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谷传奇之萌主坑神录》 001 千人除魔 冬日,晌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这片荒芜干涸的土地,空中没有一丝风,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的额上都泌出细密的汗,他们个个神色凝重,缄口不言,手中紧握着的都是平日最趁手的兵刃。每个人都在心里打鼓:那个魔头会来吗? 这些人达千余之众,以方阵排列,排阵有致,阵前是一个一人高的柴堆,柴堆之上盈盈卧着一名优柔貌美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被反剪双臂捆绑着,一张莺口亦被布团堵住,一动不动地卧倒在柴堆之上。她二十上下年纪,衣着艳丽,身姿娉婷,虽大半张脸掩没在那粗鄙的柴禾中,仍可看出她凝脂般的肌肤,倾国倾城的容貌:看形貌,她应当就是当日玲珑阁内那楚姓女子。 当日,众正义之士秘密埋伏在玲珑阁,设下重重陷阱,拟教那魔头死无葬身之地reads;天将降大任于隐形人也。没想到那魔头狡猾无比,重伤之下犹施诡计,使玲珑阁骤成人间地狱。可怜五百英雄好汉,仅四十九人生还,而这四十九人中,尚有半数或残肢断腿,或容貌被毁! 然而,玲珑阁内虽死伤惨重,总算有所收获:一来那魔头重伤;二来,他暴露出最大的弱点——这楚姓女子。 因而,当有生还者偶然捕获这楚姓女子欲设此局时,江湖人众纷纷响应。短短几天时间内,各路胆识英豪便集结起来,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要利用这女子,势必铲除了那魔头!这般做法虽说有违道义,但对付这种杀人狂魔,有何道义可讲?若与他讲道义,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他的屠刀之下。 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他送下地狱,此魔不除,天理不昭! 这千余人中,为首的自然还是明州双绝庄的新庄主申屠嵚,及老庄主的首徒和第二个徒弟——成不屈、苏不移。在他们领头下,众人已在此地暗设机关,那魔头一到,必教他插翅难逃。就算机关失败,这千余人以死相搏,难道还敌不过那魔头带伤之身?而此时正是日中,那魔头必不能重施故伎。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握着这楚姓女子的性命。 总之,今日不计代价,血泽荒地,也要将那魔头铲除! 就恐那魔头畏缩,不肯前来。——他若敢逾期不来,那就点起大火,活活烧死这女子! 哼,这楚姓女子本与申屠老庄主有旧,却自甘堕落,与那魔头勾结,就算被火烧死,也是死有余辜。 柴堆上的女子这时醒了过来,惊惶而呼,因被堵着嘴,全变成了呜咽之声。申屠嵚仰望长空,发令道:“已是午时,点火!”便有一人举着火把朝柴堆走去。 这时,忽然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立在阵前。那举火把之人不由大惊,慌忙退回阵中。 只见这男子颇为年轻,身姿英拔,五官精致,俊美不凡,尤其一双眼眸幽静而灿若星辰;但他面色苍白,看似有重伤在身。 众人神色一凛,都暗暗攥紧手中的兵刃:这魔头果然到了。 这些人虽都常听这魔头的名号,但见过他真面目的却是寥寥无几,虽也曾听说是个貌美之人,但乍见他竟这般年轻俊逸,仍不由得在心中讶异。 男子将众人冷冷扫视,千余人众谁也不发一言,四周静得出奇,唯听那楚姓女子不时发出呜咽之声。 男子却丝毫不朝那女子看一眼,他那对幽静的眼眸缓缓扫过一张张交织着愤怒、畏惧与仇恨的脸孔,却唯独避过那楚姓女子,好像他来到此间,根本与那女子无关似的。 众人不免有些意外:难道情报不实,这女子根本胁迫不了他? 但接下去发生的一幕,令他们愈加意外,至于到了震惊的地步:这魔头从袖中扯出一条黑巾,掩住双眼——竟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众人愕然。 大敌当前,他这是做什么?难道他认为不需要双眼也能敌得过这千余武林人吗?这魔头竟猖狂至此吗?众人骇怒非常,蠢蠢欲动,恨不得立时扑上去将这魔头斩成肉泥。 “你们听着,”男子蒙住自己双眼,开口道,“今日,我在这里,任杀任剐。” 真是一惊再惊,众人惊愕无比,面面相觑,从旁人同样惊愕的神情看来,自己刚才并没有听错。 这话什么意思?!这魔头又在耍什么诡计?这千余人苦心设计,严阵以待,已为这一场殊死拼杀作好了准备,这魔头忽然一句“任杀任剐”却是什么意思? 众人正惊疑不定,忽听“嗖”的一声,一支银箭突然从阵中射出,紧接着一个沉闷的声响,箭正中男子右膝reads;穿书之徒弟是反派。那箭着实锐进,击穿膝骨,又从腘部透出,将其右膝贯穿,箭身却滞留在膝中。 男子剑眉紧蹙,牙关紧闭,胸膛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剧烈起伏。但很快,他的气息恢复平稳,他站在原地,不动不摇。 众人都去瞅射出这支箭的人是谁,竟敢为先,手法竟又这般刁钻。哦!原来是明州双绝庄申屠老庄主的首徒成不屈成大爷。 成不屈的箭虽迅猛,这魔头虽蒙着眼,但以他的修为,听声辨形避开此箭应当不难,可他为何纹丝不动甘心受之?难道当真“任杀任剐”?这却是为何? 本以为此次行动凶险无比,没想到天赐良机,这魔头突然失心疯了!众人摩拳擦掌,纷纷想要效仿,但见成大爷又搭上了第二支箭。 成不屈素喜将恶人零碎折磨,道上出名。众人见成大爷又要出手了,都按捺下来,都想看看这第二支箭会射哪里。只见他拉弓如满月,这第二箭想必威力无穷。 突然,一名黑衣女子从阵中走出,径直朝男子走去,恰挡住了成不屈的箭。这女子身裹一袭黑色长裙,左手戴一只黑色手套,脸上掩着一块黑色面纱,只露出那皓如白玉的饱满的额头,和一对凄婉哀伤的秋水眼眸。 她的手中紧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笔直朝男子走去。 众人不由得吃一惊,左右相问,都不知这女子是谁。看她这身打扮,和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她多半也是被这魔头害死了亲人,为复仇而来。 这世上想要手刃这魔头的人,何止于她!不过,胆敢如此泰然近身的,怕是再没有第二人了——这魔头若突然发难,谁能抵挡得住?这女子的性命此时已然在他手中。 黑衣女子在男子身前泰然立下,举起了手中匕首,缓缓说:“现在,我就了结这一切。” 众人心中一动:这女子嗓音奇美!虽带悲调,却柔和典雅、豁明清醇,极其悦耳而独特,好似翩仙于世间万籁之外,令人贪听不已。 众人一边在心中惊叹,一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都想看看这魔头会如何应对这出奇女子。他们心里非常默契地出现同一个想法:恰可借机逼这魔头现形,看他究竟有何诡计,还是当真发了疯了。 但黑衣女子手中的匕首久久没有刺出。她微抬螓首,良久凝望着男子俊美而果毅的脸庞,泪水渐渐盈满她的眼眶,在她的眼中如珍珠般闪着光芒。 在场千人中,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这女子亦正值双十年华;裹着黑裙的身子亦是娉婷绰约;虽掩着脸,但裸露的肌肤与那对美不可方物的凤眸亦昭显着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蒙着眼的男子虽知自己正被一双眼睛久久望着,却不知是怎样一双眼睛,对她独特的嗓音亦是陌生,这时道:“看够了没有?”他的声音一惯沉静。 看够了没有?黑衣女子眼中的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当年,相见之初,在那盛放的老桃花树下,他不也是这样问她的么? 命只赋一生,念只存一世,怎么够她看呢? ------题外话------ hi~我是浅清。 这是一部轻武侠向言情无敌宠文。 刁、萌、呆、软女主一枚;宁自伤十分,不愿女主受伤一分的男主一枚。 希望亲们喜欢。 002 桃仙讥鬼 “十里迷雾,百年地府;迷雾散处,蝠蛇之腹。”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的是两片神秘的海岛:地府岛,以及蛇蝠岛。 地府岛终日笼罩在一股有毒的雾气之中,这股雾气绵延十里,常年不散。岛民在岛上居住的时日久了,体内积聚了一定量的毒素,便得终身依赖这毒雾。有人倘若离岛,三个月内必得一种怪病,周身溃腐,不出半年就会死去。因而那地府岛虽是苦恶之地,岛民也只能继续住下去,直到百年老死。这前半句话的意思便指此:倘若身陷这雾气之中,一陷就是百年。 而这后半句话说的是,蛇蝠岛与地府岛相邻,恰处在这股毒雾完全消散的地方,但蛇蝠岛上毒蛇、毒蝙蝠聚集,倘若有人逃脱毒雾,却流落到蛇蝠岛上,就只能葬身蛇类蝙蝠的肚子了。 但这两片海岛能这般出名,倒不是因为它们凶险,而是因为两样东西:地府岛上生佛草、蛇蝠岛中杀人蝠。 据传,那地府岛上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什么奇形怪状的草木也都有。岛上就有一棵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仙草,叫作“生佛草”。传说,这生佛草过百年才结一次果,人若吃了它结的果子,便可去毒去病,甚至长生不死;得天独厚,能赛仙佛。 至于蛇蝠岛,那是叶家人的家业。叶家人世代居住在蛇蝠岛上,惯能驱策蝙蝠蛇类,防身杀敌无所不能。在各类蝙蝠、毒蛇中,最出名的就是杀人蝠。杀人蝠平日从不离开蛇蝠岛,但一旦被人引出岛外,所过之处,鬼哭狼嚎,是这世上最厉害恐怖的一种杀人利器。 江湖上没人知道这两座海岛的所在,但因两座海岛相距甚近,若能知道其中一座的位置,要找出另一座也就不难了。不过这么凶险的地方,本也没人想要去找,除非…… 除非有人泄露地府岛上仙果成熟的时机,同时泄露海岛的所在…… 世上既有这等阴森险恶的地方,自也有风景秀丽、鸟语花香的美居。地处南界的桃花谷当之无愧要属其中之一。 桃花谷能在江湖上驰名,全因三样东西:薛族秘药、进出谷之道、万家人之貌。 薛家是桃花谷之主,原乃炼药世家,以各类奇花异草为本,门下有万、时、丹、柳四家花奴为辅。说起薛族秘药,江湖上无不推其为药界之首,寻方问药者四海来之。 然而,古怪的是,历代薛谷主没一个好客之人,在进谷的道上巧设机关,杜绝外人进入山谷。寻方问药者向来只在谷外被接待。因而,桃花谷虽理世事,实际上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 当然也曾有不信邪的人敢暗闯山谷:若运气好一些,被抬出全尸来;运气差的,那就尸骨无存了。久之,江湖人皆晓桃花谷不可擅入也。 万家是薛家门下四大花奴之首。万家人天生丽质,容貌艳绝,天下闻名,远近显贵做梦都想娶个桃花谷中姓万的姑娘为妻。曾有豪富驱数车珠宝美玉前来下聘,将近桃花谷时却遭暴雨突袭,一车珠宝被打翻,冲下山溪。若有人偶然在溪水旁捡到璀璨明珠,就是当年那豪富遗下reads;相依为婚。 噢!不过,这些全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十几年前薛谷主宣布停止炼药之后,桃花谷就逐渐在武林中除了名。 “爹爹为什么要停药呢?”千蔻听崔先生讲完这段往事,疑惑地问,“不是说我们薛族秘药已经传袭三百多年了吗?爹爹说停就停,就不怕祖先怪罪?” “这个……老夫也不甚清楚。谷主突然下令,还将众家花奴通通遣散,命他们终生不得重返山谷,我们都疑惑得很。而谷主在不久之后就病逝了,这其中缘由就再也探究不出了。” 没准就是因为祖先生气,要报应爹爹,爹爹才得急症死了。千蔻心里这般胡思乱想着,嘴上却如何能说,一眼望见屋外春光明媚,娇声道:“哎呀,崔先生,你看已经大中午啦,课就讲到这儿罢,我们走喽!”说着,便和身边早已急不可耐的阿陶一起跑出了书堂,徒留崔先生在身后呼唤。 今天本也是谷中一个最最寻常的日子,若不是阿陶说听楚姨说谷主夫人说:薛谭这回出谷要等过了年才能回来。 现在不是才刚春天吗?离过年不是还有一整年的时间?哥哥临走前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若早知哥哥要在外面逍遥一年才回来,我才不放他走呢!