碎银子砸中。 好在成远步见势不好,已及时把她朝旁边一带,这才只是鬓角擦伤了两处。 虽然又惊又吓,琉璃倒也不愿责怪那个小叫花。 “毕竟是我们施粥出了差池,他正满心悲痛,也难怪会有这种举动。” 成远步看了看她。 “季三小姐这施粥还要继续么?” 琉璃点点头:“我再设法多安排些人手,明日场面应该就不会失控了。” 成远步略一沉吟。 “不如我每日派一队衙差过来巡视。” 琉璃正要道谢,就听见身后有人高声说道: “不必了!” 端王领着一队侍从威风堂堂地走进来,扫了一眼室内狼藉。 “即日起你们就在这里镇守,一切但凭琉璃小姐吩咐,不必再来请示本王。其他四处本王也布置了人手。老鸹叔请尽管差遣他们。” 侍从齐齐诺了一声,果然威武整齐。 “一听说这边出事,本王就赶来了。琉璃小姐没有受惊吧?” 他的目光掠过琉璃鬓边的伤痕,微微一滞。 “我很好。” 琉璃说的是实话。 她的手被端王握住,心中就安定下来了。 “如此便好。看来是多亏了成少尹及时赶到,本王一定要好好酬谢才是!”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成远步拱了拱手,向端王请辞。 琉璃赶紧谢了他一句,却见他回眸一望,声音有些迟疑地问: “不知……负责打点施粥的其他几位现在何处?可有受到惊扰?” “你是在问华姐么?” 端王呵呵一笑。 “今日有雪,她瞧着不高兴就懒得出门了。” 132.第132章 助他们结良缘 有了端王派来的侍卫,后面几天的施粥就没有再出过乱子。 成远步也每天派来衙差,在施粥的五个地方不定时巡逻。 金陵人瞧在眼里,之前施粥打死人的各种流言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琉璃心中十分感谢,特地从“珍季祥”挑了一块沉香山子给成远步送去。 一向清廉的成远步当然婉言谢绝了。 “琉璃小姐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我的一位故人吧。” 他看着琉璃,神色很是认真。 故人? 琉璃恍然大悟。 原来成大人是看在宝瓶的情面上才出手相助么? 却听成远步低喟一声: “琉璃小姐与当初的她,着实有几分相像。” 琉璃皱皱眉。 自己和宝瓶虽是表姐妹,可无论几时应该都找不到相似之处。 “莫非……成大人说的那位故人是华夫人?” 她想起赵浣云的说法,试探着问。 成远步没有回答,也就算是回答了。 琉璃看他眼神幽暗,眉宇之间一股郁结徘徊不去,猜测那一定是一段缠绵悱恻又凄婉动人的情事。 可惜华夫人已入端王府,注定与他银汉红墙,形同陌路。 琉璃也惋惜地叹了口气。 “成大人可知道,正当你为故人惆怅时,也有故人在因你而伤心。” 趁着成远步错愕无言,她赶紧委婉地把赵浣云的心思吐露了。 “原来是这样。” 成远步果然震惊,苦笑着摇摇头。 “我当年在京城时,有幸成为赵阁老的门生,看待赵小姐也如幼妹一般。万万想不到她竟会垂青于我。” “成大人青年才俊,浣云小姐当然慧眼识英雄。” 琉璃又劝了两句,无非说阴差阳错就是良缘天赐,与其单恋一枝花不如怜取眼前人。 “琉璃小姐不必再说了。” 成远步沉声道,显然心志非常坚定 “很久以前,成某就立下了誓言,今生今世绝不婚娶!” 他说得郑重其事,由不得琉璃再来说动。 琉璃先是震惊,接着心中涌起更多的同情。 这种毒誓,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人伤心到极点就就绝望。 可是时过境迁,当初的绝望也并非绝境。 就好比现在,成远步与赵浣云明明就是一对才貌相当的佳偶。 为什么要被一时绝望而发的誓言阻隔? 又不像她,与端王之间真是云泥之别。 一想到自己的美梦注定不能长久,琉璃就更希望能促成别人的良缘。 她满怀心事,去璃楼瞧了瞧施粥的情况,心头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这主意她不敢与宝瓶商量,只能悄悄约了谢宜华来商量,又给夏纫紫捎了一封信。 想不到夏纫紫真的肯赏脸光临,谢宜华来时,又拉来了周明惠。 “也不知道琉璃小姐是要商量什么要紧事,我就这样来了是不是会有所妨碍?” 周明惠一如既往的温婉体贴。 “不不,这件事关系到浣云小姐的终身,正要仰仗几位的智慧。” 她先把赵浣云与成远步的事说了一遍,果然赢得了几位小姐的眼泪和叹息。 “琉璃姐姐说得对,咱们当然要帮浣云姐姐达成心愿!” 谢宜华头一个表态。 夏纫紫也绷着脸说,算起来也是她的无心之失害了赵浣云,如果能够有所弥补也定会尽力。 “这也是一桩功德,我们如何能帮他们缔结良缘?” 周明惠看着琉璃,忽而一笑。 “瞧我真是糊涂了。琉璃小姐请我们来此,当然是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琉璃点点头,心中是越来越喜欢周明惠了。 “说起来,还要多谢夏二小姐的帮助,我也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她的主意就是:“众口铄金。” 这四个字一说出口,夏纫紫立刻心灵神会。 “一传十,十传百,就如施粥一样,只要人人都相信这是了不起的义举,它就真的会变成一桩了不起的义举。如果人人都知道成大人与浣云小姐两情相悦……” 谢宜华拍拍手:“那就由不得成大人再推脱啦!” 周明惠点点头:“也由不得浣云表姐再心灰意冷,远遁空门。” 琉璃听她们都赞自己注意好,更是开心不已。 “我就怕放话出去没人相信,或者适得其反,反而拖累了浣云小姐的名誉。” “说难也不难。只要把故事编得曲折些,感人些。就好比咱们平时喜欢看的那种戏文。” 夏纫紫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朝周明惠笑笑。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哀感顽艳的故事,只不过,恐怕就要委屈周大人了。” “祖父最疼我们这些小辈,只要是结局美满,我想他老人家也不会介意。” 四个人商议了一番,终于订下计划。 第二天开始,市井中就有了新的传言。 据说最早是周府洗衣服的老妈子的外甥媳妇的邻居的婶娘告诉街口卖豆腐的,周府里那位金陵第一美人准备出家,现在就只能吃点白菜豆腐。 第一美人为什么要出家? 因为被严厉的祖父棒打鸳鸯。 第一美人的心上人是谁? 金陵“小青天”,武文双全德才兼备的成少尹。 这岂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不是么,成少尹早先在京城时就很受赵阁老器重,与当时还年幼的浣云小姐情同兄妹。相知相处,逐渐萌生了情愫。 难怪成大人年近而立仍未婚配! 浣云小姐也为了他,几番拒绝了端王的求娶。 两个人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心意都很坚定。 周大人为什么不肯成全他们? 还不是端王看中了浣云小姐的美色,一定要娶她作侧妃。这回到金陵来也是因为被拒绝后还不死心。 周大人一个区区府尹,哪有胆子拒绝端王? 可怜浣云小姐只能借着“百菊宴”的机会偷偷与成大人相见。 成大人迫于无奈,要忍痛斩断情丝。两人正在抱头痛哭,又被周大人领人逮了个正着。 谁知浣云小姐生性刚烈,一口咬定生是成家的人,死是成家的鬼。说完居然就一头撞到了墙上。 虽然被及时救活,可一颗芳心已死,万念俱灰只愿落发为尼。 你们说,可怜不可怜? 133.第133章 好看么 如琉璃她们所盼望的一样,这个故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不仅如此,金陵附近的风光名胜处,也出现了许多题诗。不是对景伤情,哀叹红颜薄命;就是借古讽今,斥责老天无眼。 其中不少佳句又被勾栏酒肆编成了小曲传唱。 再后来,连庙会上的傀儡戏也开演了。 据说周大人十分震怒,然而众口悠悠如何能堵? 何况流言传来传去,又不指名道姓,只说是金陵第一美人与青年才俊的官员,他想发难也无从下手。 至于成远步做何想法,还暂时看不出来。 这期间琉璃也见过他一两次,每次都匆匆忙忙,似乎只是路过璃楼,并顺便过来查看一眼。 似乎那忧郁的目光完全没有落在华夫人身上。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过去如何,华夫人现在已是无动于衷。 甚至还同端王拿新编的曲子取笑了一阵。 琉璃唯一觉得愧对的就是端王了。 为了夏纫紫说的“感人肺腑”,她们只能让端王做个垂涎美色的纨绔王爷。 原本想着这形象与端王本人也相去不远,谁知流言越传越猛,到最后竟走样了。 酒楼里最新一段说书,说的就是端王仗势欺人,被第一美人三次拒婚后恼羞成怒,威逼美人全家。 好在端王自己倒并不介意。 琉璃出于良心不安,对他道明真相后,他反而哈哈大笑。 “真有趣!想不到琉璃小姐也有这种淘气的时候。” “我也只是不忍心看着成大人就此孤老,浣云小姐又被迫遁入空门。” “那就让本王来再添一把火吧。” 他朝琉璃眨眨眼,淘气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琉璃果然听说端王去了周府,走出来时怒容满面,连对街扫雪的老汉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家那位不出仕的周四爷跟在后面,赔了许多笑脸,又抬出几抬箱笼。 于是大家纷纷传说,这是端王去周府要人未果。 周家怕他翻脸,又陪送了许多金银财宝。 扫雪的老汉很肯定地这么说。 那些箱笼从他跟前抬过去,脚印都比寻常的深一倍,可见是箱子有多沉。 到了晚上,又传说端王在半道上截下成少尹,要同他“喝一杯”。 两个人到了酒楼,各要了一坛好酒,也不上雅致座,也不去厅堂。 居然一前一后飞上屋顶,就在暮雪纷飞的楼檐上喝起酒来。 楼檐高,风声大,谁也听不清他们在上面说了些什么。 有个好事的店小二正抬头往上张望,突然飞下来一个黑乎乎的酒坛,差点没让他脑袋开瓢。 酒坛刚摔下来,就听见端王在楼顶上大叫一声。 “本王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去!” 聚在檐下偷听的众人俱是心头一紧,只当端王要对成大人动手了。 论人望,金陵人还是更拥戴成青天;论私心,大多数人也盼着成远步能奋起反抗,不负美人芳心。 仰着脖子等了半天,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成远步掸了掸衣上的雪,居然单膝跪倒在屋檐上。 “谨遵王爷谕令。” 于是在新的传说中,成远步迅速地从被同情的痴情少年变成了受鄙夷的软骨男人。 “这样一来,成远步若不娶赵浣云,人人都当他是怕了本王。” 端王得意洋洋地对琉璃说,说完又大笑三声。 “王爷对成大人也逼得有些太紧了……” 想到一身正气的成大人要被人当成负心汉戳脊梁骨,琉璃就满心愧疚。 “那又如何?” 端王耸耸肩,伸手探向檐下所悬的一条冰凌。 “谁教他欠本王的?” 他稍一弹指,整条冰凌就掉落下来。 “王爷小心!” 琉璃看的心惊肉跳。 长条的冰凌在阳光下看着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下端却尖利如剑锋。年年冬天,都有人被冰凌所伤。 “怕什么。太极殿上的冰凌,可比这要大多了。” 端王接着冰凌,笑嘻嘻地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琉璃有些好奇,那天在檐上端王到底都同成远步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醇酒啊,美人啊,但凡他不爱听的,本王就说给他听。” 端王又抬了抬手,另一根冰凌也掉下来。 “不过本王顾念着他也算个可用之材,还是卖了他一点情面。” “什么?” “你只管等着瞧吧,不出十日,那小子必然又要建功立业了。” 说话间端王又弹落了七八根冰凌,每一根都在落到半空时被他眼疾手快抓在手里,又迅速地抛向身后。 等琉璃注意到时,雪地上已被冰凌插出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似花非花的四瓣交叠在一起,每根冰凌反射着七彩的光芒。 有一种炫目的神秘之美。 不知不觉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好看么?” 琉璃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端王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 幽深如玄潭的双眼凝视着自己,似在探究什么。 “好看。” 琉璃点点头,视线仍舍不得从那光彩耀眼的图案上挪开。 “王爷画的这是什么花?四瓣的,莫非是丁香?” “不是丁香。” 端王凝视着她,似在期待她自己能说出一个答案。 琉璃瞧了又瞧,仍是想不到这到底像什么花。 “想不到也无妨。” 话虽如此,端王仍发出了一声叹息。 每当他这样叹气,琉璃就会惭愧内疚。 就算什么也没做,也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于是她赶紧拿话岔开。 “听说肃王最近又审了几个人,都同市舶司有关系。做海货的商户家家都在惶恐呢。” 其中有两个,还是十年前早已从市舶司退休的老吏。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宋氏就更加紧张不安,对着琉璃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又说要赶紧把珊瑚和珍珠嫁出门去。 端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叫她不必担忧。 他双眸微垂,注视着手中最后一根冰凌。 “本王幼时觉得冰凌真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明明素净无色,却能变幻出无数颜色,教人捉摸不透。” 线条优美的薄唇勾起一丝微笑。 “就像琉璃一样。” 134.第134章 君要臣娶 过了几天,端王说的果然应验了。 二十年前的那桩曾令天子震怒的悬案,终于有了结果。 一时间,金陵城中人人奔走相告。成远步也暂时从“负心人”恢复成“成小青天”。 原来,当年在金陵城外失踪的朝官姓何,可巧与珊瑚未来的夫家还是族亲。学宫前的石碑上,某年高中的榜单中还有他的名字。 有好事者去找过了,发现与如今的金陵府尹周畅还是同榜。 不过当年这位何大人可比周大人风光多了。 尽管不是状元及第,也没有御赐良缘,他却早早做到了一品大员,后来更由穆帝钦点为太子太保。 也就是懿文帝的老师和谋臣。 如果不是懿文帝早逝,卢国丈弄权,他也不至于早早就告老还乡。 当年案发时,不少人都怀疑是卢家的人暗中下的毒手,却苦无证据。 如今成远步却凭借一枚在清凉山下发现的七曲篆印,一路追查到了凶手。 凶手之一,竟是宝华寺的火头和尚! 成远步查到,这和尚其实以前是清凉山上某寺挂单,火烧清凉山后才到了宝华寺。 当年的卷宗里有过记录: 何大人一行路过清凉山,在某寺借宿一晚。次日鸡鸣时离开,随后就不知所踪。 之前大家都只当借宿是因为天色已晚,从未在意过。 成远步这次梳理线索,却发现时间上有问题。 他从何大人离开京城算起,按照所知的行程一路排下来,排到清凉山时,分明是上午。 于是他去那座被烧毁的寺中查探,又四处寻访当年寺中的僧人。 终于发现何大人来到寺中以后,除了谒见主持,参拜殿堂,就只与一个外地来挂单的和尚说过话。 原来这和尚原籍南蛮,居然是当年南蛮叛军的余孽。 南蛮之乱被平定时,他还是个孩子,因此才捡到一条性命。 后来被赏给何家为奴,受了何大人不少教化,发愿出家为僧。 他出家后云游不归,何大人只当他一心向佛。听说他在清凉山上挂单,还来特意探望。 谁知这番好意,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南蛮之乱平定后,仍有人贼心不死,暗中谋划作乱。这火头和尚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挂单在清凉山上,借机用邪术在山中弄了一些手段,正准备与同伙做一件大事。 何大人好意来访,他却担心这样会暴露自己的过往,又唯恐何大人察觉到什么。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同党用邪术害了一行人。 如今那几十个人的尸骨已在清凉山山腹的密道中发现。 何大人的七曲纂印虽然被盗,但成远步早就拓下了印文,足以确认身份。 那和尚自知无可抵赖,还没审完案子就畏罪自杀了。 成远步又顺藤摸瓜,捉拿了几名南蛮余孽。 这伙人当初不成气候,现在已经做起了贩鸡屠狗的勾当,谁知还是难逃法网。 既破悬案,又为金陵乃至东南一带除了隐患,这件事当然令肃王大为欣喜,听说是连夜上奏京城给成远步表功请赏。 琉璃却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端王的功劳。 也许他这次来金陵,就是暗中替皇上查探南蛮余孽的? 明明即将收网,却肯把这份功劳让给别人……琉璃相信,自己果然没有喜欢错人。 “还有更好的消息呢。” 谢宜华笑嘻嘻地拉拉她袖子,又看向旁边的周明惠。 周明惠放下茶盅,抿嘴一笑。 “的确是个好消息。虽然圣旨未到,不过那件喜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原来之前的流言也传到了肃王耳中。 肃王当然明白这只是市井传言,不过也深谙“无风不起浪,有烟必有火”的道理。 先是把无辜的端王斥责了一顿,又亲自请周大人与成远步小饮。 “可怜祖父大人,明明一无所知,也被肃王旁敲侧击了一番。” 周明惠说,当时肃王直截了当地问,周大人是否对成大人有何不满。 周大人当然赶紧夸赞成大人青年才俊,举世所希,如果能为佳婿是求之不得,哪里还有不满。 肃王又问成远步。 成远步当然又如红阁子那夜一样,推说早年已立誓不娶,不可出尔反尔。 肃王称赞了这种严于律己,表示自己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趁着这次表功,他顺便就奏请了皇上替成、周两家赐婚。 “这就叫君要臣娶,臣不得不娶!” 谢宜华哈哈大笑。 周明惠摇摇头,说也不是要用圣旨压人,否则当今皇上岂不是成了戏文里的昏君? “他的誓言只是约束自己,并非关乎天理国法的大事。有了万岁圣旨,那种誓言的约束也就不破自除了。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听了周明惠的解释,琉璃心中无比快慰。 兴冲冲回到家里,忍不住还是把这件喜事告诉了宝瓶。 “原来是你?” 宝瓶只听了一半,眉毛就快飞到天上去了。 “蠢死了!你可知道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 她激动得双手又交握起来。 琉璃却不明所以。 “虽然编故事传流言不好,不过现在不是皆大欢喜了么?” “你以为圣旨一到,成远步娶了赵浣云就算好事?” “难道还会有什么坏事?” 宝瓶瞪着她,终于还是叹口气从头解释。 “姑且不说成远步被迫娶亲心头会有什么想法。你以为,区区一个市井流言,肃王为什么会亲自过问?” “或许……是因为传得太热闹了?” “连你也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前阵子街头都在传成大人如何负心如何懦弱,我还在想是谁的阴谋诡计,没想到居然是你!” “阴谋诡计?” 宝瓶又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现在肃王在金陵查案,成大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有人不想让自己被查到,当然会希望先断他一条臂膀。” 琉璃吓了一跳:“我们可没有这种想法!” “是啊,你的确没有。” 宝瓶看了她一眼,眼神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 “可是肃王会怎么想呢?” 135.第135章 死字怎么写 肃王会怎么想? 琉璃想了想,脸色终于变了。 “肃王不会以为,我们是要败坏成大人的名誉吧?” “你觉得还没有败坏成大人的名誉么?” 宝瓶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又恰恰是在成大人翻查旧案的节骨眼上,肃王手上也有一堆官员亟待清理。你挑的还真是好时机!” 琉璃想了想,还有些侥幸: “我们只是说小儿女情事,与这些大事没有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就看是什么人在听了。” 宝瓶忧郁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肃王必然会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放出流言,干扰他们办案。也说不定,在京城已真的有人拿这件事攻讦肃王了。” 琉璃吓了一跳。 “不会吧,竟有这么严重?他们能攻讦肃王什么?” “当然是……说了你也不懂。” 宝瓶白了她一眼,眉头仍未展开。 琉璃想了想,宽慰她说: “既然这样,肃王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至于他要怀疑南蛮余孽,还是那些贪墨枉法的官员,琉璃觉得都不算什么坏事。 听她这样一说,宝瓶反倒更生气了。 “你当他贤王的名号是白捡来的么?水有源,话有头,只要肃王追查起来,要查到你头上简直轻而易举。” “那我就老老实实向他请罪。如果听了我们的初衷,肃王殿下应该也不至于生气吧?” “糊涂!” 宝瓶气到极点,伸手就朝琉璃胳膊上拧了一下。 “到时候你说只是想撮合一门姻缘,肃王就会相信吗?” “那还能是为什么?我又不是南蛮余孽,也不是做官的。哎哟——” 她胳膊又被拧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现如今金陵的官员和商户人人自危,只是暂时还没查到季家头上来,一旦肃王彻查流言源头查到你头上来,只会断定季家与市舶司那些勾当有关……” “那也不要紧。俗话说身正不怕影斜。我们季家只要没做那些事,就不怕他查。” “是么?” 宝瓶苦笑起来。 “怕只怕,到时候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她的口气很是古怪,琉璃却没有多想,只在担心一件事。 “这件事端王也有份。到时候,不会牵连到他吧?” 原本肃王就处处看端王不好,琉璃很担心因为这件事,两兄弟之间更多矛盾。 “这可就难说了。” 宝瓶讥讽地弯起唇角。 “端王就这样掺和进来,要么是同你一样蠢,要么原本就打算与肃王作对。你觉得他同你一样蠢么?” “他,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要说端王像之前那样时不时砸个银子,摆个威风,做些嚣张之举故意惹恼肃王倒是可能。 却没道理阻止端王查案。 毕竟同为天子手足,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总不至于站到南蛮余孽或罪官那边。 更何况成大人能勘破那桩悬案,也是端王做了指点。 想到这里,原本被宝瓶说得不安的心情又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我相信肃王贤明睿智,不至于因为怀疑就胡乱冤枉人。” 宝瓶啐了一声,又气又急: “你知道什么?就数他疑心最重又六亲不认,但凡挡了他的路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琉璃被她在胳膊上连拧几下,也是痛极了,一时回嘴道: “我是不知道,可你又怎么知道?大家都是闺阁女儿,这样妄议皇亲朝政恐怕不妥吧。” “季琉璃,你还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宝瓶冷笑的脸逼近过来,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 “那样要紧的事也不事先与我商量,就自作主张的做了,现在又学会顶嘴了。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死字是怎么写的?” 她伸手一推,把琉璃推倒在椅子上。 “要是不记得了,就想想十年前吧!” “十年前”三个字一出,琉璃的脸顿时白了。 “想起来了?那就好自为之吧!” 宝瓶摇摇头,将帘子一摔走了出去。 两个丫鬟之前一直在外屋候着,此时慌慌张张走进来,在琉璃的前胸后背又拍又揉。 阿丝尤为愤愤不平。 “表小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拿这种话来刺激小姐?” 琉璃呆呆地靠在椅子上,忽然就流下两行清泪。 又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朝阿丝摇摇头。 “不要紧,你们先出去吧。” 阿丝不放心,小心翼翼把她扶到床上躺好了,又叫阿素给熏笼里换了一把香。 “熏着这甜梦香,小姐就好好睡一觉,睡起来有什么不好的也就忘记了。” 甜梦香虽好闻,琉璃却哪里能睡得着。 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无神地望着帐顶,只是不断流泪。 阿丝看着她这样子,也跟着滴下泪来。 “小姐你就是待表小姐太好了,才让她这样嚣张。明明只是个穷亲戚,却拿自己当主子看。不如明天就去请夫人写封信去京城,让顾家把她接走吧!”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琉璃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居然带了一丝微笑。 “宝瓶与我亲如姐妹,又处处比我聪明能干。她说不好的,必然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听她的,就不会有事了。” 听她这样说话,阿丝就更不忿了。 “小姐你心地好,对她处处忍让。可是她却处处欺压你,现在更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阿丝朝门外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之前有好几次,小姐要同她一起去施粥她不去,说身上不舒服。小姐才出门,她也悄悄出门了。” 琉璃无动于衷。 “还不肯坐家里的轿子,也不带个随从。谁都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 琉璃仍是无动于衷。 “前两天她还偷偷去了商行,跑到表少爷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时那个满面春风哟。” 阿丝说着就忍不住推推琉璃。 “小姐呀,你可不能再大意了!” 琉璃转过眼来,看了看床边焦急的面孔。 “她偷偷去的,你又怎么知道?” 噗通一声,阿丝跪倒在地。 “阿丝私下打听这些事,也只是为了小姐!” 琉璃疲倦地合上双眼。 “起来吧,我不会怪你。” 136.第136章 账上没钱了 隔了两天,琉璃在路上瞧见肃王的车驾经过。 成远步骑在马上,看起来神色如常,倒并没有被逼迫的苦恼。 琉璃略感放心。 接着又听说他们是朝市舶司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在“消失”了一阵之后,这天晚上宋承恩终于又能同家人一起用饭。 果然像宋氏说的那样,消瘦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又疲惫,又憔悴,三碗鸡汤也补不回来。 宋承恩并不提自己的辛苦,对宋氏的问话也避而不谈。 琉璃看在眼里,不免担心。 不过有一件事还是要问个明白。 之前“珍季祥”有一批海货,其中包括上百斤海椒囤在季家商行的码头仓库里。 施粥开始以后,商行里原有的海椒用得已经差不多了,老鸹叔就差人去码头提货。 不料码头上的人却说,那批货早被季家商行提走了。 老鸹叔气得不行,说一定是表少爷派人干的。 琉璃倒不相信表哥会这样故意与他们为难,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问了之后,宋承恩却叹了口气。 “不错,那批货的确是我让人提走的。” 宋氏瞧瞧琉璃,柔声道: “你爹临走前让承恩负责商行的统筹调度,他这样做一定也是为了生意考虑。” 珊瑚和珍珠也帮腔道,横竖都是自家的生意,调倒哪里去还不是一样。 琉璃不好回话,忽见宋承恩朝自己暗暗递了一个眼色。 晚饭后她到书房前的小院子里,宋承恩果然已在那里等着她。 一见她,居然就长拜告罪。 “私调货物原是不该,不过我也有我的考量,请表妹见谅。” 琉璃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宋承恩原本就有这个调度权力。 不过他道歉得这样恳切,倒让她担心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来。 “最近是咱们家生意上遇见什么难处了么?前些天老鸹叔去商行支银子,怎么也被拒绝了?” 宋承恩看看她,眼神十分为难。 最后耐不住她一再追问,才长叹一声。 “眼下商行正卡在一个难关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希望表妹不要告诉其他人,以免姑母和两个妹妹增添烦恼。” 琉璃赶紧发誓不对任何说,终于从宋承恩嘴里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商行账面上没钱可支了。” “这,这怎么可能?” 从琉璃记事起,缺钱这种事情就从未在季家发生过。 她爹季柏年白手起家后,生意迅速做大。如今季家商行下面已坐拥各种生意数十家大小店铺,又有几十艘大船组成的三只船队,专做南洋海货买卖。 仅是一条船的货物价值,就能抵三百户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 “海货利润大,风险也大。” 宋承恩叹着气告诉她,季家的三只船队,除了季柏年亲自领队的那一只陷在爪哇,另外两只也迟迟不归。 可能是海难,可能遇见海盗,也可能是水手哗变劫走了船和货物。 “姑父这次出海带去了大量奇珍异宝,丝绸玉器,折合下来已是一笔巨款。后面两支船队也所携不少。” “那咱们家还有其他生意呢?” “其实那都是表面风光。一来这两年各家商行竞争激烈,利润越来越少;二来……也是咱们自己绊了自己的手脚。” 宋承恩虽未明言,琉璃也知道,他所指的一定是那些处处与他唱对台戏的老掌柜和老管事。 内部不能齐心,当然就会被外人占了便宜去。 “实在难为表哥了。” 宋承恩摇摇头。 “难为倒不怕,我只怕……” 他咬咬牙,一顿脚,两眼愧疚地看着琉璃。 “我之前的谋划,会不会反倒让商行雪上加霜。” “什么谋划?” “琉璃妹妹可听说过……盐、铁、茶、矾四物专卖的特许文书?” 琉璃记起肃王交给自己的那四张纸,微微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我因为实在无法可想,就在这上面打起了主意。” 宋承恩的主意,就是假借四物专卖,私自贩货牟利。 原本四物是替天家贩卖,专营的商家无利可图,是只赚名声不赚钱的赔本买卖。 但是也有两样好处。 一是四物专卖不用纳税。 二是只要出示特许文书,商队过往就不用受各州府的关卡检查。 听到这里,琉璃悚然而惊。 “这,这是说走私么?” 原来,表哥竟然重金贿赂市舶司的官员,做出了这种犯法事情。 宋承恩苦笑着说,自己也是逼于无奈。 “好在当初为我开具文书的人上个月已经畏罪自杀,倒不曾咬出什么。” 听到他略显轻松的口气,琉璃心中着实有些不舒服。 “既然如此,表哥又在担心什么呢?” “原本我想着赶紧把最后一批货脱手就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批货刚过长沙竟然突然失踪了。” “失踪?” 琉璃看着表哥,心头忽然升起不详的感觉。 “表哥,那些到底是什么货?要卖往哪里?” 对前一个问题,宋承恩避而不答,只说是一些内陆罕见的精巧器物,贩到蜀地好牟取巨利。 商行货物大宗进出,账面上能活动的资金有限。为了置办这批货物,他挪动了其中大半,留下一部分用以维持日常开销和救急。 “你被绑票时,并不是我有心吝啬,只因一时凑不出数目,才只好用假金条先稳住歹人。今年想取消施粥也是想节省开支。” 宋承恩羞愧地低下头,跪倒在琉璃面前。 “琉璃妹妹,你心里要是怨恨就骂表哥吧。等到姑父回来,我也会向他老人家请罪。” 琉璃无话可说,只能先把他扶起来。 “那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只能在佛前多烧几柱香了。” 宋承恩苦笑说,他已经暗中派人去寻找货物的下落,这当然又是一笔开销。 另外他还接到消息,总算有一只船队要回来了。 “算来就在十天之内。只要船到了,货物出手,我心中的石头也就能放下一半。” 宋承恩又说,之前他为了弥补亏空,把“珍季祥”那批货调出来卖掉了,没想到琉璃他们还需要海椒。 “好在“四季祥”那边还有一批,表妹直管取用。” 137.第137章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老鸹叔从“四季祥”拖了两车海椒回来,施粥总算又能高高兴兴继续下去了。 琉璃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来喝粥的人比往年应该只多不少。 又叫丫鬟去找了几个喝粥的人问话,被问道的都说好喝好喝。 看来海椒名气很快就能传遍金陵周边。她折腾了那么多,又花了不少银两,总算也办成了一件好事,又能对季家的生意有益。 想到这里,琉璃心中还是很舒畅的。 更令她开心的是,因为有施粥这个由头,她同端王平时相见的机会也增多了。也不再是有话没话,坐在一起大眼蹬小眼的发痴。 这天她正一边清点所用的粮米开支,一边等着端王。 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呼啦啦走进来一群女子。穿红着绿,众星捧月般簇着一个华服女子。 正坐在琉璃身旁吃点心的谢宜华,手一抖,半块栗子酥就滚落到了地上。 “阿、阿嫂……” 谢宜华有兄长三人,如今在世的只剩一个。 能让她这样称呼的,当然是谢大将军之妻,也就是那位能把婆婆气回老家的清宁郡主。 琉璃有些吃惊,赶紧跟着谢宜华起身施礼。 清宁郡主年约二十三四岁,生得十分貌美,只是一股傲气太盛,多少掩盖了妩媚。 看见小姑子,她也只是微微颔首,面上全无笑容。 “听说你在金陵城中做什么善事,就是这里么?” 谢宜华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只是偶尔过来帮忙而已。这回施粥其实都是琉璃姐姐的功劳。” “这就是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还是少折腾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多学学女训,练练女红才好。” 清宁郡主扫了一眼谢宜华面前的点心碟子。 “阿华明年也要及笄了。我这回特地带了两个教引嬷嬷来金陵。明日起你就留在家中跟她们学规矩。” 谢宜华涨红了脸。 “我们谢家的规矩好得很,就不劳阿嫂费心了。” 清宁郡主只当没听见,拍了拍手,旁边就走来两个侍女。 “还不快给宜华小姐整妆。” 两个侍女走到谢宜华跟前,道了声得罪就把小姑娘架到一边去了。 琉璃垂着首,等着清宁郡主继续发话。 清宁郡主却默默在室内打量了一阵,又拿起案上的施粥名册翻了翻,忽而一声冷笑。 “一个商户的女儿,想不到居然也能有这般手段!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是怎么个好模样。” 琉璃战战兢兢扬起脸来。 她自知相貌平平,不如宝瓶清丽也不如华夫人冷艳,就连谢宜华的甜美可爱也远远不及。不过还是被清宁郡主那声微带诧异的轻笑伤了心。 “你就是季琉璃?” “民女正是。” “家中父兄何在?怎么就让你一个姑娘抛头露面。” “家父远航未归,膝下别无儿男分忧。” “读过书吗?” “念过三年家塾,粗粗认得几个字而已。” “这么说,你不会写诗咯?” “偶尔姐妹起社,也会胡诌几句凑趣。” “可通歌赋?” “民女不解音律,更没有那种风雅之才。” “难道乐器也一样不会?琴、瑟、琵琶与笙箫?” “姐妹聚会小饮时,如果击鼓传花,倒也能拍一拍鼓点。” 清宁郡主有些无语,翻翻手中本册,讥笑道: “看来也只剩下一手好字了。” 琉璃有些脸红,但还是老实回禀: “这名录并非民女的字迹,而是端王身边女官所写。” “华晶?” 清宁郡主皱皱眉,似乎很不乐见这个名字。 “那么你是画得一手丹青了?” “民女从未学过画。” “你的棋艺如何?” “只在闲时看看姐妹对弈。” “也罢。那么女红可好?” “裁剪还可以勉强为之,刺绣实在是学不会。” “那一定是精于中馈?” “家母尚在,又有管事娘子分忧,民女还没有机会学习。” “你既是商户的女儿,那一定擅长打算盘,理账目了?” 问到这里,清宁郡主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琉璃也对自己的一无是处感到羞愧,但仍然只能诚实地说: “民女最怕看到数字,一看到就觉得头痛。” “啪”的一声,清宁郡主把手中册子摔到地上。 “大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是特地消遣本郡主么?” 琉璃双肩一抖,还来不及回话,只听门外有人笑声朗朗。 “不不,她的确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端王踏着大步走了进来,还不忘对两边的侍女微笑招呼,看起来倒是旧识。 “阿崎。” 见了端王,清宁郡主的脸色又变得和悦起来。 “我之前到驿馆,他们告诉我你现在三天两头就朝这里跑,我还只当说笑。” “多行善事,替圣上分忧,本王岂敢懈怠。” 清宁郡主嗤笑一声。 “你只要肯早点回京,就是为万岁爷去了心腹大患。” “皇兄忧国忧民忧天下,也不在乎多忧本王一天两天了。” 端王笑微微地捡起册子拍了拍灰,交到琉璃手中。 “本王刚才说,琉璃小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她还有一样不会,就是念叨本王赶紧回京。” “原来如此。” 清宁郡主撇了撇嘴角。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不知好歹。肯念叨,那是为了你好。阿姝,你说是不是这样?” 阿姝? 琉璃吃惊地看着那群侍女中走出一个少女,盈盈拜倒在端王面前。 “王姝参加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殿下别来无恙否?” 端王也一脸震惊。 “阿姝?你怎么也来了?” 名为王姝的少女抿嘴一笑,朝清宁郡主看了一眼。 “郡主要来金陵探望谢老夫人。我听说金陵冬景甚美,就跟着来了。” 她长得虽然不美不艳,却别有一种温婉气质,声音也如山泉般动听。 琉璃看了看她的穿戴,发现也是素净中透着高雅。 就说头上那只珠钗。 小小一朵珠花,五个单瓣看着毫不起眼。琉璃却认得出,那花瓣所用的是东珠,银白中毫无青芒,反倒隐隐透着粉润的颜色,正是东珠中的上品。 想来一定是京城中某位名门闺秀,才能与清宁郡主携游。 138.第138章 未来的端王妃 “原来是她。” “她怎么来了?” 清宁郡主大驾光临的第二天,谢宜华就被留在了家里。反倒是周明惠与夏纫紫两人听闻消息,兴冲冲过来喝茶。 施粥顺利进行后,华夫人原本就不再管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 三个人与琉璃围着一张桌子一壶茶,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昨天的事情上。 “那位王小姐,你们都认识么?”琉璃问。 昨天端王很快就把清宁郡主一行带走了,倒让她松了口气。 不过她也注意到,端王对那位王小姐的态度很不一般。 据她所闻所见,端王对妙龄女子总是温文有礼又带有一丝挑逗,在世人看来就难免有些轻佻。 对华夫人是自然流露的亲昵,显然是多年相处养成了习惯。 像清宁郡主那样盛气凌人的,端王对她也毫不客气,两个人看上去就是从小斗嘴惯了的。 唯独对那位王小姐,端王非常守礼,甚至显得有些刻意拉开距离。 这反倒让琉璃有些在意起来。 “并不认识,不过是久闻大名了。” 夏纫紫剥开一粒松子,眼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 “只可惜浣云不在,否则必然会有一场好戏。” 琉璃似乎听出来了一点意思。 周明惠微笑着告诉她,那位王姝王小姐是王御史的千金,王淑妃的嫡亲妹妹,也是清宁郡主的姨表姐妹。 几年前,清宁郡主被许配给谢朗将军的同时,有关未来端王妃人选也有过一阵热烈讨论。 其中,就有人推举王姝德容兼备,品性娴淑,可以做端王的贤内助。 谁都知道端王重美色,偏偏王姝在姿容上并不出众。 于是敬太妃就提出,让有惊人美貌的赵浣云做侧妃,就两全其美了。 这话当然只是在宫内说说,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就变成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那时候赵浣云还住在京城,随后跑来金陵投奔外祖家,之后连拒几门亲事,想来也与这口闷气有关。 “原来是这样。” 琉璃呆了呆,又觉得果然就是这样。 对即将成为自己正妻的女子,才会有那样的尊重和礼貌。 也难怪,他会急着把她们领开。 她昨天还以为,端王那样做是出于体贴,不想让自己难堪。 现在看来,也的确是体贴,不过是不想让王小姐难堪。 “琉璃小姐也不必太担心,那门婚事也只是传言,皇上也好,太妃也好,王爷本人也好,都没有任何承诺。” 周明惠善解人意地安慰道。 “不过千里南下,显然是冲着端王而来。她倒省事,自己端庄体面,自有清宁郡主为她出头。” 夏纫紫“嘁”了一声,对行为表示鄙夷。 “琉璃小姐,最近你可要留心了。” 周明惠也点点头,劝琉璃这几天能够避让还是避让一些。 因为虽然王姝在京城虽有贤名,但她的表姐清宁郡主却向来彪悍泼辣。 想当初谢老夫人替谢将军张罗了一房小妾。人还没有进府,就被这位郡主领着人冲上门去把头发给剃了。 皇上御赐的美人,也一样被哭哭啼啼塞进轿子里打发回宫。 谢老夫人管教媳妇不成,一气之下带着幼女回乡也是是京城著名的闹剧。 清宁之所以能这样彪悍,原因只有一个。 她的母亲庆国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 当今天子六岁登基,当时孝哀太后身体孱弱还要养育遗腹子端王。所以小皇上与庆国公主格外亲近。 于是就有人心怀忌惮,竟在公主的饮食中投毒。 公主侥幸未死,驸马却一命呜呼,只留下清宁郡主一个孤女。 那时候卢国丈专权,小皇上想要替姑父报仇也有心无力。 后来皇上为了从卢家手中夺回朝政大权,不得已也砍了不少朝臣的脑袋,其中就包括清宁郡主当时的未婚夫。 那时候清宁郡主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守了望门寡。庆国公主固然悲痛,皇上也非常愧疚。 所以后来皇上才亲赐良缘,把她嫁给了战功显赫的青年将军谢朗。 对清宁公主那些不体面的举动也睁眼闭眼,只说郡主是性情率真,有贞元皇后当年的风采。 “所以说,就怕清宁郡主有意为难你,到时候也没人能主持公道。” “真有这样可怕吗?” 她顶多是同端王传了些绯闻,以她商户女儿的低微身份根本就不会对王姝构成威胁。 为难她完全是毫无必要的。 “道理虽然如此,可是女子一旦嫉妒起来又哪有道理可论?” 夏纫紫叹了口气,似乎是为自己从前的某些做法感慨。 琉璃连忙递上一只果子,以示自己早就放下了往事,也请她不必再介怀。 夏纫紫接了果子,朝琉璃笑了笑。 “琉璃小姐,你听过女冠云栖的故事吗?” 看看琉璃呆滞的神情,她就会意地径直说起了这个故事。 京城郊外有座紫云山,山上有座紫云观。 这紫云观可不是寻常道观,而是当年云安公主出家为道,穆帝特地为御妹所建。楼宇陈设无不华美精致,堪称人间仙境。 观中的女冠出身非富即贵,云栖就是某位高官之后。 她的容貌才华都是一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出家之前就在京城相当有名。 端王慕名而往,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还当场口占了一首绝句赞美她。 云栖听见,立即和诗应答。 两人就在云雾袅袅的人间仙境中相互唱酬,看在旁人眼里就如画中人一样。 和世人所想的不同,云栖入道之心非常坚定,为此一再婉拒端王的追求。 端王送给她的衣裳器具都被丢在门外,端王亲自来也总是吃闭门羹。 甚至还有传言,端王在大雪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也没换来美人开门。 饶是如此,清宁郡主仍要替表妹打抱不平。 去闹了两三回,云栖就消失了。 “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华夫人。” 于是琉璃看了看华夫人。 华夫人一直静默不语,此时缓缓启唇。 “琉璃小姐,烦请叫人再添些热水来。” 139.第139章 该来的总要来 等了一两天,也没等到传说中清宁郡主的怒火。 琉璃刚送了口气,就听丫鬟来报,谢府来了个侍女求见三小姐。 说是侍女,派头却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大。 见了琉璃也只是略略施礼,用一种很简慢的口气通知道: “午后郡主设了茶会,请季三小姐到场助兴。” 也不等琉璃回话是去还是不去,就径直告辞了。 “好个无礼的丫鬟!” 宝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嘴角的冷笑也不知是针对侍女还是琉璃。 “寻常邀约都会写个帖子,她却派个丫鬟来传口信,可见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琉璃心中也很忐忑。 侍女已如此,清宁郡主会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还用问么。 “这样来者不善的邀约,你还要去吗?”宝瓶问。 “我能不去吗?”琉璃苦笑。 “说得也是。”宝瓶点点头,“该来的总会来。” 琉璃看着宝瓶。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两人就没说过话。宝瓶三餐都在屋内自用,宋氏等也只当她孤冷的性情又发作了,并没有当回事。 “对不起……” 琉璃刚挤出这么一句,要自责自己考虑不周行事莽撞应该事先请教什么的。 宝瓶却摇摇头,阻断了她那一串道歉的话。 “不必说了。很快我就要回京城,一切你自己好自为之。” “回京城?” 琉璃很吃惊。 她从未听宋氏说起给京城顾家捎过信,或顾家捎信来说要接走宝瓶。 所以这一定是宝瓶自己决定的。 是因为对琉璃不满?还是那天阿丝的胡话被她听见了? 琉璃赶紧拽住宝瓶的袖子。 “再有十天就是腊月了,留下来过年吧。” 宝瓶脸上飘过一缕阴云,唇角却一直朝上弯着。 “该走的总也会走。” 她抖了抖袖子,把琉璃的手拂开。 “不过走以前我还有件事一定会办妥。谁也别想拦,谁都拦不了。” 宝瓶这话说得古怪,神气更古怪。 琉璃觉得,她就是像在对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人宣战似的。 不过宝瓶这一向都怪里怪气,她也来不及多想。 毕竟去清宁郡主的茶会之前,还有许多准备要做。 等到了谢府,琉璃发现自己的准备似乎有些多余。 包括周明惠、明玉姐妹与谢宜华在内,十位千金小姐个个衣衫雅淡,钗环朴素。 唯有她自己,为表示慎重和尊敬,是盛装前来,满头珠翠。 清宁郡主斜靠在软榻上,正同王姝说着话。抬眼看到琉璃,就是噗嗤一笑。 “好一个光彩照人的琉璃小姐!” 朝她招了招手,要她走到软榻前来说话。 “这裙子可是云锦的?还真是鲜艳亮丽。” 琉璃点点头。 清宁郡主不悦起来。 “你们瞧瞧,我有意向她请教,她却只点个头。琉璃小姐,你这是在藐视本郡主么?” 座中众女都面露尴尬之色,唯有谢宜华大胆为琉璃辩护: “阿嫂有所不知,琉璃姐姐一向是这样老实不多言语的。” 清宁郡主瞟了谢宜华一眼,哼了一声。 “知道的道她老实,不知道的看这架势,倒不知谁才是真郡主了。” 琉璃定了定神,重新施礼回话道: “回禀郡主,民女身上所穿这是云锦中的妆花缎,织锦时用了通经断纬、挖花盘织的手艺,配色用了三晕提花,最后又加了片金绞边,所以看着格外鲜亮。” “听着倒有趣,你家铺子里可有卖的?” “有的。除了这一种五枚缎,还有独花的,双缠的、四喜的,八云的,以及全用圆金线织地的‘金宝地’……” “行了行了!” 清宁郡主不耐烦地打断她,又指着她向众人笑道: “本郡主不过问她一句,她倒好,顺势就替自己铺子卖起膏药来了。” 这话既是讽刺琉璃像街头卖膏药的杂耍人,,又点出了她身为商户女儿的低微身份,真是非常刻毒。 除了周家姐妹和谢宜华,座中还有好几位小姐都因为施粥的事与琉璃相熟。眼下既不敢笑,也不敢不笑,模样十分尴尬。 清宁郡主笑过之后,又问琉璃。 “我瞧你头上这只步摇还好,只是怎么不用垂珠?” 琉璃摸摸耳鬓边所垂的金叶子,低声回道: “不用垂珠,用金叶子串起来代替,这是工匠的主意。” “废话!就算打块废铁,打成什么样子也是工匠的主意。” 清宁郡主朝琉璃瞪了一眼。 “现在本郡主是在问你,又不是再问工匠。还是你现在要去把工匠给本郡主找来?” 琉璃深吸一口气,想了想找到了一个答案。 “传说轩辕黄帝为迎娶西陵氏之女,亲自打造了世间第一对步摇。是以黄金为底喻山河,桂枝相缪佑繁盛。这只步摇用金叶子代替垂珠,工匠大概就是想取桂枝相缪的意思。” “桂枝相缪?” 清宁郡主陡然变色,伸手就朝琉璃脸上挥去。 “你特地戴着它来,就是为了嘲讽本郡主么?” 这一巴掌来得不及提防,不止琉璃懵了,座中众人都懵了。 还是周明惠最先回过神来,推着琉璃跪下来。 “她能收到郡主邀约,一定是惊喜至极。兴奋之下,竟然冲撞了郡主。还不赶紧谢罪!” 最后一句却是在提醒琉璃。 琉璃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又被掌风带起的金叶子刮了一下,脸上正热辣辣的作痛,也只能胡乱跟着谢罪。 清宁郡主哼了哼,还要发难。 王姝却笑着摇了摇她肩膀,劝道: “她又不知道表姐的忌讳,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可别叫金陵的众姐妹笑话你气量太小。” 又盈盈扶起琉璃,特别朝她脸上的红痕看了看。 “琉璃小姐,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为防大家扫兴,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温婉和气,却是在指责琉璃冲撞了郡主连累了所有人。 琉璃捂着脸,心头乱纷纷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清宁公主冷笑一声,竟不许她离开。 “我是专程请她来助兴的。我还没高兴呢,她怎么就能离开?” 140.第140章 哪有这样的小姐 琉璃无奈,只能留下来。 多亏谢宜华体贴,叫来两个丫鬟陪着她去隔壁耳室整妆。 琉璃拿冰水绞了毛巾敷在脸上,心里仍怔怔的,完全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哪里冲撞了清宁郡主。 隔了一会儿,周明惠走进来,脸上挂着为难与不忍的神气。 “琉璃小姐,你还好吗?” 琉璃捂着脸,点了点头。 “郡主请你整好仪容后就过去。” 传完这句旨意,周明惠又拿出一把篦子。 “来,我替你把头发拢拢。” 接着拢头发的机会,她压低了声音对琉璃说: “你怎么偏偏就说了那句话?” “什么?” “桂枝相缪。” “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 琉璃有些错愕。 桂枝相缪的意思是桂枝交加,繁荣昌盛。 桂枝与如芝兰玉树之类,都是形容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所以那句话的喻义是十分吉祥的。 据她所知,清宁郡主的名字里也没有带这四个字中的其中任何一个。 周明惠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原委说给了琉璃。 原来清宁郡主早年被许配给某世家子弟。 可惜那家依附卢国丈,落了个满门超斩的结局。 后来由皇上做主,将清宁郡主重新许配大将军谢朗。 京城中就有人讽刺她一女二嫁,还做了首歪诗,说什么“彩鸾也似禾花雀,飞上一枝又一枝。” 彩鸾正是清宁郡主的乳名。 “你说桂枝相缪,她难免就会想起那首诗。虽然是借题发挥,不过……” 周明惠替她挽好头发,温言劝道: “琉璃小姐,请多谨慎些才好。” 琉璃听得目瞪口呆,却也只能自认倒霉。 两人回到厅里,周明惠先走回自己座位坐下。 琉璃顾盼了一阵,没找到自己的位子。只有门边还有一只空着的矮脚凳,原本是给丫鬟婆子的。 “琉璃小姐怎么还不坐下,是要本郡主请你坐么?” 清宁郡主发话了。 谢宜华挤了挤眼睛,才有个丫鬟慌慌张张拿了个软垫放在凳子上。 清宁郡主斜睨了小姑子一眼,倒并没有说话。 琉璃坐下去,仍觉得又硬又窄极不舒服。还有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吹进来,正刮在她背上。 好在清宁郡主与众小姐说说笑笑,一直没空理她。 因为清宁郡主这样,其他小姐也不敢朝琉璃多看一眼,更别说同她搭话。 热闹与冷落形成鲜明对比,显然是清宁郡主要给她的另一记耳光。 好在琉璃原本就爱掺和她们那些风花雪月的话题,这三年也受惯了冷落和排挤,倒不觉得有多难堪。 她默默在心里数着时辰,只求这茶会能早早散了。 小姐们先是联句,又玩花牌,各种热闹之后,清宁郡主又让人端出京城带来的特产请大家享用。 众人正在道谢,清宁郡主拍了拍巴掌,让屋子里安静下来。 “单单是吃东西也无趣的很。琉璃小姐,不如你来给大家说一段?” 琉璃冷不防听见自己名字,还有些发愣,却听谢宜华愤愤道: “阿嫂,你要是想听故事取乐,为什么不遣人去召两个女先儿?” “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清宁郡主笑盈盈地朝琉璃一指。 “女先儿说的都是陈腔滥调,谁爱听那个?琉璃小姐就不同了。” 她招招手,命琉璃走上厅来。 “本郡主听说金陵季家的琉璃小姐特立独行,见多识广,肚子装着一定有许多新鲜故事。赶紧先给大家说上一段。” 琉璃低声道:“回禀郡主,民女并不会说故事。” “不会说故事不要紧。那就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本郡主听闻也是极有趣的。” 清宁郡主一边笑,一边提点琉璃: “不如,就从你当时痴缠一个书生,追着人追到了扬州说起?” 琉璃全身一颤。 脸上热辣辣的,比之前被甩耳光还要难受。 王姝好奇的目光正落到她脸上,还微微带了丝笑意。 “原来琉璃小姐还有过这样大胆奔放的举动吗?” 在众人难堪与同情的目光中,琉璃紧紧咬住嘴唇,转身就走。 “放肆!” 清宁郡主大怒。 “本郡主可允许你走了?还不快将她拦下!” 琉璃只当没听见,快步朝厅外走去。 “琉璃小姐,请留步。” 候在厅外的侍女得了清宁郡主的吩咐已拥了上来,礼貌而坚决地挡在琉璃身前。 琉璃既不说话,也不留步,埋头就朝外走。 被侍女伸手拦住,她也伸手推开。 又有几个谢宜华的侍女来,假意相劝,暗中帮忙。 一时间厅前竟乱作了一团。 “反了!反了!你们瞧瞧,哪有这样的小姐?” 清宁郡主在厅里气得声音打颤,谢宜华又大叫着让她们住手。 一片混乱中,琉璃不管不顾只朝前撞,冷不防就撞到了一具胸膛上。 不等她伸手去推,来人就已经把她双手捉住了。 她也不叫放开,拗不过就咬着牙一头朝那人胸口撞去。 “琉璃!” 那个人大叫着她的名字,把她紧紧固定在胸前。 “琉璃!是我!” 这个声音…… 琉璃茫然地抬起头来,终于隔着一片朦胧看见了端王焦急的脸。 “王爷……” 这还是端王第一次只叫她的名字,而没有加小姐的称谓。 看他焦急的模样,是因为怕她受到欺负么? 风吹过,琉璃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冷,原来都是泪痕。 周围丫鬟已经跪倒一片,清宁郡主有些惊慌地迎上来。 “阿崎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说笑呢,只怕是有哪句话不顺琉璃小姐的耳了……” “你胡说!” 琉璃愤而转身,眼中已燃起不顾一切的火焰。 “对,她胡说!本王这表姐,就从未有过一句话顺过人耳。” 端王拉过披风角为琉璃擦了擦眼泪。 “还好么,琉璃小姐?” 琉璃点点头,尽管丝绒擦过之前被掌掴的位置会泛起丝丝疼痛。 “我先去季府,听说你在这里就赶了过来。希望不会太迟……” “阿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里是龙潭虎穴会吃人不成?” 清宁郡主气恼道。 端王毫不理会,用披风将琉璃一裹就朝外走。 “我们走!璃楼出事了。” 141.第141章 成为本王的人 “王爷,出什么事了?” 琉璃被裹在披风里丢上了马背。 “去了就知道。” 端王带着她,策马掠过街市,一路飞驰。 两条手臂绕在她身前抓着缰绳,是她此时唯一的依靠。 琉璃靠在他胸前,身子开始回暖,心却如浸冰窖。 莫非被夏纫紫言中了? 清宁郡主来者不善。 不仅要当中羞辱她,连她正在做的善事也一定要破坏掉? 端王“吁”了一声,勒缰驻马。 琉璃从披风中张望出来,发现他们来到的地方并非五座璃楼的任何一座。 “王爷,这里是?” 粉墙一带,乌檐斜飞,墙下数丛翠竹在雪中潇洒依旧。 看起来是座清净的宅院,却不知是什么人家? “走,进去瞧瞧。” 端王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伸手拂了拂她眉睫上的雪珠。 一个驼背老仆应了门,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又立刻有个中年仆人走过来,手里捧着一袭狐裘要给琉璃披上。 “且慢,由本王自己来。” 端王笑着取过狐裘,亲手为琉璃披在身上。 纤长的手指牵着系带,灵巧而徐缓地在琉璃颈下打了个结。 指尖擦过细嫩的肌肤,有意无意地停留了一下。 “这里的伤痕,已经快看不见了。” “嗯,多谢王爷的灵药。” 说这话时,琉璃其实有些心虚。 因为自从惠公公和端王都提到了什么海琼霜后,她特意打开以前端王赏赐的箱笼找了找。 并没有找到这种大内灵药。 大概当初端王随意赏赐,并不记得自己都赏了什么。 她只能希望,端王永远不会再记起来,她永远不用解释在被绑到荒郊野外的时候自己用什么来涂抹了伤口。 “我们去廊下坐一坐。” 端王携着她走进去,信手指点庭院风物。 这种潇洒神气,与刚才急着把她带离谢府的模样判若两人。 琉璃心中既纳闷又着急,却也只能随着他的手指耐心欣赏。 这座庭院小巧精致,一石一木的安排都富于巧思,看着就很符合端王的风雅趣味。 琉璃最爱回廊下那丛天竺子。 白雪中几枝鲜红的果子,举世萧瑟中幸存的天真温暖。 像是知道她的喜好一般,在靠近那一丛天竺子的位置,已经备好了一桌酒席。 雕漆小案,青玉提壶,干鲜果品俱全,只是不见菜肴。 她学着端王席地而坐,才发现回廊木板是温热的,还不断有热气蒸出,烘得人全身非常舒服。 “这就是传说中的春泉廊吗?” 从前听说京郊有座离宫,名为春泉殿。是掘沟引入温泉,再铺以云石竹木造就。即使数九寒天,满城风雪,这座宫殿内也温暖如春。 后来这种做法竞相被豪门大户效仿,直到穆帝登基后禁止私掘泉道。 金陵城外百里有座方山,山中倒是有温泉,不过显然无法流来这里。 看着琉璃好奇的眼神,端王只是微微一笑。 “温泉也没什么稀奇。泉不能来就本王,本王还不能拿炭火烧出泉来?” 要烧出温泉源源不断,一个冬天会废多少炭火人力,琉璃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计算为好。 不过,既然能漫不经心做出这种奢华之举,她敢肯定,此处一定是端王的私宅。 也不知道是他来金陵后何时置备下的。 琉璃心中有许多问题,不过最要紧的只有一个。 “王爷,璃楼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一想到施粥可能出了问题,她就心急如焚。 端王却朝她肩上一按,不许她起身。 “就算出了事,本王先知道了,难道还需要惊动琉璃小姐?” 他摇摇头,手捂胸口,露出夸张的受伤神色。 “没想到,琉璃小姐居然这样不信任本王。” 琉璃呆了呆。 “王爷的意思是,璃楼那边根本没有出事?” “不然呢?” 端王耸耸肩,双眼带笑。 “若非如此,那时候的你又怎会乖乖被本王带走。” 不错。 琉璃在那一瞬间的确萌生过某种可怕的念头。 端王及时出现,不只是救她脱离羞辱,也把她从即将失控中带了回来。 “委屈你了。本王那位表姐,一向令人没有办法。” 端王的手指怜惜地抚上她被掌掴的地方,不是良药,胜似良药。 琉璃微微低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几个侍女端着几样器物走上来,一样样摆放妥当。 先是一只红泥小火炉,却比惯常烹茶熬药的炉子小多了,将将能放在桌案当中。 炉膛里烧着银丝炭,炉子上再架上一口同样小巧的铜锅。 锅的造型琉璃从未见过,似鼎非鼎,当中如云南汽锅一样空了一块,上面又铺了一张细巧的铜丝网。 “快雪时晴,最舒服的莫过于坐在廊下围炉饮酒,又有美人解语。” 端王指着当中那只红泥小火炉,朝琉璃解释道,这是京城新近流行的“如意鼎”。 正说着,一个侍女就把热腾腾的鲜汤注入锅中,登时香气四溢。 又有几个侍女轮流奉上各种菜品。 也不知是从哪里寻觅到这么多新鲜的山珍素菜,洗净了一样样用青皮的小竹碟盛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荤菜只有一样,却是一整只三月龄的羊羔。刚宰好去皮,血淋淋撑在黄铜架上。 琉璃看得害怕,悄悄别过脸去。 端王也不取笑她,自己抽出一把匕首挥了两下,几片羊羔肉就飞落在如意鼎当中的铜丝网上。 白花花的羊脂和嫩肉交相堆积,在炭火炙烤下发出诱人的滋滋声。 琉璃还在恍惚,匕首戳着烤好的肉就递到了她嘴边。 “琉璃小姐,要尝尝本王的手段么?” 端王微笑着移动匕首,让热乎乎的肉脂和刀锋同时擦过她的樱唇。 “嗯?” 琉璃呆呆张嘴,由他喂食。 那把匕首却停在她唇齿间不动了。 “这样如何,琉璃小姐?” 端王声音带笑,目光中却闪动着某种让琉璃感觉陌生的东西。 “吃了本王的食物,成为本王的人。” 刀尖抵着琉璃的舌尖,如同不容拒绝的要求。 “从现在,到永远。” 142.第142章 你当真想好了么 肉香中突然多出微甜的血腥味。 琉璃只觉得舌上一痛,眼前端王脸色突变。 “你?!” 黑而深的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隐隐还能瞧见怒火。 “……” 琉璃呆了呆,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本王不过说句玩笑话,琉璃小姐你至于如此慌张吗?” 愤怒的火苗转眼即灭,端王摇摇头,把匕首丢到地上。 促狭而温柔的笑意重新浮现。 “伤得可严重么?快让本王瞧瞧。” 他伸手捏住琉璃的的下颔,关切地查看伤情。 琉璃这才想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在慌乱中,居然含住刀尖吐了出来。 “还好,舌颚都没有伤到,只是划破了嘴皮。” 端王无可奈何地看着琉璃,手指轻轻按住伤处。 “成为本王的人,就这么不情愿吗?” 轰的一下,琉璃跳起身来。 “我、我该告辞了!” 她拽着裙子,慌慌张张要从回廊上逃开。 “等等。” 端王的手指及时绕住了一根裙带。 他看着她,唇边轻笑荡漾,眼神却极认真。 “琉璃小姐,你真的要离开?” 琉璃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是红云飞满。 “我,我刚刚想起,说好张太太今天会送几袋米去璃楼,我得去同她打声招呼。” 端王却不肯放开她,自顾自说起了另外的话。 “琉璃小姐,你瞧这宅院如何?” “精巧舒适,风景清幽,是座上好的宅院。” “你可知本王布置这样一座宅院,用了多少时日?” 回答这个问题前,琉璃踌躇了一下。 端王有权有势,在金陵任何地方购置一座宅院都不费力气。 就算是依着他的趣味改造园林布景,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脚下暖意融融的春泉廊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就算真是用炭火烧出的热水,也要先挖沟渠,再架设置,最后砌墙造屋。 这一切大兴土木,却从未在金陵城内被人提起。 于是她从听说端王驾临金陵的日子算起,给出一个数字:“三个月?” 端王笑了。 “如果本王告诉你,这一切从无到有,只用了十五天。琉璃小姐,你觉得如何?” 如果真的只用了十五天…… 琉璃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 所见屋宇器设无不精致整洁,山石花木无不自然。 “王爷……” 她不安地看看端王。 “金陵不似京城,周围常多地牛翻身,两年前还翻过一回……” 仓促建成的房子,能扛得住地牛翻身吗? “你!” 端王看着她,哭笑不得,眼中闪过一抹恼色。 “你要对本王说的,就是这个?” 琉璃点点头。 “请王爷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么?” 端王耸耸肩,将裙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迫使琉璃靠向自己。 “聪慧如你应该明白,本王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话。” 聪慧? 端王居然赞她聪慧?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她,落在他眼里居然也有了优点? 琉璃的脸上更烫了,只觉得被一点点抽走的不是裙带,而是自己的魂灵。 “你也应该明白,本王的能耐绝不止于风花雪月。至少,要庇护一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多谢王爷。” 琉璃似乎明白了。 端王这一定是在告诉自己,不用担心清宁郡主的刁难。 “所以——” 他重重一拉裙带,琉璃猝不及防。 还好倒下去的地方是他温暖的怀抱。 “王爷……” “留在本王身边,嗯?”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 手指抬起琉璃的面孔,拇指压在她的唇瓣上,决不允许她说出任何反对之词。 “本王能给你的,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多。” 他的眉眼唇角无处不带诱惑,就这么一点点贴近她。 “……不!不行!” 琉璃涨红了脸,从他怀中滚出来。 “王爷,我真的该回去了。” 这一次,端王松开了手中的裙带。 “你当真想好了么?” 琉璃慌慌张张后退几步,施了一礼。 “王爷厚爱,原本不敢推辞,可是……可是……” “算了。你既然决定了,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 端王站起来,温和地牵住她的手。 几个侍女静静地走出来,递上给他们浣手洁面的手巾,又将一切器具酒菜迅速地撤走。 一转眼,回廊下干净而安静,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走到院门前时,琉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王爷,这些仆人怎么特别安静?” 侍女不多嘴是本分,但收门的仆人竟连一句迎送之辞都没有就有些特别了。 是端王下了什么禁令么? “此处是难得的清静之地,本王当然要确保没有人多嘴多舌。” 端王说着,顺手在琉璃嘴边比划了个手势。 “不,不会吧?” 琉璃吃了一惊,掩着嘴看向门边弯腰恭送的仆人。 “王爷真的把他们药成了哑子?” 她也听说过,一些高门大户会用哑药炮制一批哑奴,专门伺候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场合。 “当然不是。” 端王淡淡地说。 “本王只是割掉了他们的舌头。” 琉璃倒抽一口凉气,突然觉得自己的唇瓣被轻轻一啄。 “所以,琉璃小姐懂得应该如何保守这个秘密了?” 看着端王眼里的轻笑,她终于回过神来。 “王爷一定又在逗我!” 像他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琉璃小姐说是,那就是了。” 端王拥着她翻身上马,却不再像来时那样用披风裹着她。 琉璃心中略觉惆怅,回到家中仍只能去找宝瓶说话。 宝瓶听了之后,果然十分震惊: “什么,端王要养你作外宅?这怎么可能!” 琉璃含羞点点头。 “王爷的确对我那样说了。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拒绝得好。” “说什么梦话!他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端王要垂青一个民女,还容你点头摇头?” 宝瓶似乎格外激动。 “真被他们那种人看中了,为妾为婢什么不行?就算明抢了去也是你的福气。” 眼神如刀,狠剜琉璃一记。 “把你们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143.第143章 粥出事了 在宝瓶的强迫下,琉璃只得照回忆重述了一遍。 当然,也要隐去不少不好意思让人知道的场面。 好在宝瓶只顾凝神思索,倒并没有注意到她越说,脸就越红。 “原来如此。” 听完后宝瓶像是松了口气,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琉璃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宝瓶,你莫非……还在仰慕端王?” 如果是那样,也难怪她与端王越来越亲近后,宝瓶诸多言行都透着古怪,脾气也越发坏了。 是因为伤心了,所以才突然闹着要回京城吗? 想到这里,琉璃很是内疚。 宝瓶冷冷一笑,把她伸过来表示安慰的手打落了。 “不要胡说八道!我怎会对他存有什么心思。” 不过琉璃知道,自己这个表妹一向口是心非。 明明端王把她带到秘密的宅院去,说那些话,都是因为知道了清宁的刻意刁难。 也许是怕她像那个女道士一样突然“消失”,才会想把她偷偷养起来。 “本王能给你的,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多。” 这一定是在许诺,尽管养在外宅无名无分,他也会在其他方面尽力宠爱她。 除此之外,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宝瓶却坚持端王没有那个意图,显然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 在这种小儿女情绪上,琉璃也算是过来人,岂会不明白她的别扭? “宝瓶你放心,我虽然爱慕端王,却绝不会与他真有什么纠葛。” 她郑重其事地保证。 宝瓶白了她一眼。 “只怕你们的纠葛已经太深了。” 接着又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当初那样,是对……还是错了。” 琉璃不明所以,只当她在后悔当初带自己去兰心诗社。 不是去了兰心诗社,她与端王也不会有命运的交织。 “明日起,你先不要再见他了。” 宝瓶忽然要求道。 这个“他”当然是指端王。 琉璃点点头,答应了。 一来她是不忍宝瓶伤心,二来也是不敢再见端王。 最近只要与端王接近,她就忍不住脸红心跳手脚发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持不住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她才留在家里一天不去璃楼,就有人找上门来。 来的是个她不认识的伙计,一脸焦急,看见她出来就大喊: “出事了!粥出事了!” 他嗓门粗大,一喊把宋氏等人也惊动了。 等他语无伦次说完到底出了什么事,宋氏叫了一句阿弥陀佛,咕咚一头就栽倒了。 一时间厅里人仰马翻,又是马姨娘在哭着叫请医生,又是赵姨娘在骂丫鬟手脚不麻利,又是伙计叫着“三小姐快去”想上来扯琉璃袖子,被阿丝推了个跟斗。 “也是可想而知。如今你可要怎么办呢?” 宝瓶倚着屏风冷笑两声,看向琉璃。 琉璃还有点发懵,不明白伙计说的施粥把人吃坏了是怎么回事。 “从立冬起已经施了十六天,每日各处都施出了上万碗,不是一直都好端端的吗?” “之前是好端端的,不过从前两日开始,就不断有人来说吃了咱家的粥肠胃不舒服。” 伙计苦着脸回话道。 “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有说胃疼的,有说烧心的,还有说牙疼的。昨天还有两个人说吃出了红眼病,瞧着还眼白真是血红血红的。” “……这都是什么怪症?” 琉璃觉得匪夷所思,寻常吃坏肚子不过是胃痛腹泻呕吐这些症状,怎么能连红眼病都冒出来了? “是啊,所以咱们都没多想。只当是叫花子谎称生病来讹钱的。哪知道……” 伙计摸摸额头, “三小姐你还是快去瞧瞧吧。今天来的人特别多,老鸹叔都被打伤了。” 琉璃正吩咐备轿,宋氏也悠悠醒转来。 听到伙计说这回施粥吃坏了上百人,又来了许多苦主围着璃楼要说法,宋氏惊吓得不行,抓着琉璃的手不肯让她去。 “都动手打人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出面?不如派个人去找你表哥。” 旁边伙计却哭着脸说,刚出事时就去给商行报信了,却迟迟等不到管事的出来。 “表哥一定又去了市舶司,别的管事也各有各的忙碌。还是我去看看吧。” 琉璃轻轻把袖子从宋氏手里挣脱,又望向宝瓶。 “同我一起去瞧瞧,好不好?” “当然得表小姐一起去,才好有个照看。到时候还能出个主意,做个安排。” 宋氏和姨娘们一起点头,显然认为宝瓶去了才能真正解决事端。 宝瓶已经在衣裳外加了一件大红鹤氅,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听见她们相求,却摇了摇头。 “我是要出去,却不同你一起。” “可是……你不同我一起去,那是要去哪里?” 琉璃有点惊慌。 “怎么,难道我是表姐的丫鬟,去哪里一定要跟着你的轿子?” 宝瓶一挑眉,琉璃就更惊慌了。 宋氏滴着眼泪拉起她两人的手,劝说姐妹俩应该和和睦睦。 “宝瓶你一向最聪明能干,有你帮着琉璃我也才安心。” 宝瓶看看宋氏,盈盈敛袖一拜。 “姑母容禀,家里的事情自然就是宝瓶的事情。我这一趟出门,正是要帮表姐的忙。” 琉璃不明白,宋氏等都不明白。 宝瓶微笑着看着琉璃,问道: “表姐现在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璃楼。” “去璃楼做什么?” “当然是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安抚吃坏了的人。” “表姐打算怎样安抚?” “当然是为他们延医请药,尽心调养。无论是什么毛病,既然是吃我们的粥吃坏了,总不能弃之不顾。” 宝瓶点点头,又转向来报信的伙计。 “你刚才说,今天来了多少人?” “各种吃出毛病的,少说也有一百来号。” “这还是一处,其他几处也不知有多少。表姐觉得,你需延请多少大夫才够?” 琉璃一时语塞,只能看着宝瓶侃侃而谈。 “金陵城中大小医馆虽多,也没有哪家能一下收容上百号病患。要真是粥里有问题,只怕还会有更多的病患不断出现。更怕人越多,就越容易乱中出事。” 144.第144章 饭还是会吃的 宝瓶侃侃而谈,听得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表小姐说得对。 琉璃心中也很感激,这些自己没想到的,宝瓶都替自己想了。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宝瓶瞟了她一眼,微笑道: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一处地方专门收人,再请几个大夫来诊治。” 宝瓶说完,朝琉璃投来深深的一瞥。 “璃楼那边需要表姐主持大局,这种小事就由我来张罗好了。” 琉璃很是感激,又有些踟蹰: “可是一时间,能找什么好地方?要不然,去同商行管事商量,腾两间仓库出来……” “那可万万使不得。” 宝瓶一边微笑,一遍冲她翻了个白眼。 “那些人吃出了毛病原本就一肚子怨气,连老鸹叔都打伤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 接着又拉起琉璃的手,郑重其事地嘱咐说: “还有一件事,请表姐一定要照我说得做。今年的施粥,是全城许多人家的善行,咱们季家只是出面主持张罗,绝不敢贪为己功。” 她说得婉转,琉璃却也听明白了。 这就是说,出了事大家都有份,不能只怪季家。 “表姐去了,一定要告诉大家,施粥的米是百家米。如果真是吃出来的毛病,需要一袋袋验查看是谁家的。” “可是要怎么查?” 琉璃小声地说,当初了为了储藏方便许多米都倒在了一起堆放。 “怎么查是一回事,怎么说是另一回事。” 琉璃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验查需要时间,风声却已经传出,捐米的人家当然也要为各自的声誉着想。” 宝瓶说着,微微叹了口气。 “然后呢?” “然后……再看你的运气吧。” 宝瓶脸上闪过的一丝忧色,只有琉璃注意到了。 “宝瓶,你要到哪去找地方来收治病人呢?” “我自有办法,就不劳表姐费心了。” 宝瓶说着,施施然地朝宋氏辞行。 琉璃无奈,只能自己坐轿子去璃楼。 还远远隔着一座桥,就听见楼里楼外人声鼎沸,果然已经乱成了一团。 纵有端王派来的侍卫和成远步派来的衙差联手,也只是确保了不再有人闹事,却拦不住人哀哭诉苦。 这都是些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和可怜人,一个个哭爹喊娘,好不凄凉。 路当中还有几具木板,上面躺着的人捂着肚子,看起来十分痛苦,并不像是假装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好不容易进了璃楼,找到了一只眼睛乌青的老鸹叔。 老鸹叔也相当莫名其妙,只说前几天有人说不好时,他就检查过粥米,完全没有问题。 厨房刚才已被愤怒的人群砸烂了,琉璃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口被打翻的大铁锅。 白粥淌了一地,已经在寒冷的天气中凝结起来。 她俯身挖了一小块,,不顾伙计们惊诧的目光就放进了嘴里。 “琉璃小姐!” 身后传来成远步惊诧的声音,显然也被她这种不体面的举动震惊了。 “成大人……” 琉璃手指仍衔在嘴里,一脸羞愧地转过身来。 “琉璃小姐,你切莫心慌着急。” 成远步摇摇头,目光中似乎含有一丝怜惜。 “现在已有数百人声称身体不适,究竟是不是因为所施的粥米,官衙必然会来调查。” 他朝后方点点头,就有几个衙差上前忙碌地在厨房里翻检起来。 很快就有个衙差提着一袋米来报告: “启禀成大人,这是从米缸中拿的米样,看起来不只一种。” 成远步伸手取了一撮摊在手心,果然有的粒长,有的粒圆,颜色光泽都不一样。 “能查出都是什么米么?” “这个……恐怕要费些时日了。属下暂时只能肯定,米缸里并没有混入毒物。” 衙差脸上浮起为难之色。 于是琉璃轻咳一声,上前一步。 “成大人,可以让我来试着分辨么?” 成远步看了她一眼,尽管有些惊奇,仍然点了点头。 “这种细长白心的是增城的丝苗米,煮出来的粥饭口感爽芳香。” 她小心翼翼,从成远步掌中把几颗米挑出来拨到一边。 成远步使了个眼色,衙差立刻机敏地将这几颗米单独收好。 “这种身长个大的是竹溪贡米,色泽晶莹如玉。” “是么,看着倒与丝苗米差不多的样子。” “看起来是差不多,不过竹溪米煮好后更加香软,又颗粒分明。” 琉璃解释之后,又挑出几颗米。 “至于这两种圆身如米珠的,只看生米我也分不出来。不过其中必然有一种是南陵米。” 看她说得这样笃定,成远步不免好奇。 “既然看样子分不出来,琉璃小姐又何以这样肯定?” 琉璃略感惭愧地垂下眼睛。 “南陵出产的大米少有垩白,不爱吸水,煮出来的粥胶稠底轻,就算冷了以后也绝不回生。尝起来仍带韧劲。” 成远步看着她,目光中闪烁的已不是惊奇而是惊喜。 “莫非,这就是你刚才要尝……地上冷粥的缘故?” 琉璃红着脸,“嗯”了一声。 “我别的不会,吃饭倒还是会吃的。” “琉璃小姐实在太谦虚了。” 成远步眼中带笑,称赞了她两句,又问她还尝出了什么。 琉璃迟疑地摇摇头。 “我……觉得这粥里并没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回去查验即知。” 过了一会儿,又有成远步带来的大夫前来回禀。 刚才他已检查过几个病人的情况,果然各有症状,并非作假。 “归根到底都是阴虚阳亢,火气过旺所致。其中还有两人便血严重,如不及时用药调养,恐怕将成重症。” 正说着,外面的哭,闹声更响亮了。 口口声声,直指施粥害人。 “往年季老爷在时,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多半是拿仓库里发霉的陈粮出来糊弄人!黑心要遭天谴呀!” “还有那种稀奇古怪的调料,是拿我们当狗子试毒么?” 琉璃听得十分难受,心中忽然一动。 “大夫,你刚才说那些病人症状不同,却都是因为火气过旺?” 145.第145章 海椒呢 听见琉璃这样问,大夫捻了捻胡须。 “不错,老夫刚才为七八个人号脉,发现他们虽然表症不一,但是脉象都是细微而过快,明显是阴液亏损。阴亏则阳亢,焉能不病?” “阴亏阳亢,这是说上火了吗?” 大夫笑笑,打了个比方给琉璃解释。 “就好像一口锅里的水已经烧干了,火却还在越烧越旺,当然是会把锅烧坏的。” “会坏成什么样子呢?” “心胃肝脾等五脏六腑都会有不同损伤。那几个叫唤肚痛的就是伤了脾胃。” “那么也会引起红眼病么?” “所谓红眼病,原本就是风热猝发,导致胞睑红肿。胞睑属脾胃,脾胃都被火烧伤了,当然也会犯眼疾。” “原来是这样,多谢大夫。” 琉璃心头砰砰直跳,在地上翻找了一会儿又去找老鸹叔。 “老鸹叔,海椒呢?” “还有,还有!请三小姐放心。” 老鸹叔从怀中摸索出个罐子递给琉璃。 “那些泼皮冲进来时,见东西就砸,厨房里那两大坛都被他们泼进了水缸。我见势不好就把手头这罐藏起来了。” 琉璃揭罐子,只见还有半罐红艳艳的海角粉,想来老鸹叔平时都是拿着这罐子给领了粥的人分发。 她把罐子递给大夫。 “不知道,会不会是这海椒引起的上火?” 大夫摇摇头头。 “辣枚性虽辛热,却是温中下气,散寒除湿的良药。老夫平时也会用在药里。除非……” “除非什么?” “辣枚入药,每次至多只用一分两分。如果服用多了,老夫也不敢肯定会不会有害。” “不多!不多的!” 老鸹叔撑起半个身子,急急辩道。 “每回我都是按小姐吩咐,朝粥里加上这么一勺,就这么一勺而已!” 他拿出来的勺子就是平时家中喝汤用的调羹,看着的确并不多。 “要是只有这一点分量,倒不至于。” 大夫摇摇头,又想了想。 “不过来领粥的这些人,应该每天都会来喝,也难说日积月累会不会超量。” “那就带回去慢慢查验。” 成远步走上前来,舀了一勺海椒粉看了看,又用手指蘸着尝了尝。 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此物如此辛辣,还带苦涩,琉璃小姐为什么还要命人把它加入粥中?” “我,我是想着海椒可以驱寒祛湿,能让人吃了更暖和……” 琉璃刚辩了一句,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会苦涩呢?” 她从前尝过海椒粉,辛辣之后舌尖顶多刺痛,却绝没有苦涩的味道。 这次蘸了一点来尝,发现果然如成远步所说,辛香中带了丝焦苦。 “这一罐是从四吉祥拿来的,前后批次不同,大概烘制的时间要比咱们之前那批长了点。” 老鸹叔这样说,倒也是个合理的解释。 琉璃点点头,觉得现在所尝的的确要比之前的感觉更辣了。 “究竟如何,查后便知。” 成远步将海椒罐交给大夫,又问: “是否需要带几个不同症状的病人回去检查?至于其他的人,琉璃小姐可有什么安排?” 琉璃连忙说会送去救治。 “这么多人要送医恐怕也是件难事。” 成远步好意提醒说,这么多人又多是叫花子和赤贫者,只怕医馆不敢收,也收不下。 “我们打算另找地方安顿他们,再请一些大夫来诊治,应该不会太难。” 琉璃这样说着,心里对宝瓶能找到什么地方却毫无把握。 “如果是这样,我倒有个提议。” 成远步说,可以向肃王和府尹周大人商请,把金陵府衙的后院借给琉璃。 和诸州府衙一样,金陵府衙主从有序,布局完备,除了大堂、二堂、三堂这三座公堂和官员日常办公所在的左右府署,还有一个相当大的后院。 一个主院带东西两个偏院和宅第,原本是府尹和家眷所住的地方。 不过和一般府尹要住在府衙中不一样,金陵府尹周大人在城中另有宅第,所以后院一直空着。 肃王来到金陵后,为了办案方便就住在那里。 “肃王殿下一向以公事为重,如果知道是这样的情形,一定会慨然允诺。” 听到成远步这样说,琉璃也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正要称谢,却听外面又有响动。 “什么事?” 成远步沉声发问。 立刻有衙差出去打探后回报: “来了一些人马,正在把那些人拉走。” 琉璃吃惊,成远步也皱了皱眉: “拉到哪里去?” “当然是去治病。” 笑声朗朗,端王大步走了进来。 琉璃先是惊喜,接着就看到端王身后跟着的人。 不是华夫人。 是宝瓶。 宝瓶走进室内,仍然没有解下身上的大红鹤氅。 与一身朱袍的端王并肩而立,看着就像一对画中人。 成远步施了礼,又问端王要把人拉倒哪里去治病。 端王呵呵一笑,摇了摇大冬天也不离手的折扇。 “城防军的东校场。本王已经接了十七八个大夫过去,无论什么毛病总归都能看诊。” 城防军是金陵本地的驻军,由东南提督直接管辖,平时连金陵府尹的面子都不给。肯出借校场,当然是因为端王发话。 琉璃看了一眼宝瓶。 莫非宝瓶所说的自有办法,就是去找端王? 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肯对自己说明呢? 是因为担心如果说了,琉璃会自己去恳求端王吗? 宝瓶的脸半藏在茸裘下,竟看不见表情。 “城防军入冬后仍要操练,这样打扰恐怕不便。” 成远步表示反对。 “难道打扰肃王就很方便?” 端王哼了一声,摇摇手。 “五哥在金陵已经够风光了,这次就让本王来出个头吧。成少尹不要来争,争了本王也不会让给你!” 说着含笑看向宝瓶, “多亏宝瓶小姐提议,本王才想到还有那样的好地方。够大,也够安全,二十来座走马营安排病人绰绰有余。有兵士看守着,本王倒要看看还有谁敢使坏!” 宝瓶嫣然一笑。 “王爷仁心仁德,金陵上下定感激不尽。” 146.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一 你想怎样 端王既然这样说了,成远步也只能拱拱手,先行告辞。 “且慢!本王还要向成少尹道贺!恭喜成少尹官升一级禄加三等,想必很快就能攫升入朝了。成少尹真是好本事哪!” 他含着笑,朝成远步肩上拍了拍。 成远步微微垂眸,低声道: “王爷真是消息灵通。下官还并未接到旨意。” 端王又是一笑。 “刚才圣旨已经传到金陵府,如果成少尹今日不是降尊纡贵,亲自领人来这里勘察,眼下已经饮过御酒了。” 听到端王这样说,琉璃心中未免对成远步有些抱憾。 接圣旨,饮御酒,那是何等的荣耀。 成远步倒也不以为意,只说事关金陵民生,本属自己分内。 “如此便好。” 端王忽的一收折扇,在成远步肩头敲了两下。 “否则五哥又该抱怨说,成大人这样丢着大案要案不理,却跑来管此等妇人之事,实在是大材小用,牛刀杀鸡。他一啰嗦,本王就头疼。” 笑微微的眼睛突然转向琉璃。 “或者,相比本王的援手,琉璃小姐更希望得到别人的支持?” 琉璃赶紧把在场不在场的各位贵人都谢了一遍,又说能得到端王的帮助已是感恩戴德,不敢有更多贪求。 端王含着笑,听她啰里啰嗦谢了半天也并不打断,只把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又敲。 直到成远步离开之后,端王的手下陆续把人接走了,璃楼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他突然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 “本王还要恭喜琉璃小姐。” “我,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琉璃不安地挪开半步,又瞥了一眼宝瓶。 “圣上已经下旨,将赵阁老之女许配成远步,即将择吉日完婚。” “真的?” 琉璃终于欢喜起来。 “真是万万没想到。肃王殿下,他真的奏请了陛下?” 她一心一意替找赵浣云高兴,没有注意端王正看着她的眼神是多么古怪。 “是啊,恭喜琉璃小姐又一次得偿所愿。接下来,你想怎样?” 此后几天琉璃一直忙于平息施粥风波,却完全无能为力。 接连不断有新的病人被接到东校场去救治。十几个大夫得出的诊断,与之前那位大夫的完全一样。 虽然还不能断定是否与海椒有关,但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吃了粥以后才发病的。 于是市井中流言飞传,施粥也从善行变成了包藏祸心。 “再不把百家米的事说出去,可就来不及了。” 宝瓶已经提醒了好几回,琉璃却迟迟下了不了决定。 “可是各位夫人这样信任我,现在我怎能把责任都推到她们身上?”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琉璃与十几位赞助施粥的夫人悄悄相见。 说起这回的无妄之灾,夫人们个个愁眉不展,却并没有责怪琉璃。 还有人愿意继续捐助银钱,帮忙救治病人,只求不要因为这件事带累家族的名誉。 “是么?那就等着瞧吧。” 宝瓶冷笑一声,也不再劝。 琉璃愁眉苦脸坐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吩咐阿素去厨房。 “我要一碗白粥,再和海椒一起端来。” 过了一会儿,阿素两手空空过来回话。 “小姐,刘妈妈说白粥要等现煮,家里也并没有海椒。” 刘妈妈掌管厨房,是宋氏倚重的老厨娘。 “没有?” 琉璃皱皱眉。 还记得上个月她在珍季祥第一次看见海椒时,大呼新奇。 那时老鸹叔就提到,这种海外调料每个月都按例送来季府。 之前她以为是是厨房里不知怎么用,或是偷懒不用,所以这两年自己才从未在家里尝到过海椒。 也许是刘妈妈人老昏聩,忘了或不知道海椒是什么模样? “你们再去问问,又叫做辣枚或是秦椒。” 琉璃又吩咐阿丝与阿素带了几个小丫鬟一起去厨房翻找。 过了会儿两个丫鬟与刘妈妈一起来了。 见了琉璃,刘妈妈就摆着两只手诉苦。 “三小姐哎,我可不知道什么海椒胡椒!你要的那样东西,可是见都没有见过!” “从来都没有见过么?” “从来没有!” “可是,珍季祥的伙计说,每个月都会送四罐辣椒酱来。” 听见琉璃这样说,刘妈妈的脸色就变了。 “三小姐的意思是,老婆子我在撒谎咯?” 不等琉璃再说什么,刘妈妈就拍起胸口流起了眼泪。 说自己勤勤恳恳伺候了季家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自己管着厨房这么多年,从现在的夫人到以前的夫人从未挑过自己一根刺。 无端端就让丫鬟来翻厨房,还要说她是贼,是分明是把人逼回乡下去。 她嗓门又大,哭声又悲,立刻惊动了宋氏。 宋氏出来听了原委,连忙为刘妈妈声辩,说她是可靠的老仆,绝不会手脚不干净,做出背主取利的事情。 有了宋氏撑腰,刘妈妈就更委屈了。 直说琉璃冤枉好人,她既被小姐嫌了,那还是回乡下去吧。 “那就回乡下去吧。” 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一出,琉璃还当是宝瓶在说话。 却发现宋氏、刘妈妈和丫鬟仆妇们惊诧的眼光却都是投向自己的。 愣了愣才明白,刚才说这话的人并非宝瓶,而是她自己。 “琉璃,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也太无情了。” 宋氏一向难得说琉璃不对,也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妈妈闻言更是哇的一声,挣扎着就要朝墙上撞去。 琉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完全不像是自己会说的。 但现在她无暇思索,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各种声音和念头在脑子里烧成了一团火焰。 “那么刘妈妈究竟是想回乡下,还是想寻死呢?说清楚了,我也才好成全你呀。” 满室混乱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笑。 突然,滚烫的太阳穴被冰冷的手指掩住了。 是宝瓶的手指。 “你太累了,琉璃。先别说话。” 宝瓶的声音如手指一样轻柔,终于让她脑子里那团火一点点熄灭了。 “我……” 她抬起眼,发现宝瓶正在对她微笑。 “现在,你想怎样发落刘妈妈呢?” 147.第147章 刘妈妈这件事 不知道是因为宝瓶的微笑鼓励,还是太阳穴刚刚被按摩了。 琉璃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难得如此清明。 “刘妈妈……” 她刚缓缓说出这三个字,忽然一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进来。 “有贵人驾临!” 众人措手不及间,清宁郡主已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各位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看看琉璃小姐。” 她笑盈盈受了琉璃一拜,又笑盈盈把琉璃扶起来。 “那天幸有琉璃小姐助兴,这实令本郡主开心不少呢。” 见琉璃不肯说话,她又轻笑一声。 “才几天不见,琉璃小姐的脸色怎么变得这样难看?” 身后立刻有一名侍女闪出,恭恭敬敬回话道: “还请郡主体谅。听说最近有不少穷汉吃了你施的粥吃出了毛病,琉璃小姐自然无心涂脂抹粉。” 主仆二人又一唱一和嘲讽了几句,琉璃仍是一声不吭。 清宁郡主自觉无趣,四处打量了一圈,终于注意到跪在墙角的刘妈妈。 “这老婆子是谁?怎么衣衫不整,这般邋遢?抬起脸来,让本郡主瞧瞧。” 刘妈妈战战兢兢抬起脸来,两只眼睛还红肿着,一看就是才大哭过。 清宁郡主忽然一笑。 “好一个可怜的老妈妈。你家小姐有事不遂心,就把气撒在你身上。本郡主也看着不忍。” 侍女立刻过去把刘妈妈搀了起来。 “老妈妈,你有什么冤情只管禀告郡主。” 刘妈妈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双膝发软,颤着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老奴当真是清白的!恳请郡主娘娘做主!莫让小姐把老奴撵回乡去。”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几罐秦椒也值得这样闹腾。” 清宁郡主听得十分无趣,露出厌恶之色。 琉璃忽然上前一步,缓缓施了一礼。 “一点惊扰到郡主实在不该。其实刘妈妈是误会了,琉璃并非是为了这件事要撵她回家。” “误会?” “刘妈妈在季家多年,一直任劳任怨,是家母倚重的老家人。琉璃怎敢对她不敬?” 她看看清宁郡主,又看看刘妈妈,神色十分诚恳。 “只是刘妈妈年事已高,不宜继续留在厨房操劳。我原本打算给她买二十亩地,再起一座宅院,送白银百两。送她回乡安老,与儿孙同享天伦。” 才听到二十亩地,刘妈妈的哭声就小了。 等听到白银百两,立刻擦干眼泪,翻身叩拜小姐的恩典。 这个数目,就连清宁郡主听了也只能点点头。 “我正纳闷。连叫花子都要照顾的琉璃小姐,怎么会苛待家奴?要是传出去,只怕又是一桩笑话。” 她笑着又奚落了琉璃两句,刚说起驾回府,突然“咦”了一声。 惊奇的目光落到琉璃身后。 “是你?” 宝瓶在琉璃身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一言不发。 “你,出来两步,抬起脸让本郡主瞧瞧。” 清宁郡主命令道,声音里竟有些微颤。 宝瓶依言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仍然恭谨而平静。 “真的是你?” 清宁郡主后退一步,两个侍女连忙护在她身前。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 “民女顾氏宝瓶,见过郡主。” 宝瓶礼数周全,声音温顺,对清宁郡主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 听见她的声音,清宁郡主更紧张了。 “不对,你不叫顾宝瓶!你,你叫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民女的确叫做顾宝瓶呀,是季家的外甥女。” 宝瓶无辜地抬起眼来看看琉璃。 琉璃赶紧替她解释。 “宝瓶的确是民女的表妹,家住京城,不过这几年一直客居民女家中。” “你……今年一直呆在金陵?” 宝瓶点点头。 “民女暂居舅父家中,三年来从未离开过金陵一步。” 清宁郡主似乎送了一口气,眼神仍然疑惑不定。 宝瓶微笑着向前俯了俯身子。 “莫非……郡主是把民女错认成了什么人?” “或许吧。” 清宁郡主瞪了她一眼,恨恨离开。 只听“噗通”一声,宋氏居然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 琉璃正想问宝瓶的话,又咽了下去。 回到后院,倒是宝瓶先对她开口: “刘妈妈这件事,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处置了?” 琉璃摇摇头。 “不,我只是怕清宁郡主借此发难,又不知道会折腾什么。” “那你打算怎样做?” “我……” 琉璃看向宝瓶,目光中透露出求助的意思。 宝瓶却把脸别转过去。 “不要问我。” “可是?” “你心里既然已经有了主张,就照自己想的去做吧。” 宝瓶袖着手,目光投向园中积雪微覆的林木。 “不过,要是出了差池,我也绝不会帮你。” 琉璃也怕出错,所以关起门来对两个贴身大丫鬟叮嘱了又叮嘱。 阿丝素来机灵,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阿素要迟钝些,不过对她的吩咐也是言听计从。 两个丫鬟各自领命下去张罗。 过了两天,阿丝就笑嘻嘻来回复了。 “我叫几个小丫头盯了小荷几天,果然盯到了地方。小姐,你猜猜是哪里?” 小荷是刘妈妈认的干女儿,也在厨房干活,平时采买都是交给她去办。 琉璃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喜是忧。 “当然还是在这府中。” “不错,原来就是西跨院后面那间没人住的屋子。” 阿丝说,她派的小丫鬟发现小荷半夜偷偷摸摸朝外走,就跟了过去。 一跟居然跟到了西跨院的角门边。 角门那里早就等着两个人。 “一个叫小云,在马姨娘屋里伺候;一个叫小蝶,半年前才拨到五小姐的院里。都是刘妈妈的干女儿。” 这两个干女儿各有一个包裹塞给小荷,嘴里似乎还埋怨她怎么来得迟了。 小荷又悄悄把包裹送到刘妈妈屋里。 刘妈妈倒也没有拆看,就直接塞到了床底下。 “听她们的话,似乎这两天晚上都要继续。” 阿丝跺了一脚,很是愤愤不平。 “那个老婆子管了厨房十多年,也不知道暗中揩了多少油,居然还敢在内院藏赃!” 148.第148章 季门酒肉臭 琉璃倒并不意外。 “珍季祥”是季家所开的第一家商铺,也形成了许多老规矩。 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珍季祥”就会从海货中挑选出一些好东西,按时送入季府。 如果不送,这批东西也是商铺发卖。 老鸹叔自己并不能从中获利,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如果老鸹叔没有说谎,厨房里又的确没有见过海椒。 那必然是有人在说谎。 可能性最大的,当然是掌管厨房的刘妈妈。 那天琉璃不过只是问了一句,她就那样激动,寻死觅活本身就很反常。 琉璃觉得,与其说她是想以死自证清白,不如说是想逼自己不再过问。 原本她也不想过问。 就像清宁郡主说的,只是几罐海椒而已。 家里没有了,再去店里拿一点就好。 刘妈妈又是宋氏看重的老家人。打了刘妈妈的脸,也会让宋氏难堪。 相比几罐海椒,琉璃觉得当然是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更重要。 但是清宁郡主偏偏在那个时候驾临。 又偏偏要揪出这件事奚落琉璃。 就像琉璃猜想的一样,清宁郡主前脚离开,后脚市井上就有了新的流言。 说季家的三小姐看起来面慈心善,其实连家中的老仆人都要折磨。 为了一罐调料就逼得家中老仆要撞墙自尽,实在是为富不仁,令人不齿。 也难怪她施粥会吃坏那么多可怜人,那粥米定然是有问题的。 所以,她必须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以免她和季家的名声越传越糟。 “阿素你可查到了什么么?” 问完阿丝,琉璃又看阿素。 阿素摇摇头。 “刘妈妈的孙子每月都是初九来探望她,这两个月却没听说来。” 听她这样说,琉璃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真的猜错了。 “刘妈妈呢?她这两天在做什么?” “她还能做什么?小姐许了她那么多好处,她正喜滋滋收拾包裹打算回乡养老。” 阿丝抢着回答。 阿素跟着点点头,说刘妈妈已得到宋氏的允许,把厨房的事交给另一个仆妇了。 琉璃想了想,也知道自己不能心急。 何况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收拾。 停止施粥之后,官衙就把璃楼贴了封条。 每日却仍有一群叫花子围在周围,敲着破碗,唱着歌谣,不外乎都是责骂黑心粥的。 衙差赶了两天,也赶不走,也就任由他们留在这里。 偏偏这天凌晨打更的经过,发现楼脚倒着一个妇人,已经没了呼吸。 可怜怀里还有个吃奶的婴儿,也冻得全身青紫。 衙差很快查明,这妇人是一家人从外乡逃荒而来,丈夫吃了粥犯病还在东校场医治。 她跟着其他苦主来到璃楼,原本是想讨个公道。 谁知夜里降雪,她身体孱弱又衣着单薄,竟然就活活冻死了。 琉璃听着都觉得很伤心,更何况义愤的世人。 “季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句子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好几家季字号的店铺,也被人在夜里砸了招牌。 琉璃的轿子从路上经过,也不知怎的就有一盆凉水从楼上泼洒下来。 又有人拾手落了竹叉,打伤了一个轿夫的额头。 与琉璃的惶惶不可终日相反,宝瓶最近倒是神清气爽。 因为收治了那些可怜人,人人都在传颂端王的仁德。宝瓶每日都去东校场帮忙,也备受病人的赞誉。 也不知怎的,市井间又有了新传说。 宝瓶变成了寄人篱下的贫寒少女,琉璃当然是为富不仁的恶毒表姐。 当初端王原本倾慕宝瓶,但是被琉璃从中破坏。 琉璃为了博得端王的好感,才闹着今年的施粥要由自己主持。 为此还排挤走了商行里原本的管事。 但是她贪图虚名,又不肯出实利,就弄了些诡计骗各家出米。 那些粮米虽然是各家所捐,却是交到季家仓库统一保管,也是由季家的人调度使用的。 必然是她暗中命人动了手脚,拿季家粮仓里发霉的陈粮替换了好米。 如今吃坏了这么多人,也不见她延医请药,可见心肠有多么歹毒。 前两天还找了个借口要把家里伺候多年的老仆人撵走,差点逼出人命。 想来那老仆人一定知道什么底细,才成了她的眼中钉。 相反,宝瓶小姐无财无势,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关键时刻,是她冲破层层阻碍,找到端王替民请命。 也是她提出建议,端王才从城防军手中借来了东校场,又请了许多名医来诊治。 她每天还亲自到东校场来看护病人,真是貌美心慈的活菩萨一位。 “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阿丝替琉璃抱不平。 “小姐,你平时总说表小姐好,这回可该清醒了吧?” 琉璃摇摇头,叹了口气。 “施粥出了这么多事,原本就是我的错。” 想到那无辜冻死在璃楼下的妇人,她心头就是一阵难过。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多亏有宝瓶替我善后,我谢她还来不及。” “小姐啊,她明明是踩着你去讨好王爷了!” 阿丝怒其不争地一跺脚。 “算了,就知道小姐是不听劝的。今晚轮的是阿素守夜,我就先回自己屋去了。” 她离开后,琉璃才总算得了清净。 呆坐着想了好半天心事, 白天不敢想的心事一起涌了上来,眼泪也忍不住地流。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烛光一闪忽的灭了。 她才发现自己呆坐到了半夜,连蜡烛都烧尽了。 但是本来该在睡前进来服侍她的阿素,却一直不见人影。 琉璃正有些担心,帘子突然一响,阿素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阿素,怎么这么迟?” “我,我想着小姐吩咐的事,就去瞧了瞧。” 阿素回答了,垂着头替琉璃解了衣裳服侍她躺下。 “你瞧见什么了?” “不,不,我什么都没瞧见!” 阿素把取暖的汤婆子放到琉璃脚边,掖好被子就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琉璃心中奇怪。 第二天早上醒来,阿素来伺候时,她又问了一遍。 “你昨晚是不是瞧见了什么?” “我……” 阿素咬咬嘴唇,突然抬起脸来望向琉璃。 149.第149章 她们不会来了 “小姐,我……” 阿素抬头看看琉璃,眼神有些慌乱和犹豫。 “你昨晚去了哪里?是不是看见她们又私下传递了什么?” 琉璃只当她按照自己吩咐,去盯梢了刘妈妈。 阿素却摇摇头,欲言又止。 “昨晚我……” 忽然帘子一响,阿素惊慌得扭过头去,刚要说出的字眼又咽了回去。 阿丝走进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阿素。 “怎么还在磨蹭?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今天小姐约了诸位夫人相见,可是不敢耽误的。” 说着就把阿素推开,自己替琉璃系好裙子。 “这里我来服侍就好。你快去门房瞧瞧轿子可有备好?” 阿素呆呆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算了,等回来再问她。” 琉璃摇了摇头。 “小姐要问阿素什么?” 阿丝开始替琉璃梳头,手脚轻快果然是阿素比不上的。 听琉璃说了之后,梳头的手顿了顿,接着阿丝噗嗤一笑。 “那丫头能有什么事?小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一向容易大惊小怪,说不定又是在后院里被摇动的树影吓了一跳。” 琉璃想想,阿素以前也的确被这样吓坏过几次。 “小姐要是不放心,回头我私下去问她。眼下小姐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可别为这个再劳神了。” 琉璃轻叹一声,想到现在不得不再向周老夫人等官家夫人求援,心中就又是惭愧又是忐忑。 不过周明惠说,她已经把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了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见多识广,当然一听就明白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借此中伤琉璃和季家的声誉。 “祖母一来记挂着同朱氏夫人的情份,二来很感激你为浣云姐姐做的一切,所以很愿意帮忙。” 周明惠还向她保证,只要有了周老夫人的支持,其他几家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于是琉璃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会儿来到周府。 听说她的来意后,门子打量了她两眼。 其中一个低声问另一个:“会不会弄错了?” 另一个笑了笑:“季小姐说是便是,来来,请到门厅等候。” 谁知等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人来通传。 阿丝去向周府的门房请示了好几次,都被客气而冷淡地请了回来。 更奇怪的是,原本她还邀约了其他几家夫人一起来周府,也至今不见有车轿到来。 难道,是各家夫人也相信了流言? 以为她们所捐的米真的被季家做了手脚? 琉璃看着窗外推移的日影,心中越来越不安了。 又等了一会儿,总算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季小姐久等了,请随我来。” 看看抱着风帽、手炉的阿丝,又说: “这位姐姐还请留在这里。” 琉璃朝阿丝点点头: “周老夫人生性喜静,不喜见太多人,你就留在这里吧。” 她随着小丫鬟一路行去,走着走着却发现似乎同之前走过的路不同。 “等等,这条路似乎不是朝荣萱堂去的吧?” 她叫住小丫鬟,想要问个明白。 小丫鬟却越走越快,走过一个月亮门突然就撒腿跑了起来。 琉璃长裙曳地,哪还能追得上。 一转眼,她就发现自己被引到了一座僻静的院落。 院里一树腊梅开得正好,树下有个人儿亭亭而立。 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盈盈转身,茸裘下露出一张白玉似的面孔。 “琉璃小姐,你来了。” “……王,王小姐?” 琉璃大吃一惊,慌忙施礼道歉。 “我跟着一个小丫鬟进来,她脚程太快我没跟上,不想误闯了王小姐的院子。” “这也不是我的院子。只是托表姐的福,在周大人府上借住几天。” 王姝嫣然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琉璃小姐,请过来说话。” 琉璃闻言更是不安。 “我与明惠小姐约好了,现在要先去拜见周老夫人。” “是么?可惜周老夫人现在不能见你。” “周老夫人若是还在诵经礼佛,我就在她院子里多等一等,也是对长辈的孝敬。” “只怕你等上一天,也是见不到老夫人的。” 王姝笑眯眯地看着琉璃,手里摇动着一枝红梅。 “琉璃小姐不知道吗?圣上传旨为浣云小姐赐婚,老夫人喜不自胜,今日一早就领着人去乡下了。” “去乡下了?一早?” “是呀。她要亲自把浣云小姐接回来,还要为她张罗婚事。” “可是……” 琉璃记得很清楚,周明惠与她约的正是今天。 “想必老夫人太欢喜了,一时忘了我今天要来拜访。” 她突然皱皱眉,露出突然记起什么事的慌张状。 “糟糕!之前我还约了几位夫人同来,可要赶紧去向她们解释。” 琉璃朝外走了几步,却听见王姝在身后轻笑。 “不必这么着急。她们也是不会来的。” 琉璃转过身来,看着那张微笑的面孔。 “王小姐怎么知道她们不会来了?” 难道又是清宁郡主做了什么? 王姝看着她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王小姐既然不肯说,琉璃就先告辞了。” “琉璃小姐这是要去找明惠小姐么?” 王姝摇摇头,略带同情地告诉她: “明惠小姐现在也不在府中。” “是与老夫人一起去接浣云小姐了么?” 难怪她登门时,说是与明惠小姐相约,特地来拜见老夫人时,门房的眼神有些古怪。 想来周明惠也是一大早匆忙出门,才忘了派人给她送个口信另约日期。 琉璃相信,一向办事妥帖的周明惠绝不会有心让自己难堪。 王姝又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明惠小姐大概正在东校场忙碌吧。” “东校场?” 那不是安置病人的地方吗? 琉璃之前去过两次,被那种慌乱又悲惨的景象吓得做了几晚噩梦。 “琉璃小姐不知道吗?最近这些日子,明惠、明玉两位小姐常与宝瓶小姐一起去东校场。” 这件事琉璃还真不知道。 前两天相见时,也没有听周明惠提起。 “端王大仁大义,德被苍生。可惜我身子太弱,否则也应该去帮忙的。” 王姝说着,口中咳了两声,手也抚上了胸口。 150.第150章 有几句体己话 “王小姐,你没事吧?” 看见王姝这柔弱模样,琉璃也不禁心生同情。 王姝轻拍胸口,喘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只是每到秋冬会不舒服,也是老毛病了。” 琉璃慰问了两句,心里却觉得奇怪。 王姝可是被推举为端王正妃的人选。 别说是堂堂亲王的正妃,就是普通人家要娶媳妇,也会看身体是否强健。 否则过门之后,子嗣艰难,又不能操持家务,岂不是娶了个废人? 不过这种事情,似乎并不是她该操心的。 “既然周老夫人与明惠小姐都不在,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 “等等。琉璃小姐就不好奇了吗?我怎么知道,那些夫人一定不会来了。” 既然王姝这样说,琉璃也只好停下脚步。 “想来是明惠小姐临走前吩咐了仆人去各家传信,不巧惊动了王小姐。” “琉璃小姐说得真是合情合理,可惜……你心里却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王姝手持梅枝,微笑着看向琉璃。 “你心里一定在想,今天的事也是表姐在为难你。” 琉璃不回答。 王姝叹了口气。 “无论琉璃小姐相信或是不相信,我只能对你说,今天的事的确于表姐无关。” 琉璃也叹了口气。 “我相信或是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姝盈盈上前,将梅枝递到琉璃手上。 “那天表姐对你多有失礼,真是教人过意不去。说到底,她也只是想维护我。还请琉璃小姐不要见怪。” 琉璃垂下手,后退半步,避开了这份道歉的礼物。 “是民女言行无状,冲撞了郡主。” “琉璃小姐何必同我客套呢,我是真心实意向你表示歉意。否则,也不会派那个小丫鬟去请你来了。” 听王姝这样说,琉璃心中就更加诧异和不安了。 自从第一次相见,她就隐隐有一种感觉。 尽管清宁郡主刁蛮跋扈,伸手就打,张嘴就骂,却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这个一直站在清宁郡主身后,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少女,才是会笼在自己头上的乌云。 再环顾四周,发现原本应该服侍王姝的丫鬟侍女竟然一个都瞧不见。 一座院落里寂静得可怕。 除了风,耳边就只有王姝平静而温柔的声音。 “尽管有些唐突,我却实在是有几句体己话想同琉璃小姐说说。” 琉璃自知走脱不了,只好静静听她说下去。 谁知王姝话题一转,居然问她觉得这座宅院如何。 琉璃只得胡乱搪塞,说道:“庭院清幽,布置雅致,的确很适合王小姐。” “那么琉璃小姐觉得,这院子里哪一处景致最好?” 琉璃只说都好,却被王姝继续追问。 她无可奈何地环视一周,随手指了指一座假山。 “这里最好。” 王姝的眼神微微一凝。 “琉璃小姐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是灵璧石啊。” “不愧是琉璃小姐,眼光的确很好。” 不等琉璃谦虚,王姝就侃侃而谈起来。 “这座假山就聚齐了瘦、绉、透、漏的四种形态,还同时具备了清、奇、古、丑、朴、拙、顽、怪这其中特点,的确是这座院子里最佳的景致。” 王姝赞了一声,用一种明明很友好,但是琉璃相当不喜欢的目光打量着她。 “想不到,琉璃小姐只用了一眼,就看出了这座假山的价值所在。” 琉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不,我只是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这座假山是一整块灵璧石,而不是好几块堆叠起来的。” “这又如何?” “这样大的一整块,形态又这样好,约莫要值五千两银子。” 琉璃又环顾一周,非常肯定的点点头。 “这院子里,就数它最贵。俗话说,人不识货钱识货。好货不一定贵,但贵货必然好。” 听了她这种判断,王姝静默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 “琉璃小姐说话真是有趣。如果端王殿下听见了,想必也会欢喜。” 她的双眼盯着琉璃,不容任何躲闪和回避。 “这座假山,正是端王命令布置的。这座院子,也是之前端王所住过的。” 原来前段时间端王养伤,从驿馆搬入周府就是住在这里? 想到端王,琉璃心底就升起亲切的感觉。 同时,也升起一个疑问: 王姝绕着圈子同自己说话,就是为了炫耀她住在了端王曾经住过的地方? 间接提醒她注意身份,不要再痴心妄想? 果然,王姝等不到她接话,自己轻叹一声又继续说了起来。 “想当初,我家的后花园里也有这样一块灵璧石。” 那时“卢氏之乱”刚过,王家的次女王娴入宫侍圣,被封淑妃。 一时门庭荣耀,风光至极。 那块灵璧石就是皇上赏赐给王家的。 “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端王殿下。” “卢氏之乱”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端王还是个十岁的男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琉璃虽不想听,又忍不住有些好奇。 “那天是发生了什么故事么?” 王姝微微一笑,沉浸在回忆中。 “也没什么,只是那块灵璧石是端王先看中的,却被皇上赐给了我家。他那时年少,心中不服就径直找上门来。” 这种事,听起来果然像端王所为。 琉璃想了想,觉得哪怕就是现在,端王要是真看中了什么,只怕也会这样不依不饶。 “然后呢?” 可想而知,王御史当时是多么为难。 哪怕只有十岁,端王依然是堂堂亲王,不好得罪。 可灵璧石又是御赐之物,如果拱手让出,又是对皇上不敬。 王姝却不肯详说,只是说: “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但凡是他想要的,他总会尽力而为,直到得手。” 她的目光无喜无悲,落在琉璃脸上。 “所以,但凡是他想要的,我也只会尽力助他得到。琉璃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琉璃完全不明白。 “是么?暂时不明白也不要紧。” 王姝温柔地拉起了琉璃的手,让她的手指扣住梅枝。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151.第151章 丑事已经败露 “王小姐想要怎么做,就只管怎么做,哪里还用得着我来明白?” 琉璃又朝后退了两步,就是不肯接那枝梅花。 见她如此坚决,王姝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琉璃小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琉璃咬咬唇,索性直言。 “王小姐说话这样藏山不露水的,我是真的听不明白。” 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当然是听明白了。 王姝先说门庭荣耀,姐姐位列嫔妃又蒙圣宠;又说与端王自幼相识,了解很深。 这分明是意在炫耀和示威,想让她知难而退。 “会尽力助他得到”,说明王姝把她看成了端王在金陵新宠的一个玩物。 既然只是一个玩物,她也不介意让端王把琉璃弄到手。 如果琉璃乖巧服从于她,是不是从此就不会被清宁郡主刁难? 如果运气更好点,说不定王姝以后也不介意把她抬举成王府妾侍? 如果琉璃不肯,那就会被当成另存野心。 当然不能见容于未来的端王妃。 “很快你就会明白”那句,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莫非,她们还会施什么卑劣手段? 看着王姝那张清秀而平和的面孔,琉璃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少女竟会对自己提出那样龌龊的条件。 所以,琉璃决定还是装作听不明白,坚决不肯接那枝梅花。 “要是真的听不明白,琉璃小姐恐怕很快就要后悔。” 王姝这样说着,随手把梅花丢到了地上。 红梅堕入雪化后的淤泥,瞬间高洁不再。 “你瞧这花。你现在不要,到时候再想捡起来也不能了,多么可惜。” 听了这话,琉璃深吸一口气。 “王小姐,我只是个商户的女儿,说话从不懂拐弯抹角,更不懂比喻暗示。” 她看着王姝,很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还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活人不是花枝,由你们想折就折,想丢就丢。” 听她这样说,王姝脸上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 琉璃朝前逼近一步。 “王小姐也可以告诉清宁郡主,我原本就是商户的女儿,一旦被人逼急了就没有什么小姐样子。” “琉璃小姐,你……” “那些粥为什么会吃出病来,我一定会查个清清楚楚!” “那些粥……” “要是看我不顺眼,怎样都好。但现在不仅伤了上百个无辜的可怜人,还牵连了金陵城里许多人家的声誉。一旦查出有人搞鬼,我绝不会善摆干休!” “琉璃小姐以为,那件事和我们有关?” “如果无关,王小姐又何必总提醒我?” 琉璃这两天想来想去,总觉得事出蹊跷。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在清宁郡主她们来到金陵以后才出事。 明明是百家米,流言传来传去也只说季家的不是。 显然是有人故意引导。 除了她们,琉璃想不出现在还有谁这样敌视自己。 “总之,请王小姐与郡主各自保重!” 琉璃甩下这句话,快步朝外走去。 才走出院门,忽然就听到有人喝令一声: “大胆!什么人如此无礼,见到郡主也不行礼?” 抬头一看,竟是一群侍女簇拥着清宁郡主朝这边走来。 一个引路的侍女正横眉冷对地看着自己。 琉璃退到路边,俯身施礼,静等清宁郡主一行经过。 清宁郡主却偏偏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 “琉璃小姐,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我只是来拜访明惠小姐,无意中误入此地。” “胡说!” 清宁郡主伸手扣住琉璃的肩膀, “你分明是趁我不在,才来这里骚扰阿姝!” 她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女一拥而上。 也不顾琉璃挣扎,架着她又重新回到院子里。 “阿姝!” 清宁郡主快步走向王姝,心疼地看着表妹。 “这小贱人刚才来找你说了什么?” 王姝摇摇头。 “琉璃小姐刚才只是与我一起赏了梅花。” 她越说得云淡风轻,清宁郡主就越不肯相信。 一眼瞧见地上的梅枝,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可有对你无礼?” “不不,我们相谈甚欢。琉璃小姐你说是吗?” 琉璃默了默,不太情愿地开口。 “王小姐说的是。” 清宁郡主扫了琉璃一眼,声声冷笑。 “小贱人,可不要看着阿姝老实柔弱就来哄骗她。你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我可是清楚得很!” “请郡主不要误会。我只是同明惠小姐约好,今天拜访周老夫人求教一些事情。” “嘴长在你脸上,话也由得你说。老夫人同明惠反正不在这里,随你怎么说都行。” “之前我还约了几位夫人一起来周府。郡主如若不信,不妨去打听打听。” “是么?你约了哪几位夫人,说来让我听听。” 清宁郡主冷眼看着琉璃,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这种笑琉璃也曾见过。 狸猫捉住猎物之后,总是先要这样笑眯眯地玩耍一番再拆吃入腹。 她定了定神,报出几家夫人的名号。 听完之后,清宁郡主唇边的笑意更盛了。 “你说得张夫人,可是张守备的夫人?” “正是。” “那么刘夫人,一定是刘参议的夫人了?” “不错。” “还有吴少奶奶,难道是按察使吴大人的长媳?” “郡主说的是。” “大胆!你竟敢诓骗本郡主!” 清宁郡主扬起手,眼看一个巴掌就要刮到琉璃脸上。 不知为什么,顿了顿却没有挥下来。 “这些官家女眷各个重清白,守闺誉,怎么会同你这小贱人有瓜葛?” 琉璃 “这几位夫人心怀仁爱,捐粮施粥,金陵城中无人不知。” “那是她们之前不幸上了你的当。如今你的丑事已经败露,她们现在正恨你恨得牙痒痒。受你邀约?小贱人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丑事? 什么丑事? 琉璃知道,清宁郡主说的丑事,绝不可能是指施粥风波。 因为前两天她发出邀约时,众夫人都是欣然允诺。 清宁郡主到季府时,也没有提到这个。 琉璃咬着唇,两只眼睛瞪着清宁郡主。 “我不明白郡主在说什么。” 152.第152章 不干净的米 “你自己做下了什么丑事,你自己不明白?” 清宁郡主用一种充满嫌恶的目光看着琉璃。 “如果真不明白,那就出去打听打听。如今街上可都传开了,看你还如何遮掩抵赖!” 琉璃愣了愣。 市井中难道又有了新的传言? 这时王姝走上前来,搀住清宁郡主。 “表姐也不必这样咄咄逼人,说不定那只是个谣传。” “当然绝不会是谣传。” 清宁郡主冷笑着说。 “运粮的船夫已经承认了,那一船米的确是从苏州运来的。送米的人不肯留字据,想必也是清楚自己是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的? 苏州运来的米? 琉璃悚然一惊:莫非是那一船米? 施粥之前,她的确收到了一船不知来历的米。 华夫人看了随船的信笺,说是青楼之物,当时就放在灯上烧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应该是玉如意去向从前的姐妹们募集的,当时心中还十分感激。 不过就像玉如意和华夫人所担心的,一旦米的来源被人知道,恐怕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眼下清宁郡主就不依不饶,句句斥责直扎琉璃心底。 “那种肮脏之地送来的米,也是能吃的么?” “不干不净,难怪吃出了这么多怪病!” “琉璃小姐你到底是做善事,还是不把穷人放在眼里,任意作践他们?” “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居然还连累了全城的良善人家。如今看你怎么收场!” “我……我要回家去了!” 琉璃说着,就想挣出侍女的钳制。 无奈清宁郡主的侍女个个有力气,架得她动惮不得。 “想走?好啊。” 清宁郡主朝王姝笑了笑。 “阿姝,我们一起送琉璃小姐出门可好?” 王姝有些迟疑。 “琉璃小姐毕竟是周府的客人,我们恐怕不好喧宾夺主。” 温柔的目光落在琉璃脸上。 “再说,琉璃小姐是端王的朋友。她要是伤心了,端王恐怕也不会高兴。” “阿崎?” 清宁郡主撇撇嘴。 “他最近都忙着同莺莺燕燕做好人呢,哪还顾得上其他。” 琉璃突然抬起眼来。 “端王是在东校场么?” 是与宝瓶她们在一起帮忙治病救人么? 怎么她前两次去探望,却从未听说过端王也亲自来过? 自从那日在璃楼分开之后,她还一直没有见过端王。 也没有收到过片言只语的慰问。 因为风波频频,她也顾不上多想,只当因为施粥出了事,端王又被肃王管束起来。 “你居然不知道吗?” 清宁郡主突然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 笑完了又指着淤泥中的花枝对王姝说: “阿姝女瞧,可怜有些残花败柳,已被弃进了泥坑也不自知,还一心一意望着高枝呢。” 缀着明珠美玉的凤头鞋从裙底伸出,踩住落花狠狠一碾。 “烂泥就是烂泥,怎么敢糊上墙!” 看见琉璃一脸木然,她也不再多说。 拍了拍手,指挥侍女架着琉璃一路朝外走去。 一行人穿廊过院,气势汹汹,周府的下人瞧见也不敢吭声。 琉璃被侍女架着,一路拖到了周府门口。 却不是她来时的大门,而是一个很小的角门。 这里原本是给菜农、肉贩、牙婆等人进出用的,外面就是人来人往的街巷。 侍女推开门,将琉璃朝外一扔。 琉璃站立不稳,重重跌坐在地上。 身下一滩冰凉,是雪化后的泥水。 更有不少飞溅起来,脏了她一头一脸。 “季小姐,请回吧!” 一个侍女客客气气地说,声调却扬得很高。 “季小姐是金陵奇女子,传闻满天下。我们郡主可不没有这个福气与你结交。” 另一个侍女说,嗓子更为尖利。 “周家的夫人小姐也没有这个福气。只怕金陵城中稍有头脸的人家,都没有这个福气。” 第三个侍女笑着说完,第四个侍女又上前一步。 “还请季小姐自己珍重,从今往后莫再登门相扰。” 说着就从门内丢出一样东西,正落在琉璃怀中。 却是一只赤金嵌宝的凤钗,做工不精,一看就是侍女所戴。 琉璃木然起身,任由钗子从裙子上跌落,发出一声脆响。 隔着数个侍女,她看见了清宁郡主高傲的笑脸。 以及,王姝平静无波的双眼。 “你们……” 琉璃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而低哑。 她双手握拳,拇指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 太阳穴更是胀痛不已,那团被宝瓶熄灭的火好像又烧了起来。 她想说什么? 她想做什么? 那团火越烧越旺,似乎下一瞬就要从她身子里蹿出来了。 “砰”的一声,周府的门在她眼前狠狠地摔伤了。 关门时带起的冷风一吹,琉璃身子一颤,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周围熙熙攘攘,都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 大家无不惊诧地看着她,手中指指点点,口中窃窃私语。 她分明听见了“娼妇”、“恶毒”、“害出人命”等字眼。 突然一个小叫花子跑过来,伸手朝她一推。 琉璃趔趄两步,又跌倒在地上。 小叫花飞快捞起地上那只钗子,扭头看了看琉璃。 两只眼睛居然恶狠狠的。 “呸!” 小叫花啐了琉璃一口,跑开了。 琉璃这才想起,这个小叫花就是施粥第一天出乱子时,那个骂她不把叫花子当人命的孩子。 可是……她明明是想做一件好事。 而且尽心尽力,没有半点懈怠,为什么却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琉璃失魂落魄地在街头走着,耳畔脑中尽是责骂声。 突然有个亲切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这不是季家的琉璃小姐么?” 琉璃呆呆抬起头来,看着街对面停下的马车。 肃王坐在车中,眉头微皱地看着她。 “这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的随从轿辇在哪里?” 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水,污秽不堪的裙衫,忽然觉得异常疲惫。 “民女季琉璃,参见……” “肃王殿下”四字还来不及说出,她只觉双腿一软,眼前就被黑暗笼罩了。 朦胧中,只听见肃王大声呼叫她的名字。 又有一双大手把她抱了起来。 153.第153章 一死谢罪 “琉璃,琉璃!” 是谁? 在黑暗中,这样焦急而悲伤地呼唤她的名字。 琉璃循着声音朝前走去,身周是一团漆黑的浓雾。 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张望,都看不到任何光亮。 无论她走了多久,却怎么也走不出这团浓雾。 只能听见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悲伤,越来越微弱。 “琉璃……琉璃……绝不可以……一定要记住……” 那个声音非常悲伤又非常温柔。 说出来的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 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请求。 “好,我记住了。” 她听见自己在回答。 但是这声音却并不是自己发出的。 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更清脆,更娇嫩,更惶恐。 就像一个未知人事,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虽然尽量保持镇定,句末却仍然变成了哽咽。 “我答应你了,娘……娘……” 浓雾中,看不见的小女孩哭。 从嘤嘤啜泣变成嚎啕大哭,又渐渐微弱下去。 琉璃听得心中非常难受,不知不觉也跟着流下泪来。 流水滴下来,滴着的迷雾就像棉花糖似的一点点化开。 她的面前终于显出一条路来。 一条琉璃明明从未走过,却觉得倍感熟悉的小路。 幽暗曲折,两边还不断有水滴的声音。 简直就像当初在清凉山的山腹密道中行走一样。 想到这里,琉璃心中突然一动。 好像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但是她认真回忆,脑子里却又一片模糊。 走着走着,前方终于出现了亮光。 琉璃发现自己站在一地乱石碎砖里,不远处还有几尊破碎的佛像。 “这里是……” “小清凉寺。”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琉璃回头一看,小八就站在自己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并不意外,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就算在梦里,你也还是戴着面具。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看见你的真面目?” 银面具下薄唇一弯。 “总有一天。” 听小八这样说,琉璃苦笑了一下。 “只怕我是看不见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死了!” 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念头冲口而出。 “死?” 小八挑眉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不,你不会死。至少不会是现在。” 琉璃也摇摇头,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 “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也只能以死谢罪!” “是么?” 小八的手抚上琉璃的脸,竟是难得的温柔。 “你做错什么了?” “我……” 一瞬间巨大的负罪感淹没了琉璃的全部意识。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嘤嘤哭泣。 那个小女孩的嘤嘤哭泣。 “告诉我,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小八继续追问,手指缓缓擦去她的泪痕。 明明声音温柔无比,他的话却像刀片一样刮着琉璃的心。 “我……我脑子好痛!” 不只是脑子,简直全身都在火中炙烤。 痛得她无法呼吸。 “嘘——” 小八突然 “有人来了。” 琉璃也听到了,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觉得很慌张。 “你在做什么?” 听到小八这样问,琉璃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废墟中躲躲藏藏,像是非常畏惧来人。 “我……我觉得应该躲起来。” “是么?” 还好,小八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躲。 否则琉璃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惶恐。 “那么你想躲到哪里?” 小八柔声问,跟着她在废墟里走来走去。 “要找一个他们绝对不会注意的地方。” 琉璃也不知道应该躲到哪里,只是无意识地回答道。 谁知说完这句,她的脚步突然就停住了。 “这里!” 她看着地上残破的佛像,居然笑了。 佛像高大,又是泥胎空心的,断掉的颈项正可以当成入口。 琉璃不加犹豫地钻了进去。 “原来如此。” 她听见小八这样低叹一声。 下一刻小八已经紧挨着她,蜷缩在黑洞洞的佛像里。 “你怎么也躲进来了……” 小八热烘烘的呼吸喷在她颈子上,双手又锢在她腰间,让她无从回避。 “嘘——他们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佛像附近停住了。 “去看看。” 一个苍老的声音吩咐道,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一阵脚步声和踢打声过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禀道: “此处相当安全,请大人放心。” 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声。 “二十年来如坐针毡,老夫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放心两字。” 顿了顿又说: “那就开始吧。” 片刻之后,只听一声长啸如响雷般滚过,地面震颤不停。 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破土而出一样。 琉璃躲在佛像里,也忍不住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震颤才停止。 苍老的声音重新响起,还带了一丝欣喜: “云使大人,您的真身越来越完全了。” “可惜,还不够完全。” 被称为云使大人的人一开口,琉璃就想捂耳朵。 又尖又细的声音,介于太监和女人的嗓子之间,又像竹片刮在铜器上。 “今日并非朔望,无端召我来做什么?” “的确有一件事,想请主上示下。” 听到“主人”两字,琉璃不知道为什么又颤抖起来。 比刚才还要惶恐的颤抖。 “什么事,竟然还要惊动主上?之前吩咐的几件事,都办妥了吗?” “办是办妥了,只是……” 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虑。 “只是什么?” “只是……以为,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应该让那孩子离开。” “离开?” 云使大人的声音突然拔高,伴随着丝丝的吐气声。 “你!好大的胆子!主上难道没有吩咐过,谁也不许打那个孩子的主意?” “不不!” 苍老的声音有些惊慌。 “属下只是考虑……” “考虑?” “属下只是希望……” “希望?” 琉璃听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跪倒在地。 “属下只是想把主上吩咐的事做到最好!” “胡说!你是害怕了!因为害怕,才想把那个孩子脱手!” 云使大人丝丝地吐着气,像是在笑。 “既然害怕,你当初就不该把那个女人杀掉!” 154.第154章 怎么回答肃王 “把那个女人杀了!” 琉璃惊叫着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锦衾暖被拥着她,感觉非常舒适。 哪里还有暗不见人的浓雾? 哪里还有满地瓦砾的小清凉寺? 哪里还有诡异又可怕的对话? 小八也不见了。 坐在床边,正用一种古怪眼神看着她的是宝瓶。 旁边还有两个陌生的侍女,也是一脸的惊诧。 琉璃愣了愣,注意到这并非是自己的卧房。 “宝瓶,我这是在哪里?” 宝瓶弯弯唇角, “既然还认得我,看来脑子还没有烧坏。劳烦向肃王通禀一声,就说我家表姐已经苏醒了,请他放心。” 肃王? 琉璃终于记起来了。 她在周府相继遭遇王姝与清宁郡主,又被郡主羞辱逐出周府。 在那种最丢脸的时候,居然被肃王遇见了。 “原来是肃王救了我。” “要说谢,你还该谢谢成大人。” “成大人当时也在场吗?” 琉璃有些恍惚。 宝瓶没有回答,只请另一个侍女去取些热水来。 等屋中没有别人了,才冷冷笑道: “如果不是成大人及时护住你的心脉,你以为自己会这么容易清醒?” 宝瓶一边说,一边为琉璃披上外衫。 “可惜,就不知道你那干妹妹会怎么想了。” “什么?” “你结义金兰的好姐妹浣云小姐呀。可怜她一回城,就要听到这传说了。” “咦,什么传说?” “街上都传遍了。你晕倒在肃王的车驾前,别人还来不及去扶,成大人已经冲上去英雄救美了。还是亲自抱着你,一路跨马加鞭赶到这里安置。” 原来,记忆中那双可靠的大手竟然是成大人? 琉璃心中感念,又有些失落。 “圣上赐婚的如意郎君,居然当街做出这种事情。但愿那位浣云小姐的气量,能比寻常女子更大。” 宝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成大人不过是仗义相助,相信浣云小姐不会见怪。” “但愿吧。” 宝瓶凑到琉璃的耳畔低低一笑。 “圣人有云,嫂溺叔可援手。原本成大人抱一抱也无妨。可是,他出手太快了。人人见了那模样都会说,那是成大人心里着紧你呢。” “不要胡说,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 宝瓶笑得更古怪了。 “所以大家一定会相信另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你为了遮掩自己的丑行,勾引了成大人。所以五六天过去,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那些穷汉吃出了毛病,衙门迟迟没有给出说法。” “这,这真是血口喷人!” “偏偏你刚才从昏迷中醒来,又叫了那句话。” “什么话?” 宝瓶笑了笑,忽而声调一变: “把那个女人杀了!” 她学着琉璃刚才那样尖叫,连脸上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这明明是我在梦中……” “是啊,梦中吐真言。很快人人都会以为,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赵浣云。原来你表面上与她义结金兰,趁机攀上周府这棵大树。实际上却恨不得要她死!” “不,不!这都是胡说!” 琉璃抱着被子,全身都气得颤抖。 “我同成大人一向清清白白……” “恐怕你现在,已经不能说自己清白了。” 宝瓶摇摇头,唇边仍挂着古怪的笑意。 “你是说……那船米?” “是啊,现在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舅母才听了两句,就晕了过去。” “什么,连家里都知道了?” “想不知道也没办法。前门后门都被来讨公道的人围住了。” “讨公道?” “可不只是那些吃坏肚子的穷汉。之前捐米的人家都闹起来,还有的直接跑到仓库去索米。要不是衙差看着,说仓库已被查封,只怕连珍季祥的存货都要被拖光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 “听说还有人写了状纸,要去告你盗名欺世,伪善行凶,还诱骗了许多良家妇人的家财。” 宝瓶还要再说,琉璃已经又倒了下去。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这个地步。 看来她真的只有一丝谢罪这条路了。 琉璃双眼紧闭,又要堕入那团迷雾。 “啪”的一声,脸上的疼痛把她再度唤醒。 “你现在要是死了,是要全家大小都给你陪葬么?” 宝瓶瞪着她,另一巴掌又要挥下。 “我……” “你给我清醒一些!先想想要怎么回答肃王的问话。” “肃王……他要问我什么?” “当然是施粥那件事。也不知谁这样心急,居然八百里加急上奏京城。肃王已经下令,三日内必须水落石出。” 三日内? 琉璃唯有苦笑。 除了说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也绝没有暗中做什么手脚,她还真不知道要对肃王说什么。 好在肃王见了她,倒没有疾颜厉色,也没并没有逼问。 听完琉璃的含泪诉说,肃王只是凝神片刻。 “那么琉璃小姐能否告诉本王,那一船米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如传说所言?” 琉璃犹豫了一下。 “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清楚。信里没有落款,也并没有明说,只是……华夫人说是。” 听到“华夫人”三字,肃王的眸光微微黯淡。 “那么琉璃小姐是否如传言所说,真得与青楼女子结交往来?” “我……” 发现琉璃犹豫,肃王笑了笑。 “不要误会。本王当然不会像那些村夫愚妇一样以为,从那里来的米就真得会不干净。只是此案至今扑朔迷离,众说纷纭,本王一样样都要问清核实。” 琉璃心中松了口气,暗自感叹肃王不愧是一代贤王。 于是她就把自己是怎么同玉如意认识的,两人之间的过往恩怨都说了一遍。 “我想,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人,这份向善的心意都是可贵的。” 琉璃跪在肃王座前,已说得泪眼婆娑。 “一切还望王爷明察!” “本王知道了。” 肃王想了想,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琉璃小姐从前可还与什么人结过怨?是否有人不满你主持施粥,所以从中破坏?” 琉璃摇摇头,正要说自己与人无冤无仇。 忽然一个影子却从心底浮了上来。 155.第155章 提防身边人 小八。 小八一直反对她施粥。 更反对她与端王亲近。 那个从中破坏的人,难道就是他? 再加上小八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能耐,又会驱使灵卫…… 琉璃突然觉得,再没有更值得怀疑的人了。 但是她应该告诉肃王吗? 又该怎么告诉肃王? 眼下一船疑似青楼女子所捐的米,就能闹得满城风雨。 如果被人知道,三年前她曾在扬州销金窟做了那种事…… 琉璃自问死不足珍惜,但是宝瓶说得对,她不能再这种时候再拖累家人。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肃王已经看向宝瓶。 “琉璃小姐如果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宝瓶小姐可能想到什么人么?” 宝瓶从容不迫地欠了欠身。 “我等闺阁女儿,日常来往的除了亲戚就是手帕交,纵有结怨,也不过是女儿家斗嘴致气,不足一提。” “这么说就不是仇家所致了?” “表姐虽未同人结怨,但是季家生意做得大,也难保有人眼红。” “这倒也不无可能。” “此外,民女还有一事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速速讲来!” “就是那船来路不明的米。收到时民女也在场,除了那纸上的熏香华夫人说是青楼常用,并无其他证据。” “你在怀疑什么?” “民女怀疑那船米并非姑苏所来。” “怎么说?” “那熏香虽是青楼常用,也并非外面就买不到的。有心人大可以弄来一些熏了信纸,再让船家谎称从姑苏运来。” “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正是为了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让人传出青楼捐米的流言。一来败坏表姐的清白,二来诋毁季家的名声誉,三来……” 宝瓶突然噤声不语。 “有话直说无妨。” “恕民女大胆。如今殿下亲临金陵,替天巡检,查处了不少贪赃枉法之徒。在这种时候闹得人心惶惶,恐怕那个人还有更大的算计。” 端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看来这件事本王还非查到底不可了。” 他又问了琉璃许多细节,最后问道: “可有什么地方,琉璃小姐觉得有不对劲的?” 琉璃想了想,要说觉得不对劲的倒只有一处。 但是她还没有验证,也不好先对肃王说。 肃王看她已是一脸疲态,便好心用一辆马车送她和宝瓶回到季府。 到季府时天色已晚,宝瓶所说的那些人没讨到公道已经散去。 门前散落着不少砸烂的水果,季府的仆人也不敢出来打扫。 琉璃看在眼中,心里十分难过。 回到内院,听说宋氏还没有醒来。 赵姨娘和马姨娘两个眼圈红红的,见了她也不说什么就避开了。 又听说珍珠哭了一下午,珊瑚闹着要出家,已经抄剪刀剪了一缕头发。 “我真是罪孽深重。现在可要怎么办才好?” 琉璃低着头,眼泪流个不停。 “别问我。”宝瓶摇摇头,“我说过,出了任何差池我都不会再帮你。从今往后,你必须自己拿主意了。” “可是……” 琉璃一直以为,宝瓶说的是刘妈妈那件事。 “那件事当然也是。要问我的话,那件事本身就是一招败棋。” 宝瓶看了看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我是有什么地方处置不当吗?” 琉璃怯怯地问。 在此之前,她还从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你还分神去处置这件事本身就不当。” 宝瓶嘲笑地弯起唇角。 “还派丫鬟去张罗。你那两个丫鬟,难道就真那么靠得住吗?” “阿丝阿素从小就伺候我,不信任她们,我还能信任谁?” 听琉璃这样说,宝瓶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她一眼。 “要是我,这种时候就先该好好提防身边人。” “你的意思是?” “青楼送米那件事,究竟是怎么说出去的,你就不好奇吗?” “你不是说这是有人故意设了陷阱吗?” “那不过是说给肃王听的。” 宝瓶冷冷一笑。 “前两****已经问过了玉如意,的确她曾向从前的姐妹求助过。那船米十有八九就是她们所捐。肃王很快也能查出。” 琉璃暗暗心惊。 如果真是这样,能够放出流言的人就只有一种可能—— 收米时在场的人。 听见华夫人说那香是青楼所用的人。 “那天在场的除了你,我,华夫人,还有什么人……你自己想想吧。” 宝瓶说完,转身朝自己的跨院走去。 琉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阿丝急切地朝自己奔来。 “小姐,小姐!” 阿丝刚跑到面前就抱住她大哭起来。 “我在周家门厅等了好久好久,一直不见你出来。后来来了一群人,说你已经走了,把我也撵了出来。” “是我连累了你。” 琉璃轻叹一声,把阿丝扶起来。 “不不,街上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小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丝扶着她一路回到卧房。 阿素坐在屋里,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出了神。 看见琉璃进来,这才跳起来要来搀扶。 “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我来伺候就好。” 阿丝朝阿素努努嘴。 阿素看了琉璃一眼,眼神竟比早上的还要惊慌不安。 见琉璃没有反对,她就慌慌张张告退了。 “这丫头,我之前让她把汤婆子热好捂被子,她也忘了。小姐先用这个暖暖。” 阿丝埋怨了一句,取了个小手炉放到琉璃怀中。 她正要去外面取汤婆子,却被琉璃喊住了。 “小姐,怎么了?” 琉璃看着阿丝。 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聪明伶俐,忠心耿耿,凡事都为她着想的阿丝。 为了服侍她,耽搁了出嫁的阿丝。 她已经让老鸹叔找了两个忠厚可靠的伙计,过了年就可以阿丝和阿素这两个丫鬟成家。 “阿丝,你还记得那一天吗?” 琉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艰涩无比。 “哪一天?” “那天你随我去茶楼,碰巧正有一船米运到。当时在屋里的,除了表小姐和华夫人,你还记得有其他人在吗?” 阿丝一向机灵,当然听懂了琉璃在问什么。 “小姐……” 阿丝在她座前跪下了。 156.第156章 小姐我错了 “小姐,我错了。” 阿丝跪在地上,伸手抱住琉璃膝盖。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乱嚼舌头。” 琉璃怀中抱着手炉,暖意融融,心头却是一片冰凉。 不错,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宝瓶与华夫人,就只有一直跟在身边的阿丝。 华夫人如果要陷害自己,又何必当时就把那封信烧了? “所以,真的是你?” 琉璃虽然已经猜到,仍是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次。 阿丝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面。 “我,我只是觉得事情稀奇……” “稀奇?” “我并没有想到会传出去啊!” 阿丝哭着抱住琉璃膝盖摇晃。 “小姐,我真的没有对外面的人说!” 琉璃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那你对谁说了?” 阿丝突然犹豫起来。 禁不住琉璃再三追问,才哭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阿素。这件事我只同阿素说过!” “阿素?” “真的,我只告诉了阿素一个人,还让她千万不要说出去。” 琉璃摇摇头,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沙哑。 “去……把阿素叫来。” 阿素来时两只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快跪下,老老实实招认了,才好求小姐开恩饶你!” 阿丝推着她跪下,自己也跪在一边。 “小姐,我,我……” 阿素不比阿丝机灵,向来笨口拙腮,心里一急一怕就更说不出话了。 阿丝连忙拍拍她后背安抚,又提示道: “那天晚上,咱们做着针线活闲话,我是不是对你说过,小姐这回施粥必然大出风头,连苏州的青楼姑娘都慷慨解囊了?” 阿素点点头。 “咱们是不是还一起议论了,这事要是编成戏文会很好看?” 阿素又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还对你说过,这事就咱们两个知道,不要朝外说了?” “我,我并没有对谁说过呀!” 阿素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好好想想,你同张妈妈她们闲聊时有没有提到?” 阿素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 “同小纹、小绿她们玩笑时呢?你们不是常在一起说些坊间的新鲜事吗?” 阿素一脸茫然。 “我,我不记得了。” “你真是糊涂!好好想想,是在什么时候说漏嘴了?” 阿丝倒比她还要着急。 “是就赶紧承认了,小姐一向疼我们,知道是无心知错也不会怪你的。” 阿素看看她,又看看琉璃,怯怯道: “我,我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漏嘴了……小姐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琉璃看着阿素,想起从昨晚开始她那种慌张不安的模样。 “阿素,你昨天是不是已经听到街上的传言了?” 阿素愣了愣,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她会那样坐立不安么,是因为心里知道是自己泄露的话变成了那样恶毒的流言? 琉璃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阿素,我已经替你选好了一个夫婿。” 听见琉璃这样说,阿素猛然抬头,阿丝也很吃惊。 琉璃伸手拍了拍阿素,让她先止住哭泣。 “是咱们家在码头上的伙计,比你大几岁,听老鸹叔说人品很忠厚。” “不,小姐,我错了!别撵我走!” 在阿素的哭求声里,琉璃继续木然地说着自己的安排: “明天你收拾收拾,就让他来接亲。该给你的嫁妆,一样也不会少了你。以后就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摆摆手,让阿丝把仍在哭泣的阿素带出去。 阿丝回来时一脸不忍。 “小姐,阿素她也是无心之过。” “正因为是无心之过,所以才不能再留她了。” 琉璃合眼躺在床上,觉得全身脱力。 她一向觉得阿素老实,万万没想到这种老实也会被人利用。 “阿丝,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我去扬州时的事,阿素是不是也知道?” 三年前,琉璃一心倾慕高天士,私自离家跑去扬州。为了万无一失,她在计划时甚至瞒着两个丫鬟。 谁知偷偷收拾的包袱被阿丝发现,才悄悄拉了阿丝做帮手。 她一直以为阿素和家里其他人都并不知道。 到了扬州没几天就被家里派的人找到了,很快风声又传遍了金陵。她都只当是自己不小心露了行藏。 现在想想,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再想想,小八曾经对她说,扬州销金窟那一夜她会失控,不是因为喝醉,而是被人下了药。 她原本是不肯相信的。 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意外,也不由不怀疑起来。 她当然不是怀疑阿素有心害她。 也许只是阿素闲聊时浑浑噩噩就说漏嘴了。 就像现在一样,老实人的无心之过被利用后会更加可怕。 想起过去自己遭过的一系列,不知道有多少是因为这种“无心之过”,琉璃只能不寒而栗。 “扬州那件事……” 阿丝犹豫了片刻,咬咬唇承认了。 “其实,小姐那包袱还是阿素先发现的。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才来问我。” 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么。 琉璃心中一声叹息。 第二天午后,阿素就哭哭啼啼地被接走了。 阿丝阿素都是孤儿,从小被卖到季府。终身大事自然是由主人做主。 宋氏经过昨日的打击,仍在卧床不起。 因此琉璃自己做主,也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 只有宝瓶在事后冷笑了两声。 “就这样把人打发走了?事情的真相可还没查出来。” “真相么?真相有什么用呢?” 尽了最后这一点主仆之谊,琉璃已觉全身脱力。 “要不是我去查问,阿素现在还是好端端在屋里做针线活。” “看来你倒是不怕流言蜚语。” “可就算把阿素和同她说过话的人都打死了,流言也是消不了的。” 琉璃无力地苦笑。 “何况我的确与妓女结交,也的确收了来历不明的米。他们要骂便骂吧。比起这个,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吃出毛病才更重要。” “那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宝瓶提醒琉璃:肃王下令三日内查清,如果查不出是什么人从中破坏,那么就只能由季家来承担全部责任了。 琉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可是在这之前,我要先弄明白另一件事。” 157.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 家贼难防 “什么事?” 宝瓶看着琉璃,眼神有些不安。 琉璃没有立刻回答。 当天晚上,刘妈妈已经吹灯上了床,突然门被从外推开。 一转眼,屋里灯火通明,她被一群表情严肃的仆妇团团围住。 也不许穿衣裳,只能在中衣外披了一件棉袍瑟瑟发抖。 “这已经是三小姐的恩典了,你知足吧!” 管家娘子一边训斥,一边递了个眼神。 几个仆妇齐刷刷应了一声,就在刘妈妈屋里翻检起来。 刘妈妈当然不依,刚号了两声,就有一个仆妇把她的柜子都打开来了,露出里面各种细软。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都是历年老爷夫人赏给我的!你们敢动?你们敢动一下看看?” 几个仆妇也不说话,只把东西一样样拿起来检视。 查完了一遍,都摇摇头说没有。 刘妈妈便得意起来,正在叫骂,管事娘子又指了指墙边两口小箱子。 “这个也打开来查。” 仆妇把箱子提起来看了看,说是上了锁的。 “那是我才收拾好的行李!” 刘妈妈扑上去护住,就是不肯开箱子。 仆妇们哪里依她,一人按住一边叫她动弹不得,就从怀里搜出了钥匙。 试了好几把,终于把箱子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拿起一叠手帕。 “有了。” 管事娘子点点头。 “请阿丝姑娘进来认认。” 阿丝从人群外走进来,拿起那叠手帕看了看。 “就是这个。” 说着就拿了一张帕子在刘妈妈眼前晃晃。 “这可是端王殿下赏赐小姐的绣花罗帕,何等珍贵!你这老贼婆也敢打主意?” 刘妈妈看不清楚,口中只嚷嚷说: “什么手帕?我哪有什么手帕?阿丝姑娘莫要冤枉人。三小姐都说了,上回是冤枉我的……” “睁开你的老眼仔细瞧瞧!” 阿丝展开帕子,放在灯光下。 刘妈妈瞅了瞅, “是了,这几张手帕一定是我那干女儿绣给我的。这几****只顾着跟各处辞行,打点行李,倒没顾得上细瞧。” “还敢狡辩?” 阿丝手指着帕子一角。 丝罗薄如蝉翼,在光下隐约露出一个个“御”字。 帕子微微一动,那个字又消失了。 “这种藏针绣法,你哪个干女儿会绣?这个御字,你哪个干女儿敢绣?” 面对阿丝的质问,刘妈妈呆了呆,忽然大喊冤枉。 “什么藏针露针,这帕子我可从没见过!一定是有人栽赃老奴!老奴要见夫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 管事娘子瞪了她一眼,把刚才开箱子的钥匙丢在她面前。 “这箱子上了锁,钥匙是从你自己身上搜出来的。不是你自己放进去的,难道还是它自己飞进去的不成?” 刘妈妈不服,仍在嚎啕着要见夫人。 管事娘子施了个眼神,立刻有两个高大的仆人走上前来。 一个架住刘妈妈,一个伸手就朝她脸上刮去。 左右开弓刮了十几下,刘妈妈的脸已肿如馒头。舌头也被咬破了,一声都嚎不出了。 “先关去柴房。这里的东西明早让各处的人都来认认,看还有什么贼赃。” 管事娘子吩咐完毕,同阿丝走出屋子。 夜色寂静中,远远能看到一处灯火。 “西跨院那边的事也办妥了。请阿丝姑娘转告三小姐,只管安心地休息。” 阿丝点点头,道了一声辛苦。 第二天琉璃起床时,就听说管事娘子候在外面花厅里,有事请示各位主人。 她赶紧梳洗起来,领着阿丝去花厅。 赵姨娘、马姨娘、珊瑚和珍珠都已经到了,宝瓶过了一会儿也满脸倦意地出来了。 见人都齐了,管事娘子这才从容禀报,把昨夜的情形说了一遍。 大家还在惊诧,管事娘子又唤了几个仆人上来。 这几个仆人在季府各处做事,今天一大早就被唤去刘妈妈屋里辨认。 果然认出了好些赃物。 管事娘子又呈上一张纸,都是刘妈妈自述如何藏赃销赃的,还按好了鲜红的指印。 原来昨夜刘妈妈在柴房里挨不住冻,自己也都招认了。 “她借着管厨房的便利,私藏了不少财物。每个月儿子从乡下来探望时,就悄悄拿出去销赃。” 管家娘子禀告完毕又自己请罪,说是监管不力,才让这些下人无法无天。 “想不到竟偷到了三小姐的头上!” 琉璃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家贼难防。 “要只是几罐调料也不要紧,可是……可是那绣帕是端王所赐,一旦流出府外,被什么人又认了出来,恐怕一家老小都要遭殃了。” 说这话时,她看看赵姨娘,又看看马姨娘,果然两个姨娘都点了点头。 这时管事娘子又问要怎么处置刘妈妈。 “如今夫人正病着,小的不敢用这种事去惊动。” 琉璃点点头,称赞管事娘子想得周到。 “那就请两位姨娘拿个主意吧。” 赵姨娘和马姨娘对视一眼,连忙摇头。 “我们哪里有说话的资格?要怎么办,还是三小姐说了算。” 珊瑚张了张,似乎想要说话,却被马姨娘拽住了袖子。 琉璃看看她们,再看看一直冷笑不语的宝瓶。 “可是,这种事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既是贼赃,要不然就送去报官?” “万万不可!” 赵姨娘吓了一跳,赶紧劝阻琉璃。 “如今咱们季家可再禁不起风吹草动。不如把那老贼婆撵回乡下去,图个清静。” 琉璃想了想,又问: “要是她心怀不忿,出去后说些胡话败坏季家的名声可又怎么办呢?” 两个姨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管家娘子上前提了一个主意。 “现在她自己已经画押招认,赃物并在。不如私下请里正来府中做个见证。这样既不用惊动官府,以后有什么事也能说得清楚。” 本朝律令,四户为邻,百户为里。 里正就是一百户人家推选出来德高望重的贤人,负责管理这一百户人家,从农桑赋税到调停家事,都由他负责。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两位姨娘的赞同。 琉璃犹豫了一下,也怯怯点头。 “既然姨娘们都说好,那就这么办吧。” 158.第158章 真的是碱面 于是事情就这样办妥了。 琉璃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服,正打算整妆出门。迎面却遇见宝瓶来了。 “擒贼拿赃,难得你也机灵了一回。” 宝瓶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个究竟来。 琉璃叹了口气。 “我原本也不想同刘妈妈计较,想不到她竟然越来越胆大妄为……” “眼下只有你我两人在,这些话就省省吧!” 宝瓶冷笑一声,走到琉璃的梳妆台前随手翻了一翻。 “那端王赐的绣帕呢?居然能自己飞进锁好的箱子里,也让我瞧瞧稀罕。” “哪有什么会飞的帕子?刘妈妈都说了,是她顺手牵羊……” 琉璃刚解释了一句,就被宝瓶打断了。 “那老贼婆在厨房可以任意揩油,想到内院来偷东西却不容易。更何况……” “何况什么?” “当初端王送来各种赏赐,舅母诚惶诚恐,不敢动用,都一起锁在库房里。她要偷,除非能从舅母或管家娘子手上先偷到钥匙。” “刘妈妈有什么本事,我可就不知道了。” “什么是藏针绣法,我也不知道呢。” 宝瓶拿起一把象牙梳子,啪的一声敲在案头。 “季琉璃,你要是不肯说,我替你说!” 琉璃怯怯地眨了眨眼,望着宝瓶。 “那几条手帕不过就是普通的手帕,根本不是端王所赐,对不对?” 琉璃不吭声。 “所谓的藏针绣法也是子虚乌有,不过是蒜汁沾了云母粉用针先描了帕子上,晾干后平时看不出来,但是在灯下变换角度就能闪光显字。对不对?” 琉璃仍是不吭声。 “让我再想想。刘妈妈从厨房等处搜刮来的东西,平时当然不敢放在自己屋里。一定是交给她那几个在内院的干女儿,偷偷藏进西跨院那间空屋里。对不对?” 琉璃被宝瓶瞪得心里发毛,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如今你要让刘妈妈告老还乡。她当然要那些东西都带走。每天夜里都会让干女儿取出几样来。这件事,你已经让丫鬟盯梢发现了。对不对?” “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经过上次闹了一回,你已不好从她那里搜赃。就算搜出点海椒胡椒,也很容易抵赖过去。所以你要让她有一样绝对不能被抵赖的赃物。” 宝瓶看着琉璃,忽然感叹地摇摇头。 “如果她那里没有,你也一定会让她有。” “不错,是我让阿丝找机会把绣帕放到了西跨院那间空屋里去的。混在赃物之中,她们摸黑去交接,当然不会发现。” 琉璃咬咬唇,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你可知道你这手段叫做栽赃?” “是啊,我知道。” 琉璃轻叹一声,看向宝瓶的目光中满蕴哀伤。 “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刘妈妈的事必须被揭发出来,也必须让里正知道。” “是啊,里正为人公正贤明,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设法为你澄清之前的流言。并不是你虐待家仆,而是家仆欺主。” 宝瓶也轻叹一声,眼睛却不看宝瓶,只看着手中的象牙梳。 “世人难免会想,既然所传的一件事不可信,其他的事也未必可信。你是希望这样来尽力挽回名声么?” 琉璃点点头,忽然掩面而泣。 “不是为我的名声,是为季家的名声。” “我知道。” 宝瓶走到琉璃身边,用梳子替她轻拢蓬乱的发丝。 “事到如今,你能想出这个办法也不容易。” “咦?” 琉璃抬起眼来。 “宝瓶,你不怪我心术不正,不折手段么?” “就凭这点小伎俩,也配谈心术?” 宝瓶哼了哼,梳子贴着琉璃头皮滑过去。 “还好刘妈妈是个没见识的老婆子,里正也没有多问。换个人来查,那帕子的花样哪还有不被戳破的?” 琉璃想了想,的确也是侥幸。 “不过我很好奇,这个法子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宝瓶一改平日的斥责,柔声问道。 琉璃垂下眼睛。 “我也是没有办法。做了之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的确很令人吃惊。” 宝瓶认真端详着她。 琉璃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说道: “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一直笨头笨脑,浑浑噩噩地拖累家人。” “现在才说不拖累,会不会太晚了?” 宝瓶笑了笑,伸手戳向琉璃额角。 “不过,我倒宁可你依然是那个笨头笨脑,浑浑噩噩的季琉璃。” 指尖戳过来,力道其实并不大,琉璃却浑身一颤。 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她的身子已朝后一仰,避开了宝瓶的手指。 “我,我该出门了!” 她慌慌张张跳起来。 宝瓶也没有再刁难,只是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琉璃走了很远,都觉得那两道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背上。 她先去了“珍季祥”,又去了“四季祥”。 回来时带着两只瓦罐,里面装的都是海椒。 “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明明现在珍季祥的海椒也是从四季祥拉过去的,你为什么还要去两个铺子各取一罐?” 阿丝抱着罐子,非常纳闷。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琉璃微笑着说。 回到家先去偏厅,管事娘子已经按她吩咐布置好了。 “这一罐又是什么?” 阿丝走过去揭开一看,皱皱眉。 “怎么又是海椒?” “这是从刘妈妈那里找回来的。上个月珍季祥送来的。恰巧上个月她儿子没来探望,因此也没被销走。” 琉璃吩咐阿丝将三只罐子里的海椒取出,另盛到小坛中。 三只青瓷小坛看外观一模一样,只有底部做了不同的记号。 “三小姐呀,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马姨娘和赵姨娘应琉璃请求而来,看到这场面不由惊讶而担心。 “当然是试尝。” 过了一会儿,宋承恩也回来了。 “表妹说有要事,到底是什么事?” 琉璃并不解释,只请他也同姨娘和珊瑚、珍珠一起坐好。大家静静等了一会儿,就有丫鬟来通报说: “小姐请的人到了!” 随后管家娘子领着几个人鱼贯而入。 宋承恩看了一眼,吃惊道: “这位莫不是白下楼的蔡大厨?” 159.第159章 是碱面 “不错,这几位都是金陵城内各大酒楼的厨子,烹饪手段一流,分辨味道更是当家本领。” 琉璃微笑着向宋承恩介绍说。 “我今天特地请了几位大厨来,就是想辨一辨这海椒。” 琉璃请几位大厨坐好,又朝阿丝点了点头。 阿丝从左边的小坛里舀出一些海椒,分别用小碟盛了递给在座诸人。 “三小姐,我们也要试尝么?” 马姨娘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碟子,表情很是为难。 “听说这东西辛辣得很,我怕是吃不惯……” 赵姨娘跟着点点头。 “我近来原本就有些头疼……” “姨娘们是怕同那些穷汉一样,也吃出什么毛病么?” 宝瓶笑盈盈地走进来,顺手接过马姨娘手中的碟子。 “我也正担心这个,所以又从医馆请了两位大夫来。” 说着就朝琉璃眨了眨眼。 “表姐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当然不会!” 琉璃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她的计划并没有对宝瓶说过,宝瓶却是如何知道的? 喜的是宝瓶果然比她想得更周到。 “这海椒虽用来调味,其实也是药材。到底为什么会吃出毛病,正应当请教大夫。” 琉璃郑重地朝两位大夫施了一礼。 “既然大夫来了,姨娘身子有什么不适,可要请大夫先把脉瞧瞧?” 她体贴地对赵姨娘说。 “这……这就不用了。” 赵姨娘端起碟子,又看看马姨娘。 珊瑚撇撇嘴: “既然三姐已经请了大厨来品味,还要我们做什么?” 琉璃未及开口,旁边宋承恩已经替她回答了: “多几个人比较,结论会更准确。琉璃妹妹这都是为了季家,我们也理当尽自己一份心力。” 说完,他就用小银匙挑了一点红粉放进嘴里。 只一瞬间,他的脸就涨红了。 “表哥,你没事吧?” 琉璃忍不住问。 “还好。” 宋承恩勉强开口,顿时连呛数声,眼角似乎还飚出了几点泪水。 其他几人见状,也相继小心翼翼地尝了一点。 琉璃自己也尝了一点,默默在心中记住味道。 等众人都尝了,丫鬟们又按照琉璃事先的吩咐奉上茶水。 其中一个大厨喝了一口,立刻点头称赞: “看这茶汤红亮,味道先涩后甘,一定是产自大巴山的老鹰茶。” 另一个大厨也点点头: “老鹰茶虽然价廉,但是滋味厚实而清爽,喝了它口中就不留余味,不怕影响继续品尝。” “非但如此,老鹰茶性味甘凉,正好能中和海椒的辛辣。琉璃小姐真是设想周到。” 一个大夫补充道,并向琉璃投去微笑的目光。 等众人清口完毕,阿丝又把另外两只坛子里的海椒盛出来,用不同花色的碟子如前呈上。 “都是一味的辛辣,哪里有什么区别?” 珍珠丢下小匙,抱怨道。 “妹妹觉得,这三样真的都是同一个味道吗?” 琉璃问着珍珠,目光却看向众人。 几位大厨相互看了看,摇了摇头。 “几位觉得有味道不同吗?” 大厨们没有说话,只是把各自面前的三个碟子推了一推。 两碟靠在一起,另一只孤零零的。 琉璃笑了笑,把自己面前的碟子也推了推。 “也请各位按自己的品尝,把味道分一分。要是有相同的就放在一起,不同的就分开来。” 听了她的提议,其他人也纷纷把自己面前的碟子摆放好。 一眼看过去,只有珍珠与马姨娘两人是三个碟子都靠在一起的,宝瓶是三个碟子都分开的。 其他人的摆放方式,以及靠在一起的两只碟子花色,都与琉璃和大厨们的一模一样。 “这只白瓷碟里的是今天从珍季祥取回来的。” 琉璃指着碟子解释起来。 “这只青瓷碟里的则是今天从四季祥取回来的。” 大多数面前,都是青白两色碟子靠在一起。 宋承恩点点头,似有所悟。 “现在珍季祥的海椒,的确是前些日子从四季祥拿去的,所以味道当然会一模一样。” 琉璃再指了指那只孤零零的粉彩碟。 “这只碟子里的海椒,却是从前珍季祥自己的货。” 解释完了,她又看看宋承恩。 “表哥也觉得味道不同?能说说是怎样的不同吗?” 宋承恩略一沉吟,指着粉瓷碟说: “这碟却没有那么火烧火燎的辣了。” 琉璃又看看珊瑚和赵姨娘。 “可不是?这两碟的刚进嘴就觉得辣得不行,从舌头到喉咙都要烧起来了。” 赵姨娘一边说,一边捂着腮帮子。 “到现在都觉得舌头在痛,也难怪那些人会吃出了毛病。” 琉璃又转向宝瓶。 宝瓶撇撇嘴,依次指着碟子说道: “同样是辣得不行,青碟子里的尝起来不如白碟子里的霸道。粉彩碟的初尝只是普通,后劲却十足。” 琉璃把家里人都一一问过后,才请教众大厨: “不知各位大厨又以为如何?” 众大厨相对看看之后,白下楼的蔡大厨站起身来。 “刚才这位小姐说的对,青碟与白碟确有细微不同。不过那应该是因为海椒受了湿气返潮的缘故,其实味道还是一样的。” 琉璃点点头。 施粥出事之后,“珍季祥”上下六神无主,对货物也看护不力。 她去取时,发现装海椒的箱子就丢在角落里,的确沾染了潮气。 “那么粉瓷碟里海椒究竟有什么不同?” 听到琉璃这个问题,蔡大厨一时竟无法回答。 几位大厨先后说了几句,无非是入口无刺痛,先微辛而后火辣,只饮了一道老鹰茶就消了口中辣味等等。 “相比之下,青白两碟中的味道霸道而有失醇和,倒像是焙制时加入了其他香料。” 究竟加入了何种香料,几位大厨又是一阵争执。 最后还是蔡大厨一锤定音。 “是碱面!” “碱面?” 琉璃愣了愣。 那不是用来发面的东西么? 几位大厨却很笃定,说这种涩口而刺痛的口感一定就是碱面。 “火碱火碱,难怪会觉得烧心!” 见琉璃和众人还面带疑虑,蔡大厨一拍桌子。 “取二钱碱面来,我现在就试给你们看看!” 160.第160章 真是岂有此理 碱面是厨房中常备之物,不一会儿丫鬟就照吩咐取来了。 还有一壶菜油和几样器具,也是蔡大厨要的。 蔡大厨先拿了一碟盛了珍季祥早先那种海椒,又朝面上添了些许碱面,搅匀了递给座中。 “各位先尝尝这个。” 琉璃尝了尝,只觉得辣中分明能感觉到碱面的涩感十足,并不像青白两碟中的海椒味道。 “不用急。我再借这炭盆来用一用。” 说着,蔡大厨就施展身手,手持铜勺在火上热起油来。 片刻之后,油面开始波动冒泡,发出了轻微的哗哗声。 蔡大厨不为所动,又等了一会儿,油泡全消,油面平静无波,只有青烟袅绕。 蔡大厨依然不动。 直到青烟四起直冲天花板,旁边围观的人都被热气呛得退开,他才叫了一声“成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火苗从铜勺中蹿出的瞬间,蔡大厨手腕一抖。 滚油如线,直直倾入盛着辣椒的碟中。 滋滋作响的同时,一股奇异的辣香腾起。 蔡大厨随即在碟子里搅了搅,又递过来。 “再尝尝这个。” 这一次的味道,果然就与青白两碟中的一样了。 “要让碱面溶得不露痕迹,非要这十成热的烈油不可。” 蔡大厨这样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 琉璃看看宋承恩,发现他也是一脸惊讶。 “两批海椒果然不同。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蔡大厨哈哈一笑。 “和面熬粥,谁家不放一点碱面?谁听说过会吃坏肚子。” “且慢!” 一个大夫突然走上来又尝了尝,眉头紧锁。 “大夫请讲。” “碱面性燥热,味苦涩,又带发性。与辛辣之物混合,更能增助辣味,所以刚才尝着真是入口即辣。不过……” “不过什么?” “碱面这东西,在粥面里放一点并不要紧,食用多了却对人体有害。再加上与辣椒同为辛物,两相助长,那就会……” “请教大夫,究竟会怎样?” “当然是升阳损阴,烧灼脏腑。” 大夫顿了顿,指着那碟新炮制出的海椒说。 “轻则上火肿痛,重则……” “竟然会这样严重?” 宋承恩吃惊地站起来。 “大夫你可有确证?” 听他这样问,大夫也犹豫起来。 “这只是根据两种东西的性质来判断,毕竟海椒这东西舶来不久,用碱面加入海椒提味更是匪夷所思。想要确证,只怕还要时日验证。” “这么说,倒也未必了?” 宋承恩似乎略松了口气。 他也不等琉璃说什么,赶紧拱手谢过众大厨与大夫。 “劳动几位前来,实在不好意思。些许车马费,还望笑纳。” 等到外人离开后,他才重重地吁了口气。 “啪”的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瓷碟翻了几只。 “真是岂有此理!” 自从宋承恩来到季家,一直非常温和忠厚,琉璃还从未见过他发脾气。 “表哥?” 宋承恩定了定神,先请姨娘等人回屋,又屏退一众仆人。 “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必有严惩!” 他不发脾气不已,一发脾气竟无人敢悖逆,就连宝瓶也笑着站起身来。 “你们要商量的必然是要事,我也回避得好。” “请留步,宝瓶妹妹。” 不料宋承恩竟难得这样客气地挽留她。 “请你与我一同劝劝琉璃妹妹。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季家,绝不能掉以轻心。” 宝瓶掩口而笑。 “宋家表哥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劝说琉璃,就当今天大家都没有试尝过吗?还是三种海椒味道一样,加碱什么的纯属胡说八道。” 宋承恩的神色有些尴尬。 “加碱这件事,我还要问问四季祥的林掌柜才能断定。” “是该好好问问。竟然连一手提拔他的宋家表哥都瞒着,真是该打!” 宝瓶一笑,宋承恩的脸立即涨红了。 “无论你信不信,我——” 他飞快地转向琉璃,眼神无比诚恳。 “请琉璃妹妹一定要相信,对海椒中加碱这件事我真的一无所知,也万万想不到他们会这样做。如有半句假话,我愿——” “表哥,我相信你。” 琉璃上前一步,及时制止了宋承恩发出什么毒誓。 眼看宝瓶还要再说什么,她赶紧摇摇头,非常笃定地说: “表哥,我相信你。” “你相信就好。” 宝瓶撇撇嘴,默默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咱们季家做生意,一向讲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表哥是我爹一手教出来的,绝对不会忘记他的教诲,对不对?” 宋承恩点点头: “姑父对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说过的话,承恩如何敢忘?” “如果表哥事先就知道海椒中加了碱面,又怎么会主动让我去四季祥取用呢?表哥为人谨慎,做事深细,绝不会出现这种纰漏。” 宝瓶在旁边听得噗嗤一笑。 “你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我当然是相信表哥。” 琉璃两眼清亮,一眨不眨地看向宋承恩。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让四季祥的林掌柜给出一个交代。” 宋承恩点点头,立刻允诺: “过两****手头忙完了,一定会让他说个明白。” “过两日可就迟了。” 琉璃恳切地对宋承恩说。 “知道表哥事务繁重,所以我已经派人把林掌柜请到了。眼下人就在隔壁,请表哥立刻问询他。” 说着琉璃走到厅侧,伸手拉开一扇格子暗门。 “林掌柜,请出来吧。” “四季祥”的林掌柜就在门后,由两个高壮的仆妇“服侍”着。 仆妇一推,他就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径直扑到宋承恩脚边跪下。 “宋爷开恩!宋爷开恩!” 宋承恩跺了一脚,恨恨道: “这到底是这么一回事?你赶紧从实招来!” 林掌柜面如土色,承认都是自己的错。 原来海椒运入内陆后大受欢迎,获利丰厚。但是也有其他商家贩卖这个,竞争很激烈。去年汉中一带已有人用种子种出了海椒,以后就更难卖出高价了。 “加了碱面后味道更辣,就能哄人说这种南洋椒品种特异,价格还能翻个几倍。” 161.第161章 一定要三思 “这,这也都是为了咱们季家的生意……” 等林掌柜说完,宋承恩已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琉璃叹了口气,问林掌柜加碱面的主意是怎么来的。 林掌柜低声说,是有一位高人指点。 “高人?是怎样的人,又是怎么说的?” 林掌柜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这位高人,是在梦里给小的指点。” “梦里?” “千真万确,就是梦里。” 林掌柜说,大约是在半个月前,自己当时正在午睡,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睁眼一看,卧榻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青衫少年。 “那少年脸上戴着银面具,身周又隐约萦绕着淡淡的青光,看着就像神仙似的。” 听到这里,琉璃不禁微微一颤。 戴着银面具的少年么? “说来也很是神奇,小的从未见过那少年,他却清清楚楚说出了小的名字生辰,家乡籍贯,父母妻子的姓名,连小的前个月在花枝巷养了房小的,他也知道。” 林掌柜回忆起来,仍是满脸憧憬,显然是真的把梦中人当成了神仙。 “接着,他就告诉小的,小的前世舍了一笔钱财,注定今生该拿回来。” “真是胡说八道!” 宋承恩听到这里,忍不住呵斥起来。 “前世的福报难道就是让你弄虚作假不成?” 林掌柜哆嗦了一下,继续朝下说。 “接着那位神仙就传了小的这个法子,说只要如此这般,不到半年必有福报。小的将信将疑,还要问他,他却笑着朝小的肩上拍了一拍。” 一拍之后,林掌柜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坐在卧榻上,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小的觉得此事神奇,就拿了海椒和碱面来试,一试果然灵验!” 林掌柜大喜之下,就让人如法炮制,把“四季祥”库存的海椒都加了碱面。 “大部分都卖往内陆数省,剩了一些就被三小姐提去了。” “都卖出去了?” 琉璃着急地看向宋承恩。 “表哥,现在要追,还还追得回么?” 宋承恩有些为难。 “我们的货物里,至少有一半是同下家谈妥了生意,签好了合同,也预收了订金。如果现在追回,不仅难于同他们交代,订金和赔偿也是很大一笔数目。” 看着他暗淡的目光,琉璃也记起了,自家商行的账上似乎很缺钱。 “至于另一部分货物,虽说可以快马加鞭追回,但开支也不小。” 宋承恩越说,脸色就越难看。 “更何况,咱们季家生意一向做得大,很容易被人发现突然召回一批货物。到时候大家疑心起来,必然有损季家的声誉。” 林掌柜更是全身哆嗦如筛糠一般。 “不,不必追回货物吧?那位神仙可没说过,碱面加海椒会吃出毛病啊!” “什么神仙?老林,你好糊涂!你先回去,这笔账咱们回头再算!” 宋承恩见他越说越糊涂,连忙拂袖把他赶走。 回过头来再看琉璃,只见琉璃脸色惨白,神情有些呆滞,他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心疼。 “琉璃妹妹,你莫着急,凡事总能想到办法。” 他扶着琉璃在椅子上坐下,柔声劝了几句。 “好在这件事外人并不知道。那几位大厨和大夫收了银子,也不会在这时候对外浑说。只要瞒过这一阵子……” “瞒?怎么瞒?” 琉璃凄然一笑。 “林掌柜既然已经承认,可见事情的确如此。除了你我,还有天知,地知。就算能瞒一时,等到其他地方已事发起来,难道还能瞒住吗?” “不不,我想还不至于糟到那个地步。” 宋承恩分析说,辣椒中即使加了碱面,只要食用的量不大,顶多人只是觉得难受,不会真的生病。 吃粥吃出毛病的,是因为一天三顿,顿顿都是几碗加了海椒的粥。 加上穷汉们多数体质不健,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 “就算这样,可已经吃出毛病的又该怎么办呢?” 琉璃悲哀地盯着宋承恩,却在他眼看只看见了躲闪。 “如今都说是米的问题……” 宋承恩顿了顿,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一样,突然朝琉璃跪倒。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琉璃妹妹,你听我说。” 宋承恩也悲哀地看着琉璃,目光中满是恳求。 “既然都说是米的问题,那么就是米的问题吧。至少,那并不是季家的米……” 琉璃身子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表哥,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就让这事查无原因,让市井愚妇骂你收了不干不净的米。” 宝瓶笑嘻嘻地插话进来。 “横竖你的名声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多让人骂几天吧。只要不损害季家的生意就好,是不是?” 宋承恩羞愧难言,在琉璃面前默默垂下头来。 “事到如今,为了姑父托付给我的季家家当,我只能求表妹了。” “可是……” 琉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肃王说了,三日之内如果查不出真相,这件事就由季家承担责任。难道,这样就不会损害季家?” “只要查不出原因,就算承担责任,也不过是赔些医药钱。” 宋承恩眉头紧锁,却一路说了下去。 “所谓青楼来的米就不干净,有识之士都知道这只是无稽之谈。顶多让那些村夫愚妇传些日子。只要查不出是季家的米和季家仓库保管失当,也不会有真正的损害。” “是啊,唯一会真正损害的,只不过是季琉璃的名声。” 宝瓶轻笑一声,从旁边望向琉璃。 “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我要怎么办?” 琉璃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没有听懂宝瓶的问题。 “是要背负起这罪名,做一个为家族牺牲清白的孝女呢?还是做个不孝女,冒着连累全家的风险把这件事禀告肃王?” 宝瓶唇角带笑,目光却冰冷如冰。 “琉璃,你想好了吗?” “琉璃妹妹,事关重大,一定要三思啊!” 宋承恩跪在地上,投来热切而哀求的目光。 一冷一热的目光交织中,琉璃发出一声轻叹。 162.第162章 只有丢卒保帅 “我……” 琉璃嘴唇翕动,艰难出声。 “我已经想好了。” 她轻轻从宋承恩身前退开,也不去看宝瓶冷笑的模样。 “琉璃妹妹,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姑父的半生心血被毁掉,对不对?” 宋承恩犹在大声恳求。 琉璃摇摇头,尽管脸色惨白,声调却很坚定。 “我爹半生心血所打造的,绝不是这样的四季祥。” “一旦曝出问题,可就不只是四季祥一个铺子的问题了!” “可是,如果就这样遮掩下来,只怕以后的确不只是四季祥一个铺子会出现这种问题。” 琉璃小声而坚决的反驳道。 她从前从不在意家里的生意,更不会为这种事同人唱反调。 所以听到她这样说,宋承恩不免有些吃惊。 “宝瓶妹妹,莫非是你之前吓唬过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过。要说吓唬,刚才你那些话还不够吓唬她吗?” 宝瓶撇撇嘴,冷笑起来。 琉璃也叹了口气。 “表哥为什么不相信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呢?” 宋承恩愣了愣。 “我知道的,琉璃妹妹绝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我当然不是只为了自己。” 琉璃惨然一笑,看着桌上略显的数碟海椒。 “如果归罪于我一个人,就能挽救整件事和季家的声誉,无论如何我都愿意承担下来。可是……” 她手指抚过瓷碟,又沾起海椒举起来。 “肃王贤明睿智,辅佐皇上办过无数大事。表哥难道以为,愚笨如我都能想到的,肃王殿下竟会想不到吗?” 听她这样一说,宋承恩的脸也发白了。 “更何况,表哥刚才说只要查不出原因,就不会真的有损季家声誉,这话我觉得不对。” “不对么?哪里不对?” “查不出原因,虽然不能明确说是我们哪里不对,可也就永远无法打消外人的疑心了。” 琉璃柔声细气,却句句在理。 “一旦他们有了疑心,又没有具体可以怀疑的,这疑心只会越滚越大。季家无论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可信的。所以……” 她咬咬唇,沉痛地闭上双眼。 “也只有丢卒保帅了。” “丢卒保帅?” 宋承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是要舍了四季祥吗?” “宋家表哥是不喜欢丢卒保帅吗?” 宝瓶突然大笑起来。 “难道照表哥的意思舍了琉璃,就不是丢卒保帅了?” 宋承恩脸色微变,沉默片刻之后才回答: “我知道那样对不起琉璃妹妹。不过,外人如何说且由他去,我会尽力补偿表妹的。” “补偿?” 宝瓶唇角微翘。 “一旦承认收了青楼送的米,与妓女有过交情,琉璃可就真的身败名裂了。都说未婚女子闺誉比性命还要紧,你要如何补偿她?” 宋承恩抿了抿唇,眼神十分沉郁。 琉璃看着不忍,摇了摇头。 “宝瓶,别说了。” 宝瓶却不肯住嘴。 “到那时无人敢上门提亲,端王也不可能再庇佑。莫非你要她在家终老,还是远遁空门……” “我当然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宋承恩突然大声说道。 看向琉璃的眼神也变得慎重无比。 “琉璃妹妹,我……一直是欢喜你的,情愿永远照顾你,让你永远无忧无虑。” 虽然早有阿丝和宋氏暗示在前,现在陡然听到宋承恩吐露心声,琉璃还是大吃一惊。 还未及反应,裙角已被宋承恩轻轻牵住。 “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但是这一片肺腑之言,请琉璃妹妹也听一听。” 他热切的眼神让琉璃莫名感觉心慌。 “表哥,你,你……你不必可怜我,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的心慌意乱落在宋承恩眼里,就成了姑娘家应当的娇羞。 宋承恩微微一笑,仍不肯放开她的裙角。 “那么就说说‘四季祥’,那可是咱们商行底下数一数二的大铺子,现如今还统辖着往内陆各省的生意……” “那也只是季家商行底下的一家铺子。” 琉璃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往海椒里掺碱面,原本就是林掌柜的贪心之错。痛痛快快地认了错,重新整顿商铺,外人见了也只会说季家严于律己,有错必纠。” “但是——” 宋承恩站起身来,几乎是厉声逼问琉璃。 “这个纠错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表妹考虑过么?” 琉璃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单是买了“四季祥”海椒的主顾追责,就要赔进去一笔巨资。 更糟糕的是,其他与“四吉祥”做生意的也会跟着翻脸。 最糟糕的是,季家其他商铺的货物都要经过“四吉祥”统一发卖内陆各省。“四季祥”一出事,相当于季家在内陆各省的生意遭到全面打击。 因为声誉受损,信用下降,其他生意也会受到影响。 季家的竞争对手势必趁虚而入。 未来的季家商行能否恢复现在的格局,真是不好说,也不敢说。 一想到是这样巨大的代价,琉璃自己也不禁有些动摇。 宋承恩趁势把手搭上她肩头,给予亲切的抚慰。 “琉璃妹妹你放心,你所担心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眼下首要的是保住咱们季家的生意。否则姑父从南洋归来,看到自己的心血变成这样,不知该有多么伤心!” “不知舅舅从南洋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会不会开心一点?” 宝瓶在旁边凉凉而笑。 宋承恩朝她瞪了一眼。 “姑父为人精明务实,岂会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眼见两人又要唇枪舌剑,琉璃赶紧开口。 “你们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她从宋承恩的手下挣开,退后几步。 “对不起,表哥。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应该被澄清。我不澄清,肃王也会查清。” “说不定三日之内肃王根本查不到什么。毕竟他手头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待办!” 宋承恩依然不肯放弃说服她。 琉璃摇摇头。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心怀侥幸了。与其肃王查出来,不如我去说出来,至少还能为季家挣到一个知错能改的名声。” 163.第163章 十一年前 琉璃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 宋承恩看了看她,终于颓然地垂下双手。 “既然表妹认为这样最好,那么……我也不会阻拦你。” “多谢表哥。林掌柜那边还要请你帮忙。” 听到琉璃这样请求,宋承恩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一切定然会让表妹如意。只是……” “只是什么?” “事出突然,实在让人措手不及。能不能请求肃王再宽限个三两日?我好做些准备。” 他声音苦涩,眼中满是恳求。 “至少,要把可能发生的损失降到最低。” 琉璃心中也很苦涩,微微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的,也要请宝瓶帮忙恳求肃王宽限。” “我?” 宝瓶听到自己的名字,惊讶地看过来。 “这事怎么又和我扯上关系了?” “因为宝瓶你很受肃王赏识呀。” 琉璃走过去,拉住宝瓶的手。 “那天肃王专门问你的意见,而且对你的意见十分看重呢。” “他不过随口一问,我不过姑且一答。有什么看重看轻的?” 宝瓶挣开了手,琉璃却不肯信。 “可是,之前我晕倒在街上,肃王也只接了你过去照顾我。可见他是早就知道你的。” 她拽着宝瓶的袖子,继续哀求。 “肃王是贤王,当然会欣赏你这样的才女。如果你去相求,说不定他真的能宽限几日。” 宝瓶拗她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我去试试看吧,这也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 当天黄昏,宝瓶求见肃王回来之后,果然带来了好消息。 “我告诉他,目前已有线索,不过要查还需要官衙配合验证,仓促之下反倒容易出错。于是肃王殿下开恩,又宽限了两日。” “是吗,这可太好了。” 琉璃应了一声,又微笑着转向旁边马姨娘的手。 “姨娘你也听见了,这件事已无回旋的余地。” 宝瓶扫了一眼她凌乱的裙裾,又扫了眼双眼红肿的马姨娘,知道刚才这里必然有一幕好戏。 “姨娘在愁什么?珊瑚那门亲事是端王做的主,这事两家都是知道的。就算季家要倒,端王可还是皇上的亲弟。许家再要脸面,也不敢伸手打端王的脸呀。” 听见宝瓶这样说,马姨娘终于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琉璃这才松了口气。 “还是宝瓶你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马姨娘安抚了。” 她苦笑着靠向椅背,露出疲惫之态 “阿弥陀佛,早知不会毁掉她们的亲事我就放心了。刚才珍珠已经来了,说不定赵姨娘什么时候也要过来……” “谁说不会毁了?” “你刚才不是说……” “不过说说而已。” 宝瓶冷笑着看她。 “后悔吗?这才仅仅是个开头。你决定那样做时,可曾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 “我知道。可是……” 琉璃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我是真的找不出其他办法了。丢掉一条腿,从此走路不稳也总比脏腑内伤要好吧。”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 宝瓶可不相信。 “你为什么不去求端王?” 想到端王,琉璃心头就是一揪。 “出了这种事情,我已经没脸见人了,怎么还能连累端王殿下呢?” 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 “肃王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端王吧?” 毕竟端王一直参与施粥,又公然为她善后。 先前买下几座酒楼施粥已经惹来不满,借东校场的事岂不是会更让肃王光火? 琉璃忽然有些明白,这些日子为什么端王会同自己刻意疏远了。 宝瓶看看她,忽而唇角一弯。 “其实你真正想问的是,最近我同端王是不是常在一起?又或者……” 宝瓶笑靥如花,吐气如兰。 “你想知道,端王有没有问起过你?” 琉璃没有回答,只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想知道吗?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问我?” “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 琉璃苦笑着,迎上宝瓶的视线。 “宝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瞒着我许多事,我也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我……也不打算知道。” “是么?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不,你不会的。” 琉璃的目光清澈,充满信任。 “因为你也知道,如果我想对付你,根本不必借助外力吗?” 宝瓶呵呵而笑。 琉璃摇了摇头,伸手牵住宝瓶的衣袖。 “宝瓶,我相信你。因为……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这几个字一出,不仅琉璃声音转为苦涩,宝瓶的神情也变了。 “你还记得十一年前?看你现在这般模样,我还当你都忘记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琉璃把手放到宝瓶的手上。 “十一年前,我娘就是这样,要我们牵起手永远做一对好姐妹。” 宝瓶的手一动不动。 “我记得,她那时把我托付给你……明明,你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娘却要你来照顾我。” 琉璃回忆着,眼角已闪着泪花。 “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别扭,一直不肯。直到……最后,才牵住我的手,答应了我娘的请求。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片刻静默之后,宝瓶终于开口了。 “请舅母放心,有我顾宝瓶在一日,就保季琉璃平安一日。如违此誓,天地共厌!” 琉璃点点头。 “对,就是这样说的。你那时才多大?还未满七岁吧,说话行事就如大人一样老成了。我就远不如你,也难怪……我娘一定要我听你的话。” 琉璃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都是因为我,才会害她一病不起……都是因为我没用,她临去时才这样不放心……” 她哭得伤心,宝瓶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唏嘘。 “只可惜,你也不怎么听我的话。” “可是无论怎样,我却始终相信宝瓶你。” 她抓着宝瓶的手,眼泪滴在两个人的手背上。 “因为你答应过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反悔过。” “我现在倒是真的想反悔了。” 宝瓶缓缓抽出手来。 “宋家表哥你觉得如何?” “什么?” “趁还来得及,你就嫁了他吧。” 164.第164章 嫁给表哥 “嫁给表哥?” 琉璃看看宝瓶,发现她的神色居然不似在取笑自己。 “是啊,他刚才不是说很想娶你吗?” “可是……” “可是你看不上他?” “不,不,是我配不上表哥……” 琉璃还要再说,却被宝瓶摆摆手止住了。 “琉璃。” 宝瓶很难得这样郑重地唤她名字。 “当年在舅妈临终前,我的确答应过她要保你一世平安。但是……恐怕很难做到了。” “我,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自己惹了这么多事,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所以,嫁给宋承恩吧。” 宝瓶很认真的说。 “季家受到打击也是好事,所谓树大招风。以后虽然倒了势,可总还有几间铺子可以经营。” “真的会这样严重?” 宝瓶默了默,忽而苦笑。 “我只当你都明白了,原来你还是不明白。” “你告诉我,我才会明白呀!” 琉璃还要追问,宝瓶却不理她,自顾自继续分析。 “宋承恩本性虽然自私重利,但有时候这倒不是缺点而是可利用的优点。” “宝瓶,你说什么?” “当然,他最大的优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的一直都很喜欢你。嫁给他做个商人妻,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至遭人算计,应该可以安安乐乐再过个六十年。” 看见琉璃呆呆的,似乎不明白在说身,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拧琉璃胳膊。 手掌轻轻在琉璃额上拍了一拍。 “既然你答应过舅妈,要听我的话。那就听我这一次吧。” 她的手贴在琉璃额上,冰冷而温柔。 十几年来习惯了被嘲讽、被打击、被拧胳膊,乍见宝瓶这样,琉璃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明原因的慌张。 随后两天,果然如宝瓶所说,麻烦是越来越多。 琉璃好不容易才把一脚踩上了板凳的马姨娘劝说下来,又从赵姨娘手里夺了剪刀。丫鬟过来通禀,说宋氏醒了,一定要见三小姐。 宋氏这几天一直卧床静养,琉璃还特意吩咐过不可走漏消息让夫人知道。 不过一进屋,看到宋氏的脸色,她就知道大事不好。 果然没等她走近,宋氏就先滚下连串的泪珠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母亲……” 琉璃赶紧在床前跪下,也跟着滴下眼泪。 “这都是万不得已,请母亲不要怪罪。” 宋氏自然反对所谓的“弃卒保帅”,更反对琉璃继续在这件事上抛头露面。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为家里尽力,但是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妇道人家应该插手的。” 说着她就热泪滚滚,长叹不已。 “当初劝你不要做这些事情,你只是不听。如今已经吃到苦头了,就听我一句吧?” 见琉璃沉默不应,宋氏又声泪俱下从季老板白手起家说起,说到后来母女俩抱头痛哭不止。 “事到如今,倒也未必是绝境……” 突然,琉璃听见宋氏这样说道。 “母亲,你莫非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她觉得很惊奇。毕竟这些年宋氏虽为一家主母,却从不理事。 外面的生意当然有她爹季柏年和宋承恩,家里的事务也尽数交给管事娘子打点。 单看她信任的刘妈妈能十几年来在眼皮底下揩油谋利,就知道她在识人用人方面也没有什么经验。 在这种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宋氏能说出什么主意呢? “倒也不是什么主意,不过……你还记得,你爹临下南洋前留给你的那个东西吗?” 听见“那个”,琉璃心中就是一跳。 之前好几件事,明里暗里似乎都与“那个”有关。 难道,这一次又是这样? “母亲,爹爹说过,那个轻易不可动用,唯有在危急关头……” “眼下难道还不够危急吗?” “可是,那个是用来调动季家商铺和船队的,于眼下这件事可并没有什么帮助。” “不,不!” 宋氏抓住琉璃的手,猛的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那个……还有一个大用处。” “什么大用处?” 宋氏喘了口气,脸色有些发白。 “你爹,他曾经说过。关键时刻可以拿着那个去找周大人……去求周大人帮忙!” “周大人?” 琉璃心头又是一惊。 “莫非是府尹周大人?” “当然是周大人!他可是金陵府尹哪!” 宋氏激动地说,琉璃却面露难色。 “可是,我从未听爹爹这样说过呀。” 更何况季周两家素无来往。 这么多年,也是最近才扯上一点关系。 就算周老夫人所言不虚,她认识琉璃的生母朱氏。可就凭这一点交往,周大人凭什么肯出手相救? 自从那日被清宁郡主逐出周府后,周家就再无消息。 待琉璃一向亲厚的周明惠也没有片言只语送来。 不想惹事的意思,难道还不明显吗? 教她如何相信,拿出“那个”就能让周大人帮忙? “你是不相信我么?把那个拿出来去找周大人试一试就知道了……” 情急之下,宋氏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听他说过……我真的听他说过!” 琉璃连忙安抚宋氏,表示自己当然不是不相信母亲。 “只是周大人官再大,也只是金陵一府的父母官。这件事已经惊动了肃王。周大人就算肯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宋氏相信,就算周大人出手也无力回天,老老实实招认海椒加碱面的问题才是唯一的出路。 宋氏听了后失声痛哭,又劝她与其听从宋承恩的意见。 “我知道,那样的确是委屈你了。可是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就好,只要这个家不倒,总不会少了你的吃穿。” 接着又热切地撮合起她与宋承恩的亲事来。 “我们妇道人家,一辈子讲究的不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表哥一向待你是真心实意。他的人品你也是知道的。他既然都这样说了,你也不必担心。” 她抓着琉璃的手,再三保证说,以后绝不会亏待琉璃。 “如果以后真对不住你,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165.第165章 他是怎么喜欢你的 从宋氏房里出来,琉璃觉得头痛欲裂。 “小姐,我让厨房给你炖点天麻鸽子汤来喝了再休息?” 阿丝扶着她,一路穿过细雪飘飞的庭院。 琉璃深深叹了口气。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她屏退阿丝,自己回到屋里。 室内光线昏暗,她也懒得点灯,只想蒙上被子把一切麻烦都隔绝在外。 像往常一样朝床上一倒,等着她的却不是柔软的锦衾。 “是你?” 在跳起来的同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对身下这具坚实的躯体已经相当熟悉。 熟悉到不过只是相互触及,就知道是谁。 “不是我,还会是谁?” 小八懒洋洋躺在她的枕头上,展臂打了个呵欠。 琉璃推后几步,远远盯着他。 “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笑话?不,当然不是。” 小八坐起身来,朝琉璃露齿一笑。 “我警告过你的,这明明会是一出惨剧,不是么?” “是怕我还不够惨,所以你才这样从中捣鬼吗?” 琉璃气得双肩直颤,完全忘了自己是有多怕这个男人。 “教林掌柜在海椒面中加碱的人,不就是你么?” “是我没错。” 小八双手一摊,爽快地承认下来。 “我只是告诉他这样做能提升辣味。至于后来他的所作所为,还不是因为自己贪心?” “为什么?” 琉璃的眼里已经闪着泪光。 “之前你吩咐我做的事,我都照做了,哪怕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祸事。你要的钱,我也答应给你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要你离那个人远一点,你做到了吗?” 小八冷笑一声,银面具在昏暗的室内看着格外阴冷。 他长臂一舒,就把琉璃揽到身前。 “既然你做不到,那我就只好帮你做了。” “你!” 琉璃怒而挣扎。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莫名其妙?当初也是你让我去勾搭端王殿下的……” “我可没让你爱上他。” 他的手指用力扣住她的下巴。 “很早以前我就警告过你,不要在他身上动心思,不是么?” 琉璃咬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人的心思又不是物件,可以说收就收,说放就放!我就是喜爱端王,我就是不肯离开他,你又能怎样?” 既然挣扎不开,她索性一头朝前撞去。 “你倒不如杀了我!为什么要连带着害这么多人?” “杀了你?” 小八的胸膛一震,就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 “是我从前做过什么事,才让你这样很我吗?” 她只能猜测是扬州那一晚发生过什么。 但是对那一夜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招惹上了这尊煞神。 对这个问题,小八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 “要恨我也是恨自己。” “你真是疯了!” 琉璃伏在床上,恨恨地扭头看他。 “或许吧。” 小八伸手抚过她脸上的泪痕。 “总之,这件事过去后,你就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看着琉璃倔强的眼神,他突然微笑起来。 “还不肯放弃吗?就算你不肯,也改变不了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意外的温柔,琉璃总觉得他虽然是在对自己说话,又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看着她眼睛的方式,也像穿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既然这样,我偏偏不会让你如愿!” 她咬咬唇,打落了他的手。 “无所谓。” 手被打落后,小八又恢复了惯常的腔调。 “现在是端王不会再接近你了。” 这就是他的目的么? 破坏了施粥,让琉璃和季家身败名裂。尊贵如端王必然也不该再与这种人家有什么牵连。 更何况,还有一个成天恨铁不成钢的肃王在旁边督管。 那么,端王会怎样呢? “不,端王绝不会这样无情!” 琉璃摇摇头,反驳道。 “否则,他那时候也不会借来东校场收治病人。” 那不是为她善后,又是什么? “那不过是为他自己博取虚名。” 小八冷笑道,对琉璃的天真不屑一顾。 “不对,端王才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 如果真想要个贤王的名声,他就不会一直放浪形骸,任由自己被世人说成皇家第一纨绔子弟。 更不会公然对琉璃垂青,甚至不惜激怒肃王。 “原本我的名声就不太好,端王也从未低看过我。” 琉璃的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你们都把我当傻子,当木头摆布,只有端王不同!只有他会那样温柔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只有他会倾尽全力的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么?” 小八唇边的冷笑更盛。 “你居然真的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 他欺身向前,将琉璃逼至墙角。 双臂一撑,就成了个禁锢她的牢笼。 “他是怎么喜欢你的?像这样同你贴在一起么?告诉你他亲手猎到了一只笨鸟?” “你……” 你怎么知道? 这明明是在周府百菊宴那晚,端王与她之间的秘密。 琉璃还来不及质问,小八又有了新的动作。 “或者像这样?告诉你一个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 他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呢喃,就像情人的耳语,说出来的却全是锥心的句子。 “至于那个秘密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会一脸无奈地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对不对?” “不,不对……” “于是你这里就会芳心乱跳,对不对?以为自己在他眼中是与众不同的。” “你胡说,我没有!” “又或者,他亲手给你做了一道小菜,告诉你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你会觉得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他,于是这里又乱跳起来。” “放开!我不要听你再胡说八道下去!” 琉璃正要从他胳膊下钻出来,却被拦腰抱起重重摔到床上。 小八的身躯也随之压了上来。 “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胡说八道。” 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冰冷的银面具压出一丝疼痛。 “每年年节,宫中也会张灯。各宫各殿,花样百出。你猜——哪里的灯火最好看?冷宫。” 166.第166章 最了解他的人 琉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这句话,分明是下元节那天端王的原话。 那时的秦淮河边,明明只有他们两人。 小八为什么能说得一字不差? 而且还在继续一字不差的说下去。 “母后在时,未央殿入夜后绝不悬灯。可用来照明的,只有蜡烛,一殿内也不许超过三枝。本王那时年幼,十分羡慕皇兄。等到母后去世以后才发现,百灯千烛也不过如此。” 每一个字,都与琉璃记忆中的完全一样。 就连这惆怅而压抑的口吻,也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银面具的冰冷提醒着她…… 这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把自己压在身下的是端王本人。 “大约飞蛾扑入焰心时,也会如此后悔,琉璃小姐以为呢?” 银面具后面的眸光幽暗,让琉璃更加恍惚。 “我……” 琉璃发现自己的身子在不受的颤栗。 就像那天夜里,停在端王手中的那只飞蛾。 眼看就要被小八的体温与气息捻碎。 “琉璃小姐,本王给过你机会。” 在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挣扎出来以前,小八已经行动了。 就像那夜的端王,毫不容情地封住了她的樱唇和全部意识。 琉璃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的虚无中漂浮。 不知何去,不知何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小八的怀抱中慢慢回过神来。 “你……” 她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揭那张面具。 但是小八的反应比她更快。 “你……是不是?” 她颤声问,唯恐得到一个让自己绝对受不了的答案。 不,绝对不可能! 除了刚才,端王与他绝无相似之处! 如果他是端王,就更没有必要折腾这些事情。 “我不是他。” 小八冷冷地回答道。 “不过,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只有我。” 琉璃心头的惊疑和恐惧越来越大。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银面具后面眸光一暗。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相信我。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什么主意?” “照宋承恩说得做。” 小八的手指冰冷,描摹着她的唇线。 “你以为割舍了四季祥,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你以为这样做,还能继续讨回他的欢心?这种天真可笑的念头赶紧给我全部打消!” “我没有!” 琉璃挣扎着避开他的举动。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一定是这样,一定要那样,明明连我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就好像一早知道结果似的!” 小八的手指蓦然顿住。 “说不定,我真的知道。” “不,你不知道!” 琉璃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把自己洗刷干净,以后还能继续攀端王那根高枝。” “是么?” “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 “比如……公道。” “你以为说出真相,那些正在吐唾沫的人就会给你道歉么?” “不是我,是那些人应该得到公道,因为吃粥而倒了霉,丢了命的那些人!” “你以为这就是他们要的公道?” “是米的问题也好,是海椒的问题也好,他们总该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琉璃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记起出事后一群人围着璃楼愤怒地要问个究竟,她那时吓得不知所措,躲在轿子里匆匆离开。 后来就听说有个妇人抱着婴儿冻死在楼外。 如果不是她一味逃避,说不定他们现在还活着。 “知道又怎么样?真相是能吃呢,还是能喝?” 小八嗤之以鼻。 “我以前也这么想。只要大家能和和气气在一起,有些事情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错了。” 琉璃声音一咽。想到之前种种,真是后悔无比。 “是么?” 小八凑向她的耳垂,轻吹了一口热气。 “那么我告诉你,他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喜欢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我打算做的事原本就和端王无关。你不相信也无所谓,总之不是你猜的那样。” “呵呵。” “信不信由你。我说过我没有那种野心,端王只是我的一个美梦。” “美梦么?呵呵。” 小八猛然又贴近她。眸光闪动,似要把她吞噬。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一步步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身上猛然迸发出的怒意令琉璃惊悚。 也令琉璃迷惑。 但是她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动摇。 “真是不知死活!” 小八丢下这句话,愤然而去。 琉璃躺在床上,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起来,眼皮仍然红肿。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求见一次端王 到了驿馆通报,被告知端王一大早就往东校场去了。 她突然记起,宝瓶也是一大早出门的。 等她乘轿到东校场时,日已过午。 端王正在一间营屋中与大夫会谈,见到琉璃不禁一愣。 琉璃也不禁一愣。 因为屋中不仅有端王和几位大夫,还有一个人她也是认识的。 王姝。 王姝看见她只是抿嘴一笑,并未有任何的不自在。 “琉璃小姐怎么来了?” 端王站起身,迅速朝门外走来。 神色倒一如之前的温柔可亲。 “我……我只是想来看看王爷。” 这句是实话。 明日就要去向肃王陈述了,之后的事情会怎样变化,琉璃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唯一清楚的是,无论如何,她的这场美梦算是已经到头了。 在彻底结束之前,她只想再见端王一次。 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同他这样相隔咫尺。 端王似乎觉察到她心头的阴云,朝她微微一笑。 “这种时候来找本王,是有什么事么?” 被他注视的这一瞬间,琉璃很想把心底的一切惶恐,一切疑惑都对他全盘托出。 但是她只是摇了摇头。 “并没有什么事。大概……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 两人在校场边静静地走了一会儿。 端王并不多问,琉璃心头却越发酸涩。 “我,我应该回去了。” 她施礼转身,忽听端王在身后轻声问道: “琉璃小姐,你就真的没有话要同本王说么?” 167.第167章 草民要告季家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千言万语在嘴边打转。现在听端王这样一问,琉璃反倒无话可说了。 端王也没有再追问。 只是在琉璃离开时,落下一声轻叹。 琉璃回家后已被蒙头,一宿未眠。 第二天阿丝来伺候她起床,一揭被子就吓了一跳。 琉璃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唯有苦笑。 “要是肃王看见我这鬼样子,能够心生怜悯不是更好?” 话虽如此,她还是认真上粉着妆,又让阿丝端着首饰匣自己挑选了半天。 “小姐,你可想好了吗?” 阿丝仍然心有不甘,最后还要劝她一劝。 “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表少爷……为这个家想一想呀。万一肃王震怒,连累了表少爷可怎么好?” 琉璃掂着凤钗的手顿了顿。 “表哥又不知情,怎么会被连累?肃王办案虽严,却不是滥用刑罚的人。” “可是林家也只有一个掌柜犯事,却害得林家铺子都关了门。” “该关门的,的确也该关关了。” 琉璃选好了珠钗,自己簪在鬓上。正对镜顾盼,却见镜中阿丝的神色有些奇怪。 “我这打扮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 阿丝从镜中看着琉璃,有些迟疑地说。 “小姐似乎……同以前不大一样了。” “是吗?” 琉璃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 “事到如今,就是我想同从前一样也不可能。” 笑完又对阿丝说: “当初我也给你挑了个如意郎君,嫁妆比照阿素的有多无少。无论以后怎样,你要好好过日子总是不难的。”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阿丝听得动容,自然而然就跪了下来。 “小姐,我……” “怎样?你要是想好了,我现在就能安排……趁着还有时间。” 阿丝咬咬牙,毅然道: “不,我既然服侍了小姐,就一定不能离开小姐!” “我若是嫁人呢?” “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若是穷困潦倒呢?” “小姐你怎么自己吓唬自己?咱们季家家大业大,就是铺子都关了,余财还能吃个三五十年。” “我若是被刑囚了呢?” “不会不会!那是林掌柜犯的事,小姐你这算将功赎罪,肃王一定不会抓你!” 阿丝说着,自己却先惶恐起来。 “肃王不会怪小姐禀报太迟吧?” “谁知道呢?” 琉璃摇摇头,站起身来,顺手把镜子倒扣在桌面上。 她刚走出跨院,就遇见宋承恩大步走来,竟是满脸忧虑。 “表哥,我昨天已经说了,你另有要事在忙,真的不必陪我同去。” 宋承恩摇摇头,眉头锁得很紧。 “琉璃妹妹,事情有变!” 原本肃王已经答应,这天要在金陵府衙的二堂先听琉璃陈词,再行定夺。 不想这天一大早,竟有人跑到金陵府衙门前击鼓鸣冤,状告季琉璃为富不仁,施粥害民。 “衙门接了状纸,来拘人的衙差已经在大门口了。我塞了两锭银子,让他们再等等。” 宋承恩看着琉璃,提出一个建议: “不如你先装病,我继续托人打点。” 琉璃摇摇头。 “我原本就打算把这事说清楚,在二堂或公堂说,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大为不同!就是一群人围在公堂外指指点点,你一个姑娘家就受不了的!” 宋承恩一顿脚,就要同琉璃分析利弊。 “表哥,不用担心。我敢同肃王说的,自然也敢同其他人说。” 琉璃相当坚持,宋承恩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向衙差恳请,至少让琉璃能坐车轿过去。 按例被公堂提审的,都得跟着衙差步行前往。 好说歹说,又塞了封银子,衙差才松了口,同意琉璃坐车到府衙前面的路口,随后步行。 “琉璃妹妹你先随差爷过去,我去取了账本货册稍后就到。” 送了琉璃上车,宋承恩尤不放心,又扒着窗口对琉璃再次叮嘱: “公堂审讯不比私下问话,千万言行谨慎,千万千万!” 琉璃下车来后,街上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比她受清宁郡主羞辱,晕倒在大街上的那一天还要令人难看。 奇怪的是,冬景依然萧条,琉璃的心境已大不一样。 当时的惊愕羞愤和不知所措,已经变成现在的一抹悲凉。 她缓缓步入公堂,堂上端坐的果然是一身官府的成远步。 左右两边各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空着,另三把上分别坐着府尹周大人和另两位她不认识的官员。 原告已跪在地上,琉璃也在另一旁跪倒。 两列衙差同时击杖鼓噪,宣告升堂。 这时后堂才转出一人,在那把空椅子上坐下。 琉璃跪倒后就不敢抬头,只能从滚着金色织纹的海青色袍角判断,这人一定就是肃王。 惊堂木一拍,成远步开始按例询问。 “原告陈阿大?” “草民在!” “你所告何人何事?可有状纸呈上?”1 “草民要告季家的琉璃小姐!为富不仁,害了草民与若干人,更害死了草民的妻儿!” 琉璃闻言一颤。 之前有一个妇人怀抱婴儿,到璃楼去讨公道未成,在深夜冻死在楼下。 莫非这个陈阿大,就是那个妇人的丈夫? 说话间,衙差已把陈阿大的状纸呈上。 师爷高声宣读状纸,听得公堂外的百姓议论纷纷,果然都是在谴责琉璃。 陈阿大状告的第一条,就是施粥用的米来历不明。 琉璃承认那船米是从姑苏来的,至于是不是姑苏青楼所捐,这个她已请玉如意代为核实。 听到玉如意的名字从琉璃口中说出,堂外又是一片喧哗。 琉璃明白,无论施粥的事会变得如何,自己与妓女结交的恶名算是落下了。 于是成远步派人去传玉如意。 没过多久,衙差回来禀报说,高天士和玉如意已经不住在某街某院了。 “邻居说看见他们前几天雇了辆车,家具都不要了,只带走了细软。听说是要去乡下找个僻静的地方过日子。” “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邻居都并没有听说。” 原告陈阿大立刻激动起来。 “是米!一定是米!如果不是米有问题,为什么会偷偷跑掉!” 168.第168章 竟然畏罪自尽 琉璃也觉得奇怪。 虽然玉如意说过,等高天士的伤好得差不多以后,他们会去乡下安静度日。 可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成远步一拍惊堂木,止住了堂外喧哗。 又传上衙役和仵作,讯问施粥所用的米有没有问题。 两人都证明了,从璃楼带回来验查的米,种类虽杂却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陈阿大当然不服。 “如果不是米,又还能是什么?上百号人可都还在东校场里躺着!” “要是从青楼出来的米能吃出毛病,从青楼出来的人不都个个要死了?” 忽然一声轻笑从堂上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琉璃惊得忍不住抬起了头。 竟然是端王! 看他换了一袭蟒袍,正襟危坐在堂上,手中仍轻摇折扇,眉宇间却隐有忧色。 难道,是在为她担心? 原来端王并没有割舍她! 琉璃心中又惊又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那还要医馆做什么?把勾栏瓦肆都封了,岂不天下太平!” 端王还在笑,堂内堂外已是哄然一片。 有人跟着哄笑,也有人窃议端王这是有意回护,更有人说无论出自哪里,用了来历不明的米总是有错。 琉璃心中苦笑,端王这种回护看来是适得其反了。 “殿下见笑。那原本只是民间迷信,岂能当真?” 成远步赶紧打断,又一拍惊堂木众人安静。 “无论是何种来历,米经过了检验并无问题。那么问题必然出在别处。” “启禀大人,出事后民女也很焦急。反复验证之后,终于查出一个可能。” 琉璃从头禀来,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很镇定。 先说她当时尝了口海椒感觉同早先在珍季祥尝过的不一样。 又说如何请了人来试尝,大厨和大夫们又是怎么分析推断的。 之前她已经请成远步让官衙也查验了海椒,此时衙差就呈上了官衙验查的结果。 果然最后几天施粥所用的海椒里,是加了碱面的。 成远步听后点点头,又命人把在东校场救治病人的大夫也被传唤来。 果不其然,几位大夫都表示病症虽然各异,但病理相同,都是阴亏阳亢所致。 辣椒已是辛辣之物,再加上更加发燥的碱面,两相刺激,必然会让人脏腑受损,气息不调。 “小人所诊治的二十余名患者,都有肠胃大出血之症状。推本求原,是他们平常三餐不继,肠胃一直就不好,猛然受到这样强烈的刺激,肠胃被灼伤了,必然会绞痛出血。” “肠胃倒是好说,红眼病也能起么?” “红眼病那是因为上火充血,被风邪侵入,有些人还发了疮疖,也是这个原因。” 几位大夫将施粥时出现的各种病症一一解释,说得头头是道。 “原来如此。果然不通医理者很难明白。” 堂上忽然有人这样说。 这时成远步又开口问道: “那么这碱面是怎么跑到海椒里去了?” 琉璃深吸一口气,再次垂下头来。 “家父远航未归,商行管事们各有各的忙碌。只因督管失察,才让下面商铺的掌柜动了歪心邪念。请大人降罪!民女愿以身承担。”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详细说来。” 听完琉璃的详述,成远步还未发话,端王已先大怒。 “为了蝇头小利就敢弄虚作假,一批货发出去,不知又会祸害多少人家!” 当即就叫去“四季祥”拿人,又让人去传唤管事带着账本来。 这一次,衙差去了很久还未回来。 琉璃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渐渐觉得凉意从膝盖升至全身。 直到她双腿已跪得发麻,才有人匆匆回来禀告: “启禀王爷!启禀大人!那林掌柜见势不妙,竟然畏罪自尽了!” 琉璃身子晃了晃, 原来衙差先到“四季祥”去提人,却被告知林掌柜已经有两天没有来店中了。 他们封了铺子以后,又赶去林掌柜家中。 林掌柜家中原有一妻二子,还有几个仆婢。不过他们到时,大门虚掩着,院内悄无人声。 领头的一个差人素有经验,心知不妙,立刻冲入内室。 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腥臊气,抬头一看,果然就看见林掌柜胖大的身子悬在半空中。 “身子都已经凉了,约莫已经死了三四个时辰。” 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 “小的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呈上去的的是一纸叠得整整齐齐的遗书。 端王先抢到手中扫了几眼,哼了一声递给成远步。 “你怎么看?” 成远步就看得认真多了。 过了一会儿,琉璃才听见他沉声说道: “也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番交代倒是与琉璃小姐刚才所言对得上了。稍后,下官会取他平时的笔迹对照验证。” 成远步是在怀疑什么么? 怀疑这封遗书并非林掌柜亲笔? 怀疑林掌柜并非畏罪自尽?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琉璃突然朝前跪行两步,恳求道: “成大人,可否将林掌柜的遗书给民女一看?” “也好。” 得到了成远步的许可,衙差把遗书递给了她。 琉璃接过来,立刻认出信笺用的正是季家商行所营的一种黄岩藤纸。 不像现今世上造纸多用苎麻,这种黄岩藤纸是依照用藤皮造纸,坚韧而光洁,不渍余墨。 因此字迹上晕开的那几处,应该是林掌柜的临终之泪。 或者……有谁故意滴水假装成临终之泪? 琉璃忍着疑心,认真读完了遗书。 林掌柜信中的忏悔与颤抖的笔迹倒很匹配。 他承认自己一时贪图利益,在海椒中加入碱面,却并不知道会酿成这种大祸。 自知罪责难免,更愧对东家和表少爷的栽培厚爱,唯有一死谢罪。 奴婢已散,妻子已送往乡下,只求一人之错不至连累他人。 还有些微薄家产,愿悉数补偿受害者。 薄薄两页纸,就结束了林掌柜的一生。 琉璃捏着信笺,觉得心中一阵难过。 她之前也明白,其他人责任或轻或重,林掌柜总是难逃牢狱之灾。 只是万万料不到,他会畏罪自尽,并留下这样一封遗书。 169.第169章 都关起来吧 “琉璃小姐可看出了什么?” 成远步忽然发问。 琉璃身子一颤,赶紧伏地叩首。 “都是民女的错!” “他已承认全是自己私自所为,不关季家商行的事。你一个深闺女子又何错之有?” “是民女一时心急,让表哥逼问了林掌柜。” “是这样么?” 成远步不置可否,目光掠过琉璃朝她身后望去。 “宋管事又如何以为呢?” 琉璃吃惊回头,才发现宋承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手里提着一只小藤箱,想必装的账本。 看他脸色苍白,也是一副受惊状。 “这件事与表妹无关,是我督管无力在先,又严厉斥责在后。” 宋承恩颤巍巍地在琉璃身旁跪下。 说前两日发现海椒有异后,他就把“四季祥”的生意能停的都暂停了,能追回的都去追回,又削了林掌柜的职,要他回家反省。 “想不到林掌柜忧惧交加,竟然寻了短见……” 说着呈上“四季祥”的账本、进出货单,证明自己的确尽力了。 堂上正在验看,忽听陈阿大一声悲鸣: “大人,他们早知是海椒有问题,还拖着不肯说实话!谁知道这两天里又做了什么手脚?” 又很很地等着琉璃与宋承恩,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掌柜的还不是听你们这些东家的话?” 琉璃心中明白,公堂外的许多人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无论林掌柜是不是在遗书中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也无论有没有证据证明季家在尽力挽救,世人骂的仍然是她季琉璃和季家。 更何况,先是玉如意举家远遁,又是林掌柜畏罪自杀,偏偏都是在这种时候发生,更让人怀疑别有内情。 果然,就有旁听的一位官员提出林掌柜是否自杀,还需要仵作验过再审。 “也好。本王也听得乏了。我看今天就先各自散了吧!” 端王懒洋洋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 目光掠过琉璃,立刻不着痕迹地移开。 成远步轻咳一声,一一发落: “眼下案情未明,需要择日再审。原告归家等候传唤。被告按理也还不能放回,需要羁押在衙,随时传唤审讯。不过,既然案件目前另有疑点,被告又是女子,也可以取保放之。” 此话一出,公堂内外又是一阵哗然。 本朝律法规定,初犯、轻犯或无实据的被告,或是有病在身者,都可以取保放之,待再审或痊愈后再依律断决。 如果是妇人被告,除通奸和死罪必须收监之外,也可以由家人取保。 其实成远步的说法完全合理合法。 但显然,之前的传言已让众人深信不疑。 琉璃如果此时被放归季家,必然会被认为是端王从中施压,又或者是成远步徇私枉法。 堂外百姓已在鼓噪,陈阿大更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句句不离亡妻爱子。 忽而又有一阵歌声由远而近。 居然是一大群叫花子敲着竹杖、破碗,在寒风中围着府衙门口,不嚷不闹只是唱着一支莲花落。 “大人,你听一听!看一看啊!” 陈阿大扑在地上,磕得额头流血。 “不管是米还是海椒,大家伙儿可都是被她害成这样的!” 成远步举起惊堂木,却迟迟没有放下。 竹杖敲在雪地里,一声声又沉又钝,却盖过了衙差们的“威武”声。 什么叫众怒难犯,琉璃终于明白了。 “成大人!” 她朝前跪行一步,仰起脸来。 “民女虽是无心之过,却害苦了许多无辜之人。民女不敢推卸责任,情愿受羁押听凭发落。” 一片喧哗中,她的声音细弱却相当坚定。 端王闻言,略略挑眉朝她瞟了一眼,也看不出神情喜怒。 “不!” 倒是宋承恩激动地跳起来。 被衙差持杖在腿上敲了一记才又记起公堂规矩,重新跪好。 “不!表妹济贫赈困原本是一片好意。一切错处都在草民!是草民督管无力,才让林掌柜做出了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请大人明鉴!” 说着也连叩三个响头。 “表妹身娇体弱,就算一定要羁押,也让我来代替吧!” “表哥,这怎么可以?” 琉璃当然不肯依他。 两人在堂上争了几句,忽听端王冷冷一笑: “倒是兄妹情深!那么就都关起来吧!” 他这一说,连成远步都惊了一惊,手中的惊堂木“啪”的落在了案上。 堂内堂外陡然安静下来。 成远步先请端王落座,又与周大人和其他两位官员交换了一下意见。 “既然是因为海椒兑碱面才起的事端,当事人林掌柜又已经亡故,那么到底是不是他一人所为,又是畏罪自尽还是别有内情,许多事都要与宋管事问话。在案情明了之前,就先留在衙内吧。至于……” “至于琉璃小姐么,本王倒有一个提议。” 端王懒洋洋地插话进来,完全无视公堂上下的目光和议论。 “恭听殿下高见。” “本王记得,本朝律令规定,妇人涉案,只要不是通奸与死罪者,可由家人取保。如无家人取保,也可由邻长、里正或德高望重之人代为看管。成少尹,本王说得可对?” “殿下说得正是。下官正打算传唤里正……” “何必如此麻烦!” 端王把折扇收拢,“啪”的一声敲在掌心。 “这不是有现成的德高望重之人可以托付么?” 堂内堂外,众人又一次震惊哗然。 琉璃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在这种众怒一触即发的时候,端王为了她竟会这样做。 当初听见小八说那些话时,她心里也发生过一丝动摇。 现在看来,真是相当可笑。 她居然会因为那个人的几句话,就怀疑端王。 “王爷……” 琉璃跪在原地,声音不禁哽咽。 “民女是戴罪之身,不敢连累王爷的声誉。” 成远步也很为难。 “虽说律法是有此条,但怎能劳动殿下?还是交给里正为好。”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 端王哈哈一笑,走到琉璃身边。 “本王说的德高望重之人,怎么可能是本王自己?” 170.第170章 千金买马骨 “本王说的德高望重之人,当然不是指本王自己。” 端王站在琉璃身边,笑吟吟地望向堂上。 “本王说的这个人行事公正,始终以朝廷和百姓为重,可谓德高;年纪轻轻就受到天下子民钦敬,可谓望重。把人交给这一位,任谁都会放心。五哥,你说可是?” 琉璃心头一颤,忍不住也抬头望向堂上。 青天白日海水山屏之后,果然缓缓步出一人。 紫袍玉冠,不怒自威,正是今天一直没有露面的肃王。 “你也胡闹够了!” 肃王一拂衣袖,朝端王扫了一眼。 “本王可是在尽心尽力替圣上分忧哪!” 端王耸耸肩,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五哥你想啊,寒冬施粥本是善行,如果只是一时不察就要承担起别人的过错。就算这回归罪一人,用重刑堵了悠悠众口,可从今往后还有谁敢再做善事?” 他折扇一指,直向堂上官员。 “周大人,你敢么?” 周大人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正垂着头偷偷打瞌睡。 猛然被这一问,惊了一惊,胡须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大人,你呢?” 另一个官员当然也无话可说。 端王又转身指向堂外。 “你们,你们又敢么?就不怕善因却结恶果,好事未做成反倒身陷牢狱?” 众人都不敢说话,连叫花子们的竹杖声也忽然停下了。 端王笑一笑,又随手拿扇子敲了敲旁边的一个衙役。 “你叫什么名字?” “王大石。” “大石兄。你听过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么?” 王大石摇摇头。 “没听过,本王就告诉你。” 端王笑吟吟的,也不看肃王的脸色,自顾自就说起了故事。 这个故事琉璃倒也记得。 说的是上古时有一位国君,为了求一匹千里马不惜悬赏千金,但是悬赏三年始终无人肯来揭榜。 于是有个身份低微的侍臣自告奋勇,提出带千金去为国君买马。 过了三个月,侍臣回来了禀报,说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可惜马已经死了。他花了五百两黄金,把马的尸骨买回来了。 国君勃然大怒:“朕是要骑马驰骋千里,你花了五百两黄金弄回一副马骨是要糊弄朕么?”侍臣不慌不忙,解释说:“连千里马的尸骨,大王都肯出五百金来买。天下人就会知道大王是真心爱马,也是真心悬赏千金。很快就会有人给大王送马来了!” 果不其然,还不到一年,就有三匹千里马送到了宫中。 “这个故事大石兄听懂了么?” 端王敲敲折扇。 王大石迟疑地摇摇头。 琉璃心中却非常感激,知道端王这是在替自己辩护。 “听不懂没关系,本王来与你解释。” 端王 “一副马骨,弄得好就可为天下人的表率;要是弄得不好好……大石兄,本王问你,要是那位国君一怒之下把侍臣砍了,马骨丢了,又会怎样?” “这……这能追回那五百两黄金么?” 王大石讷讷问道。 “五百两黄金有什么稀罕!” 端王的折扇恨铁不成钢地敲到他肩上。 “就算追回了那五百金,天下人也只会看见国君这样小家子气。以后别说千里马了,就是想弄套马板肠来熬油也是捞不到的!” 端王回身,朝肃王一揖到地。 “为了全天下的向善之心,还望皇兄明鉴!”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只有肃王冷哼一声。 “有向善之心固然好,也要有种善因得善果的本事。金陵府已在审案。无关人等就不要掺和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同为天子手足,当然事事想天家所想,忧天家所忧。” 端王说着就朝北方拱了拱手。 “如今本案错装复杂,又牵涉到民议民心。皇兄是天下公认的贤王,行事必然会公正行事,使人膺服。不是么?” 他平时放浪形骸,突然说起正经话来居然有板有眼,让人一时无从辩驳。 金陵府尹周大人第一个站起身来支持,另外两位官员也跟着也附和。 琉璃心中暗想,这多半都是因为端王这样公开一闹,这些官员生怕招惹麻烦,倒不如顺势让肃王担此重任。 横竖两个都是王爷,又是兄弟,就是打起来也不关他们的事。 一片呼声中,肃王终于勉强点头。 当然琉璃一介女子,也不好由他亲自监管。 最终是在金陵府衙后院另找了一处屋子让她住下,再单独拨一名牢婆来看管她。 毕竟是肃王发了话,这样的安排无人反对。 琉璃也松了口气,心中对端王不胜感激。 她原本是抱着受苦的决心来的,谁知安排给她的住处既整洁又安静,虽然无人服侍,但也少了各种质问和请求,倒比在家时还要感觉舒适些。 没多久,负责看管她的牢婆就到了。 与戏台上小花脸所扮的滑稽婆子完全不一样,这个牢婆看着只有四十来岁,衣衫素净,不苟言笑,自有一副端凝气质。 牢婆见了琉璃,一双利眼上下一扫,似乎就把她看得通通透透了。 等不到牢婆问话,琉璃只得自己先怯怯开口。 “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夫家姓何。大家都叫我一声何婶子。” 琉璃原本也想叫一声何婶子,想想那个“大家”没准指的是哪里的大家,实在是不太吉利。 想了想,自己换了个称呼。 “原来是何妈妈。这些天还要多麻烦你了。” 她说着,就递上一个用手绢包好的小包。 这是她刚才就准备好的。 手绢里包着一只金丝掐花镯子,一只玉钗,还有两枚玛瑙指环。 如果阿丝看到这一幕,就会知道她早上为什么要精心装扮,对首饰更是精挑细选。 “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妈妈莫要嫌弃。” 何妈妈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就把小包揣进了袖子里。 此后她住外屋,琉璃住里屋,两人倒也相安无事。除了每日送饭和收拾碗筷,也并不到琉璃屋里来。 不过琉璃每次试图问起外面的情形,她也只当没有听见,完全不予理会。 171.第171章 这是什么 第二天,阿丝来了,给琉璃带来了日常换洗的衣物。 阿丝两只眼睛红肿如桃,似乎刚刚才大哭了一场,见到琉璃又涌出泪来。 “小姐啊,你不听夫人同表少爷的话,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她还要说什么,手中包袱已被何妈妈接了过去。 “东西既然送到了,姑娘就请回吧。不相干的话请不要再提。” 阿丝一抹眼泪,撇嘴道: “我同我家小姐说话,你来啰嗦什么?” 琉璃赶紧介绍说这位何妈妈是在这里负责看管自己的,叫阿丝不得无礼。 阿丝就更不平了。 “又没断案又没定罪,凭啥让小姐受这委屈?再说我又不归她看管,怎么也管到我头上来了?” 这话说得非常无礼,琉璃正要呵斥,何妈妈却开口了。 “羁留中不可与外界通消息。姑娘要再多说一句,按律也该被留下了。” 这一句话,立刻就让阿丝闭了嘴,连眼泪都吓回去了。 何妈妈也不多说,手脚麻利地翻检包袱。 琉璃虽然不是已经定罪的囚犯,送来的东西也要搜检看有没有违禁之物。 何妈妈一件件细翻着,突然把手一扬。 “这是什么?” 她手中所拿的,是一个细瓷小瓶。 琉璃也不明白,看看阿丝。 阿丝畏缩了一下,答道: “这是给我家小姐吃的补药。夫人特意命我带来。” 何妈妈打开瓶子,果然倒出了几颗黑乎乎的药丸。 她掰开一粒闻了闻,不动声色地把药碗塞回瓶内,又把药瓶与几件华丽的衣裳首饰丢回包袱里,随手挽了个结。 “这几样东西用不着,就请姑娘带回去吧。” 她声调不徐不疾,但是很有威慑感。 阿丝不敢反驳,接了包袱就匆匆离开,竟然连辞行都忘了。 “季小姐平时吃的什么药?如果有需要,可以请大夫来重新开方取药。” 何妈妈把检查过的衣服交给琉璃,这样说道。 琉璃应了一声,说自己冬天有时怯冷,会吃些参芪丸,现在就不必劳烦了。 何妈妈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就走了出去。 琉璃垂下眼来,心头一阵狂跳。 因为她从来就不吃补药。 生母朱氏去世后,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才治好。 她爹季老板认为这都是因为平时娇生惯养,体质娇弱才禁受不住哀痛,从此不许她进补吃药。 说也奇怪,之后她的体魄倒真的强健了许多,平时有个感冒发烧也不用吃药自己就能痊愈。 偶有不适,也只是用饮食调理,补药什么的从来不吃。 这件事,阿丝和宋氏都是很清楚的。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给她送一瓶药来? 是药丸中另藏玄机,还是…… 琉璃知道,像她现在这种情形,一些有头脸的人家为了维持声誉会做出某些事情。 不过她不愿相信,宋氏竟然会是这个意思。 更何况,事情已闹上公堂,就算令她自裁也来不及挽救季家的声誉了。 除非,宋氏想救的另有其人? 琉璃站在窗边,窗外假山上积了些雪,看着也颇有意境。 宋承恩就不像她这样好运气,能住在府衙后院还有风景可以欣赏。 也不知道表哥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想到这里,她就又担心,又有些内疚。 毕竟当时听见宋承恩大声说愿意代替她受羁押,心里还是十分感动的。 怕就怕林掌柜的死会有什么蹊跷。 早在公堂上听见时,琉璃心中就充满了疑虑。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像那样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毫无怨言的赴死却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林掌柜过错虽大,却罪不致死,按照律法顶多是受受杖责或流刑。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想办法减轻罪责,而不是一心求死才对啊。 就算林掌柜一时想不开,他的妻儿难道就没有任何劝阻? 邻居没有见到林家人带着行李离开,也没有听见哭声,可见离开时必然是在夜里。 可见必然是林掌柜先安排妻儿离开,再于第二天早上悬梁自尽的 明明并非株连重罪,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家人为什么又肯听从他的安排? 送走家人后,他没有立刻赴死,而又等了几个时辰。 那几个时辰里,他又做了什么? 那封遗书是他亲笔所写吗? 他自尽当天,也正是琉璃原计划去向肃王禀告实情的日子。是巧合,还是刻意的选择? 他让大门虚掩着,会不会是知道当天会有人找上门来? 宋承恩请她延后的那两天,所谓的善后真的只是处理货物吗? 还有那个陈阿大,早不告晚不告,击鼓鸣冤选的也是那一天。 一个带着全家领粥糊口的穷汉,也有钱找人写状纸吗? 还是在他背后另有其人? 琉璃越想越觉得可怕,太阳穴又突突的跳了起来。 自从那日受了清宁郡主的羞辱,在大街上晕倒之后,她就时不时会这样头痛。 有时候眼前脑中会掠过些奇怪的景象和话语,想要认真回忆,却又完全没有印象。 琉璃这一头痛就痛了三四天。 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好容易合上眼睛,面前晃的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就是小八复杂的目光。 这天午后,她昏睡了一阵,决定出门散一会儿步。 虽然是在羁押期间,不过肃王仁慈,恩准她每日可以在门前的小院内走动,晒晒太阳。 因为怕招惹更多是非,琉璃平时总是待在屋里。 这时出门让风吹了吹,头疼果然不那么厉害了。 琉璃才踱了几步,就听见院门外有些声响,听起来似乎是何妈妈在同谁争执。 她一时好奇,就悄不作声地贴着墙根走过去偷听。 只听何妈妈不悦地哼了一声。 “怎么又送来了?我不是说过,以后这种东西就不必拿过来了。” 对方赔笑着回答说: “这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么?咱受了人的请托,总要把东西送到。这也是可怜她家里一片诚心。” 何妈妈冷哼一声。 “你们银子收得手沉不沉?仔细让大人们知道了,有得是发落!” 172.第172章 既然季小姐想吃这个 何妈妈声音虽然不高,但隔着一堵院墙琉璃也能听出她此刻的严厉。 谁知对方不为所动,反而打了个哈哈。 “知道了又如何?就算是蹲大牢的死囚犯,只要家里肯使银子张罗,还不是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这原本就是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的恩典。” 说着又笑了两声。 “婶子您也别说咱。您不也是受了别人之托吗?要不怎能这样狠心?” 对方说着,就把什么东西朝地上一搁。 “总之东西今天咱也送到了。至于您老爱怎么发落,那可就不管咱的事啦!” 走两步又说道: “那季小姐也怪可怜的。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每日吃着粗茶淡饭,只怕挨不到开堂再审人就要病倒咯!” “少说废话,赶紧把厨房的饭菜送来才是。” 赶跑了人,何妈妈拎起地上的东西,忽然叹了口气。 “等一等!” 琉璃喊了一声,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院门。 刚出来就瞧见何妈妈揭开红漆食盒,端起一碗菜要朝阴沟里倒。 “何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不顾自己正受羁押,没有许可不能走出小院。 “这些饭菜,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指着三层高的食盒发问。 除了何妈妈手里拿着的那一碗,食盒里还有三样小菜,还腾着热气。 想必下面两层也装着同样精致的菜肴。 羁押期间一直是米饭配合一荤一素两个菜,与衙役们吃的一样。琉璃每顿都只能强迫自己吃下小半碗米饭。 乍一见这样精致可口的饭菜,琉璃只觉得胃里没来由就是一响,声音也不禁变得尖利起来。 “何妈妈,这饭菜是不是送来给我的?” 何妈妈看了琉璃一眼,慢吞吞回答了一个字: “是。” “既然是送来给我的,何妈妈怎么不拿进去呢?” 琉璃尽量控制自己,让语气显得和缓一些。 刚才只听得片言只语,她也不知道何妈妈是不是真的收了什么人的好处,故意为难自己。 只希望自己客客气气地说话,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谁知何妈妈并不回答,手中拿着的那碗菜也不肯放下。 琉璃压住怒意,又柔声说: “这样好的饭菜,打翻就可惜了。不如请何妈妈替我拿进屋去,我们一同分而食之,可好?” 何妈妈仍是不理。 “我刚才无意中听见何妈妈与那位差大哥说话,这应该不是头一次送来吧?” 琉璃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又问。 这次何妈妈倒是回答了。 “从你在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送了。”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琉璃看着那条阴沟,不知道之前到底有多少菜肴都这样白白倒了进去。 “因为这件事,季小姐并不需要知道。” 何妈妈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琉璃闻言真是气结。 “这明明是送来给我的,我怎么就不需要知道?” 作为回答的,是何妈妈一翻手,好端端的一碗菊花鸭胗就倒进了阴沟里。 眼看她又伸手去捞另一盘红梅鱼肚,琉璃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住。 “敢问何妈妈,我所涉的那桩案子莫非已经审完定罪了么?” 何妈妈看了她一眼,终于放开了食盒。 “并没有。” “既然我还不是犯人,怎么我的东西就能任由妈妈随意处置了?连知会都没有一声,难道这就是金陵府衙的规矩?” 何妈妈看着琉璃,并不说话。 琉璃唯恐自己气势不足,又赶紧再搬出两座尊神。 “何妈妈久在衙中供职,对各位大人的秉性一定十分了解。听说成少尹为人刚正不阿,肃王殿下更是公正严明,最恨有人狐假虎威,借着办案盘剥敲诈。不知是也不是?” 听到这两个名讳,何妈妈的神色果然微变。 琉璃趁机捋下腕上的另一只金丝镯递了过去。 “我也知道何妈妈在此看守辛苦,有心想请妈妈吃两钟酒。” 她只当这就是恩威并施,必然有效。 谁知面对金灿灿一只镯子,何妈妈竟然不肯收下。 “既然季小姐想吃这个,那也由你。” 何妈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自己把食盒重新盖好。 接着就不再说话,径直把食盒拎到琉璃所住的内屋中。 居然如此轻易就压制了这个牢婆?琉璃只觉得不太踏实。 不过一闻见满室饭菜飘香,她也顾不得其他了。 说也奇怪,平时何妈妈都是把饭菜端上桌后就会离开。琉璃也总是自己默默落座,从不与她搭话。反正无论问什么,何妈妈总是闭口不言。 这次何妈妈不仅把食盒提了进来,又把食盒中各种菜肴一一取出,连碗筷都替琉璃摆放好了。 琉璃只当是刚才自己抬出肃王吓到了她,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她在桌前坐下,看了看菜肴,发现居然都很合自己口味。 最难得的是还有一碗桂花夹心小元宵,是她最爱吃的甜点。 琉璃愣了愣,知道她口味喜好的人可并不多。 看到小元宵上漂浮的数点金桂花,琉璃心中忽然一动。 “请问何妈妈,知道这些菜都是什么人送来的吗?” “谁知道是什么人?总之每日晌午送到后角门外,再由人送进来的。” “每日送来的都是这些菜么?” “这我并没有注意过。” 琉璃想了想,又问: “不知道这样的饭菜,是只送来给我的,还是前面也有?” “前面”指的就是宋承恩被羁押的地方。 “一模一样两只食盒,一只送到前面。” 听了这个回答,琉璃心中略略有些失落。 既然是同时送给自己和表哥的,想必就是家里人张罗的。 也是她自作多情,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以为是端王暗中派人送来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如果真是端王的意思,又怎么会这样拐弯抹角,被何妈妈一个牢婆就能阻挠? 琉璃牵了牵嘴角,拿起勺子来。 满桌饭菜虽香,她却突然又没了食欲。 于是就只舀了一颗桂花夹心小元宵送入嘴中。 糯米的绵软中混着桂花与蜂蜜的清甜,非常美味。 “不,不对!” 173.第173章 不,不对 “不对?” 何妈妈一直默默候在旁边,听见琉璃一嚷,就赶紧走到桌边来。 “这元宵有什么不对吗?” 看她的神情似乎十分紧张,恨不得就要撬开琉璃的嘴把元宵取出来似的。 琉璃摇摇头,又喝了一口甜汤把元宵送下。 “没什么。只是这味道与我平时吃的不太一样。” 她又舀起一颗,却被何妈妈抓住了手腕。 “慢着!” 不由分说的,何妈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就插进了那颗小元宵里。 片刻之后拔出来,银色依旧闪亮。 何妈妈犹不放心,又用银簪挨个把所有的菜肴都试了一遍。 最后看着银簪没有变色,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原来这位何妈妈虽然收了不知谁的好处,倒也是个尽责的牢头。 琉璃连忙宽慰她说: “我并不是说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只是……” 一句话未说完,她突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已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下一瞬间,她的手已经抓起了筷子。 筷子也是随菜肴一起装在食盒里送来的。 外面贴了一层金花,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居然沉甸甸的压手。 然而琉璃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轻巧地扬起筷子,就朝何妈妈双眼插了下去。 “啊!” 她尖叫一声,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完全不听使唤了。 明明吓得半死,手头的动作却非常灵敏狠辣。 多亏何妈妈朝旁边一闪,恰恰避开了。 “这,这是怎么了?” 琉璃在心中拼命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嗓子里发出的一些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声。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她已经拿着筷子在屋里追杀起何妈妈来。 好在何妈妈回过身来后,反应也是出人意料的敏捷。 明明是个清瘦的妇人,手劲居然很大。 琉璃的手腕被她敲了一下,几乎要痛得晕倒过去。 可诡异的是,明明痛得就像断了一样,她的手却一刻不停挥打着。 更诡异的是,她只顾追何妈妈,碰到屋里的桌椅板凳一律不管,竟然就直直地撞翻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挥起一张椅子把何妈妈砸倒在地,哈哈大笑几声之后,就踩着一地狼藉冲了出去。 琉璃觉得此刻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 一半自己在惊慌尖叫,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停下来却又无计可施。 另一半自己完全丧失了理智,在金陵府衙后院一路横冲直撞,见树推树,见人打人,口中还是不是发出可怕的狂笑。 “不好!这是失心疯了!疯了!” 府衙中的差役五六个围上来,试图制服琉璃。 谁知琉璃已经打红眼了,无论是谁,上来她都是一阵疯狂厮打。 直到觉得口中充满了血腥气,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在一个差役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琉璃心头觉得又恶心又害怕,手却一把拔出了那个差役的腰刀。 明晃晃的腰刀拿在她手里,居然轻得感觉不到重量。 “来人啊!” “快去禀报大人!” “保护肃王殿下!” 一片惊呼声里,琉璃挥着刀一路向前。 明明晕得不辨方向,她却端端直直闯进了肃王所住的院子。 院子中有肃王的四名侍卫,都是大内高手,个个身手了得。 然而见了披头散发,满口献血的琉璃,一时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竟被她那种不要命的胡劈乱砍压制住了。 “出了什么事?” 猛然间响起一声厉喝,肃王推门而出。 两名侍卫连忙护在他前方,另外两名则把琉璃逼退。 “这不是季家小姐么?出了什么事。” 肃王惊讶道,冷不防就被琉璃一刀劈了上来。 还好有侍卫护驾,他才能毫发无伤地避开。 “启禀殿下!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大姑娘突然就变成了武疯子!” 又有一批衙役急急赶来,终于把琉璃困在了当中。 琉璃提着刀,突然大笑几声,反手一刀就朝自己头上拍去。 “不好!” 肃王高声叫道。 “快,快快拦住她!”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琉璃的动作比她自己想像得还要快。 神智清醒的半个琉璃就眼睁睁看着疯了的自己一刀砍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 忽然听见一声风响,突然就觉得手腕一麻。 “哐当”一声,腰刀竟然被打落到地上。 “成……大人!” 那半个清醒的琉璃在心中喃喃叫着,看着成远步一脸铁青地朝自己奔过来。 “去!” 随着这一声叱咤,成远步的手掌猛然拍上了琉璃的天灵盖。 这一拍,就像一股冰冷的水流当头浇下一样。 琉璃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论是哪一半自己都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恢复了意识。 微微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然而眼皮依然沉重得抬不起来,嗓子里也如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静静躺着,在黑暗中听着身旁人的议论。 “你确定吗?” “虽然没有十成把握,不过十之八九就是这样。” “这么说南蛮妖人还有余孽在金陵城内?” “是下官失职,请殿下降罪!” “这种话不说也罢。不过本王很是不解,为什么会是她?” “这的确令人费解。而且据下官所知……这种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了。” “这一回也算她运气。” “依下官之见,未必是运气。” “怎么讲?” “下官赶到出手时,那灵引已非常微弱了。” “你的意思是,及时你不出手,她也会清醒过来?” “当时事态紧急,下官也未能仔细判断。不过总觉得,那灵引种得恰到好处,就像对方掐算着时间一样。” “难不成那个人竟藏身在府衙内?” 什么灵引,南蛮余孽……琉璃听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肃王和成远步的声音时远时近,犹如浮在梦中。 就在她又要沉睡的瞬间,突然听到肃王说: “那饭菜既是季家送来的,就从季家着手吧。” 琉璃微微一颤,竟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 “不,不对……” 174.第174章 不是毒,是灵引 说完那一句,琉璃只觉得全身力气尽消,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刚睁开眼睛,就听见一个声音说: “殿下,她醒了。” 接着,就有一道身影靠近,笼罩在她上方。 “醒了?” 有那么一瞬间,琉璃以为这身影是端王的。 听到这一声冰冷的问话后才发现是肃王。 同时也回忆起,自己发狂时提着刀冲到肃王院内要刺杀的模样。 “肃王殿下……” 她挣扎支起身子就要施礼,却被他一摆手拦住了。 “先不要说话。” 肃王朝旁边做了个手势,成远步就走上前来。 “琉璃小姐,冒犯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手就蓦地扣上琉璃的手腕。 琉璃只觉得成远步的手指一压,自己的脉搏就像突然被中止了一样。 瞬间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手腕中传遍全身,如凉水一样冲刷着她的身体和意识。 过了好一会儿,成远步终于松开了手。 “怎么样?”肃王问。 “干净了。” 话虽如此,成远步神情却颇为凝重。 “这是说……什么干净了?” 琉璃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试着活动了下手腕,倒觉得身子终于又听自己使唤了,之前时时让她脑子如火一样烧起来的热度也消失了。 肃王和成远步都未回答,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琉璃只能自己揣测。 “我,我这是中毒了吗?” 听说世间有些毒药能让人癫狂发疯。 肃王不置可否,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琉璃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在一间四墙无窗的暗室内。 除了肃王与成远步,屋内只有一个身着劲装的女子。立在她床头,与其说是照顾,倒不如说是在防备什么。 “飞鸢,去把那牢婆带进来。” 听见肃王的吩咐,那女子应了一声。离开时尤自不放心地看了琉璃两眼。 “不妨事。既然成少尹说干净了,那就一定没有问题。” 名叫飞鸢的女子一去,屋内气氛更觉诡异。 “何妈妈……她还好吗?” 想到之前自己都做了什么,琉璃不禁担心地问。 “你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吗?” 听声气,肃王这话倒并非讥讽。 “我……民女当时身子不受自己控制,缠斗时出手完全不知道轻重。” “缠斗?” 肃王一抬眼。 “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说来。” 当时的情形琉璃也记得不是很详细了,囫囵说完,之间肃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难怪室内会一片狼藉。” 说着又朝成远步笑了笑: “这样都能侥幸活命,看来这位牢婆身手不错啊。” 成远步一垂眸,沉声应道: “何婶子在狱中任值已经有十几年,从未出过差池。” 正说着,墙上暗门从外面被推开。飞鸢领着何妈妈走了进来。 何妈妈额上敷着一大片膏药,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看来是伤了右脚。 琉璃见了非常愧疚,想要问问她却又不敢。 因为看这情形,肃王显然是要审讯她两个。 何妈妈进来见了肃王,也立刻跪在地上。 “何氏失职,请肃王殿下降罪!” 虽说是请罪,,她的声音却很平静。 肃王摆了摆手。 “你把那天对成少尹说的话再说一遍。” 何妈妈默了默,就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琉璃注意听了,发现何妈妈说得很简约,把琉璃击倒她又冲出门去的事只用一句话就带过了。 也不知是怕被责怪阻拦不力,还是另有考虑? “这样说来,你认为琉璃小姐是吃了东西以后才发狂的?” 肃王看着何妈妈。 何妈妈点了点头。 “除了吃的,此前季小姐的起居都与前几天完全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之前也有饭菜送来,我怕会出意外,都是倒进了阴沟,也不见有狗子或鸟雀吃坏。” 何妈妈有些迟疑地说。 “当时听季小姐说味道不对时,我也立刻以银簪试毒,银簪也并没有变色。” “这是当然。” 肃王摇摇头。 “致使她发狂的不是毒药,而是灵引。” 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从何妈妈额上的伤口扫过。 “你可知道灵引吗?” 只是这一个眼神,一个问题,琉璃就能想象那些被肃王审讯的官员心中有多么惊恐。 难怪说肃王断案, 何妈妈倒是不躲不闪,仍然镇定回答道: “知道。当年接下这差使时,就被告知过需要小心这个。” “既然知道,你怎么没有多加小心?” 何妈妈俯下身去,告罪道: “请殿下恕何氏无知。我只知道种灵引时都是施术者亲自对人下手。万万没想到还能借助饮食。心想只是一些饭菜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世界上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也,岂容你这样想当然?” 肃王斥责道。 “就算这次不是灵引,被告羁押时除非被允许的,否则一律不得与外界相通的规矩你也忘记了吗?” 何妈妈垂头受责,并不说话。 琉璃听得实在忍不住了。 “不,不怪何妈妈。是我自己强行要求的!” 听了她的说法,肃王更是摇头。 “不错,牢里的囚犯的确可以由家人朋友送饭,权当慰藉。但是案子未结之前,涉案者一旦不慎,极有可能被人灭口。这种事,琉璃小姐竟未考虑过么?” “灭口?” 琉璃呆呆地望着肃王。 “可是……谁会这样做呢?” 林掌柜和季家已经承担下全部罪责,还会有谁要灭她的口? “这就要问那个给你种灵引的人了。” 肃王冷冷一笑。 琉璃终于忍不住问道: “灵引是什么?” “就是之前让你发狂的东西。” 肃王这样说了,她更是不明白。 成远步代为解释说,灵引是一种由灵力所凝聚的符引。种入人体内后,灵力会根据命令,牵引被种的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好像提线木偶一样,任施者摆布。” “所以,刚才我才会变得那样奇怪?明明觉得不对,就是控制不住身体?” 一想到自己身体里被种了这么奇怪的东西,琉璃就觉得不寒而栗。 175.第175章 因为味道不对 “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正是本王想要问你的问题。” 肃王坐在椅子上,朝琉璃微微探身。 “据牢婆刚才所言,你是在吃了东西之后突然发狂的?” 琉璃点点头,仍有些不敢置信。 “也没有吃什么,只是一只小元宵,而且当时刚刚吃下去而已。” “灵只要进入人体内,就会发作,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 成远步向她解释道。 琉璃依然不明白。 “可是何妈妈刚才说了,饭菜倒在阴沟里,狗子和鸟雀吃了不是也没事么?” “灵引不是毒药。莫说对动物无效,就是何妈妈或是我吃了,也不会有任何异常。” 成远步看着琉璃,神色有些担忧。 “琉璃小姐,你明白了么?” “成大人的意思莫非是……” 琉璃愕然地坐直了身子。 “这个什么灵引,是有人用来专门对付我的?” “不错,是有一个驱灵者专门向你施术。所用的灵引,只会在进入你身体后起效。” 驱灵者? 专门向她施了这种邪门的禁术? “所以,这其中绝不可能有什么误会?” 琉璃呆呆地看着地板。 “可是……他为什要这样做?为什么想要我的命?” 她还记得,当时在袭击肃王不成之后,被控制住的自己竟要挥刀自尽。 “他?” 肃王眸光一动。 “琉璃小姐心中已经有了可疑的人选么?” “不……” 琉璃缓缓摇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我只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样招人怨恨……到底是谁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借着啜泣,她把已经冒到嗓子眼的人名暂时压了下。 会是小八吗? 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无量公子? 可是琉璃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针对自己。 又或者另有他人? 这时何妈妈正向肃王禀告道: “此前还有一件事,不知是否也有关系。” “说。” “前些天,季府派人来给季小姐送换洗衣物,包袱中夹了一瓶药丸。” 何妈妈说着,瞟了琉璃一眼。 “说是季小姐惯常吃的参芪丸,不过我怕不稳妥,掰开一颗闻了闻。” “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么?” “闻着,倒像是黑附子。” 何妈妈话一说完,肃王惊得双眉一扬。 成远步更是朝前一步,厉声疾喝道: “此事非同小可,你说话可要慎重!” 琉璃惊得手心一片冰凉。 她虽然不学无术,也知道黑附子是附乌头而生的一种药。 乌头有剧毒,黑附子的毒性也非常强。尽管是温里散寒的良药,但用量一旦不慎就会闹出人命。 她之前也怀疑过家里莫名其妙送什么药来,也猜测过宋氏是否暗示她一死以全家声。 可是那些仅仅只是怀疑。 现在这份怀疑突然被证实,真是教她心头苦涩难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不敢断定,但气味辛燥,绝不是参芪之类的温补药物。” 何妈妈的神色看着倒其实是相当笃定的。 “想不到你还精通药理。” 肃王忽然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知是赞是疑。 何妈妈微微垂眸,面上仍无表情。 “先夫原是大夫,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狱中常有人患个小病小痛,不方便请大夫时也是让我代为抓药的。” “本王知道了。” 肃王转看琉璃,目光中多了一丝同情。 “先是药丸,后是饭菜,目标都非常明确。看来季老远航未归这段时间,本王少不得要替他料理下家务事了。” “不!” 琉璃急忙跪倒在地。 “药丸一事或有误会,可饭菜绝不是民女家里人送来的!” “哦?” 肃王一扬眉。 “琉璃小姐缘何如此笃定?” “因为味道不对。” 琉璃很肯定地说,目光泫然看向肃王。 “那碗桂花夹心小元宵是民女最爱吃的点心,在家时几乎每日都会有一碗。所以对味道非常清楚。” “怎么说?” “昨天那碗小元宵味道清甜不腻,不过用的却是蜂蜜。” “桂花夹心小元宵难道不用蜂蜜?” “坊间的做法的确一向是用蜂蜜与桂花酱调和夹心,不过民女家却不一样。” 原来季家是做海货的,早先在蔗糖上还狠赚过一笔钱。 如今蔗糖也不算便宜,季家却仗着自家有船队,有商行,取用起来全不吝惜。因为季老板好甜食,蔗糖又远比蜂蜜甘甜,所以季家厨子做起点心来多用蔗糖而非蜂蜜。 “我常吃的小元宵比这可要甜多了,所以入口就知道不对。” 琉璃想了想,推测说: “一定是有人打听到我爱吃这些东西,故意去酒楼叫了一席。又故意把那什么灵引下在我最爱吃的小元宵里。” 至于同时也给宋承恩送去一份,当然是因为那人考虑周翔,知道如果是季家送饮食,一定不会厚此薄彼。 “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不是季家送来的。既能毁了民女,又能陷害季家,真是好毒的诡计!” 琉璃朝肃王接连叩拜了三下。 “请肃王殿下明察!” “这倒也不无道理。成少尹——” 肃王看了成远步一眼。 成远步立刻领会,拱手道: “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成大人……” 琉璃有些犹豫地仰起脸来。 粉腮上点点泪光闪烁,着实惹人垂怜。 “也不知我猜的对不对……如果大人要查,可以先查查白下楼、春和楼、燕子居这三个酒家。” “为什么?” “送饭的食盒很精致,并且不是崭新的。我猜想大概是酒楼所用。这三家的器物一向很讲究,成大人不妨去问问看。” 成远步点点头,带着何妈妈一起出去了。 肃王一摆手,吩咐道: “飞鸢,你也出去。” “殿下!” 名唤飞鸢的劲装女子显然很不放心。 “本王心中自有分教。你先出去吧。” 肃王的口气和和缓,命令却不容执拗。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的屋子里一片寂静。 琉璃忐忑不安地等着,终于等到肃王又一次开口。 “琉璃小姐,你这是第几次遇难了?” 176.第176章 人已身在黄泉 “琉璃小姐,你这是第几次遇难了?” 肃王这样问。 琉璃也跟着在心里问了一次自己。 短短不到三个月里,的确险象环生,而且迷雾重重。 不过她不知道肃王究竟知道其中的几次。 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几次。 所以她就缓缓垂首,含糊其次地回答道: “据说民女今年冲太岁,难免会有两三次运气不好。” “两三次么?不见得吧。” 肃王双手拍着椅圈,目光灼灼如看穿了一切。 “听说端王初到金陵时,你就曾晕倒过?” 平时肃王对端王总是直呼小名“阿崎”,现在突然换了称呼,琉璃略觉得不习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称呼,就连那种怒其不争中透着疼爱的兄长口吻也消失了。 “回王爷,那时正逢民女身体不适。况且……当时端王也并没有亲临诗社。” 听到琉璃这样战战兢兢的回答,肃王微微一笑。 “本王并不是要责备什么,琉璃小姐无需紧张。” 他这样一说,琉璃就更紧张了,心里揣测着肃王此时来翻这种旧账的意义何在,额上竟然微微沁出了汗珠。 “本王只是好奇,在那之前,你们是在何处相识的?” 想不到,肃王接下来问的,竟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琉璃茫然地瞪圆了眼睛。 “民女之前……从未见过端王殿下。” “是么?” 肃王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琉璃小姐的血书绢帕,本王前些日子也有幸目睹了。果真情深意切,感人肺腑。” “肃王殿下的意思莫非是,那样的一往情深不可能是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么?” 琉璃双颊微红,眼睛却勇敢地看着肃王。 “可是,民女当时对端王的确是慕名而动心,就好像……” 她羞怯地垂下长睫。 “天底下那些为端王而痴迷的女子一样。虽然自知羞惭,却不能自抑。” “不,本王并非怀疑琉璃小姐的痴心。” 肃王安抚地摇摇头。 “本王只是没有想到,风流如他,竟然会贸贸然就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打动。”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贬损她? 还是贬损端王? 琉璃战战兢兢地在心里回忆着,却想不起有什么法规禁令是不许亲王私下与民间女子交游的。 “民女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她只能这样回答。 “是么?看来是琉璃小姐的血书绢帕实在动人。假以时日,或许也会成为传世佳话。” “不,不过是些肺腑之言,毫无文采。大、大概是血比较多,端王殿下见了不忍心吧。” 琉璃结结巴巴地说,想起宝瓶锥破她手指,又拉着她的手在绢帕上写了那许多话。 肃王笑了笑,又问她百菊宴那夜,她是不是一直同端王在一起。 这件事端王已经叮嘱过她,琉璃先前也在脑内排演过无数次,现在回答起来倒是很溜。 “不错,起火时本王的确见过你们。” 肃王点点头,算是相信了琉璃的说辞。 “不过,在那之后你们又去了哪里?” 琉璃想了想,决定隐去两人发现小丫鬟采橘尸体的那一段,只把端王带她去厨房吃早饭说了。 为了让肃王相信,他们真的在厨房里呆了很长时间,她特别讲了端王亲自下厨炒小菜,听得肃王忍俊不禁。 “这个毛病他到底是改不掉了。” 听到肃王这样笑着说,琉璃心头忽然蒙上一层薄薄的阴翳。 “端王殿下他,经常这样么?” 虽然现在是肃王在盘问她,她仍是忍不住问。 肃王倒也不以为忤,居然还耐心地回答了她。 “阿崎自幼贪饮贪食,常诩食物中有真味。从前连御厨的勺子他都敢抢,圣上屡禁而不止,也只能由他去了。” 看来端王当时说有个秘密要告诉她,果然只是个噱头。 说不定,对每个他觉得有意思的姑娘,他都会这样告诉她们一个秘密,接着又一个秘密? 明知道不该胡思乱想,琉璃却忍不住又想起小八那晚对自己说的话来。 “琉璃小姐,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肃王关切地朝她看了一眼。 “不过在案件水落石出以前,也只能请你在这间密室里委屈几天了。” 琉璃当然不怕委屈。 “只恳请殿下明察秋毫,但愿真相能早日大白天下。” “本王也希望如此。所以还望琉璃小姐能以实情相告。” 肃王微微皱眉,把实情两字咬得很重。 “民女所说的都是……” 她话未说完,已被肃王打断。 “是与不是,琉璃小姐自己心中明白。本王且问你,可知道此处是哪里?” 琉璃环顾一周,只见四面无窗,门也是一道暗门,与青石墙壁浑如一体。 微微有些凉风吹头顶吹来,她抬头一看,只看见天花板上有两个小小的气窗。 气窗外面却是一片黑暗,隐约还能听见水滴的声音。 “这里……莫非是地下?” “不错。这间密室是在水井侧面打通了暗道,以青石为壁,上铺黄土,下有暗泉,就好像……” “就好像……人已身在黄泉?” 琉璃颤抖着接话道。 “不错。唯有如此,或许才能骗过那个向你施邪术的驱灵术士。” 肃王的神情十分严肃。 “骗过?” “既然他希望季琉璃死,那么我们就让他相信季琉璃已死。” 肃王很肯定地说,那个把灵引种入琉璃体内的术士,一定会做法查探琉璃的下落。 “术法所窥有限,希望能用土下水上这个格局暂且骗过他。” 琉璃完全听不懂,只能懵懵懂懂地点头。 “除了有限的几人,此处无人知晓。周围也加强了人手,可谓密不透风。然而……” 肃王顿了顿,见琉璃毫无反应,才又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既然能够借物来种灵引,可见邪术十分高强。” 琉璃终于恍然。 “肃王殿下的意思是,即使这样的密室也未必能保我平安?” “能保琉璃小姐平安的,唯有琉璃小姐自己。” 肃王站起身来,目光含义深长地落在琉璃身上。 177.第177章 你已经死了 肃王已走到暗门旁边,忽然像想起什么的停住了脚步。 “为防万一,你的饮食都已备在这里,足够十天之需。” 他指着墙角一口竹笼告诉琉璃。 “十天之后,如果你还不能离开这里,飞鸢会再给你送来。” “十天?竟要这么久么?” 琉璃颤抖了一下。 “此事错综复杂,你身中的邪术又牵涉到南蛮余孽。十天是否足够,本王也不不敢担保。” 墙角的暗影笼在肃王身上。 “琉璃小姐也不妨想想,还有什么疏漏处可以告知本王。” 琉璃也听出肃王话里话外大有深意,却不明白这深意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显然肃王是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 可从她这里,肃王到底能知道什么呢? 她又该如何保自己平安? 想到之前肃王的盘问三句不离端王,莫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心底涌起,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肃王殿下,林掌柜的事可有进展了?” “该查明的已经查明了。” 肃王就这样淡淡回答了一句。 “请琉璃小姐不必挂心。本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奸人。” 说到这里,饱含深意的目光又从琉璃面上掠过。 “一而再可谓巧合,再而三可谓运气。琉璃小姐的遭遇,恐怕已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只怕运气终有用尽的一天。所以,还请三思。” 琉璃低下头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肃王看着她,突然曼声吟道: “伊人玉面,隔岁如逢。蹇裳欲涉,不知所终。” “什么?” 这几句诗里又有什么玄机? 琉璃呆呆地望着肃王,却见他微微一笑。 “本王觉得这四句尤为深情,琉璃小姐以为呢?” “民、民女不太懂诗词之道。王爷说好,自然就是极好的。” “是么?” 肃王的笑意更浓了。 “琉璃小姐真是太谦逊了。” 琉璃一惊:莫非…… “还是终于记起来了?这可是血书绢帕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四句肺腑之言哪。” 不等琉璃再说什么,肃王推开暗门,一步跨入看不清的黑暗中。 转瞬之间,暗门悄无声息地又滑上了。 琉璃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 肃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又到底还想知道多少? 琉璃突然觉得,这间密室不是用来保护,而是用来囚禁自己的监牢。 是不是在她“三思”好之前,就要一直呆在这里? 琉璃正想着,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不知不觉,蜡烛已经燃尽了。 她在桌上和竹笼里摩挲了一阵,才发现虽然有水和食物,却忘了准备蜡烛火石。 看来至少未来十天,都要这样在黑暗中度过了。 琉璃苦笑着爬上床,蒙上被子。 四周一片漆黑的好处就是,能够很快睡着。 醒来后吃了点凉水和肉饼,又睡了过去。 就这样吃吃睡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琉璃在竹笼里摸来摸去,都只有喝干了的空瓶。 装肉饼的十个匣子也空空如也。 看来十日的期限已经到了。 琉璃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飞鸢来送饮食。 莫非是她浑浑噩噩,饮食无数,提前把十日的饭量吃光了? 又或者,外面出了什么事,她就被遗忘了? 还是肃王有心要逼一逼她,让她说出什么来? 琉璃忐忑不安地想着,越想就越觉得各种可能都有,一种比一种可怕。 身周的黑暗更是如绝望笼罩着她。 肚子饿还能忍受,口渴却是越来越厉害。 明明墙那边就是一口水井,还能听到水滴的声音,难道她竟要渴死在这里不成? 琉璃苦笑着想,身子已不由自主贴着墙壁。 似乎从冰冷的青石上吸收一点潮气,都能缓解下体内的焦渴。 也不知是倦是困,还是因为缺水而衰弱。没过多久,她连贴着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靠着墙半躺着。 如果就这样死了…… 是不是所有的罪责都由她一人承担了? 也不会被人利用了去对付端王? 琉璃闭上眼,任由身子缓缓滑落。 奇怪的是,这种频死的无力感她竟然很熟悉。 好像许多年前就曾有过这样一次。 就连猛然传来的痛觉都一样。 琉璃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痛。 是光线突然刺激眼睛的疼痛。 她眨眨眼,终于看清了是谁在噼噼啪啪拍着自己的脸颊。 “很失望么?” 飞鸢扬着一只手,冷冷地看着她。 “季小姐大概以为,睁开眼来就能看到某位来救美的英雄吧。” 真奇怪,肃王身边的女护卫为什么对她会有这样大的敌意? 只是因为她那天受了灵引控制跑去刺杀肃王么? 好在敌意归敌意,飞鸢还是拿水壶滴了几滴水在琉璃唇上。 等她能自己坐起身后,又递给她一些水和薄饼。 “慢点吃。” 飞鸢没好气地提醒道。 “我可不想带一具尸体出去见殿下。” “出去?我可以出去了么?” 琉璃有些惊喜。 飞鸢来了,十日期限终于到了。 “现在还不行。” 飞鸢把剩下的水和食物一份份放进竹笼里码好。 “这里是半个月的量,你悠着点用。” 说完就提着灯要出去了。 “飞鸢姑娘!” 琉璃急急从地上支起身来。 “有事么?” 飞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琉璃。 不等琉璃开口,她又冷冰冰地说: “要是想问你家里好不好,案情怎么样了,还是请季小姐免开尊口吧。” “不不,我懂得规矩。” 琉璃喘了口气,只觉得嗓子里有刀子在刮似的疼。 “我,我只是想请姑娘留一盏灯……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留灯?” 飞鸢讥讽地说,顺手扬了扬手里提的灯。 “季小姐别忘了,你已经死了。” 她冰冷的注视让琉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哪有死人在地下躺着,还需要光亮的?” 说完这句,飞鸢自己先笑了。 暗门又一次在琉璃面前滑上,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叹了口气,一点点把手中的水和薄饼吃掉。 又平躺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 178.第178章 更可怕的可能 琉璃扶着墙站起来,挣扎着移到竹笼旁边。 虽然看不见,但是她还是用手摸索着把水和食物清点了一次。 总计有十五壶水和五个装饼的匣子,果然是半个月的用量。 琉璃记在心里,又从最上面拿了两份出来放在一边。 此后她每到饿极时才吃一份。 吃了就默默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做一个记号。 衣带上结有留个之后,她再去取食,摸到的所有水壶与食匣都是空的了。 琉璃跌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倒是明白无比。 “果然是这样。” 在黑暗中,人不知昼夜,就会渐渐失去分辨时间长短的能力。 之前肃王明明白白告诉她,竹笼里的饮食是足够十天的分量。 所以她吃完了就只当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次也是一样。 其实食物根本就不够说好的天数。只有最上面几份是装满了的。 在黑暗中,如果她没有计数,只怕仍会认为那些空壶空匣都是被自己吃光的。 然后又会产生错觉,在饥渴交迫中陷入绝望。 好在这一次她早有准备,一旦确认后,心里倒并不慌张了。 琉璃拿了自己之前准备好的水壶,小口小口抿了几口,又吃了小半张肉饼。 如果她估算得不错,只要节省一些,差不多就在这两份食物吃完之后,飞鸢又该出现了。 毕竟,肃王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饿死她。 否则上一回飞鸢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这样只是想让她陷入恐慌和绝望吗? 为什么? 琉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头回忆起,一句话,一个动作要尽力记起。 果然被她找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 先说陈阿大状告她,时间偏偏就那样巧。 这倒也罢了,他击鼓鸣冤的地方居然是金陵府衙。 金陵府是本朝太祖龙兴之地,建制等同京城,府尹俸禄都比别的府衙要高出一等。 因此金陵府只是统辖,下辖的江宁、真定两县,才实际分管金陵城南北大小事务。寻常百姓诉讼,也需先从县衙告起。 由县而郡,由郡而府,这是律法上明明白白的规定。 所谓“诬告加三等,越讼杖五十”。 陈阿大这样越级告状,按理无论冤情如何,他倒要先挨五十大板杖才能当原告,就连接受他诉状的官员也要受到惩罚。 琉璃相信,当时在场的各位官员衙役,甚至端王,都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本朝律法。 然而那天,却无人指出这一点。 更奇怪的是,成远步居然就那样受理了这案子。 在琉璃和金陵人的心目中,成远步一直为人公正,克己守法,而且爱护百姓。 这次明明可以让陈阿大去县衙告状,这样无论是陈阿大还是他自己都不必触犯律法,也并非让陈阿大状告无门。 为什么成远步会舍弃这种合理的做法呢? 最奇怪的是,一上来就有府尹和另外两位官员旁听,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琉璃从前是没进过衙门,可台上的戏文却没少看。 知道都是有大案、疑案,原告或被告不服上诉之后,才会这样三堂会审。 琉璃当时初上公堂,心里紧张,因此才没有注意到这些不合律法的地方。 如今越想越奇怪。 就连端王能够及时出现在公堂上旁听也很奇怪。 琉璃知道,在金陵这些天端王一直相当放纵,几乎夜夜笙歌,白天总要昼寝到午时才肯起来。 那天陈阿大一早告状,衙役即刻提人,琉璃上堂时也还很早。 谁会赶着去通知端王? 从驿馆到金陵府衙的路程可并不算近。 他也不像肃王,是事前接到过请求,知道琉璃当天会来金陵府衙陈情。 端王原本一无所知,为什么能及时赶到? 琉璃细细琢磨了一阵,才觉得端王当时那些话也很奇怪。 虽然句句都是在维护自己,也句句都是在针对屏风后面的肃王。 最后更是直接把肃王从屏风后逼到了屏风前。 但是琉璃不明白,端王为什么一定要让肃王插手这件案子。 论公论私,她都相信成远步绝不会故意为难自己。 除非…… 琉璃心头突然一颤,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肃王如果有意利用自己对付端王,端王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企图? 如果他不出来说那些话,琉璃要么被家人保回家,要么就像宋承恩一样,住在羁押所里。 正是因为他半强迫着肃王接手,负责看管琉璃,琉璃才会住进金陵府衙后院。 与肃王的居所如此靠近。 所以后来发起狂来,她才这样轻易地冲进了肃王的院子。 想到这里,琉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她却禁不住自己继续想下去。 知道她口味偏好的,除了家人,还有谁? 见到那碗桂花夹心小元宵,她第一个想到的人,难道不是端王? 她虽然不懂种灵引,不过听肃王和成远步说话,那必然是懂得驱灵邪术之人所为。 她所见过的,与灵卫有关的人寥寥无几…… 先不论那神出鬼没的无量公子。 小八虽会驱灵,却并不知道她平时喜欢吃什么。 何况小八之前奉劝过她,应该听从宋承恩的建议,不要把事情闹大。 要真是谋划着要利用她行刺肃王,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所以琉璃相信,至少这一回应该与小八无关。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 不,她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 太阳穴又突突直跳起来,突然而来的头痛欲裂让琉璃蜷起身子,在黑暗中缩成一团。 眼泪无声地顺着脸庞滑落。 突然,泪光一闪。 琉璃还只当是自己的幻觉,愣了愣却发现眼前真的升起了一小团光焰。 青绿色的光焰。 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她惊讶地看着光焰在半空中旋转,越选旋越大,逐渐凸现出一个人形。 一个青衣绿袄的老妇人。 琉璃还从未见过这么老态龙钟的模样。 看她全身几乎缩成一团,脸上也满是皱纹,双眼却灼灼有神。 “你,你是……” 灵卫两个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老夫人已朝她举起了双手。 “去死吧!” 179.第179章 没什么不可能的 “去死吧!” 淡淡的光焰中,青衣绿裙的老妇人朝琉璃伸出双手。 这简直不像人类的手。 又枯又瘦,皱纹一层叠着一层,看起来特别可怕。 琉璃惊慌地朝后挪了两步就被这双手扑倒了。 “这……怎么可能?” 她尖叫着看着那团光焰。 老妇人并没有移动,只是手臂陡然伸长了……足足有普通人手臂的两三倍长。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就发现按在自己手臂上的苍老双手也发生了变化。 指节一节节抽长,变成了青绿的藤蔓。 先是缠住她的双臂,接着绑定她的肩头,又朝下层层缠绕,一转眼就把她整个人都缠住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藤蔓的力气还出奇的大。 琉璃原本是瘫坐在地上的,现在居然被这些看似柔弱的藤蔓拉扯起来。 在她的尖叫声里,藤蔓停顿了片刻。 光焰中的老妇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她,似乎在琢磨什么。 琉璃趁机叫出了她的名字。 “潋滟!” 听到这两个字,光焰微微闪动了一下。 “是你么,潋滟?” 琉璃记得,端王的灵卫就是叫这个名字。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缠在她身上的藤蔓却陡然收紧,疼得琉璃大叫出声。 “潋滟,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琉璃忍着痛,继续问她。 “是……王爷派你来的么?” 琉璃颤抖着问出这个问题。 作为回答,藤蔓扯着她的双腿,似乎要强迫她跪倒在地上。 “你,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送你上路……” 老妇人的声音沙哑,语调也有一些奇特。 就像是门牙掉了之后有些漏风,每个字都带着些嘶嘶声。 “你,你千万别胡来!” 琉璃情急之下大喊起来。 “肃王已接手这个案子,并特意把我保护在这里。一旦发现我死于非命,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藤蔓仍然拽着她的膝盖贴向地面。 “你就不怕连累王爷么?!” 提到端王,藤蔓果然又微微停了停。 “不要替王爷!你不配!” 嘶嘶声充满了怨恨。 “这么替王爷着想,你怎么就不肯早点死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说过啊……只有你死了,才能结束一切。” 一束藤蔓升起,如手指般划过琉璃的脸颊。 “你死了,王爷才能好过,所有人才能好过。” 这话琉璃倒是非常熟悉。 “果然是你!” 下元节时在秦淮河边袭击琉璃,制造幻境的就是她! 可是,为什么?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王爷么?” 嘶嘶声似乎在冷笑。 “那么可以为他去死吗?” 藤蔓捏住琉璃的脸腮,狠狠地掐了一把。 “不愿意吗?那么我就帮你一把。” 缠着她手臂的藤蔓缓缓抬起。 细长的柔须一点点绕上琉璃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的右手。 “肃王已在调查!一旦我有意外,王爷必然会被怀疑!” 琉璃奋力挣扎,却挣不脱藤蔓的摆布。 “不,不会。” 光焰中,苍老的脸突然浮起一个笑容。 “因为你是被幽囚密室,于绝望中畏罪自尽的。” 笑声中,琉璃突然觉得手心一凉。 看时才发现竟然被塞了一只珠钗。 这只珠钗分为两股,钗身是银的,钗头以粉色珍珠缀为梅花三朵,上面又缀了只点翠的喜鹊一只。寓意喜上眉梢,十分吉祥。 琉璃一直很喜欢这只珠钗,平日时时戴着。 之前因为要面见肃王,她才把这只珠钗收在妆奁里,另选了几样看上去更端庄雅致的首饰。 “认出来了?” 嘶嘶声在微笑。 琉璃愕然地发现,自己的手在藤蔓的牵引下竟紧紧握住了钗子。 接着缓缓举起,钗尖朝着咽喉就要刺下。 “不!” 她用尽全身力气与藤蔓抗衡,也只不过能拖延片刻。 眼看钗尖已经刺进肌肤,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琉璃只觉得全身一松,珠钗也落到了地上。 绿色的藤蔓如被烧伤一样一节节枯黑掉落,化为齑粉消失在黑暗中。 光焰中的老妇人缩成一团,正在厉声惨呼。 “不!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光焰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原来暗门已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身劲装的飞鸢手持宝剑,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 剑光一闪,指向青绿的光焰。 “肃王殿下早有先见之明,布置了这个陷阱就等着你来!” 她两指并拢,一抹剑锋,宝剑上隐隐浮起一行银色的符文。 “邪灵,还不受诛!” “碎灵符?” 光焰猛然一颤,嘶嘶声变得更加尖利,似乎无比的恐惧。 琉璃虽不懂他们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听见“碎灵符”这三个字,也觉得这灵卫必然凶多吉少了。 “想逃?” 飞鸢瞪着已经飞快旋转成一团的绿光,冷笑道。 “明明已被成少尹的咒法所伤,还逞什么强呢?” 琉璃也注意到,那团绿光似乎比出现时要黯淡了许多。 说话间,飞鸢已经喃喃念起咒语,接着手腕一翻,那把宝剑竟像自己有生命一样从她手中腾起。 “快走!” 琉璃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突然冲到前面。 恰恰挡在了剑光与绿光之间。 顷刻间,一阵剧痛穿过她的身体,眼前无数金星闪耀。 终于……还是要命丧此地么? 琉璃躺在地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你这人有毛病么?” 突然腰上一痛,竟是飞鸢用脚踢了她一下。 “那邪灵是要杀你,你竟然跑出来替它挡剑?” 飞鸢满面怒色,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盏提灯,那把宝剑却不见了。 那团绿光也不见了。 琉璃眨眨眼,几疑自己是在梦中。 “起来!装什么死啊?” 飞鸢恨恨的,又踢了她一脚。 “可是……” 琉璃刚这样说了一句,才发现自己四肢俱全,身上也并无伤口流血。 “咦?刚才我不是受了你一剑?” “算你命大!” 飞鸢冷哼一声,挥了挥右手。 一把由黄纸叠成的小宝剑从她手心飘落。 “毁了符剑,又放跑邪灵,你就等着被殿下问罪吧!” 180.第180章 圆光术 琉璃呆呆看着那张飘落的黄纸。 “刚才……你用的就是这把剑?” “你懂什么?” 飞鸢冷哼一声。 “你可知道这种符剑做起来有多么麻烦?单是用用无根水调和朱砂和银粉,就要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那请教飞鸢姑娘,人被这种符剑砍中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 飞鸢翻了个白眼。 “这是碎灵符,只能粉碎邪灵。你是邪灵么?” “原来是这样。” 琉璃的手轻轻抚上心口。 刚才就在她冲上去的那刹那,这里分明一阵剧痛。 就好像被利刃洞穿,撕裂一样。 可现在,又分明好端端的。 也许是自己那时太惊恐,所以产生了幻觉? 这时飞鸢已把手中提灯的灯罩打开。 她动作飞快,琉璃也没瞧清楚,只觉得她是把灯举起来朝墙上一泼。 明明灯火不是水,却真的被她泼了出来。 整整一面青石墙瞬间被火苗围了一圈,当中光亮如昼。 “殿下!” 飞鸢在墙面前单膝跪下。 “飞鸢一时不察,让那邪灵走脱了。请殿下降罪!” 琉璃愕然地发现,那面墙中央最光亮处忽然现出一个景象。 竟是肃王坐在书案后面,案头卷宗无数,赫然是在他自己的书房里。 然而就像听见飞鸢说话一样,肃王从手头的册子里抬起头来,朝她们投来严厉的一瞥。 “出了什么事?” 听起来居然真的是肃王的声音。 只是有些模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这是什么?” 琉璃吃惊不已。 从前她是听说过有一种神奇的“圆光术”。 道行高深的能人异士,在墙上、水上、镜子上,甚至手掌上画个圈,都能显现出影像,可以通天地、查百事,有缘者甚至可以在圆光中结缘遇仙。 听说时她只当的是民间传说,一笑了之,想不到有朝一日真的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的出现了。 “这真的是肃王吗?” 她犹自不敢相信,顺手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立刻疼得眉眼皱成一团。 见状,光圈中的肃王微微一笑。 “琉璃小姐,请不必害怕。这不过是宫中所用的一种传讯秘术,并不会伤人。” 接着,飞鸢就禀报自己是如何察觉异动,如何赶到密室,又见到了什么景象。 “属下赶到时,那邪灵果然正要取季小姐的性命。多亏成少尹事先设好的咒法,那邪灵伤人不成反倒害了自己。” “成少尹曾是弘道馆中的佼佼者,他所施的咒自然万无一失。那邪灵既受重创,为何还能逃脱?” “这都是因为……” 飞鸢愤愤地向琉璃他投去一瞥。 “当时属下正要用殿下所赐的符剑将那邪灵粉碎,谁知……季小姐竟然突然冲出来替它挡了一剑。” “原来如此。” 肃王点点头,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阴符沾了人之阳气,当然是无法再用了。” “属下原想追击,奈何那邪灵消失得太快。属下也不敢放任季小姐自己呆在这里。” “你做得很对,飞鸢。” 肃王抬了抬手,示意飞鸢可以起身了。 “从之前的事情就能看出,这邪灵和它的主使者相当狡诈狠辣。如果你追出去,说不定又会生出其他意外。你确定它已被成少尹的咒法所伤?” “属下可以确定,它当时的确受了重伤。” “那就好。” 肃王说着,突然看向琉璃。 “琉璃小姐真是宅心仁厚,对那邪灵竟然肯以身相救。” “我……” “莫非琉璃小姐其实认得那邪灵?” “不!” 琉璃赶紧摇头。 “我,我当时只是突然觉得不忍……” “不忍?” “当时听见飞鸢姑娘说手中那是什么碎灵剑,会让它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那不是正要杀害你的凶手么?” “可是……” 琉璃深吸一口气,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了。 “就算是凶手,也要先审案、定罪再伏法。刚才民女是怕……” “怕什么?” “怕那邪灵一旦被打碎,万劫不复之后,真相也会石沉大海。为什么要杀害民女,之前那什么灵引是不是和它有关,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谁,这种种问题都还成谜,怎么能就把它打碎呢?” 琉璃越说越快,说完连自己都相信自己当时是真的这样想的。 “听起来倒也有理。不过——” 肃王摇摇头,还未说完,旁边飞鸢已经忍不住了。 “谁说碎灵符就是要把它打得粉碎?你什么都不懂,也敢乱掺和!” “不错,碎灵符不过是肢解其灵力,让它无法再行动而已。琉璃小姐实在过虑了。” 肃王微微一笑,倒并不苛责。 琉璃觉得自己双颊隐隐发热,赶紧垂头不语。 她的确什么都不懂。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的当然不是什么真相。 也不是什么潋滟从此被打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有多么可怜。 她想到的只是,当初华夫人曾经告诉过她: 灵卫与主人如同一体,一损俱损。 当初从小清凉寺出来,潋滟受了伤,端王不也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么? 她之所以会不要命地冲出去挡那么一下,还不是因为…… 想到了端王。 也不知道,潋滟刚才受了咒法的重伤,会不会累及端王。 如果被肃王发现那是端王的灵卫,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时肃王正在问飞鸢,可瞧见了那邪灵的模样。 “属下进来得匆忙,当时那邪灵才遭重创,全身变形,实在没有瞧清。” 飞鸢又跪了下来。 “从光色来看,应当是属木的。” “属木?” 肃王一挑眉,薄唇微撇。 “那么琉璃小姐可瞧清楚了?” “我,我当时吓坏了,就瞧见……一团绿光里面长出了许多藤蔓,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它缠住了。然后哪还敢睁眼看它。” 琉璃小心翼翼地说,心想自己这也不算说谎。 好在肃王并没有追问,只是吩咐飞鸢照顾好琉璃,挥了挥手似乎就要终结这次会话。 “肃王殿下!” 琉璃赶紧叫住他。 “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181.第181章 那么本王就成全你 “怎么,琉璃小姐已经无法坚持了么?” 肃王的声音听起来竟带了一丝歉意。 飞鸢跟着呵斥道: “让你住在这里,全是为了你好。今天你也瞧见了,是真的有人想要你的性命!” “我明白!” 琉璃伏在地上,认真地望着墙上的肃王。 “肃王殿下这一安排,既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也是做个陷阱诱那凶手前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今那邪灵已经来了,并中了咒法受伤而去。这样一来,它背后的主使者必然知道这里是陷阱了,也必然知道我还活着。” 见肃王和飞鸢都没有反驳,琉璃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并且会提高警惕,再坚守这个陷阱不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大胆!” 飞鸢立刻喝止。 “殿下让你呆在这里,自然有殿下的用意。岂容你叽叽歪歪?” 琉璃不为所惧,望着肃王的双眸莹凉。 “案子初审已经过了这么久,说是择日另审却一直没有。如果久久不见民女露面,只怕那些人又要怀疑民女受到荫蔽,是不是已经悄然脱罪了。” 她深深叩首,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板上。 “为了殿下与金陵府的清誉,琉璃也绝不能只顾一己安危。” 她说完之后,半晌室内静默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之后,才听到一串轻轻的叩桌声。 “说得好。想不到琉璃小姐居然如此大义凛然,那么本王就成全你。再审就定在明日吧。” “这么急?” 琉璃略略有些惊讶。 “急得难道不是琉璃小姐?” 肃王重新拾起案头卷册,瞟了两眼,才像又记起什么似的吩咐飞鸢: “在结案之前,先让琉璃小姐搬去你那里住。” 飞鸢沉着脸应了,琉璃却摇摇头。 “不必麻烦了。结案之前,我住在这里就好。” “琉璃小姐怎么又不急了?” 肃王扫了琉璃一眼。 “还是笃定明日再审就能结案?对自己如此有信心么?” “清者自清,民女只是问心无愧。” 琉璃抬起头来。 “民女相信肃王贤明公正,一定能勘清是非曲直,大白真相于天下。” 然后她想了想,突然又露出羞赧之色。 “只不过,殿下能不能给我一盏灯?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说着又怯怯地看了飞鸢一眼。 “如今对方也知道我还活着了,不用再黑灯瞎火地装死了吧?” 肃王似乎被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逗乐了,点点头道准了。 又问她是否还需要什么。 琉璃迟疑片刻,终于开口: “那牛肉薄饼里的蒜粒能不能去掉一些?还有……” “还有什么?” “能不能给我一些绣线?” “密室中镇日无聊,以女红消遣倒也不错。” 肃王才颔首,飞鸢已经疾声反对起来。 “不可!万万不可!剪刀、绣花针俱是利器,怎么能让她碰?” 琉璃赶紧声辩,自己并不需要那两样。 “只要绣线就好,最好颜色分成几种。” 听她这样说,飞鸢更加怀疑。 “无缘无故,你只要几股绣线做什么?” 说着目光就朝天花板上瞟了两眼。 看来是真怕她会畏罪自尽还是怎么么? 琉璃心中暗笑,面上仍然是怯怯的。 “不瞒两位,我自小笨手笨脚,学不会针线活,只会用线打辫子。” 所谓“打辫子”,就是把绣线理好后,按色分股编成小辫子,方便以后抽线使用。这是学女红的基础,通常的姑娘家在五六岁时就学会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坐着打些辫子,也如平日在闺中与姐妹为伴。说不定……” 她用手按按心口。 “心不慌了,又能想起些什么。” 于是她的要求很快都得到了满足,就连饼里的蒜粒也真的减去了三分之二。 第二天果然金陵府衙再次开堂。 琉璃来到堂上,才发现不仅宋承恩在,宋氏和阿丝也被押来了。 还有几个季家商行的管事事和伙计齐刷刷都跪成一排。 端王仍坐在旁听座上,依然折扇摇摇,笑容风轻云淡,完全看不出被灵卫重伤后有什么不适。 惊堂木一拍,成远步开始问案。 林掌柜的死因已查明,的确是悬梁自尽,窒息而亡。 遗书也核对过笔迹,的确是他亲笔所写。 “四季祥”的账本也查过了,伙计也盘问过了,果然都是林掌柜自己的主张,与宋承恩和商行其他管事无关。 陈阿大听得分明,突然朝前跪行两步。 “做掌柜的还不都是听东家吩咐?大人明察啊!” “不!不!这都是冤枉!” 宋氏初上公堂,之前被“威武”声一喝,早已支撑不住,多亏阿丝在背后撑着她。 如今听见陈阿大这样说,她赶紧颤声反驳 “这些事情明明都是林掌柜自己做的,与承恩,与我们都无关系!” “既与你们无关,那么想必与被告琉璃小姐有关了?” 成远步将手中惊堂木一拍,满堂俱静。 “所以,宋氏你才会在审案次日,让丫鬟阿丝送毒药给琉璃小姐?” 毒药两字一出,宋氏先跌倒在阿丝怀里。 宋承恩也震惊地转过身来。 旁听座上的端王猛然一收折扇,向琉璃投来关切的一瞥。 堂外围观百姓更是啧啧称奇,都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不,不……我没有……” 宋氏已泣不成声,倒是阿丝战战兢兢地还能应对成远步的问题。 “回大人,奴婢的确曾依夫人的吩咐送了衣裳和补药给小姐,可那是补药,不是毒药啊!” “是么?” 成远步也不多言,自有衙役呈上证据。 “这颗药丸,正是你们送进来的。当时牢婆何氏掰开检验,发觉气味有异,故而悄悄扣下一颗。” 他指示衙役把药丸在阿丝眼前晃了晃,又问: “这可是你当日送去的药?” “奴、奴婢只管送药,药在瓶子里,奴婢没有见过。” “既未见过,那你如何知道瓶子里装的就是你家小姐平时吃的补药?” “这,这只是奴婢猜的……平,平时的补药也是这样装着。” 182.第182章 宁可让她死掉 回答问题时,阿丝的声音颤抖得非常厉害。 “那么本官问你,你家小姐平常吃的补药是什么药?” 琉璃平时根本不进补药,这个问题阿丝哪能回答得出。 宋氏颤抖着支起身子,回答说: “不过就是些妇人家常用的温补之药。” “究竟是什么?用的什么药?” 见宋氏回答不出,成远步也冷下了脸。 接着,就有一个大夫受传走上堂来,验药后禀道: “这是黑附子和了石膏、龙脑、麝香所炼成的。” “这可是妇人家常用的温补之药?” 大夫刚摇了摇头,宋氏已和泪说道: “启禀大人,其实是小女最近经常叫唤头痛,民妇怕她被关起来以后更受刺激,所以才配了这一种药丸给她。” “是么?请问大夫,凡是药丸配好需要多长时间?” 大夫回答说,配制药丸需要先炮制药品,再炼蜜合丸,最后还要封存在阴凉处慢慢阴干,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既然是最近叫唤头痛,如何能提前配药?” 这时大夫用舌尖尝了尝药丸,又禀道: “黑附子回阳救逆,除寒止痛,的确有用这方子治头痛的,不过……” “不过什么?” “黑附子辛热有毒,通常用于这种方子时都需再经炮制,务必祛除毒性。所用的石灰也要先制过。这个药丸所用的却未经炮制,药味极强,所用的龙脑又比通常减了两分。” “这样会如何?” “龙脑性凉,本可调和黑附子的辛热,现在失去了平衡,会令黑附子的药效发挥更快。未经炮制的黑附子和石膏根本就是毒药。” 大夫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琉璃并不想听到的实话。 “这样的药丸只需一颗,就会置人于死地。” 大夫说完,宋氏已经萎靡在地,泣不成声。 “姑姑!” 宋承恩一脸的不敢置信。 堂外已喧哗成一片。陈阿大更是高喊: “连自家闺女都敢药死!这种人家还有什么恶行做不出来?” 一片噪杂中,琉璃侧转过身子。 “母亲……” 她的声音也忍不住在颤抖。 毕竟她生母朱氏早逝,八岁之后就是跟着宋氏长大。 这十一年来,宋氏待她有如亲生,各种宠爱娇惯,百依百顺,就连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都很嫉妒。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琉璃朝宋氏伸出手去,衙役本想阻止,却被成远步用目光止住。 于是琉璃哭着拽住宋氏的袖子。 “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母亲就这么狠心要女儿去死?” 宋氏脸色灰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姑姑!” 宋承恩突然沉痛地喊了一声。 “即便姑父临走前那样说过,你也不必如此……” 什么? 老爹临走时说了什么? 琉璃错愕地看着宋承恩。 这时宋氏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双手也搂住了琉璃。 “莫怪我,莫怪我……这都是为了季家……” 她的眼泪滴到琉璃手背上,居然滚烫。 “季宋氏,还不从实招来?” 成远步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你意图谋害琉璃小姐,莫不是以为伪造出她内疚自尽的假象,就能让她承担起全部责任,让季家其他人与此案撇清关系?” “不,绝非如此!” 宋氏哽咽一声,终于说出了实话。 “老爷临行前曾嘱托过,如果三小姐出了什么差池,宁可……” 她看了眼琉璃,终于还是说了下去。 “宁可让她死掉,也不可坏了季家名声。” “这……这真的是爹亲口说的?” 琉璃又惊又疑,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宋氏点点头,转眼就倒在阿丝怀中。 琉璃再看向宋承恩,发现表哥也是一脸沉痛。 她全身冰凉,听着堂外嗡嗡的人语声里,恨不得立刻死掉。 “我爹……他就那么……以我为耻么?” 之前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包括宋氏为了顾全季家的生意和声誉,宁可让她自杀谢罪。 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回忆起来,三年前她私自跑去扬州,老爹的确异常震怒。 去扬州找她时,是老爹亲自领人来的。 后来更是给她下了禁足令,虽然她那时候已是了无生趣根本不愿出门。 “原来是这样……” 琉璃凄然一笑,突然伏向堂前。 “此事都是民女的错,是民女连累了家人。家母只是代父训女,并无过错,请大人开恩!” “荒唐!” 一直隐忍不发的端王终于猛地抽了下扇子。 “琉璃小姐,你真愿意如此?” 成远步沉声问道。 本朝律法讲究的是“民不举,官不究”。 就算宋氏真的谋害琉璃,只要琉璃不肯告她,官府也是不能惩戒的。 琉璃点点头。 “原本是民女一人之错,何苦错上加错。” 顿了顿,又望向成远步。 “既然家母做这件事和林掌柜之死并无关系,大人可以断案了么?” 成远步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结案。 林掌柜确系畏罪自杀无疑。 海椒兑碱面诚乃喝粥众人致病的原因,林掌柜虽死,季家商行仍要为此负责。 判处季家罚银万两,用于救治补偿,三年内不得参与公众事务。 已经流出的货物责令追回,所致损失由季家商行承担。 宋承恩身为季家商行的主管,治下不严,终酿大祸,当堂杖责三十。 才听到这里,宋氏惨叫一声已晕倒过去。 阿丝搂着宋氏,哭叫着向堂上求情,立刻被衙役拖了下去。 成远步拍了拍惊堂木,继续宣判。 陈阿大受粥之苦,妻儿双亡,理应受到补偿。 陈阿大之妻儿在璃楼下冻毙,并非人为之过。 季琉璃虽然无心,但疏忽惹祸,也当承担责任。 罚银五百两,单独与陈阿大做烧埋费并致病。 季琉璃本当杖责,姑念其初衷原是一片善心,却因缺乏经验被奸人所害,故从轻发落。 令在庵堂禁足三月,静思己过,并为苦主做法事超度。 如此从轻发落,就连琉璃自己也未想到。 陈阿大更是不服,琉璃也含泪道: “都是我一人之错,怎么忍心让表哥替我受这皮肉之苦?” 183.第183章 弄什么玄虚 宣判之后,陈阿大当然不服。 琉璃也含泪道:“都是我一人之错,怎么忍心让表哥替我受这皮肉之苦?” 此时,宋承恩已被两个衙役按倒在地,剥了外衫。 听见琉璃这样说,他挣扎着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望向琉璃,眼中隐有泪光。 “琉璃妹妹,能见你平安无事,我心中……很是欢喜。” “既然欢喜,还啰嗦什么!” 琉璃还未说话,端王已在堂上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两边衙役如领命一般,手中高高扬起的板子就落了下来。 宋承恩倒也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受了。 旁边宋氏早已晕倒在地,阿丝哭天抢地却也束手无策。 琉璃呆呆看着,心情五味杂成,耳边忽听惊堂木“啪”的落案。 “此案已结,旁人不得妄议。原告、被告如有不服,可依律上诉。” 成远步顿了顿,继续道: “另有一案待查,还请琉璃小姐留步。端王殿下,也请移驾二堂。” 府衙大堂公审案件,如有疑难或暂时不宜公开的案件就会移入二堂。 听见请端王前往,琉璃心头就有些忐忑起来。 到了二堂,果然看见肃王端坐座上。 飞鸢身着银蓝色的箭袖短衣,英姿煞爽地立在座侧。 看见端王进来,她的身子似乎无意识得绷得更直了。 “五哥这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端王懒洋洋地朝椅子上一靠。 这次肃王倒并未责备他,只是严厉地扫了一眼。 “之前府衙后院有一场热闹,你听说了么?” 端王笑了笑,仍是懒洋洋的。 “有五哥这座尊神坐镇,就是庙会也热闹不起来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么?” 对他话语里的讥讽,肃王并不理会。 “怎么,你不曾听说么?” 肃王指了指站在角落里的琉璃。 “就住在七天之前,有人在琉璃小姐的饭菜中种了灵引,并驱使她谋刺本王。” 七天之前? 琉璃听着,暗暗记在心中。 果然在那井下密室里,她被他们用黑暗和饮食欺哄了。 “谋刺?” 端王笑嘻嘻朝肃王身上打量了一转。 “琉璃小姐弱质纤纤的,别说谋刺了,就是想靠近王兄半步,飞鸢怕也是不依的。是不是?” 最后一句却是问飞鸢的。 飞鸢绷着脸,哪肯正眼瞧他。 “被种灵引后,人会变成什么样,你我都心知肚明。” 肃王轻咳一声,把端王拉回正题。 “以你对琉璃小姐的关心,竟然没有听说这件事么?” “本王对琉璃小姐当然关心,奈何她在五哥你的监管之下,本王也是有心无力。” 端王笑一笑,目光终于第一次停留在琉璃身上。 琉璃也忍不住抬起眼来,与他目光交接,顷刻间就要涌出泪来。 “这就有趣了。” 肃王斜睨了两人一眼。 “怎么出事之前,有人瞧见你的内侍进出过牢婆何氏的屋子?” 琉璃听着微微有些心惊,看端王却面不改色。 “五哥你也说了,那是出事之前。本王的确心中牵挂着琉璃小姐,故而差人去向合婶子打个招呼。要说这也触犯律,那就劳烦成少尹把本王带走吧。” 端王把双手一摊。 “至于那之后出了什么事,本王可是一概不知。” “何氏可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要问本王派去的那个小厮才对。” 端王笑嘻嘻一挑眉。 “自那日领命出门,那小子就没回过驿馆复命。想必五哥你对他问得也差不多了?几时问完赶紧把人送回驿馆。那小子踢得一脚好蹴鞠,本王还要让他去赢郭统领的军士。” 肃王也笑了笑,拿起手边的茶盅。 “不知进退,不明分寸,蹴鞠恐怕是踢不好的。一脚下去,谁知道踢到什么荒郊野外去了。皇弟想赢,还当慎重才是。” 两人说话时都是笑容满面,眉眼春风,琉璃却听得暗暗心惊。 什么严兄幼弟,什么骨肉情深,原来下面藏着的竟是这样的暗潮汹涌。 “说起来,你的风寒应该已经痊愈了?” 肃王突然这样问。 “多谢五哥惦记。要说喝酒是好了,要说回京,那还得再吃两贴药。” “潋滟的伤可痊愈了?” “横竖跟着我累不着它。” 端王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 “五哥的话应该问完了吧。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今晚看着要飘雪,正宜喝温热的羊羔酒。” 说话时,他的目光从琉璃面上飞快掠过。 “雪夜饮酒,宜对美人。可惜,琉璃小姐如今想必并没有这种心情。” 琉璃默然不语。 “可惜!可惜!” 端王摇着头,啧啧地朝门口走去。 突然,剑光一闪,竟直奔他背心而去。 琉璃甚至来不及尖叫,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端王背心。 然而从伤口出渗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融融的绿光。 琉璃眨眨眼,终于看清了。 是一只布满青鳞的龙爪抵着剑尖,一点点把剑推了出来。 持剑的人,竟是飞鸢。 “飞鸢,不得无礼!” 肃王喝道。 飞鸢听命,想要撤剑,奈何剑锋就被龙爪紧扣。 她用力拽了拽,却拽不动,倒把俏脸憋红了。 “五哥,你这飞鸢小美人儿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端王立在原地,就好像刚受伏击的人并非是他一样,口气中全无惊讶。 他既不回首,也无其他动作,只是仰着头笑了两声。 笑完才吩咐一声: “可以了,潋滟。” 龙爪一松,飞鸢连人带剑竟斜飞出去,径直撞在了墙上。 可怜一张俏脸当即由红转白,嘴角也流出血来。 “还好么?” 端王转过身来,关切地看着地上正在挣扎起身的飞鸢。 “本王从前就提醒过你,好好的小美人儿何苦舞刀弄剑?伤到别人固然脏手,伤到自己,无论五哥舍不舍得,本王总是不舍的。” 听见他这样说,飞鸢的胸脯猛然起伏了两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飞鸢,闭气调息,不要说话。” 肃王皱着眉看了一眼,吩咐道。 端王也轻轻拍了拍手。 “出来吧,潋滟。既然飞鸢小美人拼了性命也要激你出来,就让他们亲眼瞧一瞧。” 184.第184章 不是潋滟 “出来吧,潋滟。” 端王这样吩咐之后,那只青绿的龙爪在他肩上挠了挠,似乎有所不满。 琉璃看着绿光闪烁,心中畏惧,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 端王的语调依然不温不火,如哄孩子一样耐心。 “出来吧。你刚才伤了飞鸢,总应该朝人家陪个不是。” “是她先出手要伤王爷!” 声音清脆娇嫩,分明是个被娇宠的小女孩,与昨日嘶嘶作响的沙哑嗓音完全不同。 说话间,绿光一闪,潋滟已经现身。 果然是个头梳丫角双鬟,身穿翠绿衫裙的小女孩,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难道,灵卫能随意变化形态?” 琉璃听到自己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疑问不知不觉问出来了。 潋滟小嘴一翘,根本懒得搭理琉璃。 倒是肃王冷笑着为她答疑道: “灵卫是灵气赋形所化,除了最早修炼成形的本体,就还有这一种人格投影。有的灵粗暴,显形就是赳赳莽夫;有的灵温婉,显形就是纤纤女子。” “那么灵光的颜色,就是它们的五行属性了?” 琉璃还记得飞鸢曾说,从颜色看昨晚来袭的邪灵应该属木。 木属东方,颜色青碧。 倒与眼前的潋滟是一个颜色。 “即便受伤,灵体的形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琉璃小姐可瞧仔细了?” 琉璃点点头。 听见肃王这样说,她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以,昨晚来袭的并不是潋滟。 所以,想要她性命的也并不是端王。 想到这里,她双腿一软差点就瘫坐在地上。 端王一个箭步上前,及时将她扶住。 “小心。”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就将她放开了。 低头退开时,嘴唇恰恰擦过她的刘海,留下一缕温热的气息。 “琉璃小姐?” 肃王的呼唤把她从幻梦中唤醒。 “如何?与昨晚出现在密室中的可有相似?” 琉璃摇了摇头。 “虽然灵光的颜色都一样,可昨晚那个邪灵长得绝不是这样。” 昨天的邪灵是个苍苍老妪,满身皱纹,连手指都如枯枝一样。 眼前的潋滟小脸圆圆,眉眼娇俏,绿光中的小手嫩如姜芽。 因此,琉璃非常笃定。 “怎么,昨晚是发生了是很么事么?” 端王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睛却紧锁着琉璃。 “皇弟不知道么?昨晚有个邪灵闯入密室,几乎就害了琉璃小姐的性命。” 肃王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则紧锁着端王。 “是么?” 端王耸耸肩,脸色陡变。 “五哥,你莫非是在怀疑潋滟?” 他震怒非常,旁边的潋滟因为感受到他的愤怒,身周的绿光也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殿下小心!” 飞鸢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试图挡在肃王面前。 肃王却伸手将她拨到一边,自己岿然不动。 “既然不是潋滟,你又何必动怒?” “原来五哥绕这么大圈子,只是为审本王!” 端王一把拖过琉璃,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本王待琉璃小姐如何,金陵城人所共知。本王为什么要对她下毒手?五哥要问罪,请问证据何在?” 不等肃王回答,他又冷笑。 “本王当初信任五哥,才恳请五哥照看琉璃小姐。如今人在五哥手中出事,五哥怎么倒来问本王?” 肃王清咳一声。 “昨日逃逸的邪灵光色青绿,本王自然要一一查验,岂有因为你是本王兄弟就避而不查的道理?” “那么五哥现在查出什么了?” 肃王不回答,只朝墙角做了个手势。 “成少尹,劳烦你了。” 一直站在墙角沉默不语的成远步这时才走上前来,伸手就压向潋滟的头顶。 “得罪了!” 潋滟小嘴一扁,似要发作,却被端王阻止了。 “潋滟乖,就让他们查到无话可说。” 于是潋滟乖乖站好,任由成远步的大掌压在自己头顶。 青绿的光焰像是被吸引一般,渐渐都汇至成远步的手掌下。 接着潋滟的身形逐渐缩小,并不断迅速地转着圈,直到转成一团青绿色的光球。 要琉璃来说,这团光球与昨天的的确十分相似,只是要明亮许多。 成远步用手掌牵引着光球,让它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会儿,突然将手腕一翻。 “去吧!” 光球忽得放开,立刻在空中打了个旋,颤悠悠飞到端王胸前。 只见绿光一闪,就没入了端王的体内。 一瞬间,端王身周也隐约笼了一层绿光。 琉璃看得惊叹不已,眨眨眼,发现端王仍好端端站在那里,唇边挂着一抹冷笑。 “回禀肃王殿下,并无异状。” 成远步沉声道。 琉璃猜测,刚才那一会儿应该是在试探潋滟是否带伤。 如今既然验明潋滟没有受伤,那就能够彻底放心了。 “怎么,成少尹居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端王继续嘲讽。 “既是那样高强的灵物,图谋刺杀居然还要先附上一个弱女子的身,倒是本王从未听过的笑话!” “两位殿下。” 成远步突然发声道。 “下官认为,种灵引之人,与昨日来袭邪灵的主人并非同一人。” “成少尹是当年弘道馆中第一人,怎么说就怎么算吧。” 端王没好气道,不过仍然关切地看了琉璃一眼。 “本王在乎的只是,琉璃小姐之后能否平安度日?那邪灵的模样你可看清了?” 琉璃犹豫了片刻。 她昨日担心事情会牵扯到端王,才告诉肃王自己没有看清。 如今既然已证明不是潋滟,端王又这样关切地问,她想了想还是回答道: “当时我又惊又怕,并没有看清楚,不过……昨晚安静下来后回忆了一下,那个邪灵似乎像个老妇人,声音也很沙哑。” “老妇人?” 肃王和端王同时出声询问,又相互对视一眼。 眸光交接中似乎饱含错愕。 “莫非是她?” 端王终于不再冷嘲,正色看向肃王。 肃王摇摇头,面色更加沉郁。 “这不可能。当年她是被圣上亲手剿灭的。” 端王并不反驳,只是把琉璃拉到身前。 “既然这里已不安全,琉璃小姐可要跟本王走?” 185.第185章 钗子呢 琉璃心里倒是恨不得跟着端王走。 不过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怎能忍心连累端王? 于是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多谢王爷美意,我,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端王长眉一挑,似乎有些惊奇和不悦。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相信本王?” 琉璃只当他说的是怀疑潋滟一事,连忙解释说自己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 “只是这些事非常古怪。如果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我始终不能安心。” “的确非常古怪。” 端王笑笑,目光从她头顶掠过直射肃王。 “也罢!那我就不打扰五哥查案了,告辞。” 琉璃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体会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目送端王离开之后,肃王与成远步又说了些什么,她耳朵虽然在听,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是怎么被领出去,又怎么坐上车,到了何处,她都如云里雾里。 最后还是飞鸢推了推她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就叫,没事你就自己老实呆着吧!” 飞鸢对她仍带着无法理解的敌意,说起话来绝无好气。 说着又丢给她一只篮子,篮子里五彩斑斓都是各色绣线。 “拿去!殿下说你在这里恐怕也会无聊。这么多线,足够你编着玩了。” 琉璃连忙道谢,又问这是哪里。 “刚才王爷问你到朵云庵来可好,你不还说好么?” 飞鸢白了她一眼。 “那会儿我听得都吓坏,哪还顾得上细听,只要肃王殿下说好,那自然就好。” 琉璃露出畏惧之色,轻轻拉住飞鸢的袖子。 “那个邪灵是不是很厉害?我瞧两位王爷都皱着眉头……” “原来是怕这个?” 飞鸢冷笑一声,袖子一抖甩开了琉璃的手。 “你放心,就算那个人还活着,以他的身份能耐,也绝不可能亲自对你这种小角色出手。” “那个人是谁?总不会是南蛮王吧?” “那是……” 飞鸢突然闭嘴,瞪了琉璃一眼。 “问什么问?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禁足思过就是,别的事你一律不用管。明白了?” “明白了。” 琉璃明白得很,自己名义上是服刑赎罪,实际上却是肃王的诱饵。 “那个人”却不知是谁。 或许连肃王和成远步都不知道,他们想要诱出的是什么人。 飞鸢又瞧了她两眼,忽然问: “钗子呢?” “什么钗子?” 琉璃摸摸头上,满头珠翠早已不再。 也不知是她发狂时弄落了,还是在送往密室前被摘除了。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当时我进来时,你不正举着钗子要自尽么?” “那并非是我要自尽,而是邪灵……” “别废话!钗子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当时瞧见你用裙子遮住了的。不会是偷偷藏起来了吧?” 飞鸢忽然抓住她双臂抖了一抖,然而袖子里什么也没落出来。 “那本来就是我的钗子……我藏它做什么?” 琉璃挣脱飞鸢的手,难得生气地涨红了脸。 “飞鸢姑娘是糊涂了么?没听说过拿主人当贼审的!” “没藏最好。否则,哼哼。” 飞鸢冷笑道。 “那邪灵的厉害你是亲自领教过的。屋内不能有利器也是为了你好。若你自己找死,我也没办法。” “在密室时也没有利器,飞鸢姑娘不是一样没办法么?” “你!” 飞鸢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抽搐了一下,似乎之前受的伤被牵动了。 琉璃也不明白,明明飞鸢之前伤得似乎不轻,为什么肃王还会派她来? “你好自为之!” 飞鸢悻悻然摔门而出。 看着那扇被重重摔上的门,琉璃摇了摇头。 等到听不见脚步声后,她才在窗边坐下,把装满绣线的篮子抱在膝上。 篮子里已经有两三条已经编好的“辫子”。 她把青色的那条拿出来,慢条斯理地从头拆了起来。 青线一点点散开,露出当中一抹银光。 这正是她昨晚在密室中,悄悄藏起来的那只喜鹊登梅钗。 琉璃原本也没想过,自己要藏这钗子做什么。 不过当时钗子落在她脚边,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应该悄悄收起来,免得自己手无寸铁,毫无依傍。 毕竟在暗中谋害她的还不知是何人。 肃王看起来也是别有用心,不能完全信任。 捏着钗子,琉璃心中也是沉甸甸的。 心中记挂着挨了杖责的宋承恩,还有昏死过去的宋氏。也不知结案之后,陈阿大与其他旁观者是否服气,会不会另起其他事端? 这些事不想则以,一想就千头万绪纷乱如麻,太阳穴也跟着跳起来。 琉璃赶紧把手中青线重新分为三股,辫了几下后,又将其中一股单独理出打了一个络子。 想了想,又在另一股上打了两个小络子。 她女红一向不好,络子都结得有歪七扭八的,勉强能看而已。 这样辫了一阵,天光已黯。 飞鸢自己端了饭菜进来,不过是些庵堂里的粗茶淡饭。不过比起密室里只有净水和薄饼来说,又好上了许多。 琉璃用了饭,又辫了一会儿络子,觉得乏了。 之前她在密室中七天,弄得蓬头垢面,现在终于能要来热汤沐浴。 尽管飞鸢一脸的不耐烦,仍是领着两个尼姑抬了汤桶进来。 琉璃注意看了看,两个尼姑年纪都不小了。还要亲自来做这种粗重差使,可见这个庵堂不大,并没有多少人才是。 “多谢两位师太。” 她上前致谢,有意想同两个尼姑搭上话。 无奈两个尼姑合十念了声佛就匆匆离开了,连瞧都不敢瞧她一眼。 大概是飞鸢已经警告过她们了? 看来要想悄悄打听家里的情况,似乎并不容易。 琉璃心不在焉地解了衣裳,正要进汤桶,突然发现床前落了一样东西。 说也奇怪,竟是一片狭长的兰叶。 可这屋中明明没有兰花。 如此古怪,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琉璃犹豫着要不要叫飞鸢进来,并不敢自己俯身去拾叶子。 她回想了一下,之前在金陵府衙的二堂内,的确摆了两盆春剑。 186.第186章 是你 不过她记得,那两盆兰花是摆在主座两旁。 当时肃王与端王之间一触即发,自己哪里还敢靠近。 好端端的,兰花叶子什么会跑到自己衣服里来呢? 难道……是肃王或是端王? 她突然记起,自己要跌倒时端王横抱过来的那一只手,似乎在腰后多停了片刻。 是不是趁着那时,他把这片兰草叶子塞进了她的腰带里? 可是端王为什么要塞片叶子给她? 琉璃心中忽而一动。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隔着袖子捡起那片兰叶,倒并没有出现什么异状。 仔细看看,叶子上似乎有些痕迹,像是人用指甲掐出来的。 琉璃急忙把叶子拿到灯下,透着光果然看出了三个字。 “陀罗巷”。 这是个琉璃从未听说过的地名。 难道端王暗中传给她的口信就是这个? 还是别人故作玄虚,要她误以为是端王给她的? 她倒是熟悉端王的字迹,可是兰叶上这三个字是用指甲掐出来的,毫无字迹可言。 琉璃捏着兰叶,心里狐疑不定。 突然,一只手从她手里夺过兰叶。 “这是什么?” 一回头,琉璃也惊骇地叫起来。 “怎么是你?” 小八站在她身后,挑着眉看了眼兰叶,立刻将它揉碎。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好像每次见到我,你总会这样说。” 小八撇嘴一笑,将手中已成齑粉的兰叶末洒入汤桶,又伸手搅了搅水。 “不洗么?水就要凉了。” “嘘——小声点!” 琉璃在嘴边竖起食指,并尽量压低自己的嗓音。 “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走吧!趁着飞鸢还没有发现你。” “飞鸢?她发现不了的。” 小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就算被她发现了,飞鸢小美人也奈何不了我。不过琉璃小姐能够如此关心我,还真是令人感动。” 他说着,就把湿漉漉的手搭到了琉璃头上。 手指一抽,束发的丝绳就散开了。 琉璃仅着中衣,披头散发地立在汤桶边,却顾不上颤栗或是害羞。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就算飞鸢受过伤,可琉璃相信,肃王既然会派她来,必然也是考虑过的。 这间看似窄小的禅房内外,一定也像井底密室那样布置了什么机关。 而且,经过之前的挫折,肃王的陷阱必然会更加精细。 她到这里还不到半天,小八究竟是怎么找来的? 又是怎么避开飞鸢和其他眼线进了屋子? 居然还敢这样有大喇喇地大声说话,毫不担心被人发现。 联想到之前他潜入季府和清凉山庄等处,也是这样大摇大摆的。 那时她天真无知,只道他身手高强,现在想来,必然是因为身怀异术。 围绕在她身周的怪事,到底有多少与他有关? 甚至……三年前在扬州销金窟的一夜之缘,真的仅仅是因为巧遇吗? 琉璃越想越可怕。 她朝后退了两步,终于感到后背抵在桌上边上。 桌上就是装满绣线的篮子。 绣线下就是那只她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珠钗。 “你在害怕?” 小八看着她,却并不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 “也好,终于知道害怕了。” 他的嘲笑宛如叹息。 “别再同我打哑谜了!” 琉璃的一只手撑着桌角,一点点朝篮子移过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索性清清楚楚都说出来。无论要钱还是要其它都好商量,趁早收手或许还能平安。” “趁早收手?” 小八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流连不去。 “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的声音突然充满沉痛,听得琉璃也不觉心中一酸。 突然就被他感染得非常难过,几乎要流出泪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么?” 小八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扣住她的手腕。 “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收手!” 说着,他拽着她就要朝外走。 “不,我不能离开这里!” 琉璃扳着桌角,用力挣了一挣。 若是以往,以她这点力气根本不可能挣脱小八的钳制。 可今天她不仅挣开了,还推得小八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不走?你难道以为听肃王的就安全?” 小八的声音里难得充满怒气。 “他要是真有意保你平安,昨日就根本不会闹出那样的纰漏!” “你……果然知道昨天在密室里发生了什么。” 琉璃背靠着桌子,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不是潋滟,是你的灵卫对么?” 因为灵卫受了重创,所以今天的小八才能被她这样轻易地就挣开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小八的灵卫所发的光也是青绿色的。 “难怪她知道去哪里取我的珠钗。” 端王从未进过琉璃的卧房。 相比之下,小八或是小八的灵卫对那间屋子可就要熟悉得多了。 “其实在下元节那晚制造幻象迷惑我的也是她吧。” 琉璃叹了口气。 昨天她就觉得那邪灵的口气非常熟悉,还有那让她动弹不得的绿色藤蔓也是。 “那时候你骗我说,你的灵卫已经没有那样的能耐了。可是我后来怎么想,不愿见我与端王有牵扯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其中也只有你才会驱灵。” 灵卫哪有爱憎,当然是听凭主人的意志行事。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计划?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 “你不用想明白,只要跟着我走就好!” 小八说着,又来抓琉璃的手。 琉璃闪到一边,双手抱着绣线篮子挡在身前。 “你要带我去哪里?” “徽州。” “徽州?我去徽州做什么?” 徽州离金陵不远,但是季家在徽州一无产业,二无亲戚。 “我已经置好田产房屋,你去了那里自然衣食无忧,也有人伺候。” 小八看着琉璃一脸警惕的模样,苦笑了一下。 “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打你什么主意,只是想让你远离这些是非。” “你是说,让我隐姓埋名住在徽州,从此不再是季家的琉璃?” “如今的季家,你还留恋什么?” 187.第187章 不如亲眼看看 “如今的季家,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小八朝她走近两步,语调十分诚恳。 “案子虽然结了,季家的声誉也已经一落千丈。这些天与季字号中止合作,或要求退货赔款的商家可是围了商行一圈。别说荣华富贵,就连以后的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都难说。” 琉璃不为所动。 这个局面她是早已预料到的。 但是她坚信,究竟是否错在季家,错有几分,明理人自然明理。 季家之前那么多年打下的基础仍在,船队仍在,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就能重振声威。 “熬过这一段时间?” 小八嗤笑一声。 “看来你并不清楚你的处境。” “看来你比我还清楚我的处境?” 琉璃反唇相讥,心头腾的升起一股怒火。 “无论肃王是不是要利用我,至少他没有把我哄得团团转后,又派个灵卫来暗杀我!” 听见她这样说,小八微微皱起眉头。 “并不是我派她去的。直到它被咒法所伤我才突然感应到。” “是么?那上一次呢。” “我并没有骗你。这种种的确超乎了它现在的能力,我也还没有弄明白。” 银面具后的目光有些复杂,却终于化为一句苦笑: “信不信由你。” 琉璃不说话,只看着他。 “但是你现在必须跟我走,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琉璃抱着篮子,从小八的手臂下钻过去。 “来不及救你的命。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好继母,不是险些就把你毒死了么?” 小八的声音原本低哑,一旦温柔起来,就变成了一种魅惑人心的腔调。 “难道你真的相信,她只是听从你爹临走前的吩咐?” “休要挑拨离间!” “你的脸变白了。” 小八轻笑一声,伸手挑起她的发丝。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只不过不敢承认而已。不是么?” “你别胡说!” 琉璃抱着篮子,朝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挑逗的手指。 当时在公堂上乍听宋氏的话,震惊之下非常伤心,也就无暇细想。 其实后来略略一动脑筋,她心里已经猜到了。 无论她爹临走时是否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宋氏之所以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这样做,原因无非一个。 救宋承恩。 因为林掌柜死得恰是时候,一封遗书更像是在替季家背罪。也难怪大家会怀疑他的死和季家有关。 案件变得复杂,宋承恩又被羁押起来,显然这就让宋氏慌了神。 如果那时候琉璃死了,就相当于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无论林掌柜的死是不是自杀,因为她的“畏罪自尽”,宋承恩要受的怀疑都会大大减少。 “是么?” 小八又冷笑起来。 “那为什么不是宋承恩去死呢?他是男子,在外行事方便,背罪也更方便。” “我爹远航未归,季家商行又正值多事之秋,这种时候为了支撑门户,保住表哥当然比保住我这个废物更值得。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我又怎能怪母亲?” “你真这么想?” 小八俯瞰下来。 琉璃垂下眼睫,避开他怀疑的目光。 “我怎么想和你没有关系。” “的确没有关系。” 小八的手再一次捉住她的肩膀。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带走。” “等等!” 琉璃只得使出缓兵之计。 “要我跟你走也行,可是家中的情形我始终放不下心。你且容我这两天托人打听一下,要是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再走也不迟。” “打听?不如去亲眼看看。” 小八的手指从她的肩头移向颈窝,又继续朝上滑动,最终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被禁足寺中……” 话未说完,小八的手从她眼皮上移开。 琉璃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景物已经完全变样了。 “这不是我的卧房么?” 罗帷妆奁都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案头所供的红梅却因为多日无人换水而萎落成枯枝。 难道就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跟着小八瞬移到家了? 琉璃未及细想,手已经被小八牵住。 “来吧。” 他们绕过穿花屏风,从里间走到外间。 琉璃突然轻噫一声。 “我的珊瑚呢?” 她卧房外间有一对半人高的珊瑚树,是难得的粉色,秀逸可爱。当年跟着季家船队从南洋舶来时,就由季老板就亲自搁在女儿房里。 因为是父亲所赐,所以这八九年里琉璃从未让人动过。 珊瑚、珍珠有时会眼热她的小玩意儿,唯有这个也是不敢动的。 再仔细瞧瞧,屋里还有些东西也不见了。 玉石的桌屏,螺钿的小柜子,宝石堆花的盆景……虽然都是小摆设,却都是值钱的。 琉璃心中突然有不详的感觉,赶紧撇了小八的手奔回里间。 多宝架上有好几个箱格,她拉开其中一个,在暗层里摸了摸。 瞬间脸色苍白。 “怎么了?” 小八问。 琉璃无心回答,又慌慌张张拉开旁边的箱格,一个个检查了一遍。 果然是没有了,并不是她记错了。 “有什么不见了?” “画……画不见了!” 琉璃喃喃道,忽而又提着裙子急急朝外奔去。 “你去哪里?” 她走得飞快,一时把小八撇在了后面。 小八拔腿跟上,说话间竟然略带了几声喘息。 可见昨日他的灵卫受了重创,连带他也伤得不轻。 琉璃并不回答,急匆匆走出自己的院子,终于在回廊上碰到了两个丫鬟。 如她所料,丫鬟们见了她也并不停顿,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果然又是幻境!” 她一跺脚,心里倒先松了口气。 就算季家生意会因为最近的事情受损,又哪到要变卖家当的地步? 就算真如宋承恩当时告诉她的那样缺银子了,也是先取库房里的东西,哪有变卖小姐闺房里玩意儿的道理? 还好,既然是幻境,那幅画当然也没丢。 “谁说是幻境了?” 这时小八才赶到她身边。 “你别又来唬我。” 琉璃指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丫鬟说。 “她们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明明就同下元节时我遇见的幻境一模一样。” 188.第188章 并非幻境 听见琉璃那样分析,小八只是牵了牵唇。 “天底下的异术何其多,岂只幻境一种?她们并非真的看不见你,只是因为我做的手脚,变得视而不见罢了。” 琉璃怀疑地看看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小八耸耸肩,又问,“你刚才一直嚷着画,画,却是丢了什么名家真迹?” 琉璃咬唇不语。 那幅月坡居士的仕女图是她从小清凉寺的石塔里拿出来的。 最初她以为画中女子可能是小八的生母。 后来却发现画中女子的容貌与周老夫人所供养的贞元皇后像几乎一模一样。 宝瓶也厉声叮嘱过她,这幅画若不肯毁掉,也一定要藏好了别让人知道。 于是她特地装在檀香木匣里,又藏在暗格中,以为万无一失。 谁知刚才发现那幅画竟然不翼而飞了。 “现在真的不是幻境?” “想当成幻境就当成幻境吧,说不定这样你会开心些。” 小八一边说,一遍引着她朝前院走。 一路上所遇见的奴婢都是满脸的惊惶不安,琉璃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似乎是管事娘子在打发仆人。已经发卖了一批,还在挑剩下的。 又瞧见她老爹的“四海一堂”房门大开,几个小厮跑上跑下的毫无规矩。 这屋中所放的都是季老爷从南洋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儿,未必值钱却被他爱若至宝,平时都锁着门不许人窥视的。 琉璃忍不住走进去,却见是宋氏领着人在清点东西。 宋氏自从公堂上晕倒后,脸色至今惨白,由马姨娘架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丫鬟小厮每拿起一样东西请她过目,都能惹得她又是掉眼泪,又是捶胸叹气。 “老爷回来,却叫我如何交代?” 看着季老爷心爱的真腊佛像被抱过来,宋氏突然掩面大哭。 马姨娘赶紧拍拍她后背,劝慰道: “夫人想开些。老爷不也常说,钱财没有人要紧么?” “可不是?横竖这些东西也不值钱。” 赵姨娘正在屋内东摸西捡,说着就随手抛抛开一块木牌。 她抛的时候满脸嫌弃,琉璃看着却心疼无比。 赵姨娘平时争强好胜,专抢尖货,做个衣裳打个首饰都要同马姨娘分个高下,其实却毫无眼力。 这块被她随手抛到地下的木牌,落地有声,沉稳清越。 琉璃一听就知道,这是块民间已经难觅的紫檀。 可惜却被糟践。 如果就这样丢在地上,说不定还会被不长眼睛的仆人当垃圾丢掉。 “她们真的看不见我?” “你可以试一试。” 琉璃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又从宋氏旁边走过,果然没有人发现她。 然后她又走到赵姨娘旁边。 赵姨娘正拿着一串虎牙串珊瑚的项链细看,面朝着琉璃突然打了个哆嗦。 “哪来的一股阴风凉幽幽的?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马姨娘赶紧朝她递了个颜色,又双手合十念起来: “别胡说!案子一断下来,咱们就已经撒盐祛恶了。阿弥陀佛,大吉大利!保佑老爷早日归家,保佑我的珊瑚能平平安安出嫁,保佑咱们季家能顺利度过这次的难关……” 琉璃听她说了半天保佑这保佑那,唯独没有念到自己的名字,心里难免有些酸涩。 大概在宋氏和姨娘们眼里,事情之所以会闹成这样,都是因为她一意孤行,要向肃王揭发自家的铺子。 心中会存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趁着两位姨娘不备,赶紧把地上的木牌拾走藏在袖子里。 如果她们看不见她,应该也是看不见她袖子里的东西吧。 她这样想着,突然拂袖朝旁边的条案面上一扫。 条案上的器具已被拿走,只放了几条赵姨娘正在挑选的链子。看着珠光宝气,其实只是南洋土人日常佩戴的护身符。 此时零零碎碎散落一地,惊得赵姨娘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宋氏也惊慌起来。 “好端端的东西,怎么会都掉在了地上?” “一定是刚才那阴风!” 赵姨娘跳着脚闪到一边。 “我就说那风凉幽幽的,吹一下就教人全身不对劲,就跟被谁盯着后背瞧似的。” “大概是你自己不小心碰落的吧?” 马姨娘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声音有些颤抖。 赵姨娘当然否认,马姨娘却坚持叫她不要胡说。 “别叫了!鬼啊妖的你胡说不要紧,回头传出去,还不知道会被说得多难听。” “又能比现在难听到哪儿去……” 赵姨娘嘟哝了一声,突然瑟缩道: “成大人断案不会有错吧?那林掌柜的确是自尽的?” 马姨娘也一脸惊恐。 “怎,怎么可能断错?那当然是他自作自受,可和我们没有关系。” 听到“林掌柜”三字,宋氏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 趁着她们乱作一团,琉璃捏着木牌退了出来。 “你这是故意试探么?” 小八冷眼看着她,嘴角朝地上的链子一撇。 琉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 “你说不是幻境,却又不告诉我是什么,我总要自己试一试才放心。” 现在她终于相信,眼前并非幻境。 所谓幻境,一切虚幻非实,只如画面般呈现给她,绝不会随着她的举动发生变化。 就好像之前下元节邪灵诱她所入的幻境那样,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幻境中的人仍是自顾自地生生死死。 她经历过一回,也算有了经验。 “不错啊。”小八颔首,“你似乎变聪明了。” “说不定我一直就很聪明。” 琉璃一边说,一边看着墙角码放的箱笼。 几个仆人正把宋氏她们挑出来的东西朝里放。 照箱笼的数量看来,这样收捡东西应该已经好几天了。 看来与这天的断案结果并无关系。 那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琉璃正在揣测,却听赵姨娘问: “你们说,表小姐说的这件事当成能办成么?这些东西我看都不值几个钱。” 回答她的是宋氏。 “宝瓶这孩子向来聪明伶俐,又有贵人交接,她既然说这样能有救,想必不会有错。” 189.第189章 难道你见过这牌子 宝瓶? 这事同宝瓶有什么关系? 琉璃有些惊讶地继续听下去。 赵姨娘正在继续表示担忧。 “话虽如此,可从来求人办事靠得都是这个……” 她伸出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两下,暗示钱财。 “咱们倒好,一不送黄白,而不送珠玉,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去,万一得罪了那位贵人可怎么办?” “可是表小姐的确是说,别的都不用,只要老爷和三小姐房里这些东西。” 马姨娘迟疑地说。 “或许那位贵人嗜好特别,就同咱们老爷一样?” 宋氏擦擦眼泪,点头道: “既是位高权重,布施提携无所不能的贵人,什么值钱的不曾见过?哪还需要咱们锦上添花。倒是老爷这些收藏新奇有趣,也许能打动对方。” 听她这样解释,赵姨娘撇撇嘴,忽而笑起来。 “倒还真是难说!就有那吃腻了山珍海味,想换清粥小菜尝个鲜的。好比那位端王……” “嘘——” 马姨娘赶紧朝她摇摇头,宋氏已经又哗啦啦流下泪了。 “都怪我教养无方,等老爷回来,也唯有以死谢罪了。” 两位姨娘赶紧相劝,只说与她无关,都是从前老爷太宠琉璃,以至于让她全无淑女的品行。 “难得有了三个月的清净日子,何苦再去想她?等老爷回来,想法子为她寻一门过得去的亲事就是。” 琉璃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走出屋子。 小八跟在后面,银面具下挂着一丝冷笑。 “如何?这样的季家你还打算回来么?” “她们也没说错,当初的确是我自己太胡闹了……可惜醒悟得太迟。” 琉璃轻叹一声,顺手将那面木牌从袖子里拿出来。 冬天淡淡的日光照在上面,木纹间竟然有金丝闪动。 琉璃愣了愣,发现这块木牌自己从前见过。 那还是许多年前,她生母朱氏还活着的时候。琉璃倍受娇宠,是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四海一堂”的季家女儿。 有一回,她跑进来玩,就瞧见老爹正坐在背光处叹着气,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虽然老爹满面愁云,但是看那反复摩挲的模样,又好像非常珍爱的样子。 她还记得自己爬上老爹膝头,伸手去要木牌玩。 老爹平时对她千依百顺,疼爱有加。三四岁时,她嚷嚷要月亮,老爹就给她用和田美玉雕了个巴掌大的小月亮拿着玩。后来失手摔了,也只是哈哈一笑。 谁知那次她还没碰到木牌,老爹就“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害得她啪叽一声摔到地下,当时就哇哇的大哭起来。 平时只要她一扁嘴一掉泪,老爹必然千哄万哄,恨不得趴地上给她当马骑。 那天老爹却似乎心情烦躁,不仅没有好言哄劝,反倒严厉地叫她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外。 一边命令,一边匆匆把木牌收入怀中。 在幼小琉璃的眼里,老爹那时候的神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可怕。 因此,这段记忆才会这样深刻。 想起这件事,她把木牌举到眼前又仔细看了看。 果然是块漂亮的老紫檀。 色如血赭,纹理细腻,摸起来也无比光润,说不定正是因为自家老爹多年来反复摩挲。 不过,也仅仅是块漂亮的木头而已。 虽然雕做牌子,上面却光溜溜的什么纹刻图案都没有。 搁在“四海一堂”里,的确是非常的不起眼。 老爹居然会格外看中这样一块木牌,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远下南洋迟迟不归的老爹,琉璃心中很是伤感。 她不知道宝瓶到底给宋氏她们支了什么主意。单看那样大张旗鼓搜罗东西要去“孝敬”什么贵人,只怕并不会有什么好事。 老爹回来要是看到自己多年来搜罗的那堆珊瑚海藤鲨鱼牙都不见了,只怕会比倒闭两个铺子还要心疼。 能替他留下一样东西,也算她尽了孝心。 琉璃将木牌收入怀中,抬头却发现小八一直盯着自己。 银面具之后的目光灼灼,似乎看到了什么奇特之物。 “你看什么?” 她下意识的将双手挡在身前,唯恐小八来抢木牌。 小八眸光一闪,却并没有动作。 “原来是这样。” “什么?难道你见过这牌子?” 琉璃突然想到小清凉寺那座奇怪的石塔,塔里那些无比奢华的紫檀家具。 她手中的紫檀木牌,会不会和那座塔有关系? 再想一想小八奇特的身世,又想一想那幅从塔里带出来的画。 经过最近这许多事情,琉璃多少有些怀疑自家老爹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生意人。 如果他真的与周家暗中有所交往…… 周家又与端王、肃王和宫中的敬太妃关系密切…… 现在回想起来,端王去过石塔之后,周大人就命人推平了石塔。 表面上说是为了不让鬼魅继续作祟,还一方太平,实际上会不会是想遮掩什么? 恰恰在这件事之后,肃王突然从京城来到金陵。 他雷厉风行地清查金陵官场,尤其重点整肃了市舶司与市司。 虽然现在还没有波及到季家商行,可也已经让季家承了惊弓之鸟。 两个月前肃王私访季府,看来也绝不仅仅是念及旧情要给季老一个面子。 那几张特许文书看似人情天大,说不定是暗中敲打。 更说不定,是肃王想诱季家入局的诱饵。 琉璃突然很庆幸,自己当时单纯无知,只是因为怕麻烦就把那几张文书烧掉了。 那么肃王想从她这里得到的,会不会就是这块看似普通无奇的木牌? 顷刻之间,琉璃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就像五颜六色绞在一起的绣线一样。 她根本来不及把这些乱线理顺,脑子里的那团火又烧了起来。 “痛……好痛……” 痛得她双手抱头,身子也忍不住蹲了下去。 这下她算彻底相信这不是幻境了。 至少在幻境中根本不会感觉到痛。 “你在头痛?” 小八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一只手捂到她额上,似要替她推拿,却突然像被烫到一样弹开了。 190.第190章 就让你看个痛快 过了好一会儿,琉璃才从疼痛中缓解过来,在小八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小八瞅她的眼神多了些同情,声调也温和多了。 “你经常会头痛么?” “这一向是这样子。” 琉璃苦笑着,松开搭在小八胳膊上的手。 “所以母亲给我送的那副药,说不定是真的贴心。” 这一次小八难得没有讥讽。 他沉默片刻,突然又问: “只是这一向么?可有请大夫瞧过?” 琉璃摇摇头,这一向她哪有时间请大夫诊治? “不过是受了寒凉,烦恼的事情也多。等到春天应该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先朝跨院西边的小门走去。 往那个方向过去,就是宝瓶的住处。 无论那木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用处,也无论宝瓶知不知道。 既然是她出的主意,琉璃就想过去瞧瞧。 说不定,自己从石塔中拿出来的那幅画也在她手里。 她才走两步,却被小八突然拽住。 “够了。我们走吧。” 小八的手很用力,语调却故作轻浮。 “你也看见了,她们正忙着搜罗东西去贿赂,以求贵人疏通。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季家的生意有多艰难,你还想象不出么?” “等我们去商行看了再说。” 琉璃早已下定决心,自己再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人了。 “我不知道你们都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可就算被利用,至少也得让我死得明白。” “没有这个必要。” 小八把她拉入怀中,伸手蒙上她的双眼。 “只要你跟我走,就是安全的。” 可惜如今他的体力不济,轻易就被琉璃推开了手。 “我说过,要走也该等我先看一看情形。” “再看下去,只怕你这颗小脑袋会痛到裂开。” 小八说着,双手移到她的鬓角轻轻笼住,略略压了一压,突然又弹开了。 “宁可头痛而死,我也不愿意再活得糊里糊涂!” 琉璃说着,快步朝前走去。 小八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苦笑摇头。 “我现在,倒宁可你活得糊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 这句话传入耳中,琉璃的心微微一跳。 类似的话,宝瓶也曾说过。 不过她不敢多想,怕头痛又犯。 到了宝瓶院里才发现,房门紧闭还落了钥,可见宝瓶并不在家。 这也是宝瓶的一个怪癖。 只要离开院子,她都要把房门紧锁,说是不愿意给仆人可乘之隙。 琉璃以前总笑话她多心。珊瑚和珍珠背地里也嘲笑说,吃是季家的,用是季家的,就算被手脚不干净的仆人拿了几样东西,损失的也不是她顾宝瓶。 这时候,琉璃却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并非是怪癖。 就像宝瓶不肯让丫鬟贴身服侍,大家都说她清高孤僻,实际上却是怕身上的纹身被人发现。 人不在时就要落钥,会不会是因为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让人知道? 望着门上精致的铜锁,琉璃突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未认真了解过宝瓶。 她心目中的宝瓶,仍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处处风头压过自己,也处处维护自己的小表妹。 这是琉璃一向信任宝瓶的原因。 也是她生母朱氏在去世前,把她托付给宝瓶照顾的原因。 可是,宝瓶那天却对她说,答应朱氏的事情做不到了。 为什么? 宝瓶出主意让季家去求的贵人,又是谁? 不爱金银珠玉,只要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这样的贵人,在金陵城的琉璃只能想到一个。 端王。 这时候的宝瓶,会不会正在与端王相见? 一想到这里,琉璃心头就涌起难言的滋味。 明明并不奢求,可是只要涉及端王,她就会控制不住的嫉妒和痛苦。 琉璃闭上眼,定了定心神,伸手朝纸窗上戳了个洞。 从洞里隐约能窥见阴暗的屋内。果然,琉璃屋里消失的东西正摆在里面。 不过她瞧了又瞧,却并没有看到她用来装画轴的玉匣。 “想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走进去看?” 忽然,她听见小八在旁边这样说。 扭头一看,也不知小八弄了什么手段,居然把房门打开了。 “我说过,我的能耐可多着。” 小八说着,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来吧,就让你看个痛快!” 琉璃小心翼翼在屋里查看了一会儿,仍是没有找到那幅画,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倒是在书案上发现了几张诗笺,都是宝瓶信手而书,又随意压在一本山海图志底下。 琉璃捏着那几张薄纸,心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虽然不通吟诗作对,但是几个字还是看得懂的。 尤其是其中两句: “曾经有梦能度日,何日无君便成虹。” 这分明也是琉璃心中的愁苦和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诗笺依原样放好。 “走吧,我……我想去商行瞧瞧。” 小八没有回应。 她转过身来,才看到小八正站在宝瓶的床边,对着空落落的帷幔发呆。 奇怪的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小八不仅目光严肃,身形也居然紧绷,看着十分紧张。 她连唤他两三声,居然都没听见。 琉璃一时好奇,也走过去瞧了瞧。 可怎么瞧,那都是一顶极普通的床帐。 要说一定哪里有不同,就是宝瓶偏好淡雅,床帐用的也是极素的水墨绫子。 别的姑娘家,床帐上面绣的都是什么花草蝴蝶,飞鸟游鱼,宝瓶的床帐上绣的却是四季山水,用色也是淡淡的青绿墨蓝。山水亭台都不求惟妙惟肖,却也有几分淡淡的意趣。 琉璃想了想,记起这帐子是宝瓶三年前从京城来时带来的。 当时宋氏还嫌一个姑娘家住得这样素净,从库房里挑了几顶花色鲜亮的帐子要给她换上,却被宝瓶客气而坚定地婉拒了。 “这帐子有什么不妥吗?” 琉璃问道,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小八的袖子。 小八这才如梦初醒,从帐子上收回目光。 “不,我不过是瞧这山水绣得不错,心中就有几分怀念。” 怀念? 琉璃又瞟了瞟那顶帐子,山清水秀,却绝非金陵或是扬州风物。 191.第191章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小八不肯多说,琉璃也不再问。 眼下难解之事太多,她对小八就算好奇,也不愿在这时候多费心思。 否则想的事情一多,脑子又会烧起来。 “不把你的东西带走么?” 临走前,小八指着屋中那几样东西问。 琉璃摇摇头。 “不用了。这原本也是家里的东西,如果这些东西真能帮上忙,怎么用都是应当的。” 不过她很怀疑,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位贵人,可以帮季家迅速地从流言中抽身。 如果,宝瓶所指的贵人真是端王,那就更糟糕了。 之前公堂上的宣判,名义上很公正,甚至看似对她和季家有利,事实上却已经把她和端王变成了千夫所指。 这种时候,如果端王站出来为季家说话不仅不智,简直是会适得其反。 如果再让人知道端王同季家还有这样的私相收授,那不正让肃王抓住了把柄? 那样聪明的宝瓶,为什么会弄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琉璃突然记起,肃王对宝瓶也是相当看重的。 “不行,我还是得先去见见端王!” 刚走出季府大门,琉璃就改了主意。 “看来流言至少有一半说得对。” 小八在她身后嘲笑道。 “只要是为男人,季三小姐向来一切不顾。” 琉璃停下脚步,朝小八瞪了一眼。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清者自清,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你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去商行看了就跟我离开?” “事分轻重缓急。这时候去商行,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宝瓶的主意真的会把端王拖下水,那她必须提醒端王。 “提醒?别忘了,他现在既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就算你爬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你要怎么提醒?” “我……总能想到办法。” “别傻了!” 小八一把拽住琉璃的手腕。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死心?那个男人何尝对你用过一点真心,需要你这样处处先替他着想?” 看着琉璃微微发白的脸,他又冷笑着朝下说: “粥吃出事后,你在这头绞尽脑汁,束手无策;他在那头动动嘴皮就博了个仁慈的好名声。闹了这么一场,真正得了好处的难道不就是他?” “不,是我把王爷牵扯进来的。王爷没有被我连累,我心中也很欣慰……” “你只管自欺欺人。说不定他这时正在左拥右抱,倚红偎翠,快活得不得了。” 琉璃咬咬唇 “那就让我看看!” 她仰头看着小八,眼神非常认真。 “如果他这时候真是那样快活,那就让我看看。” 小八愣了愣,声音也低了下来。 “有什么好看的?” “无论你怎么说,总要看一看我才能相信。” 她说得非常认真,眼里也隐隐闪着泪光。 小八看着她的眼睛,眸光一滞,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险些就被你骗过了。说得这么诚恳,其实不过是想利用我的法术去见他吧。” 说着,扣在琉璃手腕上的大掌就收紧了些。 琉璃忍着痛,不吭气也不挣扎,只是继续认真地看着他。 “法术是你的,我现在只能任由你摆布,不是么?就算见了端王,你要是不许我做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 “听起来倒很有道理,可惜……” 小八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刘海,又划过她含泪的眼角。 “就算我有心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现在也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 “你就当法术也会有失灵的时候好了。” 小八耸耸肩,咧嘴一笑。 “说不定还没见到他,你这小脑袋就痛到裂开了;也说不定一见到他,我就回被打回原形。谁知道呢?”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小八不由分说,突然一巴掌蒙住她的眼睛。 就像来时一样,琉璃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在别处。 “这是哪里?” 琉璃愕然地看着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是一间干干净净的堂屋,四壁雪白也并没有悬挂书画,唯有墙角一瓶红梅吐艳。 桌椅板凳的样式都很简单,用的却是上好的楠木。 桌上有一套茶具,并非时下流行的宜兴紫砂,而是粉彩细瓷的。小小一套花团锦簇,却又艳而不俗。 琉璃见了,不禁心生欢喜。 人人都道紫砂好,素雅如宝瓶那样的则爱用青瓷白瓷,琉璃自己倒是一向更喜欢粉彩。可惜宋氏说粉彩太艳,会让人笑话季家是暴发户,所以家中一直不用。 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屋里的器具摆设竟都是依照她自己的喜好来的。 “如何?” 小八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住在这里,不比在家中还要自在?” 隔着细瓷,茶水还是热腾腾的,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连茶叶也是她爱的太平猴魁。 琉璃捧着茶盅,深吸了一口气。 “你……你怎么就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她已经猜到,这里就是小八说的在徽州置办的那座房子。 徽州与金陵虽然相去不远,也要数日车程,想不到一蒙眼居然就到了。 “因为我神通广大呗。” 小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啜了一口,发出满意的轻哼。 “可是我们明明说好……” “谁同你说好了?” 小八靠着椅背,笑得春风和煦。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那只是在拖延时间么?” 说着拍了拍手,就有两个丫鬟走出来,对着琉璃行礼问安。 两个丫鬟都只有十五六岁,模样清秀可人,看着也非常伶俐。 “今日也不早了。你们快把小姐扶进去沐浴更衣,好好安歇。” 小八吩咐后,两个丫鬟不由分说就搀住琉璃朝内室走。 琉璃挣扎不开,也只能听任她们摆布。 和堂屋一样,内室的摆设也都是她所喜欢的,还熏着甜丝丝的百合香。 屋里也有两个丫鬟候着,见了琉璃就笑嘻嘻迎上来,一口一个小姐叫得既尊敬又亲热。 “兰汤已经准备好了,小姐请随我来。” 192.第192章 回小姐的话 在家时,琉璃沐浴都是在自己卧房里,由丫鬟提来汤桶和热水伺候。 想不到这几个丫鬟却把她扶入卧房旁边一间屋子。 屋内热气萦绕,温暖如春,当中以云石砌了一方浅池。 池边一东一西立了两只石雕的瑞兽,浮在水雾中看着倒有几分仙气。 兽口中所含的石球莹润发光,居然是孔雀暖玉。 绿光莹莹,让琉璃突然记起自己与小八在石塔中的情形,脸上就有些微微发 再看池中水波盈盈,上面漂的不是花瓣,而是一缕缕细碎的金色。 “这是沉香屑,久浴能令肌肤生香,对人的健康也有好处。” 一个丫鬟说着,伸手下去试了试水温。 “如今冷热正好,请小姐快宽衣吧。” 她这样一说,其他三名丫鬟就围了过来,手脚利落地把她上衫下裙都剥光了。 “我,我自己来就好。” 琉璃双手抱胸,避开她们的手。 见她这副羞怯的模样,几个丫鬟相视一笑。 其中一人笑着去旁边衣架上取了一袭轻纱,披在琉璃身上。 “那婢子们就先在外面等候了。小姐沐浴好后,请拍拍这石兽的脑袋。婢子们就会进来服侍。” 琉璃点点头,沿着阶梯朝水里走了两步,突然又唤住她们。 “等一等。” “小姐有何吩咐?” 借着孔雀暖玉的荧光,琉璃朝这四个丫鬟看了看。 四张都是恭顺微笑的面孔。 光线昏暗,琉璃一时也难以分辨,就随手指了指其中看起来最年幼的一个。 “你留下来服侍。” “是。” 那个丫鬟应了一声,小步走到池边。 琉璃这才发现,在池边的一个矮架上既有舀水的木勺,又有各种药粉、香包、花瓣,梳篦香脂等等也是一应俱全。 丫鬟拿起木勺,在池阶上跪下。 “小姐,请靠近些,把双眼合上。” 琉璃泡在热汤里,一勺热水从她头顶徐徐浇下,顺着发丝流淌,果然十分惬意。 她合目享受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奴婢名叫月圆。” 琉璃微微一笑,想起这个丫鬟的脸的确有些圆润。 “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回小姐的话,是李妈妈给奴婢取的。” “李妈妈?是这里的管事娘子么?” “回小姐的话,李妈妈正是这里的管事娘子。” 听见这么一板一眼的回答,琉璃忍笑又问: “这样说话,也是李妈妈教你的么?” “回小姐的话,正是李妈妈教奴婢的。” 琉璃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小姐……” 月圆跪在池边,有些惊慌地看着她。 “别怕,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琉璃转过身来,隔着水气朝她笑一笑。 “只是,你回答的时候,不用每句都带个‘回小姐的话’。明白了?” “回小姐的话,明白了。” 琉璃觉得这丫鬟呆得着实有趣,又觉得自己挑中她也算幸运。要问的话,必然能得到老老实实的答案。 她问了一会儿,算是大致弄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这四个丫鬟分别名叫良辰、美景、花好、月圆,都是一年前从乡下买来,由李妈妈教导了一年。 李妈妈是管事娘子,管教起人来非常严厉。 还有个男管事老胡带着几个小厮住在外院,专做粗重活。 这个农庄在徽州乡下,八九里外有个太平镇。不过离徽州城有多远,月圆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平生除了自己家,也就到过这里,连怎么来的都说不清楚。 至于去乡下把她买下来的人,也是李妈妈。 “公子爷很少上这里来。上一回来,还是两个月前。” 这时间让琉璃有些恍惚。 起先,听小八说话,她以为这座农庄是他最近为了安置她才买下的。 可是月圆她们却是早在一年前就被买下来送到了这里。 那时候她还未与小八重逢,季家的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那时候她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富家小姐,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招惹上这么多麻烦。 那时候的小八,又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会置下这样一座农庄,驯养奴婢,自己又并不常住? 琉璃突然想到,肃王与成远步似乎提到过什么南蛮余孽。 “这里还住着什么人么?可有别人来过?” 月圆摇摇头,说庄子里就这些人,因为地方偏僻也并没有人会来投宿。日常的饮食用度,都是老胡带人去镇上采买的。 “这些也是?” 琉璃随手掬了一把沉香屑。 “这个奴婢并不知道。自从我来时,这庄子就是现在这样子。” “那么这兰汤,又是什么时候烧热的?” 自从被送进来沐浴,琉璃心中就在琢磨这个问题。 之前小八一直同她在一起,怎能抽身去吩咐? 带她过来也是非常突然,为什么这里却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 月圆笑了笑,指着池底一个莲花型的泉眼告诉琉璃: “小姐所浴的是温泉。从九华山下引来的水,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热乎乎的。” 听她这样说,琉璃心中就更奇怪了。 置办农庄容易,买家具陈设,调教奴婢都容易。 从山中引温泉私用这种手笔,除了端王,她还从未见过别的人家有过。 三年前,小八还在扬州销金窟做那种营生,怎么陡然就阔绰起来了? 莫非他的各种神通里还有点石成金不成? 从月圆这里却问不出更多的事了。 连小八姓甚名谁她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公子爷每回来,都会站到乌龟池边发一阵呆。 “乌龟池?” 琉璃心中突然一动。 “可不是?就在小姐的院子外面,挖了这么大一口池塘,单单养了几只乌龟。老胡每个月还叫小厮倒许多鱼苗进去喂它们。” 月圆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惋惜。 也难怪。寻常人家弄口池塘,要么种荷花,要么养金鱼,有一两只乌龟也只是凑个趣。 只有琉璃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特别想弄口池子专门养乌龟。 她生母朱氏却嫌不成体统。后来朱氏死了,琉璃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只怕连她老爹都不会记得。 193.第193章 住在这里也不错 虽然琉璃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是之前那段日子实在太折磨人了。 在温泉水轻柔的抚慰下,她居然不知不觉靠着台阶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 云锦的衾褥,也是她平时用惯的,连花色都是海棠红的四方锦。 床脚冉冉绕着白烟的博山炉里,燃着的也是她喜欢的百合香。 乍醒来时,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季府的卧房里。 下一刻又醒悟过来。 与其说这间屋子非常像自己的卧房,不如说,这间屋子与她心中真正想要的完全一样。 就好像,有个人把她从小到大的喜好都窥探得清清楚楚,并且付诸了实践。 因为太离奇了,她至今怀疑是梦。 从床上坐起来时还忍不住朝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 “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月圆与另一个丫鬟早已候在床前,见她醒了,立刻上前服侍。 琉璃问了问,这个嘴角有一粒小痣的丫鬟果然就是花好。 花好比月圆年长一岁,说话也更老成。 不过她也不知道这座农庄是在徽州的什么地方。 “等小姐用过早饭,可以召老胡进来问一问。” “你家公子爷呢?” 听琉璃问起,两个丫鬟相视一笑。 “公子爷一早就出门了。临走前吩咐过,请小姐在庄子里好好歇息。” 出门? 琉璃微微皱眉,又瞧了瞧月圆捧在手里的新衣。 “我的衣裳呢?” “当然是已经送去洗了。” 花好说着,又从琉璃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 是用手帕包好的,打开来却是那面紫檀木牌。 “这是小姐随身带着的,还请收好。” 琉璃接了木牌,重新贴身藏好,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你们可知道公子爷去了哪里?” 两个丫鬟摇摇头。 “那他可有骑马或是备车?” 两个丫鬟仍是摇摇头。 琉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很难再问出什么。 除了一问三不知,这几个丫鬟倒是比阿丝、阿素强多了。 服侍起人来手脚轻快,无论是梳头还是上妆,又或者挑选衣饰都十分能干。 更不会自作主张说些不相干的话来烦人。 只要她不问,她们就默默服侍,既安静又贴心。 “住在这里也不错”——琉璃心头第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 早饭所吃的也是琉璃喜好的口味。 尽管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未对小八提到过自己的口味。 后来又呈上桂花夹心小元宵时,琉璃已经不再惊奇。 舀一颗尝尝,用的果然是蔗糖而非蜂蜜。 好吧,她可以确定种灵引一事与小八无关了。 那么只剩下两个选择。 某个潜伏在暗处的异人,比如那什么无量公子。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潜伏在暗处的异人。 种灵引也好,邪灵的刺杀也好,不过都是肃王弄出来的花招。 算上小八,那么现在至少有三拨人想算计她。 意识到这一点,琉璃倒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无量公子的来路不明,行事也神出鬼没。他有什么目的姑且不论。 至少肃王是不希望她死的。 既然想利用她,又为了利用她煞费苦心,肃王也一定不会坐视她就这样无端失踪。 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在寻找她了。 当然,她也不能只指望肃王。 更不能相信小八把她接来这里,是真的为了护她周全。 毕竟两次跑出来想要她命的,可都是小八的灵卫。 琉璃放下勺子,用手巾揩了揩嘴。 良辰立刻奉上漱口的茶汤和净手的毛巾,美景手脚麻利地将杯盘撤下。 花好扶着她起身,月圆拿来一个紫铜镂海棠熏香的手炉放在她怀里。 “李妈妈和老胡已经在堂屋里候着了,小姐现在想见他们吗?” 花好请示说。 琉璃点点头,在花好的搀扶下走到堂屋。 李妈妈果然如月圆描述的那样,看起来精明又厉害。 一身浆洗得簇新的蓝布袄裙,垂手站立的模样,还有言简意赅的回答,都让琉璃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胡看着忠厚老实,说话却相当谨慎小心。 无论琉璃是摆小姐架势,还是故意拿话引他,他都不肯泄露庄子究竟是在何处。 就连太平镇是在东南西北,也说得语焉不详。 李妈妈更是说得直率: “小姐来这里是享福的,不必操那些不该操的心。” 琉璃也不与她争辩。问了几样家务事后就改口抱怨起饮食来。 “那桂花小元宵做得虽然可口,可惜桂花用的却是陈的干桂花。若有今年新摘的,刚刚蜜了两三个月的蜜桂花就更好了。” 李妈妈叉着手应了一声。 “我最近觉得嗓子眼里有些痒,怕是受了风寒要害咳病。要是有鲜梨就请妈妈给我熬些梨汁,能放冰糖是最好。” 