真是上了他的大当! 千蔻好生懊恼,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当真!”身旁的阿陶又开始兴不可遏地讲述昨晚所见,“我亲眼瞧见,一条闪电哗地一下从天上打下来,正打在凤仙山里,好大好大,好亮好亮!扭来扭去的,过了好久才隐灭呢。我们现在去寻,没准能寻到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呢!” 千蔻被撩拨得心痒,忽又高兴起来,与阿陶手牵着手,一起往凤仙山去。凤仙山处于桃花谷的南面,植被茂密,老树盘枝。以往谷人还会在其背阳坡种植一些喜阴的花草,自从薛家金盆洗手之后,就再也没人去管那些花草,凤仙山人气愈少,树木则愈发长得苍茂繁盛了。 两人笑笑闹闹,停停跑跑,不觉走进凤仙山深处,忽然一条山涧拦住去路。这山涧足百尺深,近两丈宽,其下溪流奔涌不歇,“哗哗”之声远远地传上来。 山涧之上并无一桥一梁,因而不论是玩耍的孩子也好,偶来拾柴狩猎的谷人也罢,都以这山涧为界,不再进前。 如今两人为寻异象,沿着山涧往上游走,指望找出一个可以横渡的地方。走不多时,忽见涧边一棵大树拦腰折断,倒在山涧之上,断端焦黑,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便是昨晚那闪电劈断。 千蔻、阿陶两人却如何想得到这一节,还一心要寻宝物,见此情景,双双大喜:这断树架在涧上,不就成了一座独木桥吗?两人遂决定由此过涧。 千蔻与阿陶自小都在这桃花谷中生长,桃花谷本是武林门派,两人虽不曾习武,但从小耳濡目染,都是手脚灵活之人,况且常日在这谷中玩耍,上天入地,上攀下爬,何事不干?过这独木桥自然是小事一桩。 千蔻当先攀上树杆,朝山涧对过爬去。 可有些事情,真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奇难!千蔻爬到山涧中央,冷不丁朝下望了一眼。嗬!这无限向下延伸的崖壁,百尺之下白花花的激流,简直有着某种魔力,好像要把她吸下去似的。千蔻身形一晃,忽地回过神来,赶紧紧紧抱住树干,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回头一看,阿陶也已爬了上来,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真是箭在弦上!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 哗哗哗! 底下的水流声听得愈发清晰了。千蔻手软筋麻,每前进一步都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当她终于到达山涧那一头时,她瘫坐在地,浑身汗湿。 她回头去看阿陶,却见阿陶正颤巍巍地往回退reads;拒做忠犬[快穿]。 “哎,阿陶,你干嘛呀?快过来呀。” 阿陶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埋着头后退,待退到岸上,她才“哇”一声哭出来,抹着泪道:“我过不去,我要回家。” 你要回家?千蔻凌乱了,可我已经过来了啊!“别呀!”她急忙哄诱,“你看前面,忽闪忽闪的,没准就是……哎,阿陶,阿陶!” 但阿陶已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去,片刻之后就消失在重重树影里。 这被背叛的滋味!千蔻又惊又气,在心里将阿陶骂上百八十遍,赌咒发誓今后再也不要搭理阿陶了。 那是今后的事了,可现在她怎么办呢?也回家去吗?但她看着这百尺深涧,犹手软筋麻,如何还爬得回去。 ——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千蔻爬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孤伶伶一个,继续往凤仙山深处走。 正是早春时候,桃花谷中万物复苏。千蔻受了一番惊吓,又遭阿陶抛弃之后,就觉得这凤仙山好像变了样了,变得如此寂静而诡异:总有小动物倏地从她身前蹿过,好像故意要吓她一跳似的;头顶啾啾鸣叫的不知名的鸟儿真像某种不怀好意的耳目。 千蔻一惊一乍地朝前走着,路经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她早已口干舌燥,掬了几口溪水喝,抹抹嘴,忽见溪水上游,高耸峭立的山石间,安然坐着一间木屋。 那木屋小小巧巧,凭石而立,傍水而居,与这山林景致融为一体。千蔻不由失惊:桃花谷虽数百年前就经谷人开垦,但谷中仍有凶猛野兽出没,比如山谷之北的耗荒山便存有大批狼群,因而所有谷人都是群集而居,莫有敢离群独居者。 这木屋孤伶伶地建在此处,却是何人在此居住? 被好奇心驱使着,她走到木屋前,透过窗户往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推开虚掩的屋门,只见屋内的家具十分简单,只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走进里屋,又见一张木床,上置一套被褥,旁立一个柜子。 东西虽少,但十分整洁,纤尘不染:这里显然有人常住,而且单单住着一个人。 这人真是胆子奇大。 千蔻穿过屋子,走出后门。屋后是两座高耸的山石,中间夹出一条道来,隆隆的水声隐约从中传出。走进夹道,这水声便渐渐清晰,待从夹道脱出时,隆隆之声大作,眼前忽然出现一道极高的瀑布,白花花的瀑布之水奔涌喷薄,如银练倾泄,使空中处处弥漫着清凉水雾。瀑布之下是一汪碧绿碧绿的深潭,四周草木花丛因得潭水滋养,生长得郁郁葱葱,放眼望去,繁花似锦,彩蝶翩跹。 潭水东岸盘桓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桃树,树皮焦裂,枝干盘曲,极显苍劲。那桃花正开得艳,一簇簇,一片片,缀满枝头,使树冠变作一抹桃红颜色。 宛如一朵桃红色的云彩飘浮在碧潭之上。 树荫下,一个白衣少年正枕臂而眠。 千蔻蹑手蹑脚地近前去,那少年并不察觉,一动不动。 她一直以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及得上她的哥哥那样的美少年了。——直到此时此刻。 她在他面前蹲下,出神地端详着这张俊美的脸。他脸庞的轮廓线条分明,五官深刻而极尽精致,使他看上去那么坚毅果敢而又华楚不凡;他宽阔的胸膛,与修长的双腿暗示着他的身躯何等矫健。 神对这个人太过偏袒啦,或者……他本身就是个神?看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神色沉静得好像不被凡尘中任何烦恼所扰reads;美人相师。 莫非,就是他乘着闪电从天而降? 啊呀,一定是啦!如若不然,我怎会从来没见过他?他必是昨夜从天上掉到人间,掉在这桃花底下,想必是个桃花仙!掉在地上的,我是不是可以捡走? 千蔻欢天喜地,恨不能将他揣起来装进口袋里,见他睫毛浓密纤长,忍不住凑上去吹了口气,那睫毛被吹得扑扑抖动,真是好看。 俊颜上那对剑眉轻轻皱起,他忽开口道:“看够了没有?” 楚楚少年,静如幽潭,俊若桃仙。便是他最初的模样。 真是忍你很久了。少年睁开眼来,一双幽静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情的眼眸顿时露了出来。他看到千蔻,稍显讶异,道:“是你?” 他认得我?千蔻暗奇,哦!他是神仙,自然无所不知。遂答:“是我啊!你是神仙吗?你是桃花仙对不对?”望着那对绝美的眼眸,千蔻不由得喜笑颜开。 他起身,问:“谁教你来的?” “阿陶啊!是她看到你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因而一块儿来寻的。但她过不了那条大沟,就回家去了。我们现在去找她罢!”说着便去牵他的手。 但他将手一挥,避开了,往木屋的方向走,淡淡道:“不知所谓。” “那不找她,”千蔻紧随其后,喋喋不休的,“阿陶胆小鬼,不敢过大沟,教她见不到神仙。” 他这才将千蔻打量了一眼,问:“你怎么过来的?” “刚好有棵大树架在大沟上,我就爬过来了。”千蔻颇为得意,“厉害吧!阿陶可不敢!” 他却道:“别再那样做了。” “若不那样,我不也见不到神仙了?” “你是真傻假傻?”他终于忍不了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怎么没有!”千蔻立时反驳。随后她失望地问:“啊?这么说来,你不是神仙?那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自然没见过我。” 两人来到先前的木屋,千蔻明白过来,问:“是你住在这里?” 他点头。 “为什么?”千蔻大奇,“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在庄子里住?” “我乐意在这里。”他说。 “你晚上也睡这里?” 他说“是”。 “就你一个人?” 他说“对”。 千蔻愈加惊奇,询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千蔻脱口叫出:“怕鬼啊!” 他不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怎么没有!”千蔻张牙舞爪地学着鬼怪的模样,“大家都说有的reads;骄龙!” “我不信。”他说。 “如果没有鬼,人死了之后变成什么了呢?” “什么也不变,”他说,“人死了就死了,化作尘土,好比一阵风,吹散了就什么也没了。” “才不是!”千蔻反驳,“人死了会变成鬼,有些鬼作了孤魂野鬼,在人间飘来飘去,大多数鬼去了阴曹地府听阎王和判官算这一世的账,清算了就好投胎了。” 他道:“你信这些阎罗森殿,轮回转世之说,我却不信。” “唉,”千蔻叹口气,“你不信倒好,我信了就很怕鬼。不过虽然你不信鬼,你敢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睡觉,还是很了不起!你就不怕晚上有狼过来?——狼总归是有的吧!” 狼?狼群早承认这是他的地盘了。 “它们不会再来了。”他说。 “狼真是好可怕呢,”千蔻兀自道,“我哥背后有巴掌大一块疤,我以前见过,好吓人好吓人!就是他小的时候被狼咬的。幸好当时有一个花姑姑把他救下了,不过听说,那花姑姑的手掌都被狼咬断了。——真是好凶险呢,对不对?” 他听千蔻提起这件旧事,神色忽变,本就冷淡的脸愈发变得寒若冰霜。“薛谭。”他说。 “对啊,我哥就是薛谭啊!你认得他?” “怎能不认得。”他冷冷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啊?走哪儿去?” “从哪来,走哪去。”他一把拎住千蔻的胳膊,将她丢出屋外,接着“砰”一声关上了门。 千蔻平日与人相处,哪个对她不是和颜相向,相让三分?而这个人竟然敢把她扔出门!她顿时火冒三丈,跳起身来就骂:“你个破地方,谁想来了?教你一个人待在这里,狼来咬你,鬼来捉你!”骂完,头也不回地走。 千蔻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往回走,不一时回到之前的山涧。她没心思骂了:她还得爬这独木桥! 她在山涧前踌躇良久,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终于下定决心:还是爬罢。 她扎起裙摆,再次攀爬上去,嘴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别往下看,别往下看,别往下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她高抬着头,突然手下一空,滑了下去。她本可以紧紧抱住树干,但在这关键时刻,她的手竟瘫软得不听使唤。随着一声极其惊怖的尖叫声,她栽下树干,一截短树枝将她的腿一勾,使她仰面下落。 一道狭长的碧空顿时充满她的视野,她因极度的惊惧而几乎精神昏迷,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这时,碧空中突然跃下一个白衣少年,他的身形如白鹤轻盈,他的面容似天仙俊美,他伸出臂膀,好像白鹤伸出柔软的翅膀,将她轻轻揽住。 他猛然抓住从峭壁上裸露出来的树根,强烈的撞击感使千蔻猛得醒转。 “啊!啊!啊!——”她尽可能地疯狂尖叫。 “停嘴,”少年道,“别冲着我耳朵。”他先时虽将千蔻赶出了门,但也担心千蔻过这山涧时遇到危险,因而暗中随护。不然千蔻掉下这百尺深涧,哪里还有命在?到时被水冲走,连尸骨都不得保全。 “别让我掉下去,别让我掉下去,别让我掉下去!”千蔻的七魂八魄总算归位,慌忙挣扎着支配四肢,不顾一切地将少年紧紧攀附住,把脸埋进他脖子底下,嘴里一迭声哀求reads;年龄差美学。 温热的气息一遍遍抚过他的颈项,这娇小的身子突然紧附在他身上的感觉使他浑身僵住。 已有多少年,他独自在那孤屋居住?多少年来,谷人对他冷言冷语,冷眼相待。 多少年,以致使他早已忘记与人亲近的感觉。 而此时,竟有个小小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使他突然忆起自己曾经也有人陪伴。 那种感觉,是这么好。 千蔻微微张开眼来望一望,见底下仍是深涧,自己还悬挂在崖壁上,忙又闭紧眼睛,收紧胳膊,尖叫起来。 少年腾身一跃,总算将千蔻送回了地面。 “松手。”他说。 “不,不,我绝不松手!你救我上去!” “已经上来了。” 千蔻这才又抬起头来看一眼,见果已回到地面,心下一松,手脚再也攀附不住,扑通一下跌到地上。 “哎哟,我的腿疼死啦!”她转过头,这才看见自己的右腿鲜血淋漓。 千蔻本因过度的惊吓而面色苍白,此时见了这许多血,更是面白如纸。她微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直惊得呆住了。 少年将她的裤腿挽起,右膝上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露了出来,伤口颇深,皮开肉绽,鲜血尚在不停地往外渗。想是方才被崖壁上的尖石割开。 少年检视一遍,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巾替千蔻包扎。“好在没伤到骨头,”他说,“我送你回家。” 千蔻闻言,总算回过神来。她惊恐地瞪起眼珠子,一遍遍摇着头:“不,不,不能送我回家!” 少年奇道:“都受伤了,不回家还想怎样?” “你不明白,”千蔻四下张望一眼,压低声音说话,“若回去被我娘看到,我就完了。” “看到什么?” “你眼瞎吗?我受伤了!这么大的口子!” “那又如何?” “我娘对我说过,要留神,不能使自己受伤。倘若受了伤留下疤,那就不好看了,就要把我扔到耗荒山里喂狼!” 他漠然置之:“这种话你也当真。” “当真!”千蔻连忙解释,“我娘从来说话作数,我哥又不在,这下……这下我去定耗荒山了!”她想象着这可怕的后果,惊恐万状,终于“哇”一声哭出来。 少年略一犹疑,道:“我倒忘了,你娘是万简心。” 千蔻还是头一次听人直呼娘亲的名讳,愣了一下,抹抹泪忙道:“对对对,我娘是谷主,言出必行,从不食言!”她一把捉住少年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你……你帮我瞒过去罢!” 少年默默地望着这张被泪水浸湿的楚楚可怜的小脸。这些年来,他从来不理会谷中之事,尤其是与万简心有关的事,方能守住那幅秘图安然度日。 直至今日。 他沉思良久,终道:“跟我来罢。”说着徐徐往回走。千蔻忙一瘸一拐地跟上。 003 瞒天之计 万简心便是万家女子,天赋国色,以往是薛家花奴之一,替薛家掌管一类花草。 后来,薛谷主罢断祖业,并将众花奴通通遣出谷去,命他们有生之年不得再踏进山谷一步,甚至令四家花奴在谷外也须零落各处,不得同地而居。众花奴谨遵其命,不敢有耽。 而那时,万简心早已嫁与薛谷主,产下次子薛谭,长女千蔻,自然便留在谷中。薛谷主过世时,薛家后代尚还年幼,万简心遂开始执掌桃花谷。万家是四大花奴之首,在谷中本有威望;而万简心管理有方,山谷又无外人滋扰,其中生活甚是和乐:因此,谷人无不对万简心心服口服。 千蔻因而会说出“我娘是谷主”这样的话。 千蔻在谷中天也不怕,地也不怕,唯怕鬼怪,和自己的娘亲。娘亲曾亲口告诫过她,她这一身皮囊是娘亲所给,她若敢有丝毫损伤,定不留她。 如今千蔻在膝盖上磕出这么大个口子来,如何不设法遮掩?遂躲进了少年的水畔木屋。 少年替她清洗伤口,敷上药草,道:“你不回去,他们定要着急找你。” “教他们找去罢,我才不管!”千蔻心里不快,口吻也怒冲冲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别人知道了,我娘就知道了!” 我本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少年心里说。 夜晚,千蔻占了少年的床,少年便在床边搭了地铺。千蔻如何在这种孤野中过过夜,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屋外清晰的虫鸣声使她直觉在露天之中,问:“能不能点着蜡烛睡觉?” “不能。” “为什么啊?” “会引来蚊虫。” “可我害怕啊。” “我也在这里,你怕什么?” “那你能不能把手给我抓着?” 少年略一犹豫,果伸出一手搁在床上,给她抓着reads;[综]平安京恋爱物语。 千蔻掰弄着他的手指头,又问:“要是鬼来了,可怎么办哪?” “不会来。” “万一呢,万一来了,可怎么办呢?” “打跑了便是。” “你本事再大,如何打得过它!” “打得过。” “哎,你或许打得过胆小鬼,可若来了厉鬼,你怎么也打不过它。” “来了什么,都打得过。” 千蔻将嘴一撇,嘟哝:“我哥不这样说。你要像我哥那样说,我才不怕。” 少年不屑:“我为何要去学他?” 千蔻道:“我有时怕了,和他一起睡,他就说:‘你睡在里侧,我睡在外侧,鬼要是来了,一定先吸我的阳气。等它吸完了,就饱了,不会再吸你的阳气了。’我问:‘它饱了就不吸了吗?’我哥就说:‘那当然,鬼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旦吃饱就不再吃了。’那样我就不怕了。” 少年冷冷哼出一声,不说话。 千蔻见状,拿指甲挠他的手掌心,笑道:“你说嘛。”他将手一抽就要收回去。千蔻早防着了,赶紧抓住不放,口中抱怨:“哎,不说就算了!真没见过你这样冷冰冰的人!”她想起暖洋洋的薛谭来,失落地道:“要是我哥在就好了,他最疼我,绝不会教我被丢进耗荒山。可他出谷去啦,要过了年才回来呢!” 少年闻言,问:“薛谭要出谷一年?” “对啊!他临走都不告诉我,害得我还以为他像往常一样三两个月就回来了呢。你说他坏不坏。” 少年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他要闭关了?他敢不遵父亲遗命……” “你说什么?”千蔻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闭关?” 看来这糊涂丫头什么也不知道。“没什么,”少年道,“你快睡吧,休息好了才能养好伤。” 千蔻一听有理,这才努力静下心来,浑浑噩噩地睡去。 第二天,千蔻被一串嘈杂的鸟鸣声吵醒,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的木屋里,一丝丝淡淡的阳光从门窗墙壁的缝隙间透进来。 她头脑昏沉,浑身无力,想要起身下床,却觉身子沉重,竟起不得身。她便知自己病了。 这可如何是好?不赶紧养好伤回去,一定会被娘亲发现的!千蔻这般一想,害怕得捂住脸嘤嘤哭起来。 这时少年走了进来,将一个不知名的蛋和一截萝卜放在她床头。千蔻泪眼汪汪地将他望望,声明:“我难受。” “你吃点东西罢。”他说,又出去了。 千蔻愈觉无助,躺在床上止不住地掉泪。 过一会儿,少年端着药进来,问:“怎么不吃东西?” 千蔻抹抹泪,道:“平日我生了病,奶娘一定给我做银耳汤、莲子羹、桂花点缀的红豆粥。你连一碗水也不给,伺候牢犯似的,这般干巴巴,我怎么咽得下?” “你要喝水,直说便是。”少年说着放下药,给她倒了一碗水reads;天将降大任于隐形人也。 千蔻却道:“我不喝。” “怎么不喝?还要银耳汤、莲子羹、桂花点缀的红豆粥不成?” “你就是有天下第一的粥,我也不喝!” “那你要怎样?” 千蔻撅嘴道:“我就是不喝,反正不喝,喝了要糟糕!” 少年沉默下来,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千蔻不去管,坚持不懈地撅着嘴。僵持一时,少年忽极隐秘地微微一笑,不妙的氛围却就烟消云散,他问:“你想去茅房是不是?” 从茅房回来,千蔻便觉舒爽不少,就着白水把蛋吃了,渐渐回复了些力气。她看着桌上的药,问:“那是什么?” “你的药。” “你从哪里弄来的?” “山里采的,你敢喝吗?” 千蔻心想自己生了病,就得吃药,若不吃药病就好不了,那就惨了!遂伸手道:“给我,我要喝。” 少年便将药递来。千蔻接过,瞥见他手臂上有道新鲜擦伤,奇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摔到了。”少年答。原来,千蔻夜里睡不安生,一整夜惊惊呼呼,到了凌晨又发起烧来,少年知她是惊吓过度,兼皮肉损伤,因而害病,便在天亮之时外出替她采药。药草长于险地,颇费一番周折方能采到,身上才负了伤。 千蔻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冲少年说声“忒不小心”,捧起药来喝,不提防一股药味冲鼻而来,中人欲吐。她又怕伤好不了,只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喝得剩个药底,再也难咽一口,忙将碗塞回少年手中,又怕他不依,咧嘴道:“我给你留了点。” 少年哭笑不得。 第三日清晨,千蔻醒来,果觉身上轻松不少。她翻转身子,瞅瞅床边,只见少年正在地铺上沉沉睡着。 看来他也懂些医药之道,千蔻心想。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正洒在少年脸上,使他的脸泛着淡淡的金光。千蔻在床上趴着,探出脑袋,饶有兴致地将这张英俊的脸蛋打量。 她这才察觉,这张脸竟和她的哥哥薛谭长得有几分相似。脸形和鼻子特别像,嗯,这修长的身材也像,但眼睛和嘴巴不像。薛谭的眼睛大大的,弯弯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弯作两道新月;薛谭的嘴巴也不这样好像固执地抿着,而是优美地微微向上翘起,嘴角两旁甚至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使人一见着心里就喜欢,就想要亲近。 哪像眼前这个人,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千蔻正浮想联翩,少年忽然睁开眼来,两人四目相对。千蔻莞尔一笑,冲他摇摇手:“你睡醒啦。” 少年直勾勾地向她望着,不作声。 千蔻只瞧见别人长得好看,却不知她自己是万家血脉,虽还年幼,已初具万家人的美貌,蓦地里冲人这般俏生生一笑,任谁都要在心中泛起一波涟漪。少年睡梦中醒来,还当会像往日一样,看到的全是那冷冰冰的房梁,谁知一睁眼,迎着他的竟是这样一张娇俏明媚的笑脸。 他怔愣良久。 千蔻笑道:“我知道你是谁啦。你就是薛让,对不对?”千蔻自小就知道薛让。小的时候,偶尔还会在庄子里见到他,像看见一只落了单的露出獠牙的小狼,哥哥总将她拉到身后reads;穿书之徒弟是反派。后来,薛让远避谷人住进深山,极少到庄子里来,千蔻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原来,他躲在了这里。 他神色一变,默然不语。 千蔻问:“今天我们吃什么?” 他问:“你的腿好了吗?” 千蔻起身,弯弯右腿,不由大喜:“你的药太神了!我的腿已经不痛了。若不挽起裤腿看,谁能猜出我受了伤!” 他道:“那你回家去罢,想吃什么吃什么。” 千蔻见说,将嘴角按下,又愁眉苦脸起来,道:“我也想回家啊,但我还没想好回去后拿什么话哄他们。” “你只要照我教的说,担保没人起疑。” 千蔻闻言大喜,问:“你有什么主意?” “你只须对人说,你在凤仙山上跌进了一条旱沟,昏睡了两天。若问你在哪里跌的,你就说不知道,记不清……” “这不靠谱,”千蔻忙忙摇手,“谁能信?” “这山里就有这样一条旱沟,里面长满了一种草,能催人昏迷,任谁掉进去,都要昏睡不醒。” “有这种事,那条沟在哪儿的?” “你不必多问,那种草不仅催眠,还会干扰记忆,你只说记不清就对了。” 千蔻思索一时,不由拍手叫好,道:“我本来还想编故事说,在山里迷了路呢。又怕他们问东问西,难以应答,还是你这主意好,只说一句‘迷倒了’,干净利落。