李妈妈又一口答应了。 琉璃叹了口气,只手扶着额角露出疲惫之色: “前阵子我过得糊里糊涂,也不记得日子。不知道现在离冬至还有几天?” “回小姐的话,还有四天就是冬至了。” 琉璃暗自点头,这倒与她自己在心里推算的日期一至。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这里人虽然少,可也不能少了热闹。不知道李妈妈都准备了什么?” “回小姐的话,祭祀用的三牲六礼都已经备下,米面赤豆也都齐全。” 琉璃知道,徽州风俗与金陵相近,冬至时也要吃长命面,米团和赤豆饭,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想了想又问: “不知李妈妈准备的是大三牲还是小三牲?” 大三牲是猪牛羊,小三牲是鸡鸭鱼。因为冬至离过年不到两个月,一般人家都只是用小三牲祭祀,把更隆重地留到除夕。 李妈妈准备的果然是小三牲。 “这怎么行呢?” 琉璃摇摇头,两弯细眉也蹙了起来。 “我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冬至,当然应该用大三牲才像样子。” 李妈妈应了一声,说是会照小姐的意思去办。 琉璃犹自挑剔,说“大三牲”里也有讲究,不知道李妈妈清楚与否。 猪要三岁的骟猪,身上不能有杂花。 牛要三岁的黄牛,角上不能有伤。 羊要三岁的羝羊,毛色务必油黑发亮。 194.第194章 身在何处 琉璃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时不时再从茶杯后面瞟上一眼。 只见李妈妈俯首聆听,面上一直是很耐心的样子。 一旁的老胡倒有些沉不住气,双脚在地上搓了又搓。 琉璃看在眼里,最后又轻飘飘加上一句: “说到羝羊,那一定是要滕州羊才最好。” 滕州在山东,所产肥羊肉细味美,绝少腥臊气。 果然,老胡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愁色。 “若没有滕州羊,姑苏藏书镇的也使得。” 藏书镇在太湖之滨,水美草丰,羊肉也十分鲜美。 老胡的神情仍是有些郁郁。 “再不然,许昌的羊也可以。” 许昌在豫州,也是个盛产肥羊的好地方。 琉璃打量着老胡的脸色,又点了了衢州、赣州两地,不过仍不见他稍微露出一丝开怀之色。 这就有些奇怪了。 原来琉璃之所以这样挑剔,不过是想借机看看此地离哪处更近。 她记得徽州不大,恰在中原腹地。东临姑苏,西接豫州,北通山东,南面又靠着浙江和赣州。 她刚才点的那几种羊,就是各州的名产。一直是达官贵人享用的上品,一只就要数十两纹银。 如果不是热闹的大城市,一般乡镇集市上可是找不到的。 原以为总有一种羊会让老胡觉得采买容易,如果采买容易,就说明此地距那一处更近。 不料看起来老胡却都不觉得容易。 难到这个庄子正好在徽州正中央? 又或者根本就不在徽州? 她之前就有些奇怪:徽州距金陵不远,用来藏人也太容易被找到了。 “我看胡管事面有难色,可是买不到么?” “这倒不是。” 老胡低着头回话道。 “什么羊要买都容易,只是小姐想要的花色挑起来可就麻烦了。统共就这几个人,我总不能都带出门去。” 什么羊要买都容易? 琉璃微微一笑,心里已经生出另一个主意。 “现在庄里共有几名小厮?” “回小姐的话,庄里现有小厮四名,分别名叫来安,来福,来喜,来寿。” 听见这名字,琉璃又忍不住笑了。 “好喜庆的名字,也是李妈妈取的吗?” 李妈妈上前一步,屈膝回话道: “回小姐的话,这四名小厮,连同四名丫鬟的名字都是公子爷所赐。李氏一介仆妇,并不懂如何给人取名字。” 她提到公子爷时口气十分慎重,看来对小八敬爱有加。 琉璃也敛了笑,正色道: “既有四名小厮,连同胡管事正好五个人。每人出去负责采买一只羊,就不怕挑不过来了吧?” 老胡同李妈妈对视一眼,有些踌躇。 “回小姐的话,平日庄子里劈柴挑水一切粗重活都离不得这几个小厮。一起带出门去,这些活可就没人干了。” “这也无妨。” 琉璃早就想好了,此时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不是还有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在么?我已经问过了,她们都是庄户人家出身,从小做惯活的。劈柴挑水什么的应当难不住人,对不对?” 她微微侧身,看向一旁侍立的丫鬟。 月圆连忙点头,其他三人也相继说是。 于是在琉璃的坚持下,老胡和李妈妈也只能答应了。 午后老胡就匆匆领着四个小厮出门采买去了。 此后的一两天里,琉璃也借着吃饭穿衣各种挑剔,要这要那。 一有不顺,就含泪说:“你们公子爷不是说接我来这里享福的吗?怎么却要来受这个罪!” 李妈妈倒没表露什么,四个丫鬟看琉璃的眼神却多了几分畏惧。 琉璃从前也听说过谁家小姐生性苛刻,为一点小事就鞭笞丫鬟,甚至闹出过人命的。 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被当成了那种恶主。 不过为了弄清自己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再想办法逃脱,她也不得不继续“作恶”。 这天早上还没起床,又先捏着喉咙清咳了一阵。 唬得月圆手一抖,差点把捧着的衣裳摔到地上。 “小姐,你没事吧?” 花好已经在琉璃背后轻轻拍打起来。 “我最近总觉得嗓子眼里痒痒,难受得很。只怕是受了风凉,要害咳症。” 琉璃说着,又猛的咳了几声。 既然咳嗽厉害,要吃贝母炖梨汁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妈妈倒也麻利,领着美景在厨房里忙碌了一阵,抢在午饭前就把一盅炖好的梨汁送来了。 琉璃捏着镂花小银匙,朝瓷盅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刚喝了这么一口,脸色就大变。 “啪”的一声,把小银匙倒扣在桌面上。 “这个怎么能喝?” 她抱怨着,又伏在桌子上咳了起来。 “这,这是有什么不对吗?” 美景的脸色也变了,连“小姐”两字都忘记称呼。 花好身手摸了摸那瓷盅,又舀了一匙梨汁放在鼻前闻了闻,也是莫名其妙。 琉璃心中明白,那盅梨汁无论是温度还是口味都恰恰好,就连瓷盅的花色也是自己喜欢的粉彩虫草。 虽然觉得很对不住这几个丫鬟,她也只能继续以袖蒙面,哀怨地说: “也难怪你们不知,我从小就不爱闻这雪梨的味道,更何况是喝下去?拿走,快快拿走!” 她口中嚷着,手朝桌面上一拂,就把盛满的瓷盅推了出去。 “啪”的一声,瓷盅在地上碎开,热汤飞溅一地。 “请小姐息怒!” 以为自己犯了大错的美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叩头谢罪。 花好也赶紧跟着跪下。 见她们也不避不闪,就这样跪在汤水湿了的地面知,也不知会不会被碎瓷渣扎伤。琉璃心里很是不忍,赶紧叫她们起来。 “不知者无罪。这东西是我不爱喝,你们能有什么错?” 谁知她这样一说,两个丫鬟相互对视一眼,脸色更加惨白。 “小姐恕罪!” 美景如捣蒜般磕了几个响头,哀声说道。 “奴婢实在是不记得公子爷有没有提到过雪梨这条,奴婢该死!” 果然有关自己的喜好,都是小八所吩咐的么? 他为什么能了解得那样清楚? 甚至是一些琉璃从未对人提起的他也知道? 195.第195章 务必使小姐满意 琉璃一边想,一边伸手把两个丫鬟拉起来。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吓成这样?” 美景睁着一双泪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琉璃。 “小姐,你真的不是怪我?” “或许真是你家公子爷忘记提了。” 琉璃掩着嘴又咳了两声,听着就有些哀怨。 美景连忙又替主人解释: “不不,公子爷对小姐可上心哪!爱吃什么,惯用什么,茶要第三泡菜肯喝,这些都是他一一讲来,令奴婢们记住的。” 说着又要跪下去。 “都怪奴婢糊涂,一点小事都记不住。” “那就将功补过,重新炖个我能喝的来吧。” 琉璃赶紧拉住她,又指指地上的一片狼藉。 “这里也赶紧打扫了。” 两个丫鬟连声应了。花好就去取笤帚簸箕,美景正要出去,又被琉璃叫住。 “等等。”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这么急着去做甚?我既不爱吃雪梨,你又知道我到底爱吃什么梨吗?” “请小姐明示!无论爱吃什么梨,奴婢都会想办法做给小姐吃。” “我爱吃的要做来倒也容易。” 琉璃微微一笑。 “天下梨果的品种虽多,什么鸭梨、雪梨、香梨、脆梨,却甜不过砀山酥梨。” 砀山就在徽州境内,山上所结的酥梨个头不大,却特别香甜,生吃熟食两相宜,对止咳平喘,滋阴降火尤其好。 “就要今年结的砀山梨,取两个白皮酥色的,对半剖了,把当中的梨核去掉。再把磨成细粉的川贝填入梨核的空里。用银碗盛了,周围叠放一圈冰糖。记住,是冰糖,不是别的。” 美景听着都一一应了。 “然后用文火隔水炖上六个时辰,直到梨肉酥烂化为梨汁,再用细纱布把渣滓滤净。最后加一点甘草汁在里面调匀了。” 最后她又特地强调了一遍: “梨要砀山酥梨中的白皮酥,今年结果的才鲜。个头不可过大,拳头大小就好。贝母要四川的,甘草要河西的,冰糖要雪花洋片的,可都记住了?” 她这一连串说完,别说美景听得战战兢兢,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实在太挑剔了。 其实砀山就在徽州,不过因为酥梨多汁,所以运送起来最怕磕碰。 稍远些的地方,能运到的酥梨都是在冰窖里冻硬了,捆着稻草趁冬天运去的。 眼下这个时节,能吃到今年结果的砀山酥梨,天下只有三个地方。 砀山附近。 京城。 金陵。 琉璃记得小时候听老爹说过一个故事。 当年,穆帝还是皇子时受封金陵。 穆帝好吃砀山酥梨,不过那时候金陵也只有冻梨可吃。 堂堂皇子为了吃一口鲜果,找了个借口跑到砀山上。咬了一口,惊为仙果,亲自赐了十个字给砀山梨: “果中甘露子,药中圣醍醐”。 后来穆帝重整山河,一统天下,在京城皇宫里仍然念念不忘砀山梨。 于是每年都会有一批贡果送入宫中。 穆帝却仍然不满足,说冻梨的滋味不抵鲜梨十分之一。 于是徽州官员联通皇商绞尽脑汁,花了好几年功夫,终于在京城种活了砀山梨。 穆帝大喜,又说希望在金陵的旧部也能尝到如此美味的鲜果。 于是金陵也有了砀山梨园。 除了砀山和这两处,别的地方要吃一口鲜果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琉璃倒想看看,买不到砀山梨,她们会用什么来交差。 谁知第二天李妈妈就亲自送来了炖好的梨汁。 琉璃尝了尝,不由大吃一惊。 “这……这真的是砀山酥梨?” “当然是砀山酥梨。” 李妈妈恭恭敬敬地说。 “小姐既然爱吃砀山酥梨,那就一定会让小姐吃到。这都是按小姐吩咐做来的,不知小姐尝了,可还满意?” 琉璃捏着小银匙,心中还在震惊。 “满……我很满意。有劳你们了。” “这就好。” 李妈妈也很满意地敛衽一拜。 “公子爷吩咐过,凡是小姐想要的都要满足,务必使小姐满意。” “是么?” 琉璃冲口而出。 “那我想要离开这里呢?” “小姐千万不可任性。” 李妈妈的声音很恭敬,却透着不容违抗的严厉。 “能够住在这里,是小姐的福气,也是公子爷的体贴。奴婢们一定会无微不至的照顾小姐。至于其他杂念,还请小姐尽快抛开。” “要是我想出门散散心呢?” “小姐想散心当然可以。这后院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无一不是由公子爷精心布置的,小姐见了理当欢喜。” “后院我已经逛得腻了。” 琉璃努力将眼睛瞪圆,又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本小姐想去前院走走也不行么?” 李妈妈眼睑微垂,沉声道: “小姐既然只是想去前院走走,那就让她们服侍你去吧。” 服侍就服侍吧。 琉璃心道自己原本也不是打算就这么逃跑。 别说她弱质纤纤,能不能跑掉是个问题;就算甩开丫鬟们翻墙出去,外面也不知道是哪里。 她闹着要到前院来,不过是想到庄门口看看环境。 走出后院,琉璃才发现这庄子果然不小。 举头四望,怎么瞧都是庄子里的房檐树影,望不见周遭的景色。 到了前院,她更惊讶地看见庄门居然是大敞开的。 外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隐约能看到雪地上有一条小路通向树林深处。 再看院墙周围,也环绕着高大的树影。 难道这座庄子竟深藏在山林里? 琉璃朝门口探了探头,只觉得一股寒风从林子里吹来,让人心生怯意。 再仔细听一听,似乎还能听到野兽的啸叫。 如果就这样贸贸然跑出去,只怕跑不了多远就会冻死路边,要不然也是做了野兽的口粮。 难怪小八会这样放心地把自己丢在这里,只有几个人看管。 “小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后院吧。” 月圆扶着琉璃,怯怯提议。 琉璃看了这个小丫鬟一眼,心头突然掠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196.第196章 哪里不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琉璃又一时说不出来。 “我倒觉得这里挺好,想多散会儿步。” 她在前院来来去去踱了半天的步,也没发现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正心灰意冷时,突然听到外面几声铃响,又有一串蹄声。 “胡管事他们回来了!” 月圆欢声道。 琉璃回过头来,果然看见老胡一行人赶着羊回来,已经到了庄门口。 琉璃又是一惊。 心里算了算,这离老胡领命而去才过了两天,居然就买回来了。 更奇怪的是,去是老胡领着四个伙计同去的;回来时也是老胡领着四个伙计回来的。 滕州也好,藏书也好,别的几处也好,离这里总不会是同样的距离。 分头去采买,怎么能都买得这样快?又怎么能这么巧又赶在同一时间回来? “胡管事辛苦了。” 琉璃捂着鼻子走过去,朝那一只只黑羊看了看。 心里有些怀疑他们只是去太平镇上弄了几只黑羊糊弄自己。 “这几只都是什么羊?是在哪里买来的?” 于是老胡一一指给她瞧。 这只是滕州羊,那只是藏书羊……说得头头是道,倒一点不像心虚的模样。 “至于是哪买来的,还请小姐别问了。” 老胡搓搓手,一脸的为难。 “公子爷吩咐过,别的怎样都好,唯有几个问题绝不能回答小姐,也请小姐别在拐弯抹角套俺老胡的话了……回头公子爷怪罪下来,老胡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琉璃只好忍住心底的疑问。 到底是不是糊弄,看来只有等过了冬至才知道。 到了冬至那天,祭过天地祖先以后,煮好的羊肉就会被大家分而食之。 这些羊活着的时候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煮熟了却能通过肉质和气味分辨得清清楚楚。 “咱们先把羊赶到畜棚里去。至于冬至时要用哪只为祭,还请小姐来挑。” 胡管事说着就吆喝小厮赶着羊走了。 琉璃也只能劝自己再忍耐两天。 “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月圆又怯怯拉了拉她袖子。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野狼也该出来了。” “野狼?” “回小姐的话,晚上这庄子周围时常能听到狼嚎。咱们晚上都不敢出内院门的。” 花好也有些畏惧地朝庄门外望去。 风一吹,居然还夹了些雪珠。 琉璃伸手接了两颗,在掌心转瞬化作几点冰水。 “还真的是下雪了。” 她喃喃说了一句,忽而心底就冒出个念头。 “好,回去。” 琉璃说完,撇下两个丫鬟自己快步朝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她并不急着回屋。 正如之前月圆所说,她所住的跨院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池塘。 池子上堆叠了些假山石子,又种了菖蒲薜荔,看起来颇富野趣。 里面养了几只乌龟,大的有瓷盆大,小的也有巴掌大。 这两日琉璃困居此处,最大的消遣就是站在这池边看它们一个叠在一个背上,趴在水面上晒太阳。 小时候她就特别爱看这一幕,觉得乌龟懒洋洋的,无忧无虑令人羡慕。 所以小八才特别在庄子里弄了这样一个池子,就像弄来其他琉璃心里所喜欢的东西一样。 琉璃俯在池栏上,支手托腮,若有所思。 “小姐这么急,原来是为了瞧它们?” 月圆和花好匆匆跟在后面赶来,看到眼前景象不禁抿嘴而笑。 “公子爷也喜欢这样静静瞧着它们出神。” “是么?” 暮光下,琉璃看着那假山上那斑斓的苔痕。 “这个池子是什么时候挖的?你们知道么?” “回小姐的话,一年前奴婢们被买来时,这个池子刚刚造好。” 琉璃点点头,并不说话,内心却翻腾不已。 她知道,假山因为水汽滋润,会渐渐长出青苔。 眼前这座假山上的苔痕斑斓厚重,绝不像只有一年的模样。 “从那时候起,这些乌龟就这样养在这里么?” “回小姐的话,正是。这些乌龟还是公子爷亲自带来,又亲自放进去的。” 花好走上前,替琉璃拢好披风。 “天已经晚了。小姐若喜欢,明天等太阳出来了,暖和时再来看吧。” 琉璃口中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池子里那几个圆圆的身影不放。 小乌龟叠在大乌龟背上,更小的乌龟又叠在小乌龟背上,突然滑落下来摔进水里,冒起两个非常可笑的水泡。 换了平时,她一定已经笑出声来。 “小姐早些歇息吧。” 花好又来柔声相劝。 “明日就是冬至,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小姐需要养好精神才是。” “是啊,明日就是冬至了。” 琉璃扬起脸来,迎着天上蒙蒙而落的细雪。 “你们觉得冷么?” 她突然这样问两个丫鬟。 花好、月圆面面相觑,像是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又招惹小姐生气了。 过了片刻,花好才低声回道: “回小姐的话,天气虽然冷,可奴婢们穿得暖和,故而不冷。” 琉璃瞧瞧她们身上所穿的青绫棉袄,还有小翻毛的坎肩,再摸摸自己身上所罩的狐裘。 “是啊,咱们穿得暖和,故而不冷。” 说这话时,她目光转向池中的乌龟。 “可这些乌龟又没有衣裳穿,怎么也不怕冷呢?” 池中的大乌龟仍然悠闲自得地趴在那里。 刚才落水的小乌龟又爬了上来,再次努力地去“叠罗汉”,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两个丫鬟再次面面相觑。 “小姐……你是在说笑么?” 月圆小声冒出一句,看琉璃的目光充满不解。 花好想了想,耐心解释道: “动物又不是人,天生就不用穿衣裳。小姐看那些牛啊羊啊,不是也不穿衣裳却不怕冷么?” 她声音轻柔,听着已是把琉璃当做小儿在哄劝。 琉璃淡淡一笑,也不与她们多说。 回到房中,突然又吩咐去叫李妈妈过来。 李妈妈来时袖口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是正在为明日的祭祀忙碌。 琉璃客客气气问了一声辛苦,就下了一大堆指令。 “明日就是冬至,这些东西务必要齐全。李妈妈明白了吗?” 197.第197章 那个美景 什么富岱的杨梅干,孟县的香榧,休宁的松萝条,许州的酱牛肉,万州的红萝卜,西域的孜然,南洋的豆蔻…… 这次琉璃要的东西更加天南海北,却又要李妈妈在一夜间置办齐全,显然是为人所难。 不仅李妈妈微露诧异,丫鬟们也个个都是一副受惊状。 自己心里也在摇头,偏偏脸上还要做出疾言厉色状。 “若是这点东西都没有,本小姐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就扭身朝床上一躺,背对着李妈妈。 “告诉你们公子爷,本小姐在这里住得不痛快!再不放本小姐回家,本小姐……本小姐就绝粒给他看!” “请小姐放心。” 李妈妈的声音依然沉稳,完全不把琉璃这点娇蛮放在心上。 “小姐想要的东西,奴婢当然会尽心尽力地去张罗。” “是么?” 琉璃冷冷一笑。 “可别拿不知哪个铺子里的东西来糊弄我!我别的不会,辨识东西倒还有几分能耐。哪个产地,品级如何,可是瞒不过我的。” “奴婢怎敢欺瞒小姐?小姐同公子爷都是奴婢们的主人。若有半点背主欺上的行为,情愿受天打五雷劈。” 李妈妈正色说完,敛衽一拜就告退了。 琉璃一夜无眠,快天亮时才昏昏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听见花好、月圆在外屋小声说话。 “……也不知下次还会要什么。” 月圆叹着气说。 “小姐不爱住在这里,当然脾气也好不起来。还好,待咱们并不厉害。” 听起来花好还有几分庆幸。 “就怕再闹腾起来,她自己伤了身子,公子爷回来责怪可怎么办?” “那也只能想办法把人服侍好。” 两个丫鬟相对叹了会儿气。 “咱们也要想开些。这里吃饱穿暖,穿戴首饰样样都有。就算辛苦些,可不比在家挨冻受饿得强?” 花好又这样劝慰道。 “可是从前在家日子虽苦,却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说到家里,月圆的声音就带了些哭腔。 “早知道,说什么也要求阿哥把我留下。” “能留下又怎么会卖了你?” 花好似乎在月圆背上拍了几下,又小声说: “上回美景出了那样的差错,不也一样没有受罚么?小姐为人定然不坏,只是心里不痛快才会这样挑事。咱们只要尽心服侍就好。” “怕就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你我头上。” “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你我都是家里签了卖身契的,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那咱们也同笼子里的鸟一样了……” “有吃又喝,在笼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花好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你可别胡思乱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想那个美景!” 月圆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敢的……” 花好又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说天色不早了,该去端热水来准备伺候小姐起床。 接着帘子一响,琉璃就知道是花好出去了。 她悄然起身,披着衫子走出内室。 月圆正坐在窗下,手里掂着针线,脸上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轻咳一声。 “小,小姐?” 月圆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将手中的针线活朝桌上一丢。 “小姐你醒了?这样可要受凉!” 琉璃站着不动,任由她取来狐裘把自己团团裹住。 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月圆瞧,直到这小丫鬟哆哆嗦嗦起来: “小、小姐……可,可是我们刚才说话吵着你了?” 琉璃也不回答,只说自己口渴了,想喝些蜂蜜水。 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公子爷会不会回来过冬至,外面的雪积得可厚…… 月圆一一答了,眼睛里却总藏着一丝惊慌与恐惧。 “庄子外面的树林我看着不错,等雪停了去赏个雪景总不会有人要拦着吧?” 琉璃扭头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如絮。 “不不,那林子去不得!” 月圆连忙摇头。 “那林子又深又黑,还有豺狼虎豹,可不是欣赏风景的去处。” 琉璃不以为然你。 “哪有那么可怕?真要有野兽,庄子门为什么不关?” 见月圆答不出来,她又问: “平时那门是几时关,几时开,你可知道?” “回小姐的话,这个……奴婢还真没留意过。” 月圆低头想了想,一脸呆滞,似乎真是头一次想到。 “奴婢们一直呆在后院,前面的事自有老胡带着小厮料理。” 琉璃撇撇嘴,哼了一声。 “那老胡他们外出采买,不是要时常穿过林子出去么?” “那是因为老胡有本事呀。” 月圆天真地说。 “奴婢们被买来的头一天,李妈妈就教训过,外面的林子危险,只有老胡能带着人出去。” “你们一次也没出去过么?” “没,没有。” “既然一次也没出去过,那又怎么知道危险?说不定,李妈妈只是吓唬你们。” 琉璃站起身来。 “更衣!我现在就要去林子走走!” “别,别!小姐你不可任性!那林子万万去不得!当初美景——” 月圆抓着琉璃的袖子,突然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从门外传来。 花好一脚跨过门槛,手里所端的铜盆已经摔落在地,热水流了一地,很快就凝结成了一层薄冰。 两个丫鬟看着琉璃,都是同样的惊慌失措,同样的面如土色。 “美景怎么了?” 琉璃端起蜂蜜水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问。 “或者我应该问,那个美景怎么了?” 噗通一声,花好、月圆齐刷刷跪了下来。 “小姐饶命!” 赶在她们又要磕头前,琉璃赶紧摇手喝止。 “都起来回话,别哭哭啼啼的。问什么答什么就好,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可是……” 月圆惶然地望望花好。 花好一咬牙,跪在地上朝琉璃仰起脸来。 “这件事原本是打死奴婢们也不能说的。可是奴婢们伺候小姐,理当忠于小姐。小姐既然问起,奴婢就是要被打死也只能说了。” 她说得非常慎重,琉璃心里就更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起来,仔仔细细地说来我听。” 198.第198章 活生生吓疯了 在琉璃的鼓励之下,花好站起身来。 开口之前,先把外间的房门掩上,又把内室的帘子放下来。 她和月圆的紧张,琉璃都看在眼里,忍不住说: “你们别怕。有我呢,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花好却仍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嗓子说话。 “小姐听了这件事,可千万别同李妈妈说。这事原本该烂在我们肚子里的,说给小姐知道,也不知是祸是福。” 琉璃拉住她的手,又朝旁边的月圆看了一眼。 “你们既然忠于我,我也必然不会背弃你们。尽管眼下我身不由己,许不了什么好处。起誓的话我不爱说,也不必说。所谓日久见人心,你们若是肯信我,往后自然明白。” 花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 “小姐你有所不知,如今这个美景,并不是同我们一起买来的那个。” 一年前,小八从四个不同的地方买了四个丫鬟,带回庄子交给李妈妈调教。 并且亲自为四个丫鬟取名,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那时的美景,长得还要俏些,做得一手好针线。 对李妈妈教的事,也领会得比其他三人更快。 “谁知她那样能干,最后却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 说到这里,花好声音微微哽咽。 月圆站在一旁,眼圈也已经红了。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犯了错被责打,然后撵了出去?” 听到琉璃这样问,花好凄然摇头。 “美景就是太聪明了,心气比我们都高。那时小姐还没有被接来,我们都闲在后院无事,唯有她闲不住。” 原来美景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她一直念念不忘。 总想着有朝一日服侍得力能被放出,或者攒够工钱赎身,再去找那青梅竹马过小日子。 只因要服侍的小姐迟迟不来,她心里也就急迫起来。 “咱们这座庄子远离人烟,初到那两个月,大家都觉得又奇怪又害怕。有一回,美景对我们说,也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公子爷是做什么的,也不知小姐什么时候才能来,这样呆着心里实在不踏实。” 听到这里,琉璃对那个美景倒生出一丝敬佩来。 一个乡下少女倒是颇有见识,居然也察觉出了这个庄子的奇怪。 “到这里一个多月后,美景就求李妈妈把她另外卖了。” 婢女能有胆量提出这种恳求的,也是非常罕见。 李妈妈当然不准,又将美景训斥了一顿,要她安分守己。 “那时候我们私下劝她,她表面应了,心里却另打主意……终于就出了事。” “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时还是春天,林子里没有积雪,能清清楚楚看见一条小路。” 花好叹了口气,继续朝下说。 “不过谁都没想到,有天晚上美景就偷偷跑出去了。” 美景偷跑时还给自己收拾了个包袱,又从厨房里拿了些糕饼。 第二天最早发现不对劲的,就是小厮来福一大早起来打扫院子,却在庄子大门前发现了一地碎掉的糕饼。 “等等,那天晚上庄门没有关上么?” 听见琉璃的问题,花好居然也露出迷惑之色。 “这个奴婢却不知道,应当是关上了的。” “那或许是美景翻墙时,失手把糕饼摔落了。” “可是美景说,是有人从她手上把糕饼抢走的。尽管黑暗里她并没有看清楚是谁。” “什么?”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 “美景不是偷偷溜走了么?这话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花好悲哀地摇摇头,与月圆对视一眼。 “那一晚,美景的确逃走了,可并没有逃出去。” 当时,老胡知道有个丫鬟不见了,脸色立刻大变。 也没说什么,就自己一个人冲到庄外的树林里去了。 没过多久,他回来了,手里拎了些东西。 其他几个丫鬟认出来,都是美景的衫裙钗环。 “有好几件衫子,应该都是包袱里的,居然都被撕破了……还,还沾着血。” “难道是林子中的野兽?” 想到一个姑娘在夜晚的树林被豺狼包围的场面,琉璃顿时不寒而栗。 花好摇摇头。 “原本我们也只当是她在林子里遇见了野兽。想不到,老胡问明白了这都是她的东西后,又去了林子里一趟。” 这一次老胡去了很久。 久到连李妈妈都有些担心起来。 终于,老胡回来了,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阿弥陀佛,那个美景还活着?” “说是活着,可是……倒比死了还要糟糕。” 花好和月圆想起往事,仍然不禁颤栗。 “怎么说?” “美景……她的衫裙都被撕破了,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伤痕,血淋淋的好不怕人。” 更惨的是,之前聪明能干的一个人,被救回来时已成了疯子。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尖叫着说有人要害她,一会儿又喊救火。有时又跪下来哭喊,求她阿娘不要把她卖掉。” 偶尔也有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就流着眼泪只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错了。” 花好悲哀地模仿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她就一直这样说啊说啊,说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公子爷来了。” 然后这个庄子里,就再也没人见过那个美景。 “又过了几天,公子爷回来,就带来了现在这个美景。李妈妈特地教训我们,之前的事绝不能多嘴,只当从没发生过就好。” 花好说完,突然又在琉璃面前跪倒。 “求小姐救救我们!” 月圆也跟着跪下来。 “自那以后我们姐妹都怕得不行,可又更怕变成下一个美景。” 说着她就嘤嘤哭泣起来。 “我阿哥之前还说,等家里攒点钱就来赎我……怎么知道我再也出不去了。” “求小姐开恩,救救我们!” “我该怎么救你们呢……连我自己也是被困在这里的。” 琉璃心中也在琢磨。 从当时那个美景被救回来的模样看,绝不是遇见野兽袭击那么简单。 都说她疯了说胡话,可如果她说的并不是胡话呢? 199.第199章 老仆就献丑了 会不会真的有人袭击了那个美景? 比如……小八的灵卫那样的邪灵? 可为什么只是把她吓疯,却并不害她性命? 如果怕跑出去的人泄露这里的秘密,直接杀人灭口不是更安全? 琉璃斟酌片刻,又问花好与月圆。 “你们可知道,当初卖她的是不是她阿娘?” 两个丫鬟摇摇头。 “回小姐的话,买来时李妈妈就教训过,卖身契一签,从今往后就是这庄子里的人,以后只有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服侍小姐。原本姓甚名啥,家住哪里,父母兄弟等等一切都要忘记,不许再提。” 这也是大户人家买丫鬟时会立的规矩。 不过琉璃知道,凡规矩都会有例外。 “你们再想一想,是真的一点都没说起过么?” 月圆想了想,犹豫着说: “不过也许良辰会知道的比我们多些。”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这四个丫鬟从取名开始,就两两分成了一组,各司其职。 “她俩住在一个屋,那时候很要好,私下里一定会偷偷说些在家时的事……” “那良辰现在在哪里?” “她同美景一早就被李妈妈叫去帮忙了。” “哦?” 琉璃这才记起,自己昨天还吩咐了李妈妈一堆事情。 “我要的东西,都采办齐了么?” 花好、月圆两人却并不清楚,只知道昨晚老胡就带了两个小厮出门。 琉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们从不敢走出庄子,可来安他们几个平时外出采买总要出门。他们是每回都跟着老胡呢,还是也会自己领命出去?” 两个丫鬟想了想,回答说有事时小厮们都是由老胡领着出去的。 “那林子里一定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只有老胡本事大,能制得住。” 两个丫鬟的想法虽然天真,琉璃却有些赞同。 至少从现在知道的看来,老胡不仅自己能平安出入庄子,还能领着其他人平安出入。 所以,那片树林里到底有什么呢? “小姐还是先起身用些早饭吧。晚些时候,奴婢悄悄把良辰带过来,方便小姐问话。” 琉璃点点头,就依了花好这个主意。 用了早饭,她又去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乌龟。 同昨天一样,几只乌龟自顾自在池中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 看着它们憨态可掬的模样,琉璃心中的想法逐渐成型。 直至午饭时也没听说老胡或哪个小厮回来。 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琉璃满心狐疑,也没心思吃饭。 在花好、月圆的劝慰下草草用了小半碗,她就忍不住要去前院找李妈妈。 一打听,李妈妈正领着良辰、美景忙着准备冬至夜祭祀的祭品。 琉璃到厨房时,良辰、美景两人正抬着一笼新蒸好的米团出来。 雪白的米团上嵌着小枣和赤豆,看着就喜气洋洋。 “小姐来得正好。” 李妈妈从灶台旁转过身来,双袖卷得老高,看着就非常利落能干。 “眼看时候不早了。老胡还未回来,我琢磨着要把三牲先宰了,正要去请示小姐的意思。” “老胡去哪里了?离得远么?怎么还不回来。” 琉璃明知故问。 李妈妈回答得恭恭敬敬,仍然不漏半点口风。 “老胡去置办小姐昨天吩咐的东西,想来要等全办齐了才回来。” “我听说宰三牲既要力气,又讲究身手,需要一群汉子协作才能弄。妈妈年纪大了,自己上阵,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好。” “老仆自有老仆的办法,请小姐不必担心。” 李妈妈说着,就请琉璃移步隔院的畜栏。 老胡之前采买回来的猪牛羊都圈养在这里。旁边还有一个鸭棚,一个鸡舍,此啼彼鸣十分热闹。 “这都是老胡依照小姐吩咐买回来的。今晚要用哪几只,还请小姐来挑。” “李妈妈既有经验,从其中随意各选一只就是。” “老仆谨遵小姐之命。” 李妈妈应了之后,又说宰牲血腥,请琉璃先回房歇息。 “我倒不怕血腥,就想看看妈妈要怎么料理这些牲口。” 琉璃坚持不肯回后院,李妈妈也不再劝。 “小姐既然想看,老仆就献丑了。” 李妈妈说着,就将衣襟折到腰间绑好,又将裹头的帕子扎紧了紧。 也就这两个动作,琉璃觉得眼前的中年妇人瞬间变年轻了,多出了一种英姿煞爽。 类似的气质,她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正琢磨着,李妈妈已从圈里赶出了一头猪。 琉璃当时点的都是三岁的牲口,这头小公猪浑身粉白绝无杂毛,看上去格外精神。 或许知道寿数将终,小公猪一出圈就非常警惕。 来到院中哼了两声,不等李妈妈伸手捉它,就猛地蹿了出去。 这头猪养了三年,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又正值壮年,跑起来连地皮都踩得发颤。 月圆尖叫一身,抓住琉璃的胳膊不敢动。 琉璃也吓得闭了闭眼,只感觉一阵凉风从身边刮过。 “小姐觉得这头猪如何?” 李妈妈在旁边请示道,声调平稳如常。 “好,很好……倒是……很健壮活泼的模样。” 琉璃颤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小姐既然说好,那就是它了。” 李妈妈说着,也不动,只冷眼看着那头猪在院里惊慌地兜圈子。 兜了两圈终于兜回来了。 刚跑过她们身边,只听李妈妈轻轻喊了一声“站住!” 小公猪的猪颈就被她按住了。 琉璃听说杀猪匠杀猪时总要几个体大有力的助手,有人按蹄,有人拽尾,有时不小心还会被猪挣脱或撞出人命。 眼前李妈妈的个头比琉璃还要瘦小,一只枯瘦的手却按得小公猪动弹不得。 另一只手飞快掀起猪耳朵,在耳根处捏了一下。 说也奇怪,刚才还在尖叫挣扎的小公猪就轰然倒地了。 “拿盆子来!” 李妈妈一声吩咐,良辰就慌里慌张端来一口铜盆放在猪头前。 “小姐,请站远些。” 银光一闪,李妈妈从头上拔下一股发钗,又伸手绕着猪颈划拉一圈。 琉璃还来不及惊讶,就瞧见鲜血汩汩流进了铜盆里。 200.第200章 抓只鸡来 “小姐可瞧清楚了?” 李妈妈一边问,一边伸手在发钗上拭了拭,又轻轻吹了口气。 动作娴熟得就好像久经沙场的战士。 琉璃目瞪口呆,只觉得双腿也有些发软。 过了好一会儿,才强做镇定的点点头。 “这样杀猪倒是便宜。李妈妈这钗子还真好使,能给我瞧瞧么?” “让小姐见笑了。这不是钗子,是老仆防身备敌的兵器。” 李妈妈将钗头握在手里,露出锋利的末端,在琉璃眼前晃了晃。 她动作很快,琉璃只看出这钗子非金非铁,也不像铜色,倒有些近似当初华夫人那把“绕指柔”的光泽。 “看来妈妈在做管事娘子之前,必然还有一段往事。什么时候能同我说说?” “老仆这把年纪了,已不记得年轻时的事了。只剩下这点身手倒还靠得住。” 李妈妈说着,指挥良辰美景将猪血抬进去,又取滚水来淋猪身。 “妈妈真是谦虚。要说身手,我看四五个壮汉都比不上你。” “要不然公子爷也不会寻上老奴。” 李妈妈说着,一手拎起猪耳朵,一手持钗子在猪头上交叉划了两下。 琉璃正奇怪这是做什么,却见李妈妈陡然俯下身去,用嘴对着那伤口就吹起气来。 才吹了几口,原本就胖胖的小公猪更是膨胀了三四倍,猪皮都变得半透明了。 李妈妈一伸手,在圆滚滚的猪身上拍打了两下。 再一伸手,银光划过猪腹,圆滚滚的一头猪就被剖成了两半。 红白相间的皮肉中,露出还腾着热气的内脏。 琉璃看得胃里一阵干呕,全凭意志撑着才没有扭头就跑。 “杀猪这种小事,老仆能做也就做了。” 李妈妈伸手掏出猪心,血淋淋捧在手上,脸上竟带着一丝微笑。 “只因老仆还有这点能耐,公子爷才特别吩咐老仆来服侍小姐。” “那还真是……多谢他了。” “公子爷于老仆有恩,公子爷所吩咐的一切,老仆当然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小姐你说对吗?” 刚才在猪头上吹气时,李妈妈唇角沾了些血。这样一笑起来,更加诡异而惊悚。 琉璃心中颤了颤,知道这是杀猪给自己看。 同买来的丫鬟们不同,李妈妈与小八的渊源不浅。 更不是普通的管事娘子,说不定也与小八一样身怀异能。 自己一旦要做点什么,效忠小八的她要对付起自己来真是易如反掌。 瞟了瞟地上已被开膛破肚的小公猪,琉璃打了个寒噤。 “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李妈妈看了她一眼,手中仍不停歇地在猪腹里翻动着。 “还是小姐想再看看?等等就该杀牛和羊了。” 说话时她手一拽,就扯出一根猪肠绕在手腕上。 “呕——” 琉璃再也忍不住了。 “我……我回去加件衣裳。这里就交给妈妈了。” “请小姐多加保重。” 李妈妈在她身后说。 “只有小姐在这里过得平安,奴婢们才能顺心如意。” 走出院子后,琉璃才发现自己背心都被汗湿了。 “小姐,我扶你回去泡个温泉,从头到脚都能暖和起来。” 月圆提议道。 琉璃摇摇头。 “我想再去前院瞧瞧。” 听她这样说,月圆和花好的脸色都不太好。 显然,李妈妈刚才杀猪的那一幕也把她们吓住了。 琉璃也正想问问她们: “李妈妈从前可有显露过这样的好身手?” “这倒从未见过。刚才奴婢们也吓了一大跳。” 花好回答说,月圆跟着点点头。 “想不到李妈妈竟然这样厉害,难怪连老胡都得听她的。” 那么李妈妈是不是也能平安出入那片树林? 琉璃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月圆,你去鸡窝里抓只鸡来。要公鸡,越大,越健壮的越好。” 月圆呆了呆。 “小姐是说要活的抓来吗?不是宰了烧好的?” “当然是要活的。” 琉璃笑着说,想了想又补充道: “还是要两只公鸡。李妈妈要是问起,你就说小姐闷得无聊,想看斗鸡玩。” 不一会儿,月圆就拎了两只鸡来,却是两只羽毛艳丽,鸡冠刚齐的小公鸡。 “回小姐的话,鸡窝里统共就一只大公鸡,拎了来李妈妈一定不肯。我就挑了这两只,你看可还使得?” 琉璃瞧了瞧,这两只虽然不够威武,个头也挺大了,就点点头。 “李妈妈可有问什么?” “我悄悄进去的,李妈妈刚杀了牛,正领着良辰美景料理,应当没瞧见我。” “鸡也没叫?” “没有没有。” 月圆邀功似的举起手中的鸡。 “像这样一下扣住脖子,它们想叫也叫不出来。我阿哥是养家禽贩的,在家时我常帮忙。” “你做得很好。” 琉璃赞了一句,月圆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小姐要这两只鸡有什么用吗?” 花好有些不安地问。 “走,到了前院你们就知道了。” 琉璃兴冲冲朝外走去。两个丫鬟不明所以,也只能跟上。 到了前院,琉璃又一次看见了敞开的庄门,和门外幽深的树林。 “小姐你瞧,就是那块石头旁边,原本有一条路。” 花好指点给她看。 然而积雪覆在地上,早已把那条小路淹没成一片雪白。 “有积雪,这倒有些不好办了。” 琉璃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在墙角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去把那个笤帚拿过来。” “笤帚?” “对,快去拿来。” 笤帚拿来后,琉璃又吩咐花好从上面把细竹枝和秸秆拆下来。 “不必太多,有七八根就好,也不必太长。” 接着又让花好把拆下来的枝条绑成两个小束。 “小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做个有趣的。” 琉璃说着忍不住微笑起来。 “小时候,我表妹就这样吓唬过我一次,让我至今难忘。” “小姐想要吓唬谁?” “当然是……” 琉璃朝畜栏的方向嘟嘟嘴。 “来,帮我摘几样首饰下来。” 她一边吩咐,一边解开狐裘,又脱起海棠红的外衫来。 “小姐不可以这样,会受凉的!” 201.第201章 是我跑了 月圆手里还拎着两只鸡,花好一个人阻拦不及,只能看着琉璃脱下海棠红的外衫铺在雪地上。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花好急忙重新将狐裘给琉璃披上。 “阿嚏——” 琉璃被风衣吹,狠狠打了个喷嚏。 “你先把衣带撕成几条。拿其中的两条来,一头缚在那两只鸡的脚上,另一头同我的衫子联在一起。” 花好依命照做。 琉璃又让她把刚刚从笤帚上拆下来的小束枝条也用衣带栓好。 前端打了个活套,挂在那两只小公鸡的脖子上。 月圆逮着鸡,噗嗤一笑。 “这样一打扮还真像戏台上的角儿。小姐是要让它们演哪一出?” “等等就有好戏看了。” 琉璃又把刚才摘下来的首饰一一别在外衫上。 “小姐,这样只怕不牢靠的。” 花好从旁提醒道。 “就是要不牢靠才好。” 琉璃牵着衣裳抖了抖,看见那几样珠翠颤一颤的,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月圆,来。” 她领着月圆朝庄子大门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月圆就胆怯地站住了。 “小姐……求你别再过去。” 花好也劝阻道: “这道门是出不去的!小姐不要心急,还是等公子爷来了,想法子好言求他……” 琉璃微微一笑。 “谁说我要出这道门了?” 笑着就朝月圆手中一指。 “要出门的是它们。” “它们?” 花好、月圆面面相觑。 “月圆,你过来。” 琉璃命令道。 “站在这里,把这两只鸡用力丢出去。” “小姐?” “一定要用力,最好能抛过那块大石头。” 月圆苦着脸,伸手用力一抛。 两只小公鸡始得自由,张开翅膀扑了扑,居然还真扑过了那块大石头。 “丢得好!” 只见那两只鸡受了一番惊吓,又冷不防被丢到雪地里,惊慌之下也不择路,一头就扑向了树林。 “小姐,鸡跑了,跑了……” “我正是想让它们跑呢。” 琉璃微笑着目送两只小公鸡拖着她的海棠红衫子消失在树林里。 雪地上已有翠光闪烁,想来是有首饰掉下来了。 之前她担心鸡爪印会留在雪上,被人看出端倪。 还好想起小时候宝瓶的恶作剧。 拿笤帚的枝条捆成小束套在猫狗身上,枝条从雪上扫过就会把脚印扫乱,看起来就像什么人匆匆跑过。 用在鸡身上也是一样。 远远看去,树林前只有一片衣服拖行的凌乱痕迹。 “不,不是它们跑了,是我跑了。” 她抓住月圆的手,又看看花好。 “你们等等就去向李妈妈禀报吧,就说我跑出庄子到树林里去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月圆一脸惊愕,花好却已经明白过来。 “小姐莫非是想吓李妈妈一跳?” “吓她一跳还是其次。我是想看看,那树林里到底藏了什么,李妈妈又会怎样应付。” 趁着老胡不在家,她才有机会把李妈妈诱出庄去。 “说不定这样,就能找到安全走出这道门的法子。” “可是……要是李妈妈发现我们是在撒谎……” 月圆尚在嗫嚅,花好已经一把将她拽住。 “小姐既然这样信任我们,我们也自当与小姐同心。” 琉璃赞赏地点点头。 早上一番倾吐后,她看出这两个丫鬟早就害怕留在这里,却又无力离开。 花好之所以下定决心向她吐实,也是把离开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不过,花好还不知道她与小八的关系是多么复杂,只把她当成被金屋藏娇的女子,以为她朝小八好言相求后就能换个地方。 琉璃却很清楚,现在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靠。 就连肃王那边,看来也指望不上了。 “好了。这附近可有地方容我藏身?” 她躲起来才好让李妈妈相信自己不见了。 而且,她还要留在附近暗中观察,看看李妈妈进出树林时是不是会有什么蹊跷。 “那只能请小姐在马房里委屈下了。” 花好和月圆商量片刻,说离门口最近的也就是旁边的马厩。 “里面也暖和。那两匹马都很温顺,不会惊到小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里面龌龊,气味实在难闻……” “不要紧。如今的我,已经没资格挑剔这些了。” 话虽如此,来到马厩前琉璃仍是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我怎么不记得我想过养马?” 她嘟囔着,慢慢走进马厩。 厩中两匹马一青一红,都很高大神骏,见了琉璃也并不受惊嘶鸣。 琉璃从它们栏前小心翼翼走过时,红马还温柔地把鼻子伸出来在她肩上靠了靠。 热气一喷,琉璃虽然吃惊,倒也不觉得害怕,顺手就拍了拍它的白鼻梁。 于是红马又更加亲热地蹭了蹭,倒像是旧相识一般。 “这匹红的是母马,名叫桃霾。那匹大青马是公的,叫青墨。名字都是公子爷取的。” 花好说着,同月圆从墙角拖了几包干草,给琉璃垒了个坐处。 如果站上去,又能从墙上的小窗里看到庄门口的情形。 “这里很好。你们快去吧,就说拽不住我,又不敢追出去。” 琉璃坐在稻草上,将领口狐裘拉拉拢。 花好和月圆郑重地点点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月圆的大声哭叫: “就是这儿……小姐就是从这儿跑掉的……” 琉璃知道,这是她特意叫给自己听的。 她赶紧踩着稻草,扒着木墙站起来,悄悄透过小窗朝外瞧。 只见花好、月圆领着李妈妈匆匆来到庄门前。 月圆大声哭叫,花好沉默掩面,倒很像那么一回事。 李妈妈站在那里,朝外看了看,又转身看着两个丫鬟,似乎在低声询问什么。 月圆突然哭起来,花好跪倒在地,手指门外的树林,像是在描述琉璃是怎么跑出去的。 李妈妈倒也没为难两人,挥了挥手,自己走出门去。 琉璃眸光一缩,全神贯注地盯着李妈妈的身影。 谁知她预料的奇怪景象一样都没发生。 李妈妈就是匆匆走出庄门,跟着雪地上的痕迹走向了树林。 “难道我又猜错了?” 琉璃喃喃自语,恨不得跟着李妈妈冲出去瞧个究竟。 202.第202章 李妈妈也害怕 虽然心里急切,琉璃也只能躲在马厩里继续观望。 李妈妈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花好、月圆两个丫鬟留在原地,似乎非常不安。 有一次,月圆似乎朝马厩这边转过身来,不过又被花好拉了回去。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妈妈总算从树林里回来了。 手里拿了些东西,让花好、月圆辨认。 琉璃远远瞧见有一抹红色,想必是捡到了自己的衫子……或者是撕破的衫子。 不过,那两只鸡怎么样了? 出乎琉璃意料的是,李妈妈却并没有再返回树林继续寻找。 她把两个丫鬟晾在原地又匆匆离开,这次确实朝内院走去。 琉璃等了又等,仍等不到李妈妈回来。 她忍不住要出马厩,走了两步却迈不动步子。 原来狐裘一角被那匹红马桃霾含住了。 琉璃挣了挣却挣不动,只得大胆伸手推了推马头。 “乖桃霾,别闹。” 桃霾口中依旧不松,一双水汪汪的乌黑大眼与琉璃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琉璃心中居然涌出一股亲切感。 “桃霾桃霾,我们从前见过么?” 这样问了,自己又失笑起来。 “我也是晕头了,居然同一匹马说话。” 虽然如此,她还是拍着桃霾的白鼻梁又哄了几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桃霾这样的眼神,倒有些像小狗央求主人带出门的撒娇意味。 “怎么,你是要同我一起出去?” 她笑着挠了挠桃霾脖子,桃霾居然仰头发出一声欢悦的嘶鸣。 旁边的青墨也跟着欢悦起来。 接着,两匹马都用低下头来,在她脸旁轻轻蹭了蹭。 “好啊,如果我能平安离开,也一定会带你们离开。” 琉璃许诺道,终于出了马厩。 花好、月圆仍在原地,焦灼不安地东张西望。 一见琉璃出来,两人赶紧迎上去。 “小姐,不好了!李妈妈说找不到你,她要请公子爷来!” 月圆急急嚷道。 花好的脸色也十分惨白。 琉璃明白,如果小八来了,发现她们弄丢了琉璃,或是看穿这个花招,这两个丫鬟都会受到惩处。 “别怕,他若来了,我自然会同他说明白。” 可是,琉璃却很奇怪,小八几时才能来。 刚才李妈妈行色匆匆,却分明是向内院而去。等了这半天,也不见她派个小厮出去捎信。 她要怎么去通知小八这件事呢? 琉璃想不明白,只好先问两个丫鬟: “刚才李妈妈都说了什么,又给你们看了什么?” 月圆拽拽花好衣角: “你来说吧。” 花好定了定神,低声道: “小姐,站在这里恐怕不好……刚才李妈妈去时特意吩咐我们,在这里守着。要是老胡回来就让他去林子里找。” 琉璃刚才也想到了,老胡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这里经过。 “月圆留在这里。花好随我去马厩后面说话。” 到了马厩后面,花好才小声地把刚才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她们听了琉璃的吩咐,去厨房找李妈妈。 因为心中七上八下的,神色有些慌张,反倒骗过了李妈妈。 听说琉璃不听劝阻,自己冲出门跑进了树林,李妈妈脸色大变,连手中正在剁骨的刀都掉到了地上。 “李妈妈来时,还问了我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 “回小姐的话,李妈妈是问,小姐跑进树林后,我们有没有听见什么惨叫。” 难道是在推测她有没有遭遇攻击? “那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月圆回答说没听见。我回答隐约听见些声响,也不知是山风还是别的什么。” 琉璃心中暗自点头,花好果然比月圆老成。 不过月圆那样呆呆的回答,也更能显出当时的惊惶失措。 “回答得很好。然后李妈妈又说了什么?” “当时李妈妈并没有说什么,应该还没有起疑心。后来她问明白小姐去的方向,也就跟着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有吩咐你们做什么吗?” “只是吩咐我们守在原地,听听有没有什么响动,又或者她一时回不来,我们等到老胡就立刻请他去林子里相救。” 说完这句,花好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当时看李妈妈的神气,似乎对林子也有些害怕呢。” “是么?” 琉璃心中不免纳闷。 以李妈妈那样的身手,还会惧怕什么? 她说一时回不来,是担心自己在林子里也会遇见危险么? 如果李妈妈都有这种担心,那么林子里藏着的东西一定相当可怕了。 “李妈妈刚才回来时,你看她可有受伤的样子?” “受伤倒似乎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她回来时,脸色又青又黄,额上还挂着大颗的汗珠……就像是才遭受过莫大的痛苦,说话都带了丝丝的喘气。” “她回来后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拿了几样东西问是不是小姐的。” 李妈妈拿回来的东西,是半幅海棠红的衫子,一只翠玉耳环,两片珠花。都是琉璃挂在衣服上让鸡带走的。 “她没有找到那两只鸡么?” 花好摇摇头。 “李妈妈没提到过鸡,也没有怀疑我们说的是不是真话。” 看来李妈妈找到的东西,都是路上散落的。 琉璃突然替那两只鸡难过起来。 李妈妈尚且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那两只鸡的运气又会怎样? 没有被李妈妈找到,也许是运气好,也许……尸骨不留? 琉璃打了个寒噤,又继续问: “你可知道李妈妈住在哪里?” 花好点点头。 琉璃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你能偷偷过去,替我瞧瞧李妈妈是不是在她屋里,又在做什么吗?” 话一出口,琉璃自己都觉得满心歉疚,赶紧又补充道: “这不是我做为小姐在吩咐你,只是一个请求。你若不肯去也没关系。我也知道那相当危险。” 花好摇摇头,惶然却不失坚定地看着琉璃。 “奴婢既然忠于小姐,就该尽忠到底。只是……”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万一奴婢有个不测,还请小姐记着,奴婢自家姓张,小名叫做穿针。” 203.第203章 真正的门 花好去后,琉璃踌躇了片刻。 决定还是继续躲在马厩里,看看事情会怎样变化。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八。倒是看见老胡领着小厮回来了。 除了小厮背着的,几头驴子身上也压满了沉甸甸的货物。 难道之前她吩咐的那些东西,还真的采办齐全了? 琉璃扒着窗子,看着他们走进院子。老胡朝小厮后脑勺上拍了拍,又指指地上,示意他们卸货。 这时月圆迎上去,焦急地对老胡说了什么。 老胡点点头,就急匆匆朝树林里去了。 琉璃起先还不觉得,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有个小厮的动作很奇怪。 虽然麻利,一举一动却都很呆板。怎么卸货,堆在哪里,都丝毫不走样。 连雪地上走出的痕迹都只有一条。 另一个小厮恐怕是想作弄他,故意在他经过的地方放了口箱笼。 更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 地上明明多出了东西,这个呆呆的小厮居然就像看不见似的,也不知绕路。 依然直愣愣地走过去,绊倒后再爬起来,将货物放到自己原先堆放的地方。 甚至都没有向同伴抱怨。 难道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异术? 正想着,只见小厮们牵着驴朝马厩来了。 马厩很大,除了青墨、桃霾的地盘,旁边还有几格小栏是养驴的。 琉璃走避不及,只能藏到干草堆里。 好在小厮们进来只是栓了驴,加了草料和水后就出去了。 那个呆呆的小厮也在其中。 从旁边路过时,琉璃格外注意了一下。 发现他的目光果然直勾勾的,像是在梦游。 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步步大小一致,不紧不慢。 “哎,走快些!” 有个小厮催促着,笑嘻嘻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他仍然无知无觉,自顾自迈着步子。 “别瞎拍乱敲,你又不是胡管事。” 另个小厮喝止道。 “就因为不是,所以拍一拍才没关系。” 前面那个小厮笑着又朝自己后脑勺拍拍。 “什么时候能有胡管事那样能耐,我就……” “少说话,保平安!” 他们说说笑笑走了出去,琉璃松了口气,慢慢从干草堆里出来。 原来是这样…… 一定是老胡听了月圆说话,就急匆匆出去了,忘了还有一个小厮的后脑勺没拍。 所以是个小厮才会呆呆傻傻的。 不过虽然呆傻,却会干活。 琉璃猜,老胡带小厮们外出时就会让他们变成这样,回庄子后再解开异术。 一来自然是防止泄密,二来…… 琉璃心中朦朦胧胧有个想法,却又不敢断定。 要不要趁小八还没有来,亲自去树林里试试呢? 琉璃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旁边的圈栏看那些驴子。 四头驴子正在埋头吃草,鬣毛因为汗湿而贴在脊背上。 看上去只是累坏了,并没有其他异常。 琉璃蹲在地上,认真检查了驴子们的蹄子。 果然蹄掌湿漉漉的,却没有多少泥土。 脚踝也没有被冰雪划伤的痕迹。 如果是穿过树林回来,它们的蹄子绝不可能这样干净。 那么,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回来的? 琉璃想了想,记起两次看见老胡回来,都很突然。 并没有听到铃声或人声由远而近。 发现时他们就已经在树林外了。 莫非……那片树林才是真正的门。 由幻象伪装起来的门。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她这些日子遇见的不可思议之事已经太多了。 琉璃之前就在奇怪,明明能听见野兽的叫声,月圆她们也被告知树林里有野兽,庄子的门却大敞开,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似的。 “布谷,布谷……” 突然,她听见马厩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叫唤。 她扒着窗户往外瞧,果然看见花好仰着脸,假装在看马厩旁的大树。 琉璃招招手,花好立刻会意地做了个手势。 这是事先琉璃与她约好的。 如果小八来了,她就学布谷鸟叫。 琉璃就找个机会出来,假装之前只是藏起来同丫鬟们开个玩笑。 花好报完信,就又假装在寻找什么似的走开了。 琉璃朝外张望了一阵,却没有瞧见李妈妈和小八。 再看月圆,仍按照之前的吩咐呆呆的立在大门旁等待。 小八真的来了么? 琉璃心中不信,正要从干草垛上爬下来,双腿却突然被人抱住。 她站立不稳,身子就下意识地朝后仰倒。 正好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这次终于不尖叫了?” 小八搂着她,面具下仍是讥讽的微笑。 “对你的神出鬼没,我也算见惯不惊了。” 倒是旁边的两匹马见了小八,都很激动,又是撅蹄又是喷气。 桃霾又故技重施,用嘴叼住琉璃的狐裘不放。 “别跟我抢人!” 小八轻喝一声,朝桃霾瞪了一眼。 红马就像能听懂人言似的,讷讷收回了嘴。 那可怜兮兮的小眼神,一定要形容,琉璃会说是“委屈”。 青墨原本还在小八肩上亲热地蹭着。此时见桃霾受了委屈,赶紧同仇敌忾,朝小八连喷两口白气,又在地上刨了几下蹄子。 “重色轻友的东西!” 小八的呵斥里透了点笑意。 “早知如此,就不该把你们两个弄来。” 青墨却不畏他训斥,反倒用后腿撑起身体,大声嘶鸣起来。 倒像是恃宠而骄的小孩子在顶嘴。 琉璃这么想着,忍不住问: “这两匹马是你的么?” “算是吧。” “算是?” 琉璃觉得这个说法很奇怪。 “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 “我可不会养马,也不会骑。” 琉璃之前就在纳闷。 这座庄子看起来处处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唯有这两匹马不是。 而且看着两匹马机灵又亲人的模样,不仅受过良好的训练,而且和之前的主人一定十分亲密。 “以后就会了。” 小八不由分说,抱着琉璃走出马厩。 “可是……” “行了。我来这里可不是要同你讨论养马的。” “你可以不来。” 琉璃嘟囔了一声,猛然感到腰上一紧。 “是么?” 小八的眼睛从面具后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辛苦闹腾这么一场,不就是为了见我么?” 204.第204章 猜不到,也逃不掉 几天不见,小八的力气似乎已经恢复,说话也有了中气。 琉璃刚想啐他,又决定将错就错。 “无缘无故被丢在这里,我当然要找你来问个清楚。” “只是想问一问?” 已经到了院子里,小八似乎仍不打算把她放下来。 花好、月圆两个丫鬟见了,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远远跟着。 琉璃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小八似乎觉察出来,低声调笑道: “想要叫我松手么?还是舍不得?” “我叫什么你会听吗?” 琉璃是真心懒得挣扎了。 “我不想来这里,你还不是把我弄来了。” “明白就好。” 小八的手掌托在她腰间,微微按了一按。 “在这里要什么都由你。唯独不要尝试逃跑,否则……” 他突然顿住。 目光落在琉璃脸上,冰冷而专制。 “否则会怎样?” “否则你只会一次次失望。到了这里,除非有我的允许,没人可以离开。” 小八垂眼看了看她略微松开的领口。 “我送你回屋换身衣服。” “不用。” 琉璃抓住他的胳膊,央求地抬起脸来。 “我吩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我想先去瞧瞧。” “等老胡回来,自然会向你交代。” “我可等不及。万一……老胡回来也疯了可怎么好?” 琉璃大胆试探了一句。 “不会,老胡他……” 面具下的薄唇于一瞬间抿紧。 “谁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趁着小八一愣神,琉璃从他臂弯里跳下来。 “你不是说,在这里什么都由我么?现在,我就想去瞧瞧那些东西是不是都买来了。” 她把狐裘领口重新拢好,毛茸茸的赤狐绒毛簇着一张雪白的小脸,在寒风中还真有些楚楚可怜。 小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随你。” 两人来到堂屋前的院子里,小厮们正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码放整齐。 琉璃特别留意了一眼,之前呆呆的那个小厮如今也恢复正常了。 不知道是自己恢复了,还是小八来后也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之前小姐吩咐的东西都买来了,请小姐过目。” 李妈妈也在这里,见了小八和琉璃,居然并不惊讶,也并不提之前的事。 琉璃瞧了瞧她的脸色,倒是看不出花好说得那种痛苦。 又瞧瞧李妈妈的脚下,一双青缎鞋也是干干净净。 “辛苦妈妈了。三牲都杀好了吗?” “回小姐的话,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李妈妈说着,呈上一口圆肚小坛。 “这就是小姐要的乌程玉露。老仆并不识酒,还请小姐亲自瞧瞧。” 坛子灰扑扑的,坛口的泥封还没有开启。 不过,只看这个酱灰色的泥封,琉璃也敢相信这的确就是乌程玉露。 她又查看了七八样东西,果然一样不差。 小八站在一旁,看了看这些东西,忽然失笑摇头。 “你总是这样。心里有疑问绝不肯问人,就爱自己绕着弯试探。” 琉璃愣了愣。 倒不是吃惊小八看出她的意图,而是那句“你总是这样”。 还有那句话里无限的熟稔与亲近。 “如何,满意了么?” 小八靠向她,手掌穿过柔软的发丝落在她的颈后。 “现在可以相信我的神通广大了?” 他的手指抚上琉璃颈后柔嫩的肌肤,带来一丝凉意。 呢喃低语,盘桓在琉璃耳边: “放心吧,你是猜不到的,也逃不掉。” 琉璃轻颤一下,小声道: “我想回屋去了。” “我送你。” 小八抓住她的胳膊,朝正要迎上来的花好、月圆扫了一眼。 “你们两个就是之前服侍小姐的?” 花好、月圆吓得赶紧跪下谢罪。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趁她们不留神,跑到一边藏起来的。” 琉璃大声说,看向小八的眼里充满恳求。 小八却不为所动。 “为人奴婢,对主人不留神就是错。李妈妈,教给你了。” “老仆遵命。” 李妈妈走上前来,伸手朝月圆脸上就是一掴。 少女粉嘟嘟的脸腮立刻圆肿如馒头。 可怜她连哭喊都不敢,只有眼里转着泪花。 “别打她!” 琉璃扑过去,挡在月圆前面。 “小姐,请你让开。老仆奉命教训婢女,不敢惊动小姐。” 李妈妈恭恭敬敬地说。 “她们是我的婢女!没有我的吩咐,谁敢教训她们?” 琉璃愤慨地望着小八。 “不是说,在这里一切都要顺我的心意么?” 小八目光冷淡,没有回答。 倒是李妈妈沉声回答道: “之前老仆提醒过小姐。小姐在这里过得平安,才是奴婢的福气。小姐一旦有个闪失,服侍你的奴婢又怎能好过?你们可知道错?” 最后一句却是厉声喝问两个丫鬟的。 “奴婢知道了!” 花好、月圆头也不敢抬,只怕动一下还会招来更多训斥。 “小姐,请先回房吧。” 月圆突然哽咽着请求。 花好也低声说道: “奴婢们没有服侍好小姐,是奴婢的错。李妈妈教训奴婢们,是为了奴婢们好。等奴婢们领了罚,再回去服侍小姐。” 琉璃也明白,自己留在这里也救不了两个丫鬟。 再看看周围,良辰美景和四个小厮正看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也是吓得不清。 李妈妈又赏了花好两个巴掌,环视一周后高声道: “公子爷早就吩咐过。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服侍好小姐。要是不能把小姐服侍得妥妥帖帖,还要我们做什么?你们都记清楚了么?” 在一众答应声里,琉璃无助地转向小八: “答应我,至少留住她们的性命。” “能留住她们性命的不是我,是你。” “……你太残忍了。” “是么?” 银面具下的唇角微弯。 “或许你还不清楚,你藏起来的时候,有人为了寻找你而在冒生命危险。甚至这一切——” 他猛然将琉璃拉到身前,用手扣住她的脸,强迫她的头一点点转动,将四周都瞧了一遍。 “这里的一切,都可能因为你的轻举妄动而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205.第205章 我明白了 “想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再试试——” 小八的手指头勾起她的发丝,亲密地绕了几圈又蓦然松开。 “如果你敢。” 他让她的脸正对着地上跪着的花好、月圆。 李妈妈左右开弓一阵后,两个丫鬟的粉腮已经肿得老高,唇角也磕破了淌着血丝。 “你看她们现在可怜么?” 琉璃咬着唇就是不回答。 “很可怜是么?不过下一回,她们可能连挨巴掌的机会都没有了。别处的奴婢犯了错,要么受罚,要么撵走,她们不会。她们只会从这世上消失,还有他们,和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你,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你要做什么。” 小八的手指冰凉而有力,不许她逃脱。 “看着他们……这些人,这些东西都是因你而存在的。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你疯了!” 琉璃瞪着他,声音微颤: “你居然拿这么多人的性命为要挟,就是要把我囚禁在这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囚禁,是保护。无论你信或不信,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平安活着。” 说到“平安活着”,小八的声音突然变得低哑,就像被触及了什么伤心处。 “唯独这一件事情,你必须听我安排。” “如果我不听呢?” “除了听话,现在你还有其他选择么?” “明知道你是在要挟,难道我就会乖乖受要挟吗?” 琉璃不服气道。 “你会的。” 小八微笑着,口气很笃定。 “就算这些人与你无亲无故,你也绝不会置他们的安危于不顾。否则,你也就不是季琉璃了。” 说着,小八搂住她的腰,带着她朝外走去。 “走吧,我送你回屋换身衣裳。冬至夜,冬至夜,有得吃吃一年,没得吃冻一年。你总不想冻上一年?”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轻快。 走了几步,又吩咐道: “李妈妈,适可而止。既是冬至,理应喜庆一些。” “老仆遵命。” 李妈妈应了一声,又请示道: “请公子爷示下,这两个婢子今后还要留用么?” 小八停下脚步,目光幽暗地看向琉璃: “琉璃小姐的决定呢?” “我……” 琉璃深吸一口气,尽量将快要流下的眼泪藏在睫毛下。 “我明白了。今后绝不会给人添麻烦。” “乖小囡。” 小八怜爱地抚过她的头顶。 “以后想要见我,大可不必这样麻烦。只要告诉李妈妈一声,她自然会替你通传。” 琉璃不理会,快步走回屋里,将花好、月圆两人从地上拉起来。 “走,回去上药!” 小八轻笑一声,吩咐李妈妈尽快把伤药送到她房内。 “去吧,我晚些时候再去见你。” “你去哪里?” 琉璃有些警惕地回望他。 “雪后初晴,林子里的风光想必不错。” 小八从她身边经过,忽而又是一笑。 “可怜老胡,还在那里四下寻找。今晚倒是应该多赏他两壶酒。” 琉璃心情复杂的回到屋里,亲自给两个丫鬟敷了药。 看着她们红肿又布满泪痕的脸,她心中十分歉疚,想问的问题也从舌尖上几次收回。 反倒是花好、月圆两人安慰她说,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只算小惩大戒。之前她们刚被买来时,被李妈妈教训得可要厉害多了。 “只可惜也未能替小姐做什么……这里果然是来了就出不去了。” 两个丫鬟相对而泣,对离开这里已经绝望。 琉璃忍了又忍,才没有心里的想法立刻说出来。 “花好,之前我让你去李妈妈那里悄悄查看,你可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在李妈妈那里……倒是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花好擦擦眼泪回答道,口气有些游移。 “奴婢悄悄到了李妈妈的住处,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她的屋门紧闭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奴婢只当她并没有回屋,就大胆走到窗下,原本想朝里面偷看两眼,谁知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这么说李妈妈并不在自己房内了?” “这个……奴婢起先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突然旁边有间屋子里有响动。奴婢提防不及,房门就打开了。” 花好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抖。 “李妈妈从那间屋里走出来,看到奴婢就问来做什么。奴婢赶紧回答说半天不见妈妈回来,心里害怕就又来请她示下。还好,李妈妈并没有多训斥,只是叫奴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从屋里走出来的只是李妈妈么?公子爷呢?” “只有李妈妈。被她说过之后,奴婢不敢多留,就赶紧出去了。当时奴婢想着,小姐记挂的东西买回来了,应该替小姐去瞧瞧,,就往堂屋那边去。谁知道……” “怎么了?” “奴婢当时抄了条近路,刚走到堂屋前,突然就遇见了公子爷和李妈妈。” 琉璃愣了愣: “你说什么?” 花好的声音也有些犹豫: “回小姐的话,奴婢刚才说奴婢在路上遇见了公子爷和李妈妈。” “可是,之前你明明比李妈妈先出的院子。” “奴婢也觉得奇怪。可是的确是李妈妈不假。她又问奴婢到这里来做什么,奴婢就说想着再到处找找小姐。李妈妈将奴婢训斥了一顿,又让奴婢把小姐不见时的情形再向公子爷说一遍……” 花好看了看琉璃。 “不知道是不是奴婢说错了什么,才让公子爷发现了小姐。” “不,这和你无关。”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小八是怎么突然就从马厩里冒出来的,可琉璃相信,只要他有心要找自己,总会奇迹般找到。 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那时候你瞧李妈妈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花好摇摇头,说李妈妈就和平常一样疾言厉色,让人害怕。 琉璃想了想又问: “你刚才说,李妈妈并不是从自己屋里出来的,而是旁边的屋子?那又是间什么屋子?” 206.第206章 这庄子闹鬼 听见琉璃的问题,花好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惧怕之色。 “回小姐的话,那间屋子平时并无人住,只是空着。” 旁边月圆突然“呀”了一声。 “难不成就是那间屋子?” 花好点点头,声音更低了。 “就是那间屋子。” 瞧她们的模样,琉璃更加好奇: “那是间什么屋子?难道平时就有古怪。” 花好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原来这个庄子地大人稀,李妈妈身为管事娘子,理所当然独自占了一个小院。 院子和其他院子一样,都是当中三进大屋,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偏屋。 花好她们说的“那间屋子”就是东边的这间。 李妈妈生性简朴,这间屋子和西边那间都一直空着。 “不过自打我们来到这庄子,那间屋子就一直有些奇怪。” “奇怪?怎么个怪法?” “明明没人住,可有时屋里又有动静,还会亮光。” 花好说,她们刚来不久,就因为那间屋子挨过李妈妈的训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详细说说。” 原来那件事还同那个疯掉了的美景有关。 当时那个美景是四个丫鬟里最拔尖的,颇受李妈妈赏识,她也会主动给李妈妈做些活计。 那个美景的绣工很出色,有一回给李妈妈绣了个围裙,只用了三个晚上。 绣好后她也很得意,给姐妹们欣赏了就赶着给李妈妈送去。 那天晚上还未息灯,美景就匆匆去了,回来时却是一脸惨白,围裙也原样拿了回来。 “我们担心她是被李妈妈训斥了,问她,她却不说。” 过了两天,花好在厨房碰见美景,发现她正呆呆地数着灶台上的冷馒头。 “那都是早上吃剩下的,留到晚上和了剩饭剩菜一起喂给牲口。” 花好有些奇怪,又催促美景别发呆了,小心李妈妈责骂。 美景却问她,平时收捡厨房时有没有发现少了东西。 “奴婢当时只道她是不是逮着了哪个姐妹的短处,就劝了她两句。谁知她却说……” “说什么?” “她说……这庄子里可能闹鬼。” “闹鬼?” “她说,她那天晚上刚进李妈妈的院子,就听到东边那间屋里有响动,似乎是两个人在吵架。不过听不清楚在吵什么,只能听出两个都是女人。” “女人?” 这庄子里总共就一个管事的李妈妈和四个丫鬟,哪来的第二个女人同李妈妈吵架? “美景说她吓了一跳,只当李妈妈在训斥我们中的一个。她赶紧回避,跑出院子想想又不对。” 那个美景胆子却大,又蹑手蹑脚溜回来想看个究竟。 刚到院子门口,就觉得身旁一阵凉风掠过,她就跌坐到了地上。 就好像是与什么人擦肩而过被撞倒了。 因为是来偷窥的,美景事先把灯笼灭了。这时到底是什么人从她身边跑过,她没瞧见。 转过身来,也什么都没瞧见。 美景赶紧爬起来,闪到院门边的假山石后。 这时她瞧见东边的屋子门开了,里面仍未点灯。李妈妈端着一只烛台走出来,烛光照着她的脸,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可怕。 “美景说,她原以为李妈妈假公济私,偷偷在自己院子里养了个人。所以那几天才会溜到厨房,留意是不是有饭菜变少了。不过她数来数去,东西还是那么多,所以李妈妈院子里那个女人,必然是不吃东西的。” “所以,她就以为是闹鬼了?” 琉璃忽然明白,难怪那个美景来了不久就会急着离开。 担忧自己的前途其次,被“闹鬼”吓到了才是主因。 “回小姐的话,当时那个美景是这样对奴婢说的。不过奴婢并不相信,还劝她不要疑神疑鬼。” 花好当时劝美景,说不定只是她自己滑倒,却因为太紧张了才误以为是有人撞的。 美景却坚持说自己并不是错觉。 “我们三个都说不动她,反倒被她说动了。美景说,白天李妈妈多在前院忙碌,我们可以趁机溜到她院里查看。那时候我们两人一组,轮换着在庄里当值或跟着李妈妈学做事,总有时间可以溜去,所以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琉璃点点头:“你们可是被李妈妈捉到了?” “这倒没有。不过,怪就怪在这里。” 花好说,当时她们四个商量好了,那天上午是良辰、美景跟着李妈妈,花好和月圆就溜去查看。 于是她和月圆借着打扫之便就进了李妈妈院子。先是像模像样在院子里扫了扫地,看着四下无人就溜到东边的屋子门前。 “奴婢贴着门板听了半天,什么动静也听不见。倒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药材的气味。” “药材?” “对,不是熬药的味道,就是药材晒干了堆在墙角飘出来的淡淡气味。” 说到这里,花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奴婢家里是采药的,所以闻惯了那种味道。” “你们没有进去瞧瞧?” “奴婢们可不敢。” 花好和月圆对望一眼,继续朝下说。 “当时奴婢把门窗上糊的纸弄破一点朝里瞧,屋子里却是空空的。刚想离开,突然听到咯吱一声。东屋那扇门,它居然打开了。” 花好、月圆原本就在心虚,冷不防看到门自己开了,已是大吃一惊。 接着,又听到噼啪的两声,居然从檐上掉下两片瓦,端端正正摔碎在她们脚边。 “奴婢们吓坏了,没命似的跑出院子。跑出来后想想,当时正好有一阵风刮过,多半就是那阵风做的好事。可是……” “难道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天奴婢告诉美景,那屋里什么都没有。美景不相信,又同良辰去了。她们胆子大,进屋子里瞧了,也都是些桌椅板凳,连药材都没看见,更没有奇怪的东西。” 原本花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当天晚上她们却被李妈妈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李妈妈虽然没有说是什么事,最后却吩咐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许跨进她的院子一步。” 207.第207章 辛苦胡管事了 显然,李妈妈不知怎的,觉察到她们的窥探。 花好十分畏惧,又悄悄劝了美景千万不可钻牛角尖。 大户人家都忌讳鬼神巫谶,做仆人的弄出这些议论来已是不妥。如果为了这事,开罪了李妈妈更是可不得了。 “那时美景听了我的劝,只是笑笑,说她行事自有分寸。” 可是后来又出事了。 美景的确没再有出格之举,出事的却是月圆。 花好推了推月圆: “你自己来同小姐说。” 月圆苦着脸,有些不情愿道: “那件事,一想起来就害怕。” 原来,四个丫鬟中,月圆年纪最小,买来时还不到十五岁。 她学做事情比别人笨些,常遭李妈妈斥责。 又从未离开过家,心里总惦记得慌,每每想到家里就偷偷掉眼泪。 有天晚上,她又偷偷蹲在院子里的树篱下哭泣。 突然就听到背后也有人叹气。 “奴婢只当是哪个姐姐也出来了,一回头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她想到美景说的闹鬼,心里毛毛的,赶紧朝屋里走。 因为没提灯,心里又慌张,走了几步也不知是被什么绊倒了。 月圆又惊又怕又委屈,突然眼前的石子路竟被照亮了。 她抬起头来,只看见一团幽幽的绿光悬浮在半空中。 甚至还和她像对视一样,在空中点了点头。 “鬼呀!” 她一声尖叫,抱着头就不敢起身。 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个丫鬟匆匆赶来,听了月圆的哭诉都面面相觑。 美景尤其激动,又同她们几人说这里绝不能久留。 “可是我们都是签了文书,盖了手印的。要是犯了错,被主人打死也没人管。” 月圆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除了那个美景,那时谁敢动这么胆大的念头?” 就在月圆遇鬼后不久,那个美景就出事了。 从此几个丫鬟就更加谨小慎微。除了好好做事,绝不敢去想其他的,总算平安活到了今天。 琉璃听到“绿光”两字,心里已经有数了。 十有八九,东屋里藏着的就是小八的那只灵卫。 之前花好在陈妈妈院里碰见的“陈妈妈”也不是陈妈妈,而是那只灵卫所变。 如果它在这里,自己就更要担心了。 谁知道哪天它会不会又跑出来要杀掉她。 不过,小八明知道自己的灵卫想对琉璃不利,为什么还要让它呆在这里? 这些问题暂时想不明白,琉璃也就不想了。 她换了一身衣裳,又重新整好妆容,又是一副喜气洋洋要过节的模样。 晚宴上小八见了,果然神色有些欢喜。 说是晚宴,相坐对饮的也只有她和小八两人。 偌大的堂屋,被灯烛照得明若白昼,又陈列了若干杯盘碗碟,美酒佳肴。 如此一来,越发显得两个人的冷清。 琉璃只端坐着,就像平时自己进食一样,慢条斯理地用着酒菜。 小八只斜靠着在锦褥上,一杯接一杯饮个不停。银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锁着琉璃不放。 丫鬟们在中间伺候着,更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之前不是说,要赏老胡的酒么?” 最后还是琉璃先找了个话头。 “不如请老胡进来,我也好谢他一杯。” 小八靠在那里,斜睨了她一眼。 “那就叫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老胡进来了,恭恭敬敬先向两人请安,又谢了恩典。 琉璃赶紧叫花好斟满一杯酒,亲自捧过去酬谢他。 借着这个机会,她匆匆打量了老胡一番,并没有看到他有受伤或是疲倦的模样。 同样一片树林,为什么老胡进去就没事,李妈妈进去反倒有些忌惮? “今天真是辛苦胡管事了。” 琉璃等着老胡一饮而尽,又替他满上一杯。 “我一时淘气,却累得胡管事为我冒险,实在是对不住得很。” 说着,她就敛衽一拜,口气十分诚恳。 老胡哪里敢受她这一拜。 慌慌张张跳起来,向一旁避开,摇摇双手道: “小姐你哪用这样?反正俺老胡孤家寡人一个,早就么啥可怕的了!” 琉璃却坚持要向他拜谢。 老胡还在推辞,小八却凉凉从旁抛来一句话: “既然琉璃小姐希望如此,那你就依她便是。” 琉璃拜了一拜,内心的愧疚略减,疑惑却仍在。 她又示意花好为老胡满上酒。 “这一杯是谢谢胡管事替我跑前跑后,把所有我要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了,也是不容易。” 老胡饮了这一杯,不免露出一点得意之态。 “不是我老胡自夸,只要是这市面上还在卖的,只要小姐想要,俺老胡总能找来。” 又望望小八,哈了哈腰。 “公子爷的吩咐,咱可是一直记在心上,从不敢有一刻忘记。” 小八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转动着手中的玉杯。 琉璃也偷偷觑了小八一眼,见他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就继续让丫鬟们给老胡斟酒,又想着些话慢慢与老胡聊。 “不知道胡管事在树林中可有瞧见两只鸡?” 聊着聊着,她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老胡愣了愣: “鸡?什么鸡?小姐若是想吃野鸡,我明天就去给你弄两只来!” 琉璃笑笑说,那倒不必。 “不过我丢在树林里的那些东西,李妈妈捡回来一些,却少了几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鬓边。 “其中有一朵点翠绕金丝的珍珠梅,我十分喜欢,时常戴在鬓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老胡露出为难之色。 “小姐说的什么梅,可着实没有见到。” “会不会是落在什么隐蔽处了?” “不会不会!那么空落落的一处,要是落个东西可显眼得很哪!” 老胡突然嘎然而止,小心翼翼地朝小八望了一眼,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小八正在喝酒,似对他们正在说的事情浑然不觉。 “总之,要我老胡找不到,那就真是找不到了。” 老胡向琉璃保证后,又安慰她说: “再喜欢不过也就是件首饰。只要小姐想要,公子爷总能给你买到更好的。” 闻言,琉璃垂下眼来。 208.第208章 我只要这个 琉璃垂下眼来。 “眼下我倒也不想再要什么首饰,只想要一样东西……” 说这句话时,她的心跳得很快。 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心虚,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小八。 小八正从酒杯后面朝她看来。 眼神似笑非笑,也不知是不是猜出了她的目的。 然而,琉璃还是说出了口。 短暂而难看的静默。 小八扬了扬眉,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好在老胡多喝了两杯,难免有些话多。 “小姐想要什么?吩咐俺老胡去买就行。” “是啊——” 小八懒洋洋地靠在锦褥上,拖长了声气。 “难得琉璃小姐主动向我索要,无论你要什么,我也应该满足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琉璃咬咬唇。 “这两天我每夜都会梦见家里,尤其是我娘从前院子里那两棵梅树。如果可以,能不能从那树上折几枝来给我插瓶?” “你就要这个?” 小八似乎有些不信。 “就要这个。” 琉璃不躲不闪,迎着他的视线。 “除此之外,我还敢奢求什么呢?” “这一整天你都没有问起过家中情形,怎么这会儿又思家情切了?” 小八猛然欺身向前,有如懒散的豹子一跃而起,瞬间危险的气息就笼罩了琉璃。 “你这颗小脑袋里,又在转着什么主意?” “我问起又如何?你肯对我说实话吗?又放我回去么?” 琉璃眼中泪光闪动。 “还是你把我掳来就是为了这样羞辱我?” 小八却不为她的泪光所动。 “折梅,折梅,这又是什么暗号?” 虽然之前琉璃就料到,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被小八驳回,可也没想到他竟如此多疑。 “你若担心,大可以自己亲自去折。” “好一进院子就中个什么埋伏么?” “能有什么埋伏?我娘去世多年,那院子一直空着没有人去。” “你娘?” 小八冷笑一声,手指扣住她的下巴。 “若不提你娘,我还真不会担心。” 琉璃也冷笑一声,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瞪着他。 “我娘一个深闺妇人,又死了多年,居然也能教你害怕?果然是亏心事做多了么。” “深闺妇人?哼!” 小八深深地看了琉璃一眼,忽然松了手。 “你只要梅花插瓶?” “只要梅花插瓶。” “很好。” 小八转过头来,朝一旁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的老胡吩咐道: “明天就去找个卖花的,给她弄几枝梅花来!” “等等!我可不要普通的梅花!” 琉璃拽住小八的袖子。 “至少花的颜色应该同我娘院子里的一样吧?” “红梅?白梅?” “说出来只怕你们找不到。我娘院子里那两棵梅花,一棵是花开千瓣,三层花瓣重重叠叠,每一层粉色都带檀晕,是正宗的曹溪宫粉。” “另一棵又如何?” “另一棵就更珍贵了。虽是单瓣,但是花萼深紫,花瓣赤红如霞,还闪着点点金晕,正是难得一见的洒金朱砂。” 琉璃说完,恼怒地一拂衣袖。 “不是说无论我要什么都可以?那好,我就要这两种梅花!花还要一半怒放,一半含苞的,不许有残枝、枯枝或半点萎缩的花苞。” 她挑战似的望着小八。 “我现在就要!” “那就如你所愿。” 小八耸耸肩,轻笑一声。 似乎琉璃这一闹脾气,反倒把他莫名其妙的怒意冲淡了。 “听到小姐的吩咐了?还不快去!” “这个……” 老胡不安地搓搓手。 “这一时半会儿,却要小的到哪里去弄?” 说完又赶紧声辩,并非是他无能。 “其实无论是曹溪宫粉,还是洒金朱砂,要弄到这些品种的梅花都不难。难得是……” 他愁眉苦脸地望向琉璃。 “能请小姐暂缓个把月么?眼下将入腊月,要开也是开的腊梅花。红梅至少还要再等上二十来天才能含苞。要到二月初时,才能让小姐好好的赏花。” 他说的这些,琉璃当然清楚。 她却固执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肯听老胡的解释。 “无所谓。” 小八突然说。 他人已经躺回锦榻,又恢复成那种懒洋洋的模样。 “老胡,你只管把那两种梅花弄来。剩下的,我自会满足琉璃小姐。” 说着,一只手把琉璃也拉向锦榻。 “说起来,只要是你我在一起过夜,似乎注定就该非常热闹?” “不要胡说八道!” 琉璃被他锢在怀中,身体却僵硬异常。 “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到,就耍什么轻薄?” 小八低笑一声。 “琉璃小姐的意思莫非是,等会儿只要见到了梅花,就可以任由我轻薄?” 四个丫鬟在一旁听着,个个都涨红了脸,又是尴尬,又是害怕。 琉璃恼恨地朝外挣了挣。 “还记得你之前对我承诺过什么?你说只要我住在这里,绝不会来骚扰!” “那种话我的确说过。” 小八的手不慌不忙绕着她的裙带,又为她理了理乱叠的裙幅。 “不过,谁规定我说话就一定要算数了?” 他懒洋洋地笑着,手掌却紧紧地贴着琉璃。 就像一只狸猫玩弄着猎物,下一刻就会把可怜的猎物扑倒吞噬。 “说不定我会反悔……说不定,我现在就反悔了。” 他突然将她朝怀中一带。 琉璃来不及惊呼,就被他将整个人压在了身下。 “咣当”一声,似乎是月圆手中的酒樽落地了。 “你们出去!” 小八发话将丫鬟们屏退了。 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只剩下他与她。 身子贴着身子,影子叠着影子。 发丝与气息都无比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只有琉璃知道,自己嘴里弥漫的血腥味,是来自小八的皮肤。 “现在才知道张牙舞爪,是不是太晚了?” 对她这点攻击,小八既没放在眼里,也没放在心上。 “需要我提醒你吗?在扬州的那个晚上,我们曾经……” “住嘴!” 琉璃想到那个晚上就羞愤交加。 细想起来,她的人生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改变。 “那天晚上,你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接近我?” 听见她这个问题,小八的身体猛然一绷。 209.第209章 说真话你又不信 “那天晚上……我会遇见你一定不是巧合,对吗?” 虽然当时的情形,琉璃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但是时至今日,她绝不会再相信两个人的相遇只是命运的意外。 听见她这个问题,小八的身体猛然一绷。 “对,不是巧合。” 灼热气息萦绕在她颈间,又缓缓上移,落下一串酥酥麻麻的轻啄。 “那天是你来刻意接近我。” “别胡说了!” 琉璃挣扎了一下,手却被小八抓住,贴在自己胸口。 “还记得吗?那天晚上你的小手就是这么不老实。” 他低笑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带了几分怀念。 “是你一再加价,一定要把我买下来的。” “那是我喝醉了……” “对,还被人下了药。” 不顾琉璃的抗议,他的手继续移动。 “不过,我倒觉得,那时候的你比较可爱。比如,像这样——” “等等……你一直还没有告诉我,给我下药的究竟是谁?”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小八徐徐吹出一口长气,如羽毛般拂过她柔嫩的肌肤。 “无论是谁,看来都是希望把你我捆做堆的。于是我就成人之美了。” “是趁人之危才对!” “也说不定是你贪图我的美色,故意给自己下药,好让我不忍心拒绝。” “胡说八道!” 琉璃俏脸羞红,恼恨道。 “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人……” “是人是鬼”这句抱怨未及说出,就被小八堵住了樱唇。 等到能再度发声时,她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 又过了好一会儿,三魂七魄才重新归位。 “你那天为什么会在销金窟?” “我说路过你会相信吗?” “你以为我傻吗?” “的确有一点。” 小八笑着翻过身去,与琉璃并排而卧。 琉璃赶紧挣起来,却被小八一条手臂压住,还是不能离开锦褥。 “你还拿走了我的七彩琉璃镯。也是听了什么人的吩咐么?”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身上那么多首饰,金的玉的都在,唯有镯子被取走了。 那只镯子是她生母朱氏给她的,虽然好看又意义重大,对其他人而言却并不值钱。 现在看来,也许是有人想要夺取她爹交托给她的“那个”,却误以为她从不离身的七彩琉璃镯就是“那个”。 “难道三年后你又会出现!” 必然是琢磨了三年却一无所获,才意识到镯子并不是“那个”。 “我说得可对?” 琉璃俯视小八,试图从银面具的阴影下看到一丝惊愕或心虚。 小八却只是牵了牵唇角。 “别瞎猜了。季家那点家当,我还不会放在眼里。” “那就告诉我,三个月前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莫愁湖边?” “钓鱼。” “别骗人了!” 琉璃叹了口气,凄然道: “我如今已经被你捏在手掌心里,插翅也难飞走。对我说几句真话就这么难么?” 小八没有回答。 只是把她的发丝握在手中,轻揉慢捻,怜爱无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正色道: “你想听真话?” 琉璃点点头。 “哪怕一两句也好,知道了总要让我心里踏实。” “那就好好听着。” 小八笑了笑,忽然正色道: “我来,只是为了见你。”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听见他这样说,琉璃除了叹气也不能在说什么。 “你瞧,说真话你又不信。” 小八也叹了口气,躺在那里不再说话。 琉璃垂眼看看他。 银面具下的轮廓俊美而富有英气,却不知薄唇之上会是怎样狡诈的笑容?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悄不作声地移了过去。 “呀!” 就在手指即将触到银面具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被小八一把抓住。 “以后数十年我都要呆在这里,总不能一直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琉璃恳切地说。 “反正我人已呆在这里,也不可能再同谁泄露你的秘密。” 小八沉默了一会儿。 “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长臂一展,重新将她锢在怀中。 “睡一会儿吧。你的梅花要找到也没这么快。” 他的体温暖烘烘地煨着她,声音又低柔如吟。琉璃挣扎不脱,居然真的就有倦意渐渐升起。 自从她到了这座庄子,心怀忧惧又急于琢磨如何逃走,一直难以入睡。 这时却昏沉沉地只想睡去,脸也一点点贴向身前的热源。 忽然听到有丫鬟在厅外禀报: “胡管事回来了!” 还不到天亮,老胡居然就回来了,还真的带来了两束梅枝。 枝上叶子刚落,有几个花苞也仅仅是树皮下微微绽起的一个小点,离花开的日子还早着呢。 “公子爷,小姐,找遍了全城这已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老胡哭着脸,将两束花枝呈给他们看。 “这几枝是曹溪宫粉,来得还算容易。这一束洒金朱砂可差点磨破俺老胡的嘴皮。那秀才说是家传的老桩,死活不肯让几枝出来,还是他家娘子明白道理……” “行了,从外面取两盆土进来。再打一桶水。” 小八扫了他一眼,吩咐道。 琉璃不动声色,端坐着看他们怎么摆弄。 很快小八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四个丫鬟又依着他的吩咐,把梅枝解开,一枝枝在土盆里插好。 “你们出去吧。” 小八屏退仆人,又让琉璃过来。 “有什么好看的?梅花又在哪里?” 琉璃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走上前。 小八笑了笑,并不说话,却抓着琉璃的手拿起一只木瓢。 一瓢水舀起来,徐徐浇入土中。 接着又是一瓢。 舀水时,琉璃的手指沾到的分明是冷水。 浇入土中后,却眼睁睁看着梅枝一点点发生变化。 花苞从灰褐色的树皮下争相恐后的冒出来。 前一刻花苞还只有针尖大,下一刻就已经变得圆鼓鼓的。 好像只要轻轻朝它们呼一口气,就会立刻绽放一样。 “你瞧。” 小八握着她的手浇下第三瓢水。 瞬间满室清香四溢。 210.第210章 若是停留在这一刻 就在最后一滴水注入土中的瞬间,大半花苞同时绽放。 一刹那朱砂灿烂,宫粉娇艳,深红与粉白相互交错,真是美不胜收。 又有些小一点的花苞慢慢抽长,一瓣瓣在枝头舒展开来。 这样美丽的景象,着实令人惊叹。 “如何?这梅花可算如你所愿了?” 小八轻笑。 “有什么了不起的。” 琉璃低声嘟哝道。 “再好看又如何?不过是你弄的幻术而已,怎能及真正的梅花。” “是真也好,是幻也好,好看却是一样的。” 小八伸手折了一小枝宫粉梅,簪在琉璃鬓边。 “何况这也并非幻术。我不过是预支了它们开花的时间。” “预支时间?” “你所见到的,的确是这些梅枝所开的花。只不过,原本是要两个月以后才开。” 琉璃将信将疑,伸手触了触花瓣,果然柔软轻薄和真花一样。 看她这模样,小八又是一笑,从枝上捋了几朵朱砂梅。 “张嘴。” “什么?” 琉璃不明所以,刚问了一句,樱唇间只觉得一凉。 小八居然把梅花塞进了她嘴里。 “尝尝。” 听小八这样说,她居然就真地嚼了两下。 冰凉中沁出一丝微酸,接着淡淡的清香就在口中弥漫开来。 “嚼蕊吹香这种事,果然要看美人做来。” 小八站在梅花前朝她微笑。 “别又拿我取笑!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美人,你……” 琉璃的声音消失在唇瓣间。 温柔而短暂地碾磨之后,含在她嘴里的梅花瓣被轻巧地勾走了。 她睁圆了眼睛,看着那一抹嫣红噙在小八唇间,真是说不出的俊美与妖异。 再看着那两片博唇一开一合…… 不知怎么,就觉得双颊滚烫,浑身不自在起来。 “在我眼里,这世上有且只有一个美人儿。” 小八嚼了两下花瓣,朝她轻吹了口气。 明明只是一句轻浮得不能再轻浮的话。 在梅花的清香里,她竟听得有些恍惚失神了。 忽然,端王含笑的双眼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琉璃瞬间清醒过来。 “我不明白,你是让它们提前开花了?可是,人怎么能支配时间?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异术?” 听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小八倒并不厌烦。 “你听说过煻花吗?” 琉璃摇摇头。 “北方天寒地冷,四月才回暖,九、十月间草木就凋零尽了,别说看花,连花枝都是枯枝。就有聪明的花匠琢磨出一个种花的法子。” 这个办法就是搭个花棚,用纸密密封住。室内凿出一道道的深坑,上面铺上大竹箩,放上花盆。坑里注入热水,每天热气熏蒸,又用硫磺拌上牛粪浇花。 这样用不了两个月,原本只有春天才开的花就会在冬天提前绽放。 “这倒是个好法子,怎么我在京城姐姐间却没见过?” “的确是个好法子,可惜全天下只有一个地方能用。” 小八耸耸肩,说花棚里引入的热水要昼夜温度不变,又不能让火气熏坏了花,所以只能用温泉。 “一般豪门巨室,也是耗不起的。” 琉璃愣了愣,突然明白那全天下只有一个的地方是哪里了。 皇宫。 之前端王与她闲聊时也说起过,新年时宫中都会赏赐花木,有功的大臣也会受赏。 “可是,这水明明是凉的。” 琉璃伸手在桶里搅了搅,立刻凉得全身一颤。 “要是真用热水浇花,那不是把根煮熟了?” 小八嘲笑道。 “我要说的不过是其中的道理。煻花是通过人为熏蒸,将一个春天要受的热气都集中在了一起,催出花朵盛开。时间也是这样。” 纤长的手指抚过一朵红梅。 “两个月的时间凝聚在这一刻,可惜也只能凝聚这一刻。趁着花儿正好,你再多看几眼吧。” 随着他的话,琉璃惊讶的发现,枝头果然有些梅花已在调谢。 “这是怎么回事?” “时间快到了。” 小八发出一声轻喟。 刚才还依着他指尖盛放的花朵,瞬间枯萎凋零。 乱红残粉,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若是不会凋谢该多好!” 琉璃不禁惋惜。 “是啊,若是能停留在这一刻。” 小八凝视着眼前的梅枝,陷入了沉默。 琉璃的目光也无法从纷乱的花瓣上移开。 如果说,之前花开时是触目惊心的美好;此刻花谢,就更是令人扼腕的凄艳。 直到很久之后,琉璃的梦中都时不时会有这样一场美绝也凄绝的花雨。 纷飞的花瓣中不断回响着小八的叹息。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小八此刻的叹息为什么会这样惆怅。 冬至夜之后,小八又离开了。 琉璃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屋里,每日不是填岁寒图,就是与丫鬟们闲话。 午后太阳好时,她也会去乌龟池边看看,却一步也没朝前院迈过。 花好、月圆的脸也渐渐消了肿,庄子里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这天琉璃坐在窗下,手里拈了只毛笔,正蘸着朱砂和金箔一点点描着梅花瓣。 突然就听到月圆在外面叫嚷: “小姐!小姐!” 一抬头,就看见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进院子,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 “怎么了?” 花好放下手头的针线活,把帘子打起来。 月圆一头冲进来,一边喘气一边手指院门外。 “鸡、那鸡……那鸡回来了!” 琉璃手中一歪,梅花瓣就飞了出去。 “你说什么?” 旁边的花好也大为惊奇。 “说的是那天那两只鸡吗?怎么可能回来!” 月圆点点头又跺跺脚。 “是啊是啊!不,不是!不是两只,是一只!” 她语无伦此说了半天,琉璃终于听明白了。 那天她让月圆丢出去的那两只小公鸡,居然回来了一只。 “脖子上还套着小姐让套的那什么东西呢。” “真的吗?我去看看!” 听见这个消息,琉璃心中雀跃不已,赶紧披上狐裘朝前院去了。 到了鸡窝旁,只见那只小公鸡正在槽边啄食。 几天不见,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脖子上还套着竹枝和秸秆捆的小笤帚,看起来十分古怪。 211.第211章 白下楼,桂花鸭 因为这鸡脖子上套的东西。鸡群里的其他鸡都躲得老远,让它一只鸡霸着食槽。 “奴婢来喂食时,就瞧见它了。” 良辰端着喂鸡的食盆,站在一旁说道。 “一回来就扑食槽,看样子是饿坏了。” 琉璃耐心等那只小公鸡吃完食,才让月圆去把它抓过来。 “你们都仔细瞧瞧,它身上可有什么伤口?” 她看过了,几个丫鬟也细细看过了,这只小公鸡活蹦乱跳的,一点不像历劫归来。 等脖子上的东西一取下来,它就欢天喜地奔入鸡群去了。 “这小家伙运气还真好!” 月圆是真心替这只鸡高兴。 琉璃也有些高兴。 “看来还是能从那片树林里平安归来的,可不只是老胡。” “小姐……是不是要再试两回?” 花好低声说,说时还不安地四下看看,生怕李妈妈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不,再折腾于我于你们都没有好处。” 琉璃摇摇头,指着院子里那群鸡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把它单独养到我院子里去,也沾沾福气好了。” 她现在要什么就有什么,何况只是一只小公鸡。 这只鸡被取名“阿福”,从此****料,饮清水,连鸡窝里的干草都一天要换三次,还掺了清香又防虫的蔺草在里边。 李妈妈见了只是说“小姐高兴就好。” 月圆倒是听见老胡对小厮说,谢天谢地,小姐有了这个新消遣,总该消停两日别再折腾人了。 琉璃知道也是笑笑。她现在平时的确很少再要什么东西,偶尔想起一两样来也都是家常日用的,采买起来并不麻烦。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总算让李妈妈见到她时能露出点笑模样了。 她与几个丫鬟也渐渐熟络起来。 良辰温顺,美景老实,花好深细,月圆天真,四个丫鬟秉性不同,却个个品格忠厚,善解人意,把她服侍得妥妥帖帖。 可见当初挑选和调教时,李妈妈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想到从小跟在身边的阿丝、阿素,琉璃心中不胜感叹。 这天午后,她终于把良辰单独留下来了。 “小姐,今天太阳不错,可要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发现自己被留下来后,良辰似乎有些不安。 琉璃指了指身边的矮凳,让她坐下来。 “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过,你家中父母双亡,只剩下一个小兄弟?” 良辰点点头,眼中不自觉露出一丝温柔。 “回小姐的话,奴婢有个小弟,今年秋天才交八岁。” “你卖身为婢到了这里,如今你兄弟还有什么人可以照顾吗?” “回小姐的话,奴婢临走前把小弟托付给了叔叔和婶娘。” “就是那家卖了你的叔叔和婶娘?” “回小姐的话,他们卖奴婢也是不得已。家里七八口人,都要吃饭。奴婢情愿卖了自己。公子爷给的银子很多,至少能保小弟衣食无忧。” “若是你叔叔和婶娘人品可靠,那倒是无忧。” 在琉璃的注视下,良辰缓缓低下头去。 琉璃叹了口气。 “我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有两个妹妹。平时虽然各种争抢吵闹,自从来到这里,心里也是没有一天不惦记她们的。” 良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找话劝慰她。 琉璃却摇摇头,示意她不必说什么。 “你们之所以会在这里,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有什么,也绝不会避着你们。我只问你一句,如果能离开这里,你回家乡可有投靠?” “离开?” 良辰眼睛一亮,旋又黯淡下去。 “还是你更想留在这里,不必为生计发愁?” “小姐!” 良辰颤声一叫,身子已跪倒在地上。 “奴婢什么都不敢想,只求小姐莫要抛下奴婢!” 琉璃明白,之前花好、月圆被李妈妈杀鸡儆猴了一回,其他丫鬟小厮也都人人自危。 良辰又是四个丫鬟中最温柔和胆小的。 “你只要告诉我,想走还是想留?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尽力保你平安。” “若是小姐不在了……奴婢又哪有平安的日子可过?” 良辰哽咽着劝琉璃说,这座庄子是不出去的。 “那个美景,不就已经出去了?” 提到“那个美景”时,琉璃特别留意了良辰的神情。 果然良辰身子一颤,苦涩地说: “她虽然出去了,可是人疯成那样,出不出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受到惊吓后,一时失魂落魄也是有的。你与她相熟,可知道她平时胆量如何?” “就是太胆大了,无论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这么说,她要逃走你事前是知道的?” 良辰默了默,点了点头。 “她收拾包袱时,奴婢是瞧见了的。” “你们既然要好,她要走时就没劝你一起走?” 良辰又默了一会儿。 琉璃看着她,也不催促,只是柔声说: “你也不用内疚。走与留都是你们自己拿的主意。若能知道你现在还平安无恙,她心中一定也会替你欢喜。” “小姐,我……” 良辰揉了揉微红的眼圈。 “那天晚上我们的确是约好一起走的。可是到了庄子门口,听到林子里那风一吹,还有狼叫声,我就迈不开腿了……” 她回忆说,自己当时拉住那个美景,说还是先回屋去,这样就算逃出庄子也可能在树林里被狼吃了。 “可她不肯听我的,还说林子里其实没有狼,我们一定能逃出去。可是,那狼叫声明明就在耳边,听得人心里发毛。” “那个美景是这样说的?你还记得她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吗?” 良辰想了想,说那个美景也没说什么。 “她只是很肯定地说不会有事,还说狼叫什么的都是弄出来吓唬我们的。对了,之前收拾包袱时,她倒是说过一句挺奇怪的话。” “什么?” “那时我说应该从厨房里多拿点糕饼带着,她说不用。又说自己活了这么大还没去过金陵城,进了城一定要去白下楼吃吃有名的桂花鸭,也不知道贵不贵。” “白下楼?桂花鸭?” 听到这两个词,琉璃脸上就不禁露出欢喜之色。 212.第212章 难怪她会疯掉 回忆起往事,良辰也不禁露出微笑。 “我说等我们走到金陵城,盘缠说不定早用光了。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她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琉璃也没有再问什么。 “那天晚上,我是太胆小了。美景见说不动我,就要自己出去。我原本想拉住她,却没拉住……” “地上那些碎糕饼,是你们拉扯中弄掉的么?” 琉璃突然问。 良辰点点头。 “我心里着急,就去抢她的包袱。什么时候弄掉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被他们发现了才叫起来。” “原来是这样。” 琉璃心里一直怀疑的事终于得到了确认。 “她出去时你可有追上去?” “奴婢……追了两步,可是,突然就觉得心慌得很,不敢再追过去。” 良辰羞愧地低下头,仍在为当初的胆怯深深自责。 “要是奴婢的胆子再大一些,或是跑得再快一些,美景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你说你突然觉得心慌得很?是怎么个心慌法?” “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突然觉得特别害怕,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喘不上气。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总觉得李妈妈就拎着烧火棒站在旁边……又好像听到小黑在拼命叫唤。” 良辰说着,忽然想起琉璃不会知道小黑是谁,连忙腼腆解释: “说来倒要叫小姐见笑了,小黑是奴婢在家时养的狗。小时候奴婢被它无端扑过,所以听见狗叫就会特别害怕。” 琉璃听了果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想来你一定也很惧怕李妈妈了?” “李妈妈待人严厉,奴婢那时做事笨手笨脚经常出错,时不时梦里都会挨她教训。” “那个美景呢?她有什么害怕的人或事情吗?” “她一向胆子比奴婢大,就连闹鬼都不怕。应该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良辰想了想,又说: “不过那些天,奴婢有时听她说梦话,哭着喊叫她娘不要卖她。” “这又是什么事情?” 说到那个美景的过去,良辰的声音里满是同病相怜的难过: “奴婢是爹娘死了没了活路,才让叔婶卖了。那个美景她却比奴婢还要可怜。” 原来那个美景原本家境不错,爹是个秀才,在乡间教馆,闲暇时也曾教她读书识字。所以那个美景的见识往往比其他三人强些。 书馆里有个学生与她青梅竹马,去省城赶考之前与她订了亲,金榜高中后就会回来迎娶她。 她在家中一边等待,一边偷偷绣着嫁妆。 谁知她爹有一天突然一病不起,请大夫吃药拖了两个月,还是就撒手去了。 为了给她爹治病,家里能卖的卖了不少。她娘又是伤心,又是忧患,也病倒了。 她原本还有个哥哥,也是个读书种子,同她青梅竹马一样正在准备省试。为了补贴家计,就在城里摆了个摊子卖字代书。 加上她给人做针线活的所得,一家三口勉强还能糊口度日。 都盼望着她哥哥能够高中,从此一家人跳出苦海。 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省试开始的几天前,突然来了一伙衙役把她哥哥拘走了。 说是她哥哥与人串通起来泄露考题,还有她哥哥亲笔写的文章作为证据。 科场舞弊这是重罪,按律当斩。 为了给她哥哥疏通这案子,她娘只得把她卖了。 “也不知道那笔银子到底派上用场没有。要救她哥哥,美景也是情愿的。可是,心里到底是想不开吧……奴婢听见她在梦里哭过好几回。” 琉璃听着也觉得恻然。 与良辰或花好、月圆不同,美景原本家境不错,而且再等个半年说不定就成了举人太太,从此前程锦绣,衣食无忧。 这样卖身为婢,换来一些银两,却是断送了她的一生。 因为她由良家子变成了贱籍,以后就算她的未婚夫金榜高中,想要娶她为妻也是不可能了。 难怪在梦中会哭着哀求。 也难怪疯了之后也念念不忘此事…… 不,是难怪她会疯掉! 琉璃心中豁然明朗。 不过,还有一件事她要先问清楚。 “你同那个美景既是约好要一起逃走,平时都做了哪些准备?” 良辰迟疑地摇摇头。 “她说她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些事都不用我操心。” “那么她平时都做了什么,你可曾注意到?” 良辰又摇摇头。 “自从她去求李妈妈不成以后,一直都很安分。平时也同大家一样埋头做事,并没有什么不同。” “真的一点不同都没有?” “回小姐的话,奴婢真的没有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倒同琉璃猜测的不一样了。 她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问题。 “那时你们初来这里,是都一起跟着李妈妈做事,还是各司其职?” “回小姐的话,那时我们都跟着李妈妈学。” 听良辰这样回答,琉璃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 就在琉璃想要叹气的时候,良辰又继续说道: “那个美景比我们更伶俐,有什么都是一教就会。所以,那时候有不少事情,李妈妈已是交给她自己去做了。” 琉璃眼睛一亮。 “那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事?” 良辰认真回想了一下回答说,虽然她们那时候被调教得胆战心惊,其实这偌大一个庄子因为人少,又没有主人在,其实并没有多少事可做。 当时那个美景负责后院的打扫,还有温泉浴室的清洁。 “虽然主人不用,每日的温泉仍要保持流水通畅,才能不淤不腐。所以她每天都要去更换一下池水。累是不累,就是要一直守在池边。” “温泉?” 琉璃这时才记起自己初到这里时享受过的沐浴,不禁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怎么早没有想到?!” 想想又问良辰: “自从那个美景出事之后,浴室又改由谁负责了?” “回小姐的话,在那之后李妈妈就把浴室交给月圆了。” 琉璃心中叹了口气。 居然是月圆。 也不知这是她的幸或不幸? 213.第213章 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琉璃沐浴的时间格外长。 她把丫鬟们都屏在外面,自己一个人呆在里面,吩咐如果不是自己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虽然每天沐浴,琉璃这还是头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 的确曲尽人工,布置得十分精致。 池子四角有四口泉眼入水,泉眼的造型分别雕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每座石雕上还镶嵌了一块宝石。青龙的是青玉,白虎的白玉,朱雀的是红玛瑙,玄武的则是雷公墨。 琉璃事先问过月圆,知道这四块宝石就是控制出水的开关。 池底有一个莲花造型的青铜活塞,又带着六七节做成莲藕状的细铜环。月圆说提起这个就能把池水放空。 琉璃试了试,却发现在满满一池水下想要提起这个活塞,至少她这点力气是做不到的。 她又在池中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池底和池壁上起伏的痕迹,原来是莲花浮雕。 定睛一看,这种重枝缠绕的莲花图有些眼熟。 倒很像当初在石塔密室中墙上的那些壁画。 在石塔中,壁画上的莲花暗藏了逃生的玄机,这温泉池里的莲花是不是也一样? 当时小八告诉过她,应该怎么在一大堆图案中开对机关。 可惜,她现在却不记得了。 琉璃试着用手去按莲花,但是毫无反应。 想想也是。 汤池不同壁画,人在池中随时都可能无意碰触到。机关应该会避免这一点才对。 她又试着去掰了掰出水口那四块宝石,的确只是控制水流的。 然而水必有源,这些水流又是从何而来? 月圆说,李妈妈告诉过她们,这里的温泉是从九华山下引来的。 现在琉璃却并不相信。 她又仔细找了找,发现引流的水管应该是埋在地板之下的。 贴在云石地板上,隐约能听到涓涓的水流声。 琉璃呆了呆,突然像疯了似的,披着湿漉漉的纱衣就冲到浴室之外。 在月圆的惊呼声里,她只是不断的换位置,并不断把耳朵贴到地面上。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小姐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看见她这疯狂又古怪的样子,月圆着实吓坏了。 “什么没有了?小姐你要什么,奴婢这就给你去取!” 琉璃继续趴在地上听了一阵,突然放声大笑。 “小姐?小姐?” 月圆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手里拿着一 “别怕,我没有疯。” 琉璃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手拍着地板仍是忍不住地弯起唇角。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原来只有那里面才有水声。” “是啊,浴室里面当然会有水声。” 月圆懵里懵懂随口应道。趁着她疯劲稍缓,赶紧拿来澡巾将她裹住。 “外面有风,小姐小心受凉,还是回里面再泡泡热汤。” 琉璃任由她把自己搀回汤池,心里却不禁感叹。 那个美景一定也是因为这样才想明白的。 如果不是天真如月圆,而是其他三个丫鬟中任意一个,恐怕也早就看出其中端倪了。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当晚她躺在床上,花好、月圆在旁边不断嘀咕这样热身子吹了凉风,要是病倒怎么办。 “那就病倒吧。” 琉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你们在这里一年多,就没人生过病请过大夫么?” “奴婢们每日都要做事,哪敢生病。之前就只有来安的胳膊摔脱臼了,也没请大夫来,是胡管事替他接好的。” 花好一边回答,一边把琉璃的被角掖掖好。 “那个美景呢?她也没生过病吗?” 花好与月圆对视一眼。 “在出事之前,她好像是说过头疼,求李妈妈给她找个大夫来瞧瞧。不过,李妈妈自己就懂号脉,给她号完就训斥了一通,说她装病偷懒,还要她放明白些,记住自己的本分。” 花好说完,月圆又心有余悸地补充道: “李妈妈训起人来可厉害了。就算有病,也会被她吓回去了。” “我知道了。” 琉璃合上眼睛,心中忍不住替那个美景感到难过。 觉察到真相之后,那个美景也是绞尽脑汁想要逃出去。 她现在所想到的,那个美景也一定都想到了。 她现在打算要尝试的,那个美景也已经都尝试过了。 可惜最后却变成了那个模样。 她如果继续下去,也会重蹈那个美景的覆辙吗? 如果真疯了,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 这些日子她经历的这一切,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有时候她也会想,就算真的逃出了这里,出去后要面对的却是更多、更可怕的麻烦。 且不说肃王与端王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是自己家里那一堆事也足够烦恼了。 还有藏在暗中,不知是谁,也不知有什么目的人随时可能又用异术来控制她。 想想还不如留在这里,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琉璃拉起被子将头蒙住,真恨不得又像之前那三年一样,每天就浑浑噩噩地度过。 之后的日子,她也的确过得浑浑噩噩。 每日只做些闺阁中常见的消遣,闲了不是逗那只公鸡阿福玩耍,就是去呆看乌龟叠罗汉晒太阳。 隔三岔五仍会去找找老胡的麻烦,不是要做衣服,就是要新首饰,再不然就要他去集市上搜罗什么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无论什么,拿回来摆弄两下,又丢在一边。 至于衣服就更麻烦了。 一会儿说这件里外翻毛的羊羔裘短袄的领口紧了,一会儿说那件妆花云锦缎的丝绵袍子盘扣样式不好。 一定要老胡拿回去交给铺子里的裁缝重新改过。 一次改回来,又抱怨有地方改得不合心意,又要拿回去再次返工。 一件不满意的衣裳,要丢出去改四五次,有时上午才拿回来,下午就又要丢出去改。 小厮们还不敢说什么,老胡现在一看到丫鬟捧着箱子出来,就要叫苦。 等到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开出了第三朵,琉璃忽然又把李妈妈和老胡都请来。 “眼看就要过年了,不知道这庄子里都准备了些什么?” 214.第214章 可听说过咸齑 “眼看就要过年了,不知道这庄子里都准备了些什么?” 一听琉璃问准备,李妈妈还没怎么,老胡的脸上已露出“唉,又来了”的愁色。 也难怪,他这段时间被琉璃差遣得够呛。 李妈妈敛衽一拜,恭恭敬敬回答说: “今年小姐第一回在庄子里过年,公子爷吩咐过老仆,要按金陵的传统来准备。” 接着又让良辰去取了个册子来,把已经准备好的和还在准备的东西一一报给琉璃听。 无非就是米面油酱,又是什么家畜什么活禽,多少酒水,多少干鲜果品…… 又有香蜡锡箔等祭祀用的,也是种类齐全。 可见,她对琉璃的问题早有准备,而且打算用有备无患的方法来对应。 琉璃边听边点头,心中对李妈妈的细心也很佩服。 等李妈妈一一都汇报完了,又赞了几句。 “不过……” 她轻咳一声,旁边的花好赶紧递上茶盏。 她慢慢抿了几口,目光往下一移,就瞧见老胡一双脚在地上不安地搓了下。 琉璃暗自觉得好笑,也觉得怪对不住这位的。 不过为了她的逃跑大计能顺利完成,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做的。 “李妈妈可听说过咸齑?” “老仆不曾听过,还要请教小姐。” “咸齑是鄞州那边家常吃的一种腌菜。我小时候有个乳娘是鄞州乡下人,鸡鸭鱼肉都不爱,每日就爱用这个送饭。连带着连我也喜欢上那种味道了。” 听说是腌菜,老胡似乎松了口气。 “小姐既然爱吃这个,俺老胡给小姐买了就是!” “不不,市面上买来的怎么能吃?” 琉璃摇摇头,挑剔地皱起了眉。 “我从前就试过,无论是哪家店或是酒楼,所做的腌菜都不如我乳娘做的。” 听她这样说,老胡挠挠头。 “小姐总不是想让老胡给你把乳娘接进来吧?这可就难办了。” 琉璃抿嘴一笑,宽慰他道: “胡管事不必担心,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更何况,我那乳娘多年前就已经回乡去了,现在也不知人在何处。” 她看了李妈妈一眼,继续说: “不过乳娘临走之前,倒是把她家做咸齑的法子教给我了。之前在家时,厨娘就是用这个法子给我做来吃的。” 李妈妈垂下眼来。 “小姐既然喜欢,不妨把法子也教给老仆,老仆照做就是。” “那就劳烦李妈妈了!” 琉璃欢欢喜喜地说,做咸齑的方法也并不麻烦。 “先要买来新鲜的雪里蕻一两百斤。” “一两百斤?” 老胡吃了一惊。 “一两百斤鲜菜,腌好了勉强才够吃一年份。” 琉璃继续解释说,雪里蕻是一种江浙所产的青菜名字。冬天雪厚,其他蔬菜都会被冻伤,只有这种菜天气越冷,叶子越青翠茂盛。茎叶带了一点辛辣的香气,做腌菜是最合适不过的。 “这雪里蕻么,一定要四明的种。” 琉璃耐心地解释给李妈妈和老胡听: “苏州一带下雪较少,种出的雪里蕻叶子娇嫩,不耐多腌。杭州附近的吸饱了海潮,吃起来口味略涩,不够香脆。只有南边四明周围的雪里蕻菜叶,才算得上是香、嫩、脆、鲜。” “雪里蕻俺见过,不都长得一个样,叶子也一样酸酸的。” 老胡嘟哝道。 琉璃却又添了一个新要求。 “虽然四明那几个县都产雪里蕻,不过,又数鄞州乡下的是最好。因为当地人喜欢把这种青菜与药材贝母种在一起,长出来的菜叶更是又大又鲜,腌出来的咸齑香味十足。” “明白了。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姐就是要西域的金桃,俺老胡也得给你弄来。” “一定要刚从地里收上来的鲜菜呀。” 琉璃继续叮嘱,又告诉李妈妈说: “把新鲜的菜叶摊开,在太阳下面晒个一两天,把叶子晒瘪一些。要是有黄叶也不要丢掉,黄叶腌出来的会更鲜。” 李妈妈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晒好的菜叶收起来,再用清水淘洗干净。如果有雪水、冰水那是更好。” 李妈妈又点了点头。 “然后呢,要在腌菜的大缸里放好一层盐,大约三指厚这么多。接着就是一层菜叶,一层盐这样码好。” 琉璃微微一笑,又转向老胡。 “胡管事,这里又要劳烦到你了。” “小姐还有啥要买的就请吩咐吧。” 老胡显然已经认命了。 “就是刚才说到的腌菜的那口缸。” “厨房里不是还有好几口大缸么?” “我之前已经派丫鬟去厨房瞧过了,现有的缸都不能用。” 琉璃侃侃而言,把厨房里的陶缸、瓷缸、瓦缸的缺点都列数了一通。 “那倒是什么缸能用?小姐就直说吧。” “石缸。” 琉璃很笃定地说,要腌出美味的咸齑必须要整块青石雕出的大缸。 “而且一定要一人高的……对,比胡管事的个头差不多这样的大缸。” 听到这个尺寸,老胡的脸色又垮了下去。 “不过产地就没什么讲究了。山东嘉祥的也好,苏州溧阳的也好,西蜀隆昌的也好,只要是整块雕出的就可以。” 琉璃说完后又叮嘱道,除了青石缸,还要准备几块光滑的大鹅卵石。 “先洗刷干净晒干了,等缸里的菜堆放好后,就把这几块石头压到菜上面。” “这个倒好办,去江边捡几块就是。” 老胡说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心说漏嘴了。 琉璃只当没听见,继续对李妈妈讲解,具体堆菜叶时要怎么讲究,菜叶堆叠不能超过几片,盐必须多厚。 “老仆都听明白了,谨遵小姐的吩咐做就是了。” “辛苦李妈妈了。不过还有一件讲究……” “请小姐吩咐。” “我那乳娘说过,雪里蕻想要味道好吃,久放不坏,就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做好,赶在过年前封缸,过了正月十五正好享用。” “今天是腊月初九,还有十来天时间,足够准备了。” “这样就好。” 李妈妈与老胡领命去后,琉璃终于松了口气,瘫软在椅子上就再不愿起来。 215.第215章 派个丫鬟与你同去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花好赶紧走过来,将琉璃扶到卧榻上躺下。 伸手在她背后摸了摸,就皱起眉头。 “怎么后背都汗湿了?是屋里的火盆升得太旺了么?” “不,我只是刚才有些紧张。” 何止是有些。 藏在袖子下的手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红了。 她倒不是怕自己的要求遭到回绝,而是把这个要求会被李妈妈觉察出什么。 好在除了胡管事叫苦时瞪了他一眼,李妈妈完全没有其他表情,只像往常一样恭顺冷淡。 “但愿一切能够顺利。” 她默默地想。 至于她心中的计划,暂时也不能告诉这几个丫鬟。 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琉璃对这四个丫鬟的忠心已经十分信任。 更何况她们的命运已被绑在一起,所以倒不是怕她们有意泄密。 琉璃只是担心,这些丫鬟听了自己的计划,很难不惊讶和担忧。 如果她们在神色上流露出什么,被李妈妈觉察到就糟糕了。 毕竟她这个计划过于离奇,连自己想出来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两天之后,老胡从外面回来,带了一小把略略发黄的菜心给琉璃。 “小姐瞧瞧,你要的那什么种在贝母地里的雪里蕻可是这一种?” 琉璃掰下一叶,听见那脆脆的一声,就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不错,之前我说的正是这一种。” 老胡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好。这样俺就去买它个几十筐,管教小姐够吃!” 琉璃微笑着点点头: “辛苦胡管事了。” 等老胡告退,已经一脚跨过门槛,她又赶紧把他叫住。 “胡管事——”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老胡脸上又不自觉闪过一抹愁色。 “不知道那口石缸准备好了吗?” “回小姐的话,那样大尺寸的缸子的确没有,不过青石多的是。小姐既然不挑产地花样,俺就让石匠照着尺寸雕了一个。过几天大概就能完工。” “既然如此,胡管事有空时就再去裁缝那里一趟吧。” 琉璃说着就让丫鬟们把之前就准备好的箱子抬了出来。 花好、月圆两人拎着一口红木衣箱走出来。 老胡瞧见这口箱子,脸上就现出了苦笑。 “小姐这是要新做衣裳哪,还是拿去修改?” 这时花好月圆把箱盖一揭,满满一箱花团锦簇的衣料。 老胡瞅了一眼,又露出常见的愁容。 “小姐真是讲究。这些衣料是都要送去做衣裳么?” “不着急,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琉璃朝箱中指了指,花好和月圆就拿起一幅衣料展开来。 “这幅遍地织金方方锦要做一件袄子,腰不要掐,另外用那宝蓝色洒金的纱缎配一条衣带。领口不用菊花口,要用五福祥云扣。袖口滚三道边,料子我也配好了……” 接着,琉璃又指点着说了几样衣料,哪一幅做成什么样式,又滚什么边,绣什么花……她说得头头是道,老胡却听得汗如雨下。 “小姐,这,这,这俺老胡着实记不住啊。” 老胡搓搓手,一脸的为难。 “要是寻常吩咐,顶多劳小姐多说几遍,俺老胡多背几遍。” 他看着那箱衣料,脸色比吃药还苦。 “可你们女人家这些衣裳鞋袜的事情,俺老胡哪里懂得?一听见说脑壳就疼了,怎么都记不住。回头做错了,落小姐埋怨不说,好好的料子做坏了也是可惜。” 琉璃想想,点头说这也是不能怪他。 “不如这样,我拿纸笔把什么衣料要做什么,怎么搭配都一一列成清单,你带去给裁缝不就好了?” 老胡听了就笑了。 “小姐哎,这主意好是好,可是……那裁缝又不是读书郎,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箩筐。你写了满满几张纸,他却不认得几个。” “那你就念给他听呀。” “咳,年底了要办年货,俺老胡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裁缝铺里。” “那就让裁缝找个识字的念给他听。” “这个……俺老胡也说不好,只能试试看了。” 琉璃听他这样说,忽然不悦道: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莫非胡管事的意思是,这些衣裳不做了省事就好?!” 老胡张了张嘴,看神色是想这么说的,不过当然不敢。 “小姐怎么说,俺老胡遵命行事就是。” “哼,说得轻巧!” 琉璃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 “小姐别生气了。这个裁缝不行,就换个识字的裁缝呀。办法总是能想得到的。” 月圆不明就里,只在一旁劝说。 琉璃趁势叹了口气。 “还是你们懂事贴心。呀,倒不如这样……” 她拉着月圆的手,突然转向老胡。 “我派个丫鬟与你同去,做什么,怎么做,我交代给她就好。让她守着裁缝做,那就一定不会出错了。” 这个主意一出,不仅丫鬟们吃惊,老胡更是摇头。 “这怎么行?这不行,万万不行。公子爷可没答应过……” “有什么不行的?” 琉璃撇撇嘴,反驳道: “你不也常常带着小厮出门办事吗?我这几个丫鬟乖巧听话,比小厮们可好招呼多了。” “这个还是不行。” “那要让我怎么做衣裳?还是胡管事你拿清单去背下来?” 琉璃大怒。 “难得我在这里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这又是要让我住不下去了么?!” 她上次闹出来的事情,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被她这样一喝,老胡立刻服软了。 “小姐的命令,俺老胡不得不听。不过……” “不过什么?” “俺老胡有两个要求,小姐能答应了,俺老胡才好照办。” “都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来听听。” “一是派哪位丫鬟姐出去,自然由小姐说了算。不过出去之后,她得听老胡的指挥。” “这是当然。” “二是……” 老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件事虽然没什么要紧,不过……总得瞒着李妈妈才好。” 琉璃会意,点了点头。 “胡管事是公子爷相中的人,肯替我做事,我自然一百个放心。胡管事若是需要什么,也只管提出来,我一定尽力满足。” 216.第216章 小姐,让我去吧 听见琉璃朝自己示好,老胡咧了咧嘴。 “为小姐做事,这是俺的本分。更不用小姐赏赐什么,不过——” 他朝琉璃看了看,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说了句话: “小姐要是真的有心赏赐,有些事情上但求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琉璃还未说话,旁边花好已噗嗤一笑。 “老胡叔这段日子真是跑断了腿,改一条裙子跑了三四趟,也怪不容易的。往后就好了,自有我们替小姐分忧,老胡叔也能轻松些。” 老胡瞟了她一眼。 “小丫头可别先说大话。要跟俺老胡出门,那可不是啥美差!” 又问琉璃想派谁跟着去,明日午后出门行不行。 琉璃知道,午后李妈妈总要在屋里小睡一个时辰。老胡这是不想被她撞见。 “就明日午后吧。至于派谁去,我倒要好好想想。” 这天晚饭后,琉璃将四个丫鬟都召来屋里。 花好、月圆一直在跟前伺候,良辰、美景却跟着李妈妈在前院准备年货。琉璃又将今天她与老胡说的事对她们说了一遍。 “明日午后,我就要派一个人跟着老胡出门。你们谁去比较合适,我一时还琢磨不定。你们自己以为呢?” “小姐,让我去吧!” 月圆头一个站出来说。 “我力气大,能帮忙提箱子!再说小姐的衣物一向是我负责收拾的。” 琉璃抿嘴一笑,推了推她。 “抬箱子自有小厮,要你使什么力气?” “小姐,我也愿意去。” 美景走上前一步,轻巧地施了一礼。 琉璃知道,这个丫鬟平时虽然少言寡语,性格非常忠厚老实,其实人倒很聪明,跟着李妈妈学庖厨已经很有心得了。 “美景倒是有一样长处,就是记性好。” 琉璃沉吟着,却并不立刻答应。 “小姐,还是让我去吧。” 良辰也怯怯地说。 “若是要出那林子,奴婢想看看自己还会不会心慌。” 琉璃也明白,当年出逃未遂,却看着那个美景在林中变成疯子的惨痛记忆一直让良辰耿耿于怀。也难得一向胆小的她肯主动请命。 “我的确想知道,走进那片林子里到底会有什么感觉。让你去,倒是好做个对比。” 琉璃看着良辰,神色仍是有些犹豫。 “只是……虽然是跟着老胡出去,可也保不准在那林子里会不会遇见危险。再说,这件事还要瞒着李妈妈,事前事后,说话表情都不能露出一丝痕迹。” “小姐,奴婢这次绝不会再胆小了!” 良辰在琉璃座前跪了下来。 “奴婢明白,小姐这样安排一定不是为了做衣裳,而是另有深意。奴婢愿意替小姐做那颗问路的石头。” 月圆和美景也跟着跪下,尽表忠心。 唯有花好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跟着跪下。 琉璃这时终于将目光转向花好。 “花好,你又怎么想?” 花好抿嘴一笑,先将美景拉起来。 “这件事,美景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美景既惊愕又委屈。 “我,我这一向虽然受李妈妈差遣得多,可绝不会背叛小姐,更不会做出对小姐不利的事!” 琉璃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是信任她的。 “小姐当然明白。” 花好安抚地抱着美景的肩膀。 “我们几个中就数你最老实,说一句谎话脸就要一直红到脖子。所以,你才不能去。” 她又转向琉璃,继续解释。 “再说眼下正在为除夕夜的年货准备,李妈妈那边正倚重美景的帮忙。要是无缘无故找不见美景,盘问起来更不得了。” “花好说得很对。美景的确不能去。” 琉璃点点头,继续看着花好。 花好又把良辰拉了起来。 “同一个道理,良辰姐姐也去不得。眼下你同美景一起在前院听李妈妈差遣,不好轻易离开。” 琉璃又点了点头。 即便没有这个原因,她也不敢派良辰先去探路。 虽然良辰为人细致又耐心,回来后可以把出去所发生的一切详细禀报。但她的性子实在太过胆怯,遇事容易慌张而犹豫不决。 第一次探路事关重大,琉璃不敢赌运气。 “月圆你也不能去。” 花好已经把地上跪着的人都拉起来了。 “我怎么不能去?平时小姐的衣裳都是我在管!” 月圆自然很不服气。 “别忘了,小姐这次要的可不是衣裳。” 花好将月圆按住,耐心地解释说。 “你瞧你,才说你一句就这样沉不住气,到时候怎么能哄过老胡他们?” 月圆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只能默默把头扭到一边。 “小姐,既然她们都不能驱,那么这件事就交给奴婢去办吧。” 花好盈盈在琉璃座前跪下。 “奴婢也不敢担保能不能办好,不过愿意竭力一试。但愿不会给小姐丢人!” 琉璃自己心中原本也更加属意花好。 如今听到花好主动请命,又能做出这样合情合理的分析,心里更是喜悦。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着你们。这件事如果办好了,我们大家都能逃出去,如果办不好,说不定就只有死路一条……” “小姐,奴婢们明白!” 四个丫鬟齐齐拜下。 琉璃又将花好留下单独嘱咐了一番,要她千万记得出入树林时的感觉,以及出去后的所见所闻,回来原封不动地重述。 花好点点头,又琉璃事先写好的笺子揣在怀里。 次日午后,老胡果然领着两个小厮来了。 琉璃指指已经收拾好的一箱,小厮们就抬着走了。 注意到两个小厮面无表情,动作步伐都一致时,琉璃心中忽然一沉。 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这时老胡正让花好转过身去。 “花好姑娘,俺老胡得罪了!” 说着就朝花好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不!” 琉璃出声阻拦,却已经晚了。 只见花好后脑勺乌溜溜的发髻间,多了一丝金光,细如绣花针。 闪了一闪,就没入头发里不见了。 琉璃瞧在眼中,背后就是一寒。 旁边的月圆瞧见,更是害怕得张圆了嘴。 “这,这到底是什么?” 琉璃厉声问道。 217.第217章 这些可怎么办 “小姐别怕,这是定魂针。” 老胡倒是不以为意,回答时脸上还挂了一丝笑。 琉璃听着“定魂针”这三字就不寒而栗。 “什么定魂针?你对我的丫鬟用了什么异术?还不快快解开!” “小姐不必紧张,这个是公子爷赐的法宝,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会伤人。” 老胡连忙向她解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向我说个明白。” “这个俺也说不明白,总之公子爷赐的东西不会有错就是了。平时带来安,来福他们外出办事,也都是用这个才能护住他们的心神。要不然——” 老胡朝外努努嘴。 “那片林子的厉害小姐你也知道了。没有这个护着,他们可是穿不过去的。” “那林子里有什么我都不知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联手起来装神弄鬼。” 琉璃冷哼一声。 “小姐不知道才好。那林子里其实没什么,就是林子特别可怕。” 老胡打了个哈哈,猛的一拍手掌。 之前被拍过后脑勺后,花好就一直呆呆站在原地不动。 现在听到拍手声,突然就转过身来朝前走了两步。 琉璃看她的神气、动作,已经同那两个小厮一样呆板了。 “什么破法宝,把好端端一个伶俐人变呆傻了!” 她指指花好,又问老胡: “你把她变成这个样子,她还怎么去向裁缝去传我的吩咐?又怎么守着裁缝干活?” “这个小姐大可以放心。” 老胡说,定魂针只是锁住人的心神,让花好暂时失去五感,其实她心里还是明白的,也可以照样吩咐她做事。 “不信,小姐就来试试?” 听见老胡的提议,琉璃却有些踌躇。 面对这样木头般呆滞的花好,她心里已是大大受到了惊吓,更不知道该吩咐做些什么。 “不必害怕,小姐你尽管吩咐就是。无论是铺床叠被,还是端茶倒水,她都能像往常一样做好。” “真的?” 琉璃试探性地走到花好面前,对着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 “去门口,把帘子放下来。” 花好听命,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果然把帘子放了下来。 “怎样,俺老胡可并没有骗小姐!” 老胡哈哈一笑,突然又慌张起来。 “时候不早了,可得赶紧出门。” 说着就领着花好朝院外走去。 看着花好那毫无生气的模样,琉璃不放心,又追出去叮嘱了几句。 “要是花好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依!” 她自己也明白,这种威胁其实极其无力,心中对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她明明见过小厮们呆滞的模样,也见过老胡是怎么拍打他们后脑勺的。 怎么就偏偏忘记了? 老胡只管教她放心,就带着花好离开了。 琉璃呆在屋里,心神不宁,连九九消寒图都涂不下去了。 “要是花好出了事,我……我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丢下毛笔,靠在椅子上这样喃喃地说。 月圆受了惊吓,呆呆地好半天一直没有说话。 现在听见琉璃这样说,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姐,这下可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琉璃也不知道。 在这之前她原本信心满满,现在陡遭打击,已经相当心烦意乱了。 被月圆的哭声一搅,也跟着落下泪来。 “我们……只能等等,等到花好回来再想办法。” “要是只能变得那样呆呆的才能走出去,那我们还要怎么逃呢?” 月圆继续抽噎。 这个问题琉璃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总能找到办法吧。总之,一切等花好回来再说。” 她推推月圆,要她赶紧收了眼泪。 “千万别让李妈妈看见咱们这个样子。” “是,小姐。” 月圆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揉了揉眼睛。 原本就哭肿了的眼睛就更红了。 琉璃看着她,叹了口气,心知自己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这时良辰从门外匆匆跑来,挽起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小姐,除夕夜祭祀用的三牲用哪一只,李妈妈要来请你示下。我先过来禀报一声……” 她瞟了屋内景象一眼,倒抽一口凉气。 “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哭成这样?” 琉璃也恼恨自己遇事就沉不出气。 “还好你谨慎,先来报了个信。” 她挥挥手,让良辰赶紧离开,别让李妈妈撞见。 “小姐,赶紧补补妆!” 月圆已经捧来了梳妆匣,拿着粉扑就要朝琉璃脸上打。 “来不及了。就是补好我的,你的眼睛她一瞧也能瞧出来。” 琉璃站起身来,在室内焦急地走动着。 不,不能急。 如果这时候就被李妈妈发现她的举动有问题,那就可能真的逃不出去了。 “要不……小姐你快上床去装睡!” “不,这也太容易被看穿了。” 琉璃摇摇头,隔着窗子已经能瞧见李妈妈顺着回廊朝院子走来。 “那,那可怎么办呢?” 月圆一慌,眼睛又红了起来。 “快,服侍我入浴!” 琉璃突然大声说,伸手抓住月圆胳膊就朝内室走。 “入浴?这个时候?” 月圆一呆,接着就立刻醒悟过来。 两人慌忙避入内室,刚刚推开通往温泉浴室的小门,外间已经传来李妈妈的问安声: “老仆向小姐请安!有两件事情还请小姐定夺!” 琉璃闪进浴室,匆匆脱了衣裳就没入水中。 月圆拿着水瓢,慌慌张张朝她头上泼了几瓢水,又赶紧在池边坐下。 “小姐快来,让我替你把头发解开!” 她刚把琉璃头上的首饰取下来,让满头青丝散落水面,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了。 “小姐可在么?” 李妈妈沉声问道,吱呀一声推开浴室的门跨了进来。 “什么人?!” 琉璃明知故问,泡在池中的身子也立刻羞涩地沉入水下。 “回小姐的话,是老仆……” “李妈妈有什么要紧事么?就算再要紧,也不该这样趁我沐浴的时候闯进来!” 琉璃理直气壮地发了一通脾气。 李妈妈也只能谢罪,说自己只是一时找不到小姐心中急切,才会入内查看。 218.第218章 花好回来了 “李妈妈有事么?” “老仆等小姐沐浴完毕再来启奏就是。” 李妈妈说着,就要退出去。 “李妈妈既然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琉璃浮在水中,隔层迷蒙的水雾看着门口的李妈妈。 “天寒风冷,我就爱在这温泉里泡着。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起来。” 她既然这样吩咐了,李妈妈当然从命。 “回小姐的话,按规矩除夕夜也要献牲祭祀的。究竟要用哪几头牲口,还请小姐去挑选。” “就这件事吗?妈妈自己拿主意就好。” “遵命。” 李妈妈正要退出去,忽然瞟了月圆一眼。 “你……” 月圆连忙举起木瓢,高高泼下一瓢水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啊,伺候小姐沐浴应当谨慎小姐,怎么自己也玩起水来了?” 李妈妈朝月圆湿漉漉的前襟瞪了一眼,摇了摇头。 “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伺候?花好去哪里了?” “花好……” “花好去院子外面找阿福了。” 琉璃赶紧回答,一边说,一边伸手划了划水。 “阿福?” 李妈妈呆了呆,终于记起是那只大难不死的小公鸡了。 “吃了午饭就发现阿福不在了。庄子这样大,它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去。” 琉璃撅起嘴来抱怨,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生怕李妈妈瞧出她在说假话。 李妈妈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小姐,请恕老仆多嘴。” 听她这样严肃地发话,琉璃的心就是一沉。 “李妈妈要说什么?” “在老仆看来,鸡还是该拿回前院去养。这里毕竟是小姐的闺房,理应干净雅致才是。” “李妈妈不必说了!” 琉璃摆了摆手,拍起一串水花。 “既然在这庄子里我愿意怎样就怎样,养只鸡有什么了不得?我爱养在哪里就养在哪里!” 李妈妈又沉默了片刻。 “那就还请小姐把鸡看管好。这庄子里有些地方可是一只鸡不该进去的,万一惹出什么事可不好。” “比如李妈妈的院子吗?” 琉璃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鸡不该进去,丫鬟们不该进去,我要是想进去呢?行还是不行?” 李妈妈没有说话。 隔着水雾,她也看不清李妈妈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李妈妈才重新开口说话。 声音仍是恭敬而冷淡的。 “如果小姐没有其他吩咐,老仆就先出去了。” “李妈妈去忙吧。晚饭我自己在屋子里用就好。” 李妈妈应了一声,终于出去了。 琉璃长长地吁了口气,人朝后一倒就半漂在池水里。 月圆也丢了木瓢,欢喜道: “这一劫总算躲了过去。小姐,你真聪明!” “聪明么……” 温泉水滑而暖,琉璃的头发漂在水上,意识也渐渐散开。 “我如果聪明的话,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晚上掌灯之后,花好终于回来了。 进院子时,她已经被老胡拍过了后脑勺,走路说话都和往常完全没有差别。 一进屋子,她就向琉璃请安,声音里透着激动。 “小姐,我回来了!” 琉璃也很激动,赶紧把她拉起来。 “怎样?一切都好么?” 月圆把手头的活计丢开,也走过来拉着花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特别认真瞧了瞧花好的后脑勺。 “奇怪,怎么没有……” 琉璃知道她是在找那根“定魂针”。 “别找了。那个针既然是法宝,哪能轻易被人看出来。” 话虽如此,她也不安地看了看花好的后脑勺。 “你现在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奴婢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花好连忙叫她们安心,又自己摸了摸脑后,笑了笑。 “说也奇怪,胡管事一拍这里,我就跟傻了一样。明明心里还是知道的,小姐的吩咐也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自己身上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给她们看。 “像这样,走路拿东西,都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动。心里也一下子空荡荡起来,好像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个能干活的躯壳。” 花好说的实在古怪,琉璃听了之后也想不明白,只能暂且不去想它。 “既然心里是知道的,那你可知道你们是怎么出去的?出去后又是哪里?” 她抓着花好的手直问,月圆赶紧去把外间的门关好,又把帘子放下来。 花好却摇摇头,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奴婢……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出去的,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怎么会这样?” 琉璃皱了皱眉,拉着花好在床边坐下。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记得多少,都原原本本说来听听。” 花好脸上的迷惘之色更重了。 “奴婢……奴婢其实心里一直是清楚的,也并没有忘记什么。可是,却是真的不知道。” 她缓了口气,徐徐从头说起。 原来花好被拍了下后脑勺,人就变成了活的木偶。跟着老胡出了后院,又出了前院,来到了庄子的大门前。 到了那里,老胡挥挥手,让小厮们抬着箱子先出去,接着就让花好出去。 他也没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花好,或者说花好的躯壳就非常明白地行动起来。 走出大门就和走出任何一道普通的门一样,轻轻松松地就出去了。 接着又走了一会儿。 花好在心里默默数过,一共走了七十三步。 突然就听到老胡命令他们上车。 花好抬眼一看,眼前已是一条街道,路边停了一辆骡车。 小厮们已经把箱子装上了车,她也跟着上了车。 车厢里很黑,因为车帘没有打开,所以花好并不知道这辆车是朝哪个方向跑的。 骡车一直跑,花好就一直默默在心里计数。 大概数了不到六百下,车子停住了。 下车来只见是个窄小的门面,也并没有招牌。 老胡上前拍了两下门,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老太婆走来把门打开。 “老太婆?” 琉璃心中突然一跳,想起当初想杀掉自己的那个灵位,也是老太婆的模样。 “这个老太婆引着我们朝里走,就到了一个屋子,里面堆着各种布料。” 219.第219章 再去一趟 花好看见,那间屋子里有一老一少两个裁缝正在忙碌。 这时突然觉得后脑勺被人重重一拍,人又恢复正常了。 老胡吩咐她说,赶紧把衣料和小姐的要求告诉裁缝。 花好就把衣料拿起来一幅幅向裁缝解释。 她说的时候,老胡先是呆在屋里等着,后来大概是听得厌烦了,就走到外间去喝茶。 这时花好也趁机说自己嗓子干了,要讨杯茶喝。 那个小裁缝就出去给她倒了杯茶水,还好意拿了一块羊羹给她,要她歇歇再说。 “奴婢趁机打量了一圈,不过那屋里除了衣料还是衣料,要么就是尺子、针线、画粉,并不能看出字号。” 听花好说到这里,琉璃心中也明白。 她所的这间屋子是裁缝干活的内室,通常离前铺还有一段距离。 老胡守在那里,花好是不能找借口溜出去查看的。 “趁着老胡在外间和人说笑,奴婢也偷偷同那小裁缝搭了几句话。” 花好说,老裁缝看着已经年过花甲,耳朵有些背了。 做衣裳有什么要求,都是让花好说给小裁缝听了记下来。 那小裁缝长得眉清目秀,做活很机灵,但是一跟她说话就脸红。 “奴婢先夸了几句他的手艺好,又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在这里学徒几年了。他回答说姓王,在这里已经六年了。 琉璃叹了口气。 “你也是煞费苦心,可惜王这个姓却太常见了。” “奴婢又问他老师父姓什么,他说姓张,却是跟奴婢从前一个姓。奴婢原本想同张老裁缝攀个本家,又怕胡管事发现就不敢了。” “你做得对,这时候还是处处小心为好。” “后来奴婢又偷偷问王小裁缝,这家铺子叫什么,掌柜是谁,开在哪里,他却一句话都不回答了。奴婢再追问,他就把剪刀放在嘴边,让人闭嘴。” 回想起当时情形,花好就愤愤地一跺脚。 “这也不能怪王小裁缝。” 琉璃安抚地拍了拍花好。 “这当然是老会先同铺子里的人打好了招呼。之前的衣裳大概也是在这家做的,老胡是老主顾了,同他们相熟,所以带你去时是从后门进去。” “奴婢把该怎么做同他讲完之后,胡掌柜就进来把奴婢领走了。” 花好说,回来也是从后门出来,又坐了一段时间的骡车。 “奇怪的是,这庄子前面明明是一片森林,奴婢却不记得有穿过森林了。” 琉璃想了想,突然问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你在裁缝那里有没有瞧见,他们手上正在做的其他活?” 花好想了想,说从堆的衣料来看,应该是在裁冬袍。 琉璃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小姐,奴婢真是没用,辜负小姐的期待了。” 花好很是自责。 “不,你做的已经很好。” 琉璃露出一丝微笑。 虽然花好什么都没打听到,可是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倒是同琉璃猜测的差不多。 她斟酌了一会儿,又问花好: “如果我要你再跟着老胡出去一次,你敢么?” 花好虽然有些惊讶,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小姐要我去我便去,没什么不敢的!” 说完却露出一丝担忧。 “可是这一次老胡已经不耐烦了,再要他带奴婢出去,只怕不肯答应。” 琉璃摇摇头,唇角弯起一丝微笑。 “我要的就正是他的不耐烦。” 说罢,又对着花好、月圆两个丫鬟贴耳吩咐了一堆。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齐齐应了。 隔了两天,老胡带着做好的衣裳来了。 丫鬟们一件件展开给琉璃看,琉璃每看一件就点评两句。 原本这种时候是老胡最怕的,恨不得远远躲到院子外面去。 这次琉璃却是抱怨的少,夸奖的多,夸奖两句还连带着感谢胡管事,说得老胡眉开眼笑。 “小姐满意就好,小姐满意就好。” 老胡摇摇手,连声说道。 “如果不是胡管事开通,这些衣裳还不知道要改上多少遍呢。” 琉璃说着,示意月圆把她说好的衣裳都收起来。 “只有这两件,倒不是裁缝做得不好,只是我想了想,还是另换个缀边才好。” “这个好说!送回去叫他们重新做过就是,两件而已,能费多少工夫?” 老胡才拍完胸脯,就见琉璃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 “裁缝倒是不费什么工夫,只是又要劳烦胡管事走一趟了。” 老胡刚说了句没关系,琉璃就拍了拍手。 “既然胡管事要去,就把这些也带上吧。” 这时花好、月圆从屏风抬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看着挺大,老胡赶紧上前搭了把手。 刚搭上手,他口中忍不住叫道: “这箱子怎么怪沉的?” 琉璃笑了笑,口中只说: “东西放得多了自然就沉。” 箱盖一打开,又是满满一箱的衣料。 与之前的不同,这一箱衣料颜色都很素净,但是摆放得格外讲究。 一幅幅都用香罗纱夹好了,每种衣料之间又用香樟木板隔开。 老胡瞅了一眼,又露出常见的愁容。 “小姐真是讲究。” 琉璃笑了笑,解释说: “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衣料蛀坏、皱叠。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当然要仔细一些。” “这些衣料是都要送去做衣裳么?” 琉璃点点头。 “我想着要过年了,也该给你家公子爷做两身新衣裳。连带着,把四季的衣裳也做几套吧。” 听到是给公子爷做衣裳,老胡就不再言语。 琉璃又解释说,这也是把两趟并作一趟,省得老胡自己多跑路。 无奈之下,老胡只得应了,仍是约好第二天来带花好过去。 隔了两天,衣裳做好了。琉璃却嫌做得不合意,同时十分抱歉地对老胡说,她从前也没做过男装,许多地方没讲究到,还要再找细改。 这样几天下来,花好反反复复去了裁缝铺三四次,老胡也被磨得耐性全无。 到后来,都懒得问这次又要改动什么了,看见箱子就挥手让小厮们抬出去。 花好也终于同那姓张的老裁缝熟稔起来。 220.第220章 碎布会说话 四个丫鬟中,花好原本就机灵,针线活做得也好。 说起衣服怎么改,花边怎么缀,绣图怎么搭配,一件件头头是道。 不仅老裁缝对她颇为赞赏,那个姓王的小裁缝看待花好的眼神也渐渐有些不同起来。 然而无论花好怎么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只要一问起那些问题,两个裁缝就立刻闭口不言。 花好心中急切,却又无计可施。 有一天,姓王的小裁缝突然丢给她一篮碎布头,还有一些针线。 花好有些惊奇,只听那小裁缝腼腆地说: “姑娘在这里守着我们改衣裳倒也烦闷,不如用这个消遣时间吧。” 花好已经感觉到这个小裁缝对自己心怀几分好感,却恼他闭口不言不肯帮忙。 见他把篮子推过来,就伸手推开。 那小裁缝却并不气馁,也不恼恨,只是又把篮子递上。 “做些拼布,或许姑娘的心情就不会这样烦躁了。” 见花好不搭理他,他就把篮子轻轻放在她旁边。 见他这样,花好心中突然冒充一个念头。 “奴婢当时想,那小子是不是把什么字条藏在了篮子里。” 于是花好就趁着老胡在外间与人说笑时,翻起篮子来。 “谁知那篮子里真的就是满满一篮碎布头,真是气死人了!” 琉璃倒不觉得有什么: “老胡在那边也算财大气粗的老主顾,是铺子里的财神爷,他一个伙计敢得罪么?” 想了想又说: “明天再去,你就把拼布做起来。若是老胡叫你回来,你就设法把那篮布片都带回来。” 花好应了一声,又说: “不过奴婢都细细捏过了,那些布头并没有夹层呀。” 琉璃却摇摇头,叫她直管带回来再说。 第二天花好回来,果然带来了一篮碎布。 琉璃让她们把布片倒在桌子上,拨弄了半天也不说话。 月圆先沉不住气了,将手中布片朝桌上一丢: “布头呀布头,你若是会说话该省了咱们多少头疼!“ “说不定,它们还真的会说话。“ 琉璃忽然高兴起来,手里也迅速地将不同花色的布片分成几小堆一一码好。 见她这样,不只月圆好奇,花好同样摸不着头脑。 “这些碎布头花花绿绿的,又看不出图,又没绣着字,能对小姐说什么话?” 琉璃分好碎布后,微微一笑。 “你们瞧瞧,能瞧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分堆叠放吗?“ 两个丫鬟敲了一阵,一起摇摇头说瞧不出来。 “这也不是按颜色,也不是按素织或锦绣,也不是按绫罗绸缎的分类,奴婢们实在不明白小姐的用意。“ “也不能怪你们看不出来,毕竟采买的人是老胡,李妈妈也未必清楚这个。“ 琉璃突然感觉到有些庆幸。 身为商户人家的女儿,她就算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见得多了也会明白不少事情。 “你们仔细瞧瞧,这一块布头与着那一块有什么不同。“ 她手里展开两块碎布放在光下,让花好、月圆能清清楚楚看见布料的经纬。 “小姐,我瞧出来了!“ 月圆喜孜孜叫起来。 花好也伸出手来指着布头: “这一块是三经五纬的横织,这一块却是七经四纬的斜织。“ 琉璃点点头: “那姓王的小裁缝给你的可不是普通碎布,是断匹头。“ 原来无论绫罗绸缎,都是按五丈一匹的长度来织。 织好后就要收尾阶段断匹。 过去的织工们往往爱在断匹处一展身手,用不同的织法暗中为这块布匹标上自己的名号。 后来大的布匹庄就利用这个办法,让手下的织工在断匹处弄出自己布庄的特殊标记。 “三经五纬络青红线这个,就是慎德庄的记号。他家的青红穿花缎可是相当有名的。“ 琉璃说,但凡有名的布庄,都有自己得意的当家产品,也会在标记上体现出来。 同行一看即知,有本事的裁缝经手得多,对这个也是相当明白的。 “那姓王的小裁缝能想出这样一个传话的法子,也真是有心了。“ 琉璃这样说时,月圆就嬉笑着推了推花好,似乎在取笑什么。 花好倒是很镇静。 “就算知道这些布头都出自哪个布庄,可又能传什么话呢?要是知道裁缝店在哪里倒还有些用。“ “不要急,他要传的话,就藏在这些布庄的字号里。“ 琉璃指着一堆堆的碎布,一一报出分别是哪个布庄。 “慎德庄,应昌隆,久凤祥,乐雅堂,慎,“ 看着丫环们仍是一脸茫然,她又从各布堆里拿出一片,依次摆好。 “按现在的顺序,把这些布庄的头一个字念出来看看。“ “慎——应——久——乐——期——“ 花好口中喃喃念了两遍,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乐应当念成音乐的乐。“ 琉璃点点头。 “久和救是谐音。那姓王的小裁缝是想通过这些碎布头对你说,慎,应救约期。“ “这样拐弯抹角,教人怎么能猜得出来!“ 花好嗔怪着,伸手将桌子上的碎布搅成一片,唇角却微微翘起。 “小姐真厉害,这样也能猜出来!“ 月圆一脸崇拜地看着琉璃。 琉璃忽而记起往事,心头就有些伤感。 “这叫藏头法。弄些看起来不相干的东西混在一起,只要取头一个字串起来就能读成一句话。小时候,我同表妹常这样玩耍。“ 那时候她们开玩笑说,以后要是被歹人绑票,就可以用这个法子来传话。 想不到竟然一语成谶。 也不知道宝瓶现在是否知道她身处困境。 琉璃叹了口气,决心还是先努力解决眼前的麻烦。 “既然那姓王的小裁缝有意伸出援手,那可真是太好了。“ “可是他只是一个小裁缝,能怎么救我们?“ “这个我也想不到,不过能想出这种传话办法的人,必然不是笨蛋,也不会莽撞。我们现在也只有相信他。“ 琉璃想了想,慎重地吩咐花好说: “下次你再去,就找个机会对他说一句话——“ “奴婢该说什么?“ “就说——再来一趟,我也不耐烦来了。“ 221.第221章 真的结实么 “再来一趟,我也不耐烦来了。“ 花好将这句话低声重复了几遍,算是牢牢记住了。 “小姐这是在同他约期吗?可是——“ “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只要大家同心,一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话,琉璃又绝口不提逃亡的事了。 每日还是如常逍遥享乐,顺便折腾下老胡和李妈妈。 不过她打发花好再去了一次裁缝铺后,连着好几天都不再说衣服事情。 就这样,到了腊月二十这天,比一人还高的青石缸终于运到了。 琉璃被请去时,石缸就立在厨房外的院子里。 老胡站在一旁,脸上有些得意之色。 “小姐你看,这口缸子可还好使?“ 琉璃也不说话,先绕着缸子细细看了两圈。 挑剔了下缸口的大小,又嫌弃了下缸身上的花纹,最后还是点头认可了。 “辛苦胡管事了,就用这一口吧。“ 老胡应了一声,又说那两百斤采自鄞州贝母地的鲜雪里蕻也运到了。 “那真是好,今天就叫她们把菜叶拿出来晒太阳吧。“ 琉璃转身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李妈妈。 “明天开始就要辛苦妈妈了。腊月二十二这天一定要把菜入缸封存。“ 李妈妈不言不语,弯了弯腰算是领命。 “只不过——“ 琉璃看了看石缸,又看了看院子。 “腌这菜可不能见光吹风,在这院子里可不行。“ 老胡挠挠头,向四周张望了一眼。 “小姐说要在哪里?让小子们搬过去就是。“ “从前在家时,因为我爱吃这个,家里设有专门的地窖。“ “地窖这个却难办了。庄子里就一个地窖,里面是存酒的。小小一间,也放不下这么大一口石缸。“ 老胡的为难,琉璃当然明白。 她前些日子闲着时,早就把庄子的布置陈设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不过现在听老胡说完,她却故意叹了口气。 “不怪你们,也是我自己忘记了。现在再开挖也准备不及。可怎么办呢?“ 说着,她就看向李妈妈,老胡也看着李妈妈,似要她拿个主意。 李妈妈果然有一个主意。 “地窖不过取其避风遮光,温度又不会变化的好处。庄子里别没有,空屋子却不少,不如挑一间合适的布置起来。用布缦把门缝、窗缝都塞上,封坛之后立刻锁门。“ “李妈妈这主意真好!“ 琉璃拍手欢喜道。 “就照李妈妈的意思办。空屋子也不必另找,我的院子里就有。“ 李妈妈看了琉璃一眼,显然在怀疑她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小姐那里是闺房,就应该有闺房的样子。“ 李妈妈慢吞吞地说。 “适宜的空屋在前院也有。小姐若不放心,可以随老仆去瞧了再定夺。“ 一行人跟着李妈妈来到前院子,果然在柴房旁边还有两间空屋。 “这两间里面都是预备堆放杂物的。四壁都是石头,连天窗都不曾开一个。不正符合小姐不能见光吹风的要求吗?“ 琉璃走过去,将门扇推了两下,撇嘴嫌弃道: “墙是石头的,可这门却是木头的,不好不好。“ “虽然是木头的,却有三四寸厚,已经很结实了。“ “木头能有多结实?“ 琉璃撇撇嘴,忽然朝一个小厮命令道: “你上去,对这门板打两巴掌看看。要用力,绝不可偷懒!“ 小厮应了一声,站到门前对着门板挥掌用力一劈。 “哎哟!“ 小厮捧着手腕直让手疼。 门板倒是纹丝不动,真的没有被打破。 “小姐你就放心吧。“ 老胡在一旁大笑着说。 “这门板可是陈年阴沉木的,别说他们几个,就是等闲会功夫的好汉,两三巴掌也打不破。“ “真的?“ 琉璃怀疑地去摸了摸门板。 “倒真是阴沉木的,可胡管事也说得太夸张了。我亲眼见过,大力士一巴掌下去把整块大青石都拍碎了。怎么可能拍不破这块木头?“ 听琉璃这样说,老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姐是在天桥下看到卖把式的么?那都是骗人的!“ “我亲眼看见的,怎么能是骗人呢?“ 琉璃不服气道,忽然看了李妈妈一眼。 “李妈妈的身手似乎很好,不如你来试给我看看。“ 李妈妈看了琉璃一眼,没有立即应声。 “你就试给小姐瞧瞧吧!瞧过了,她也就点头了。“ 最近这段时间,老胡已被琉璃折腾得耐心全无了。唯恐琉璃在这件事上继续刁难,赶紧从旁力劝李妈妈一展身手。 随他怎么劝,李妈妈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这门不结实,可让人放不下心。“ 琉璃继续对着门板叹气。 “要不然,还是放到李妈妈院子里吧。有妈妈看着,我好歹能放心些。“ “小姐别担心呀!咱们在这荒山野外,又没强盗会来抢这个——“ 月圆刚说了一句,就被花好止住了。 “随便你们怎么说,总之,总之我就是不能放心!“ 琉璃一跺脚,拿出了小时候朝老爹索要东西的娇蛮模样。 “就搬到李妈妈那里去!那里的东西两屋不还都空着么?“ 听到“东西两屋“这几个字,李妈妈终于抬眼看了看琉璃。 目光灼灼,似乎在说“就知道你打得这个算盘“。 “既然小姐不放心,老仆就让小姐心里放踏实吧。“ 说着,她已站到木门前。 马步半蹲,气沉丹田,忽然伸出双掌朝门板上拍去。 这次木门震了震,不过仍然没有开裂。 “小姐可瞧清楚了?“ 李妈妈收回拳掌,沉着脸看向琉璃。 “老仆刚才那一拍已经使出全力。如果小姐仍要担心,不如让老仆准备一桶糯米纸汁拌灰泥,在门上再刷一次就更坚固了。“ 李妈妈面无表情地说。 虽然是请示的话,口气却不容人拒绝。 琉璃撇撇嘴,不情愿道: “那就依李妈妈的意思办吧。“ 有她这句话,老胡立刻行动起来,高声指挥小厮们把大石缸抬过来。 四个小厮用尽力气,终于将那口比人还高的石缸搬进了屋里。 222.第222章 我保证 眼见尘埃落地,琉璃忽觉身子一软。 幸亏花好机警,上前一步将她及时搀住。 “小姐,该回去歇息了。“ 琉璃点点头: “是该回去了,今天的九九消寒图还没有描。“ 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老胡。 “胡管事,上回那件滚白鼬边的斗篷我穿着不太舒服,过两天又有要劳烦你。“ “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对琉璃要劳烦自己什么事,老胡是心知肚明,立刻就躬身应了一句。 回到屋里,琉璃喝了杯热茶总算定了心神。 “你们瞧李妈妈听出什么了么?“ 花好、月圆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但愿她一直不要觉察出来。“ 琉璃吁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耗尽全身力气。 “从前只听人说大户人家后宅里勾心斗角,只当有多么有趣。自己演来,才知道不脱一层皮,也要喘半天气。“ 她感叹道,忽然记起以前华夫人对自己各种旁敲侧击,不觉有些惆怅。 她从前不是没听说过一些事,只是觉得永远轮不到自己头上。 这次为了逃离这里,她也算是拼命了。 “咦,小姐刚才莫非并不是想看看那扇门有多结实?“ 月圆天真,至今茫然不觉。 “不,我的确是想看看那扇门能有多结实。“ 琉璃放下手中茶杯,又吁了口气。 “这可是关乎到我们能否逃离此地的大事呢。谢天谢地,总算成功了!“ 花好倒是看出了几分意思,小声说道: “小姐是有意逼李妈妈出手么?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口缸子搬到她院里去。“ 琉璃笑了笑,让月圆把文房四宝与九九消寒图摆出来。 “要是那口缸真放到那间屋里,我可就不敢动弹了。“ 她拿起毛笔,饱蘸了浓浓的朱砂。 一笔点下去,空白的梅枝上就多了一抹嫣红。 一瓣一天,九瓣涂完就是一九。 熬过九九八十一天,一整幅梅花图都红花绽开后,就是春回大地暖了。 如今图上已经有四五枝红梅怒放,算来恰恰三九二十七瓣。 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第二天,琉璃到前院溜达了一圈,只见雪里蕻的叶子已经铺了一地,正在冬天的阳光下晒着。 满院都是淡淡菜叶清香,也不能让她紧张的心情略略松弛了下来。 到了午后,老胡依命来到她屋里,又无可奈何地听了一通挑剔。 “小姐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告诉那丫头——“ 老胡指了指立在琉璃背后的花好。 “俺瞧这是个伶俐的孩子,也还听话。交代给她那几回,不是办得很妥当么?“ 琉璃微微一笑。 “也是多亏了胡管事照顾。那么还是明日午后?“ “好说好说,包在俺老胡身上!“ 老胡拍完胸口,忍不住又多嘴问了一句: “算来小姐与公子爷的四季衣裳,礼服便服都做了三四年的份了吧?“ 琉璃看着他满脸的郁色,不禁莞尔。 “胡管事你是在操心还要再打几口衣箱么?“ “不敢不敢,老胡只听小姐吩咐。“ “放心吧,胡管事。“ 琉璃端起茶杯,用杯盖漂了漂茶水,又重新盖好。 从前见宝瓶这样做,显得格外优雅有气势。 但愿她自己做来也能如此。 “放心吧,过了明天,我应该是有一段日子不会再做衣裳了。“ 她看着老胡,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露怯。 “希望也不会再麻烦胡管事。“ “小姐这是说哪里话!“ 老胡摸摸头,赶紧大笑着回答。 “公子爷吩咐过,我等在这里就是要让小姐过得顺心如意。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俺老胡就是。“ 虽然这样说,但老胡脸上显然已是难以抑制的解脱和喜悦。 等他走后,琉璃又大大松了口气。 这些天来,眼见她的计划一步步实施,心中的欣喜其实远远不如紧张。 每天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猜测错了,又或者是不是被李妈妈他们瞧出来了,已经许多天都没睡过囫囵觉。 眼看着已经熬到最后一天,自己却仍在不敢置信。 她真的能顺利逃脱么? 之前总总遭遇再离奇,也有人帮她救她,这一次却只能依靠她自己。 什么也不会,混吃等死许多年的季琉璃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手就有些微微发颤。 杯子落在地上,碎作无数片。 莫非是不吉的预兆? 琉璃顿时心头一紧。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月圆蹲下身来,一边说,一边拾起碎瓷片。 听着这小姑娘天真的话语,琉璃知道,她是想说些吉利话哄自己开心。 于是她也似乎真的有些开心起来。 “掌灯后你偷偷地把良辰、美景两人叫来。小心些,别被其他人瞧见。“ 月圆应了一声,又举着手中的碎瓷片问琉璃,她能不能把这些碎片留下来。 琉璃不免好奇。 “留这个做什么?“ “奴婢家中还有个阿婆。来的时候奴婢哄她说,奴婢是去大户人家做事,吃穿用度都能赶上财主家的小姐。来了这里后——“ 月圆说着,突然忸怩起来。 “刚来时奴婢吃到细面点心,都偷偷留两个用手帕包起来,想以后带回去给阿婆见识见识。“ 听到这里,琉璃不禁赞了一句她的孝心。 月圆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奴婢以前没吃过细面,不知道那东西不比黑面耐久,放几天就霉坏了。奴婢就总想着留点其他东西。可这庄子里的东西都是有主的,奴婢不可敢私藏。“ 她举起手中的碎瓷片,让琉璃看那细致的青色图案。 “这杯子多好看呀。摔碎了小姐不用了,就让奴婢留下好么?“ 得到琉璃允许后,她把碎片用手帕小心包好,突然又伤感起来。 “说是以后带给阿婆瞧的,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奴婢才能再见到阿婆。“ 琉璃闻言也觉得恻然,伸手摸了摸月圆的头。 “不要难过,你会见到你阿婆的,过不了多久就会。“ 又扫了扫包在手帕里的碎瓷片。 “等你回去见阿婆时,还会带着许许多多好东西,让她老人家欢喜。我保证。“ 223.第223章 也是时候了 掌灯之后,良辰、美景两个丫鬟果然悄不做声的来到后院。 门关上之后,四个丫鬟在灯下围簇着琉璃,脸上都是忐忑不安又兴奋不紧张的表情。 “小姐吩咐奴婢们来,可是要商量那件事?“ 良辰怯怯问道。 为防走漏风声,被人觉察,她们已经事先约定好了,把逃跑叫做“那件事“。 “不错。“ 琉璃点点头,唇角也忍不住兴奋地翘起。 “那件事也是时候该着手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用唇形无声地对丫鬟们说了两个字: “明天。“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兴奋之色下面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可是小姐还没吩咐奴婢们该准备些什么呢。“ 花好率先提出疑问。 美景也小声接了一句: “明天奴婢要跟着李妈妈腌那什么咸菜,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听见她这样问,琉璃就笑了笑: “要的正是李妈妈领着你们去腌咸菜。“ 说着就招招手,让良辰、美景两人附耳过来小声叮嘱了几句。 良辰看看美景,美景看看良辰。 两人脸上都露出惧怕之色。 “可是小姐,那可是李妈妈。“ “那可是李妈妈“这句话说得就像“那是头会吃人的母老虎。“ 琉璃知道李妈妈在丫鬟们心中积威已久,现在也不好多做解释,只是要她们相信自己。 “别害怕,只要你们照我的话去做,一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看见良辰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她又特意安慰说: “到时候我也会过去,绝不会让你们自己冒险。“ 说完,她转过身来看着花好、月圆。 “我去前院的时候,你们就在这里把箱子准备好。“ 她示意丫鬟们把屏风后面的衣箱抬出来,打开箱盖。 “除了花好,你们三个钻进去看看。“ 这是她折腾老胡去世面上买来的最大号红木衣箱。 这些天她已经让花好、月圆在箱壁上上镂出无数细小的气眼。人藏在箱里也不会窒息难受。 原本以为这口箱子足以藏下三个丫鬟,谁知月圆站进去后就蹲不下身了。 “小姐别怪我!“ 圆脸的小丫鬟急得险些哭出声来。 “我这一向都没有再去厨房偷吃糕饼了。“ 看见月圆慌张的模样,琉璃不禁乐了。 “别怕别怕,也是我之前忘了叫你们都来试试,一心想当然了。“ “那现在怎么办?“ 月圆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扑通一声跪倒在琉璃面前。 “小姐千万莫要抛下月圆呀!“ “傻丫头,你忘记了么?“ 琉璃笑着把月圆拉起来,又替她挽好情急之下散乱的鬓发。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么,一定会让你回家去见你的阿婆,还要带着各种各样她老人家没见过的好东西。“ “可是——“ “箱子里挤不下不要紧,箱子外面可多的是地方呀。“ 就在刚才发现箱子挤不下三个丫鬟的同时,琉璃脑子里已经冒出了另外一个主意。 “这一回就让你与花好一起去吧。“ 她拍拍月圆的肩膀,这样计划道。 “我?“ “不错。平时我的衣裳一向由你打理,让你跟着去是为了把事情办得更快更好。“ “小姐说得有理!“ 花好在旁边向月圆解释说: “带一个丫鬟是带,带两个丫鬟也是带。老胡现在恨不得赶紧把最后这一批活解决了,一定不会拒绝。“ “不过——“ 琉璃有些担忧又严肃地看着月圆。 “要像花好那样出去,就要在后脑勺挨那一巴掌。你怕吗?“ “像花好那样?“ 月圆有些胆怯地看看花好,想了想,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小姐叫奴婢做什么都行!奴婢一定不怕!“ 说完又小声问花好一句: “拍进了那什么定魂针在后脑勺时,当真不疼么?“ 花好噗嗤一笑,伸手就朝月圆的后脑勺拍了一拍。 “不会比这个更疼!“ 月圆不好意思地闪到一边,口中嘟哝道要是这样她当然也不会怕。 这时一直少言寡语的美景走上前来两步,朝琉璃敛衽拜了一拜。 “小姐的意思,把奴婢与良辰当做衣裳运出去?“ “不错,我想的正是这个主意。“ 琉璃让她放宽心。 “如今老胡已经被我折腾得烦不胜烦,接人抬箱子都派小厮来做。那几个小厮来时已中了定魂针,呆呆的只会听命行事,绝不会发现箱子有什么异常。“ “就算老胡觉得他们步子比平时沉,也好说。“ 花好抿嘴一笑,替琉璃解释道。 “昨天小姐不是给他看过了那些樟木板子了?“ 想到老胡昨天的模样,月圆也格格格的笑起来: “老胡现在一听见衣裳两字就打哆嗦,赌他一定不想打开箱子再看见那堆布料!“ 她这样一说,良辰、美景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片笑声中,琉璃点点头: “这样就能把你们安全地送出庄子了。“ “可是就算送出了庄子,到了那个裁缝铺里,奴婢们只怕也是逃不掉的。“ 良辰忧心忡忡地望着琉璃,忽然眼睛一亮: “小姐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 琉璃笑着点点头。 “我明天会给老胡多派几件麻烦差事,让他不能一直守在裁缝铺里。剩下的安排——“ 她看了眼花好。 “就看那姓王的小裁缝是不是真的乐于助人了,也需要你们见机行事。“ 丫鬟们齐刷刷应了一声,唯有花好的声音里藏了几分担忧: “就算我们这样离开了,可小姐你要怎么办?“ “我么?“ 琉璃掉头看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 “不用担心,把你们送走后,我也会离开这里。“ “可小姐只有一个人,教我们怎么能放心?“ 花好凝神片刻,咬唇决然道: “明天就让月圆跟着老胡叔出去,我留下来陪伴小姐。“ 琉璃正要拒绝,却见花好郑重其事地跪在自己眼前。 “小姐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也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小人。“ 她这句话一说,其他三个丫鬟也齐刷刷跪下来,争着要留下来陪伴琉璃。 224.第224章 这个主意可好? 看着跪倒在自己跟前的四个丫鬟,琉璃有些感动,也有些头痛。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她一个接一个把人拉起来。 谁知刚拉起这个,那个又重新跪了下去。 白费了半天力气之后,琉璃终于放弃了。 “你们这么爱跪,那就跪着吧!“ 她气哼哼地在床沿上坐下来。 “小姐!“ 花好超前跪行两步,伸手拽住琉璃的裙角。 “无论小姐要做什么,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多四个不是更好么?“ 月圆在旁边接话道,良辰、美景跟着点头不已。 “都说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我们四个人再不济,也总能有些用处吧?“ 花好看着琉璃,眼神非常坚定。 “小姐一心一意替奴婢们着想,现在也是奴婢们该回报的时候了。“ “什么替你们着想?“ 琉璃烦恼地把裙角从花好手中拽出来。 “你们会被买来,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只是不想心里这样内疚而已。“ 丫鬟们看着琉璃的眼神,显然并不相信。 琉璃心中就更加烦恼了。 “明日的计划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这样一闹,是想让我白白费心吗?“ 四个丫鬟相互看了一眼,又是花好大胆回话: “与其分开走,倒不如小姐也自己藏进箱子里,和奴婢们一起出去。“ “对呀对呀!“ 月圆转了转眼睛,突然灵醒起来。 “就弄两口箱子放着呗,老胡叔他们也不会多问。“ “不,那不行!“ 琉璃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我原本也想过这样做,可是不行。“ “小姐是担心被发现么?如果那样,奴婢们拼死也会护送你出去。“ “你都被拍了后脑勺,还要怎么拼死?“ 琉璃叹了口气,又一次用力把花好拽起来。 “你们也起来吧。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们,而是我只能这样做。“ 她朝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轻轻摇了摇头。 “送你们出去容易,我自己出去也容易。可是,如果想让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还有一件要紧事必须做。“ “什么要紧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无论小姐要去做什么要紧事,奴婢们都愿意相随!“ “不,不。你们肯听我安排离开这里,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琉璃很认真地说。 “明天我要做的那件事非常重要,一点都不能分心。“ “那就更应该让奴婢们帮忙了。“ 眼看四个丫鬟又有下跪的架势,琉璃终究还是退后了一步。 “那么,就留一个人下来吧。“ 她的目光扫过四个丫鬟。 “不过,跟着我万一失败,那可就真的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了。你们可要想好了。“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接着就相继点头,又表白了一番忠诚。 “就让奴婢跟着小姐吧。“ 花好第一个说。 琉璃摇摇头。 “之前都是你跟着老胡出去,有你在,他才会觉得习惯。再说,那姓王的小裁缝还等着救你呢。“ 接着,她又看看良辰,美景。 “你们两个,各有各的优点,到了裁缝铺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你们两个与花好齐心协力,一定也能化险为夷。“ 最后,她看着月圆。 小姑娘的脸都因为激动而涨红了。 “小姐,我想好了!“ 月圆真心实意地说。 “就算我逃出去了,可小姐没能逃出去,那一定是会一辈子不能心安的!“ “那好,就是你了。“ 琉璃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 “至少你力气比她们几个都大。“ “小姐——“ 月圆呆呆地举起自己的双手。 “小姐这是在夸奖奴婢么?“ 琉璃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 第二天一早,李妈妈果然就率着良辰、美景着手把晒在院子里的菜叶收起来。 三百斤的雪里蕻菜叶,收了一上午,总算收起了大半。 琉璃领着月圆到前院巡视了两回,催着李妈妈快些把菜叶放进缸里。 “眼看就快到晌午了,这样拖沓下去,今天怎么来得及封缸?“ 她对着李妈妈絮叨。 “要是不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封缸,味道可就不会那么好了。“ 李妈妈看了琉璃一眼,不徐不疾地回答道: “人手不足,还请小姐见谅。老仆原本想叫来安他们几个小厮过来帮忙,不过老胡说今天他们又要出门跑腿,不得空闲。“ 小厮们要出门跑腿这件事,琉璃当然知道。 因为那原本就是她预先安排好了的。 为此,她不得不挖空心思,才想出些街市上不好采买的稀奇玩意儿来。 想要凑齐她点名要的那堆小玩意儿,不只四个小厮要跑断腿,老胡也少不得自己出马。 这就是琉璃为丫鬟们逃到裁缝铺之后所做的准备。 “人手不足,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琉璃从微微发蔫的菜叶间走过,看了正弯腰拾取的良辰、美景一眼。 “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妈妈觉得可好。“ “小姐还没有说是什么主意,老仆可不知道好不好。“ 听见李妈妈这样挪揄,琉璃的脸就有些发红。 “反正现在已经收了不少菜叶,我想不如让她们分工合作。“ “小姐的意思莫非是——“ “有人继续拾菜叶,有人去准备缸子,把已经收好的菜叶一层层码起来。“ 琉璃侃侃而谈,胸有成竹。 “等那头在缸里码得差不多了,这头新拾好的菜叶正好加上去,岂不是非常节约时间么?“ 李妈妈听她说完,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李妈妈,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可好?“ 琉璃不惧冷脸,又笑嘻嘻追问了一句。 被这样问了之后,李妈妈终于点了点头。 “既然小姐说这样好,那就这样办吧。不过——“ 她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又深深地看了琉璃一眼。 “腌菜入缸的那一头,老仆必须亲自监督,这边收取菜叶就只能交给美景一人来做了。小姐觉得这样可好?“ “李妈妈怎么安排都好,只要能在今天之内封缸。“ 琉璃对良辰美景谁留在院子里倒并不介意。 225.第225章 什么奇怪的法子 就像被骄纵的孩子有什么无礼要求终于得到满足那样。 看见李妈妈终于采纳了自己的主要,琉璃显得格外开心,也格外兴奋。 尽管李妈妈说时近晌午,小姐应该去用些汤饭,琉璃却坚持要与她们同去放着大石缸的库房。 “走吧!还有些腌菜的小诀窍,都是我那乳娘从前告诉我的,如今我再细细地告诉妈妈。“ 李妈妈劝阻不得,也只能由她跟着。 到了那里,琉璃果然又先挑剔折腾了一番。 “做这种咸齑,顶好是用四明产的海盐,其次也要四川的井盐。因为这两种盐颗粒大、味道足。“ 她嫌弃地抓了一把老胡预先准备好的雪盐,随手扬了一地。 “像这种轻飘飘的细盐,炒菜烧汤用用倒好。腌菜只怕不好入味。“ 她在一个劲的数落,李妈妈的脸色倒并没有变,嘴唇却微微动了动。 看来的确是忍不住了。 “小姐当初只说要大量的食盐,并不曾吩咐要哪里一种。“ “我的确没有吩咐。“ 琉璃皱皱眉,拍了拍手,将手中的盐屑抖掉。 “可是这不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么?李妈妈是能干的管事娘子,胡管事更是一等一的采买行家,我怎么知道你们竟连这样的区区小事都不知道?“ 这句话她说得又急又快,就跟绕口令似的。 月圆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就噗嗤笑了起来。 笑声里,李妈妈的脸绷了绷,终于又恢复了常态。 “老仆的确从未听说过咸齑这种小菜,也并不知道这种区区小事。耽误了小姐的要事,还请小姐责罚。“ “算了。“ 琉璃叹了口气。 “不是说什么不知者无罪么?我现在就算责罚了妈妈,也编不出一缸好咸齑来呀。“ 她皱着眉,又看了看那几袋盐。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再叫老胡买其他的来替换也是来不及了。“ “小姐啊,现成的盐不能用,能用的盐又来不及买,那咱们还做不做了?“ 月圆在一旁大声问道。 “做!当然要做!“ 琉璃撇撇嘴,看了李妈妈一眼。 “盐不好使就不好使吧,凑合着先用。还好,我那乳娘当年曾经教过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细盐也能腌菜入味。“ “什么法子这么厉害?“ 月圆好奇地问。 李妈妈也上前两步,沉声道: “如果还有补救的法子,请小姐告知老仆,老仆一定尽力而为。“ “好说,好说,也不是什么很难的法子。只不过——“ 琉璃笑了笑,忽然又露出某种古怪的表情。 “只不过——“ “小姐,只不过什么呀?“ “只不过,那法子想起来,实在有些恶心人。“ 琉璃说着,双颊都微微变红了。 “恶心人?“ 月圆更加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法子?小姐快说快说!“ 琉璃看了看那口比一个人还高的青石缸。 “其实据我乳娘说来,那种法子在鄞州乡下倒是常用的。无论什么盐,只要用了这种办法,做出来的咸齑一定非常咸香可口。“ 李妈妈点点头,请求道: “既然有这样的好方法,还请小姐现在就传授给老仆。“ 琉璃又犹豫了一下。 “不过这法子,我若说出来,你们一定会取笑我,也一定不会再想吃那咸齑了。“ 在月圆和李妈妈的轮流恳求之下,她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古怪的方法。 “踩。“ “踩?“ “对,用脚踩。“ 说到“用脚踩“这三个字,琉璃就愁眉苦脸地撇了撇嘴。 月圆已经惊得睁圆了眼睛。 尽管李妈妈见多识广,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 在她身后,一直默默无语整理筐中菜叶的良辰也颤抖了一下。 “小姐,你你你这是同我们开玩笑么?“ 月圆结结巴巴地问。 “现在谁有时间同你们开玩笑!“ 琉璃嗔了她一眼。 “乳娘从前对我说,鄞州乡下做咸齑时,都是要几个有劳力的青年光脚站在缸里。每铺一层菜和盐,就用脚狠狠踩一会儿。“ 琉璃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地说。 “盐和菜原本是两件东西,被这样用力菜成一体,一层层叠起来,最后再压上石头封缸。这样做出来的咸齑会鲜得不得了。这可是她们引以为豪的秘方呢。“ “可是,可是——“ 月圆依然受惊不小。 “那咸齑不是吃的么,这样被人用脚踩啊踩,还让人怎么敢吃进嘴里?就不怕拉肚子么?“ 对小丫鬟的质疑,琉璃倒是很理解。 “我之前也是这么问乳娘的。可乳娘说,当地人这样做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吃坏过的。“ “可是小姐,今天你真要良辰用脚去踩菜叶么?“ 月圆说话时,良辰又颤抖了几下。 “小姐既然不忌讳,那就这样照做吧。“ 李妈妈又深深地看了琉璃一眼,似乎在探究她为什么会提出这个方法。 琉璃赶紧把脸转开向一边。 “我倒也想试试看。要是等到开坛时并没鲜味,大不了丢了就是。“ 说完又想了想,吩咐月圆道: “你去把之前做的那二十双新袜子都拿来!顺便督促花好,让她把我之前吩咐道事都准备妥当。“ 后半句话指的是什么事,月圆心知肚明,赶紧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月圆果然带了一包袜子回来。 簇新的袜子,都是结实的夏布所制。 每一双的袜口还缀着不同的花朵图案,小巧而雅致。 “老胡总嫌我做的衣裳鞋袜太多,可这不就派上了用场?“ 琉璃笑着拿了一双丢给良辰。 “快,快穿起来!“ 她吩咐之后,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 “还是套两双吧——不,能套三双最好。“ 良辰向来温顺,琉璃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小姐,这样真的就可以隔除秽气了么?“ 月圆还有些不敢置信。 “总比光脚踩来踩去让人安心。“ 就这样,良辰脚上套着三双干净簇新的袜子,颤巍巍扶着矮梯爬进了青石大缸。 按照琉璃之前吩咐的,第一层的盐和菜已经铺好,良辰在缸中就忙碌起来。 226.第226章 李妈妈想做就做吧 依照琉璃的吩咐,良辰套了三双新袜子在缸里劳作起来。 李妈妈再次请琉璃回去用饭休息,琉璃也再次拒绝。 “待我再看看。“ 她说着,要月圆去弄了把人字梯来架在缸边。 人字梯架好后比普通梯子稳当,上面还能坐人。 琉璃自己挽着裙子爬上去,颤巍巍坐定了。唬得月圆赶紧张开双手,,战战兢兢守在梯子下。 “小姐这是要亲自监督吗?“ 李妈妈朝梯子上看了一眼。 “亲眼看着一层层盐和菜叶踩好了,这样才好放心。“ 琉璃说着,就扒着缸口大声吩咐道: “良辰,用力些!“ 可怜良辰原本就苗条,现在一个人在大石缸里更显得娇弱无力。 套着白布袜的脚在缸底踏了好几圈,总算把第一层菜叶踏实了。 这时李妈妈又倒了些盐下去,良辰伏在缸底将盐粒抹平了,又把李妈妈递来的菜叶一张张平铺起来。 良辰做事十分细致,菜叶铺得很平。就算这样,琉璃仍然要挑剔: “每一张都要沾足盐粒。“ 一会儿又说: “中间的要铺厚三五片。叶子与叶子之间不要露白。“ 月圆仰着头,手扶梯子,声音里满是心悦诚服: “奴婢从前在家时也会腌大头荠,可哪有这样讲究。那什么咸齑一定很好吃。“ 李妈妈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将一罐罐的盐和一篮篮的菜叶递入缸中。 就这样干了一会儿活,琉璃又不满起来了。 “良辰你这样菜叶踏不实,味道怎么能好?再来再来,一定要踏实。“ “小姐——“ 良辰细弱的声音从大缸里传出来。 “奴婢,奴婢再踏两圈你看看。“ 说是两圈,最后在琉璃的指挥下,她足足踏了五圈。 “先凑合吧。你的力气也实在太小了。“ 琉璃仍有些不满。 “小,小姐开恩,奴婢,奴婢一定尽力将菜叶踏实。“ 良辰的声音已经喘得不行了。 “算了,果然一个人不行。“ 琉璃坐在人字梯上,吩咐月圆道: “你去把其他人也叫来!“ “等等——“ 李妈妈抱着菜蓝,挡在月圆跟前。 “小姐是要让丫鬟们一起来用这种法子腌菜么?“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李妈妈以为呢?“ “未免有些不成体统。“ 李妈妈朝比她还高一个头的石缸瞟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有一种怀疑而无奈的神气。 这些天,琉璃提出某些无理要求时,她就会用这种神气打量过来。 琉璃明白,李妈妈心头底仍是不放心,时刻提防着她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这种不放心,正是她现在要利用的。 “当然我也不是光会耍嘴皮子。“ 琉璃说着,就要月圆拿两双袜子给她。 “我自己也亲自来踩,这样可就成体统了?“ “这怎么可以?“ 一听琉璃要亲自进缸去踩菜叶,李妈妈脸上的怀疑之色就更重了。 她甚至还伸手拍了拍青石缸,好像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口石缸。 “不可以吗?“ 琉璃坐在梯子顶上,艰难地伸平一只脚让月圆把布袜套上去。 “难道我要做这点小事,也要李妈妈恩准不成?这就是公子爷吩咐过的,事事务必让我顺心如意吗?“ 琉璃说到激动处,袖子一挥,人差点仰翻进缸里。 “小姐危险!“ 月圆和良辰同时大叫,还好月圆力气大,及时拽住了她。 “小姐别亲自劳累了,奴婢们来做就好。“ 月圆与良辰越是劝得恳切,琉璃就越是坚持。 “被关在这里处处不能如意,难道连腌个菜也不许我做么?“ “小姐,任性也要适可而止!“ 李妈妈大声说道。 说话时一手拍在人字梯上,梯子朝地下陷了三四寸,总算颤巍巍停住了。 这一下,不仅月圆与良辰噤声不语,琉璃自己也吓白了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李妈妈,你这是在恐吓我么?“ “老仆不敢。“ 李妈妈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老仆只是想提醒小姐乃是千金之躯,这种小事不需要亲自动手。“ 说着,她就放下了手中的菜篮。 “小姐所要的不过是菜叶和盐粒踩得均匀踏实。这种小事,叫给老仆来办就好。“ 琉璃摇摇头。 “不好不好,怎么能让李妈妈来做这种事。“ 她越反对,李妈妈就越坚持。 两人相争了一会儿,还是李妈妈提醒她: “小姐不是说过,这咸齑一定要赶在腊月二十二日这天封缸才能美味吗?今天时间可不早了。“ 琉璃哼了一声。 “李妈妈想做就做吧。月圆,把那几双袜子给李妈妈。“ 月圆应了一声,拿了几双袜子过来。 李妈妈自己除了鞋袜,套上了三双新的布袜,也不用梯子,一手撑着石缸就翻身飞了进去。 “李妈妈真是老当益壮!“ 琉璃坐在人字梯上拍手赞道。 李妈妈并不答话,只是非常利落地在缸内踩了一圈,果然就把刚才良辰没踏实的地方都踏实了。 良辰在旁边反倒多余,就被李妈妈支出来递盐和菜叶了。 这样一来,的确事倍功半。 很快就听到李妈妈在缸内禀报道: “小姐,老仆踩出了许多盐水,这样可是对的?“ “对极了,对极了!“ 琉璃笑着说,一边从人字梯上爬了下来。 “妈妈再用力些,盐水要多多的才好。“ 她朝月圆施了一个眼色,又伸手拿过良辰手中的菜篮。 口中仍然大声说道: “既然有李妈妈在,那我就放心了。月圆,扶我回去用饭,晚点再来查看。“ 月圆应了一声,良辰也会意。 两个丫鬟蹑手蹑脚,各自退到一边。 隔着一口石缸,李妈妈并不知情,只是在缸里叫着要良辰多放些菜叶进来。 琉璃举着菜篮,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缸里倒。 李妈妈骂了两句,迎面又是一篮菜叶劈头盖脸地倒下来。 “良辰小蹄子,你这是想作死么?“ 李妈妈大怒。 突然缸内发出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摔倒了。 “妈妈,良、良辰并不敢。“ 良辰一边颤声说,一边和月圆将满筐的菜叶倒入缸里。 227.第227章 出去的门不只那一道 雪里蕻的菜叶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 在太阳下晒得微微发蔫的菜叶就像布片一样缠人。 整篮整筐的菜叶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李妈妈一时也有些发懵。 菜叶挂在头上脸上,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急于伸手格挡,却因此更失去了平衡。 尽管李妈妈功夫高强,可是现在,她所在的地方却是一口狭小的石缸腹内。 她脚下所踩的也不是平地,而是一层层浸在盐水里的菜叶。 之前琉璃特意吩咐中间多堆一些的菜叶,形成了中间高,四周低的“地势”。 又湿,又软。 看似踩平了,如果站在一处用力,人就会朝下陷。 这时候,越是想发力,脚下就越不得力,就像陷在沼泽中一样。 一条条的菜叶还会缠绕住小腿,越缠越紧,让人难以挣扎。 因为知道李妈妈身手了得,琉璃还特意在袜子上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那些袜子都是簇新的不假,不过有几双袜子却是事先浸了清油,再阴干的。 在黑洞洞的库房里当然看不出来,拿在手里也不会感到什么异样。 只有琉璃和月圆知道,绣在袜边上的小小图案就是区别的记号。 这种袜子刚穿上脚时也不会有什么。 不过,李妈妈穿着它们在石缸里踩来踩去,渐渐盐水就浸软了袜子。 油水相遇,滑不可言,又是一重阻力。 只听缸中一声闷响,似乎有人滑倒了。 琉璃赶紧拉着良辰朝门口退去。 力气很大的月圆抓住穿过屋梁上的拉绳,用力一拉。 为封缸准备好的木盖就落了下来。 按照她之前的吩咐,木盖也是非常结实的青冈木。 不过是四块板材拼接的,当中还有缝隙。 腌菜封缸的话,需要再涂抹黄泥,裹以红绸。 不过现在盖上,倒不必担心李妈妈会闷死在里面。 “对不住啦,李妈妈。我只是想耽搁你一会儿,不要太快追出来。” 琉璃心中默默祷念着,与两个丫鬟跑出库房。 库房的门那天已经试过,就算李妈妈用力推,一时也推不开。 后来又重新涂抹了灰泥和桐油,更加严实厚重。 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将门关好后,月圆还吭哧吭哧搬来两捆柴堆在门口。 “好歹也能绊她一绊。” “好了,我们快走!她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琉璃拉着月圆和良辰跌跌撞撞跑到后院门前。 “良辰,你去吧。” 她指着自己卧房的方向吩咐。 “就照昨天说好的,你和美景藏在箱子里出去。” “可是,美景还在……” 良辰怯怯地朝前院张望了一下。 “别傻了!她现在一定已经藏好了。小姐让你们分工时,就是想让一个人有机会先溜走。” 月圆推推良辰。 “快走吧!小姐这里有我照料,你们放心。” 良辰看了月圆一眼,再看看琉璃。 眼圈似乎隐约已有些泛红。 “小姐,我……” “有什么话,都留到平安再见时说吧。” 听琉璃这样说,良辰终于下决心地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琉璃和月圆藏在角门旁的忍冬架下,默默等着。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就瞧见两个小厮抬了口箱子经过。 花好跟在后面,衣裳钗环都比往日更加齐整,神气也比平时更加庄重。 “走稳当些!这可都是小姐心爱的衣料。单是夹衣料的一块金丝香樟木板,就能把你们买下来了。” 听着花好这样呼喝,琉璃不禁偷笑。 他们离开后,她又耐心等了一会儿。 侧耳倾听,并没有听到前院传来特别的响动。 “小姐,她们大概是没事了。” 月圆跑出去张望了一会儿,回来报道。 “嗯,接下来就该是我们的事情了。” 琉璃从花架的阴影下走出来,午后的阳光落在她脸上。 一直因为紧张而乱跳的心,突然又恢复了平静。 “月圆,之前我吩咐你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月圆用力点点头。 “小姐吩咐的话,奴婢一直都记在心里。” 虽然这样说,月圆天真的脸上仍然不自觉流露出迷惘。 “可是……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琉璃走的方向,并不是前院,更不是庄子的大门。 “我们不是要出去吗?” “对,我们要出去。不过出去的门不只那一道。” 琉璃提起裙子,跨过月亮门。 在她们面前,是李妈妈独自居住的小院落。 那个传闻闹鬼,李妈妈严禁别人靠近的地方。 “小,小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刚走进来,月圆就有些害怕,声音都在打颤。 还忍不住扭头看看,唯恐李妈妈顶着一头咸菜叶突然出现。 “我来……算是探望一位老相识吧。” 琉璃说着,推开了东屋虚掩的门。 这间屋子不大,看起来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家具摆设都和其他仆人的屋子没有不同。 唯一特别的是,明明沿墙有一排三扇的花窗,外面的阳光却半点没有照进来。 院子里还是艳阳高照,一走进屋子却如同到了阴暗的幽谷。 琉璃身上裹着狐裘,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月圆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贴着她。 她们在屋里走了几步,琉璃忽然停下。 “月圆,你闻到了吗?” “这……是药味?” “嗯,是药味。” 琉璃说完,就径直坐到屋中唯一的那张椅子上,沉声吩咐道: “月圆,掌灯!” “是,小姐。” 月圆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并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李妈妈所立的规矩。 看来是把琉璃之前的吩咐牢牢记在了心里。 黑乎乎的屋子里,月圆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擦亮了火石。 一根蜡烛点亮了,接着又是一根。 点完了自己带来的蜡烛后,月圆又拿着火引去点桌上放着的油灯。 “奇怪……小姐,这灯怎么就是点不燃?” 月圆好奇地拿起灯盏,微微斜倾就倒出几点油来。 “灯里明明有油的呀,为什么点不燃呢?” 琉璃不回答,只是命令: “把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布的木的只要能点着的,都给我点着!” 228.第228章 果然是这样 “把屋里能点燃的东西都点着”—— 琉璃这样吩咐,月圆也就战战兢兢地照做。 门帘先被点燃起来,接着是桌布。 火苗哔哔啵啵,顺着桌子腿一路烧到了旁边的家具上。 很快,屋里已是一片火光和烟雾。 月圆呛得咳嗽连连,双腿也在发抖,却还是尽心尽力照吩咐继续找能点燃的东西。 琉璃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火海。 尽管一声不吭,心头却砰砰狂跳。 她猜对了吗? 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如果这间屋子真的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看现在的火势,她和月圆再呆一会儿就是一定会被烧死在里面了。 现在庄子里能救她们的人一个也没有。 怎么办? 是要趁早逃出去? 还是再坚持一会儿? 屋里已热得令人难以呼吸。 火光和烟雾刺着她的眼睛,渐渐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 只能听到月圆在不远处惶恐地喊着: “小姐,小姐,都点着了!” 琉璃朝前支起身子,尽量将手臂伸向烟雾深处。 “别怕,来,抓着我的手。” 话虽这样说,她自己的心里却已经绝望了。 看来……还是猜错了…… 又或者,不应该用火?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只觉得身子一凉。 再一听,有哗啦啦的水声居然是从脚下响起的。 低头一看,自己的裙子居然浸在水中,双脚也踩着鹅卵石。 “咦?!” 一惊之下,她的脚差点就在青苔上滑出去。 “小姐小心!” 月圆及时地在旁边撑住她。 “我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丫鬟嘟哝着,声音里也充满了惊惶不安。 琉璃低头看着及膝深的池水,再看看旁边石头上懒洋洋趴着的乌龟。 “果然是这样……” 她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顺手撩了几朵水花。 水花落到石头上,趴在上面的乌龟却若无其事,连姿势都懒得变换。 月圆在一旁却被吓坏了。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琉璃笑了一阵,才喘着气直起腰来。 “出来吧!你再不出来,我可又要继续放火啦!” 她提着湿漉漉的裙子在池子里走了几步,踢起水花无数。 “小姐,这里……这里可要怎么点燃?” 月圆怯怯地小声问道。 琉璃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按,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自己踢着水花大声说: “其实这都是障眼法,哪有什么水呀乌龟呀!只要想点火,那是一定点得着的。” 过了会儿又说: “也不用那样麻烦。来,褪下你腕上那只金镯子,去打那只乌龟看看!” “打,打……乌龟?” 月圆吓了一跳,手按着镯子两眼睁得滚圆。 “对,重重地打!快去呀!” 琉璃推推月圆,催促道。 “小姐,我们打乌龟做什么呀……它有壳也打不动呀。” “打不动就多打几次。” “这,这也太残忍了吧……” 月圆看着琉璃,眼神就跟看疯子似的。 见她不肯动,琉璃索性自己褪下镯子。 同样是足赤金镯,她手上这对可比月圆的重多了。 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扬一扬都带风声。 她在一步步逼近,那只乌龟仍懒洋洋趴着一动不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小姐……” 在月圆无力的劝阻声里,琉璃挥着手中的金镯就朝乌龟背上重重打下。 “够了!” 只听一声沙哑的斥责,琉璃挥下的金镯已经扑了空。 现在她脚踩的地方也不是浅浅的乌龟池了,而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地。 四周都是枝繁叶茂的林木,在她头顶交织出一片幽暗的森林。 离她最近的是一棵松树。 虬枝弯如蒲团,上面有一个青衫青裙的老妇人盘腿而坐。 见到这个老妇人,琉璃的心终于彻底踏实下来。 “原来我真的没有猜错。”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琉璃朝前走了两步。 “这一切都是你营造的幻境,对不对?” 松树枝上的老妇人没有说话。 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上隐隐散发出青光,却比琉璃之前见过的黯淡多了。 大约就是在肃王的密室里受了成远步咒法所伤的结果。 “小八毕竟还是骗了我。” 琉璃想起小八说,他的灵卫早已没有制造完整幻境的能力,更何况受了伤。 所以她之前才一直没有怀疑过,只是想尽各种办法打探自己所在的位置。 不过,正是那几只大冷天还不冬眠的乌龟提醒了她。 那个美景的故事,又让她找到了更多的线索。 “想不到整个庄子,都是你布置出来的幻境。更想不到,你也躲在这幻境里。” 听了琉璃的话,松枝上的老妇人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没有骗你。” 老妇人的嗓音异常沙哑,而且显得有气无力。 相比在密室里叫嚣要琉璃去死时,可要虚弱多了。 于是琉璃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你们把我骗到这里关起来,到底有什么居心?” 老妇人没有回答,只是把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琉璃才听到那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问自己: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就不怕……我要杀了你?!” 说到最后五个字时,那张枯皱的脸突然扬了起来。 琉璃脚下的茸茸绿草也突然伸枝长叶,抽长了数寸缠上她的脚踝。 “少,少来吓唬人!” 被这突然其来的变脸吓了一跳,琉璃的声音难免有些颤抖。 不过她心里却仍是笃定的。 “你不会杀我。” 她挣开脚上的草叶,又坚定地朝前走了两步。 “你不会杀我。小八说过,你不可能。我之前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只是轻信。后来我才想明白——” 她走到松树下,仰头看着绿光中蜷缩的苍老身躯。 “你是他的灵卫,灵卫不能违背主人的意志。他并不想伤害我,所以你也不能。” 听琉璃这样说,老妇人既不反驳也不声辩,只是发出两声低哑的嘿嘿声。 “你怎么知道?” “因为——” 琉璃深深吸入一口气,双手在袖中捏成拳头。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三番两次想要害我,都是控制我的意识,让我自己对自己下手。” 229.第229章 阿蜕 “你神通广大,要杀我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总是要逼我自己动手?” 琉璃看着树上的老妇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你愿意,而是因为你不能!” 灵卫是灵体,与主人的心神相通,受主人的意志左右,不可能做出违背主人心意的事情。 所以小八才那样肯定地说,即使是他的灵卫作祟也不会伤害琉璃。 “所以你只能控制我,要么引诱,要么逼迫我自杀。这样就不会违背你和你主人的协议,对不对?”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低哑的笑声。 琉璃捏紧了手中的金镯。 “所以,我才不怕你呢。相反,你应该怕我才对!” 她伸手用力一扬,将一只金镯掷向松树。 金光闪过处,一团青气突然爆涨又消失。 但是和琉璃预料的不同,只听啪嗒一声,金镯子落在地上。 松树上盘坐的老妇人仍然好端端的,低哑地微笑着。 她所身处的世界也没有因此动摇或产生丝毫变化。 “这,这怎么可能呢……” 她吃惊地后退半步,手中紧紧抓住另一只金镯子挡在胸前。 “很失望么?” 松树上的老妇人冷冷地看过来。 “先是用火,又是用金子,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琉璃咬着唇不说话。 其实她对灵卫啊驱灵术都一无所知,只是记得那天飞鸢对肃王说,来密室偷袭她的邪灵光色青绿,五行应当属木。 所以在发现自己身在幻境后,就想试着用五行生克的办法来试着破解。 “别傻了。” 老妇人坐在松树上吃吃而笑。 “也不想想,你在这里这么多天,穿的戴的有多少是金子?区区一个金镯子,能拿我怎么样?” “可是……” 琉璃不自觉地又朝后退了一步。 “明明是之前用了火和金子,才叫你现出原形的……” 老妇人又大笑起来。 “你当真以为,是你把我逼出原形的?” 青光一闪,整棵松树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在青色的火焰中,老妇人一步步从半空中走下来,走向琉璃。 枯瘦的手指搭上琉璃娇嫩的脸颊,一眨眼就生出许多细枝。 密密麻麻,相互交错,如牢笼般将琉璃的脑袋封在其中。 “这里——整座庄子都由我一念而生,都在我的观照之下。你以为,你玩弄的这点小把戏,能骗过那个糊涂虫,能骗过那个老婆子,还能骗得过我?” 糊涂虫指的自然是老胡;老婆子就是李妈妈了。 “你的意思是……” 琉璃心头怕得要命,只能拼命睁圆眼睛给自己长些气势。 好在她的双腿已被地上长出来的草枝藤蔓缠住,尽管瘫软如泥却一时不会跌倒。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老妇人桀桀而笑。 琉璃只觉得一股腐臭之气迎面袭来。 就像是,草木在雨地里腐朽沃烂的臭气。 这股臭气的来源,自然是面前笼着淡淡青光的老妇人。 “在这里养伤未免太过无聊,我倒要看看你在捣什么鬼。” 锢在琉璃脸边的细枝越收越紧,就像要陷入柔嫩的皮肤里去。 “可怜我那主子对你痴心一片,你却背着他这样。让他知道可该多么伤心……”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骗来这里?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琉璃大声问道。 从刚才开始,她就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被这邪灵的话语引诱,更不要因为害怕而丧失理智。 “这都是为了你好呀。” 也不知是不是琉璃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一次,老妇人笑得格外苦涩。 “真的。如果你肯乖乖呆在这里,真的就会一辈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再不知忧虑为何物。” 沙哑的声音突然充满魅惑,有一瞬间让琉璃想到小八,想到那个梅花漫天的冬至夜。 “一辈子困在幻境里吗?” 琉璃咬咬唇,用疼痛赶走迷惑。 “要是幻境这么好,你的主子怎么自己不常住在这里?” “这个……” 老妇人突然语塞。 琉璃趁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满是皱纹的脸抬起来,一瞬间似乎有些迷惘的样子。 “是啊,你的名字。我们也算认识这么久了,看样子话也一时半会说不完。总该让我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吧?” 琉璃柔声哄劝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他一定给你取过名字吧。” “我的名字……” 老妇人沉默片刻,终于涩声回答道: “你……就叫我阿蜕吧。” “阿蜕婆婆。” 琉璃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却感觉到脸上的枝条瞬间锢得更紧了。 似乎眼前这个老妇人很不满意这个称呼。 “……阿蜕。” 去掉“婆婆”两字后,那种嵌入肌肤的疼痛感总算是减缓了不少。 看来无论是人间女子,还是邪灵,都是不高兴被人叫老的。 “阿蜕。” 琉璃忍着脸上的疼痛,重新郑重其事地叫了她一声。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主子为什么要让我呆在这里,不过我知道,其实……你并不高兴我呆在这里的,对不对?” 满是皱纹的脸抬起来看了她一眼。 眼神大概是“算你识相”或“这还用说”。 琉璃也是早就觉察到了,这个邪灵身为小八的灵卫,却三番两次想置自己于死地,明显是不希望自己同她的主人有什么纠葛。 如果和她谈谈条件,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琉璃心中拿不准。 不过,她记得自家老爹说过,天底下就没有谈不了的买卖,只有不会谈的商人。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打算试一试。 “我也不想呆在这里,更不想同你的主子在纠缠不清。” 她诚心诚意地说,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还竭力眨了两下眼睛。 “所以阿蜕,不如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从这里出去。从此以后,我想办法躲开你主子……要是你肯告诉我有什么好法子,那就更好了。” “你倒打起了如意算盘。” 老妇人冷笑一声。 枯细的枝条又一次朝肌肤深陷,在琉璃脸上锢出道道红纹。 “倒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230.第230章 逃给我看看 阿蜕的杀机如光焰高涨。 琉璃顿时觉得难以呼吸,箍在脸边的枝条也收得更紧了。 好像下一刻就要刺穿她娇嫩的肌肤,埋进她的身体,去吸食她的血肉一样。 但是,就在她忍不住尖叫起来的同时,枝条停住了。 阿蜕青色的光焰也渐渐熄灭下去。 琉璃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 阿蜕自己是杀不了她的。 除非…… 抢在被枝条缠住手,做出什么危险动作之前,琉璃大喊一声: “月圆!” 原本应该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却不见人影。 阿蜕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居然指望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是真的蠢么?” 琉璃心中一沉。 当初四个丫鬟里,她独独留下不算机灵也不算沉稳的月圆,就是想着月圆力气够大。 能在这种时候,从旁阻止她的“奇怪”举动。 她设想得倒是很完美,可惜这个邪灵居然早有准备。 竟然直接把她和月圆分开了。 也要怪她自己疏忽,低估了对手。 这一次说不定就完了…… 想到这里,也是急中生智,琉璃脑子里突然又掠过一个念头。 她不假思索,赶紧又大喊了一声: “等等!” “怎么,你终究还是害怕了。”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 琉璃艰难地在枝条禁锢中喘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平和: “这里既然都是你一念所生的幻境,那么,要是我死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算是被你害死的……” “是我杀的又怎么样?” “你们灵卫与主人之间就没有什么协议之类么……不能违反,如果违反就会如何如何……” 琉璃其实也只是揣测。 不过这一次,她似乎又猜对了。 “就算不杀你,你以为你就逃得掉么?那就逃给我看看吧!” 阿蜕枯瘦的手从她脸上移开,那些紧箍着她的枝条也纷纷消退不见了。 “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能逃到哪里去?” 阿蜕吃吃笑着,推着她转过身来。 在她们面前,是一座枝叶茂密,光线幽暗的密林。 如果琉璃没有猜错,这正是庄子大门外那座树林。 那个美景走进去后,就变成了疯子的那座树林。 连李妈妈都会害怕走进去的那座树林。 “就凭你,能走得出去吗?” 阿蜕的笑声如风,忽而就从她背后消失了。 琉璃这时才觉得全身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草地上。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 耳边隐约听见“小姐,小姐”的呼叫声,从林荫深处传来。 “月圆?” 琉璃循声走了两步,又听见那声音渐渐远了。 她赶紧叫着月圆的名字追了过去。 才追了十来步,突然就觉得不舒服起来。 “莫非,这就是当初良辰说的那种感觉?” 她还记得,良辰说过,曾经与那个美景相约出逃,可是刚走出庄子大门就觉得莫名其妙的不安。 因为太过害怕,良辰才没有跟着那个美景逃走。 那时候琉璃只当是良辰生性胆小,遇事容易紧张。 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 明明树林里什么都没有,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她的心跳也无缘无故变得很快,好像有非常恐怖的东西正等在前面。 “我不怕……我不怕……这都是幻境……” 她默默念叨着,一步一步朝前挪动。 突然脚踝一紧,被什么抓住了。 她以为是阿蜕的草又长出来绊脚了,不耐烦地挣了挣,却挣不开。 于是她低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叫她魂飞魄散。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右腿脚踝。 手的主人躺在地上,一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阿爹?阿爹!” 琉璃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谁,哭叫着跪在地上。 她爹季柏年身上穿的仍是离家之时那身鸭蛋青的长袍。 不过,袍子已经有多处破损,前襟也早已被鲜血浸透。 琉璃定睛一看,又发现她爹的心窝处插了一把匕首,正颤巍巍随着胸膛起伏而晃动。 “阿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哭叫着伸出手去,握住匕首的把柄,又不敢拔出。 匕首柄上镶嵌的大颗珍珠,光滑而冰冷。 琉璃认得,这把匕首正是她爹的。 有雌雄二把,平时带在袖子里防身,为什么会反倒插在了主人身上? 在琉璃的哭叫声里,季柏年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一瞥之下,似乎认出了女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喉头里却只滚出一串粗重的喘息和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眼。 “爪哇?是爪哇国的人害你的吗?” 琉璃急急问道,却又不敢刺激他。 一年前,季柏年领着季家船队在爪哇国受困,卷入了当地小国争夺王位的战争。 接到消息后,全家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刀枪无眼会伤人。 琉璃万万想不到,自己最害怕的一幕竟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这可怎么办呢?” 她手忙脚乱,想要救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急之下,眼泪都掉出来了。 要是在海船上,还有随船的大夫和药物可用。 要是在家里,那就更有办法了。 可现在她却是在一座由邪灵变幻出来的树林里…… 等等! 琉璃垂下眼睫,认真看了下来。 千真万确,这真的是她的阿爹。 额上的皱纹,下巴上的黑痣,还有这痛苦又隐忍的神气,都是琉璃绝不会错认的。 “可是……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伸手戳了戳她爹的脸颊,立刻又吓了一跳。 千真万确,这是一个活人而不是幻觉。 难道,是阿蜕为了对付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琉璃不知道灵卫到底能有多神通广大,能不能从万里之外的南洋把人变出来? 还是……可以营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幻象来迷惑她? 她现在又该怎么办? 她跪在一旁,呆呆地不敢动也不敢想。 “琉……璃……” 突然,琉璃听见她爹在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她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她爹翕动的嘴唇。 这样果然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那……那个……你收好了么?” 听见“那个”两字,琉璃如遭霹雳。 231.第231章 果然是幻境 “那个”…… 这是只有她和她爹,以及家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东西。 远航南洋之前,季柏年的确把“那个”交付给她。 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能动用。 之前季家因为她陷入施粥风波,继母宋氏还说用“那个”可以求到金陵府尹周大人的援助。 不过琉璃仍然牢记老爹的话,没有动过那个。 听见“那个”,这下她再不疑心了。 就算阿蜕神通广大,能变出一个和她爹一模一样的幻象,也不可能知道“那个”。 琉璃哭着扑到老爹身上,泪水和衣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 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担忧和最近越来越深的羞愧之情喷涌而出,让她哭得泣不成声。 “收……收好……一定……不能让……” 她老爹季柏年躺在地上,喉咙里呼呼直响,总算挤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不能让……你表哥拿去。” 听到老爹这样说,琉璃的手指微微一颤。 “阿爹,你说什么?” 季柏年翻了翻眼白,重重喘了口气。 “要……小心你表哥。” 琉璃的脸色瞬间苍白。 “表哥是做了什么事情不妥吗?” 她俯下身来,试着问。 季柏年并不回答,只是反复叫她要当心表哥。 琉璃呆了呆,忽然说: “这次施粥惹出来的麻烦,都怪我自己,并不怪表哥。请阿爹责罚!” 季柏年躺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沾着血的手抬起来,勉强地挥动了一下。 “关、关到柴房里去,不许掌灯。” 他的手臂陡然落下,琉璃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三四岁时,只要她犯了错,她老爹就会用这句话来恐吓她。 从那时候起,关柴房不许点灯,就成了她心中最惧怕的责罚。 尽管这么多年,无论她闯了什么祸都从来没有被关过柴房。 一阵风吹过,眼泪流过的地方只觉得一凉。 琉璃觉得自己突然又清醒过来了。 “阿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匕首的刀柄。 看来这一刀刺得很深,将将只露出刀柄。 她轻轻试了试,刀柄纹丝不动。 这时候,季柏年倒在地上,喉中不断喘着粗气。 仍在翻来覆去提醒她保护好“那个”,小心表哥。 “阿爹……” 琉璃眨眨眼睛,飞出一串眼泪。 她咬了咬牙,握着刀柄的双手猛然朝上一提。 “啊——” 随着季柏年一声厉叫,大量的鲜血如喷泉一样喷出来。 在这一瞬间,琉璃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 没有鲜血,没有匕首。 地上也没有她老爹季柏年的人影。 她还是站在草地上,裙边被一截枯树枝勾住了而已。 “呼——果然是幻境。” 琉璃吁了口气,伸手拍拍不停乱跳的心口。 差一点,她就真的被骗过了。 如果不是说到“那个”。 且不说“那个”是她老爹亲手交给她,并且亲自把东西安置好的。 是否收好,她老爹应该比她更清楚才对。 提醒她当心表哥也很奇怪。 表哥宋承恩从小在季家长大,跟着她老爹季柏年学做生意,年纪轻轻就做了商行总管事。 要说她老爹信任的人,宋承恩必然是一个。 远航之前,还特地叮嘱宋承恩照顾她们母女。 这种信任,琉璃觉得并不是假的,更不会突然改变。 要说对表哥不信任……这些天来,她自己倒是悄悄在心底想过一些事情。 也正是这样,她突然意识到:眼前那个老爹的情形,都是自己一直所担心的。 听说被困爪哇后,她也不只一次梦见过老爹血淋淋地倒在甲板上。 和刚才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关柴房,不点灯,更是小时候长存心底的恐惧。 除了她自己,恐怕连她老爹都并不会记得这句话了。 这么多年,诸如私自逃家去扬州这样的大错,她老爹对她的责罚也不过是禁足屋内。 更何况,如果真是她老爹之前一直远在南洋,听她提起施粥犯错,哪能不先问个清楚? 所以,她才敢动手试一试。 想不到歪打正着,居然就这样破除了幻象。 琉璃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继续朝前走。 想想刚才经历的幻象,再想想之前听过的“那个美景”的故事。一个想法突然在琉璃心头升起。 “莫非是这样?” 她正在琢磨,突然一脚踩空。 整个人就朝下飞速的坠落,坠落,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也是她经常做的一种噩梦。 琉璃正要放声尖叫,却又硬生生收住了声音。 这一定也只是幻境。 不过她应该怎么办呢? 过去在噩梦里,她只能等着被丫鬟从梦中摇醒,或者因为害怕过头自己惊醒过来。 如果现在是幻境,那这两种办法都不能指望了。 琉璃的心砰砰直跳。 明明已经怕得要死,但是她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明明肢体已经僵硬,但是她却逼着自己抬起一条腿在虚空中朝前迈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步。 脚下又是柔软的绿草了。 琉璃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果然又一次打破了噩梦般的幻境。 接下来,她又遭遇了不少自己的噩梦。 比如她跪在生母朱氏的灵堂上,棺材突然裂开,朱氏的尸身一坐而起。 朱氏的面目已经模糊,却从眼眶里淌着血泪,朝她无声地说道: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又比如她蜷缩在扬州高宅的门下躲雨,听着高天士冷冰冰的训斥: “小姐恣意妄为,与高某何干?” 突然满天的丝雨就变成了一把把钢刀插进她身体。 她还走进了一座华丽的喜堂。 宋承恩穿着大红的喜袍,含笑挑起她的盖头。 她想挣扎,却被宋氏和两个姨娘按住。 宝瓶的声音笑吟吟地在喜堂里回响: “嫁给宋家表哥,就是你最好的出路。” 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直到她遇见端王。 那时她正陷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端王与宝瓶携手离开,两个人都笑吟吟的,完全没有发现她在雪下挣扎。 “王爷——” 琉璃咬着唇,挣破了这个幻境。 谁知一头竟撞在了某个宽厚的胸膛上。 “王爷?!” 232.第232章 本王都知道了 “王爷?!” 琉璃吃惊地看看眼前人,又扭头看看自己刚刚逃离的幻象。 之前的幻象已经消失,自己眼前的人朱袍玉冠,看着分外真切。 “琉璃小姐原来也在这里。” 端王叫着她,声音温柔如常。 尽管明知道这一定也是幻象,琉璃仍然为这种温柔而有片刻失神。 与刚才对她视而不见的幻象不同,眼前这个端王正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 手掌也搭在了她的肩上。 居然真的能有温度透过层层衣裳传过来,让她心颤。 “王爷……” 琉璃突然眼圈一酸,眼泪忍不住地就朝外滚。 这些天来,她遭遇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苦也吃了,气也受了。 现在乍一见温柔深情的端王,之前压在心底的各种委屈难受都涌了出来。 明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个阿蜕弄出来的幻象,她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将身子依偎了过去。 尽管是幻象,这个端王的怀抱还是非常温暖的。 琉璃依在他胸前,完全不想再离开了。 “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就在她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端王说话了。 “琉璃小姐……” 他沉声说,搂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本王已经知道了。” “王爷?” 琉璃惊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端王。 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这种神情是她平时从未见过的。 “你的事情,本王都已经知道了。” “王爷……知道了什么?” 琉璃内心一沉,声音也颤抖起来。 “当然是你那些不可告人的丑事。” 端王的薄唇一开一合,吐出的字词让琉璃头晕眼花。 “亏得本王把你当做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其实,也只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而已。” “不,不,我没有……” 明知道对方是幻象,琉璃还是忍不住声辩起来。 “你没有?” 端王朝她笑一笑,手中突然抽出折扇摇摇。 “那么本王问你,小八是谁?” “小八……” 琉璃朝后退开两步,痛苦地摇摇头。 “我同小八并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是么?” 端王的折扇伸了过来,强迫性地抬起她的下巴。 “真可惜,直到现在琉璃小姐都没有一句真话。” 琉璃的心扑通直跳。 她尖叫,她摇头,她伸手捂住耳朵,却仍然挡不住端王说出了她最害怕的那句话: “那么,就同本王说一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王的唇角微微上弯。 他用琉璃所熟悉的温柔语调,冷酷地提醒说: “三年前,扬州,销金窟。” 轰—— 琉璃觉得自己心都要炸了。 她踉跄着退开几步,想逃离端王的追问。 然而那温柔又冷酷的微笑却紧跟着她。 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边重复着: “三年前,扬州,销金窟。” 他知道了!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就算知道是幻象,琉璃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心头的惊慌和恐惧。 她完全失去了主张,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唯一能做的只是蜷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袖中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眼泪好像永远流不尽似的。 琉璃终于哭得没有力气了。 “再也没脸见端王了。倒不如就这样死在这里也好……” 这个念头一而再三地在她脑子里盘旋。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一棵树下。 树枝上荡悠悠搭了一根衣带,看花色正是她自己的。 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去抓住衣带,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结。 一个空荡荡的环,正在眼前等着她。 等着她把脖子伸进去。 从此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惶恐难过。 琉璃呆呆地从环里望出去。 环那头居然是端王温柔的笑脸。 没有质问,没有轻蔑,只有情深款款的目光在招呼她赶紧过去。 只要把头伸进这个环…… 琉璃动了动,手抓住衣带,猛地朝下一拽。 接着她扭头就跑。 一边跑一边抽噎,将端王和他温柔的呼唤都抛在脑后。 她知道这是幻境,她也不想死。 但是和之前遇见的幻像不同,她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个端王。 在所有她害怕的事情中,唯有这一种害怕她完全不知道怎么破除。 而且,她也不忍心看到端王在她面前消失。 所以她只好落荒而逃。 “也难怪那个美景会疯掉。” 琉璃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这个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只要来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感到害怕,并看到由自己恐惧形成的各种幻像。 就像噩梦成真一样。 被恐吓,被迷惑,被击垮。 琉璃记得,那个美景疯掉后不断地喊着情郎的名字,又央求母亲不要卖掉她。 可见她心里对这两样最为恐惧。 也难怪李妈妈那样的人,进了这林子都会如生一场大病。 越是厉害的人物,她所害怕的东西也越厉害吧。 琉璃这样想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腊月冬深,她身上裹着狐裘,里面又穿着丝绵的绣花小袄。 刚才跑的时候还嫌累赘,眼下倒只能说自己运气好。 琉璃一边苦笑,一边顶着刺骨的寒风把狐裘脱了。 又拔了一股金钗捏在手里,在小袄前襟上划了又划,总算把簇新的缎面划破了。 她用力将破绽处撕开,从里面掏了一把丝绵出来。 这丝绵是上等的蚕丝所絮,又轻又暖,比棉花还要雪白蓬松。 琉璃顾不上可惜,先将丝绵撕成两片,又放在手心里团了团,搓成两根小指粗细的棉条。 两只耳朵眼里各塞一只以后,耳边的呼啸风声果然就听不见了。 接着,她又从裙子上撕了一条三指阔的布条,用来蒙住自己的眼睛。 现在,她既听不见,又看不见了。 只能伸着双手摸索着朝前走去。 她就这样在树林里走啊走啊,倒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幻象骚扰了。 “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琉璃心头一喜,对成功逃出去又多了两分信心。 就在这时,她却突然被人拽住了。 来人的力气不小,而且不容拒绝地就把她揽在胸前。 “琉璃小姐!” 隔着丝绵团,她隐约听到来人在她头顶这样大叫。 233.第233章 都怪你 “幻象,这都是幻象……” 琉璃喃喃说着,试图挣扎出幻象的摆布。 一只手伸过来,粗暴地拉扯下蒙在她眼睛上的布条。 “王爷?” 琉璃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朱袍玉冠,又是端王。 这个端王可没有刚才的那个温柔。 一只大手在琉璃的香腮上又揉又拍,眼里也喷着恼怒的火苗。 这次他又会说出什么让她惊恐的话来? 琉璃愣了愣,伸手用力在这个端王的胸前一推。 这个端王不及提防,竟被她推得朝后趔趄了两步。 琉璃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用袖子遮住眼睛。 “这一切都是幻象……” 她反复提醒自己。 然而幻象如影随形,哪容她轻易逃脱。 没跑几步,她就被端王逮住了。 “别,别以为我不敢对付你!” 琉璃被箍在这个端王的怀中,又一次感受到自己所恋慕的那种温暖。 有一瞬间,她的确又恍惚失神了。 下一瞬间,她的牙齿已经咬在端王的手腕上。 “咦……幻象也会出血吗?” 来不及细想自己口中所尝到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琉璃又一次拔脚狂奔起来。 连身上所裹的狐裘都丢下了。 不过,她才跑出两棵树的距离,就觉得背后一阵风声袭来。 原来是那件狐裘被扔了出来,恰如一片红晕,将她当头罩住。 琉璃被罩在狐裘下,一时挣不出来,又被捉住了。 正在不知所措时,端王已经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也不再动手动脚,径直把蒙在狐裘下的琉璃一把抱起。 琉璃还要挣扎,一巴掌隔着狐裘就拍了下来。 恰恰拍在她脑门心上。 晕乎乎的,她整个人就瘫软下来了。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狐裘上,脑门上还有一点点疼。 她眨眨眼,确定幻象还没有消失。 端王正坐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唇角挂着她所熟悉的微笑,手中拿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把玩。 再仔细看一看,那团白乎乎的东西不正是她用来堵耳朵的丝绵团么? “还给我!” 琉璃赶紧伸手去夺。 “琉璃小姐,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是好。” 端王笑笑说,屈指一弹就将那团丝绵弹远去了。 他这样说时,琉璃也发现了。 自己不动则已,一动,身子竟然朝旁边打滑。 原来他们所在的地方不是树下,而是树上。 幸亏有狐裘兜着,否则她刚才已经滑下去了。 琉璃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动,一只手更是牢牢攀住旁边的树枝不放。 “这样才好。” 端王看见她这幅紧张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看来,琉璃小姐并没有失心疯。” “你才失心疯呢!” 琉璃嘟哝道。 既然眼前这个端王只是源自她恐惧的一个幻像,那她也没必要娇羞文雅了。 想到这里,穿着绣花鞋的脚已没好气地踢上朱袍一角。 “都怪你!一路追我做什么?还嫌吓我不够狠么?” “琉璃小姐?” 端王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他皱着眉,伸手拂了拂被踢到的袍角。 “莫非你不认识本王了?” “认识,我当然认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手指大胆地戳到那张俊秀的脸上。 就像之前有人那样放肆地对待她一样,这一回,她也放肆了起来。 “这眉,这眼,这总是微微弯翘的嘴唇……呀,还有这眉毛里藏着的小痣,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她格格笑着,手指划过她所说的每一个地方。 大胆而亲密地流连着。 对这份大胆,她自己心里也有些吃惊。 可又莫名地觉得痛快。 因为痛快,说着说着,她的身子也索性贴了过去。 抓着树枝的那只手,也改为紧抓暗金丝线刺绣的领口。 “端王啊端王,我那样待你,你却这样待我,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不愧是幻觉,眼前的男人被她上下其手了一番,倒也面不改色。 “哦?怎么个不公平,你倒是说说看。” “当然不公平!” 琉璃嘟着嘴,终于将对谁都没有说过的话说了出来。 “我心里是那样欢喜你,可是你呢,居然会变成我最害怕的噩梦。” “噩梦?” “是啊,你现在就是我的噩梦!” 琉璃戳了戳他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为太在乎你,所以才会特别害怕吧。” “怕什么?” “怕……” 琉璃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在这个幻境里,人果然会越来越疯。 不过也好,她心中的忧惧正好借这个机会宣泄一下。 “我怕的东西是在太多了。” 她靠着端王,慢慢蜷缩起身子。 贴在他的胸前,手指有意无意地拽着他的领子,把暗金刺绣的图案都拽得有些皱巴巴了。 “你是这么高高在上,只能仰望。就算有时垂青于我,也像梦一样,让人心里不踏实。”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自己是如何的自卑,又说了对未来是多么绝望,还有前段时间出事之后,觉得两人渐渐疏远,自己更成了端王的累赘。 “仔细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卷入这么多事情里来。” “是么?” 端王的幻象听得倒是很耐心,也并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气。 “怎么不是?” 琉璃白了他一眼。 她这些日子被困在这里,倒是让她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思考问题。 无论小八身世如何,与什么人为伍,但他的目标一定是端王没错。 当初找到她后就胁迫她去接近端王,又把端王诱往小清凉寺的密室。 这就是琉璃一系列麻烦的开端。 肃王那边就更是明显了。 尽管琉璃不知道,自己这里到底有什么可以让肃王用来对付端王的东西。 “就说施粥那件案子,我想来想去,那个陈阿大背后多半有人唆使。状告的是我,想扯出的却是王爷。” “原来你是怪本王连累了你。” 端王淡淡地说,表情并无什么变化。 “不,不对!” 尽管知道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幻像,琉璃仍然严肃地说道。 “只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那些人的工具,用来伤你,我的心里就非常害怕。” 234.第234章 这也是幻象么 “我只是……很害怕自己变成别人伤害你的工具。” 一字一句,琉璃这样认真地说。 “哦。” 眼前的端王神色仍然未变,只是扬了扬长眉。 “算了。” 琉璃叹了口气。 “果然不指望能从幻象这里得到什么感动……” 她嘟哝着,松开对方的领口。 这时候,端王发话了。 “从刚才开始,你就念叨着幻象,幻象什么的。能对本王解释一下么?” 琉璃噗嗤一笑,斜睨了他一眼。 “不如你对……本姑娘解释一下,现在你追上我要做什么?” 她倚着树枝,朝树下看了看。 “你到底打算怎么吓唬我?把我从树上推下去么?” “不,本王这样做也是权宜之计。” 端王苦笑着抬起手来,手腕上的咬痕还非常清晰可见。 “琉璃小姐现在这样一反常态,实在是让本王十分为难。” 琉璃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把我困在这里,然后呢?” 她认真回忆了一下,不记得有什么噩梦是有关她和端王两个人困在树上的。 “琉璃小姐,你还好吧?” 端王看了看她,眉头微微皱起。 他手掌一翻,就将她的手腕扣在掌心。 三根指头按住她的脉门,很认真数起脉搏来。 琉璃噗嗤一笑。 “你这幻象,倒是非常逼真。呀,要是王爷真的会为我这样着急,倒也不枉我在这里煎熬几十天。” “几十天?” 端王抬起眼来,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古怪。 “这不过才过了五天,你见到本王就是一副满怀敌意的模样。要是再过几十天,岂不是应该反目为仇了?” 听见端王这样说,琉璃忽而一愣。 “五天?” “不错。你随飞鸢住进朵云庵后,当晚人就不见了。为此,五哥差点没把本王当疑犯铐起来。” 端王耸耸肩,仍是惯常的轻狂模样。 琉璃看着他,心深又恍惚起来了,只听见端王柔声相问: “琉璃小姐,这些日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 琉璃迷迷糊糊地正要回答,忽然又回过神来: “不如王爷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从他的手掌中缩回手,不愿让自己继续迷失在幻象营造的温柔里。 “本王当然是来找琉璃小姐的。” 端王笑微微地说,眼里仍写满深情一片。 “找我?” “不错。只要能找到琉璃小姐,本王绝不介意把金陵城翻一个朝向。” 这种口吻,倒是和端王一模一样。 琉璃苦笑着,暗自揣测自己这次要遭遇的是什么样的恐惧。 “只不过万万没有想到,几天不见琉璃小姐就与本王这样生分了!” 端王哀叹一声,做出苦不堪言状。 见他这样,琉璃心中渐渐涌出一丝苦涩。 之前与端王交游时,两人意见有时不一样,他也会故意这样哀叹。 只要听见端王说出“生分”两字,琉璃心中就一定十分惶恐。 接着就会想尽办法解释、证明自己并没有要同他生分。至于意见不同的事情,自然也总是依从了端王的意思。 莫非这就是她的另一样恐惧? 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脑门,琉璃决定不要在和这幻象继续纠缠下去。 “生分就生分,有什么了不起!” 她大声说着,伸手就朝端王胸前推去。 端王身子一侧,伸手将她扣住。 两个人扭成一团,在晃悠悠的树枝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你真不要命了?!” 端王将她扣在怀中,厉声呵斥道。 琉璃挣扎不脱,突然放声嚎啕。 端王愣了愣,显然被她的哭声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端端的,这是又在哭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她后背,倒是和本尊一样温柔体贴。 只是他越体贴,琉璃就越难过。 “一个幻像,也来欺负我!” 端王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泪痕斑斑的脸抬起来。 “琉璃小姐,从刚才你就一直在念叨幻象,幻象,总不会是把本王当成幻象了吧?” 隔着朦胧的泪光,琉璃只能看到他英挺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抽了抽鼻子,哽咽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没错,你就是幻象!走开,不要再来迷惑我!” 一阵笑声从她头顶飘过。 “琉璃小姐,你一定是受惊过度了。” 扣住她下巴的那只手轻柔地滑上她的脸颊,亲热地拍了一拍。 “本王怎么可能是一个幻像?” “不,你就是——” 原本这种“是和不是”的对话可能会重复上百次,不过琉璃刚开口,声音就被堵住了。 被一记温柔而缠绵的吻堵住了。 一瞬间,她的意志已被抽离。 就算只是一个幻像,那又怎么样呢…… 这样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终于觉得唇瓣上有一丝丝凉意拂过。 接着,就是端王低沉的笑声在她耳畔流连: “如何?这样也是幻象吗?” “我……我不知道……” 琉璃迷惘地睁开眼,舔了舔还在肿痛的唇瓣。 “幻象应该是不会这样吧……可是,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感觉呢?” 要说以假乱真,她之前经历的种种幻象也栩栩如生。 端王一挑眉,朝她俯下身来。 “如果琉璃小姐还不能相信,本王不介意用其他方法继续证明。” 听见端王这样说,琉璃立刻红着脸朝旁边缩了缩身子,双手也警惕地捂在了嘴上。 见她这幅模样,端王轻笑一声,只是挽起自己的袖子把手腕递到她眼前。 “琉璃小姐,能看清楚么?” 琉璃有些羞愧地看着手腕上那半圈牙印,正是自己之前逃跑时留下的。 “请问琉璃小姐,如果本王是幻象,还会被你咬伤么?” 端王这样问。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不过琉璃仍是将信将疑。 “如果不是幻象,那么王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王说过了,本王是为了找琉璃小姐而来。” 端王一边说,一边朝四下张望了一番。 “本王也想问琉璃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虽然神色如常,衣裳下的肌肉却是紧绷的。 “这片林子究竟是什么地方?” 235.第235章 这当然是说谎 “这片林子是什么地方,难道王爷自己不知道吗?” 琉璃反问道,心里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眼前这个端王怎么可能不是幻象? 如果是真的端王,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片林子里? 端王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对琉璃现在这种口气有些不习惯。 他再开口时,语调竟难得的变严肃了。 “这件事或许关系到你我的性命安危,本王以为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琉璃看着他,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端王叹了口气,握住琉璃的一只手说: “无论你信不信,本王刚才所在的还是一处院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下一刻就身在这片树林里了。” 听他这样说,琉璃就是一愣。 原本身在院落里,下一刻却出现在树林,这样事情说出来的确匪夷所思。 但是正因为匪夷所思,她才觉得端王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自己所经历的,比这更加不可思议。 “王爷刚才是在谁家院落里?” “说来却是好笑,那院落只是金陵城西一处荒宅。本王之所以会去那里,是听说——” 说到这里,端王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忸怩之色。 现在的琉璃却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听说什么?” “听说那里发生了一件异事……” 端王顿了顿,从头说起。 按照他的说法,那天晚上,飞鸢在隔壁等候琉璃沐浴,却久等不闻召唤。 等她按捺不住性子,闯进去时才发现琉璃已经不在屋中。 那时候,屋里的洗澡水还是微微热着的。 “因为屋内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所以五哥断定你是心甘情愿跟随某个人走的。” 端王笑微微地朝琉璃看了一眼。 “那个某人,所指的当然就是本王。” 但是端王对这件事根本一无所知,知道琉璃失踪后更是又惊又怒。 “五哥不相信本王也没办法。不过成远步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无论是谁,想要把你带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你身上还带着他的咒法。” “成大人的咒法?” 琉璃迟疑地重复了一句。 端王斜睨了她一眼。 “你不知道吗?” 琉璃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虽然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被肃王当成诱饵安排在那里的,朵云庵中必然也有安排。 不过倒是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也被施下咒法。 端王看看她,好意安慰道。 “不必担心。成远步是个中高手,他的咒法只是保护你不被带走,并不会伤到你。” “可是……” 琉璃嗫嚅了一句,强行按下心头的疑惑听端王继续说。 总之琉璃不见之后,肃王、端王多方寻找,却始终查找不到痕迹。 “五哥只道是那个人下的手,我也几乎相信了。” “那个人是谁?” 听见端王这样说,琉璃忍不住问。 端王沉默片刻,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是个多年前的叛党余孽,应该已经死了。” 琉璃再问,他也不在回答,只是说就在她失踪的第三天,听说城西出了一件异事。 城西有一处空宅荒废了多年,偶尔会有叫花子寄住在里面躲避风雨。 不过据住过那里的叫花子说,这座空宅会闹鬼,有时甚至在大白天都能听到人说话声,或是车轮辚辚声。 那天才下了雪,有两个叫花子因为实在太冷就搬了进去。 正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捉着虱子,说着这宅院白日闹鬼的闲话,就听见咯咯咯几声,一个怪物平白无故地从他们眼前冒了出来。 “那怪物脖子上套了一捆竹枝,脚上又拖着一大片绸布。怪模怪样的就这样冒出来,可把两个叫花子吓得不清。” 端王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笑。 琉璃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当初放出去的两只小公鸡之一。 她当初放出两只鸡到树林里试探,一只侥幸回来了,另一只却下落不明,原来是到了金陵城里。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两个叫花子总算看清楚了,这怪物不过是只小公鸡,毛色油光水滑的,少说也有三两肉。 于是两个人大着胆子,竟把鸡捉来烤着吃了。 吃完之后只觉得肉香味美,睡了一觉也没有事,两个叫花子不免有些得意。 “只说是老天可怜,恩赐了一只鸡给他们打牙祭,逢人就吹嘘两句。一传十,十传百,终于就传到本王耳朵里来了。本王听说后也不免好奇,就亲自来瞧瞧。” 端王说得轻描淡写,不过琉璃知道,那时候他一定是心系自己,所以听说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当成一条线索追查。 “早知道这样,我真应该在那只鸡的脚上栓个纸条什么的。” 琉璃也有些后悔。 端王笑了笑,说自己找去时,鸡已经被叫花子吃了,竹枝也丢了,只剩下一块破布。 因为绸布柔软,被叫花子当成手帕擤鼻涕。 “本王看了那破布,认得那种梅红色是琉璃小姐爱穿的颜色,心想或许同你有关。” 听见端王这样说,琉璃心中又是一暖。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爱穿什么颜色。 端王派人在那座院落里里外外查了一番也没有查出什么。 他不肯放弃,就自己留下来住了一晚,想看看会不会有叫花子说的“闹鬼”。 一觉到早上都平安无事,他披衣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两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本王走了两步,就发现自己身在这片林子里,心中正在惊疑,就看见琉璃小姐你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走着。” 照端王的说法,那时候的琉璃看起来就跟疯了一样。 “现在轮到琉璃小姐告诉本王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琉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是被一个身怀异能的人带到这里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瞥了端王一眼。 “这个人琉璃小姐认识么?” 端王只是这样问。 琉璃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并不认得他。” 这当然是说谎。 琉璃胆战心惊地等着,想看看她最害怕的事情会不会发生。 236.第236章 这怎么可能 如果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象,那么她害怕的事情总会发生。 就像之前一样,端王一定会斥责自己说谎。 一定会毫不留情戳穿自己的谎言。 就像之前那样。 因为这里的幻象都是她心中恐惧的投射。 而这正是她所恐惧的。 琉璃这样想着,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端王既没有驳斥,也没有指责,更没有追问。 她既然说不认识,他也就这样相信了。 “那么你是怎么被他带到这里来的,还记得么?” 他只是这样问。 琉璃心中仍然有些惊疑不定,就把有关小八的部分事情隐去,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端王云淡风轻地听着,时而点点头。 唯有握着琉璃的手,渐渐地收紧了。 “原来是这样。琉璃小姐这几天过得倒真是惊心动魄。” 琉璃皱皱眉,终于问了那个她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我来到这里少说也有两个月了。为什么王爷说只过了五天?” 听见她这样问,端王也是一脸茫然。 “本王也很奇怪。你不过才失踪五天,为什么……” 他的眼神怀疑地从她脸上掠过,终于化成一声轻叹。 “你似乎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琉璃瑟缩了一下,觉得自己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不过端王并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而是立刻说,任谁经历了她之前的遭遇,只怕都会这样。 他语调温柔,眼神诚恳,掌心也暖热无比。 琉璃终于渐渐消除了疑心。 “你,你真的是王爷?” 端王一扬眉,俊脸就朝她俯下来。 “如果你不相信,不妨再来验证一遍?” “不,不!我信,我信!” 琉璃面红耳赤地大叫着,身子朝一旁缩去。 “是么?” 端王身子不动,眼看她怯生生退到树杈那头,忽而发出一声叹息。 “口头说着不疑不疑,人却躲得这样老远,真叫本王伤心。” 明知道他这是故做哀叹,琉璃却总是拿这样的端王没有办法。 于是人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移了过来。 “能在这里见到王爷,实在是意想不到……呀!” 一句话还没说完,琉璃又像被火烫到一样迅速朝一旁闪开。 两只手还羞怯地掩着滚烫的双颊,竟然忘了扶着树枝。 她这样一动,原本兜着她的狐裘也撑不住了。 琉璃尖叫一声,身子就从树杈上朝外滚去。 “也不知道在这种幻境里会不会真的摔死……” 在掉下去的瞬间,琉璃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接着用力一提,睁开眼来,她已经再次依偎在端王胸前。 “小心!” 端王笑着摇摇头,将她重新安置在自己身边。 “怎么这样莽撞?就算本王是什么幻象,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琉璃的脸涨得通红。 “不,我并不是还在怀疑王爷……” 正是因为不再怀疑,所以她才失态。 “刚才……刚才我说的那些话……” “哦,哪些话?我只是……很害怕自己变成别人伤害你的工具。” 端王笑着贴近她,一字一句重复道。 “是这一句吗?还是其他的?只要琉璃小姐所说的话,本王每个字都记得。” 逗弄了一阵后,见琉璃羞赧得不行,端王终于换了话题。 笑着拿起一条布片,正是之前琉璃用来蒙眼睛的。 “又是蒙住眼睛,又是堵住耳朵,你当时到底是在做什么?” 琉璃抢过布条,绕在自己手上。 “王爷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如果不是用了它,我未必还能遇见你。” “莫不是同你刚才一直念叨的幻象有关?” 琉璃点点头,简单地把这幻境有多么可怕说了一遍。 “把心头恐惧的事情显现出来——世间居然有这样神奇的异术?” 端王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气。 “本王走进这片林子也有一段时间了,不是一直好端端的么?” 琉璃也觉得奇怪。 “王爷一路走来,就没有感到心中莫名其妙的害怕不安么?也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情?” “本王之前的确遇见过一个怪人。” 端王看着琉璃,语调突然变得非常认真。 琉璃心头一跳,赶紧问道: “是怎样的人?他对王爷做了什么没有?王爷又是怎么摆脱他的?” 看她这样认真,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本王所遇见的怪人不就是琉璃小姐?至于你对本王做的事,那可就一言难尽咯——” 他朝她一扬唇角,绽出一个含义深长的笑容。 琉璃摸了摸自己犹在红肿的唇瓣,脸上热辣辣的。 “王爷别开玩笑了。这件事很重要。” “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其他的事情还有什么重要的?” 端王满不在乎地将她的手重新捉在掌心,用生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搓着她柔嫩的肌肤。 “本王之前的提议,如今仍然有效。琉璃小姐不妨重新考虑考虑?” 提议? 什么提议? 琉璃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觉得糊涂。 不过她这时候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王爷真的什么幻像都没有遇见么?” “当然。你瞧本王像是被惊骇过的模样么?” 端王耸耸肩,口气放得很大。 “要是能够,本王倒也想瞧瞧,本王心中最大的恐惧究竟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 琉璃喃喃地说。 幻象是她亲自遇见了的,而且不止一次。 这林子至少已经吓疯过一个人了。 平时出入,小厮们都要靠定魂针才不会看见幻象,就连身怀武功的李妈妈进了这里也会害怕。 不受惊吓的只有老胡,大概是因为小八传授过什么方法。 琉璃还记得,老胡曾经说过自己“已经没啥可怕的了。” 当然,还有那两只鸡应该也没受过惊吓。 那毕竟只是禽鸟,不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当然也没啥心头的恐惧可以成为幻象显现。 可是端王是人,是人就总有恐惧。 为什么他没有遇见幻象呢? 琉璃这样想着,身子又忍不住轻颤起来。 她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237.第237章 她的名字 如果眼前的这个端王不是幻象,为什么她同他在这里好一会儿了,还没有幻象出现? 除非…… 又或者…… 琉璃心里乱糟糟的,几种自相矛盾的念头斗来斗去,让她一时无所适从。 “别胡思乱想了。” 端王拍了拍她的脸颊,劝慰道: “既然是异术所营造的幻境,那么一切稀奇古怪都有可能,岂是寻常人能够想通的?” 他一挺胸膛,故作傲然: “说不定本王天生龙凤,一身正气,邪灵也不敢作祟!” 琉璃噗嗤一笑,也只能由他胡说。 不过有一件事,她却不肯依从。 “王爷,我觉得……这里不能久留。” 她朝四周张望,只见树林里的光线仍与她刚来时一样幽暗。 树影摇动,风声萧瑟,就连树丛的形状都没有变化。 “无论如何,我们要找到出口出去。” “本王见你一脸困乏,原本是打算和你在这里安歇一宿再说的。” 端王皱皱眉,似乎也觉察到周围的不同寻常。 “这林子到底有多大?” 琉璃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这林子里转悠。王爷还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方向来的吗?” 端王凝神思索片刻,抬手一指。 琉璃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树影茂密,似乎和别的方向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在那下面的青草倒伏,果然应该是被人踩过的。 “王爷,我们走吧。” 端王点点头,抱着琉璃从树上跳下来,又调笑了一阵才松手让她落地。 “走吧!本王既能走进来,必然也能走出去。” 两个人并肩朝端王所来的方向走去。 琉璃凝神倾听,耳中却只有阵阵风声。 之前心中无缘无故的不安与慌张,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果然幻象一次也没有出现。 不过他们走来走去,到底也没有走出这片茂密的树林。 “看来道行还挺深。” 端王耸耸肩,忽而笑道。 琉璃望着他英俊的侧脸,心中挣扎不已。 这时听见端王问她: “你说你见过那个邪灵,的确是一个老妇人的模样?” 琉璃点点头。 “当初在密室里,她受了成大人的咒法所伤,现在比之前更衰老了。” “除了对你施展幻术之外,她还做过什么么?” 端王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却又特别提示道: “又或者,说过什么?比如提到什么人?” 琉璃一直没有泄露过小八的存在,此时也闭口不提。 见她摇头,端王似乎有些失望。 琉璃终究是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 “不过……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名字?” 端王猛的停住脚步,差点把琉璃也拽倒。 “不错,她的名字叫做阿蜕。” 琉璃抬起眼,想从端王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 “王爷可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端王摇摇头,脸上仍然写着不可置信。 “这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她,她就这样告诉我的。” 琉璃怯怯地问: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 端王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向琉璃解释道: “通常灵卫不允许向别人提自己的名字,更何况是对你这样的敌对方。” “那么阿蜕这个名字是她在骗我咯?” “不。” 端王又摇摇头。 “灵卫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对你说谎。” 琉璃想想也是。 “那这个名字,王爷可曾听说过?” “不,本王从未听说过。” 端王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吁出一口气。 “不过,如果她的名字的确叫阿蜕,那么本王倒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琉璃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忍不住问: “因为她不是你同肃王担心的那一个么?” “是啊。” 端王没有回头。 英挺的背影浮现在幽暗的林中,孤零零得让人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琉璃很想奔上去环住他的腰,用自己的体温打破这份孤寂。 “幸好,不是那个人。” 端王的声音宛若叹息。 “王爷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是死了么?” 琉璃模模糊糊的记得,肃王与成远步提到过金陵城中有南蛮乱党的余孽。 她现在很担心,小八正是与那些乱党搅在了一起。 “他的确应该死了,早在二十年前。” 端王朝身后伸出手,握住了琉璃的。 他手心依然温热,衬得琉璃的手又冷又湿还在不住颤抖。 “不过,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不,除了一个人——” 在琉璃的央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 原来他说的那个人,是二十年前兴兵作乱的南蛮余孽。 那个人的驱灵术相当厉害,最后却被弘道馆的十名高人围住,终于缴械投降。 那时候小皇帝还不到十岁,竟然下旨要亲自召见他。 文武百官各种劝阻都无用。 最后,那个人在重重咒法的束缚下,终于被带入皇宫内院。在一间密室里见到了小皇帝。 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要见他。 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与他密见时,两个人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足足三个时辰之后,小皇帝才走出密室。 据说走出来时,小皇帝脸色煞白,龙袍都被汗湿了。 小皇帝当时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他已经死了。” 第二句话是:“动手吧。” 就是这一声令下,那座特殊构造的密室就永沉地底。 在上面又挖了一方池塘,并建了镇邪的宝塔。 “这样一来,那个人就算不死也难逃生天。二十年不吃不喝,也早该死了。” 说到这里,端王不禁发出一声冷哼。 琉璃愣了愣,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那个人的灵卫呢?” “他的灵卫原本是一妖艳女子。他被捉住之后强行与灵卫断契。灵卫从此消失。不过——” 端王的声音忽而变得低沉起来。 “也有人说,他的灵卫并没有消失,而是逃走了。而且因为遭此巨变,从妖艳女子变成了白发老妪。” “白发老妪?” 琉璃回忆着阿蜕的样貌,心中不寒而颤。 “不错,传说她发誓会回来为他的主人复仇——” 端王微笑着,伸手拂过琉璃的刘海: “现在你应该知道本王为什么如此担忧了?” 238.第238章 比恐惧更恐惧的 端王的手掠过琉璃额头,将散乱的刘海捋了捋。 动作出奇得温柔。 琉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收回了手。 “王爷。” 她突然轻唤出声。 “嗯?” “王爷是怎么知道,这个阿蜕不是那个人的灵卫呢?” 听到这个问题,端王耸了耸肩。 “名字。那个人给他的灵卫取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名字。” “叫什么?” 端王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卿云。” 接着,他牵牵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瞧,就是这样逆胆包天。” “王爷为何要这样说?” 琉璃一头雾水,伸手拉了拉端王的袖子。 端王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解释道: “这个名字,与元贞皇后同名。” “元贞皇后?”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 元贞皇后,那不就是端王的祖母? 这何止是犯讳? 二十年前,正是穆帝驾崩,新皇登基的多事之秋。一个南蛮余孽,居然胆敢用已故先皇后的名字呼叫自己驱使的灵卫…… 显然是侮辱,更是在赤裸裸挑战朝廷的威严。 琉璃隐约记得,华夫人说过的故事里,那位元贞皇后不仅天赋异禀,生而自有灵卫,而且还驱使自己的灵卫协助穆帝平了南蛮之乱。 如果她后有灵,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被用在一个邪灵身上…… 想到这里,琉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这,这也太过分了。” “何止如此!那个人还编造了一套荒谬的谣言……” 端王愤然地说,却突然硬生生噤了声。 “什么谣言?” “没什么。” 他的手指滑过琉璃的脸颊,轻柔地搭在她的肩头。 “有些事情,你既然不知道,那就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的口气有些古怪,琉璃自然而然就闭了嘴。 呆了呆,才又想到一个问题。 “王爷,就不可能是卿……那个妖灵逃走后换了阿蜕这个名字吗?” “不,这绝不可能。因为,那个名字是那个人给她取的。” 端王说,一个灵卫如果断契后还不忘复仇,说明对主人的忠诚度非常高。这样的灵卫,绝不会放弃主人赐给自己的一切。 尤其是最重要的名字。 “更何况,如果那个谣言是真的……” 端王沉思着抿起唇角,不再说下去。 琉璃倒是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王爷……” 她拽着端王的袖子,让他停下脚步。 红着脸,吞吐吐吐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你的潋滟在吗?” “潋滟?” 端王一扬眉,似乎非常惊奇琉璃会提到这个名字。 “我只是刚刚想到,灵卫既然这样神通广大,能不能……” 琉璃咬咬唇,轻声恳求道: “能不能让潋滟出来对付阿蜕?说不定,我们所在的幻境她能有办法破除。” 端王笑了笑。 “琉璃小姐这个主意倒是很好,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 “潋滟不在这里。” “不在?” 琉璃有些奇怪。 照她之前听到的说法,灵卫的本体应该始终留在身边保护主人。 就算分开了,主人意念一动也能及时召唤出灵卫。 “是啊。” 端王抖抖袖子,面上流露出苦恼之色。 “本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与潋滟相互感应了。” 端王说,自从他发现自己从那座宅院一步进入这片树林后,就想召唤潋滟出来护驾。 然而一直如影随形的潋滟,居然不见了。 而且无论他怎么召唤,意念都如石沉大海。 “说不定,是这里的妖灵太强大,连潋滟也被压制住了。” 端王这样苦笑着解释说。 琉璃跟着笑了笑,心头乱纷纷的思绪更加起伏不定。 两个人在树林里走了好一阵子,既找不到出口,也不见任何变化。 似乎他们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了。 琉璃终于忍不住说,要休息休息。 两个人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端王似乎也有些疲惫了,靠着树干微微合上了双眼。 “王爷……” “嗯?”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和王爷一直这样呆在一起。” 琉璃低声说,一颗泪珠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听到她这句话,端王只是朝上弯了弯唇角。 “不过,现在我一定要走出去……” “放心,本王自然会带你走出去。” 允诺她时,端王仍然闭着双眼,声音也仍然风轻云淡。 “多谢王爷。” 琉璃说着,身子朝端王身边挪了挪。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之前的惊惶和疲惫都消失了。 纵然只是一片幽暗的树林,也自成人间最好的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琉璃才又低低地说起话来: “王爷,我一直在想……想着这个幻境要怎么把人困住。” “哦?” “之前我遇见的那些幻象,都是人心里最害怕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吓唬人,吓得人疲于奔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光是这样,还是不足以把人吓成疯子……就像那个美景一样。” “是么?” 听声音,端王明显有些困意了。 琉璃朝他胸前偎了偎,将声音放得更低了。 “所以我就想,比恐惧更恐惧的是什么呢?会不会……就像我亲手拔起我爹胸口的匕首那样……” 回忆起之前那血淋淋的景象,她仍然会心头一阵狂跳。 “为了打破幻象,人必须做自己不想做,害怕做的事情。我想……那些可怕的事情,才是阿蜕用来折磨人的。” 说这话时,她的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将腕上的金镯子缓缓褪了下来。 “王爷……” 虽然已经尽力控制,但琉璃发现自己的声音仍在轻颤。 “嗯?” 端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仍未睁开。 他伸手随意地朝琉璃头顶揉了揉, “只要跟着本王,这些事情都不必忧虑。这一回,你也算得到教训了……本王的提议,好好考虑吧。” 等他的手臂落下去后,琉璃咬着牙扬起手臂。 “王爷,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去……” 说完这句话,她把眼睛一闭。 手里那只足有三两重的赤金镯,就这样直直地击向端王的天灵盖。 239.第239章 是真是幻 “你!” 端王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身子朝旁边侧了侧。 金镯子沉沉地敲在他的额角。 琉璃惊恐万分,看着一缕鲜血从他额上流下来。 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孔,因为这一缕血迹而变得狰狞起来。 他又惊又怒的神情,在这幽暗的林中看起来格外可怕。 琉璃朝后退了两步,镯子铿然落地。 “对,对不起……” 刚才那一击,已经用尽她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现在她双腿都软绵绵的,拼命支撑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端王的长臂一舒,手已经扣住她的肩膀。 这一扣力大无比,痛得琉璃失声大叫起来。 但是下一刻,扣在她肩膀上的力气就消失了。 端王的手软绵绵地耷拉下去,就像失去了生命一样。 琉璃惊惶地看着他的头也垂了下去,半靠在树干上。 却并没有像之前的幻象那样,因为被她狠心击破而消失。 难道,事情到这一步这还不够可怕吗? 这个念头刚刚从她脑海里闪过,就听见一阵大笑声从头顶传来。 “阿蜕!” 琉璃吃惊地仰起脸来。 在树枝的最高处,一团苍青色的光影晃动着。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阿蜕这样笑着,顺着树梢滑了下来。 琉璃看着她得意的模样,心中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愚蠢?你,你在说什么?” “说你愚不可及!” 绿色的光焰停在琉璃上方不远处,迫使琉璃只能仰起头来说话。 “我早就说过,像你这样自作聪明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愚蠢!” 不知道为什么,阿蜕的声音里居然充满了愤懑。 琉璃这辈子已经被人说愚蠢说了十几年,却从来还没遇见过这种悲愤的语调。 她低下头来,看看树下。 端王的形象一直没有消失,仍然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额上的血迹倒是渐渐凝固起来。 “难、难道……” 一想到自己可能犯下大错,琉璃就心如刀绞。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试探过。 也明明推想了又推想。 眼前这个端王,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端王? “他,他是幻象……他真的是幻象,对不对?” 琉璃颤声问道,觉得自己双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阿蜕重重地哼了一声。 垂眼看了看一旁昏迷不醒的端王,她脸上的皱纹不由自主地更加皱叠起来。 “你不是他的女人吗?他是幻象还是活人,为什么要问我?” 一霎间,琉璃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跌倒在端王身边,伸手环住他的的身子,却完全感觉不到熟悉的温暖。 伸出手扳起他的面孔, “王爷!” 这一叫肝肠寸断。 琉璃伏在那具不再起伏的胸膛上,人已经崩溃了。 偏偏阿蜕尖利的声音还要添油加醋: “你说得没错,之前那些都还不够可怕。” 她咯吱咯吱地大笑着,这笑声如刀片刮着心房,让琉璃永生难忘。 “这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 有这么一瞬间,琉璃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就不会再听见这讨厌的笑声,也不会去想自己到底对所爱的男人做了什么。 不过她还是勉强撑起身子,扶着树干站起来。 这让阿蜕很是惊奇。 “到了这一步,你还想走出去?” 琉璃咬着牙,不说话,只是解下身上的狐裘铺在地上。 又把端王的身子架到狐裘上放平。 见她这样,阿蜕又笑了起来。 “你是打算就这样拖着他走么?真是蠢透了!蠢透了!” 琉璃仍是不说话,只用双手抓住狐裘的两只角朝前走。 她用尽全身力气,勉强走了三四步,又跌坐在了地上。 “死心吧。” 绿光荡悠悠,飘到她眼前。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枯瘦的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圈。 “回去,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琉璃垂着头,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又挣扎起来。 继续拽着狐裘朝前艰难迈步。 就这样走几步,歇一会儿,再走几步,歇一会儿,很快就大汗淋漓了。 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在颤抖。 “何苦呢?” 阿蜕咯吱咯吱地笑着,在她头顶盘旋。 “你以为你真的走得出去么?回头吧!蠢成这个样子,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保你一世平安。” 琉璃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绿光。 “原本,我也担心永远走不出这片幻境。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她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居然非常镇定。 “这里是一定能够走出去的。” “你又在犯蠢了!” “不!” 琉璃回过头来,看看平躺在狐裘上的端王。 他的脸色苍白,双眼仍紧闭着。额上的血痕已经蜿蜒至下颔。 “既然王爷不是幻象,那么他说的一切也是真的。既然他可以走进来,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走出去。” 她看着阿蜕,求证似的说: “你受了成大人咒法所伤,自己还在休养,能力一定有限。所以幻境中也有多处破绽。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那个乌龟池。数九寒天,乌龟却不冬眠,我开始以为这只是因为幻象不求真实。其实,这只是因为你没有办法让它更加真实。” 琉璃喘了口气,又抓着狐裘朝前挣了几步。 “虽是幻境,庄子里的人却都是真的,鸡鸭牛羊也是真的,我屋后的温泉也是真的!” 她注意到,听到温泉两字时,绿光闪动了一下。 “温泉水是由外面引来的,在那里就有一个真与幻的交界处。所以那个美景才会发现蹊跷。” 阿蜕并没有说话,只是从绿光中阴沉沉地俯瞰着她。 “庄子前的树林也是这样一个交界处,不是吗?” “是又怎么样?” 阿蜕不怀好意地笑着。 “就算有交界处,你能找到那扇门么?” 琉璃站定,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只要有门,就总能找到。” “你可以试试——在这里倒不会饿死,只会遇见一个接一个的幻象。不过,反正你也习惯了,不是吗?” 阿蜕大笑着在琉璃身周打着转。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何必那样麻烦?” 另一声轻笑响起。 琉璃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 240.第240章 定魂针 琉璃回过头来,一直在半空中旋转的青光消失了。 或者说,凝固了。 因为光芒不再闪烁,而是像水流被冰冻起来一样。 阿蜕原本就缩成一团的身子,现在看起来就更枯萎了。 更诡异的是,她的半个身子还在半空中努力挣扎,另外半个身子却被“冻”成了深青色,拽着她沉沉下坠。 这样的情景看在琉璃眼中真是又好笑,又可怕。 一个比喻从脑子里浮出来:这时的阿蜕,就像被火烧了半截的树枝。 只不过,把她变成这样的并不是火。 “拔掉!把针拔掉!” 如果不是阿蜕这样撕心裂肺地叫嚷,琉璃一时半会还找不到那根针。 那是一根闪亮的细针。 看起来平凡无奇,大约只比绣花针长一点,钉在阿蜕的青色的衣角上。 那衣裳已不会在随风飘动,而是变成了深青的一块颜色。 仅仅是颜色而已。 比这模样的阿蜕更让琉璃惊奇的是,端王。 刚才还不省人事,连呼吸都觉察不到的端王,眼下正好端端站在她身后。 右手微举过肩,并拢的指缝间有光亮流转。 是针! 钉住阿蜕的针,在端王手中还有三根。 一时间,琉璃不知道自己应该先惊奇哪一样。 端王没事了? 还是端王居然出手制住了琉璃? 倒是端王先微笑着朝她点头示意: “琉璃,过来。” 于是她就呆呆地走到端王身边。 “王爷,你没事了?” 她担忧地看着他的额头,那上面还粘着她亲手造成的血迹。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过端王一扬眉,满不在乎地咧开唇角。 “莫非你觉得本王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被一只镯子敲一敲就会倒地不起的怂包?” 琉璃赶紧摇头,表示自己绝无轻视他的意思。 端王满意地哼了哼。 “可是……” 之前端王直端端的在她面前倒下去的模样,琉璃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当然是本王的计策!” 端王朝她挤了挤眼睛。 “计策?王爷是假装晕死过去?” 难道那时候端王就料到阿蜕会出现? “本王虽然不知道谁会出现,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端王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不过琉璃小姐说得很对。本王与你在林子中走了这么久,什么异状都没有出现,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状。” 温柔的目光落在琉璃脸上。 “自始至终,本王是相信琉璃小姐的。你说在这里遭遇过各种幻象,那就一定是真的。” 听见端王这样说,琉璃不禁脸上飞红。 在他相信自己的同时,她倒是各种猜测怀疑。 最后甚至把他当成幻象,动了手…… 端王能够没有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之所以没有出现琉璃小姐所说的幻像,本王以为原因还是出在本王身上。” 他傲慢地朝阿蜕瞥了一眼。 “没准是本王八字旺,王气足,妖邪不敢靠近!如果只有琉璃小姐一人,这邪灵一定会再找方法折磨人。” 对他的挑衅,阿蜕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身子缩得更紧了。 “所以,本王一早就打定主意假死。为的就是要瞧一瞧,这林子到底是在闹什么鬼。” 琉璃听得心中一暖。 其实明明是她莽撞动手在先,端王随机应变在后。 现在他这样一说,却说得好像是他主动一样,明显是为了安慰琉璃不要再自责。 “刚才本王听了一会儿,也算心里有数了。” 他朝琉璃微笑之后,又厉色看向阿蜕: “区区邪灵,也敢作祟?!” 右手扬起,指间银针一闪,作势就要扎向阿蜕。 “不!” 阿蜕尖叫一声。 上半身挣扎着要朝空中逃遁,但是已经被针扎住的下半身就冻成了一团,不容她逃脱。 端王笑了笑,停住了手势。 “看来还是个识货的邪灵。” 琉璃敬畏地看看他手指所夹的三根针,好奇道: “王爷,这是什么针?怎么这么厉害?” “这个是本王少年游历时,有位得道高人所赠的礼物。一共四枚,说是可以定生魂,镇邪灵,本王从前倒从未试过。” 说到这里,端王又朝阿蜕弯了弯唇角。 “如何?这位阿蜕夫人,你可想再试试这针的滋味?” “不,不!求……求你别用这个!” 阿蜕已经缩成了非常可怜的一团。 看起来是真的非常害怕这针。 琉璃心中忽然一动。 “定生魂,镇邪灵”……听起来倒同老胡用来拍人后脑勺的“定魂针”很相似。 “王爷,不知这个针叫什么名字?” 听见琉璃这样问,端王皱了皱眉。 “几根针而已,还起什么名字?若不是华姐说这玩艺儿轻巧灵便,揣着做个护身符也好,本王才懒得带出门哪。” 他看看琉璃怏然不乐的模样,笑着哄道: “琉璃小姐既然问起名字,那本王赐个名字给它就是。” 他也不加思索,看看指间的光芒张口就说: “就叫定魂针好了。” “定魂针?” 听到这三个字,琉璃浑身一颤。 这种巧合,实在让人心中不舒服。 端王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让她再靠近自己一点。 “小心。我这第二根针扎出去,说不定这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听见他这样说,阿蜕颤抖得更厉害了。 也正是这时,琉璃才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之前她太过吃惊,反而忽略了。 原本怎么走都一片死寂的树林,现在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就像阿蜕的青裙变成了色块一样,他们周围的树也变得非常奇怪。 有一半虚无缥缈,叠影重重;另一半则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色块堆积交错在一起。 再抬头看看天空。 灰暗的天光似乎也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莫非,阿蜕被钉住了,她所营造的幻境也即将崩坏? 琉璃看着头顶那道不断扩大的裂口,有些胆怯地拽住了端王的袍子。 这时,只听阿蜕一声惨叫。 端王手中的第二根银针已经掷了出去,恰恰钉在她胸口。 就在她惨叫的这一瞬间,琉璃只觉得身周的世界也剧烈地震颤起来。 241.第241章 你一定会后悔 幸运的是,震动很快就停止了。 琉璃拽着端王的袍子,惊魂未定地抬起投来。 离他们最近的几棵树已经变成了灰绿色的烟雾,围着他们们袅绕,宛如魔影。 “王爷……” 琉璃愣了愣,才发现这声凄婉的“王爷”并非出自自己口中。 是阿蜕! 阿蜕现在的模样,只能用“不成人形”来形容。 然而端王的脸上却毫无怜悯之色。 “说实话,本王也不清楚这针扎下去会有什么效果,更不清楚再扎一根会怎么样。” 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手,眸光微动。 “怎么样?在灰飞烟灭之前,不如改投明主。” “你……” 阿蜕挣扎着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怨毒。 突然,她爆发出一串大笑。 “改投明主……改投……明主……哈哈哈哈……” “看来本王这个提议,并不受欢迎。” 端王叹了口气,抬了抬手指。 手中的针却并未射出。 “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告诉本王,你的主人是谁?” 对他的问题,阿蜕却只报之以大笑。 疯狂的大笑。 琉璃胆战心惊地看着,觉得她的身形似乎缩得更小了。 “王爷,你看她……” 她拽了拽端王的袖子,示意他注意。 随着阿蜕的情绪变化,他们所在的世界也在发生剧烈变化。 “没关系。” 端王笑着安慰她: “这一针下去,顶多她灵体俱灭,而这个幻境也随之消亡。” “那我们会怎么样?” “幻境消亡,我们就回到现实,大不了就是那个闹鬼的空宅院。” 端王吹了声口哨,手指又抬了抬。 “对我们横竖是有利无害的,至于对她……” 他一撮唇,轻吹一口气。 围着他们的烟雾就荡悠悠飘开,消弭于无形。 “那就要看她的选择是否明智了。怎么样,选好了么?” 食指与中指纤长,中间银光一闪,就是最严肃的威胁。 阿蜕终于停住了笑声。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她每说一个字,声音都在颤抖,而且带着嘶嘶的响声,有如冷风从牙缝里吹出来。 “能或不能,由本王说了算,不由你。” 端王冷笑一声。 “很痛苦吗?那就说吧。你究竟受谁指使,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朝阿蜕逼近一步,让她把指间的银光看得更清楚。 “能够营造这样一个幻境,绝非数日之功,更绝非一个已经受伤的灵卫所能做到的。你们是南蛮的哪一支?在金陵城内潜伏了多久,快说!” “南蛮余孽?” 阿蜕扯了扯唇角,于痛苦中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谁……谁稀罕同他们相提并论?” 见她如此,端王的眉头微微蹙起。 “难道……是同那个孽种有关?” 他沉吟片刻,又决然否定了自己的设想。 “不,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就不应当对琉璃下手。” 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琉璃也是一惊。 不过瞥见端王严肃的神情,她竟一时不敢提问。 这时候阿蜕干笑了两声。 “别、别猜了!我究竟是谁……你,你永远也猜不到!” 琉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 她居然会觉得阿蜕这两声笑极为悲凉,甚至远胜于对死亡的恐惧。 端王一撇唇角。 “本王何须猜测?只要把你钉死在这里,之后自然有懂行的来查看回禀。本王瞧那个成远步就不错,琉璃小姐以为呢?” 琉璃点点头,看着阿蜕的目光却很是不忍。 说来也奇怪。 阿蜕已是至少三次要取她性命,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这个老妇人恨不起来。 也许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太过悲伤和绝望? “到底为什么呢?” 她轻声问道,走向阿蜕。 “阿蜕,你把真相告诉我们。王爷允诺过,他绝不会再伤你。” “允诺?” 阿蜕又干笑起来。 此时她灵力大半已消,连笑声听着也是苟延残喘,比哭还难听。 “蠢女人……你,你对他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让琉璃心底一颤。 偷眼觑向端王,却见那张俊美的面孔上仍挂着微笑,完全没有被这句挑拨的话影响。 额上蜿蜒的血迹更似在提醒她: 她已经因为怀疑错伤了他一次,怎么可以继续疑神疑鬼? 她当然应该相信端王! 必须相信! 绝不可以动摇! 琉璃咬咬唇,正想义正辞严地驳斥回去,又听阿蜕说道: “你……你就这样相信他,而忘了别的人么?” 别的人? 小八! 她当然是在说小八! 这是在提醒琉璃小八对她的情义么? 还是在威胁琉璃,她可以把小八的存在告诉端王? “你……” 琉璃与阿蜕目光相接,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琉璃小姐请放心。” 这时候,端王在她身边柔声说道: “一旦邪灵消散,幻境破除,之前那些滞留在环境中的人也会和我们一样出去。本王担保,这绝对不会伤到他们。” 端王的确是个温柔的人啊。 感叹的同时,琉璃又为自己惭愧。 “我若不在了……别人也活不成。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蜕咬牙切齿,厉声说道。 凄厉的声音在正在迅速崩坏的树林中回荡,是琉璃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大胆邪灵!” 端王上前一步,将瑟瑟发抖的琉璃护在怀中。 “你已经中了本王两根定魂针,灵力散尽只是早晚的事。这种时候,竟然还敢蛊惑威胁?倒不如想想你自己,还有你背后主子的下场!” 听到最后一句,琉璃顿觉心惊。 她记起来了,灵卫与主人气脉相连,同体同命。 灵卫一旦受伤,主人的身体也必然会有损耗。 之前端王的灵卫潋滟受伤,端王不就大病了一场么? 可是,如果灵卫烟消云散,主人又会如何? 华夫人和其他人都没有对她说过,不过,必然不会是好事。 听到“主人”两字,阿蜕又痛苦地微笑了一下: “能……能同主人自然同生共死……正是一直以来的夙愿。” 闻言,端王一声冷笑: “好个忠心耿耿的灵卫,本王就成全你!” 242.第242章 吓出一身冷汗 “好个忠心耿耿的灵卫,本王就成全你!” 端王手一扬,银针光华一闪就要射出。 “王爷!” 说时迟,那时候快。 就在银针飞出的那一刹那,琉璃上前一步。 伸手抱住端王的右臂,拼命朝上一推。 端王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趔趄了半步。 银光一闪,朝上斜飞出去。 琉璃推完这一下,自己心里先狂跳了一阵,才敢慢慢抬眼去看阿蜕。 只见黯淡的绿光中,阿蜕双眼紧闭,表情竟然是无比的平静。 也不知是绝望受死,还是真以为得偿夙愿。 万幸的是,她齐胸以上的部分还没有变得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凝冻”。 看来,的确躲过了刚才那一针。 “琉璃小姐?” 端王瞟了她一眼,并不等她解释就开导道: “本王知道你生性善良。不过对这样的家伙,心慈手软更不是好事。” 琉璃怯怯地抬起头来,对上端王的双眼。 “我……”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担心阿蜕灰飞烟灭的同时,会连累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八。 至于为什么不忍心让小八出事…… 刚才那一刹那,她也在心头问过自己。 答案自然是找不到的。 或许已经找到了,她却不愿意相信那就是真正的答案。 “王爷,我知道自己这是妇人之仁,不过……” 琉璃心烦意乱地想着,终于在有限的措辞中找到了一个听上去还算合理的。 “王爷就不想知道她的主人是谁,以及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了这一切吗?” 琉璃定了定神,说得煞有介事。 “要是在这里就把她弄没了,我怕就不好追查下去。所以,恳请王爷暂且留下她。” “琉璃小姐说的……倒也有理。” 端王的目光停在她双眼之间,看似漫不经心,却令她心里直哆嗦。 不过至少,他同意了。 “已经伤成这样,谅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端王冷哼一声,终于将手收了回来。 手指一翻,指间的银针已不在了。 琉璃这才松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忽然又“呀”了一声。 “琉璃小姐,你在找什么?” 端王蹙起眉峰,看着琉璃弯着腰在草丛里慌慌张张地翻检。 “那根针。” 琉璃拨开青草,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被自己打飞了的那根银针。 “不必找了。” 端王将她拉住,又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顺口取笑道: “罪过罪过!本王灭个邪灵,却教琉璃小姐吓出了一身冷汗。” 琉璃咬着唇,不敢吭声。 刚才,想到小八可能会随着阿蜕一起丧命的那瞬间…… 她的确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眼前笑容温柔的男子,再想想那个连真面目都没见过的人,琉璃一时有些恍惚。 她从小在闺中被教导的就是“烈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 看的戏文或是坊间小说里,那些故事无论结局悲喜,女子一旦喜欢上哪个男子,都是一心一意专情到底的。 无论贵贱生死,总是矢志不移。 那样的专一才算得上情之所钟,不是么? 可是她呢? 早先倾慕高天士,被拒绝后终于死心,这还可以说是小女孩的迷恋,算不得数。 后来被端王吸引,虽然不敢做嫁入王府的美梦,却也盼着能在他离开金陵之前再亲近些。 她甚至还想过,等到端王离开,自己就找个清静的尼姑庵落发出家。 从今往后,一辈子都抱着这几个月甜蜜的回忆过活。 可是,明明眼里只有端王的她,又是什么时候让心思渐渐被另一个身影占据了? 有时候,看着这一个,却会恍恍惚惚地想到那一个。 这就是所谓的水性杨花吗? 真是罪不可恕! 想到这里,琉璃只觉得双颧滚烫,为自己感到羞愧万分。 “琉璃小姐,琉璃小姐?” “什,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 只见端王双眸含笑,正满蓄柔情地对着自己。 “看来即使是本王,也无法赢得琉璃小姐的全部注意吗?” 听到端王这样的一句,琉璃真是心悸不已。 呆了呆才意识到,这位王爷又是在同自己说笑。 换了从前,她一定会红着脸回嘴道: “不不,正因为是面对王爷,所以才会失神。” 可惜她现在却没有心情来调笑了。 琉璃悄悄按捺下不安的心情,转头看向阿蜕。 “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本王刚才正是想问琉璃小姐,可有什么主意?” “我,我能有什么主意……” “话可不能这样说。” 端王笑吟吟地打断了琉璃的嗫嚅。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王发现,数日不见,琉璃小姐也应当被刮目相看。” “王爷说笑了。我季琉璃仍是那个季琉璃。” 琉璃垂睫低声说道,似乎也是在对自己的心说。 “是么?” 端王不置可否。 “那也许是之前,本王还不够了解琉璃小姐也未可知。” 这样的对话让琉璃实在难受。 既然端王问主意,那她还是说主意吧。 “王爷,不知道这针扎着它能管多久?” “这个本王也不知道。” 端王耸耸肩,又说: “不过瞧她这幅模样,只要没人替她拔出银针,她是一时半会脱不了身的。就算拔了银针,想要恢复到以前的能耐,也至少要两三个月。” 俊眸一眯,闪过一丝异光。 “当然,还要看她的主人有多大能耐。” 琉璃并没有注意到端王的神情,只是问道: “那么就算我们走出幻境,她也不会怎么样,对吗?” “不错。” 见端王这样肯定,琉璃就点点头。 “那么我们就先出幻境,再请成大人来查验。” “成远步?” 端王一挑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他也是弘道馆内数一数二的人才,来瞧瞧说不定就能瞧出这邪灵的来路。” 这时从他们身边传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呵呵,呵呵,你们两个说得倒是热闹。” 阿蜕那满是皱纹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真以为,我会放你们出去不成?” 243.第243章 最在乎的是主人 阿蜕的形态其实已经模糊了,但是双眼中的戾气仍是让琉璃心中一颤。 “不,你会的。” 她望着阿蜕,轻轻叹了口气。 “蠢女人,你知道什么!” 阿蜕冷笑一声,重新闭上双眼。 琉璃知道,这是不想听自己说话。 不过她还是轻声细语地说了下去。 “阿蜕,你现在伤成这样,已经没有能力再困住我们了。” “是么?” 阿蜕艰难地咧了咧唇角。 “你可以试一试,看看我的能耐是不是只剩下这么点!” “你……” 琉璃怯怯地瞟了端王一眼,有些担心阿蜕的话激怒他。 不过只见端王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脸上仍是微笑浅淡。 似乎并不打算现在插手的模样。 不过看他一只手藏在袖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捏着那几根针了。 琉璃知道,她必须先说法阿蜕。 否则一旦端王不耐烦起来,说不定又是一针扎下。 想到针,琉璃倒是有了个主意。 “我不需要试。别忘了——” 她朝端王那边努了努嘴。 “只要王爷再动动手指,不管你有多少能耐都会不复存在。” “哼,蠢女人。” 阿蜕冷哼道: “你们把我逼迫到这个地步,就没有想过……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么?” 最后八个字,她说得嘶声力竭。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琉璃只觉得地动天摇。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身周的世界更加模糊了。 “别忘了……这里是由我掌管的。” 阿蜕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哑了。 “一旦……我不在……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要不要试试,看看你和我谁会先完蛋?” “不,你不会。” 琉璃定了定神,回答说。 经过刚才那一震,她心中更加笃定了。 “如果你想这样,早就可以这样做了。可是你没有。” 她的视线扫过阿蜕被凝固的身体。 刚才还是青绿的色块,现在似乎变得更加黯淡了。 衣裙的下摆甚至隐隐有些发黑。 琉璃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啊!” 尖叫起来的却是她自己。 指尖触碰处,凝固的色块纷纷碎裂瓦解,化做黑灰的粉末落下。 一转眼,就消弥在这个越来越模糊的世界里。 看着阿蜕的残躯,琉璃惊恐万分,手指僵在半空几乎收不回来。 “王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颤声问道。 端王耸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邪灵碰上镇灵的法宝,哪有还能全身而退的道理?” 阿蜕也厉声说道: “放心吧,就算是这样,我……也有的是办法……” 见她如此倔强,琉璃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你瞧,你已经变成了这样……如果你想那样做,大可以在之前那两根针扎下时就动手,不是么?” 无论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报复,她都应该那时候动手。 动手越早,她吃的苦头就越少。 可是,阿蜕并没有。 “为什么呢?” 琉璃说着,环视身周的世界。 看起来,随着阿蜕的衰弱,这片树林真的岌岌可危。 “当然不会是因为对我们心慈手软,而是有不能那样做的理由吧?” 她看着阿蜕,露出一丝哀怜之色。 “我猜,大概那样做了之后,你自己也将不复存在。虽然你不畏惧同归于尽,但是你若不在了,你的主人也会受到重创……” 她突然之间想明白了。 为什么阿蜕这么憎恨她。 为什么阿蜕一而再三地背着小八对她下手。 为什么阿蜕这么恨着她,却由要尽力把她困在幻境中。 都是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在乎的,应该是你的主人吧。” 琉璃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一张银质的面具。 面具下优美的唇线微微翘起,似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不会让他出事,对不对?” 阿蜕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林子中非常安静,只有琉璃微颤的声音在回响。 “所以,让我们离开吧。把我们困在这里的结果只有一个……” 她压低了声音,想尽量说得严厉冷酷一些: “为了离开这里,就算冒着同归于尽的危险,我们也不得不再拿出针来试一试。” 说完之后,林中一片静默。 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这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崩溃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觉得自己双脚已经站麻了,忽然听到阿蜕嘶哑地开口了: “你们走吧!” “出口在哪里?快告诉我们!” 阿蜕看了琉璃一眼。 她现在只有****以上还能微微动弹,连手势都无法做出。 所以她眨了眨眼。 即使在痛苦和虚弱中,那种狡黠的眼神也令人相当难忘。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她突然吟诵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却很清楚。 琉璃愣了愣,正要打断,端王却一步踏上前来。 “你?” 阿蜕闭着眼睛,自顾自继续吟诵。 “亭台六七个,八九十枝花。” 她吟的这四句琉璃也知道,是一首古诗。 简单易懂,朗朗上口,是孩童发蒙时就学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端王听完之后竟然一脸铁青。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 他厉声喝问,语调神情之严肃,竟是琉璃之前从未见过的。 阿蜕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出一声低笑: “王……王爷……我知道的……可……多着呢。” 说完这一句,她就闭着眼睛再不说话。 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躯凝固在半空中,就如死物一般。 端王看着她,原本还打算再问什么,最后还是一拂衣袖作罢了。 “走吧。” 他再说话时,声调又变得和悦起来。 大手握住琉璃的,仍然温暖如昔。 “王爷知道怎么走了么?” 琉璃随着端王朝前走,一边不安地朝四周张望。 除了崩溃变形,变得模糊之外,这片树林仍与他们刚才所走过的一样。 这里和那里之间看不出任何变化。 走来走去,似乎仍在同一个地方。 端王却走得非常笃定。 “那首诗,是一个暗语。不,应该说是一道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的谜题。” 244.第244章 生门?死门? “谜题?” 琉璃有些吃惊。 她五岁在自家私塾发蒙,就背过这首古诗了。 简简单单二十个字里,竟然会暗藏玄机? “是啊。不过知道这道谜题的人,还活在这世上的恐怕不超过十个。” 端王拉着琉璃继续朝前去,脸色晦暗难辨。 “至于这谜底,就是走出去的口诀。” 他一边解释,一边领着琉璃在林中穿行。 忽而拐弯,忽而后退,忽而又前行。 琉璃跟着走已是晕头晕脑,完全琢磨不出现在的走法和那首诗的联系。 不过端王说的的确没错,走着走着,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原本无径可循的草地上,赫然又出现了一条小路。 “走吧,前面就是出口了。” 端王举步上前,袖子却被琉璃拽住了。 “王爷等等!” 琉璃拦住他,并扭头朝另一边努努嘴。 “那里……还有一条路。” 原来此时的树林因为阿蜕元气大伤,一切幻象都摇摇欲坠,不少树木都化为烟雾。 一缕缕青绿灰黑的烟雾袅绕,遮住了地面上原本的风景。 多亏琉璃心细多瞅了两眼,又碰巧最前面的烟雾散了一些,这才注意到烟雾下隐约可见另一条小路。 原来他们现在所在的小路竟是分岔的。 两条岔路一左一右,通向不同的方向,也不知哪一方才是出口。 端王打量了两眼,轻蔑地笑了笑。 “好个邪灵,竟还藏了这样的花招。” 接着,他又看了看琉璃。 “接下来该怎么走,琉璃小姐可有主张?” “我……我也不知道。不如先选一条走走?” 琉璃怯怯地提出一个建议。 端王却摇摇头。 “那邪灵狡猾凶暴,一早就布置下这个陷阱,岂会容忍试探?” 说着,他就朝前随意迈出了两步。 “你瞧——” 琉璃瞪着他脚下,已是目瞪口呆。 就在端王迈出脚步之后,他之前所站的地面竟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一小段路面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而琉璃所站的位置,以及端王身前的道路仍然是好端端的。 端王迅速地朝后跳了一步,重新回到琉璃身边。 “如果我们继续走下去,每走一步,身后的道路就会消失一步。到时候就算发现不对劲,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接着,他又向琉璃解释说,这种布置起自奇门遁甲之术,通常会设一个生门,一个死门。 “生门自然是让人逃出生天,至于死门……” “就是死吗?” 琉璃瑟缩了一下。 “倒未必是丢掉性命,也可能是一直被困,又或者其他更可怕的。总之,一旦进入死门,就会深陷死境而永无脱身之时。” 端王唇角仍挂着微笑,不过琉璃听得出来,他现在是很认真地在说。 再看看左边的路被烟雾笼罩,看着固然阴森可怕;右边的路朝前没多远也是一片模糊景象,让人不明虚实。 怎么选择,着实让人有些为难。 面对如此难局,琉璃想了想,竟然也想出了一个主意。 她解下裙带拿在手中,又将带子的另一端递给端王。 端王心有灵犀,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也好。琉璃小姐就抓着裙带留在这里,本王先选一条路去瞧瞧。一旦有什么不妙,还能顺着裙带走回来。” “不不,王爷,还是你留在这里。” 琉璃朝前方虚无缥缈却又暗藏杀机的风景瞟了一眼。 “王爷力气大,万一我遇见什么,你还能把我拽回来。如果留我在这里,有什么状况也没办法相救。” 她又真心实意要求了两次,端王终于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琉璃小姐,请千万小心。” 他将裙带在手腕上紧紧绕了两圈,又试了试松紧。 “一旦觉得什么不对劲,你就拽两下裙带。” 琉璃点点头,也将裙带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这天穿的是海棠红的裙子,裙带则是更浅嫩一些绯红。 注意到这一点时,琉璃的脸上略略有些发烫。 就好像……在她和端王之间牵了根红线一样。 这样想着,她要出发时倒也不那么紧张不安了。 “一左,一右,琉璃小姐打算选哪一边?” 端王含笑问她。 琉璃看了看前方,还是觉得左边那片烟雾十分可怕。 于是她咬咬唇,转向了左边。 对她的这个决定,端王也有些惊异。 “我是想,阿蜕既然设下这个局,就一定不会让人轻松过关。左边看着比较可怕,也许就是她想借此恐吓人不敢走这边。” 琉璃这样解释道。 “也说不定,她就正等着有人这么想。” 端王笑了笑,又笑得琉璃心中七上八下起来。 她牵着裙带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看。 端王站在原地,正凝神注目着她。 见她回头,立即报以抚慰的微笑。 琉璃又朝前走了五六步。 这时再回过头来,愕然发现:不仅她刚才走过的路消失无影,就连她和端王之间,也像隔了一层浓雾一样。 端王的笑脸已经看不清了。 好在他们之间那根绯红的带子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琉璃又朝前走了三四步,这时觉得手腕上的带子已经绷紧了。 看来,这就是她所能走到最远的地方了。 琉璃小心翼翼地朝前张望,只觉得烟雾更加浓重了。 前方完全是一片看不清的黑暗,隐约还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咦?” 她侧耳听了一听,突然发现那奇怪的声音竟然是人的呻吟。 “小……小姐……” 听这微弱的呻吟声,难道是…… “月圆?是月圆吗?” 琉璃大声问道。 浓雾中并没有人回答她,呻吟声也变得断断续续了。 也许……是月圆受伤了? 想到那圆脸的天真丫鬟,可能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琉璃就心急如焚。 “月圆,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又更加大声地喊了几句。 浓雾中仍然没有动静,倒是背后传来端王关切的声音: “琉璃小姐,出什么事了?” 虽然只隔着这十来步远的距离,端王的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接着,绕在琉璃手腕上的裙带就动了起来。 245.第245章 第二百四十 迷雾中有怪物 裙带窸窣而动,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将琉璃卷向身后。 琉璃还来不及惊叫,就被裙带拽了回去。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恰恰对上端王紧张万分的眼神。 “王爷怎么了?” “你还好吗?” 两人同时发声,接着又相对一愣。 琉璃赶紧从端王的臂弯里直起身来,又担忧地看着浓雾那边。 “王爷,我刚才在那边,似乎听见月圆的声音。” “月圆?” 端王皱皱眉,接着想了起来。 “你那个小侍女也在这里?” 琉璃点点头。 “那声音虽然很微弱,不过应该是月圆的没错。现在也只有她,才会呆在这幻境里。” “照这样说,前方也许就是死门。” 端王揣测道。 琉璃忧心忡忡地摇摇头。 “刚才我只是听见声音,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还要再去看看。” 她看看手上卷着的裙带,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可惜这裙带不够长,这可该怎么办?” 总不能要端王也把衣带解了吧? 何况隔着浓雾,她也看不清月圆离自己到底有多远。 说不定两个人的衣带,再把裙衫撕成条连起来也不够。 琉璃正在焦急,端王已经伸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条树枝。 此时的树枝也随着整个幻境变得有些模糊,拿在手中也总让人觉得看不真切,也许下一刻就要变成烟雾。 琉璃不明所以地看着端王拿出一根银针,朝这条树枝上轻轻扎了一下。 刚才还带着嫩叶的树枝瞬间变了模样。 嫩叶消失,而枝条也凝固成了一条细细的青绿色。 端王吹了口气,这抹青绿就化作一股轻烟消散了。 “看来可以一试。” 端王说着,就把手中的银针交给琉璃。 “琉璃小姐,你带着针过去。到了裙带不能再拽动时,就用这针戳一戳面前的烟雾。” 他这样说着,眉峰却仍然没有松开。 “这个方法或许有用,不过……” “请王爷不必担心。” 琉璃将针别在领口,又把裙带在手腕上缠好。 “我去试试看,不行还请王爷拽我回来。” “如果本王现在说不行,想必也不是不行的。” 端王含笑点点头,目送琉璃转过身去。 这一次琉璃前行,脚下已经没有了路。 好在之前走过一回,十步路的朝向总不会有错。 她快步走到裙带的尽头,眼前果然还是浓重的浓雾。 仔细倾听,仍然有那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来。 至少月圆还活着。 这样一想,琉璃的心又镇定下来。 她小心翼翼取下别在领口的银针,也不知道如何用,就捏着针朝烟雾挥去。 刹那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像在装满水的皮囊上划出一个口子那样,她握着针的手在烟雾中划出了一个弧形。 烟雾一开始还是缓慢的,很快就是争相恐后地缩进了那道弧形的口子。 最终,只剩下一弯青黑色的弧线,如残月般悬在半空。 琉璃战战兢兢地吹了口气,这弯青黑的残月就飘落坠地,转眼消失了。 果然是好法宝! 她的眼前终于明亮清晰起来。 果然,就在前面两三步远处倒着一个人。 看衣裳颜色,一定就是月圆! 琉璃心中急切,忍不住朝前挣了挣身子。 “月圆!月圆!你醒一醒!” 月圆伏倒在地上,背对着琉璃,口中只是呓语不停。 看着她这样,琉璃更是焦急不已。 想来想去,只能将手腕上的裙带放松了一圈。 她朝前走了一步,终于能探身触摸到地上的身子了。 翻过来一瞧,果然是月圆。 只见月圆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琉璃连声呼唤,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她的脸。 折腾了好半天,月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小姐?” “月圆,我在这里!” 见到月圆苏醒了,琉璃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因为太过虚弱,月圆一时半会还站不起来。 “小,小姐……刚才你去哪里了……这林子好可怕……” “别急,有话回去慢慢说。” 琉璃摇摇头,示意月圆不要激动。 “不,小姐你不知道!这里……这雾里有怪物!” 月圆大声说道。 颤抖的声音和眼神都在告诉琉璃,她之前在这里经历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是什么样的怪物?” “我……我说不清楚……可是怪物好可怕,个个都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月圆说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还有我阿哥,我阿姆……他们也变成了怪物……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看着月圆这模样,离被吓疯也不远了。 说不定,这条路真的是通向死门? 眼见着身周的树木又在继续化为烟雾,而烟雾又在一点点聚拢来,琉璃心中的恐惧也一点点重新泛起。 “月圆别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琉璃试着扶起月圆,但是月圆瘫软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 她自己,也没有力气把月圆拖走。 就算能拖动,也快不过烟雾聚拢来的速度。 如果烟雾里真有怪物呢? 哪怕就只是月圆的恐惧幻象,琉璃觉得再经历一次,月圆也许就真的吓疯了。 所以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看看地上的月圆,再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绯红裙带。 琉璃咬了咬嘴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解下腕上的衣带,把它系在了月圆的腰带上。 “但愿一切都能平安。” 她闭眼轻声祷念了一句,拽了两下裙带。 按照事先约好的,端王在那头用力一拽,加上琉璃也在这头助力,竟然真的把月圆拽了起来。 一眨眼,月圆就跟着裙带离开了。 “琉璃!” 接着,端王的声音就在那头响起。 “琉璃,你在哪里?” 也许是出于急切和关心,他终于把“琉璃小姐”的后两个字省略了。 “王爷放心,我这就回来……” 琉璃高声回答道,然而她的声音却被已经重新聚拢的烟雾吞没了。 也不知道,端王在烟雾那头能不能听清楚。 不过眼下琉璃已经来不及担心这个问题了。 246.第246章 永远逃不出手心 只是送月圆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周围就变了模样。 绿色、青色、黛色、黑色……浓淡不一的烟雾在琉璃眼前汇成了一片汪洋。 她身陷其中,已经不辨方向。 浓雾外隐隐传来端王的叫喊声,然后每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琉璃定了定神,伸手去从领口上取银针。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银针的那一瞬间,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 “别动!”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琉璃抬起眼来,森冷的银面具映入眼帘。 “小八?!” 她惊叫出声。 一时琉璃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喜是忧,手一抖,那根银针就飞了出去。 银光微闪,在厚重的烟雾上划出一道口子,一转眼就不知落在了何处。 被划开的烟雾立即又聚拢来,不怀好意地朝琉璃身边逼近。 此时此刻琉璃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看着小八。 “你……你到底是小八,还是幻象?” “你说呢?” 银面具后眸光一闪,似乎藏着笑意。 琉璃再探究细看,却发现面具之后的瞳孔已是两点血红。 “你……” 她甚至来不及惊叫,就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睛凑到自己面前。 他凑得是这样近,她甚至能在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在火焰中站着的自己。 下一转瞬,她就发现自己真的站在一片火焰里。 熊熊火焰在她四周燃烧,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赤红。 小八不见了。 但是天地之间回荡着他低哑而冷酷的笑声: “死心吧,你永远,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琉璃骇然地用双臂环住自己,却仍然停不下颤抖。 火舌舔上她的衫裙,又卷过她的发梢。 她并没有觉得热,反倒觉得凉。 凉至骨髓,凉彻肺腑,凉得她身心内外都不由自主地作痛。 她想拔腿就跑,却又迈不开步子。 比绝望更加绝望,大概就是这种滋味了。 琉璃终于放声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声和小八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汇成这片通红天地里浩荡的风声。 渐渐的,风声中又多了其他声音。 哭声,笑声,咒骂声,哀求声…… 每个声音都是她似曾相识的。 琉璃抱着头,胆战心惊地睁开双眼。 立刻又吓得大叫一声。 “阿娘?!” 不,不只她的生母朱氏,还有她爹季柏年,她的继母宋氏,四个姐妹,表哥宋承恩和表妹宝瓶…… 还有高天士,还有成远步,还有肃王…… 甚至还有那个曾经啐过她的小乞丐。 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在火焰中。 跳动的火苗扭曲变成,变成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每张面孔都凝视着她,并在火中张开黑洞洞的嘴,不停地对她说着话。 他们说得又急又响,彼此交错,织成一张密网把她困在当中。 琉璃张了张嘴,却发现除了尖叫,此时的自己竟然已经不会发别的声音了。 不,她不能再听他们说下去。 残存的意识在恐惧之外提醒着她。 琉璃强迫自己深吸了两口气。 每一口气都凉得足以把她冻成冰块,胸腔里更像被刀子刮过一样疼。 不过正因为如此,她似乎要比刚才清醒一点了。 这只是幻象,只是幻象而已。 她一定还站在刚才的地方。 只要……能找到那根失落的定魂针…… 眼前的妖异景象就能被消灭。 琉璃这样反复告诫着自己,同时慢慢蹲下身去。 她记得刚才银针飞出去时,离身边并不远。 不过眼下她身边可不是草地,也不是烟雾,而是一片冰凉的火焰。 每一朵火焰上还有一张不怀好意的面孔。 要对着它们伸出手去,还真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琉璃颤抖着,把右手探了出去。 手从冷火中穿过,就像寒冬腊月浸入冰水一样。 更可怕的是,手指还没贴到地面,就被火焰上的一张嘴张开咬住了。 咬住她的那张面孔上还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偏偏这张脸,又是琉璃非常熟悉的。 宋承恩。 “琉璃……妹妹……” 那张嘴一边笑嘻嘻地叫着她,一边咀嚼起来。 咔擦——咔擦—— 琉璃竟然听到了骨头脆裂的声音,同时一阵剧痛从手上传来。 所谓十指连心,这一痛真是痛得她眼泪滚滚而出,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再看一眼,更是可怕。 透过火焰,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手是怎么被咀嚼,血肉剥离,白骨脆裂…… 而宋承恩的脸一直在火中微笑。 “琉璃妹妹……同我……在一起……” 虽然手上除了剧痛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琉璃仍是咬着牙继续把手探下去。 终于,她摸到了地面。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摸到银针。 琉璃疯狂地在地上摸索着,浑然不顾自己已经被冷火缠身。 如果此时有面镜子,她一定会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火人……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身下的地面就真的变成了一面镜子。 比她所用过的任何菱花镜都更加照影清晰。 简直就像两个她面对着面。 她也看见了,自己真的烧成了一个火人。 更可怕的是,全身都缠满了化为火焰的熟人。 不过最可怕的还是,她的手竟然从镜面径直穿了过去。 镜面之下,是一片虚无。 她还来不及收手,整个人也跟着掉了下去。 “啊——” 琉璃是在自己的惨叫声里回过神来的。 她又回到了之前的地面上。 身周烟雾袅绕,却没有了小八,也没有了其他幻象。 难道,这个幻境与她的心思也有关系? 琉璃心中猜疑不定,却也只能先在地上找定魂针。 这一次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在脚边不远处发现了一小块凝固的色块,隐藏在茸茸青草中。 果然,那块色块之下,就是银针。 琉璃心中叫了一声谢天谢地,赶紧将针拿了起来。 双手紧紧握住,转向身后的浓雾。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她用银针划过,烟雾就退散了。 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端王,还有月圆就在前方不远处。 甚至能看清端王脸上凝重的表情。 可是…… 247.第247章 另一条路 琉璃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明明和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回去时脚步却特别沉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落不到实处,要想再抬起来就更加难上加难。 而且路也似乎变得特别漫长。 仅仅只有十来步的距离,她却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在那边探出身子,朝自己伸出手。 她也把手伸了出去。 眼看两只手用力伸长,指尖就要相触。 就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却永远无法突破。 她看见端王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她大喊着什么,可是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又挥舞银针,胡乱在身前比划了半天。 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琉璃不停地朝前走,却怎么也够不到端王的手指。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就要在这里不停地走到死了。 这时琉璃记起刚才在火焰幻境中的情形。 这个幻境似乎同她自己的心念也相关,能不能试一试呢? 琉璃闭上眼睛,口中心中不断默念: “如果我走了出去……如果我走了出去……” 然而睁开眼来,情形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正在绝望中,她忽然看见对面的端王对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琉璃看来看去,只看出了那似乎是一个吃东西的手势。 可是,她身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灵丹妙药可吃? 琉璃一头雾水,想来想去,视线突然落到手中所捏的银针上。 莫非…… 她举起银针,在面前摇晃了一下。 心中希望端王能看清银针的光芒。 只见端王缓慢但是坚定地点了三下头。 琉璃心中又是惊奇,又是犹疑:端王竟然是在叫她吞下这根定魂针么? 手中的银针,长约寸半,看起来就尖锐无比。 如果吞下去,只怕一定会肠穿肚烂。 不过,也许身为驱邪镇灵的法宝,它和普通绣花针会不一样? 她真的要用自己来试吗? 琉璃原本以为自己会义无反顾地相信端王,可是她把针举到嘴边,手颤抖着又移开了。 对面的端王眼神严肃,又一次朝她做了刚才的手势。 看他神情焦灼,显然是在催促她。 琉璃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脑中突然掠过之前的一些情景。 老胡拍着小厮们的后脑勺…… 花好脑后没入的银针…… 花好…… 琉璃睁开眼来,毅然将银针送入口中。 冰冷的针一滑而下,她只觉得全身一颤。 在意识消失之前,琉璃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扑倒。 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琉璃!” “小姐……小姐……”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端王怀中。 眼前是两张焦灼而欣慰的脸。 “小姐,你可算醒过来了!” 月圆跪在她脚边,喜极而泣。 “月圆……你,你还好吗?” 琉璃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拉过月圆的手。 “我没事了。多亏了小姐。” 说着月圆又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端王轻咳数声,才终于打断了主仆二人的抱头痛哭。 “王爷,那条路……” 琉璃记起正经事,急急擦掉眼泪说道。 “本王明白。” 端王的手拂过她的发鬓,非常温柔。 “等你歇息好,我们就走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 之前她走过的左边的路已经完全消失了,琉璃有些不安地看着右边的岔路。 看似平静的朦胧风景外,说不定也是暗藏杀机。 经过刚才那一场折腾,她是真的已经筋疲力尽。 “不必担心。刚才本王让你吞下银针,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五感,对你并没有真正的伤害。” 端王柔声解释道。 “现在针已经取出,你再休息一会儿就有力气了。” 琉璃点点头,又担心地看看四周。 谁知道那些由恐惧而来,却比恐惧更加恐惧的幻象会不会再度袭来? “王爷,我已经没有事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赶紧先顺路出去吧。” 月圆点点头,扶住琉璃。 端王看了她们一眼,淡淡说了声“也好”。 右边这条路因为没有烟雾袅绕,走起来倒是要顺畅许多。 不过,也有些太顺畅了。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居然什么阻碍都没有遇见。 越是这样平静,琉璃心中就越是不安。 她偷眼看看端王,发现他的表情也是越来越凝重。 突然,前面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声。 “小姐……小姐……” 这声音? 琉璃听见不禁大吃一惊。 这声音竟然是月圆的! 可是,此时月圆明明就陪在她身边。 琉璃看看月圆,只见她也是一脸惊奇。 “不要急,先上去瞧瞧究竟。” 端王镇定地说,领着两人继续朝前走。 越靠近,那声音就越清晰。 琉璃可以断定,这声音的确就是月圆的。 而且,与她之前在烟雾中发现月圆时所听见的声音完全一样。 难道,这又是她的幻觉? 可是,端王和月圆也都听见了。 琉璃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几个人一起陷入的幻觉。 他们又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见一个女子倒伏在地上。 不仅衣裙颜色,发髻首饰看着眼熟,就连倒伏的姿态,都与当时的月圆一模一样。 琉璃忍不住奔上前去,亲手将地上的人翻过来。 果然是月圆! 琉璃看看地上的月圆,再看看站在一旁的月圆,已经完全惊呆了。 两个月圆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半昏迷,另一个满脸震惊。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琉璃跌坐在地上。 “当然是那个邪灵弄的把戏。” 端王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银针在手。 琉璃还来不及阻止,就见银光一闪,没入地上的月圆体中。 “如果是幻象,这一针就足以让她原形毕露。” 端王这样说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地上的人形仍然没有变化,只是从半昏迷陷入了昏迷。 “奇怪。这模样分明是五感被封住了。” 端王俯身检查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听见这句话,琉璃不禁朝身旁的月圆看去。 248.第248章 第二百四十三 谁是怪物 在琉璃扭头看向身边的同时,端王也用同样怀疑的目光看了过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注视,让月圆不安起来。 “小姐……” 月圆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地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她一定是怪物……雾里变出来的怪物……” 因为着急,她语无论吃,说不清楚只有跺脚大哭。 这的确是月圆。 可是,正如端王所说,如果是幻象,绝不会在被定魂针扎过之后还不变化的。 琉璃看着月圆,胆怯地朝后一缩,避开了月圆伸向自己的手。 “至少现在看起来,她并不是幻象。” 端王的手掌在地上的月圆头顶悬停片刻,将银针吸了出来,重新拿在手里。 “至于你——” 月圆噗通一声跪倒地上。 “奴婢不是幻象……真的不是……” 正在哭着剖白的时候,端王出手如电,已在她脑后也扎入一针。 琉璃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月圆,在心里默数了一百下。 然而与刚才同样的,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了。” 端王轻叹一声,扬了扬手,将银针取出。 两个月圆被定魂之后,回神也需要一段时间。 琉璃看着她们两肩并肩躺在地上,真如一对孪生姐妹。 两滴完全一样的水。 不过只有一个才可能是月圆。 究竟是哪一个呢? 阿蜕事先在这里埋伏下两个月圆,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琉璃心烦意乱地想着。 一旁的端王也同样陷入了思索。 片刻之后,他朝琉璃递了一个眼神。 “等她们醒来,就由琉璃小姐来问话。” “我吗?” 琉璃实在拿不住自己应该问些什么。 端王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月圆既然是你的丫鬟,她的事情必然你最清楚,你的事情也必然她最清楚。总有什么是连邪灵也不知道的吧。” 琉璃思前想后,也只有月圆当初悄悄对自己诉苦的家事算是两个人的秘密吧。 这时两个月圆都已经清醒过来。 一醒来两人就面面相觑,接着竟然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怪物!” “怪物!” 两人同时朝更后退去,更是同时把胳膊举起来,做出抵御危险的手势。 在琉璃看来,她们的动作完全一致。 脸上惊愕和惶恐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月圆……” 她轻咳一声,却不知道应该先看哪一个。 公平起见,只好看着中间的地面。 “小姐!” “小姐!” 两个月圆又同时扑到她脚边。 一边一个,同时拽住她的裙角,又同时抬起布满泪痕的脸。 “小姐,我才是月圆,她是怪物!” “小姐,我才是月圆,她是怪物!” 两个人一起哭喊起来,声音又尖利,琉璃听得太阳穴一阵阵作疼。 “你们别吵!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 虽然琉璃这样说,两个月圆还是一阵哭喊剖白,好半天才抽抽搭搭地安静下来。 “月圆你今年多少岁?原籍在何处?” “回小姐的话,奴婢今年十五岁,家在河梁应县。” “回小姐的话,奴婢今年十五岁,家在河梁应县。” 两个人又是同时回话,只字不差。 “等一等。” 在一旁老神在在看戏的端王终于出声打断道。 “还是分开盘问得好。” 说着,他手指一抬,露出一丝银芒闪烁。 “你们谁先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 用定魂针封住五感,无论别人怎么回答,被封住的这个也是不会知道。 两个月圆见了定魂针,都是一脸惶恐。 端王也懒得同她们啰嗦。 手指一弹,其中一个月圆就应声倒地。 剩下的一个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琉璃。 琉璃又问了些常见的问题,如家中有什么人,在庄子里都负责什么伙计。 中间穿插了一些她认为只有月圆才知道的问题,诸如左边衣箱第三层放着的那条裙子是什么颜色,她有几对珍珠耳坠,其中同一产地的有几对…… 一路问下来,这个月圆都对答如流,让人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 “那天你同我央求,想带回家给你阿姆的东西是什么?” 最后,琉璃问了这个问题。 月圆愣了愣,低声回答说: “是一个打碎了的青瓷杯子,难为小姐还记得。” 听见这个回答,琉璃朝端王看了一眼。 端王扬了扬眉毛,似在问她这个可有问题。 琉璃摇摇头,接着又重重地又摇了两下。 表示并没有问题,但是她也拿不住。 “换人。” 端王投来理解的一瞥,又如法炮制,将这个月圆放倒。 “看起来,无论她们是什么,倒都不畏这针。” 端王玩味地看着手中的银光。 “为什么会这样呢?” 琉璃想不明白。 “这针虽然管用,却也并非万能。” 端王说着看向琉璃。 “等一会那一个若是同样的说辞,你将如何定夺?” 他说的正是琉璃最担心的。 “我……我也不知道。” 琉璃只能再心中暗自祈求运气不会这么糟。 然而俗话说得好,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二个月圆醒来后,面对同样问题,果然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回答。 最后说到碎杯子时,脸上悲伤与感动的模样都与前一个别无二致。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那就只好把两个都带上了。” 端王倒是急不忙,笑微微地受了两个月圆的跪拜谢恩。 “俗话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要我们走出幻境,冒牌货也定然会原形毕露。” 琉璃想想,于今也的确没有其他办法了。 然而他们刚要前行,两个月圆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小姐,万万使不得!” 其中一个月圆拽着琉璃的袖子。 “这条路不能走!前面,前面有怪物!” 看她一脸恐惧,并不像骗人。 “不不,小姐!就是这条路!” 另一个月圆也拽着琉璃的袖子。 “奴婢刚才就是走错了路,才遇见了……那么多怪物……好可怕……” 两个人一边指责对方是怪物,撒谎,一遍奋力将琉璃拽向自己的一方。 刺啦一声,琉璃的左右袖子终于都裂了。 249.第249章 镜像之术 “你们!” 琉璃看着自己露出来的手臂,真是哭笑不得。 偏偏两个月圆还都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唯恐她走上错误的路。 “王爷,这可该怎么办才好?” 她求助地望向端王。 端王双臂抱于胸前,朝她微微一笑。 “本王也很期待,琉璃小姐会怎么办?” 自从幻境相遇以来,端王对她的态度也与过去有了微妙的不同。 琉璃总觉得,之前几回端王对待自己都有考验、观察的意味在其中。 这一次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势必不会插手。 可是,眼看身周的幻境越来越岌岌可危。 如果不赶紧离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说不定,这就是阿蜕埋下这两颗棋子的意图。 她为难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正举棋不定时,琉璃忽然瞟见了其中一个月圆手腕上的金镯子。 之前所发生过的事情突然从她脑海中闪过。 “月圆……” 她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张了口。 “你们还记得随我进来的事情么?在那前后发生了什么,可都还记得?” “记得,小姐我记得!” 两个月圆又同时开口。 她们俩说得又急又快,唯恐琉璃听信另外一方。 不过,从她们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完全一样。 “我先是跟着小姐到了李妈妈院里,那间东屋……接着小姐命我点火。后来,也不知怎的,我们就落到了后院的乌龟池里……” 两人正说着,又相互瞪了一眼。 “喂,你这怪物不许学我!” “喂,你这怪物不许学我!” 琉璃唯恐她们又争执不下,赶紧打断说: “不错,正是这样。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两人恨恨地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地回忆起来。 “……后来,小姐命我用金镯子打那只乌龟。喏,就是这只金镯子。” 两个月圆一起举起手腕,晃动着腕间的镯子。 琉璃被金光闪得有些头晕,不禁伸手遮挡。 “你打了那乌龟吗?” “没……没有……” 两个月圆脸上都露出胆怯而后悔的神情。 “奴婢一时踌躇……并没有来得及打它。” “哦,那么当时你在踌躇什么?” “奴、奴婢瞧那只乌龟在后院养了这么久,小姐和公子爷都是喜欢的……要是打伤了,那多可怜呀。” 两个人的说辞仍然完全一样。 “之后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听见琉璃这样问,两个月圆就同时摇起头来。 眼神也是同样的迷惘而惊恐。 “奴、奴婢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只知道一眨眼的功夫,奴婢就到了这林子里来。这林子……有,有怪物!” 说着,两个月圆又抓住琉璃的胳膊朝不同方向摇晃起来。 “小姐,万万不能朝那条路上走!” 琉璃叹了口气,从她们的拉拉扯扯中费力地转向端王。 “王爷,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端王微微一笑,居然非常信任琉璃,并没有问她是怎么弄明白的。 “那么我们接下来应该走哪条路,琉璃小姐可有主张?” 琉璃看看前方模糊的幻境,再望望另一方盘旋的烟雾。 “哪条路都是一样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闻言,端王俊眉一挑,却并没有多问。 “那么就继续朝前走吧。” 他说着,就朝两个相争不下的丫鬟瞟了一眼。 “住手!你们的规矩何在?” 他喝止的声调并不高,也不算严厉,却自有皇室中人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两个月圆吓了一吓,讷讷地松开了缠着琉璃的手。 “可是小姐……” “可是小姐……” “你们不必多说,我心中自然有数。” 琉璃理了理破碎的衣袖,想尽量遮住自己的粉嫩手臂。 不过这当然是徒劳。 “我现在也不知你们谁真谁假,不过……” 她说着,目光有些伤心地扫过眼前两个月圆。 “如果乐意,你们就跟着我走。不乐意的话,也不强求。” “奴婢当然要跟着小姐!” “奴婢当然要跟着小姐!” 两个月圆也是同样的忠心耿耿。 琉璃点点头,跟在端王身后朝前走去。 两个月圆一左一右拥着她,却不敢再伸手拉扯。 他们走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端王突然噫了一声。 “这里也起雾了。” 果然,青黑的烟雾缭绕,将前路遮得严严实实。 端王拿出银针正要破除烟雾,却被琉璃拽住了袖子。 “不,王爷。” 琉璃摇摇头,眼神定定地看着那片浓雾。 “不是这里也起雾了,而是……这里就是那里。” 端王愣了愣,接着恍然。 他们回过头,看看来时的道路。 远远的另一头果然是同样的烟雾涌动。 如果以他们最早所站的岔路口为原点,那么路两端的风景是一模一样的。 “原来如此。” 端王的声音竟有些激动。 “这是镜像之术!这一定是镜像之术!” 他简单地对琉璃解释了两句。 说这种异术何驱灵之术一样,是古代传下来的方术,如今只有古籍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他少年时曾对这些异术有兴趣,也曾请教过弘道馆的高人。 不过,都说这种异术早已失传。 就连古书中的记载,也是残破不全的。 照着记载根本无法修炼成功。 “想不到,那个邪灵却能做到!” 端王不禁大声感叹道。 琉璃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竟然觉得此时此刻端王的声音中,除了兴奋还透着一丝惊喜。 明明他们被这邪术坑害惨了。 说不定等会儿还有更可怕的遭遇在等待着。 她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把心底的一个想法按捺住了。 只怕,用这种镜像邪术的并不是阿蜕……而是……小八…… “王爷,这两个月圆都说雾中有怪物。我之前也曾在雾中呆了一会儿,的确遭遇了匪夷所思的景象。” 事到临头,琉璃对自己的猜测又有些迟疑起来。 “那时我只当又是幻象。现在想来,那里却是和现在的幻境不是一个世界。” 她大致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她就像是从镜子里掉出来的。 “我想,也许我们必须进入那里,才能离开这里。” 250.第250章 第二百四十五 想得太简单了 “我想,我们必须进入那里,才能离开这里。” 琉璃这样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迷雾深处。 “小,小姐?” 两个月圆同时发生阻止。 “不,不行!那雾里特别可怕……” “正因为这样,出口才一定在那里!” 琉璃转向端王,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想这些迷雾,以及那些可怕的景象,都是阿蜕用来迷惑人的。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接近。” “有道理。” 端王倒是面不改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其困在这里,不如试一试。” 得到了他的支持,琉璃脸上终于浮起一丝微笑。 “不过,我也不知道等会儿会遭遇什么。” 想起之前围绕她熊熊燃烧的冷火,还有那只被剥皮噬骨的手,琉璃就不寒而栗。 “本王倒是听说过。” 端王凝神片刻,似是在回忆古籍上的记载。 “镜像之术中也是幻境,不过却比普通的幻境更加可怕。” 他指指他们眼前的浓雾,又转身再指指身后的浓雾。 “刚才你说,这一头和那一头都是一样的。这句话,既对,也错。” “咦,这是什么意思?王爷我不明白。” 琉璃看来看去,只觉得两头完全一样,就如镜子的内外两面。 “你说得不错,镜子有里外之分。照镜子时,人与镜像固然完全一样,但只有一个是真实的。” 端王微微叹了口气。 “所以,这两条路也只有其中的一条通向镜子,或者说幻境之外。如果我们不能出去,就会永远被留在镜子中。” “永远?” “不错。” 端王看着琉璃,眼神十分严肃。 “之前我们所在的幻境,还是阿蜕用灵力所变化出来的。只要是外力所为,努力找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但是镜像之术的幻觉就不一样。” 琉璃“啊”了一声,突然明白端王要说什么了。 “镜像之术的幻觉,是和我们自己有关?” 端王点了点头。 “镜像之术,就是利用人的不同心思,把人困在其中。一旦困住,就永远无法解脱。” 听他这样说,不仅两个月圆吓得直哆嗦,琉璃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如果我们选错了生门或是死门,岂不就出不去了?” “倒也不能这样说。” 端王解释说,在镜像之术中,镜子两面互为里表。 “也就是说,每一条路,同时都既是生门,也是死门。能不能找到生门出去,只能靠我们自己。” “如果找不到呢?” “最坏的情况是误入死门,被永远困在自己的心境中。最好的情况么……” 端王伸手一指浓雾。 “就是从在这两条路之间来来回回,直到现在这片树林的幻境崩塌。” 说到幻境崩塌,琉璃不免有些担心。 “如果阿蜕消失了,幻境真的会崩塌么?” “这个幻境是由她而生,自然会随着她消亡。不过,本王的定魂针只用了两根,她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 “阿蜕虽然答应过我们,不过……如果她真的消失了,我们会出什么事么?” “本王说过,幻境消失了,我们自然就出去了。不过琉璃小姐心地善良,一定要留那邪灵一命……” “我……对,对不起王爷。” 琉璃心中羞愧。 原本只要除去阿蜕,就能顺顺当当的离开幻境。 她却因为一己之私,而把端王和自己都置于这样凶险的境地。 端王见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倒是滚出了几颗眼泪,不禁笑了。 “琉璃小姐不必自责。” 他伸出手来,手指轻轻拈起泪珠。 “虽然本王说除去那邪灵就能离开幻境,不过就算那样离开,你我也未必能够平安。” “咦?王爷这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本王也不知道,这个幻境是设在什么地方的。” 端王解释说,当年南蛮作乱,就曾由驱灵师设下幻境。 看起来只是一片寻常的田野,但是朝廷大军一旦进入,就被困在其中。 驱灵师又突然将幻境粉碎,结果…… “结果怎样?” 因为端王口气凝重,琉璃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 “结果,那幻境原来是设在一座深谷之上。” “深谷?” 琉璃呆了呆,忽然明白了。 “那,那岂不是……” “不错。三万大军突然发现自己身在半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摔得粉身碎骨。” 端王说,这就是四十年前非常有名的南平之战。 琉璃当然也听说过。 不过她所知道的,却是南蛮叛军引诱官兵入谷,继而坑杀。 从不知这一战竟是这样的离奇而惨痛。 “所以……” 端王替她擦掉了眼泪,手指却仍然恋恋不舍地停在她柔嫩的肌肤上。 “说不定这个幻境崩塌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从高处摔下去,又或者泡在一片湖里做了一对同命鸳鸯。谁知道呢?” “王爷……” “本王可是认真地说。” 端王轻笑道。 “以那邪灵的狡诈狠毒,完全有可能把幻境设在一个危险的地方。所以,倒不如我们自己来寻出口安全。” “可是……” 琉璃突然记起一件事情。 “那只鸡!” “什么鸡?” “那只鸡!我放出去的鸡!它从这幻境出去后,不是到了那座空宅院吗?” 琉璃急切地说。 “还有王爷,不也是从那座宅院而来吗?” 如果幻境是设在一座空宅院里的,那倒不必担心崩塌了。 他们可以慢慢找出口,反正身在幻境,倒也不太觉得饥饿和疲劳。 “不,并非如此。” 端王听了琉璃的想法,摇头否定道: “那座宅院只是通向这片幻境的一个入口。一个幻境可以有多个入口相接,而入口与幻境所设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说,南平之战的那个幻境,引军队进去的入口明明是在北方的平原之上。最后摔死三万大军的深谷,却远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 “怎么会这样……” 在此之前,琉璃对灵卫什么的异术都一无所知。 如今听到这些,真是无法想象。 果然她之前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么…… 251.第251章 第二百四十六 本王的藩旗 “琉璃小姐也不必担忧。” 端王又安慰她说。 “出口为了引人进入幻境,必然是设在安全之处。只要我们及时找到出口,就能平安离开。” “及时?” “不错。虽然这个幻境暂时不会坍塌,不过……” 就像是为了要验证端王的话,他们身边的一棵树突然化为烟雾。 连带着,连树下的草地也消失了一块。 一个月圆站得离那边稍近,一个不稳,身子就朝旁边倾斜下去。 如果不是端王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只怕…… 琉璃胆战心惊地看过去。 刚才还是草地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空蒙模糊的一片。 看不出在那下面是空荡荡的,还是水汪汪的,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模样。 “你看就是这样。因为那邪灵的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这样大的一个幻境,许多东西都在崩坏。” 端王站在她身边这样说。 “说不定崩着崩着就……” 话音未落,他们身边的草地又消失了一块。 “不好!” 端王一把揽过琉璃,带着她朝前跃去。 两个月圆此时也抛下恩怨,跌跌撞撞地一起跟了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阿蜕真的已经灵力耗尽了,他们身边的幻象就这样接而连三地消失。 而且消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琉璃被端王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他们身后的道路一块一块的变成空洞。 芳草茵茵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接一个的陷阱。 有好几次,如果他们稍作停留可能就一起从陷阱里掉下去了。 不过好在他们最后终于来到了安全的位置。 这里的树木还很清晰成形,只不过周围都是烟雾袅绕。 原来慌不择路之中,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那片浓雾。 “现在再犹豫也来不及了。” 端王在她耳边轻笑着,将她放下地来。 两个月圆惊魂未定地跟在后面,倒也安然无恙。 “王爷……” 琉璃心有余悸地看看身后,视线却被浓雾阻隔了。 “什么?” “现在这样,是不是说明阿蜕支撑不住了?” 端王瞟了她一眼。 “琉璃小姐倒是关心那个邪灵。” “我……” 琉璃咬咬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不只是关心阿蜕,更是关心与阿蜕血气相连的小八。 眼见阿蜕已是这个情况,小八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琉璃竟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微微抽疼。 “我,我只是担心……” “放心吧,既然到了这里,最坏的可能也是困在镜像之中。” 端王说着,将琉璃的手腕拉了过去。 原来他袖子里竟然一直藏着之前那根裙带。 现在他取了出来,把一头牢牢缠在琉璃手腕上,接着又绑住了自己的手腕。 这样一来,琉璃的手就与端王的并在一起了。 “以防万一。” 他只淡淡解释了一句,就把剩下的带子抛给两个月圆。 “不想死太快就抓住别放。” 两个月圆对视一眼,立刻伸手抓住。 于是他们四个就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 “继续朝前走。” 端王这样说着,迈开了脚步。 琉璃走在他身边,心砰砰直跳。 如果小八的影像再次出现怎么办? 她要怎么向端王解释?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传来。 他们周围已不再是迷雾的树林,而是黄沙漫漫的战场。 残阳斜挂天边,那种猩红色却远远比不上他们脚下的血泊。 “啊!” 琉璃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尖叫。 手腕上的带子扯动,提醒了她。 还好,至少现在这个幻境并没有把她和端王分开。 只是不知道,这个战场是他们谁的心境? 琉璃猜,应该是端王的。 不过她偷觑端王的神色,倒是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既不惊讶,也不痛苦,只是漠然地凝视前方。 琉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黄沙间有城关一座,城头黑旗飞扬。 “王爷,这是什么地方?” 她问了三次,端王才如梦初醒一样收回了视线。 “歌乐城。” “歌乐城?” 这个地名琉璃倒是听说过,只记得这里出产不错的药材。 至于其他,包括现在正在城下厮杀的是哪两支军队,她都一无所知。 “王爷,那城楼上为什么会是黑旗?” 难道不应该是本朝四海归一的黄龙旗么? 面对琉璃的问题,端王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做出了回答。 “那是玄夔旗。” “玄夔旗?是哪位元帅将军的战旗么?” “不,不是战旗。” 端王薄唇一牵,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这是本王的藩旗。” “藩旗?” 琉璃大吃一惊。 亲王有封地,有自己的府衙卫队,当然也有自己的旗号。 她之前从未见过端王的藩旗,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歌乐城……莫非是王爷的封地?” 端王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琉璃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接下来的幻境会怎么折磨他们。 她又张望了一阵,突然发现战场上还有另一面旗帜。 白底红边,中间有一个硕大的“谢”字。 谢……谢…… 琉璃突然想起与自己交好的小姑娘谢宜华正是将门之女。 她的长兄谢朗将军如今整镇守西域。 谢朗? 可是,为什么谢将军的人马会攻打飘着端王藩旗的城池? 众所周知,谢朗能够年纪轻轻就拜了大将军,完全是因为皇上的恩遇。 所以他对皇家忠心耿耿,甚至由皇上做主娶了那个暴戾的清宁郡主,闹得家务宁日。 而端王不是皇上最疼爱的幼弟么? 想着想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从琉璃心中浮起。 她记得老爹曾说过,歌乐城地处荒凉,气候哭喊,一年中倒有七个月饱受风沙之苦。 除了生有锁阳、芨芨这两种药材,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是端王的封地? 除非…… “啊!” 突然之间,她的脚踝被人抓住了。 接着,整个人都重重地朝地下陷去。 “王爷!” 下陷的同时,琉璃高声呼叫端王,却得不到回应。 大颗大颗滚烫的沙粒,带着血腥味灌入她的口鼻。 252.第252章 我答应你,阿娘 黄沙,鲜血,炙人的灼热。 还有……黑暗。 噬人的黑暗。 很长一段时间,琉璃都觉得自己被困在这种黑暗中动弹不得。 难道这就是所谓镜像之术用来困人的心境? 她一度这样绝望的认为。 更加绝望的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境竟然如此阴暗。 连一丝幽光都寻觅不到。 莫非这样的死水一潭才是真正的她? 她还有面目陪在端王身边么? 想到端王,琉璃尽力挣扎了一下,惊喜地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王爷……王爷……” 然而没有人回答。 四周是一片死寂沉沉。 但是,她分明能感觉到手腕上还紧紧缠着裙带。 应该不是带子松开或者中断…… 这样想着,她又用力动了动手腕。 能感觉到裙带那一头系着东西,而且拽不动。 是端王么? 琉璃又拼命拽了两下,突然感觉到裙带那一头微微一动。 “王爷,你还好么?” 仍然没有人回答。 但是她腕间的裙带却被连续拽动了三下,节奏分明,像是一句回答。 “我很好。” 琉璃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没有失散就好,他们总能找到办法……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她的眼前突然就闪起一道微光。 刚才还是漆黑一片的世界,现在居然能看见了。 果然,这里只有她一人。 手腕上的裙带仍在,然而裙带的另一端没在黑暗中,看不见去向。 她所在的这个世界非常窄小,除了她和身周这一圈微光,就是完全的黑暗。 她也无法走动,离开现在所站的位置。 这个情景,就好像…… “你看,知了就是这样。”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 这是谁的声音? 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而她正在娓娓道来的故事,琉璃也觉得似曾相识。 “每只知了在小时候都是这样的丑丑的虫蛹,深藏在黑暗的地下。只有耐心熬过八个月漫长的黑暗,才有机会在阳光下大声鸣唱。” 温柔的女声在她的耳边,不,是脑海中回响。 “人的死也像这样。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琉璃惊恐地发现,也才几句话的功夫,这个声音就一点点变得微弱下去。 到最后,只能用气若游丝来形容。 “琉璃,你……也要有耐心。答应我,琉璃……” “我答应你,阿娘!” 这个回答冲口而出。 这一瞬间,琉璃也被自己惊呆了。 不只因为自己的回答,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满脸腮的眼泪。 为什么,她心里会这么难过? 全身都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完全挣脱不开。 不仅如此。 还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不是被高天士拒之门外时的伤心,也不是爱上高不可攀的端王时的绝望,甚至不是在公堂上听继母说为了保全门风不得不毒杀她时的震惊。 这种失落,就像自己的一部分被从身体里活活剜了出去似的。 痛不欲生,又无法言说。 “阿娘……阿娘……” 琉璃喃喃念着,任由眼泪流淌。 她的生母朱氏在十一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在琉璃模糊的记忆中,朱氏为人温柔和善,极为疼爱自己。 就连去世之前,还不忘把琉璃托付给更加聪明伶俐的表妹宝瓶照顾。 如果朱氏在天有灵,看见女儿如今的境遇,一定也会伤心落泪吧。 琉璃叹了口气,深深为自己感到羞愧。 阿娘临死前为自己费尽心思,她却连阿娘这段遗言都忘记了。 直到这种时候才想起来。 琉璃一边自责,一边又把那几句话在心中重复了几遍。 她总觉得,这几句话应该不是无缘无故在这时候突然回忆起来。 都说人在濒临绝境时,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 说不定,这几句话里就藏着能离开这里的玄机呢? 耐心……耐心……除了耐心还有什么? 琉璃焦急地想着,心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阿娘那时候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起知了呢? 如果她记得没错,朱氏去世时应该是春天。 那时候地上还没有知了,朱氏更不可能拿着蝉蛹让她看。 可是…… 为什么她眼前晃过了香云纱的被子? 还有窗外绿影婆娑的芭蕉,湃在冰水中的樱桃。 她似乎还看见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拿起一颗樱桃递到阿娘的唇边。 “阿娘,你吃,你吃呀!” 她想把樱桃塞进阿娘口中,却被阿娘避开了。 那时候,阿娘的眼神为什么那样忧伤? 琉璃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确有一个习惯。 凡是犯错之后,就会百般讨好父母,撒个娇糊弄过去。 那时候,她是犯了什么错呢? 想着想着,琉璃忽然头痛欲裂。 不仅如此,她身周的黑暗居然也活动起来。 就像有生命,有意识一样,从四面朝她挤压下来。 “痛……好痛……” 她被黑暗紧紧地包裹住,几乎无法呼吸。 转念之间,这种痛苦又被巨大的恐惧代替了。 “是那个孩子……抓住她!快,抓住她!” 有人这样大喊大叫。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就像在奔跑一样,身子却完全无法动弹。 “糟糕!就要被抓住了……” 一个小女孩这样说。 与此同时,琉璃在黑暗中也这样喃喃自语。 两个高低不同的声音合二为一,说了一次又一次。 “糟糕……糟糕……糟糕……” “琉璃小姐若再不醒来,那可就真是糟糕了。” 突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宛如梦呓的节奏。 “王……爷?” 琉璃睁开眼,发现黑暗消失了。 她正躺在端王的怀抱中,手腕上的绯红裙带完好无缺。 另一端也好好的系在端王的手腕上。 两个月圆,一左一右,也正焦急地看着自己。 “你们……都好好的?” “小姐,我没有事!” “小姐,我没有事!”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又同时响起,琉璃的眉头不禁抽动了一下。 “安静,你们两个!” 端王喝止道,同时伸手搭上琉璃的额头。 “谢天谢地,总算是醒过来了。” 琉璃这才注意到,他的嗓音又沙又哑,脸色也异常灰败。 就好像……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折磨。 253.第253章 摆脱幻觉的最快办法 “王爷,你还好么?” 琉璃有些心疼地望着端王。 从他的狼狈模样不难推断,他刚才一定也经历相当可怕的幻境。 端王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不过是些鬼蜮伎俩,能耐本王何?”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脸上却依然不见血色。 琉璃忍不住有些好奇。 “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倒王爷?” 若是往常,端王一定呵呵笑着说一个不着边际的答案来打趣她。 这一回,他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牵了牵唇角说: “眼见琉璃小姐昏迷不醒,就是本王所受的最大惊吓。” 琉璃脸一红,却没有心思同他继续打情骂俏。 “不知道刚才歌乐城下两军交战,到底谁胜谁负?” “是啊,谁知道呢?” 端王耸耸肩。 “王爷也不知道么?” 琉璃有些奇怪。 那个战场分明是端王的心境才对。 “区区一个幻境,本王何必在乎。管他谁胜谁负,横竖都是黄沙埋了尸首。” 说到“尸首”两字,端王的唇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似是不胜痛苦。 “怎么了?” 琉璃慌忙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的左肩上似乎湿了一块。 伸手一摸,居然黏糊糊的。 “血!” 琉璃大惊失色。 “王爷,你受伤了!” 端王向来喜穿朱红色衣裳,所以眼下受伤流血也看不太出来。 在琉璃的恳求下,他脱了外衫,这才露出触目惊心的景象。 原来他左肩的琵琶骨下面已被洞穿,正汩汩朝外流血。 中衣雪白,前胸后背已是血腥一片。 看得琉璃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吓晕过去。 端王自己倒是不以为然。 “一点小伤而已,琉璃小姐不必挂心。” “这怎么能算小伤?” 琉璃撕下裙幅,缠来绕去,总算是把流血处包扎起来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伤……怎么办?这里可没有大夫和医药!” 说到这里,琉璃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端王怎么会受伤? 无论是阿蜕的幻境,还是镜像之术,他们所遭遇的都是幻象。 顶多活活吓死人,却不会造成皮肉之伤。 她之前被冷火烧身,一双手还被啃得肉翻骨见,也不过是幻觉。 现在的双手,仍是纤纤如玉,毫无伤痕。 端王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爷是被什么人所伤?” “不是被人所伤。” 端王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肩上这一剑,是本王自己捅的。” “什么?” 琉璃不可置信地看着被包扎后还在泛血水的伤口。 伤得这么厉害,竟然是他自己下的狠手? “王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被幻像所惑,一时丧失了理智? 端王又沉默了片刻。 “因为这样是摆脱幻觉的最快办法。” “摆脱幻觉?” “不错,疼痛能唤醒人的意识。越痛,醒得就越快。” 端王站起身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左臂。 “放心吧,本王心中有数,刺的并非要害。回去之后将养一两个月也就没事了。” “王爷!” 琉璃泪如泉涌。 这一切都要怪她。 现在她却束手无策,只能抱着他的血衣哭泣。 “不必伤心。” 端王伸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拇指拭去腮边的泪痕。 “正因为这样,倒是被本王发现了这里的出口。” “什么?王爷已经找到了出口?” 琉璃愣了愣。 “出口在哪里?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她之前一心以为镜像之术与人的心思有关,在黑暗中反复想了无数次“放我出去”,却是无济于事。 想不到端王却能发现出口。 端王却不肯细说发现出口的来龙去脉,只是说: “不错,本王已经发现了出口——如果那个邪灵说的是实话。” 端王领着她们朝前走去。 一路上已不再是黄沙漫漫,尸横遍野,而是鸟语花香,楼台亭阁。 这番富丽景象,琉璃此前从未见过。 “到了。” 走着走着,端王突然说了一声。 琉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瞧见花园中一口小巧玲珑的池塘。 池水清浅,假山叠翠,瞧着居然有些眼熟。 “那首诗的谜底就是这里了。” 端王指了指池水,这样说。 “这里?” 琉璃一头雾水,完全想不出那首诗同这个池塘有什么关系。 端王也不肯解释,只说那个谜题本身就是个秘密。 “不过那邪灵狡诈多端,出口设置得也非比寻常。就算来到这里,也未必能够真的出去。” 琉璃听从他的示意走上前来,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水……” 刚才看还是清波粼粼的池水,当她走近池边后,就变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抬眼一看,刚才藤萝丛生的假山,竟然是用累累白骨叠成的。 更可怕的是,假山中间有一颗骷髅正面向她。 忽然张了张嘴,竟然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琉璃骇叫一声,哪里还敢再看。 不过从这种骇然的幻象看,这里倒真可能是出口。 琉璃忽然想起,自己进入幻境之前,也是先站在了乌龟池里。 说起来,眼前这口池塘与那口乌龟池还真有几分相似。 “王爷,既然这样,我们就试一试吧。” 琉璃咬咬牙,鼓起了勇气。 端王却摇摇头,要她不急动作。 “你再看看那一边。” 顺着端王的指点看去,琉璃目瞪口呆。 另一口池塘。 一模一样的池塘。 她怯怯地走过去,在池塘边一瞧,果然也是满池血水。 就连白骨假山,骷髅一笑,也同刚才一模一样。 “这……可怎么分辨真假虚实?” 琉璃皱皱眉,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不了就碰运气。” 端王长眉一挑,又恢复了无所谓的口气。 “由本王先试一口池子,不成的话,琉璃小姐就选另一口。” 说着,他就动手解开了手腕上的裙带。 “王爷等等!” 琉璃按住他的手。 “如果不成……那会怎么样?” “要么堕入心境,要么回到镜像之术的起点。总之要不了人命,所以你不必担忧。” 端王掰开琉璃的手,轻轻放下。 254.第254章 第二百四十九 两个都是死门 “王爷……” 琉璃声音哽咽,双眸中更有水光闪动。 “不必再说了。” 端王已经解开手腕上的裙带。 “琉璃小姐出去之后,记得去找成远步。弘道馆第一人的名声,应该不会有假。” 直到这时,他唇角仍然噙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不,王爷!” 眼看他就要朝水池跃去,琉璃赶紧拽住他的袖子。 “王爷何等尊贵,怎么能亲自以身试险?” “本王不试,难道要你们几个弱女子走在前面不成?” “王爷一旦出事,我们也难辞其咎。” 琉璃拽住端王,不由分说地叫了一声: “月圆。” “小姐,奴婢在!” “小姐,奴婢在!” 两个月圆一起走上前来听命。 琉璃看了看两张一模一样的天真面孔,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们可愿意去试一试?” “小姐?” “小姐?” 两个月圆同时一惊,也同时朝身后瑟缩了两步。 “琉璃小姐?” 端王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疑问。 琉璃自己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太过残忍无情,但是她却继续朝前逼近两步。 “愿,或是不愿?” 她看看左边的月圆,又看看右边的月圆,目光几近苛刻。 “你不是发过誓,一心一意跟从我,服侍我,绝不违抗我的命令么?” 无论两个月圆有多惶恐,最后仍然在琉璃的威逼下点了点头。 “正好是两个池子,你们自己选吧。” 琉璃觉得这冷漠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端王投来的诧异目光。 她也拿不准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万一是错了怎么办?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有这样做了。 与其让端王继续因为她而涉险,倒不如让她一个人来背起罪责。 “去吧,月圆。” 琉璃轻轻地说。 “哗啦”一声轻微的水花,左边的月圆战战兢兢地跨入了池中。 血水立刻浸湿了她的裙摆。 “小、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月圆站在池中,惶然不知所措。 “接下来……” 琉璃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这是一个出口,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朝水池中间走去,伸手按假山……不,应该是按那个骷髅的双目。” 正在慌乱中,端王突然发话道。 月圆朝琉璃看看,琉璃点了点头。 于是月圆艰难地淌着血水朝前走去。 池水由前而深。她原本藕荷色的裙子被血水泼溅、浸染,猩红的颜色也已经从裙摆蔓延到了腰上。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血人。 琉璃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恐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月圆的背影。 “啊——” 突然,池中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刚才还好端端的月圆,整个人突然扭曲起来。 不是扭腰或是转身。 就像一根面条丢进了滚油里,四肢与身子都奇怪的翻卷起来。 变得完全不再像人。 “月圆!” 琉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发现眼前只剩下血水一片。 月圆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 不,与其说消失,不如说是…… 化掉了! 就像一滴水滴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血水之上只剩下一缕轻烟袅绕。 “月圆!” 琉璃俯在池边的栏杆上,却怎么也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痕迹。 “这……也实在太可怕了。” 端王站在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才算止住了她的颤抖。 “王爷,她这样是堕入了自己的心境,还是回头了起点?” “不,都不是。” 端王沉声回答,神情仍很震惊。 “那是什么?” “本王也不知道。” 端王十分困惑。 “本王所见过的记载中,从未提到过镜像之术能对人造成这样可怕的伤害。看来这里就是那个邪灵所布置的死门了。” “是么……” 琉璃定了定神,走向另一边的池子。 另一个月圆正等在这里。 她虽然看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被那惨叫声吓得瑟瑟发抖。 “小姐,我……我害怕……” 她抓着栏杆,哭着不敢跨过去。 “放心吧。一个生门,一个死门,既然那边的池子已被证明有危险,那么这边的必然是出口。” 端王这样说。 有了他这句话,月圆终于颤抖着跨入了池子。 和刚才一样,血水也侵染了她的裙子。 “是,是要去摸那个骷髅的眼洞?” 听了端王吩咐的事,小姑娘真是吓坏了。 “是啊,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 端王一边说,一边也翻进了池中。 “走吧,琉璃小姐。” 他朝琉璃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琉璃却迟疑着不肯把手搭到他的掌心里去。 “王爷,这里真是出口么?” “刚才的情景你是亲眼所见的。非此即彼,应该不会有错。” “可是,也许……” 琉璃话音未落,只听又是一声惨叫。 与刚才一模一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个月圆也在血水上扭曲变形,转眼化做一缕轻烟。 “危险!” 端王大叫一声,立刻从血水中腾跃而起。 “想不到那邪灵竟如此狡诈!居然两个都是死门,完全不给人留活路!” 上岸之后,他重重地一拍栏杆。 “不过真是奇怪。谜底分明就是指向这里,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但凡幻境都会有出口。那邪灵可以把出口藏在镜像之术中作为干扰,却不可能让生门都被死门替代。” 端王皱纹凝神,一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模样。 “本王还从未见识过这样力气的幻境。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王爷,我……” “琉璃小姐不必担心,本王一定会带你出去。” “不,王爷,我是想说……” 琉璃看着他们眼前已经吞噬了月圆的血水,声音略略有些兴奋。 “我想,这里就是出口没错!” “什么?” 端王抬起头来,却见琉璃已经翻过栏杆跳进池中。 他赶紧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你疯了么!刚才的惨状你也看见了,这个池子就同那边一样——” “王爷,刚才你说不可能都是死门。那么,有没有可能都是生门呢?” 255.第255章 这是本王的地方 “两个都是生门?” 端王也被琉璃的问题惊住了。 他想了想,才犹豫着回答道: “这个虽不常见……书中倒是有过类似的记载。”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见琉璃露出了一丝绝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微笑。 “那就对了!” 琉璃兴冲冲地转过身去,看着血水当中的白骨假山。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并不想要去碰那骷髅的眼窝。” “琉璃小姐,你还好么?” 端王有些担忧地伸手拂过她的额头。 大概是以为她受到惊吓过度,已经疯了。 “不相信的话——” 琉璃从端王身边绕开,径直朝血池中间走去。 “我这就试给王爷瞧一瞧。” “胡闹!” 端王跳下血池,一把拽住琉璃的手。 “王爷?” “一起过去。” 听他这样说,琉璃不禁心头一暖。 “王爷别担心,我并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 “可是你从刚才起就……一反常态,让本王如何能不担心?” “王爷是说我威逼那两个月圆么?” 琉璃笑了笑,正要解释,身子却突然一轻。 接下来她分不清是弹指一瞬,还是白云千载,也分不清是剧痛难当,还是极乐非常…… 总之,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坚实的青石地板上了。 端王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也是一脸的茫然。 “这……这里是?” 琉璃望着眼前的细碎飞扬的雪珠,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非常舒适而华丽的屋子。 粉墙锦幄,家具也是新簇簇的。 桌椅屏风,看着都十分眼熟。 琉璃愣了愣,突然觉得心头一紧。 这,这不正是当初小八带她进入幻境时的那间小厅么? 难道他们并没有走出去,而是又回到了起点? “竟然是在这里!” 旁边端王的声气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琉璃回过头来,才发现端王面色煞白,眉峰紧锁,似乎一直是在强撑。 一定是他肩上的伤口流血过多。 想到这里,琉璃心中大急。 如果不尽快找到大夫给端王医治,一定会有危险。 可是,因为她的推算错误,他们又回到了幻境里。 一着急,眼泪就簌簌地朝下落。 滴答,一颗泪水落在端王的掌心。 “哭什么?” “是……是我拖累了王爷。” “谈何拖累。” 端王轻轻一笑,将琉璃的眼泪握在掌心。 “我们能够成功逃出那里,还多亏了琉璃小姐。” “咦?” 琉璃瞪圆了双眼,眼中还蓄着泪水。 “我们……出来了?” “不错。” 端王点点头。 “王爷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琉璃试探着问。 端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还记得本王带你去过的那个宅院么?” “哪个宅院?” 琉璃反问出口,就立刻想起了她遭清宁郡主在众闺秀面前羞辱的那天,端王飞马而来,带她到了他自己秘密置下的宅院。 “难道……” “不错,这里就是本王那座私邸。平时并无人住,只由两三个仆人看守打扫。” 端王牵动薄唇,冷冷一笑。 “想不到那邪灵竟然钻了这个空子,在本王眼皮底下动起了手脚!” 他心中愤慨,说话声音一大,又牵动了肩头的伤口。 “王爷当心!” 琉璃一急又想撕裙子,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子都血淋淋撕尽了。 只好撕了半幅袖子,捂在端王的肩头。 “既然这里是王爷的地方,那就好办了。我这就出去找人来照顾王爷……” 事出紧急,她也顾不上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么狼狈了。 “等等……” 端王唤了一声,却拦不住她。 看着琉璃急急奔出门去,高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了。 颓然滑倒的同时,阴影也笼罩上端王俊美的面容。 琉璃奔出房门,眼前所见的景象立刻叫她送了口气。 虽然那间屋子的布置非常相似,外面的院子却大为不同。 完全不是囚禁了她多日的那座幻境庄园。 “来人啊!来人啊!” 她急匆匆在回廊上跑啊跑啊,却半天碰不到一个人影。 明明之前端王带她来时,这里还有好几个仆从侍女。 琉璃心中不解,却也只能继续到处找人。 好不容易,才在一间屋里发现了两个男仆。 这两个男仆衣裳楚楚,神态自若,正围着火炉烤栗子吃。 完全没有听到她呼叫救命时应有的紧张。 “你、你们……快!快找人来救王爷!” 琉璃站在门口,一边喊,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两个男仆却像没听见似的,犹在自顾自地剥栗子吃。 “喂,你们两个!” 一瞬间,琉璃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在幻境中,所以才会怎么叫也叫不答应对方。 不过等她走过去摇了其中一人的肩膀之后,她就发现了真相。 这两个男仆不是装作听不见,而是真的听不见。 看见她进来,两个人才露出吃惊和慌张的神色。 口中也嗯嗯啊啊的不知在说什么。 原来他们竟是又聋又哑。 琉璃顾不上奇怪,心中念着端王的伤势就朝外跑。 一个男仆却突然挡在她面前,说什么都不让她出去。 琉璃又气又急,正不知怎么办时,另一个男仆却走上前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他一手指着琉璃,一手不知道笔画着什么。 拦着琉璃的男仆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看琉璃,终于送开了抓住门框的双手。 琉璃松了口气,又朝外走。 偌大一座宅院,只有她凄惶的呼救声回荡。 莫非,这里的仆人都是又聋又哑不成?看来只有到街上去求援了。 她突然记起了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那时候端王,似乎的确不是用语言来吩咐的。 而且她还记得,当时端王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说这座秘密宅院,伺候他的人也不可多嘴多舌,为防泄密,当然事先把舌头割了。 那时她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难道,竟然是真有其事? 那样温文尔雅的端王,竟然也会做出残忍的事情? 琉璃心中忐忑,急急奔到院门边。 守门的果然又是个又聋又哑的仆人。 见她蓬头散发,一身血污地直奔过来,仆人刷的一声抽出了腰刀。 256.第256章 潋滟你还好么 “不,我是——” 琉璃看着守门的仆人拔刀相向,正要解释清楚,却又想起这仆人也是聋哑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仆人手中的刀光已不由分说朝她劈来。 “救命——” 琉璃抱头朝旁边躲闪。 她又惊又慌,之前一番折腾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这时才躲了几步就跌倒在地。 “这下可惨了!” 以她现在这种满身血污,又疯疯癫癫的模样,就算不被这仆人砍死,也会先绑起来等候发落。 这些忠心耿耿的仆人却不知道,端王还等在那间屋子里,肩上鲜血直流…… 也许等到他们发现时,端王已血流殆尽,那双黑凉的眼睛再也不能闪动光芒。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匪夷所思的遭遇,又是怎样千辛万苦才逃脱出来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 琉璃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刀锋挟着冰冷的风落下来,她却迟迟没有等来意料中的疼痛。 “咦?” 琉璃睁开眼来,只见刀锋雪亮横在自己眼前,却被一道绿光绕住落不下来。 绿光?! 琉璃心有余悸地朝后一缩。 “别动!” 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斥责道。 “那是王爷心爱的盆景,打坏了你拿命来也赔不上!” 琉璃小心翼翼在地上挪了挪,避开了门边那盆五爪针松的盆景。 然后她才看见她的救命恩人。 一个青衣青裙的小姑娘,头上还梳着可爱的双角丫鬟。 “潋滟?你是潋滟?” 琉璃记得,她就是曾被肃王从端王身上逼出来的那个灵卫。 不过那天被逼出来时,潋滟还是十二三三的少女模样。 现在的她看起来不仅身量变得更加矮小了,模样也更加年幼。 只是那张粉嫩幼稚的小脸上却写满了老气横秋。 无视琉璃这样激动,她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就将卷着腰刀的青光收回了。 守门的仆人不仅认得潋滟,而且像是很尊重她的样子,立刻行了一礼就退到了门边。 “算你今天走运!” 潋滟斜眼觑着琉璃,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居然是气鼓鼓的。 “我要是晚来一步,你就变成两半啦。还不谢恩么?” 琉璃道了声谢,心里想的却是其他问题。 “潋滟,你……你还好么?” 她记得在幻境里时,端王曾说自己几次召唤灵卫,却得不到潋滟的回应。 现在看见潋滟比当初身形缩小了一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端王受伤的影响。 她这个问题纯属关切,却让潋滟极为反感。 小姑娘朝后一跳,非常警惕地瞪了她一眼。 “我当然很好!我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嘿嘿!” “你没有事就太好了!” 琉璃真心实意松了口气。 潋滟如果没什么事,那就说明端王的伤并不严重。 当然,还是要找大夫来及时止血疗伤。 “对了,潋滟你能帮王爷疗伤么?” 琉璃还记得,自己那次被绑架时的事情。 一起被绑架的谢宜华受了伤,华夫人就是用灵卫的分身来为她疗伤的。 “嗤!” 潋滟脸上露出一副“还用你说”的模样。 “王爷的血已经止住了,我让他们把王爷抬了进去等着大夫来。” “咦,你还能请大夫?” 琉璃小心翼翼地问。 “是这城中的大夫,还是……” 灵卫中也有擅长医术的么? 潋滟立刻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蠢女人!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呀?” “可是……” 琉璃想象了一下,如果这么个全身泛着青光的小姑娘突然在医馆中冒出来。 那些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还不吓得惊厥过去? “蠢女人!” 潋滟不屑地把脸扬起来。 “我才不会在凡夫俗子跟前现身呢。只要联络华夫人,一切事情自有她来张罗。” “原来是这样。” 琉璃想到华夫人办事一向妥帖,心中更是放心。 “王爷既然已经有人照顾,我也该告辞了。” 她讷讷地朝门口张望。 只是不知道出了这道门,自己应该是先回家呢,还是先去府衙,又或者…… 肃王把她送去的那个朵云庵却是在哪里? “想出去?也不拿镜子瞧瞧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潋滟吹了口气,立刻有青光流转,在琉璃脚下凝结成一片薄冰。 冰层如镜影,倒影出她此时此刻的模样。 真是非常的狼狈不堪。 琉璃脸上一红,知道不能这样走在街上。 “先回屋去吧。” 潋滟在她身后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王爷不放心你,要我出来瞧瞧。” 虽然潋滟干巴巴的口气完全听不出欢迎的意思,琉璃还是乖乖地转身跟着她走了。 毕竟自己现在这一身血污,也只能先躲在这里,且听端王会怎么安排。 她跟着潋滟沿着回廊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道: “之前王爷数次召唤,潋滟你感应到了么?” 潋滟并不回答,只是在前引路。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王爷受伤的呢?” 琉璃记得自己和端王刚出幻境时,在屋子里还耽搁了好一会儿,那时候潋滟也并没有出现。 她实在很好奇,为什么与主人息息相关的灵卫会这样“消失”。 自从被小八带入那个幻境,她就一直在试图解开身边出现的谜团。 然而这些谜团却越来越多,越滚越大。 旧的谜团尚未解开,新的又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潋滟让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阿蜕以及那个幻境,都与这个外表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有关! “蠢女人!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最讨厌的就是话多的女人?” 因为琉璃絮絮叨叨地一直追问,沉默不语的潋滟也终于忍不住了。 听见这句呵斥,琉璃更加笃定。 就连斥责她的措辞,潋滟与阿蜕都用得一模一样。 她们同为灵卫,又属性相通,会不会本身就有什么关系? 阿蜕把幻境的出口设在端王的私宅中,也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胆大妄为。 琉璃默默地想着,跟着潋滟来到了一间内室。 端王正斜卧榻上,一见她来就露出了笑容。 257.第257章 王爷若是知道 “琉璃小姐。” 端王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 琉璃刚要走进,却又想起自己现在一身血污不成体统。 她站在门口缩了缩,支吾道: “看见王爷平安无事我就心安了。不知道有没有……” 端王愣了愣,失笑道: “本王倒是忘了,你们姑娘家一向是爱干净的!” 他拍了拍手掌,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来。 “她们会服侍你梳洗。” 端王这样说。 琉璃心中却正在疑惑:难道这两个侍女并非聋哑? 然而两个侍女来到她面前,屈膝行了一礼,也是不言不语就朝门外走去。 “她们听不见人说话的。” 端王解释道,又吩咐潋滟一声: “你也跟着过去,好听候琉璃小姐的吩咐。” “这,这就不必了吧。” 琉璃小声地推辞,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潋滟不屑的扭了扭头。 “走吧走吧,赶紧走!” 明明是个灵卫,只是由灵力凝聚的形体,潋滟却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脏死了臭死了!” 琉璃脸上一红,也跟着走了出去。 背后的端王却发出一阵大笑。 “这小妮子同我一样脾气不好,请琉璃小姐且多忍耐些!” 琉璃没有回答,心里只是吃惊地想着: 既然这两个侍女也是又聋又哑,听不见人说话,为什么端王拍了两下手就能把她们招来? 然而无论她怎么想,这时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她跟着侍女与潋滟到了后院的浴室,发现这里果然也是引的温泉。 她还记得,端王上次说过这里的温泉是从汤山引来的。 不过更令她吃惊的是浴室中的布置,竟也和幻境中的浴室非常相似。 一模一样的石砌汤池,池边一模一样的石兽。 侍女按了下石兽的头,也有同样的机关弹出澡豆和香粉。 只是房间的大小,门窗的朝向不同,外间相连的也并非卧室,而是一个小巧幽静的庭院。 泡在温泉中,正好能欣赏到门外细雪纷飞的美景。 如果不是琉璃现在心中惊疑不定,一定会非常乐意享受这一切。 “这是王爷最喜欢的地方。” 只见青光一闪,潋滟已经站在汤池之中。 双足微微踩着水面,却滴水不沾,可爱的模样看起来就宛若一朵浮在水面上的青莲。 但是接下来她说的话就不那么可爱了。 “别以为这样一来你就有资格赖在王爷身边——你也配吗?” 娇嫩天真的嗓音继续嘲笑她,琉璃却像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别装了!在我面前装傻可没有用!” 潋滟一顿足,池水立刻翻腾起来。 一个水浪打在琉璃脸上,竟然火辣辣得作疼。 琉璃蓦然从沉思中惊觉,捂着脸心头也腾起了怒火。 “装傻?你不是管我叫蠢女人么?” 隔着翻滚的池水,她与潋滟怒目相向。 “你就是蠢!” 潋滟尖叫着,池水在她的指挥下翻腾变形,变成几股银白的绳索。 “但凡你聪明一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成现在这样?什么样?” 琉璃追问道。 与此同时,由温泉水凝聚而成的绳索将她牢牢缚住,并高高举出池面。 “你,你这是做什么?” 琉璃又是惊惶,又是羞赧,却无法挣脱绳索。 两个侍女也大吃一惊,惶然地站在池边,连手中的水瓢跌落在地都不敢去捡。 “滚出去!” 潋滟冷冰冰地扫了她们一眼。 两个侍女被吓坏了,立刻小步跑出浴室。 “何苦吓唬她们那样又聋又哑的可怜人。” 琉璃挣扎了一下,发现虽然是水做的绳索,自己也完全挣扎不开。 “可怜?” 潋滟咯咯咯地笑起来。 “蠢女人,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可怜?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她什么手势都没有做,琉璃身上的绳索却蓦然收紧了。 明明是温泉,现在带给人的却只有冰冷的寒意。 她咬咬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我倒是可怜你。” “可怜我?” 潋滟笑着飞了上来,视线与琉璃齐平。 “你也配?” 琉璃又冷,又被绳索勒得全身都痛,胸中更是渐渐喘不过气。 “王爷……若是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会怎么想呢?” “王爷?” 天真无邪的小脸凑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为什么敢这样做?” 这句话让琉璃心里一寒。 是啊,灵卫听凭主人的意志。 潋滟敢这样折磨她……难道是因为端王…… “明白了?” 小手在她脸上拍了拍。 “难道你还以为你在王爷心目中很重要么?像你这样的蠢女人我可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 “我……我以为……” 琉璃重重地喘了口气,终于又能继续说话了。 “我以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什么?” “王爷怎么以为。” 琉璃也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你……你与邪灵阿蜕相通的事情,王爷会怎么以为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潋滟身周的青光果然猛然闪耀了一下。 “你说什么!” 天真粉嫩的小脸上不再有那种虚假的笑容,而是纯粹的愤怒和冷酷。 “是你吧……一定是你……阿蜕受伤以后,自己没有力量完成那些事情,在你的帮助下就不一样了。” 琉璃含笑的目光朝下看去。 温泉的池底也是云石铺就,池底的图案非常眼熟。 和幻境中的浴池图案一模一样。 同样的图案她也在清凉山那种怪塔中见过。 “那个幻境,根本就是你和她一起建的吧。” “别胡说八道了,蠢女人。只要见过王爷的私邸就能变出那样的幻境。” “可是……在这里布置出口就不一样了。飞鸢不是灵卫,在密室外尚且能觉察到灵的波动,你身为王爷的灵卫,却觉察不到这里的异状?” 琉璃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王爷误入幻境后,你却并不能出来救援,是因为当时灵力借给了阿蜕么?还是担心与阿蜕冲突后会被她揭破?” 258.第258章 玩得有些出格了 听见琉璃这样分析,潋滟身周的青光闪烁不定。 青光中的小脸也越绷越紧。 最后,她终于说话了。 “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娇嫩的嗓音变得格外尖利,也不知是惊恐还是厌恶。 “我一开始不明白王爷来到幻境后为什么没有产生幻觉,还把他当成幻觉误伤了,其实……” 琉璃自责地叹了口气。 “那,那都是因为……阿蜕与你说话了,作为借灵力的交换条件,她不会伤到王爷吧?” 不仅如此。 琉璃发现,顺着自己现在的思路,幻境中的许多谜团都能迎刃而解。 “阿蜕被定魂针扎中之后,为什么没有立即反抗?那是因为她当时以为你会设法劝阻王爷,没想到你却没有及时出现。” “呵呵,你愿意这么想也可以。” “在那之后,她肯交出离开的口诀,并没有与我们同归于尽,也不是因为我……” 想到当时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琉璃的脸就微微有些发烫。 “一方面阿蜕是的确忌惮同归于尽后,会对她自己的主人造成伤害。另一方面,仍是因为和你商量好的,不能伤害王爷。对不对?” 这才是他们最终能逃出幻境的关键。 “哈哈哈哈……” 青光闪动不止,潋滟也大笑不止。 笑得琉璃从吃惊而渐渐感到毛骨悚然。 “蠢女人!无论你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 潋滟终于停住了笑,伸手拨开琉璃湿漉漉的头发。 “知道现状是什么吗?” 她的脸逼近过来,琉璃才赫然注意到,原来她连眼眸都是青绿色的。 美如新萌的叶芽。 接着又想到,阿蜕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眸光也是灰暗的,宛如将死的树桩。 就在这一愣神之间,潋滟已经冷笑着挥了挥手。 琉璃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抛了起来。 接着就是急速的下坠。 她会摔死的! 她一定会摔死! 就在这恐惧的一瞬间,她落到了一个柔软但绝对谈不上舒服的缓冲上。 是水浪。 温泉池水竟然形成了一堵波浪的巨墙,在浴室内汹涌起伏。 而她就在波浪之巅,随之起伏不定。 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全身都被浪花抽打得火辣辣的疼,眼耳鼻口更是灌进了无数水,连呼救或斥责的机会都没有。 最糟糕的是这样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几次后,她不仅肠胃中翻江倒海,连脑子里也蒙蒙作响。 简直……比死还难受。 “现状就是——” 潋滟漂浮在半空中,笑嘻嘻地望着她。 “你被捏在我的手心里,不想死就乖乖听话才对!” 一个浪花打过来,转瞬变成一张细密闪亮的丝网将琉璃全身笼住。 “看过蜘蛛的网么?就像这样——” 潋滟俯瞰下来,对自己的杰作似乎十分满意。 琉璃光溜溜地蜷缩在银光闪亮的网中,就像被黏在蛛网上的绝望飞虫。 任人宰割。 “可不是我害你,是当初你自己没头没脑硬撞上来。所以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潋滟撇撇嘴。 “再给你一个机会。离王爷远远的,越远越好!否则——就要你的命!” 琉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或者已经离死不远了。 听见这个蛮横的要求,这种绝望却突然消失了。 如果要杀她,或者能杀她的话,她相信潋滟早就动手了。 就和阿蜕一样。 明明心里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却只能用各种手段来逼她退离。 可见,她暂时还是安全的。 甚至,其实局势是对自己有利的。 琉璃喘了几口气,觉得终于又能顺畅呼吸了。 虽然还不能支起身子,却能用比较镇定的眼光与潋滟对视。 “你,你就不怕被王爷知道?” 潋滟冷冷一笑。 “你以为,我会让他知道吗?” “你以为……” 琉璃也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 “这些事情就连我都能想明白,王爷真能被你蒙在鼓里吗?” “哈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却是从浴室门外传来的。 “知我者,果然是琉璃小姐!” 浴室门前人影一闪,端王已含笑走了进来。 “王爷?” 不仅琉璃,潋滟也大吃一惊。 端王斜睨了她一眼,脸上倒看不出是什么神气。 声音仍是和颜悦色的。 “你这小妮子,这次可玩得有些出格了。” 不等潋滟解释,他已伸出手掌,朝虚空中一捞。 只见刚才还在半空中漂浮的潋滟瞬间化为一团青色的光球。 青光一闪,就飞入了端王的掌心。 接着又在端王掌心中恋恋不舍地打了几个旋,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直到端王将手一握,把光团没入掌中。 “我看……就禁足七日,不许再出来胡闹。” 琉璃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更是疑惑。 难道禁足七日,就算是对潋滟的惩罚了? 这时端王已经走到温泉池边,伸手摇了摇悬在半空中的银色丝网。 “琉璃小姐,你还好么?” “我……” 琉璃强忍下心头的委屈愤懑,勉力点了点头。 “我没有事,请王爷放心。” “没有事就好。” 端王手挽银丝,含笑看着网中的玲珑娇躯。 感觉到他渐渐灼热的眼神,琉璃才想起自己眼下的模样十分不雅。 “王爷……请你快让潋滟破除法术,放我下来。” 她此时手足都被丝网所束缚,无法遮掩身体,只能含羞带惭地向端王请求。 端王却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潋滟已被我勒令禁足。王者之言,绝不可出尔反尔。” 琉璃大窘,又听他宽慰道: “不过潋滟已经回去,她的法术等等自然就会消失。琉璃小姐若是觉得冷,本王倒是有个办法。” 他伸手朝浴池边的石兽头上一拍。 四只石兽同时从口中喷出暖流,交相错落,如喷泉搬洋洋洒洒笼罩了整个浴池。 琉璃也如同沐浴着一场温暖的春雨,刚才的痛苦和不适都逐渐消失了。 只是端王的注视,仍教她羞赧不安。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端王低低地叹了一声。 “是否做本王的人,琉璃小姐可想好了么?” 259.第259章 都是本王的授意 “是否做本王的人,琉璃小姐可想好了么?” 端王这样说着,注视琉璃的眼神格外认真。 轰——的一声,琉璃只觉得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 偏偏端王的目光还毫无顾忌的直视着自己。 “我……” 琉璃一个“我”字刚刚说出,身上的银网却突然化作清水。 失去束缚之后,她的身子也失去了依靠,立刻朝下直坠。 “啊——” 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闭上双眼,等着从高处摔落的剧痛。 可是意料中的剧痛却并没有降临。 琉璃战战兢兢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对上的正是端王含笑的双眼。 她整个人正依偎在端王怀中。 这情景,不用照镜子,琉璃也知道一定是十分羞人的。 “放,放我下去……” 琉璃红着脸小声挣扎道。 端王倒也没有故意逗弄她,只是笑一笑就把她放入了浴池。 琉璃潜入池水中,多少觉得有了遮掩。 不过双颊仍然羞红滚烫,也不敢抬头正眼看他。 偏偏端王在池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过来。 “王爷……有道是,非礼勿视……” “本王与琉璃小姐经历了那些不可思议之事,已成生死之交,又何必拘泥那些小节。” 端王倒是落落大方,所说的理由也很振振有词。 琉璃无力反驳,只能缩在远离端王的池角,让水尽量没过自己的身子。 隔着雾气弥漫的池水,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了一阵子。 “琉璃小姐,你就不问一问本王么?” 端王突然发问道。 琉璃正在脸红心跳,听见他这样问不免有些糊涂: “王爷想让我问你什么?” “潋滟刚才那样对待你,本王只罚她禁足七日,你就不觉得委屈么?” 琉璃点点头,她的确觉得这样惩罚太轻了。 “倒不是因为我自己委屈。只是……” 她怯怯瞥了端王一眼,也不知他是何时来到浴室之外的。 之前她和潋滟的对话,他又听去了多少。 “王爷既然知道潋滟与阿蜕有关,就应当提高警惕才对。只是禁足,未免也太……宽厚大意了。” “琉璃小姐倒是在为本王着想。” 端王笑了笑,突然在池边对琉璃作了一记长揖。 “禁足七日的确太轻了。其实要论罚,当罚本王才是。” 琉璃吃了一惊,险些在池中滑倒。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潋滟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本王的授意。” 说完这句话,看着琉璃惊诧的脸色,端王赶紧继续解释: “因为在镜像之术的最后,琉璃小姐的表现实在太一反常态。本王担心你在幻境中被那邪灵掉包,所以才命潋滟单独试一试你。” “什么?刚才……是王爷的授意?” 琉璃呆呆地望着端王。 隔着雾气,他的五官神情完全看不清楚。 只有当时潋滟的笑声一遍遍在脑中回响: “你以为,我为什么敢这样做?” 现在,答案终于揭晓。 果然是琉璃最害怕的那个。 “当然,本王只是吩咐她试探你的真假,却没有料到那小妮子会如此不知轻重。” 不知轻重? 玩出格? 琉璃心中五味交集,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 “那……潋滟同阿蜕的关系呢?她刚才可没有否认!” “恐怕琉璃小姐你误会了。” 端王摇摇头,声音很笃定。 “潋滟不同于普通灵卫。自本王出生气,她就与本王血气相连,绝不可能背叛本王。” “可是,阿蜕的出口为什么会设在王爷的私邸这里,却没有被发现?” “本王也相信这并非巧合,不过那邪灵狡诈多端,也许正是想用这种办法栽赃或是反间本王。” 端王又一次声明: “本王身边或许真伏有奸细,不过绝不可能是潋滟。潋滟背叛,就像本王自己背叛自己。你想想,天底下岂有这种可能?” 既然他说得这样肯定,琉璃也只能勉强相信。 “本王倒是有个问题想问琉璃小姐。” “王爷想问什么?” “在镜像之术的最后,琉璃小姐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你的侍女?在本王的记忆中,琉璃小姐对人一向温柔可亲,绝不应该做出那种轻忽人命的事情。” 端王问完,又先自己替琉璃找了个解释。 “难道是在幻境中待久了,心神受到了影响?” “不,不!” 一想到月圆,琉璃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王爷,快派人去救月圆!” “琉璃小姐……” 端王含笑而温柔的视线朝她转了转,似在提醒什么。 琉璃蓦然惊觉,又哗啦一声沉入池中。 “王爷,月圆还在幻境中的庄子里。求王爷快通知成大人去救人!” “月圆?就是那个在试出口时魂飞魄散的丫鬟?” 端王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 “琉璃小姐,你能否先解释给本王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琉璃定了定神,从头解释起来。 “两个月圆出现时,我也分不清真假。不过看到她们手上的金镯子,突然记起刚进幻境时发生的事情。之前王爷应该听我盘问过她们了。” “就是你命她用金镯子砸乌龟,她却不忍心而抗命那件事?” “正是。” 琉璃点点头。 “我当时问她们,两个人的回答都是因为不忍心,所以犹豫没有动手。从这个回答我就明白了,这两个月圆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这又是为何?” “因为——” 琉璃回忆起在逃离前夕,自己与月圆那天晚上推心置腹的对话。 “当时,四个丫鬟里,我独独留下月圆,就是因为她力气大而心思单纯。” 她继续对端王解释说: “之前我担心一旦遇见阿蜕再诱惑或强迫我自尽,所以希望月圆有力气及时阻止我。她心思单纯,说什么就做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比其他丫鬟更可靠。” “琉璃小姐考虑得极是。” “在那之前,我特意叮嘱过她跟在我身边,不管我吩咐什么,她一定要照做。所以一定是阿蜕把我们从李妈妈院子里摄出来时,就做了手脚。” “原来如此,琉璃小姐倒是沉得住气。” 260.第260章 坦诚相见 “原来如此,也多亏琉璃小姐沉得住气。” 端王低声说了一句,也听不出是赞扬还是感叹。 “知道她们并非真人,所以你才会命令他们去试探出口?” “是啊,我那时候一心以为在幻境中,幻象本身不会受到伤害,万万没想到……” 回忆起之前触目惊心的那一刻,琉璃仍然心有余悸。 就算明知道并非月圆本人,甚至不是人,眼见她们在自己面前扭曲消失,还是相当震动的。 “不过,也幸亏这样。” 琉璃有些感伤地说: “在出口那里,看见她们消失我才突然明白那里就是出口,两边都是。因为幻象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就像那些树——” “对,那些树。” 琉璃很肯定地对端王点点头。 “那些树,是因为阿蜕的灵力消退维持不住了,就被真实的世界侵蚀,变化。那两个月圆也一样……” “就像冷水滴在烧热的铁板上?” “她们是不能容于真实的幻象,所以,我想在她们消失的地方,一定就是出口。” 琉璃说完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看看端王: “如果我早点告诉王爷,她们都是幻象,也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麻烦了……” “这倒也未必。” 端王笑了笑,又叫她不必自责。 “本王明白,那种情况下真假难辨,的确对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本王不也怀疑过琉璃小姐么?琉璃小姐怨恨本王么?” “不,不,这怎么会呢!” “不会就好。” 端王取了一瓶香料,撒了一些在池中。 温泉水暖,立刻蒸腾出融融甜香,似花非花,十分沁人心脾。 琉璃正在陶醉,忽然听端王在水雾之外轻笑一声: “直到今天,琉璃小姐才勉强算是对本王坦诚相见。也是来之不易。” 琉璃双颊立刻通红似火烧。 “王爷……请莫,莫要这样拿民女来玩笑。” “玩笑?本王可从不开这样的玩笑。” 端王说完之后,浴室中又是一阵难看的静默。 琉璃双手环胸缩在水中,正不知所措,端王又开口说话了: “但愿从今往后,琉璃小姐都能如此与本王坦诚相见才好。” 这就更是赤裸裸的调笑了。 琉璃正要娇嗔,端王却从池边站起身来。 “进来吧,你也在门口站得够久了!” 他这样吩咐了一声,虚掩的浴室门果然就被推开了。 隔着朦胧水雾,琉璃也能从那高挑的身影上认出来,是华夫人! 只见华夫人手中端了一叠东西,缓步走到池边,朝端王行了一礼。 “王爷安好。” “本王若是安好,又何必叫你过来?” 端王笑着说,又伸手翻了翻那叠东西。 “这都是你带过来的?” “听说琉璃小姐与王爷乍脱险境,华晶琢磨着她应当是要重整妆容的。王爷这里并无女子用品,少不得就由华晶自作主张了。” “还是华姐细心,想得周全。” “这些事总归要有人做的,华晶闲着,做了就是做了。” 华夫人的声音还是一如从前的平稳和冰冷。 琉璃将羞红的脸藏在雾气之后,心中揣测华夫人到底在门口听见了多少。 如果与阿蜕相通的真的不是潋滟,那会不会是华夫人呢? 不知道为何,许多天之前的某个情景突然浮现在琉璃眼前。 那时她还各种懵然无知,一心只为恋慕端王,甚至不知道有人在暗中针对自己。 肃王在周府红阁子失火后来到季府,她接到丫鬟通报后赶到花厅,想不到当时只有肃王与华夫人在。 那时候的他们似乎刚刚说完话才分开。 华夫人的脸上还留着明显的红晕。 因为之前在周府时,华夫人曾经公然违抗肃王的命令,所以当时琉璃只当他们又发生了口角,那红晕也是因为气恼而生。 可是,后来想一想,不是还有一个更常见的脸红理由么? 琉璃正在回想,华夫人已顺着池边走到她蜷缩的角落这里来了。 “琉璃小姐还好么?” “我……我很好……不劳……” “不劳华夫人服侍”几个字还来不及说出,一瓢温泉水已兜头浇下。 “咳——咳——” 琉璃冷不防就被呛倒了,抓着池边也不敢说话。 “这里就由华晶来服侍。王爷,你还有伤在身,请先回去歇息。” 华夫人的声调不高,却有不容拒绝的说服力。 “也好,交给华姐本王也就放心了。” 端王笑着朝浴室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 “下回再莫给她挑这种紫色,怪老气的。” “下回就请王爷亲自拿主意,如何?” 把端王“赶”出门后,华夫人又拿着水瓢为琉璃浇水。 虽然华没有说话,琉璃背对着她也看不到她的眼神,却照样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于是在皮肤都被泡得有些皱巴巴的现在,她终于认真地洗了个澡。 之后,华夫人又恭恭敬敬地服侍她穿好衣服。 同她第一次被带来见端王时一样,华夫人准备的衣裙料子都非常好,并在袖子的夹层中放有香丸熏香。 最后,华夫人掏出一个琉璃很熟悉的青玉小盒。 “张嘴。” “不,这个就不用了。” 琉璃赶紧捂住嘴,推辞道。 华夫人淡淡一笑,将鸡舌香重新收好。 “琉璃小姐应当还记得当初我提醒过你什么。” 琉璃当然记得。 那时候华夫人领着一群侍女仆妇冲进她的闺房,不由分说就把她“绑”出家门。 就在去见端王的马车上,华夫人强迫她在沐浴后含了一颗鸡舌香,并提醒她说: “王爷最讨厌的就是话多的女人。” “琉璃小姐记得就好。” 华夫人朝石兽头上一按,机关启动,温泉池水缓缓流尽。 她又拉开浴室面向庭院的拉门,冷风挟着雪粒立刻扑进来,室内的雾气随之消散。 “好美的庭院!” 琉璃不禁感叹道。 她坐在面向庭院的回廊上,由华夫人轻柔地为自己绞干长发。 “这座院子是仿着昭阳殿内院而修建的。” 一直默默无语的华夫人突然这样说。 261.第261章 分明是在坑害季家 “孝哀太后生前,最喜欢那个院子。所以殿下也喜欢。” 华夫人一边用丝巾擦拭琉璃的头发,一边这样解释。 难怪这庭院的风格华贵而精致,却又并不流于俗丽。 琉璃正这样想着,又听华夫人说: “引温泉为浴室也是这样。因为孝哀太后喜欢,所以殿下在每个别庄私邸,都会建这样一个浴池。” “原来是这样,王爷真是个孝顺的儿子呢。” 琉璃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诺诺附和。 华夫人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服侍着。 一时间安静得,连雪珠坠地的声音都似乎能够听见。 这种安静实在是让人心中不安。 琉璃终于忍不住了。 “华夫人?” “琉璃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过糊涂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华夫人报了一个日期,琉璃听了就是一愣。 果然,离她被小八带走,也仅仅过了七日。 与在幻境中相遇时,端王所说的不谋而合。 其实,她自己也早该觉察到了。 就在幻境中的那个冬至之夜。 那天晚上,她是故意使气任性命老胡去寻找红梅的。 并非像小八怀疑的那样,她是借机要给家里人通风报信。 其实,那时候她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个幻境到底设在什么地方。 当然不可能如小八所说,是在徽州乡下。 因为无论她怎么刁难,老胡都能按照她的吩咐把东西买来。 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货物。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在两座城市。 京城和金陵。 天下只有这两个地方,商贸才有如此发达,商贾云集,货品繁多,买什么都只是价钱的问题。 不过,究竟是京城,还是金陵?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琉璃才故意索要红梅的。 江北不如南地暖,所以种不出梅花。 琉璃还记得,表妹宝瓶小时候从京城来到金陵,头一回看见园中盛开的红梅时说过一句话。 “这杏花开得真早呀!” 聪明如宝瓶,因为在京城从未见过梅花,所以竟然把梅花当做了红杏。 所以,当老胡真的拿了两束红梅回来时,琉璃心中就已经明了。 自己一定还是在金陵城中。 不过她那时有些惊诧的是,已经到了冬至,为什么大多数梅枝上还是光秃秃,只有零星几个花苞。 现在想来,一定是幻境内外的时间推移不同。 幻境内已到了冬至,幻境外还在腊月初,梅花当然不会有花苞。 想到这个时间差异,琉璃就更着急了。 刚才她请端王派人去找成大人救月圆,也不知道派了没有。 说不定就在她沐浴这段时间,幻境中的庄子又有变故发生。 比如李妈妈,说不定已经破门而出。 月圆呆在着火的院子里,会不会有事呢? 琉璃心中焦急,也不等头发绞干梳好就站起身来。 “不必心急。” 华夫人就像瞧破了她的心思一样,伸手将她重新按下。 “成大人已经领着人马去了。” “成大人去哪里了?” “当然是王爷走失的那座空宅院。” 华夫人将手中丝巾放到一边,拿起象牙长梳,徐缓地为琉璃梳起发来。 发梢被她牢牢握在手里,琉璃稍一动弹就疼得抽气。 “原来成大人已经去了。” 琉璃喃喃应了一声,心中暗笑这是当然。 既然端王派潋滟通知了华夫人,自然也会通知成远步。 “不知道……成大人能不能逮住那个邪灵……” 想到阿蜕,琉璃着实有些为难。 一方面她希望事情能够水落石出,另一方面她有担心抓住了阿蜕就会危及到小八。 “成大人当年是弘道馆中的佼佼者。他若办不到,只怕天底下再无人可以办到。” 华夫人回答道。 “对了,我还有几个侍女……” 琉璃刚一开口,却被华夫人打断了。 “琉璃小姐为什么不问问自家的情形?” “我家……我家里也知道我从朵云庵里失踪了么?” 琉璃愣了愣,心中突然浮起不详的预感。 “自从那件官司尘埃落地,季家……” 华夫人的梳子仍是一下接一下慢慢地梳着,声音也是照旧的平缓无波。 “季家的声誉和生意自然都一落千丈。为此,就有人忍不住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 琉璃打了个寒噤,发丝也被扯断数根。 “我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倒也没别的事,只是令堂一时糊涂,竟着人拿着厚礼重金去贿赂市舶司长。” “什么?!” 琉璃不顾头发被扯得疼痛,转过身来望着华夫人: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琉璃小姐以为呢?” 华夫人脸上的神色冷淡如冰,伸手将琉璃的身子扳转过去。 象牙梳一滑,又继续梳理起发丝来。 琉璃整个人已呆若木鸡,任由她摆布。 心中只有一个词在反复回荡: 完了! 完了! 完了! 众所周知,肃王奉天巡检来到金陵,之前个把月就已经查出了贪墨官吏多名。 被牵连的商贾也一并治了罪,与季家隔街开店的林家商铺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就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再爆出个贿赂案会怎样? 市舶司长为保乌纱,是绝对不敢收下东西的。 非但不敢,一定还会举报贿赂者,以彰显自己的清白。 宋氏必然是被逮个正着,所以连华夫人也听说了这件事。 “那……现在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多亏肃王仁德,念及季老板多年来扶贫惜弱的功德,特别网开一面,只是严厉斥责并罚没了贿赂的财物。以及……” “以及?” “以及责令令堂在家静养,不必插手商行和家中一切事务。” 听到这个结果,琉璃倒是松了一口气。 “糊涂,真是糊涂透顶!” 她喃喃叹了两声,突然想起一件事。 当时她被小八带回季家,亲眼看到家中收拾细软。 那时听姨娘们与宋氏的对话,似乎是宝瓶出了个主意,要去结交某位贵人以挽救季家。 可是,聪明如宝瓶,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支出这样一个主意? 这哪里是救季家,分明是在坑害季家! 262.第262章 知其白,守其黑 可是宝瓶,又怎么可能故意坑害季家? 不仅季家与顾家是姻亲之好,来往密切;宝瓶更是在季家长住,吃穿用度都与琉璃一样,已是半个季家的人。 季家势败,她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可是如果不是故意而为之,琉璃也无法想象,聪明如宝瓶居然会支出这样的昏招。 就算是宋氏自己的主意,如果宝瓶知道,也理应是劝阻才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听说宋氏犯了糊涂,居然向市舶司官员行贿而事情败露之后,琉璃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间已经转过无数种念头。 “对了,我表哥呢?” 宋氏胆小糊涂,但总不会连宋承恩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吧? “宋少爷么?” 华夫人一手持梳,一手捞起一缕发丝。 “听说扬州港有船出了事,宋少爷已经赶过去了。” “船……出事了?” 琉璃一时心惊,只觉得手脚冰凉。 季家总共三支船队。 其中一支由她爹季柏年带往南洋,至今没有消息。 另外两支一往真腊,一往暹罗,都是走熟了的航线,按理说不应出事。 难道…… 幻境中的幻象又一次浮现眼前。 老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是哪支船队出了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华夫人一边凉凉地说,一边将琉璃的发丝挽起来。 “断发太多,可见日夜不宁,心神劳损。琉璃小姐还当多多保养才是。” 琉璃哪里还有心情想自己的头发。 “我要回家去了!” “恐怕这还不行。” 华夫人将她的发丝分为三股,次第挽起。 “肃王的人已经候在前院,等着接你过去。” “肃王?” 是了,端王失踪必然也会惊动肃王。 知道她与端王同时归来,肃王自然还要盘问她。 “可是……” 琉璃此时心忧家事,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看个究竟。 哪里还有心思应对肃王的旁敲侧击。 然而她的头发却被华夫人牢牢拽在手中,不容她走开。 “眼看就快冬至了。” 华夫人一边替她挽髻,一边飘下这样一句闲话。 “冬至开坛,三月成酿。天再冷一点,就该晒糯米,取泉水做准备了。” 又是念叨她的酒经么? 琉璃耐着性子听着,心里只盼着这头发尽快梳好。 “小时候,我家住在郊外。为了酿酒,每年这时候都要跟着我娘去取山泉水。为了取到最清最甜的泉水,那可是要走很远的路。” 华夫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也变得有些微颤起来。 “有一回,我们取了水下山。山路上积雪很深,我抱着水甑一不小心跌倒了。来之不易的山泉洒了个干干净净,我又气又急就坐在雪地里哭了起来。” “真可惜呢。” 琉璃也勉强挤出一句话,算是应答。 “那时候,我娘拉起我就走,还不许我继续哭。我娘是这样说的,已经打翻了,看着它哭又有什么用?” 琉璃一愣,觉得华夫人的话中含有深意。 “季夫人已经领罚,宋少爷也已经赶去扬州,琉璃小姐急着回家又能有什么用?倒不如仔细想一想——” “什么?”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琉璃小姐预备怎么回禀那位贵人?” 华夫人说完这句话,手中的发髻也挽好了。 直到她把镜子递到面前,琉璃才发现自己已被妆点一新。 发簪珠翠,绒花步摇……也不知华夫人是怎么准备得这么齐全,又这么合衬。 看她如此驾轻就熟,莫非从前也为端王收拾过这样的“烂摊子”? 想到那种事情,琉璃心中微微一酸。 随即就责备自己,眼下已是什么时候了,怎能还在为这种儿女之情牵肠挂肚? “请移步前院吧。” 华夫人说着,就朝身后退了两步。 “我不用先向王爷辞行么?” 琉璃这倒并非是自己恋栈,只是想着借助端王之力,也许能暂时躲掉肃王的盘问。 谁知华夫人一句话就把她堵死了: “王爷受了伤,只宜静养,一切外人都不再见。” 看来,端王也是不想这时候被那位兄长盘问的。 琉璃点点头,虽然不情愿,仍然沉着地朝外走去。 华夫人默默跟在身后送行。 直到回廊尽头,她们已经能够看到飞鸢站在院子里的松树下,一脸的不耐烦。 这时候,华夫人突然轻声唤住琉璃。 “琉璃小姐。” “华夫人有什么事么?” 琉璃回过头来,只见华夫人敛衽下拜,竟是相当郑重的一次行礼。 “方才是华晶第二次亲自服侍琉璃小姐。但愿……” 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的脸抬起来,目光灼灼地望向琉璃: “不必再有第三次。” 这是逐客令么? 琉璃只觉得华夫人今天与自己的一番话别有弦外之音,却来不及细细琢磨。 飞鸢在院子中瞧见她们,已经大步走上前来。 她所带来的侍从,也立刻整肃精神,在雪地中列承肃杀的两行。 “琉璃小姐!” 飞鸢疾奔过来,匆匆打量了琉璃两眼。 “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能说话么?” “让飞鸢姑娘受惊了。” 琉璃也打量了一下飞鸢。 她记得自己失踪以前,飞鸢才受了重伤。 现在看来,飞鸢的脸色仍不太好,只怕七日过去伤也并未痊愈。 “人就交给飞鸢姑娘了。” 华夫人走上前来,代表端王向飞鸢做了交接。 “我家殿下有一句话,想请飞鸢姑娘捎给肃王。” “哦?什么话?” “与那个人无关。” 听到这句话,飞鸢脸色微微一变。 琉璃心中也若有所思。 “我家殿下也有一句话,务必请端王殿下牢记。” “不知肃王有什么训诫?”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这句话琉璃只觉得耳熟,却不解其意。 她暗中在心中牢记,打算回去后有机会问问宝瓶。 华夫人显然是明白这句话中深意的。 不过那张冰冷的俏脸上却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有劳飞鸢姑娘了。” 她只是这样微微点了点头,朝飞鸢做了一个请行的手势。 263.第263章 原原本本地告诉本王 琉璃跟着飞鸢来到金陵府衙。 肃王仍然住在府衙后院。 书房中仍然如那天一样,气氛凝重。 案头的墨兰也依然剑叶挺拔。 看见兰叶,琉璃不禁记起一件几乎被遗忘的事情。 那天她刚被肃王送入朵云庵,沐浴解衣时发现掉出来一片兰草叶子。 叶子上有人用指甲掐出了三个字: 陀罗巷。 她原以为这是端王趁机要传信给她。 然而自从她在幻境中遇见端王一来,王爷却对此只字未提。 难道,借兰叶传信的另有其人? 陀罗巷又是什么地方? 琉璃正暗自思忖,肃王已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来。 “琉璃小姐,别来无恙?” 不等琉璃跪拜谢罪,他就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请坐着说话。” 琉璃小心翼翼地选了一张椅子坐上去,离肃王既不会远到需要大声对话,也不至于近得令人害怕。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琉璃小姐原原本本的告诉本王。” 肃王说了“请”字,显得更客气,然而口气却是不容人拒绝的命令。 琉璃定了定神,就从她失踪的那晚说起。 像对端王说时一样,她对小八的出现含糊其辞,只说来了一个陌生男子,不由分说就将她带离了室内。 她也莫名其妙,只是被那人用手捂了捂眼睛,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在一座陌生的庄园内了。 “哦?在进入那座庄园之前,就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么?” 肃王从书案后面看着她。 目光幽深,似要从她的表情中窥探什么。 “这个……民女就不记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琉璃心里就是有一种感觉: 不能把小八领着自己回过季府,还在那种奇特的状况下看到过的事情说出来。 一旦说出来,说不定就会大祸临头。 这种恐慌感非常莫名其妙,但是她就是无法摆脱。 好在肃王并没有多加追问。 倒是飞鸢在一旁抱怨了一句: “有人来劫你,你就呆呆地让他动手么?难道不会叫我一声!” “我……” 琉璃原本想说自己惊吓过度,叫不出声来。 突然想起小八当时非常笃定而自大地说过一句:“那姑娘是觉察不到我来的。” 于是她心一横,决定赌上一把,就怯怯地抬起眼来: “那人进来时,我……我当时大叫了好几声,还质问他是谁……原本也希望飞鸢姑娘能从隔壁赶来相救,可是那人却相当嚣张,说什么不会有人觉察。” “这也不足为奇。” 肃王点点头道: “那人手段相当高明。飞鸢,你当时不也没有发现他设的屏障么?” 飞鸢扁了扁嘴,单膝跪下: “是飞鸢失职,请殿下赐罪!” “你先起来。” 肃王摆摆手,似乎有些厌倦地揉了揉眉心。 “你的过失,本王自然会追究。琉璃小姐,请你继续说下去。” 这后面的事,琉璃倒并不用怎么遮掩。 当然,那座庄园的花厅与端王私邸有几分相似的事情,她也略过不提了。 至于当时自己怎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推敲所在位置,想逃出来的事,当然也微不足道。 她着重说了李妈妈是个厉害角色,丫鬟小厮都是一年前从各地买来调教的。 又说了老胡领着小厮进出时,都会在小厮后脑勺上拍一下。 然而有关定魂针的事,她却犹豫了一下。 端王有那几根针的事情,肃王会不会也知道呢? 无论如何,那几根针同小八给老胡的法宝也太相像了。 最后鬼使神差得连名字都取重了。 亲眼目睹的她都不敢相信。如果是一直对端王怀有芥蒂的肃王听了,会不会对端王更加疑心? 琉璃顿了顿,终于没有提起那根针。 她说了好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在庄园里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肃王凝神思索片刻,只提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真的与琉璃小姐素不相识么?” “当然!” 琉璃心头狂跳,却坚持自己之前并不认识小八。 “这就奇怪了。” 肃王站起身来,在书案之后走动了两步。 “这个人费尽心机,布置下如此复杂一个幻境,仅仅只是为了软禁琉璃小姐,却又不提任何要求?” “或许……或许他是想以民女为诱饵?” 琉璃怯怯地指出一个可能。 “那将你直接捉去丢在幻境中不就好了?何必还要大张旗鼓,买一群丫鬟小厮服侍你?” 飞鸢在一旁冷冷撇嘴。 “这……” 这个质疑,琉璃一时也无法反驳。 这时飞鸢上前一步,逼近琉璃,双眼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飞、飞鸢姑娘?” 飞鸢不理会她,只瞪了她一会儿,突然扭头大声禀告道: “殿下,她在撒谎!” “民女并未撒谎!” 琉璃也站起来大声说道。 “哼,看你眼神闪烁,面色泛白,分明是心中有鬼!” “任谁遭遇了这种事,重提起来也都会胆战心惊!” 两个人正要争辩,却听书房外有一个声音高声叫道: “肃王殿下,下官成远步求见!” “是成大人?” 琉璃又惊又喜地转过身来。 惊的是成远步突然到来;喜的是他既然来得这么快,可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月圆一定得救了。 果然,成远步走进书房后就立即向肃王禀报说,幻境之事已经查明,的确是由一名灵卫所设。 “现在那灵卫何在?” 肃王似乎相当激动。 “那灵卫似乎受了重伤,灵力大半消退。被下官发现时,已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球。” 成远步从袖中取出一只皮囊,请肃王过目之后又立刻收回。 “也好。审讯灵卫的事,还是交给你来做比较妥当。” 肃王点了点头,也无意让成远步打开皮囊。 琉璃眼睁睁看着那皮囊被成远步收入袖中。 心里很难相信,之前飞扬跋扈的阿蜕居然能被装在这么巴掌大的一个皮囊里。 小八呢? 小八现在会是怎样? 这时,成远步朝她转过身来。 “我们在幻境中还发现了几名仆人,声称是服侍琉璃小姐的。” “是的是的!” 琉璃赶紧点头,盼望地看着成远步。 “我有一个侍女名叫月圆,她……她还好么?” 264.第264章 李妈妈是什么人 见到成远步后,琉璃就一直想打听月圆的下落。 令人欣慰的是,成远步朝她点点头,回答说: “我们在幻境中的确救出了一名侍女,暂时不知姓名。因为受惊过度,现在已经安排她歇息了。” 琉璃一听,心知一定是月圆,先松了口气。 “请问成大人,那是女是不是十五六岁模样,圆团脸,穿着藕荷色裙子?” 成远步点点头,说的确同琉璃形容得一样。 “谢天谢地!这样我就放心了。” 琉璃正在欣喜,却见成远步的神色十分严肃。 “另有一名仆妇,自称李氏,琉璃小姐可知道?” “李妈妈么?” 琉璃连忙点点头。 “她是庄子里的管事娘子。之前我怕逃脱不便,设计将她暂时困住。她没事吧?” “这个李氏人倒是没事,不过……” 成远步顿了顿,又问琉璃: “琉璃小姐呆在幻境中时,与那李氏平时可有来往?” “李妈妈是管事娘子,平时自然有事会来请示。” 想起过往,琉璃不禁抿嘴一笑: “那时候我想方设法要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也没少捉弄他们。” “除了庄内事务,琉璃小姐同李氏私下可有接触?是否曾听她提起过过去的事情?” “成大人是问,李妈妈自己的过往么?” 琉璃摇摇头,很肯定地回答: “李妈妈从未对我说过她家里的事情。她原本也不爱与庄内其他人来往,因为待人严厉,丫鬟们也不敢接近她,更是无从得知了。” “原来如此。” 成远步应了一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琉璃也低头想了想,突然“呀”了一声。 “怎么?琉璃小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肃王从书案后面探直了身子。 “这个……” 琉璃突然有些支吾起来。 “无论想起了什么事情,都请琉璃小姐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肃王的手指,在书案上的的笃笃敲了两下,似是一种命令。 “我……我刚刚的确想了一件事,可不知真假……” 她的确是刚刚才记起来的。 李妈妈虽然没有提过自己的事情,但是也并非全然未漏口风。 当时要杀三牲时,李妈妈曾特别对她立过一次下马威,让她见识了自己的厉害手段。 “那时候……李妈妈曾经提到过,她同庄子的主人是旧识。” 琉璃犹豫着说。 她心中也拿不住,小八与李妈妈的关系究竟如何。 肃王和成远步,会不会从李妈妈身上顺藤摸瓜抓住小八?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由不得她不说了。 “旧识?” 成远步似乎有些吃惊。 “说是旧识,恐怕也不妥当。” 琉璃想了想,还是把事情说了出来。 “李妈妈当时说,那人曾经有恩于她,所以她知恩图报,只会对那人忠心。” “知恩图报?” 成远步双眼一亮。 “她可说过是什么恩德?” 琉璃摇摇头。 “这个却没听她提起。” 这时肃王在书案之后发问了: “成少尹,听你这样问话,那李氏身上莫非藏有什么古怪?” 成远步敛袖振裳,朝书案方拱了拱手。 “回禀殿下,那李氏的自述与琉璃小姐所言倒是大同小异。她自陈是庄内管事娘子,一年前受聘到此。不过下官无意中却发现了一件事。” 听他这样恭恭敬敬的禀告,肃王先笑了起来。 “你又何必谦虚。发现了什么,尽管说来。” “下官的手下在那庄子里发现了一间库房,里面有只青石大缸。” 听到成远步这样说,琉璃就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解释下那口石缸的来历? “那只石缸是我让人弄来的,当时想着要困住李妈妈……” 她刚开口,就被成远步截住了。 “对付一个管事娘子,琉璃小姐为什么想着要用一口石缸来困住?” “因为李妈妈身怀武艺,如果被她发觉,我就不能脱身了。” 成远步微微颔首,又朝书案方向拱了拱手。 “那口石缸高过于人,已是十分怪异,更怪异的是,库房的房门是被人用重手法又内而外拍开的。” 琉璃又怯怯解释道: “当时我设计让李妈妈困在缸中,唯恐不够,又锁上了房门。那房门事先是找了个理由让李妈妈试过,一时半会她是拍不开的,后来又特意加固过。原来还是没有能拦住她。” “这种手法,下官多年前曾经见过一回。” 成远步向肃王沉声说道。 “多年前……难道,是那一次?” 肃王不知不觉竟从书案后面站了起来,声音也有些紧绷: “那个李氏,你见过了么?” “下官已经见过,并亲自问了几句话。不过……” 成远步顿了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当年的罪官眷属都关在内院,下官也并没有机会多见。十几年后,人的形体相貌也会发生不小的变化,下官并不能肯定……” “不,如果用的是那一种手法,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肃王的手指笃笃地在书案上敲打着。 “李……木子李……木目为相,孟中有子……是她,当然是她!” 肃王停止了敲击,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的惋惜之色。 “那么她所说的恩德,一定就是指十五年前的救命之恩了?” 成远步表示赞同: “十五年前的事的确大有蹊跷。在那种情况下,能将她救出来的人自然非同小可。只是当时无人想到是利用了灵卫。” “这倒是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必有收获!” 肃王与成远步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敲起来。 琉璃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又战战兢兢。 看来李妈妈果然不是一般人。 相与孟……如果琉璃没有记错,十多年前的有位左相正是姓孟,却因为叛国而被族灭。 听他们的意思,李妈妈正是那位孟相的眷属? 不过,如果李妈妈说的恩德真的是十五年前的救命之恩,那琉璃就想不明白了。 虽然小八一直由面具遮盖住容貌,但是听声音,看形态,无论如何也只有二十郎当岁。 十五年前,小八应该还只是个孩子。 他要如何从官兵的重重防守下搭救一个罪臣家属? 265.第265章 是不是又如何 琉璃自己在心中思忖,却是半句话都没有再说。 私心而论,她倒是希望肃王他们追查有误,一时查不到小八。 不过阿蜕已伤成那样,又被成远步所囚,怎么想也是凶多吉少。 她心中恻然,不禁面露哀愁之色。 这时肃王突然留意到她。 “琉璃小姐的脸色看着不太好。本王倒是忘了,你受了这番惊吓折腾,应当早就困乏了吧?” 说着就吩咐飞鸢带她下去歇息。 琉璃却不肯走,盈盈跪拜乞求道: “如今邪灵已经俘获,民女想要回家探望家人,不知王爷能否恩准?” 肃王摇了摇头。 “本王也知道琉璃小姐思家心切,不过你之前施粥有过,成少尹既然断了案,你就当服从才是。” “可是……” “不必再说了。” 肃王截住她的话,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你虽然不能出朵云庵,不过你家人却可以到朵云庵去探视你。” 琉璃明白,这已经是肃王最大程度的宽容了。 “禀告肃王殿下,民女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那个名叫月圆的侍女,一直对民女尽心尽力的服侍。她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丫头,被买来后也对幻境一无所知。能不能让她继续跟在民女身边服侍?” 听到这个请求,肃王瞟了成远步一眼。 “成少尹以为如何?” 成远步斟酌片刻后沉声回答道: “经过初步审讯,那名侍女的确对幻境及其主人一无所知。待下官过两天详细问话之后,如果洗去了她的嫌疑,自然可以应准琉璃小姐的请求。” “也好,就照成大人说的办。” 端王说罢挥挥手,命飞鸢将琉璃带出去。 琉璃默默无语,跟随飞鸢又一次来到了朵云庵。 “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若有什么事,就记得喊我!” 飞鸢推开房门,嫌恶地撇撇嘴。 “成大人已加设了结界,看什么人还敢闯进来。” “结界?” “听不懂就算了。” 飞鸢嘟哝着把她推进屋去,随即就将门关上了。 还是那个窄小的禅房,进来添灯油的尼姑还是那样战战兢兢。 琉璃惊喜地在墙角发现了自己装丝线的篮子。 篮子里的丝线依旧,她之前结好的辫子和辫子里暗藏的珠钗都安然无恙。 她取出三股丝线,又坐在灯下默默编织起来。 第二天,果然如肃王允诺的一样,有家人来看她了。 “宝瓶,你怎么来了?” 看到表妹,琉璃心中还是非常欣喜的。 虽然,她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倒是你该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出事的?” 宝瓶走进屋来,嫌弃地打量了一圈后,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相比窗户旁的椅子,那里光线幽暗,让人无法看清她半垂着的脸。 “我……我也不知道……” 琉璃支吾了一句,自己仍在窗边坐下。 飞鸢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板着脸说道: “殿下有令,两位难得相聚,尽可以倾诉亲情。什么事当讲,什么事不当讲,自己拿捏就是。” 说着又特别朝宝瓶脸上剜了一眼,这才转身出去,随手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宝瓶见状不禁摇头冷笑: “这脾气,谁人消受得起。” “还好不是你住在这里。” 琉璃一边笑,一边将手头的活计绾好,收进篮子里。 姐妹俩相顾,一时居然无话。 最后还是宝瓶轻咳一声: “家里出事了,你听说了吗?” 琉璃摇摇头,朝门口张望了一眼。 隔着纸窗,分明能看到飞鸢的身影伫立。 “我只知道表哥赶去扬州了。家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家中无人主事,自然鸡飞狗跳。好在如今虽是年底,却也没什么迎来送往,礼仪酬谢。” 宝瓶叹了口气。 她的脸笼在床帐的阴影下,琉璃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她很了解宝瓶,从那讥嘲的口气里,倒是能听出几分货真价实的感伤。 “阿娘怎么样了?” “舅母自然是呆在屋里,每日以泪洗面,自责不已。” “那么商行的情况还好么?” “宋承恩说,如今生意还能勉强维持,捱过今年再看吧。” 宝瓶说着,忽然又冷笑一声。 “舅母行贿败露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不……我只是……” 琉璃还要支吾,却被宝瓶瞪了一眼。 “季琉璃,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了,怎么会不问她为什么以泪洗面,家中又为什么无人主事?” 果然宝瓶也很了解她。 琉璃抿了抿嘴,就不再说那些遮掩之词了。 “宝瓶你今天来,是奉了肃王之命么?” “奉他之命又如何?不奉他之命又如何?” 宝瓶感慨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 “你的消息又是从哪里听说的?端王那里么?” 琉璃并没有回答。 宝瓶也不追问,默了默再开口时已换了话题。 “舅舅那间四海一堂里的物品清单,当初是由你帮忙抄录的对么?” 琉璃点点头,心中却敲起了小鼓。 四海一堂就是那间她爹季柏年用来收藏玩艺儿的屋子。 那屋里的藏品,并不是可以用价钱来衡量的。 既有珊瑚珠树这样的异域珍宝,也有不值钱的鲨鱼牙齿,完全是由他爹自己的喜好来决定的。 当时她被小八带回季府,发现宋氏领着姨娘们在四海一堂清点东西时,心里就已经觉得奇怪了。 记得当时姨娘们的对话,似乎是宝瓶出的主意,要拿四海一堂里的东西去讨好某位贵人。 现在宝瓶又提到四海一堂,会是什么目的呢? “那你还记得那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么?” “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就算是好几年前的事,只要你用心过的东西,必然过目不忘,不是么?” 宝瓶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册丢给她。 “对照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 琉璃拉开折册,发现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器物名称。 连鲨鱼牙齿两枚、风化砂砾一瓶这种字眼都有,倒是巨细无遗。 266.第266章 之前舅母出的事 琉璃手中拿着宝瓶丢来的小册子,愣了愣就抬起头来。 “宝瓶,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衙差们来家里清点了一遍,总共列出了这些东西。肃王唯恐他们手脚不干净,特地让你对照检查。” 宝瓶说得非常轻描淡写,琉璃却听出了其中严重的意味。 衙差到家里清点,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抄家不成? “你别担心。” 宝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刻解释道: “只是清点了四海一堂里的东西,并没有牵连其他几处。”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清查起那里来了。” 琉璃将册子放在桌上,激动地走了两步。 “宝瓶你也知道,那里都是爹的私藏,与商行生意毫无关系。” “这个我知道,也同肃王解释过了。不过……” 宝瓶忽然压低了声音, “之所以要查这个,也是因为之前舅母出的事。” “怎么,难道阿娘送的礼是从四海一堂里拿出去的?” 琉璃故意做出惊奇的口气。 “你以为,舅母拿去贿赂贵人的是什么?” 宝瓶叹了口气,终于从头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琉璃因为施粥一事被羁押在金陵府衙时,季家的名声已经一落千丈。 因为接二连三的出事,之前的生意主顾纷纷与季家解除合同,也有管事和伙计辞工不做的。 眼看再这样下去,季字号真的可以关门大吉了。 宋氏瞧在眼中,急在心里,偏偏那时候家中唯一能拿主意的宋承恩也被羁押在狱。 她情急之下,就找来商行的管事和几个老掌柜询问要如何是好。 管事们支支吾吾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 更糟糕的是,几个跟着季柏年出生入死的老掌柜,在这种时候居然提出要告老还乡。 宋氏流泪劝阻时,他们甚至反过来劝告宋氏,与其这样下去,不如趁着季字号的名声还没有彻底败坏,赶紧变卖产业。 “什么?怎么能这样!” 琉璃大吃一惊。 这可与她之前设想的完全不同。 “其实他们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宝瓶倒没有琉璃这种愤愤不平。 “如今的情形,季家的生意的确不太好做。拿了钱财到乡下置办田地,倒正好避避风头。 “可是这样一来,季家商行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琉璃虽然不理家务,却也明白,一家商号能够打响名声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可以说,季字号的兴盛,都是由她爹季柏年和众位手下出生入死,日夜辛劳换来的。 一旦变卖,会不会被人借机落井下石,能折算多少银钱还是小事。 丢了名头才是大事。 海货一行原本就竞争激烈。季家一旦这样灰溜溜地自动退出,今后要想复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可如今想要坚守,又谈何容易?” 宝瓶并没有详细说明商号到底面临了多大的危机,不过琉璃相信这应该是真的。 否则那些老掌柜也不至于如此灰心。 “不知道都是哪几位掌柜想要告老还乡?” 琉璃想了想,又这样问。 “我也不记得都有谁,总之几家老店的都在其中。” 宝瓶说着,忽然“哦”了一声,补充道: “其中一位,正是“珍季祥”的王掌柜。” 说这句话时,宝瓶的语调也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 琉璃却如同被人当头甩了一记耳光一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什么,王掌柜竟然也这样说?” 别的铺子也就算了,可是“珍季祥”的掌柜怎么能够这样呢? 不说“珍季祥”是季家商行所开的第一家铺子,王掌柜当年是与季柏年一条船出海,一口锅吃饭的难兄难弟。 就说施粥这件事,原本就是琉璃为了帮“珍季祥”的生意才想出来的。 那时候王掌柜就一直托称有病在家休养,大小事务一律交给老鸹叔,实际上也是由琉璃在做主。 琉璃为了施粥的事,也算绞尽脑汁费劲心血。 如今不但因为施粥的事自身名誉受损,还连累了季家和季家商行。 在这种时候,“珍季祥”的王掌柜不说力挺,反倒急着撇清关系,着实令她感到心寒。 琉璃呆呆地站在窗前,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还指望他对你三叩九拜,跪谢大恩么?” 看琉璃一脸难过的模样,宝瓶偏偏要在旁边冷嘲热讽。 “如今都说季家无能,让个小姐自作主张,才导致了这么多的是非。掌柜们也个个拿着这种说法当挡箭牌,只说自己年老体衰,不堪再当重任。” 她说着说着,突然冷哼一声。 “当初我怎么说来着?你只当为人家着想是好的,却不想想人家是要你这份好么?” 琉璃苦笑一声,不想再声辩什么。 “后来呢?他们就真的走了么?” “要走也不能那样快。不过舅母也是被吓坏了,所以才惹出了后面的事情。当然,也是托你那巧嘴好丫鬟的福。” 原来宋氏惊惶之下,遍问身边的人都没有对策。 这时候,琉璃的贴身丫鬟阿丝突然告诉了宋氏一件事。 “当初肃王是不是拿了特许文书给你?” “的确有这事,不过,我等肃王走后,就把文书都烧掉了。” 听了琉璃的回答,宝瓶又是一声冷笑。 “你那好丫鬟当时可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舅母,” 特许经营这种事,平时可能是麻烦,如今对风雨飘摇的季家商行来说,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至少,在宋氏眼中是这样的。 可怜她一个内宅妇人,并没有什么见识,只知道背靠大树才好乘凉。 于是过了两天,宋氏打点了重金厚礼,趁着夜深人静悄悄送去了市舶司司长陈大人府上。 哪知肃王在金陵整肃了一个月的官场,陈大人早已像其他官员一样已成惊弓之鸟。 就和琉璃推测的一样,陈大人非但不敢收此贿赂,更为了彰显自己的清白,直接将送礼的仆人扣下,又写了一封陈情表,连同几箱贿赂连夜呈给了肃王。 267.第267章 想置季家于死地 可想而直,肃王知道这件事后有多么震怒。 “幸亏那时候宋家表兄还被羁押审讯,与这件事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宝瓶讥讽地笑了笑。 “念在舅母只是无知妇人,一时情急犯了糊涂的份上,肃王才网开一面。否则……” “否则季家商行只怕都保不住了。” 琉璃虽然已经听说过这件事,如今听宝瓶详细说来,心中仍然感慨万千。 现在最让她奇怪的,倒不是宋氏会糊涂到这种地步,而是宋承恩。 她之前就有些纳闷,就算是宝瓶支了这个主意,宋氏要照办也一定会询问宋承恩的意见。 宋承恩总不至于也如此不辨是非。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宋承恩竟然根本不在家里。 可是,那时候她的案子已结,宋承恩不是受了杖责罚钱了事么? 为什么还会被羁押审讯? 审他的又都是什么问题? 琉璃暗自按捺下心头这些问题,继续听宝瓶说下去。 “这件事原本也就这么算了。奈何有人却不服气。” 原来京城另一户富商陈家,因为施粥的事一直对琉璃和季家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么陈大当家么?” 琉璃当然记得。 当初她为施粥的场地忧虑时,端王慨然买下白下楼和其他四座酒楼供她施展。 白下楼原来的主人,就是陈大当家。 她记得,当时看见自己,陈大当家的脸色的确不怎么好。 “你这回主持施粥,一来抢了陈家的风头。二来又借端王的势强买了他的楼,削了他的面子,他如何能不记恨?” 宝瓶摇摇头,似乎很为琉璃难过。 “原本陈家与季家就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加上之前你这笔账,陈大当家正愁没处报仇,可巧听说了舅母这件事。” “他,他打算怎样?” “他倒也没有怎样,只是撺掇了行会里几个老人向金陵府衙请命。说什么行会里也要整肃风气,清除败类。除了继续踩已经倒势的林老板,就是明指季家。” “指季家什么?” “你也知道,本朝律令规定了,行贿官员一旦超过三千金就当问重罪。” “难道……” “陈大当家声称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舅母行贿这件事,到底贿金达到多少,需要给大家一个明白交代。” 听到这里,琉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陈大当家此举,分明是想置宋氏与季家于死地啊。 明知道肃王有意回护,他却敢带着人把事情闹大,想必一定是很有把握的。 “都怪我,无意中又与陈家多结了一重怨恨。” 琉璃不禁自责,又问贿金到底有多少。 “说是重金,不过那时候家中库房里也没有多少现钱了。那箱子里总共也只有一百两的银票十张,五两的金锭子十个。” “这就是一千五百两……还好,还好。” “好什么?还有其他礼物呢。依照律法,也要折合成银钱来算。” “阿娘到底送了什么去?又价值多少?” “据衙差清点,礼品中有一对砗磲,价值二百两。南珠两串,价值三百两。又有玳瑁文具六件一套,合计八百两。” 琉璃心中飞快地算了算,这也就是两千八百两。 好险! 离三千两的标准还有二百两。 她正要松口气,却想起如果事情就这么轻易揭过,宝瓶现在也不必来到这里。 更不必丢一本册子要她对照了。 “陈大当家,是不是又提出了什么?” 她怯怯地问。 “陈大当家倒并没有提出什么,那位市舶司的陈大人却提出来了。他说收下东西后,他亲自打开几口箱子查看过,里面除了砗磲与玳瑁,还有其他的南洋珍宝。” “什么?” 如果真有其他的南洋珍宝,合计起来那就真要以重罪论处了。 如此一来,季家也真的就完蛋了。 “你别急,事情倒也未必就糟糕到这个地步。” 宝瓶难得地劝慰了她一句。 “陈大人的口供是这样,当时衙差封查箱子后清点的物品又是另一样。两下对不齐全,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 “所以,肃王才派人去四海一堂清查么?” “不错。陈大人咬定箱中还有别的东西,一定是衙差有意贪赃或是无意弄丢了。所以肃王才派人将四海一堂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看看究竟少了什么。” 宝瓶走过来,从桌上拿起那本薄薄的折册,轻轻放到琉璃手中。 “所以,你一定要认真看看,这份清单里和从前你抄录的那一份到底有什么不同。” 琉璃握着那小册子,只觉得手心中如握着一块滚烫的炭火。 “我之前抄录的那一份清单呢?应该还收在阿爹的书房里。对照那个不就一目了然了?” “原本是这样,只可惜……” 宝瓶惋惜地一笑。 “无论怎么找,那份清单都找不到了。陈大人那边当然不依不饶,陈大当家等人更是放出风声说是季家为脱罪责,自己烧掉了清单。” “怎么会找不到?” 琉璃清清楚楚地记得,五年前,她依照跟着老爹将四海一堂里的收藏完完整整清点了一遍,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 又依照老爹的吩咐,将所有物品的名号、来历、特征都记录下来,抄成名册一本。 老爹亲自将名册锁在书房的暗柜里,说是家传之宝,以后要给琉璃当嫁妆的。 那口暗柜的钥匙,只有老爹才有。 老爹出航不在家时,就由宋氏保管。 “暗柜也找过了,的确没有。” 宝瓶很笃定地说。 “所以你的好记性,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事到如今,琉璃也只能点头。 “我知道了。不过老爹收藏的东西繁多,要清点核查还要花一段时间。” 琉璃一边说,一遍将册子收入袖中。 宝瓶点点头: “我三天之后再来,希望那时候能有一个好结果。” 看着她朝门口走去,琉璃终于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宝瓶!” “还有事么?” 宝瓶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仍然被笼在幽暗的光线下。 琉璃咬咬唇,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听说,阿娘那样做,是你出的主意?” 268.第268章 又怎能错上加错 “是你吗,宝瓶?” 琉璃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宝瓶。 到底还是默默地垂下了袖子。 “给阿娘支那个主意的人真的是你吗?” 听见这个问题,宝瓶的背影一僵。 片刻沉默之后,她笑嘻嘻地转过头来。 “这却是你听谁说的胡话?” 琉璃沉默不答,宝瓶朝她走了两步,好奇地看着她。 “是端王么?还是那个华夫人?” “无论是谁告诉我的,我只想知道……是,还是不是?” 琉璃眼神定定地望向宝瓶。 宝瓶眼珠一转,扬起一个不屑的微笑。 “如果是我支主意,又怎么会让舅母去找市舶司陈大人呢?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形势,我顾宝瓶岂能糊涂到这个地步!” 琉璃却仍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这么说来,并不是你?” “不错,我可从未让舅母去贿赂陈大人。” “那么……你有没有支过其它主意?” 琉璃继续追问,宝瓶却不再回答。 “眼下你好好核对清单才是正经。到底少了什么,可要瞧仔细了。”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句: “这件事关乎季家存亡,必须实话实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辜负肃王殿下的一片苦心。” 琉璃看着她走出去,门随即又被飞鸢关上了。 心里纵有再多疑问也只能默默咽下。 之后的两天,琉璃每日起来除了三餐饮食,就是对照记忆中的清单核实。 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四海一堂里东西又多,核对起来也相当头疼。 为防疏漏,她又问飞鸢要了笔墨纸砚,自己先将脑子中记得的清单誊抄了一份。 两下对照来看,果然清清楚楚。 衙差们后来清查出的物品里,果然还少了锡兰的红宝石匣子,爪哇的赤金小神像六座,真腊的象牙雕桌屏一架。 这几样都是季柏年心爱的玩赏之物,加起来价值也要有一两千金了。 莫非宋氏珍的拿去行贿了? 这下贿金总值超过三千金,又该被论何罪? 第三天宝瓶来时,琉璃心头正乱糟糟的,纠结着要不要据实禀报。 “琉璃,你核对好了么?” 宝瓶一进屋就先问起这件事。 琉璃还未答话,她又一次强调: “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仔细了再仔细,绝不可弄多或弄少一样东西。” 宝瓶这是在暗示什么呢? 莫非是要她隐瞒真相,好替宋氏脱罪? 还是在警告她用谎言替宋氏遮掩,只会给季家招来更大的祸患? 短短的一瞬间,琉璃在心里已经翻过了几个年头。 最后,她朝宝瓶看了一眼,终于拿定了主意。 “我已经全部核对过了,这清单上的确少了几样东西。” 琉璃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交给宝瓶。 “少的那几样东西,我已经都写在这里了,请你呈送肃王。” 当着飞鸢的面,宝瓶匆匆打开纸条一看,顿时皱起眉头: “琉璃,你肯定就是这些东西么?” 琉璃点点头。 “我应该没有记错。” “真的吗?” 宝瓶看着她,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 之后宝瓶就离开了,留下琉璃继续枯坐屋内编结丝绳。 又过了两三天,飞鸢突然推开门,引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肃王殿下!” 正坐在窗边编织的琉璃大吃一惊,赶紧跪倒行礼。 肃王摆摆手,命她起来回话。 “琉璃小姐,这张清单可是你列的?” 肃王递给她一张纸,正是前两天她交给宝瓶的那一张。 上面写着衙差清单里少的几样东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琉璃点点头,低声说了声是。 “琉璃小姐,你可知道这几样东西市值多少?” 琉璃又点点头,低声回答了一个她估量的数字。 “那你可知道本朝律令,贿金多少即受重判?” 琉璃愣了愣,仍然回答道: “民女知道,以三千金为限。” “明知如此,你仍要向本王如此禀报么?” 肃王摇摇头,似乎不胜感慨。 “如果此时此刻本王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会如何修改这张清单?” 修改? 琉璃愣了愣,终于还是拒绝掉了这飞到眼前来的良机。 “肃王殿下要我核对,是要知道少了什么东西。我既然知道少了什么东西,又怎能公然欺瞒殿下?” 琉璃说着,又跪倒在地。 “家母行贿已是大错,民女又怎能错上加错?” 说完这句,她已是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屋子里就只能听到她的抽泣声。 半晌之后,肃王才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声。 “琉璃小姐不愧是季老板的千金,果然是心地纯良,诚实无欺,令本王着实佩服。” 琉璃伏在地上不敢说话,战战兢兢继续听他说下去。 “起来吧,本王之前不过是想试你一试。” 琉璃心底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听宝瓶反复强调时,她心里就已经有了这种设想。 至少,宝瓶应该不会害她才对。 更何况,如果是两边所供的数目对不上,要找她核对,那也应该给她白纸一张,让她将脑子里记得的清单抄出来,再拿清单去核对。 有没有问题,自然由肃王定夺。 现在确实把把衙差所录的清单交给她,让她看有没有问题。 这本身,不正是最大的问题么? 琉璃想来想去,也只有试探这一种可能了。 只不过,肃王试探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琉璃心中忐忑不安,不敢露出一丝情绪。 肃王倒是面露微笑,将她的诚实称赞了一番,又说那几样南洋珍宝已经找到。 虽然不在四海一堂内,却还是在季家,可见并非如陈大人所说那样是送去行贿了。 “琉璃小姐大可以放心,令堂与季家都会平安无事。” 得到肃王这样的允诺,琉璃却无法面露喜色。 “请问肃王殿下,那几样南洋珍宝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找到的?” “哦,是在令尊自用的小书房里。据令堂说,想来是每年更换摆设时,拿到那里去的。” “原来是这样。既然找到了,民女也可以放心了。” 269.第269章 一块令牌 琉璃一边说着放心,一边却在心里嘀咕: 可见肃王的人在是把家里的东西翻检了一遍,为什么? 而且她非常清楚的是,老爹自用的小书房除了他自己,平时没有人敢私自进去,更别说更换摆设了。 哪怕是宋氏都不行。 那些东西,既然已经被她老爹收在四海一堂里,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拿去书房? 他们季家又不缺摆设。 那些东西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小书房里去。 说不定,市舶司那位陈大人说的其实是实话。 琉璃相信,宋氏如果要贿赂官员,必然也不会出手只是那一点点。 银票少倒是有可能的。宋承恩之前就告诉过她,家里账面上可立时支取的银钱已经吃紧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宋氏一定会想办法用其他东西补足“份量”。 但是这几样为什么会从箱子里不翼而飞,又为什么会突然回到季府的小书房? 这个问题,琉璃却是琢磨不透了。 这时肃王却清咳一声: “琉璃小姐是否好奇,本王为何要这样试探你?” 琉璃不敢抬头,仍然伏在地上,面朝着地板小声回话道: “民女不敢好奇。” 肃王叹了口气,亲自将她扶起来。 “季老板当年曾对本王,不,对朝廷有功。按理说,本王如此对待琉璃小姐,实在是不应该。不过,本王也是迫于无奈。” “肃王殿下若是有话,就请直说吧。” 于是肃王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实不相瞒,陈大人当时的陈述里,除了那几件南洋珍宝之外,还提到了一样东西。” “不知是什么要紧东西?” 琉璃一边问,一边默默在脑海中搜检。 能引起肃王如此重视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一块令牌。” 似乎是因为这件东西太重要了,肃王说道时,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 “令牌?” 琉璃摇摇头,表示自己从未见过什么令牌。 “那位陈大人一定是看错了吧。我们季家经商为生,并未领官差,又哪里来的令牌?” “哦,琉璃小姐当真没有见过一块令牌?” 肃王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不必急着回答本王,你再好好回想一番。此事关系重大,本王如今能相信的也只有琉璃小姐了。” 琉璃又凝神思索了一番,还是摇头说没有见过。 “那么是否有什么东西,看着与令牌相似呢?” 肃王皱着眉,耐心提点着她: “比如,一块花样特殊的玉雕,或是一块文字难辨的木块?” 听他这么一说,琉璃倒是想起了一样东西。 “呀……这么说来……” “如何?琉璃小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琉璃皱皱眉,似乎也非常拿不准的模样: “我记得……倒是有一样东西,听着很像殿下所说的令牌。” “是么?那样东西是什么?现在哪里?” 肃王的声音突然急迫起来。 琉璃偏着头又想了想。 “那样东西就在四海一堂内呀。进门左手边靠墙的架子上,第二层当中有一个暗格,那东西就收在里面。用葱绿色绸布包裹着的,很好认。” 肃王闻之大喜,谢过琉璃就要告辞。 琉璃送他到门口,怯怯地问道: “不知我那侍女月圆现在是不是已经洗脱嫌疑了?” 肃王正急于离去,听见这种小事立刻挥挥袖子。 “飞鸢,你着人去金陵府把那侍女带来就是。” 琉璃听见自然心头欢喜,接着又唤住肃王: “肃王殿下,还有一件事……” “有事即禀。” “原本在幻境内还有几名下人服侍我,当初我设法将他们打发逃离了幻境,却不知她们去向何处。成大人现在是否已经找到他们了?” 肃王愣了愣,似乎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 “一旦找到,成少尹自会发落,琉璃小姐大可放心。” 于是琉璃再度跪地叩首谢恩。 直到肃王离去,飞鸢过来把她推回屋里,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难道,肃王要找的就是那样东西? 琉璃想起自己被小八带回季府时,曾经以不被旁人看见的形象走进过四海一堂。 碰巧赶上宋氏领着姨娘们清点东西。 那时候,赵姨娘正在架子上翻检,无意当中划拉出一块薄薄的沉香木牌。 当时那木牌就掉在地上,也无人爱惜。 毕竟对经手海货的富商季家来说,这么巴掌大一块沉香真是不当回事。 琉璃也是爱惜老爹的东西,才偷偷把木牌捡起来收好。 当时她还曾琢磨过,为啥这么一块看似平凡无奇的木牌也能变成她老爹的收藏。 而且似乎还非常钟爱珍视。 难道,那竟是一块非常重要的令牌?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季家的麻烦可就更大了。 琉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坐下来编织绳结。 她心里乱七八糟地翻腾着各种念头,手头的活计也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反反复复编了好多次,一条辫子上仍然打了好几个丑巴巴的结。 飞鸢进来送吃的时,瞧见她手上拿的丝绳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要感谢肃王临走时那声嘱咐,第二天午后,飞鸢推开房门,琉璃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小姐!” 还没回过神来,月圆已经从门口飞快地跑进屋里,跪倒在她跟前。 “月圆,你终于来了!” 看着圆脸天真的小丫鬟,琉璃不禁喜极而泣。 一时间,主仆两人搂成一团,抱头痛哭。 “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飞鸢撇撇嘴,关门出去了。 哭了一阵之后,琉璃终于擦擦眼泪,将月圆拉起身来。 “对不起,我说要带你离开的,却还是把你留在了幻境里。” “不不,那是妖怪作恶,哪里能怪小姐呢。” 据月圆说,当时她按照琉璃的吩咐烧着了那间屋里的东西,看着火焰熊熊围住两个人,心里正在害怕。 突然妖风一刮,屋子里的火居然都熄灭了。 原本就在身边的琉璃也不见了。 “奴婢害怕得不得了,也不敢乱跑,就在屋里找了个角落藏起来。” 再后来,她就被衙差找到了。 270.第270章 此案关系重大 “那位成大人问了奴婢好多问题,稀奇古怪的,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月圆继续对琉璃说。 “哦,成大人都问了你什么问题?” 琉璃拍拍月圆的肩,要她不慌不忙,尽量把成远步的原话复述出来。 然而月圆为人本来就不甚机灵,加上这回又受了惊吓,复述起来也是断断续续,让琉璃听不明白重点所在。 不过大致上,成远步也只是问了月圆的来历,以及一些庄子里的情形。 这些事情,琉璃原本就是知道的。 “小姐,成大人说奴婢是被奸人骗买到庄子里,虽然为老胡做那什么不好,不过也不必受罚。” “为老胡做那什么?” 琉璃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丫头说的大概是“为虎作伥”吧。 “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吧。” 她抿嘴一笑,觉得在最近这段日子里,总算是有了一件可以开心的事情。 月圆也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又举起胳膊给她瞧。 “奴婢还问了成大人,我这镯子是那公子爷……不,奸人所赏赐的,是不是不能要了?不过成大人说,这个已经是我的了,就可以自己留下。小姐,真的可以留下么?” 琉璃含笑点点头。 “既然成大人这样说,那你就留下吧。之前我答应你的东西,以后也会补给你。只是眼下……” 她轻抚月圆的头发,叹了口气: “还要委屈你在这里陪我一段时间。” “不,不,能陪在小姐身边怎么能算委屈呢?!” 月圆抱着她胳膊摇了摇,又娇憨一笑: “我原本想先回家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不过成大人说用不着我自己去,他会派人去告诉我阿兄。还让我写封信捎去。” “是么?” “奴婢哪里会写信啊。最后还是成大人让师爷帮我写了,让奴婢按了手印。还问奴婢有没有什么信物,能让阿兄一眼就认出是我的。可为难死人了。” “信物?你拿什么东西给他?” “哪有什么东西?奴婢自打卖到庄子来以后,就被要求忘掉过去的一切。身上的衣裳都被烧掉了,还能留下什么信物?” “那之后,成大人又说什么了?” “成大人倒没有为难奴婢,只是说没有信物也罢,有没有什么事情,只有奴婢和阿兄知道,让报信的人拿去做个凭证。奴婢想啊想啊,终于想到了!” “哦,是什么事呢?” 月圆红着脸,怪不好意思地凑到琉璃耳朵边小声说道: “奴婢七八岁时还要尿床,怪羞人的。这事除了死去的阿娘,也只有阿兄和阿婆知道了。” 说完又感叹: “成大人真是好人,听奴婢说了也没有笑话奴婢。” 琉璃应了一声,心想成远步果然心思缜密。 盘问月圆的来历后,还要去她故乡调查清楚。 如此小心翼翼,除了他本人的风格,当然也是因为这件案子关系重大。 那天看他们说起李妈妈那样紧张,琉璃倒是非常好奇。 “月圆,你在府衙里被问话时,可曾见过李妈妈或者其他人?” 月圆摇摇头,说自己都是单独被提取问话,住也是单独住一间屋子。 “不过说到李妈妈,奴婢倒是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月圆邀功似的抬起头来。 “哦,她被关在哪里?” “就在奴婢屋子的后面,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奴婢每次经过时,都能看到院门口有几个差大哥把守。” “你怎么知道哪里关的是李妈妈?” “因为奴婢听见啦。” 月圆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有天晚上,奴婢都睡着了,突然被一阵大笑声惊醒。” “大笑声?是李妈妈么?” “对,一定是李妈妈。她的声音,奴婢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到李妈妈,月圆仍会忍不住瑟缩一下。 这当然是因为当初在李妈妈手中调教时吃过不少苦头,印象相当深刻。 她既然这样说,琉璃也相信那一定是李妈妈无误。 “不过三更半夜的,李妈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大笑?”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也不只是大笑……” 月圆正要朝下说,房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飞鸢板着个脸走进来,手里端着当天的午饭。 “吃饭了!” “啪”的一声,她将食盘拍在桌子上,又冷冰冰地转身离开。 “你这丫鬟,怎么这样没有规矩?” 月圆还不明情势,见飞鸢这样无礼就忍不住出声呵斥。 飞鸢扫了她一眼,再扫了扫琉璃。 “琉璃小姐,你的丫鬟还请你好好管束,别再给人添麻烦了。” 琉璃连忙诺诺称是,将气鼓鼓的月圆拉到一旁。 “可是……小姐,她给你吃的,这都是什么呀?!” 月圆一跺脚,委屈得飘出一丝哭腔。 桌子上放着一菜一汤,还有两碗米饭。 饭不过是平及碗边,从颜色一看就知道是糙米。 菜是一小碟素菜,和昨天一样的水煮菜薹,连点油星都不见。 汤倒是一大碗,白花花的水里漂着白花花的豆芽几根。 别说与琉璃在庄子里享用的丰富菜色是天差地别,就连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这四个丫鬟平时吃的都不如。 也难怪月圆见了会这样生气。 琉璃这些天倒是吃习惯了,也并不气恼。 “我原本就是因为犯了错才在这里禁足反省,怎么还能要求饮食精致?” 她微笑着先拿起一只饭碗,划了一小口米饭。 “偶尔吃些清淡的饭菜,倒也有好处。” “小姐又哄奴婢!这种吃的也就填个肚子,还能有什么好处?” 月圆也坐下来,端起自己那碗饭。 琉璃抿嘴一笑,夹起一棵菜薹放到月圆碗里。 “吃得清淡,可以清心。” “清心?” 月圆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把心里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梳理干净,许多事情自然也就能想明白。” 琉璃淡淡解释道,接着又问: “你刚才说,李妈妈不只是在大笑?” “是啊,笑完了,她就大声说——” 月圆歪着头,努力模拟李妈妈的声气就要大喊。 琉璃赶紧朝她摇头示意: “嘘——你小声把她说了什么告诉我就好。” 271.第271章 难道她们都是老宫人 琉璃让月圆小声说话,并朝门外努了努嘴。 看她这样做了,月圆再不机灵也心领神会。 “小姐,当时我听见李妈妈大声笑着说……” 月圆尽量凑近琉璃,将李妈妈那天半夜的原话复述出来: “不错,天可怜见,竟让我还活着!” 说完又小声感叹了一句: “李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怪可怕的,什么死呀活的。奴婢吓得就把被子蒙上了。” “那她之后还说了什么,你就没有听见了么?” “听还是听见了两句……似乎是说什么孟相是被冤枉的,又骂皇上是昏君,奸贼就在朝廷里……奴婢都听不明白,也不太记得了。” 月圆说完看向琉璃。 “小姐,你说李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呀?居然敢骂皇上。” 琉璃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李妈妈是什么人。对了,你听见是谁在同李妈妈说话么?” “是个男人,不过声音很小,奴婢完全没有听清楚。” “你听着像是成大人的声音么?” “这个……奴婢说不准,因为他声音实在太低了。” 月圆偏着头想了想,突然又“啊”了一声。 “奴婢似乎听见李妈妈说了一句,什么世上已经没有梅尚宫,也没有小五郎了。她说这句话时,似乎很伤心,接着又大笑起来。” 这大概就是怒极反笑,哀不自已吧。 琉璃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梅尚宫”和“小五郎”这两个词,心中突然豁然开朗。 尚宫是宫中奉旨的女官名,李妈妈所说的梅尚宫会不会就是指她自己呢? 从那种悲伤的语气上推断,的确很有可能。 如果是宫中女官,与朝廷事件有所牵连就毫不意外了。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琉璃突然就明白了: 当初她一见李妈妈,明明是个陌生人,为什么却会觉得非常熟悉? 因为气质。 那种平静端庄,哪怕低眉顺眼也让人觉得非常落落大方的气质。 这种气质她之前也曾见过。 而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周府老夫人那里。 不只周老夫人气度端凝,就是伺候她的几个侍女,也都是同样的气质。 当时她还在心中默默感慨过,周老妇人不愧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果然气度不凡。 第二次则是自己因为施粥一案,被羁押在金陵府衙后院。 当时负责看守她的牢婆何婶,身上也是带有这种气质。 那时候她心里也觉得熟悉,只是说不出来。 因为当时烦恼的事情很多,也就一时忽略过去了。 第三次就是李妈妈了。 “难道,她们都是当年贞元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琉璃心中不禁浮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小姐,你说什么?” 听见月圆这样不解地问,琉璃才发现自己因为想得入神,居然不知不觉把话说出来了。 好在现在对面的只是月圆。 琉璃在心中叹了口气,继续划拉着米饭,勉强将午餐用了。 午后她依旧是坐在窗边坐她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编织活。 月圆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小姐,你这用的是什么编法啊?怎么一条辫子上一会儿五个结,一会儿三个结,一会又什么结都没有?” 琉璃看了看手中的活计,淡淡一笑: “我这并没有什么编法,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思编起来。” “可是,这样编起来的不能用吧?” “我自有用处。” 琉璃说完也不再解释,继续自顾自地编着。 月圆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多嘴多问。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琉璃的日子过得很是清净。 似乎为了安慰她,突然有一些东西被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比如,一只精致的香炉。 看起来是紫金精铸,只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些,炉身上繁复的镂空花木与人物充分彰显出工匠手艺的精湛。 香材也是难得的伽罗水沉。 已经细细削好,盛在锦匣中,每一片微卷的木花里都蕴藏着数百年的芳馨。 就连香炉里用的炉灰也白细如雪。 琉璃拈了拈就知道,这一定是按照古谱,用五分冷杉木的细枝,三分干松花和着一分菖蒲、一分蜀葵花瓣烧出来,其色如雪,能养着炭火久燃不息。 炭倒是最寻常的青㭎炭,带了点烟火气,却是琉璃从小闻惯了的。 不过不是那种大块的炭,而是特别烧成拇指大小,恰好能放进紫金炉里的小圆炭。 知道她喜欢闻这种烟火气,又能为她特别烧这种小圆炭的人,琉璃只能想到一个。 端王。 果然,他并没有对她不闻不问。 琉璃相信,其他的锦褥绣帐,丝琴玉棋也都是端王送来给自己解闷的。 难怪飞鸢每次把东西拿进来时,都摆着一副晚娘面孔。 终于有一天午后,华夫人与飞鸢一起走了进来。 华夫人手里还捧了一只青玉酒坛。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坛中所盛的一定是美酒。 “华夫人,好久不见。” 琉璃有些激动,不等华夫人向自己问好就先开了口。 “琉璃小姐,别来无恙?” 华夫人的高傲冷淡如昔,让一旁伺候的月圆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这里有一坛百花酿,味道清甜,醇厚温和,最适合姑娘家饮用。我家殿下命我前来赐给琉璃小姐——” 琉璃做了个眼神,月圆这才慌慌张张将华夫人手中的酒坛接了过来。 “愿琉璃小姐能畅饮开怀,莫流涓滴。” 华夫人说完这句,就施施然行礼告辞了。 看着门又在自己面前紧闭,琉璃不禁心中大失所望。 她原本以为,华夫人是奉端王之命前来,一定会传什么消息给自己。 如今她被困在朵云庵这里,知道家中出事也只能干着急。 这种心情,她以为端王是明白的,而且会设法替她想办法。 想不到,端王是真的只派华夫人送了一坛酒就走。 “小姐,这屋子里阴寒潮湿,正好喝酒暖暖。” 月圆说着,就要找杯子给琉璃斟酒。 可是这房间里却并没有什么酒杯可用。 “不要紧,我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 琉璃说着,拿过酒坛揭了封,就着坛口喝了一口。 272.第272章 欲救季家,先救李氏 一口酒下去,果然有融融暖意从胃里升起来。 琉璃喝了几口,又把酒坛递给月圆。 “来,月圆你也喝一点御寒。” 月圆欢天喜地接了,喝了一口就直说是仙人喝的琼浆玉液。 这只青玉酒坛不过巴掌大,主仆两人一人喝了几口,一坛百花酿就见底了。 月圆捧着酒坛,将最后一滴酒也收入口中,犹自恋恋不舍。 “小姐,这酒坛好生可爱。” 琉璃瞟了她一眼,微笑道: “既然喜欢,你就拿去玩吧。这是岫岩玉,并不值几个钱,难得颜色这样莹润可爱,做工也细腻。” 月圆得她允准,立刻欢呼一声。 “咱们那个庄子里虽然也有好酒,可坛子都不如这个小巧别致。” 她拿着小酒坛把玩,一时间爱不释手。 琉璃也不去管她,自顾自又做起编织活来。 过了一会儿,忽听月圆在一旁嘀咕: “这小坛子什么都好,怎么就是底下脏兮兮的。” 刚听到这句话时,琉璃并不以为意。 “那大概是酒糟积淀。你去打盆水来,洗洗就好了。” 月圆应了一声,就立刻去打了盆水进来,认认真真涮起坛子来。 琉璃打着络子,耳边时不时飘过月圆的抱怨。 “奇怪了,怎么里里外外老是刷不干净?” 琉璃听了又是微微一笑: “要是里外都刷不掉,那就是玉色有瑕疵或是绵裂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自己突然就愣了一愣。 虽然这个解释很合理,可是那只酒坛一看分明就是一整块青玉雕成。 按理说就这么大一块玉,品质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不至于通体莹润青碧,却突然冒出一片瑕疵或绵裂。 更何况,这酒是端王所赐。 端王所用之物,自然是宫室器物,又比寻常富贵人家更为讲究。 玉工在选玉的时候就不可能会选这种有明显问题的。 “到底什么脏兮兮的,拿来给我瞧瞧。” 于是月圆将酒坛从水里捞出来,擦擦干净递给琉璃。 “小姐,你要对着光瞧,那样就瞧得更清楚了。” 琉璃依言将酒坛举在眼前,朝着窗外。 果然,晶莹的青玉酒壶底部有几处阴影,看着的确脏兮兮的。 之前因为有酒满坛,所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 琉璃赶紧将酒坛倒过来查看底部。 坛底的玉仍是莹润的一片,青碧可爱,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难道…… 琉璃心中一动,又对着光线自己瞧了瞧,突然“呀”了一声。 “月圆,你快去找根蜡烛来点!” “小姐,这还不到黄昏就要掌灯么?” “不,不要点灯,要蜡烛。” 琉璃坚持说。 “屋里没有,你就去找尼姑要一只。这里是庵堂,总有香蜡可用。” 月圆十分不解,仍是照她的吩咐做了。 好半天以后,总算带了半只蜡烛回来。 没想到的是,飞鸢也跟在月圆后面进来,而且一脸的狐疑。 “好端端的,大白天点什么亮?” 她看了看琉璃桌上的油灯,又看了看琉璃手中的小酒坛,眉头就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放着油灯不用,要蜡烛做什么?” 琉璃抬起头来,朝她嘻嘻一笑。 “油灯……灯……不够亮……要蜡烛!要焰火!咦,正月十五是新春,灯呀,蜡呀,快快,都给我点亮!” 她刚朝飞鸢伸出一只手,飞鸢就朝后退开了。 细眉嫌恶地一挑: “这么一点酒,怎么就醉成了这样?” 月圆也被吓到了: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我把蜡烛拿来了,好,这就给你点上。” “小心火烛,好好伺候着。” 飞鸢不高兴地瞪了主仆二人一眼,快步走出屋去。 等门重新关好,脚步声回到隔壁之后,琉璃才重新端坐好。 “好了月圆,我没有事,你不必紧张。” “小姐,你没有醉?” “不,刚才我不得不醉。” 琉璃说着,就把小酒坛拿起来。 坛口朝下,像灯罩一样罩在烛焰上方。 “小姐,你这是——” “嘘——” 琉璃示意月圆噤声,自己也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拿着酒坛一动不动地等了好一会儿。 直到烛火的热力烘得青玉都有些微微发烫了,她才把小酒坛移到一边。 “小姐,你烤这个酒坛子做什么?” 月圆小声地发问,看琉璃的眼神就像看着醉鬼。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总要试一试。” 琉璃说着,又把小酒坛举起来。 这次是让坛底对着窗外的亮光。 她自己眼睛贴着坛口看进去,果然—— 坛子底部浮现出清清楚楚的一行小字: “欲救季家,先救李氏。” 李氏? 这一定是指的那个李妈妈了。 可是端王为什么会费尽心思给自己传来一句这样的口信? 明明李妈妈是小八的心腹。 在对待小八和他背后不知名的主使者这件事上,端王与肃王的立场应该是相同的才对。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从李妈妈和阿蜕身上顺藤摸瓜,去搜捕小八和其他幕后者么? 为什么端王要救李妈妈? 救李妈妈与救季家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救出李妈妈是一个筹码,能换来季家的平安? 琉璃思索再三,仍然觉得非常奇怪。 最重要的是,端王为什么要传信给她? 琉璃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自身难保的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救李妈妈。 “小姐?小姐?” 月圆在一旁唤着,终于让琉璃回过神来。 “没什么,我刚刚喝了酒,一时有些倦了。还是去床上歪一会儿吧。” 琉璃笑着摇摇头,扶着桌子站起来。 很不小心地,袖子卷过桌面,将青玉酒坛卷落坠地。 哗啦一声,巴掌大的小酒坛就裂成碎片。 “哎呀!打碎了!” 月圆惋惜地蹲下来,将碎片一一拾起拿去外面丢了。 回来之后,她又给琉璃盖上被子,放下帐子。正忙碌着,突然“咦”了一声: “这黑乎乎的手印是怎么回事?” 她举起自己的手来,很惊奇地看着黑乎乎的手指头。 只有琉璃知道,那是蜡烛的烟在酒坛底上所熏出的痕迹。 正是靠了那层薄薄的黑色,她才能辨认出坛底微微凸起的小字。 273.第273章 见一见李妈妈 自从收到端王借酒传来的口信,琉璃心中就一直思前想后。 第二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飞鸢姑娘,请你禀报肃王,我想当面求见一次。” 这天早上,当飞鸢领着月圆端早饭进来时,她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 飞鸢一皱眉: “你有什么事?说来我听听该不该给你通传。” “不行,这件事我一定要面见肃王才能说。” 琉璃非常坚持。 飞鸢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午后才过,琉璃就被带到了肃王的书房。 肃王看起来比前几日疲惫多了,脸上略显清白,双眼下也有深深的阴影。 见到琉璃,他倒是非常和颜悦色,还特别赐座让她不必跪着说话。 “琉璃小姐想要面见本王,究竟所为何事?” 听见端王这样问,琉璃倒也不扭捏,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请问殿下,民女想见一见李妈妈。” “李妈妈?” 肃王立刻双眉紧皱,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你想见那李氏?为什么?” “民女在幻境中时,毕竟与李妈妈朝夕相处过。由民女去劝她,应该更容易打开她的心结。” 琉璃一边说,一边看向肃王。 “只有劝服了李妈妈,才好顺藤摸瓜,尽快找出把民女掳进幻境的歹人,不是么?” 肃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一挑唇角。 “琉璃小姐,你又怎么知道那个歹人还没有被找到?” 琉璃心中一跳。 难道小八已经落网? 不,不对…… 她镇定地抬起头来: “肃王殿下,民女诚心诚意前来请命,也是因为事情本身关系到民女和季家的安危。恳请肃王殿下慎重考虑。” “呵呵。” 肃王笑了笑。 “朵云庵那里的消息,看来也是相当灵通啊。” “不,肃王殿下你错了!” 琉璃大着胆子反驳道。 “哦?你倒是说说看,本王如何错了?” “朵云庵那里地僻人罕,并没有什么消息。也正是因为毫无消息,所以民女才能这样笃定,那个歹人还并没有落网。” 听她这样说,肃王双眼一眯,闪出一丝兴味来。 “这又怎么讲?” “很简单啊。” 见肃王并未恼怒,琉璃的胆子又大了一点。 “如果那个歹人真的被抓到了,或者有了任何蛛丝马迹,肃王殿下或是成大人都一定会找民女来指认问话,不是吗?” “原来如此。” 肃王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下。 “看来琉璃小姐在朵云庵里,也一直牵挂着这件事。” “民女不明不白被掳到那种地方,受了一番惊吓折磨,哪能轻易忘怀?” 琉璃站起身来,郑重地朝肃王敛衽下拜。 “请肃王殿下允准,让民女去劝说李妈妈。” 肃王沉默了片刻。 “那李氏可不是寻常管家娘子。琉璃小姐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劝服她?” “民女并没有把握。” 不等肃王质问,琉璃又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 “但是民女知道,李妈妈身怀绝技,却因为受人恩惠而心甘情愿与民女为仆。可见她相当重情重义。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总不会是真的坏人。” “是啊……她当然不是坏人。” 肃王的唇边,突然飘过一丝苦笑。 “所以奴仆想尽力劝她一劝,也是为了她好。” 琉璃揣度着朝肃王瞟了一眼,又大胆地加上一句: “民女听说当今皇上以仁德治国。肃王殿下应当也不忍心就这样将一个忠心耿耿的妇人问罪吧?” “既然如此,你就去试一试吧。” 肃王终于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他从书案后面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之后才站定开口: “李氏并非普通妇人。她原本是宫中一名女官……” 果然是梅尚宫么? 琉璃虽然已经猜到了,却仍然很惊愕地抬起头来。 见她如此吃惊,肃王反倒放心了,说起往事也更加流畅: “二十年前先皇驾崩,宫中有一批女官和宫人也放出宫墙。这个李氏当时嫁给了左相孟昭为妾,据说还生有一个孩子。可惜的是,十五年前孟昭谋逆被诛,孟氏一门按律伏法。” “难道是满门抄斩?” “不错,正是满门抄斩。” 说起那段往事,肃王的神色不禁黯淡下来。 “这个李氏,原本早该是一缕亡魂。却不知道为何活了下来,也不知在为谁卖命。” “民女明白了。” 琉璃了然地点点头。 “民女会尽力向李妈妈打听清楚,当年到底是谁救了她,又利用她做了什么。” “很好。” 肃王郑重其事地看向琉璃。 “这件事非同小可,希望琉璃小姐不会令本王失望。” 就这样,琉璃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李妈妈。 从幻境内到幻境外,两人再度相见,多少有些恍如隔世重逢。 李妈妈坐在床沿上,扭头看了琉璃一眼,仍如过去一样冷淡无话。 “李妈妈,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琉璃怯怯地走过去,朝李妈妈施了一礼。 “当时我急着逃出幻境,不得已对妈妈无礼了。” 李妈妈冷笑一声,双眼并不看她: “如今老妇人是阶下囚,小姐为座上宾,这一声妈妈我可担不起。” “那么,是不是应当称您老一声梅尚宫?” 琉璃这话一出,李妈妈立刻怒目相向: “是他告诉你的?” 这个他是指肃王还是指成远步,琉璃就不清楚了。 所以她摇摇头,只是含糊其辞: “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你隐姓埋名十五年,不正是想为孟相报仇雪恨么?” “住嘴!就凭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李妈妈怒喝一声,就连门外护送琉璃的侍卫似乎也吓了一跳,门窗上的人影有些晃荡。 “不,我对李妈妈这种志节心中十分钦敬,有心想帮一帮妈妈。” 琉璃一边说,一边强行在床沿上坐下。 也不管李妈妈乐不乐意,就强行抓住了她的手。 “李妈妈,孟相的沉冤还未昭雪,你的大仇还没有报。就为了一个使邪术的歹人,把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在监牢里,这样你真的甘心么?” 274.第274章 我就说一段故事 不顾李妈妈的冷脸,琉璃挤到她的身边,诚心诚意地劝说着: “肃王说了,孟相当年之事疑似被人构陷。李妈妈若有什么冤情大可以向他禀告。只要有理有据,总是会平反昭雪的。何苦跟随歹人一条路走到黑呢?” 她一边说,一边抓着李妈妈的手用力地握着。 如果依着李妈妈的性子,这时候她应该早被摔到一边去了。 不过琉璃已经听肃王说了,眼下的李妈妈功夫尽失。别说再拍开两扇门,就连起立坐卧都软绵绵的比常人还虚弱。 所以不管她心中有多少愤懑,也只能听任琉璃啰里啰嗦地劝说下去。 被琉璃抓住的手,也只能软绵绵地任由琉璃掰开。 “李妈妈,我再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既然已经落到手心里,就应该多想一想了。” 琉璃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李妈妈的手心里比划着。 李妈妈是多么机灵的人啊。 先前一直冰冷木讷的脸色,瞬间一变。 手也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从琉璃的掌握中抽出来。 同时,她也没有发出任何疑问,或是别的声音。 只是默默地,摊着手掌,任由琉璃一边絮叨,一边在手心上划着字。 琉璃写的第一句话,只有有四个字。 “可知端王?” 划完最后一横,她急切地望向李妈妈。 希望自己的焦急与真诚,都能通过眼神告诉李妈妈。 李妈妈却是一脸的无动于衷,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瞧她。 就在琉璃失望,抓起李妈妈的手打算再试一试的时候,李妈妈突然点了点头。 琉璃又惊又喜,抓着李妈妈的手差点叫出声来。 她知道,一个宫中的旧日女官知道端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这次点头,表明的却是李妈妈至少愿意配合,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琉璃赶紧又在李妈妈的手心里写下了第二句话。 “端王命我相救。” 写完之后,又指了指自己。 李妈妈终于看了琉璃一眼。 冷冰冰的眼神中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怀疑。 琉璃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帮李妈妈逃脱。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她可以做到的。 “李妈妈,无论有什么事都请你说出来。” 琉璃一边大声说,一边用力握了握李妈妈的手。 “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帮助你?” 门上映着侍卫的身影一动不动。 琉璃也不知道,除了这些侍卫,是否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跟着自己,来监听自己和李妈妈的对话。 现在的做法,是她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但愿李妈妈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李妈妈却始终沉默着。 无论琉璃再说什么,或是在她手上笔画什么,她都一言不发。 最后,她终于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必再说了。你回去告诉王爷,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与李妈妈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琉璃就明白了: 李妈妈口中的王爷是指端王,而非肃王。 她这是拒绝了端王要救她的提议。 可是为什么? 琉璃一边疑惑,一边站起身来: “李妈妈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可好?” 李妈妈朝她翻了个白眼: “随你的便。” 虽然没有劝说成功,不过肃王说能让李妈妈开口说话,琉璃已是大大的有功。 因此在琉璃的请求下,又宽限了她几天。 于是第二天和第三天,琉璃都在侍卫的看护下来探望李妈妈。 尽管李妈妈一直爱搭不理,也不理会她的各种暗示。琉璃还是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双关的话,在李妈妈手上比划个没完。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这份傻乎乎的执着,终于让李妈妈也松了口。 “回去吧,谁也救不了我。”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听见琉璃的鼓励,李妈妈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苦笑。 “你还太年轻,没见过世面,并不明白什么叫做绝境。”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做绝处逢生。” 琉璃抓住李妈妈的手,在她的手心里重重地写下了一个“端”字。 她相信端王让自己来救李妈妈,必然有端王的用意。 而且端王一定不会让自己单枪匹马来做无谓的尝试,必然会为她们暗中进行一些准备。 眼下当务之急,倒是要让李妈妈愿意被救。 “李妈妈心中有什么苦水,不妨先倒给我听听。” 琉璃一边朝门外张望,一边说道: “比如说,当初孟相为什么会含冤莫白,招来了灭门惨祸?” 这一次,李妈妈总算没有斥责她不配提起孟相了。 她坐在床沿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当年,卢国丈弄权惹的祸。” 卢国丈琉璃倒是听说过。 那是权倾一时的右相,已故的孝哀太后的生父,算起来,那还是当今皇上和端王的亲外公。 不过,正因为他权势过大,功高震主,所以终于被羽翼丰满后的皇上剪除了。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说一段故事给你听吧。” 李妈妈苦笑着说。 “只怕以后,这个故事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她声气苦涩,神色也有些奇怪,琉璃却来不及多想。 只知道李妈妈肯开口说往事了,必然这件事会相当重要。 “李妈妈,请讲。” 李妈妈笑了笑: “我原本不姓李,你也是知道的。这个称呼就不必再用了。” “好的,梅尚宫。” 琉璃温顺地依着她坐下来,听她讲十几年前的血雨腥风。 “说是尚宫,其实我也没光鲜几天。只因之前一直在孝哀太后身边服侍,太后薨后,皇上恩典,给我们都攫升了级别。” 梅尚宫回忆起往事,唇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咦,是孝哀太后身边吗?” 琉璃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看您老通身的气质和做派,我总觉得梅尚宫应该是服侍元贞皇后的。” “元贞皇后?” 李妈妈瞟了她一眼: “入宫之初,我的确是在元贞皇后殿上做事,后来才被赐给了东宫。” 果然! 琉璃的心砰砰直跳,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一点什么。 275.第275章 不要让端王失望 听说梅尚宫早先也是伺候过元贞皇后时,琉璃心中忽然有一道光闪过。 然而只是一瞬间,又闪灭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只能试探着问道: “梅尚宫是否认识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 “金陵府尹周畅的夫人,从前也是在元贞皇后殿内服侍的。” 琉璃一边说,一边窥探着梅尚宫的神色。 梅尚宫只是皱皱眉: “是么,她自家原本姓什么?” “周老夫人自家旧姓什么,我倒是不记得了。不过周大人当年中过状元……” 琉璃还未说完,梅尚宫已经笑着摇了摇头。 “三年一大比,每次总会出一名状元。我在深宫任职,对这种事情哪里能记得?更何况是他娶的夫人。” ”可是周大人与周老夫人的亲事,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还是由先皇和元贞皇后做主的。梅尚宫应该听说过吧?“ “哦,那件事么?我倒是有所耳闻。” 梅尚宫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不过我进宫晚,与那位宫人并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 “是么?” 琉璃张了张嘴,把心底的疑问压了下去。 梅尚宫的年纪,瞧着的确比周老夫人要年轻个十岁的样子。 算起来她初进宫时,应该正是元贞皇后薨逝前后。 那时候周老夫人也正在元贞皇后身边服侍。 一个是大宫娥,一个是小采女,要说两人没有什么来往琉璃相信。 可是,如果她听说过那个故事,又怎会不知道故事的主角是谁? 还是她刻意要撇清与周老夫人相识这一层关系? 琉璃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听梅尚宫继续说自己的往事。 “从小我就立志要做女官来光耀门楣。那时候外朝内宫都有女子担任官职,元贞皇后殿内的女官更是位高权重。想不到轮到自己当上尚宫时,却只是负责皇子的衣食起居。” 说到这里,梅尚宫自嘲地笑了笑。 “入宫之前,我原本奉父母之命与表兄订了亲。奈何我那时一心想做女官,自愿入宫。几年后,听说表哥另娶他人,我心中也偷偷难过了一阵子,更是绝了今生婚嫁的念头。想不到啊……” 她缓缓举起右手,看着自己的小指。 琉璃也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的小指短了一节。伤口平整,像是许多年前被切掉的。 “琉璃小姐,你一定听说过月老红线?” 琉璃点点头,这可是闺中少女最熟悉不过的传说。 月老手中的红线,一头系着男子,一头系着女子。被红线牵住的两个人,无论隔着千里万里,有什么恩怨情仇,最终都会结成伴侣。 金陵城外的月老庙,每日都会有不少少女前去抽签祈福,只希望能被红线牵向一位良人。 “传说月老的红线,就是系在这小指上的。我当年为了让表哥死心,当着他的面切了一段指头,自以为就把红线切断了。可笑却是徒劳。” 梅尚宫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家是武官出身,我表哥却是个读书种子。年纪轻轻就被点了翰林,之后仕途一路顺畅,三十六岁就拜了左相。” “莫非就是……” 这回琉璃倒是吃了一惊。 “不错,他正是孟昭。” 梅尚宫叹了口气。 “也正是我被放出宫时,由皇上赐婚的男人。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 “咦,这不是好事么?” 琉璃愣了愣,然后说: “兜兜转转,还是做了夫妻,这应该是天赐良缘才对。” 看着梅尚宫渐渐悲伤的神情,她又赶紧安慰道: “虽然孟相后来遭人陷害,与你阴阳分隔。可哪怕只做了一天的夫妻,也总好过一辈子只能陌路。” 说着说着,琉璃自己的心事倒是被触及了。 “如果是我,哪怕同他只有一天的欢愉相聚,也是愿意的。” “是么?” 梅尚宫瞟了她一眼。 “如果这一天的欢愉,却要用无尽的痛苦,甚至死亡作为代价呢?你也愿意么?” 琉璃咬咬牙: “我愿意!无论如何,也总好过一辈子遥不可及,只能默默在心里幻想喝难过。” 梅尚宫苦笑一声: “如果那无尽的痛苦,甚至死亡是由我自己来承担,或许我也会同你一样心甘情愿。可惜的是,那种厄运,偏偏是由我带给他的。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宁可选择一辈子遥不可及。” “什么?” 琉璃耸然一惊。 梅尚宫的心情她当然明白。 如果能同端王在一起,她的确可以做到殒身不顾。 但是如果需要殒身的是端王呢? 一想到所爱的男人会因为自己而死,琉璃就觉得无法呼吸。 想到这里,她就抚慰地在李妈妈手背上拍了拍。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疑问从心底冒出。 难道,孟相不是因为卷入朝廷里势力相争的漩涡才会出事的么? 之前肃王也说,是孟相涉嫌谋逆被诛,连累孟氏一族满门抄斩,唯有这个小妾被人所救活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梅尚宫会说孟相的厄运是自己带来的呢? “梅尚宫,孟相既然是被奸人构陷的,你又何必这样自责?” “不,你不明白。“ 梅尚宫凄然摇头。 “出事之后,我也只当是卢国丈忌惮他的才干和声望,才会下此毒手。后来才发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她低叹一声,抚摸着那节断掉的小指。 “那时我侥幸获救逃生,一心想刺杀卢贼为他报仇。可惜一直都找不到机会。直到几年后卢氏犯上作乱,皇上下旨擒拿逆贼,我才在恩人的指点下截住了潜逃的卢贼。“ 一颗眼泪从梅尚宫眼角滑落,接着又是一颗。 ”我盘问那老贼之后才明白,原来……原来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说到这里,她就失声痛哭起来。 琉璃却听得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是卢国丈为了争风吃醋,才会对孟相下手? 可是看梅尚宫长相平平,似乎又不太可能。 要想的问题太多,太阳穴突然又传来剧痛。 不,不能在这时候晕过去! 她绝不要让端王失望! 276.第276章 几件奇怪的事 剧烈的头痛让琉璃眼前渐渐模糊。 那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灼痛又出现了。 正在她努力支撑自己不要晕倒之时,一股凉意突然从手心里传来。 有如清凉的溪水,将她体内的火苗浇灭了。 “梅尚宫?” 琉璃定了定神,看向正握住自己一只手的梅尚宫。 不知什么时候,梅尚宫的三根手指已经扣住了她的脉门。 “多谢你。” 虽然琉璃并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却也知道一定是梅尚宫帮了自己,心中十分感激。 “你经常会这样吗?” 难得的是,梅尚宫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好脸色,却主动这样问了一句。 “不,我身体一直都很好。只是前段时间开始,时不时就会头痛。” 琉璃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大夫说是思虑过重,又受了寒气的缘故。除了叫人好好休养,也没什么好方子可治。” “是么?” 梅尚宫不置可否,指头仍搭在琉璃的脉门上不放。 “想不到原来梅尚宫也精通歧黄之术。” 琉璃赶紧夸赞了一句,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并不懂医术,不过你这毛病……或许我真知道该怎么治。” 梅尚宫淡淡一笑,将手收了回来。 “那就还请梅尚宫不吝赐教。” 琉璃被这头痛困扰已经很多天了,一听梅尚宫知道办法,心中十分惊喜。 想不到梅尚宫却并不再接这话茬,沉默片刻后又说起当年往事来了。 据她回忆,当时她在一条废弃的宫廷密道里堵住了卢国丈。 卢国丈那时已经非常狼狈,为了逃命,无论她问什么都有问必答。 说到当初构陷左相孟昭时,卢国丈说这并非是自己的主意,而是有人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挟他做的。 “要挟?是谁竟敢要挟一国国丈?” 琉璃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用说当年报仇心切的梅尚宫。 “当年那老贼在朝廷上一手遮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听他这样说,我当然不相信。” 梅尚宫当即就逼问卢国丈,知不知道幕后授意者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又究竟何在? 卢国丈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出。 只说那个人并非朝中大臣,这样做为的也不是争权夺势。 他的目的原本只是想除掉孟家的一个人,但是因为屡次碰壁,只好做个手段,让孟家满门抄斩。 “这……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琉璃吓了一大跳,觉得要么是卢国丈在撒谎,要么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必定是个疯子。 “我当时也不相信,就逼问他想要除掉的人是谁。想不到,他竟然说……” 回忆到这里,梅尚宫的神情已变得十分痛苦,连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他说,他奉命要除掉的是孟府中的一名小妾。” “难不成……卢国丈说的人就是……” “梅尚宫你自己”这几个字,琉璃实在没办法问出口。 梅尚宫却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说那名小妾姓梅,早先在昭阳殿上服侍过元贞皇后,后来又被调去服侍孝哀太后。太后薨逝后放出宫去,赐给孟相为妾。这姓氏,这经历,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 梅尚宫凄然一笑,又说: “可笑的是,直到我用刀锋割开他的咽喉,他也没认出我就是那个他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小妾。” 琉璃听得心惊胆战,想了想才又安慰梅尚宫说: “卢国丈死到临头,说不定只是为求保命说了一堆胡话。”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手刃大仇后,心中十分畅快。可是夜深人静之后,他说的那些话却始终在我脑海中缭绕不去。” “梅尚宫觉得有什么可疑呢?” “如果他要说谎话保命,大可以把责任推到他的子侄头上,或是另外编排一个政敌。无论什么,都比他说的那段话更容易令人相信。” 琉璃点点头。 为了取一个人的性命,就不惜让孟氏满门抄斩,更牵连无数朝臣。 这种事,就算说书先生在茶楼里说起也只会被喝倒彩吧。 可是,正是因为这种“不可信”,才让人觉得,卢国丈的确说的是实话。 “更何况,他贵为丞相日理万机,如果不是事先着意打探过,又怎么能知道我的事情?” 梅尚宫所说的,也正是琉璃刚刚想到的。 “那么卢国丈有没有说,那个幕后指使者为什么想要杀害梅尚宫呢?” 梅尚宫摇摇头。 “不过回想起来,自从进了孟府,我身边的确发生过几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身边有个侍女,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她出身贫寒,家人都已经死在灾荒中,所以我答应过她会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失踪了。” “是从府里失踪的吗?” “她自告奋勇是替我去庙里还愿,就在路上失踪的。然而找不到绑匪的痕迹,只好算她是私自逃走了。这是第一件奇怪的事。” “第二件奇怪的事情呢?” “住在我隔壁院子的一个小妾,有一天突然失足掉进了荷花池。” 梅尚宫的神色有些恻然。 “说来也巧,那个小妾和我一样,过去也在宫内当差,只是在不同的殿上。也同我一样,是由皇上赐给孟府的。” “难道她的死并不是失足?” 琉璃忍不住怀疑,那个小妾是被当成梅尚宫误杀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正因为她出了意外,那段时间府内的戒备加强了。表兄……孟相更是下朝后就陪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回忆到这里,一抹红晕从梅尚宫已有皱纹的脸上悄悄浮起。 “没过多久,我就有了身孕。那时正是冬天,我在屋里呆得气闷就去园子里看雪景。一群侍女跟着伺候,居然也让我在回廊上滑了一跤。” 不等琉璃惊呼,梅尚宫又笑了笑: “好在我从小跟着阿爹习武,就被人暗中使个绊子还是摔不伤的。只不过,却一直没有查出是谁在背后绊了我那一下。” “还好梅尚宫没有事,否则……” 孕妇摔伤,那就是一尸两命的血案了。 277.第277章 能饮一杯无 琉璃正在惊讶,梅尚宫又说了几件往事。 不是丫鬟暴亡,就是院墙突然坍塌。 总之,围绕着当年的梅尚宫,孟相后宅居然出过一堆咄咄怪事。 “不过那时候,倒没人觉得奇怪。” 梅尚宫讥讽的弯起唇角。 “为什么?” 琉璃刚一问出口,自己就觉得并不必问。 梅尚宫看了她一眼,讥笑的意味更浓了: “像这种事情,哪个高门大户没有发生过十件八件?” 琉璃默然。 季府后院一直平安无事,但是她从小也经常听说,谁家姨娘扎了小人,谁家的少爷没养到三岁就夭折了…… 人生凶险,何止在各种曲折离奇的遭遇? 说不定闺阁中一杯香茶,就能断送性命。 “表兄与我虽然有情,后院却从未闲过。他的妾侍大大小小加起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争风吃醋的戏天天上演。何况他的正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 梅尚宫叹了口气。 “可笑那时候,我只当是自己招人嫉妒,却从未想过其他可能。表兄他……大概也从未想到,在这些怪事背后竟是如此险恶的棋局。” 琉璃也替当初的梅尚宫暗叫一声侥幸。 幸亏一来她身怀武艺,比普通女子更加健壮;二来又是在深宫中见过世面的,等闲伎俩害不到她;三来还有孟相的保护。 否则只怕早已横尸在孟府后院了。 不过如果那时候她死了,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满门抄斩。 所以,幸与不幸还真不好说。 “梅尚宫,恕我冒昧,你在宫中是得罪了什么人么?或是与谁结下过冤仇?” ”我不记得曾得罪过谁。更不知道谁能要挟卢国丈做这种事。“ 梅尚宫摇摇头,叹了口气: “所以这件事情,让我十几年始终耿耿于怀,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满门抄斩之时,梅尚宫已被人搭救走了。那个幕后之人,难道不知道吗?“ 既然大费周折为了除掉一个人,那必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所以琉璃觉得奇怪,那个幕后之人既有那样的能耐,又怎能容许梅尚宫活到现在? “孟氏一门三百二十八口人死于一旦,光是尸体,就在京郊埋了三天才埋完。” 梅尚宫冷冷地说。 “当初救我的恩人,考虑得也周到。他用一个人的性命换下我的,所以,我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终于又说到梅尚宫的救命恩人了! 琉璃心头一跳。 当年究竟是谁救了梅尚宫? 这个问题,不仅是肃王想打听的,也是她自己想知道的。 当然,如果直接问是一定不会得到答案的。 “听梅尚宫这样说来,我倒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你那位救命恩人,既然有本事偷梁换柱把你救走,为什么不多救一个孟相?又或者救出孟家的子嗣呢?” 琉璃从前可没少看过戏文。 通常忠臣被陷害要满门抄斩时,被拼死救走的难道不是忠臣或者忠臣的子嗣么? 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来搭救一个小妾? “梅尚宫你的孩子当时可生下来了?” 一提到孩子,梅尚宫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可怜我儿,还不到半岁就遭此劫难。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却没有办法把他一起带走。” 所以,也不是为了救她腹中的孩子。 “当时你那救命恩人是找了一个与你年龄、身材都差不多的女人来代替你受刑么?” 琉璃又问。 梅尚宫点了点头。 “这就更奇怪了。” 琉璃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我听说一般偷换死囚,都是串通了刽子手,用尸体代替囚犯。找一句年龄、身材相仿的尸体已经不容易了,要找一个年龄、身材都相仿的活人心甘情愿替人受死,那更是难上加难吧?” 梅尚宫一愣,似乎她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层。 “可见梅尚宫的救命恩人是早有准备,就是为了救你而来。” 琉璃一边说,一边盯着梅尚宫的双眼。 “这个人如果不是与梅尚宫有交情,就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 “一定知道你为什么被人所害。因为,他要救的只有你,而不是孟家。” “不,这不可能!” 梅尚宫激动地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平静下来。 “不过,你的确猜对了。我那位恩人,的确是过去与我有交情,所以才不忍心见我丧命。至于其他的人,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着,就朝琉璃看了一眼,目光中似大有深意。 “他的为人如何,你应该也相当清楚。” 听见这一句,琉璃心头的一直紧绷的一根弦瞬间崩断。 真的是小八吗? 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可见救梅尚宫这件事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看来小八早已与那些人相识,纠葛一定是非常深的。 如此一来,他的罪责只会越来越重……一旦被抓到……那后果琉璃完全不堪设想。 一种心痛的感觉牵出了头痛,琉璃又一次忍不住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看来你这毛病是不能再拖了。” 梅尚宫一边说,一边握住琉璃的手腕,向她体内输送脉脉凉意。 有了她的帮助,琉璃很快就摆脱了头痛。 “梅尚宫,我这到底是什么怪病?” “你这不是什么怪病,而是开印开出岔了。” “什么……开印?” “见过酒坛子吗?酿好后封上,就是封印。过了十几年打开,开得不好就——“ “我,我不明白……” 她是个活人,又不是个酒坛子,还能怎么封印开印? “活人当然也能封。” 梅尚宫伸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你的这里被封住了许多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冲开了。可惜封印并未全消,所以才总是头痛。” 她越说越离奇,琉璃还要细问,她却又不肯回答了。 “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你回去告诉王爷一声,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说。” 梅尚宫松开琉璃的手,筋疲力尽地挥了一挥。 “你下次若能再来就给我带壶酒吧。若是肃王不答应,你就问问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278.第278章 只能帮你到这一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不错,李妈妈的确是让我这样说的。” 琉璃心怀忐忑地看着肃王,也不知他是否觉察出了什么。 好在肃王只是摆摆手: “她既然想喝酒,那你就带给她吧。” 居然如此顺畅就允诺了,琉璃反倒有些不安起来。 肃王又向她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围绕当初救出梅尚宫的人。 琉璃念及小八,故意将年龄说得模糊不清。 肃王也不疑有他,反倒夸奖琉璃大有进展,已经让他明白了不少事情。 “多亏了琉璃小姐,否则本王也万万想不到,孟相那桩案子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肃王殿下,我总觉得李妈妈当年被救得蹊跷。也许追查孟相被害的原因,就能找到现在暗中兴风作浪的主使者。” 琉璃诚心诚意地建议,肃王却置之一笑。 “这些事,自有食朝廷俸禄者去勘察,就不劳琉璃小姐操心了。” “是民女多嘴了。” 琉璃敛衽一拜就要告辞,肃王却又笑了笑。 “不过,有一件事本王却很奇怪。” “肃王殿下是指什么事?” 琉璃心中七上八下,却只能强做镇定地迎向肃王。 “一直以来,琉璃小姐都在说某个主使者如何如何。似乎在你看来,将你掳走的人并非主谋,也并非罪大恶极。本王很好奇,琉璃小姐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这是因为……” 琉璃咬了咬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实可信。 “因为这三个月来,民女遭遇了不少稀奇古怪之事。那些事情绝非一个人能做到的。况且……” “况且什么?” “掳走民女那人,虽然带着面具,听声音却不会超过三十岁。试问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在十五年前精心谋划,从死囚天牢中搭救出李妈妈?” “原来如此。” 肃王微微一笑。 “本王还只当那人待琉璃小姐十分礼遇,让你心存了好感。” “殿下!” 琉璃赶紧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请求道: “那人把民女带入幻境后,的确没有多加为难。依民女看,他的本性应当不坏。以后若能找到他,让他将功赎罪,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她这样说也是以防万一,想为小八的未来铺路。 不过肃王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挥挥手就把她打发回去了。 次日琉璃再去时,飞鸢已准备了一坛美酒让她带给梅尚宫。 梅尚宫见了酒,倒也毫无戒心,提起来就大喝了几口。 反倒是琉璃有些担心,小声提醒她道: “慢些喝!这酒可是肃王的恩典!” 梅尚宫瞟了她一眼,笑道: “难道还怕天下第一的贤王把我毒死不成?” 说着,就摇了摇手中酒坛: “若是这样就能死掉,倒是教我顺心遂愿了!” 琉璃只得默默在一旁看着她饮了大半壶美酒,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梅尚宫喝罢酒,双颊就微微有了些血色。 还剩了些酒,被她倒在手帕上,浸湿后捏着一团。 “来,你过来。” 琉璃摸不着头脑,还是依言坐到了梅尚宫身边。 突然就觉得额上一凉,竟是被梅尚宫用那团酒浸过的手帕拍了一下。 “别动!” 梅尚宫喝止了一句,就用那团手帕反复拍打着琉璃的额头,又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揉了好一会儿。 “果然是这样。” 忙碌了一阵之后,梅尚宫看着琉璃的脸,突然喃喃道。 “想不到,真有人情愿如此封印。” “封印?梅尚宫,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 梅尚宫摇摇头,伸手又朝琉璃额上抹了一下。 与刚才的沁凉不同,现在她的手拂过,竟然让琉璃觉得一阵刺痛。 “啊!” “很痛吗?” 梅尚宫撇了撇嘴角。 “如果不能及时解开这个封印,你还会遭受比这更痛苦的折磨,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死去。” 琉璃愣了愣。 “梅尚宫,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现在不必明白,等过两天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梅尚宫将手帕拿在手里绞了两下,浸在手帕里的酒水被绞出来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一滴滴竟然是血红色的。 在落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就化作了一缕青烟飘散。 如果不是琉璃之前已经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亲眼所见,简直会吓晕过去。 “这,这又是什么幻术吗?” 梅尚宫并不回答,只是说: “你听了我一个故事,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就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琉璃不明所以,也知道自己追问不出结果。 不过刚才这件事倒是给了她一个灵感。 “梅尚宫,请莫要贪杯。酒喝多了可是伤身体的。” 她一边说,一边抓住梅尚宫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装病。” 谁知梅尚宫不屑一顾,反倒要她明日再带酒来。 琉璃无可奈何,只能回到自己屋中。 想到之前梅尚宫那莫名其妙的举动,她就让月圆拿出镜子来相照。 不过左看右看,她的脸仍是往常的模样,什么都没看出来。 梅尚宫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又不肯装病逃跑? 难道她真的一心求死不成? 琉璃想不明白,却也只能每天给梅尚宫带酒过去。 一边絮絮叨叨和她说话,一边在她手心里写字试图说服她。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她又一次筋疲力尽从梅尚宫那里回来,却发现屋里有位不速之客。 “王……小姐?” 琉璃迟疑地叫了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琉璃小姐,别来无恙?” 王姝从窗前亭亭转身,仍是清雅如梅的闺秀风姿。 琉璃却清楚得记得,她是如何对自己提出那些非分要求,又如何眼看清宁郡主羞辱自己的。 对这个姑娘,琉璃实在没法给好脸色。 “我很好。王小姐却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听说朵云庵的菩萨很灵验,我来求根签,顺便探访故人。” 王姝说得很亲热,琉璃却朝月圆瞪了一眼。 “看来王小姐走错地方了。月圆,送客!” 279.第279章 既然琉璃已经发话逐客,月圆就走过去做了个手势。 王姝却无视她的举动,只是娴静地望向琉璃: “能来到这里探望琉璃小姐,还多亏了郡主表姐的帮忙。机会难得,琉璃小姐不妨听听我的来意再说?” 一提起王姝的表姐,那位跋扈的清宁郡主,琉璃心头就更没好气了。 不过,王姝刚才的话的确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按理说,她在朵云庵这里名义上是禁足思过,其实仍处在肃王的监视下形同软禁。 除了宝瓶,连家人都没有见过一面。 清宁郡主到底是怎么把王姝送进来的? 王姝此来,又有什么目的? 总不会又是对她炫耀一番与端王的两小无猜,门当户对吧。 “看来王小姐一时半会还不想告辞。那么有什么话,就请你直说吧。” 琉璃从王姝身边绕过去,径直坐到窗边的椅子上。 她伸手从篮子里拿出编织活,继续打着似乎永远也打不完的络子。 王姝微微一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琉璃小姐在朵云庵这段时间,贵府上却出了好几桩热闹。不知琉璃小姐都听说了吗?” 琉璃头也不抬,手指绕着丝线。 “家里的事自有家母做主,实在不成,还有表哥帮衬。我听说不听说,都没什么关系。” “眼下却不一样了。” 王姝悲天悯人地摇摇头。 “听说令堂如今天天在内室以泪洗面,令表兄又远在扬州。不知道为什么,季府的大权竟落到了外姓之人手中。” “外姓之人?” 琉璃撇嘴一笑。 “王小姐这话莫非是指我家宝瓶表妹?” 自从听说家里出事后,琉璃就猜到了这个局面。 宋氏不再理事,宋承恩又远赴杭州,两个姨娘和妹妹都是靠不住的。 “这种时候还能够调令下人,执掌家务的也只有宝瓶了。我正是感激都来不及。” 琉璃说的是实话,奈何王姝不肯相信。 ”如果我有办法,让琉璃小姐早些回家呢?“ 她两眼望着琉璃,眸光流转似乎充满了暗示。 琉璃对她的提议毫无兴趣。 “我向来不理家事。如今回去,既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还可能添乱。王小姐的美意,恕我只能谢绝了。” 王姝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的提议竟然会被谢绝。 “那么……季家的生意呢?” 沉默片刻之后,她又抛出一个筹码。 “我连自家每月开销都不清楚,又怎能插手商行的事。” 琉璃仍是淡淡地说。 “哪怕自家的铺子被人贱卖也无所谓吗?” 王姝似乎急了,声音不禁变得高了。 琉璃瞟了她一眼。 “王小姐在说什么,我却不太明白。” “北大街上那家海货铺子,不是季家旗下的吗?” “北大街?” 听见王姝提到这个地名,琉璃手中的编织活终于停下了。 北大街上的确有一个季家的商铺——“珍季祥”。 之前她也听华夫人说,“珍季祥”的王掌柜想要辞去不做了,现在却不知道怎么样。 “看来从不理事的琉璃小姐也仍然有关心的事。不如砌壶香茶,对饮而谈可好?” 见琉璃露出关心之色,王姝不免有些得寸进尺。 琉璃现在只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懒得同她计较。 “月圆,给客人上茶。” 月圆应了一声,很快就砌好茶水进来。 王姝揭开茶盅盖子吹了口热气,却并不啜饮。 “北大街上那家铺子,三天前突然换了主人。这件事,琉璃小姐一定不知道吧?” “什么?” 琉璃强忍住心头的吃惊。 之前她只当王掌柜要走,“珍季祥”维持不下去,所以可能会被卖掉。 谁知居然已经卖掉了。 那可是季家白手起家的第一家铺子,就算是宝瓶也清楚它对季家,对季柏年的意义。 怎么会这样轻易就卖掉了? 难道又是陈大当家借机报复? “王小姐,你可知道那家铺子是被谁买去了?” “说来也怪。那家铺子的新东家是谁,金陵城中竟无人知道。就连中介,也只道是个外省的富商,姓吴。” 琉璃暗暗记在心中,却觉得这个姓多半是个假的。 “是宝瓶做主卖掉的吗?” “据中介说,的确是令表妹亲自画押成交的。” “王小姐还从中介哪里打听到了什么?” 王姝放下茶盅,浅浅一笑。 “我哪里会打听这些俗事,只是听坊间传言,那么大一间铺子连铺面带货物只卖了不到一万两银子,实在可惜得很。” 琉璃心中也叹了口气。 这的确是贱卖了。 宝瓶却为什么会贱卖“珍季祥”呢?还卖得这么快。 几天前两人相见时,琉璃也完全没有从宝瓶那里听到家中拮据之类的意思。 “琉璃小姐再不着紧些,只怕偌大一份家业都落到了别人的手中。” 王姝这样感叹道。 琉璃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笑。 “王小姐真是好心,竟能急我所急,想我所想。” “当初我对琉璃小姐的提议,至今依然有效。” 隔着茶盅上腾腾的热气,王姝诚恳地看着琉璃。 琉璃当然记得那个荒唐的提议。 当初尽管王姝拐弯抹角,不过她还是听懂了: 王姝打算以让她进端王府为交换条件,换取她的效忠和顺从。 这套把戏琉璃从前也见过一次,却是在自己的大姐翡翠家里。 翡翠远嫁京城的皇商周家,大姐夫性好女色,得宠的小妾居然敢对正妻翡翠无礼。 翡翠不急不忧,反倒亲自又替丈夫物色了一房佳人。 琉璃那时年幼,只道大姐是委曲求全。 后来才知道,翡翠利用新妾的美色将丈夫的心从宠妾身上夺走,再引两个小妾相斗,最终不动声色将两个小妾都除掉了。 王姝在琉璃身上打的,也正是类似的主意。 她冷冷一笑,再次拒绝: “我一个商户女儿,何德何能能供王小姐驱使?王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琉璃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希望他能开心而已。” 提到端王,王姝的眼神都变得朦胧起来。 280.第280章 一波未平 琉璃静静地看着王姝。 那张素雅温柔的瓜子脸此时竟隐约闪动着某种光辉。 这种光辉,琉璃也曾在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见过。 那是少女思慕某人时,不由自主的神采飞扬。 所以,无论如何,她是真的喜欢端王么? 琉璃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对王姝的厌恶竟然减少了两分。 尽管她不能理解,也不能答应。 “王小姐请回吧。别的事情我或许还会考虑,唯有这件事情……不容交易。” “没关系。” 王姝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我会留在金陵过年,所以——我们来日方长。” 王姝要留在金陵过年? 琉璃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王姝看了她一眼,也有些惊奇的模样: “琉璃小姐不知道吗?因为一些事务尚未解决,端王与肃王两位殿下都会留在金陵。” 这件事琉璃倒从未听说过。 无论端王还是肃王,对她都没有提过片言只语。 这时王姝又说道: “表姐说,她原本就是替皇上来带端王回京的。端王不能回去,她也无颜回京面圣。” “原来是这样。” 琉璃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讽刺的意味。 “想必王小姐与清宁郡主姐妹情深,也是不忍分离的。” 王姝浅浅一笑: “表姐说,难得到了金陵,她也该对婆母尽些孝道。我自然要留下来帮她。加上谢夫人与谢小姐又诚意挽留,实在令人无法婉拒。” 只怕是端王不走,她们也绝不会走吧。 琉璃心中明白,嘴上却也只能微笑着说些客套之话。 王姝终于满意地告辞了。 在离开之前,她突然又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看着琉璃。 “琉璃小姐,你那位表妹从前是家住京城吗?” 琉璃有些诧异她这时又提起宝瓶,不过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么她是什么时候到金陵的呢?” “大约三年前,她来金陵探亲就一直住在我家。王小姐,你似乎对我家表妹有些介怀?” 在琉璃的注视下,王姝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不……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姐看起来有几分面熟,似是一位故人。” “故人?恐怕王小姐是认错人了。” 琉璃一口否决: “我家表妹出身平民,家境清贫,怎有机会与你这样的名媛淑女相识?” “是么?” 王姝眸光一转: “琉璃小姐,看来你对她相当信任。” “表妹与我情同手足,我又怎能不信任她。” “如果是手足就能彼此信任,那么这世间的烦心事可就少多了。” 王姝轻叹一声,似乎有感而发。 琉璃记得她有个同胞姐姐在后宫为妃,传说也是姐妹情深。 至于真相如何,那就不是琉璃可以知道的了,也不是她希望知道的。 这时王姝又开口唤了她一声: “琉璃小姐。” “王小姐还有什么事么?” “我劝你对那位顾小姐还是多加提防才是。最近这段日子,她可没有少来往于驿馆和周府。” 驿馆,那是端王在金陵暂住的地方。 周府的周老夫人与肃王、端王两位贵人的关系更是众所周知。 王姝的言外之意,琉璃当然听了出来。 因此她心头也豁然开朗:难怪王姝这时候会来找她谈什么条件。 显然是因为看着宝瓶与端王形影渐密,心中不安吧。 想到这一点,琉璃自己的心中也有些酸涩。 端王对宝瓶一直赞赏有加,她是知道的。 宝瓶对端王心怀倾慕,也早已被她瞧破。 她还相信,如果自己和宝瓶站在一起,只怕任何男人都会选择宝瓶。 可是,如果端王没有提起,宝瓶也没有提起……那么她宁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捱到端王回京就好。 到那时她就可以守着这几个月来的温柔记忆活下去了。 “我家表妹知书识礼,做什么事向来自有分寸,应当不会失礼于贵人。” 琉璃只是这样回答道。 王姝瞟了她一眼,忽而笑道: “琉璃小姐真是好涵养。那么,你就不妨问问那位顾小姐……” “问她什么?” 琉璃只当王姝心中含酸,要挑拨自己也心生嫉妒。 谁知王姝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想必琉璃小姐也不知道,那家海货铺子被卖掉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珍季祥”被卖掉的事,却是琉璃非常关心的。 不过,她实在懒得继续迁就王姝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也不想在被提出什么交换条件。 “如果王小姐有什么话想说,那就请直说吧。” “那家铺子里有个瘸腿的伙计,不知琉璃小姐可知道?” 瘸腿的伙计? 琉璃心头立刻掠过一个人影:老鸹叔! 老鸹叔可是从开业起就在“珍季祥”里做事的老伙计了。 在腿受伤截肢以前,是跟着琉璃老爹跑船的,一向忠心耿耿。 之前琉璃在城中施粥,商铺王掌柜称病不出,商行管事都冷眼旁观,也是由老鸹叔带领“珍季祥”的伙计尽心尽力做事。 他一直听命于琉璃,甚至还因为施粥风波被打伤了。 所以,对老鸹叔,琉璃是十分信任的。 “老鸹叔出了什么事么?” 琉璃非常关切地问。 “说来也奇怪。就在那家铺子易主的前一日,这个瘸腿伙计死在了铺子里。” 王姝说得轻描淡写,琉璃听来却如晴空霹雳。 “死了……老鸹叔他死了?” 施粥风波中,老鸹叔于乱中被人打伤,不过也只是皮肉伤。 琉璃也及时为他请医生抓药。当时大夫还说老鸹叔体魄强健,伤筋动骨不用一百天就能养好。 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偏偏死的时间又那么凑巧,恰好在商铺卖出的前一天。 琉璃知道,“珍季祥”里有一群忠心耿耿的伙计是誓与商铺共存亡的。 哪怕当初宋承恩订下的新规矩让“珍季祥”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们也靠着一点微薄的薪水就留了下来。 老鸹叔就是其中的一个。 为了守住“珍季祥”这间老铺子,这些伙计甚至悄悄与宋承恩作对。 如果要卖掉“珍季祥”,老鸹叔必定是会强烈反对的。 “王小姐,请你告诉我,老鸹叔究竟是怎么死的?” 281.第281章 一波又起 端王正在举笔蘸墨。 三紫七羊毫停在砚池里,片刻后提起来,缓缓逼去过多的墨汁。 案头炉香未烬,他继续写着未完的诗句。 飞鸢愤愤不平的控诉和潋滟冷嘲热讽的辩驳在房间里交织,倒也不曾让他的笔尖颤抖分毫。 琉璃在一旁却听得胆战心惊。 她抽丝剥茧,大致归纳了一下,两个人所争的事情大致如下: 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带来一个诚恳提议: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北秦太子为妃,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从家国大局,到郎才女貌,这门婚事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公主还将带来良驹千骑,金珠十万作为嫁妆,让天天对满朝文武哭穷的天禧帝两眼放光。如果不是丞相袁白与太师齐尉双双反对,如今西凉公主的驼队应该已经出发了。 袁丞相和齐太师都是当初扶持少主登基的功勋元老,一个是袁贵妃的长兄,一个是齐皇后的老父,都是在金銮殿上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两个人一向彼此倾轧,唯有在这门婚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万万使不得!” 原来太子李岳今年二十有四,生得聪明俊秀一表人才,一直是京城仕女投果盈车的对象。可惜如此高贵的少年却有一个毛病:天生带煞,命中克妻。 他十四岁时曾经迎娶齐家表姐为妻,成婚前夕新娘却在闺房内悬梁自尽。 两年后天禧帝又为他拟聘南光侯的次女。刚完成问名纳采,那位侯门千金就感染风疾一命呜呼。 后来又陆续有几家千金,年龄容貌品性喜好各自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被选中为太子妃后,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然寿终。 唯一一个撑到洞房花烛夜的周氏女,在共饮合卺酒时突然昏厥不醒,至今还躺在东宫某座内室里,活着,却和尸体没什么不同。 就连身份低微如他宠爱的宫娥也难逃劫数。 十年过去,北秦东宫已是天下最远离声色的所在。堂堂太子,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都没有。传到西凉王耳中,倒成了“好男儿心志当如铁”,一定要把脱不花公主嫁他为妻。 袁丞相道:“一旦公主有个闪失,两国必然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齐太师道:“届时必然有小人会归罪于太子,妖言惑众,动摇民心。” 天禧帝有子十四人,最疼爱的就是第四子李岳。因为疼爱,所以被克妻之说折腾了十年都舍不得改立太子,当然更舍不得让爱子去面对西凉王的宝刀。 然而西凉兵强马壮,不是能轻易拒绝的。 金銮殿上文臣武将议了数日也拿不出个万全之策,后宫中却有个嫔妃提了个法子:“命中带煞,难道就不能化解吗?民间相士都时常收钱改运,宇文国师既然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为太子改个好运数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禧帝认为此议甚好,当夜召国师宇文冲上殿。谁知却被宇文冲用“天命难违”四个字断然拒绝。 袁丞相怒斥宇文冲辜负圣恩,推卸责任,将置边境百姓于水火。 齐太师质疑宇文冲包藏祸心,不是盼着东宫绝嗣江山不稳,就是妄图动摇太子之位,让皇家骨肉相争,小人得利。 在这两位权臣的带领下,北秦的忠臣良将纷纷口诛笔伐,终于将天禧帝亲口御封的国师打沉过了狼子野心妖术惑主的的江湖术士。宇文冲被缉拿下狱,弟子侍从一并收押,就连远在三千二百里外的师门也受到株连。 据说是齐太师向右师亲传天禧帝口谕:“大青山下,三才草堂,出自鬼谷子一脉,专修奇诡之术,捭阖朝政,理当根绝。门下弟子一律缉捕归京,所藏典籍器具悉数没入内库。” “原来如此。”连环笔底一顿,“齐太师觊觎师父所藏的《持枢竹经》倒是很多年了。” “姑娘快快动身吧!”青衫客见她仍端坐着,不免焦躁。他一把将飞来的身子支住,让那张即将断气的面孔正对着连环。 “瞧瞧他受的这伤——皮肉一点没破,狠劲全打在了里面。他从右师爪牙的大力金刚掌下拼命逃出来,还不是为了替宇文国师给你报个信?亏得遇见了咱!咱也是出于对国师的敬重,才带上兄弟来护姑娘脱险。这时候还不走,咱可就真管不了!” “摔碑手。”连环终于搁下笔,从书案之后走过来,手指在飞来胸前完好的衣衫上轻轻划了个圈,“大力金刚掌劲道威猛,被掌击处衣衫必然破裂。摔碑手却阴柔绵软……请问壮士与飞来是几时遇见的?” “四天前的晚上,松州城外的山道上。”青衫客咧了咧嘴,“算这小子运气好,遇见了咱。不是咱用内力封了他的脉络,全力护住心脉,早就没命了” 连环微微颔首致谢,手指却揪住飞来的衣襟用力一拽。大半幅衣衫撕裂之后,露出的是前胸与腰肋间两团拳头大的窟窿。原本少年身上应当饱满的皮肉深凹下去,化为早已枯涸的两团脓血,并向周围蔓伸出裂纹般的血丝。飞来上半身已被血丝缠绕,整个人就像座即将开裂的土偶。 “碑裂,被摔碑手打中后就会这样。”连环见惯不惊,一边命紫玉取药,一边不忘向青衫客解释,“大力金刚掌伤在内脏,被打中后只要拖过三天,就算是我师父在世,也绝无回天之术。摔碑手伤在血肉,在全身腐烂之前,倒是还有一线生机。待给他上好了药,我才能安心随你离开。” 她将几样药粉一一填进血窟窿,又敷上膏药绷带。折腾了半晌,飞来已晕死过去,鼻息倒是渐渐均匀起来。 连环拍拍手,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厮跑进来,手上还捏着半边没啃完的山药。连环把药瓶和飞来指给他瞧。 “把他背走,找个地方好好照顾。” “什么地方?” 连环想了想:“有你最爱吃的果子那里。”又提醒说:“这回大概会耽搁很久,把你的东西都带上吧。” 282.第282章 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琉璃拗不过宝瓶,只得带她去了。 好在飞鸢虽然不悦,却也并没有阻拦。 依旧是把给梅尚宫准备的酒水交给琉璃,也没有叮嘱什么。 进了屋子,只见梅尚宫仍如往常一样坐在床沿上,一副无喜无忧的模样。 琉璃现在已经知道,并非梅尚宫愿意这样一直坐着。 只是在她的裙子下面,有一副寒铁镣铐锁住了双脚,让她无法走出离开床两尺的范围。 要怎么才能救出梅尚宫,她实在还想不出好计策。 再说梅尚宫自己也毫不积极,似乎完全不担心未来的命运。 “梅尚宫,我来了。” 琉璃叹了口气,把酒递给梅尚宫。 梅尚宫接了酒,眼睛却冷厉地瞥着琉璃身后的宝瓶。 “她是谁?” “这是我的表妹宝瓶。她……” 琉璃还未介绍完毕,宝瓶已笑盈盈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这位就是梅尚宫么?我听说你系出名将世家,身怀绝技,特意跟着表姐前来看望问安。” 琉璃惊讶地瞟了宝瓶一眼。 自从宝瓶上次替肃王来传话后,她们今天还是头一回相见。 有关梅尚宫的事情,她只字都不曾提过。宝瓶却是怎么知道的呢? 更有如梅尚宫的身世,梅尚宫自己对她所言也只是谦逊地说是武官门第,从未提起什么名将世家。 看来,宝瓶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听说的。 而那个人所知道的,显然不少。 梅尚宫也瞟了宝瓶一眼,眼神冰冷如刀。 “我又不是天桥底下耍把戏的猢狲,又什么好看的?” 宝瓶嫣然一笑,上前一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当年梅尚宫与薛常侍的的故事,我可是从小就如雷贯耳。” “想不到那些陈年旧事,居然还有小儿辈记得。” 梅尚宫冷冷一哼,仍然没有好脸色。 琉璃在旁边听得却很糊涂。 什么梅尚宫,什么薛常侍,她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些故事? 这时宝瓶笑盈盈地向琉璃解释道: “说这故事与我听的人,对梅尚宫可是崇拜得很。一直对我说如果没有梅尚宫,他只怕早已性命不保。”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琉璃解释,倒不如说是对梅尚宫示意。 听了之后,梅尚宫果然皱了皱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琉璃也很好奇,宝瓶所说的这个人是谁呢? 她可不记得宝瓶小时候同什么贵人有过交集,还能听说这样的故事。 “宝瓶,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琉璃试探着问,心中只怀疑这些都是肃王告诉宝瓶的。 只怕是想让宝瓶与梅尚宫套近乎,另谋他图。 果然,宝瓶只是笑了笑: “你我虽然亲如姐妹,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告诉彼此的吧?” 虽然明知道她可能是奉肃王之命而来,故意说这种话来掩饰,但是琉璃仍然被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刺伤了。 “那么你现在可以把那个故事告诉我吗?” 听琉璃这样问,宝瓶又是浅浅一笑。 “既然你问起,也没什么不可以告诉你的。梅尚宫,你说是不是?” “陈年往事,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梅尚宫冷冷地说了,就自顾自开坛饮酒,不再搭理她们姐妹。 于是宝瓶就娓娓道来,说起二十多年前京城中的一段佳话。 那时候京城中名媛众多,其中有两位官家小姐常被人相提并论 其中一位是梅将军府上的幼女,也就是后来的梅尚宫。 另一位薛小姐则是已故威烈候的孙女。 两位小姐都是花容月貌,才艺绝伦,门第也不相上下。 两人及笄后又双双入宫,后来一个被赐太子东宫,服侍当时的太子妃;一个则服侍穆帝晚年的宠妃檀妃。 梅尚宫的本事,琉璃已经见识过了。 那位薛常侍虽然不通武艺,但是智谋过人,据说元贞皇后薨后,檀妃能维持十年恩宠不衰也是因为她的功劳。 相传当年檀妃有意打压太子一党,在宫中处处为难太子妃。 两位女官各为其主,也是明争暗斗无数。 于是京城中就有好事者编了两句歌谣传唱。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说的就是当年檀妃借品香暗算太子妃,却被梅尚宫巧妙还击的故事。 “檀妃?” 琉璃心头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在小清凉寺石塔中发现的景象。 如果小八的故事是真的,那座奇怪的石塔应该就是檀妃带着幼子逃出宫廷后的藏身之所。 而小八……似乎正是穆帝与檀妃的儿子,也是当年穆帝想要废除太子改立的储君。 如果是这样的话,效忠东宫梅尚宫与小八应该是势不两立的才对。 为什么,小八竟会成为梅尚宫的救命恩人? 琉璃只觉得思绪混乱如麻,一时也无法理清。 “怎么,听到梅尚宫曾经如此厉害,你已经听呆了么?” 宝瓶伸手朝她胳膊上拧了一下,抿嘴而笑。 琉璃回过神来,迟疑地问道: “那……那位薛常侍现在还在宫中么?” “谁知道呢?” 宝瓶朱唇弯弯,泛起一个轻飘飘的微笑: “先帝逝后,檀妃所居的丽景殿无端起火,檀妃与小皇子不知所踪,更烧死宫人无数。其中有没有薛常侍就很难说了。” 说着,她就朝正在饮酒的梅尚宫看了一眼: “能够见到梅尚宫,已经是意想不到的事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传说中的梅尚宫竟也会沦落为阶下之囚。” “宝瓶——” 琉璃不知宝瓶这样说是什么用意,却不希望她的话让梅尚宫心中不快。 梅尚宫倒是置若罔闻,仍如往常一样留了小半坛酒给琉璃拍打额头。 宝瓶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 “想不到梅尚宫现在还有心来管他人的闲事。” 梅尚宫并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给琉璃拍打完以后,她才将手帕绞了绞,丢在地上。 “只不过一直等得无聊而已。” “梅尚宫在等什么?” 宝瓶一边问,一边走到梅尚宫的床侧。 “等一个你这样的人。” 梅尚宫说着,突然将手中酒坛朝地上一砸。 琉璃还没回过神来,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已经贴在了宝瓶的咽喉上。 283.第283章 “梅尚宫!你这是在做什么?” 琉璃心惊胆战地看着梅尚宫,以及被梅尚宫用一块碎瓷片挟持的宝瓶。 “还看不出来吗?” 梅尚宫的手指微微一动,碎瓷片就沿着宝瓶的咽喉滑了滑。 琉璃看得出来,只要梅尚宫稍微再用些力,宝瓶的喉管就会被瓷片切开。 所以,梅尚宫这是要挟人质出逃吗? “我,我知道了……梅尚宫,请你千万不要伤到宝瓶!” 这时听见屋内的响动,外面看守的侍卫推门而入。见到屋内的情形,也是大吃一惊。 “放肆!” 飞鸢一个箭步冲进来,霍然拔出佩刀。 “快放开她,还能饶你不死!” 梅尚宫看了一眼飞鸢手中的刀,略略皱眉: “小姑娘,梅青田是你什么人?” 飞鸢将刀锋一抖,怒斥道: “大胆!我爹爹的字号岂是你这种贼婆娘能叫的?” 梅尚宫看着她,忽而苦笑一声: “想不到,青田的女儿竟也有这么大了。真是人生如梦幻泡影,往来不过弹指一瞬。” “喂,你们要认亲的,能换个时间场合么?” 宝瓶在碎瓷片的威胁下勉强发声。 “你……你已经丧失了功力……就算这样……也挣不脱那寒铁锁链的……” “这个就不劳姑娘费心了,自然有人会为我打开这条锁链。” 梅尚宫似乎非常有把握。 “你以为绑了她,就能走出这间屋子吗?” 飞鸢轻蔑地问。 “能与不能,我说了不算,小姑娘你说了也不算。” 梅尚宫手中的瓷片在宝瓶的咽喉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看得琉璃心头直冒凉气。 “唯有你们的肃王殿下说了才算数。” 飞鸢虽总是一副不喜宝瓶的神色,如今见此情形也不敢造次,只能朝身后的侍卫瞪了一眼: “还不快去禀告殿下?” “是!“ 一个侍卫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出,其他的侍卫与飞鸢在屋内虎视眈眈,却也不敢接近梅尚宫。 唯有琉璃还想说服: “梅尚宫,你若要人质,不如换我来吧。宝瓶与这件事并没有关系……” “呵呵呵呵。” 梅尚宫突然发出了一串笑声。 “琉璃小姐。” 笑过之后,她突然郑重其事地唤了琉璃一声。 “你心肠虽然好,可惜这好心肠往往却没有什么用处。” “梅尚宫,”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有机会却没有朝你下手吗?因为就算将你拿做人质,顶多也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片刻而已。” 琉璃听了一愣。 梅尚宫这意思是,自己的死活不一定被飞鸢他们看在眼里吗? “你这表妹可就不同了。能这样不必事先禀告就跟着你走进这间屋子,居然没被那些护卫阻拦。可见她要么是奉命而来,要么就是同肃王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 她看了眼脸色惨白的宝瓶。 “肃王一定是不肯让这位姑娘受伤涉险的,对不对?” “你说得不错!” 肃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转眼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看他一脸肃杀之色,似乎的确因为宝瓶受挟而紧张。 “梅尚宫,本王一直心念旧情,对你并没有多加为难。更请琉璃小姐再三规劝,只希望你能弃暗投明。现在你这样行事,实在让本王痛心。” “五殿下这番好意,只怕老奴是不能领受的。” 梅尚宫漠然地看了肃王一眼,手中的碎瓷片没有丝毫移动。 “老奴这条性命,早在十五年前就不再属于老奴。” “孟相的冤案,本王定会为你昭雪。你又何苦这样做?” “既然五殿下也知道我孟氏一族是蒙冤而灭,当年老奴自然也罪不该死。既然罪不该死,又何必将我幽囚在这里?” 梅尚宫一手抓住宝瓶的发髻朝后一拽,让她雪白的脖颈能被人看得更加清楚。 “如果不希望这姑娘枉送性命,就把钥匙拿来吧!” 肃王犹豫片刻,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 他正要把钥匙递给一个护卫,又被梅尚宫喝止了: “慢着!” 梅尚宫朝琉璃看了一眼。 “你去拿钥匙过来,其他人都退出屋去!” 飞鸢与众护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肃王无奈地挥了挥手: “你们都退下。” 琉璃战战兢兢拿过钥匙,又依照梅尚宫的吩咐,为她打开了锁住双脚的锁链。 “出去,走在我前面!如果不想你表妹死在这里。” 梅尚宫颤巍巍地站起来,朝琉璃喝了一声。 显然她也知道自己功力还未恢复,又拖着宝瓶这个累赘,为防被围攻或偷袭才要琉璃走在前面做人肉盾牌。 琉璃原本就是为了救她而来,自然诺诺连声,依照她的吩咐朝屋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槛下的飞鸢手中的刀动了一动。 琉璃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护主心切如飞鸢,只怕为了拿住梅尚宫是会不惜在自己身上捅一个透明窟窿,也不惜让宝瓶血流一地的。 这时被梅尚宫挟在臂弯中的宝瓶,忽而叫喊出声: “飞鸢姑娘你快动手!不必顾及我!” 她这一叫倒是深明大义,却叫得飞鸢一愣。 只见宝瓶奋不顾身地挣扎了一下,恰好被碎瓷片划过颈下的肌肤。 “宝瓶!” 琉璃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顺着宝瓶白皙的脖颈流下来,双手已经不由自主挡在了飞鸢前面。 “再动一下,她的人头或许就落地了。” 梅尚宫冷冷地说。 “五殿下,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肃王沉默片刻,终于挥了挥手。 “你走吧,但是莫要伤及无辜。” “那就让他们把兵器都丢在地上。” 在肃王的吩咐下,飞鸢与护卫都照做了。 宝瓶犹自挣扎不服: “就……就算你能走出金陵府衙也会很快就被追上……再说四面城门都是官兵,你难道还能跳秦淮河水遁吗?” “那就不妨跳一跳。琉璃小姐,还是请你开路。” 梅尚宫冷冷笑道,拖着宝瓶一步步倒退着走出了这个跨院。 金陵府衙的后院原本就挨着秦淮河边,穿过角门就是河岸。 284.第284章 一转眼就阴阳永隔 隆冬腊月,秦淮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 这个季节,就会有拾荒者摇着小船,一点点把冰面敲碎,顺便也捞取落在河中的财物。 金陵府衙后院的河边,就有这样一艘小船荡悠悠地浮在河上。 船上的拾荒者显然很勤劳,正拿着长蒿拍打着冰面。 琉璃跟着梅尚宫走出金陵府衙后院的角门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继续走,到河边去!” 梅尚宫低声喝道。 琉璃听了她的话,战战兢兢朝河边走了几步。 被挟持的宝瓶这时又大叫起来: “够了!你放、快放开我——这时候的河水冷得刺骨,要是掉下去可是会冻死人的!” “那可真是对不住姑娘了。” 梅尚宫冷冷一笑,拖着宝瓶走到河堤上。 河堤比河面高出一大截,也并没有台阶通往下面。 如果就这么跳下去,哪怕不冻死,也会在冰层上摔个半死吧。 琉璃正这么想着,只听梅尚宫一声厉喝: “去吧!” 琉璃站在河堤上,眼睁睁看着梅尚宫伸出手来,猛然将宝瓶推入河中。 也正是借着这一推之力,她整个人都纵身跃起。 只听哗啦一声,就在宝瓶落水的同时,梅尚宫也落在了那艘小船上。 就像最早有准备一样,那艘小船立刻飞快地划了起来。 琉璃刚惊叫了一句,就只见梅尚宫那淡青色的身影远远而去了。 淡蓝色的冰面上,只留着一条幽深的水路,径直通向秦淮河的下游西关方向。 “救——救命——” “宝瓶!” 琉璃伏在河堤上,伸手想去够宝瓶,然而哪里能够得到。 “琉——璃——” 浸在河水中的宝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她动了动嘴唇,叫着琉璃的名字,似乎还说了什么,琉璃却不知道,也顾不上知道。 因为就是在这一转眼的时间,宝瓶苍白的手就沉了下去。 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淡蓝色的浮冰之下。 “不——” 琉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人也要朝河中扑去。 幸亏被赶来的侍卫抓住拦了下来。 “快,救人!” 肃王立刻命人下河相救。 飞鸢也领着一队侍卫跳入河中,踩着冰层追击小船而去。 然而他们刚落在冰面上,就听见喀啦几声,看着还挺结实的冰面居然在一瞬间破碎。 几个侍卫猝不提防,也落进了河水中。 肃王常居京城,所带的侍卫大多也是北方人,不谙水性。 这样掉进冰河里,当然会非常恐慌。 因为慌乱挣扎,又连累了其他同伴。 一时间,河面上一片混乱。 琉璃呆呆地看着,看他们一个个把人从冰层下拖出来。 湿漉漉的,奄奄一息的,冷得皮肤都变得青紫色的…… 唯独不见宝瓶。 “再找!” 肃王的脸色十分铁青,顿了顿才想起发布另一个号令。 “飞鸢,你立刻骑马赶去西关拦截!” 西关过了,就是长江。 一如长江,那艘小船就有了数不尽的藏身之所。 “遵命!” 飞鸢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更换就领命而去。 肃王又派遣人去调度金陵府衙的人手,在秦淮沿岸仔细查找,以防他们在别处登陆潜逃。 “剩下的人都给本王在这里捞人!直到捞出来为止!” 下令之后,肃王就一直站在河堤上,目光阴沉地锁视着河面。 琉璃伏在地上,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流泪。 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只是想帮端王救出梅尚宫。 她从未想过会害了宝瓶。 就算宝瓶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她们依然是好姐妹不是吗? 有什么误会总是能找机会说清楚的,为什么一转眼就阴阳永隔? 直到黄昏,换了四五批人手,也没能从秦淮河中找到宝瓶。 有老衙差大着胆子禀报,说秦淮河中时常有暗流湍急,流速飞快。 “也许,顾小姐是被暗流冲到了下游的什么地方。” 琉璃一听,脸色就更加惨白了。 这里离下游少说也有七八里,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漂流这么长的距离,宝瓶还能活命吗? 更何况河面大部分都已冰封,只怕她一直在冰层下面漂流,根本没有机会在沿岸被人发现。 这时肃王静默片刻,咬牙道: “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人回来禀报,秦淮河沿岸各处都不见有那艘可疑的小船靠岸,也没有人见过梅尚宫那样的妇人。 最后,就连飞鸢也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殿下,不如画张图影在东南六省全城通缉。” 肃王却拒绝了飞鸢的建议。 “不用了。你先送琉璃小姐回朵云庵。” 回到朵云庵后,琉璃仍是呆呆的。 之前发生的事情有如幻梦,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看见她这种魂不守舍的模样,月圆可是吓坏了。 一整夜就在床边为她守夜,又是盖被子,又是塞汤婆子,又是拿剪刀临空剪了驱小鬼。 这样折腾到清晨,琉璃终于在两床厚厚的棉被底下发出一句沙哑的声音: “水……我要喝水……” 喝完水,琉璃只觉得嗓子眼里剧痛,整个人也浑身烧得滚烫,果然是发烧了。 正要服侍她躺下的月圆却突然大叫一声: “小、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颤抖的手指着琉璃,像是见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我怎么了?” 琉璃顺着月圆惊恐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 除了滚烫的温度,倒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小姐,你的脸……” 月圆惊慌失措地捧来镜子给她瞧。 琉璃只朝镜中瞧了一眼,就惊呆了。 镜子中的她仍是她,双颊也果然烧得一片通红。 可怕的是,在通红的皮肤上,另有两道血红的痕迹从太阳穴蜿蜒而出,横贯了她的额头,最后在眉心结成一个花结。 她伸手摸摸血痕,能摸到的却仍是光滑的肌肤。 “这……这是什么?” 难道就是之前梅尚宫所说的什么封印,开印? 她看着自己眉心的花结,只觉得这个四瓣的图案似曾相识。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285.第285章 再来恍若隔世 看着镜中的自己,琉璃恍若隔世。 蜿蜒如血的痕迹,看起来是一道深入肌肤的伤痕,却又完全摸不出痕迹。 她伸出手来。 指尖冰凉,沿着血痕缓慢移动。 