——没想到你生得好看,头脑也这么好。” “走罢,”他说,“我送你过涧。”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林里行走。清早的阳光明丽丽地透过枝叶洒在铺满旧年枯叶的地面上,鸟儿欢快地在枝头蹿上蹿下。 千蔻望着他高大而沉默的背影,抱怨:“你走得太快啦!” 他站住脚,总算回过头来。 千蔻张开手,道:“走太多路我怕腿又要疼起来,你背我罢。” 他略一犹豫,果然走回来在千蔻面前蹲下。千蔻立时眉开眼笑,一下跃到他背上,嗯,真是舒坦! “你猜我现在最想吃什么?”千蔻拿手够着头顶原本绝对够不着的树枝,嘴里问。 “不知道。” “就是我奶娘裹的粽子!我奶娘可会裹粽子,裹得又快又齐整,还会做许多花样的陷儿,猪肉的,蜜枣的,赤豆的,好多好多!”她咽咽口水,“等我回去,我教她把这些陷儿的都裹一遍,我拿了来给你吃,好不好?” 他眉毛也不抬一下,道:“不必了。” 千蔻满不在乎:“那我也拿来给你吃。” 说话间已到了山涧前,他轻轻一跃,便到了山涧另一头,将千蔻放下。千蔻脱口道:“你跟我一起去庄子里玩玩呗。”说完,心里却就后悔了,想:若被人瞧见我和他走在一块儿,传到娘亲耳中,那可不妙。 不知是不是心中所想被他看出来了,他二话不说,忽又从山涧上跃了回去。“诶!”千蔻忙叫,“我还能来找你吗?” 他不说话,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ads;[修仙]头疼每一天的少萌主。隔着那百尺深涧相望,千蔻眼看他越走越远,最终隐没在层层树影间。 时隔两天两夜,千蔻终于回到家中。这段时间全谷的人都在漫山找她,这时见她突然回来,又惊又喜,都来相问。千蔻照薛让教的,通通搪塞过去:“那个救我的人说呀,我是倒在一条旱沟里被一种草给迷昏了。” “难怪,难怪,”谷人都作恍然大悟状,“以往在凤仙山里种了好多那种蔓草,正是现在这个时节最长得好。一定是小姐掩没在草叶里,我们因而错过了。” 千蔻暗笑,愈觉薛让真是聪明无比。 问起那搭救的人是谁,千蔻装糊涂道:“是没见过的一个,好像是山里的桃花仙呢!” 谷人便都猜到是谁,却人人讪讪不语,不予说破。 过了几日,风头过去,千蔻想起独居于凤仙山的薛让来,遂教奶娘裹了几个粽子,她带上了偷偷地又回到那山涧前。 那棵断树仍架在山涧之上,但千蔻已不敢攀爬了,站在涧前无计可施。 正没理会处,忽一个身影出现在山涧那头的树林里,正是薛让。千蔻顿时喜笑颜开,高举起手叫:“诶!我找你来啦!” 薛让远远望她一眼,却不过来。千蔻提提手中包裹,冲他猛招手。他踟蹰一时,到底走了来,在山涧前站定。 “你快跳啊,”千蔻催促,“傻站着干什么?” 他几乎被逗笑,问:“要我跳下去么?” 千蔻扑哧一下笑出来,道:“我要你跳过来啊!把我背过去啊!怎会要你跳下去!”她说完,忽觉心中一阵恍惚,冥冥之中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 薛让腾身跃起,果然跳了过来。 好像同时也越过了另一条隐形的鸿沟,天地的色彩刹那间变得艳丽。 他将千蔻负于背上,背着她又跳回了山涧那一头。 千蔻回过神来,她本是率易之人,挥挥手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赶走,拉着薛让席地坐倒,打开包裹,把粽子一个个排列出来。一只只粽子有大有小,由不同颜色的绒线以各不相同的花样绑缚。千蔻一边排列,一边说道:“这是蜜枣的,这是豆沙的,这是蛋黄的……”足足取出十二只,数出十二种花样来。 薛让如何见过这许多五花八门的粽子,问:“你带这许多粽子做什么?” 千蔻道:“给你吃啊。” “我一人如何吃得了这许多。” “那就慢慢吃啊,明天后天,总有吃完的时候。” 他道:“天气转热,搁不了那么长时间。” “那也不怕,你一天三顿都吃它,宵夜也吃,没两天就吃完了。”千蔻说着,突然一拍脑门,痛心疾首地叫道:“忘记教奶娘做猪肉粽子了!本是最常做的却忘做了!奶娘也真是,却也不提醒我一下!”自觉是碰到了世上最倒霉的事了。 他道:“忘了就忘了,我本也吃不了这许多。” “也是,”千蔻转眼释怀,“我跟你说,你有这许多种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哥可没吃过这许多——他不爱吃,真是个大傻瓜!那猪肉粽子本是最普通的,下次我再带来就是。” 说着,她拣起一个绑着红绳的粽子,剥了开来,递给薛让,道:“你先吃个蜜枣的,又香又甜,我最喜欢了reads;天庭出版集团。” 那动作麻利得真是教人无法推避,薛让只得接过。 千蔻瞅着他吃,抹抹口水,问:“好吃不?” 他点点头。 “哎!”千蔻便一脸愁苦地道,“这条大山沟实在太宽太深了,我可过不来,今天我在那头等了你半个多时辰呢!” “你少信口胡诌,你来时我早看见,你哪里等了半个时辰,就是半盏茶的工夫也没耽误着你。” 千蔻见被拆穿,吐吐舌头,道:“那是今天我运气好。明天还有这等样运气?后天还有这等样运气?” 薛让问:“你愿意往这儿来?” “当然愿意!谁不愿意?” “你若果然愿意往这儿来,还像上次那样爬这树干不就是了。” “这如何使得!我一定又掉下去!你给另想个办法。” 薛让又问:“你果真愿意往这里来?” 千蔻一迭声担保:“果真愿意,果真愿意,我天天都来。” 薛让心神一摇,脱口说出:“我扎个木桥,架上就成。” 千蔻连连拍手:“那再好不过!有了桥,我想来就来,再也不怕没人帮我过这山沟!” 薛让问:“你来这里,不怕万简心知道?” 说起娘亲,千蔻不免有些犯悚,思前想后,低声道:“我不过来这里玩玩,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她忽然之间全没了兴致,心里慌慌的,忍不住四下里张望,好像害怕她娘亲会突然出现似的。 过几日,薛让果在山涧的一个隐蔽之地架上了桥,千蔻便隔三差五地躲着阿陶去找他。阿陶纳闷,问起来时,千蔻就胡言乱语,说是有个秘密去处,自己去得,阿陶去不得,搪塞过去。 谷里确实颇有些禁足之地,只有薛姓族人方可涉足。但自小至今千蔻一次也不曾进入过禁地。但要哄骗阿陶那是绰绰有余,阿陶虽心中不乐意,却也不敢追究。 不仅没去过禁地,对于薛家后代必修的功课,千蔻亦被排除在外:薛家后代必须收敛心性,修习控制情绪之法,因而薛家人都有着异乎常人的镇静。但千蔻却从来不曾被要求修习,便如个外姓者一般无异。 千蔻自以为长大以后自会不同,并不多心。 说不了的春去暑往凉秋至,秋尽冬别又逢春,转眼一年过去。一日,千蔻躲了阿陶,正要去找薛让,却见柳儿迎面走来。柳儿是千蔻房中使唤,服侍千蔻晨昏三餐,其他时候则有自己的事做。这个时候走来,却是意外。 千蔻心下一沉,想躲,已听柳儿道:“小姐,谷主夫人喊你过去呢!” 千蔻的一颗心愈是往下沉,不禁左右瞅了瞅,问柳儿:“你听谁说的?” “是楚姨,她教我来叫你。”楚姨便是阿陶的母亲,谷主夫人的心腹使婢,是谷中唯一能每天见到谷主夫人的人。 千蔻磨磨蹭蹭的,又问:“喊我什么事?” “我也不知。”柳儿道,“总之,教你快点去呢!” 004 五层抽屉 谷主夫人极少露面,千蔻也不能随便去见她,只在她召见时才能见上一面。但一年到头也召见不了几次——这才好呢,千蔻本也不想去见。 召见时,谷主夫人会对千蔻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则是教她站在眼前,然后仔仔细细地,一分一厘地审视她的面孔,再教她转几个圈,走几步路。 好像她是某件珍藏的宝物,绝不允许有一丝瑕疵。 但谷主夫人对她的关心仅限于此。娘亲不喜欢她,至少不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她,对此她心知肚明,但她从来没有深想过为什么。 千蔻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往谷主夫人的屋子赶。到了屋外,不先进去,却在屋外的池塘边就着影子理了理头发,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遍,这才清清嗓子提一口气,走到门边道:“蔻儿来问娘亲好。” 门开了,千蔻见是楚姨,忙乖巧地冲她一笑。楚姨叫声“小姐”,将千蔻让进屋来。千蔻一迈进门坎,就觉周身清凉。她又提一口气,一路穿堂过厅,转进里屋,穿过门帘,正见娘亲着一袭暗红衣衫坐在平素的椅子上。屋内阴晦,难辨她面上神色。 千蔻忙垂首道:“见过娘亲。” 谷主夫人开门见山,幽幽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和谁在一起?” 千蔻毫无防备,吃了一惊,暗想:娘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难道知道我常去找薛让?我平日都是自己偷偷过去,她如何能知道! 千蔻惊疑不定,答:“和阿陶一起。” “除了阿陶呢,还和谁?” 千蔻心想:娘今天古怪,只管问这些,平日叫我时,哪有这许多问话?难道当真知道薛让的事? 千蔻如此一想,才觉此次召见不同寻常,心里咯噔一下,身上早有冷汗冒头。她不敢胡扯,道:“还和那个,那个……” “这个那个吞吞吐吐,成何体统,他没有名字不成?” 娘果然知道了!千蔻只得直说道:“有时也去找薛让。” “你如何认得薛让?” “他就是……上回在凤仙山里救了蔻儿的那个人,蔻儿认得。” 谷主夫人问:“你可知这薛让是谁?” 千蔻当然知道。薛让便是谷主的长子,是另一位谷主夫人所生。这位夫人来头不小,乃是蛇蝠岛之主——叶苏苏。但在薛谷主过世后不久,叶苏苏就离开山谷了,再也没有回来,并不曾将当初尚还年幼的薛让带走。 千蔻答:“蔻儿听说,他是爹爹的长子……” “你既知道,怎的还直呼其名?” “蔻儿以后不敢了。” “那你叫他什么?” 千蔻颇不确定地道:“叫……大哥?” 谷主夫人清泠泠一笑,道:“他身上淌着豺狼一般的血,你又何必叫他哥哥。” 千蔻听了,自觉眼角突地一抽,忙低下了头。 “你往后这般叫他便是了reads;将军家的小娇娘.。”谷主夫人说着取过一张纸,提笔一挥,递向千蔻。千蔻忙上前接了,低头看时,诧异万分,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饿狼”二字。 谷主夫人又道:“不过这两个字若叫出口,却是不雅。你心里这般叫他,也就是了。” 千蔻闻言,暗松口气。 “知道了吗?” 千蔻忙答:“知道了!” “会听娘的话吗?” “蔻儿一定听话!” 谷主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将千蔻上上下下打量,接着,她说道:“蔻儿要听娘的话,娘才会疼蔻儿。腿上的伤,想是大好了罢?” 这一惊非同小可,千蔻乍闻此言,四肢百骸俱是一颤,惊恐地瞪着娘亲,腿一软便坐倒在地。 “给娘看看如何?” 千蔻趴在地上,已唬死了大半,如何还能答她的话,谷主夫人又道:“娘有件事要交给蔻儿办,蔻儿愿意好好替娘办吗?” 千蔻听出生机,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手脚并用朝前爬了两步,忙点头道:“蔻儿愿意!蔻儿一定替娘办好!” “这件事你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蔻儿明白!” 谷主夫人伸出柔酥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小屉盒。这屉盒半尺见方,高不足一尺,却从上到下安着五层抽屉,每层抽屉又各挂一把小锁,十分精巧。 谷主夫人道:“这件事要按五个步骤来做,就在这五层抽屉里。这里是五把钥匙,今天晚上你打开最上面的一层,明天晚上则是第二层,后天晚上是第三层。这三层抽屉里吩咐的事做完之后,你就等着,等哪一天珍藏阁失了火,你再打开第四层。第二天再打开第五层,事成之后,我自会召你,你便来见我,将这盒子原样交纳。记住了吗?” 千蔻忙道:“记住了。”爬过去将屉盒和钥匙接了。 “娘再提醒一句,一天只能打开一层抽屉,都要你自己做,不能教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千蔻听口气,想是要放自己去了,忙点头答:“蔻儿都明白了!” “去罢。” 千蔻抱住屉盒,爬起身,撞出门帘,磕磕碰碰地跑出大门,一口气跑回了自己屋子。她锁上房门,爬进衣柜,在里面蜷缩起来。她浑身发抖。 傍晚,柳儿送来晚饭。千蔻拉住她,问:“柳儿姐姐,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曾听说。”