一些多年前的旧事,突然就如揭开箱子一般,一件接一件从她脑子里蹦出来。 “啪”的一声,铜镜摔到了地上。 月圆慌慌张张捡起来,再看床上,她家小姐已经昏死过去。 刚才还狰狞的血痕,却奇迹般地不见了。 这一回,琉璃发烧整整发了三日。 她自己烧得昏昏沉沉,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后来才听月圆说,她这一次烧得相当凶险。 大夫迫不得已开了柴胡大黄等猛药,灌她吃了之后竟然不见退烧。 换了两三个大夫,都说风寒彻骨,病入膏肓,暗示可以早些准备后事了。 月圆哭得两眼通红,熬到第三天晚上,琉璃的呼吸突然就均匀了。 再一摸额头,热度竟然全消。 琉璃醒来之后,除了四肢绵软,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喝了一碗百合粥,更觉神清气爽。 这时候再取镜子来照,额上的血痕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只是仔细看才会发现,在右边的太阳穴上,留有一小弯红痕,宛如血红的新月。 “小姐这回病得可真吓人!” 月圆将琉璃扶起来,在床上半坐好,又细心地替她围上一圈貂茸。 “这裘衣也是那位冷冰冰的夫人送来的。见小姐病倒了,她这两天就没再过来。” 是华夫人么? 琉璃摸了摸貂皮,只觉得轻暖厚重,温软如端王的心意。 接着,一些刺痛的记忆就袭上心头。 “你去请飞鸢姑娘进来,我有话想问她。” 琉璃的吩咐,月圆向来莫有不从,这一次却支吾着不肯从命。 “小姐的烧刚退,还是多安心静养吧。有些伤心的事……不问也好。” 看月圆的脸色,琉璃也明白,必然宝瓶的事情没有好消息传来。 “听到梅尚宫……不,李妈妈的消息了没?” 月圆摇摇头。 “奴婢这几天忙着伺候小姐,别的消息都不曾听说。” “除了华夫人,这两天还有谁来过吗?” 月圆又摇了摇头,忽而“啊呀”一声,想起一件事情来: “前天倒是有个仆妇来送东西,却被飞鸢姑娘截住了,东西也被她收走了。” “你可知道是谁家仆妇吗?” “好像……是什么郡主娘娘。” “清宁郡主?” “对,就是这个郡主。” 表面上是清宁郡主送来的东西,实际上应该是王姝吧。 事情似乎越来越混乱了,也越来越有趣了。 琉璃不再问什么,只叫月圆把她的编织篮子递来。 一边编着络子,一边理着思绪,就这样休息了几天后,突然有人来传肃王的旨意: “除夕将近,正合一家团圆,着令季氏女琉璃暂解禁足之罚,回家共享天伦。” “小姐,这可太好了!” 在月圆的欢呼声中,琉璃镇定地跪拜谢恩。 起身后却见飞鸢一脸阴郁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飞鸢姑娘,这些天来真是辛苦你了。” 琉璃一边说,一边示意月圆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飞鸢愤愤地盯着琉璃。 “是你故意放跑了那个女人,一定是!” 琉璃心中一惊。 “飞鸢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 “梅尚宫。是你故意把顾宝瓶带去瞧她的,不是吗?” 飞鸢朝前逼进一步,口气十分凶狠: “现在你满意了?一个活不见人,一个死不见尸!” 琉璃还来不及回答,月圆已经冲上来挡在了她与飞鸢之间。 “飞鸢姑娘,你这也太无礼了!” 月圆早就看不惯飞鸢对待自家小姐的态度,如今一开口竟然滔滔不绝: “你也知道顾小姐是我家小姐的表妹,我家小姐为什么要故意害死她?再说顾小姐要去见梅尚宫的事,我家小姐不也事先请示过你吗?你既然点了头,就是同意了。那么你也是故意让顾小姐被害死的吗?” “我……我怎么能拦她?” 飞鸢愤恨地一跺脚,仍是瞪着琉璃。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殿下有多么器重她!” “你都拦不住,又凭什么怪我家小姐?” 月圆双手将腰一叉,气呼呼地嚷道: “再说了,顾小姐是我家表姐的嫡亲表妹。我家小姐为什么要害她?” “哼,正因为处处被嫡亲表妹压着出不了头,才会因为嫉妒而害人吧。” 飞鸢冷哼一声。 “顾宝瓶在两位殿下跟前都极有面子,你一定早就心中不忿,对不对?如今正好借刀杀人。” 琉璃深吸一口气,将还要吵架的月圆拉住了。 “飞鸢姑娘,你说我加害宝瓶,又说我故意放跑梅尚宫。请问证据何在?” “证据?我可不用什么证据!” 飞鸢忽然嘲讽地笑起来。 “你要不要问问你这丫鬟,你发烧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喂,你不要胡说八道!” 月圆赶紧还嘴。 “谁发烧时不说两句胡话?都是做恶梦而已。” “做噩梦?我看倒是梦中吐真言吧。” 飞鸢靠近琉璃,低声冷笑道: “在梦里一直叫别的男人快逃,你猜端王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听她这样说,琉璃心中一颤。 莫非她在发烧时叫出了小八? 见她神情有了些微变化,飞鸢就更得意了。 “果然!你为什么会帮梅尚宫逃走,因为你爱上了她的主子——那个把你掳走的男人,对不对?” 不等琉璃否认,她就大笑起来。 “也难怪。听说那庄子里应有尽有,把你伺候跟娘娘一样快活。那样的男人,哄起女人来只怕没有骗不到手的。” 笑完之后,她蓦然抽出佩刀。 明晃晃的刀锋正对着琉璃。 “你要做什么都无所谓,不过,只要是威胁到殿下的事,我飞鸢绝不饶你!” 手起刀落,银光一闪,桌子就被劈倒了一个角。 “飞鸢姑娘若是没有别的话说,那就请出去吧。奉肃王殿下的旨意,我们该收拾行李了。” 琉璃说完,搂着瑟瑟发抖的月圆目送飞鸢离开。 286.第286章 既然是母亲的托付 第二天一早,琉璃就被护送回了季府。 除了她与月圆,车上还有各种大包小包,都是端王所赐的器物。 又是肃王的车骑送她,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听说是季家三小姐在车里,满街的闲人都争相跟过来瞧热闹。 好在琉璃早已处变不惊,下车时甚至还能保持面带微笑。 倒是等着门口迎接她的仆人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尤其是她的贴身丫鬟阿丝,面孔蜡黄,目光游离,乍看起来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 “小姐,你回来了……” 阿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与管事和其他仆人一起向琉璃施礼。 又如过去一样迎上来,伸手要搀扶琉璃。 这时月圆却已经手脚伶俐地站到了琉璃的身侧。 阿丝呆了一呆,忍不住问: “小姐,这位是谁?” “她叫月圆,以后就替代阿素的差事。” 听琉璃这样说了,阿丝看向月圆的目光就多了一分亲热。 “原来是月圆妹妹。以后同在小姐身边服侍,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月圆脆生生应了一声,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着琉璃就走入家门。 家中景物与琉璃离开时倒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所见的每个人都气色阴郁,也就让人感觉整个季府上空都愁云笼罩。 宋氏仍呆在自己屋内,在堂屋等待琉璃的只是两个姨娘和琥珀、珍珠二人。 见到琉璃,她们的神色多少都有些尴尬,似乎不知是该露出重逢的喜悦,还是先抱头痛哭一场。 两个妹妹看琉璃的目光更是疏离。 也许对她们来说,这种骨肉团圆反倒是种麻烦。 琉璃记起自己跟小八幻游时所听见的议论,不禁淡淡一笑。 那时候她听见赵姨娘说阿弥陀佛,心中还觉得难过,现在却只觉得是自己过于奢求。 “最近还有表哥的消息吗?” 问安之后,琉璃径直问道。 两个姨娘相互看了一眼,马姨娘低声道: “前两天表少爷捎信回来,说这就从扬州赶回来,兴许还能赶得上除夕团聚。” 琉璃点点头,吩咐厅下侍立的管事娘子: “午后差个人去商行把几位管事请来,我有事同他们商量。” 管事娘子应了,姨娘们却面露不豫之色。 “三小姐,看你的模样瘦了不少,一定是在朵云庵里吃了苦。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好生休养才是。” 马姨娘好言相劝。 接着赵姨娘又补充道: “如今商行里正乱成一团,管事走了三四个。说起来都是因为三小姐你当初施粥那事闹的。依我看,还是等表少爷回来再说吧。” “是啊是啊,老爷在家时,也从不让女眷插手商行的事务。” 两个姨娘你一言我一语劝个不休,琉璃却咬定牙关不收回之前的命令。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丫鬟从后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 琉璃认得,这是宋氏身边的心腹大丫鬟阿紫。 “三小姐,太太吩咐奴婢来把钥匙交给你。” 阿紫将手中所覆的手帕揭开,露出黄澄澄一个铜环,环上挂着大大小小八九把钥匙。 “呀,这不是太太一直收着的当家钥匙吗?” 赵姨娘一见就先瞪圆了眼珠。 “难道,母亲居然想把这个家交给她?” 一直沉默不语的琥珀突然尖声叫起来,在她身旁,珍珠也吃惊地站了起来。 两姐妹投向琉璃的目光都充满了嫌恶和质疑。 琉璃也认出来了,这一挂钥匙包括了季府大门、二门、库房、百宝箱以及商行柜房的钥匙。 原本有两挂,一挂由她老爹季柏年带在身上,另一挂则由宋氏收在箱底,作为当家主母的象征。 “既然是母亲的托付,那我就收下了。” 不顾其他人反对的眼神,她一把接过钥匙。 黄铜的钥匙圈沉甸甸,冷冰冰的,提醒着她未来的日子可能是多么艰难。 众人不欢而散之后,琉璃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虽然离开不过一个月时间,她却只觉得物是人非。 房间中的摆设果然和她幻游时所见一样,少了好几件。 “都是太太吩咐拿走的,说是要给表小姐过目。” 阿丝向她解释道。 “给表小姐过目什么?宝瓶对我房中的东西难道还没有看腻么?” 琉璃只装成自己对那事一无所知。 “听说有贵人能够出手救咱们家,不过那贵人喜欢新奇罕见的玩意儿。太太说要不就从小姐和老爷的房里挪几样……” 阿丝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母亲去找市舶司陈大人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过这事同表小姐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表小姐向夫人出的主意。” “真的么?你是听别人说的,还是自己听见的?” “真的真的!是我亲眼瞧见的。” 阿丝说,自从琉璃因为施粥的事情被羁押在金陵府衙后,宋氏日夜焦心,连接数日茶饭不思。 那时宝瓶突然来向宋氏说,如今无论罪责在谁,季家的名声都必然一落千丈。事到如今,如果想让季家安度难关,就需要一位贵人来扭转局面。 “表小姐说,她碰巧有这样一个门路,不过那位贵人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只由着自己性情喜好做事。所以要想让他伸出援手,必须投其所好。” “这么说,你是听见表小姐提到市舶司陈大人了?” 琉璃双眼炯炯,紧盯着阿丝。 阿丝眨了眨眼睛,似在认真回想,过了一会儿迟疑地摇摇头。 “表小姐倒没有提姓名,只说那人贵不可言,提携布施无所不能。” “那么表小姐都为那位贵人挑了什么礼物?” 阿丝说自己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时宝瓶一直同宋氏在一起挑拣东西,一天几十件的,将四海一堂里的东西看了个遍。 “就连小姐的屋子,她也进来翻了好几回。” “你可瞧见她都翻出了什么东西吗?” 琉璃看着阿丝,又提示了一句: “比如什么字画之类?” “这个……我并没有瞧见。” “原来是这样。” 琉璃点点头,忽然又瞟了阿丝一眼: “那几天你不在这屋里,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吗?” 287.第287章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扑通一声,阿丝竟然跪倒在地了。 她原本脸色就是是病恹恹的腊黄,如今又多了两分惶恐,看起来就更楚楚可怜了。 “小姐莫怪!小姐莫怪!” 阿丝跪在地上仰望琉璃,一颗泪珠缓缓而落。 琉璃皱了皱眉,朝旁边一侧,没有让阿丝的手拽住裙角。 “你这是做什么?” “是阿丝不对……是阿丝失职……没有一直守在屋子里。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时候小姐不在家中,阿丝一心惦记小姐,心想太太那里总会有些消息。” 阿丝举袖擦泪,抽噎着说: “再加上太太忧急攻心,身子也不好,所以……“ “所以那些天你就留在太太身边替我尽孝,真是辛苦你了。” 琉璃叹息着,示意月圆将阿丝扶起来。 “我只是想着……多一个人服侍总是好的。” 阿丝嗫嚅着说。 琉璃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向阿丝询问宋氏的情形。 她刚回来就去过宋氏那里问安,然而宋氏闭门不见,只是让丫鬟送出当家钥匙。 好在听阿丝说起来,宋氏除了没日没夜地哭泣,饮食起居倒也如常,并没有病倒。 “倒是你,怎么一脸病容?“ 琉璃牵着阿丝的手,只觉得手腕也比从前细弱了不少。 ”我没事。“ 阿丝摇摇头,眼神似有若无总躲闪着琉璃。 “你既然一直陪着太太,那么有没有听到她和表哥商量商行的事?” “不,我没有……表少爷不爱同人商量这些事,也从没对太太提过。” 阿丝摇摇头,又央求琉璃别去插手商行的事。 “表少爷就要回来了,他知道会不高兴的。” 为了让琉璃相信,阿丝又说了一件事。 那是宝瓶刚刚接管季家家务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她和宋承恩居然在书房里吵了起来。 “表小姐也太过分了!不就是撵了几个老家伙么,那也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怎么能怪表少爷呢?” “你说什么?什么老家伙?” 琉璃皱皱眉头。 “莫非是说季家商铺那些老掌柜?” 阿丝点点头。 “那些人是自己闹着要走的,表少爷也是仁至义尽了,一时虽然拿不出银子,也用财物补给他们了。而且给的东西,还是那些老家伙自己点头要的。这样的东家还不够好吗?” 琉璃又皱了皱眉。 老掌柜要辞去不做,季家商行账面难道连给他们发薪水和补偿的银子都抽不出来了吗? 情形到底是坏到了什么地步? “可惜了,那都是跟随爹白手起家的老掌柜。” 听琉璃这样一声叹息,阿丝又赶紧说: “小姐,你可别以为表小姐想留人是为了家里好。要真是为了家里好,她能一等表少爷离开就把珍季祥卖掉吗?” 提到“珍季祥,琉璃又是一声叹息。 她打听了一下,阿丝并不清楚宝瓶做主把铺子卖给了什么,只知道头天宋承恩接到扬州那边的消息,匆匆赶去之后,第二天宝瓶就出了一趟门,回来就说铺子已经转手了。 同样,如今还留在商行的三名管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只知道宝瓶那日来商行拿走了“珍季祥”的账册,后来又来了一趟,将转卖商铺的契约交给商行。 “那契约文书呢?你们可记得买主的名字?” 琉璃急切地问。 三个管事面面相觑,由最老成的一位上前回答道: “契约文书我们过目之后,又交还给表小姐,由她亲自收好了。至于买主,记得姓吴名生有,在东南一带并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号。” 那是当然! 琉璃一直疑心的一件事终于落定。 “吴生有”自然是无中生有的意思。 这个买主必然只是个幌子,他身后真正的买主不是肃王,便是端王。 只不过,他们买下“珍季祥”的目的又何在? 琉璃又问起老鸹叔之死。 管事们也说并不清楚,只知道当天老鸹叔曾被宝瓶叫去,似乎是盘点中发现货单上的记载有出入。 “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毕竟王掌柜走时,从“珍季祥”拿了一些东西。表小姐不清楚,就只能询问李老鸹了。毕竟他从前是王掌柜的得力手下。” 但是老鸹叔这样的老伙计,一定会把这种质问当成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被怀疑质问后当然心中不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或者是为了报复一下羞辱了他的宝瓶,所以才会当夜吊死在铺子里。 “也是因为心中不忿,才会把铺子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吧。听说连香料柜都推倒了,真是糟蹋东西。” 管事们是这样推想的,听起来倒也很有道理。 琉璃点点头,又算揭过去一件事情。 她又问起各商铺的生意。果不其然,管事们都是一脸的愁云惨雾,只推说等表少爷回来才能清点账目。 “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想再支两千两银子来使。这个只怕不能等到表哥回来。” 听了这个要求,管事们竟然也不敢答应。 琉璃不免有些动气。 “再说没钱,珍季祥不是才卖了一万两吗?” 管事们的脸色就更苦了: “那一万两只在契约上见到,银票也是由表小姐收着的。” 现在听起来就像宝瓶设了个圈套骗走了一万两,又接着落水逃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了解宝瓶,琉璃真的会忍不住这么以为。 可是宝瓶是绝对不会把区区一万两放在眼中的。 “那好吧。请各位先把各商铺的的囤货和收支清理出来,等表少爷回来好再商议。” 琉璃知道这些管事并不乐意自己过问商铺的事,与其一开始就硬碰硬,不如借宋承恩的名义说得委婉一些。 三位管事即将告辞时,琉璃又叫住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 “白管事,白姥姥的身子可还好吗?我想接她来家过年。” 白管事似乎有些吃惊,却也无不愉悦地应承了。 琉璃口中的白姥姥正是他的年过七旬的老母亲,从前季府的管事娘子。 琉璃的生母朱氏去世后,她也辞工回家。以前还经常来探望琉璃,这几年因为年纪老迈也不走动了。 288.第288章 都是赵姨娘的吩咐 “三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听琉璃说要接白姥姥来季府过年,白管事赶紧称谢。 接着就说母亲老迈体衰,神智也有些糊涂了,只怕不好来叨扰。 “白管事这就见外了。” 琉璃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 “你们一家追随我爹几十年,就同自家人一样。再说,眼下的情形如此,吃过这顿团年饭,还不知道以后以后会怎么样。我只是想,再同白姥姥在一块儿热闹热闹。” 琉璃后半句说得很是酸楚,白管事也垂下头来,似有触动。 这位白管事之前虽然没有提出请辞,不过琉璃早已从话里行间觉察出来,他也对季家这艘沉船灰心了。 只怕翻年过后,人就留不住了。 大概正因为对东家心里有愧,白管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与琉璃说好,明日就用软轿把白姥姥送到季府来。 琉璃送走管事后,回到后院,并不是回自己的闺房,而是来到了宝瓶的院子里。 只见两个丫鬟正在屋檐下收捡东西。被子枕头,四季衣服都堆在一起,旁边地上已经打好了一个包袱。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琉璃快步走上前去,喝问道。 “三小姐。” 两个丫鬟站起来行了礼,解释说她们是奉了上头的差遣,在这里清点表小姐的东西。 “上头的差遣?哪个上头?我怎么不知道呢。” 琉璃从半开的窗户朝里瞧,只见宝瓶的衣箱已被打开清空。 屋中的器物摆设大多不见了,就连架上的书卷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快把东西都放回去,一样样的都归到原处!” 她难得动气,这时声音突然拔高,吓了两个丫鬟一跳。 阿丝赶紧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可是,三小姐……赵姨娘说,表小姐既然不在了,总要把她的东西收拾好给京城顾家报个信去。” 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又瞧瞧琉璃的脸色。 琉璃也知道,这一定是宝瓶的事情传到了家里。 赵姨娘原本眼皮子就浅,上次在四海一堂里也四处蜇蜇摸摸的。现在这么热心,说不定还是想借机检个偏远。 毕竟季老爷一直很疼爱宝瓶,对这个外甥女相当大方。 宝瓶屋里的好东西,好衣裳,比起琉璃用的并不差。 “表小姐只是一时还没找到,怎么就好朝京城报噩耗?” 琉璃从地上拾起一件嫩黄绸衫,恰是宝瓶平日常穿的。 睹物思人,一时眼圈也红了。 “表小姐的东西,谁都不许动!” “小姐都发话了,你们就赶紧把东西收拾回去吧。” 阿丝从旁相劝,又抱起衣裳帮忙收回去。 “如今太太已经把当家钥匙交给三小姐了,从今以后就是三小姐当家。你们还不听话?” 两个丫鬟应了一声,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琉璃看她们忙碌了一阵,忽然又问: “表小姐的东西,可都在这里?你们没偷拿出去过什么吧?” 两个丫鬟摇了摇头,声音却有些支吾。 琉璃见状,不禁好笑。 “小姐们的屋里添了什么东西,一年做过几身衣服,长辈赏赐了什么,亲友馈赠了什么……这一笔笔都是有记账的。回头我若翻出来有什么东西对不上号……” 噗通,又是噗通。 两个丫鬟跪倒在地,连声告饶。 “求三小姐高抬贵手!” “也是姨娘说,事情办得妥帖赏我们的。” 两个丫鬟语无伦次哭诉了半天,琉璃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昨天赵姨娘让她们来收拾宝瓶的东西,事先悄悄叮嘱过一件事。 她们按照吩咐,从宝瓶屋里找到了一样东西,就拿去交给了赵姨娘。 赵姨娘一时高兴,就说要赏赐她们。 至于赏赐的东西呢,就是让她们在宝瓶的衣箱里随意挑两件衣裳。 “我只挑了两条裙子,都是表小姐嫌弃不穿的,新崭崭得连水都不曾下过。” “我也只拿了一件小袄,一幅半臂,还有一条春裙。这就去拿回来。” 两个人叽叽喳喳得,琉璃听了只觉得头疼。 “算了,收着吧,就当是表小姐赏你们的。” 她摇摇头,又问她们从宝瓶屋里拿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一个丫鬟怯生生地说。 她们从宝瓶屋里找到的,是一本书。 一本几乎家家人家都会有一本的《三字经》。 “《三字经》?” 琉璃简直不敢相信。 那种启蒙读物,宝瓶三四岁时就应该倒背如流了。 怎么可能现在还放在书架上? “你们莫要说谎,只当我不敢去同姨娘核实吗?” 琉璃严肃地看着两个丫鬟。 “我在这屋里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什么《三字经》?” 两个丫鬟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三小姐没见过,或许是因为……这书,是被表小姐藏起来的。” “藏起来?” “我们起初翻遍了书架也没瞧见什么三字经,最后还是在表小姐梳妆匣里发现的。” 一本《三字经》居然放在梳妆匣里? 琉璃不禁大感意外。 宝瓶的梳妆匣她是知道的,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上下三层,上层双格放胭脂水粉,中层放钗环花钿,下层则是手钏珠链什么的。 说起来,她们两人的梳妆匣都是小时候从她生母朱氏那里得到的。 宝瓶性情怪癖,不喜雕饰,也不喜人服侍,梳洗打扮几乎都是自己。 琉璃回想了一下,她的确没有注意过宝瓶的梳妆匣里是不是藏了本书。 “赵姨娘就问你们要这个?”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那本《三字经》是什么样子?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两个丫鬟惶恐地摇摇头,说那就是本平平常常的《三字经》。 “除了用翻很旧了这一点,瞧着和奴婢兄弟在学堂里用的《三字经》也没什么不同。” 这就真奇怪了。 宝瓶为什么会藏一本旧《三字经》在梳妆匣里? 赵姨娘又为什么巴巴的让丫鬟来偷这本《三字经》? 琉璃心下盘桓片刻,决定先去赵姨娘那里瞧瞧。 “阿丝,你就留在这里帮忙。小心些,千万别让表小姐的东西少了一样半样。” 289.第289章 有些事不如忘记 琉璃来到赵姨娘住的地方,只听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院门口一个小丫鬟正靠着门槛打瞌睡,猛然见琉璃来了,惊得一跳而起: “三,三小姐你怎么来了?!” 这小丫鬟叫得声音很响,脸涨得通红,神色又慌里慌张的。 显然,是有人吩咐她在这里守着,见有人来就大声传信。 琉璃看在眼中,明白在心里。 “我来瞧瞧姨娘,你不必跟着。” 她径直走到赵姨娘屋中,果然瞧见赵姨娘站在桌前,一脸慌乱地抓着桌布。 似乎刚刚藏起了什么东西? “姨娘午睡已经醒了吗?这是在检查琥珀妹妹的嫁妆吗?” 琉璃微笑这走过去,将眼扫过桌面。 除了琥珀的嫁妆单子,还有一些银票和田契,想来是从前老爹季柏年赠给赵姨娘的。 “咦,这个翡翠狮子镇纸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琉璃顺手拈起桌上滚绣球的狮子镇纸,拿在手里瞧了瞧。 通体透绿的翡翠镇纸,唯有底座有一处绵裂,正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不出所料,宝瓶屋里的某些器物还是落到了这里。 听琉璃这样说,赵姨娘的神色难免有些尴尬。 “这狮子……这狮子是表小姐前些日子送给琥珀玩的,难怪三小姐看着眼熟。” “那这座墨玉笔架山子也一定是宝瓶送的了?” 琉璃摇头感叹: “将自己心爱的文房器物送人,宝瓶还真是慷慨大方。” “是啊是啊,表小姐为人虽然古怪了些,对家里人还是很大方的。” 赵姨娘胡乱应道,几乎是从琉璃手上抢下了翡翠狮子镇纸。 接着又伤心哀叹,说想不到宝瓶如此命薄,竟然平白无故掉进了秦淮河。 说着说着,眼圈还真红了。 “那天早上我还找表小姐说,要再给珊瑚添一对玉如意,一对珐琅彩大花瓶才好。她答应晚上回来商量的,想不到,竟然就回不来了……” 说到宝瓶,琉璃的眼圈也红了起来。 两人相对唏嘘了一阵,琉璃才擦了擦眼泪说: “如果知道姨娘这样惦记着她,如今宝瓶心中应当也是欢喜的吧。” 这话说得却让赵姨娘全身一抖。 琉璃趁机抓住了赵姨娘的手。 “姨娘,其实我来找你,正是因为宝瓶的请求。” “表小姐的请求?” 赵姨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不错,正是宝瓶要我来找姨娘的。” 琉璃凑近赵姨娘,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她有一本翻得很久了的《三字经》,说是在姨娘这里。” “三字经”三字一出,赵姨娘如被火烧一样将手猛地从琉璃手中抽出来。 “三小姐,你在说什么啊?” “姨娘别急,其实这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琉璃又重新拽住赵姨娘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说也奇怪,昨天晚上我还在朵云庵里,正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瞧见门推开了,宝瓶从门外走进来,就站在我床前。” “三小姐,你这一定是做噩梦了。” “我也只当是梦,可是宝瓶的容貌声音都清清楚楚,她说——” “说什么?” “说她有一本三字经,被姨娘借去看了。偏偏那一本是她的心爱之物,姨娘若不归还,她就——” “她就想怎样?” “她就——” 琉璃突然嘬了口气,在赵姨娘耳畔吹出一股凉风。 “正说到这里,她突然挥了挥袖子,刮出这样一股阴风来,又这样嘿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吓得大叫起来,却见她突然就不见了。” “是梦!这一定是梦!” 赵姨娘大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安慰琉璃,还是在安慰自己。 “原本我也只当是梦,就继续睡了。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却发现……” “却发现了什么?” “却发现,枕头边上多了个这个。” 琉璃从荷包中小心翼翼拿出一样东西,放在赵姨娘的手心。 “姨娘请看,这是个什么怪东西?” 赵姨娘手心里的那东西只有小小一块,颜色黑黄相间,模样扭曲可怕,不过在窗下的阳光里居然有些宝石的光泽。 “啊!” 赵姨娘手一抖,将这怪东西甩了出去。 “这,这是琥珀!” 她一脸惊惶,像是被这东西吓坏了。 ”原来这怪东西竟然是琥珀?“ 琉璃又将那东西捡回来,举在赵姨娘眼前晃了晃。 ”呀,还真是块琥珀,怎么被捏成这种可怕的模样了?姨娘你看,是不是宝瓶还有话要对琥珀妹妹说?“ ”不,不关琥珀的事!“ 赵姨娘已嚯地冲到床边,将褥子掀起来。 ”拿去拿去!这什么破书,我也不稀罕!“ 她一边叫嚷,一边从褥子下抽出一本书来。 啪的一声,一本又黄又旧的三字经就摔落到琉璃面前。 ”这就是宝瓶恋恋不忘的那本书么?“ 琉璃好奇地捡起来,翻了翻果然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三字经》。 前后连个朱印或题跋都没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这种书姨娘借来做什么?“ 琉璃只是随口一问,原本并没有打算能从赵姨娘口中再问出什么。 谁知赵姨娘大概是被吓坏了,居然口吐实言。 “只当得了个宝贝,谁知什么宝都没找到,反倒成了祸害!” 赵姨娘恨恨地一跺脚,又恨恨地看着琉璃。 “三小姐看来都知道了,那我也直说了吧。自从当初瞧见太太把这书给了表小姐,我就知道这书里一定藏着宝贝。表小姐戒备得紧,好容易她出了意外我才能把这本书弄出来。“ 太太? 琉璃愣了愣,才意识到赵姨娘说的应该是自己的生母朱氏。 “实话实说,这书到手以后我翻了一天,什么都没瞧出来。” 赵姨娘咬牙切齿地说。 “这书三小姐想要就拿去,不必装神弄鬼,更不必用琥珀来要挟我。” “姨娘多虑了。琥珀妹妹年后就要出嫁,我替她欢喜都来不及。” 琉璃笑了笑,将三字经收入袖中。 “只是我却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把这本书送给宝瓶的?” “不记得才好。” 赵姨娘阴郁地盯着她。 “有些事,三小姐不如忘记。” 290.第290章 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有些事还是忘记了好。” 这句话,琉璃在第二天又听到了。 那时白姥姥刚被软轿接来季家,琉璃亲自迎入内室。 毕竟是老家人,除了闭门不出的宋氏,赵姨娘、马姨娘和琥珀、珍珠都来相见。 琉璃特别注意了一眼赵姨娘,发现她神色自若,只是两只眼圈微微发红。 倒是琥珀看待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善。 大概赵姨娘已经把那件事情告诉她了。 不过琉璃也没心思同她们计较。 昨天晚上,她在屋内翻了一夜的《三字经》,把字里行间都找遍了也没瞧出任何暗藏的玄机。 也难怪白姥姥见了她,立刻很心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三姑娘瘦成这样,真是可怜见的!” 大家热闹过后,琉璃又陪着白姥姥到客房。 一路上穿廊过院,都是她亲自搀扶。 看着眼前的屋宇草木,白姥姥也充满怀念之情,时不时就指点感叹一番。 “这棵千叶芭蕉树啊,还是太太在时同老爷一起亲手栽下的。” 经过四海一堂时,白姥姥特别站住了一会儿。 她所仰望的芭蕉树枝繁叶大,伸展如一把巨扇,薄薄覆了一层白雪更显青翠生机。 “这种芭蕉树别处可没有,是老爷当年从南洋带回来的树种。统共带了三棵回来,太太亲自照料,还是只活下来这么一棵。” 白姥姥追忆往事,眼角隐有泪光。 这种抚着树干追忆的模样,琉璃在自家老爹身上也瞧见过。 她还记得老爹告诉她,这千叶芭蕉很是很神奇。 当年他迷失在南洋荒岛上,日晒焦灼,没有淡水几乎渴死。 无意中砍下一匹千叶芭蕉的长叶,叶柄中居然涌出甘甜的清水,真是救了他一命。 正因为如此,季柏年才会千里迢迢从南洋把这种树的树种带回,交给妻子精心照料。 在这棵唯一存活的千叶芭蕉上,一定凝聚着父母许多的回忆。 琉璃站在白姥姥身后,心中也有思绪起伏万千。 “三小姐,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爱坐在那台阶上等老爷回家。” 白姥姥抚今追昔,口中不断念念叨叨。 琉璃也记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这个习惯。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坐在这里等老爹了? 似乎,也是从她生母朱氏去世之后开始的? 梅尚宫所说的那什么封印解开没解开琉璃是不知道,不过,自从发烧苏醒之后,她又突然记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一些之前她根本没有印象的事情。 所以她才会特地把白姥姥接回来过年,为的就是解开心头的一个疑团。 白姥姥毕竟是看着琉璃长大的老家人,察言观色居然也能心领神会。 在客房里安顿下后,琉璃还没有开口,白姥姥先发问了: “三小姐,你接老仆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想问吧?” 既然白姥姥这样问了,琉璃也不掩饰了。 她朝月圆使了个眼色,月圆立刻拉着阿丝走出屋去,更是小心翼翼地把门掩好了。 琉璃走到白姥姥的座前,郑重其事的敛衽一拜,跪倒在地。 “姥姥,你告诉我,我阿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抓住白姥姥的双手,哀声问道。 白姥姥的手微微一颤,不过脸上倒并不吃惊,就好像早就知道琉璃会来问她一样。 “小姐你既然会这样来问老仆,当然就是已经记起来。” 这下轮到琉璃的手发抖了。 “这么说,那都是真的?” 白姥姥垂着眼皮,并不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三小姐,你如今长得同太太越来越相像了。” “姥姥!你若可怜我,就请把真相告诉我吧!” 琉璃摇着白姥姥的膝盖,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白姥姥叹息着,在她头上摸了一摸。 “哪里有什么真相……老仆答应过夫人,即便小姐以后来问,也绝不能告诉你。” 不等琉璃质疑,她又说道: “小姐别怪我,也别管太太狠心。太太这样做,也是为了小姐好。有些事情,真的还是忘记了的好。” “可是,谁让我又记起来了。” 琉璃凄然一笑,想了想说: “那么姥姥,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是,你就点点头,如果不是呢,你就摇摇头,这样可好?” 白姥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琉璃深吸一口气,问道: “白姥姥,我娘是在那年夏天没的,并不是在春天,是不是?” 白姥姥轻轻点了点头。 “我娘并不是得急病是的,她那时根本就没有生过病,是不是?” 白姥姥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琉璃闭了会儿眼睛。 重新睁开双眼时,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第三个问题: “我娘,她是因为我才会死的……是不是?” 白姥姥也闭上了双眼,皱纹沧桑的脸上写满了不忍与伤心。 琉璃紧张地盯着,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变化。 最终,她看见白姥姥沉重的点了点头。 果然! 记忆里模糊的情景并非是她的噩梦,或是幻境里的假象。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 已经六月底了,家里的女眷都在张罗七夕乞巧的事。 她娘朱氏无病无灾,原本是欢欢喜喜地看着她们姐妹,还有宝瓶在一起剪彩人。 忽然仆人来报,说有客人来访。 朱氏待客回来,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当天晚上,她和宝瓶溜出来在院子里抓喜蛛,却听见爹娘在四海一堂里争吵。 激烈的言辞间,不时闪过琉璃的名字。 第二天午后,她被白姥姥领到朱氏屋里,到了才发现宝瓶已经在那屋里。 小时候的宝瓶已是一脸的轻嘲浅笑,而那天却特别严肃。 朱氏的神情更是悲伤无比。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阿娘要对自己做什么,心中却已经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慌乱起来。 “好孩子,你怕不怕痛?” 她记得阿娘将她抱在怀里这样问道。 阿娘的手软软的,搭在自己额头,轻柔地从太阳穴抚到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一颗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伸手去拭那颗眼泪,谁知眼泪却越来越多。 291.第291章 天要亡我 “不,我不怕痛!”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好孩子,琉璃真是好孩子。” 朱氏抱着她,声音里充满了怜爱与不舍。 “琉璃别怪阿娘。阿娘这是……为了你好。” 朱氏低声说着,让她在床上躺平,把眼睛闭上。 “舅母!” 宝瓶突然在旁边喊了一声。 “你,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这是唯一能保住她的办法。” “可是,如果那样……琉璃她以后……” 宝瓶的声音非常焦急,听着就像要哭出来一样。 “你不明白。” 朱氏温柔地反驳说。 “天底下做娘的,只要能瞧着孩子平安康宁就好。哪怕她这一辈子都过的浑浑噩噩,也好过少小夭折。” 阿娘的手搭在琉璃的额头上,眼泪也落了下来。 琉璃只听见一串温柔的低吟声,阿娘的手指随着吟唱在自己额头上不断画着图案。 接着,她突然觉得一阵剧痛,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等她醒来时,却发现朱氏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正在交代后事。 也就是那时候,朱氏恳求宝瓶一定要好好照顾琉璃。 宝瓶郑重地答应了。 那时的琉璃,却觉得头痛欲裂,全身都不对劲。 朱氏看向她的最后眼神,也充满了哀怜和痛惜。 明明似有千言万语,母女两人竟然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 因为转眼之间,朱氏就从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妇变成了一具皮皱发枯的干尸。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口气把她的生命吸干了一样。 琉璃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等她醒来后,除了还记得宝瓶的承诺,这些惨痛的记忆已不复存在。 莫名其妙的,她就记得阿娘朱氏是在春天已经去世了。 身边的每个人,也都是这样说的。 就连她爹季柏年,也匆匆出海去了。 在这之后的记忆,就更与这些年琉璃记得的没什么不同了。 “姥姥,在那之后的我,是不是同以前不一样了?” 琉璃隐约还记得那以前的自己,聪明不聪明另说,至少不像后来这七八年这样糊涂和任人摆布。 “在老仆看来,三小姐就是三小姐,不会有什么两样。” 白姥姥一般正经地回答说,又补充道: “只是小姐从前的脾气更像老爷。太太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会那样做。” “我娘……她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白姥姥摇摇头。 “对太太的事情,老仆所知道的并不多。”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从琉璃脑中掠过。 “姥姥,你可知道府尹周大人的夫人?我娘同她从前可认识?” 白姥姥点了点头。 “周老夫人么,我记得的。太太能嫁入季家,正是由周老夫人牵线做媒。” 琉璃这下可是吃了一惊。 不仅吃惊自己父母的姻缘是由周老夫人促成的,更让她吃惊的是,当初在周府见到周老夫人时,对方只说是同乡,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能够保纤做媒,至少说明周家与季家和朱家的关系都非常密切。 可这么多年来,季周两家却从无来往,甚至私下琉璃也不曾听老爹提起。 这种疏离真的只是因为一官一商,需要避嫌吗? “姥姥,你可知道当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娘才会这样舍命保我?” “老仆什么都不知道。” 白姥姥摇摇头, “太太只是吩咐我说,她去后就设法分批把家中的奴仆都更换掉,半年之后再辞工而去。老仆只是照太太吩咐做的。” 琉璃寻思着,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避免对外闲言闲语,也说不定是为了避免有人说起什么刺激了她的记忆。 “三小姐,请听老仆一句劝。” 白姥姥叹息着将琉璃拉入怀中。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记起记不起又怎么样呢?夫人舍了性命将你保住,可不是为了让你在十年后伤心落泪的。好好寻个婆家嫁了吧,姥姥还等着看小小姐。” 显然季家的处境,白管事还没有对白姥姥提起。 琉璃凄然一笑,从白姥姥怀中离开。 “阿娘的苦心我是明白的。可是阿娘有一句话却说得不对。” “什么话?” “哪怕她这一辈子都过的浑浑噩噩——” 琉璃摇摇头,站起身来。 “如果过得浑浑噩噩,又哪来的平安康宁呢?” 听她这样说,白姥姥也无话可说,唯有叹息不已。 又过了两天,琉璃一直在翻宝瓶那本《三字经》,却什么都查不出来。 宝瓶的下落仍是不明,梅尚宫也没有消息。 琉璃原本想找机会去见一次肃王,却被琥珀和珍珠的亲事绊住了。 两个妹妹已经说定年后就出嫁,这么急也是怕夜长梦多,亲家忽生悔意。 然而仓促之间,嫁妆的准备未免不足。 也是赵姨娘哭闹起来,琉璃才知道,原来之前老爹给她们姐妹预备的嫁妆,居然被挪用了。 商行账房只说生意艰难,是表少爷吩咐调度的。 可宋承恩眼下不在家,两个姨娘只扭着当家人索要。 没有十里红妆,嫁出去的女儿只怕被夫家瞧不起。更何况季家如今是这个境况,不是有端王坐镇,只怕亲事早告吹了。 琉璃也明白姨娘是为了妹妹们好,才会这样又哭又闹。 但是她现在哪有钱给,也只能让她们去家里的库房搬东西。 当家钥匙拿出来,找到库房的那一把,塞进锁眼中拧开。 库房门开,一口口巨大的木箱堆叠着,看着就令人安心。 “空的!” “这口也是空的!” 姨娘们领着丫鬟揭开好几口箱子,发现里面都空空如也,不禁又哭叫起来。 “怎么会这样?” 琉璃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家的家底居然早就被掏空了。 “一定是表少爷!他一个外人,这是想抢老爷的家产啊!” 姨娘们哭哭啼啼去找宋氏质问了,琉璃赶紧也跟了过去。 宋氏闭门不出多日,脸色比生病还要苍白。 “不,这不可能!我并没有把钥匙交给承恩。” 听说库房空了,她先翻了一个白眼晕死过去,口中惨叫一句: “这……这是天要亡我季家啊!” 292.第292章 家贼难防 宋氏叫了声天要亡我季家就昏死过去,一时间上下又乱成一团。 琉璃连忙命人去找大夫,又亲自服侍宋氏躺好,绞了热面巾为她擦脸。 好在看宋氏虽然紧咬牙关,面色惨白,不过呼吸却是均匀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姨娘,这里还烦请你们照料着。” 不等大夫赶来,琉璃先将昏迷中的宋氏交给两位姨娘。 “三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马姨娘小声问道。 “我再去库房瞧瞧。” 琉璃说完又吩咐阿丝: “你就留在这里,替我好生伺候太太。等会儿大夫来,说了什么都要记下来原原本本告诉我。” 阿丝应了一声,就走到宋氏床前去了。 琉璃领着月圆回到库房。 在她之前的吩咐下,家里的管事领着小厮正守在库房门前,确保不会有人趁乱生事。 琉璃走进库房,一口口查看箱子。 箱子上都有封条,之前在昏暗的光线下乍一看,都以为没有开封。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封条都在箱盖合拢处齐齐裂开,应该是用刀划开的。 如果是季家自取,当然会直接揭开封条。 如果被人盗取,窃贼忙着取走箱中财宝,哪里会顾及弄断封条的方式。 眼前这样齐整整的断口,显然是不愿让人很快察觉出箱中已空。 看来无论是谁,都很明白季家库房每两个月惯例巡点一次的习惯。 所谓巡点,也不过是宋氏领着管事们来到库房,数数箱笼数量,对对花名册。 没事谁会去揭封条开箱子呢? 琉璃一边沉思,一边走到库房角落里。 这里的几个箱笼,都是端王赏给她的,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都还在。 琉璃又在库房里清点了一圈,发现统共有十七口箱子是空的。 根据花名册和封条上所记的,这十七口箱子里装的都是金条、珠宝等“硬货”,至于其他箱子里的绫罗绸缎、古玩字画什么的倒是都在。 不过有一口箱子,封条已割开,里面倒并没有腾空。 琉璃让管事在旁边念着花名册,自己一样样清点箱中的东西。 这一口箱子里装的都是些字画,要对应上卷轴内容与名号,还颇废了些时间。 正清点着,琉璃突然愣住了。 “月圆,把灯拿近来一点!” 灯光移近后就瞧得更清楚了。 这是一幅山水卷轴,画得高明与否还是其次,琉璃所惊讶的却是上面的题字。 这种非篆非隶,苍劲而古朴的字体她认得! 在自家“珍季祥”的招牌上,也在周府后园闹鬼的红阁子里。 “这画叫什么,是谁画的?” 她连忙问管事。 管事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册,报道: “这是月轩居士的《清波烟雨图》。” “咦,月轩居士?” 琉璃知道月轩居士是谁。 她甚至还有过两幅月轩居士的画。 一幅从小清凉寺的石塔密室中拿到,一幅则是玉如意为了感恩送她的。 不过那两幅画上都只有落款,并没有题字了。 按照宝瓶的说法,这位性格奇特的画家一辈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画作也从不题字。 唯有她手中的这一幅画上,不仅有落款朱钤,还题了一首诗。 琉璃将手中画幅卷起。 “这幅画我瞧着不错,先拿去玩玩。” 小姐要取用什么,管事自然不敢多言。 接着核对出来,发现这箱子里少了两卷画。 一卷《天王行辇图》,一卷《深宫春倦图》,却是穆帝晚年一位宫廷画家的手笔。 那位画家声明显赫,连琉璃都知道,其画作当然价值不菲。 不过箱中其他书画也同样珍贵,尤其月轩居士这幅堪称孤品,为什么却被留了下来? 琉璃暂时想不明白,只叫管事领人重新把箱笼收好。 又从现有的库存中,选了下丝帛古玩准备给琥珀和珍珠添妆。 为显看重,她还特别吩咐月圆从端王赏给自己的东西中拿出两样来。 一样是白玉玲珑九转香囊,一样是金叶七宝如意合欢树,都是内造手艺,足以令嫁妆生色。 “小姐待人真是好。” 月圆陪着她回屋,忍不住小声嘀咕。 “照奴婢看,那两位小姐可同小姐不怎么亲。小姐何必拿出自己的私房?多可惜啊。” 琉璃淡淡一笑。 “落地骨肉亲,我毕竟是做姐姐的。再说,也的确是我拖累了她们。” 月圆并不知道季家之前的纷纷扰扰,只是嘀咕在她们乡下,哪有做姐姐的还未许人,做妹妹的就一个二个嫁出去的道理。 琉璃只是和笑听着,并不呵斥也不反驳。 回到屋里,阿丝还未回来。 琉璃用了些点心,又把那幅《清波烟雨图》展开细看。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画上的山水很是眼熟。 “这不是清凉山下的那一片江滨么?” 琉璃还记得,自己被歹人绑去后,就从山腹密道里逃到了江边。 当时所见的风光,与这画上的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一个是深秋萧瑟,一个却是初夏烟雨。 画上还多了一艘乌蓬小船,船上立着一个女子。 红衣一抹,看似信手画出,却足以让人觉得风姿绰约,认定这是一位美女。 可惜山水图中的人物总是太小,船头这个女子的脸也只是墨笔一勾,连五官都没有画出。 如果能画出五官,她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同石塔密室里那幅画上的神秘女子是同一个人? 毕竟两个女子都着红衣,又都出自月轩居士笔下。 那个神秘女子,起初琉璃以为是小八的生母檀妃,后来却在周老夫人那里发现她与元贞皇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石塔密室——周家——现在又是季家。 琉璃总觉得有什么非常了不得的秘密就藏在其中。 正思忖着,阿丝终于回来了。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不碍事,只是伤心忧虑过度,身体虚亏,需得好好补养。” 琉璃听了点点头,又问宋氏醒了没有。 “大夫走后太太就醒了,还是流泪不止。哎,都是姨娘们说了那些话——只当太太昏迷不醒,其实太太一定都听见了!” 阿丝愤愤地说。 “姨娘们都说了什么?” “还不是那些不中听的,什么家贼难防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完全都是红口白牙地诬赖人!” 293.第293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阿丝说着,突然小心翼翼地望了琉璃一眼。 “小姐,你不会也同她们一样,认为是表少爷干的吧?” 不等琉璃说话,她就急急拽着琉璃的袖子摇了摇。 “小姐千万莫信那些长舌妇嚼舌头!表少爷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就这么信任表少爷吗?” 琉璃看了阿丝一眼,只见她一副病容,双眼却充满灼热之光。 “当然啦!小姐你想想,如果是表少爷做的,他要从太太那里拿钥匙,太太能不知道吗?太太的伤心震惊像是假的吗?” 那倒也未必吧。 琉璃在心中默默想着。 宋氏就算知道,替亲侄子遮掩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她膝下没有子嗣,一直以来都把希望寄托在宋承恩身上。 当然宋承恩如果真要做什么,未必需要经过他的姑姑。 上一次宋承恩不就对她招认过,自己为了重振生意,不得已私自挪用了账上的金钱? 不过这一次,她却相信并非宋承恩所为。 如果是宋承恩,当然会拿金银珠宝,可为什么要从那一箱书画中单单只拿那两卷? 在琉璃的印象中,表哥绝非附庸风雅之人。 如果是为了变卖或是送礼,那箱子中明明还有更珍贵的古代字画。 琉璃心里这番活动,阿丝却不知道。 她只当琉璃也在怀疑宋承恩,很是着急: “与其怀疑表少爷,小姐为什么不怀疑拿着钥匙的人呢?” “你是说,这串当家钥匙?” 琉璃看着桌上的钥匙,当然知道阿丝话里有话指的是谁。 “你是说,表小姐会做这种事?” “不是表小姐,还能是谁?” 阿丝恨恨地一跺脚: “小姐,你就是太相信她了!你出事后,我可没瞧见她掉一滴眼泪,有过着急的模样。” 琉璃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已经问过姨娘,宝瓶那几天虽然执掌家务,母亲却并未把这串钥匙交给她。” “就算太太没有交给她,她成天在太太那里出入,要做什么手段不成?” 阿丝不喜欢宝瓶,这是琉璃一向都知道的。 不过奇怪的是,这一次阿丝说起宝瓶,口气中却格外怀有恨意。 琉璃想了想,问道: “阿丝,那天表少爷同表小姐吵起来,除了商行的事,还为了什么?” 阿丝一愣。 “这个……我没听到……” “可是之前说到掌柜们的事,你不是很清楚么。明明一直在偷听,不是吗?” 琉璃瞟了她一眼。 “你就说吧。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又不会怪你。” 得到琉璃的允诺,阿丝才犹豫着开了口: “那天表小姐责怪表少爷把掌柜们都放走了,表少爷不服气两人争了起来。后来又说起家中缺钱的事,表小姐突然丢了几张银票在表少爷跟前,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什么‘你那座宅院,我已经替你收拾干净了。这点银子,就用来买拜堂的花烛吧。’” 琉璃听到宅院两字,就想起当初老鸹叔和小伙计虎头对自己说起过,宋承恩在城西某个偏僻的小巷里养了一个外室。 难道宝瓶也知道这件事,并擅自替宋承恩打发了外室? “表少爷当时就质问表小姐为什么要那样自作主张,表小姐也不当回事,反倒威胁表少爷以后凡事小心些,她那双眼里可揉不下沙子。” 阿丝回忆完了,又恨恨道: “小姐你瞧,你拿她推心置腹当好姐妹,她却趁着你出事,要抢走表少爷!” “原来是这样。” 琉璃这下可明白了,为什么阿丝会对宝瓶如此耿耿于怀。 “她能擅自处理表少爷的产业,难道就不会擅自动咱们家的东西?” 流离不置可否,只说自己知道了。 过了两天,宋承恩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琉璃一见表哥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季家那支船队已经全军覆没在海难中。 十三条船无一幸免,船上所载的货物当然也沉没汪洋。 更糟糕的是,这支船队所携的货物中有四舱香料,早就被预售给了季家的一个老主顾。 “只因为当初账面上钱紧,我一时胆大,就做出了这种事。” 宋承恩说着,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琉璃只得安慰他,说那位老主顾一直与季家交好,只要好好解释,必然不会太难为人。 “我们就将订金退回,再依行规赔他十分之一。眼前但求能保住这些老主顾就好。” 听见琉璃这样说,宋承恩反倒更加沮丧地叹了口气。 “那订金……那订金……” “难道我们连订金的钱也还不出了?” 琉璃大吃一惊。 宋承恩面如土色地点了点头。 “当初我想着只要船到了,必然能够顺利交货。就将订金的钱,买了其他货品,交给四吉祥去做生意。” 听到“四吉祥”,琉璃心中就更有不祥的念头浮起。 “那生意不会就是……” “不错,就是上个月在渝州被查封的那一批货。“ 宋承恩挪用银钱,又假借盐铁专卖的路子走私货物的事琉璃已经知道了。 之前她还能谅解,宋承恩一个年轻有为的管事被墨守成规的老掌柜打压,只能另辟蹊径。 现在她却有一个问题: “表哥,你老老实实同我说,那批货到底是什么?” 宋承恩看着琉璃,张了张嘴仍是发不出声来。 琉璃心中那颗石头就变得越来越沉了。 “表妹……如今也只有你能救命了!” 宋承恩突然跪倒在地。 “唯有你去求端王,那件事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否则那批货一旦查到季家头上……” 琉璃听得心惊,甚至忘了去扶起宋承恩: “那又怎样?那批货到底是什么?事到如今,表哥还不肯同我说实话吗?” 在她再三逼问下,宋承恩终于垂下头去,缓缓说出了三个字: “五石散。” “五石散?!” 琉璃大惊失色,脸生意 “表哥你怎么能做这种生意?!” 五石散服用后能令人全身燥热,迷惑心神,早在穆帝时就被列为禁药。 走私这种禁药,一旦被查获那可就真是要家破人亡了! 294.第294章 本王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琉璃的责问,宋承恩垂首不言。 旁边侍立的两个丫鬟早就吓坏了。 月圆不敢吱声,阿丝大着胆子走过来说了一句: “表少爷也是没法子……” “你闭嘴!” 琉璃还没有说什么,宋承恩突然怒喝道。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手指着阿丝就是一顿大骂: “你个害人精!当丫鬟的不好好伺候主子,反倒跑到主子面前来说什么屁话?若不是你在姑母面前撺掇,她也不至于做那种事!“ “不,表少爷,不是我……我并没有叫夫人去找陈大人……” 阿丝哭倒在地,伸手去拽宋承恩的袍角。 他起市舶司陈大人,宋承恩怒气更炽。 他一拽袍子,轻蔑地避开了阿丝的手,继续痛斥道: 如今市舶司那边个个都拿季家,还不都是因为你这祸害!” 博山烟起,香氛缭烧。 连环每天的日子,总是从这样燎燎绕绕的一炉香开始。 炉子是师兄从东齐带回来的。紫金精铸,只比成年男子的拳头略大些,炉身上繁复的镂空花木与人物充分彰显出工匠手艺的精湛。 香材是师兄三年前元旦日在御前所得的赏赐。伽罗国进贡的水沉,用波斯金刀细细削下,每一片微卷的木花里都蕴藏着数百年的芳馨。 炉灰是师兄闲暇时亲手烧的。按照古谱,用五分冷杉木的细枝,三分干松花和着一分菖蒲、一分蜀葵花瓣烧出来,其色如雪,能养着炭火久燃不息。 炭倒是最寻常的青㭎炭,带了点烟火气,却是连环从小闻惯了的。师兄知道她喜欢,特地在山下找了户烧炭的,年年为她烧这种拇指般大小,恰好能放进紫金炉里的小圆炭。 环顾这书房,不是师父的遗物,就是师兄的馈赠。尤其是这早起一炉香的规矩,总让连环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头上梳着丫角双鬟,每天一早被师兄拎起来抄写经卷,不写完一炉香不许吃早饭。 哪怕如今师兄远在京城,她也还得守着这规矩过日子。 一来她生性纯良,尊师敬长。 二来师兄差来照顾她的侍女比师兄本人更加严苛。 每天卯时三刻,准时把她摇醒,为她梳洗、更衣。在她慢条斯理准备熏香的同时,替她磨好墨,铺好纸,把要抄的经卷翻到与昨天承接的那一页,然后安静退出去。直到一炉香之后,才会准时走进屋来,为她送上当天早饭。 有时候连环也觉得恍惚:自己究竟是大青山下三才草堂的女弟子,还是京城雕梁画栋间的娇小姐? “在哪儿都无妨,连环就是连环。”说这话时,师兄一脸慈爱,就差没像师傅那样一手捻须,一手伸过来敲她脑门。“从京城运点东西回家也不算远,小连环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连环查过《北秦河山舆图志》,师兄口中不算远的距离约莫有三千二百里,还没算上那些因为官道被高山大河阻断所绕的路。 一个普通商队要走上至少一个月,才能把大青山下的生丝贩到京城。 一个风尘仆仆的使者要跑残至少三匹马,才能把京城里新出炉的藤萝饼在变硬之前送到连环手里。 如果师父还活着,必然会吹胡子瞪眼怒斥道:“奢靡如此,堕身亡国!”或是“宇文冲混小子,还不过来吃老夫一杖!” 身为师父临终前亲授衣钵的真传弟子,连环只能秉承师训,惋惜着把这些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原封退回,并附上一两句比师父温和些的劝诫之言。 想必是太温和了,所以礼物仍是源源不断而来。 不过像今天这样,一早就有马儿在门外嘶鸣也相当罕见——而且听上去不只一两匹,也不只三四匹。 上一回这么浩浩荡荡来,是一整队从京城来草堂供连环驱使的仆役,包括:八个身手不凡的武士、四个花容月貌的侍女、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一个专擅羹汤的厨子和一个满肚子笑话的俳优。连环在大惊之下,勉强留下了一个侍女、一个小厮,至今深觉愧对师父的在天之灵。 这回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正思忖着,就听见门帘一掀,侍女紫玉慌慌张张跑进来,从脸色看,应该不只是早饭烧糊了那么简单。 “有人……”紫玉刚喊出这两个字,那个“有人”就大步流星地闯进了书房。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一个青衫半撩在腰间的青年男子,左臂上架了具奄奄一息的躯体。 一股已然腐坏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连环皱皱眉,暂停挥毫。她按捺住心头不快,很有耐心地等着来人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青衫客浓眉虬髯,生就一张江湖上最推崇的忠肝义胆相,说起话来也慷慨激昂:“姑娘不必问咱是谁。咱是谁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现在必须走,跟咱走。马就在门外,咱还有七八个弟兄也在门外等着。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那直娘贼的右师就赶上来了。” 右师? 连环知道:北秦建国以来遵循古制,天子禁军分左中右三师,右师专司军纪,并替君主掌巡察缉捕之权。无论将相大员还是皇亲国戚,一纸密诏在手,想铐就铐,想拖就拖,先斩后奏也不是稀罕事。本朝天禧睇帝昏庸无能,皇权旁落,外戚专横,右师又成了齐国丈一族党同伐异,迫害忠良的爪牙。 连环满怀同情地瞄了瞄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对紫玉吩咐道:“给两位侠士包点吃的,再包点银子。” 说罢低首,将“心”字的那一勾补完。墨痕均匀,气韵流畅,完全看不出受过惊扰。 “姑娘不信咱?”青衫客深吸一口气,将臂上所架的躯体翻转过来,并拨拉开遮住脸的乱发,“那姑娘总该信这小子。” 连环瞧了瞧,觉得那张惨白浮肿的面孔有些眼熟。 “是飞来呀。”紫玉在她身边小声提示道,声音微微发颤,“早先在国师座下专司捧拂尘的那个,后来改在库中整理书卷。去年三月、前年五月和九月都曾奉命来探望过姑娘。” 当初师兄送来的四个侍女,有人擅画妆容,有人长于女红,有人精通药理,连环独独留下紫玉,就因为她人细致,过目不忘,连某些小事都牢记于心:“去年三月九日,他误伤了姑娘手植的海棠树,之后就再没来过。” 这样一提连环也记起来了。 295.第295章 事到如今 琉璃正举笔蘸墨,三紫七羊毫停在砚池里。 片刻后提起来,缓缓逼去过多的墨汁。 案头炉香未烬,她继续抄着当天应抄的经卷。 阿丝声泪俱下的诉说和飞鸢激愤难平的控诉在耳畔交织,归纳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大体如下: 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带来一个诚恳提议: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端王越千崎为妃,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从家国大局,到郎才女貌,这门婚事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公主还将带来良驹千骑,金珠十万作为嫁妆,让天天对满朝文武哭穷的天禧帝两眼放光。如果不是丞相袁白与太师齐尉双双反对,如今西凉公主的驼队应该已经出发了。 袁丞相和齐太师都是当初扶持少主登基的功勋元老,一个是袁贵妃的长兄,一个是齐皇后的老父,都是在金銮殿上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两个人一向彼此倾轧,唯有在这门婚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万万使不得!” 原来太子李岳今年二十有四,生得聪明俊秀一表人才,一直是京城仕女投果盈车的对象。可惜如此高贵的少年却有一个毛病:天生带煞,命中克妻。 他十四岁时曾经迎娶齐家表姐为妻,成婚前夕新娘却在闺房内悬梁自尽。 两年后天禧帝又为他拟聘南光侯的次女。刚完成问名纳采,那位侯门千金就感染风疾一命呜呼。 后来又陆续有几家千金,年龄容貌品性喜好各自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被选中为太子妃后,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然寿终。 唯一一个撑到洞房花烛夜的周氏女,在共饮合卺酒时突然昏厥不醒,至今还躺在东宫某座内室里,活着,却和尸体没什么不同。 就连身份低微如他宠爱的宫娥也难逃劫数。 十年过去,北秦东宫已是天下最远离声色的所在。堂堂太子,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都没有。传到西凉王耳中,倒成了“好男儿心志当如铁”,一定要把脱不花公主嫁他为妻。 袁丞相道:“一旦公主有个闪失,两国必然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齐太师道:“届时必然有小人会归罪于太子,妖言惑众,动摇民心。” 天禧帝有子十四人,最疼爱的就是第四子李岳。因为疼爱,所以被克妻之说折腾了十年都舍不得改立太子,当然更舍不得让爱子去面对西凉王的宝刀。 然而西凉兵强马壮,不是能轻易拒绝的。 金銮殿上文臣武将议了数日也拿不出个万全之策,后宫中却有个嫔妃提了个法子:“命中带煞,难道就不能化解吗?民间相士都时常收钱改运,宇文国师既然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为太子改个好运数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禧帝认为此议甚好,当夜召国师宇文冲上殿。谁知却被宇文冲用“天命难违”四个字断然拒绝。 袁丞相怒斥宇文冲辜负圣恩,推卸责任,将置边境百姓于水火。 齐太师质疑宇文冲包藏祸心,不是盼着东宫绝嗣江山不稳,就是妄图动摇太子之位,让皇家骨肉相争,小人得利。 在这两位权臣的带领下,北秦的忠臣良将纷纷口诛笔伐,终于将天禧帝亲口御封的国师打沉过了狼子野心妖术惑主的的江湖术士。宇文冲被缉拿下狱,弟子侍从一并收押,就连远在三千二百里外的师门也受到株连。 据说是齐太师向右师亲传天禧帝口谕:“大青山下,三才草堂,出自鬼谷子一脉,专修奇诡之术,捭阖朝政,理当根绝。门下弟子一律缉捕归京,所藏典籍器具悉数没入内库。” “原来如此。”连环笔底一顿,“齐太师觊觎师父所藏的《持枢竹经》倒是很多年了。” “姑娘快快动身吧!”青衫客见她仍端坐着,不免焦躁。他一把将飞来的身子支住,让那张即将断气的面孔正对着连环。 “瞧瞧他受的这伤——皮肉一点没破,狠劲全打在了里面。他从右师爪牙的大力金刚掌下拼命逃出来,还不是为了替宇文国师给你报个信?亏得遇见了咱!咱也是出于对国师的敬重,才带上兄弟来护姑娘脱险。这时候还不走,咱可就真管不了!” “摔碑手。”连环终于搁下笔,从书案之后走过来,手指在飞来胸前完好的衣衫上轻轻划了个圈,“大力金刚掌劲道威猛,被掌击处衣衫必然破裂。摔碑手却阴柔绵软……请问壮士与飞来是几时遇见的?” “四天前的晚上,松州城外的山道上。”青衫客咧了咧嘴,“算这小子运气好,遇见了咱。不是咱用内力封了他的脉络,全力护住心脉,早就没命了” 连环微微颔首致谢,手指却揪住飞来的衣襟用力一拽。大半幅衣衫撕裂之后,露出的是前胸与腰肋间两团拳头大的窟窿。原本少年身上应当饱满的皮肉深凹下去,化为早已枯涸的两团脓血,并向周围蔓伸出裂纹般的血丝。飞来上半身已被血丝缠绕,整个人就像座即将开裂的土偶。 “碑裂,被摔碑手打中后就会这样。”连环见惯不惊,一边命紫玉取药,一边不忘向青衫客解释,“大力金刚掌伤在内脏,被打中后只要拖过三天,就算是我师父在世,也绝无回天之术。摔碑手伤在血肉,在全身腐烂之前,倒是还有一线生机。待给他上好了药,我才能安心随你离开。” 她将几样药粉一一填进血窟窿,又敷上膏药绷带。折腾了半晌,飞来已晕死过去,鼻息倒是渐渐均匀起来。 连环拍拍手,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厮跑进来,手上还捏着半边没啃完的山药。连环把药瓶和飞来指给他瞧。 “把他背走,找个地方好好照顾。” “什么地方?” 连环想了想:“有你最爱吃的果子那里。”又提醒说:“这回大概会耽搁很久,把你的东西都带上吧。” 小厮开开心心应了一声,把山药塞进嘴里,药瓶塞进怀里,背着飞来就朝屋外跑。 青衫客不禁赞赏:“不愧是三才草堂,连一个小厮都有这样沉着勇敢。” 紫玉却无法沉着。望望一脸焦急的青衫客,又望望洗了手就要离家避祸的连环,她怯怯地提醒道:“姑娘不带点东西吗?” 青衫客“啊”了一声,拍额道:“我倒忘了。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赶紧带上出门。” 连环想了想,将书案上那只博山炉拿起来,又把半袋还没用过的炉灰揣进袖里:“走吧。” 青衫客呆了呆,紫玉也不解:“三才先生留下的那些书册经卷难道都不要了?万一有什么要紧的秘籍心法,被右师收缴了去可怎么办?” “有什么要紧。”连环轻轻一笑,“三才天地人,师傅平生所学的星象经纬,六韬三略早已悉数传给师兄,教我的几样也足够傍身。白纸黑字终究都是死物,鬼谷绝学已在这里。”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翩翩然走了出去。 296.第296章 哪怕散尽家财 “不,肃王殿下,你不会那样做。” 琉璃高声说道,双眼亮晶晶地直视肃王。 冷漠的脸上浮起一丝深不可测的微笑。 “是么?” “是!” 琉璃很笃定地说。 “飞鸢姑娘刚才所说的法子,听起来是方便,做起来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琉璃小姐是怎么认为的?” “从问讯定罪,到抄家析产,这其中有多少环节,要耗费多少时间,又会牵扯到多少人。再说……” “再说什么?” “殿下想找的那件东西如此重要,不惜杀人也要灭口。又怎么会让抄家来惊动别人?” 琉璃紧盯着肃王,心内十分紧张,知道自己乃至季家的安危都系此一刻。 “更何况,殿下不是早就有了差遣民女的想法吗?我听人说,下棋时但凡有子,不可轻弃。” “呵呵。” 肃王笑了笑。 “本王有什么想法,琉璃小姐倒是很清楚。” “因为当时宝瓶送来的那本册子。“ 琉璃严肃地盯着肃王。 “虽然宝瓶告诉我,那是为了看少了什么,让我核对。可是既要核对,为什么不直接让我默写一份清单交给她呢?” 炉灰是师兄闲暇时亲手烧的。按照古谱,用五分冷杉木的细枝,三分干松花和着一分菖蒲、一分蜀葵花瓣烧出来,其色如雪,能养着炭火久燃不息。 炭倒是最寻常的青㭎炭,带了点烟火气,却是连环从小闻惯了的。师兄知道她喜欢,特地在山下找了户烧炭的,年年为她烧这种拇指般大小,恰好能放进紫金炉里的小圆炭。 环顾这书房,不是师父的遗物,就是师兄的馈赠。尤其是这早起一炉香的规矩,总让连环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头上梳着丫角双鬟,每天一早被师兄拎起来抄写经卷,不写完一炉香不许吃早饭。 哪怕如今师兄远在京城,她也还得守着这规矩过日子。 一来她生性纯良,尊师敬长。 二来师兄差来照顾她的侍女比师兄本人更加严苛。 每天卯时三刻,准时把她摇醒,为她梳洗、更衣。在她慢条斯理准备熏香的同时,替她磨好墨,铺好纸,把要抄的经卷翻到与昨天承接的那一页,然后安静退出去。直到一炉香之后,才会准时走进屋来,为她送上当天早饭。 有时候连环也觉得恍惚:自己究竟是大青山下三才草堂的女弟子,还是京城雕梁画栋间的娇小姐? “在哪儿都无妨,连环就是连环。”说这话时,师兄一脸慈爱,就差没像师傅那样一手捻须,一手伸过来敲她脑门。“从京城运点东西回家也不算远,小连环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连环查过《北秦河山舆图志》,师兄口中不算远的距离约莫有三千二百里,还没算上那些因为官道被高山大河阻断所绕的路。 一个普通商队要走上至少一个月,才能把大青山下的生丝贩到京城。 一个风尘仆仆的使者要跑残至少三匹马,才能把京城里新出炉的藤萝饼在变硬之前送到连环手里。 如果师父还活着,必然会吹胡子瞪眼怒斥道:“奢靡如此,堕身亡国!”或是“宇文冲混小子,还不过来吃老夫一杖!” 身为师父临终前亲授衣钵的真传弟子,连环只能秉承师训,惋惜着把这些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原封退回,并附上一两句比师父温和些的劝诫之言。 想必是太温和了,所以礼物仍是源源不断而来。 不过像今天这样,一早就有马儿在门外嘶鸣也相当罕见——而且听上去不只一两匹,也不只三四匹。 上一回这么浩浩荡荡来,是一整队从京城来草堂供连环驱使的仆役,包括:八个身手不凡的武士、四个花容月貌的侍女、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一个专擅羹汤的厨子和一个满肚子笑话的俳优。连环在大惊之下,勉强留下了一个侍女、一个小厮,至今深觉愧对师父的在天之灵。 这回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正思忖着,就听见门帘一掀,侍女紫玉慌慌张张跑进来,从脸色看,应该不只是早饭烧糊了那么简单。 “有人……”紫玉刚喊出这两个字,那个“有人”就大步流星地闯进了书房。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一个青衫半撩在腰间的青年男子,左臂上架了具奄奄一息的躯体。 一股已然腐坏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连环皱皱眉,暂停挥毫。她按捺住心头不快,很有耐心地等着来人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青衫客浓眉虬髯,生就一张江湖上最推崇的忠肝义胆相,说起话来也慷慨激昂:“姑娘不必问咱是谁。咱是谁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现在必须走,跟咱走。马就在门外,咱还有七八个弟兄也在门外等着。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那直娘贼的右师就赶上来了。” 右师? 连环知道:北秦建国以来遵循古制,天子禁军分左中右三师,右师专司军纪,并替君主掌巡察缉捕之权。无论将相大员还是皇亲国戚,一纸密诏在手,想铐就铐,想拖就拖,先斩后奏也不是稀罕事。本朝天禧睇帝昏庸无能,皇权旁落,外戚专横,右师又成了齐国丈一族党同伐异,迫害忠良的爪牙。 连环满怀同情地瞄了瞄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对紫玉吩咐道:“给两位侠士包点吃的,再包点银子。” 说罢低首,将“心”字的那一勾补完。墨痕均匀,气韵流畅,完全看不出受过惊扰。 “姑娘不信咱?”青衫客深吸一口气,将臂上所架的躯体翻转过来,并拨拉开遮住脸的乱发,“那姑娘总该信这小子。” 连环瞧了瞧,觉得那张惨白浮肿的面孔有些眼熟。 “是飞来呀。”紫玉在她身边小声提示道,声音微微发颤,“早先在国师座下专司捧拂尘的那个,后来改在库中整理书卷。去年三月、前年五月和九月都曾奉命来探望过姑娘。” 当初师兄送来的四个侍女,有人擅画妆容,有人长于女红,有人精通药理,连环独独留下紫玉,就因为她人细致,过目不忘,连某些小事都牢记于心:“去年三月九日,他误伤了姑娘手植的海棠树,之后就再没来过。” 这样一提连环也记起来了。 那时候是她要飞来将新近所学的招式演习一遍,谁知那小子学艺不精,掷个飞蝗石三番五次打歪到海棠树上。于是她在传回的书信中特别提了一笔,敦请师兄对门徒的暗器手法多加指导,以免伤及无辜。 当然,师兄知道她有多喜欢那株西蜀海棠。 “原来是师兄的弟子。”连环点点头,“有他带路,难怪你们可以直入山谷,没有被谷口的阵法所迷。” “姑娘认得他就好。”青衫客说着,伸手按住飞来的后背,摩挲片刻突然用力一拍。飞来哇的一声,口中吐出几口黑血,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连环小师姑……”他冲着连环喊了一句,声音无比虚弱又悲切,“快逃……快逃……国师被下狱了!” 297.第297章 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琉璃正举笔蘸墨。 三紫七羊毫停在砚池里,片刻后提起来,缓缓逼去过多的墨汁。 案头炉香未烬,他继续抄着当天的案卷。 月圆委屈的诉说和飞鸢激愤难平的控诉在耳畔交织。 归纳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大体如下: 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带来一个诚恳提议: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太子为妃,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从家国大局,到郎才女貌,这门婚事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公主还将带来良驹千骑,金珠十万作为嫁妆,让天天对满朝文武哭穷的天禧帝两眼放光。如果不是丞相袁白与太师齐尉双双反对,如今西凉公主的驼队应该已经出发了。 袁丞相和齐太师都是当初扶持少主登基的功勋元老,一个是袁贵妃的长兄,一个是齐皇后的老父,都是在金銮殿上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两个人一向彼此倾轧,唯有在这门婚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万万使不得!” 原来太子李岳今年二十有四,生得聪明俊秀一表人才,一直是京城仕女投果盈车的对象。可惜如此高贵的少年却有一个毛病:天生带煞,命中克妻。 他十四岁时曾经迎娶齐家表姐为妻,成婚前夕新娘却在闺房内悬梁自尽。 两年后天禧帝又为他拟聘南光侯的次女。刚完成问名纳采,那位侯门千金就感染风疾一命呜呼。 后来又陆续有几家千金,年龄容貌品性喜好各自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被选中为太子妃后,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然寿终。 唯一一个撑到洞房花烛夜的周氏女,在共饮合卺酒时突然昏厥不醒,至今还躺在东宫某座内室里,活着,却和尸体没什么不同。 就连身份低微如他宠爱的宫娥也难逃劫数。 十年过去,北秦东宫已是天下最远离声色的所在。堂堂太子,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都没有。传到西凉王耳中,倒成了“好男儿心志当如铁”,一定要把脱不花公主嫁他为妻。 袁丞相道:“一旦公主有个闪失,两国必然烽烟再起,生灵涂炭。” 齐太师道:“届时必然有小人会归罪于太子,妖言惑众,动摇民心。” 天禧帝有子十四人,最疼爱的就是第四子李岳。因为疼爱,所以被克妻之说折腾了十年都舍不得改立太子,当然更舍不得让爱子去面对西凉王的宝刀。 然而西凉兵强马壮,不是能轻易拒绝的。 金銮殿上文臣武将议了数日也拿不出个万全之策,后宫中却有个嫔妃提了个法子:“命中带煞,难道就不能化解吗?民间相士都时常收钱改运,宇文国师既然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为太子改个好运数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禧帝认为此议甚好,当夜召国师宇文冲上殿。谁知却被宇文冲用“天命难违”四个字断然拒绝。 袁丞相怒斥宇文冲辜负圣恩,推卸责任,将置边境百姓于水火。 齐太师质疑宇文冲包藏祸心,不是盼着东宫绝嗣江山不稳,就是妄图动摇太子之位,让皇家骨肉相争,小人得利。 在这两位权臣的带领下,北秦的忠臣良将纷纷口诛笔伐,终于将天禧帝亲口御封的国师打沉过了狼子野心妖术惑主的的江湖术士。宇文冲被缉拿下狱,弟子侍从一并收押,就连远在三千二百里外的师门也受到株连。 据说是齐太师向右师亲传天禧帝口谕:“大青山下,三才草堂,出自鬼谷子一脉,专修奇诡之术,捭阖朝政,理当根绝。门下弟子一律缉捕归京,所藏典籍器具悉数没入内库。” “原来如此。”连环笔底一顿,“齐太师觊觎师父所藏的《持枢竹经》倒是很多年了。” “姑娘快快动身吧!”青衫客见她仍端坐着,不免焦躁。他一把将飞来的身子支住,让那张即将断气的面孔正对着连环。 “瞧瞧他受的这伤——皮肉一点没破,狠劲全打在了里面。他从右师爪牙的大力金刚掌下拼命逃出来,还不是为了替宇文国师给你报个信?亏得遇见了咱!咱也是出于对国师的敬重,才带上兄弟来护姑娘脱险。这时候还不走,咱可就真管不了!” “摔碑手。”连环终于搁下笔,从书案之后走过来,手指在飞来胸前完好的衣衫上轻轻划了个圈,“大力金刚掌劲道威猛,被掌击处衣衫必然破裂。摔碑手却阴柔绵软……请问壮士与飞来是几时遇见的?” “四天前的晚上,松州城外的山道上。”青衫客咧了咧嘴,“算这小子运气好,遇见了咱。不是咱用内力封了他的脉络,全力护住心脉,早就没命了” 连环微微颔首致谢,手指却揪住飞来的衣襟用力一拽。大半幅衣衫撕裂之后,露出的是前胸与腰肋间两团拳头大的窟窿。原本少年身上应当饱满的皮肉深凹下去,化为早已枯涸的两团脓血,并向周围蔓伸出裂纹般的血丝。飞来上半身已被血丝缠绕,整个人就像座即将开裂的土偶。 “碑裂,被摔碑手打中后就会这样。”连环见惯不惊,一边命紫玉取药,一边不忘向青衫客解释,“大力金刚掌伤在内脏,被打中后只要拖过三天,就算是我师父在世,也绝无回天之术。摔碑手伤在血肉,在全身腐烂之前,倒是还有一线生机。待给他上好了药,我才能安心随你离开。” 她将几样药粉一一填进血窟窿,又敷上膏药绷带。折腾了半晌,飞来已晕死过去,鼻息倒是渐渐均匀起来。 连环拍拍手,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厮跑进来,手上还捏着半边没啃完的山药。连环把药瓶和飞来指给他瞧。 “把他背走,找个地方好好照顾。” “什么地方?” 连环想了想:“有你最爱吃的果子那里。”又提醒说:“这回大概会耽搁很久,把你的东西都带上吧。” 小厮开开心心应了一声,把山药塞进嘴里,药瓶塞进怀里,背着飞来就朝屋外跑。 298.第298章 还能怎样 琉璃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又搁下。 搀入了伏花的秋茶,虽然比不上春茶清新柔和,却别有一种苦后回甘的风味。 她在心里赞叹了一番,默默决定在给端王的信上加上一两句暗示,希望明年秋天还能收到这种来自西蜀的茶叶。 坐在她对面的赵浣云可就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 “看来这盘已成定局,无论我这一子落在何处。” 话虽如此,赵浣云手里的白子仍然迟迟不肯落下。 琉璃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窗外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呼叫。 “有客人?” 赵浣云恋恋不舍地盯着被黑子切断的那条白龙,仍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术。 琉璃摇摇头。 施展风波之后,季家接二连三出事,她这里就很少再有客人。 远至京城,近至四乡的人们都知道,季家出了个败家女。 不仅弄得自己声名狼藉,更害苦了全家。 原本富甲一方的金陵巨贾,如今沦落得关门大吉,妻儿家眷都寄居草堂,也是人生之大不幸。 只有每旬的第一日,她会出现在松州最大的酒楼上。二楼临窗第三张桌子,一壶鹿梨浆,一碟小酥肉,一碟淡盐齑,再听一段市井新书。 这三年来,真正能登堂入室的客人,也只有方天守一人。因为他是师兄的朋友,受了师兄请托,隔三岔五就要不辞辛劳地为连环捎来书信与礼物。再加上他相貌堂堂,谈吐风雅,会舞剑也会吟诗,会说朝廷掌故也会说江湖见闻,除了棋艺有待提高之外,堪称完美的客人。其实连环疑心这完全是自己那个爱操心的师兄,担心她一个人在草堂里过得苦闷,特地送了个人来与她消遣。 “也许是打猎路过。”连环说,“这里离京城不到百里,又有松州、嘉平两座城镇,每年秋天都会有许多王孙公子来鸿鹄原上围猎秋狩。号角声声,鹰犬相逐,真是不胜其扰。” 方天守点点头:“我来时也遇见了一队人马,在李村那一带清场子,说是有极尊贵的贵人在,不能被草民冲撞。” 说着就笑了笑:“其实京城里谁不知道?上个月底,燕王与陈王立了个赌约,请的见证人还是薛将军。” 连环哦了一声。 “不想知道他们赌的是什么么?” “请讲。” 方天守摸摸鼻子,努力做出一个“这个笑话很好笑请笑一笑”的表情:“他们打赌,看谁能把晋王请出马。你知道的,那个晋王——” “完全不娴弓马。”连环冷冷地说,“带着那位去打猎,他们是为了在猎物数目不如人的时候给自己找个借口吗?” “晋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据说他两边都没答应,倒是带了一群俳优舞伶,穿戎装,骑胡马,自己扎了一个营地。并且扬言要与他的两位王兄一较高下。” “原来如此。”连环抿嘴一笑,“这就难怪……” 她常年一副冷冷清清疏疏淡淡的模样,就连收到师兄书信时也不过是眼睛里多放了些光采出来。这会儿突然面露笑意,难免让方天守看得略微失神,呆了呆才问她难怪什么。 “我住在这里很少出门。日常饮食都有相熟的村民送到竹林外,我按时去取。前几天猎户刘二家的小宝拎了一只野兔子来,却比平时的小些。” 连环回忆起那个孩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恳求自己原谅:“原本还有山鸡,这么大的两只,被爹拿去向贵人换银钱了。” 据说只要是猎物,无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那位贵人都肯出高价收。个头越大,或是花色漂亮的,又或者平时罕见的价格翻倍。这些日子鸿鹄原上的猎户、村民大概没少忙乎。 方天守也笑了:“不只如此。晋王还放出话来,只要是在这鸿鹄原上,不拘是不是本地人,只要来献猎物就有重赏。不少来秋狩的世家子弟都纷纷投靠了他。这可比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去赶猎物妙多了。” 最妙的是另外两位还不能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至今东宫无主,皇子们个个都要做贤王力争上游,谁能与那疯颠颠的晋王比放诞荒唐? 连环忽然眉头一皱:“听那马叫声,似乎更近些了?” 方天守宽慰她道:“若是有人擅闯,或是来找麻烦的,还请交给我来料理。” 连环摇摇头:“倒不是担心这个。” 草堂外竹林青青,鸟鸣如歌,却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从连环记事起就知道,这些竹子是很久很久以前鬼谷子亲手栽种的。或者说,是那位传说中有“通神之智”的祖师爷按照奇门遁甲之术布置的。只不过六种八丛,配合一些奇石怪木,居然就变化出了四千三百二十局迷宫。擅闯者窥不出门径,只会迷路到死。 连环小时候最爱听说书先生讲的一段,说的就是三十年前,有个聪明绝顶的少年,自负对奇门遁甲之术已经精通,一定要与竹林里隐居的鬼谷传人一较高下。想不到,他在竹林里兜兜转转整整三天,终于找到了林子中那座草堂。 隔着几丛竹子,他眼睁睁瞧着草堂朝起炊烟,晚亮灯火,耳朵能听见读书声,鼻子能闻着饭菜香,可就是怎么都走不到草堂跟前。可怜那少年又羞又愧,气急攻心,大叫了一声“苍天”就扑倒在地。多亏草堂里那位鬼谷传人将他救起,灌了一碗米汤,又进行一番点拨,从此改写了一段人生甚至一段历史。 那个倒霉的少年就是如今权倾天下的齐太师;给他灌米汤兼迷魂汤的的,就是连环的义父。 齐太师只是迷失在竹林中的可怜虫之一。哪怕相熟如方天守,来来往往这么多次,每次也要由连环亲自领进来。 除了三年前已经去世的义父、远在雁门关督战的师兄和连环自己,这世上能在竹林里正确无误地找到“生门”的只有一个人。 当然,那个人绝不可能不请自来。 就算是请,只怕他更不会来……连环面无表情地将手边棋篓盖好,盈盈起身。 “劳烦方大哥陪我去瞧瞧是什么人。”若是真的无心误入,总不能真让人困死在竹林里。 299.第299章 这又是何苦 与端王相交三个月来,琉璃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手足。 现在她也只能努力回忆着从前从市井和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诸位皇子形象。 “如果是忽律耶选女婿,那自然要选个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势的。最好未来能登大宝,再不然也要掌握几个权臣门阀,总不能白白送来一位公主和这么多嫁妆。” 琉璃拿自己老爹招女婿的思路推测着。 当今皇上并未立后,也无子嗣,如今一朝身染重病,想必诸位亲王和身后的势力都卯足了劲要争那一纸诏书…… 其中又以肃王与晋王呼声最高。 晋王是德太妃所生,外祖齐太师一门又是本朝三朝肱股,当年也挺有实力和当今皇上一争大宝的。 然而他少年时曾经大病一场,虽然痊愈了,性情却变得乖戾轻浮。 肃王李岭比晋王年长数岁,生母是敬太妃。虽然不是嫡子,但胜在才貌品行样样出众,少年起就辅佐当今皇上,有贤王的美誉。亲舅舅又是当朝右相,门生无数。 “两样权衡下来,占优势的居然都是肃王。” 听到这句话,月圆脸上就露出个得意的微笑。 她正要开口,琉璃又说道:“那么西凉公主要嫁的,一定是晋王李岳。” 月圆惊奇道:“姑娘刚才自己也说了,论相貌论势力都是肃王出挑。为什么你还会猜晋王呢?” “谁说我是猜的?”琉璃笑笑道,却不解释,只催她朝下讲。 月圆扁扁嘴,道:“的确是相中了晋王,而且,是西凉王自己相中的。原来,他听说晋王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些年在京城里胡天胡地,却从没有同哪个女子有过羁绊。西凉王说,这就好比他们草原上最神骏的马王,跑过无数个草坡却不肯轻易下嘴。还有去年夏天那件事……” 她突然笑了笑,顿住不说了。 连环瞥了她一眼:“那件事?你说的莫非是去年七月,有个青楼女子因为晋王薄情而跳河自尽的那件事?” “原来姑娘知道。”紫玉吁了口气,又小声解释道,“国师爷吩咐过,有些人有些事就别说出来污秽了姑娘的耳朵。” 连环心里轻叹,她从三四岁起就常随师父走街串巷,勾栏瓦肆哪里没去过?想不到师兄去京城不过五年,居然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起来。 “我当然听说过。”她淡淡回道,“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也算是这几年北秦头一桩丑闻。听说连齐太师都看不下去了,在病床上奏了一本要皇上令晋王禁足思过。那么,作为未来的岳丈,忽律耶却是如何看待那件事的?” “怪就怪在这里。”紫玉笑道,“西凉人的风气大概真的不同。咱们都当丑事,西凉王却大加赞赏,说什么男儿就当心如铁,要是被个妇人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就挟持住了,还算什么汉子?所以使臣来时候就指明要把公主许配给晋王。当然,还有个说法,就与咱们国师爷有关了。” 紫玉点点头:“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原来这草果然不能吃。” 连环叹了口气,叹得有些寂寥。 五年前师兄出山,三年前师父过世,深山草堂人迹罕至,除了紫玉,她平日里能见到的就是些邻近村子里的村民。这其中哪有一个能听懂易理的? 紫玉听她叹气,赶紧找指着不远处一棵树说:“今年天气暖和,还不到三月,棠棣就早早开花了,还怪好看的。” 连环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更加惆怅了。 “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姑娘……这花可不是槐花,好看归好看,却不能做成饭吃的。”紫玉吓了一跳,又说如果饿了,炉灶里还烘着两只芋头。 连环解释道,这是一首古辞。说的是一两千年前,也有个人看到棠棣树。棠棣花在风里片片飞舞,让他挂念起心上人。“不是不想相见,只恨两家相隔太远。” 叹一声又说:“其实,这人哪里是真挂念呢?要是真挂念,万水千山也阻隔不了。” 紫玉赶紧打岔;“要说远,咱们离小王村也不近。昨天我去买鸡蛋,碰上盲翁负鼓说书,倒听了一段有趣的,同咱们国师爷也大有关系。” 连环果然双眼一亮:“什么事?呀,自从去年夏天师兄在雁门关撒豆成兵,助薛将军击退西凉骑兵之后,我还没听过他有什么新鲜事。” 紫玉笑吟吟道:“这个新鲜事,正是要从国师爷大胜西凉兵说起。” 北秦、西凉两国,以雁门关两翼的山脉为界,各据一方。论国力,自然是北秦地大物博,是如今天下六国中的佼佼者。不过西凉人生性彪悍,擅于骑射,两国交战多年也从未真正落过下风。 去年秋天西凉大军压境,三月连拔三城,逼得北秦兵马大元帅薛平韬亲自上阵,也只打了个平手。最后还是北秦国师宇文冲,也就是连环的师兄,紫玉口中的“国师爷”施展鬼谷异术,用一把黄豆请出阴兵十万,大胜西凉兵于雁门关下。 “那决胜的一战,西凉狼主忽律耶也在场。他亲眼看见了国师爷与我北秦儿郎的英姿勃发,心下钦佩不已,暗自决定道……” “有趣。他心下钦佩,暗自决定,别人又怎么知道?” 紫玉顿了顿:“因为两个月前,西凉突然派了使臣来。” 两个月前,也就是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向北秦国君天禧帝提出一个诚恳的请求: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北秦皇子为妻,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这倒是好事。”连环道,“想必那位西凉公主的嫁妆也不会少。” “可不是,说是有牛羊百群,良驹千骑,金珠十万,可要比当年南越公主嫁过来时阔绰多了。” “南越名存实亡,说是两国和亲,其实不过是拿公主交换北秦的庇护。”连环想了想,举例道,“你看小王村的翠珠嫁给胡员外做妾,就和这差不多。” 紫玉哦了一声:“西凉公主可不要做妾,姑娘猜猜,她要嫁的是哪位皇子?” 连环皱眉道:“那老头子后宫佳丽三千,生儿子少说十七八个,成年未娶王妃也有五六个,猜起来可不容易。不知是公主自己挑夫君,还是忽律耶为她选女婿?” “自己挑怎样?西凉王选又怎样?” “哪个少女不爱俏?听说陈王仪表堂堂,皎皎如玉堂珠树,是诸位皇子中最俊秀斯文的一位。如果公主自己挑夫君,很可能会青睐陈王。当然,西凉的姑娘爱骑马打猎,也说不定会喜欢楚王那样身强力壮,能开五百石大弓的。” 300.第300章 不信就自己试试 端王掌心托着一只绣鞋。 小巧精致,镂金织彩。 尖翘如凤头的鞋尖上还缀着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真好看。” 琉璃伸出手,用她那细小的手指头在珍珠上轻触了一下。 “虽然看起来挺沉的,走山路估计是不成的。不过我得说,要是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去见——” 她突然顿住,双腮已是红透,也不知是因为斜阳返照,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我希望,找到鞋子的主人这件事,对活神仙姑娘和她的神草并非难事。”端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这是预付的酬劳。” 琉璃不肯接:“这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动一动说不定就摔碎了,我要来做什么?殿下只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就好。当然,顶好拿一件东西做信物,最好是别人没有,唯独殿下才有的,才好教人一眼就认出是殿下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盯着端王那条小金鱼儿,垂涎之情溢于言表。 见端王面露犹豫之色,显然已有些动摇,赶紧再加上一把火:“只是做信物,并不真要你的。不过就是让我把玩两天,殿下还舍不得吗?” 端王叹了口气,终于将小金鱼儿交到她手里,同时千叮咛万嘱咐,又把那金鱼儿是故友所赠虽不珍贵却饱含一片情谊是最珍贵的记忆之类的话说了一遍。 “还望姑娘也能爱惜,千万、千万。” 琉璃哪有心思听他啰嗦,抓过小金鱼儿就在眼前晃呀晃,迎着夕照看那金鳞闪耀。玩了好一会儿,听见耳边也安静了,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既然答应了殿下,小女子自然会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咱可不是寻常市井那些跳大神的巫婆、敲木鱼的和尚、喷朱汞的道士。你既然听过活神仙的故事,就应当相信咱的手段。” 端王牵了牵嘴角,显然对她的话未敢全信。 “怎么,你是瞧我年纪轻,不像是有神通的模样?” “不敢。只是一只小小的绣鞋,当时场面又极为混乱,我问过御林军与京兆尹,都说调查起来实非易事。” “那只是他们草包而已。”琉璃嘁了一声,笑嘻嘻接过绣鞋,“殿下大可以放心。所谓以小见大,滴水阳光,这一只小小的绣鞋里能瞧的东西可多着呢。” 活神仙绝非浪得虚名,只细细看了一回,她就瞧出了御林军统领与京兆尹没看出的东西。 “殿下请看,这鞋尖方正而弯曲上翘,像不像一只鸟嘴?” 端王点点头:“不错,尖曲如喙,两侧各贴一颗明珠为眼,看起来应是一只凤头鞋?” 琉璃笑道:“你是男人,当然不懂,其实凤头鞋的样式可多了,什么丹凤朝阳凤凰于飞,什么凤回头凤还巢,这一只呢,也有个名号,叫做什么来着?凤歌鸾舞?凤双飞?好像都不对。咦,我分明记得师傅的箱子里有这么一双……是了,凤嘴朝天,这样式可是当年最流行的呢。” “当年?” “先帝年间呀。” 先帝是今上的长兄,谥康,确实是个温柔好乐的君王。虽然在位只有三年,那三年倒也岁岁丰年,****笙歌。 京城里有支著名童谣说得就是这位先帝的功绩: 万岁好朱唇,城中多血盆。 万岁好莲足,城中多赤趺。 先帝当年专宠一位王美人,就是为她生着一双莲瓣似的玉足。还特意请工匠打造了一双凤头履,宫人仕女纷纷效仿,竟成一时风尚。 “不过真有趣。一晃也有二十年了,这种凤嘴朝天连我师父都早已不穿,相信坊间也不会再有制作。可这一只鞋,却几乎是全新的呢。” 琉璃瞟了端王一眼,取笑道:“原来我说错了,不是小美人儿,却是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儿。” 端王若有所思:“这样说来,当时隔着幕离看不清面貌,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我也仅仅是从身形上判断是为姑娘,或许是真的想当然了。” 琉璃又瞟了他一眼。当真没见过绣鞋主人的容貌?那还有什么缘故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对一名女子穷追不舍? “难不成殿下这样大费周章爬上山了找活神仙,只是想将鞋子还给她?” 谁信! 可端王就是无比诚挚的点了点头,同时,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自少年眼底浮起。如果不是听过贾瞎子说书,知道这些王孙公子的诚挚都是靠不住的,琉璃恐怕就真的信了。 “我想,鞋子虽小,却能让丢鞋的女子行走不便。元宵那晚出来赏灯的人很多,若是推搡间跌倒受伤可就不好了。何况她一个女子在夜间孤身出门,又丢了鞋子,回家未免会受父母或是翁姑责难。如果无法解释,原本和美的家庭为此闹出什么事端可就不好了。” “不以善小而不为,殿下还真是英明神武,德被苍生哪。”琉璃哼哼道。 不知端王是否听出她的语带微嘲,总之他俊脸红了红,有些腼腆地请示道:“神仙姑娘,可需要我将那晚的详情一一道来?” 琉璃点点头:“说吧,神仙也有闭眼时呢。” 想想又提醒道:“挑紧要的说。” 端王再次面露难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紧要的。” 因为在那个举国欢庆,万民仰头,灯光耀如星月的晚上,端王一直在“千秋楼”下打瞌睡。他什么都没注意,也没什么好注意的。无论是能工巧匠耗时三月心血搭建的灯棚,还是火树银花璀璨一时的烟火,不管是灯下贴金点翠的名媛淑女,还是楼前山呼万岁的百官黎民,“年年元宵,不过如此。”就连那些走马灯下悬挂的灯谜,都是他这二十年里看到昏然欲睡的。也有几个素有才名的文人在千秋楼下即席献诗,虽是即席,吟出的诗篇也是千篇一律,“皇恩浩荡”“万国来朝”“山河一统”“千秋万代”是绝不可少的字眼。 偶尔倒也会有些新鲜事,比如某阁老年老体衰终于被爆竹生吓得晕厥过去,又或者御林军与虎贲卫的壮士喝醉之后相互捅了一剑,又或者一群手提花灯的女子尖叫着朝一个方向张望…… 很不幸,他就是那个方向。 301.第301章 这就是你要的梦么 “接下来,恐怕还是得让我来补充了。” 端王的口气饱含歉意。 “明白,挑紧要的说。” 琉璃点点头,安静地坐在那里。 听他先描述了一番元宵的夜晚多么热闹,本朝的京城多么富丽,人民又是多么安居乐业。 以至于他带着昆仑奴的面具溜达了老半天,好容易才在河边找了个清净的角落。 他靠了一棵柳树,远远望着黑暗的河流上灯火闪烁。 正在昏昏欲睡时,耳边就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 也许是被情郎伤透了心的大姑娘,也许是失手煮坏了汤团被公婆责打的小媳妇。 无论如何,任凭弱女子饮泣却视而不见都绝非高贵正派的男子所为。 于是端王殿下毅然地从阴影里站出来,对那伏地痛哭的女子一拱手:“这位姑娘,不知为何在此伤心哭泣?” 令他大为震惊的是,那女子听见这么温和的一句话,所做出的反应却是跳起来逃走。她逃得是那样的惊慌失措,以致于落下了这只绣鞋。 “这就有意思了。”琉璃眼盯端王,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更多的真相,“贾瞎子说,皇子们个个文武双全,你一个大男人,怎会连个丢了鞋子的女子都追赶不上?” 端王赧然道:“我以为,或许正是我之前行事太过莽撞,才令那位姑娘惊惶失措。看身姿她绝不通武艺,我又如何好仗轻功阻拦一个普通女子?” 琉璃一时竟无话可说。 端王又诚挚道:“那女子虽然离去得匆忙,我却已经注意到她的衣裳颇有特色。后来同龙泉说起,才知道就是那位献歌的女子。所以,我希望不单能将这鞋子物归原主,也能……” 他顿了顿:“当时她哭泣的模样,相当难过,或是因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御前献艺却突遭挫折。又或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若是能寻着她,我想亲自为当时的莽撞道歉,如果能再助上一臂之力救她脱离苦海,那更是莫大的功德。” 琉璃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却在那双澄如秋水朗如明星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矫饰。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说:“贾瞎子说得没错。” “贾瞎子说了什么?” “诸位皇子中,就数四殿下宅心仁厚。” 如果不是天色已暗,她就能看见端王的脸颊突然微微发红。 既然允诺帮忙找到绣鞋的主人,不等端王相邀,琉璃就自己噼里啪啦拟定了之后的行程: “今天已经晚了,明日一早下山。到了南安门,先去何妈妈的茶铺吃一碗酸酪,配上谢大生的鸡油烧饼,再去履福街买一包松子糖。从朱雀大街经过时,别忘了去安悦楼订一桌,我倒要尝尝看,谁家的山楂糕还能强过枣子巷的。等到了东市,我还要吃胡记的烧鸭子、小和春的烤獐脯、庆元居的水晶脍、天津桥的豆腐脑……” 龙泉冷笑道:“想是等你把这些都吃了,那女子就自然会亮相了?” 琉璃笑道:“那就要看二位的功夫了。” 说罢将手一摆:“天色已晚,二位请自行找地方安歇吧。” 说着踹一脚荒草:“我瞧这石窟就不错,还能避风呢。” 龙泉一脸冰霜:“你知道殿下的身份。” “那又如何?”琉璃一翻白眼,“我家尊长不在,只有弱女幼弟,种种不便,怎好不留宿外人?” 端王表示很理解,不过想借个火,烘烤下他已经里外浸湿的衣袍。原来上山行来云雾弥漫,露草沿道,他所穿的绸面灰鼠大氅与丝绵袍子都不禁湿气渗透,早已湿寒入骨。 谁会穿这样的娇贵衣物上山呢?琉璃正想再翻白眼,说两句刻薄话,话到嘴边不知怎得却变成一声叹息:“你们可得守规矩,不然,齐娘娘会给你们好看!” 按照这山间的惯例,端王不出所料地发现齐娘娘是养在草庐里的一只孔雀,白毛秃尾,叫一声惊天地动鬼神。 “你再齐娘娘,齐娘娘的叫它,有人一定不高兴的。”元宝将孔雀捉在怀里顺了顺毛,“我看叫白芙蓉挺好。” 白芙蓉是京城名伶。端王回想了一下,那位吊起嗓子来,与自己父皇的宠妃倒是颇为相似。 当然,他也不会不高兴。 毕竟他登上了大青山,求到了活神仙,还与活神仙同桌分吃了一块饼、一碗粥,一块用菌子油煎得两面发黄又软又香的豆腐。 虽然听到他夸赞这豆腐着实美味,活神仙的脸色并不好看。可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神仙姑娘,还是丢了一件旧棉袍给他。 “我师傅的。”琉璃说,“这个抵一笼羊肉蒸饼就好。” 棉袍分明是男式的,个头约莫比他矮个两三分,袍襟却宽大多了。端王踌躇片刻,到底没有问琉璃你究竟有几位师傅。 分给他们住的房间也是她师傅的。草庐虽小,却以竹篾和泥隔成数间,石桌藤器古朴清雅,俨然高人隐居之地。 如果一定更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 端王叹了口气,对着竹床上横卧的薛大将军拱了拱手:“将军好梦。” 他步出草庐,只见四野俱黑,一月独明,月光也因为冬天厚重的云层阻隔而格外微弱。山石古树与所来的道路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远处隐隐绰绰有一些灯火闪烁,也渺如寒萤。 “那边就是京城了。” 不知何时,琉璃已站在他身后,怀中还抱了一只看着不太情愿的兔子。 端王感谢神仙姑娘如此深夜还要操劳准备次日的早餐,果然又被白眼了。 “这是惠明禅师,前些日子被黄四娘咬伤了腿。”琉璃皱眉道,“你怎么同元宝似的,就知道吃呢。” 端王无言以对。 琉璃将兔子递给他:“惠明禅师最离不了人,今晚就交给你好生照顾。” 端王抱着兔子,只觉得怀中暖呼呼的好不舒服,连忙向琉璃道谢。 琉璃嘁道:“谢我做什么?不过是我手头要忙的事情太多。” “姑娘是在为明日准备吗?” “可不是?到了京城,我要吃些什么,要买些什么,还是列张单子出来清清楚楚。”琉璃瞟他一眼,“殿下允诺的,一定不会食言对吧?” “绝不食言。” 302.第302章 有如云山雾罩 京城大街,街柳如织。 “旧名丰都”,“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邸凡三百一十二区”“周八里,通门十二,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 亏得端王一路啰嗦,还未行至东成坊,琉璃的脑子里就被塞进了满满一本《京都物华考》。 她的胃也被塞得满满的。 何妈妈的酸酪、谢大生的鸡油烧饼、履福街的松子糖……一切都照计划完美进行着。不过才来到东成坊前,端王却忽的勒住了缰绳。浮云一撅蹄子,唬得琉璃身下的小毛驴跟着打起转来。 “抱歉,只怕我不能再往前去了。”端王竭力拉扯着缰绳,同时竭力保持着微笑,“浮云生性胆小,不敢朝人多喧哗处走。请容我回府换匹坐骑,可好?” 琉璃抱着毛驴脖子,好半天才从满天金星中回过神来:“去吧去吧!也别骑马了,换身衣服才是正经事。可要记住呀,咱们只是去市场上走走,打扮得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她自己的穿戴就堪为表率,座下那头缺耳秃尾灰不拉几的毛驴更让她与许多裹着头帕、挽着篮子因为进城激动而涨红了脸的村姑毫无分别。 当然,她是被这头蠢驴气的。 端王带着龙泉离开了,毛驴也总算转完了圈,改为站定不动。任凭琉璃怎么拍,怎么哄,就是一步不迈。 “醒醒!你道你也是神马浮云么?嘁,才离了村就忘记自家身份——你原是槐树村陈婆婆家拉磨的小二黑,今早我赔了一堆好话你才得了这趟进城的机会,还不知道感恩吗?” 没奈何,她只得下了驴,掏出手绢蒙了驴眼,又揪住那两只尖不楞登的长耳许诺了若干升黑豆与未掺过陈草的青料,好说歹说,连呼了无数声驴兄弟,才拉得让这畜生又活动起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可怜她原本就不算白净的一张脸绷得通红,发丝也被汗水沾在了额角,真是好不狼狈。于是就有糊涂的走来问讯:“小姑娘所贩此驴要价几何?”也有明白的远远见着掩口一笑:“好个遭驴戏耍的野丫头!” 琉璃气哼哼艰难行进半晌,沿途所见尽是些光鲜敞亮的铺面,或列珠玑,或陈罗绮,或有东窑彩瓷,或有伽罗奇香……才撞着雪肤碧眼的佛朗姬被细马驼着去了,又瞥见面目黧黑的天竺人盘坐吹笛弄蛇,总之林林总总,五光十色,倒叫她肚里的馋虫又嗡嗡叫起来。 “只去吃一笼烧麦就好。”她这样劝勉着自己,拉着毛驴穿过街市。 与她背道而驰的方向,顺着长街前行约莫两百余米,有一棵枝秃叶净的柿子树。 柿子树所在的街口,就是她与端王二人约好碰头的地方。 巧履街。 二十三家鞋袜店,九个作坊,全京城制鞋的能工巧匠都在这条街上。 偶尔也有贵人的车驾飞驰而过,朱轮在青石板上碾出辚辚的响声。 正当琉璃对着赵记食肆的水牌烦恼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油壁青车飞驰而至,停在了柿子树下。 树下原本聚着六七个小泼皮,正用弹石子儿赌钱。看到有车驾停下,就跟苍蝇闻见肉味似的,争相围上去要给贵人搭手踮脚,顺带博两个赏钱。 不过一瞧见车里走出了来的少年,小泼皮们慌得连赌钱都来不及收拾,就仓皇做鸟兽散。 这个率先下车的少年身材高大,黑色的劲装勾勒出雪峰云松般挺拔的身形。尽管他已经刻意放松了神情,一双寒意渗透的凤目和腰间赤红的剑鞘却是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的标志。 “城北薛,河东袁,龙家有子真可怜。” 众所周知,当初力保今上登基的三位元勋,一者为护国大将军,一者为左丞相兼国丈爷,唯有龙家门第凋零,只留下这一点骨血在皇恩浩荡下长大成人。三年前他就承袭了“威烈侯”的爵位,不过京城里的人通常提到他时都说“忠心耿耿的龙泉”或者“雍王的那把宝剑”。 所以第二个少年走下车来时,还没来得及跑开的浪荡儿就连步子也迈不开步子。 尽管宽大的风帽完全遮盖了传说中的满面春风,不太合身的灰色棉袍看上去也相当朴素…… 但是这位还会是谁呢?又还能是谁呢? 除了那位令龙泉如影随形的四皇子雍王殿下。 浪荡儿怀中的铜钱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龙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浪荡儿转身扎进最近的店铺,随即里面传出碰撞声和老板的怒吼。 “你吓着那小子了。”端王不赞同地摇摇头。 “能让他就此不在街头厮混可是一桩功德。”龙泉说。 接着,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望着街面上的尘土与秽物,还有那些门面逼仄的店铺。 “不如调一队府卫来。”龙泉提出一个忠心耿耿的建议。 端王笑了笑:“小事一桩,何必劳师动众。” “他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听候殿下吩咐。” “我的吩咐就是:一个都不许跟来。这件事我希望由自己来。”端王朝龙泉肩上拍了拍,“你也辛苦了,不妨先去安悦楼边喝边等,可要记得帮我留一坛枫露白。” 龙泉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得朝前走去。 “慢着。”端王有些犹豫,“咱们不等琉璃姑娘,只怕不太好?” 龙泉冷笑一声:“谁知道她拿着殿下的钱袋溜去哪儿了。那丫头言行古怪,难保不会捣鬼。依我看,既然到了这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我瞧着她倒挺好。”端王笑着向车夫低低交代了几句,又将风帽拉得更低一些。“不过你言之有理,这件事,牵扯进来的人的确越少越好。” 他们首先选择的是门面最堂皇的“成致合”。 成老板自14岁起就在柜台前伺候形形色色的主顾,练就了最谄媚的笑脸和最毒辣的眼光。这双眼睛只在两位少年身上略略扫过,就什么都明白了。 “凤嘴朝天——先帝年间的样式,明白的——本店的主顾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是自然——一切遵命——一定留心——咱们师傅的手艺天下无双——只怕唐突了贵客——这边请——当心脚下——实在惭愧——有新制的马靴不看看么?” 待两位贵客失望离去后,成老板摸摸稀疏的山羊胡,吩咐学徒道:“快去,叫几个乞儿来——如此这般。”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隔壁的“德厚祥”、“宋大吉”、“谢百纳”等店内。 没过多久,端王就发现这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冒出许多敲着竹杠唱着莲花落的乞丐。有的唱:“剪缕缕,绣双双,巧纳福履献雍王。”有的唱:“看行条条路,能踏朵朵云,但为王欢喜,不敢辞苦辛。” “这……却是什么意思?” “大意是他们的鞋子深受殿下赏识。” 端王笑起来:“如此能为店家多招揽些生意也好。我这一趟,也不算完全白来了。” 303.第303章 何至于如此 京城里的周大人何止一两位。 官宦人家招新科举子为婿也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 王老儿挠头骚耳,正在为自己的烂记性惭愧,端王已朝他深深一拜:“多谢老丈指点。” 说话同时,龙泉解下钱袋丢到鞋匠的围兜里,动作一气合成。 王老儿欢天喜地,千恩万谢不提。三人走出作坊,就像事先端王应允的那样,直奔安悦楼而去。马车又稳又快,还未等琉璃把玩够车内的孔雀暖玉倚枕,车帘一掀,酒菜香气就扑面而来。 “我也要吃烧鹿尾!”琉璃喜笑颜开,兴冲冲走在头里。 上楼左拐,来到第三间雅座前将门一推,迎面果然是一桌琳琅满目的酒席。席上还有一位美人端坐,正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琉璃道了声恼,正要退转出去,却听那美人一声娇叱:“哪里走!” 娇叱未落,一道劲风就已挟着凌厉的杀气袭至。万幸的是,此时龙泉恰好走到门前,眼疾手快将手一拦,便将那带了无数细小钩刺的长鞭卷在了臂上。 “喂喂,只不过是走错了门子,用不这这样狠毒吧!”琉璃大怒,掏出弹弓就要与美人儿对决,“来来来,难道你生得好看我就怕了?” “琉璃姑娘并没有走错。”随后而至的端王三步并做两步走入雅座,朝那一脸怒容的美人拱了拱手,“薛小姐多日不见,容貌更胜寻常。” 美人儿这才略略收了气焰,施礼问安道:“听闻四皇子来安悦楼小酌,明珠特地送来一台菜肴,也不知能否合殿下口味。” 琉璃嘁了一声,眼珠转了转,突然叫起来:“原来你就是薛明珠!那个薛明珠!” 美人儿瞪了她一眼,傲然道:“不错,我就是那个‘桃花马,丁香衫,微微一笑胜着鞭’的薛明珠。” “我说的是那个两年前被孙尚书千金挤出京城四大美人排名的薛明珠;也是那个闹市驱马把田国舅的长公子吓出失心疯的薛明珠;也是那个双十年华无人敢婚配的薛明珠……”琉璃笑眯眯地掰手指头,“待我想想呀,贾瞎子还说了什么。” “什么贾瞎子?满嘴胡说八道!”薛明珠柳眉倒竖,又要挥鞭,才发现自己的鞭早被龙泉卷去了。顿时恼怒更甚,一边伸手夺鞭,一边怒斥:“哪里来的山野村姑,竟敢当面诋毁人。哎,姓龙的你居然护着她么?” “啧啧,好大的脾气。”琉璃赶紧缩到端王身后,“他自然要护着我呀,皇子殿下你说是不是呢?” 龙泉冷冷道:“她,我管不着。只是谁要在殿下跟前亮出兵器,就需先问龙泉。” “怎么,难道你还要对我拔剑不成?” “不会。” “他的意思是——”琉璃从端王身后探出头来,热心地解释道,“薛大小姐你那几招花拳绣腿,哪用得着他拔剑哪。” 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来,她赶紧噤声。 “不妨事的,龙泉。”端王温言道,“薛小姐同你我自幼相识,也算是熟不拘礼。她的鞭子向来是随身携带的,只要不伤到人就不妨事。” “差点伤到呢?”琉璃又热心起来,指点端王注意,“瞧,龙泉公子的袖子有些开裂了。” 薛明珠瞪了她一眼,转向端王:“家父得知殿下微服出府,十分挂念安危。明珠也希望殿下诸事顺利,不要被一些市井小人蒙骗。” 端王微微颔首:“多谢大将军牵挂,也多谢薛小姐的提醒,我自有分寸。” “不知这……位姑娘应该如何称呼?” 差不多第四枝竹节草快嚼完时,白马驮着爱微笑的少年回来了。 看来他们就算没有冲进乱石沟,也必然经历了一番艰难坎坷。少年头顶的束发紫金冠倒是没歪没偏,冠上的朱红攒绒球却不见了。琉璃张望了下,很欣慰地发现钱袋和小金鱼儿都在。 “龙泉。”白马上的少年也很欣慰,“打听到吗?” 他驱马过来,让那匹胆小得不象话的白马浮云与黑衣少年的青骢马亲亲热热地把头靠在一起,他自己也亲亲热热地朝黑衣少年的臂上拍了一拍,“刚才你可把浮云吓坏了。” 黑衣少年做了个动作,似乎是想翻身下马跪地谢罪,不过既然手臂被拉住了,他只好微微垂首以示歉意:“那村里的人,都说不知道路。” 接着两道冰冷的目光就射向了琉璃:“刚才,她似乎正要对……公子无礼。” 白马少年笑了笑:“我错吃了这位姑娘的山楂糕,正要赔她银子。” 黑衣少年摸出七八枚铜子儿掷到地上。 琉璃忿然而起:“那可是枣子巷的山楂糕!” 又有三枚铜子儿落到她脚边。 白马少年有些不忍了:“这么几个钱,怎么够呢?这位姑娘,你若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不妨对我直说,千万莫要学那等市井无赖,更不要在这荒山野外学人剪径。” “剪径”二字一出,黑衣少年的剑已经又一次指着琉璃的咽喉。 “龙泉。”白马少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别吓着她。人家到底是位姑娘,或是开导,或是送官,问清楚原委之后你再动手发落也不迟。” “别送官,千万别送官!”琉璃央求似的举起双手,开裂的袖口滑下去,露出蜜蜡色的肌肤。 “假使两位公子开恩,”她继续说,乌幽幽的眼珠转动着,扫过眼前鞍鞯华丽的高头大马,“小女子熟知这大青山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有一片林子,栖息着脚步最快的公鹿,还有温顺如水的母鹿和刚长出犄角的活泼小鹿。十个铜子儿,只要十个铜子儿的领路钱就好。要知道,从这里到那片林子的路可不算远,像我这样柔弱的小丫头还要穿着快磨破的旧布鞋走回来……” 作为回答,剑尖离她的咽喉又近了两份。 搭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村姑的话太多了。”黑衣少年说。 “这武夫好生无礼。”琉璃说。 304.第304章 就是沉得住气 琉璃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祖师爷鬼谷子早年收了两个娃娃做徒弟。大徒弟叫庞涓,小徒弟叫孙膑。 有一天鬼谷子无聊了想考考两个徒弟看谁聪明,就出了一道题。 题目是:为师我就端坐在这草堂里,看你们谁能把我骗出草堂。 庞涓很努力,又是喊狼来了,又是喊官兵来了,为了“请”师父出草堂,差点一把火把厨房烧了。 孙膑很认命:“骗师父出草堂这事,师兄都做不到,我就更做不到啦。不过,如果师父在外面,骗你进草堂,徒弟我倒是还有个办法。” 鬼谷子“哦”了一声,一步跨出门槛:“如今为师就在草堂外,且看你如何骗我进去!” 孙膑眨巴眨巴眼睛:“师父你总算出草堂了,徒弟这招可还好使?”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通常用来赞美孙膑的天生机智。 不过,琉璃总怀疑那是鬼谷子偏心小徒弟,否则以传说中有通天之智的鬼谷子,怎么会识不破那么浅白直露的小儿机心。 几年前,她老爹季柏年出门远航时,也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入也易,出也易,端的看自家心底。” 因为有这个故事和这句话,如今琉璃一步步离开少小生长的草堂时,倒半点不露惊惶,甚至都不问问青衫客要把她带往江湖哪一个旮旯里避祸。 师父生前说过,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 不过这份沉着,在她走到谷口时却消失了。 “淇县有山名大青,山下有深隙通幽谷洞天。谷口有修竹茂林,宛如迷阵,相传为鬼谷子所植,凡人不得其径而入。”——《北秦方圆志》 谷口的竹林曾是琉璃最喜欢的去处之一。翠****滴的修竹和弥漫在竹林间的雾气都让她感觉静谧安宁。如今竹林外却传来刺耳的哭喊声。 她很快就分辨出:哭声嘶哑的是方嫂,她每隔三日就会来谷里,送来洗干净的衣裳,拿走需要洗的衣裳;声音含混却仍在硬挺的是屠子陈三,按惯例他今天会送一扇肋排,两只前蹄来。 她还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也许是裁缝刘,也许是菜农张,也许是央她勾画绣花样子的小珠或小翠,也许是跟她学写字的毛毛或小虎…… 一个听上去就很狰狞的声音在竹林那边嚷嚷道:“哭,再哭得大声些!” “是田单。”青衫客小声说道,“右师骁骑都尉,最是心狠手辣。他一定是威逼村民带路不成,就想用他们逼你出谷。” 他做了个手势。他的兄弟们立刻在琉璃身后围城一个保护的半圆。 “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紫玉抱着一个包裹,忠心耿耿地跟在琉璃身后。 “现在没有。” 说完这句,琉璃就提高了嗓子:“三才草堂弟子琉璃在此,休要再伤无辜。” 青衫客叹了口气,把把一条缰绳递给琉璃:“他们一队是三十个人,我们兄弟大概能挡上一刻钟。朝松州方向跑,到了城外有人接应。” 琉璃看了他一眼:“你说京腔比陇上土话好听。” 与此同时,田单也在竹林那边叫嚣:“如果聪明,你们就乖乖出来束手就擒。拿你是万岁的旨意,如果不从,谋逆大罪更是难逃——不肯带路也是谋逆!” 琉璃只听见一声惨呼,鼻端的血腥气更浓烈了。 “万岁也下旨要你们屠杀平民了吗?”琉璃的声音明显透着怒意,“你既然知道竹林中有迷阵,或许也知道这山上还藏着的其他机关。如果我吹响口哨——想试试会有什么后果吗?” 田单的声音略微踌躇,显然他也听过各种鬼谷子及其传人的传说:“在那之前我总能砍下这几个村民的脑袋。” 琉璃眸光一暗。 青衫客与紫玉对望片刻,一起劝道:“莫要因小失大……打开机关才有更多胜算……先逃出去为上……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仇早晚都能报……” 琉璃苦笑一下,正要启唇,忽觉脚下被竹叶覆盖的地面传了一阵响动。响动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直到在竹林前停住。 “至少半个营的人马。”琉璃暗自在心中推断。 与此同时,田单的声音变得欢欣鼓舞又略显不安:“侯爷,侯爷怎么来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答道:“打猎,路过。” 田单表示这种路过有如神助:“草堂门人抗旨不从,已在卑职跟前顽抗了半晌。” “半晌?”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既不狰狞,也不冰冷,懒洋洋并伴随着呵欠,“我记得,鬼谷一派的传统总是一代只收两个徒弟。这一代除了宇文冲,似乎就只有一个小姑娘。与个小姑娘周旋半晌,田都尉是在绮春楼玩躲猫猫么?” 兵士们哄笑起来。 田单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听不出恼怒,显然取笑他的那位地位远在他之上。所以他只能耐心解释道这片小小的竹林暗藏了多少天地玄机,那个小姑娘还能用给吹口哨的方式激活不知埋伏在树上还是石头后面的机关,“毕竟是宇文冲的同门,着实不能小瞧。” “就是这片竹林?”懒洋洋的声音似乎有些兴奋了。 “是的。如果不知阵法不晓路径,走进去必然迷路。” “这么说……”懒洋洋的声音打了个呵欠,“没有这碍事的竹林不就成了?” 琉璃心头一颤。 只听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已经断然下令:“砍!” 刀劈裂竹竿的声音此起彼伏,迫使琉璃朝林外疾步走去。很快她就看到来缉捕自己的右师与另一支队伍——玄黑的劲装外罩血红的大氅,玄黑的旗帜上绣着银虎。旗帜下有两匹马,一匹青骓,一匹五花。马上的两个男子一个英挺,一个慵懒,都穿着世家子弟华丽的猎装。 “威烈侯……”青衫客刀已在手,抢在琉璃开口前先质问起来:“宇文冲的功过不论,琉璃姑娘从未出过草堂,可没有半点过错。侯爷千里而来,难道也要助纣为虐?就不怕折损龙家三代忠良之名么!” 被称为威烈侯的男子面无表情:“我们只是打猎路过。”说着,眼神瞟向身旁。 “没错,只是稍微跑得远了些。”他旁边的人又打了个呵欠,目光从琉璃脸上掠过,直直地望向紫玉,“来都来了,就顺便瞧瞧被宇文冲藏起来的小美人。嗯,” 305.第305章 这玩笑并不有趣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云端之上。 与传说不同的是:云端之上没有道观,盘枝虬节的五针松下只有一座小小的草庐。 茅草顶上压着厚重的青石条。几丛瓦松在石缝间恣意繁茂着,草庐前有一排东倒西歪的竹篱,上面灰绿间色的藤曼,卷须与卷须密密地交织成一幅冬去春来的图样,其中能够分辨清楚的有薜荔和忍冬,以及被摘光了果实的悬钩子。 茅檐低矮,周遭的杂草又过于高大。不是琉璃及时阻拦,端王的一只脚就要踏中草丛中仰天而摊开的某只手了。 “当心点。”琉璃把端王朝后拽了两步,自己走上前去,抬脚就朝草丛里踹去。 草丛里酣睡的人发出几声抱怨的哼哼,翻了个身,将挂满干草渣的葱绿色撒花袄裤露在三人眼下。 端王看得呆了,忙向琉璃询问:“这是什么人?看身形似乎还是个孩子,莫非竟是活神仙座下的仙童?” 琉璃瞥了他一眼,刚想讥嘲,转念却又想到他这两句话刻意放轻了声音,想来是不想扰人酣梦,倒是一片好心。于是摇了摇头,也轻轻回答道:“不是。” 说完抬起脚,朝那胖墩墩的屁股上又是一踹。 “再不醒来,虾子烧麦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屁股在草丛里拱了拱。 “葱油饼也没了。酥糖果子也没了,还有山楂糕……”琉璃突然想起山楂糕本来就没有了,声音顿时更加忿忿起来,“通通都没了!” 端王在一旁都听得面露不忍,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见琉璃从袖子里抖出一只黄澄澄的水梨儿来,脆生生的就是一口。 “姑娘,梨儿好吃也还应当……” 端王的“洗洗”两字还没来得及脱口,猛然间草丛里就弹起一团肉球,哇的一声抱住了琉璃的腿。 “姐姐,好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琉璃哼了一声,拿咬了个缺的水梨儿塞住了肉球的口。又拍着那沾着草渣、灰土仍然玉雪可爱的粉团脸,向两位京城里来的公子介绍道:“我兄弟,小名叫元宝。” 元宝一边啃梨,一边开开心心朝两位京城里来的公子笑:“姐姐,这就是……你捡回来想气死……呃儿,霍叔叔的男人?” 琉璃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吃东西就吃东西,少说废话多喘气!” 元宝不服,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瞟瞟端王,又瞟瞟龙泉,最后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难怪一捡就捡两个。要咱说,这两加起来,差不多也就赶得上霍叔叔的——” 他翘起一根小指头,想了想,又赶紧摇摇小指尾:“只有这么点儿哈!” 还特地朝端王笑笑:“你比较俊,能抵三分……不,四分之三。” 端王微微一笑,朝着十岁左右的孩童也是拱手一揖:“虽不明,但觉厉,多谢小哥赞誉。” 身后飘出龙泉冷冷一句质问:“神仙观呢?” 元宝咽了口果肉,正想说话,却被琉璃横了一眼。于是他立刻变成只知吃果子的白胖孩童,乖觉地任由姐姐摩挲着头顶。 琉璃这才满意。转身取过一直拎在端王手里的元宝篮,又揭开盖布检查了下:“多难得,连豆腐都能好端端的上山来,果然还是李公子厉害。姓霍的是谁?我可不知道。” 说着就掏出个油纸包交给元宝:“你且去那边大石头上坐着吃。可别吃独食,记得要分给袁丞相一些。” “袁丞相”三字一出,端王唇边的笑容便僵住了。龙泉手按剑鞘,微微欲动,却被他微微摇动而制止。 元宝高高兴兴地应了,嗖嗖的两个跟头一翻就过去了。琉璃说的那块大石头在草庐斜对面,刀劈过似的一整块支在山崖边。上面倒是平平整整,正方便元宝将外衫脱下来摊开,拆了纸包就把厚德坊的酥糖果子骨碌碌全倒了出来。 他一边数果子一边打呼哨,只听几声清啸由远及近,转眼一只苍背白耳的老猿就落到了石上。虽是畜生,在吃食面前却比人还要矜持三分,不动不叫,稳坐在一旁看着元宝将酥糖果子分成两堆。 “原来那一位就是猿丞相。”端王由愕然转为欢喜,“看上去倒真是相貌清奇、仪态端庄,妙也,妙也!” 琉璃扑哧一笑:“这话若是被京城里那位袁丞相听见,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妙呢?” 她将元宝篮挽在臂上,转身向草庐走去。 端王与龙泉跟着她走到草庐前,等着她进去又两手空空出来。 “好啦。”她拍拍手,又拍拍衣襟上看不见的灰尘。 龙泉望了端王一眼,低声道:“我先进去瞧瞧。” 说着向前跨出一步,却被琉璃急忙挡下:“这位公子,好生无礼!怎么好当着主人的面擅闯民宅?” “此处不是神仙观?” “当然不是。”琉璃笑眯眯朝端王福了一福,“多谢这位公子帮忙将篮子拎上山来。你们瞧,元宝儿吃得多开心哪。” “神仙观在哪里?” 趁着龙泉的宝剑还未出鞘,琉璃朝旁边一闪:“跟我来。” 两位京城来的公子跟着她在草庐之后的荒草古藤间七绕八绕,又扒拉了许多枯死的枝条,这才瞧出在山石壁上原来有一块凹进去,看着像是人力凿出的石窟。内里黑乎乎的,半是黄昏光线太暗,半是石壁本身受过烟熏火燎。琉璃弯腰在窟前一丛枯草里划拉了半天,总是翻出一个破不溜丢的石香炉来。 “如今也没有线香了,就去旁边折三枝柏树枝来烧着就好。”她吩咐道,随手抓起把浮灰朝香炉里填了填。 待端王折回柏枝,点燃插好,恭恭敬敬正要行叩拜之礼,却发现洞里徒有四壁,别说塑像与供奉,连张活神仙的画卷都没有。 “莫非真如传说一般,那位活神仙不见祭品绝不显灵?” 龙泉只是冷笑:“小丫头哄人倒是一把好手。你以为拿个破石窟出来就能糊弄了事?” 琉璃白了二人一眼,哧溜一声钻进石窟,就在那黑乎乎的石壁前盘腿坐下。 “想问什么,就问吧。”隔着缭绕的柏烟,她的眼角眉梢看起来居然也带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 寒光一闪,锋芒已在颈间。 “这玩笑可并不有趣。”龙泉俯瞰着她,“或者你压根就是受什么指示,将我们引来此地?说,你究竟是谁?!” 306.第306章 说得一段好书 瓜子、花生、腊牛肉、十年陈的女儿红和周瞎子的新书…… 这就是季三小姐琉璃惯常的消遣。 今天的瓜子是玫瑰卤的,花生的盐味恰到好处,腊牛肉切得薄如纸片,酒浆是纯粹的琥珀色,周瞎子更是施展出浑身解数,将新近风起云涌的天下大事说得花团锦簇。 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倒不是因为旁人频频投来的目光。 身为季家三小姐,又是金陵城内早已声名狼藉的女子,她早就习惯了各种注视。 何况今天这些目光大多只是从她面上匆匆掠过,就落到了一旁。 也不是因为一旁端坐的这位叶公子。说书里的主角之一就坐在自己身边,按理说只有兴奋和无数遐想才是。 三天前初见叶公子时,她的确满心欢喜。 说什么面如冠玉,说什么渊停岳峙,单是见礼时那一抱拳,一点头,温文尔雅又不失英气,真真是人如传说。 欢喜得她都忘了还礼,也忘了女儿家应有的羞涩,双眼灼灼只盯着他腰间那一抹灿烂的金色:“这就是‘秋水剑’,呀,不知道与我的‘芙蓉刀’比谁更快些?” 这种无理的举动立刻遭到了厉长风的厉声喝止。不过,话虽严厉,老爷子眼底可是笑意浓浓,接着更是话头一转,只说这个女儿最不成器,只好请贤侄有空时指点一二啦。 自家老爹心里打什么算盘,琉璃哪有不知道的。 说起来,端王也不是头一个。 自打十五及笄,老爷子就忙着为她选婿。也不知是老爷子眼光太刁,还是长风镖局名头太响,总之选到如今摽梅已过,芳信犹虚。厉总镖头为此难免有些着急上火,只得将眼光从天下英豪收回到关中一带,勉强相中了同县的杜铁音。 论家世,杜铁音之父杜如鹤与厉长风是八拜之交。 论相貌,杜铁音面皮虽不白净,腰身却极挺拔,剑眉星目更是关中男儿生来必备的。 论拳脚,杜铁音幼习家传的判官笔法,如今已有小成,江湖上人称小杜判官。 论人才,杜铁音平日里替父亲打点事务,与同道交往都很得体。 就这样一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亲事,琉璃却说什么都不肯点头。据说有一回厉长风气急跳脚,嚷嚷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今年八月二十三日百事皆宜,你爱嫁猪爱嫁狗都随你,横竖得给我坐上花轿出门子! 习武之人,老当益壮,那一声吼如轰雷霹雳,震得扒墙头听壁脚的闲人魂飞魄散。 琉璃不点头也不回话,走回自己院里,将一口芙蓉刀抡得虎虎生风。 厉长风孽障声不绝口,心中其实伤感,毕竟自家骨肉,总应该配个最好的。 可喜如今天上竟掉下来一个端王。 论家世,“一叶山庄”是武林世家,家大业大名气大,子弟出来个个腰金佩玉无人敢招惹。 论相貌,端王仪表堂堂,更生就世家子弟独有的那种风流潇洒。 论拳脚,叶家的家传剑法独步天下,端王更是凭借一口秋水剑名列“武林四秀”。 论人才,随便听段书就知道端王多么文武全才,慈悲慷慨,济世救民,无所不能。 最难得的是,这样一位俊才竟然尚无婚配。厉长风更打听到端王从小就抱定一个志向:“娶妻当娶真侠女。”据说这两年他浪迹江湖,一来为了惩恶扬善,二来就是寻觅佳偶。 “好在杜家还未下聘。”当天晚上,厉长风旁观完一场说不上精彩的拆招,笑得就更加慈祥了,还不忘提醒女儿:“这两日多带他去街上走动走动。” 于是琉璃领着端王从钟楼走到鼓楼,吃过东坊的米皮又去喝西街的甜醅,将扶风县的风土人情领略了遍。最后,他们来到城中唯一的悦来客栈,恰恰赶上午后这一场书。 才说完蜀山海少侠生擒西山盗寇,又讲到江南叶公子剑挑黄河水鬼。端王一边听,一边谦逊地低声道:“其实那天我用了十一招,不是五招。” 琉璃哦了一声,磕开一粒瓜子。 又听周瞎子说叶公子夜离风陵渡,朝宿潼关城,结识了崆峒侠女柳如眉。那柳女侠人又美貌,武功又高,一向眼高于顶,却对叶公子一见钟情。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柳女侠伤心之下,竟然含恨远走玉门关外,真是“人去紫台连朔漠,一见公子误终生。” 噗。 有人轻笑。 “当真是毒药,不是别的这个那个药么?”说笑的少年坐在靠窗的第三张桌子前,与琉璃只隔着两张桌子和一个愁眉苦脸的店小二。 结识了一位蒙面女郎。那女郎身姿曼妙,声如银铃,青纱外更露着一双妙目勾魂摄魄。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郎一腔情意竟遭端王婉言谢绝。 惊堂木一响,周瞎子不胜沉痛:“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恩,明日仇,那美人一怒之下,竟在叶公子的酒中投下毒药……” 噗。 有人轻笑。 “当真是毒药,不是别的这个那个药么?”说笑的少年坐在靠窗的第三张桌子前,与琉璃只隔着两张桌子和一个愁眉苦脸的店小二。 惊堂木又是一拍。 “当真是毒药,还不是寻常毒药,却是罕见的一种西域奇毒。无色、无味,混在酒中大罗神仙也觉察不出。” 噗。 又是一声轻笑。 端王也笑着摇摇头:“这又是夸大了。唐姑娘不过是与我开个玩笑,若真有心害我,叶某今日也没有机会在这里饮酒听书了。” 琉璃瞟了他一眼,好奇道:“那她投在你杯中的是什么?” 这时端王已经转过脸去,冲着窗边那桌一拱手:“兄台好逍遥,移驾共饮” 那桌上琳琅满目,摆了各色小菜与按酒果子,足足是四五个人的份量。独据桌子的少年犹不满足,正唧唧呱呱地嘱咐小二。 小二一一应承去了,又一一端上来。 琉璃和端王含笑看过去,只见那少年仍是蹙眉摇头,似乎对菜色犹不满意。 307.第307章 无事献殷勤 琉璃打了个呵欠,继续愁眉苦脸地冲着元宝篮里那八九个油纸包发呆: 东大街的虾子烧麦、枣子巷的山楂糕和冬瓜糖、小天桥的葱油饼、厚德坊的酥糖果子…… 还有甜水井四娘家的水豆腐,巴掌大的两块用蒲草包好放在最上层。 是要切来用菌子油煎呢,还是与野葱拌上吃? 琉璃觉得眼下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难题,比起明年黄河流域能收多少万石谷子或者圣上打算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之类的问题可让人苦恼多了。 为了消解这种苦恼,她毅然打开一个纸包。 闭着眼睛抽开扎捆纸包的麻绳,哟,运气还真不错,是自己最爱吃的……之一。 拈起一片山楂糕,她舍不得吃,先对着阳光美滋滋地欣赏一回:红艳艳、亮晶晶、软剁剁、颤巍巍,对着光亮还能瞧见裹在果肉里的小朵桂花,光这么瞧着都那么甜,甜得让人心尖儿都化了…… 忽的山林间一声嘶鸣,惊得那片山楂糕从她指间一颤,竟然就那么咕噜噜滚落坠地,没在脚边的杂草丛中连尸骸都瞧不见了。 琉璃慌慌张张低下头来,只在衣襟上找到一抹红痕,提醒她曾经有一块多么好吃的山寨糕在她眼前。 现在她眼前只有残冬萧条的山林,以及不远处对着枯枝败叶发疯的一匹白马。 马上的少年比马更疯。又是勒缰绳,又是拽鬃毛,又是摩挲马颈,又是大声哄劝,好容易才说服那匹呆马把高高抬起的两只前蹄放回地面。 然后,这位好几次都险些被甩下去的骑手就在马上微微躬下身子,缠着马鞭的左手优雅地与右手合拱成拳: “姑娘莫怕。我这马儿生性温顺,绝不……伤人。刚才只是被树枝刮上左眼,有些受惊……而已。希望……没有惊扰到……姑娘。” 他说这些话时,那匹生性温顺的马连连跺了好几下前蹄,又原地打了两个转,最后扬起脖子喷了一连串白气。 琉璃眼瞧着那马终于安静了,那少年也终于在马鞍上坐稳了,这才气呼呼地走到马前,举起手中的油纸包:“我的山楂糕!枣子巷的山楂糕!” 马上的少年立刻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不等琉璃再说什么,他已并起两指,从油纸包夹走一片红艳艳、亮晶晶、软剁剁、颤巍巍的山楂糕。 “唔,这山楂糕的滋味的确挺不错的。”一边说,他一边捞起系在腰间的湖水色汗巾,优雅地擦了擦手指,“多谢姑娘的美意。” 琉璃斜睨着他:“公子是不是还想再尝一片?” “恭敬不如从命。”少年笑得很诚恳,运指很迅速。 油纸包里的山楂糕只剩下一片了。 “公子不如一并吃了,好教它们合家团——圆!” 说到团圆两字,琉璃自己都为自己咬牙切齿的狰狞语气而骄傲,赶紧再将眉眼一斜,嘴角一挑,挤出个冷笑来。 最后一片山楂糕果然被留在了油纸包里。 “只怕不得不辜负姑娘的心意了。”少年的笑容无比诚恳,“这山楂糕味道虽好,用的却是饴糖,不如冰糖滋味清甜,吃多了未免甜腻。” 琉璃摸了摸腰带,发现弹弓没带在身边。 少年继续诚恳道:“京城朱雀大街第三个十字路口西有个安悦楼,他家的酒菜虽然平常,按酒的细点果子却做得挺好。而且所用一律是冰糖,除了甜味好,还兼补中益气,和胃润肺之功效,下回姑娘不妨试试。” 冰糖? 安悦楼? 琉璃哼了哼,目光从玉丝绳的马絡瞟到红缨络的马鞍,又在少年的天青色银丝穿蝶暗花箭袖长衣上转了几转,撇嘴笑道:“冰糖从南越传过来才多少年?一包得多少银钱?那甜味,寻常小民哪能品尝得出哟……不过对阁下这样的王孙公子可就不同了,是吧?” 少年惊讶地眨眨眼,低头瞟了瞟自身装束。 “这身打扮,瞧上去还像王孙公子?” 琉璃嗤了一声:“瞧公子这通身花团锦簇的,就差没在抹额上拿金子嵌上王孙公子四个大字了。想必金莼玉粒噎满了喉,枣子巷之流的小吃当然入不了法眼,肯赏脸吃这桂花糕,小女子还得还跪拜谢恩呢。” “美味的东西,哪里会分是在华筵上还是在草棚下呢?”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讥讽,看清了冷笑,少年仍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还不忘比喻,“正如天恩浩荡,广泽六合四野。” “呵,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的,也就只有万岁爷的徭役和赋税了吧。”琉璃随口又嗤了一声,就瞟见少年脸上敛去了笑容。 啧啧,二叔说得没错,这些贵人果然是带着七八副面孔出门,变脸比他变戏法还快。 琉璃眸光转动,在那只握缰绳的手上瞟了一瞟,随即就堆起一个也相当诚恳的笑容:“既然公子出身高贵,身家不凡,想必不会介意赔我些银两?” 少年诺了一声,正要解囊,手又停住了。 “怎么,这山楂糕不是请我尝的?” “几时说要请你了?”琉璃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杂草丛,将第一片山楂糕的悲惨遭遇也控诉了一遍。 她语调哀婉,声情并茂,说到难过处还悲伤地抿一抿嘴角。少年听得感同身受,一边道歉,一边解开缂丝折花钱袋:“我应当赔姑娘多少银子呢?” 琉璃伸出一只巴掌晃了晃。 “纹银五两么?”少年有些苦恼,“今天出门,随身不曾带着零散碎银,不如……” “五十两。” 琉璃又好心解释与他听:“那可是枣子巷的桂花糕呀!每天就卖一台,晚了连渣也不剩下。我一大早天还没亮就下山去买的,还排了好半天的队,差一点就抢不到了……原本要你赔五十两银子,若没有,金珠儿金豆子也成,若是金元宝我也不嫌弃。” 少年掏出一粒金珠,却紧紧捏在手中。 ”这位姑娘。“他从马背上俯瞰着琉璃,午后的日光在他身周染作一环金晕,看上去格外高高在上又悲天悯人。 他看向琉璃的眼神也流露着几分痛心疾首:”并不是我舍不得银钱。只是……瞧你年纪不大,生得也眉清目秀,为什么要学那些市井无赖搬弄碰瓷之术?哎,哎,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莫不是家中亲长遭遇了什么不幸,一时手头拮据……“ “呸呸呸,少触本姑娘霉头!”琉璃哪有耐心听他唉声叹气,伸手就探了过去:“舍不得银钱也行,就拿这小金鱼儿来抵吧!” 308.第308章 咸感惠德 消息传来时,琉璃正倚在假山石子上,双手烦躁地绞着一条丝帕。 这条精致的雪青色丝帕是系在鸽子脚上寄到的。 那只可怜的鸽子一旦摆脱束缚,就欢天喜地振着翅膀飞走了。 还好它飞得快,否则按照琉璃出阁前的习惯,袖子里可指不定会飞出什么,也指不定会打中什么……因为这丝帕上的文字如此惹人烦躁。 透过那几行字,她已经瞧见了宝瓶那竭力谦逊却更显得意的笑容。 她先是描摹了骊山的山清水秀,又絮叨了对友人的惦念以及对京城炎热天气的担忧。 接着笔锋一转,云淡风轻地只提了一句,称自己刚刚解决了一桩悬案使数条冤魂得以安息。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然而宝瓶实在是太过谦逊,临末不忘谦称称自己破案是因缘巧合,万万不敢与琉璃为小乞儿追凶的义举相提并论——“如若新城坊一案水落石出,城中老少必咸感惠德。” “如若——哼,如若!”琉璃将丝帕绞成一团,忿忿道,“这个如若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如若便是假设之意。”圆海六岁即在少林寺从上师修声明,对字词辞章颇有心得,当即便举出几个如若的例句来,令琉璃越发烦躁。 “她这是断定我查不到真凶么?”丝帕快绞碎了,“不错,眼下确实线索太少,一切都是未知数。如若再发生一次……”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海惊骇地抬起眼来,“难道一条性命还不够多么?” “不够。”琉璃阴惨惨地说,“总会再出事的,如果不捉住凶手的话。就算勒死古丽的只是个路过的疯子,他也可能再路过其他地方,勒死其他什么人。如若这样——” 圆海垂眸沉思片刻,提出诚恳建议:“还是少听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为妙。所谓一切惜身命,人畜等无殊……” 在宝瓶常讲的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里,聪明的贤士也会碰到难解的谜局,不过这种时候总会恰到好处地再死一个人,把更多的线索送到贤士的眼皮底下,就好象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纵那些凶手,让他们不得不像野兽一样在林地里留下脚印让猎人去追踪。这些故事里所死去的人们,更是如无辜的牲口般先仆后继用自己的血肉滋养了贤士的长才。好在故事只是故事,其中有多少是宝瓶的臆想也未可知,毕竟她从不肯说明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到这些奇谈的。 圆海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只手还会从故事里伸出来。他一段经文尚未念完,就有叶家弟子来报说昨夜永宁坊里发生一桩惨案,凶器也是一条绳索。 一瞬间,琉璃的脸色有些发白。嘴上说说是一回事,知道有人真的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哪怕这真的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另一行脚印,哪怕这回死掉的人原本就挺该死的。 这回死掉的是两兄弟——邹家的大郎和二郎,两个在长安城素有恶名的纨绔子弟。这两兄弟的生父时任户部员外郎,家财不少品阶不低,然而真正令他们能在长安城内斗鸡走马飞扬跋扈的却是其义父杨钊。至于一个区区金吾兵曹参军为何能成为如此强大的靠山,又为何让纨绔少年甚至大小官吏竞相拜认为父……每次说到这里,老于世故的长安人就会朝东边努一努嘴,不再多言。 长安城东五十里外便是骊山。此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却是三皇旧居娲圣故里,不只有宝瓶赞不绝口的绣岭温汤,还有许多仙宫道观,其中一座太真宫便是为天子生母窦太后荐福所建,主持的女冠人称太真娘子,两年前还贵为寿王正妃,却因孝道而自请出家,如此感天动地,也难怪圣明天子会格外倚重她的娘家人。 杨钊便是太真娘子的族兄,不仅仪表堂堂更兼精明伶俐,因此圣眷殊浓。邹大郎与邹二郎自从认了这位义父,日子便过得格外快活。斗鸡东郊走马长楸,朝卧章台暮宿平康,楼下劫商楼上醉都是寻常事,还有些更荒唐的,却是叶家子弟都羞于向微娘子提起的。 昨夜三更,邹家兄弟死于自家后宅的同一间屋子里。仆人是听到惨叫声赶去的,等他们打着火把跑到里庭,浓烈的血腥气已从敞开的门内传出。屋里银烛高烧,照亮了地上的两具尸体,还有一个与尸体也没有多少区别的女子。 邹大郎的死法同乞儿古丽的几乎一样,也是被丝绳勒死的,丝绳两头也打着双联结。邹二郎躺在约莫十步之外,当胸被捅了个透明窟窿。在他身边有一把剑掷在地上,鲜血淋漓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捅穿他的凶器。 “那个女子是谁?” 听到微娘子这样问,叶家子弟忽的面露赧色,有些支吾地回答说是一个妓女。显然案发前那兄弟俩正关上门同她取乐。被发现时,这妓女身无寸缕,倒溅得一身是血,被凉水泼醒后便只会瞪着两只眼大叫“杀人”,反复只说这一句,声音无比凄厉。照郎中的说法,这是惊吓过度疯癫了。长安县尉正急着想让她回复神智,好盘问当时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几个郎中都说急不得。 “他们疑心她是凶手么?” “起初是疑心过。不过那娼妓体态娇小,弱质纤纤,所以县尉们都认为不可能是她手持利剑杀了邹二郎。需知邹二郎身高近八尺,体量魁梧,若换成邹大郎倒还有三四分可能。” 琉璃虽未见过邹家兄弟,却也听说这二人虽是一母所生,模样却完全不似。邹大郎身量不足六尺更兼小头锐面,曾经在聚会上乔装做女子几乎蒙蔽了众多恶少。邹二郎膀大腰圆,心思远比兄长简单,性格却同样残暴。长安人私下称他二人做邹家狼狈,倒也极为恰当。 “阿弥陀佛,不知那把剑却是谁的?”圆海问。 309.第309章 不知谁占上风 端王垂眸沉思片刻,提出诚恳建议:“还是少听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为妙。所谓一切惜身命,人畜等无殊……” 在宝瓶常讲的那些西域极西处的故事里,聪明的贤士也会碰到难解的谜局。 不过这种时候总会恰到好处地再死一个人,把更多的线索送到贤士的眼皮底下。 就好象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纵那些凶手,让他们不得不像野兽一样在林地里留下脚印让猎人去追踪。 这些故事里所死去的人们,更是如无辜的牲口般先仆后继用自己的血肉滋养了贤士的长才。好在故事只是故事,其中有多少是宝瓶的臆想也未可知,毕竟她从不肯说明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到这些奇谈的。 琉璃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只手还会从故事里伸出来。 她一段经文尚未念完,就有侍从来报说昨夜永宁坊里发生一桩惨案,凶器也是一条绳索。 一瞬间,琉璃的脸色有些发白。 嘴上说说是一回事,知道有人真的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哪怕这真的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另一行脚印,哪怕这回死掉的人原本就挺该死的。 这回死掉的是两兄弟——邹家的大郎和二郎,两个在长安城素有恶名的纨绔子弟。这两兄弟的生父时任户部员外郎,家财不少品阶不低,然而真正令他们能在长安城内斗鸡走马飞扬跋扈的却是其义父杨钊。至于一个区区金吾兵曹参军为何能成为如此强大的靠山,又为何让纨绔少年甚至大小官吏竞相拜认为父……每次说到这里,老于世故的长安人就会朝东边努一努嘴,不再多言。 长安城东五十里外便是骊山。此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却是三皇旧居娲圣故里,不只有宝瓶赞不绝口的绣岭温汤,还有许多仙宫道观,其中一座太真宫便是为天子生母窦太后荐福所建,主持的女冠人称太真娘子,两年前还贵为寿王正妃,却因孝道而自请出家,如此感天动地,也难怪圣明天子会格外倚重她的娘家人。 杨钊便是太真娘子的族兄,不仅仪表堂堂更兼精明伶俐,因此圣眷殊浓。邹大郎与邹二郎自从认了这位义父,日子便过得格外快活。斗鸡东郊走马长楸,朝卧章台暮宿平康,楼下劫商楼上醉都是寻常事,还有些更荒唐的,却是叶家子弟都羞于向微娘子提起的。 昨夜三更,邹家兄弟死于自家后宅的同一间屋子里。仆人是听到惨叫声赶去的,等他们打着火把跑到里庭,浓烈的血腥气已从敞开的门内传出。屋里银烛高烧,照亮了地上的两具尸体,还有一个与尸体也没有多少区别的女子。 邹大郎的死法同乞儿古丽的几乎一样,也是被丝绳勒死的,丝绳两头也打着双联结。邹二郎躺在约莫十步之外,当胸被捅了个透明窟窿。在他身边有一把剑掷在地上,鲜血淋漓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捅穿他的凶器。 “那个女子是谁?” 听到微娘子这样问,叶家子弟忽的面露赧色,有些支吾地回答说是一个妓女。显然案发前那兄弟俩正关上门同她取乐。被发现时,这妓女身无寸缕,倒溅得一身是血,被凉水泼醒后便只会瞪着两只眼大叫“杀人”,反复只说这一句,声音无比凄厉。照郎中的说法,这是惊吓过度疯癫了。长安县尉正急着想让她回复神智,好盘问当时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几个郎中都说急不得。 “他们疑心她是凶手么?” “起初是疑心过。不过那娼妓体态娇小,弱质纤纤,所以县尉们都认为不可能是她手持利剑杀了邹二郎。需知邹二郎身高近八尺,体量魁梧,若换成邹大郎倒还有三四分可能。” 琉璃虽未见过邹家兄弟,却也听说这二人虽是一母所生,模样却完全不似。邹大郎身量不足六尺更兼小头锐面,曾经在聚会上乔装做女子几乎蒙蔽了众多恶少。邹二郎膀大腰圆,心思远比兄长简单,性格却同样残暴。长安人私下称他二人做邹家狼狈,倒也极为恰当。 “阿弥陀佛,不知那把剑却是谁的?”端王问。 “那是邹大郎的剑,据说他因为身量所限,其他武艺都难以学成,因此专攻剑术。邹二郎则仗着自己天生蛮力,惯使一双肉掌,随身武器则是一对八角紫金锤,昨夜却并没有带在身边。” “这兄弟俩要是打起来,不知谁会占上风?”琉璃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邹大郎用剑杀了邹二郎,再用绳索自尽?”端王揣摩道,“又或者是邹大郎袭击了邹二郎,邹二郎在临死前用绳索为自己报了仇?” 琉璃皱起眉来:“绳索,险些忘记了!为什么这桩案子里也会有绳索?如果是这兄弟俩争锋吃醋或是喝醉了或者不管为什么理由自相残杀起来,都会用他们惯使的武器和手法。为什么是绳索?难道说着绳索原本就是邹二郎的?永宁坊距新城坊这样远,他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杀一个小乞儿?为什么用绳索,而不是他惯用的双手?” 这些困惑使她的脸皱得快同手中丝帕一样了。 这时端王又提出另一种可能。 “也可能是外人。”他说,“就是用绳索杀害古丽的凶手,他溜进邹家,同样用绳索杀死了邹大郎。邹大郎可不是古丽那样没力气的小女孩,他一定反抗过。一旁醉醺醺的邹二郎也来帮忙,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凶手拔出了邹大郎的剑捅穿了。”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琉璃点点头,双手仍旧绞着帕子,“那个凶手又为什么先在新城坊作案,再跑到永宁坊?被他杀害的,一个是贫苦的小乞儿,一个是长安恶少,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呢?难道真是疯子路过,却没被邹家护院和大街上的金吾卫们发现?” 令她略感欣慰的是,这些问题也困惑着长安县署、京兆尹和刑部的干吏们。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妓女残破的神智上,然而无论是药汤还是针石都不能让她再说出更清醒的话语。等到他们耐心全无,决定把她送回妓寮时,转机却突然出现了。 “这么说竟是私娼?”琉璃听说时也吃了一惊。以邹家兄弟的家世,家中总该豢养些色艺双全的家妓以共玩乐。寻花问柳或与官妓应酬也是等闲事,不过招私娼来自家取乐不只会被认为****无状,更是格调低下有失身份的举动。 不过显然邹家兄弟不在乎格调。 全尔同有些尴尬地咳了咳,继续道:“随侍道此妓是邹大郎前不久寻来的一个私娼,只说是北里名花大多装腔作态,不如这野花有趣。说来也怪,此妓容貌并不算太美,却哄得兄弟俩心花怒放,短短几天里就为她争风吃醋好些回。” 310.第310章 各有秘密 琉璃只能秉承女德,惋惜着把这些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原封退回,并附上一两句温和的劝诫之言。 想必是太温和了,所以礼物仍是源源不断而来。 不过像今天这样,一早就有马儿在门外嘶鸣也相当罕见——而且听上去不只一两匹,也不只三四匹。 上一回这么浩浩荡荡来,是一整队从京城派来供琉璃驱使的仆役,包括: 八个身手不凡的武士,四个花容月貌的侍女、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一个专擅羹汤的厨子和一个满肚子笑话的俳优。 琉璃在大惊之下,勉强留下了一个侍女、一个小厮,至今深觉愧对老爹的在天之灵。 这回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正思忖着,就听见门帘一掀,侍女月圆慌慌张张跑进来,从脸色看,应该不只是早饭烧糊了那么简单。 “有人……”紫玉刚喊出这两个字,那个“有人”就大步流星地闯进了书房。 确切的说是两个人。一个青衫半撩在腰间的青年男子,左臂上架了具奄奄一息的躯体。 一股已然腐坏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琉璃皱皱眉,暂停挥毫。她按捺住心头不快,很有耐心地等着来人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青衫客浓眉虬髯,生就一张江湖上最推崇的忠肝义胆相,说起话来也慷慨激昂:“姑娘不必问咱是谁。咱是谁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现在必须走,跟咱走。马就在门外,咱还有七八个弟兄也在门外等着。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耽搁一会儿,只怕那直娘贼的右师就赶上来了。” 右师? 琉璃知道:北秦建国以来遵循古制,天子禁军分左中右三师,右师专司军纪,并替君主掌巡察缉捕之权。无论将相大员还是皇亲国戚,一纸密诏在手,想铐就铐,想拖就拖,先斩后奏也不是稀罕事。本朝天禧睇帝昏庸无能,皇权旁落,外戚专横,右师又成了齐国丈一族党同伐异,迫害忠良的爪牙。 琉璃满怀同情地瞄了瞄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对紫玉吩咐道:“给两位侠士包点吃的,再包点银子。” 说罢低首,将“心”字的那一勾补完。墨痕均匀,气韵流畅,完全看不出受过惊扰。 “姑娘不信咱?”青衫客深吸一口气,将臂上所架的躯体翻转过来,并拨拉开遮住脸的乱发,“那姑娘总该信这小子。” 琉璃瞧了瞧,觉得那张惨白浮肿的面孔有些眼熟。 “是飞来呀。”紫玉在她身边小声提示道,声音微微发颤,“早先在国师座下专司捧拂尘的那个,后来改在库中整理书卷。去年三月、前年五月和九月都曾奉命来探望过姑娘。” 当初端王送来的四个侍女,有人擅画妆容,有人长于女红,有人精通药理,琉璃独独留下紫玉,就因为她人细致,过目不忘,连某些小事都牢记于心:“去年三月九日,他误伤了姑娘手植的海棠树,之后就再没来过。” 这样一提琉璃也记起来了。 那时候是她要飞来将新近所学的招式演习一遍,谁知那小子学艺不精,掷个飞蝗石三番五次打歪到海棠树上。于是她在传回的书信中特别提了一笔,敦请端王对门徒的暗器手法多加指导,以免伤及无辜。 当然,端王知道她有多喜欢那株西蜀海棠。 “原来是端王的弟子。”琉璃点点头,“有他带路,难怪你们可以直入山谷,没有被谷口的阵法所迷。” “姑娘认得他就好。”青衫客说着,伸手按住飞来的后背,摩挲片刻突然用力一拍。飞来哇的一声,口中吐出几口黑血,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琉璃小师姑……”他冲着琉璃喊了一句,声音无比虚弱又悲切,“快逃……快逃……国师被下狱了!” 02祸起 琉璃正举笔蘸墨,三紫七羊毫停在砚池里,片刻后提起来,缓缓逼去过多的墨汁。案头炉香未烬,她继续抄着当天应抄的经卷。飞来气息奄奄的诉说和青衫客激愤难平的控诉在耳畔交织,归纳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大体如下: 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带来一个诚恳提议: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北秦太子李岳为妃,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从家国大局,到郎才女貌,这门婚事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公主还将带来良驹千骑,金珠十万作为嫁妆,让天天对满朝文武哭穷的天禧帝两眼放光。如果不是丞相袁白与太师齐尉双双反对,如今西凉公主的驼队应该已经出发了。 袁丞相和齐太师都是当初扶持少主登基的功勋元老,一个是袁贵妃的长兄,一个是齐皇后的老父,都是在金銮殿上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两个人一向彼此倾轧,唯有在这门婚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万万使不得!” 原来太子李岳今年二十有四,生得聪明俊秀一表人才,一直是京城仕女投果盈车的对象。可惜如此高贵的少年却有一个毛病:天生带煞,命中克妻。 他十四岁时曾经迎娶齐家表姐为妻,成婚前夕新娘却在闺房内悬梁自尽。 两年后天禧帝又为他拟聘南光侯的次女。刚完成问名纳采,那位侯门千金就感染风疾一命呜呼。 后来又陆续有几家千金,年龄容貌品性喜好各自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被选中为太子妃后,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然寿终。 唯一一个撑到洞房花烛夜的周氏女,在共饮合卺酒时突然昏厥不醒,至今还躺在东宫某座内室里,活着,却和尸体没什么不同。 就连身份低微如他宠爱的宫娥也难逃劫数。 十年过去,北秦东宫已是天下最远离声色的所在。堂堂太子,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都没有。传到西凉王耳中,倒成了“好男儿心志当如铁”,一定要把脱不花公主嫁他为妻。 311.第311章 说不得也 琉璃拍拍手,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厮跑进来,手上还捏着半边没啃完的山药。琉璃把药瓶和飞来指给他瞧。 “把他背走,找个地方好好照顾。” “什么地方?” 琉璃想了想:“有你最爱吃的果子那里。”又提醒说:“这回大概会耽搁很久,把你的东西都带上吧。” 小厮开开心心应了一声,把山药塞进嘴里,药瓶塞进怀里,背着飞来就朝屋外跑。 青衫客不禁赞赏:“不愧是琉璃小姐,手下连一个小厮都有这样沉着勇敢。” 月圆却无法沉着。望望一脸焦急的青衫客,又望望洗了手就要离家避祸的琉璃,她怯怯地提醒道:“姑娘不带点东西吗?” 青衫客“啊”了一声,拍额道:“我倒忘了。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赶紧带上出门。” 琉璃想了想,将书案上那只博山炉拿起来,又把半袋还没用过的炉灰揣进袖里:“走吧。” 青衫客呆了呆,月圆也不解:“三才先生留下的那些书册经卷难道都不要了?万一有什么要紧的秘籍心法,被右师收缴了去可怎么办?” “有什么要紧。”琉璃轻轻一笑,“三才天地人,师傅平生所学的星象经纬,六韬三略早已悉数传给师兄,教我的几样也足够傍身。白纸黑字终究都是死物,鬼谷绝学已在这里。” 她抬手掠了掠鬓发,翩翩然走了出去。 老爹生前说过,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 不过这份沉着,在她走到谷口时却消失了。 “淇县有山名大青,山下有深隙通幽谷洞天。谷口有修竹茂林,宛如迷阵,相传为鬼谷子所植,凡人不得其径而入。”——《北秦方圆志》 谷口的竹林曾是琉璃最喜欢的去处之一。翠****滴的修竹和弥漫在竹林间的雾气都让她感觉静谧安宁。如今竹林外却传来刺耳的哭喊声。 她很快就分辨出:哭声嘶哑的是方嫂,她每隔三日就会来谷里,送来洗干净的衣裳,拿走需要洗的衣裳;声音含混却仍在硬挺的是屠子陈三,按惯例他今天会送一扇肋排,两只前蹄来。 她还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也许是裁缝刘,也许是菜农张,也许是央她勾画绣花样子的小珠或小翠,也许是跟她学写字的毛毛或小虎…… 一个听上去就很狰狞的声音在竹林那边嚷嚷道:“哭,再哭得大声些!” “是田单。”青衫客小声说道,“右师骁骑都尉,最是心狠手辣。他一定是威逼村民带路不成,就想用他们逼你出谷。” 他做了个手势。他的兄弟们立刻在琉璃身后围城一个保护的半圆。 “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月圆抱着一个包裹,忠心耿耿地跟在琉璃身后。 “现在没有。” 说完这句,琉璃就提高了嗓子:“三才草堂弟子琉璃在此,休要再伤无辜。” 青衫客叹了口气,把把一条缰绳递给琉璃:“他们一队是三十个人,我们兄弟大概能挡上一刻钟。朝松州方向跑,到了城外有人接应。” 琉璃看了他一眼:“你说京腔比陇上土话好听。” 与此同时,田单也在竹林那边叫嚣:“如果聪明,你们就乖乖出来束手就擒。拿你是万岁的旨意,如果不从,谋逆大罪更是难逃——不肯带路也是谋逆!” 琉璃只听见一声惨呼,鼻端的血腥气更浓烈了。 “万岁也下旨要你们屠杀平民了吗?”琉璃的声音明显透着怒意,“你既然知道竹林中有迷阵,或许也知道这山上还藏着的其他机关。如果我吹响口哨——想试试会有什么后果吗?” 田单的声音略微踌躇,显然他也听过各种鬼谷子及其传人的传说:“在那之前我总能砍下这几个村民的脑袋。” 琉璃眸光一暗。 青衫客与月圆对望片刻,一起劝道:“莫要因小失大……打开机关才有更多胜算……先逃出去为上……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仇早晚都能报……” 琉璃苦笑一下,正要启唇,忽觉脚下被竹叶覆盖的地面传了一阵响动。响动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直到在竹林前停住。 “至少半个营的人马。”琉璃暗自在心中推断。 与此同时,田单的声音变得欢欣鼓舞又略显不安:“侯爷,侯爷怎么来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答道:“打猎,路过。” 田单表示这种路过有如神助:“草堂门人抗旨不从,已在卑职跟前顽抗了半晌。” “半晌?”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既不狰狞,也不冰冷,懒洋洋并伴随着呵欠,“我记得,鬼谷一派的传统总是一代只收两个徒弟。这一代除了宇文冲,似乎就只有一个小姑娘。与个小姑娘周旋半晌,田都尉是在绮春楼玩躲猫猫么?” 兵士们哄笑起来。 田单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听不出恼怒,显然取笑他的那位地位远在他之上。所以他只能耐心解释道这片小小的竹林暗藏了多少天地玄机,那个小姑娘还能用给吹口哨的方式激活不知埋伏在树上还是石头后面的机关,“毕竟是宇文冲的同门,着实不能小瞧。” “就是这片竹林?”懒洋洋的声音似乎有些兴奋了。 “是的。如果不知阵法不晓路径,走进去必然迷路。” “这么说……”懒洋洋的声音打了个呵欠,“没有这碍事的竹林不就成了?” 连环心头一颤。 只听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已经断然下令:“砍!” 刀劈裂竹竿的声音此起彼伏,迫使连环朝林外疾步走去。很快她就看到来缉捕自己的右师与另一支队伍——玄黑的劲装外罩血红的大氅,玄黑的旗帜上绣着银虎。旗帜下有两匹马,一匹青骓,一匹五花。马上的两个男子一个英挺,一个慵懒,都穿着世家子弟华丽的猎装。 “威烈侯……”青衫客刀已在手,抢在连环开口前先质问起来:“宇文冲的功过不论,连环姑娘从未出过草堂,可没有半点过错。侯爷千里而来,难道也要助纣为虐?就不怕折损龙家三代忠良之名么!” 312.第312章 莫名其妙之妙 她哭了很久,直到一个声音开始唤她: “琉璃。” 她眼睛红红地从臂弯里看下去,看见端王站在墙下,手里提着模样古怪的农具,肩上还沾着些许金色的麦芒。 他的脸又笼罩在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收起眼泪,忽然觉得很羞愧。 皋陶已经不在墙上。 她模模糊糊记起来,在她哭得最厉害的时候,那小子似乎凑过来想把她放下去,却被她一把抓住脚踝推下墙去。 他摔着没有,她并不曾注意。不过她想,他一定是去向端王告状了,他一定把什么都说了。 “可是,这并不是我的错。” 她想着。 “我才是他的妹妹,是这里,乃至整个诸冯侯国的女公子。我不该被当成不相干的人晾在一旁,何况是那个东夷小子实在太过无礼。” “我没办法下来了。”她不想叫他阿兄,也找不出其他称呼,只好这样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说完又觉得丢脸,只好继续把脸藏到臂弯下面。 “你先慢慢扶着墙头坐起来,然后跳下来。”端王的声音很温和,很耐心,似乎还不知道她在背地说过他的坏话。 她扶着墙稍微支起身子,又颤抖着伏了下去。 “不会有事的。来,跳下来,我接着你。”他放下农具,对她伸出双手。 她从臂弯里朝下面望,坚硬的泥土地上还滚落着一些因为她而飞溅出来的谷粒。他的双臂平稳地伸开,就像遒劲的树枝。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东夷小子呢?是他把我弄上来的,理应让他来给我垫脚。” “皋陶去苍术那里了。”端王说。他的口气没有变化,琉璃的心却拧了一下。苍术是历山唯一的巫医和药师,这么说来,那东夷小子一定是受伤了。 “来,快跳下来。”端王似乎并不想责怪她,只是催促她赶紧下去。 如果他想为那东夷小子出气,就会故意失手让我摔着吧?琉璃想着,一咬牙,松开双手翻身下去。身子在墙上重重地刮了一下,然后落到了端王的怀里。 端王的怀抱又温暖又坚实,带着好闻的阳光与麦芒的香气。然而对琉璃来说,这里是最令她难受的地方。 不等落地的惊惶过去,她就跳出他的怀抱,警惕而骄傲地看着他:“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他看着她,笑了:“说有一个小姑娘趴在墙头下不来。”又安抚她道,“皋陶说不应该捉弄你。你哭得他没辙了,只好急喇喇地把我找来。他自己也摔得不轻,琉璃就莫要再责怪他了。” 她并未消气,眼角瞟见不远处滚落的一串五色琉璃珠。那原本是她系在右脚的踝铃,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 “给我戴上。”她的口气与其说是请求,毋宁说是命令。心头那点恨意翻腾不息,直到那高大的身形真的在自己面前俯下。 他把珠串套上她的脚踝,笨拙地摸索绳头打结。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和指腹的薄茧,以及在麦田中割裂的新伤。从小让奴隶服侍大的她居然头一回被人服侍得不自在了。 “算了。”她猛然一收脚踝,索性把琉璃珠串甩得更远。 他走过去把珠串拾起。她连忙说:“我不要了。”他又笑了:“这里是晒谷坪,地上的粮食晒好了是要入廪的。有其他东西混杂在里面,平添了收谷人的麻烦。” “她们是在收谷子吗?”她看着那些不断翻检谷粒的女人。她们总是从地上的谷粒中挑出一些放入一旁的柳条箕里。 “她们在挑选留种的谷粒。”端王说,从地上抓起一把谷粒给她瞧。有些非常饱满,有些则稍嫌干瘪。“为了明年的收成,必须要选出最饱满的谷粒,一部分祭天,一部分做种。” 见她一脸新奇,他又随意说了些如何秋收,如何冬藏,如何春播,又如何祭天、祈川、驱蝗……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农事常识。琉璃幼时也受过女师的教导,此时却听得津津有味。 “如果可以……”她大着胆子要求道,“我想来。你不是也说过我的手很巧吗?” 她是诸侯的女儿,也将是诸侯的妻子。只需要知道农事常识,日后能协助她的夫婿主持祭典,驱使奴隶耕作,验收仓廪就好。蚕桑是贵族女子的本分,稼穑却另当别论。即便是翻检谷粒这样的活计,对堂堂女公子而言也是极其粗重低贱的。她却突然喜欢上了这一地金灿灿的谷粒。比她曾经在仓廪,在祭盘中所见的更加璀璨,更加富有生气,握一把在手心就会感觉到沉甸甸的暖意。她也羡慕那些翻检谷粒的女人,她们的笑容也和谷粒一样饱满,她们低低哼着的五谷谣,收谷歌是那样好听。 端王摇摇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 她不管:“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不合身份,父母大人不会赞同。” “我也要一个柳条箕。最好大一点,圆一点,我的眼睛很好,手也很快呢。” “蹲在地上翻检谷粒并不轻松,不过半日你就会腰酸手疼,被太阳晒得发昏。” “给我准备一套她们那样的衣服。” “你可以做做女红,弹弹乐器。” “不要粗麻,要细麻的。我喜欢茜红色,或者葵绿。” “琉璃!” “在父亲的宫室里,我每天都做女红,有两个女奴为我照看纺车,两个卷线,六个随我一起纺织。我每天也可以弹奏乐器,有无数奴隶和家臣会聆听我的琴声。我还可以从高台上眺望诸冯城,看看人来人往的集市有多么热闹。我还可以坐着鹿车出游,一直穿过野葡萄林……” “我知道了。”不等她继续说下去,端王的口气就软了下来,“我会请人来照看你。晒晒太阳对你也许会有好处。” 明光觉得母亲这话有些不太客气。然而父亲也点头了,把同一个意思阐述得更加冠冕堂皇:“我儿孝心可悯。不过历山那边的农田正当收割之际,怎能一日无主?情知西水泛滥,历山也是西水之滨,你怎能为了一家之私就弃那些追随你的民众于不顾?” 这番教训说得端王再一次伏地称是,但是当诸冯侯提出让他休息两日后就出发回历山时,他却大胆地提出一个要求。 313.第313章 不,我不要 醒来时,琉璃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漆漆的山林里。 一小堆篝火在她身侧噼噼啪啪地响着,一股焦糊的肉香飘过来。她眨了眨眼,隔着火光和烟雾看见了对面圆圆的人影。 “这是哪里?”她坐起身来,摸摸仍在发痛的后脑勺。她熟悉对面那张圆脸,却无法将这张脸与她所知道的那个月圆对应起来。 月圆应该是天真的,憨直的,总是瞪着两只圆眼睛露出茫然无知的神气。 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人事先吩咐,否则她准会说:“咱不知道哩。” 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真的么?咱不知道哩。” 对面那个人有着琉璃从未见过的某种神气。 坐在深夜的山林里,她既不慌张也不胆怯,怡然自得地与黑色的林莽融为了一体。 无论是夜枭的啼叫还是远处的狼嚎,都无法让她略皱一下眉头。 她正在全神贯注地转动手里的树枝,树枝上叉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 秋天的兔子又肥又大,乳白的油脂大颗大颗地落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她似乎没有听到琉璃的问话,或是听见了却故意忽略。直到整只兔子都烤得金黄发亮了,她才赞叹似的深吸一口气。琉璃顿时安下心来,这种贪馋的表情倒真是月圆才会有的。 这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呆在负夏的宫室里,月圆还是那个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的小姑娘。 “我要后腿。把烤焦的肉皮先撕掉。”她吩咐道。 月圆抬起圆圆的的眼睛,笑了。她朝烤兔咬了一口,不偏不倚正咬在肥嫩的后腿上。她咬得那样用力,琉璃几乎都能听到鲜美的肉汁在转瞬间充溢她齿颊的声音。 幻像被打破了。她被一个图谋不轨的东夷女子打晕后带到荒林中,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一截焦肉飞到她的膝上。琉璃拈起来瞧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兔子短小的前肢。几乎没有什么肉,薄薄的肉皮裹着骨头,捏一下就掉落许多焦黑的皮屑。 她撇撇嘴,把它丢得老远。 “这是哪里?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她固执地问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月圆啃完最后一口兔肉,擦了擦嘴:“没法子呢,总不能真的把你杀掉吧?” 琉璃想到女师的教导。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贵族女子遭到侮辱,也是宁可死了的好。如果不能死于敌手,那么就应当从容自尽。 “你应该杀了我!”说着,她就去摸腰间的青铜短剑。端王给她的盟誓之剑,她一刻都未曾离身。 “你在找这个吗?”月圆扬扬手,举起一把短剑,剑尖上还挑着血糊糊的兔子皮。“出来得太匆忙,还好你还带着这个。” “还给我!” “你能击倒兔子吗?能投中斑鸠吗?能挖陷阱猎狍子和狼吗?能用木片和苔藓生火吗?” 一连串问题击倒了琉璃。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宫室里,没有奴隶可以驱使。如果没有月圆点的这一堆篝火,也许她早就在黑暗中被野兽拖走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危害她的歹人竟成了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你们的阴谋,你当时就应该杀掉我。”她闷闷不乐地说。 “不是说你我情同姐妹嘛。”月圆讥诮地笑笑,“不要以为是我不想杀你,也不要以为是皋陶替你求情有用。如果不是担心杀了你会打草惊蛇,留着你倒还能有点用处,我才不愿意背着包袱上路呢。” 琉璃惊惧地看着她:“你想让我做什么?”难道她竟然要沦为东夷人的奴隶? “你能做什么?”月圆又笑了,“我才不需要你这样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了的奴隶呢。你得感激你那位阿兄。如果不是我家主人想抬举他,我早就一剑把你捅死在山上了。这山上多的是野兽,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下,谁会猜到是我做的?” 她虽是在笑,眼神却相当冷冽,看着琉璃的时候毫不掩饰眼里的仇恨。 “你恨我,就因为我是轩辕人吗?”琉璃轻颤着问。 月圆没有回答,却用剑尖把琉璃刚刚丢弃的兔腿挑了起来。 “你最好吃掉。”她冷冷地说,“我们要走很多路。如果你走不动了,不要指望我会背着你。” 琉璃瑟缩了一下。她看看那截乌黑的兔腿,原本就不能下咽,现在上面更沾满了树叶、草渣和灰土。 “不,我不要。”她咬着唇说。 火苗渐渐矮了下去,浓黑的夜色与山林的寒气共同笼罩下来。琉璃蜷起双腿,将脸深深地埋在裙子里。柔软的丝绸如同母亲的手,摩挲着她冰冷的脸颊,擦拭掉眼角的泪珠。 直到后土祭典结束之后,女任才发现琉璃不见了。 这是一个狂欢的夜晚,没有人知道琉璃是什么时候失踪。随侍的女奴说,最后看见她时,她正笑盈盈地看着篝火。 诸冯侯的嘴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的醒石。他张皇地睁开眼,就看见女任在掩面哭泣。端王跪在阶下,正一脸惶恐地叩首自责。 幼妹失踪自然是他的责任。 请父母安心,他已派出家臣和奴隶搜寻整个负夏城,不少百姓也自愿前往。琉璃只是个年轻的女孩,不会走得太远。想来也许玩得高兴,喝了些米酒在哪里睡着了。 是的,他会亲自去搜寻,一定会让琉璃平安归来。 诸冯侯无力地挥挥手,命他快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阵阵喧哗。他们先是欣喜地以为琉璃找到了,待看清冲进来跪倒的人影是留守诸冯辅佐公子象的家臣蒙生时,比失望更灰暗的阴影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 琉璃正小心翼翼地抖开裙幅。她在路上搜集了一些野果,红殷殷的甚是可爱,还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拿起最大的一颗,很想就这么一口咬下去。不过月圆的提醒是对的。她不会辨识野果,不知道那里可以果腹,哪些会让人泻肚,哪些会让人一命呜呼。 314.第314章 半点不由人 敷铅粉、抹胭脂、涂鸦黄、描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最后再薄薄施上一层口脂。 琉璃瞪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摇首赞道:“呀,好一方青红丝敷蜜樱桃蒸饼!” 阿丝赶紧伸手扶住女主人高高耸起的云髻,并在琉璃做出更多不合时宜的举动前,及时用三枝双股钗绾定了那些又细又软从来不服使唤的青丝。 两枝卷草宝相花,一枝镂金石榴,与双鬓滴珠的蝴蝶步摇真是相得益彰,再于髻心簪上一朵犹沾晨露的红牡丹…… “听说晋州有一种刻花饽饽,能将白面饽饽上剪出各种花儿来。”琉璃惆怅地望着镜中人影,“厨房还有点心么?我饿了……” 侍女们一并摇头。月圆捧着一盘新摘的茉莉走进来,笑嘻嘻道:“等到了襄阳伯府上要什么点心没有?” “嗯,什么点心都有,就是吃点心的心思没了。”听到襄阳伯三字,琉璃更加惆怅起来,“睽违了这许多年,想不到如今再见竟是在出了那样事情之后……哎,这回赴宴我也拿不准究竟是该朝他贺喜呢还是道恼?” “自然是贺喜。”月圆道,“他这一回来,不单是重振门庭,还使上一位襄阳伯沉冤得雪,洗去多年污名,可不是双喜临门?” 琉璃微微颔首,满意地注意到鬓上点缀的茉莉花就像是天生开在那里似的。接着,在侍女的帮助下,她披上绣着折枝牡丹和金鹧鸪的玉色罗衫对镜自顾了许久,继而令阿丝将胸前的璎珞撤去,换了一根赤金的项圈,想想仍是不妥……如此折腾再三,总算穿戴齐整,妆容明艳,于是襄阳伯李谨的身影又从她的脑海中浮现起来。 挺拔英武、雄赳气昂,剑眉下两只丹凤眼微微上翘,即便最严肃的时候也带了丝笑意……不,这不是李谨。十年前她最后所见的李谨只是个十四岁的清秀少年,躲在芍药栏边垂泪时,瘦削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抽动着。他总是这么小心翼翼,也算是人如其名了。 那时候琉璃还是个热衷于玩“姑姑筵”的小小女娃,完全不明白堂堂襄阳伯嫡子为什么会如此小心拘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躲在庭院里独自饮泣。不过她还是很善良地走过去,招待他吃了一碗她亲手用草籽、桑果和树叶调和的“青精饭”。 “吃了可以成仙哦。”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他也一本正经地吃了,还赞她手艺过人,以后定是主中馈的一把好手。 “就不能不管做只吃管吃么?”这大概是琉璃生平第一个烦恼。 少年微笑起来:“古之贤媛淑女,无有不娴于中馈者。这是女子的本分所在,正如身为男子就要支撑门户,在这世上做出一番功业来。” 说这话时,他的手搭在膝上,握着衣上所垂的玉珮。这是用极莹润的白玉所雕的鱼龙珮,取鱼能化龙之意,是世家子弟最喜佩戴的款式之一。 琉璃瞅了瞅那玉珮又想了想,觉得两手扶撑门框还是枯燥多了,于是又默默摘起草叶来。 李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完全不知道。不过那树叶和树枝所做的碗筷却齐齐整整放在地上,下面还垫了一张绿油油的蒲葵叶,大概是提醒她“君子无案不能食”吧。 因为这张蒲葵叶,琉璃暗自决定要多欢喜李谨些,也不用太多,不过至少要多过李谏。 李谏是李谨一母同胞的兄弟。真真正正的同胞,差不多同时从娘胎落地,长得模样也差不多,穿戴打扮都差不多,就连两人所骑的马,毛色也是同样的栗黄色。不过就算是琉璃这样年幼无知的女娃,只看走路说话的气势,也能把这眉眼酷肖的两个少年分辨清楚。 李谨拘谨,李谏跳脱;李谨小心翼翼,李谏飞扬跋扈;李谨像衣服的里子,李谏则是那花团锦簇镶金嵌宝的一面。 当然,在琉璃眼里,李谏再出众也比不过崔家五郎。不过人们都说,襄阳伯的嫡长子日后必能克绍箕裘,成为朝廷柱石。说这话时他们浑然忘记,究竟谁才是襄阳伯的嫡长子一直并无定论,襄阳伯也因此一直未能请封世子。 因为是孪生兄弟,即便出娘胎时是李谏先伸出一只脚,可也有人认为在里面的李谨才是先坐胎的那个。这长幼之序究竟是应该按照落草的先后,还是根据坐胎动早晚来排列,有识之士们众说纷纭,旁征博引各持证据,就连圣明天子也无法定夺。 不过能袭爵的只有一人。 大多人都看好李谏,襄阳伯自己似乎也更偏爱这个儿子些。襄阳伯夫人则更怜惜李谨,由于她出身高贵,外家势力也不可小觑。襄阳伯门下诸客都是聪明人,早早看清形势各择良木。李谏固然前呼后拥,李谨身边也有几个极可靠的谋士。随着两个少年日渐长大,眼看一场夺嫡好戏就要上演……突然,李谨死了。 至少十年之前,世人都道他是死了。 琉璃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正抱着一盆桑果大吃,吃得嘴角和手指都乌擦擦的。大姑母在一旁摇头叹气,并恐吓道:“如今襄阳伯的公子没也了,往后看谁敢娶你!” “此生必嫁崔五郎,除非潘安能再世!”琉璃很有志气地朝嘴里又塞了一把桑果。 “若是卫玠呢?”小姑母笑着问。 “卫玠?活生生被看杀的那个卫玠?谁要那种绣花枕头?!” 母亲也听得有趣,停下绣花针来提议道:“何晏也不错呀。” “呸,脸比我还白的男人?!” “那么你当真非崔家小五不嫁?” “横竖潘安已不可能从坟里爬出来……卢家大郎面有麻子,薛家小三有些轻佻,周五太肥,刘七太瘦,王十一比我还大三岁,却连首七绝都写不通顺……英国公新认回的那位世子瞧着倒是个少年英雄,不过老是阴沉着脸。”把常相往来的世家子弟历数了一遍,琉璃的目光变得坚毅无比。 “襄阳伯家的公子呢?”母亲问,声音里多少透着些担忧,“你同李谨不是很要好么?” 琉璃吮了吮手指,不解地抬起头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大姑母道:“横竖面貌都生得一样,论性情我看李谏那孩子还更好些。” 几个长辈又说了些话。琉璃一边吃桑果,一边把她们话里某些令人迷惑的部分拼凑起来,终于明白:原来李谨死了。 记起那张绿油油的蒲葵叶,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发出芽来。 315.第315章 这都是命数 不过琉璃还是把那盆桑果吃光了。 后来她又听说,李谨是被人杀害的,死状极为惨烈。 那天几个世家子弟相邀去京城城外狩猎。 除了李谨、李谏兄弟俩,同行的还有英国公世子李承恩、齐国公家的四郎崔成源、五郎崔成辅、薛将军的次子薛飒和连七绝都写不通顺的王十一郎王述。 七个少年各自领了扈从门士,浩浩荡荡往五陵原上去了。 同往常一样,他们白天游猎,晚上就扎营露宿,把酒欢歌十分快活。 直到某天晚上李家兄弟突然起了争执。 这兄弟俩自出生后就被人并列比较,自己也暗中较劲,却鲜少有这样翻脸无情的时候。 据说盛怒之下,李谏甚至拔出剑来劈向同胞兄弟。李谨躲闪不及,右臂被划出一道伤口,如若不是一个扈从眼疾手快将少主救走,只怕还会更加惨烈。 自这晚之后,兄弟俩就不再来往,营帐也离得老远。 其他几个少年试图调停,却完全无济于事。有人提出不如尽早返城,但李谏却执意道游兴未尽,更称自己断然不会因为某些虫蚁作祟就止步不前。 李谨也一反常态,似乎要与兄弟较劲到底。于是他们按照原计划继续东行,在延陵附近猎了雁鹅和野兔,当夜就宿在婕妤墓附近一个叫马家窑的小村里。 延陵是汉成帝刘骜的寝陵。李谏对此津津乐道,夜里饮酒时再三痛斥那位汉皇如何沉湎酒色、昏庸无能,不仅使天下饥荒民不聊生,更让大权落入外戚外氏之手,最后才闹出了后来的王莽之乱。 因为这些话太过刺耳,李谨到底无法维持风度,只用了一点饮食就匆匆告退。其他人也颇觉尴尬,过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 他们所住的是马家窑唯一的一家客栈。客栈掌柜姓马,是远近闻名的精细人。因为来了贵客,所以格外殷勤。头天晚上因为侍奉得好落了不少赏钱,次日一早他又满面堆欢地亲自捧来了铜盆热水。 他首先就去了李谨的房间。因为这是靠门边的第一间,而且给赏钱时,李谨是最大方的,笑容也最和气。 铜盆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其他人。 英国公世子李承恩头一个冲进来,他就住在李谨隔壁。接着是崔家兄弟、薛飒和王述也相继赶来。李谏迟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发现他醉卧屋中,用了两桶冷水才泼醒转来。 谁也不知道李谏醒来后看到李谨屋中的惨状,是否会生出一丝半丝的后悔之意。据说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前,望着地上那摊血迹和血泊里已不成人形的兄弟,突然哇的一声呕吐出来,一直吐到黄汤变作清水。 因为李谨的死状实在太惨了。 无论琉璃如何追问,崔家兄弟都不肯详细描述。许多年以后,崔成源才因为另一桩案子而不胜唏嘘地提起,当年俨然是疯子下的毒手,竟用铁棍或是别的钝器把李谨的脑袋打得粉碎,肩胛以下也遭到暴虐,就连身上所穿皮甲的铜带也被砸入肌体,看起来就好象对他怀有深仇大恨,非如此不足以泄愤。 一开始,此案被认为是盗贼所为。因为窗户是大打开的,李谨随身财物都被洗劫一空,穿在皮甲外面的锦袍也被剥走,就连头上的束发金冠也没被放过。如果不是那身特制的皮甲和右臂上仍在渗血的伤口,就算是李谏恐怕也无法辨认出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就是自己的兄弟。 马家窑附近向来不太清净。也许是某个独脚大盗夜探客栈,相中了李谨这个服饰丽都又清秀文弱的少年。手段如此暴虐,多半是因为这两年年景不好,对阔人的怨气也就更盛。 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 圣明天子勒令追缉盗匪,并赐金抚慰。襄阳伯抚尸痛哭了一番,便递了折子请封李谏为世子。襄阳伯夫人哭得更久一些,半年之后才张罗着给世子聘娶佳人。李谏并没有辜负双亲期待,才十五岁就成了策卫翘楚,如此风光竟盖过了兄弟身后所留的血腥。 真正悲悼李谨的,大概只有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扈从和谋士。其中最忠心的一个自李谨死时就再未露面,有人说他同主人一起遇害了,也有人说他是去追缉凶手,还有人说其实真凶就是他,毕竟禽鸟随时可以更换栖木…… 这些流言蜚语对襄阳伯府丝毫无撼,直到三年后,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回到京城。 就像琉璃担忧的一样,五月初九襄阳伯府这一场春筵果真是啼笑两皆非,教人下箸难。 名义上这是一场喜宴,珍馐佳肴一应俱全,新袭爵的襄阳伯李谨也热情慷慨、礼数周全。不过只要看着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来宾总忍不住想起另一张面孔——同样年轻俊朗,眉眼如出一致,而且更加神采飞扬。两张面孔在记忆中叠加起来,教人不得不叹息造化弄人。 “这都是命数,他家的命数!”琉璃的一个堂姐淄博郡主这样说,“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又所谓祸不单行,孪生子可不是什么恩赐。说来也怪,偏偏是他家总出这样的事,难道真是熊灵的报复?” “那可就真是老天无眼了。”另一个堂姐乐清县主恋恋不舍地收回窥向男宾一方的视线,“当年那分明是忠心护主之举,上天理应庇佑才是。” 淄博郡主不以为然:“那可是头高句丽的熊,只怕熊灵也不会服我中华管束。” 琉璃正手捏瓷勺眼瞅着金盘中雪似的的酥山思量从何处下手,听她们说起陈年旧事,不禁也侧耳倾听起来。 话说那还是贞观年间,太宗陛下亲征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安市城下数月不克,更遭逢了十五万靺鞨援兵。为了伏袭敌军,太宗亲自出营勘察,却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彼时正值盛夏,林中野兽出没频繁,那可都是辽东老林中极凶狠精怪的猛兽。太宗毕竟年事已高,竟险些被一头黑熊所伤。多亏一个亲随小校英勇机灵,将黑熊引而诛之,还找到熊穴,将穴中两只熊崽也铲草除根了。 这个亲随小校姓李名业成,是大将李世绩的一个远亲。先是护驾有功,后来在驻跸山一役中又立下赫赫战功,与白袍破阵的薛仁贵同时被提拔为游击将军,后来更是一路加官进爵,这就是第一代襄阳伯。 316.第316章 可想而知 传说班师回朝一年之后,李夫人产下了一对孪生子。 这原本是大宴宾客的喜事,却因他带回的高句丽俘虏的一句诅咒而败兴。 那俘虏诅咒说被他所杀的高句丽人将冤魂不散,被他所杀的熊女也会前来索命,这一对孪生子就是那两头被剁首的小熊所化,长大后必将使家宅不安亲族流血。 李业成起初不以为意,还用那两张小熊皮给孪生子做了襁褓。 不过等孪生子长大成人,他就困窘起来,不知应让哪个儿子承袭自己的爵禄。最后他只能乞求天子圣裁。 太宗为此事也思量颇久,朝臣谋士也就“先落草”和“先坐胎”孰先孰后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丞相大人排众议,称种子一经播入土中就生机萌动,所以应以坐胎为准,以后出生的那个为长子袭爵。 在李谨与李谏的长子之争中,这个由太宗认可的说法也一再被李谨的拥护者提出来。 后来李家又有过一些孪生子,不过要么不是嫡子,要么就是女儿。 再后来,李谨与李谏的悲剧终于发生了,果然应了那句“家宅不安亲族流血”的诅咒。 李谨被害后也有人窃议,做下那样狂暴凶残之举的,说不定真是山林中的熊。 不过谁也没想到,熊也可能附在人身上,除了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 那一年,成步堂来到襄阳伯府,李谏袭爵不久,正是少年得意英姿勃发之时。成步堂偏偏不合适宜地提起了三年前的旧案。两人聊了不久,李谏就请成步堂进入内室密谈。差不多过了三个时辰,成步堂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襄阳伯府。到掌灯时分,一个婢女发现年轻的襄阳伯自刎于内室,血还汩汩流动着。 在骚乱和悲痛之后,新的窃议悄然而起:李谏一定是犯下什么罪行,他宁可自杀总好过公开伏法带累家族名声。有关熊女报复的说法再一次不胫而走,甚至惊动了天子。 天子召成步堂问话时,凤城就在阶下玩耍。那时她只是个爱猎奇、爱说西域极西处故事的小女娃,颇得已故的贞顺皇后喜爱,时常被接入内宫。何况也没人会觉得一个低头编草叶的小女娃会对简单枯燥的君臣问答有兴趣。 不过凤城听得很明白,也记得很清楚。 “微臣只是问了襄阳伯几个问题。”成步堂这样说,并没有直接回答李谏究竟是不是凶手的问题。 成步堂的第一个问题是,李谏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李谨是在什么时候。 李谏回答说,就在夜宿马家窑那一夜,不过没多久就不欢而散。接着又补充道,那晚自己回到屋里饮酒,醉得人事不知。 “客栈掌柜说,回屋时李谏命亲随抱了两坛酒。不过次日在他屋中却有三个空坛。”成步堂说,“我提到这点时,他也承认因为酒兴未尽就自行去店中酒窖取了一坛酒,差不多是子时的时候,回来痛饮一番又醉得不醒人事。” “少年人总免不了荒唐。”天子笑得很宽容,“之前他避而不提此事,也是怕惹嫌疑上身罢。” 成不堂不置可否,只继续道:“酒窖在楼下,他的客房是在二楼。要去酒窖,势必就会路过李谨的客房。于是我问他是否去过李谨的房间,或是注意到屋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响动。因为根据仵作的检验,李谨差不多正是在子时被害的。当然,他说对此一无所知。” “喝醉的人听不见响动也是自然。” “不过却有人遇见那夜他在客栈外走动。看见他的是当地一个光棍,那晚正像平常一样想到别家田里找点口粮,正低头忙碌着,突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拍,抬起头来只见是位贵公子。那位贵公子满身酒气,穿着大氅又歪戴着一顶风帽,但是在月光下他还是看清了那张面孔,同时还注意到公子腰间莹润反光的玉珮。