柳儿摸了摸千蔻额头,“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千蔻没心思与她婆婆妈妈,拨开她的手,道:“我舒服得很!你快忙去罢!”将柳儿推了出去。 关上房门,千蔻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唯一能保她的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哥哥若在谷中,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就算她被丢进耗荒山,哥哥也一定会陪她的,如果有哥哥在身边,就算到了耗荒山她也不会怕。 可哥哥偏偏不在! 夜里,千蔻等柳儿熟睡,取出娘亲交给她的屉盒来,打开了第一层抽屉。抽屉里放着一片纸笺,一个看似玉石材质的小瓶。她拿起玉瓶一番打量,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玉reads;快穿之狗腿逆袭记。她打开纸笺来看,实在莫名其妙。 纸笺上写道:“明日午后,在此瓶中放满鲜血,立即带给薛让,教他一次饮尽。” 这玉瓶不大,但也不小,大约二合容量。 千蔻百思不解,暗想:难道要我放自己的血,给薛让喝?这是为何?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起娘再三说过要她自己做,一阵打颤:这该多疼! 第二天吃过午饭,千蔻找来把剪刀,锁起房门,在自己手上左比划右比划,总也狠不下心来。犹豫良久才在指尖上钉了个小洞,血还没流出,泪早已决堤。 整整一个时辰,十个手指头都扎遍了,总算挤满了一瓶血。 她惦记“立即”二字,急慌慌地跑去找薛让,一路上忐忑不安:薛让若看出是血,恐怕是不肯喝的,他若不喝,娘一定扔我到耗荒山去,这可如何是好! 薛让并不在屋里。千蔻来到屋后的瀑布潭水,果见薛让又在那老桃花树下盹睡。 一见了他,千蔻心中委屈忽然都涌了出来,泪水止不住地流。薛让睁开眼来,见千蔻在哭,坐起身子,问:“怎么哭了?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么?” 千蔻抹抹泪,把手中玉瓶递给他,道:“给你。” “是什么?” “好喝的,你喝了我才告诉你。” 薛让淡淡一笑,接过了。“卟”一声拔出瓶塞,他登时面色一变。他眼一瞥,瞧见了千蔻手指上的伤。 “谁教你做的?”他问。 千蔻扁扁嘴,不答。 “是万简心?” “你不要问了,”千蔻哀求,“你就当帮帮我,喝了吧!” 薛让手一翻,瓶中的鲜血尽数倾倒而出,通通渗进了泥土里。他将空瓶丢进潭水,瓶子“咕噜噜”响着沉下水底,他冷冷道:“你滚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扬长而去。 千蔻眼睁睁望着,吓得面色煞白:第一层抽屉里的指令就不能完成,这如何向娘亲交待?她六神无主,在潭边呆坐许久,直到阳光渐渐隐没到山林之后,她才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薛让在暗中相望,眼看着那娇小的身影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心中悔恨。 他早知道这是万简心的女儿,他早知万简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然仍自甘低贱,要与她的女儿亲近。 当年,万简心仗势欺人,将他惨遭陷害的母亲赶出山谷,却硬将年仅七岁的他留在谷中,致使母子分离。十余年来,他受尽冷眼,吃尽苦楚。 整整十余年,他费尽了心思也未能探得出谷之道。 万简心已将他囚禁在谷中十余年,现在,竟然还要利用自己的女儿迫害他。其实,要害他何需那二合鲜血?只需一滴新鲜血珠,暗中使他服下,他体内的毒便会被激发。 她却明目张胆,教自己的女儿手捧那二合鲜血来找他。 她真对自己的女儿有这般自信? 她竟如此轻侮于他? 他岂能教她得逞reads;红楼二姑娘! 夜间,他苍黄反复,不得安宁,心中的仇恨与怒火恣意蔓延,有如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他体内喷薄而出,逼得他在凤仙山中暴风穿梭。 血脉中的狂戾之气几乎抑制不住,他挣扎着来到桃花潭池,站到瀑布底下,受着冰冷的瀑布之水遍遍冲刷,他渐渐压制住那宿命的心魔…… 夜深了,柳儿已经睡下。千蔻取出屉盒,打开了第二层抽屉。第二层抽屉里装着的,竟是与第一层抽屉中一模一样的一个玉瓶,以及又一张纸笺。纸笺上写道:“今日薛让必不肯喝,明日再放满一瓶鲜血,无论如何,务必要他喝个罄尽!” 千蔻看了,颓然坐倒,松一口气:第一个任务虽未完成,好在还有一次机会。同时又烦恼无限:看薛让那模样,他是绝不肯喝的。 千蔻想着薛让凶狠的样子,又想到娘亲绝美但冰冷的面孔,伤心得趴在床上嘤嘤哭泣,又恐柳儿听见,只得蒙在被子里哭。哭够半晌,她忽地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寻思:我怎的这般蠢?明日,我趁薛让睡着,偷偷灌进他嘴里,不就得了?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千蔻打定主意,下定决心,心神俱安,竟尔很快就沉沉睡去。第二日午后,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挤满一瓶鲜血。她捧着瓶子,一路思量着作战计划,来到山涧前。 她一惊。只见山涧上空空荡荡,一年前薛让扎的木桥,一年来她走过无数次的木桥,已被移去,不知所踪。她沿着山涧行走,可哪儿找它不到。 是薛让把它移走了,她立刻猜到。 她灵机一动,找到有断树的那个地方,果然这断树还在,依旧稳稳地架在山涧上。只是经过一年的时间,树上的枝叶已尽数零落,树干也变得枯黄。 别无他法,只得爬这树干过涧。 千蔻将盛着血的玉瓶揣进怀里,攀住树干想要往上爬。但这两天,她为了取血,一双手已满是伤痕。手上传来的剧痛使她立刻从树干旁弹了开来,脚一着地,她便感到一阵眩晕,跌到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脱力,竟起不得身。 她躺在地上,害怕得一动也不敢动。 渐渐地,眩晕无力的感觉消失了,她却再也不敢爬那树干,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千蔻回到屋里,饭也懒吃,倒头便睡。夜里,她打开第三层抽屉,抽屉中仍是一个玉瓶,一张纸笺。纸笺上写道:“恐怕今日薛让仍不肯喝。明日再放满一瓶带去,且看他喝与不喝。” 千蔻心灰意懒,暗想:有什么可看,我连那条山涧都过不去。但慑于谷主夫人威迫,她只得照做,将两只手都伤得烂糟糟了。 她带着那一瓶鲜血,来到山涧前。 咦,莫不是眼花了?这木桥怎么回来了? 千蔻精神一振,穿过木桥,往薛让的木屋去。沿路,她惊奇地发现,怎么到处可见断裂的树木,满地都是断枝碎叶?这两天又不曾刮过大风,下过大雨! 她一路走,一路奇怪,须臾到达薛让的屋子。门开着,千蔻将玉瓶藏到袖中,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只见薛让站在窗前,愣愣地望着窗外。 千蔻伸长脖子也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外头一片单调树木,也没啥好瞧。她尽力乖巧地嘻嘻一笑,道:“我来啦。” 薛让看她一眼,将她上下打量,“嗯”一声,仍旧掉过头去看着窗外,他显得那么疲惫,一双漂亮的眸子也失却了神采。 千蔻问:“那里有什么好瞧的?” “一片草木,无甚好瞧reads;原来是只狐狸精(gl)。” “那你为什么还要瞧?” “虽不好瞧,瞧多了却也无害。” “那是,”千蔻道,“本也没什么东西多瞧几眼就有害的。” “那倒未必。” “难道有吗?是什么呢?” 薛让又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却不说话。 “呀,我知道啦,是太阳!我……”千蔻本想说“我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薛让极讨厌薛谭,平日她常动不动就说起薛谭来逗他,如今有求于他,只得改口,“奶娘,我奶娘说,要是一直盯着太阳看,眼睛要瞎掉。眼睛瞎了就什么也不能瞧啦,那可真是大大有害。不过我觉得比起眼瞎,还是耳聋更糟糕一点,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见,该把人闷杀!想来想去,还是做个哑巴稍微好一点,耳能听,眼能瞧,虽说不出话,倒也无妨。” 薛让道:“你这般爱说话,倘若哑了,岂不憋坏了你。” “我话虽多,就是说得不好。话说不好就要惹人生气,倒不如别那么多话。可好好生着一张嘴却不好好说些话,岂不可惜?倒不如做了哑巴,一了百了,也不显得我嘴笨。” 薛让淡淡一笑,道:“你嘴可不笨。” “怎么不笨?若不是我嘴笨得紧,你怎么讨厌了我?” “我何曾讨厌了你?” “哎,”千蔻叹口气,“就算你此时没在讨厌我,或许过不久就要讨厌我了。你……平日这时候都睡觉,今天怎么不睡?” “为什么想要我睡觉?” “呵呵,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薛让突然向她伸出手。千蔻吓好大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拿来罢。”他说。 “什……什么?” 薛让的手往前一探,千蔻藏在袖中的玉瓶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中。千蔻大急,慌忙去夺,口中惊呼:“不要啊!”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挤满的血,可千万不能再洒了啊! 谁知薛让拔去瓶塞,一口气将瓶中鲜血喝了个干净。 千蔻万万没有想到。 薛让将空瓶丢回千蔻手中,道:“你走罢,今后别再往这里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啊?”千蔻一愣。 薛让突然揪住她的胳膊,拎着她一直走到山涧前,将她推过木桥。千蔻几乎连滚带爬地过了桥,就听身后“嘎啦啦”一阵响,她回头一看,只见那座本是专为她搭建的木桥已断作两截,缓缓地滑入深涧。 薛让的背影寂然远去。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千蔻心中莫名地愧疚难当,当真不敢再去找薛让。一日清晨,她正要去崔先生的学堂,才出院门,忽见西北角上浓烟滚滚。 哎呀,有房子起火了。 那火远远烧不到自己身上,千蔻便觉得有趣,伸长脖子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娘亲说过珍藏阁失火之日要打开第四层抽屉,心中一惊:不会是珍藏阁吧? 005 谷道规矩 千蔻撒腿跑去看个究竟,失火的果是那珍藏阁,众谷人正慌慌张张地救火,有人担水,有人出出入入地抢救东西。地上散落着好些锦盒书籍,一时也没人捡点收拾。 千蔻心中惊惶,顾不得学堂,忙又跑回屋,从橱柜里捧出那屉盒来。但她心慌手软,一时没拿稳,屉盒“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千蔻顿时傻了眼,原来这屉盒做工精巧,却不甚结实,这一摔便散了架,五个抽屉虽都上着锁,已一同从屉盒里掉了出来。 千蔻想起娘亲说过事成之后要将屉盒原样交纳,眼见如今这屉盒的肠子和肚皮都分了家,几乎吓蒙。 她捧起屉盒来看。这屉盒原来是以木梢相嵌拼成,虽已散架,并无损坏,轻易便可安装复原。她长舒一口气。 她将屉盒重新拼装,忽看到一个抽屉里放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钢铁镯子。镯子外沿生有五个花瓣形状的铁片,十分笨重古怪。 抽屉里同样还放着一张纸笺。千蔻好奇心想,打开纸笺来看了一遍,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正思索着,她忽然发觉这是第五层抽屉,吓得她忙将纸笺丢了回去。 她将抽屉重新塞进屉盒,忍不住又将那怪铁镯子多打量了几眼,想起纸笺上的话,她蓦地明白过来,霎时间冷汗涔涔,方寸大乱。 