根据他的描述,可以确定是李谏没错。” “为何不能是李谨?” “微臣当时也不敢确定,所以那日在襄阳伯府才想请襄阳伯出示玉珮一观。那是当年太宗赐予第一代襄阳伯孪生子的鱼龙珮,由一块和田玉啄成,两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李谨那块通体无暇,而李谏那块龙眼上有块糖色,也就是俗称的画龙点睛。” 说到这里,成步堂遗憾地摇摇头:“想不到他拒不出示,更想不到他竟选择那样一条绝路。” 接着成步堂又说,李谏当时朝光棍询问客栈方向,问清后就朝客栈去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回来,也没人知道他去做过什么。不过客栈小二倒是记起,差不多也是子夜前后,他去院内小解回来,迷迷糊糊看到李谏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出客栈门去。 天子不再追问,成步堂也不再说下去。凤城虽然年幼也知道,这番话若流传出去会造成多大的丑闻。 然而丑闻还是传开了。并非谁敢多嘴,而是京城民众既擅长捕风捉影又富于奇思妙想,很快就把两兄弟的命运联想到一起,并断定杀害李谨的真凶就是李谏。既无嫡子继承,又遭丑闻缠身的李府从此一蹶不振。差不多在京城民众忘记这两件悲剧的时候,坟头春草疯长的李谨却突然出现了。 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站在太阳下影子同身形一般高大挺拔。 李谨归来后首先找到已入庵堂静修的母亲,母子相认抱头痛哭之后就上书朝廷要求恢复自己的身份。天子召之问话,发现在外漂流多年使文弱少年成长得精明果敢。回忆起当年之事,李谨感慨万分,只道与兄弟争执后心头无比难过,为避免伤手足情谊,令堂上老亲伤心,他前思后想决定索性放弃爵禄之争,抛下身份家世一走了之。在这十年里,他曾与游侠结交,也曾随胡商西游,见识越多眼界越开阔也就更不以当年的蜗角之争为意。这次回来听说家中惨遭变故才挺身而出。一番对谈进退得宜声情并茂,自然天子非常赐颜色。 317.第317章 何足挂齿 “无论凶手是谁,目的何在,阿齐都是为我而死。” 李谨感念刘家父子的忠诚,在袭爵之后便将刘齐的尸骨起出重新厚葬,墓碑上更是刻了“义士冢”三个大字;又将隐居乡下的刘齐接回府中颐养天年,起居日用一应如自己尊长。 于是京城城内又流传起襄阳伯府的佳话来。 如此重情重意年少风流又极富传奇色彩的襄阳伯,自然引得一干仕女芳心大乱。 这日春筵上,大半女宾的视线都绕着那袭朱色小科襕袍打转,无端冷落了其他少年。 琉璃趁机向崔家五郎递上个温柔抚慰的眼神,便专心攻克酥山酪海去了。 这襄阳伯府的酥山虽不如内造的精美,也没有用薄荷、留兰剪做花饰以增添风雅,滋味却是琉璃平生所尝最佳绝的,当真是又甜又凉,奶香醇厚入口即化又不带半点腥膻。 琉璃吃得眉开眼笑,不知不觉已是散席时分。 她扶着侍儿正欲登车,却有襄阳伯府的侍女捧了只朱漆食盒过来说是主人馈赠。 回去揭开一看,却是四色点心:酥螺、玉露团、糖酪杂果条和一块衬以小荷叶的生酥。 同筵上酥山一样,这些点心手艺平平,味道却出奇香甜,就连生酥也不觉其腻。琉璃赞了一回,才见食盒内还有小简一束,却是李谨亲笔: “区区岂为报,感君一饭恩。” 琉璃记起儿时那碗青精饭,不觉莞尔。 出于礼尚往来,她决定次日携两坛剑南春亲自登门道谢,顺便打听那些酥酪点心的秘方。 在和风吹细,花影扶疏的午后,有英俊少年科头抱膝坐于廊下,一边低声吟唱,一边漫不经心望着庭中盛开的八仙花——这本身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更有金色的阳光将那清俊的影子剪于廊中,如此寂寞又如此优雅,任谁见了也会不忍再踏步向前吧。 当然,堂堂大唐华阳县主除外。 与其遥赏,不如入画,尽管这幅画会有些不伦不类,特别是她手里还拎了一只装在竹蔸里的黑陶小坛。 李谨接过坛子,只是淡淡谢过,全无要趁机痛饮狂歌一番的意思。好吧,琉璃想,他确实不同于李谏,尽管容貌别无二致,现在也没有什么值得暗中垂泪,可这个人身上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于是她又一次很善良地坐下来,眼望着那些雪青色的八仙花,暗自琢磨着要如何既活泼又不失礼地把话带到酥酪配方上。 “昨日的馈赠真是费心了。”她说,“那样精致可口的点心,在别处却未尝过。” 李谨摆摆手:“区区细物,不值一提。” 通常说完这句话以后,人们就会谦逊而自豪地滔滔不绝下去,从自己厨娘的神秘来历说起,一直说到要荷花蕊里的露水一升和面或是白丁香树根中的蜂蜜半巢……最后总结陈词:“简便得很,不值什么。” 可琉璃忽略了一点:通常与她闲话的都是女眷,也不曾受过她的“一饭之恩”。 李谨既对刘家父子那样重情重意,自然也不会忘了儿时那碗“青精饭”。 “吃了可以成仙。”他重复她的稚语道,“不敢相瞒,当年某正是受了这句话的启发才大胆抛家而去,若非如此,或许早被杀人在那荒村野店里,又怎能有某的今日?” 琉璃不禁懊恼,怨自己当初为何说不出“五岳寻仙莫辞远,一生但入名山游”这样的句子。尽管意思大同小异,可要写入列女贤媛传以供后人瞻仰时,风雅一些总是更好。 “这么说,”她突然想起传闻,“刘齐真是代你而死吗?” 李谨的眼神瞬间黯淡:“他自小跟着我,听话本曲词最爱听忠仆护主的故事,想不到最后自己也做了忠仆。” “可是为什么?”琉璃不解道,“为什么被害时他没有反抗?那种乡野茅店,门板可绝不厚实,如果刘齐和凶手打将起来,理当惊动客栈里的其他人。可是不管店家,还是崔家兄弟等人,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就连住在隔壁的李承恩也毫无觉察,我瞧他打猎是一把好手,想必听力也应当过人,若有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定不会漏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时刘齐无法反抗。”琉璃摇摇头,“也许事先中了迷香或被点了穴,又或者……凶手是一个他无法反抗的人。” “那晚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李谨说,“阿齐也喝了。” “好吧。”琉璃想想道,“喝醉之后,不管是听不到动静,还是无力反抗都很自然。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想不明白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琉璃苦恼地皱起眉头,“无论怎么想,都有不通情理之处。” 说到这里,她突然以袖掩面:“原本不该罗嗦这些事,何况又是伤心事。” 李谨缓缓道:“当初既是按盗贼劫杀论处,便自然是盗贼劫杀罢。” 琉璃望着他:“可那些财物,是你出走时带走的罢?” 李谨默了默,承认道:“若无些傍身之物,以某一介纨绔少年,当初如何能安身立命?” “所以,盗贼在你房中其实搜不到几样值钱之物。”琉璃沉吟道,“若是因此杀刘齐泄愤,倒也能解释那尸首的惨状。不过,既然是为谋财而来,闯了空门心有不甘难道不该再搜几处吗?可其他人处却都一夜无事。” 李谨忽然微笑起来:“听到这几句话,倒让我记起行走江湖的那几年。” 琉璃粉面微红:“近来结识了几位朋友,都是跟着他们混说的。” 片刻静默之后,她微微侧眼觑向李谨:“你既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不会相信这是盗贼所为吧?” 李谨不语,只管眼望着庭院。眼下正是八仙花盛开的季节,石栏边团团簇簇,每一朵都有海碗大。 琉璃也看着那些花,突然道:“这便是扬州名种青狮子吧?” 李谨颔首道:“正是先祖父从扬州移来的青狮子。” 318.第318章 毫无疑问 “果然不错!” 琉璃欢欢喜喜地说道。 “听闻青狮子开时花大如盘,且花形紧凑团团如狮子所滚的绣球,更难得的是极美极罕见的天青色,正所谓清而不寒,媚而不俗。如今一见,真是与花谱上描写得别无二致。” 她又指向那丛花里的某一朵:“那自然就是狮子变了?” 青狮子已是八仙花中难得的名种,更令人称奇的是出于某种连花匠都不明白的原因,有时一丛青狮子里也会开出一两朵偏红色的花。 于是这种花又被呼做“狮子变”。 “不错。两种花色在阳光下看得分明,可入夜后看起来就是同一个模样了。”李谨轻叹一声,不待琉璃再说什么就坦言道,“当日阿齐假扮做我,的确也为了以防万一。” 琉璃虽已猜到,却仍不禁面露骇色:“为了世子之争?” 李谨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当日出走也是别无他法可想,只求能留得性命。” “可是李谏?” 李谨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艰涩地开口:“当初先父曾规劝某,退一步海阔天空。” 电光火石间,琉璃顿时心头敞亮。 她也听闻过鹰隼如育二雏,必将择优而育,而把较孱弱的那只推出巢去,只当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显然老襄阳伯在两个儿子中更看好李谏,当初的李谏也的确更有世子之相。不过碍于襄阳伯夫人和外家势力,他不便公开支持李谏,也不愿家族和门下为这场争斗过多损耗。所以李谨最好乖顺地听从父命,如果不愿乖顺,黑暗中也自有教他乖顺的办法。 难怪惨案之后,襄阳伯及时请封世子,却并不着紧追缉凶手。 想到这里,琉璃不禁不寒而栗。 “可是……” “可是什么?” 琉璃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可是凶手的做派还是有些费解。” 李谨耐心地望着她。 “你同李谏,单看容貌是十分相似,尤其是夜里,就像你说的,看起来就是同一个模样。”琉璃摇摇头,“你们同店夜宿,凶手就不怕行刺错人么?为什么不挑个你落单的时候再下手呢?” “毕竟所住的房间不同。”李谨道,“何况当时某手臂上还有伤,也算是个表记。” “如此说来,凶手定是一路尾随你们,对各种动向都掌握得很清楚。那么他又为什么会把刘齐误认做你?尽管换了衣裳,体格相似,躲在帐中假装是你还成,可一看面孔不就被戳穿了?” “夜里若不点灯,误认也不足为奇。” “不,当夜理应点过灯。”琉璃笃定道,“否则凶手的行为就更加古怪了。” “趁夜行凶,又如何古怪了?” “古怪的不是行凶,而是行凶后还要对尸体施暴。”琉璃犹豫片刻,尽管深觉由自己来重述那些血腥的场面实在不雅,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据说上半身被钝器砸得几乎不成人形,最后是靠身上的皮甲和右臂上伤口确认的身份。想那凶手既是奉命而来,行刺目的就是要世人都知襄阳伯府的李谨身殁,正该让尸首一望即知是你,为什么要毁其容貌呢?除非……” “除非他行刺后查看尸首,发现死者竟不是我,所以情急之下毁容冒充。”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把最彰显身份的锦袍和金冠除去呢?须知刘齐为假扮成你,才特意换上这身衣饰的。” 李谨怔了怔,随即抚掌叹道:“县主真是心细如发!难怪崔四……”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琉璃想也知道那崔成源在背后都会念叨自己什么,于是低眉笑道:“身在闺中,若不娴于中馈,必要有些其他消遣,实在不值一提。” 李谨微微一笑,想必也记起了当年那番对话。 稍后他提出那不过是虚虚实实的把戏,为的是让人更加笃信。 “初时一见尸首,他们必会大惊失色,细察后只认得出那身皮甲是我的,又见着手臂上的伤口,如此艰难才得以线索,于是便不会再多想了。” 琉璃摇头道:“那凶手是奉命行事,必向主人回报。这样自作主张,难道就不怕哪天你重现世上,反倒坏了主人的大事?更何况……” 她抬起眼来,正与李谨凝思的视线相对:“更何况,事发后老襄阳伯第一时间请封了世子。” 李谨迅速地移开视线。 琉璃也掉过头去,只盯着廊上那清俊的影子继续说下去:“所以,老襄阳伯和李谏都不知道,死去的是刘齐而不是你。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知道他杀了谁,也知道必须将尸首弄成什么样子。如你所言,确实是虚虚实实的把戏,比如右臂上的伤口。如果只是打算冒充你卧床装病以拖延时间,刘齐只需要换上你的服饰躲在帐中即可,为什么还要在自己手臂上拉上一刀呢?即便延医请脉,男子要搭的也是左腕而非右腕,更不必将右臂露出。那道伤口,只有验尸时才有用…… “之前你说那晚刘齐也喝了酒,许是醉了才未做反抗。可是,若早知会有危险,刘齐甘愿以身代主,这种时候,如此忠心耿耿的他怎会还有心思喝酒?纵使宁可一醉不醒,也会怕醉酒误事吧。他没有反抗,是因为心甘情愿……” “果然瞒不过你!”李谨忽尔长叹,“阿齐并非我杀,却着实因我而死,而毁其尸首的人也正是我。” “那么,如果没有猜错,想出这个主意的,便是刘齐之父?” 李谨缓缓点头:“他父子二人待我一片赤诚,知道先父的计较后,不惜舍身相助。若非如此,即便我远走他乡或投入空门,也仍是隐患。外祖、舅父尚在,纵是先父怜我乖顺,我那兄弟也未必容得下肉中之刺。” 琉璃看着那影子在木板上微微颤动。 她又略坐了片刻才告迟。李谨起身送她,步伐不紧不慢,仍是当年大家子弟的从容气度,腰间所悬的玉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319.第319章 一直等着 仍是那块鱼龙珮呵,这样才一动念,琉璃便停住了脚步。 李谨询问地一扬眉,见她眼盯着自己的玉珮便笑道: “或许听说过罢?这便是太宗赐予我家先祖的鱼龙珮,一式两块。还有一块是我兄弟的,自他去后就一直由家母收着。” “原来如此……”琉璃朝前走了几步,忽道:“你家那几样酥酪点心滋味妙不可言,不知可有什么秘方容我偷师?” 李谨闻之而笑:“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选材考究了些。当初我随胡商游历西域,发觉番邦的牛羊无论是产奶还是肉质都与中原不同,想来也是一方水土的关系。” 琉璃颇为失望:“若要从西域运来,却比千里送荔枝更麻烦些。” 李谨慷慨道:“如今我这府里养了几头车迟国的母牛,吃的虽是本地草料,产奶倒还保留了几分西域遗风,可惜每日出产不多仅够自用。若不嫌弃,往后再做酥酪点心时我便命他们多备一份……” 琉璃垂首谢过,又道:“襄阳伯不必如此客气。酥酪虽能补人,过多却也无益。眼看这天气渐热,倒不如多饮些苦茶呢。” 李谨微微一怔,不再多言。 送及中门,拱手施礼后他突然又道:“若要酥酪鲜甜不膻,还有个法子。调味莫用蔗糖,搅拌蒸煮待它成形后,淋上蜂蜜吃即可。” 琉璃再次谢过,由侍女簇拥着出门登车而去。车帘一垂,眼泪几乎也要垂下来。车内设有紫铜胆瓶一只,也插着数朵八仙花,却是雪白的“赛琼瑶”。看这普天下的八仙花都生得这般粉团似的,唯有花色不同,却又偏偏爱变颜色教人时难分辨,正如某些孪生兄弟…… 如果其中一个满身酒气,穿着大氅又歪戴着一顶风帽,之前从未见过他的乡下光棍怎会知道他是谁呢?毕竟两张面孔是一模一样的,腰间的鱼龙珮也是一模一样的,只除了一只的眼睛带有糖色。 只因为他询问客栈怎么走,又真朝客栈方向去了,人们就相信他真的回客栈去了。如果他只是这样问问,稍后走到某个隐蔽的树丛或是田垛后面再拐个弯离开,谁又知道呢? 再稍早一些,客栈小二小解回来,迷迷糊糊看到李谏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出客栈门去——他看到的真是李谏吗?还是从李谏房中出来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有着同李谏一样的容貌,一样的鱼龙珮。当李谏醉倒时,他偷偷进入李谏的房间,调换了足以证明身份的玉佩。 为什么? 正如为什么他要刻意向那光棍询路? 琉璃很想找到一条既合理又善良的理由,不过她很清楚只有一个理由。 “……正如身为男子就要支撑门户,在这世上做出一番功业来。”当年看似孱弱的他,其实如此笃信不疑,所以他既不会逃形江湖,也不会遁入空门。假死只是一种策略,一个布局,他一直在等待有人能发现其中的蹊跷。 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或许,如果成步堂或是别的神捕没有察觉,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讲一个被构害的故事。只需要提到李谏的鱼龙珮,无论李谏最后是否拿出,都会被指称为凶手。哪怕是怀疑和风言风语,也足够了。 到最后,骄傲如李谏仍会选择自尽吧。 琉璃不知道这个主意究竟是那位姓刘的老谋士筹划的,还是李谨自己的主张。不过她想起幼时花婆婆曾同她说起的一个故事,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每年季春,总有许多鲤鱼逆流而上朝龙门山顶游去,其中幸运者能跃过龙门山顶那道石梁,随即被天火烧去鱼尾化身成龙。大多数鲤鱼都会在历尽艰险的溯游中受伤、死去,极少有能跃化成龙的。却说有条最下等的青鲤,单薄力弱,原是在最下层为众鱼唤气垫身的,眼看同伴死的死伤的伤,就连最神气的金背银鳞黄河鲤也未能跃过龙门,心中便寻思起来:何不借力一跃?恰巧龙门河心有块巨石,受河水冲刷浪花飞溅几十丈高。这青鲤猛然蹿上浪峰,又用鱼尾猛击浪头,一跃而起,竟一举跃过龙门化身成龙。 “老伯爷若是想要一个能克绍箕裘的,倒也算得偿所愿。”琉璃轻叹着掀起一角帘子,看那街景从眼前飞快掠过,心知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走这条路了。接着她又想起那些美味的酥酪点心和李谨最后所传的秘方,终于泪盈于睫。 接下来的几天,在京兆尹的指挥下,京城万年两县县尉忙得人仰马翻,倒是捉了好些与通缉文书里描述相似的可疑之人。不过一经审问就发现他们要么时间不符要么另有人证,很难被指控为新城、永宁两坊血案的凶手。 于是坊间传闻越演越烈,竟将那凶手传成一个既会飞檐走壁,又能于千里之外投绳取人性命的绝代高手,而那两头打着双联结的丝绳更成了阎罗亲赐的勾魂索,正是叫你三更走,留不到五更。眼见京城城内人心惶惶,大热天里着交领乃至高领胡装者日益增多,更有人建言京兆尹不如先停了城内各布店绸庄的买卖以防万一……就在这即将惊动天听的关键时刻,有两位年轻官吏挺身而出,用一个大胆而奇妙的推想解决了谜案,安定了人心。 这两位年轻官吏自然是大理寺少卿崔成源与刑部录事全尔同。 崔成源首先沉痛检讨了自己之前的误判。 “没有什么随身携带酒壶的凶手。”他说,“其实真相很简单。邹二郎死于剑下,邹大郎则死于绳索。” “还有古丽。”宝瓶提醒道。 “古丽?哦,那个小乞儿。古丽也是被绳索勒死的,不过她的死不重要。”崔成源捏起瓷勺,从水晶碟里舀出樱桃来,缓缓加入冰镇好的酪浆并慢条斯理地搅动着,“能够道破真相的还是永宁坊那两具尸体。” 宝瓶使了个眼神,一个伶俐的小使女就走过去从崔少卿手中拿走冰盏,并替主人致歉道:“今日樱桃忘了湃水就呈上来了,郎君请稍待待。” 320.第320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戏弄你?” 琉璃又笑了。 “若是全二郎连区区几个暗号都无法识破,还是早早抽身退步为好。须知我所探听到的消息,可是相当骇人呢。” 全尔同冷哼一声:“我这里也有些线索,不妨做个交换。” 两人对视片刻,到底是全尔同宽宏大度不与小女子计较,一五一十将慧印所说的女鬼故事重述了一遍。 他是指望以诚换诚,谁知琉璃听罢只是一撇嘴。 “还当是什么呢。张大妈的外甥女陈四娘家的小豆子的干哥哥的大表婶的六闺女说得可比你精彩多啦!”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全尔同清清嗓子,又讲道圆海挂单开善寺竟是因为悟本爱才的缘故。 “虽说悟本是闭门不出,可也保不准两人私下有过往来。” “可不是。”琉璃微微颔首,“没准某日早课之后,悟本就走下去将圆海头上打了三下,再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全尔同略加思索便豁然开朗:“是了!打三下者,是暗示三更时分;倒背着手走入里面,是教他背人;将中门关上,即是教他从后门进入……呀,不对!这开善寺无论正殿偏殿都哪得什么中门?” 一抬头,只见琉璃已笑得见眉不见眼。 对矮柜里曾装有什么,琉璃也毫不在意。 “隔了这么多天,若真留有什么线索,也早被消干净了。” “我倒想再检点看看。”全尔同沉声道,“或许有些东西旁人看不出价值,却是凶手眼里的珍稀之物,为此不惜取了悟本性命。”成步堂有云,凡谋杀者,不外乎仇杀、情杀与劫杀三种。他想来想去,能与悟本扯上瓜葛的也只有劫杀了。 琉璃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怜悯。 “如果真是谋财害命……人都杀了,凶手还把那宝贝留在矮柜里等利息么?” “或许……来不及转移?又或许值钱的就是那只矮柜?” “紫檀?黄檀?海南沉香镶螺钿的?”琉璃连连冷笑,“且不说这穷寺哪得如此贵重之物,就说为谋这只柜子,先将人不动声色害死了,又不敢搬走,凶手图的却是哪样?索性扮个强盗闯门多好。” 全尔同想想也有道理。何况那慧印绝非眼拙之辈,当初悟本才刚一坐化,手中的金蟾子佛珠就被收了去,若真是只沉檀柜子未必能在那破禅房里稳放这么些年。 最后,还是墙缝让琉璃收敛了笑容。 “真的没有特别的气味?”她颇为不满地看着全尔同,“你就不曾尝尝味道?” 全尔同初觉愤慨,转念想到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也曾亲自尝过多种不明之物,遁世又暗自惭愧起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立刻将抠过墙皮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塞到嘴里,细细咂摸了两下。 不咂摸不打紧,一咂摸心里就是一惊。 “甜……甜的!” “甜的?”琉璃也为之一凛,“当真是甜的?是细细的甜?润润的甜?还是略带酸味的甜?又或者是甜中透了些辛辣?” “甜就是甜呗。”全尔同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些像果子露。” 琉璃蹙眉垂眼,苦思冥想起来。 “甜味么……莫非是巴戟天的根研成粉和了天仙子?又或者是五灵脂?黄精虽甜,却也掩不住细辛的辛味。何况这几样的毒性甚缓,敷在墙上一年半载也难坏人性命。难道竟是西域或天竺传来的罕见之毒?嗯,听说吐蕃有一种以婴孩血和人骨灰合成的毒药,烘干后也是甜丝丝的,不过却是教人癫狂自残而亡……怪哉!怪哉!难道是我推想错了,毒药竟不是抹在墙壁上的么?” “噫,投毒在斋饭茶汤里岂不更方便?” “斋饭茶汤是统一供应,大小和尚分到的都一样,每日为悟本送饭的弟子也不同,这样投毒要么很难控制,要么又太容易被发现吧。何况——”琉璃白了他一眼,“那样清汤寡水的斋饭里撒点毒药,只要吃一口就能发觉不对劲吧。” “不是也有无色无味的毒药么?” “有是有。最常见的就是砒霜。不过,砒霜若是一次性致死,死状会很狰狞;若是日积月累的中毒,印堂、眼窝、牙关和指甲都会变成青黑色。你瞧悟本像吗?至于其他几样无色无味的毒药可都是某些江湖门派的不传之秘……”说到这里,琉璃突然双眼一亮,“呀,难道悟本之死还牵涉到一个江湖阴谋?” 她又冥思苦想起来,还顺手拽了枝狗尾巴草在嘴里轻轻咬着。 “难道是唐门的‘白帝城’或者‘蜀山青’?可自从十年前枫华谷一战,唐门高手折损过半,从此一蹶不振,近些年来极少涉足江湖是非,怎么会突然来取一个和尚的性命?又或者是五毒教的毒蛊?说不定这老和尚少年时曾游历南疆,与苗女结下一段露水姻缘又对人家始乱终弃,却不知自己体内已被下蛊,如今就是蛊毒发作了!什么?悟本从未离开过京城?好吧,也可能是菩提会下的毒手。和尚对和尚,难免也同行相轻相嫉,听说当年玄奘法师就曾被摩揭提国那烂陀寺的上座嫉妒刁难,险些回不了中土,直到如今那些天竺僧人还想夺回经书呢。呃……不过京城高僧满地,要开杀戒也轮不到悟本呀。” 她喃喃自语了半晌,神态是如此严肃认真,全尔同想要出声打断都觉得不好意思。 “咳,我尝出这甜味好像是……” “是什么?” “柿饼。”全尔同有些羞愧又坦诚地说,“适才我捏过那只柿饼,这甜味就是柿饼上的白霜。” 狗尾巴草飘落地上。 “罢了、罢了!没有江湖人士来搅局是最好。”呆滞片刻之后,琉璃终于欣欣然道,“原本这案情就够扑朔迷离了,我可不想好端端一本《琉璃推案传》先变《游鬼寺》,又变成江湖异闻录。” 接着,她冲全尔同嫣然一笑:“对了,全二郎还不知道这开善寺在建寺之前就是一座鬼宅吧?” 321.第321章 过去的事 开善寺在建寺之前就是一座鬼宅,这可不是张大妈的外甥女陈四娘家的小豆子的干哥哥的大表婶的六闺女说的。 其实金城坊里的老住户,上了些年纪的都知道此地风水不好,有些不干不净,实际上之所以将家宅捐作寺院,正是因为有鬼作祟。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金城坊,也是一个春天……” 琉璃轻声道,“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二十年前的春天,好吧,不是也许,是确确实实没赶上。不过我们这样的少年,可以想着二十年前的春风该是更加的温软和煦。二十年前的这棵树……” 她拍拍身旁歪脖子的老榆树,继续说: “二十年前的这棵树,榆钱落了一地,铜钱大的一朵朵绿色的湿晕,活似吃不尽的菠菜冷孛托。老人家回忆中的二十年前的这棵树,还没长歪,至少没这么歪,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然而隔了二十年的烟火往回看,再青翠的树荫也不免沾着鬼气……” 全尔同激动道:“这么说本案同这棵树大有关系?” “这叫起兴,你不懂。”琉璃斜睨道,“接下来我就要说到二十年前在这郁郁葱葱的榆树荫下,一个丫头正蹲在地上捡榆钱。” 全尔同想不出二十年前一个捡榆钱的丫头同如今的案子能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能是榆钱饭中毒?不过听听倒也无妨,何况琉璃的气势也不容他不毕恭毕敬地听下去。 “这个丫头,就管她叫榆钱好了。榆钱正蹲在地上捡榆钱……算了,还是叫春桃吧,秋菊也行,横竖这个丫头不重要,就不要在乎她的名字了。” 全尔同很想问问重要的是什么,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不曾听出来。 “这丫头原本随家主姓韦,不过很快就要改姓向了。因为前不久家主韦大英病逝,她所服侍的主母梁氏就要改嫁给一个名叫向子集的书生。这丫头和其他奴仆一样,对主母在前夫尸骨未寒之时就做出这种浮浪之举很不以为然,却又不敢公开议论,生怕招致邻里非议。其实四邻八舍的人家早已听到风声,对此早就议论纷纷。 全尔同找了几颗石子摆在地上:“出场人物稍多,且容我记一记。” “邻居们很是同情那个死去的韦大英,尽管几年前韦家刚搬来时他们也挺瞧不起那副暴发户作派……” “几年前?不是二十年前?” “是二十年前的几年前!”琉璃叹了口气,继续朝下说,“韦大英原本不是京城人,祖籍在中州,少小就跟着父兄往西域行商,居然积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那时他族亲都已去世,自己年近不惑还是孤身一人,于是突然起了安顿之心,就在金城坊买下这一处宅子定居,又在西市开了个香料铺,却把生意交给手下打理,自己一心一意做起富家翁来。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讨一房……至少一房太太。在京城定居后不久,韦大英就娶了梁氏为妻。梁氏是万年县富户之女,当时只有十七八岁,生得还颇为貌美,因此很得夫婿宠爱。两人过了几年举案齐眉的神仙日子,想不到韦大英看着那样虎背熊腰的一条汉子,居然会有一天感染风寒后就一病不起。” “难不成他死得也有蹊跷?”全尔同立刻回想起一些老夫少妻的伦理惨案,“是了,刚才也说梁氏在前夫尸骨未寒时就要改嫁他人,这其中必定不简单。” 琉璃瞟了他一眼,却将话题一转:“话说韦大英在生前,最宠爱的是梁氏,最信任的却是他的同乡向子集。 “向子集并不是他的生意伙伴或助手,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书生,与韦大英也并非少小相识或是故乡世交。几年前……呃,二十年前的几年前,韦大英刚在京城定居不久,有一日上酒楼饮酒,突然发现墙上有一首题诗,墨迹还只是半干。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商人,却也看得出这字迹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笔力雄健入木三分,读读诗句又觉得各种酣畅淋漓,再一看落款,却是自己的同乡。恰巧这位同乡题完诗就醉倒在栏杆边,店小二随手一指,就让韦大英找到了他。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韦大英也是顶敬重诗人的,虽不能结交李太白、杜子美,碰上个怀才不遇的落第同乡也要好好礼遇下。说不定还用热水绞了面巾亲自为向子集醒酒呢。 “总而言之,从此两人引为知交。向子集想要继续应试,韦大英索性将他请到家里来住,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每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两人时常把酒谈心,亲如兄弟,梁氏过门后也从不避嫌,有时还三人一同赏花出游。韦大英突然病逝,梁氏自然万般伤心,也多亏向子集在旁开导抚慰。因此,举丧后不久就传出喜事,邻居们也并不惊奇,只是嗟叹韦大英这一撒手,万贯家财、如花娇妻、前半生各种操劳原来都是为他人做的嫁衣裳,又嗟叹梁氏的性子过于软弱,向子集又未免有趁虚而入之嫌。 “当然,也有人猜梁氏与向子集早有私情。毕竟一个青春佳人,一个风流才子日久生情简直是注定的,韦大英不过是这两朵鲜花下的那团牛粪。不过既然名满京城的名医白开心说韦大英是死于风寒,那么他就是死于风寒,只能说死的时机很是成人之美,而已。” “向子集原本就寄住韦家,所以婚礼也是在韦家举办的。那日黄昏,婚礼既成,宾客散去,梁氏与向子集携手走进装饰一新的寝室。 “韦大英曾经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他和他所居住过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墙壁用郁金兰椒和泥重新粉刷过,地板也由仆妇匍匐着擦得干干净净。韦大英喜好的金银器皿被撤换成更加雅致也更加昂贵的瓷器和玉器,从波斯带回的绣毯不见了,现在挂在那里的是一幅小李将军的孟春行乐图…… 322.第322章 活见鬼 “现在?” “二十年前的现在!” “二十年前他们寝室的摆设,你如何知道?” “这叫想象铺陈,你不懂。” 琉璃叹气道。 “我只不过是想把这件往事尽量讲得更生动些。难道你只想听‘婚礼当晚闹鬼了’这几个字?” “我想听听究竟是怎样闹鬼。” “好吧,当时两人吹了蜡烛正准备安寝,突然——” 琉璃顿了顿才说。 “我很想说突然有一股阴风吹动帷幕,青白色的月光照在红罗帷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况味,不过既然这是《琉璃推案传》而不是《幽明录》什么的,还是实事求是地照老人们的回忆说吧。突然——窗外响起一阵怒斥声,竟是韦大英的声气。 “两人惊疑不定,推开窗户望出去,竟看到院墙边立着一个黑影——据说不少奴仆也看到了——这个黑影,却是韦大英骑在马上。虽然只是昏暗庭院中一个隐约的身影,却又十足是韦大英的模样,就连伸手指点的姿态也同他生前完全一样。” “难道是韦大英的鬼魂嫉妒了?” “或许吧。据说韦大英当时口中大喊道:‘阿梁、阿梁!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明知故问,又有何益。”全尔同不禁同情起那鬼魂来。 “虽然无益,倒也把那对新婚夫妇吓得够呛。仓皇之际,向子集抓起挂在墙上的雕弓,朝那黑影射了一箭。他虽是书生,臂力倒也不弱,居然一箭射中院墙。韦大英的影子应声而倒。过了会儿才有胆大的奴仆点灯去看,却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寸半高的桃木小人,旁边还散落了些稻草。” “这倒真是奇了。只听说魂飞魄散,没听说魂魄会变桃木小人的。” “正因为此事太过离奇,向子集和梁氏更加惶恐,两人通宵点灯对坐到天明,第二天就请来高僧做法,要为韦大英安魂。全二郎,你猜请来的这高僧是谁?” “是谁?总不会是死掉的悟本吧?”全尔同嘟哝道,却见琉璃笑得很是狡黠,“难道……真是悟本?” “却是悟本的师傅,法号空行。” 空行禅师本在西明寺修行,于佛法造诣颇深,可惜大寺中人才济济,他年近古稀仍奄然于众。不知是为了感激他,还是想借他法力坐镇,没隔几天,梁氏就果断变卖家产和奴婢,又把这所宅子捐成寺院。在她的恳请下,空行遂成了开善寺第一任上座,数年后圆寂便由弟子悟本接任。 “至于寺主慧印,则是由空行推荐给梁氏的。” “原来觉慎说的那位韦家娘子,就是这个梁氏。”全尔同想起之前自己还感叹那是位虔诚信女,现在知道背后竟有这样的缘故,一时很是感慨。 “嗯,当年开善寺规模不小,空行禅师又带了许多弟子,俨然开山立派,可惜没几年就发生一场火灾。坊间还有人说这也是韦大英的怨念作祟呢。” “不知梁氏与向子集迁往何处?” “据说是回中州去了。纵使捐了大半家产,韦大英的遗产也足够他们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那么春桃呢?”全尔同又问。 “什么春桃?” “秋菊?就是那个丫头,她又是怎么回事?” “哪个丫头?”琉璃先是迷茫,继而又笑,“关那丫头什么事?我不过是捏了个角色,借她做个引子好说故事。难道要我干巴巴说:‘初,有商人韦大英者病逝,其妻梁氏改嫁同乡向子集,婚成,庭中忽现韦大英之影’?一点文采都没有的故事,你听么?” 全尔同默默地把地上石子拿走一颗,心道传奇文果然不宜在闺阁流传。 14 当然,不是寻常人的琉璃小娘子用各种记号折腾一通,可不是只为了讲故事。 “难道真相不是呼之欲出了吗?”等了又等,见全尔同仍顿在地上摆弄小石子,她终于忍不住提示道。 全尔同只是皱眉。 琉璃循循善诱:“不觉得韦大英的鬼魂出现得很诡异么?” “可你方才不是称,白大国手都说韦大英是死于风寒么?”全尔同一拍大腿,“是了,即便症状是风寒,可感染风寒的缘故也可以是被人所害!所以这才冤魂不散!那么悟本之死也定然是因为当年随他师傅空行在做法事时惹恼了韦大英!当年我们乡下也出过这样事,就在隔壁江流村。有个富户请来道士驱鬼,一开始倒是把鬼赶走了,没过多久那鬼又返回来,因为恼怒被驱逐,反倒更加凶性大发,将那一座庄子都扰得鸡犬不宁。万幸的是纯阳卓真人恰好路过……” 说到这里,他跳起来就要朝外走。 “全二郎要往哪里去?” “听说近日天津桥下来了个名叫燕小霞的道士,也是纯阳门下,专擅捉鬼,法力着实高强,我这就请他来瞧瞧。”全尔同说罢更相劝琉璃,“此案既与鬼魅扯上瓜葛,小娘子还是尽早抽身得好。想当初明崇俨大人千般聪明万种算计,还不是险些被恶鬼所害?此事不同寻常,不当耍子也!” 琉璃长叹一声,扶额不语,神情非哭非笑,看着又痛苦又诡异。 全尔同暗道一声苦也:莫非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已让那鬼魅钻了空子? 他茫然四顾,也找不到什么可用之物。正踌躇间,却听琉璃咬牙切齿道:“你胆敢怀疑我被鬼上身!” 全尔同慌忙避走,唯恐下一刻那纤纤玉手就变成两只青紫交加的鬼爪扑上来锁自己咽喉。 “躲什么?还真当我被鬼上身不成?” “孟难喝醉后,也总嚷嚷自己没醉……” 琉璃哭笑不得,只得伸手指向天上白花花的日头。 “鬼是至阴之物,最恐阳气。这会儿青天白日的,它哪敢出来?” 全尔同想想有理,终于信了。琉璃吁叹一声:“还好不是自证未患失心疯……” 见全尔同仍想去找道士,她只得继续循循善诱:“全二郎先别急,我先说个故事与你听。” 全尔同有点踌躇:“这故事能不起兴么?” 323.第323章 前车之鉴 琉璃又扶额不语,片刻后终于开讲。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却是发生在遥远的西域……” “西域?”全尔同立刻想到,“莫非韦大英当初在西域行商时还惹过什么祸端?” “不,是比车迟、龟兹、回纥诸国都更遥远的的西域,同韦大英也没什么关系。” 听说同韦大英无关,全尔同就有些兴趣缺缺,不过只要不起兴,琉璃讲起故事来还是很引人入胜的,于是他继续听了下去。 “话说那是西域极西处的一个小国,国中有一位极聪明的名士。怎么个聪明法呢?他国中诸如成步堂这般有名的捕头,遇着疑难时就会朝他求助,而他也总不会令他们失望。 “顺提一句,这位名士有位朋友,也常随他一起外出推案,却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然——”说到这里,琉璃不知为何笑眯眯瞟了全尔同一样,“这位朋友的存在,恰如乌云捧月,烘托出名士的天纵英才。” “有一回,一个商人来找名士。他神色苦恼,欲言又止,还是名士一语道破他的来意。” “不就是遇着麻烦来求助么……” “不要打岔。”琉璃抛了个白眼,继续道,“这商人姓贾唤八郎,家里开了个小当铺,足够糊口但是并不富裕,之前连一个伙计都雇不起。前些日子运气好,有个名叫丁四的少年情愿跟着他做学徒。这丁四虽然有点游手好闲爱四下转悠,不过因为工钱领得少也不抱怨,所以也颇得贾八郎欣赏。 有一天,丁四兴冲冲来向贾八郎道喜,说是国中有一位富翁新丧,留下大笔钱财。这富翁为人古怪,万贯家财不留给子女,却要资助国内的赤发男子。你知道的,西域胡人许多都是赤发碧眼。所以想要受这好处,还得经过挑选。 贾八郎碰巧也是一头赤发,于是他兴冲冲跑去参选,又极幸运地中选。不过和之前想的不同,他并不能坐享其成,而是要每天上午巳时到午时去一处城郊的别院,为那富翁抄大藏经祈福。在这两个时辰内他绝不能离开别院,但只要这么连续干上三个月,就能得到黄金千两。 贾八郎心里虽有些疑虑,却抵不过黄金的诱惑。此后两个多月里,他每日都按时去别院抄写经文,勤勤恳恳,诚心一片。突然有一天,他来到别院,却发现门户紧闭,门上贴了封条,还有吉宅租售的字样。原来这别院之前竟是租来的,如今租期已到,业主也完全不知道那富翁的事。他再去寻找那富翁的家眷,却发现也是人去楼空。” “这还用说?家眷自然是怕三月期限一到,就要拿出黄金万两给他,所以才早早搬走了。”全尔同摇头叹道,“罔顾先人、不诚不信,果然是蛮夷之地哩!” “为此,贾八郎才登门拜访那位极聪明的名士,而名士也不负他所托,很快就解开了这个谜团。” “什么谜团?” “你不觉得整件事相当匪夷所思么?” “当然。这种天上掉烙饼的好事怎能轻信?!” “同轻信没一文钱关系!你不觉得奇怪么,富翁的家眷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不想拿出黄金,大可以一开始就不选赤发男子来抄写经文。” “不是富翁的遗愿么?” “那为什么又突然失踪?” “反悔了呗。千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 琉璃一时也不知是语塞还是气结,瞪圆两只眼睛却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顿足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全尔同却只关心:“那名士最后可是替贾八郎将黄金索回了?” “这倒没有。不过他却替他们的国王保住了宝库。”虽然神色不太好看,琉璃还是要坚持把故事讲完。 “那位名士先是去了贾家当铺,询问了伙计丁四,又在附近逛了逛。他注意到拐杖敲在当铺附近地面时发出的响声与平时不同,又注意到伙计丁四的裤子在膝头磨得很旧。更要紧的是,贾家当铺所在的位置,与一座皇家宝库只隔了一条大街。原来,所谓的富翁和遗愿根本是子虚乌有,伙计丁四和富翁的家眷是一伙盗贼。他们施计骗贾八郎每天离开当铺两个时辰,而他们就趁机在当铺地窖里挖地道,预备洗劫皇家宝库。多亏贾八郎发现不对劲就来找名士帮忙,若再迟两日,只怕就被他们得手了。” “原来如此。”全尔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会儿又试探道,“现在我可以去请燕小霞道长了么?” 14 琉璃大怒:“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 “正如那位极聪明的名士所言,大凡看上去玄而又玄,匪夷所思之事,其实背后的真相都很简单。譬如贾八郎这故事,盗贼们故弄玄虚,不过是为了将他支出当铺。而韦大英闹鬼一事,显然也有这么个圈套在其中。” 见他还是一脸浑沌,她只得再提点道:“你且想想,此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梁氏改嫁向子集呗。”全尔同想了想,补充道,“最终是迁回中州了。” 琉璃深吸一口气:“你再想想,此事最终得利的是谁呢?” “梁氏与向子集呗。” 琉璃几乎语带哭腔:“难道不是那些僧人么?” “也是。”全尔同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最得利的确实是空行禅师,”平白得了这么大一座私寺,又从普通僧人升为上座。假使出家人也讲究个出人头地,那他可算是熬出头了。” 这时他才真正恍然大悟:“难道所谓的闹鬼,其实都是有人捣鬼,为的就是让梁氏将家宅献出为寺?” 琉璃敛去泪光,欣慰地点点头:“闹鬼后梁氏能在第一时间去请空行做法,必然之前就是相熟的。之前韦大英病逝,也需做水陆道场,那时候空行等必然也经常出入韦家。只要买通一两个奴婢,在婚礼当晚装神弄鬼实在也很容易。只怕是用稻草扎了匹马,安上桃木小人放在院墙下,灯光或月光一照就成了鬼影,再有人装作韦大英的腔调喊上几句就更活灵活现了。前夫尸骨未寒,梁氏就琵琶别抱,与向子集必然心中有愧,一时惶恐也不会细究。” 324.第324章 漏算了一步 “是了!向子集一箭射倒了草马木人,所以鬼影也就消失了!” “而后空行来超度亡魂,想必也对梁氏夫妇进行了一番蛊惑。梁氏受到这番恐吓,加上心有不安,终于将家宅捐出。” “这空行可算是走火入魔了。” “他要么是想自掌一寺,要么就是韦氏宅中必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所图。” 虽说是要么,琉璃的口气却很笃定。 “当年穆帝临朝时,有两大酷吏当权。那两个家伙一个嗜好珍宝,无论是天子亲赐还是代代家传,都能给人罗织个罪名把东西套走;一个贪恋美人,也不管是宗室美妾还是富家娇妻,只要看中就先问那倒霉夫主一个不赦之罪。” 琉璃缓缓回忆着自己听来的传说。 听说那短短数年里,许多官宦和大富之家都横遭劫难,有些人家甚至一门尽灭。 当时金城坊所居的富户,除胡人外,许多都因各种冤狱没入囹圄,家产也被查抄一空。 尽管这开善寺先是烧过,如今又落魄得连偷油婆都养不活几只,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总归比马大。 据她观察,这地势、面积、营构,还有前院正殿所用的木材可都不是寻常人家所有。 “韦大英买下的这座宅子,一定是某个倒霉的大户人家被官府所没再发卖的,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藏着珍宝呢。” “原来如此!那么悟本之死也与秘藏有关咯?” “这是自然。也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不过应该还没找到那东西。” “这又怎么讲?” “因为悟本死后那几天,寺中并没有报出有东西丢失或是其他变故……” “说不定凶手便是寺主慧印,故而能够瞒下。” 琉璃露出一种“就知道你会这样想”的得意之色。 “如果凶手是慧印,寺中这几日就不会闹鬼了。正因为不曾得手,所以凶手还需要装神弄鬼。就像当年那样,先弄得人心惶惶,再制造点乱子然后浑水摸鱼就很难被识破了。当然,他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一步。” “哪一步?” 琉璃投来谴责的一眼,便既端庄又羞赧地垂下眼帘。 “他呀,一定未曾料到我会过问此事。”她这样说,随即又补充道,“当然,这也多亏了全二郎先起了疑心,正如那故事里若是没有贾八郎来登门拜访,那位名士再怎么聪明也万万想不到在什么地方会有盗贼在挖地道呢。” “若全某不曾记错,实在是小娘子邀约在前。”全尔同实事求是地提醒道。 “嗯,话虽如此,可若要写成传奇文,全二郎也得派上些用场才好呢。”琉璃眼珠一转,“说起来不知道你的身手比起那圆海又如何?” “这得比试过了才知道……这么说,凶手确是圆海?莫非他也会拳脚功夫?”想到江湖上“天下武功出少林”的说法,全尔同不禁眉头深锁。 “人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嘛。适才我瞧他泼水时动作很是利落,准头也好,心里有些怀疑,却不知到底能有几成功夫。不过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至少真动起手来不能被他反制住。唉,都是上回香丫头惹得祸,如今五郎再不肯把亲卫借与我用,否则对付一个小和尚还不是手到擒来。” 既然脚边没有多余的小石子,全尔同也就暂时不打算追问香丫头是谁,五郎又是谁,他们与本案有牵连么,还是单纯的起兴之类……他只是言简意赅地告诉琉璃,自己家传一套“捉刀拳”乃关二爷当年在楚地所创,可以空手入白刃,当年取襄樊杀庞德除了青龙偃月刀,这套拳法也是功不可没。 琉璃闻之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愁:“关二爷接着可就失荆州走麦城了……” 对此,荆州父老早有各种喜闻乐见的解释。诸如关二爷双拳难敌曹孙四掌啊拳法得意必然兵法失意啊当年在曹营曹大嫂给关二爷蒸的马齿苋包里搁了十三香软筋散,听听这名字就比十香软筋散更霸道……全尔同比较喜欢的说法是当时战况正激烈,突然有个小校驰马飞奔而来大哭着报了张三爷的死讯,关二爷一时气血翻涌神思紊乱,不提防被吕蒙一掌劈在胸口,只觉得舌尖一甜就喷出道血泉来。这完全不是三十六路“捉刀拳”的错。 “你若有把握那是最好。”琉璃用一个掩在袖子下的呵欠表示自己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 “那么凶手确定是圆海了?” “八九不离十。如我料得不错,他也一定是冲着这寺中的秘藏而来,所以才搁着著名禅林不去,偏偏要留在这座小寺里,就算欣赏他的悟本已经圆寂,无人可讲经论道也迟迟不肯离去。” “这就是有动机了!” “既然悟本对他很是欣赏,想必不会设防,说不定两人还曾经私下论道。他所住的僧房与悟本同在一院,他又经常同其他沙弥一样做些洒扫的庶务,进进出出都不会有人注意。” “这就是有机会了!” “再看他身手利落、反应敏捷,偏偏又长了张甚是老实的面孔。呵,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家伙最得提防了。” “不过他是怎么装女鬼夜啼的?” “男人要是捏着嗓子刻意模仿女子,声音也会变得尖利。何况是那样飘忽哽咽的哭声,又是在夜里,僧人们惶恐不及,哪里还会去细细分辨。” “那泥瓦张所见到女鬼呢?” “那也是半夜里恍惚的一眼。面具、假发什么的,东西两市均有出售。” 全尔同想来想去,确实再没有不可解释的疑团。 “只可惜,”琉璃却突然叹气道,“这些都是推想,完全没有证据。” “不如我设法去搜他的僧房。”全尔同提议道,“他既还要扮女鬼,假发面具什么的必然还没有丢掉。” “哪有这么笨的人?”琉璃白眼道,“这种东西,通常只会藏在和自己毫无瓜葛的隐秘处吧,要么也是用来陷害他人。” “那么就引他入瓮。故意抛出些线索,暗示秘藏在哪里。我们先埋伏起来,待他来寻时自可人赃并获。” 325.第325章 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可知他在找什么秘藏?金银?珠宝?古董?秘籍?还是一张藏宝图?” 琉璃又摇摇头说。 “何况他就是寻来,也可以说是无意中发现线索好奇所至,如何能证明悟本是他所杀?” “他既装鬼,咱们也装鬼吓唬他。”这一招也是成步堂曾经用过的,许多做贼心虚的凶嫌不禁诈就一五一十招认了。 “若他不招呢?” 全尔同无言以对。 “还好我早有准备。”琉璃微微一笑,揭开元宝蓝上的盖布,从一堆香烛下掏出一只白瓷小瓶。 全尔同攥着白瓷小瓶,手心有些微微冒汗。 瓶子晃动时隐隐有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也拿不准自己到底要不要听琉璃的吩咐,寻机将这药让圆海服下。 如果是坏人性命的毒药呢? 如果琉璃根本就与圆海相识,只是设了个圈套要借他全尔同之手除去那和尚呢? 琉璃到底是什么人? 圆海又是什么人? 也许他们都同开善寺内的秘藏有关?琉璃只是想独占宝物。 当然,说不定琉璃想要除去掉根本就是他全尔同,那和尚只是一样道具,就如这瓶不知明的药一样。 一旦圆海真的吃下这药,必然会七窍流血而死。圆海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全尔同就此变成杀人凶手,前途和性命两样不保。 越回想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所破获的各种疑案,全尔同心下就越发忐忑。 此时他已站在开善寺夜深人静的后院,尽管漆黑一片,但凭借练武之人总是超越常人的上佳目力,他很清楚自己距圆海所住的僧房仅有三十步之遥。 原本慧印老大不情愿让他与孟难留宿的。但闹鬼之事已被撞破,孟难酒醒后又一副气哼哼蛮不讲理的架势,俨然只要顶撞一句就要火烧开善寺来寻找师妹。全尔同少不得向两边都说了些安抚的话,又端出长安县署的信誉让慧印相信,若是夜里再来女鬼作祟,他们两位官差定会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慧印苦着脸命觉哉与觉行替他们收拾出一间荒废已久的屋子。说是收拾,也不过是扫了扫灰,换了床褥子。那门框窗棂天花板上结的蛛网比之前悟本屋里的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两个沙弥显然也是以悟本师傅为楷模,笤帚抹布总是轻巧绕过,丝毫不曾打扰蜘蛛们的宁静生活。 既然是暂住,全尔同也不愿多计较,反倒赞了几声小师傅慈悲为怀。孟难对此不以为然,待两个沙弥合什告退后,便一巴掌把榻脚半边蛛网掸到一旁,冷哼道:“但任虫蚁横行,倒不见对我等住客慈悲为怀。” 他一肚子牢骚,早早就翻身躺下,独自占了大半张榻。全尔同也满怀心事,袖里一白瓷小瓶真如爆碳般烙得人坐卧不宁。 一开始,全尔同是打算趁大家一起用斋饭时下手,只要将瓶塞那么一打开,再佯装路过跌倒轻轻一洒……可惜瓶里装的不是水剂也不是粉剂,而是三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圆海会把它当成水煮青豆夹起来再眼皮不眨的吞下么?或者那碗照得出人影的萝卜汤在药丸融化前都能让那一团黑色看起来像碗底的烧痕? 后来他又想打水缸的主意。供僧人饮水的水缸有两只,一只在野草丛生的灶房专为烧饭而备,一只就在后院檐下,平日里无论是僧人自饮还是款待香客都是从中取水。再大再黑的药丸丢进满满一缸水里定如石沉大海不见踪迹。 “毕竟其他人总是无辜的。” 同理,灶房的水缸也不可用。他还想过把药弯碾成粉涂在圆海所用的碗筷上,但是所有的碗都是白色粗陶碗,所有的筷子都是青竹筷,就算每日负责斋饭的智恒也未必能分辨得清。 这时他就恨自己未遇名师,不曾学会传说中神奇无比的点穴功夫。否则只消双指一并,疾风般朝圆海肋下胸前点上数点就让他变成一尊木偶泥塑,张着嘴巴任由多少药丸被塞进去。 “若是会了这招,还要这东西做甚?”他苦笑着看看自己的手。 不过一想到所有的法子都不可行,他又突然开心起来。 “如此便不算咱言而无信有负所托哩。或者就说下了药,是那和尚侥幸不曾中招也成。” 于是他决定找个地方把这只瓶子销毁掉。尽管留起来找人验查并顺藤摸瓜搞清琉璃的真面目是更明智的选择,但一想到也许有人会质疑他为什么会有这瓶毒药,报官后却又找不到那神出鬼没的琉璃…… “小心驶得万年船哪。”他嘟哝着,摸黑朝灶房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野草,有枯木,有断墙,白日已是人迹罕至,夜里就更当安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刚走到那棵歪脖榆树跟前,他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自灶房间传出,接着就发现徒有四柱毫无遮掩的灶房中有一个瘦小的黑影晃动着。 他心头一凛,刻意将步子放得更轻。 黑影并没有被惊动,兀自在翻找着什么。不过要么他原本就是轻飘如物的鬼魅,要么就是很熟悉灶房的摆设,居然一次都没有踢到乱七八糟堆放在地上的瓦罐陶瓮,也没有被墙角的劈柴绊倒。直到全尔同悄无声息地潜到背后,这黑影都在耐心细致地在灶台上摸索着。 “逮着了!”全尔同低叱一声,双手已紧紧扣住黑影瘦削的双肩。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人体的微热,这让他更加安心,也更加勇猛,在发觉对方只是瑟缩而毫不反抗之后,甚至能腾出一只手去腰间摸索火石。 “别,千万别点亮。”黑影小声央求道,“全爷就饶了小僧这回罢。” 虽然看不见脸,全尔同却很快辨出这是小沙弥觉行的声音,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听上去比平时更加畏缩可怜。 “怎么是你?”他将火石放回,隔着幽暗的夜色质问起来,“三更半夜,你为何一个人到这里来?来做什么?若敢有半句谎话,就算我能饶你,寺主同佛祖也饶你不得!” 觉行怯怯回道,自己只是出来寻圆海师兄的。 “圆海?”全尔同大惊,“他竟不在僧房里么?” 326.第326章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话说,若有两人一同吃饭,所用饮食完全无二,餐后不到两个时辰,其中一人竟然一命呜呼,这是什么缘故呢?”宝瓶这样问。 “缘故可就太多了。”琉璃只回了这么一句,眼皮都未曾抬一抬。倒不是她有意怠慢,或是同往常一样故弄玄虚,等着人来殷勤追问,实在是眼下棋局劫争正紧,眼看早盘踞了大半江山的白龙竟被些零星的黑棋割得鳞片纷飞,不由她不专心起来。 执黑子的端王也不肯多言,只念了声佛道:“这便是暇满难得,寿命无常了。” 宝瓶冷眼瞟了瞟这两人,又瞟了瞟越来越胶着的黑白两色。想必是为了将这激烈的战况瞧得更分明些,不谙棋道的她朝棋盘慢慢俯下身来。想必看得入迷的她也忘了自己怀中正抱着刚刚睡醒的七斤儿,而将满周岁的婴孩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看到的一切都抓在自己手中。 “胜败乃兵家常事,两位请重新来过。”她充满歉意地笑笑,同时忙着掰开七斤儿粉嫩的小拳头,“乖孩儿,这是棋子,可不是铁莲子……” 七斤儿挥着小拳头笑得咯吱咯吱,完全不知自己刚刚毁掉了一盘可能载入《历代珍珑谱》的棋局,也完全不知琉璃暗暗抚了下袖子,决心不把袖中那只琉璃眼珠会眨巴会报时的赤金小公鸡拿出来献宝了。 “阿弥陀佛,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端王将地上散落的棋子拾起收在匣中,提议不如算个和局。 琉璃点头表示同意,面上却露出不太情愿的神色,以示自己方才还有控局之力,肯算和局不过是为彰显堂堂大唐华阳县主的宽容大度。接着她就想起了什么。 “有谁死了么?” 闲极无聊的闺阁仕女总要找些消遣。有人写诗,有人绣花,有人荡秋千打马球,有人爱躲在曲江池头莲叶丛中朝俊秀小郎抛莲子……琉璃的消遣却是给人讲西域极西处的故事,以及琢磨某个死掉的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这原本是六扇门的差事,不过既然她肯纡尊降贵,旁人也不便打扰雅性,一来二去,倒真让她琢磨出了几桩命案端详。于是她益发踌躇满志,有时提起天下第一神捕成步堂来,也只是淡淡呼之为“成十郎”,让人不免疑心那位神捕是不是也常登门朝她讨主意——就像她常说的那些西域极西处故事一样。 宝瓶就是众多热爱西域极西处故事的听众之一。尽管照她的脾性和家族惯例,无论谁死了都只需要把仇家找出来,或梅花针或化血镖有什么都招呼上,把人变成筛子或针插再洒点化尸水是多么的干净利落。不过京城毕竟不是江湖,何况就如琉璃所说:“你总要找对仇家呀,杀错人了怎么办?” “血债血偿,他的后人自会来为他报仇。” “然后你就被杀了么……” “我有七斤儿呢。”看看膝上娇儿,宝瓶又郑重思考起来,“或许再养几个更可靠些。” “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杀无尽也么?”琉璃瞠目结舌,说终于明白所谓的江湖世仇是怎么回事了。 端王说这是冤冤相报,不好;又说世间因果皆是定数……为了说明这两者之间既相悖又相关,他颇有耐心地引经据典,也许是引用太多,到最后就没人关心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了。 这回也一样。 他先引用一段法华经说生老病死为人世常态,又解释了一番何为三界四大五蕴六识,再说到三千大千世界,都是由业烦恼的业力所生……最后,琉璃毫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是说京城城一百一十二坊,每天都有无数人生无数人死么?” 端王很欣慰地合什颔首。 “不过既是中毒死的,想必已经报官备案。既已备案,全二郎为何还不来知会一声?”琉璃显然认为堂堂大唐华阳县主邸也当同西域极西处某位贤士的住所一样,被络绎不绝来求助的官差捕役踏破门槛。 为了实现这一愿景,她甚至求了长公主,将一个“有点头脑也有志向最难得是老实”的小录事全尔同擢入刑部,虽仍为录事,能遭遇各种各样横死暴毙之人的几率却比在京城县署高多了。可惜这位全二郎赴任月余,还不曾像琉璃期待的那样仓皇到访过。 “确实有个人被毒死了。”抢在端王又想起适当的经文前,宝瓶及时开口道,“死者身份特殊,死得又蹊跷,因此直接交给了大理寺。” “咦,难道是哪位皇亲国戚我却不知?” 宝瓶摇摇头:“死者姓裴,道号剑心,是银青光禄大夫门下。” 琉璃轻嗤一声,正道银青光禄大夫不过区区从三品散官,其弟子又能有多大来头,忽然就从“道号”两字上联想到一个人。 “莫非是通玄先生的弟子?” 看宝瓶点了点头,琉璃的心情就更鱼跃了。 当今天子好神仙、尚玄默,数十年来崇道抑佛,天下有名的黄冠俱是宫中贵宾,时不时还要参详国事。通玄先生张果老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开元二十二年,天子先后遣舍人裴晤与徐峤往中条山中访这位据说打唐尧时就侍奉圣君的活神仙入宫,好容易用玉玺诏书请来了,待他如活神仙般过了大半年,又建府邸又封银青光禄大夫,还差点把玉真公主下降与他。谁知这老道性子执拗,有一日便凭空消失,留书一封称山人自回山中去也。天子对这位不爱浮华的活神仙就更加景仰思慕了,所谓爱屋及乌,待张果老留下的弟子也倍加亲厚。 “原来就是那个传说中会飞檐走壁,还能一气饮一斗酒的小道童?”琉璃记起当年故事。 开元二十二年她还是个发梳垂髫的黄毛丫头,自然没有资格在内殿中旁观天子与通玄先生斗酒。不过那故事从宫内传到宫外,几乎无人不晓,还有数个为人津津乐道的版本。 327.第327章 人比人,气死人 其中来自内侍监的可靠版本是这样的: 当时酒过三巡,通玄先生自谦量窄不能再饮,不过有一个弟子能喝一斗,于是天子兴致勃勃地要召那弟子入宫。哪知还不等小黄门通传出去,通玄先生已从撕下一片衣服,蘸了酒水在碎布片上画了道符箓,抛起来吹口气道:“去!速请童子来!” 就像有一股别人感觉不到的风吹着那碎布片一转眼便从殿中消失了。不过眨眼功夫,殿檐上竟飞下一个人影,落地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看模样只得十五六岁,白衫青裤手抱拂尘,拜谒时礼数周全气质优雅,看上去就像壁画上的仙童。天子喜不自胜,便唤他到自己脚边来坐。这道童却道弟子理应在一旁伺候,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说话时也如玉雕般可爱。天子越看越欢喜,便命赐酒。这道童也不推辞,举觞便饮,竟真的一气饮了一斗。 天子让他再饮,通玄先生却道不可不可,再饮就会让圣上看笑话了。天子哪里肯依,亲自持酒去灌。道童又喝了几口,突然一股琼浆自他头顶喷涌而出,原本束在发心的道冠也被酒水冲落跌在地上,只听哐当一声,那顶小小的道冠竟化作了一个金榼。再定睛看时,道童已不知去向。后来着人来量,这金榼恰能装酒一斗,还有人认出这正是宫中某处的金榼,于是通玄先生的神通广大就更为人传颂了。 琉璃小时也只当神话,长大些后听说习武之人如果内力深厚就能将才饮下的酒从体内逼出。 于是也明白了当初为何天子用毒酒试通玄先生也屡遭挫败。 “抛碎布用的不过是暗器手法,或者那道童根本就在檐上伏着。至于飞檐走壁的轻功那就更寻常了。”宝瓶也这样认为。 无论是武功还是道法,总之这小道童裴剑心接替其师伴驾数年,从东都到西京一向圣眷不衰。他虽未能如士尹谙那样以道士身份在朝为官,却是兴庆宫合炼院内不可或缺的人才,专职为天子整理四海搜集来的丹药秘方。虽然没有俸禄,待遇之优厚也足以让他在兴业坊置了一座宅院,也有锦衣玉食,也有健仆美婢,出入时街坊相见都要尊称一声裴先生。 提及这里,琉璃与宝瓶不约而同瞟了圆海一眼,又不约而同摇头叹道:“人比人,可不就气死人么。” 圆海对自己化缘为生的日子倒不以为耻:“一粥一饭,都是机缘,你们看我是在乞食,岂知我是为日后佛陀接引众生渡过生死海在度化有缘人哩。君不见,粗茶淡饭,果腹即可结缘;锦衣玉食,可怜一命呜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宝瓶从桌上拈了颗果子放进嘴里,摇头道:“这葡萄真酸,真酸!” “眼下才六月,这分明是樱桃好么。”琉璃提醒道,“下回你要想用那西域极西处的寓言借喻,不如说狐狸二字。” “哪里有狐狸?” “眼下虽看不见,没准你大叫一声狐狸,便有极俊俏的狐郎君现身了。”琉璃说,众所周知狐仙都爱隐身,除非被人叫破才会扭扭捏捏掩着尾巴出来。 从狐仙开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崔老爷故宅的鬼宴,刘侍郎小妾的神婚,洗衣巷冯妈妈卖了三枚胡饼给夜行人,收到的却是树叶几片……林林种种,零零碎碎,差不多那盘樱桃吃尽了,才又记起那可怜的裴剑心还停尸于大理寺。 裴剑心是五月二十八那夜暴毙的。 说暴毙或许不妥,因为之前三个月他都一直抱病在身。不过那都是些阴虚啊胃寒啊手脚出汗等小毛病,他自己既通医理,合炼院内又多得是上等药材,自然会缓缓调养。他自己也不将这些毛病当回事,不当职时要么走马观花,要么弹剑纵酒,有时还效仿吕祖跑到金华楼上趁着醉意把半面墙壁都题上凡人看不明白的诗句……总之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若说烦恼,也不是全然没有。 “据说他写的诗里倒尽是苦闷的字眼,什么行路难啊,什么鸿鹄死啊,听着倒像是个落第书生。”宝瓶说。 “多少男子还大书闺怨呢。”琉璃不以为然,“无病呻吟的东西,且不去管他。” 那么裴剑心另一样烦恼便是女子了。 “阿弥陀佛!色不迷人人自迷,想当年阿难尊者千般聪明万种博学,只因定力不强也险些折损在摩登伽女的手中。”圆海正义凛然道,并在“险些”两字上做了重音强调。 不过听说让裴剑心神魂颠倒的女子是谁后,他又立即表示了理解。 “看来那玉椤桫真是艳名远播呀。”琉璃含笑瞟了眼小和尚微微发红的耳尖,“这倒也是宿因前缘。” “阿弥陀佛,小僧从未痴心妄想……” 玉椤桫是前年0三月才从扬州到京城的。 她擅弹琵琶,又会做掌上胡旋舞,一入梨园便受瞩目,虽然不比十家特承恩宠,却也不必囿居宜春院内,而在城中另有居所。多少王孙公子为了一亲芳泽而骑马随车,却总在那小小的院落外吃了闭门羹。 裴剑心起初的运气比别人都强,有段日子曾同玉椤桫出双入对,还被人瞧见在翠华山南麓某个流瀑旁,她琵琶声疾,他剑舞花狂,恰似璧人一双。不过不知何故,两人突成陌路。 唯一不为所动的便是玉椤桫,被他赞美为“弦断岂如小怜忆,舞旋未折绿珠腰”的玉椤桫。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日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记起昔年的冯小怜,琉璃不禁皱眉,“莫非那玉椤桫已另结新欢,且是位地位极高的人?所以裴剑心才抱怨她不恋旧情,看着琵琶断弦也不会像冯氏那样忆起旧人。” 无论玉椤桫如何薄情善忘,裴剑心一直痴心不改。至少到他死前,那些哀感顽艳的诗句仍不断地用墨汁和着眼泪写在红笺上、扇面上、树叶上以及金华楼的墙壁上。 “就在临死前几天,他还邀她去曲江游船。”宝瓶说,“当然,她没去。” 328.第328章 多谢美意 “那叶家微娘子既是你闺中好友,为什么你不问她,却来问我?” 长公主云髻半偏斜倚榻上,懒洋洋地望着侧坐于脚踏上的琉璃。 琉璃抿嘴一笑,奉上一颗刚剥好的荔枝。 “正因为她同我是闺中好友,所以我才不能问她,只好来问长公主了。” 长公主摇摇头:“我不吃这劳民伤财的东西。” 已是知天命年的她却保养如三十岁左右美妇,脾性也一如当年仗剑江湖时那样火爆。 琉璃笑着将荔枝丢进自己嘴里,满足地吞下那甜蜜的果汁和果肉后才道:“我们多吃些,才好分担这劳民伤财的罪孽呢。说起来叶家如今寄居了个小和尚,掰起经文来怪有趣的,不如下回我将他荐进宫来?” “那个沙弥么?”长公主微微一笑,“能同你们淘气的小和尚,掰出来的经文也是瞎掰,我可不爱听。” 琉璃仰面赞道:“长公主果然身在深宫却知天下事。不知裴剑心死的那晚,到底都吃了些什么?怎么又会同叶家微娘子的兄弟搅在了一起?” 长公主哼了哼道:“少年人不知节制惜身,入夜了还用胡食。” 原来裴剑心人虽病着,心也烧着,食欲却上好。白天在玉椤桫家中折腾半晌只喝了一碗佳人亲手调的煎茶,回来休养得精神足了便命厨下张罗好饭好菜。说来也是凑巧,就在这时一位故人到访,于是被他热情地邀约一同享用。尽管时下风俗仍是过午不食,却总有少年人不愿饥肠辘辘地去入眠,横竖坊门一关家门一闭,就算吞掉整头骆驼也没人知晓。 不过那晚裴剑心所享用的美食佳酿却由厨娘回忆后列了张清单先交由刑部再转呈大理寺,白纸黑字记录分明: 一开场,按照京城少年豪放的惯例,他们痛饮了两坛郎官清,并用香喷喷的炙羊条下酒。 酒兴略尽,他们就吃了些冻羊羹与冷肉糜以协调腹内喷涌的血气。羊羹是坊中刘四儿店内买来的,长年如此,从未出过差池。肉糜则是厨娘最得意的拿手菜之一。乳猪先蒸得酥化无骨,再和着椒盐蒜泥一起捣蒜,再用野鸭子油封起来,要吃时便切上一块,再朝上面撒些裴剑心嗜吃的胡椒与天胡荽。 因为客人嚷说肚饥,为表好客之道裴剑心又命再上一个羊腰毕罗,五只羊肉笼饼,这都是厨下常备的吃食,也是厨娘亲手制作。 后来他们又饮了些酒,并吃了大半只烧子鹅。鹅肚被糯米和切碎的羊肉以及各种西域香料填得鼓鼓胀胀,鹅骨也烤得焦黄酥脆。 为了解腻,他们还各进了一碗杏酪粥两碗。按裴剑心的要求,厨娘切了几只新鲜的李子,把果肉撒在粥面上。 最后,由于客人抱怨京城饮食尽腥膻,裴剑心又吩咐上了一道鱼脍,用的却是自己池塘里所养的鳜鱼,盛在白玉盘中端上来。裴剑心亲持匕首,挥舞霜刃,将那红白相间的丰腴鱼肉切作雪花似的薄片。 “如今你等少年人啊,手无杀敌之力,但好炫耀这等小伎俩。”长公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配切鲙的佐料也由做主人的亲自用小碟拌好递与客人。奴婢们说,裴剑心于饮食上颇为挑剔,用切鲙时只好以微盐拌橙丝相佐,偶尔用些山芥,绝不加豆豉、蒜泥等物。想必他对自己的品味极具信心,因此少不得要让客人也照此品尝。不过那位客人品味不比他风雅,没多久,厨房里就接到消息,说客人要一碟浸了热油的蒜泥,最好还能加些茱萸。 “果然蜀人好辛香,方志诚不欺我!”琉璃笑道,“这就是裴剑心的最后一餐么?听上去味道都还不错,虽然油腻了些不太适合病人。若说下毒,下在酒中或粥里当然是最方便的。不过两人各踞一案,相对饮食,想要朝对方杯中碗里投点什么也很容易被觉察呢。” “除了切鲙很受客人赏识,被一扫而光外,其他吃食和酒水剩下不少。那些做奴婢的,当夜就眼巴巴分食了,却连一个嚷肚疼的都没有。”长公主说。 “那么他就不是被这一餐毒死的。”琉璃判断道,“哪怕同他一起吃饭的人来自唐门。” “如果不是他,那么便是她。”长公主沉下脸来,“不,我可不信那孩子会杀人。” 琉璃天真无邪地仰起脸来。 “那孩子是七秀坊的女子,而七秀坊的女子……”不知怎的,长公主的声音突然就带了些苦涩,“七秀坊的女子最是美丽多情,从来都只有被男人所负,无一例外。” “所以她们才最痛恨轻薄寡情的男子呀。” 琉璃继续天真无邪。 长公主并不反驳,只是拍了拍手:“且召玉娘子来。” 片刻之后,琉璃就见到了那位被比作小怜和绿珠的传奇女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压根无法让她联想到历史上那两位艳姝。这不是说玉椤桫生得不够美。正相反,此女雪肤花貌细腰美盼,在惯见宫中秀色的琉璃眼中也是相当不俗的姿容。或许因为她现在身着普通宫人的装束,又或许因为她眉梢眼角无处不在的平静。 这种平静是琉璃所熟悉的:在曾被流放蜀地的祖母皱纹中,在因父兄的罪过而被没入掖庭的宫娥脸上,在那些自恃行止端正却遭命运播弄的人们空洞的眼神里……数年以后,有一位红衣教徒指着在火刑柱上皮开肉绽却一声不吭的女子对她说:“看啊,这就是光明之火的殉难者。” 没错,殉难者。 本身没有差错,却已经让自己承担起罪责的人就会如此平静。仿佛他们心甘情愿顺从厄运,厄运就会变得慈眉善目;又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以痛苦来掩藏另一种更深沉的痛苦。 “我也不相信了。”琉璃低声对长公主说,接着便走过去亲亲热热拉住玉椤桫的手表示自己已经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可别怪我多事,不过我觉得总能找到真凶。” “多谢夫人美意。”玉椤桫施礼道。从太过礼貌的口气就能听出,她完全不指望找到真凶,更不指望真凶会被面前这个年轻的宗室女找到。 329.第329章 人间万事岂能长 “既是把兄弟,想必相处得很好了?” 长公主问道:“为何裴家的下人说,那唐不痴每次到访,离开时主人都隐有不悦之色,还曾命他们放出话说自己不在。那晚唐不痴也是不请自来,裴剑心既病着,倒瞧不出脸色好不好看。” “真有趣。” 琉璃笑道:“把兄弟吵吵闹闹伤感情的也有,可既不想见就大可拒之。尤其是这最后一晚,裴剑心自己还病着,来了个不投缘的客人竟还好酒好菜招呼,也太厚道了些。” “那人最好面子,心思都藏在衣冠底下,从来如此。” 玉椤桫解释说:“他就算恼了唐不痴,也不会当面闹翻。唐不痴既然来了,他只要还没病死,就会好酒好菜招呼,倒比待真相厚的朋友更亲热三分。只怕唐不痴全然不知,还一心以为情投意合,所以才会大喇喇的不请自来。他两人在人前确实相当亲厚。据我所见,倒是裴剑心待唐不痴更热忱些。尽管他也抱怨过,唐不痴此番上京城就是个麻烦,见了面却总是亲亲热热。吃的用的,但凡唐不痴想要的,他便想办法张罗到。只因唐不痴提过一句蜀地清音佳绝,不是京城丝竹可比,他还曾央我去请云、张二供奉呢。” “果真太厚道了!”琉璃抚掌而叹,“云檀、张青笛两位供奉同展歌喉,这么多年我也只赶上过两回,上一回还是梅妃的芳诞。长公主还记得么?那一回云张二位歌天仙子与菩萨蛮,沈六幺依拍起舞,满园梅飞雪飘,美得不似人间。” 接着她就望着玉椤桫突然微微泛红的脸:“恕我唐突,不过……你相当欢喜裴剑心,对么?” 玉椤桫垂下眸子,眼睫微颤:“从前是欢喜的。” “为什么后来又……”琉璃生生按下了“变心”这个字眼,不过玉椤桫显然领会了,于是那一对长睫颤抖得更加厉害。 “人间万事岂能长?唯有兹变不可变。”最后,她只喃喃吐出这两样两句。 “无妨,无妨。”琉璃笑嘻嘻地宽慰道,“那般将情人比作小怜和绿珠的男子,换了我也自会变心。” 长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 琉璃的脸也红了红,不过一转眼她就恢复了正色:“那天你给他煎的什么茶?” 玉椤桫道就是买来的茶饼,元昌号的“云纹团”,滋味比别家的轻些,煎出来的茶汤也清亮些。 “用的什么水?” “一挑三十钱的甜井水。每日一早,坊间卖水的驼子阿留就会送两挑来,专为吃用和我洗漱。” “煎茶可全由你亲历亲为?当中可假过他人之手?” 玉椤桫摇摇头,说只有一个管院门的老仆和一个小丫鬟。那日裴剑心来大闹,这一老一小都吃惊吓不住,哪里还敢凑近。从碾茶到煎汤再到最后的奉茶待客,确实都是她一手完成。 “那茶汤只有他吃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吃茶。” “听说他吃剩的茶汤你也泼掉了。对了,那剩下的茶饼何在?” “一并丢了。”玉椤桫口气无比平静,“茶汤、茶饼、他所用过的茶碗,还有他坐过的席子……凡是同他沾边的,我都亲手弃掉了。” “煎茶所用的吊子呢?他也碰过么?” “那套茶具是他送我的。他说只有俗人才痛饮乳酪果浆,茶汤虽苦饮了却能洗髓涤心使肋下生风,饮到老了便自成神仙。” 琉璃点点头,又摇摇头——通常摇头带有两种意味,快一些的是否定,而这样缓缓的摇头则动用于抒发感慨:“就这样厌恶么?” “厌恶?那时候我就想,最好再也不要教我瞧见这个人,也再也不要教我听见任何有关他的消息。”玉椤桫忽然笑了笑,“从前烧过那样多的香,许过那样多的愿,老天却总听不见。唯独这一回倒遂了我的心,呵,这就是天意吧。” “这孩子只是傻!”长公主断然道,“七秀坊的女子都是傻子,可不会杀人。那日小崔来要人,我也是这样说的。” 听到小崔两字,琉璃眼波微动。长公主看在眼里,又哼道:“是崔家老四,不是老五,你脸红什么?” “还不到小暑,怎么就怪闷热的。”琉璃以袖扇风,笑嘻嘻道,“小九香曾同我说,她四哥自从做了大理寺少卿,就越发有聪明人模样了。怎么,他也断定毒是下在茶汤里的么?” 长公主冷哼一声,又神情不屑地将的大理寺少卿崔成源的推断回忆了一番。不外乎是裴家的饮食器具中既然查不到半丝痕迹,那么嫌疑自然落在他那日所吃过的另一样东西上。在这个还未娶妻的青年官员眼里,玉椤桫的所作所为除了可疑还是可疑,他可不相信单纯出于厌恶的洁癖,“那么她为什么不把她自己先毁掉呢?”不过他倒相信情之为物是会让女子昏头昏脑做出各种可怕罪行的。神龙年间不就有几个女子为了情人而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谋害了亲夫么?其中还有两个都是口碑上好的良家妇人。当然,最后没有一人能逃脱法网,哪怕她们再情比金坚又泪如海深。 “长公主一定不曾让他见到玉娘子。”听完后琉璃只这样说。 长公主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气:“我这里岂是可以随意提人的地方?” “不,琉璃的意思是眼见为实,有些事见到真人会更容易明白。”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就想,那裴剑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为了弄清这一问题,她又走访了金华楼、合炼院、宜春院。 金华楼的周掌柜对常客之死深表哀悼后又委婉地请夫人示下:“既然裴先生已经仙去,咱将墙壁重新粉刷过,也不妨碍什么吧?” 于是在未及粉刷一新的雅间内,琉璃只找到两首残缺的裴剑心大作。 一首是仿李太白的行路难,另一首则哀叹:“昔维灵鹊居树杪,何意有雀占其巢”,后面还出现了薜荔、泽兰的字样,显然是在遵循香草美人的传统。 她懒得再琢磨诗意,只问:“常与他同来的客人都有谁?可有一位姓唐的少年?” 周掌柜列数了几个名字,都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姓唐的公子也有一位。是了,有一****二人不知何故还争执起来,哎哟,可惜了那几坛上好的西市腔。” 330.第330章 谁在乎那个 金华楼的周掌柜对常客之死深表哀悼后又委婉地请县主示下:“既然裴先生已经仙去,咱将墙壁重新粉刷过,也不妨碍什么吧?” 于是在未及粉刷一新的雅间内,琉璃只找到两首残缺的裴剑心大作。 一首是仿李太白的行路难,另一首则哀叹:“昔维灵鹊居树杪,何意有雀占其巢”,后面还出现了薜荔、泽兰的字样,显然是在遵循香草美人的传统。 她懒得再琢磨诗意,只问:“常与他同来的客人都有谁?可有一位姓唐的少年?” 周掌柜列数了几个名字,都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姓唐的公子也有一位。是了,有一****二人不知何故还争执起来,哎哟,可惜了那几坛上好的西市腔。” 琉璃追问之后,失望地发现那场以斗酒和砸酒终结的争执发生在两个月之前。就算周掌柜说听两人说话,似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争执,她也无法认为这就是唐不痴要取裴剑心性命的原因。算来那时唐不痴才到京城不久,纵然结识什么女子也多非良家。风流少年逢场作戏,又逢场争锋吃醋的故事她也时时听闻,心道若真到要下杀手的地步,又何至于砸几坛西市腔就能了事? 合炼院内并没有弥漫哀悼之情。也许在道士们眼中,死于毒药也如同兵解,横竖都是解脱尘世而去。唯有跟随裴剑心的一个小道童阿真有些不舍之意:“裴师兄曾说日后他成了真君,也一定会提携我……呀,县主可知陛下会追封他么?” 不等琉璃回答,他又自顾自设想起来:“纵不能如尹真人当年那般风光,至少也要同冯真人差不多罢?唉,就连那装神弄鬼的燕小霞临去时,陛下还洒泪相送了一里地呢。裴师兄伴驾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提的几个道士琉璃都知道。尹冯二人素有仙名,不只拜过官封过爵,尸解后天子还亲自燃香祝祷,不只赐金千两,还为各自盖了一座道观并塑真身。相形之下,裴剑心尽管身为通玄先生弟子,却显然并未被看重。 在阿真看来,这都要怪一个新来的王羽客攫取了君王的恩宠。这王羽客同会捉鬼的燕小霞一样,都是从华山纯阳宫来。他不会画符捉鬼,却会一种御剑飞行的奇术。人站剑上,剑游云端,教天子惊喜地大呼飞仙人。 “不过论模样,哪里比得过裴师兄的仙姿?”阿真愤愤不平道,“裴师兄才是真正面如冠玉,连头发都焕焕如宝石色哩!若不是裴师兄遭此灾厄,过些日子必能施展神通将他压下去。” 琉璃对裴剑心将以有为的神通表示好奇。不过阿真也说不出那究竟会是什么神通,因为裴剑心只是有一次踌躇满志地对他说,自己修行将满,不日即可在圣上面前大展神通。 “好教世人知晓我果然是通玄先生的的弟子。”那时裴剑心是这样说的。 难道他也要弄一条毛驴来倒骑吗?琉璃忍俊不禁地想。 她又来到宜春院,闻说云张二供奉一早被召去御前,只为太真娘子新谱了一只曲子要人试唱。好在仍见着了云供奉的侄女沈六幺。沈六幺自小随姨母入梨园,虽不解歌却善舞,云檀歌而六幺舞已成一种固定的搭配。 “那天你应该也去过裴家,对么?”琉璃先求证道。 “哪天?”沈六幺吃吃地笑起来。 同样是细腰美盼,沈六幺的美却比玉椤桫咄咄逼人得多。琉璃私心以为这艳丽泼辣的女子倒更宜赤膊戴璎珞来跳胡旋舞,而应将挥舞长袖的各种宫廷舞蹈换与玉椤桫。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就明白了之前玉椤桫面上突然出现的红晕。 不,那不是提到与情郎过往时的羞怯与回忆。 “你同裴剑心相好过?”琉璃毫不客气地问。 “相好了两个月,后来就各自厌了。”沈六幺并不掩饰,并且提醒道,“我不再恋他,他也不再恋我,所以我不恨他,他也不恨我。县主可莫要疑心那毒和我有什么关系。” “梨园弟子出入都有记录。裴剑心暴毙那夜你在哪里,一查即知。”相比这个,琉璃更好奇的是,“如今还不到小暑,这样算来,你同裴剑心相好时,他同玉椤桫还是情侣?” “那又如何?”沈六幺满不在乎道,“蝶恋花,蝶恋花,几时见过蝴蝶只恋一朵花?又几时见过花上只停一只蝶?” “玉椤桫知道么?” “谁知道哩。”沈六幺撅了撅红唇,“我同裴郎一向私下来往,从未让人瞧破过。那时候他俩才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呢,呵!不过我想她总该知道的,毕竟又不是傻子。就算不知道他另有新欢——” 她把手放在胸上:“身为女子呀,情郎的心思在哪里,自己的心总能觉察的。” “他同你相好时,还隔三差五给玉椤桫写诗。”琉璃笑了笑,“你的心觉察到了么?” “谁在乎那个。”沈六幺一撇嘴,“他也写了许多给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李杜苏王的句子,贴出去还能抬我身价。写在绢子上,我还抱怨他糟蹋了上好的缠头呢。” 琉璃再度忍俊不禁。 “县主年轻不知事。需知世间男子最惯做的就志诚状,在你跟前是志诚,在她跟前也志诚,有多少欢喜的女子就有多少张志诚面孔,说不定连情话都不曾换过咧。”沈六幺道。 她递给琉璃的汗巾证实了这一点。 “掌上能旋飞燕舞,花下为折绿珠腰。”琉璃念着墨迹有些模糊的诗句,不禁莞尔道,“把冯小怜换成赵飞燕,倒也相当志诚了。” 笑完她才想起此番的真正目的:“那日在裴家,你也见过唐不痴么?他同裴剑心相处得如何?” “唐不痴?”沈六幺全然懵懂,“那是谁?当日座上确实还有两三人在,可是……有裴郎在,谁还顾得上瞧其他人?” 见到唐不痴之后,琉璃才明白,沈六幺那并非痴情者语。 331.第331章 来者是客 “恕我眼拙,单从外貌看,你们可不似亲姐弟呀。”她眼瞟着其貌不扬的唐不痴,低声对叶家微娘子说道。 “原本就不是亲姐弟。他是我四叔的次子。”叶家微娘子介绍完,突然面呈惊喜之色,“咦,你这是终于认可我的美貌了么?” “嗯,美貌都是比较出来的。” 琉璃在唐不痴对座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同裴剑心的事我都知道了。” 这是西域极西处故事里聪明人惯用的手法,通常说完这一句后,对方就会阵脚大乱,即使不会把自以为已被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也至少要虚张声势地跳跳脚:“不,那都是无耻谰言!我才没有在他的XX里投毒。” 这时英明神武机智过人美貌与智慧并重的某人就可以微笑而镇定地说一句:“哦,我几时说过毒是下在XX里的?” XX可以是茶汤可以是肉糜可以是饼子团子或是墙角那只自立夏日就没再燃过的铜熏炉……总而言之,如果这是一个西域极西处的故事,大抵就会这样结局。然而现在是在东方,身为一个东方古老家族的嫡系子弟,唐不痴只是坐在自己案前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好奇地反问:“你都晓得了些啥子?” 最后琉璃不得不再启金口,重发玉言:“你来京城,为的就是专程来寻裴剑心。如今他惨遭横死,不知你有何打算?” “啥子打算?”唐不痴用鼻音与方音同样浓厚的腔调闷声闷气回答道,“自然是打哪里来回哪里去——横竖又不是我害得他。” 叶家微娘子在旁连连点头:“我这兄弟为人最忠厚老实,怎么会害结拜兄弟?未必然只因姓了唐,就把天下遭毒死的人都算在头上?南疆还有个五毒教呢。” “再者说,”她不屑地一撇嘴,“我本朝家堡要什么无色无味无痕可寻的奇毒没有,怎会用砒霜这种俗不可耐的东西?” “阿弥陀佛!”圆海在旁忙合什念了一段经文,大意是说天下原本不分毒物药物,害人的不是那草木石粉而是人心中的杀意。 此时他们三人同唐不痴坐于叶家偏院的堂屋中,颇有些三堂会审的架势。琉璃理所当然将自己视为主审官,尽管没有惊堂木,她还是用扇柄用力敲了敲案头,及时制止了话头跑得更远。 “砒霜虽然俗气,可也有一个妙处。”她说,“有井水处有人家,有人家处有药铺,有药铺就能几十个大钱就能从药铺买到一包。” 圆海又念了声佛。 “说人话!”两个不虔诚的女子齐声喝道。 “因为寻常易得,所以谁都可以是投毒者。所以……擅使奇毒的唐门反倒不会被过多怀疑。” “这可是他说的。”琉璃轻摇手中纨扇,待叶家微娘子将眼底怒火全都瞪向小和尚后,她才继续道,“不过的确是这个道理。” “接着你们是不是还想说,我兄弟是将砒霜粉末藏在指甲里,趁着喝酒时用弹暗器的手法将毒粉弹入裴剑心杯中?”叶家微娘子怒极反笑。 “原来还可以这样?”琉璃讶道,“我从没练过暗器,倒还未想过这一层。” 圆海摇摇头:“习武之人,尤其是使暗器者,鲜有会把指甲蓄长的。” “所谓指痕抓过甲衣尽碎伤可入骨还能插入人天灵盖只是小说家言咯?”琉璃好奇打量着眼前三位习武之人,果然都是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 “那运的是指劲,是内力。”叶家微娘子不屑道,“你当指甲是匕首么?真要那样抓上去,只怕还没划破衣服,倒先把指甲折了。” 琉璃道了声受教,又道:“即便不用弹指神功,也还有其他法子。” 接着,她便要唐不痴将那晚的情景描述一遍,“尽可能详尽些”。唐不痴面露不情愿之色,显然这些天来已对人重述了许多遍,不过他看看堂姐的脸色,终于又说了起来。 他所说的与长公主掌握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开始裴剑心并没打算热情待客这一点。 “他当然不想见到我。”唐不痴哼了一声,“看到我从窗户里跳进去时,他还发了哈脾气,不过哪个在乎?横竖他也晓得,我又不会偷他那些丹药和鬼画符的天书。” 难怪这一回看门的没有报说主人不在,琉璃想。 “他为什么不想见你?”她突然记起金华楼周掌柜所言,“是为了一个女子么?” 唐不痴闭唇不答,神色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叶家微娘子安慰兄弟道:“无妨。那等只重皮囊不重人的轻薄女子不要也罢,阿姐再为你寻更好的。你瞧是叶家的紫薇好,还是雷家的真真好?” 唐不痴原本略黑的面皮变得紫胀起来。他低低唤了一声阿姐,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叶家微娘子列出更多芳名前,琉璃又用扇柄敲了敲案头。 “他既不想见你,如何后来又留你吃饭?” “来者是客,他总不能赶我走。”让琉璃感到意外的是,唐不痴撇唇时,那种不屑竟与叶家微娘子如出一致。这个看着木讷的少年,当真不知道裴剑心待他是亲厚,还是不得不亲厚吗? 接着唐不痴又抱怨了下裴剑心起初还推称抱恙不能饮酒。“这人一向假巴意思得很。不想同我喝就直说,扯啥子风寒哦。风寒我也晓得,喝点酒反倒能暖身。后来我拿酒劝他,还不就喝了?喝就喝,还边喝边说自己喝不得。其实我晓得,他肚里酒虫比我的多。果不其然,喝到后来坛子空了,仆人说再要请酒就需去坊间买。他还一副着火等不得的样子,把家酿的浊酒也搬出来喝了。那浊酒酿得偏酸,没意思,没意思得很。” 叶家微娘子怒其不争道:“要喝酒,自家多少兄弟能同你喝,为什么偏偏要去找这个不待见你的人?” 唐不痴又闭唇不答,过了会儿道:“不过他家的笼饼真好吃。羊肉也好。切鲙也好,就是他切得太薄了,吃在嘴里不过瘾。我说我来切,他还鼓捣拿了我的刀去……” 332.第332章 家贼难防 琉璃敲敲扇柄,且听唐不痴继续说。 唐不痴想了想到,那晚除了裴剑心隔三岔五跑去出恭,也再没有别的反常处了。 “必定是在花街柳巷败坏了身子。晨姐不必嫁他也好。” “小晨?”叶家微娘子敏感地皱起眉来,“怎么,几时说要把小晨嫁与这人么?” 唐不痴这次闭唇不答,换来的却是堂姐咄咄逼人的质问。最终他只有从实招供,说当初裴剑心随张果老云游蜀地时与几个唐门子弟相识,那时他还年幼,同裴剑心最要好的却是他的嫡亲姐姐唐小晨,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竟然私订终生。然而裴剑心一入京城便再无消息,唐小晨在唐家堡里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不下去了。 “晨姐要我来问他一句,当年说过的话可还算数么。他不点头,也不摇头,这算啥子哩?” 琉璃叹了口气,知道裴剑心想必是要悔婚,否则唐不痴也不必这样缠着他了。 “晨姐在黑山谷守着一堆机关,他倒在京城风流快活。”唐不痴咬牙道,“我可不愿他这样快活。” 叶家微娘子也同仇敌忾道:“若我夜行衣还在,今晚就去结果了他……哦,他已经死了么?” 接着她有些不安地看向琉璃:“如此一来,我兄弟的嫌疑莫非更大了?” 琉璃却闻所未闻,口中只喃喃念着“出恭”这两个绝不文雅的字眼。念了半晌,也没有什么眸光一闪愁眉顿解的兆头,最后她索性撇下其他三人先行离去,去时仍是一脸闷闷不乐。此后接连数天,总是因无聊而驱车在京城城中闲逛的堂堂本朝华阳夫人闭门不出,据说是重拾起多日未碰的医书。这种兴趣转移教车夫与使女都松了一口气,京城、万年两县县署与其他某些衙门中也自有人暗道谢天谢地。 “就算教她速成了药王医术,难道还能使裴剑心起死回生自己说破真凶是谁么?”叶家微娘子极其烦躁而不解。 “阿弥陀佛,岂不闻世间法有无定法方知非法是法。”圆海合什道,“听说药王首徒有一个诨号,就唤作‘活人不医’。” 于是叶家微娘子只得耐心等待。好在大理寺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玉椤桫身上。几经反复勘验,大理寺少卿崔成源大胆提出了一个新假设。琉璃被叶家微娘子从故纸堆里拉来到裴宅时,他正脱了官袍,踩着手下肩膀亲自攀梁上房。 “你们当晚所在的,可是这个位置?”趴在房梁上的大理寺少卿仍是大理寺少卿,模样狼狈些却并不妨碍盘问人。 唐不痴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要再朝西些。 于是崔成源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又一下。这时他就从几根蛛丝当中瞧见了琉璃,还有一脸不虞的叶家微娘子,以及一个托着化缘钵的少年僧人。前一阵子这三个人曾叫京城县署的官吏大呼头疼,想到这里,崔成源沾满汗水的额角也开始抽痛起来。 “四郎!”琉璃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你在梁上找孔眼吗?” 崔成源的太阳穴突的一跳。 “或者是卡在缝隙里的细竹筒?”琉璃又猜测道,“总不会以为那上面会盘着条赤链蛇吧?” 崔成源拒不答话,只把视线移回自己眼下。 琉璃摇摇头:“别找了,横竖也找不到。这种手脚,主人家易做,外人却很难为之。如果那晚死的是唐不痴,你这番推断还算有些道理。可惜死的却是裴剑心,未必然他想自杀还要如此费尽周折么?” 崔成源不信道:“当年狄相公所破的蓬莱县令命案……” “那蓬莱县衙适逢修葺,才给了歹人机会。裴家房舍一新,门户严谨,奴仆众多,裴剑心同玉椤桫又向来只在外面幽会。就算她也有高妙的轻功能溜进来设置这梁上投毒的机关,又怎能确保砒霜只会落入食物,而不会在食案撤走后落在地上被人发觉?如果真要这样投毒,倒有个更巧的法子。” “什么法子?” “取一块羊脂裹了毒药,沾在梁上。”琉璃说,“笼饼或毕罗刚出锅的热气蒸腾,就能融化羊脂滴落,人见了也只当是水气。即便不用热食,如今天气渐热,羊脂自然也会融化。就算落在地上砒霜也早溶入油脂,不似白粉状容易引人生疑。” “正是此理!”崔成源从梁上滑下来,喜道,“我倒并非只疑心玉椤桫。此事确实是内贼更容易下手,需知裴家有几个家仆早对主人心怀不满了。莫看那小道在外风光得意,一醉千金,对家仆却苛刻得很,已有七八个月不曾支钱给薪。有人要辞去,他又不肯放人,只说不日他就能修成神通,届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有他们的后福可享。” “如果是仆人,动起手来就容易多了。”琉璃点点头。 “况且——”崔成源忽然警惕地打住话头,“总之已有证据指向是内贼所为。” “因为裴剑心身中砒霜之毒已非冰冻三尺?”琉璃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仵作又发现了什么?在他的指甲还是头发里?” 崔成源不情愿道:“头发,发根和发捎都有。你如何知道?” “还好!”琉璃欣喜道,“习武之人虽不蓄甲,我本朝男儿却都蓄发。医书上也道,人若服用砒霜,总会在头发中有些残存。从那些残存毒物所在的位置,再配合头发生长的速度就能推断出中毒时间。仵作说是多久?三个月或者更长?哈,难怪人都说他仙姿俊朗,发色有宝石光泽,可不就是因为砒霜么。” “至少半年以上。”崔成源道,“那时玉椤桫还未到京城。你可以去告诉长公主教她安心了。” “果然!”琉璃更加欣喜起来,尽管谁都不知道她在欣喜什么。 叶家微娘子也很欣喜,当即就要领兄弟回家:“可巧本家自杭州新送了一批乌程若下,据说比剑南春风味更好。再命厨下烤个浑羊殁忽,做点热洛河葫芦鸡什么的……” 她又瞟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圆海:“也有素饼团子麦饭葵羹,如今天气热,不如再弄些槐叶冷淘。” 333.第333章 怎样的人 波棱菜才从波斯传入不久,半筐价抵一头牛。不过在叶家微娘子看来却不值什么,当即一口应允下来。 崔成源才道一声好走不送,却见琉璃丝毫没有去意,只不紧不慢摇着纨扇冲自己微笑,顿时额角又抽搐不已。 “先传话布菜,待我把真相道明,恰好能开夜宴。”她这样对叶家微娘子说。 叶家微娘子一愣,才想起自家兄弟虽无嫌疑,但裴剑心终是毒死的,所有的案件都总该真相大白。 同往常一样,琉璃的开头必定是:“我曾听过一个西域极西处的故事。” 崔成源按住额角,同其他人一并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可巧,这个故事与裴剑心死倒有几分仿佛。死者也是中了砒霜之毒,更巧的是死者也有一位恼恨他的红颜知己,那红颜手头也正有些砒霜。更巧的是死者临死前与表兄共进晚餐,就像裴剑心与唐不痴,两人饮食一模一样,最后却只有一个人中毒身亡。 “当时所有的人也疑心是那个女子因爱成恨下此毒手,只有一个人例外。”琉璃脸颊微红,“那人也是国中一名宗室,为人最是聪明果敢。” 接着她就将那聪明果敢的宗室子弟如何四下走访到处勘察的经过描述了一遍,听得崔成源连连点头,赞许道如此人才不入大理寺真是可惜。 “真相是什么?”想着好酒好菜和家中可能正满床乱趴的娇儿,叶家微娘子多少有些不耐烦。 “最后查明,真凶便是死者的表兄。” “怎么可能?”叶家微娘子诧道,“他们吃的分明一样。” “尽管食物一样,吃食物的人却不同。”琉璃两眼灼灼,“我查过医书,原来可以经常吃一点点砒霜,长此以往使身体适应以产生抗毒性。再有人投毒害他,也害不死了。从前大秦的国君正是这样做的。能够毒死普通人的一包砒霜,却未必会叫这个已经习惯砒霜的人难受。” 叶家微娘子瞬间变色:“莫非……莫非你还在疑心那把匕首……” “如此说来,唐不痴果然可疑。”崔成源立刻省悟道,“天下之毒,莫过唐门。唐门原本就擅长研毒使毒,一个唐门子弟对毒物免疫也是理所当然。那天的食物除了切鲙,其他的别人吃了也无碍,那么毒果然是下在切鲙里?” “笑话!砒霜之毒无物可解,除非一吃下去便即使以粪清****催吐。”叶家微娘子立刻摆出使毒世家的姿态,引经据典道小剂量服用砒霜虽然不会立刻毒发身亡,但砒霜的毒性仍会积累在体内,长此以往必然肝肾受损,轻则身体孱弱,重则还是一死。至于江湖传言的使毒者必先服毒以免疫更是一派胡言,“人又不是蛊虫又不是药罐子,哪能盛了一百种毒物不死还能变得百毒不侵?” “我大唐家堡有一万种法子能取人头颅,还用我兄弟赔上自家性命么?”最后,她这样慷慨道。 崔成源立刻用一种看待法外之徒的眼神望过来,并试图说明“不需要”不等于“不会用”。两人言辞交锋铿锵有力,直到圆海高声念着佛号打断道: “莫要忘了裴剑心已中毒至少半年。” “他们忘了,我可没忘。”琉璃微笑着说,“我只是讲一个西域极西处的故事,可没说这就是本案的真相。” 停止争执的两人同时投来谴责的目光。 “不过本案的真相确实在这故事中。”琉璃赶紧补充道。 崔成源表示他不要再听什么故弄玄虚的故事:“玉椤桫与唐不痴都不可能在半年前就开始对裴剑心下毒,所以投毒者一定就是我所料想到那样,是这裴宅中的人。” “这样说倒也不错。”琉璃微微颔首,“不过如果你要绑那几个仆人去拷问,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是他们难道还有别人?”崔成源很笃定,“所谓家贼难防,他们下手才最不露痕迹,毕竟主人的饮食起居都经过他们之手。” “主人吃剩的饭菜也由他们分享。”琉璃淡淡道。这几乎是每个中户以上人家的惯例,也是主人们最好示下的恩惠。 “所以下毒者先服用小剂量的砒霜提高自己的耐受性。”崔成源对西域极西处的故事终于有了些好感。 “如果是这样,他们体内一定也能查到残存的毒性。不过我出一贯钱,押你查不到。”琉璃说。 崔成源狐疑地看着她:“此事我自当命仵作办理。不过照你说来,凶手既不是这些人,又会是谁?” 琉璃摇头嗟叹:“还真是睫在眼前常不见呢。你们还想不到么?这个人可以很方便地取用砒霜,这个人用砒霜时也不会叫撞见的人生疑,这个人一直在用砒霜……”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古怪,最后还是圆海道出了那个名字。 “裴剑心。” 琉璃满意地点点头:“可不就是裴剑心自己?砒霜又名信石,原本就是炼丹时常用到的一样材料。就算有人瞧见他吃砒霜,也不会以为那是毒物,只会当成某种仙家秘药吧。” “如此说来,倒是裴剑心在为毒害谁做准备?”想到裴剑心身前的身份,崔成源不禁大惊失色,背后汗如浆出。 “听他最后死的形状,倒像是服错了剂量。”叶家微娘子思索道。 圆海先念了段经文才谨慎反对道:“他既会炼丹,必然熟知砒霜的毒性,为什么要不惜伤身服用此物?若是为了毒害别人做准备,必然经过细致筹划,行使也当小心翼翼,却又为什么会不慎多服导致自己丧命?” 琉璃并不回答,却反问道:“裴剑心是个怎样的人?” 这也是个西域极西处故事里主角惯用的问句,并不需要回答。片刻之后她自己就会给出答案:“虚荣,极为虚荣。所谓诗为心声,就算是无病呻吟的句子,也能看出这样无病呻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瞧瞧他给玉椤桫和沈六幺所写的诗就知道他并为对哪个女子动过真情。分明是他先移情别恋被玉椤桫察觉,他却在世人面前做出痴情模样。” 334.第334章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天杀的!” 琉璃将沁着血珠的指头举起来,对着阳光瞧了又瞧。 一点不错,这样细微的伤口只有绣花针才能造就,不是缝衣针也不是歧黄九针。 好吧,事实证明她的手不能降伏绣花针,哪怕是这么细这么轻的一根。 秋分刚过,庭中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紫红不逊春光。她要绣的正是那一丛最可爱的“狮子滚绣球”,那是花婆婆生前最喜爱的一种花。 自从失去了记事以来就伴随她左右的老保姆,琉璃已闭门不出多日,就连叶家微娘子的邀约也婉拒了。不过哀伤到极致时也就是哀伤消逝之时,正像剑也会磨损剑鞘,再悲痛的心也会因悲痛而疲倦。就在这天稍早些时,她突然走出闺房,问使女要了绣绷、细绸与针线,生平头一次做起女红来。 “花婆婆若见我这样,必然心里欢喜。”她对富水与博罗这两个使女解释道,“七岁那年我曾应允过,要为她绣一块帕子。” 富水与博罗原是崔家的使女,送给琉璃还不到一年,因此不知道那一年花婆婆如何威逼利诱琉璃拈针拿线,琉璃又如何冥顽不灵将她气了个仰倒。 这一回琉璃却是认认真真在廊下坐了一个时辰,也绣了一个时辰。现在她吮着手指,瞅着绣绷上那一蓬红紫相间的丝线若有所思道:“菊花还是太难了些。可有什么简单的?莪蒿如何?一枝草总要好绣些罢,寄托哀思也很适宜——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花婆,抚我劬劳……” 她低声吟唱起来,直到有女仆走进中庭禀报说有人求见。 这是近两个月来琉璃头一回见客,还是个素不相识连名字都未听说的生客。只不过因为女仆来禀报时呈上了来客交予的一样东西……倘若叶家微娘子、崔家小九香或其他被各种理由谢绝的亲朋好友看到这东西不过是一只青竹削成口哨,一定会大呼意外。 琉璃却将这枚小小的口哨珍而重之地握在手心,对稍后进来的客人也格外和颜悦色。富水和博罗侍立一旁,忍不住交换了几个眼色,似不明白为何主人会对一个衣衫褴褛又说话粗率的百夷女郎如此礼遇。 这百夷女郎看上去至多二十出头,如能将头脸好好洗一洗,说不定还颇美貌,至少她****在短衫之外的双臂相当浑圆可爱,套着藤圈的一双赤脚虽是棕褐色的,却如玉石般精美,也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琉璃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脚,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条已不辨本色的绣花围腰上。 “原来是花腰百夷。”她含笑点点头,又问来人应该如何称呼。 “叫我阿紫便是。”花腰百夷女郎一开口,汉话倒并不如想象中生涩,“我自浪穹诏来,来寻我阿匘。” 琉璃不胜哀悯地告诉她,她千里迢迢来寻的阿匘已在前些日子病逝,“好在走得并无痛苦。” 阿紫眨了眨一双野葡萄似的大眼睛,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嚎啕,只问道:“我阿匘是水里去?是火里去?” 原来西南一带的百夷与汉人不同,风俗多为水葬与火葬,尤其是临江而居的几支百夷,人死后先沐浴再穿衣,最后与香茅鲜花一起放在竹排上顺流而下,归化他们至崇至爱的“喃”(水神)。琉璃幼时也听过花婆婆提起,此时便正色回答是火里去的,而且一切安排皆从百夷风俗。 阿紫点点头,又问:“送葬时可有顿埋么?” “顿埋”是百夷人送葬时以绿叶鲜花所扎的一种奠仪,只因他们生性爱花,因此死后也要带花草去阴间种植。琉璃道不只有顿埋,而且所葬处是京城郊外一处茂密的树林,周围花草繁茂。 阿紫这才跪倒庭中,双手合什,口中哀哀唱起曲来。琉璃听得什么“贺噶沙”“坤琵朗琵”诸字眼,全然不明其意,唯觉曲调哀婉动人,像极幼时花婆婆哄自己入睡时所哼的小调,于是看待阿紫的眼神愈加温柔起来。 待阿紫唱罢,她已走下庭中伸手扶住那双裸露的胳膊,如待自家姐妹一样将这个蛮女搀扶起身。 “花婆婆曾对我说过,早晚会有人拿着这样的竹哨来寻她。如今她虽不在了,还有我呢。”她说,同时朝左右抛了个眼神。于是富水就像所有训练有素的使女一样笑嘻嘻接话道:“是呀,我家夫人最重情意。你想要什么,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锦衣玉食,又或者匹配个俊俏小郎都只管开口无妨。” 阿紫摇摇头:“我不要金,不要银,不要花布衣裳,也不要什么俊俏小郎。我想要的,你给不了。”说这话时,迟迟不落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在积满风尘的腮上划出两道愁痕。 琉璃好奇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从浪穹诏前来寻你阿匘?” “阿匘能助我,你能么?”阿紫毫不掩饰对汉家女子的轻视,“我要将一个男子的心肝剜出来,你这双手能助我么?” “喃朵纳妮的手又白又小,也能掌管水流处的每一寸土地。”多亏幼时听来的百夷传说,琉璃不仅很快就取信于阿紫,并从这个激动的百夷女郎口中问明了她的来意。 将一个男子的心肝剜出来,这可不是汉家姑娘遭遇薄幸时的泄愤之言。阿紫再认真不过,所谓心肝也绝非需指,她甚至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说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将这把匕首插入那个男子的胸膛。 虽然之前她从未见过那男子,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姓叶的汉家少年。她还知道这个叶姓少年身段如竹林中最俊秀的青竹,笑容如水潭中的月亮,声音如糯乐多鸟的鸣叫,而他说出的话总比花蜜还要香甜。 这些都是阿紫从姐姐玛索哪里听来的。说这些话时,玛索的笑容也比花蜜还要香甜,两只眼睛弯弯的就像竹梢上挂着的月牙。 335.第335章 不必猜 阿紫知道玛索是欢喜了这个汉家少年,却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这个汉家少年,玛索竟会窃了族中至宝与他一同远走高飞。 “女之耽兮,无可说也。”琉璃摇摇头,继续听下去。 那件宝贝比全族人的性命还要紧。 许多族人走出竹林,顺着江水去寻找玛索和那个汉家少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只有阿紫一个人知道他们是往哪里去了。 在不告而别之前的那个晚上,玛索曾红着脸告诉阿紫,她很快就要去天皇帝那里了,她很快就要穿起长长的丝绸裙子,把手和脚都遮掩起来,还要用五颜六色的宝石缀满头发。 阿紫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悄悄上路朝北方走来。 她翻过许多座山,趟过许多条河,也曾在密林里迷失方向,也曾为一口吃食将唯一的银镯押与店家。用这双赤脚从春天走到秋天,最后,她终于站到了京城城的石板街上。 她四下打听,终于从喏大的京城城里找到一个情况相符的叶姓少年。这个叶姓少年也有着青竹一样的腰身,月亮一样的容颜,他正是在初夏时节从西南来到京城,可是身边却没有一个女郎相伴。 “京城城一百一十二坊,姓叶的人家少说也有上百户,或许不是他呢。”琉璃宽慰道。 “不。”阿紫摇摇头,“一定是他,我知道的。我见过他,在他身上有玛索的气息。” 琉璃楞了楞。 阿紫继续道:“可那气息很不对劲。不是活人的气息,是死人的气息。我们百夷人若死了,没有举行葬礼的话,气息便一直会留在阳间,留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身上。所以我知道了,玛索一定死了,一定!” 这个说法琉璃也曾听花婆婆说过,于是同情地拍了拍阿紫的手背,柔声问道:“那么你可问过他,玛索出什么事了么?” 阿紫眼中有火苗跳动:“当时是在街上,有许多人都在,我来不及问他他便走了。可我问过许多人,都说从未见过他身边有人像玛索那样。最近他哥哥还要为他娶亲,他要娶别的女子,给别的女子穿长长的丝绸裙子,给别的女子用宝石点缀头发!” “所以你一定猜他负了玛索?” “我不用猜!”阿紫眼中的仇恨之火大炽,“玛索死了,我感觉得到。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他为了盗取那样宝贝才甜言蜜语哄骗玛索,等到宝贝一到手他就害死了玛索,呀,可怜的玛索……” 琉璃安慰道:“我曾听过一个西域极西处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公主也被人这样哄骗。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后那负心汉终得报应。也罢,若是那少年果真为盗宝贝害了玛索,我一定想法子助你报仇。” 阿紫盯着她:“你们中原男子那样奸诈,你们中原女子说话可算数么?” “鲜花同杂草怎能一样?”琉璃保证道,“助你报仇也能教花婆婆欢喜,比起绣花,我倒是更擅长这个呢。不过那叶姓少年现在何处?” 阿紫报出一个方位,并描诉了少年家高大的院墙和阔气的排场。她描述得这样详细生动,以至于琉璃听着听着便皱起眉头:“这个叶家,莫非就是那个叶家?” 京城城一百一十二坊,在上百户叶姓人家里,其中有一户的主人尽管只是个商户,却远比某些仆射、尚书更为京城人所知、所慕。其实他原非京城人氏,也不像他的族兄弟那样名动江湖,随便一段经历都会被说书人编成段子广为流传。他的长才在于经营,他的剑总是待价而沽而非取人性命。有时候琉璃会想,这大概就是珠围翠绕的叶家微娘子整日里惦记着要去江湖兴风作浪的缘故——金丝笼里的鸟总是望着山林好,再说除了抓一把金髁子同七斤儿作耍,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消遣。 看到琉璃来访,叶家微娘子的眼中果然放出惊喜的光芒。再看到琉璃身后的陌生女郎,她就更加兴致勃勃起来,连声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俊俏又拉着那双微褐色的手摩了一回,笑称这手骨肉匀停,指节坚实,倒有练暗器的资质。 “这是我远方表姐,名唤阿紫。”琉璃在旁笑吟吟介绍道,“她自幼随家人宦居西南,至今说话还有些咬舌头的蛮夷腔。” “难怪我听着倍觉亲切。”叶家微娘子叹道。在为叶家妇之前,她本是蜀中唐门的女儿,西蜀南疆口音相近,说了几句便勾起了她的思想症。因此她倍加爱重阿紫,竟如待叶家的妯娌姐妹一般亲切。 叶家诸女也很喜欢这个新闺伴。一则因为她性格爽利,甚至直率到憨直,总是好就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也同样不耐烦弄那些花枝诗笺,与厌烦京城繁文缛节的藏剑女弟子们倒正气味相投。二则她自南疆来,肚子里有说不完的南疆故事,以那咬舌的蛮夷腔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有趣。三则她人生得俏丽讨喜,却又不比叶家诸女这种江南女儿的雪肤花貌,满月的脸,弯月的美,野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无不透着南疆的竹林气息。正如琉璃所言:所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于是谁也不会嫉妒谁,反而会以为对方的美更加衬托了自己。 好些叶家少年也被阿紫迷住了。见惯了秀美的西湖,蓦然发现一条奔流的山溪总会对那股健旺的活力赞叹不已。况且她虽是堂堂本朝华阳夫人的亲戚,却从不会将“堂堂本朝什么”的字眼挂在嘴边。人又活泼随和,对谁都是笑眼弯弯,看见什么新奇有趣的都会欢叫出声,无论是一匹好马还是一只竹根抠的小风炉。她还总是仰着脸望着你,眼睛里时而惊奇时而喜悦,时而又满溢钦敬,这可爱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如三伏天饮了冰镇三勒浆一般,既服帖,又痛快。 如此一来二去,阿紫在叶家倒比琉璃更受欢迎。登高赏菊跑马涉猎处处都少不了她。众人还惊喜地发现她还吹得好曲儿。 336.第336章 并不指望回答 众所周知,赏牡丹的好去处首推大慈恩寺。 且不说花多名种,动辄数百朵同时绽放,单是其元果院内植的那两丛紫牡丹比别处早开半月,就已令人称奇不已。 更巧的是,旁边太平院内的白牡丹,又偏偏比别处迟开半月,正可谓一头一尾,占尽春光。 若嫌大慈恩寺游客众多,车马奔走,未免有损雅兴,则不妨移驾西明寺。 这座由高宗皇帝亲赐匾额的皇家寺院本是前朝太师杨素的宅邸,又在太宗年间为魏王李泰所有。 一杨一李都是风雅人物,留下一座园林也是廊深院静,布局别致,一丛丛红紫相间的花儿或倚栏垂首,或卧石含醉,姿态万千,惹人怜爱。 除却这两处,近年来又有兴善寺、兴唐寺、永寿寺、荐福寺、崇敬寺等各大小禅林后来居上。 尤其是兴唐寺,据说是寺主亲自远赴洛阳,从白马寺求了当年被武后逐出京城的名种牡丹“天仙子”回来,精心培育了五年从未许游人相见。 还有人依稀记得,那“天仙子”花如其名,虽是一株,却能同时开出正晕、倒晕、浅红、浅紫、深紫、黄白檀等色,每一朵都有七八寸大,且是素心重台,艳丽无双。如此奇葩终于要在今年佛诞日一展芳姿,京城少年焉能不去捧场? 出人意料的是,到了四月初八佛诞日这天,诸多大寺却被一座坊内小寺抢尽风头。 倒不是这座位于金城坊西角的开善寺也藏着什么奇花异草——可怜这寺统共才两个院子,前院中央孤零零耸着一座石经塔,后院倒有株柿子树,已是枝枯叶老,低低覆着一排半新不旧的僧舍。 奇就奇在,正是在这样一座小得被京城人遗忘的寺院里,有一位僧人修成了金身罗汉。 新修成的罗汉正是寺中上座悟本。 上座掌寺中一切戒律,教导诸弟子并弘法。身为上座的悟本自然精通佛理,却并非世人想象中的须眉如雪的得道老僧。据度牒记载,他是长寿三年生人,可惜这个同女帝统治一样短暂的年号并未给他带来应有的寿元。稍后的日子里,许多来参拜金身的京城人除了口诵佛号啧啧称奇,也不免感慨一句英年早逝——不,是早登极乐。悟本的圆满既教他们更加虔心向佛,又让他们转而为自己心宽体胖满面红光而对现世光阴格外满足和留恋,尤其是亲眼目睹了袈裟下的佛身是何等的瘦骨锋棱。 “怎么看上去竟像是饿死的。”这念头一闪,全尔同赶紧暗道一声罪过。 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尸体,却也整理了数百本薄籍。京城县所辖五十五坊、五十九乡的生与死尽在其中,有太平寿终也有无故暴毙,各种简明扼要又含义隽永的记录足以让一名新授职的京城县户曹录事确信:饿死的人会皮包骨头不假,可脸上绝不会这样金光灿灿,嘴角也绝不会含着这样高深莫测的微笑。更何况悟本已圆寂多日,仍然肢体不腐,栩栩如生,隐约还散发出非檀非麝的香气。 大概正是因为这股香气,与他同来的参军孟难只瞥了一眼罗汉金身便猛打喷嚏。直到在方丈内坐定也未止住,问起话时口气自然也就不会有多客气。 “说罢,究竟是几时入灭的?” 寺主慧印双手合什,恭恭谨谨回话道:“参军请听小僧从头道来。近年来悟本一心钻研佛理,除了早晚两课终日闭门不出,就连斋饭也是让小沙弥送到他禅房门口由他自行取用,过了一两个时辰再让小沙弥取回空碗碟。四月初五晚课时他与诸弟子讲了一段经文便转回禅房——阿弥陀佛,回想起来,那时他恰恰讲得是涅磐经,只是当时弟子们都不曾做他想。临去时他还特别交代说要面壁参详,不到佛诞日不可打扰。之后两天,小沙弥仍然每日准时送饭,总见前一顿的饭菜搁在原处丝毫未动。不过既然有悟本叮嘱在前,弟子等也不疑有它,只当他已入定。到了佛诞日那天,小僧亲自去请他早课,不想推门发现他早已阖目圆寂……” 孟难哼了一声:“早课,那是几时?” “鄙寺虽小,向佛之心却丝毫不敢马虎。每日早课都是寅时既作,全寺弟子共诵经文直至卯时。” “如此说,你在四月初八寅时之前就发现他圆寂了。”孟难冷笑起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后一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全尔同却立刻欠身向禅房外张望出去。院子里并没有圭表,然而午后的阳光将柿子树的枝叶投影在院子里,虽不茂密,倒也幽静可爱。他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树影,立刻做出判断:“约莫未时三刻。” 他原本还想讲讲树影与时辰的关系,讲讲自春分至秋分这段日子太阳在天赤道北侧运行,自秋分至春分又移到了南侧,他还可以再讲讲自己是怎么抱着一本旧书研读前朝短影平仪的原理,并经过数年的反复练习成就了这双火眼金睛,为了精确计时他还参考了县署到金城坊的距离以及他们的步行速度……只要上司再随口追问一句,他就终于有机会来展现与其他录事完全不同的才华。 可惜孟难点点头,毫无好奇之心,倒是看向慧印的眼神多了几分恐吓:“如今已是四月十三的未时三刻。” 本朝律例:凡道士女冠僧尼之簿籍,皆三年一造,其籍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州县,若有还俗或死亡者必须及时通知官衙消籍。 慧印念了声佛,低声道:“绝非鄙寺有心怠慢,实在是悟本入灭时法相神异,令弟子们欢喜无限,浑然忘记身在世间。后来又有诸多信众前来参拜。参军今日也亲眼瞧见,鄙寺处处简陋,弟子们前思后想,最后只得把前院一间佛堂改置悟本金身。小僧忝为寺主,少不得要组织张罗。如今稍得空隙,便立刻遣小沙弥前往县署通报,不想还是耽搁两位的差事了……” 337.第337章 不稀奇 从开善寺出来已是未时。 除了满腹蒸粟和烩菜,全尔同并无更多收获。 他沿着开善寺外墙停停走走,心头正懊恼着,忽听耳边有人轻唤郎君。抬眼看时却是一个斑鬓弓腰的老妪,一脸慈爱的微笑。 全尔同最是尊老爱幼,当下行礼问道:“阿婆唤我何事?” 老妪笑眯眯看着他:“我家小娘子恭候郎君一会。” 瞬间,全尔同微赭的一张面皮就胀得通红。 这不正是路歧人唱词里常有的桥段么?本朝世风开明,女郎大多豪放如男子,民间常有哪家小娘子墙头马上相中某小郎,先幽会再私奔的香艳传闻。京城、洛阳等地也有俊俏小郎走在街上就被七香车接走,载到一不知何处的豪宅与不知姓氏的佳人过几天颠鸾倒凤的神仙日子,之后有人被原车送回,有人被弃于荒野,也有人从此不知下落。 这些故事里的主角都是面容俊俏、风流倜傥的男子。出生在荆州乡下的全尔同可是个本分青年,方慕少艾时也只敢偷眼瞟瞟邻家莫愁,从未奢想过自己有遭一日也能接到这种邀约。于是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迷迷登登随着老妪走了段路。待他回过神时,人已被推进车厢。扑鼻香风轻拂,触眼罗帷四张,果然是传说中贵女出行必备的七香车! “全二郎请坐。”有人微笑着对他说。 话音轻柔,含糊中颇显娇软,听着还是少女声气。全尔同循声看去,不胜遗憾地发现车内的女子戴了一顶幕离,长长的青纱几乎覆住半身。 不过这样也好。 他定了定神,决定此番言行务必潇洒,不可让人小觑了去。先在厚而软的红罗坐塌上舒舒服服盘腿坐好,再抬眼瞧瞧车内摆设又望望珠帘半卷的窗外,过了半晌才仿佛不经意地问一句:“小娘子可是姓崔?” 青纱下噗哧一笑:“全二郎真是火眼金睛。” 全尔同也笑起来:“全某不独知道小娘子姓崔,还知道小娘子近来玉体违和。只怕,是风寒才愈吧?” 青纱下又是噗哧一笑:“当年神医扁鹊说诊断需得望闻问切。所谓望五色以知其病;闻五音以别其病;问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切脉虚实才知病在何脏腑。全二郎的医术不知师承何方,竟然只听我说了两句话就能判定么?” 全尔同摇摇头:“全某并不曾学过歧黄之术。不过我之所以判定,所用方法倒与望闻问切有几分相似。” “愿闻其详。” “高门大户的物件多有表记。”全尔同伸手取过一旁的凭几。这鸡翅木的凭几小巧精致,面上还绷了一层万字团花绣褥。他用手指拂过当中一团绣花:“小娘子家定是河东旧族,连表记都做得如此别致。” “全二郎真是博学,连小纂也识得。” 全尔同面色微赧:“这是小纂么?全某才疏学浅,只是见此处绣花别致,看着是一只鸟雀,又像是个字。于是抬眼在车厢内再找,果然还找到了些别的。小娘子手旁不是有盏牡丹灯笼。” “这牡丹灯笼上哪有题字?” “这灯笼上确实没有题字。不过却提醒了全某。高门大户车前一般都会悬挂伞灯,灯上标着某姓,夜间行路时点亮,才好教无知庶民见了回避,不至于冲撞贵人。” “原来你看窗外是为这个。”少女轻叹一声,“此番我行事也确实不够谨慎。” 全尔同笑了笑,劝慰道:“不是小娘子不够谨慎,却是在有心人看来处处都可以成破绽。” “这话听来倒很是耳熟。” 全尔同犹豫片刻,到底没有解释这句话出自神捕成步堂。 “这些也就罢了,风寒才愈又从何说起呢?”少女继续问道。 全尔同指指两人当中的条几。几上随意撂着一本书,书页是合上的,却有一缕朱红丝绦从书页间蜿蜒而出,懒懒垂在几前。全尔同在乡塾念书时,念到一半想起莫愁就要挽着竹篮从窗前经过时,就把书页折个角等着回头再看。高门大户可是敬惜字纸的,所以讲究用书押或书签。这东西有金的有玉的,也有铜片镂花的,也有用药水抹了树叶晒干的,也有女孩儿家铰了各种形状的纸片再缠上五颜六色丝线做的……何种书签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读到一半的书,封面上写着千金翼方第三册。 就连身体强健很少吃药的全尔同也知道,《千金翼方》是本了不得的医书,其作者是赫赫有名的药王孙思邈。 “闲来无事翻翻医书也并不稀奇。难道一定就是自己患病么?” “确实不稀奇。但全某发现,这车内还有其他两样东西。”全尔同说,“就在车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一个黄铜小火炉。这种小火炉不是手炉,一般是冷天放在车内烧炭以保持温暖,也可以温酒喝。如今已是四月天,早该撤掉了。再看炉子上还搁了个银吊子,显然是用来熬药的。所以全某才大胆猜测,小娘子说话虽然声音如常,但并未痊愈,外出时还需要定时吃药或进补。可对?” “就算如此,世间病症众多,为何就是风寒?” “一来因为如今四月天乍暖还寒,人最容易感染的就是风寒之症。二来么……”全尔同顿了顿,“这车里的熏香甚是好闻。全某虽然不识香道,鼻子倒还好使,勉强能嗅出有艾叶、黄柏和桂皮的味道,这三样难道不都是祛寒的么?” “好鼻子!好推理!”青纱下传出几下击掌声,“可惜大谬特谬!” 全尔同自然不服气:“小娘子想不露行藏,这是自然的。全某这一番猜测也不会对外泄露。” “既然我想不露行藏,为什么就不会借用别家的马车呢?” 全尔同一时语塞。 “炉子上的东西应该还温热着,全二郎不妨去尝尝是否是药。” 于是全尔同当真挪了过去。将那银吊子的盖子一揭开来,果然有一股苦涩的浓香挟着热气扑面而来。可惜并不是药。尽管没有亲尝,只是定睛一看,他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吊子里煲着的是煎茶。 “我只是喜欢随时都有热茶可吃而已。”头戴幕离的少女淡淡道。 338.第338章 早知今日 虽然对表妹勾结朝廷心怀不满,琉璃还是顾全大局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真不明白,斛律公子为何变得这样……”她皱着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差强人意的成语,“胆小如鼠。” 宝瓶也皱眉:“为什么偏偏带走丁三郎?” 这也是琉璃最气愤之处:“若不是他阻拦,我早就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了。” “然后去京城持揭呼冤,闹成民变,让官府把他们都抓起来砍头?”宝瓶噗嗤一笑,“你眼中难道就没有王法?” “有王法又怎么样?”琉璃不服道,“听那两个师爷交谈,摆明是周家已经打点了县衙,官商勾结哪里还能真相大白!” “所以……”宝瓶点点头,“律法有云,若赃状露验,理不可疑,虽不承引,即据状断之。顶多再过几日,许高就会接受丁家状告周大器虐杀正妻一案,到时候升堂审案,只要证据确凿就不怕周家抵赖。” 琉璃喜道:“那我这就去找证据!” 宝瓶倚在床头笑看表妹:“你知道去哪里取证?” “周家门大户大,周大器夫妇屋里总有几个侍婢,我就不信,周大器醉死了,她们也都醉死了不成?待我先抓一个来问问当夜到底是社么情形。” 宝瓶摇头道:“你这话虽然合理,却不通情。如果真是周大器杀人,侍婢畏惧主人之威,必然不敢直言。或者再狠一些,知情的已被周家悄悄或杀或卖了。就算你找到一个带上堂去,周家也可以说是他对主家心怀夙怨,趁机诬告。” 琉璃想了想,跺脚道:“大不了我直接去把周大器抓了,揍到他点头为止!”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他剁了。”宝瓶笑了笑,“如今丁四娘死得惨烈,却还不能说明就是周大器所为。表妹刚才说得不错,欲知真相,必先还原当夜情形。” 琉璃哼了一声:“当夜总共就这几种人在,丁四娘是死了开不了口,周大器当然不会自己承认,询问侍婢你又说行不通,还能怎么个还原?” “谁说丁四娘开不了口?”宝瓶忽然笑得很诡异,“她的尸身不是还在吗?” 因为丁三郎状告不成,丁四娘之死暂且还以失足坠楼论,尸身也没有被收入华阳县义庄,而是由周家自行收敛准备下葬。周家确实财大气粗,不但请了白云寺僧人来摆水陆道场,还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打斋。一时间院子两分佛道各半,从早到晚敲磬唱经好不热闹。 “不如等下葬以后再偷偷的……”琉璃对宝瓶耳语。 “不成。一来赶不上升堂,二来现在是夏天,尸体烂得快。”宝瓶皱着眉,打量着香烟缭绕的灵堂。 堂前明旌高挑,上书亡妇周丁氏之柩。细细的帛条在热风中上下翻飞,没来由就让人心头一酸,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子也曾经这样灵巧地翻动十指,织出如花锦绣。如今装点在灵堂四壁的挽幛不知是否就有出自她手的。 正感慨着,忽听几声啜泣,一行白衫女子埋着头从旁边经过。宝瓶不禁留意起来。只因她们到周家这一会儿,所见的吊客大多是冲着周首富的名头而来,赙赠丰厚而眼泪稀少。难得看见有人未至灵前先有哀意,如果她猜得不错,定然是与丁四娘相好的织户。 只见为首的一人将挽幛交给侍立堂下的管事,随后几个人鱼贯而入。很快就听到白帷深处传来一声高似一声的哭喊。仔细一听,竟是在为丁四娘喊冤。 哭一声不得见 哭一声高楼坠婵娟 哭一声严霜打了红牡丹 哭一声不得洗沉冤 哭一声头顶几时见青天 这五声哭唱得撕心裂肺,听得琉璃顿时红了眼圈。 周家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挑衅。管事招来几个家丁就要把哭灵的人架走,正在推搡间,丧主周大器终于出现了。 这一次他总算换下锦衣华服,穿上了白衫孝帽,两只眼睛居然也红红的,倒像是经历了丧妻之痛的模样。 在琉璃与宝瓶的惊愕中,他挥挥手,止住家丁。又以一种和蔼可亲的姿态躬身扶起一位被推倒在地的吊唁女子。 “阿织婶,是晚辈无礼了。” 周大器敛眉垂眼,柔声向来闹灵堂的织户作揖赔礼,又不胜哀戚地说:“四娘这一去,又何止你们难过。我夜夜都瞧见她来入梦,还是穿着月华裙子,笑微微地看着我……” 说着就扑倒在灵柩前,放声大哭,口口声声念着四娘,四娘。 阿织婶颤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四娘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乖巧柔顺,她有什么不好,要受你这样折磨。”一边说一边扑过去撕打周大器。旁边家丁正要阻拦,却被周大器阻住了。 “都怪我粗心大意,委屈了四娘。”他看上去比阿织婶等人更痛心疾首。阿织婶住了手,他却自己握拳朝头上敲去,“都怪我,都怪我!” 一个女子垂泪道:“四妹娇身弱气,你怎能下得了手?” 周大器神情痛楚道:“是我不对。我那晚喝了两盅酒,一时心里烦恼,又因为四娘在旁边絮絮叨叨……我只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寻了短见!” 阿织婶不信道:“四娘性子爽朗,怎么会为一点口角就寻短见?” 另一个妇人道:“听说四娘死时遍身伤痕,可都是你干得好事?” 周大器羞愧道:“我因心头不快,失手捶了她两下。”接着又慌忙赌咒道,“真真只有两下,其他的伤大概是她掉下楼时在花丛里擦伤的。” 见众人不信,他又指天咒地,含泪将他当初如何心仪四娘,如何锲而不舍才抱得美人归的往事说了一番。 “诸位想想,我若不爱四娘,又怎会这样?我既爱她,又怎会忍心真的伤她?”他嚎啕两声,顿了顿又说,“只怪我年轻不晓事,平日爱出去厮混,对四娘难免有所疏忽。唉,想不到她竟抑郁成疾,导致如今……其实,她才真正是我心尖上的人啊!” 339.第339章 何必当初 琉璃想了想又问:“少夫人的衣服怎么会穿在你身上?” “是姨娘给的。”丫鬟说,她叫小翠,与旁边的小莲都是伺候周大户小妾白姨娘的。昨天白姨娘被她伺候高兴了,就打开箱子让她选身衣裳。她一眼就相中了少夫人曾穿过的这见绿绸衫子。 “少夫人的衣裳怎么会在白姨娘箱子里?” 丫鬟说:“少夫人没了那天,公子就把她用过的铺盖枕头都丢出房门。夫人带着两位姨娘把她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衣裳首饰大多都是簇新的,夫人说埋了可惜,就分发给两位姨娘和几个大丫鬟了。” 琉璃不禁冷笑。都说人走茶凉,想不到丁四娘一死,婆家竟连她的妆奁也急着分了。 她又问:“你们平时听着,周大器与你家少夫人可好?” 丫鬟惶恐,只是说:“少夫人为人贤惠,公子身上衣服鞋袜都是她的针线。” “那周大器待她又如何?” 丫鬟颤抖了一阵,说:“小两口拌嘴斗气总是有的。” 琉璃情知绝不只拌嘴斗气这样简单,又问:“事发当夜,你可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响动?” 丫鬟摇头道:“他们住在后面,我们随姨娘住在跨院这里,隔得老远怎么能听见?” 原来周家虽是商人,却为着要摆首富的谱,宅院修得极大。周大户夫妇住在正院,两个姨娘分别住在正院旁边的东西跨院。周大器夫妇住了里院,里院紧接着花园。丁四娘过门后,周大器又为她在花园里起了一座三层高的绣楼,供她做女红度日。天热时他们夫妇也爱去楼上住着,说是宽敞凉快别有趣味。丁四娘是死在绣楼下,周大器却是在里院卧房里睡了一夜。然而无论是绣楼还是里院,如果有什么响动,也未必能传到前面来。 丫鬟说:“少夫人爱唱歌,唱得还很好听。从前我们为听她唱歌,还特意寻个差使到花园里走一走。可惜后来被狐仙一闹,少夫人就不唱了。” 琉璃一挑眉,连忙追问闹狐仙是怎么回事。 凡是丫鬟小厮,一说到主人家的灵异之事就会眉飞色舞,小红也不例外。 “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刚过完年的有一天,守花园后门的王婆子喝多了两口,半夜起夜。正蹲在假山后面,冷不防听见草丛里一响。她眼睛一抬,就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蹿了出去,吓得两腿一软就摔在地上。 “后来少夫人身边的菊蕊也撞过一次。不过是在午饭之后,大家都睡着。她在花园里折梅花玩,听见有响声,抬起眼看时就看见远远的墙头有一团褐色的皮毛闪过。” 再说下去就是神乎其神了。 什么王婆子在假山石洞里发现了几块掉在地上的糖糕。什么石头上还落着动物的褐色短毛。什么泥地上有几个男人的大脚印,走着走着又不见了,一定是狐仙飞天了。 琉璃噗嗤一笑。 小红却是非常相信:“真的真的。闹了狐仙没两天,少夫人就病倒了。” 据说这场病来势汹汹,让丁四娘在床上昏迷了几天。就连大夫也说不准病因,只说是心血亏损。奇怪的是,小红却见过少夫人的丫鬟梅蕊偷偷清洗少夫人的衣物,裙子上竟有大量血迹。 “一定是少夫人得罪了狐大仙,所以……”小红说着忽然面露骇色,跪倒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大仙大仙,千万莫怪,我不是故意要透露你的行踪……” 一边磕头一边斜眼瞟着琉璃,仿佛是想告诉狐仙,其实她是被逼无奈,如果要寻仇只找这个凶恶的少女就是。 琉璃心里好笑,也不为难她,为清楚了道路就离开了。 走回客栈,发现宝瓶居然已经回来,正与唐十九两个各抱着一半西瓜,用小调羹舀着吃得兴高采烈。 见这两人吃得头也不抬,又热又渴的琉璃不禁气道:“你们也不怕拉肚子!”说着就去桌上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宝瓶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西瓜,愁道:“这可怎么办呢?一个瓜又不好分成三半来吃。” “是呀是呀,这样抱着西瓜碗舀着吃最过瘾了。”唐十九吐出几颗瓜子,又赶紧埋下头去。 琉璃看着红红的,翻沙的瓜肉,以及上面大粒大粒的黑色瓜子,不知怎的就大大委屈起来,多年不落的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了桌面上。 唐家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起来,这半日表妹去哪里逛了,倒叫我好找。”宝瓶擦擦嘴角的甜汁,满面堆笑,眼神关切,接着就把刚擦过西瓜汁的手帕递给了琉璃。 “我才找了你半日!”琉璃不接手帕,恨恨地抬起胳膊,就着自己的衣袖把眼泪抹去。等她放下胳膊,就看见宝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西瓜,正放在桌上要划。 “还不去给表姐拿根调羹。”她瞪了唐十九一眼。 唐十九一溜烟跑下楼去,又一溜烟举着根瓷勺回来。并且很体贴很乖巧地替琉璃把勺子插入瓜瓤,然后很体贴很乖巧地问:“这只瓜大一点,表姐都吃了会不会拉肚子呀?” 琉璃说,自己当然顶多只吃半个。于是就听小表妹一声欢呼:“这半边也给我,好不好?” “这孩子没别的出息,就是吃东西比别人强。”宝瓶颇为无奈地说。 两口冰凉甜蜜的西瓜下肚,琉璃的火气降了许多。她再一次顾全大局地把自己在无意中探听到的消息与表姐进行了交换。 听完狐仙传说,宝瓶叫了一声可惜:“早知道我刚才就该去假山洞里瞧瞧。” 原来就在周大器声情并茂演绎丧妻之痛的时候,她趁乱就溜进了丁四娘坠楼的后花园。 “难道你不曾迷路?”琉璃诧道。相处这么多天,她总算发现这位表姐的路盲程度与自己相比,只有过之,绝无不及。 宝瓶很不屑:“我不迷路,自然是有原因。” 340.第340章 易求无价宝 回忆起往事,琉璃难免伤感。 “我有一位金兰姐姐,那才是位天仙般的人物,而且在江湖上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琉璃说,“她的名字很好听,叫作林宝槎。” “小龙女林宝槎?” “水龙王的独养女儿?” “听说她容貌倾城,而富可倾国?” 琉璃点点头。 林宝槎不是江湖第一美人,名气却比江湖第一美人大了许多。 首先,她是林半江的女儿,而林半江是漕盐两帮的总瓢把子,是长江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一手掌管着天下水路的漕运,一手掌管着私盐贩卖,就连东齐国主也要敬他三分。林宝槎及笄时,林半江就为女儿置下了一批丰厚的嫁妆,据说光是妆奁里钗环首饰拿去换成银两,就能买下半个苏州城。 其次,林宝槎生得确实貌美如花。据琉璃充满仰慕地描述,她身材高挑,细腰美盼,美得像最娇嫩的蔷薇,又像最炽烈的火焰。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宝槎姐姐那样,将红色穿得那样好看。” 一声轻咳,显然出自正穿着一身杏红的宝瓶。 此外,林宝槎还相当聪明。据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学着管账,十几岁时就能指挥船队。棋琴书画洋洋精通,偶尔吟几句诗也大有意趣。她的武功虽然平平,舞起剑来却比那些数一数二的剑客更加好看。于是就有仰慕者说,与林姑娘比剑是必输无疑,不等她剑峰指到,人的魂魄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家世,容貌,才智,样样俱全,这老天也未免太偏爱她了些。”小婶婶摇摇头,“但愿这样的女孩子,不至于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倒不至于,孤芳自赏却是难免的。 尚未及笄时,林宝槎就有了大批裙下之臣。从武林新秀到王孙公子,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她的眼。从十五岁挑到二十岁,眼见摽梅已过,她还迟迟没有选到如意郎君。水龙王心里一急,又扬言给女儿添妆, 在女儿名下添了两只船队并苏州城外几处庄子,一切产出都由林宝槎自行支配。 “可笑水龙王也是纵横江湖半世,怎么临到儿女事上就这样糊涂。”唐十娘笑道,“只怕他给的嫁妆越多,林姑娘就嫁得越难。” 琉璃点点头:“宝槎姐姐也同我说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要择婿,一定要选不图林家财势,真心待她的纯良男子。” 不过林宝槎拒绝的,不仅是贪图富贵之辈。就连堂堂富贵王爷,福王越怀远也被她用一句齐大非偶回绝了。 当时琉璃并不懂,越怀远明明自己有钱有势,而且是个风流倜傥的情种。为见林宝槎一面,他可以雪天里站上半夜,又会写极深情的诗词,就连侍女看了都会感动垂泪。有一段时间,世人都道福王爷必然能抱得美人归,而水龙王从草莽变皇亲,对盐漕两帮,对对东齐的国运也都大有助益。 林宝槎却及时地把传言和越怀远的痴情扼杀在二十岁那年的春天。 “嫁给越怀远其实也蛮不错。只是,我一旦成为福王妃,就再不是林宝槎了。”她这样说。 当时琉璃在一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附和道:“我爹娘也常说朝廷的破事最多,一旦沾上就麻烦了。” 令世人跌落眼珠的是,就在越怀远被拒的三个月之后,小龙女林宝槎大婚,新郎竟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毛头小子。 秦刀,名字普通,人么……被追问后,琉璃才很不情愿地承认:“嗯,他长得也算好看了。” 其实,当初见到这位新姐夫时,小姑娘也被震撼了一下。 那是个长得相当好看的青年男子。那种好看,并不是通常所说的面如冠玉,眼若寒星,也不是缓歌轻裘的翩翩风度或是不怒自威的堂堂仪表。秦刀的五官只是普通的俊朗,远不如越怀远的眉眼风流,也比不上很多江湖侠少。然而他的眼神和笑容都非常干净,像山泉,像清风,特别是笑微微望着林宝槎时,更是充满了孩子似的真诚与恋慕。 当时林宝槎一袭朱红锦衣站在秦刀身侧,言笑晏晏,神采飞扬。两人时不时相视而笑,当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不知羡杀了多少旁人。 有人嫉妒不满,在暗地里说,那姓秦的小子出身寒微,从前是徐州城里的一个镖师,失了几次镖就被踢出门了。也不知哪里交得****运,居然成了林宝槎身边的护卫,继而又做了乘龙快婿。 眼高于顶的小龙女竟然委身护卫,怎么能不让人浮想联翩,飞短流长。 林宝槎向来我行我素,秦刀单纯淡泊,两个人自然都不去理会。倒是林半江挂不住老脸,一怒之下把盐漕两帮交给女儿,自己驾船出海散心去了。 于是林宝槎忙了一阵,到了八月才终于得闲,又因为天气闷热难耐,竟然罕见的病倒了,连头发都脱落不少。苏州名医叶秋隐诊断说,这是忧烦过度,气血两亏,加上饮食不当,体内积了许多寒毒,要慢慢调解才是。名医果然就是名医,林宝槎照他的方子吃了几帖药,又遵嘱避开了那些寒凉酸辛之物,身体就渐渐恢复了。 秦刀心疼妻子,自己却不能代劳打理,只好劝林宝槎将帮中事务暂且丢给几位长老,也学林半江那样外出散心。 林宝槎****山水,当然从谏如流,只是不愿像秦刀建议的那样去三清山或是天目山里小住。她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小龙女,要散心自然也要朝风浪里去。她还记得小时候随父亲架船在长江上来往的快活日子,特别是七百里三峡,两岸连山,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又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又有怪柏古萝生于岩壁,从棱嶒的山石间垂下如丝碧色。两岸猿声凄啸,一水奔流湍急,人立在船头真如御风而行,在无比的惊险中又有无比的奇趣。 林宝槎一旦决定的事情,自然要立即执行。 341.第341章 这还不算什么 八月初五那天,琉璃欢欢喜喜地登上了林家宝船。 这艘宝船是林半江送给爱女及笄的贺礼,在本朝也是罕见的大型楼船。长三十丈,宽十二丈,自底舱到甲板共分五层,楼阁分明,雕饰华美,看上去就是浮在水上的一座宫殿。除了林家的水手与侍从,还有不少像雷家兄妹这样受邀而来的朋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林宝槎的习惯。她既有钱,又生性豪爽,最喜欢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就像她喜欢把昂贵的衣饰、器玩乃至宝马名剑分赠出去。因此她身边从不缺朋友,更不缺热烈的追捧与欢笑。 “这样的朋友,虽然不是鱼肉朋友,也相去不远吧。” 丁芙蓉觉得林宝槎很是可怜。天知道簇拥着她的那堆人里,有多少是因为她的慷慨,又有多少是真心看重她这个人。她小时候父亲曾为京官,外祖家又是名臣,所以官宦人家多愿与丁家交好,她也有不少“毛根儿朋友”。然而外祖家一旦失势,父亲又被外调,她的朋友也就风流云散,那种失落让她至今都耿耿于怀。 这种看法有人赞同,也有人反驳。 宝瓶就很无赖地说:“看重馈赠也好,看重才德功容也好,总之对方都是心有所图,拿东西换人情实在是比拿真心去换划算。那林姑娘既然聪明,在这上面又岂是不通透的人?不过你买我卖,各得其所,她自己高兴这么取乐就是了。” 说完她又忽然想起什么,瞟了琉璃一眼,急急补充道:“有酒肉朋友,也自然有金兰之交,我可没有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琉璃并不生气,笑笑说:“如果宝槎姐姐见到表姐,自然也会欢喜。我那时候年纪小,看到有些人得了便宜又卖乖,还替她愤愤不平来着。倒是她心地坦然,对我说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就有形形色色的朋友。她可以与这个跑马,与那个谈诗,就像从匣子里选花戴似的,什么时候戴什么得宜要由自己挑,总之人要过得快活。” 在游三峡途中,林宝槎既有佳婿相伴左右,又有诸友众星拱月,自然是相当快活的。 尽管旅途之初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插曲,不过转眼就被林宝槎以雷霆之势镇压下去了。 当时琉璃正兴冲冲地跑进船舱,要告诉林宝槎水手们捕了一只小白猿,被铁链锁着蜷成一团,模样可爱极了。刚跑到门前,就撞着一个侍女掩面哽咽着冲出来。琉璃怔了一下,认得那是林宝槎的贴身侍女,名字叫作青虹。 “青虹怎么了?”琉璃走进室内,看见林宝槎正半卧在美人榻上与人闲话。罗衫锦裙铺了一地,小几上还搁着两只打开了的首饰匣子,里面珠光四射。 “别管她。”林宝槎轻摇纨扇,眉头微微皱起。 旁边正在挑选衣服的女子尖声笑道:“那丫头人大心大,才被表妹教训两句就受不了了。”又向林宝槎说,“你就是太慈善了。她要嫁鸡嫁狗,你就让她嫁去,横竖不过给十两银子陪嫁,以后是甜是苦都有她自己受着。何苦还落得一个拆人姻缘的恶名?” 这位拿着一件锦绣罗衣朝自己身上比画的女子姓乔名安娘,说起来还是林家的远房亲戚。只因林宝槎爱她说话有趣,对她甚是友好,她也就托大自称一声表姐。每次林宝槎出游总少不了她作陪,而每次她来见林宝槎,也总不会空手而归。 琉璃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打成亲朋名义的女清客,所以看也不看她,径直跨过一地罗衫走到美人榻边挨着林宝槎坐下。 “青虹想嫁什么人?”她向林宝槎问道。 林宝槎一弯红唇,撇出个轻蔑的微笑:“说起来也是漕帮里一个弟兄,是青虹小时候的邻居。据说对她甚好,可惜就是家里太穷。” “宝槎姐姐你怎么也嫌贫爱富起来?”琉璃有些奇怪。虽说青虹在林家为侍女,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例,比寻常小户人家还好上很多,嫁给一个穷光蛋确实委屈,可是,秦刀在成为林家女婿之前,不是也一样身无长物? “穷也确实不是什么错处。”林宝槎说,“只是我听说他前头娶过一个娘子,得了绞肠砂没钱看大夫,在床上滚了三天是生生痛死的。这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死掉的男人还嫁他做什么?” 琉璃很想说这也是迫于无奈,再说青虹也未必会这样悲惨。不过林宝槎已经合上眼睛,表示不想再说这件事情,于是她也就把话题转到小白猿身上。 林宝槎果然起了兴致,携她一同到船头看小白猿。 小白猿毛刚长齐,身上还是粉粉嫩嫩的。因为被铁链锁着,受了惊吓,两只爪子一直搭在眼睛上,无论用瓜果糖糕怎么逗引,它都不肯接食。只是不时发出几声呜咽。既尖且细,似在与岸上的猿啼相互呼应。 “姐姐你瞧!”琉璃侧耳听了一会儿,凝神朝江岸望去,果然在青岩翠壁间找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 “有趣,母猿也知道孩儿丢了要来追讨吗?”乔安娘抿嘴笑道,头上插着刚从林宝槎首饰匣里翻出来的点翠滴珠孔雀簪,一串绿玉珠子在她笑脸边晃了晃去,让琉璃觉得很是刺眼。 “可不就是追来了?”船老大林老鸹摸摸头,“这小畜牲是早上在黄牛岩捕到的,如今已经快到灯影峡,母猿一路追了也有百八十里了。” 自黄牛岩到灯影峡,不仅水面湍急,两岸山势也甚为陡峭。那母猿追得一定很是辛苦。琉璃觉得心下恻然,听着那声声猿啼,真如母亲失去爱子的哭声一样撕心裂肺,不胜凄绝。 “这还不算什么。”林老鸹是听惯了的,不以为然地继续讲古,“有一年黄兄弟走船,也捕了一只小猴子。母猿一直追到了瞿塘关。黄兄弟心软,停了船让母猿跳上来。结果你道怎样?那母猿刚看到小猴子就倒地死了。后来剖开肚子一看,肠子都断成了九截……” 342.第342章 恻隐之心 “老鸹叔,找个没有暗滩的地方靠岸,把这小家伙放了。”她吩咐道。 林老鸹点头称是:“前方就是象鼻渡。大家也正好下去走走。姑娘小时候可是最喜欢看那唐三藏和孙行者的。” 灯影峡得名就是因为东南岸象鼻山头有两块奇石,看上去活似 西游记》中的师徒二人。每到傍晚,晚霞透射峰顶时,由远处望去,只觉灯影摇曳,如同看皮影戏一般有趣。 林宝槎笑了笑,正要曳裙离去,冷不防飘来一句:“林姑娘对畜牲尚能怜爱,为何对人却不能慈悲为怀?” 她停下脚步,向倚着船舷的雷恒斜睨了一眼,复又昂首离去。 暮宿象鼻度,夜观灯影峡。 灯影峡的可观处,不仅在于夕照,更在于夜月。峡内青江如练,峰峦如嶂,经过多年的雨水重刷,夹岸岩壁露出银白色的石质,层层叠叠竟像云雕玉镂一般。月光一照,更是银辉脉脉,光影交织,从天到水形成一张银白色的罗网,柔柔地将人罩在仙境中。更兼着水流滩底,浪拍岩上,水声如钟如磬,如泣如诉,别有一种清幽风味,令船上诸人驻足良久,仍舍得不回舱歇息。 林宝槎旁若无人地倚在秦刀怀中,两人一会儿举头看月,一会儿耳鬓厮磨,情形甜蜜得要么让人酸倒牙,要么让人咬碎牙。 琉璃看看身边的人,暗中猜测他属于那种。 雷长垣这年刚满十八岁,生得比雷家子弟都要文气些。他的生母来自天巫楚家,虽然早早就病逝了,却把自己雅致的容貌和眉宇间似有若无的忧郁都留给了儿子,让他看起来别具一种飘逸出尘的气质。 也许是不同母的关系,琉璃却从小与这个哥哥不亲。当初听说他也跑去向林宝槎求亲时,着实 反对与林家结成姻亲之好,她却认为阴阳怪气的哥哥根本配不上宝槎姐姐。 林宝槎倒并没有把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弟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雷长垣请来同游。雷长垣却是情窦初开就惨遭失恋,能与心上人同游让他既不胜欣喜,又痛苦万分。此时他远远望着那对如胶似漆的男女,面色阴晴不定,眼里蓄满阴云…… 另一个咬牙克制痛苦的显然就是风流王爷越怀远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身海水蓝绣银龙锦袍的越怀远长发披面,襟怀半敞,手扣船舷,击节长啸,脚边还滚着一只喝光酒的紫葫芦……这是何等让本朝女子心碎的场面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呀,人憔悴!”他似哭似笑,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这两句,忽然又换成“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说着就要弯下身子去江心捞月。旁边过路的人只好惊呼着拽住他的袖子: “跳不得,跳不得!” 尽管越怀远生得文弱,到底也是身长玉立一青年。拼命拉住他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腰肢纤细,人小力微。于是噗嗤一声,袖子撕裂,越怀远在继续很坚定地朝外倒去。 “福王又醉了。”乔安娘从一旁经过,笑吟吟地对同伴说。 走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青年。人称摩诃公子,据说真有胡人血统。他在金陵城里开了家商肆,专卖从西域和南洋搜罗来的新巧玩艺儿。 “葡萄美酒夜光杯,用葫芦来喝就太糟蹋了。”摩诃公子不胜惋惜地看着地上的葫芦。 “劳驾……”拉着越怀远的小姑娘哭丧着脸,她嗓门又细又软,求助的话还没传到人耳朵里就被夜风吹散了。 琉璃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劝道:“他这样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趁早撒手,我就不信他会真的投水。” 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着脚下一个趔趄,人就跟着越怀远倒出去几步。 “劳驾……能不能帮我一把……”小姑娘哀求道,“我还要给姑姑送帔子去,迟了她又会恼的。” 琉璃这才想起来,这个怯生生却很固执的小姑娘是随宛夫人一来的,名字似乎叫什么小堇。 宛夫人虽叫夫人,其实是淮州大侠周胜的如夫人。周胜年轻时忙着行侠仗义,哪知临老入花丛,年过花甲娶了这位如花似玉,知情知趣的如夫人,真是爱如眼珠,百依百顺。宛夫人据说出身并不好,难得是为人伶俐,嫁入周家没两年就修得八面玲珑,不仅牢牢霸住周胜那颗老心,更将周家上下并门中弟子打点的服服贴帖。江湖上有什么需要周老爷子出面的场合,也总少不了这位如夫人的芳踪。渐渐世人只知宛夫人,彻底遗忘那位数十年如一日呆在淮州乡下的周夫人。 众所周知,宛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而且吹毛求疵。前几日琉璃看见小堇被她呼来喝去,只当是她的侍女,却不想竟然是侄女。后来相熟了,小堇才告诉她,她家姓田,宛夫人是她爹的四妹,她们确实是嫡亲的姑侄。 “你姑姑对你很厉害吗?”琉璃忍不住想到伺候宛夫人侍女臂上的斑斑青痕。 小堇惊惶地摇摇头:“姑姑对我极好……我不该老是笨手笨脚违她老人家的意。” 琉璃噗嗤一笑。宛夫人年不过三十,保养得又极好,看上去就如二十许的丽人。这个笨丫头居然叫她老人家,果然会被欺负。 “真的,我真的太笨了。”小堇苦恼地自责道,“姑姑说夜风太凉,要我回屋取帔子,我真不该偷懒从右舷走。不从这边走,就不会碰见福王殿下……” “你现在也可以把他丢到地上。”琉璃热心提示。 小堇摇摇头:“既然碰见了,就不能不管是吧?呀,他好歹是个王爷,怎么哭成这样,真可怜……” 琉璃很想告诉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小姑娘,越怀远是花丛老手,偶尔被美人抛弃一两次,这样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叫作情趣。 不过小堇很坚持,虽然她的脸已经胀得通红,脚下也越来越虚浮了。 343.第343章 一定是她 叹息一声,琉璃不得不抬头招呼道:“哎,雷公子你还不把这酒疯子带回去么?” 雷恒正于舱顶箕坐,身边放着一只玉壶,一盘切得菲薄的烟熏驴肉,一盘酥得金黄的豌豆。他是美食爱好者,又有洁癖,注定不能玩越怀远那种潇洒。 他拈了一颗豌豆,抿了一口小酒,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没事。”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越怀远一步踉跄朝船舷扑去,力道之猛,转瞬就将娇弱的小堇扯了过去,又在撞到船舷前猛然回身,双臂张开,恰好把小姑娘抱这个正着。 “呀——”小堇只叫了一声,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她倒是很羞怯地想挣出来,无奈越怀远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等到怀中是女子时就变得双臂如铁了。 “恩人,敢问芳名?”他俯身相询,热乎乎的酒气直吹到小堇雪白的颈窝里。 “奴,奴家姓田。” “名字?” “小堇……” “那么,是田边的一朵小紫花呢,还是甜甜的一朵小野花……”说着,越怀远就埋下头来,在少女发间深深一嗅,半晌才把人放开。 “我姓越,名怀远。明日愿与姑娘同登扇子岩,不知可否赏脸?” 小堇全身颤栗,小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回答:“你要先问过姑姑。” 不等越怀远大笑出声,她就拾起滑落在地上的帔子,慌慌张张朝船尾跑去了。 “咋看她步步生莲去了,小腰肢款摆妖娆,最难消临去秋波那一转,叫咱猛可里骨蚀魂销……”越怀远喜滋滋哼唱起来,那把从不离身的撒金折扇不知何时又变了出来,正摇得潇洒自如。 “登徒子!”琉璃暗哼一声,正要走开。忽然听到又一阵歌声,却不是越怀远所唱的那种淫词艳曲。似月光洒落,又似水气升腾,分明听得是一个女声,却又飘渺得教人无从追寻那歌者是高在云端,还是深藏水底。 船上众人似乎都被着悠悠歌声所吸引,一时屏时敛气,于是歌声越发得清晰起来,琉璃渐渐就听清楚了那些词句。 哭一声不得见 哭一声不得团圆 哭一声藕儿断了丝连牵 郎唉,你抛我去后无悬念 怎知我命如桃花随水转 怎知我魂似风筝断了线 呀,荡悠悠飞上了奈何天 这歌词幽怨,分明是女子埋怨负心人又自怜飘零。唱歌的女声更是娇软如棉,听在人耳中好不可怜。 越怀远最是怜香惜玉,听了这样哀婉动人的歌,以折扇击掌连连叹道:“新莺乳燕,不过如此。一曲已足动人,不知见了美人玉面,又是何等销魂!” “福王就不怕是只女鬼吗?”琉璃忍不住抢白一句。 她刚说完,就瞧见秦刀搂着林宝槎匆匆走过来。夜里风凉,秦宝槎仅着单衣襦裙,面色已冻得有些发白,人更是偎在秦刀怀中。 越怀远眼神突变,笑吟吟跨出一步:“月白风清如此夜,林姑娘怎么就要早早安歇了?” 琉璃在旁不由暗笑,宝槎姐姐已出阁数月,越怀远也好,雷长垣也好,仍然坚持称她为林姑娘,而不是秦夫人,不知是为着自己的面子,还是不愿给秦刀面子,更可能两者皆有。 林宝槎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还未及说话,秦刀已经代为回答道:“夜来风急,内子身体还虚,受不得凉寒,恕不少陪了。” “阿宝,怎么又赤脚乱跑了。”越怀远柔声责备道。 红色的石榴裙下微露的玉白双足,正是女子妩媚中透出的那一点天真。这原本是除去丈夫就不应有人瞧见的旖旎风光,如今不但被越怀远看了个饱,更被他无可奈何又无比宠溺地念叨起来。琉璃在旁边看着,几乎就要产生错觉了。也难怪秦刀面色一冷,将手臂在林宝槎腰上一收:“我抱你回屋。” “且慢——”越怀远打定注意要惹做丈夫的讨厌,“如此良夜又有如此清歌,辜负了岂不可惜?还请秦公子去取件夹衣,再取来金丝软毯。我与阿宝在这里等你。” 秦刀正要翻脸,林宝槎已先笑道:“福王素知音律,可听出这唱的是否是巴东民谣?” 琉璃注意到,她声音有些微颤,笑容也很勉强。 越怀远摇摇头:“巴人好勇斗狠,情歌也多爽利,不似这般缠绵哀怨。”他又凝神听了一会儿,说,“曲调听着倒像宁波一带的采莲调。” 被秦刀楼住的双肩明显一颤。林宝槎突然挣出丈夫的怀抱,厉声大叫起来:“阿鲤,鳜头,老鸹叔——” 林老鸹和几个水手闻声赶来。在他们印象中,小龙女面对风浪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几曾有过这样大惊失色的样子。想不到林宝槎吩咐他们的,却是立刻去搜寻唱歌的人。 林老鸹到底是老江湖,侧耳听了听就笑道:“不必搜船,唱歌的女子就在江上。” 说着他走到船舷边,探头朝船身下黝黑的江面看去。 “姑娘请看。”他指着阴影说,“那里有盏船灯。” 琉璃跟着林宝槎一起向船下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光点贴着宝船船腹,随着水波缓缓飘移过来。 “这一定是川江上的渔家女。”林老鸹说,“否则哪来这样好的水性?” 林宝槎没有说话,两眼牢牢盯住那个黑影,忽然迸发出一声叹息:“是她,一定是她!” “宝槎,我抱你回屋安歇!”秦刀走上来,环住她的肩膀就要带她离开。 林宝槎再次挣脱他的怀抱,双手紧紧抓住船舷。她看了一阵,忽然大笑起来: “藕儿断了丝连牵,她是在怨你这把刀斩得不够利落呢。” “宝槎!”秦刀难得的变了脸色,却拗不过妻子,只能叹息着将她用入在怀中。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那个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在他们眼皮底下停住。 “好久不见了,林姐姐。” 音如银铃的少女立在柳叶舟上,双手抓着一根长篙。白纸糊的灯笼在不远处轻轻晃动着,照出一张微黑的瓜子脸和俏丽的杏核眼。 344.第344章 不妨事 听声音,她似乎是在微笑,可是她的模样看在人眼里却是冷冰冰的,就像从江心刚刚爬出来的水鬼。 林宝槎轻呼一声。秦刀则猛然前倾,将琉璃挤到了一边。 他也许是想回应招呼,也许是想攻击这个瘦削的少女,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舟上的少女就将长篙一点。柳叶舟轻快得像一条鱼,转瞬就贴着水面滑开出去。 琉璃从未见过柳叶舟上的少女。 虽然她觉察到当时林宝槎夫妇神情怪异,也听到林老鸹脱口而出的一声:“贝丫头”。然而一觉醒来,这个夜半撑舟而歌的少女,就与袭上她心头的那点不安一道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船舱外是令人心情爽朗的丽日晴天。阳光洒照在水面上,熨出温暖的金色波纹。看上去是这样诱人,教人几乎忘记那下面藏着许多凶险的漩涡和乱石。 按照林宝槎之前的张罗,他们要乘小舟去南岸登扇子岩。 “那是谁?”雷长垣看着与丈夫携手登舟的林宝槎,忽然皱起眉来。 琉璃听他口气奇怪,于是跟着看去。刚刚登上小舟的,除了林宝槎夫妇还有一个月白长衫的男子,双手负在身后,看上去颇为潇洒。她开始也觉得眼神,仔细瞧了两眼不由笑道: “那不是叶大夫吗?” 雷长垣看了看,也失笑道:“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位蚯蚓老伯平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今天换了身鲜亮的衣服,陡然也年轻了十岁。” 其实名医叶秋隐尚未到不惑之年,而且身高七尺,又蓄着美须,还是颇能吸引一些多情女子。 譬如此时正在走过舢板的宛夫人。只见她婷婷袅袅走了几步,忽然哎唷一声向前扑去。受了叶天隐一扶,她就掩嘴格格地笑起来,听得雷家兄妹不寒而栗。 叶秋隐扶了宛夫人,又伸手去搀举步维艰的小堇。 小堇今天穿了一条淡紫色的罗裙,倒真像一朵堇菜花。她不仅要给宛夫人撑伞,怀里还抱着一堆东西,想来不过是扇匣、粉盒、备用的帔子和软垫什么的。因为害怕,她一直低着头,这样正好瞧着脚下湍急的流水,于是她的身子就颤抖得更厉害了。 “可怜的小东西。”越怀远款步走来,紧随身侧的就是板着一张棺材脸的雷恒。 他们与雷家兄妹同坐第二艘小船。同舟的还有高鼻凹目的摩诃公子。这是一船很奇怪的组合。一路上只听得越怀远高谈阔论,雷恒偶尔符合,琉璃时不时冷哼一声。摩诃公子一直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里的核桃,雷长垣则满面愁容地盯着前方的小船。好在路途很短,他们很快上了岸。 随后第三条船也到了。乔安娘是被青虹扶上岸的。接着是一对姓罗的姐妹花。 罗四凤与罗七巧相差不过四五岁,容貌性情却大相径庭。罗四凤高挑丰满,喜欢用桂发祥最昂贵的口脂。只是她不知道,那种鲜艳的桃红色涂在她嘴上,只能让人显得艳丽而轻佻。与姐姐站在一起,罗七巧就渺小得像个影子。其实她长相清秀,偶尔笑起来样子相当甜美。可惜她很少笑。她穿着一身淡淡的青绿色,沉默地伴在姐姐身旁,听罗四凤用夸张的声调惊叹这山岩如何陡峭,江水如何湍急,她在小船上坐了一会儿就胸闷气胀…… 扇子岩,顾名思义,山重壁立如扇。银白的岩石间缀着点点黛色,从江面上望过去就如一把展开的象牙扇,上面还绘着青绿山水。站在岩下仰望,只见岩壁如削,直插云天,只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羊肠曲径通往岩顶。 “真好看,他们也被画在扇子上了。”小堇轻声而欢快地说。因为抱着一堆东西,她渐渐落了宛夫人很远。此时正无比羡慕地望着前方那几个男矫健女婀娜的身影。 “在后面人的眼里,你也被画进来了。”琉璃说。她与雷长垣素来不合,又不想听越怀远吟风弄月,想去寻林宝槎又怕冲散了他们小夫妻甜蜜,还好有这个单纯娇怯的小堇可以为伴。 “这太阳真晒。”乔安娘以罗帕遮额,抱怨道,“我以为坐船就是游江,没想到还要走这样的山路。” “你确实应该呆在船上。”摩诃公子说,“登高这种事情不适合娇滴滴的小姑娘。” “奴家哪还是什么小姑娘哟。”乔安娘娇笑着在他臂上掐了一记,提着裙子快步走上前去。 摩诃公子虽是男人,体力却不如乔安娘这样的女子。他一步一步慢吞吞走着,也不张望风景,只是专心地摩挲他的核桃。好几次琉璃与小堇都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抱歉。”等他终于注意到后,就侧身贴着岩壁让出路来,“你们先上去吧。” 琉璃注意到他面色有些泛青,嘴唇发紫,额上滚着大粒的汗珠。小堇已惊呼起来:“呀,你可是病了?” 叶秋隐正手持筇杖走在他们身后,闻声赶了过来。一见摩诃公子的模样,他就皱起眉头:“不介意的话,请让叶某替公子把脉。” “不妨事。”摩诃公子说,“这心疾缠着我已有二十年来,始终不曾取得性命去。” 叶秋隐皱眉道:“既有心疾,怎么还来登山?胡闹,真是胡闹!”不顾对方推辞,就取出一只小葫芦,倒出两粒丹丸硬塞过去。小堇眼明手快,递上一只青瓷壶,里面却是清甜的蔷薇水。 摩诃公子服了丹丸,微喘两下,面色渐渐就恢复了正常。叶秋隐要送他下山,他却摇摇头:“在下答应过秦夫人,要在仙人顶为她弹奏小忽雷。” 小忽雷是近几年才经燕国传来的西域乐器,形似琵琶而弦声清越忽忽似惊雷。有一次林家设宴,琉璃也在席间听过乐师弹奏小忽雷,只觉得铮錝可爱。林宝槎却不满地说,这些乐师竟把西域乐曲弹奏得软绵绵的,日后她一定要寻访一名能手,于烈风中弹奏小忽雷才叫还其本色。现在由胡人血统的摩诃公子来弹奏这种西域乐器,倒是相得益彰。 345.第345章 真巧 “这扇子岩高有千韧,山道又崎岖能行,此去仙人顶至少还要走上小半日。你既病了二十多年,难道不知患心疾者最是畏高,又忌劳累?”叶秋隐是医者父母心,最恨人这样作贱自己的身体。 摩诃公子只是微笑。 叶秋隐一顿足:“我去同秦夫人说!” “她就是这个样子。自高自大,说什么就要什么,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尖利的女声响起来,却是罗家姐妹花到了。罗四凤很不屑地瞄了摩诃公子一眼,“偏偏还有人拼命都要捧着她,也不知能得什么好处!” 摩诃公子不动声色,只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叶秋隐无奈,只得跟在他后面慢慢走着:“你要是倒了,身边总得有个大夫不是?”他顺手伸向小堇,要帮她拿一些东西。 小堇吓得连连摇头:“这可不敢,叶先生您是神医……姑姑知道了一定骂我。” 叶秋隐一捻长须:“那都是世人抬爱,其实我就是个医痴罢了。” 琉璃见他这样古道热肠又谦虚和气,心下大为钦佩。后来又发现这位蚯蚓老伯看似古板,肚子里却有不少故事,对三峡沿岸的景点更是如数家珍。 “叶先生你从前来过多少回呀?”小堇忍不住问。 “惭愧惭愧,叶某平生这还是头一回离开苏州,刚才说的不过都是书上看来的典故,纸上谈兵让姑娘见笑了。” 小堇两眼亮闪闪的,继续仰慕道:“叶先生你真不简单。书上写的字都是死的,经你一说都活起来啦。” 叶秋隐笑笑,又说起仙人顶的妙处来。 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津津有味,正欢喜间,忽听顶上一声闷响,接着很快就人声喧哗起来。 等他们赶到时,其他人已簇在一起,关切的目光集中在被秦刀环抱的林宝槎身上。 林宝槎面色微白,神情却还镇定。“刚才上面落下一块石头,惊了一下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琉璃却注意道前面的山道有一处似乎受过重击,原本就狭窄的路面被削掉三分之一。可以想象,如果当时林宝槎正走在那里,难免不被巨石砸下悬崖。多亏她与秦刀都是会家子,反映迅捷才幸免于难。饶是这样,两人的衣衫也被飞溅的山石碎粒穿出了许多小孔,秦刀脸上更被刮出了两道浅浅的血痕。 “莫非是顶上山石岁月太久风化了?”越怀远抬眼望望岩顶,随即就做出不胜晕眩状。 “还好有秦公子在。”雷长垣面无表情,声音里却透着明显的酸意。刚才他距林宝槎夫妇并不远,看着山石飞下却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英雄救美的机会落到情敌手中。 秦刀只是微笑着看向妻子,轻轻替她将鬓边散乱的发丝掠至耳后。 “难怪那位林姑娘会不要他们两个。”丁芙蓉道。 唐十娘点点头:“这秦刀听起来倒真的是个可托终身的良人。” 琉璃笑了笑,继续朝下说。 众人继续前行,才走了没一会儿,迎面就遇见一个少女。 白衣青裙,胸前搭着蓬松松一条大辫子,尖尖的瓜子脸和大大的眼睛都让琉璃觉得似曾相识。 “真巧,又遇见林姐姐了。”少女欢快地招呼道,只是这种欢快显然是伪装出来的。就像她鬓边簪着的野花,看似娇妍的花瓣在太阳下已经变蔫。 “贝洁舲!”秦刀很没有风度地跨出一步,严厉地看向少女,“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名唤贝洁舲的少女大笑起来:“秦公子认为我想怎样呢?” 她笑得这样厉害,令鬓边的野花都簌簌挣落。几片紫蓝色的花瓣沾在腮上,给她消瘦的容颜增添了一种令人伤感的娇媚。 “是了,我真失礼,竟然只招呼了林姐姐。”她笑着朝秦刀施了一礼,“秦公子别来无恙?” 她的眼神如刀,将秦刀从头到脚剐一遍,接着竟然水气迷蒙起来。 “想不到……你也穿起长衣了。”她说。 秦刀不说话。琉璃注意到他的脊背紧绷着,像是努力克制着怒气。 “洁舲,你一向可好?”林宝槎终于说话了,声音里竟透着罕见的关切。 贝洁舲凄然一笑:“好,好着呢。托你林宝槎的福,我怎么能够不好呢?” 林宝槎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路来:“那么愚夫妇就不少陪了。” 贝洁舲迟疑了一下,大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忽然敛笑回头道:“怎么,你就不想把我推下去么?” 林宝槎并不说话,秦刀却大声道:“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如果你再设计害我娘子,秦某就一定亲手取你性命!” 09 也许是被贝洁舲扰了兴子,在接下来的半日里,林宝槎都一直寡言少语。秦刀更是与她片刻不离,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雷姑娘,你说,真的是那位贝姑娘用石头砸秦夫人的么?”小堇有些惶恐,“我看她瘦瘦的,怎么举得起石头。” “举石头不一定是要用手的。”越怀远摇着扇子从背后闪现,“给我一根足够结实的树枝,我就能把那块大石头橇下去。小花儿,你可信?” 此时众人已站在平坦的仙人顶上,靠着悬岩的一侧就耸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 小堇更加惶恐了:“橇下去砸到别人可怎么是好。” 越怀远一笑,正要说话,肩头却被雷恒一拍。 “你的心上人在召唤你。” 他有些讥讽地看向不远处。三棵侧柏树间张着华美的绣幄,柔软的朱红金丝茵毯覆盖住了山石。各种金银器皿已经陈设,来自波斯的美酒已经斟上,碳坑里烤着的獐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龙女出游,早有下人提前上山来打点妥帖了。林宝槎靠在软垫上,正笑吟吟朝这边招手示意。 “我的心上人……已经换了。”越怀远朝林宝槎遥遥一笑,忽然躬下身来,揪住小堇腮边的一缕垂发。 “多少娇花无人见,空在山谷吐芬芳。小野花儿,随我回福王府可好?” 346.第346章 借点东西 小堇的脸腾的胀红。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什么,却没有人能听清楚。一下刻她就飞也似的逃开了。之后她一直缩在宛夫人身后,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姑姑。 “真不厚道。”雷恒说出了琉璃的心里话。 越怀远笑了笑,眼神一直紧追那抹娇小的紫色身影。 “有趣的小东西。”他说,猛然将折扇一扣,“就让她做福王妃吧。” 琉璃大吃一惊。有多少本朝女子哭着喊着要与福王做妾为婢,他倒好,随随便便就想把正妃头衔送给一个乡下丫头。 雷恒只是冷笑。 越怀远眯着眼,越想越高兴:“回船我就修书一封,让金陵那边先行准备。虽然仓卒了点,不过小野花儿应该不会在乎有没有火浣布和夜明珠。” 这又是一段本朝逸闻。在林宝槎之间,曾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竺姑娘让越怀远痴迷不已。福王亲自上门求亲,那位姑娘却说聘礼要遇火不毁,越焚越新的火浣布缝制的一套嫁衣。又说眼酸畏光,要福王府将灯烛全部撤了,日后只用夜明珠照明。别人听了都道这不过是教人知难而退的借口,越怀远却当真四下搜罗。可惜拳头大的夜明珠才搜集了十来颗,就传出竺姑娘与某书生的婚讯。 琉璃忍不住怀疑,莫非是接二连三在美人儿那里吃瘪,这位风流王爷只好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转向淳朴少女寻求安慰了? 可惜看似易折的小野花也有扎手之处。 从扇子岩返船后,“风流王爷穷追不舍,小野花东躲西藏”成了宝船上****上演的戏码。 “雷姑娘……”小堇对着门缝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琉璃叹了口气,将她让进屋来。刚拉上门,果然就听到越怀远那充满深情的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堇跑到屋角屈膝坐好,双手紧紧拉住肩上的帔子,看上去活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小老鼠。 “其实你不用怕。”琉璃说,“你越躲,他追得就越欢。” 小堇抬起眼睛,显然有些迷茫。 琉璃去柜子里翻了一阵,拿了把梅花匕丢给她。“拿着,他下次再对你动手动脚,你就给他扎一血窟窿!” 小堇没有接,低着头半天挤出一句:“没有动手动脚……福王,他不是坏人。” “他当然不是坏人,他只是登徒子!”琉璃抨击完又问,“没有动手动脚,你怎么怕成这样?” 小堇粉面微红:“福王他总是对着我吟诗唱歌,还问我好不好。我……不识字……也听不太懂……”她忽然望向琉璃,“他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对吧?他怎么会看中我呢?” 琉璃一时无语。正想找些话来教育她,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柜子中器物滚来滚去,整个船舱竟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顾不上抱头尖叫的小堇,她匆匆拉门出去。跑在甲板上,只听见水手紧张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时竟压住了脚下的滚滚水声。 “看来撞上暗礁了。”摩诃公子淡淡地说。 琉璃注意到,这个时刻捧心蹙眉的病公子,此刻站在东摇西晃的甲板上竟然稳如泰山,右手还不忘助人为乐地扶着罗七巧。 罗七巧没有作声,只是紧张地盯着白浪翻滚的江面。两眼灼灼,看上去不带恐惧,倒似兴奋得发光。 “大船不可靠,我就知道!”罗四凤与妹妹相差了两步,因此没有人扶,正一脸惊恐地缩在船舷下,同时爆发出比往日更尖利的叫喊,“一定进水了,进水了!我听见的,好大一声巨响!要死啦……” “雷大姑娘不必担心。”叶秋隐偏偏倒倒地从下层舷梯爬上来,头上方巾已歪到半边。 “白狗滩这一段水下乱石特别多,水流又急,逆水行舟更是难上加难。刚才不过是在暗礁上擦过,船底破损并不厉害。鳜头已经带人将破处补上了。”他抓着船舷好容易站稳了,这才伸出一只手将方巾扶正。看见摩诃公子,他又急切起来:“虽然并无大碍,你的心脉也不可受这样的刺激,还是快快回舱里歇下吧。” 摩诃公子微笑道:“险绝处才见佳境。若是躲回船舱,岂不是辜负了这九龙下水的奇观。” 众人这才顺着他的视线发现,对面群峰郁郁,横出一片陡峭石壁。上接浩淼苍穹,下临汹涌波涛,气势极其雄浑壮观。最难得的是,有九条蜿蜒下垂的山脊自绝壁探如水中,隔着水雾看去真如九条身姿矫健,吸流而饮的神龙。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忽听一个清冷的女声说道:“真是死了也值得。” 说这话的,竟然是沉默寡言,安静淡泊的罗七巧。她的脸一向缺乏血色,此时却因为兴奋而蒙上了一层红晕,看上去竟别具娇艳。 “是啊,死也值得。”摩诃公子对她温和一笑,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在其中。 乔安娘见到只怕会气炸吧?琉璃不怀好意地想。 宝船在暗流涌动的石滩上又猛然挣扎了几下,终于恢复了平稳。众人这才见到一脸倦容的林宝槎。 琉璃后来才知道。这年夏天江水枯浅,原本就凶险的黄牛滩更是难行。刚才船底被暗礁撞破,又被几股暗流牵制,几乎动弹不得。顷刻间底舱已被涌入的江水吞了一半,水手们惊慌失措,有人竟然丢下了手中翻桨想浮水逃生。林老鸹亲自掌舵不能分神,全凭林宝槎拿出小龙女的神威,调兵遣将指挥若定,才险险度过此关。只是舱底尽管临时用木板补上,却毕竟吃不得力,耐不得久。 “老鸹叔,还有几日可到黄牛渡?” 林老鸹面有难色:“看情形,只怕还要四五日。” 林宝槎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如今莲陀至南津关一片,还是由霍三爷把掌?” 林老鸹笑道:“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当家的是霍老三的兄弟霍老九,人称九头鸟。” “那么,传书给这位霍九爷,就说我要问他借些东西。” 347.第347章 现在又不好了 三日之后,宝船尚在黄牛峡中荡悠,她要借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随船而来的还有那位会拨算盘的霍九爷。 霍九爷生得高大魁梧,音如洪钟,一看就是个当头领的。看着五大三粗的他,跟在林宝槎身侧毕恭毕敬,做小服低,不禁让琉璃觉得好笑。 “一只老狐狸。”越怀远只瞧了一眼就下定论。 雷恒端起酒杯,看看船首众星捧月的那一群,轻轻撇了一下薄唇。 “怎么,你们都不问一问我何出此言?”越怀远很是哀怨。 “废话,不奸猾怎会叫九头鸟?”琉璃不耐烦道,在棋盘上搁下一粒白子。 黑子随后而至,持子的是罗七巧。难得今天罗四凤要摩诃公子作陪,把妹子单独撇下了。琉璃正好想寻人对弈,就拉上了她。 “小姑娘家家,说话怎么好这样冲。”越怀远摇摇头,折扇蓦的指向低眉敛袖的罗七巧,“还是罗二姑娘是文静端庄,堪为闺阁表范。” “观棋不语真君子。”琉璃气恼地望向雷恒,“小叔叔,你们喝酒能否换个地方?” 雷恒呷了口酒,说:“福王若不想关上话匣子,满世界就不会有清净地方。” 听到这番挖苦,越怀远自己先大笑起来,笑罢才用折扇拍拍雷恒的肩膀:“你不觉得,这条船上越来越热闹了?” “还会有更热闹的。”雷恒坐在船舷上,扭头朝船下江水上望去。 就在离宝船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船飘飘荡荡,宛如风中柳叶,却总是紧贴着宝船的水道而行。自灯影峡那夜已有七日,她一直如影随形地驾船咬在宝船后面,并且夜夜悲歌。 “有副好嗓子。”越怀远也探头看了看,“长相也不赖。如果不是太憔悴,也算是个可人儿哪。” “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雷恒轻声说,与其说是发问,毋宁说是自言自语。 “女人和女人之间其实只有一种关系——永恒的,嫉妒。”越怀远笑容满面,“真可惜,我真不想看见小美人儿伤心呢。” 10暮宿黄牛 雷恒一语成谶。 就在这天晚上,贝洁舲终于登上了宝船。这完全是因为黄昏时一场又急又凶的雨。 柳叶舟船小身轻,在乱石穿流的险滩上比宝槎更具优势,却也正因为轻薄而不禁风浪。如果不是雷恒及时发现,只怕那瘦削的少女已经同她手中的竹篙一同葬身水下了。 琉璃知道小叔叔轻功好,却不曾想会这样好。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人就同飞鸟一样从浪花里穿了出去。再一眨眼,他已抱着被救的少女飞上了宝船甲板。冒着倾盆大雨打了一个来回,身上的衣服却尚未全湿。 贝洁舲却是从水里捞起来的。竹布衣裤紧帖着身子,双肩颤个不停,恰似一只羽毛湿透的雏鸟,有气无力地躺在雷恒的臂弯里。 “洁舲!”秦刀正从底舱上来,陡然见着这一幕,不禁惊呼出声。 青箬笠,绿蓑衣,从他身后缓缓走出的林宝槎也是一脸惊异。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让曲奇叔给她烧碗红糖姜水。”她俯瞰着少女惨白的面庞,匆匆吩咐道。同时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盖住那乱颤的花枝。 哗啦一声,蓑衣被推落地上。 “多谢。”贝洁舲的牙关颤抖着,脸上纵横着道道水印,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却烧着令人震颤的火苗,“可惜,我担不起这么虚假的情意。” 她望向雷恒,声调变得轻柔起来:“你真该让我沉下水去。” “你如果想寻死,等到了黄牛渡下船也不迟。只是别触我的霉头。”林宝槎冷冷说完,转身离去。 秦刀在转身前,深深地看了贝洁舲一眼,叹气道:“洁舲,你这是何苦!” 船到黄牛渡,林宝槎并没有把贝洁舲赶下船去,反而默认了她住在船尾舱房的事实。 当然,这也许因为当时贝洁舲高烧不退,已经陷入昏迷。再加上林老鸹在旁边惊叹一声:“真的是贝丫头!” 于是众人渐渐听说,贝洁舲还是林宝槎的故交。她的父亲本是水龙****半江身边一位护卫,十几年前殒身救助。林半江感戴属下恩义,又怜她年幼失怙,就将她接到身边扶养。她与林宝槎年岁相仿又一起长大,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十二岁时,越女剑吕莹莹做客林家,见她聪明灵秀,根骨颇佳,就收了她做女弟子。此后数年间,贝洁舲虽然跟随师傅行走江湖,却一直不减姐妹情意。两人经常飞鸽传书,互说见闻。去年听说她终于觅得如意郎君,林宝槎还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那怎么现在又不好了?”罗四凤兴致勃勃地盯着林老鸹,恨不得从他嘴里掏出林宝槎更多的私密。 “不好了?”林老鸹挠挠头,一脸的茫然,“姑娘对贝丫头明明好得很啊,哪里有不好了?” 他只瞧见林宝槎给贝洁舲送了衣服首饰,又让叶秋隐去为她诊病,还特意吩咐厨房多做几样清淡的粥菜,就像从前两个小姑娘跟着漕帮跑船时,也是这样亲亲热热相互照顾。完全没有注意到,自从贝洁舲住上了宝船,林宝槎虽然笑谈如常,却会时不时神游天外,被人叫醒后就露出惶然而尴尬的微笑。喜欢吹风,喜欢在甲板上散步的她,最近再也没有走到船尾去过。 这些变化琉璃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但是对林宝槎而言,她只是个天真的小妹妹,纵然心里有什么苦楚,又怎么会同她倾诉呢。 船上其他人对这个多出来的少女很快就失去了兴致。他们继续饮酒作乐,吟风弄月,一边贪看两岸的险峻风光,一边抱怨黄牛峡水急滩险,行船太慢。只有叶秋隐和雷恒每天还会准时出现在病人的屋里。他们一个是责无旁贷的大夫,一个却是难得热心的救命恩人。 “你的小美人儿今天怎么样?”看见雷恒从船尾走来,越怀远立即露出猥琐的笑容。 “她不是我的小美人儿。”雷恒把“不是”两个字咬得很重。 348.第348章 脾气太好 “她不是我的小美人儿。”雷恒把“不是”两个字咬得很重。 “难道她竟然没有以身相许?”越怀远为好友叫屈。 “前年淮河大水,被我捞起来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可不见你对她们有这样上心。”越怀远笑得越发猥琐起来,“昨天我路过船尾,碰巧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安慰。啧啧,真是郎情妾意羡杀了我这孤家寡人!” 他捏着嗓子学起来。 先是娇软无力的女子说:“多谢恩公美意。只是妾命飘零,注定已是不祥之身。” 声调一变,像足了雷恒没有起伏,干巴巴的说话:“有些事情覆水难收,姑娘还是应当放宽心胸。与其垂首看泥浆,不如仰头看星光。退一步,焉知不能海阔天空?” 他精通音律,学人说话也学得活灵活现。琉璃和小堇在一旁听见都忍不住笑起来。 “不想你也会怜香惜玉?” 雷恒看了他们一眼:“她自然有值得我怜惜之处。” “我却听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越怀远嘻笑着俯向小堇,“我的小花儿,你说是也不是?” 小堇红着脸躲过一旁,柔声细气地回答说:“为什么就不能是可恨之人必有怜之处呢?” 越怀远大笑起来:“不错,我的王妃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接着,他看向雷恒,以罕见的严肃表情说道:“不管你那位小美人可恨也好,可怜也好,我只是不想见到在这船上有人伤心。” 雷恒也看着他:“你想保护的那个人,当真有心么?”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必死。”小堇难得逮到插话时机,“江先生给我说过比干的故事。” 越怀远的视线转到她身上,渐渐又变得温柔起来。 “我的小花儿喜欢听故事?”他伸手摸摸小堇的头,“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可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洪水……” “我知道了。”小堇快乐地叫起来,“是大禹治水,神牛从天而降助他开峡凿谷的故事,对不对?江先生昨天才给我说了。” 越怀远不悦起来:“又是那个老家伙!” “江先生才不是老家伙。”小堇大胆辩驳道,“江先生可会讲故事了。” “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越怀远一把揪住她的发丝,“小花儿,我可会唱黄牛峡的歌哦。”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平心而论,他声音浑厚,抑扬有情,将这支《上三峡》小调演绎得甚是感人。歌罢他自己也甚为得意,俯瞰小堇道:“我唱得可好?” 小堇迟疑了一会儿,怯怯地用手指向他的头发:“福王殿下,你的头发不是好好儿的吗?” 才过凤凰嘴,遥见明妃台。 宝船溯流而上,于黄昏时在米仓口渡头停靠。以一道浪花翻滚的白线为界,秀丽潺湲的香溪与汹涌澎湃的扬子江在喇叭形的河口相会,蕴育出数不清的动人传说。 “这水真是香的?”小堇好奇地打量着脚下清澈的水流。她从叶先生那里听来一个很美丽的故事。秀美的山水蕴育了一位绝代佳人,当她被选送入宫时在溪口最后一次用家乡的水洗了洗手。泪水挟着脸上的胭脂一齐滴落溪水,忽然就有一股清甜的异香浸彻了溪流。美人一去不复返,只有溪水日复一日吟唱着明妃和番的传奇。 “传说女子用香溪水沐浴梳洗以后,会变得美艳不可方物哦。”越怀远笑嘻嘻跟在她身后,眼珠却滴溜溜不停乱转,满含风情地扫过晚归的浣女。 传说的真假姑且不论,只依码头所见,琉璃也不得不叹服此地钟灵毓秀。打鱼郎挺拔俊朗,浣纱女秀美大方,就连夕阳下袅袅升起的炊烟都弥漫着一股诗意,不愧是先后蕴育出三闾大夫与汉明妃的风流宝地。 游览香溪本不在计划中,是霍九爷的力荐。加上叶秋隐在旁边捻着胡须念叨什么“百里香溪桃花水,君子佳人万古魂”,林宝槎才点了头。或许这也算是她对叶秋隐的回报。众所周知,苏州叶家从来坐堂,绝不出诊。林宝槎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仅将这位叶大夫请出了踏雪堂,更请到了漂流千里的宝船上。 “叶大夫就是脾气太好。如果——”罗四凤说。涂满蔻丹的指甲掩在嘴上,分明在等待有人请求她继续说下去。 罗七巧在一旁沉默着。 走在另一边的乔安娘对此也并不感兴趣。她屡屡回头,朝缓步而行的摩诃公子抛去诱人的微笑。 摩诃公子与雷家兄妹走在一起,他们都听得分明,却没有一个人快步上前,或是问一句:“如果什么?” 即便这样,也没有打消罗四凤的兴头。她佯装打了一记哈欠,将手放下,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如果是叶老大夫,只怕有人就要吃苦头了。想当年,苏州刺史的老娘中风,三催四请都请不动一个叶长安。刺史大人一冒火,管他三七二十一,用刀先把人架来再说。那叶长安真是个倔脾气老头。虽说医者父母心,老夫人的病还是照看,方还是照开,只是在方子上多写了一味药……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嗯?”罗七巧终于配合地发了一声。 “三帖药下去,老夫人倒是睁开了眼,刺史大人却昏倒在床边。”罗四凤格格笑道,“你道怎的,原来叶老头在那药方里加了一味东西。病人喝了没事,可没病的人沾到就惨了。那刺史大人要当孝子,凡是汤药都先亲自尝过。他这一倒,刺史府上下就急坏了。刺史夫人带着小公子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赔了无数礼,才换来一句‘粪清可解’。” 粪清就是粪便沉积后上面那一层黄不黄绿不绿的清水,据说得米田共之精华,解热毒见效最快。 349.第349章 我还记得 刺史大人被灌了这一肚黄汤,刚醒转来就被自己口里的污秽之气冲得又晕厥过去。 要论罪,又无计可施,毕竟叶长安添的那一味药也算是对老夫人之症,只得哑巴吃黄连,强咽下这口浊气。 叶长安一甩袖子,翩翩然走出刺史府,这下苏州人更知道名医惹不得了。 人皆道叶老大夫这算是小惩大戒,若是有心使坏,下点虎狼之药就更要人命了。 “想不到叶大夫完全没有乃父之风。”罗四凤不胜惋惜。 “叶大夫自然是君子。”罗七巧说,眼睛不由自主望向前方那几道人影。林宝槎靠在秦刀的臂弯里慢慢走着,叶秋隐跟在一旁,手里提着药箱。 “君子?”罗四凤冷笑一声,也咪起眼来,“我看是色迷心窍也说不定。” “秦夫人病体未愈,叶大夫自然要谨慎些。” “是么?”罗四凤大声地笑起来,“真正病着的不是那个贝姑娘吗?怎么不见他跟前跟后?” 自那日雨中翻船后,贝洁舲就高烧不退,吃了无数汤药总算逐渐见好。如今正由雷恒陪着,走在队伍末尾。也不知雷恒说了什么,那张病厌厌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微笑。 “她不该来。”雷长垣朝后看了一眼,低声说。 琉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贝洁舲虽然出现的诡异,这些天来却相当安静。尽管她仍要唱歌,在病床上用沙雅的嗓子一遍遍唱着那些哀怨的民谣。但是她既然是病人,又这么伤心,唱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 就连林宝槎,也习惯了她的歌声,渐渐收去了那种说不出惊惶还是厌恶的神色。到最后,她已经可以在歌声里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将白龙困在局中。 “这下可不妙。”唐七娘笑了起来,“可见贝姑娘已经不能再刺痛对手了,再跟下去也是白白劳心劳力。” 贝洁舲恐怕不这么认为。她固执地拖着病体,跟着大家走进香溪河畔的吊脚楼,为得不过是要坐在林宝槎对面,在飞盘传盏时露出惨然一笑。 林宝槎要么敛睫垂眸,要么与左右调笑,总是回避对面那张笑脸。倒是秦刀沉不住气,竟然将手中酒杯捏得粉碎。 “碎碎平安。”霍九爷及时叫起来。他生得五大三粗,却最是心细如发。游香溪的食宿行程均由他早早吩咐手下打点妥当了。这座吊脚楼也是漕帮中一位兄弟的老家。三层高的杉木建筑,四扇三间,五柱六骑不油不漆,无矫无饰却自有天然美致。两扇木窗撑起,窗下是水流奔腾,对岸是青山如黛,上斜着弯月一钩。 香溪出君子,出美人,还出一种通体透明,腮鳍粉红的桃花鱼。这种鱼总是在桃花盛开的三月出现,待桃花谢后就不见踪影。如今已是盛夏,也亏他霍九爷竟然觅得活鲜鲜的数尾。此时用瓦罐盛着端上桌来,立即引来一阵赞叹。 只见瓦罐中汤汁微黄,里面浮着红白桃花片片,微露着蛋黄花蕊,又有数片青绿的菜叶,可不就是一幅********的“桃花泛水”图?琉璃挟了一片桃花,细细品时只觉得满口肥嫩香滑,不仅没有河鱼的土腥气,更透着蔬菜的清香。 “这道菜唤作水汆桃花鱼,趁热才好!”霍九爷举筷指点道,又说这桃花鱼做起来最是麻烦。需先宰了洗净,用葱、姜汁、精盐腌到腥味全去,再把鸡脯肉、黄钻鱼肉剔皮、筋,剁成茸,分别都用葱、姜汁、味精、团粉、精盐搅拌匀了,一样裹上蛋清,一样裹上蛋黄备用。烧鱼的汤要用鸡汤,烧滚后先撇去油泡,再将双色鸡茸以鱼片包裹放入汤里。最后汤滚鱼熟再加入葵菜的嫩叶,怎不叫人食指大动。 众人纷纷称赞厨子用心灵巧,越怀远更是心血来潮,嚷嚷着要将厨子带回金陵福王府去。后来听说做菜的李嫂就是这家的主妇,有夫有子有闲钱,这才悻悻作罢。 冷不防贝洁舲就幽幽飘来一声:“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秦刀搁下筷子,狠狠地瞪着她。如果眼神是刀,只怕她早就被片成无数片,煮在鸡汤里吃干净了。 林宝槎不动声色地挟了一片鱼肉放进丈夫碗中。秦刀这才面色一缓,拾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贝洁舲却不肯轻饶:“桃花流水鳜鱼肥,三月里我们同吃过一回,那滋味你可还记得?” 她望向对面,双眼水光微漾,却不知看的是林宝槎还是秦刀,或者,二者皆是? 没有人接她的话。只是大家都挥着筷子,却尴尬得不知落向何处。最后是雷恒失手打翻乌银海棠壶,席间气氛才在混乱中恢复了正常。 越怀远却偏偏叫了起来:“原来是你!” 他似乎是喜出望外地对贝洁舲举起酒杯:“贝姑娘,今年春天我们是见过的。” 见对方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三月三,雨花台东二泉旁。那天的桃花鳜鱼味道可是好极啦!” 贝洁舲这才将视线转向他:“是的,我记得,福王殿下久别无恙?” “无恙无恙,只是你可比当时清减多了!”轻飘飘一句客套话就让越怀远手舞足蹈起来。他想了想,说:“我还记得你当日穿的是玉白色的衫子,系着葱绿色裙子,耳坠是珍珠滴水的,是也不是?呀,你还说要举荐一位能人给阿宝做护卫……” 他忽然收声,却已经迟了。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脸胀得通红的秦刀,或惊疑,或恍然,或不屑,或带着恶毒的窃喜。 长夜漫漫,总有人无心睡眠。 譬如素有择席恶癖的琉璃,又譬如她溜下楼来,在河边远远瞧见的两个人。 乱石垒叠的香溪河畔,两个男人默默对峙一会儿,终于又同向一个方向散步而去。 琉璃认出一个是自家小叔叔雷恒,另一个却是秦刀。这两个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在宝船上这些日子也是各行其道,至多见面时点头致意,此时却不知在商谈什么。 350.第350章 如鱼饮水 琉璃一时好奇,就贴着河岸跟踪过去。她轻功不错,又有夜色与乱石掩护,直到离他们七八步外都未曾被发觉。 这时秦刀正吐出一口长气,说:“无论如何,我要谢过雷兄。” 雷恒冷哼一声:“自己的包袱总归是自己的,别人谁也替代不了。” “雷兄不知,我……”秦刀顿了顿,口气很是不好意思,“我当时真要气疯了。如果不是雷兄好心解围,只怕我真会扑过去掐住她的脖子。” “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 沉默片刻之后,秦刀又说:“洁舲其实是个好姑娘。” “你却惟恐避之不及,视她如洪水猛兽。”冷淡的回答,似在嘲讽,又似仅在陈述。 秦刀苦笑一声:“换作任何人,恐怕也不能不避。是的,我当真是要被她逼疯了。”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大可以不与她一路。”雷恒建议。 “我试图这样。可是,总不能把一个病歪歪的女人丢下船不管吧?”秦刀不胜苦恼地说,“宝槎也不肯。无论怎样,她总是她的朋友……是啊,她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雷恒哦了一声。 “没有办法,她病得不轻,不仅身上,还有这里……”秦刀捏拳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继续苦笑,“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居然不知道她会疯魔成这样,从前她是个多么活泼伶俐的人啊。” “是啊,贝姑娘从前一定是个伶俐人。” 雷恒附和道。这话在琉璃听来别无他意,秦刀却蓦的敏感起来。 “雷兄是认为,她这样与愚夫妇有关了?” “三年前我在西湖见过越女剑吕莹莹一面,听她提起过有个关门弟子尽得她老人家真传。” “洁舲的剑确实使得很好。”秦刀点点头,“她少年在师门吃了许多苦头,因为入门比别人晚,已过了最佳年龄,所以只得下大力气弥补。别人练一个时辰,她就练三个时辰,别人练半天,她就练一天。是啊,我真该想到,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姑娘。” 他猛然转向雷恒:“你看,她就是想不开。” “哦,那么就是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想不开的了。” 又是一阵沉默。 再开口时,秦刀已经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叫其他人怎么办呢?一个人想不开,难道就要其他人陪她一块儿吃苦受罪吗?难道她自己心里别扭,就一定要害其他人也同她一样不好过?” “据我看,贝姑娘并没有什么害人之举。” “是啊,她没有!”秦刀忿忿地说,“她没有拔出剑来刺进我的心窝,也没有去找宝槎的晦气。她只是跟着我们,像一缕风吹不散的阴魂。她只是唱歌,只是微笑,只是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们她就在身边。你可知道,我与宝槎拜堂当日,她也送过一份大礼呢!” 他好像被回忆激起来无穷愤慨,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完全失去了平日给人的朴直温和之感。 “一件撕碎了的嫁衣,淋上了血。也许是鸡血,也许是她自己的……谁知道呢?还有一把匕首,你看,她竟是想要她朋友的性命!知道吗,打开盒子的时候,宝槎都惊得呆住了。可怜的宝槎,那件嫁衣原本还是她送给那个疯女人的!” “我只知道,无火不生烟。”雷恒说,“况且,她毕竟没有真的伤到任何人,不是吗?” 秦刀无话可说,只好再三感慨:“她太死心眼了。” “这既是贝姑娘与生俱来的天性,那么旁人抱怨也无济于事。”雷恒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道,“秦兄约我到底何事?” 秦刀迟疑片刻,终于将用意托出:“洁舲虽然执拗,到底还是我与宝槎的故交。这一路还请雷兄多为关照,慢慢替她消除心魔才好。” 雷恒冷笑道:“这事为何找我?” 秦刀有些愕然,涩声道:“据我平素观察,雷兄你对洁舲处处体贴……” 雷恒又是一声冷笑。 秦刀致歉道:“原来是小弟看走了眼。不过雷兄襟怀开阔,为人和善,只要徐徐引导一定能开解她的心结。” “解铃还需系铃人。”雷恒摇摇头,“秦兄你来找我,实在是找错了人。” 秦刀无语,半晌后苦笑道:“难道只能由她这样跟着,于人于己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她难道就不明白,现在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了,只能让她——还有我们——一起沦为笑柄!” 雷恒也默了半晌,答应道:“我可以再劝劝她,然而,我从不为别人做他们应该做的事。” 秦刀吁了一口气。 “多谢雷兄。”他的声调又恢复了温和,隐约还透着点苦涩,“我这样,是不是令雷兄很看不起?” 雷恒没有说话。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秦刀喃喃道,“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雷兄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逃过宝槎那微微一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雷恒似有所感,低声念出一本著名南曲里的句子。他将其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句反复念了几遍后,忽然笑道:“不想秦兄竟是情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刀也自嘲地笑笑,“此时我倒宁可为草为木,生平不识情之为物!” 雷恒看着他。 秦刀转向脚下的香溪水,沉默片刻后说:“听说明妃上表愿去和番之时,汉元帝欲以其他女子相替不能,只有洒泪相送,更有公主封号与数万陪奁,在常人看来情不可不谓不隆,恩不可谓不重。无奈明妃去意坚定,才使后世有‘汉恩自浅胡恩深’一论。不知雷兄以为如何?”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像明妃那样的奇女子,留汉自然贵为嫔妃,虽是极大的造化却未必能有青史留名的今日。何况她一女子之身,能够确保塞外六十年狼烟不起……她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可为什么又会有昭君怨曲流传今世?”秦刀不胜感慨地摇摇头,“明妃并非不念汉主旧恩,只是紫塞青帐才是她应该呆的天地。人总该有选择,是吧?” 351.第351章 那就热闹了 “秦兄是否想说,小池不养大鱼?” “知我者果然雷兄是也!