她定神片刻,才打开第四层抽屉,看过之后心思百转,不由又是庆幸又是忧虑,思之良久,暗暗下定决心。 等到晚上,柳儿睡下,千蔻找了个丝袋将第五层抽屉里的纸笺和铁镯一并装起来,揣在怀里,又取出备好的灯笼,偷偷爬窗出屋reads;将军家的小娇娘.。 初春时候乍暖还寒,尤其夜风有些欺人。千蔻缩紧脖子,匆匆跑出院门,径直往凤仙山去。夜里的凤仙山真是完全变了样,所望之处无不涂抹着浓重而可疑的黑暗。 想想薛让已独自在此住了那么多年,千蔻愈觉不可思议。 突然,山林中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一片狼嚎响起,千蔻吓得一激灵,忙忙加快步伐。 她沿着山涧找到那棵断树,好在这断树仍在。 她一咬牙,将灯笼悬挂在腰间,爬上断树。夜里看不清晰,反而不像白天里那样吓人,这山涧竟过得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将到山涧那一头时,她忽觉腰间一松,灯笼滑了下去,这一点孤明,也离她远去。 千蔻过了山涧,摸黑继续前行。走不多时,见林子里亮光点点,她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这熟悉的木屋!屋里忽然闪出一人,攫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拎进了屋里。正是薛让。 “你疯了?”他道,“大晚上,你怎么来的?” 千蔻一见了他,顿时浑身松懈下来,方才的一路惊吓一路艰险转眼如云雾消散。她嘻笑道:“凶险得很,凶险得很!山里有狼在叫呢,还有好些鬼影子,真是要把我吓死!我爬那断树,险些又掉下去,我的灯笼,你看,它就掉下去了。” “你又来做什么?” “我本来睡着呢,”她嘻笑,“做了个梦,梦见你说你想我了,把我惊醒,我等不及天亮,急急忙忙就来了。” 薛让面色一寒,背过了身,道:“休胡扯,有什么话快说了。” 千蔻转到他身前,道:“哪里胡扯,都是实情。倒是你,不是说再也不见我,怎么反倒迎出来?想来我做的那个梦很灵!” “你既然只是这几句话,说完了就快滚吧。” 千蔻吐吐舌头,忙说:“我有正经事!”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在薛让眼前一挥,道:“你猜这是什么?” 薛让又背过身,道:“不猜。” 千蔻仍转到他身前,颇有些了不起地说:“量你也猜不着,这是出谷的地图!” 薛让一惊,瞅那丝绢一眼,却又不信任地背过了脸。 千蔻见他不信,捉住他的手将丝绢往他手心里一塞,说:“不信你看!” 他将千蔻瞅一眼,展开丝绢来看。这丝绢已微微泛黄,上面描满了树林山峦、圈圈条条。薛让稍稍检视,问千蔻:“你哪儿来的?” “今天珍藏阁烧起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 “大家救火的时候我也去瞧了热闹。有人从珍藏阁里搬东西出来时落下一个盒子。我偷偷捡了来,打开一看,你猜是什么?”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哪,自然就是这地图了。” “珍藏阁何等地方,怎么会起火?” “又不是我放的火,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说,有个倒霉蛋已经被关起来啦,你听说了吗?” 薛让不说话,将丝绢展开在桌子上,就着烛火细细看了一回reads;总裁快回书里去。他又将千蔻一瞅,将丝绢塞还给她,说:“这地图若是真的,你快放回原来的地方去罢。” “为什么?”千蔻好生意外,“你不想拿着它出谷吗?” 他当然想出谷。十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出谷。 然而,进出谷之道是桃花谷内第一机密,此道极其隐蔽而险恶。平日谷人若要出谷,都需有守道司指引。守道司共有三人,分别掌管进出谷之道的三个路段,而这三人也只知道各自掌管的路段的走法。谷人出谷时,都要以布巾蒙住眼睛,以香帕掩住鼻子,由第一守道司指引走完第一个路段,然后第一守道司止步,第二守道司摘下巾帕继续领路,最后再由第三守道司引路。 谷人进谷时,要在谷外发射特定的信号,守道司才会来接。 谷中先辈为了封闭桃花谷使用此法,已沿袭百余年,谷人就算进进出出再多次,也对此道一无所知。 而如今,守道司是听当家的万简心派遣,唯一的进出谷之道的地图也在万简心手中。 其实万简心行使权责张弛有度,对于谷人出谷事宜一向偏宽松,谷人或要出谷购置物品,或得了闲暇欲出谷游玩,或是想在谷外嫁娶的,只要上报,万简心少有不允。只有薛让,万简心万万不肯放他出谷。 自从薛谷主过世,叶苏苏被逐,薛让就再也不曾走出桃花谷了。 现在,突然有出谷地图摆在他眼前,他当然心动。 可是,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这必定是万简心的诡计。他默然不语。 “难得天上掉馅饼,这地图被我捡到了,”千蔻不解,“你不快拿着它出谷,为何还要我放回去?” “为什么想要我出谷?” “因为……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想出谷啊。我一捡到这地图,就想到你了。我因而偷偷藏起来,等到天黑才敢送来给你。” “这若是真正的进出谷的地图,私藏此图,你知道是什么罪责吗?”薛让道。 “哎呀,你别吓唬我啦!”千蔻撅嘴抱怨,“当时那么混乱,谁能想到是我拿了它?你不要拖延啦,明天我娘清点珍藏阁中物品,发现旁的东西都有,这地图却没了,一定想到是被人趁乱拿走了。到时她封锁进出谷的道路,你就算有这地图,那也走不掉了呀!” 薛让冷冷一笑,道:“真是好说辞。” 千蔻心头一喜:“怎么,你肯出谷了?” 薛让却道:“带着你的地图走罢,趁我还没丢你出去。” “为什么?”千蔻转眼大急,“难道你……你不信我的话?” 薛让突然揪住她的胳膊,要像以前做过的那样把她拎出去。千蔻早有防备,紧紧抱住屋子正中的梁柱,尖叫:“你要信我的话!一定信我的话!你若不出谷,那就危险了呀!我娘……我娘教我害你呢!” 薛让闻言,慢慢松开手。 千蔻犹紧紧抱住梁柱,不敢稍有松懈,口中道:“我若不能得手,她要扔我去耗荒山喂狼!我哥又不在,我……我……”千蔻说着,委屈地“哇”一声哭出来,哽咽道:“我左右为难,好在今天我捡到这地图,我这才拿来给你,尽心尽力劝你出去嘛!” 薛让在桌边坐下,久久将千蔻凝望,好像要看出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reads;红楼二姑娘。他问:“万简心要你怎么害我?” 千蔻一边提防地将他望着,一边转到梁柱之后,这才松开手脚,从怀里掏出一个丝袋来递给他:“你自己看!” 薛让接过丝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放着一只怪铁镯子和一片纸笺。薛让捡起铁镯子打量,这铁镯外沿生的五片花瓣其实是五片刀刃,锋利无比。薛让把玩一时,又捡起纸笺来,只见上面写:“将桃花镯戴在腕上,寻机割伤薛让,见血方休。” 薛让冷笑:“这东西倒称手,万简心真是费尽了心机。” 千蔻躲在梁柱后,问:“你这回信了罢,肯出谷了吗?” 薛让反而从容了。“不急,”他说,“我问你,万简心要你害我也就罢了,何必写在纸上塞进口袋告诉你?直说不省事?” 千蔻一愣,道:“我怎么知道我娘心里怎么想的?你问我,我去问谁?” “也是,万简心的玄机,你如何能明白。” “就是就是!你肯出谷了吗?” “把地图留下,”薛让道,“你走罢。” “你肯出谷了?” 薛让道:“总之,你走罢。” 千蔻将地图放到桌上,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她寻思:薛让虽收了地图,可他若骗我,仍不肯出谷,那如何是好?——我得亲眼看他出谷去! 她灵机一动,回过身,大声宣布:“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出谷去!” 薛让皱起眉头:“你出谷做什么?” “我娘随时可能把我扔到耗荒山去,我哥又不在谷里,我一天也待不住了!我知道谷外有个地方,专门给要进谷的人等候守道司时用。我哥回谷时一定经过那里,我要去那里等他,再和他一起进谷。” “擅自出谷,按照谷规要受什么刑罚,你知道吗?” “我才不管,”千蔻道,“反正只要我哥回来,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薛让沉思良久,他的眼神飘乎不定,突然,他沉沉吐出一口气。“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和你一起出谷。”他终于说。 薛让进到里屋,果真片刻后即回。千蔻还以为他要收拾行李,谁知他仍是两手空空。他拿起地图,带着千蔻走进深夜的山林之中。 根据地图指引,两人来到山谷外围。 山谷外围是一片桃花林,宽约百步,长则包绕整个山谷的西南与东南面,形成山谷的界线。桃花谷之名便由此而来。 桃花林以外就是布有重重机关的区域,险恶无比,若无指引,走出桃花林十步之内必陷机关。谷人平日活动,决不越此界线。若有不知死活,敢越此界线者,则以擅闯出谷要道之罪论处,就算没死在机关之下,也颇受一番活罪。 山谷以北是一片广袤的野荒之地,那里恶狼毒兽成群,是山谷的天然屏障,离山谷最近的便是耗荒山,那里的狼已经算是开化的狼了。 薛让和千蔻两人走出桃花林,又继续往前走。千蔻不由得有些犯悚,紧紧贴在薛让身边,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里都交织着犯罪与涉险的双重恐惧。大约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已离那桃花林越来越远了。 “看来,这地图到目前为止还是真的。”薛让忽然说。 千蔻听他这般说,愈是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薛让的胳膊,只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reads;快穿之狗腿逆袭记。 跟着一起出来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止不住地后悔。 薛让站住脚,问:“这地图果然是真是假?” 千蔻两眼泪汪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应该是真的罢,我娘没道理给我假地图啊!”此话脱口,她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生怕薛让气恼,忙往边上退去。忽然身下一空,她猛得往下坠落。薛让赶紧来拉。 一种不知名的浓烈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两人双双坠入陷阱。 薛让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黝黝的屋子,墙壁上挂着七卷字幅,他认出来,那是七大谷规。他试着动动手脚,却动弹不得,原来自己被绑缚在一个十字木架上。 眼前,坐在一张红木椅中幽幽笑着望着他的,是万简心。其后站着的,身长八尺,脸上盖一张狰狞的铁皮面具的男子,是执法司。 他渐渐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他一定是掉进了出谷道上的天香坑洞。 这种坑洞算是进出谷道上最仁慈的陷阱了。每个坑洞的设置地点都依地势所选,挖成肚大口小的形状,里面种满一种四季常青的藤蔓,叫作天香睡蔓。这天香睡蔓散出的香气是效力极强的迷香,因坑洞挖掘得法,香气被锁在坑洞之中,终年氤氲难散。进出谷的人即便是从坑洞旁边经过也闻不到这种香气,但一旦落入其中,即刻便被迷倒。若无人相救,便会在其中昏睡到死去。 此时虽被救出,但擅闯谷道,罪责不小。薛让左右望望,心下稍宽:千蔻不在这里。 “认得这是哪儿吗?”万简心幽幽问。 还能是哪儿?这里必然是执法室了。果然全是万简心的诡计,而他竟心存侥幸,信千蔻所言,贸然闯入谷道,以致落入万简心的圈套。如今落入她手,恐怕性命难全。 也罢,就算他裹步不前,一味困守在山林孤屋之中,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言不发。 “你私闯出谷要道,罪责难逃。在执法之前,我问你,你这有差错的谷道地图,是从何得来?” “明知故问,”薛让道,“不正是你给我的吗?” “我怎会给你这种东西?”万简心不慌不忙,“你触犯第一谷规,还敢口出妄言?看来,只好把蔻儿带来问问了。” 问千蔻?薛让态度一转,千蔻极其惧怕万简心,怎敢说出这地图是来自万简心?就算问她,她或许推作不知,或许干脆推到他身上,何必多此一举?“不必问她。”他说,“这是我画的。” “你如何画得出来?” “我在谷里这么多年,画出这图有什么稀奇?” “这么说来,你早对谷道的秘密有所觊觎了?” “是又如何?” 万简心嘴角的微笑渐浓:“好,执法司,这地图的事算是弄清楚了。” 执法司点头。 “请执法司回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和少主子说说。” 执法司躬身行礼,退出门去。 薛让蹙眉:“你和我能有什么话好说?” 万简心从袖出抽出一张羊皮画卷reads;原来是只狐狸精(gl)。薛让望一眼,什么也不说。 万简心开口道:“你应当知道,触犯谷道第一规矩,那刑罚是苦不堪言;况且你若受刑,必定毒发。你毕竟姓薛,我可以在执法司面前说句话,这次就放过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万简心举起那羊皮画卷:“这幅图,你是否篡改过?” “没有。” 万简心摇摇头:“你确实改得巧妙,但这篡改的痕迹,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将它复原,我担保决不再为难你。” “它原本如此。”薛让再次说。 “你不要误会,”万简心又道,“我对你娘的蛇蝠岛没有兴趣,不过是想用它去往地府岛。你若帮我达成此愿,别说这次不罚你,你想出谷去,我也放你出去。” 薛让嘲道:“你现在是在求我吗?” 万简心本还柔声说诱,一听此言,脸色倏地冷下去。她生性高傲,岂肯落人下风,当即“哼”出一声,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就别怨我心狠手辣。执法司,请进罢!” 执法司应声而到,*地站在万简心之侧。 “少主子虽是少主子,”万简心冷冷说,“但既触犯谷规,当以谷规行事。蔻儿既也犯此大忌,也当来此受罚。” 薛让一惊,蹙起眉头:“罚她做什么?别忘了是谁指使了她。” “怎么?你现在是要替她求情吗?难道你忘了,她是谁的女儿?” 薛让如梦初醒。那是万简心的女儿,万简心自己尚且不知疼惜,他却在意什么?他沉默下来。 “阿娟。”万简心唤,便是唤楚姨。楚姨推门进来。 “夫人有何示下?” “去把小姐带来。” 楚姨闻言也是一惊,轻声劝道:“夫人,小姐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怎能……” “她再不懂事,不得越桃花林之界这种规矩总是懂的。念她年幼,权受半刑。还不去把她带来?” 就算是半刑,千蔻如何受得住?再说,她不是最怕在身上留疤吗?薛让眼见楚姨挪步出门,想起千蔻害怕时眼闪泪光、面色煞白的模样,心中不忍。“慢着。”他开口阻拦,“不关她的事。是我不合带她越界,我替她受罚。” “虽是你带她越界,腿是长在她自己身上,岂能替罚?” “当时夜深天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越界。若要罚她,岂不冤枉?你要罚,连她那份一并罚我罢。” 薛让他自顾不暇,却还要担下千蔻的罪责。 万简心的嘴角再次露出得逞的微笑。“既然如此,”她说,“那我成全你。执法司,先跟少主子说说,擅闯谷道,按照谷规要受什么惩罚。” “不必了,”薛让道,“我清楚得很。” “那就直接开始罢。”万简心说着,盈盈起身。楚姨忙来搀扶,两人出门而去。 执法司走向薛让,剥掉他身上衣物,他那绝无瑕疵的俊拔而优美的身躯立刻裸露出来。 006 金木通魂 千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心惊肉跳,头昏脑胀,像做了一个冗长又沉重的梦,但梦见了些什么,她却丝毫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自己原本和薛让一起走在出谷的路上,有地图指引,她此刻应该已在谷外。可她怎么又在自己的床上? 心底一种大事不妙的恐慌感迫使千蔻猛然起身,这一起身,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无不酸疼,忍不住“哎哟,哎呀”地叫起来。 柳儿闻声进屋,问:“小姐醒了?觉得还好么?” 好什么?没听见我叫疼吗?千蔻白她一眼,嘴里说:“我疼。” “昨晚大夫来看过,小姐有些瘀青,不碍事的,休息几天就……” “谁打我了?” “小姐不记得了么?小姐是摔疼的。小姐你真是,怎么能大半夜跑到庄子外面去呢?”柳儿责备道,“夜里的山林多危险啊,要是碰到……” “我怎么摔的?”千蔻竭力回想着,又问reads;快穿之狗腿逆袭记。 “楚姨送小姐回来时,说是小姐掉进捕猎的陷阱了。” 千蔻闻言,猛可里想了起来:自己仿佛正是和薛让一起掉进了出谷道上的陷阱!看来那地图果真是假,那薛让…… “好道没碰着更危险的东西,”柳儿又说,“小姐往后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了。我也真是不该,怎么就睡得这么沉……” “把衣服递给我,”千蔻第三次打断她,没好气地说,“我要起床了。不要绿色那件,不要!” 千蔻穿戴起来,挑了件桃红底子浅色镶边的长裙穿着,扎上一条淡黄色的腰带,十分娇姹纯丽。她打扮齐整了,惴惴地去找薛让,在山涧前将嗓子喊破,不见薛让身影。她便知不妙,好生楚急,一整日惶惶不安。 吃过晚饭,谷主夫人忽来传召,千蔻赶紧捧了屉盒前往,一路冥思苦想,思量着该如何从娘亲处探听薛让的消息。 时隔月余,她再次走进谷主夫人的屋子。谷主夫人如往常一般坐在她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张羊皮画卷。千蔻交纳了屉盒,垂手侍立。 谷主夫人将那羊皮画卷忽而展开,忽而卷起,忽而横拿,忽而竖放,端详了又端详。千蔻在旁站得无聊了,偷眼观看,见那羊皮画卷上条条杠杠圈圈点点地描满了东西,隐约是个地图模样。千蔻暗暗好奇:这又是个什么地图? 谷主夫人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将羊皮画卷放下,把视线移到千蔻身上,道:“乖蔻儿是怎样说动薛让出谷的?从头到尾说给娘听听。” 千蔻连忙一五一十地叙述起来,她不敢说自己提前看了第五层抽屉,只说自己提议和薛让一起出谷,薛让便同意出谷了。 千蔻一旁说着,谷主夫人将那屉盒里外查看,待千蔻说完,她将屉盒一拍,问:“这盒子怎么掉了漆了?” 千蔻心中惴惴,忙答:“蔻儿不小心磕了。” “一时不小心也是有的。”谷主夫人点点头,又问,“蔻儿这些话都是真的罢?总不会骗娘罢?” 千蔻连忙担保:“蔻儿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既然如此,娘想要蔻儿在娘面前起个誓。”谷主夫人道,“就说……你这番话若有半分不尽不实,便教鬼在地底听见,白日里鬼不敢上你的门,只惦记着你,到了晚上,无头鬼、吊死鬼,淹死鬼,大鬼小鬼的一个个爬出来找你,冲着你的耳朵哭,钻进你的鼻子嘴巴,一夜一夜慢慢儿地剜了你的心肝肚肠。就照着这样说吧。” 千蔻一向最怕鬼怪和自己的娘亲,原本这两者是绝无相干的,如今竟凑到了一块儿。她听得一听已是浑身打颤,如何还敢说出口! “起誓。”谷主夫人命令道。 千蔻再也硬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满眼垂泪,直说:“蔻儿错了,蔻儿再也不敢了!” “你错了什么了?” “蔻儿没说实话,蔻儿错了,蔻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当下将实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尤其赌咒发誓,决非有意偷看第五层抽屉。 谷主夫人听后,幽幽道:“我当你还中用,谁知又有这事。他是个谨慎之人,你既然把第五层抽屉里的东西给他看了,他必定起疑,这地图绝对真不了。你若存心偷看第五层抽屉,也算你有些胆气,偏偏只因你笨手笨脚才坏了我的事,我养你这么个草包何用?” 说着抓起那羊皮画卷,扬手丢在千蔻脑门上reads;原来是只狐狸精(gl)。千蔻素知娘亲极重涵养,就是教训人也是轻言款语,如今这般扔东西,定是生了很大的气,如何不吓得瑟瑟发抖。她平日里伶牙俐齿,在娘亲面前却常欺欺艾艾,笨嘴拙舌,如今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谷主夫人唤了声“阿娟”,楚姨走进房来。谷主夫人一挥手,教:“将这草包关到执法室去。” 千蔻听见“执法室”三个字,几乎魂飞魄散。她哀求地望向楚姨,泪光盈盈,强自忍住。 楚姨也面上失色,道:“夫人,那薛让也在执法室啊,小姐她……” “去!” 楚姨也不敢违抗,只得唯唯答应,扶起千蔻退了出去。千蔻听说薛让亦在,稍许镇定,问:“楚姨,薛让也在执法室吗?” 楚姨叹口气,道:“他也在。但你进去之后,千万不可靠近他,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啊?” “总之你听我的话,你若靠近,性命堪忧!” 千蔻万分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总之你听我的话。”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处孤屋,月光下,可见这屋子的门窗上横七竖八地钉满了木条,茂密的藤蔓爬满墙体。千蔻知是到了,跑上去拍门,嘴里喊:“薛让,你在吗?” 楚姨忙将千蔻拉到一边,叮嘱:“你别与他说话,更不能靠近他。——你答应楚姨。” 千蔻好生奇怪,点头答应。楚姨这才取钥匙打开屋门,将灯笼递给千蔻。千蔻接过,乖乖迈进门槛。楚姨锁上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千蔻举起灯笼小心翼翼地四下照看,嘴里低唤:“薛让,你在哪儿?” 她想起楚姨叮嘱自己的话,心想:楚姨定是怕薛让记恨我,才说那样的话。我只消对薛让说我根本不知道出谷的地图是假的,他就不会气我了。便将对楚姨的许诺抛诸脑后。 她一步步向漆黑的屋子深处挨,一面压低声音叫唤薛让,好像害怕惊醒黑暗中的什么怪物似的。越往前走,四面的黑暗越是浓重,千蔻愈发害怕起来,颤声道:“薛让,你出个声啊,我好怕呀。”却始终无人回应。 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十字木架,一个人裸着上身,被绑在上面。 千蔻赶紧上前去,举高灯笼一照,不是薛让是谁! 只见他低垂着头,脸上身上淌满汗水,原本飘逸的长发也因汗湿而结成一束束。他牙关紧咬,双眸紧闭,双眉亦紧紧拧在一起,似乎正用全身的力气隐忍着。 “薛让?”千蔻唤了一声。 他睁开眼来,见是千蔻,眼中立刻露出惊讶万分的神情。 千蔻举着灯笼将他身上一照,不由花容失色,只见他的胸腹、双臂上扎满了一种簪子粗细的木刺,木刺中央那黄灿灿的一截是枚金针。这就是令谷人闻之丧胆的“金木通魂针”。 这针由通魂木和中间的一根金针制成,扎入人体穴位,能在体内形成一种神秘的脉流,刺激人体神经,产生剧烈的疼痛。扎入的针越多,各针之间互相交通,相辅相成,产生的脉流就越强。而通魂木中的金针能够护持心脉,避免受针者因剧痛而死或是昏厥。 这就形成了专用于惩罚触犯谷规者的“金木通魂针”。 007 不凝之血 千蔻自然知道擅闯谷道须受的惩罚:擅闯谷道者,要钉着十根金木通魂针,在悔过台上示众三天。但薛家人毕竟是桃花谷的主人,可免示众之辱。薛让因而在这执法室中受刑。 为了防止受刑者喊破喉咙,或者咬舌自尽,执法司通常都会在其口中塞入布团。千蔻听说曾有人受刑结束被取出口中布团时,一口牙齿也因长时间的过度咬合而尽数脱落。 那是早在她出生前的事了,“金木通魂针”也几乎成了一种传说,毕竟长久以来都无人敢犯谷规。 千蔻数了数,发现薛让身上竟有整整十五根针! 薛让正值十七八岁年纪,年少活力,正是全身感官最充沛最敏锐的时期,皮糙肉厚的大汉也承受不住的刑罚,他如何受得住?而他竟然还能一声不吭,这种忍耐力与自制力可谓惊人。 都是因为我,薛让才会出谷,才会受到惩罚。千蔻愧疚难当,眼里滴下泪来。