洁舲……我自然很感念她,可是,那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你听过她唱的那支歌吧?藤缠树,缠了一春又一春。我就算是棵参天大树只怕也会被她缠死。”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幸中有万幸的腔调说,“她现在仍然是一根藤条,还好,我是不会让她再缠上的……能让我遇见宝槎,真是天可怜见!” “山中青青藤缠树,缠了一春又一春。妹子缠哥缠到死,奈何桥上订来生。”雷恒哼了一会儿小调,忽然说,“秦兄可是对贝姑娘有些惧怕?” “我?惧怕?”秦刀笑了起来,“其实我并不在乎。如果不是为了宝槎……你知道,前一向宝槎身子不好,所以我们才会出来散心。” “如此甚好。”雷恒点点头。 秦刀却追问刀:“雷兄何以会产生我怕她的感觉?” “或许是你先引牡丹亭,又引了这支小调吧。”雷恒若有所思,“用情太深确实不智。我从未见过用情起死回生的例子,却见过不少为情命丧黄泉的可怜之人。” “所以,我才郑重地恳请雷兄……” “我说过,我从不为别人担他们该担的包袱。”雷恒正色道,“只是贝姑娘那样伶俐的女子,本不该陷入情天孽海。” 秦刀向他施了一礼,这才告辞离开。 待他走远之后,雷恒突然哼了一声:“出来。” 琉璃讪笑着从岩石后面跳出来:“就知道瞒不过你。” “你步履过重,气息不匀,也就只有秦刀听不出来罢。”雷恒淡淡道,“听得可还有趣?” 琉璃哪敢回答有趣,只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状,用请教轻功来把话岔开。等雷恒略教了两句,她就嘻笑着跑开了。 跑到吊脚楼下,忽见草丛里两个黑影蓦然闪开。呼啦一声倒像是蹿出了什么野兽,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林宝槎的侍女青虹,还有一个却是头包白色裹布的青年男子。 因为男子看上去眼生,她才多看了一眼。青虹却着急地轻唤一声,说道:“雷姑娘,这位是船上的兄弟,来请姑娘示下。只是姑娘早早歇息了……” 即使夜色掩映,也能看出她两腮不自在的红晕。男子也勾着头,两脚在地上搓个不停。 琉璃虽然年纪小,却也听闻过男女墙头马上的不才之事。如今看他们这副光景,自己倒先觉得臊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 第二日一早,就有船工号子悠悠惊梦。琉璃翻身跳起,支起窗扇就瞧见楼下水面上密密麻麻,以林家宝船为中心,停满是大大小小的木船。 “昨天怕是又起风了。”霍九爷跟在林宝槎身旁,口沫横飞地说道。 “这还不算热闹的。有一年我带着船队在这里扎风,哟和,那阵仗可是震翻人了!从张家滩到杨家沱再到香溪河口,船停得那个密,没有上百也有九十。河边沙坝上搭着一两百家河铺子,专为歇脚的船工和旅客提供饮食住宿……” “现在也够热闹了。”林宝槎说。 “恐怕是太热闹了。”越怀远苦笑着说。他刚刚摆脱几个兜售河鱼活虾的小贩,又被一个捧着笸箩的小孩绊住了脚。 “盐水毛豆,下小酒最好!” 越怀远摆摆手,那孩子却紧缠着不放,再三说他家的毛豆有多么鲜嫩,下的盐料又多么十足。两条光生生,黑黝黝的胳膊举着竹箩总是不离越怀远左右,说话间就跟了他十几步。 “这孩子眼睛倒尖,识得福王是个酒色之徒。”林宝槎笑了笑,伸手朝竹箩里掷去一块碎银子,“罢了,也不要你的豆子,快去吧。” 那孩子欢叫一声,顶着竹箩飞跑开。甩着两只光脚丫,飞也似的跳上河边一只小舢板。 只要码头上有船,沿河的人家就会这样挨着船兜售食物,用新鲜的瓜果或是自家做的面食点心从那些长年漂泊水上的船工手里换几文钱或是一些泊来的新奇玩艺儿。船工们也乐意用不多的钱物饱餐一顿陆上的美食,因为这实在比去河铺子里花销节省多了。 不想那卖盐水毛豆的孩子刚跳上舢板,就被船夫轰走了。他像野鸭子扑水似的,连接跳了几条船,却无不例外地被人大声地轰了出去。最后一次被轰得急了,一个站不稳,连人带竹箩就栽起了水里。新鲜煮好的青壳毛豆浮在水上,很快就被浪花卷走了。那孩子跳上岸来,一边甩着胳膊滴水,一边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忽然将一样银亮亮地东西塞进嘴里一咬,又笑了起来。 “船上那个凶神也算是替福王报仇了。”秦刀说。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越怀远却没有笑。他两眼盯着林宝槎,半晌都没有作声。 另一个没有笑的人却是小堇。 “呀,那孩子好可怜。” 她的话头一次没有引起越怀远的热烈响应,倒是让叶秋隐露出了一缕赞许的微笑。 “田姑娘自身境遇不佳,却难得能如此心地温柔,叫人见了实在欢喜。” 待小堇随宛夫人走远后,他捻着胡须这样对雷恒说。 雷恒点点头,又说:“可惜太过柔顺,难免逆来顺受。” 琉璃有些忿忿不平地插话道:“可不是,像她那个姑姑,真把她当丫鬟使唤了。” 叶秋隐却说:“男刚女柔本是天伦,这种逆来顺受,才显得田姑娘天真可贵。” “真有趣,不知这些船载着什么。”神情倨傲的林宝槎专心打量河边泊船,对越怀远充满纠结情感的视线浑然不觉。 “这川江上来往贩卖的,不过是些米、盐、丝、茶罢了。”霍九爷说着就冲一条船招呼道:“哥老倌,走得哪路水,发得哪样财?” 很快船上就有了回应:“手提搭帕走江里,船头张着三角旗。木耳贝母与生漆,更有仙饼甜如蜜。” 霍九爷解释道:“黑底三角旗,这是从西蜀的开县、万县方向来的船队。木耳、贝母、生漆都是开县特产,那甜如蜜的仙饼就是柿饼,因为风味特殊,被唤作三母仙饼。” 林宝槎哦了一声,点点头:“原来是贩土产的。” 352.第352章 那又如何 叶秋隐俯下身去,在罗四凤鼻端探了探,又搭了搭手腕,面色无比凝重。 “难道已经没救了?”罗七巧声音哽咽,犹不死心地在罗四凤的人中处掐了又掐。 叶秋隐也不说话,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从一排长短各异的金针中挑了最长的一根,陡然向罗四凤心窝插下。 金针一头没入心窝,一头微微震颤。虽然轻微,却到底颤动不停。叶秋隐吁了口气:“万幸还留有一口气。” 当下施展神医之术,妙手回春。七十二根金针将罗四凤插成了一只刺猬,又强行灌了一壶黄糖水,终于催出一口淤血。罗四凤哎唷一声,牙关终于松开了。 据叶秋隐判断,罗四凤无疑是中毒了。 “钩吻,又名断肠草,虎狼草,少许即可致人于死地。这种毒能教人肺经闭合,呼吸麻痹,最终死于窒息。然而就在中毒之后,人的心脉仍然不断,先快后慢逐渐衰弱。”叶秋隐摇摇头,“所幸罗姑娘中毒不深,如今再服几日三黄汤,慢慢就能恢复了。” “钩吻之毒?”林宝槎看看惨无人色的罗四凤,又环视周围众人,提了了也许人人都在心底嘀咕的问题,“四凤她早上还留在吊脚楼休养,怎么会无端出现在这里,又无端中了奇毒?” 前一个问题很好解答。 水手将罗四凤搬回她的舱室时,从她袖中滑落出一样东西。雷恒弯腰拾起,看了看就说:“罗姑娘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是无端,而是蓄意为之了。”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正是一枚钥匙,而且经过对比,正是这一间舱室的钥匙。 面对质询的眼光,罗七巧脸色惨白,声音却很镇定:“我不知道,为什么家姐竟然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枚钥匙系黄铜打造,而且于锁孔分毫不差,可见是花了一番心思。很可能在宝船起程前就先预备下了。 “显然,林姑娘这里有她想知道的秘密。”雷恒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书册和卷轴。 林宝槎笑了笑:“不过是些诗赋集子与坊间小说,在船上看着消闲的。那几幅字倒是福王亲赠的墨宝。” 原来这一路行来,越怀远时不时就要借酒浇愁,趁醉泼墨,写的是狂草,道的是怨辞。写毕就去请隔壁摩诃公子裱了,不分青红皂被塞给林宝槎,美其名曰留念。 此时他自己不胜爱惜地捡起来,一一吹灰放好。又拾起那几本书册翻了翻,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 “那是罗四凤刚看过的,没准上面就涂着毒药。”雷恒冷笑道。 越怀远双手一抖,大叫起来:“难怪不得。你们快来瞧瞧,这书页的角都是湿漉漉的!” 说着就抱着手腕哀叫连天,直说自己中毒了,要叶秋隐给他扎上几针,不过不许扎百会不许扎神门不许扎阳池……叶秋隐给他搭了脉,又翻了眼睑看了舌苔,再三保证他尚未中毒,好容易才将人安抚下来。 雷恒拾起那本湿漉漉的书,凝神片刻就有了答案。 “罗姑娘,令姐平时用口脂可是喜欢桃红色?” 罗七巧愣了愣,微微点头。 虽然桃红颜色轻薄娇俏,非常不适合早非韶年的罗四凤,不过她总是固执地用这种颜色将双唇涂得既满且厚。不为别的,只是为这种口脂是金陵老店桂发祥所卖最昂贵的一种。 “她今天用的却好像不是桃红色。” 雷恒举起叶秋隐的右手,让众人注意叶大夫食指上沾的那一抹嫣红。虽然只是在抢救中无意沾到的一点,也足够让人看得分明。这不是桃红,而是更加娇艳的石榴红。 01 朱红色的口脂被白绢一点点从唇瓣上揩下。 在叶秋隐的示意下,侍女将沾有口脂的白绢浸入金盆。金盆中以清水养着一尾活鱼,长不过寸半,灰背白鳍,游来游去甚是活泼。随着白绢浸透,口脂在水中消融,鱼的游动也渐渐缓慢,最后白肚一翻。叶秋隐将鱼腮掰开众人看,果然已是死气沉沉的乌青两片。 众人皆为震惊,其中又以罗七巧最甚。 “罗姑娘,你可见过令姐用这种口脂吗?”雷恒问。 罗七巧摇摇头:“她最爱‘小桃心’的俏丽,这两年都用的是它。从未见过其他颜色。” 雷恒点点头,目光却极其无礼地扫向雷七巧的嘴唇。 “罗姑娘惯用的是最浅淡的杏子粉。”一旁的摩诃公子突然作声。 于是众人都看向那两片已被咬得不辨血色的薄唇。雷恒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却是公子有心得。我们这种莽夫见了还只当罗姑娘未着脂粉。” 罗七巧的面孔罕见地胀红了。不知是因为雷恒的无礼,还是因为摩诃公子的维护。 至于罗四凤所涂的胭脂从何而来,林宝槎给出了解答。 “这颜色,瞧着倒像是我那一盒‘石榴娇’。” 很快就有人从江边吊脚楼里取回林宝槎的梳妆匣。十八格的方奁里面琳琅满目,光是胭脂就有六七样。林宝槎很快指出一只银镂云纹穿花样的鸡心小盒,打开后便是那种夺人心魄的朱红色脂膏。 叶秋隐又让侍女依前法炮制,果然验出胭脂中有钩吻之毒。 林宝槎的胭脂为何会涂在罗四凤唇上? 不等雷恒发问,林宝槎已转向随梳妆匣一起回来的侍女青虹。 “今早命你留在吊脚楼里看守,你可见过罗姑娘?” 青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道:“婢子将屋子收拾了一回,见没有什么事,就去灶上给李嫂搭把手,帮她淘米捡菜。下楼时是听见头顶楼板轻响,不过是从贝姑娘那边传出的。” “听见响动你就没再上去瞧瞧?” “响了几声就停住了。婢子听得分明是脚步声,只当贝姑娘人起来总要走动走动,就不曾多想。” 对此,贝洁舲的回答却是一连串冷笑。 “是呀,我是起来了,而且我是出了房间,那又如何?”她笑盈盈地看着林宝槎,“你怕我趁机溜进你房间给你下毒么?为什么,你就这样怕我呢?” 353.第353章 总算如你所愿 这样又问了几艘船,上面载着的不过是自贡的花盐,嘉定的丝绸,内江的白糖,中江的面,梓潼的花椒,金堂的烟……林宝槎听得一一颔首,眼睛却笑微微只望着那些在江水中微微摇晃的船身。 见她似乎颇有兴致,霍九爷催又催不得,甩又不敢甩,正在一边挠头。还是秦刀来柔声解围:“时候已经不早了,听说往屈子沱去还要走好一会儿。” 林宝槎正在神游天外,被他唤了两声,终于回过神来,垂眼笑道:“我自及笄后就很少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了。昨夜这风,刮得倒真巧啊。” “姑娘久在下江所以不知。在川江上跑船的人,哪个不晓得香溪的风厉害?青滩两道峡,天天把风刮,以青滩为界,上风从兵书宝剑峡刮来,下风从牛马肺峡刮起,那个风势之猛,哪个船帮都要躲进码头来扎风。这风也怪,刮了一阵就会停,说不好什么时候又刮,总是连着六七日不消停。人若是一大胆,只当现在风平浪静就驾船出港,只怕还没上滩就被大风卷了。”霍九爷说得头头是道,不仅让琉璃这样的外行听得心头佩服,更换来小龙女一记回眸微笑。 及到了屈子沱参拜先贤时,林宝槎仍不忘褒奖霍九爷一声。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尽管忠而被谤,信而见弃,却始终坚持初衷,董道直行,难怪世人都要拜屈子为第一忠臣。” 在甜蜜的柑橘花香气里,她合掌拜毕,微微而笑,眼角瞟向正跪在蒲团上的黑壮大汉。 “想当初,父亲曾对我赞道,川江上七舵二十一帮的当家人里,当数霍四爷义薄云天,忠心不二。都说兄弟同心,以我看来九爷也是不偟多让了。” 霍九爷得了这一句称许,正弯下去的腰就弯得更深了。脑门实打实碰在青石地板上,响当当磕了三下头。站起来后一拱手:“老九替家兄谢过龙王爷垂爱。” “最怜香草美人赋,能传孤臣孽子心。”唐十三忽然感叹道,“屈子一代贤臣,到底落得怀沙自沉。只怕他虽死犹忠,忠于三楚大地,却不是那昏庸的怀王。” 琉璃轻叫一声:“呀,你知道了?” 唐十三一翻白眼:“你说了这半天还没出事,我能知道什么?” 琉璃露出一幅被逼无奈状,迅速地将回忆中的画面定格在他们一行人于屈子沱白沙店打尖的那一刻。 原本霍九爷要给众人雇毛驴代步,又在宝坪村安排了一桌酒席。不想林宝槎说在船上呆久了,需在地下多走动走动,结果走在半道上就崴了脚。攒着眉,苦着脸,倚在秦刀臂上勉强又走了一会儿,终于不胜疼痛。于是明妃故里自然是不能去了,饥肠辘辘的众人只得随意在路边找了家小店坐下。 店堂虽小却贵在干净。几样鲜活河鱼,时新蔬菜端上来,恰巧放在越怀远面前的又是一碟盐水毛豆。不等别人取笑,他自己先苦笑着剥了一颗丢进嘴里,喃喃道:“总算是如你所愿。” 这原本应该是相当轻松愉快的一餐。特别是贝洁舲由于昨晚又起高烧,只能躺在吊脚楼上。老是阴阳怪气发表议论的罗四凤也推说头痛没有跟来。琉璃觉得席间难得这样清风雅致,正高高兴兴挟起一条干煸小鱼时,窗外忽听一声雷鸣巨响,接着又是一声。 林宝槎腾身而起。扑到窗边正瞧见几道金红色的光芒划破云空。 众人也很快分辨出,雷声与火光正来自香溪渡口。 “姑娘莫急,让我老九先回去看看宝船究竟出了何事。”霍老九请缨道。 林宝槎道了一声多谢,却并没有允他,只是将眼望向秦刀。 秦刀自然明白妻子心思。他点点头,将她的手放在胸前重重地握了一下,抬脚就朝店门外走去。 “且慢!”越怀远把筷子一敲,将人叫住,又看看身旁的雷恒,“雷兄也要同去,秦公子且等他饮了这一杯。” 雷恒搁下手中酒杯,掠出去时分明哼了一声。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林宝槎:“这焰火弹既是宝船上发出的,林船主就不想去看个究竟吗?” 林宝槎与他对视一会儿,面上神情变了几变,忽然笑起来:“也好,不如大家同去。” 雷恒点点头:“我陪大家同行。”转头吩咐道,“长垣,你轻功出色,可先行潜去探个虚实。” 宝船出事,雷长垣自然恨不得为心上人出力,听得吩咐立刻跳起来,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剩下的这些人,有武功高强之辈,也有在太阳下走一会儿就会中暑的娇弱女子。等他们拖拖拉拉走回香溪渡口时,只见宝船仍稳稳停在岸边,周围的小木船也没甚动静。路边更有几个漕帮打扮的汉子远远迎了上来。 “究竟出了何事?”不等见礼,霍九爷就急切问道。 一个人回道:“弟兄们一直依照吩咐留守,实在不知道船上出了何事。”说着眼神游移不定地瞟向林宝槎,又赶紧瞟回自己脚尖。 霍九爷咳了一声,道:“那你继续带众兄弟守着,不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他们匆匆登上宝船,却见林老鸹气定神闲地与雷长垣立在甲板上,手里还拿着支未点燃的焰火弹。见到众人,他忙将焰火弹丢给一个水手,高声唤道:“叶大夫,你可回来了。” 林宝槎一皱眉:“船上可是有人病了?” 林老鸹摇摇头,领着他们走进一间舱室。 这间舱室却正是林宝槎夫妇的卧房。柔软的波斯地摊上倒着一个女人,身边散落着从柜子上掉下来的书册和卷轴。这女人虽然脸色乌青,牙关紧咬导致面部扭曲变形,琉璃仍然很快根据那身艳丽的衣裙和唇上鲜艳的口脂辨认出来。 “姐姐!”罗七巧已扑了过去。 “水生擦洗甲板路过,听见有响动才发现的。”林老鸹说。 354.第354章 这都什么时候了 林宝槎将脸微微别开。 秦刀却痛心疾首地看过来:“洁舲,真的是你?” 贝洁舲又是一阵疯笑,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椅子上。叶秋隐快步上前,在她肺经上扎了几处穴道,使她气息渐渐平稳。其他人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就连雷恒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洁舲,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还要伤及无辜?”秦刀的声音充满沉痛。 “如果我说,不是我。你可相信?”贝洁舲的眼神蓦然又狂热起来。两只美丽的杏核眼直勾勾只盯着秦刀。 秦刀迟疑片刻,又看看林宝槎,终于缓缓点了下头。 如花笑容绽放在少女脸上。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贝洁舲真正的笑容。 “那么,我也告诉你。”她认真地说,“我起来后在屋前栏杆上倚了一会儿,转回屋时正瞟见那位罗姑娘朝你房间的方向走去。” “她进去了吗?”雷恒问。 “我没看见。” 尽管没有人亲眼目睹,但是雷恒和众人很快也拼出了如下情景: 罗四凤托说头痛留在吊脚楼,先趁人不注意溜进林宝槎夫妇的房间。她一定是在翻找什么,就像后来在宝船上这样。也许有意,也许无意,她打开了林宝槎的梳妆匣。出于某种女子的特殊心理,她也许每一样都试了试,而这种样式精美,颜色鲜艳的“石榴娇”格外中她的意。于是她取了一点涂在唇上…… “不通,不通。既然那时候她已经中毒,又怎么还能出现在宝船上?”越怀远摇摇折扇,提出了也许是不少人都心存的疑问。 雷恒不语,只是望着叶秋隐。 “钩吻虽毒,但如果只是少量,又不是直接服用,而是透过皮肤慢慢渗透的话,只能叫人呼吸不畅,肢体麻痹而不会立时夺命。”叶秋隐解释道。 “那么她就是在这里因为麻痹而昏倒的?”乔安娘掩口轻叫一声,“真是太可怕了!” 好像是因为惊恐过度,她的脚在地毯上一滑,人就顺势倒向摩诃公子。 旁边宛夫人冷哼一声:“可见女孩儿家的心性至关重要。不能为贪图一点小便宜就因小失大。”说着眼睛就剜向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堇。 罗七巧身子一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摩诃公子扶着乔安娘,皱眉道:“如果仅仅因为麻痹,人还不至于倒得这样快吧?” 雷恒点点头,扬起手中书卷,“罗姑娘其实是为这些书册所害!” 他示意众人注意书角上的湿润。 “如果我没猜错,罗姑娘一定同许多人一样,都有用拇指蘸唾沫翻书的习惯。” 罗七巧点点头:“家姐性子急躁,不耐烦慢慢翻页。” “书页蘸上唾沫自然容易翻了许多,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口脂中的毒素才会一点点被她吞下。” “呀,死诸葛毒倒活司马!”小堇突然呀叹一声。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便羞涩地笑道:“叶先生曾同我说过那个故事。” 民间传说,诸葛亮死后为防司马懿危害蜀国,特地在自己所著的《孔明兵书》上涂了毒液。司马懿千辛万苦得到了这本奇书,发现书页都沾在一起,情不自禁就用手蘸着唾沫翻书。一连翻了几十页都是空白,等到最后一页,上面却只有一行大字:“司马小儿死于此。”司马懿正要放声嘲笑,忽然就四肢麻痹倒地而亡了。 可见,用拇指蘸唾沫翻书是个多么害人的习惯!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纷纷称赞雷恒高明。 “可是,”秦刀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雷兄你还未解释,这毒为何会在宝槎的胭脂内?” 09 “胭脂中的毒,自然是有人放进去的。”雷恒淡淡地说。 他将梳妆匣里的胭脂盒一一打开。从轻檀到深绛,数种颜色一字排开倒也蔚然大观。 “秦夫人原来偏爱正红色系。”他点点头,得出一个结论。 不用他说众人也看得分明。几样胭脂中,消耗多的只有几盒,不是朱砂色就是石榴红,较为娇俏的玫瑰色和粉檀色之类用得就很少了。有毒的这一盒“石榴娇”虽然还是崭新的,只有一点挑抹的痕迹,却毕竟是她心爱的颜色。将毒下在其中,用心可想而知。 雷恒拿起胭脂盒逐一把玩了一阵,然后说:“这盒石榴娇倒有些与众不同。” 他向摩诃公子招招手:“我眼拙,只能瞧出盒子有些不一样。究竟哪里不同,还需摩诃公子来帮忙认认才是。” 不等摩诃公子变色,林宝槎已说道:“不错,胭脂水粉我向来只用花汉冲的。他家的脂粉盒不尚精巧,模样古拙。这盒石榴娇却是别人送的,因此看着不同。” “这一盒你可有用过?” 林宝槎摇摇头,指向桌上一盒即将告磬的小盒:“我习惯一种颜色每次只用一盒。” 雷恒笑道:“这样看来,下毒的人倒不心急。” “等那一盒用完,宝槎必然就会用这一盒!”秦刀愤然道,“那人的心肠也忒歹毒了!” 他按住妻子双肩,急切道:“你可还记得,这东西是谁送的?” “秦公子是在怀疑送胭脂的人了?”越怀远眉头一挑。 众人也暗自点头。 一盒崭新的胭脂,被罗四凤才用了一次就差点要了她的性命。这样看来,自然是送胭脂的人最有嫌疑。大家都等着林宝槎说出一个名字,然而,她只看着那盒欲致自己于死地的胭脂,并不说话。 “好妹子,都这时候了,你还替人遮掩什么?”宛夫人热心地挽住她,“秦公子是个厚道人,对你又这样爱重,就算真有什么也是不会计较的。” 她这一劝,秦刀先红了脸。乔安娘也掩嘴笑道:“哟,宛夫人这话说得,倒像是在指林姐姐与人私相授受了。” 秦刀横了她们一眼,继续情真意切地催促林宝槎。 旁边雷长垣也呆不住了,冲过去揪住青虹问道:“你一定知道,究竟是谁送的?” 青虹全身发抖,眼睛泪汪汪地看向女主人,却咬着唇也不说话。 其他人又是尴尬,又是惊叹,偏偏贝洁舲又发出那渗人的冷笑。正闹哄哄的,突然一声脆响,却是越怀远用折扇敲打着玉石桌面。 “这盒石榴娇正是本王送与林姑娘的。” 355.第355章 不必再论 面对犹自愤慨的秦刀,他却满脸堆笑:“有道是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当初我见这盒胭脂又红又香,只有阿宝用最合适。小花儿你可千万莫恼,回头我另寻好的给你。” 对满脸羞红的小堇抛去一记媚眼,这才转向吃醋的丈夫:“呀,秦公子大人大量,想来不会像我的小紫花儿一般拈酸吃醋吧?” 秦刀咽了口气,只问道:“不知福王殿下这盒胭脂是从哪里得来的?” 越怀远以扇挠头,想了又想,最后一摊手:“总之是在路上得的,那么几个大码头,上百家铺子,谁还能记得?” 见众人无语,他又一翻白眼:“怎么,难道都怀疑是本王下毒不成?” 说着就要过来扯林宝槎的袖子:“好阿宝,你同他们说说,我待你可是一片真心?呀,虽然你狠心弃我而去,我还是眼含热泪祝福于你,此心昭昭,可鉴日月,可鉴日月!” 林宝槎正对着胭脂出神,一个躲避不及居然被他揩了把油。秦刀的面色又难看了一些,越怀远却笑得越发灿烂。 “请问叶大夫,”她不回应越怀远,也不安抚丈夫,却看向叶秋隐,“你刚才说,这毒下在胭脂里,并不是立刻索人性命的?” 叶秋隐点点头:“只要不是吞服,以这样的分量比例至多只能让人四肢麻痹,呼吸不畅。即使像罗姑娘那样误吞口脂,发现得及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钩吻之毒是需先炮制,还是天然就有?” “根茎叶俱有剧毒。即使是一片叶子,如果加入茶中也会使人中毒。” “胭脂是以红蓝花捣碎后再加入别的花叶调色而成,会不会是误入了钩吻的叶子?” 叶秋隐摇摇头:“这种毒物怎么会与寻常花朵种植在一起?何况我刚才已经验过,毒是从外部加入调匀的,有毒的只是上半部分。” 林宝槎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越怀远不悦道:“说到底,本王就是洗不掉这下毒的冤屈了?” 众人都不作声,林宝槎微笑道:“我相信福王不必如此。” 越怀远先是一喜,紧接着又面露苦涩:“只是不必如此吗?” 已经半晌没作声的雷恒突然道:“胭脂既然是从沿江码头上买的,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买来时已被加入毒药,要么就是在这船上被人加入的。如果是卖胭脂的人所为,那么他也太心存侥幸了。就算他能认得福王,又何以就知道这盒胭脂一定是秦夫人用的?可见……”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众人却已觉得骇然,乔安娘更是忍不住惊呼:“怎么,难道这船上还有人想害林姐姐不成?” 宛夫人却怒视她道:“只怕是有人贼喊捉贼!” 乔安娘叫屈道:“才疑心了福王殿下,又轮到我了么?我与林姐姐情同手足……” 宛夫人冷哼道:“打量我们都不知道吗?你那个死鬼未婚夫难道不是唐门弟子?天下之毒,系出唐门。哼哼,哪怕就是个不入流的外姓弟子也有一双毒手啊。” “这下就热闹了。”唐十娘笑道,“不知这女清客的未婚夫是哪一个?可有名字没有?” 琉璃想了想道:“名字不记得了,不过听说本是苏州的富绅之子,后来在与人比斗时横死的。如果不是他死得早,乔安娘也不至于做女清客罢。” 这个未婚夫显然是乔安娘的隐痛。如今一被提起,她就不由眼露寒光。不过到底没有扑过去撕打,反而笑眯眯掠了一下鬓角:“难道因为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会用毒,大家就要疑心安娘吗?” 摩诃公子点点头:“钩吻虽不比砒霜寻常,却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毒。” 宛夫人冷笑道:“就算毒药不稀奇,能够时常出没秦夫人房间的人总逃不了嫌疑罢?” 乔安娘笑道:“姐姐这话可就要打番一船人了。他,他,他,他……哪个不是时常出没林姐姐房间的?就连姐姐你不是也常来喝茶吗?” 她玉指纤纤,转眼已将琉璃、越怀远、叶秋隐、摩诃公子几人点了个遍。 宛夫人这一棒果然横扫千军。不仅被点到的人面色尴尬,就连没点到的也有些惊惶起来。毕竟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个投毒者,原本美好的旅程也陡然变味了。 所以,不等其他人说话,林宝槎已断然道:“此事我心中已经有数,都不必再论了。好在罗姑娘并没有性命之忧,大家也不可彼此疑心而伤了情谊。” 说着就吩咐下去,要厨房立即设一桌酒席。一来庆贺罗四凤有惊无险,二来也是给其他人压压惊。 或许是因为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这一顿酒菜众人都吃得非常尽兴。就连号称千杯不倒的霍九爷也被灌倒在桌子下面。 说来也真好笑。霍九爷也是风里来浪里去几十年的好汉,不想那铁塔似的身板却说倒就倒。别人醉后或吐或晕,灌下醒酒汤后顶多歇个半日就生龙活虎了。就连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堇也只睡了一天。独独这位霍九爷酒醒之后就大嚷头痛,手瘫脚软浑身发烫。 叶大夫把脉后道,霍九爷毕竟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宿醉后又受了江风中的寒凉,静养几日就好。霍九爷哪能服老,强撑着还要跳起来,却被林宝槎着人架回船舱。过了三四日方能下地走动。 琉璃还记得,那日清晨众人正齐聚船头。霍九爷就披着长衣冲到甲板上来。循着众人指点的方向望去,脱口就唤出一声。“瑶姬娘娘!” 比起西陵峡沿岸的峰峦叠嶂,此时所眺见的风光少了三分险峻,却平添了七分秀美。尤其是晨雾朦胧,偶尔微露一角黛色,半身石峰,恰似美人笼纱,影影绰绰间更惹人遐思。 霍九爷在长江上来往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远处那藏于云雾中的翠影正是巫山十二峰中最受尊崇的神女峰。 “瑶姬娘娘……可是,怎么……”他眯起眼来,死死盯着神女峰绰约的身影,喃喃自语中透着不可置信。 356.第356章 化为石,不回头 “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间清佩,云雨旧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眸就楚襄王。” 越怀远在旁以扇扣舷,曼声唱毕,笑眼弯弯瞟向小堇:“小花儿,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小堇红着脸躲到琉璃身后,细声回答道:“多谢福王殿下,不过瑶姬娘娘助大禹的故事我已经知道啦。” 越怀远眸子一冷:“难怪昨晚我寻你不见……又是去蚯蚓老伯那里了?” 他无意中听见雷家兄妹唤叶秋隐为蚯蚓老伯,觉得这绰号甚是有趣,从此就借用了。而且无论人前人后,哪怕此时叶秋隐就站在旁边他也照叫不误。小堇起先还红着脸抗议过几次,当然拗不过他。 “叶先生要给霍九爷、贝姑娘他们煎药,我去帮忙捡药材而已。”小堇一边解释,一边紧张地瞟向宛夫人。 宛夫人剜了侄女一眼,又向越怀远笑道:“这孩子看着笨,其实手脚很是灵巧,为人又最热心,在乡下可是人见人夸的。只是年纪还小,难免有时分不清轻重,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又伸手掐了小堇一把:“捡药配药是大夫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家知道什么?胡乱捡了也不怕出事!” 小堇胳膊上挨了一拧,又被训得甚是委屈,当下眼里就包了两汪眼泪,却又不敢回嘴。倒是叶秋隐在旁边看不过去,插话道:“田姑娘虽不通药理,不过倒认识许多野草野菜,人也非常聪颖,教一识二举一反三。叶某倒真得感谢她帮忙。” 宛夫人斜了他一眼,笑道:“叶大夫你也是江南第一国手了,出门在外怎么连个徒弟、药童都不带?莫非传言是真的……” 只坐堂不出诊的叶家名医居然肯随林宝槎出航,众人在惊异中不免酝酿出许多传言。比较使人信服的一个版本是,叶秋隐拒不出诊,被林宝槎使人绑了,丢在密室里饿了几天,待他服软放出来后船早就离了码头。 叶秋隐自然也有所耳闻,如今只得干咳一声,将脸转向岸上的云峰。 越怀远瞟瞟他,又瞟瞟小堇,忽然道:“我这里还有个故事,小花儿你要不要听?” 一听有故事,小堇红扑扑的脸就探出来了。只听越怀远说道:“从前,有个穷酸秀才,半辈子不得志,膝下又没个子嗣。好容易年过五十,终于得了个儿子。一时高兴,就给孩子取名‘年纪’。过了两年,妻子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秀才嘛,自然是盼望孩子传承书香的,于是取名‘学问’。想不到又过了几年,居然得了第三个儿子。秀才摸摸下巴上的白胡子,一跺脚:‘这把岁数了还生儿子,真是笑话,笑话!’这第三个儿子名字就叫做‘笑话’。渐渐儿子们都大了,一日秀才命他们出去拾柴。到了晚上,他回家问老妻,儿子们都拾了多少。老妻回答说:唉,年纪有一大把,学问半点也无,笑话倒有一筐。” 他一说完,旁边早有会意的人笑起来。小堇迟了片刻也听懂了,连忙不安地望向叶秋隐。 叶秋隐情知这个笑话是在嘲讽自己,眉头跳了又跳,面上却并不露出恼意。只是双眼怅望江水,看上去竟果真有些苍老而颓唐了。 其他人笑过之后,也觉得尴尬起来。一时冷场间,只有霍九爷仍在喃喃自语:“怎么就到了神女峰了……” 宛夫人笑道:“还不是林大姑娘想赶在中秋夜在宁河渡口赏什么澄潭秋月。这几日水手们没日没夜地卖力,这船速,都快赶上顺风顺水了。” 原来,那日他们在酒席上沉醉,林老鸹却奉了林宝槎之命,连夜离开香溪码头。巫峡又不比西陵峡滩多水急,一路行来甚是顺畅,估计恰能在中秋前赶到大宁河。 宁河渡口的澄潭秋月与南陵山顶的“南陵春晓”,杨柳坪的“夕阳返照”,清溪河上的“清溪鱼钓”,高塘观“朝云暮雨”等并称巫山八景。众人自然心向往之,却也偶尔会埋怨这一路赶来略过了好些美景。 霍九爷关心的倒不是沿途风光。 “李三!崔五!王小七!” 他嚷了几嗓子,却唤不出他那几个亲信,倒是招来了掌船的林老鸹。 “实在对不住九爷。李三爷他们那晚没赶上船,眼下大概还留在香溪。眼下您要是想使唤人,我就另外挑几个麻利的送来。大姑娘说了,待咱们到了奉节,九爷您的身子也该养好了,就另外找条船送您回去。” 霍九爷闻言,呆了一呆,忽然大呼头痛,又用力直拍自己脑门。叶秋隐见状连忙扶他回舱,也顺便摆脱了自己的尴尬处境。 这两人才去,又一人偏偏倒倒而来。 “贝姑娘,酒醉伤身。”雷恒眼望来人,不赞同地摇摇头。 贝洁舲两腮如火烧,挟着一身酒气走过来,嘴里低低哼着一支小曲:“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她走到小堇身侧,忽然绽出一记凄美的微笑:“神女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不等小堇点头,她就伏在船舷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炎帝和西王母有许多儿女,其中最美丽,最受宠爱的女儿名叫瑶姬。美丽活泼的瑶姬哪里能耐得住天宫里的寂寞岁月。她乘着云,驾着雾来到凡间,爱上了大地上的山山水水,更爱上了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那时候,大地上正洪水泛滥。夏禹王奉命理水,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踏遍九州四野,三过家门而不入,吃尽千辛万苦。瑶姬怜悯在洪水中挣扎的凡人,更希望能帮助大禹。于是她召唤下天宫姐妹,斩恶龙,劈巨岩,施展法术帮助大禹疏通了三峡水道,使扬子江水能够奔流入海。 水患已除,大禹也受到舜帝的赏识和万民的拥戴。终于有一天,他要离开三峡去更广阔的天地,瑶姬却不放心刚刚开辟好的三峡。于是他们相约十年之后再聚。于是,瑶姬日复一日地站在巫山之巅,为行船指点航路,为百姓驱除虎豹,为人间耕云播雨……她一直等着大禹,直到自己化成山石,却始终没有等来和她约好的那个人。 357.第357章 完全不同 “山头****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你说,她等的人会回来吗?会吗?”她抓着小堇的胳膊,眼神凄苦而疯狂,“你说,她应该这样等吗?” 小堇嗫嚅道:“瑶姬相信大禹,所以才愿意这样等下去。” “相信?”贝洁舲大笑起来,“小妹子,你要记好。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 她笑得是这样厉害,以致于眼里滚下泪来。 这天黄昏,小堇又踮着脚溜进琉璃的舱室。 “又去叶大夫那里,就不怕你姑姑责骂?”琉璃故意夸张地捏起鼻子,又用袖子去扇小堇身上的药香。 “霍九爷又病倒了。林姑娘的身子也还需要调养。反正姑姑习惯了午休,我闲着也是闲着。”小堇腼腆地笑着,“今天叶先生又教我认了几种药草哩。原来我们四月初八吃的乌饭,用的乌饭树叶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精,是可以资阳气,健体力的……” 每次她从叶秋隐初帮忙回来都会这样欢欢喜喜地絮叨不停。琉璃不得不打断道:“你还是趁早先把身上的气味洗掉罢,省得你姑姑又去寻叶大夫的不自在。” 帮忙挑拣翻晒药材之后先溜来借浴桶一用,其实已不只两三次了。只是每次小堇都会像第一次叨扰时那样,红着脸,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揉着衣带。 “也不知道叶先生会不会生姑母的气……”她忽然发出一声愁叹,“其实姑母只是心里不太痛快,并不是有意要伤人的。” 琉璃对宛夫人的行事作派却早有微词,尤其不满她那样谄媚心切地将侄女朝越怀远身边推。 “待你做了福王妃,她可不就痛快了。” 小堇的脸又红了:“她也是为我盘算……” 她的年纪明明比琉璃还要略长,然而怎么看怎么都天真得叫人担心。琉璃不禁正色提醒道:“这事情你可一定得拿好主意。王妃娘娘,也就是名头听上去气派。只论越怀远的为人,到时候的苦头就有得你吃。” “福王也不是坏人。”小堇摇摇头,“不过我知道的,大户人家的媳妇都不好做。看我姑姑就知道了……” 琉璃轻哼一声:“你既知道,就千万小心,别叫你姑姑把你卖了。” “姑姑对我甚好,怎会卖我?” “她可连自己都舍得卖……”琉璃冒了一句,想想当着侄女面这样非议做姑姑的到底不好,硬生生地把话吞了下去。 出身农户的宛夫人嫁了比自己爹还年长的白发夫婿,纵然一步登天,却也不免遭人诟病。这些天来,琉璃亲眼目睹了她的轻狂浮夸,更加坚信她是为求荣华富贵才不惜将自身出卖给半百老头。 想不到,小堇在沐浴时却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甚是动人,晚饭时琉璃头一次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顺眼起来了。就连那些对小堇的呼喝和斥责,也完全可能就像小堇说的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她甚至忍不住猜测,是不是林宝槎也正是知道这个故事,感念这个女人的真情,才与她从冤家对头变成了可以同船携游的朋友。 越怀远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席散后,他拉住慌慌张张要赶去伺候姑母的小堇,不满道:“她这样待你,你又何苦忍着?我现在就去找她下聘,让你搬到我隔壁的舱室来!” 小堇吓得两眼圆睁,连忙摆手道:“姑姑对我甚好,是我自己笨手笨脚,原是该骂的。”好容易打消了越怀远的冲动,她赶紧一溜烟跑去宛夫人的舱室。很快,众人所熟悉的尖刻责骂声又响了起来。 越怀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摇头,“知道吗,那女人不过是在十年前借用周家的财势保住自己娘家的几亩地,在小花儿眼里竟成了活菩萨一般。那样尖酸刻薄,百般挑剔,唉,世上也只有我的小花儿这样好脾气才能忍得罢。” “小堇姑娘以德报怨,足见心性温柔善良。”雷恒也摇摇头,“这样的好姑娘,做福王妃实在可惜。” 越怀远冷笑一声:“可不是,谁做福王妃都实在可惜。”说时眸光一黯,眼角斜瞥向不远处笑语盈盈的林宝槎夫妇,只一转瞬就收了回来。接着又是一声冷笑,也不待雷恒再说什么,一拂袖竟然就飘然去了。 琉璃暗暗心惊。这些日子见他对小堇穷追不舍,整日嬉皮笑脸,难道竟然都只是假相?难道胭脂里的毒,真是他出于嫉恨所下?她满腹疑窦地看向小叔叔,却吃惊地发现雷恒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对夫妇。 此时夜色已浓,繁星万点从紫黑色的天幕上垂影下来,在江心映出另一条银河。脉脉清辉中一对璧人并立,笑指牛女双星,真是何等温柔旖旎的景象。不知为何,雷恒却看得眉头紧锁。 “看着倒像天作之合。”不知什么时候,乔安娘已站到雷家叔侄身边。如果琉璃听得不差,她的声音里分明充满了嫉妒,“我还记得那天,秦刀风尘仆仆地走进来,那模样要多寒酸有多寒酸。谁知道,咱们眼高于顶的林大姑娘居然一见他就两眼发亮……这世上的事呀,还真不好说!” “那就免开尊口。”总是沉默不语的雷长垣难得的撂了句狠话。他也在看那对夫妇,眼里却充满了赤裸裸的痛苦。 似乎被这边的声响惊动了。林宝槎转过身来,微笑着一一颔首示意,最后目光在雷恒身上盘桓片刻。 “雷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终于说。 雷恒一挑眉,似乎惊奇她会有什么想说的。其他人也面色各异。林宝槎微笑不改,侧着脸低声向秦刀说了几句。秦刀一脸很不放心的样子,却到底还是被妻子笑着推开了。 “也好。我先回屋叫人把熏笼点上。熏你最喜欢的龙脑香可好?”他宠溺地看向妻子。 “天怪热的,熏香做什么。”林宝槎皱皱眉。 358.第358章 并非如此 林宝槎皱皱眉,“不是有曲奇叔送来的莲蓬?我闻着那点细细的清香就觉得舒坦。” “是啊,天然的香气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秦刀点点头,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妻子身上,殷殷嘱道,“夜凉风急,你千万早些回来安歇。” 这番言行若换了另一个男子使来,哪怕是风流倜傥,肉麻成习惯的越怀远也定会酸倒一干人的大牙。唯有秦刀,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见情真意切。就像他时不时露出的微笑,可能笨拙,可能羞涩,却总像这夜风一样教人浑身舒坦。 就连雷长垣也不得不懊恼地承认:“宝槎选他,总比选越怀远那绣花枕头强些。” 08 别人不知道,琉璃却清楚得很:自家小叔叔与林宝槎素来不对盘。 完全是出自少女热心,她尾随他们来到船尾。原来,所谓的“借一步”指的却是设在船尾的琴室。 林宝槎多才多艺又家财万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搜罗了不少上佳的乐器,其中又以唐时的“绿绮”琴与小忽雷最为名贵。这次出游,她命人专门在船上辟了一间琴室,四壁特别以松木加厚,窗子也与寻常不同。又以丝锦为障,兰麝为焚,除了她自己,就只有精通音律的摩诃公子能够自由出入此间。 琉璃失望地发现,那两人我行我素惯了,不但不知避嫌地走了进去,还关上了房门。 正懊恼时,旁边的舱室门却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人影溜了进去。一瞥之下,琉璃认出是哥哥雷长垣,当下不假思索抢了两步,赶在雷长垣关门之前挤了进去。 这两兄妹并非一母所生,自小并不亲密,此时却很有默契地双双贴向墙壁。然而毕竟是加厚过的,窗外又有江风猿啼乱耳,隔壁的人声却微不可闻。 雷长垣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造型奇特的黄铜管来。管身长约三寸,由七节拼成,可伸可缩。一头粗如碗口大,一头却只有酒杯大小,乍看上去倒像只唢呐。琉璃却认得,这是雷家所制的“谛听神筒”,可以伏地听声,也可以扣问肺腑,无论多远多细微的声响,经它一放大就清清楚楚了。雷长垣将谛听神筒调整了一下,贴于壁上,耳边果然就传来雷恒冷淡的质问声。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接着是林宝槎略带傲慢的回复:“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件事情实在荒唐。我真不明白,她把自己弄得这样没头没脑,招人嫌恶是到底想要什么呢?” “可能……是公道。” “公道?”林宝槎笑了笑,不过显然并不是开心的那种笑,“她这样一路跟着我们,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做些疯疯癫癫的事。我却收留她,照顾她,容忍她。究竟谁对谁有失公道?” 雷恒也笑了起来:“林姑娘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特意申明你并没有亏待她?” “你是想说,如果真是天公地道,我又何需特意申明,是吧?”林宝槎冷哼一声。 “我的意思是,如今你既然可以善待她,她也并没有真的冒犯你,又何必再多虑呢。” “我是不介意她待在船上,也不介意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只是,她这样做……” “还是让你受不了了。” “这次我与秦郎头一回携游天下。”林宝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尽量抑制心头的不快,“游山玩水原本就应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只是不愿意被这样中途扰了兴致。” “贝姑娘并不是你的客人,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请她下船。” “我并没打算把她赶走。”林宝槎不耐烦地打断道,“她现在这样病着,又这样疯疯癫癫,把她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会出事。” 雷恒哦了一声。 林宝槎气恼道:“就算是个丫头小厮,或者素不相识的路人,我也不会把人丢在半道上。” “林姑娘真是慈悲为怀。” “好吧,其实我仍然当她是好姐妹。”面对嘲讽,林宝槎缓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知道她只是想不开,就像小时候,她也常常为一些事闹别扭。我们在庙会上买了小面人儿,舍不得吃就插在窗户边。想不到,她那一个被老鼠咬坏了。她哭得很伤心,我把我的送给她,她不要。后来爹爹买了许许多多面人儿给她,她还是一个也不要,只是哭着要她“那个”面人儿重新长出胳膊,变得好看。她总是这样,********认准自己想要的就不愿再改。问题是人力毕竟有穷时,钻牛角尖只能让她自己一直难过下去。她好像一直不明白这一点。忘掉那个面人儿,重新拿一个更新更好看的,不是很好吗?” “然而,男人不是面人儿。”雷恒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被他这样打断后,林宝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变得干巴巴的。 “为什么你就断定是我对不住她?”她质问道,“难道善待她,就说明我心里有鬼?” “并不是这样。” 雷恒迟疑了一下,接着以惯常的淡漠口吻说道:“就在今年春天,我因事路过虎丘。就在云岩寺,我见到了两个进香的男女。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满怀期待,在佛前许下了最真挚的心愿。我听见那男人说,如果这一次真能度过难关,他定要用红罗彩灯装饰一条彩船,敲锣打鼓地迎娶身边的姑娘过门。那姑娘则说,如果事与愿遂,她将截自己的青丝为绣,奉于佛前。虽然我是个男人,却也知道发绣是世间最虔诚的绣法,一针一发都是心血所凝。所以,那个姑娘的确是对她身边的男子情根深种。而男子对她的情意,纵然不比她用得更多,却也是心甘情愿谈婚论嫁了。” 林宝槎不语。 雷恒只好自己朝下说:“当时他们的打扮就是江湖儿女最寻常的模样。男人是灰布短衫,姑娘也只有一条头帕裹着秀发。” 359.第359章 承蒙不弃 “你倒记得清楚。”林宝槎冷笑道。 “呵,这是因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欢天喜地,容光焕发。而且我还认得,那姑娘佩着越女剑吕莹莹的佩剑。” “那又怎样?” “当时是三月,虎丘的桃花开得正好。到了夏天,我又瞧见了那对男女。他们的穿戴和神气都变了,可是我仍然认得出来。他们还在同一条船上,只不过男人已经另娶了妻子。” “既未成聘,另娶也不稀奇吧。” “确实不稀奇。只是……”雷恒顿了顿,似乎在打量对方的脸色。 “只是什么?” “在云岩寺那日,我听见那位姑娘提到她的一位手帕交。她在安慰男人,说她的手帕交为人慷慨,最重情意,知道她有难处一定会竭力相助。看样子,她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手帕交身上了。而那位慷慨仗义的手帕交应该就是——” “不错,她说的就是我。”林宝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也确实答应帮助他们。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我也想不到……” “是呀,你也想不到。”雷恒的声音尖锐起来,“林姑娘博览群书,自然不会不知道墨子智斗公输般的故事。” 林宝槎嗯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 雷恒却已先背出了墨子说楚王的那一段名言:“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弊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梁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 “你想说我有窃疾?”林宝槎果然被激怒了,“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横刀夺爱,认为我仗势欺人。可是,你以为人心是什么?人心不是一把扇子,一张琴,一只簪子,不是我伸伸手,出几个钱就能从她身边买到的。何况,就算这是一桩买卖,也是天公地道的买卖。如果把感情换成金钱,我所付出的显然比她更让人乐于接受。你说洁舲对秦郎是情根深种,可是秦郎对她呢?我小时候,曾经以为苏州的小桥流水是最美的景致。后来我见到了长江,再后来则是大海,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波澜壮阔,什么叫做意荡神驰。” “他就像一尾鱼,既然有了大海,自然不再留恋小桥流水。”雷恒轻嗤一声。 “我不是赞同移情别恋。如果当时他们已经成亲,那么他自然应该对洁舲忠心不二。可是既没有拜堂,也没有行聘,所以我们都有出价的权利,秦郎也有选择的权利,难道这不就是公道?难道一定要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让世间多一对怨偶,让三个人都伤心才是公道?” “现在仍然有人在伤心。”雷恒提醒道。 “一个人伤心总好过三个人。”林宝槎断然道,“对秦郎来说,遇见我,他改了主意,这是亡羊补牢。对洁舲来说也是如此,只是她太死心眼,不肯面对现实。” “这么说,你自认为并没有亏待过贝姑娘?一点也没有?”雷恒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嘲讽。 林宝槎没有回答。当然,她也可能是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也明明知道贝姑娘对他用情极深。你自然也清楚,倾国之色,倾城之富是最有分量的筹码。你原本可以不出手的。在你面前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选择,而贝姑娘的身心只系于一人。这些你都明白,但是你还是出手了,夺走了她嘴边唯一的一碗糟糠。”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指责。 再开口时,林宝槎的声音不只有怒意,更隐隐透着苦涩: “你说洁舲用情极深,难道我的情意就不值一文?难道我就一定要乘文轩,衣锦绣,食粱肉而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难道出身比别人稍强,更招人喜欢也成了罪过?” 这一串问题雷恒并不打算作答。 “就算是我巧取豪夺又怎样呢?”林宝槎深吸一口气,“秦郎已经是我的夫君,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你也不要指望贝姑娘有所更改。各种各因,各收各果。你既然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为什么还耿耿于怀?” “我确实没有亏欠她,我也不怕被她跟着。但是秦郎被缠得很苦恼,我不想看他老皱着眉。” “他觉得愧疚?” “不会,他也觉得再没有铸成大错前改了主意是件好事。不管你信不信,的确是秦郎先有意于我……” “这个并不重要。” “秦郎是个重情意的人,他不喜欢看着洁舲这样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这样让他很难过。他不想对洁舲太绝情,但是又要维护我。虽然我告诉他,我并不介意,但是他始终觉得是他把这个麻烦招来的,是他没有稳妥解决,才让我们的旅途被扰乱了。他很怕我为此不舒服,所以格外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 “嗯,似乎最近他太过重视我的感受也太过体贴了。”林宝槎说,“这不自然。我不喜欢他这样为了讨好我而委屈自己。” “你觉得他在刻意讨好你?” “秦郎心如赤子,天真烂漫。不会刻意讨好人,却会因为顾全别人而牺牲自己。” “那又如何?” “你不是越怀远请来暗中保护我的吗?”明明是要恳求,由林宝槎说来却成了命令,“别让洁舲做任何傻事,别让她再纠缠秦郎。” 雷恒笑了起来。 “他只是对我说,沿途有美景,船上有美酒,我就来了。我不是镖师,也从不给自己开身价。这世上能请得起我的人,只怕不是越怀远,更不是你。” “要怎样才请得起你?” 雷恒不答,只是笑着说,如果她不乐意在船上养一个非亲非故的闲人,他也可以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请你留在船上。”林宝槎似是经过挣扎,才勉强吐出一句请求。 “我不会为你去对付贝姑娘。”雷恒提醒道。 “我知道。”林宝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至少得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在场。” “承蒙不弃。”雷恒说。 360.第360章 谁谓荼苦 尽管雷恒扬言不会为林宝槎去对付贝洁舲,然而他还是去建议她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这一次倒不是琉璃有意偷听了。 原本那两个人也是背着人私下交谈的。不知道为什么,贝洁舲的声量陡然提高,又尖锐又激动,在暗夜里不引人注意都难。 舱室一间间打开来,好奇的人们跑上甲板时,就看见雷恒颇为尴尬地站在船边,试图让又哭又笑的少女安静下来。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她拼命地摇着头,发簪滑落,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脸侧,像江风中的乱云。 “酒有酒病,茶有茶风。嘴里尝到的甘苦不论,饮多了总是伤身。”雷恒叹息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是越女剑的传人,眼底自有浩荡江湖,又何苦为一川逝水这样烦恼?” 贝洁舲看了他一眼。 “我只是一条小船,你眼里的一川逝水就是我的整个天地。” “还有很多江河湖泊供你遨游。”雷恒说,“见到大海的人自然就会忘记小桥流水。” 他发现自己不自觉援用了某人的话,不禁皱皱眉。 贝洁舲笑了起来:“对井底的青蛙来说,一点井水就足够它快活了,未必只有沧海才是水。” “别忘了覆水难收,堕甑不顾。” 贝洁舲摇摇头,取下那根摇摇欲坠的发簪。 “这是他送我的第一样物件。不是什么好玉,可是我欢喜得紧。去年我一不小心,让它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他也劝我别再收捡了,等他有了钱再给我买好的。可是我舍不得啊,怎么能舍得呢?” 她摇摇手中玉簪,让雷恒看清上面的几段镶银。 “我趴在地上,一点点捡起来,送到银楼去央人用银子重镶起来。你瞧,不是也很好看吗?” 她把玉簪放在唇边,旁若无人地亲吻着,眼角又落下泪来。 “如今我就只有它了。还好,当初我舍不得了那么一下……”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它砸碎,弃在尘埃里不再回顾。”雷恒道,“还有一支江南小调,你一定也会唱。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我倒喜欢唱——要分离,除非天作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贝洁舲轻轻哼唱起来,“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我们曾经发过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谁若违背誓言……” 她陡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干笑:“那他一定会不得好死!”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相当疯狂而狰狞,看得琉璃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她甚至觉得,站在身边一直冷笑的雷长垣也轻颤了一下。 “胡说八道。”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林宝槎冷冷地撇着嘴,双眼却关切地注视着丈夫。即使在夜色中,众人也注意到秦刀的脸色相当难看。林宝槎那句胡说八道,与其说是在责备贝洁舲,不如说是试图安慰秦刀。然而,无论她想达到哪种目地,其效果都是微乎其微的。 一向温和的秦刀此时双拳紧握,全身关节似乎都在格格作响。如果不是被妻子拽着胳膊,也许他已经冲上去了。 贝洁舲则笑得更加狂热起来:“是不是胡说八道有人自己清楚!” 她袖子一抖,只见一道寒芒径直飞向林宝槎夫妇,却在离他们不到半尺远处没入甲板。 “很不错吧?”她笑着凝尚在震颤不休的寒芒。此时众人已然看清,那不过是一把小剑。只比匕首略长,颤动的剑柄上缠绕着黑旧的银丝,又镶着龙眼大的绿宝石。 “这不是……”琉璃惊呼之后又连忙收声。雷长垣则咦了一声。曾被目为霹雳堂天才传人的雷恒更是一瞥即知,这把从袖中飞出的小剑必定是雷家手笔。 “不错,这就是追形逐影的越女红袖剑。”贝洁舲得意地点点头,“世人只道有袖箭。却不知小羽箭杆长不过7寸,镞长不到一寸,即便用特制的箭匣发射,射程和力度都非常有限。单发的一击不中就没有办法了,梅花连射虽有十二发,却更加失于轻巧。况且射程只能由箭匣掌控,哪比得上我这越女红袖剑来得潇洒自如。五十年前,师祖用它取过妖僧无因的项上人头;三十年前,师傅用它诛杀了魔教教主。这些年来,它跟着我也尝过不少奸恶之徒的血,呵呵,如今么……” 她两眼灼灼地看向林宝槎夫妇:“我真想挥一挥袖子,然后……噗……知道么,白刃没入心窝那瞬间的声音多么美妙呀,还有热血汩汩流出……呵,一下子,什么都完结了!” “她疯了!”琉璃听见有人这么说。 也许贝洁舲真的疯了。不顾雷恒的阻拦,她大笑着挥舞双袖。虽然什么都没有射出,这种笑声也刺耳得令人无法忍受。 秦刀上前一步,将妻子护在身后。 “来呀!”他怒目道,“你若恨我,只管来取我性命。秦某人奉陪到底。” 他拔出插在甲板上的袖剑,递给贝洁舲,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只管朝这里刺,刺下去,刺狠一些!来呀,我们是该做个了断了!” 贝洁舲似乎被吓了一跳,接过了袖剑却又无力地让它重新滑落甲板。她张皇而虚弱地倒退几步,秦刀却步步紧逼,直到将她逼至船舷的栏杆。 “别以为我不敢……我真的会杀了你!”贝洁舲尖叫道,“你,还有你!” 她迅速地扫了林宝槎一眼。后者不为所动的站在人群里,唇角挂着一丝冷笑。 “真的,我会杀了你们,一定会!”贝洁舲叫着,突然转身俯向栏杆痛哭起来。 “有时候想想,她也挺可怜的。”第二天,琉璃想起夜里的精彩桥段,仍不禁发出感慨。 “叶先生说了,贝姑娘双颧赤红,眼底也有血丝,手心发烫而气短且促,是心火过炽导致的狂躁之症。”小堇也摇摇头,“要用地龙作引子煎药,还要用什么无根水,蟋蟀衣……一日三次,连吃上七八日就一定见效。” 361.第361章 有什么用 林老鸹果然是名副其实的水老鸹。船抵大宁河渡口之日,比林宝槎希望的还提早了两天。 虽然已是午后,热辣椒的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众人却兴致勃勃地要往岸上一游。 也许因为贝洁舲把自己锁在舱室内,少了她卷起的愁云惨雾,船上的氛围又重新和谐起来。人人神清气爽,就连一向抱怨连天的罗四凤也难得的笑容可掬起来。在叶秋隐的精心调理下,她彻清了体内的钩吻之毒,虽然面色仍有些青白,却已能靠在妹妹臂上缓步而行,并有足够的力气继续说三道四。 只有遇见林宝槎夫妇时,她才闭紧了嘴巴。 说来也奇怪。对上次的中毒事件,她与林宝槎同为被害者,也同样选择了沉默和遗忘。林宝槎没有追问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没有哭闹着要查明自己中毒的真相。似乎她也只是如霍九爷般偶感风寒,别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秦刀不肯放过她。虽然不好逼问,然而他忿忿然的眼神也足够让人不自在了。 “那家伙真古怪。”待他们夫妇先行坐小舢板离船后,罗四凤才哼出一声。“这样瞪我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查查送胭脂的……” “姐姐!”罗七巧叫了一声。 罗四凤不自在地哼哼两声,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越怀远与雷家叔侄走了过来。摩诃公子也懒洋洋地出现了。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的神色看着不太好。罗七巧更是在一瞥之下就惊呼出声:“你的手……” 从白罗广袖中垂下的双手修长如故,十指却缠上了白棉布条,有几处还渗着斑斑血色。 摩诃公子淡淡一笑:“调弦时总免不了如此。” 琉璃这才恍然。难怪这两日总时不时能听见古怪的声响,时而如裂帛清脆,时而如坠石哑沉,原来竟是他在试琴。 “公子真是韵人。”越怀远照常打了个哈哈,半含酸意地说,“听说那把小忽雷到了你手上就出神入化起来,也不枉宝槎在此单辟一家琴室。” 他是风流王爷,吹拉弹唱倒也样样通晓,可惜与摩诃公子并立就高下立见。至少后者能自由出入那家特设的琴室,他却只是有两三次受邀听琴。 摩诃公子自谦了两句,转向罗家姐妹寒暄道:“罗姑娘看来气色不错。” “我这人一向福大命大!”罗四凤对自己的死里逃生似乎有些得意,“叶大夫说了,也亏得是我才好得这样快。一共只有三帖药,多亏了我底子好……” “令妹的气色倒有些不佳。”摩诃公子瞟瞟一旁垂首走路的罗七巧,“想来侍候汤药甚是辛苦吧?” “可能是中暑。”罗七巧没有说话,做姐姐的接过话头继续说道,“还好中毒的是我,不是七巧。她不行的。俗话说三岁看老,当初我还是细囡囡那会儿,马道长就直夸我根骨清奇,资质上佳了。可惜啊……” 琉璃看看那走一步扭三扭的水桶腰,实在是噗嗤一声没能忍住。 雷恒轻咳一声,打岔道:“马道长?莫非是龙虎山的马真人?” 天下姓马的道人何其多,然而世人提起马道长最先想起的却只有一位。那就是龙虎山三清观的马保真。一身纯阳内功已臻化境,为人又急公好义,行过不少名扬江湖的大善事,大义举。如今他已仙逝二十年了,雷恒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人会真的以为眼前浓妆艳抹的做作女子会和那位武林前贤有任何关系。罗四凤的马道长,很可能只是一个乡下的老道,也可能是她当年坐在门口剥毛豆时路过的云游道人…… 想不到,一向口若悬河的罗四凤却生生地打住了话头。 “那不是霍九爷吗?”短暂的沉默之后,罗七巧突然说。 自从感染风寒后就一直委靡不振的霍九爷,今天似乎也在强打精神。他的心腹都留在了香溪,如今跟在他身后的是林老鸹特意抽过来的一个水手,名唤蟹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 霍九爷也看到了他们,朝这边点点头,却没有靠近的意思。蟹生跟在后面,捧着他的水烟袋,乱口不跌地叫着:“慢点,外面风大,您老人家小心着点。” 这句老人家显然让英雄一世的霍九爷听了很不舒服。他哼了一声,撩起下摆大步走到船边,不等蟹生再说什么,一个“鱼鹰探水”就飞身下船。接着只听哗啦啦几声水响,再看时他已经站在岸边的大青石上了。 “好俊的轻功!”琉璃不禁乍舌。 雷恒摇摇头:“这不是轻功,是踩水。” “踩水?” “那是水上人家的秘技。擅泳者必长于踏水。水性好的人可以直立在深水中,两腿交替上抬下踩,身体不但不会下沉,还能进退自如。” 众所周知,一块铁会直沉水底,但是同样重量的铁板打造的船却能漂浮水面。普通的游泳姿态就像一条漂浮水面的船,而踩水则是在水中直身行动,难度显然大多了。 “一般的踩水,小腿和双脚都像普通游泳那样朝外交替蹬水,双臂也要像游泳时那样划动。再高明些的,仅靠双脚的蹬踩就能使身体浮起,双手能自如地在水面取物。而霍九爷不仅能让膝盖以上浮出水面,动作轻快更是如履平地,这样神俊的踩水功夫我还是第二次见识到。果然是林龙王座下的高手……” 霍恒一翻解说换来众人侧目,琉璃更是奇道:“小叔,你从哪里见识到的这等秘技?”霹雳堂虽然地处江南,出门就是浩荡江湖,可雷家是做火器的,本着水火不容的祖训,子弟个个都是旱鸭子。 雷恒轻咳一声,并不回答。 大宁河又名巫溪,素以千姿百态,风光秀丽闻名。其沿河又有龙门、铁棺、滴翠三座峡谷,据说幽美深秀不输长江三峡,因此又被叫作小三峡。寻常人只知三峡而不知小三峡,林宝槎却对幼时曾见的风光念念不忘。在她的建议下,众人在宁河渡头换乘小船,在黄昏时分行至巫山城东的象鼻山。 362.第362章 你怎知道 象鼻山距巫山城不过一二里,山形雄浑,形如巨象长鼻。这倒也罢了,让众人目眩神迷,啧啧称奇的却是船刚刚驶近,碧绿清澈的大宁河水却忽然被绮雾笼罩,眼前霞光灿烂,金芒翻滚,直如云锦从天上铺至水面。岸上炊烟袅袅,捣衣女的砧声与歌声互相应和,又在绚烂中平添了几分安谧。 待众人都惊艳得差不多了,林宝槎才微笑着介绍道,这就是巫山八景之首的宁河晚渡。 美景当前,怎能少了风流王爷越怀远的歌吟?偏偏这一次他闷不作声,两眼盯着江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对小堇又一脸仰慕地去听叶秋隐说典故也居然视而不见了。 象鼻山上遥遥可见一角飞檐,当地人说那里就是神女庙,大号叫作瑶华夫人祠。据在船上已熟读《巫山县志》十五卷的叶秋隐称,瑶华夫人应是云华夫人之误,而这位云华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瑶姬了。这样一说,不仅小堇面露向往,其他人也颇有兴致,相约次日清晨上山一游。为避免一来一往耽搁时间,只得在山脚下暂住一晚。好在巫山人家朴实好客,眼下又是漕运的忙季,空屋总是有的一两间的。林宝槎亲自走了几户人家,总算将所有人都安置妥当了。 琉璃与罗家姐妹同住在一户姓杨的人家家中。三人同榻,睡得未免有些不自在。罗七巧收拾得倒是干净清爽,罗四凤却不仅带着药味,还有浓郁的头油香气。琉璃自幼独居一室,最不习惯的就是与人同席,如今受枕上这样一熏,折腾到半夜才勉强入眠。半梦半醒间听到低低的人语声,似是争执,却又模糊得不可分辨。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正在纳闷就听见推门声响,罗七巧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催她起身。 匆匆赶到约好的路口大槐树下后,琉璃才发现,自己居然还不是最晚的。锦衣玉食的越怀远睡了一夜草席自然早起不了。宛夫人也一边抱怨腰酸背痛,一边由小堇扶着慢慢走来。应当是一早就起身的罗四凤并没有与她和七巧两人同来,而是一个人姗姗来迟,裙角被露水打湿了大片。 林宝槎少不得将他们取笑了几句,又指着雷长垣道:“只有雷家兄弟守约,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 与雷长垣同住一屋的摩诃公子也微笑道:“怪道说,天亮时我一睁眼,已经不见雷家兄弟了。” 琉璃瞧着哥哥脚边一圈草木灰,情知这是他来得太早,为了避寒升的火堆。能让他这样在寒露中苦捱的,只怕就是昨日林宝槎的那句“宁早勿晚”了。虽然他们兄妹素来并不亲厚,此时也忍不住为之叹息一声。或者正如瑶华夫人祠前的联语所言: 夙愿佳期,岂独襄王能有梦? 朝云暮雨,应知神女本无心。 一行人游览一番,感叹一番,是不是也有借古人杯酒浇自己块垒的就不得而知了。下得山来又是黄昏。在似绮余霞中徘徊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来到渡头。 哪知撑船的人已在这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了林宝槎就急急禀道:“船丢了!” 28 “什么?”、 当日林宝槎也是像听故事众人这样,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接着在听到是所乘的小船不见后,又明显松了口气。 “哈,我还当是那个贝姑娘一个人留在宝船上使坏呢!”唐十九也松了口气。 “可不是?听见她一个人留在船上时我就想,这是一定要出事的。”唐十娘与七娘对视一下,很有默契地点点头。 琉璃也点点头。贝洁舲独自留在船上确实出事了,只是出事的是她自己。 尽管大家都催着要听贝洁舲出什么事,她还是坚持要从丢失的船讲起。 从宝船所在的大宁河渡口到象鼻山,他们所乘的是两条小船。撑船的船夫也是在宝船上干活的漕帮弟兄。年长叫王麻子,年轻些的叫鱼狗娃,都是林老鸹安排得可信之人。丢的那条船就是鱼狗娃撑的。说来事情也很简单。林宝槎一行因为要上山游玩所以起得大早。王麻子与鱼狗娃不用跟去,头天夜里难免就放纵些,多灌了几口黄汤。行船的人难得上岸,这也是林宝槎明白且默许的。 两人宿醉起来,已是日上三竿。鱼狗娃迷瞪着两眼,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王麻子忽的一拍他后脑勺:“船喃?” 说来也怪。两条船原本并排泊在渡头,都用拇指粗的缆绳栓住了的。那天夜里,王麻子同鱼狗娃在岸上吃饱喝足,走上一条船来又支起一口锅将河鲜与岸上新收的毛豆同煮,继续喝了起来。他们赌咒发誓其实喝得并不算多,至少王麻子的葫芦里还剩着一半。不知怎的就醉了过去,连近在咫尺的那条船是怎么丢的都全然不知。 “皇天在上,那结我的确是打结实了的!”鱼狗娃一脸土色,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船一丢,王麻子和其他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船栓上了吗?” 越怀远摇摇折扇:“真怪,昨夜的风很小嘛。” 琉璃斜了他一眼:“你怎知道?” 越怀远还未回答,乔安娘就先掩口笑起来:“昨夜实在闷热,我推开窗子纳凉时恰巧瞥见一个影子驻在院子外。呀,不知是谁,又为谁,如此风露立中宵呢?” 乔安娘昨夜是与林宝槎夫妇一同借住在某户农家的。是谁为谁,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林宝槎夫妇未曾露出尴尬之色,雷长垣投向越怀远的目光却变得奇怪起来。琉璃隐隐觉得,那是一种饱含轻蔑,又微露炫耀的眼神。 越怀远自己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叫道:“呀,不是被风吹走的,那就一定是被人偷了去!” “还是个水上老手偷的。”雷恒看了看栓船的石桩,断言道。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那布满苔痕的红砂石桩上没有留下任何特殊痕迹。林宝槎却点头表示赞同。 363.第363章 人心不古 “正是没有留下痕迹才是最大的线索。”她笑了起来。 栓船的绳结看似只在绳末打个简单套圈,实则大有文章。这种结被船夫们称为“系船结”或是“缆绳结”,打起来便利,解起来也轻轻松松,无论绳结交叉处被勒得多紧,船夫都有办法利索地解开。然而,对普通人来说却并不是这么容易的,特别是在黑灯瞎火的地方。 雷恒也是如此认为的。因为栓船石上并没有留下被砍断的绳头,青苔上也没有过重的擦痕。显然偷船的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很麻利地解开绳结。 “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宛夫人面露厌恶之色,“这些山民看似淳朴憨厚,原来也做这等勾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象鼻山下这些山民中不乏熟知水性的高手,解开系船结更是不在话下。然而很快被找到的小船却反驳了这个观点。 船是在离象鼻渡头上不远岸边树林里发现的。令人发指的是船底竟被人用石头砸破了,倒扣在树丛下。 “这就奇了。”丁芙蓉道,“山民偷船去,显然不会是为了砸着玩吧。” “看样子,倒像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走。”楚暮云若有所思。 林宝槎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略显紧张地望了霍九爷一眼。后者正眉头紧锁,见众人随林宝槎一同看过来,不禁嚷道:“怎么,莫非疑心上咱了?” 林宝槎笑道:“我怎么敢疑心九爷呢?倒是想请教九爷,我盐漕两帮在这一带莫非惹过什么冤仇?” 霍九爷咧嘴道:“这话问得奇了。三峡三舵,咱管的是莲陀至南津关一片。这里已是陈三鲤的地盘。姑娘要问什么,可得找他了。” “不必问了,我知道是谁。”秦刀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眼里更是燃起怒火。 雷恒看了他一眼:“秦公子指的可是贝姑娘?” “除了她还能有谁?”秦刀盯着破船冷笑道,“她可是不折不扣的水上出生。” 雷恒欲言又止,其他人却越想越觉得在理。尽管小堇低低地质疑了一句“贝姑娘不是留在宝船上的吗?”可是见识过她当初如影随形跟随宝船,又离奇出现在扇子岩上的人们,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个姑娘有本事做到这一切。毕竟从宝船所在的宁河渡口到象鼻山渡头,行船也不过一个时辰。贝洁舲大可以暗夜泅水而来再飘然而去。 “只是她这样来去,为的就是砸一条小船?”丁芙蓉全然不信,“是我的话,要砸也砸两条呀。” 这时叶秋隐已在王麻子与鱼狗娃的脖子后面发现了尚未消退的红点。 “迷魂针。”叶秋隐很肯定。 那是一种细如牛毛,用吹管吹出的暗器。本身是一种南方奇木的纤维,没入人体后很快消融,并将麻醉剂带入体内。这就是两个船夫觉得并未喝够却醉倒不起的缘故。对行走江湖的人而言,这也是必不可少的装备。 虽然目前还猜不住贝洁舲有什么目地,众人却一致认为事不宜迟,绝不能让她独自在宝船上为所欲为。既有银子,换一条船自然轻而易举。在夜幕笼罩江面之前,他们就已经回到了宝船。 宝船上似乎平安无事。留守的林老鸹说,贝姑娘似乎一整天都没出过房门。 秦刀已迫不及待地去拍打舱门。 11 舱门被拍得又急又响,舱室内却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听见几声悉嗦碎响,又过了好半天才听见门内有步蹀声缓缓近前。 “好个病西施!在床上躺了这两日,难道连路也不会走了?”宛夫人一撇嘴,扶在小堇肩头的手却沉了一沉,身子微倾,似是恨不得整个人都伏上去。 小堇原本生得娇小瘦怯,被这样一压不禁脚下趔趄两下,嘴上却体贴道:“伏天暑重,容易疲倦是真的。姑姑你且忍耐些,我已请人去准备热水与你最爱的红丝冰梅雪花羹了。” 宛夫人哼了哼以示嘉许。一旁的雷长垣也冷哼一声,显然某些事情总是让人看不惯的,特别是对涉世未深,热血未冷的少年人而言。 此时舱门轻转,低低的咯吱一声后陡然响起女子的惊呼和跌倒声。接下来的场面甚是混乱。待众人推搡叫嚷得差不多后,琉璃才瞧见倒在秦刀怀里又哭又叫的那个女子。 也许真的是风寒未退,此时贝洁舲看上去又苍白又无助。头上松松挽了个发髻,银钗摇摇欲坠,乌发倒有大半披散在雪腮两旁。明明双颊赤如火炽,身子却如风中秋叶般颤个不停,双手更攀着秦刀不放,口里一会儿嚷着冷,一会儿嚷着痛。秦刀越是尴尬得无从应对,她就攀得越发热烈。竟也不怕再吹风受寒,弃了原本好端端裹在身上的青绫被,露出仅仅覆着白色中衣的瘦削双肩。 “秦郎,秦郎,你好狠的心哪!”她嚷道,两眼死死盯住秦刀,“你就这样急着取我性命,不念半点旧日情份?” “这、这这竟是从何说起……”秦刀喃喃道。 有人同样惊诧,有人发出好奇的啧啧声,也有人对此桥段报以冷笑。林宝槎唇角微翘,正要说点什么。正拽着青绫被一角垂首细看的雷恒及时为贝洁舲证明,这绝非她故做可怜,也不是什么疯狂的臆想——一根明晃晃的金针正端端正正扎在青绫被上。“若非被丝绵阻隔,只怕这针已没入贝姑娘的心口。” “怎么,你是说我在掌风中挟针发出?”秦刀腾地一声站起来,“秦某平生习武走镖,行得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从不沾这等阴损之物。” 说罢,他摊开布满老茧的手让众人验看。其他人都知道他意在剖白,不过略略瞟过一眼而已,至多随便附和两句“可不是,这决计不会秦公子所谓”。雷恒也只是看了看便不再说话,倒是一直落落寡欢的越怀远来了精神,乘势掰着他手掌细看了一回,还煞有介事分析道:“不错,秦公子这掌上茧花分布均匀,且多在虎口与掌心,这正是练外家拳掌与兵器的结果。若是练暗器的,那必定拇指与食指指肚会磨出茧来,其他手指的缝隙间也会有磨痕。” 364.第364章 如此说来 “然而——”就在琉璃忍不住想跳出来反驳时,越怀远音调一变,拖声曳气得说到。稳、准、狠,匿,说到底还是依赖内功与腕力的。如果目标近在咫尺,擅长外家功夫的人在掌心藏上一两枚暗器,譬如这只金针,再挟以掌风发出,那即使从未习过暗器也很可能正中目标嘛。” “又或者——即使内功与腕力不足,也能利用不为人注意的机关,近距离将针发射出去,比如一枚有暗格的指环。” 众人循着他的眼神,齐刷刷看向秦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这一次秦刀真的被激怒了。 白玉扳指被一拔而起,掷于地上碎为几瓣,以此证明了自己与主人的清白。 林宝槎悄无声息地移至丈夫身侧,抚慰性地拽拽他的衣角,总算让他的面色渐渐和缓下来。 “在被子上插着一根针罢了,何苦这样大惊小怪。”秦刀微喘一下,尽量和颜悦色建议道,“或许贝姑娘做女红时又是一时不察,遗漏了一根两根也不一定。” 两个女人同时望向他。林宝槎很快别过眼去,贝洁舲双目泫然也并不说话。 “这不可能。”雷恒走过来将青绫被重新覆于贝洁舲身上,并示意她像当初那样裹好自己。无需他再罗嗦什么,众人看得分明,那枚颤巍巍的金针所在的位置正是左胸。若说这是一时不察的遗漏,也未免太巧了些。 “何况这并非普通的缝衣针或绣花针。”雷恒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将针拔起,示意越怀远与众人注意这枚金针的长度与形状。 这时候琉璃听见小堇在旁低低的呀了一声。待看过去时,小堇却已垂首低睫,分明是要掩饰什么。可惜她毕竟生嫩,红涨的双颊和偷瞥的眼神都为人指明了方向。 “六百年悬丝续命,十二代金针度人。”越怀远眸光一闪,笑吟吟望向叶秋隐,“呀,我怎么就忘了这船上还有一位金针传人!” “不会,才不会是叶先生!”越怀远话音才落,小堇就大声抗辩起来。 叶秋隐本人倒是一言不发,也许他是认为根本没有声辩的必要。因为林宝槎已经站了出来,对着雷恒手里的金针笑了笑,顺手自乔安娘髻上拔下一支玉簪。电光火石间,玉簪茶杯被她掷在地下砸了个粉碎。乔安娘自是脸色青白,众人也面露惊愕,只有雷恒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摔这簪子的人究竟是谁呢?”林宝槎四顾之后,又是一笑。众人这才相继明白过来,少不得又将林大姑娘的聪明睿智赞叹一番。 乔安娘跟着赞了几句,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摊玉屑。林宝槎转眼瞥见,只将朱唇一撇,笑道:“不过是寻常的岫玉,心疼什么。回头你去找青虹,让她开首饰箱子给你慢慢挑。” 乔安娘听了立刻千恩万谢。除却罗四凤嘟哝了几句“因祸得福”的酸话外,旁人却没闲功夫管她们女人家的首饰,只管看雷恒或越怀远是怎么个反应。 雷恒并未说话,越怀远却似乎铁了心不肯放过叶秋隐。 “乔姑娘头上的玉簪好说,这屋里人人都有机会拔下。莫非江南叶家的救命金针也是这么容易可得的?” 众人想想确是有理。七十二金针是江南叶家的救命绝技,在罗四凤中毒那日大家都是见识过的,也亲眼目睹了叶秋隐是怎么从药箱里郑重地取出金针的。既是救命家伙,又是传家之宝,叶秋隐对这套针具自然会相当重视,加上他的药箱无论日夜都从不离身,旁人要想不留痕迹地取走一根,似乎是相当困难。 叶秋隐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主动打开随身药箱,取出用丝绢紧紧包裹住的针盒。大家看时,却是长针短针恰好满满一盒。 越怀远犹不服气,居然认真数起来,数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泄气承认:“这里确实七十二根,不多不少。” 雷恒将盒中金针与手中的并看,立刻看出端倪来。叶秋隐的家传金针经过数百年的摩挲,黄金的光华早已内敛,不若手中这根耀眼。而且颜色也偏赤些,据叶秋隐说,那是因为当初叶家祖上并不富裕,号称金针其实里面杂了赤铜,虽然柔韧稍逊不过用惯后在力道拿捏上却会比普通金针更加容易。 雷恒沉吟片刻,询道:“不知这大夫所用的金针,一般是在哪里铸造呢?” 叶秋隐回复道,因为金针相当于医者延长后的手指,其选材,长度和形状细节都至关重要。但凡有名望些的大夫都会重金延请铁匠能手到医馆或私宅来量身定制,以期达到最佳手感。一套金针虽然只有七十二根,却至少要花去一个铁匠能手三年的工夫。 说着他取过雷恒手中那根金针,似是想同大家解释两者工艺间的优劣。不过只是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什么话都未说,只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咦”。 雷恒似未注意,自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根金针属于另外一套。若能追查到那一套针具,也许真凶是谁就能水落石出了。不过……” 他不胜烦忧地敲敲额角:“在这船上自然没有铁匠会铸造金针。若是自当初一早准备好带上船来的,就更有趣了。莫非使金针这人早就打算把谋害贝姑娘的凶手之名栽赃给叶先生?可是贝姑娘上船,实在又是偶然中的偶然……” 秦刀冷冷道:“还没闹出人命,说什么凶手之名。”说罢望向一脸惨白的贝洁舲,“谁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使得苦肉计。这样一闹,诸位是不是忘记我们的初衷了?”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此行是来兴师问罪的。 然而贝洁舲赌咒发誓,自己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说着就汩汩流下泪来。她刚才才遭了一次惊吓,现在又被秦刀厉声盘问,显然身心都在遭受莫大痛苦。不长的几句话由她说来竟是一拖三曳,几番哽咽,让人听了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来。就连秦刀,也不得不泄气地垂下头来,默认了她的无辜。 365.第365章 事不过三 “我知道,我知道是谁干的!” 罗四凤突然一声大叫。这个原本就和“稳重”两字无关的女人狂性大发,扑过去捉住雷恒的胳膊一阵哭嚎。罗七巧皱皱眉,走上前去试图将她拉开。她却死命挣开妹妹的手,硬是在雷恒干净的长衣胸口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就是给我下毒的那个人!”装完柔弱后,她洋洋得意地这样说,“那个人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众人神色各异地盯着她。 其实,那三件事出自一人之手,恐怕是大多数人都想到的。只是罗四凤后一句话太骇人了些。宛夫人头一个颤声打破沉默:“哟,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林大姑娘船上动歪念头。” 林宝槎只是轻哼一声。秦刀的面色却难看起来。 “休要胡说!”他不许罗四凤再危言耸听下去。不知为何,琉璃总觉得这几天的秦刀不是印象里的那个人了。他不再是山泉般的清澈明朗,不再有那种孩子气的满不在乎的微笑。相反,他好像时刻都很紧张,哪怕是这样一句并不为其他人在意的疯话,也能把他变成一张紧绷过头的弓,最终也只能无的放矢。 可笑的是,他越是强作镇定,反倒越让其他人惊疑不定。只听咕咚一声,却是小堇两腿发软,一时跌坐在地。越怀远想去搀她,却被离得更近的叶秋隐抢先一步。于是风流王爷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船上的侍从和水手都是漕帮里赤胆忠心的弟兄。”林宝槎突然道。 众人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摩诃公子却低低接了一句:“那么下毒砸船拿金针的人,却是在我们之中了?” 这话一出,自然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其中又以雷长垣最为振振有词:“恐怕你是忘记了,这三件事情发生时,我们大家都并不在场。” 众人纷纷附和又各自剖白。摩诃公子并不反驳,只是静静地与雷长垣对视了片刻。林宝槎望着他们,秀气的眉峰第一次轻轻颦起。 22 “不通不通!”坐在一旁吃了半天果子的唐十九鼓着腮帮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琉璃看看她:“哪里不通了?” 唐十九一边奋力吞咽糖糕,一边嘟哝道:“谁会用那么傻的暗器杀人啊……” 座中几个唐门女子纷纷点头。唐七娘掩嘴一笑,说着就将手中箬叶劈开,单取了极细的一丝,捏在手里抖了抖后蓦然射出。一痕青线挟着一声轻哨破空而起,却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就软软飘落。 “瞧瞧,大夫用的金针同这叶子一样都是细长又柔中带韧的。若是一直捏在手中灌注力道,倒是容易掌握。当成暗器射出的话,没有一等的内力是无法驾御的。论轻巧比不过梨花针,论狠毒比不过蒺藜丸,论隐匿比不过暗青子,但凡练家子,谁会想用这个?哪怕是一根普通的缝衣针夹在掌风里,也比它来得强。除非……” “除非他没有选择。”楚暮云若有所思,“如果是蓄意谋害,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更可靠的凶器了吧。加上贝洁舲也是半路上船的,所以我看这更像是有人临时起意想除掉她。” 围绕这个临时起意的凶手是谁,众人又展开了一番热烈讨论。有人押秦刀,有人押林宝槎,有人押越怀远,也有人认为是贝洁舲自己的苦肉计。 “你们忘记了么,当初在香溪口贝洁舲曾瞧见罗四凤朝林宝槎屋里走去。也许她还看见了别的什么没有说出来,而罗四凤想将她灭口呢。”丁芙蓉独辟蹊径,说完还朝唐十三征询地望了一眼。 “说实在的,我感兴趣的是……”一直没说话的唐十三懒洋洋地打了记哈欠,“这第二套金针的来历。” 琉璃看了她一眼,略带惊讶道:“你同我小叔叔倒是想法一致。” 雷恒说,如果能找到第二套金针,真相也就不远了。然而林宝槎不赞同搜船。她既是主人,又是一船之长,自然必须顾及客人和船员的感受。 “毕竟没有真的出什么茬子。”她扬着头,目光缓缓向四周流转,“事不过三,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雷恒并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过他比林宝槎悲观多了。 “如果真有下一次,”是夜,琉璃听见他同越怀远在船尾小声地议论,“只怕就不会这样轻易收梢了。” “你是说,真的会有人丧命?”越怀远哈哈大笑起来,“屡战屡败,三次下手,三次徒劳无功,那样的绝世蠢才还能真闹出什么不成?” “那句话说得不错,事不过三。王爷以为一个已经失败过三次的人,还能容许自己继续失败么?” 片刻沉默之后,雷恒继续若有所思道:“何况,那三件事情,真是出自一人之手么?” 越怀远想了想:“确实有些蹊跷。投毒应该是针对阿宝的,金针却是要扎你的小美人儿。沉船么,这点是最无稽的,除了耽搁我们半日行程,完全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用意……” 雷恒突然一拍船舷:“耽搁!不错,正是耽搁!” 琉璃只当他已经醍醐灌顶想到了关键所在,正努力竖着耳朵偷听,不料雷恒话锋一转,竟同越怀远论起宁河夜景来。什么象鼻山之苍茫,大宁河之秀媚,琉璃听得无趣便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候,在船的另一侧响起一阵骚动。 赶过去时,琉璃只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人架开。她险些没认出这个又哭又喊的女人就是罗四凤。在她印象里,罗四凤虽有种种不堪,却是个爱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甚至可能是太过光鲜亮丽……喜欢夸夸其谈的虚荣女。即使是之前扑到雷恒怀里装疯卖傻时,她也是极注重姿态是不是宛转,是不是楚楚可怜的。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是完全不顾脸面了。 钗横了,发乱了,水红色的纱衣一角掀起,像是刚叉过腰不小心被撂上而忘记放下,大喇喇地在红衣紫裙之间露出一抹耀眼的水葱绿来。 366.第366章 怕是误会 即使被拉开了,罗四凤仍热情不减,口中狠狠地继续着: “小浪蹄子,老娘连命都险些丢了……你倒好,成日里和小白脸眉来眼去的,倒教老娘替你臊皮……瞧这轻狂样,我是你亲姐姐还说不得,打不得了?哟,我倒忘记了,毕竟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起外心倒是正理。哭,哭你娘的丧咧!老娘那日从鬼门关回来戳了你的心窝子是不是……” 这一连串市井粗言听得琉璃都不好意思起来。再看被她指着鼻子骂的,可不就是一脸惨白,沉默不语的罗四凤吗?可怜她本来就清瘦的小脸上平白多了五个红红的指印,又被眼泪一濡,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旁人自是也看不过眼,纷纷相劝起来。不过罗四凤哪里是个能听劝的?偏偏罗七巧也是个牛心眼,居然就站在那里任她滥骂不休。最后还是林宝槎出现,雷厉风行地令人将罗四凤架到闲置的舱室里去另行安置,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待人渐渐散去后,琉璃才敢走上前来,试着安慰仍然呆立在原地的罗七巧两句。不过在她想到合适的措辞前,已有人对她摇了摆头,示意什么都不要说。 那个人却是一脸铁青的摩诃公子。 直到罗七巧自己走回舱室,禁闭舱门之后,瑟缩在旁的小堇才低声告诉琉璃:“罗大姑娘只怕是失心疯了。” 据小堇说,这场风波起得实在有些突兀。当时,她正受姑姑差遣跑腿,路过时正瞧见罗七巧与摩诃公子站在这边的船舷处看星星。当然,这不是寻常痴男怨女的那种同看牵牛织女星。船上人人都知道,摩诃公子自称祖上是波斯术士,家传占星之术,又有一副精心打磨的水晶镜可以让人将那满天星斗看得如在眼前。前几日罗家姐妹还同他一道乐呵呵观看了天象,也没人提什么男女大防。谁知今日罗四凤会突然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对着妹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斥。 “罗二姑娘好可怜啊,被骂得那么难听都不敢还嘴。最后被骂得实在受不了,才回了一句‘姐姐只管好自己的事罢。’想不到罗大姑娘就更疯了,扑过来就打了罗二姑娘一下。还要再打,好在被摩诃公子拦住了……” 琉璃偷眼瞧瞧摩诃公子,只见他仍铁青着脸,两眼只愣愣地望向星空。想起叶秋隐曾说他患有心疾,不可妄动心气,便鼓足勇气劝道:“罗大姑娘大概是误会了。这几日连发事端,大家心里只怕都憋着一股邪火呢……” 她自己这么说着,都觉得绵软无力,不觉泄气起来。不想一直默不作声的摩诃公子忽然开口道: “且随我来。” 这还是琉璃头一回走进摩诃公子的舱室。 房如其人,干净得纤尘不染,空阔得了无生气。原本每间舱室都有精心铺设的锦帐绣幄、古玩器什,却是摩诃公子自己不喜,登船伊始就命人撤了去。于今诺大的一间屋子,只余一席一案。 摩诃公子走到案前将几只匣子挪移翻检。琉璃从旁窥视,正瞥见案上一方锦帕摊开,帕子里包着几截断玉,长不过拇指,短则如粟米,看玉色倒有几分眼熟,那方锦帕也似乎在谁手里见过。 这时摩诃公子已自匣子里抽出一只银管。 “烦请将此物交与罗姑娘。”他递给琉璃,想了想又补充道,“罗二姑娘。” 琉璃点点头,又看了看手中之物,发现这只银管约三指粗细,雕工精美,两头各镶了一块水晶。 “呀,这不是……”她记得几个月前,在林府就见过这样一模一样的。林宝槎曾告诉她,这才从西域贩来的新奇玩意,小小一只圆筒里能看见繁花似锦。 她忍不住将手里这只也放在眼前旋转了一下,果然从筒眼里看到了如画美景,却不是当日所见的五色奇花,而是一片璀璨星空。 琉璃这才知道:“这只原来不是林姐姐那只。” 摩诃公子道:“此物名唤万花筒。去年我从大食商人手里得了两只,一只进了毓王府,另一只在林姑娘处。这只是我自己觉得有趣,一时技痒仿制的,应该还能看得过去。” 他说来虽然平淡,不过到最后语气中仍不禁流出一点自得。 琉璃倒是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谦逊。这只万花筒单看造型的精巧以及筒身上浮雕的西洋肉翅小人儿都同林宝槎那只一模一样。用星宿图取代那些个五颜六色的花纸片也算是青出于蓝了。 她心念一动,笑嘻嘻地将银管挥了挥:“必不辱命!” 敲了敲舱门后,琉璃才陡然觉得自己莽撞了。她一心想为他们穿针引线,却忘了罗七巧突遭变故,又是姐妹阋墙,心里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委屈,实在不适宜现在见客。 不过当舱门打开后,琉璃注意到,罗七巧犹带红痕的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泪水或是哀戚之色。接过系着摩诃公子一片情意的万花筒后,她也没有露出半点喜色或是羞涩。她只是像往常那样,淡淡地对琉璃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不等琉璃再说什么,她已砰的一声将舱门关上。 与罗七巧的平静相反,罗四凤几乎是闹了一宿。第二天小堇顶着乌青的两只眼圈在甲板上遇见琉璃,开口就诉苦道:“那位罗大姑娘的嘴巴真真厉害。” 原来临时安置罗四凤的舱室与宛夫人所住的同在一侧。罗四凤哭闹不休,宛夫人被吵得不得安歇,居然就把小堇差过去,说是不管是软也好硬也好,总之要让她闭嘴才行。小堇哪会来什么硬的,只能给罗四凤倒水洗面,叠被铺床,在心里指望她能大发慈悲安分睡觉。想不到罗四凤见到跟前有人,兴致就更高了。虽然不再高声哭骂,却抓着小堇说了一夜罗七巧的坏话。 367.第367章 微微动容 “都说什么了?”一把折扇斜插进来,在小堇下巴尖上轻轻一拨。拿扇子的自然是那风流王爷越怀远了。 小堇瞟了他一眼,咬着唇别过脸去。 “哟嗬,就一天功夫,小野花儿长成玫瑰花了?”越怀远伸手去摸少女的头顶,没摸到,只好摸摸自己的下巴,“无妨,无妨,越刺手的花儿本王越喜欢。” 小堇还是不说话。 越怀远摇着扇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说着就俯身向她耳边说了几个字。小堇叫了一声,满脸惊骇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昨晚那位罗大姑娘在甲板上嚷得只怕两岸的猴子都知道了,我还能不知道?”越怀远洋洋得意,手里扇子摇得呼喇响,“小老婆养得又如何,本王还是小老婆养的呢!” 见琉璃与都是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又嬉皮笑脸道:“怎么,莫非皇帝的小老婆就不是小老婆了?” 此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却是雷恒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同他站在i起的,正是被议论的主角。 小堇吓了一跳,讷讷道:“罗二姑娘……这可不是我说的……” 罗七巧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突然道:“不错,我与阿姐并非一母所生。不过我爹与我娘成亲时并不曾说家中已有妻小。” 接着又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一个名门正派的侠女,遇见了一个载酒江湖的少年,郎有情妹有意,山为媒水为凭。哪知使君有妇,无奈珠胎暗结。于是曾经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她解佩剑,洗素手,心甘情愿在他乡下的旧宅里以婢妾的身份伺候正室,抚育幼女,含辛茹苦十几年,终于在他病死后也追随而去。 众人听罢,纷纷感叹罗七巧母女的不易,又说罗四凤实在欺人太甚。雷恒看向说故事的女子,忽道:“不知罗姑娘与“多情剑客”罗玉树如何称呼?” 罗七巧赧然道:“正是家父。” 噗嗤一声,唐十三笑倒在桌边。丁芙蓉也忍不住道:“名头听上去合该是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怎么已是大姑娘他爹了?” 唐七娘道:“你们到底年纪轻见识浅,那罗玉树当年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可不就是处处留情么?” 原来罗家竟也算是武林世家,家传一本《长生剑谱》也曾引得众豪杰大打出手。可惜到罗玉树这一代,那本剑谱早已失传,子弟武功不济,罗家渐渐就在江湖里没人知道了。唯有罗玉树,尽管内功剑法胆色智谋都只是三流,皮相却生得甚好,年轻时倒真是玉树临风一侠少,惹得不少江湖侠女对他投怀送抱。当然,大部分女子在识破他真面目后就决然离去,如罗七巧生母那样痴情的真是绝无仅有。 琉璃点点头:“据说罗家子女认真算起来也有十来个,不过当真跟着罗玉树长大的也就是罗四凤和罗七巧了。罗玉树夫妇死时罗七巧才十三岁,罗四凤也只是个年轻姑娘,投奔了几户亲戚故交都靠不住,一路卖解辗转到苏州,这才因缘巧合认识了林姐姐。” “那倒是相依为命了。”唐十三说。 55 罗家姐妹阋墙为笼罩着宝船的阴云又勾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黑边,然而也仅仅是黑边而已。 真正运交华盖的,仍然是贝洁舲。就像是怕被罗家姐妹抢去风头似的,这厢众人才为罗七巧的故事唏嘘不已,那边就有人仓皇来报:“贝姑娘落水了!” 幸运的是,尽管倒在甲板上的贝洁舲看上去是那样苍白又是那样的气息奄奄,却并无性命之虞。叶秋隐赶过来朝她背后与心窝扎了三四针,就听见哇的一声几口清水吐出。 “只是原本风寒未愈,这下就更要注意辟湿除寒以免落下病根。”叶秋隐摇摇头,叹了口气。医者父母心,或许一个医生平生最不乐见的就是做病人的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据奋不顾身捞起落水者的水手鹩哥称,贝姑娘也算是福大命大了。当时他正接了弟兄的班,在船尾擦洗甲板,就瞧着贝姑娘偏偏倒倒地走出舱室。鹩哥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头一回跟着林老鸹出来跑船,见到这满船光鲜亮丽的男女总觉得特别敬畏,看见这么个袅袅婷婷的姑娘走过来,自己的脑袋就先低下去了。却是贝洁舲和颜悦色同他说了几句话,问他多大了,家乡在哪里,水性好不好。鹩哥在家乡也有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姐姐,几句话说得即刻心里就暖乎乎的,居然也大着胆子劝了一句:“眼下风大,姑娘还是回舱里歇着吧。” 贝洁舲回答道:“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一个人……看看山水,总要痛快些。”她口气甚是凄苦,即便由鹩哥学来,也让听者微微动容。 鹩哥有点为难,抓着手里的帕子不知道是不是先避开,还是坚守岗位擦完甲板。 好在贝洁舲并不想使他为难,反而嘱他好生干活,自己走远一些去独倚栏杆。可怜她生得原本清瘦,病后更觉衫袖阔大,被江风呼啦啦的一吹,看得鹩哥几乎以为这姑娘就会被这么吹上天去。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鹩哥一边擦甲板一边不时偷眼觑一下,到了约莫是擦到第三根桅杆下面的时候,就听到哗啦一声。鹩哥抬眼看,视线却被中间的舱室挡住了。好在他为人机灵,跑过一见栏杆边没了人影,就朝江心里张望,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在碧波间起伏。此时宝船正行在大宁河上,水势徐缓,鹩哥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把刚吞了几口水的贝洁舲捞了上来。 “这又是何苦?”雷恒走上前两步,垂眼看着那刚刚醒转的女子。 贝洁舲凄然回望他:“雷公子以为是我自寻短见么?” 琉璃在一旁翻白眼,只怕任何人见着此情此景都只会做如此设想吧。 贝洁舲却说,当时她正对着江水追忆往事,忽然觉得背后冷风一紧,接着身子腾空翻起,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68.第368章 火气大了点 说这话时,她两眼含泪,紧盯着边上一人。 被她盯的人自然就是秦刀。 雷恒也看着秦刀,终于看得他玉面微红,着恼道:“这笔账莫非又要算在我头上不成?”不等人问,他就把自己一整天的行踪报了个明明白白,倒确实毫无可疑之处。 于是贝洁舲也算是恢复了一丝血色。秦刀却仍恼怒不休,顿足道自己实在是受够了。 “总归要做个了断——我受够了——过完中秋——这事必须做个了断!” 他风度全失地嚷道,两只眼睛死死地锁住贝洁舲。 对此,贝洁舲的回答却是一句缠绵悱恻的:“微躯如可恋,辗转只为君。” 琉璃酸得如同六月天吃杨梅,忍不住要捧着腮帮子倒抽一口凉气,还好林姐姐在房里同霍九爷说正事不曾过来。 不过这船上的事情又几时有能瞒过林宝槎的? 吃晚饭时,琉璃就注意到林宝槎的脸色不太好看,与秦刀也不似平常那样亲密。几次秦刀殷勤劝菜,她都以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应对。不等厨子将她最爱吃的端上来,就匆匆离席。秦刀自然也跟随而去,撇下一桌宾客神情各异。 “到底是端不住了呀。”搁下筷子,乔安娘掩嘴一笑,“秦相公今天晚上怕是不好消受了。” “林姑娘今日的火气确实大了些。”宛夫人也将唇角一翘,“我方才路过时恰听见,她将那水蛮子好一顿训,乖乖,倒像是爷爷训孙子。” 水蛮子,指的是霍九爷。 琉璃这才注意到,除去姐妹不和的罗四凤与罗七巧之外,霍九爷也不在座。过了一会儿大家离席,小堇走在琉璃身旁十分苦恼地说:“呀,月亮倒好,可是明天赏月,大家可该怎么坐才好呢?” 琉璃想想也是。船上各色人等,多为江湖儿女,本来不拘小结一桌围坐即可,又方便,又热闹。只是半道多出个贝洁舲,几次一起用饭都不欢而散,如今罗家姐妹反目成仇,中间又夹着个摩诃公子。再加上暗潮汹涌的越怀远和叶秋隐,以及一个刚被训成孙子的霍九爷,哈,届时一杯团圆酒不知有几人能顺畅落肚。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转眼间不和谐的名单上又要再添一人了。 没人知道雷长垣是几时走进林宝槎书房的。但是他出来的那一刻却是惊天动地。舱门被踢得一声震天响。据亲眼目睹那一刻的小堇在事后颤抖着回忆,一向斯文的雷家大公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脸胀得通红,眼底也冒着火,那副模样看着真是要吃人似的。 “原来阿垣……”雷恒听说后这样摇摇头,对侄子那无法得到回报的迷恋不胜感慨。 琉璃与雷长垣同父异母,感情本不亲密,此时也不禁同情起兄长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雷长垣对林宝槎的思慕。要让一个平日斯文阴柔的雷长垣变得火冒三丈,这需要多尖刻的伤害,或者,藐视? 不知道为什么,秦刀的那句话突然就浮了上来:“过完中秋——这事必须做个了断”……望着船外的苍莽山影,琉璃真心实意地希望中秋节赶快过去。好在,这天已经是八月十四了。宝船顺着大宁河缓缓前行,再过不到半日就能抵达传说中的澄潭。 1111 与琉璃的担忧恰恰相反,八月十五这天,从一大早开始,宝船就迎来了难能可贵的平静。 也许是太平静了些。 整整一天,琉璃百无聊赖地在甲板上度来度去,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 林宝槎同霍九爷似乎有商议不完的漕帮大事,书房的门一直紧闭着。这次没有谁再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只是秦刀体贴地送过一回汤药。琉璃从船尾度过来时,正碰见秦刀手端托盘要走进去。盘子里除了刚熬好的补药外,还有两只细瓷小碟,一碟是桃缠,一碟是松子糖。琉璃识得,这两样点心虽然寻常却都是林宝槎爱吃的。想来秦刀是担心汤药涩口,特意弄了来给妻子压舌。 “无论如何,倒是个体贴的人。”琉璃在心里暗暗点头。她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刚走到书房门口,就撞上秦刀提着空托盘走出来。 显然,哪怕如此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林宝槎也没打算让秦刀插手漕帮事务。琉璃不禁想起这两人成亲以后,就有那瞧不起秦刀出身的闲人送了他一顶妇唱夫随的高帽,又在背后嘲笑,说这位林家新姑爷虽然不通世务,倒是个青衣侍酒红袖添香的绝佳人选。 好在说这话时,她两眼含泪,紧盯着边上一人。 被她盯的人自然就是秦刀。 雷恒也看着秦刀,终于看得他玉面微红,着恼道:“这笔账莫非又要算在我头上不成?”不等人问,他就把自己一整天的行踪报了个明明白白,倒确实毫无可疑之处。 于是贝洁舲也算是恢复了一丝血色。秦刀却仍恼怒不休,顿足道自己实在是受够了。 “总归要做个了断——我受够了——过完中秋——这事必须做个了断!” 他风度全失地嚷道,两只眼睛死死地锁住贝洁舲。 对此,贝洁舲的回答却是一句缠绵悱恻的:“微躯如可恋,辗转只为君。” 琉璃酸得如同六月天吃杨梅,忍不住要捧着腮帮子倒抽一口凉气,还好林姐姐在房里同霍九爷说正事不曾过来。 不过这船上的事情又几时有能瞒过林宝槎的? 吃晚饭时,琉璃就注意到林宝槎的脸色不太好看,与秦刀也不似平常那样亲密。几次秦刀殷勤劝菜,她都以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应对。不等厨子将她最爱吃的端上来,就匆匆离席。秦刀自然也跟随而去,撇下一桌宾客神情各异。 “到底是端不住了呀。”搁下筷子,乔安娘掩嘴一笑,“秦相公今天晚上怕是不好消受了。” “林姑娘今日的火气确实大了些。”宛夫人也将唇角一翘,“我方才路过时恰听见,她将那水蛮子好一顿训,乖乖,倒像是爷爷训孙子。” 369.第369章 真是太平静了 琉璃想想也是。船上各色人等,多为江湖儿女,本来不拘小结一桌围坐即可,又方便,又热闹。只是半道多出个贝洁舲,几次一起用饭都不欢而散,如今罗家姐妹反目成仇,中间又夹着个摩诃公子。再加上暗潮汹涌的越怀远和叶秋隐,以及一个刚被训成孙子的霍九爷,哈,届时一杯团圆酒不知有几人能顺畅落肚。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转眼间不和谐的名单上又要再添一人了。 没人知道雷长垣是几时走进林宝槎书房的。但是他出来的那一刻却是惊天动地。舱门被踢得一声震天响。据亲眼目睹那一刻的小堇在事后颤抖着回忆,一向斯文的雷家大公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脸胀得通红,眼底也冒着火,那副模样看着真是要吃人似的。 “原来阿垣……”雷恒听说后这样摇摇头,对侄子那无法得到回报的迷恋不胜感慨。 琉璃与雷长垣同父异母,感情本不亲密,此时也不禁同情起兄长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雷长垣对林宝槎的思慕。要让一个平日斯文阴柔的雷长垣变得火冒三丈,这需要多尖刻的伤害,或者,藐视? 不知道为什么,秦刀的那句话突然就浮了上来:“过完中秋——这事必须做个了断”……望着船外的苍莽山影,琉璃真心实意地希望中秋节赶快过去。好在,这天已经是八月十四了。宝船顺着大宁河缓缓前行,再过不到半日就能抵达传说中的澄潭。 1111 与琉璃的担忧恰恰相反,八月十五这天,从一大早开始,宝船就迎来了难能可贵的平静。 也许是太平静了些。 整整一天,琉璃百无聊赖地在甲板上度来度去,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 林宝槎同霍九爷似乎有商议不完的漕帮大事,书房的门一直紧闭着。这次没有谁再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只是秦刀体贴地送过一回汤药。琉璃从船尾度过来时,正碰见秦刀手端托盘要走进去。盘子里除了刚熬好的补药外,还有两只细瓷小碟,一碟是桃缠,一碟是松子糖。琉璃识得,这两样点心虽然寻常却都是林宝槎爱吃的。想来秦刀是担心汤药涩口,特意弄了来给妻子压舌。 “无论如何,倒是个体贴的人。”琉璃在心里暗暗点头。她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刚走到书房门口,就撞上秦刀提着空托盘走出来。 显然,哪怕如此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林宝槎也没打算让秦刀插手漕帮事务。琉璃不禁想起这两人成亲以后,就有那瞧不起秦刀出身的闲人送了他一顶妇唱夫随的高帽,又在背后嘲笑,说这位林家新姑爷虽然不通世务,倒是个青衣侍酒红袖添香的绝佳人选。 秦刀不以为意。他在门口转过身,像往常那样柔声提醒妻子道:“趁热喝才有效力,别等凉了。我已经让老鸹叔遣人去澄潭布置,一切都是按你的喜好。” 对此,书房的屏风后面只是简简单单传出一句“知道了。” 活该,琉璃想,谁教你之前要与那贝洁舲夹缠不清? 说起来先有金针之劫,后遭落水之难,那位贝姑娘倒是消停了许多。从舱门口经过时也再听不见她那哀婉动人的江南小调了,倒是听见了几声咳嗽,想来正如叶秋隐所言,风寒是会加重的。 琉璃很高兴没有在这里碰见雷恒。照她看,小叔叔未免对贝洁舲太偏爱了些,时不时会来探视鼓励一番。纵然怜贫惜弱是江湖儿女的美德,但是太过重视却未免会让人联想到儿女私情上去。一想到这种重视可能会让那个女人有朝一日成为雷家少夫人,梨花带雨地站在霹雳堂里,琉璃就觉得太阳穴一阵狂跳。 同样偃旗息鼓的还有罗四凤。当然,这也许是叶秋隐那剂安神定魂散的功效。原本就安静的罗七巧更是闭门不出。 导致姐妹情变的摩诃公子也一反常态,不再被船外的山光水色吸引,也没有独坐琴室抚弦长啸,而是难得的与越怀远凑在一起。一壶酒,一局棋,一个默默无语,一个滔滔不绝。 琉璃在棋盘边站了站,就明白定是越怀远强拉的人。越怀远也很委屈地冲她一摊手:“小花儿被虎姑婆扣下啦,你家叔叔又说要自己吹风凉快去,噫,满船熙熙,吾独凄凄……” 于是琉璃抬起头,在最高那根桅杆上找到了一个人影。那么远,那么淡,看上去和落在桅杆上的水鸟没有两样。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灯谜,赶紧摇摇头,想把那份不安从脑子里驱走。 真的是太平静了。 就连这天晚上的中秋夜宴也是如此平静,就像那轮酒黄色的月亮,静静地倒影在平静无波的澄潭之上。即便偶尔有风吹起涟漪细细,也是转瞬即平,让人无处捉摸潭水究竟深几许。 席间唯一失态的竟是乔安娘。 其实她也没有喝多几杯,眼泪却就这么顺着脸颊滚下来了。她跌跌撞撞地要去捞那水里的月亮,手刚触及水面,人就软绵绵地朝潭子倒下去。多亏雷恒身手敏捷将她捞了回来。雷长垣也许是还记着昨晚被训斥的事,在席间坐不住,借机就与两个侍女送乔安娘先回宝船去了。琉璃注意到,那个名叫青虹的侍女也是一脸郁色,或许正因为圆月而思念她那已被棒打鸳鸯的情郎。 越怀远努力谈笑风生,奈何无人配合。雷恒坐在他旁边,眼睛却一直很关切地盯着角落里的贝洁舲。那位贝姑娘一直在喝闷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得两腮红艳如花。她的姿态和神情都是那样凄楚动人,就连雷恒也不忍心阻拦。 这幅模样却无法打动秦刀。一整晚他都伴在林宝槎身边,毫不避讳地为她布菜,挡酒,将合她口味的点心换到她面前。 对这份体贴,林宝槎显然很受用,也许她是这天晚上唯一真心愉快的人。她甚至笑微微地站起身,亲自提壶为向来不睦的雷恒斟了一杯酒。 370.第370章 这倒是好事 与端王相交三个月来,琉璃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手足。 现在她也只能努力回忆着从前从市井和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诸位皇子形象。 “如果是忽律耶选女婿,那自然要选个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势的。最好未来能登大宝,再不然也要掌握几个权臣门阀,总不能白白送来一位公主和这么多嫁妆。” 琉璃拿自己老爹招女婿的思路推测着。 当今皇上并未立后,也无子嗣,如今一朝身染重病,想必诸位亲王和身后的势力都卯足了劲要争那一纸诏书…… 其中又以肃王与晋王呼声最高。 晋王是德太妃所生,外祖齐太师一门又是本朝三朝肱股,当年也挺有实力和当今皇上一争大宝的。 然而他少年时曾经大病一场,虽然痊愈了,性情却变得乖戾轻浮。 肃王李岭比晋王年长数岁,生母是敬太妃。虽然不是嫡子,但胜在才貌品行样样出众,少年起就辅佐当今皇上,有贤王的美誉。亲舅舅又是当朝右相,门生无数。 “两样权衡下来,占优势的居然都是肃王。” 听到这句话,月圆脸上就露出个得意的微笑。 她正要开口,琉璃又说道:“那么西凉公主要嫁的,一定是晋王李岳。” 月圆惊奇道:“姑娘刚才自己也说了,论相貌论势力都是肃王出挑。为什么你还会猜晋王呢?” “谁说我是猜的?”琉璃笑笑道,却不解释,只催她朝下讲。 月圆扁扁嘴,道:“的确是相中了晋王,而且,是西凉王自己相中的。原来,他听说晋王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些年在京城里胡天胡地,却从没有同哪个女子有过羁绊。西凉王说,这就好比他们草原上最神骏的马王,跑过无数个草坡却不肯轻易下嘴。还有去年夏天那件事……” 她突然笑了笑,顿住不说了。 连环瞥了她一眼:“那件事?你说的莫非是去年七月,有个青楼女子因为晋王薄情而跳河自尽的那件事?” “原来姑娘知道。”紫玉吁了口气,又小声解释道,“国师爷吩咐过,有些人有些事就别说出来污秽了姑娘的耳朵。” 连环心里轻叹,她从三四岁起就常随师父走街串巷,勾栏瓦肆哪里没去过?想不到师兄去京城不过五年,居然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起来。 “我当然听说过。”她淡淡回道,“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也算是这几年北秦头一桩丑闻。听说连齐太师都看不下去了,在病床上奏了一本要皇上令晋王禁足思过。那么,作为未来的岳丈,忽律耶却是如何看待那件事的?” “怪就怪在这里。”紫玉笑道,“西凉人的风气大概真的不同。咱们都当丑事,西凉王却大加赞赏,说什么男儿就当心如铁,要是被个妇人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就挟持住了,还算什么汉子?所以使臣来时候就指明要把公主许配给晋王。当然,还有个说法,就与咱们国师爷有关了。” 紫玉点点头:“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 “当真明白了。原来这草果然不能吃。” 连环叹了口气,叹得有些寂寥。 五年前师兄出山,三年前师父过世,深山草堂人迹罕至,除了紫玉,她平日里能见到的就是些邻近村子里的村民。这其中哪有一个能听懂易理的? 紫玉听她叹气,赶紧找指着不远处一棵树说:“今年天气暖和,还不到三月,棠棣就早早开花了,还怪好看的。” 连环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更加惆怅了。 “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姑娘……这花可不是槐花,好看归好看,却不能做成饭吃的。”紫玉吓了一跳,又说如果饿了,炉灶里还烘着两只芋头。 连环解释道,这是一首古辞。说的是一两千年前,也有个人看到棠棣树。棠棣花在风里片片飞舞,让他挂念起心上人。“不是不想相见,只恨两家相隔太远。” 叹一声又说:“其实,这人哪里是真挂念呢?要是真挂念,万水千山也阻隔不了。” 紫玉赶紧打岔;“要说远,咱们离小王村也不近。昨天我去买鸡蛋,碰上盲翁负鼓说书,倒听了一段有趣的,同咱们国师爷也大有关系。” 连环果然双眼一亮:“什么事?呀,自从去年夏天师兄在雁门关撒豆成兵,助薛将军击退西凉骑兵之后,我还没听过他有什么新鲜事。” 紫玉笑吟吟道:“这个新鲜事,正是要从国师爷大胜西凉兵说起。” 北秦、西凉两国,以雁门关两翼的山脉为界,各据一方。论国力,自然是北秦地大物博,是如今天下六国中的佼佼者。不过西凉人生性彪悍,擅于骑射,两国交战多年也从未真正落过下风。 去年秋天西凉大军压境,三月连拔三城,逼得北秦兵马大元帅薛平韬亲自上阵,也只打了个平手。最后还是北秦国师宇文冲,也就是连环的师兄,紫玉口中的“国师爷”施展鬼谷异术,用一把黄豆请出阴兵十万,大胜西凉兵于雁门关下。 “那决胜的一战,西凉狼主忽律耶也在场。他亲眼看见了国师爷与我北秦儿郎的英姿勃发,心下钦佩不已,暗自决定道……” “有趣。他心下钦佩,暗自决定,别人又怎么知道?” 紫玉顿了顿:“因为两个月前,西凉突然派了使臣来。” 两个月前,也就是腊月十三日,西凉王遣使臣入朝,向北秦国君天禧帝提出一个诚恳的请求:西凉公主脱不花芳龄十八,青春貌美,人称贺兰山下百灵鸟,愿嫁北秦皇子为妻,两国从此永为秦晋,世代交好。 “这倒是好事。”连环道,“想必那位西凉公主的嫁妆也不会少。” “可不是,说是有牛羊百群,良驹千骑,金珠十万,可要比当年南越公主嫁过来时阔绰多了。” “南越名存实亡,说是两国和亲,其实不过是拿公主交换北秦的庇护。”连环想了想,举例道,“你看小王村的翠珠嫁给胡员外做妾,就和这差不多。” 紫玉哦了一声:“西凉公主可不要做妾,姑娘猜猜,她要嫁的是哪位皇子?” 连环皱眉道:“那老头子后宫佳丽三千,生儿子少说十七八个,成年未娶王妃也有五六个,猜起来可不容易。不知是公主自己挑夫君,还是忽律耶为她选女婿?” “自己挑怎样?西凉王选又怎样?” “哪个少女不爱俏?听说陈王仪表堂堂,皎皎如玉堂珠树,是诸位皇子中最俊秀斯文的一位。如果公主自己挑夫君,很可能会青睐陈王。当然,西凉的姑娘爱骑马打猎,也说不定会喜欢楚王那样身强力壮,能开五百石大弓的。” 371.第371章 别出心裁 五月榴花照眼明。比火一样花朵更耀眼的,是腕系红丝,鬓簪绿艾的女儿家。 正月上元,三月上巳,五月端阳,七月七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这四个日子是真真正正属于闺阁的。琉璃虽然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闺秀”,逢上这等节日,也少不得被按到绣墩上细细妆扮一番。 雪白的铅粉敷面,殷红的胭脂点唇。额上以雄黄粉绘出祥云一朵,眉心缀着三瓣朱砂宝相花。螺黛描就长眉青碧,眼角处又用胭脂勾出两弯斜红……这模样一经铜镜照出,琉璃的头就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这样妖里妖气,怎么好走出去见人?” “胡说。”宝瓶拈着一朵金箔花钿,正扳着琉璃的脸寻思该从哪里下手。听一扬眉一抬眼,丫鬟唐丝就伶伶俐俐走上前来,及时阻止了她试图伸手抹妆的不智之举。 “这才叫芙蓉如面柳如眉呀!”“啪”的一声,宝瓶已将花钿拍下。许是手劲过大,琉璃粉白的右靥转瞬泛起红云,烘着指甲大金灿灿一朵莲花,要多妖冶有多妖冶。 琉璃对镜自怜,欲哭无泪。倒是唐丝好心,扶着她肩膀笑嘻嘻开解道:“娘子你本不知道,咱们西蜀管端阳又叫女儿节。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一入五月都要好生打扮,将平时舍不得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用上,还要簪花、戴福,怎么出挑怎么打扮。到时候亲友一聚,大姑娘小媳妇相互比美,那才叫花团锦簇呢。” 琉璃的神情更加难受起来:“好丝丝,你怎么又叫我娘子了……” 她从东齐来西蜀探亲,深感蜀中衣食住行样样都好,就是这称呼还在沿袭天下没有三分之前的旧例,叫她听了好不难受。在东齐,郎君、娘子都是在家时夫妻间的相互称谓,年长的妇人也可称一声某某大娘。到了西蜀竟是满街郎君,遍地娘子,就连与她同岁的小表姐都被华丽丽地叫作宝瓶娘。她初到唐门那日,门口的家丁就扯着嗓子朝里通报:“雷家大娘子到了!”唬得她险些就从马背上栽下来。 唐丝抿嘴一笑。这一个月来,唐门上下也深有感触:这位东齐来的表姑娘样样都好,就是行事作派不像世家千金。平日不爱打扮也就算了,居然还定要下人改口称她小姐…… “说过多少次了,只有勾栏里的女子才被唤作小姐。表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宝瓶一边朝琉璃鬓上插艾叶,一边摇头叹气,“今日七姐姐和十姐姐归宁,小婶婶还邀了楚家那位。大家都盼着一睹霹雳堂雷家女儿的风采,表妹你可千万要谨言慎行,否则祖祖又该拿我是问了。” 琉璃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妆扮成戏文里的妖精。 所幸她很快发现其他的大姑娘小媳妇果然个个珠围翠绕,浓妆艳抹,就连年方十岁的唐十九也被红绿绒线编的小老虎、小蝙蝠、小葫芦插了满头。原本最是清幽的水榭陡然间被衣香鬓影所充斥,就像一方素绫用五彩丝线绣上了一幅百花争艳图。美则美矣,却让她这个习惯了疏风朗月,刀光剑影的小侠女在眼花缭乱中晕眩起来。 其实一一施礼下来,总共也只得五位。 唐二十三娘,即宝瓶口中的小婶婶。她原本与唐丝一样,是别馆里的婢女,不过是中人之姿,也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不知怎得就中了唐二十三先生的意,放着那么些豪门千金,江湖侠女不要,硬是娶她做了正妻。最可惜少年恩爱难白头,成亲只得三年,二十三先生就死于一场江湖混战。如今她不过二十五六岁,发丝犹青,面色犹红,却已是心如枯井槁木了。满座娇红软绿中,只有她一人身着素白罗衣,青绫襦裙,赭石色万字半臂,连披帛都是豆青一色的,仅鬓边簪了两朵红榴,算是应了节景。 同是少年守寡,唐七娘却放涎无忌得叫琉璃惊落了眼珠。且不说堆鬓的绿艾红榴,银钗珠簪,就是她腰间系着的那条宝蓝地缠枝金莲瑞锦长裙,虽然也算素色,却是花团锦簇到了十分。银白罗衫半敞,露着****一片,更露出了几瓣花瓣。见其他人好奇,她索性脱了罗衫,让那朵绘在右胸上的牡丹大大方方在日光下绽放。说也奇怪,浅黄色的花瓣一经阳光照耀,竟然就像活了一般灼灼生辉,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原来是雄黄粉勾了珍珠粉。”宝瓶最先识破,拍手笑道,“倒是别出心裁,明日我也给雷家表妹额上来这么一朵。” 琉璃还来不及推辞,一旁唐十娘已经笑道:“我那里还有些金箔和蜻蜓翅,正好送与表妹添妆。” 金箔也就罢了,蜻蜓翅却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唐十娘向远道而来的表妹解释道,这是从蜀宫中传出的新花样。用蜻蜓翅膀剪成或圆、或月牙、或菱形的各种形状,或直接在翅片上描以金粉花样当作花钿,颜色青翠而质地轻薄,“贴上人面后还会轻轻扇动,最是活灵活现。” 一想到脸上时刻飞着一只蜻蜓,琉璃就有想呕吐的冲动。宝瓶不动声色地在她臂上掐了一把,又拖着她来到一位紫衣丽人跟前。 “楚大姐姐安好。”宝瓶这样一招呼,琉璃就知道了,这位着紫色轻容纱衣的就是天巫楚家的长女楚潇雨。传说楚大姑娘有天仙之色,如今见到才知道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虽然一样饰了花钿,勾了斜红,怎么自己就像妖精,这位楚大姐姐看着却如此冰清玉洁,仙风道骨呢? 楚潇雨一向不多话,此时也只是淡淡一笑。倒是与她比肩而坐的红衣女子热情大方,不等宝瓶施礼就伸出手来将她挽住。于是一个叫唐家妹妹,一个叫丁家姐姐,两个人喜相逢,倒把琉璃撇在了一边。 “真是小猢狲碰到一块儿就闹上树。”唐七娘笑啐一声,掷过来一把剪刀,接着又是一篮针头线脑,“老老实实给你侄子们做几个香囊是正经,大过节的舞什么刀弄什么剑。” 372.第372章 古话说得好 新改的年号景德真是再妥帖不过。景者,日光清明,德者,泽被天下。就在这景德元年的暖日和风里,京城人活泼泼地开始了午后的消闲时光。从望春门到宜秋门,数个瓦子相继鼎沸,歌吟声、口技声、鹰哨声、锣鼓声、卖花声、调笑声和呼喝声时高时低,忽远而近,相互应和,恰似迎春时的爆竹噼里啪啦爆个没完。这样的声音,在大多数人听来是无比的喜庆悦耳,却也叫一些人平添烦恼。 很不巧,琉璃恰属于后者。 尽管在大多数时候,她总是笑吟吟的,将眉眼都弯成好看的月牙儿。在旁人看来她也实在不该有什么烦恼。见花掉泪,对月伤心是内闱闺秀的特权,她一个破落户穷家小户的女孩儿家,镇日里帮衬表哥讨生活都来不及,又哪得闲工夫伤春悲秋。 想到这里,琉璃忽的停住脚步。她停得无声无息,原本走在她身边的男子朝前走了几步才有所觉察,也停下来望着他。 “走罢,约好的时辰就快到了。”宋承恩柔声说着,向琉璃伸出一只手来。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与她肢体相触,就像他的话并不是催促一样。这只是他做得惯常的一个手势,意味着牵挂和鼓舞。许多年以前在荆棘遍地的山林中,他正是这样伸出手来,义无反顾地将幼小的琉璃领出了绝境。那一握的温暖,琉璃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她知道,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便是同胞兄妹也有古训在上,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八岁不同室。他只能遥遥地向她做一个手势,她也只能轻轻点一点头,向他的方向跟上去。 但是这一次,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琉璃偏偏将手伸了出去。冰凉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手心里握了一握,还未曾将感觉与记忆中的比较分明,只得一瞬就蓦然落空。他飞快地将手收了回去,袖子一卷藏在背后。隔着幕离,她瞧不清他的神色,不过她猜想一定会有两朵红云慢慢自颧骨下方浮起。 “是为兄的冒失了。”他说,语气中的愧疚和抚慰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他总要这样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琉璃烦躁地想,脸上却露出一丝促狭的笑:“表哥总是这般腼腆,待会儿见了新嫂嫂岂不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宋承恩也笑了:“休要取笑为兄。”又教训她,“你待会儿也少言语些,别教人笑话我们失了礼数。” 琉璃哼了一声,别过脸去:“那不如回转家去。” “来也是你缠着要来。”他轻叹一声,“现在再说回头,岂不是迟了?” 是呀,真是迟了。琉璃涩涩地想,早在黄四姑登门的那天,她就应该用笤帚将那老虔婆赶出去。 黄四姑是同住在酸枣子巷的邻居。四十岁上下年纪,已是徐娘半老,偏爱打扮花俏,又最能说会道,平常挎着篮子走街串户做个女掮客,偶尔也为人拉媒保纤。那天黄昏,琉璃正坐在窗下缝补,眼见她偏偏倒倒走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还只道是来讨醒酒物的。她素来嫌这妇人粗鄙话多,见她来了,连忙拾起活计避进内室去。 尽管隔了一扇墙,黄四姑甜腻腻的声音也依然令人作呕:“小妇人给郎君道喜来了。” “哦?”听得出来,表哥是吃了一惊,大概被这么一唬,正在裁纸的手也歪了。她分明听见他懊恼的一声低叹。 “古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喜自然是喜上眉梢,红鸾星动了。”不等宋承恩再说什么,黄四姑已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 “我替郎君说的这位小娘子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便是州桥下摆茶摊的陈婆婆,她有个养孙女,到今年夏天才交十六岁,真真生得是好模样。哎呀,那样白生生的脸,那样乌压压的发,真是走遍街市也难找的俏人儿……” 听到这里,琉璃就扑哧一笑。 媒人口,无量斗,谁都知道那两张嘴皮上可着天下能碰地,吹起牛来无边无际。上个月巷口的王妈妈给儿子娶妇,也是请了个私媒说亲。也是说百里挑一的好人才,杏眼桃腮柳叶眉,比观音庵里塑着的天女还好看。新妇过了门,大家前去贺喜才发现,倒真长着青杏才结那样一双小眼,五月熟桃那样两团肉腮,眉毛稀疏枯黄可不就是冬天的柳叶一般?她倒是想亲眼瞧瞧,黄四姑嘴里这位百里挑一的俏人儿又有怎样的眉,怎样的眼。 “模样俊俏那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心性温柔品格贤惠,素日不多言不多语,只管做活计补贴家用。” “陈婆婆的养孙女……”宋承恩沉吟道,“咦,不就是桑家瓦子里教虫蚁的樱桃小娘么?” 琉璃又是扑哧一笑。 她看不见黄四姑脸上的尴尬神色,却能听见她干咳两声,赔笑道:“教虫蚁不也正补贴家用的手艺么?这也是宿缘难得,这樱桃小娘虽然自小失了父母,又不记得乡籍姓氏,却蒙上天垂怜教她遇见了一位异人,自小学了一整套弄虫蚁的好手段,真个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无不听她使唤。后来蒙陈婆婆发好心收养,她也孝顺,不忍让祖母独撑家务,自愿去瓦子献技,却是只教虫蚁表演,从来不苟言笑,更不会弄那等狎浪的勾当。” 琉璃冷哼一声,暂听她继续往下夸说。 “只因她善教虫蚁,每日看围捧场的客官不少,这般小小年纪已经攒下好大一笔赔嫁。陈婆婆也对我说,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养孙女,往后的家当连同州桥下那个茶摊少不得都要交与女婿。” 听这话,竟是要花钱买个女婿了。琉璃不屑地想着,手里捏的针却不由自主狠狠朝布里扎下去。 外厢的宋承恩依旧不言不语。 黄四姑似是有些急了,高声道:“只因她模样标致,为人能干,这两年上门求亲的人也算不计其数了。单是经我手过的,便有卖棒状药的张大,磨镜子的李客,纸扎铺的孙小倌,还有绸缎铺的刘掌柜也想讨她续弦。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大郎你若错失机缘,那可就真的花落别家了!” 373.第373章 有劳成全 哐当一声,琉璃掀帘子走出来,手里还抱着那件缝补的小袄,一双眼睛只斜睨着黄四姑。 “姑姑这话说得真可笑。论品貌、论才德,我家表哥又哪点不如人了?莫非娶不到一个教虫蚁的,还要躲到州桥底下去哭鼻子么?” “琉璃!”宋承恩低低地唤了一声。语气很温和,训诫的意味也很明显。 “话也不能这样说。”黄四姑楞了楞,又换了一种腔调,柔声细气地劝起琉璃来。 “你表哥也是近而立的人了,官府明文有令,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过时不婚可是要挨罚的。”说着眼睛又朝这个家光秃秃的四壁上扫了一扫,“你们兄妹两人相依为命,这些年也真是怪苦的。若是讨了房能干的娘子,不单你表哥有了知冷知热的身边人,云娘子你也能落个轻松自在。不说别的,就说这缝缝补补的事……” 她笑嘻嘻地瞟过来,视线在粗枝大叶的针脚和琉璃裹着布条的手上兜转片刻,又不动声色收了回去。 “更何况那位樱桃小娘陪嫁甚厚,少说也有……”她竖起三根手指来,在沈家兄妹面前晃了晃。 “三十贯?”琉璃冷哼一声。 黄四姑得意地撇了撇嘴:“三千贯!” 这个数字无疑是令兄妹二人震惊的。 一贯为一千文,如今市上300文已经能买一石米了,开封县令的月薪也不过十五贯。宋承恩每日在潘楼下卖酸文,一首七律也只标价三十文,五言绝句则折半。假若一时半会儿不得文曲星庇佑,要停个笔磨个墨什么的,一次反倒要扣去十文。再除去每日的笔墨纸张开销,这样搜肠刮肚一个月下来也攒不够一贯钱。相比之下,那位教虫蚁的小娘子倒真是妆奁丰厚了。 “这又如何?”琉璃犹自嘴硬,“我家表哥日后是要去考功名的。她一个教虫蚁的小娘,只怕撑不起那凤冠霞帔。” 黄四姑又笑了:“小娘子也别说嘴。都是街坊邻里,你家的境况谁不知道?你表哥原本是个读书种子,可惜令高堂去得早,来京城投亲又失了依靠。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单靠卖酸文只能是勉强养家糊口,恐怕到如今连进科场的行头都置办不齐。还要给娘子你筹嫁妆……” 一双醉眼朝琉璃面上剐了一剐,分明是醉了,却有锐利如刀。琉璃啐了一声,朝左偏过头去,只将半边微赧的右脸留给她瞧。到底是少女的脸庞,在一室昏暗中显得格外光洁。看得黄四姑也不禁叹息起来:“虽是艰难了些,可女孩儿大了总归是要寻婆家的。” 琉璃不言语。她心里明白,黄四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表哥卖酸文的确赚不到几个钱。编酸文还最耗心力,又要文字工整,又要诙谐有趣,又要急就成章。他这样煎熬,哪里还有功夫攻书应考?时下风气也不好,婚嫁总视钱财而论,多数是男方漫天要价,只求女方妆奁丰厚。城东的张大户娶续弦,张口就要女家出十万贯陪嫁。寻常小户人家索价也要百八十贯。更何况……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面颊,心里说不清对自己的命运是怜惜还是不屑。这股复杂的情绪最终化成一声冷笑: “二十不嫁又何妨?总不能教我表哥卖身求荣!”她大声道,“那位樱桃小娘既然千好万好,为何又一定要从米箩跳进咱家这糠箩来?” 黄四姑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姻缘天注定吗?!”说着转向宋承恩,喜滋滋道:“上个月初七,那樱桃小娘歇市归来,可巧从潘楼底下经过,正瞧见郎君显露文采。呀,那小娘虽不曾念过学,却与陈婆婆一样是顶尊重读书人的。她见你七步成诗,文采风流,自然是打心眼里喜欢上了。” 琉璃哼了哼,正要抢白,眼角忽瞥见表哥一脸凝重,顿时心便沉了下来。 “说来那位小娘子年纪虽轻,却很知礼。陈婆婆怜爱这个养孙女,知她对郎君一见钟情,这才特地央我来下个草帖,这也是他家的诚心一片。” 琉璃瞧了瞧那张草帖。就搁在表哥的书桌上,染色不均的大红色与桌上毛边纸的素白形成鲜明对照,瞧着甚是刺眼。帖上写明陈刘氏家养女樱桃儿,己丑年五月十四日生人,比琉璃自己还要小两岁。 她刚想将这帖子掷回给黄四姑,却听表哥开了口:“那么,就有劳姑姑了成全。” 黄四姑自然笑逐颜开,琉璃却如被火烛燎般颤栗起来。他怎么能答应呢?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将自己的终身交付出去?就只是为了那三千贯吗? 很久以后琉璃仍不能忘记当日的震惊。只是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听得那句应允时心头震惊多些,还是看清楚表哥神情后的震惊多些。她也不能忘记宋承恩当时的模样。他就坐在桌前,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交领青衫,右边的袖子挽至肘部,是为了方便裁纸。正是天光接火光时分,冥色从窗外涌进室内,他的脸已经完全被阴影笼罩,那一刻却因为裁纸刀刹那的反光而明亮起来。她分明瞧见他嘴角噙着一缕笑意,就像寒冬炉膛里迸出的第一朵火苗。他平日里也总是微笑着,却没有哪一次有这一次的庄严。不知怎的,琉璃突然想起大相国寺里的那些佛像,接着就鼻头一酸,几乎滴下泪来。 “表哥……”她只这样叫了一声,就闭紧了嘴。她心里知道,他虽然性子温厚,一旦拿定主意就是十头骡子也拖转不回。 草帖既换过了,据黄四姑说八字是很合的。接着又下了定帖。这一次的笺子精致许多,上面不但写明了生辰八字,更注明了家中尊长的名讳身份以及妆奁几何。与开列的陪嫁相比,三代尊亲这一项就简陋多了。 琉璃也私下打听过了,那位樱桃小娘是孤儿出身,自幼漂泊,十二岁上才被陈婆婆收养,连亲生父母的名讳都不知道,帖子上所写的自然也是陈婆家的三代详情。 374.第374章 价值几何 不过她也没有资格菲薄对方,毕竟她家在这一项上也不能写得更体面些。宋承恩为人志诚,老老实实写明了原籍陇西扶风县,曾祖沈桥,祖父沈冲,父亲沈复之都是世代耕读,高堂辞世多年,身边唯有弱妹一人尚未许字。 写到这里时,他曾长吁一口气,微笑道:“谁说我家务恒产?暗室中自然藏有明珠呢。” 琉璃仍在补那件小袄,闻言指尖颤抖了下,便涌出一朵小小的血花。 “既然是明珠,哥哥有为何舍得拱手送人呢?”她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又吮,歪着头,尽量以一团天真的姿态质问道。 “女大不中留。如果不是为兄的无能,也不会将你的事情拖至今天。”他眼底闪过愧疚,转瞬又被微笑取代。像往常一样,他微笑着安慰她:“无需急。这一回定然会为妹妹选一个般配的好人家。” 那教虫蚁的就与你般配吗?她咬了咬唇,抑住了想说的话。过了会儿又笑嘻嘻道:“换了定贴,就该是相亲了。无论如何,当天我也要去瞧瞧我的新嫂嫂是何等样人!” 他摇了摇头,责她胡闹。按习俗,这相亲本该男方亲眷上女家去相看,也有男子亲自去“过眼”的,却从未听说过要携妹子同往。更何况她一个未婚女子,理应不当在街上多走动。 她大笑道:“哥哥也忒偏心了。单许你要迎娶的新妇在瓦子里当众教虫蚁,不许你家的明珠朝太阳下照一照么?” 宋承恩终究拗不过她****缠磨,这回相亲还是带着她出门了。为此,他还特地去隔壁周妈妈家借了一顶幕离要她戴上。 接过幕离时,琉璃刚妆扮完毕。贫家小户也没有什么头面,只在脸上手上搽了些粉,又些微抿了抿胭脂。饶是如此,铜镜里照出的人影也光艳了许多。她没有花冠子,却有哥哥亲手折下来的杏花可以簪发。还有一根铜簪子,也是不值钱的,却是哥哥当初亲自绘了图样,请邻巷的银匠宋阿伯打的。簪头不是龙凤呈祥,不是花朵云纹,却是一只顶乖巧的小鸭子,歪着脖子将头倚在羽翼上熟睡。 纵然她名字里有一个凫字,又为何要是这样一只睡鸭呢? 她不解,拽着他袖子问缘由。他起初笑而不答,被缠得紧了才说道:“还记得当日我们在终南山下逃命吗?一群山贼跟在后面喊打喊杀,我赶着车,唯恐马跑得不快,或是道路一个颠簸将车轮滚坏了。之前我也未曾驾过太平车,心里很是惶恐,两只手握缰绳太紧,后来几乎十指都伸不开了。好容易逃出生天,我才顾得上回头看你。一回头才发现,你这小妮子居然已经倒在稻草里睡着了。” 他这样一说,琉璃也记起来了。当时她只有十岁,明明饥寒交迫又惊又怕,却不知怎的竟睡着了。那辆车是山贼劫过往客商的太平车,宽大的车厢里铺满了的稻草。她就那样倒头大睡,醒来时候嘴角挂着一丝流涎还是他用衣袖轻轻拭去的。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弱冠少年,双手只握过书卷笔墨,哪里捱过这等辛苦?原本的细皮嫩肉,生生被勒出了数道血痕。后来这些血痕慢慢结了痂,又慢慢落了痂,她却始终不能忘记他曾用这样一双手轻轻拍着自己,柔声哄自己别怕。 “偏哥哥就记得一只睡鸭。”她红着脸嗔了一句,却拿着那簪子越看越喜欢。 他微笑:“谁教那只小鸭子睡得太沉,还教我吃了一惊?” 接着他又正色道:“当时你倒在稻草上睡得那样甜熟,竟像是……像是初生婴孩般天真无邪,从未受过这世间苦痛的侵扰。以为兄如今的境地和能耐,已不能给你本应享的荣华富贵,只好退而求其次,愿上天垂怜,能保我这妹子一世安乐无忧。” 如今她将这只珍而重之的铜簪从匣子里取出,刻意斜插在云鬓上,好将那只鸭子的睡相展向人前。于是他的目光在簪头停留片刻,变得更温柔起来。 “以哥哥看来,你家明珠如何呢?”她笑吟吟问道,只把单手扶着门框,浅绿色的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一弯雪样肌肤。 他微微颔首,赞道:“自然是光耀日月。” “价值几何?”她继续笑道。 “无价之宝。” 可还抵得那三百贯?这个问题在她舌尖盘旋许久,到底没有问出。代替这个问题的,是连声娇笑。突然间,她好像又变回多年前那个娇憨女童,贪心地将桃花插了满头,只听人夸一句颜色好便欢欣不已。 “琉璃。”她听见他低低地唤。 她正朝头上戴幕离。因为平时难得穿戴,所以手法生疏,捏着一角皂纱不知是应该搭前还是撩后。听见他的声音,她急急抬起头,视线却被恼人的皂纱所阻,只能隐约看见他朝自己慢慢摇了摇头,似有无限感慨。 “哎,傻妮子。”他叹息着,伸手替她整了整幕离。真是奇怪,这样隔着藤骨、缯帛以及层叠的皂纱,她犹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或许这只是源自回忆的温度。许多年前,在陇西的春风里,他曾经以十指为梳,替她将发间的花瓣草叶细细篦出。 “傻妮子。”他又说了一次,这一次却是笑语朗然。同时他放下双臂倒退开去,让料峭的春寒重新笼罩住她。 真的,分明已是三月中了,午后的太阳又是这样的煨人,走在他的影子里,她却始终暖和不起来。也许只有合悦楼的桂花酒才能略将寒意从她心底逼出。 虽然比不得大名鼎鼎的白矾楼,也比不得宋承恩日常卖酸文的潘楼,坐落于东榆林巷头的合悦楼仍不失为一座体面的中等酒楼。这也是宋承恩几经掂量,终于将相亲地点定在这里的缘故。此间窗明几净,招呼热情,酒菜风味颇佳,还有楼上雅座可以避开流莺,足以表达对女方的尊重;同时无论是羹肴酒水还是按酒的果子,价格都只抵大酒楼的一半,不至于让囊中太过羞涩。 然而在这个宜人的午后,当他们沿着长街缓步走来时,这座体面酒楼门前却正发生上演着一桩不那么体面的闹剧。 375.第375章 真是娇生惯养 才交七月,天气已是潮热难耐。午后才下了几滴雨,转被太阳一晒,天地之间就成了一个大蒸笼。 “又不是蒸馒头,为什么要挤在这里受气?”一听说还要在青毡小轿里颠上半日,小珠儿就皱起小脸。这样的日子,不是应该泡在凉风习习的摩诃池边玩水,抱个西瓜大吃的么? “你这丫头好没出息。”宝瓶白了一眼,自己从袖子里拿出一串葡萄。紫滟滟的葡萄在井水里镇了半日,这会儿吃起来真是凉透齿颊。吃上一粒,闭上眼睛,透过这酸酸凉凉的滋味去遐想那三面荷花环抱的水阁,铺着青玉石垫子的湘妃椅,琉璃盏里堆雪砌玉般的玫瑰蜜冰镇藕丝…… 还真是娇生惯养。 琉璃有些不屑地想。此时她额上也是汗珠直冒,柳芽绿的葛纱衫子自圆领以下已浸得发潮,紧贴着里面的牙白单衣,热烘烘的叫人好不难受。饶是这样,她也纹风不动地坐定了,把细如纤柳的腰身挺得笔直,双手优雅地叠在膝上,尽量不朝那串葡萄的方向挪动。所谓行得端,坐得直,堂堂江南霹雳堂雷家的长女,即使在在这四面不透风的轿厢里也要保持超然的风度。 她这种作派,在见面头一日就被唐家表姐讥笑过了。 当时她刚刚拜见过唐门祖祖,十大长老,唐大先生,唐二先生……唐三姑奶奶,四姑奶奶……唐门人多势广,仅嫡系几支的亲戚一一施礼下来也让她头晕眼花,腰酸脚软。这时候一个弯眉笑眼的的姑娘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只笑嘻嘻说了一句话: “雷家表妹这招观音插柳真俊呢,插了一晚上还是教我看不够。” 观音插柳是一样基本身法,讲究腰折身不折,臂弯拂春风。琉璃知道这是在笑自己刻板多礼。她也注意到了,见礼时唐门这些长辈只是含笑点点头罢了,同辈的兄弟姐妹的回礼居然或是抱拳,或是拱手,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长揖到地的。于是心里暗哼一声果然西蜀地僻,不知礼仪,对那个一见面就取笑人的姑娘更是决定敬而远之。 谁知道这姑娘却是唐六先生的女儿。唐六先生又是自己娘亲的嫡亲哥哥。算下来,琉璃比她小上三个月零十天,还得叫她一声表姐。 唐六先生与琉璃的娘亲唐氏一母同胞,感情与那些从兄弟堂姐妹自是不同,对来探亲的外甥女也是疼爱有加。当时就叮嘱两个姑娘要好生相处,要吃在一处,玩在一处,练功习武都在一处。今日琉璃想去瞧瞧天下闻名的蜀锦,给家里人扯几身衣料。刚走出门,就发现后面贴上了两根尾巴。 “小十九可不是跟你,小十九是跟十三姐,跟十三姐有香香吃!”戴金锁的小娃朝她一吐舌头。牵着小娃手的红衫少女依然是弯眉笑眼,口气却一点不带笑模样:“我也不是想跟你,大热的天,傻子才想出门呢。” 那你还跟出来作甚?琉璃很想回一句表姐请回,不过她是来自礼仪之邦东齐,受过良好教养的雷大小姐。何况宝瓶轻飘飘地又说了一句:“表妹你认识路吗?” 于是顶着七月天的炎炎烈日,人生地不熟的琉璃跟着唐家姐妹走了大半日,踏了七八条街,过了四五座桥,拐了十来个弯,穿了两三个门洞,走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最后发现双脚已踏在城门外的青草上。 “表姐你真认得路么?”琉璃看看宝瓶。 宝瓶双颊赤红,也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其他缘故。“表妹难道不曾听说,华阳县九壁村才是真正出美锦的地方?年年锦官和城里的大商户都要去村里收锦,上等的直接就入库充岁贡。锦浦里店家的料子大多也是从村里收上去的。表妹要看锦缎,自然应该去九壁村。” 琉璃听她言之凿凿,自是信了。又依她所言,在城门下雇了一顶小轿。原本想雇两顶,无奈轿夫嫌天热,宁可缩在城墙洞里纳凉也不愿去跑那一两里路。最后被说动的两名轿夫见一顶轿里要装三个人,似乎也有些不情愿起来,一路上小轿颠来倒去,让娇生惯养的唐家姐妹叫苦不迭。 琉璃也觉得头有些晕,胸口有些发闷,不过看到宝瓶蹙眉闭眼的模样,心里无端的就爽快起来了。好容易轿子落地,她先跳出去,再故作体贴地去扶宝瓶:“表姐小心,这一路想来是闷坏了吧?” 宝瓶扶着她的手,恹恹地走出轿来,脚下果然有些踉跄。小珠儿跟在后面,一张小脸早已胀得通红,口中直嚷嚷着中暑了中暑了,要喝酸梅汤。好在村口就有一户人家。院落清幽,枣树下晾着几件布衫,竹篱一围,上面垂着几朵晒蔫了的牵牛花,茅檐低矮,支起几根竹竿挂了许多五彩丝线,墙角还搁着一张织机。 “难怪人家都说,益州附近的农户家家有织机,户户出织锦。”琉璃刚赞了一句,就被宝瓶驳回:“错了,这家不织锦的。” 琉璃自然不信,走进院子里叫了一声,就有一个婆婆迎出来。听说是要看蜀锦的客人,婆婆甚是欢喜,从屋里拎了一只大铜壶出来,用木碗倒了三碗茶。茶叶梗长叶阔,茶汤颜色也是褐红而混浊的。宝瓶说这叫老鹰茶,喝了清火解暑、健胃开脾。琉璃知道唐门擅毒自然亦擅草药,于是跟着喝了,只觉得一片清凉很是受用。只有小珠儿还惦记着酸梅汤,喝了两口茶就扁着嘴跑到篱笆前去掐牵牛花玩。 婆婆自称姓丁,又说这九壁村里的人家大都姓丁,都是同一个祖上传下来的,大家都沾亲带故,村里人只管她叫五婆婆。又说客人来得时候不对,今天是七月初十。每月初一锦浦里的商家会派人来收锦,这会儿刚刚收了一转,恐怕不会有什么上等的织锦留在村里了。琉璃说无妨,又问五婆婆家中可还留了几匹。五婆婆摇头笑道:“娘子要是十年前来,老婆子定不会教你扑空。如今人老了,力气不济,又没个人搭手,只能给大家分个线,配个色啦。” 376.第376章 不以善小而不为 端王掌心托着一只绣鞋。 小巧精致,镂金织彩,尖翘如凤头的鞋尖上还缀着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真好看。”琉璃伸出手,用她那脏乎乎的手指头在珍珠上轻触了一下,“虽然看起来挺沉的,走山路估计是不成的。不过我得说,要是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去见——” 她突然顿住,双腮已是红透,也不知是因为斜阳返照,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我希望,找到鞋子的主人这件事,对活神仙姑娘和她的神草并非难事。”端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这是预付的酬劳。” 琉璃不肯接:“这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动一动说不定就摔碎了,我要来做什么?殿下只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就好。当然,顶好拿一件东西做信物,最好是别人没有,唯独殿下才有的,才好教人一眼就认出是殿下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盯着端王那条小金鱼儿,垂涎之情溢于言表。 见端王面露犹豫之色,显然已有些动摇,赶紧再加上一把火:“只是做信物,并不真要你的。不过就是让我把玩两天,殿下还舍不得吗?” 端王叹了口气,终于将小金鱼儿交到她手里,同时千叮咛万嘱咐,又把那金鱼儿是故友所赠虽不珍贵却饱含一片情谊是最珍贵的记忆之类的话说了一遍。 “还望姑娘也能爱惜,千万、千万。” 琉璃哪有心思听他啰嗦,抓过小金鱼儿就在眼前晃呀晃,迎着夕照看那金鳞闪耀。玩了好一会儿,听见耳边也安静了,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既然答应了殿下,小女子自然会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咱可不是寻常市井那些跳大神的巫婆、敲木鱼的和尚、喷朱汞的道士。你既然听过活神仙的故事,就应当相信咱的手段。” 端王牵了牵嘴角,显然对她的话未敢全信。 “怎么,你是瞧我年纪轻,不像是有神通的模样?” “不敢。只是一只小小的绣鞋,当时场面又极为混乱,我问过御林军与京兆尹,都说调查起来实非易事。” “那只是他们草包而已。”琉璃嘁了一声,笑嘻嘻接过绣鞋,“殿下大可以放心。所谓以小见大,滴水阳光,这一只小小的绣鞋里能瞧的东西可多着呢。” 活神仙绝非浪得虚名,只细细看了一回,她就瞧出了御林军统领与京兆尹没看出的东西。 “殿下请看,这鞋尖方正而弯曲上翘,像不像一只鸟嘴?” 端王点点头:“不错,尖曲如喙,两侧各贴一颗明珠为眼,看起来应是一只凤头鞋?” 琉璃笑道:“你是男人,当然不懂,其实凤头鞋的样式可多了,什么丹凤朝阳凤凰于飞,什么凤回头凤还巢,这一只呢,也有个名号,叫做什么来着?凤歌鸾舞?凤双飞?好像都不对。咦,我分明记得师傅的箱子里有这么一双……是了,凤嘴朝天,这样式可是当年最流行的呢。” “当年?” “先帝年间呀。” 先帝是今上的长兄,谥康,确实是个温柔好乐的君王。虽然在位只有三年,那三年倒也岁岁丰年,****笙歌。 京城里有支著名童谣说得就是这位先帝的功绩: 万岁好朱唇,城中多血盆。 万岁好莲足,城中多赤趺。 先帝当年专宠一位王美人,就是为她生着一双莲瓣似的玉足。还特意请工匠打造了一双凤头履,宫人仕女纷纷效仿,竟成一时风尚。 “不过真有趣。一晃也有二十年了,这种凤嘴朝天连我师父都早已不穿,相信坊间也不会再有制作。可这一只鞋,却几乎是全新的呢。” 琉璃瞟了端王一眼,取笑道:“原来我说错了,不是小美人儿,却是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儿。” 端王若有所思:“这样说来,当时隔着幕离看不清面貌,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我也仅仅是从身形上判断是为姑娘,或许是真的想当然了。” 琉璃又瞟了他一眼。当真没见过绣鞋主人的容貌?那还有什么缘故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对一名女子穷追不舍? “难不成殿下这样大费周章爬上山了找活神仙,只是想将鞋子还给她?” 谁信! 可端王就是无比诚挚的点了点头,同时,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自少年眼底浮起。如果不是听过贾瞎子说书,知道这些王孙公子的诚挚都是靠不住的,琉璃恐怕就真的信了。 “我想,鞋子虽小,却能让丢鞋的女子行走不便。元宵那晚出来赏灯的人很多,若是推搡间跌倒受伤可就不好了。何况她一个女子在夜间孤身出门,又丢了鞋子,回家未免会受父母或是翁姑责难。如果无法解释,原本和美的家庭为此闹出什么事端可就不好了。” “不以善小而不为,殿下还真是英明神武,德被苍生哪。”琉璃哼哼道。 不知端王是否听出她的语带微嘲,总之他俊脸红了红,有些腼腆地请示道:“神仙姑娘,可需要我将那晚的详情一一道来?” 琉璃点点头:“说吧,神仙也有闭眼时呢。” 想想又提醒道:“挑紧要的说。” 端王再次面露难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紧要的。” 因为在那个举国欢庆,万民仰头,灯光耀如星月的晚上,北秦的四皇子一直在“千秋楼”下打瞌睡。他什么都没注意,也没什么好注意的。无论是能工巧匠耗时三月心血搭建的灯棚,还是火树银花璀璨一时的烟火,不管是灯下贴金点翠的名媛淑女,还是楼前山呼万岁的百官黎民,“年年元宵,不过如此。”就连那些走马灯下悬挂的灯谜,都是他这二十年里看到昏然欲睡的。也有几个素有才名的文人在千秋楼下即席献诗,虽是即席,吟出的诗篇也是千篇一律,“皇恩浩荡”“万国来朝”“山河一统”“千秋万代”是绝不可少的字眼。 偶尔倒也会有些新鲜事,比如某阁老年老体衰终于被爆竹生吓得晕厥过去,又或者御林军与虎贲卫的壮士喝醉之后相互捅了一剑,又或者一群手提花灯的女子尖叫着朝一个方向张望…… 很不幸,他就是那个方向。 377.第377章 想问就问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云端之上。 与传说不同的是:云端之上没有道观,盘枝虬节的五针松下只有一座小小的草庐。 茅草顶上压着厚重的青石条。几丛瓦松在石缝间恣意繁茂着,草庐前有一排东倒西歪的竹篱,上面灰绿间色的藤曼,卷须与卷须密密地交织成一幅冬去春来的图样,其中能够分辨清楚的有薜荔和忍冬,以及被摘光了果实的悬钩子。 茅檐低矮,周遭的杂草又过于高大。不是琉璃及时阻拦,端王的一只脚就要踏中草丛中仰天而摊开的某只手了。 “当心点。”琉璃把端王朝后拽了两步,自己走上前去,抬脚就朝草丛里踹去。 草丛里酣睡的人发出几声抱怨的哼哼,翻了个身,将挂满干草渣的葱绿色撒花袄裤露在三人眼下。 端王看得呆了,忙向琉璃询问:“这是什么人?看身形似乎还是个孩子,莫非竟是活神仙座下的仙童?” 琉璃瞥了他一眼,刚想讥嘲,转念却又想到他这两句话刻意放轻了声音,想来是不想扰人酣梦,倒是一片好心。于是摇了摇头,也轻轻回答道:“不是。” 说完抬起脚,朝那胖墩墩的屁股上又是一踹。 “再不醒来,虾子烧麦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屁股在草丛里拱了拱。 “葱油饼也没了。酥糖果子也没了,还有山楂糕……”琉璃突然想起山楂糕本来就没有了,声音顿时更加忿忿起来,“通通都没了!” 端王在一旁都听得面露不忍,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见琉璃从袖子里抖出一只黄澄澄的水梨儿来,脆生生的就是一口。 “姑娘,梨儿好吃也还应当……” 端王的“洗洗”两字还没来得及脱口,猛然间草丛里就弹起一团肉球,哇的一声抱住了琉璃的腿。 “姐姐,好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琉璃哼了一声,拿咬了个缺的水梨儿塞住了肉球的口。又拍着那沾着草渣、灰土仍然玉雪可爱的粉团脸,向两位京城里来的公子介绍道:“我兄弟,小名叫元宝。” 元宝一边啃梨,一边开开心心朝两位京城里来的公子笑:“姐姐,这就是……你捡回来想气死……呃儿,霍叔叔的男人?” 琉璃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吃东西就吃东西,少说废话多喘气!” 元宝不服,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瞟瞟端王,又瞟瞟龙泉,最后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难怪一捡就捡两个。要咱说,这两加起来,差不多也就赶得上霍叔叔的——” 他翘起一根小指头,想了想,又赶紧摇摇小指尾:“只有这么点儿哈!” 还特地朝端王笑笑:“你比较俊,能抵三分……不,四分之三。” 端王微微一笑,朝着十岁左右的孩童也是拱手一揖:“虽不明,但觉厉,多谢小哥赞誉。” 身后飘出龙泉冷冷一句质问:“神仙观呢?” 元宝咽了口果肉,正想说话,却被琉璃横了一眼。于是他立刻变成只知吃果子的白胖孩童,乖觉地任由姐姐摩挲着头顶。 琉璃这才满意。转身取过一直拎在端王手里的元宝篮,又揭开盖布检查了下:“多难得,连豆腐都能好端端的上山来,果然还是李公子厉害。姓霍的是谁?我可不知道。” 说着就掏出个油纸包交给元宝:“你且去那边大石头上坐着吃。可别吃独食,记得要分给袁丞相一些。” “袁丞相”三字一出,端王唇边的笑容便僵住了。龙泉手按剑鞘,微微欲动,却被他微微摇动而制止。 元宝高高兴兴地应了,嗖嗖的两个跟头一翻就过去了。琉璃说的那块大石头在草庐斜对面,刀劈过似的一整块支在山崖边。上面倒是平平整整,正方便元宝将外衫脱下来摊开,拆了纸包就把厚德坊的酥糖果子骨碌碌全倒了出来。 他一边数果子一边打呼哨,只听几声清啸由远及近,转眼一只苍背白耳的老猿就落到了石上。虽是畜生,在吃食面前却比人还要矜持三分,不动不叫,稳坐在一旁看着元宝将酥糖果子分成两堆。 “原来那一位就是猿丞相。”端王由愕然转为欢喜,“看上去倒真是相貌清奇、仪态端庄,妙也,妙也!” 琉璃扑哧一笑:“这话若是被京城里那位袁丞相听见,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妙呢?” 她将元宝篮挽在臂上,转身向草庐走去。 端王与龙泉跟着她走到草庐前,等着她进去又两手空空出来。 “好啦。”她拍拍手,又拍拍衣襟上看不见的灰尘。 龙泉望了端王一眼,低声道:“我先进去瞧瞧。” 说着向前跨出一步,却被琉璃急忙挡下:“这位公子,好生无礼!怎么好当着主人的面擅闯民宅?” “此处不是神仙观?” “当然不是。”琉璃笑眯眯朝端王福了一福,“多谢这位公子帮忙将篮子拎上山来。你们瞧,元宝儿吃得多开心哪。” “神仙观在哪里?” 趁着龙泉的宝剑还未出鞘,琉璃朝旁边一闪:“跟我来。” 两位京城来的公子跟着她在草庐之后的荒草古藤间七绕八绕,又扒拉了许多枯死的枝条,这才瞧出在山石壁上原来有一块凹进去,看着像是人力凿出的石窟。内里黑乎乎的,半是黄昏光线太暗,半是石壁本身受过烟熏火燎。琉璃弯腰在窟前一丛枯草里划拉了半天,总是翻出一个破不溜丢的石香炉来。 “如今也没有线香了,就去旁边折三枝柏树枝来烧着就好。”她吩咐道,随手抓起把浮灰朝香炉里填了填。 待端王折回柏枝,点燃插好,恭恭敬敬正要行叩拜之礼,却发现洞里徒有四壁,别说塑像与供奉,连张活神仙的画卷都没有。 “莫非真如传说一般,那位活神仙不见祭品绝不显灵?” 龙泉只是冷笑:“小丫头哄人倒是一把好手。你以为拿个破石窟出来就能糊弄了事?” 琉璃白了二人一眼,哧溜一声钻进石窟,就在那黑乎乎的石壁前盘腿坐下。 “想问什么,就问吧。”隔着缭绕的柏烟,她的眼角眉梢看起来居然也带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 378.第378章 为什么要这样 缠绵的秋雨季总算停下了。 琉璃从高高的石阶上望下去,诸冯城如沐水中。泥垒的平民房屋早已被冲垮大半,红褐色的泥水拖曳而过,在诸冯城墙上冲刷出重重污渍。一同流过石阶的是一些水灾造成的屋宇残骸。有的木片雕绘过,应当出自小富之家,有的则是粗粗削成的木棍,自然是****上的支架。 一只小巧的牛皮短靴从阶下流过。硝过的牛皮经水一泡就胀鼓鼓的,让人不禁唏嘘,那只曾经穿着这双靴子的脚是否也已经泡得肿大惨白。 琉璃有些沉重地走回属于她的院落。 那是在中廊西侧的一个小院。水漫了一地,琉璃叫奴隶捉了些野禽丢在院里扑水玩。都是些很美丽的鸟儿,白鹄是一团团蓬松的云,青鸿生着金黄的喙,绿头凫全身蔽满五彩的斑纹……都是洪水之前象弄来讨她欢喜的。 其中有一只孔雀。琉璃不知道它是不能在水上浮起的,此时看见它一身泥水,半死不活地缩在墙角,不禁噗嗤一笑。 就象那个人一样……肮脏而卑微,在华丽的诸冯宫室里十分的格格不入。 想到那个人,琉璃又生出些微恼怒。解下绑在头发上的琉璃珠掷过去,在离墙角还很远的地方落下了,溅起许多泥浆,把绿头凫惊得嘎嘎逃窜。 “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道。 琉璃回过头来,借着暮色看清了这个高大的身形。其实她知道是谁。因为别人不会对她的一言一行有任何质疑。 她看看他,忽然笑了:“你是避役吗?为什么每次看到的你都不一样。” 避役是一种四只脚的小蛇,身上的鳞片总是会不断变化。在墙角它是红褐色的,在青苔上它就是翠生生的。有一段时间,琉璃喜欢在地上铺上各种颜色的丝绸,然后放一只避役上去,看它在逃蹿中仓皇变色。 “为什么这样说?”被比作鳞类并没有让舜生气。这也许是他唯一的优点吧,换作是象大概早已拂袖去了。 “昨天看见你,你就像一棵树……就像从田地里刚刚拔起来的萝卜。”她侧着头,努力地搜寻字眼来摹写他给她的印象,“今天在堂上,你就像……被踩了很多脚的野草。” 舜被她的比喻逗笑了。 “舜,本来就是一种野草。”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 “我以为父亲是取义舜华,那种花多漂亮呀。”琉璃说。舜华是一种极美丽的树,春夏之季开出耀眼的花朵,红色或是黄色,灿烂如日光。 不等舜应答,她又嗟了一声:“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磕头呢?” 舜又笑了。这是何等娇憨的责备。好像他之所以从开满鲜花的芳树沦为被人践踏的野草,都是因为他喜欢磕头。 琉璃却郑重其事地教导他:“你既是我们的长兄,父亲的长子,就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像个奴隶。” 她指了指廊下盛开的瞿麦和萱草:“它们未开时就像野草,然而因为会开出这样好看的花朵,所以被养在诸侯的宫室里,每天受到精心地浇灌。你的身份同我一样高贵,如果你肯把自己当作一朵花而不是野草,那么任谁也践踏不了你。” 她说着说着语调就激越起来,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舜只是默默听她说完,然后笑了笑说: “琉璃真是个好姑娘。” 这个笑容却与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样。因为是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分辨究竟是哪里不同,却已对他软下心来。 两个人并立在回廊上,沉默地看着院子里扑水嬉戏的野禽。暮色四合,昏黄的天光在他们身前投下温柔的影子。 他很高大。琉璃恍恍惚惚地想,比象更高大。在洪水破城的那夜,很多人大概都会愿意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抓住了一棵扎根牢固的大树。他们膜拜父亲和象的优雅,就像轻风膜拜蒹葭。但是危难临头时他们一定更乐于选择舜。 这样站在他身边,她就产生了这样的联想。琉璃忽然想到,母亲的担忧也许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你会抢走父亲的宫室吗?”她忍不住问。对她而言,容身之地指的就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宫室。除此之外,天下之大于她何干? 他的表情已看不清楚,暮色里传出的声音却是温柔而坚定的:“不会,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你起誓?” “我起誓。” 琉璃盯着他:“你撒谎。这里没有准备牺牲,上天不会接受随口说说的誓言。” 他笑了起来,从腰间解下一把青铜短剑。寒光一闪从他手腕上划过,一共闪了三下。热血汩汩流出,顺着他捏紧的拳头,一直滴到琉璃的脚下。 “这样的牺牲应该足够让上天相信了吧。”他说着将还沾着血丝的短剑递到她手上:“如果我违背誓言,天不谴我,你也可以代替上天来执行惩罚。”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青铜小剑,剑身上一道花纹都没有,倒很像他的为人。琉璃接过来插在腰带上,皱皱眉。 “我并不是想……”她嗫嚅着,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悔意。 歃血盟誓是最郑重其事的,也是一旦违背必受天谴最重的。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起誓。何况即便要用血,院子里不是放着那么多野禽么? 他的血仍在一点一滴的滴答到地面上。声音很细微,听在她耳里却无比清晰而沉重。她有些不敢听,有些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难得一见的内疚感涌上心头,让她又羞又恼,最后竟然化作一声指责: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院子弄脏!” “琉璃是怕血腥气么?” “我不怕,我是嫌脏!” 说罢内疚感又更炽了。她只能继续板着脸跺起脚对他呼喝道:“这里是我的院子,你赶快走开!走开!” 他果然依言转身离去。不过在离开前,他还停顿了片刻。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他说,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听不出半点恼怒或是羞惭,“那时候院子里经常会弥漫着血腥气,都是因为我而死的奴隶。现在这里很干净,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用血来弄脏它。” 379.第379章 如此说来 风和日暖,韶光澹荡,二十四番花信接踵而至,蛰伏一冬的京城人也变得忙碌而欢欣起来。草堂寺的红梅、长乐坊的山茶、曲江池头仕女斗草,梨园场上卿相拔河……才从玄都观看桃花打马归来,又商量起去何处的牡丹花下醉死一回。 众所周知,赏牡丹的好去处首推大慈恩寺。且不说花多名种,动辄数百朵同时绽放,单是其元果院内植的那两丛紫牡丹比别处早开半月,就已令人称奇不已。更巧的是,旁边太平院内的白牡丹,又偏偏比别处迟开半月,正可谓一头一尾,占尽春光。 若嫌大慈恩寺游客众多,车马奔走,未免有损雅兴,则不妨移驾西明寺。这座由高宗皇帝亲赐匾额的皇家寺院本是前朝太师杨素的宅邸,又在太宗年间为魏王李泰所有。一杨一李都是风雅人物,留下一座园林也是廊深院静,布局别致,一丛丛红紫相间的花儿或倚栏垂首,或卧石含醉,姿态万千,惹人怜爱。 除却这两处,近年来又有兴善寺、兴唐寺、永寿寺、荐福寺、崇敬寺等各大小禅林后来居上。尤其是兴唐寺,据说是寺主亲自远赴洛阳,从白马寺求了当年被武后逐出京城的名种牡丹“天仙子”回来,精心培育了五年从未许游人相见。还有人依稀记得,那“天仙子”花如其名,虽是一株,却能同时开出正晕、倒晕、浅红、浅紫、深紫、黄白檀等色,每一朵都有七八寸大,且是素心重台,艳丽无双。如此奇葩终于要在今年佛诞日一展芳姿,京城少年焉能不去捧场? 出人意料的是,到了四月初八佛诞日这天,诸多大寺却被一座坊内小寺抢尽风头。 倒不是这座位于金城坊西角的开善寺也藏着什么奇花异草——可怜这寺统共才两个院子,前院中央孤零零耸着一座石经塔,后院倒有株柿子树,已是枝枯叶老,低低覆着一排半新不旧的僧舍。 奇就奇在,正是在这样一座小得被京城人遗忘的寺院里,有一位僧人修成了金身罗汉。 新修成的罗汉正是寺中上座悟本。 上座掌寺中一切戒律,教导诸弟子并弘法。身为上座的悟本自然精通佛理,却并非世人想象中的须眉如雪的得道老僧。据度牒记载,他是长寿三年生人,可惜这个同女帝统治一样短暂的年号并未给他带来应有的寿元。稍后的日子里,许多来参拜金身的京城人除了口诵佛号啧啧称奇,也不免感慨一句英年早逝——不,是早登极乐。悟本的圆满既教他们更加虔心向佛,又让他们转而为自己心宽体胖满面红光而对现世光阴格外满足和留恋,尤其是亲眼目睹了袈裟下的佛身是何等的瘦骨锋棱。 “怎么看上去竟像是饿死的。”这念头一闪,全尔同赶紧暗道一声罪过。 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尸体,却也整理了数百本薄籍。京城县所辖五十五坊、五十九乡的生与死尽在其中,有太平寿终也有无故暴毙,各种简明扼要又含义隽永的记录足以让一名新授职的京城县户曹录事确信:饿死的人会皮包骨头不假,可脸上绝不会这样金光灿灿,嘴角也绝不会含着这样高深莫测的微笑。更何况悟本已圆寂多日,仍然肢体不腐,栩栩如生,隐约还散发出非檀非麝的香气。 大概正是因为这股香气,与他同来的参军孟难只瞥了一眼罗汉金身便猛打喷嚏。直到在方丈内坐定也未止住,问起话时口气自然也就不会有多客气。 “说罢,究竟是几时入灭的?” 寺主慧印双手合什,恭恭谨谨回话道:“参军请听小僧从头道来。近年来悟本一心钻研佛理,除了早晚两课终日闭门不出,就连斋饭也是让小沙弥送到他禅房门口由他自行取用,过了一两个时辰再让小沙弥取回空碗碟。四月初五晚课时他与诸弟子讲了一段经文便转回禅房——阿弥陀佛,回想起来,那时他恰恰讲得是涅磐经,只是当时弟子们都不曾做他想。临去时他还特别交代说要面壁参详,不到佛诞日不可打扰。之后两天,小沙弥仍然每日准时送饭,总见前一顿的饭菜搁在原处丝毫未动。不过既然有悟本叮嘱在前,弟子等也不疑有它,只当他已入定。到了佛诞日那天,小僧亲自去请他早课,不想推门发现他早已阖目圆寂……” 孟难哼了一声:“早课,那是几时?” “鄙寺虽小,向佛之心却丝毫不敢马虎。每日早课都是寅时既作,全寺弟子共诵经文直至卯时。” “如此说,你在四月初八寅时之前就发现他圆寂了。”孟难冷笑起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后一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全尔同却立刻欠身向禅房外张望出去。院子里并没有圭表,然而午后的阳光将柿子树的枝叶投影在院子里,虽不茂密,倒也幽静可爱。他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树影,立刻做出判断:“约莫未时三刻。” 他原本还想讲讲树影与时辰的关系,讲讲自春分至秋分这段日子太阳在天赤道北侧运行,自秋分至春分又移到了南侧,他还可以再讲讲自己是怎么抱着一本旧书研读前朝短影平仪的原理,并经过数年的反复练习成就了这双火眼金睛,为了精确计时他还参考了县署到金城坊的距离以及他们的步行速度……只要上司再随口追问一句,他就终于有机会来展现与其他录事完全不同的才华。 可惜孟难点点头,毫无好奇之心,倒是看向慧印的眼神多了几分恐吓:“如今已是四月十三的未时三刻。” 大唐律例:凡道士女冠僧尼之簿籍,皆三年一造,其籍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州县,若有还俗或死亡者必须及时通知官衙消籍。 慧印念了声佛,低声道:“绝非鄙寺有心怠慢,实在是悟本入灭时法相神异,令弟子们欢喜无限,浑然忘记身在世间。后来又有诸多信众前来参拜。参军今日也亲眼瞧见,鄙寺处处简陋,弟子们前思后想,最后只得把前院一间佛堂改置悟本金身。小僧忝为寺主,少不得要组织张罗。如今稍得空隙,便立刻遣小沙弥前往县署通报,不想还是耽搁两位的差事了……” 380.第380章 深泽 也许只有沿岸奔跑的尸胡才注意到,这艘柏舟不曾有片刻停留,哪怕经过盛产鲔鱼的水荡,哪怕驾船的汉子曾经用留恋不舍的目光盯着那片冰层瞧了又瞧。可是他没有停下来,没有解下腰间的网,取出破冰凿做任何捕鱼准备。他一直将船撑到孟子之山脚下,接着又顺着另一条水流拐入一片更加广阔的水域。 这是一片没有冻结的水域。 相反,它就像被煮开了似的。水面是夜一般的墨蓝色,许许多多道细小的暗流在水下汇集交撞,最后就形成了一朵朵翻涌的水花。此时柏舟似乎变成了一条仓皇无措的小鱼,在翻滚的汤锅里急急地寻找出路。 驾船的汉子已经将篙换成了橹,但是他很难在众多翻涌的水花中保持平衡。他穷尽双目,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之前一路上他都很镇定,现在却有些着慌了。所以他忍不住扭头对着船篷,不安地叫道: “到深泽了,姑娘,这是要朝哪边去哩?” 船篷里马上传出回答:“朝东,见到大龟则止。” 根据声音的清脆和甜美判断,船篷里的人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子,而且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因为她一个多余的字眼也没用。 柏舟朝东驶去。驾船的汉子一直眯着眼,想早些看见大龟。因为这时候天色已晚,湿而冷的暮气正向水面笼罩下来,四周都是黑茫茫的水,只有远处有一些暗紫色的模糊山影,如一头头奔跑的野兽。 他张望了很久,却什么活物也没瞧见。 突然,他脚下一震,感觉柏舟猛烈地朝上跳了跳又飞快地落下,接着就再也不动了。呆了一呆,他才发现已经靠岸了。柏舟直接撞上了水中的一块浮岛。地面是青黑色的,所以他刚才才没能瞧见。他很想就此在这里停靠一晚,升一堆火驱走越来越浓的寒意和恐惧。然而他是个老实人,尽管双手有些哆嗦,还是去抓起长篙想要撑离这块浮岛去寻找那一直没出现的大龟。 就在这时,船篷里的人走出来喝止了他。 “可以了。”披着深色斗篷的女郎袅袅婷婷地走到船头,足尖一点就飞到了地面上。尽管她全身都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驾船的汉子却一直觉得这是位美人,至少她身材颀长,姿态婀娜,说起话来也很好听。当她飞下船时,低压的兜帽被风吹了起来,于是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驾船的汉子觑见了一张比他想象中还要标致的面容,那么美却那么冷。 一转眼,那张面容又被兜帽和夜色藏起来了。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美人纤手扬起,掷过来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 汉子隔着细腻的丝绸捏住里面的贝币,整个人因为激动而哆嗦起来。他搜肠刮肚,想要说几句感谢和恭维的话,却被脚下的突然晃动打断了。 这是一次非常剧烈的晃动,就好像一直在冒泡的汤锅终于沸腾了,一股力量正要把压在水面上的一切都掀开来。 首先被掀倒的汉子发出一声惊恐的骇叫。四面看不见的山将这声骇叫的回音送返来,于是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簌簌发抖。 “行了,行了!”站在岸上,身形却也在不住轻晃的女郎不耐烦地说,“这里不会比碧阳川更危险。” 就像是为了印证她这句话,晃动忽然停止了。刚刚爬起身来的汉子发现脚下出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船身被水流轻轻推动的感觉。接着他吃惊地发现,尽管自己什么也没动,船却开始朝后滑行,那个袅娜的人影变得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他更加吃惊地发现,并不是船在后退,而是那座浮岛在迅速前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它甚至向左拐了个弯,接着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这段离奇的遭遇原本应该随着汉子回到村里,再经由酒馆里的醉鬼散播到四面八方。可惜的是,深泽这里其实要比碧阳川危险许多倍。尽管没有吃人的浮冰和鬼斤鸟,单单是这冷寂的夜晚也足以教人吓破心胆。 他摇着橹仓皇逃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认为已经影影绰绰瞧见满是浮冰的碧阳川了,船身却蓦然一沉。 一串古怪的嘶叫声在他耳畔响起,像婴儿的啼哭却透着他从未听过的凌厉。他四下张望,除了茫茫夜色之外什么也没看见。正当他安慰自己或许是听差了时,又一个声音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字字清晰,让他听得明明白白。 “送客入深泽?”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透着有钱人和贵族才会有的傲慢和轻佻。 尽管他什么也没看见,却还是习惯性地半弯下腰,回答道:“是的,将才送了一位女客。” “你腰上所系的绣花丝囊就是那位女客赏赐的?”那个看不见的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不敢否认,双手却紧紧握住橹杆,似乎这样就可以减少两分恐惧。 “碧阳川上的渔夫吗……叫什么名字?”看不见的男子继续问。 “我们这种人,哪配有正经名字哩。”他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只因家是三道川的,所以有个贱名叫川鲤。” “三道川,川鲤。”看不见的男子将这两个名字重复了一次,接着轻笑起来,“好了,我记住了。你得的船钱,我会替你送回家去的。” 话音才落,汉子只觉得眼前一团黑雾袭来。转瞬间系在腰间的绣花丝囊就小时了。不过不等他骇叫出声,一缕刻骨的寒意浸入心头,像是一只柔软冰冷的小手在他心口揪了一下,于是他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可,现在可不是贪嘴的时候。”当汉子的尸身软绵绵滑倒船头时,看不见的男子这样说道,半是警告,半是温和地提醒,就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 于是一团黑雾在已死的汉子头顶恋恋不舍地盘桓了一会儿,终于腾空而起。 失了主人的柏舟打着旋,缓缓被水花翻涌的深泽吞没。 381.第381章 过去的传说 琉璃终于从书页中找到了那个传说。 有关灵卫与所谓南蛮邪术的传说。 很久以前,碧阳川的两岸都是重峦叠嶂的群山,每座山峦的名字都曲尽其妙,教人一听就能知道山的形状、特产或是某个历史典故。 山上广植桃李,花开时蔽住山道令人迷失的那一座是歧山; 寸草不生,遍地砂石的那一座是胡射之山,显然这个名字是许多年前某个猎户用来告诫子孙后代不要白费力气的。 最好的一座则是孟子之山。这是一座相当秀丽丰饶的宝山,也是碧阳川的源头。 葱茏的树木为鸟兽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和庇护,也为人提供了宝贵的木材。梓木可以用来建造宫室,桐木则是制琴师的最爱,每年都会有一些上等的树木被砍倒,再由碧阳之水运送到北方的码头去。 不知何时起,山脚下的住户越来越多,又吸引了逐利而来的商贾,竟终于巍然成市。 邻近诸国的达官贵人则爱春夏时满山桃李芬芳、百卉齐馨,又爱它山景深秀,兼有大小三十二瀑布的奇观,纷纷在山上营造宫室作为避暑之地。早在一千年前,孟子之山就被冠以名山之衔。相形之下,与它比邻的跂踵之山就像一个不招人疼爱的小兄弟,尽管幅员还要辽阔一些,山势还要雄壮一些,却向来为世人遗忘。 大约在三百年前,有个倒霉的人——传说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穷得没了活路所以斗胆上跂踵之山去碰运气。众所周知,这座恶山寸草不生却出产美玉。如果能侥幸从神出鬼没的大蛇嘴里逃生,带回一两对玉璧倒也足够一家老小过活了,如果眼光利、手气好,开出上等的美玉就不愁不能东山再起了。这个倒霉的世家子弟抱着这样的念头,带了三四个忠实的奴隶跑进山去。过了十来天,他终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山脚下,身上衣衫尽成寸缕,随处都能看见被山石或是野兽所伤的创痕。与他同去的奴隶都丢了性命,他自己也只剩下半条命,双手却牢牢地抱着一块石碑,嘴里疯疯颠颠地说这是他从山上深泽里挖出来的宝贝。为他医治的大夫发现这块碑看似石刻,却轻如鸿羽,摸起来沁凉入骨,其质非金非石非玉竟是前所未见。碑上字曲如蚓,却没有人认得。这块奇碑最后层层呈递上去,最后落到前朝女帝手中。彼时正是前朝史上最睿智的昭穆女帝在位,她很快认出碑上所刻的是已经失传的上古娲文,于是发现这段碑文竟是传说中的帝江归来谶。 在只有传说才能追溯的古老年代,神州与大荒还没有被四海撕裂,诸神与他们所创造出来生灵同住在广袤的盘古大陆上。那是一段漫长而美好的时光,直到诸神背弃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对子民应有的怜悯。诸神战争总共进行了九万七千多个日夜,直到大神女娲将沉睡在混沌中的帝江召唤出来,利用混沌之神的神秘力量取得胜利。然而女娲一系的胜利相当短暂,因为被唤醒的帝江很快就摆脱一切束缚,掌控了天地六合。在帝江的时代,神道湮灭而邪术肆虐,大地和生灵所遭受的磨难无法用笔墨形容。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一千年,帝江终于被诸神联手再度封印,诸神也因为自己造成的浩劫而深深忏悔,于是相继隐居昆仑。唯有日神羲和与月神常羲不忍离去,这对仁慈的姐妹便留在顶空照拂万民。 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传说并被载入正史,然而还有另一个版本在街巷间偷偷流传。因为各国的历代统治者都严令杜绝谣传,那种邪恶的传言就更加深入人心。村妇在哄夜啼小儿时总会不耐烦地拍一下小屁股,唬道:“再哭,再哭待帝江回来把你捉去吃掉!”根据这个版本的传说,帝江在被封印前,于狂笑中留下了一道他将再临尘世的预言。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道预言被传说演绎出许多个版本,最终变成了一个无稽的笑话。就在世人已经习惯于用帝江代替虎姑婆和姑获鸟之流吓唬小孩子之后,这道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预言竟然真的出现了,而且是用女娲大神亲创的文字铭刻在一块神奇的碑上。这一点,着实让三百年前的人们惊慌了一阵。跂踵之山的名字也头一次传扬于世。 幸运的是,几位至尊很快得出最终结论:这段碑文不过是由混沌教徒出于邪恶目地伪造的“神迹”。当初帝江曾通过缔约,把邪术传授给一些他忠实的崇拜者,譬如不死民和无继民。帝江被封印之后,他的帮凶大部分都被清除掉了,却仍有一些残余存世。千万年来,邪恶的种子一直在他们心里蠢蠢欲动。 于是清查戒严,搜捕出不少一些私自修炼邪术的邪恶之徒。于是四海升平,跂踵之山很快又被人遗忘了。 那一年的孟冬,最后一批野羊南迁的同时,有一艘破破旧旧的柏舟正冒着被浮冰切开的危险沿碧阳川逆流而上。驾舟的人是一个中年汉子,在寒风中袒露的胸膛和满是补丁的粗葛短衣说明他习惯吃苦耐劳。他没有摇橹或是桨,骨节粗大的双手只牢牢握着一支长篙,一提一点看似毫不费力,柏舟却如被风推一般,嗖的向前滑行。有时候他会故意让柏舟朝某块浮冰撞去,却在即将碰撞前用长篙一撑,让狭长的船身恰恰能从两块浮冰间的激流中飞过。从如此灵巧的身手可见他又是个非常熟悉碧阳川水域的人。在他腰间束着一张鱼网和一只葫芦,他偶尔会解下葫芦朝嘴里灌上两口,之后紫褐色的脸膛上就会浮起淡淡红晕。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同情这个为了一家老小的衣食还在被迫破冰网鱼的渔夫,也许在矮小的船篷下正躺着他病仄仄的妻子或是嗷嗷待哺的孩儿。 382.第382章 早就提醒过 黑雾在几乎同样昏暗的天空中飞跃,像一颗黑色的火流星,飞快地从方圆四十里的深泽上空划过。 很快,在它下方就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也在快速移动,不过与黑雾相比就是相当缓慢了。如果这时候常羲肯恩赐些许月光,就能照亮这块在深泽水面上滑行的小岛,以及岛上娉婷而立的女郎。 黑雾中发出一声轻笑,接着它就陡然降落下来。 当它落到岛上以后,混淆人视线的雾气就消散了。首先出现的实体是一只巨雕,青灰色的羽片在夜里是一种很好的保护色,不过它的胸颈上却耀武扬威地呈作一片耀眼的金色。它的利爪粗大如兽爪,在地面上也能疾走如飞;弯喙比普通的雕类更加尖利,且微微弯作一个钉锤形,想来是要时常敲开什么坚硬的东西。在它血红色的双眼之间长着一只角,弯如犀角而锐利如刀。在博物图志上,这种凶禽被称为蛊雕,是一种相当残暴狡诈的灵兽,最喜爱的食物是温热的人脑。 能够驾御蛊雕的骑手自然非同小可。 虽然他只是一个皮肤苍白的青年,细长而近乎透明的手指只是懒洋洋地插在蛊雕松软的颈毛间,但是他的意志总是得到很好的遵从。就像现在,他只是略略在那毛茸茸脖颈间骚了两下,那只凶禽就安分地像一座石雕。 原本站在岛上的女郎原本不打算理睬这不速之客。不过她只斜睨了一眼,就立刻发现他手中攥着的绣花私囊相当眼熟。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隐隐有些不快。 苍白的青年用手掂着丝囊,将它高高抛起又接个正着,同时懒洋洋地回答道:“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死了才是正理。你放心,这袋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女郎沉默片刻,说道:“是我害了他。” 苍白的青年不以为然:“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他来说有区别吗?他这时死掉,换得的贝币足够一家老小温饱一生。若没有今日,他一家继续在碧阳川上织网捕鱼,或是冻死,或是饿死,或是为贵族服役而死。那样的死法与一条鱼何异?不,鱼还知道拼个鱼死网破,他们那种人可不会。” 女郎略带讥讽地说:“怎么,原来阁下竟是作了件善事,替他摆脱了原有的几十年厄运。” 苍白的青年似是没有听出来,又或是不介意,只笑笑道:“你果然是头一回来。” 女郎并不搭理他。两人默默立在岛上,夜色自身周逊色掠过又合拢成一片氤氲。过了不多久,他们已经完全处于黑暗当中,唯一的一点微光来自蛊雕血红的眼珠。他们的脚下的岛屿忽然停住了,接着,在前方大约一丈远处闪现出两点暗绿色的幽光,让他们所朝向的黑暗显得越发幽深可怖起来。 苍白的青年拍了拍蛊雕脖颈,率先朝幽光走去。女郎紧随其后。当他们的背影变的模糊起来以后,原本是岛的地方响起一阵响亮的击水声。如果此时他们回头张望,就会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水域,咕嘟咕嘟地冒着蘑菇似的水花。他们所处的位置则是一座大山的山腹,一道裂口一直深入里端。 这两人并没有回头,也没有为身周越来越浓的寒意和脚下坎坷的地面皱一下眉头。他们脚步稳当,速度不疾不徐,就像走在最平整的大道上。为他们指引方向的那两点幽光既不摇曳也不闪动,一直平平稳稳地与他们保持一丈之遥的距离。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之外,所能听见的就只有间或的一两声水珠滴答和似有所无的哭泣,每一声哭泣都像刚刚丧子的寡妇在坟茔前哀嚎。 他们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感觉是在朝上走,有时又觉得道路在朝下蜿蜒。最后,那两点幽光定住了,接着,熄灭了。如果这两个人有着蛊雕一样穿透黑暗的视力就能发现,在幽光熄灭的地方伫立着两尊石像——手执灯盏的美貌少女,虽然眉目不同,却是一样的栩栩如生,也是一样的冰冷沉默。 “真他娘的蠢咧!来一个人需要一盏灯,来两个人居然就要两盏灯,要是哪回运气不好一次来他十个八个,老子的玉傀儡还真不够用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骂骂咧咧的男声。 苍白的青年笑了笑,说:“我早提醒过你,一旦石化之后,人的脑子也就不那么管用了。” 骂骂咧咧的男声停住了,顿了顿,略带笑意地说:“原来是你!那么,随你一起来的是谁?” 苍白的青年回答道:“碰巧同路而已。是个头一回赴会的雏儿,不是东面的,就是西面的。” 黑暗中的男人笑了起来:“我只道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不然你哪有这番耐心碰巧同路。” 他们谈笑晏晏,全然不顾被谈论的对象正站在一边。 女郎轻哼一声提醒他们注意,换来的却是一条冰冷粗糙的布带缠到双眼上,于是她连黑暗也瞧不见了。 “抱歉,这是规矩。”黑暗中的男人说道,却是对着苍白的青年。 苍白的青年似是非常习惯了,一声不吭地让人把布条在自己脑后系好,接着将一只手微微抬起来,就像等着一个乖巧的奴隶将他搀扶似的。 一条滑腻柔软的蔓藤从黑暗中伸出来,轻巧地扶起他的手,引着他向前走去。女郎的手里也握着一根同样的蔓藤,不过与其说是她握着蔓藤,不如说是这根有魔力的蔓藤像个粗暴的引路者,牵着她匆匆前行。 他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途中似乎经过了一团烧得正旺的火,又经过了架在地上的一座刀山,甚至是一条大蛇的腹腔,当然这都是通过感觉来判断的。总之是一些千奇百怪要人性命的陷阱,不过当他们面无惧色地走上去时,火舌就变冷了,刀锋也柔软了,所有可能的伤害都消失了。 383.第383章 既然如此 最后蔓藤一下子从他们手里消失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他们头顶炸响: “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情愿放弃——出于恐惧或是贪婪——那么准许你回到你的来处!否则,你即将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将成为啜饮血液的蛩蛇,追随你永生永世!” 对这番恐吓,苍白的青年只是坚定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女郎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姿态更为优雅漂亮。 蒙在他们眼前的布条被松开了,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涌入眼底,让人产生片刻眩晕之感。 现在他们身处在一间巨大的殿堂里,钟乳石所化的天然殿堂,盘古骨骼所化的珍宝在他们眼前熠耀生辉。两个硕大如人头的夜光珠一东一西高悬穹顶,以不容易被人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着,模拟日月经天。在它们的照耀下,每一根石笋都折射出七种以上的光辉,而这些光辉又由于一些十分巧妙的安排汇集在殿堂中央,变为深不可见的黑暗。 “一切皆归于混沌。”女郎眼瞧着那团黑暗,轻声叹道。 接着,她在环绕黑暗的石笋后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12根巨大的石笋,有两根空着,其他每一根后面都多多少少跪着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形。女郎所在的石笋后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四五个人,属于苍白的青年的那一跟后面却驻扎着大队人马。他懒洋洋地从蛊雕身上滑下来,拍拍手,示意那凶禽到空旷处去玩耍,自己却大喇喇地挤到队伍最前面跪下。 “时辰到了,再没有别的人了?”雷鸣般的声音问道。 “灵龟已经沉水,玉傀儡也熄灭了。最后两人通过后,巴蛇就已经将圣殿之门关闭。”起先为他们罩上布带的男子回禀道。说到最后,他忍不住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如果还有谁没赶上想进来,那就得问问巴蛇的胃口好不好啦。” 雷鸣般的声音说,很好。 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说出来后,圣殿里就立刻像死一般安静下来。过了片刻,从一根石笋后面走出一个枯瘦的人形。他一直走到黑暗中让自己的脸完全变得不可见后才仰起头来,高高举起双手,发出的声音有着与身体十分不相称的宏亮。 “彼穹苍苍,彼野茫茫。 皇矣帝江,疾威万邦。 嗟我子民,莫笑虚妄。 心之所奉,雍雍其堂。” 所有的人都跟随他将这几句话念诵了一遍,而且尽量都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庄重而悠长。 “今天,我们有152名兄弟姐妹到场。”歌颂仪式结束以后,他说道,声音陡然从庄严变为苦涩,“比上一次聚会少了整整20个人。其中11个已经魂归混沌,5个在囚牢里忍受尘世一切酷刑的折磨。3个在逃亡途中,也许很快会和我们相聚,也许很快会与殉难者相聚,这完全依赖于命运的裁决。还有一个,他原本是我们中最坚定的一个,是帝江大神最初的追随者,然而可耻的懦弱让他走偏了道,疏远了他的兄弟姐妹……” “懦夫!” “叛徒!” “可耻!” 许多声音从石笋后面响起来,更多的声音则嚷道:“杀,杀,杀!” 黑暗中的枯瘦者抬起一只手,让全场暂时平静下来。 “对他的惩处应该由他的族人亲自完成。因为他的种族相当高贵,是由帝江大神亲自创造的。我等凡人的双手,不配有让他流血的命运。” 作为响应,有人自另一根石笋后面走出来。 这是个相当美艳的妇人,在她过于白晰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留痕。她仿佛也以此为傲,在步入中央的黑暗之前,婷婷袅袅地走一步便顾盼一番。她的声音也像丝绸一般柔软缠绵,即便在表达最杀气腾腾的决心,也让听者忍不住产生其他不相关的绮思。 “以不死之血起誓!”她说,“以帝江大神赐予不死民的烙印起誓,我们将穷尽六合八荒找到那名无耻之徒。我们将让他选择,是回归真实的信仰,还是继续毁灭之路。如果他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么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不死之血是否还会庇佑他的性命,惩处的尖刀总会教他无处藏身,审判的烈火总会教他生不如死!” 这一番发言赢得不少听众的赞赏,不过也有人表示反对。 “让他选择?!”一个尖细的嗓子嚷道,“对叛徒还给于第二次选择?” 说着,一团小小的黑影就从石笋后面弹跳出来,一直弹到中央的黑暗中去。 “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这个还不到三寸高的小人儿大声嚷道,因为担心人微言轻,还特意跳了两下。 “152名兄弟姐妹,只有152名兄弟姐妹!这是自300年前扫荡以来赴会人数最少的一次!怎么,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崇高的信仰渐渐湮灭,任由帝江高贵的名字变成吓唬小儿的玩具?难道我们心甘情愿在地底默默的祈求,却忘记了伟大的主人还被困在时空之外?你们难道都忘记了最初的盟誓,忘记了我们肩负的使命?” 潮水般的反驳声从石笋后面涌来,让激动的小人儿更加激动地挥舞起拳头来:“既然如此,我们还怎能忍受这可耻的背叛?一名叛徒带来的损失,远远胜过二十名被绞杀的精英。仅仅是他的离开,就会让更多意志不坚定的家伙心生羡慕并模仿。假使我们给了他第二次选择,那么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在暗中窥探的人希望得到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的选择?我没有忘记,希望你们也没有忘记,当我们发誓永远追随帝江大神时,就宣称过只要踏出第一步就永无回头之路!” “永无回头之路!”许多个声音重复道。 “杀一儆百!”小人儿高喊道。 “杀一儆百!”许多个声音附和道。 “那么,大家一致同意严惩了?”最早发言的枯瘦老人环顾四周,回答他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杀一儆百”声。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