她见薛让实在痛苦难忍,又想这里反正没有别人,便想替他把针拔除。 薛让睁开眼来,吃力地说:“别动。” “这数目不对,”千蔻噙着泪道,“他们多用了五根。他们故意欺负你,是不是?” 没想到这糊涂丫头也懂谷规,薛让心想,那她难道不知道妨碍执法者同罚这一条吗? 他嗅到从千蔻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血的香气,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醇香的血液在她体内搏动流淌,这种感受真是又新奇,又令他难以忍受。——他知道,因为受刑失血,他毒发了。 虽然千蔻之前曾遍遍声诉万简心会将她扔进耗荒山里喂狼,但其实他是不信的。谁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任万简心再心狠手辣,总不致做出这种事来。 但现在,他信了。 万简心将千蔻关到这里,使她与毒发的他独处一室,这与拿她喂狼有什么区别? 千蔻当真是万简心的亲生女儿吗?但若说不是,千蔻的容貌为何会与万简心这般相像? 身上金木通魂针产生的剧痛使他几度精神恍惚,对千蔻身体里血的渴求便趁虚而入,他几乎就要做出伤害千蔻的事来。虽然他被绑缚着不能行动,但千蔻并无防备,若要骗她靠近并乘机将她捉住其实简单。 千蔻对薛让的异常毫无察觉,对自己的处境更是一无所知,还一遍遍数薛让身上的金木通魂针。 “是十五根,”她再次说,“他们弄错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多出来的五根恰恰是替她受的。 “没弄错,”薛让逼自己说,“你离我远些。” 千蔻却不知薛让是为了保护自己,以为薛让生气,忙向他解释:“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当真以为那出谷地图是真的reads;原来是只狐狸精(gl)!我老实与你说,上个月,我娘给了我一个首饰盒,那盒子有五层抽屉,每层抽屉里放着一道指令,要我照着做。前三道指令是要我放血给你喝。后两层要等珍藏阁失火才能打开。后来,珍藏阁果真失火了,我急急忙忙地去开第四层抽屉,结果不小心把第五层抽屉里的东西也一并看了。 “第四层抽屉里就装着那个出谷的地图,还教了那些话,要我说动你出谷,如果你不肯出谷,再开第五层抽屉。而第五层抽屉里放着的就是我给你看的那些东西,你也看了,那个长着刀刃的镯子那般吓人!我想我是断不能害你的,一定要说动你出谷,我因而把那些东西给你看,心想你看了也要心惊,就肯出谷了。我是当真不知道那地图是假的,我以为,是我娘要把你赶出谷去,你要是不肯走,就要我害死你,我所以才尽心尽力地要劝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薛让此时正全力忍耐,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听她这番长篇大论,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至于生气,更是没这个心力。 不过,他虽没听懂千蔻的话,但早在陷入出谷道上的陷阱的那一刻,他就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料到了八分。 他会生她的气吗?何必?反正,几个时辰后,他就会毒发身死。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受满这三天三夜的刑罚;至少,不用再被囚禁于这桃花幽谷。 至少……有她在这里。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总算不致孤单……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了他的脸,他睁开眼,只见千蔻站在板凳上,正拿手帕替他擦汗。 薛让一阵恍惚,几乎要朝千蔻扑过去。他竭力拉回神志,这样做的结果是身上的剧痛在瞬息间尖锐百倍。这滋味,他恐怕要永世难忘了。 “走开。”他咬牙道。 他果然生我的气。千蔻懊恼不已,见他痛苦不堪,连嘴唇也咬破出血,无论如何也想做点事情帮帮他。忽然心生一计,她跳下板凳,举着灯笼将执法室巡视一周。原来这执法室虽大,却只有一门一窗,这窗已被木条钉满封死,这门也被锁得密不透风。 千蔻寻来一根粗木棍抵在门后,又将房中最大的一个桌子推到门后顶住门。然后,她回到薛让身前,站上那板凳。 “做什么?” “我把你身上这些东西拔了罢。”千蔻提议。 “你怎么敢?”薛让吃力地摇了摇头,“若被发现,我重新受刑不说,连你也要挨罚。” “不会被发现的!我已经把门堵死,没人进得来。若有人要进来,我就给你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去,再去开门,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发现得了?”千蔻说着,不等薛让答应,已拔掉薛让左腰上的一根金木通魂针,这针扎在这个部位,一看就痛得要死,不爽它很久了。 既已拔了第一根,已是触犯谷规,再多拔几根,或者全部拔掉也都一样。千蔻三下五除二,将薛让身上十五根金木通魂针通通拔除。但那十五个窟窿眼,势必要在这副完美的身躯上留下痕迹了。 薛让长舒一声。 “有没有好一点?”千蔻问。 好太多了。薛让点点头。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摇头。 千蔻知他忍受那般痛苦肯定筋疲力尽了,就想替他松绑,干脆教他更舒坦些。 “别,”薛让赶紧制止,“你若替我松绑,如何能原样绑回去?必然被发现reads;快穿之狗腿逆袭记。” 千蔻见这绳结打得极其复杂结实,便觉薛让说得有理,况且靠她的双手也解不开这绳结,只得作罢。 薛让暗松口气,千蔻若当真替他松了绑,只怕他会抵不住毒发的渴求,做出伤害千蔻的事来。 夜已深,千蔻倦了,打个哈欠,在板凳上坐下,靠着薛让的腿歇息。坐了一时,困意难挡,她滑到地上,蜷缩在薛让脚下,须臾睡了过去。 薛让在侧,即便是在这种处境,她也睡得安稳,全然没料想到近在咫尺的危机。 嘀嗒、嘀嗒、嘀嗒…… 下雨了么?怎么有水声? 嘀嗒! 噢!好像滴到了她脸上! 千蔻缓缓醒转。窗户的缝隙里透进一点两点亮光来,天亮了。她环顾四周,见满眼冷冰冰的铁木绳索,才想起自己是在执法室里。 脸上痒痒的,她伸手一摸,拿到眼前看时,却见一手淋漓鲜血! 千蔻吃一惊,急抬头看薛让,不由大惊失色,只见薛让浑身披血,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裤腿,那血珠子还在嘀嘀嗒嗒地往下滴,在地上形成一滩血洼。这些血似乎全从他身上的十五个针眼中流出,眼看凝止不住。 怎么会这样?昨天晚上这些小小的创口明明都已凝结住,怎么现在又流出血来了? “薛让?”她一边去捂那些淌血的创口,一边问,“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薛让脸色惨白,虚弱地说:“你别管,走开罢。” 千蔻怎么捂也止不住那血,便知大祸临头,跑到门前将门拍得“哐哐”直响,嘴里大叫来人,指望能叫得个人来。那门上横七竖八地被钉了好些木板,千蔻拍得几下,忽觉掌心一阵剧痛,掌心已被一截裸露的钉子扎破,血瞬间由掌心的纹路泛滥开来。 千蔻按住伤口痛得眼里直滚泪花,正在不可开交处,外头突然有人应声。 千蔻听出是阿陶,喜出望外,顾不得手疼,忙叫:“阿陶,薛让不行啦,满身满身淌血。你快去跟你阿娘说,叫她找个大夫来,你阿娘有这门的钥匙!再迟些,薛让的血就要流光啦!” “可是……我阿娘说谷主夫人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来这里,我是偷偷跑来看你的。” “这有什么打紧!”千蔻张口便道,“你就推到柳儿身上,就说是她偷跑来看我,你是听她说的,你阿娘就不会骂你了!” 阿陶支支吾吾的,很是为难。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千蔻急得连连跳脚捶门,满口呼天喊地地催促,阿陶禁不住千蔻催哄,只得去了。 千蔻哄走了阿陶,忙回来看薛让。只这一转身的工夫,地上的血洼似乎又扩大不少。 血这样流,一定会死的啊!千蔻这般想着,又是害怕,又是无助,又是难过,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她登上板凳,慌里慌张地替薛让松绑。她想先把薛让的手松开,但那绳索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又坚硬,又结实,怎么也松解不开。 突然,薛让那苍白冰冷的手向前一捏,捉住了千蔻的手腕。他明明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但他指间的力气还是大得吓人。千蔻只觉半边身子一麻,嘴里“哎呀哎呀”叫着,歪倒在薛让身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千蔻怎么也不会想到。薛让突然低下头,咬进她颈项里! 008 异草宝籍 痛!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发生了什么? 千蔻忽然想起楚姨曾叮嘱她不要靠近薛让,她这才察觉那遍遍叮嘱实有深意,吓得尖声惊叫起来。她竭力想要挣扎,但被紧紧捉住脉门,她越挣越痛,根本使不出劲来。 小小的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力量差异竟悬殊至此,一句天上地下也不能比拟。她只能由着他处置,毫无反抗的余地! 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时,身后“砰”一声巨响,那防守重重的门被人大力撞开,一大片亮光透了进来。紧接着,千蔻觉身上一松,总算从薛让手中脱开。有人抱起她退到门边。 千蔻一眼望见来人那张熟悉的令她日思夜想的脸孔,一阵欣喜,一阵委屈,抱住他“呜呜”哭起来。这人便是千蔻天天盼夜夜盼的哥哥,薛谭。 薛谭将千蔻上下查看,看出她脸上和身上的血都不是她自己的,铁青的脸才稍许缓和。他将千蔻轻轻放到桌上,拿手帕掩在千蔻颈项的咬伤上,教千蔻自己捂住。 然后,他走向薛让。 千蔻紧张地看着,也不知哥哥会怎么做reads;[修仙]头疼每一天的少萌主。 但薛谭只是取出一枚药丸来塞在薛让口中,不一会儿,薛让身上的血渐渐止住。薛谭又取下腰间的水袋,喂他喝水。接触到水,他清醒了些,贪婪地喝着。他的脸色渐好转,眼神也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视线越过薛谭搜寻到千蔻的身影。 千蔻的手腕还痛得一动也不能动,颈项间的咬伤也令她僵直着脖子不敢妄动,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薛让。而薛让,则以一种他惯有的隐藏一切情感的淡漠神情回敬她。 薛谭走来,说道:“跟哥回家了。” “娘许我回家了吗?”千蔻可怜兮兮地问。 “不用管,哥带你回去。” “那他呢?”千蔻指指薛让。 “他还有两日刑罚,两日后自会放他出去。”薛谭说着,察觉出异样,问:“你把他身上的通魂木都拿了吗?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你放哪儿了?”他向千蔻伸出手。 千蔻吐吐舌头,从袖中把包着十五根金木通魂针的布包掏出来。她稍一犹豫,还是将布包放到了薛谭手中。 薛让看着,他二人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显得那么亲密无间。呵,真是亲疏有别。 薛谭拿着那十五根金木通魂针向他走去。 千蔻想起薛让受刑时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说道:“你看他都流了那么多血了,不如我们去跟娘说说,叫娘不要罚他了。” “你当娘会心软吗?”薛谭道,“罚与不罚其实全看他自己的选择。薛让,你知道我娘想要什么。” 薛让沉默不言。有些东西试过一次之后,就决不会想试第二次,比如这金木通魂针。但还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万简心手中,比如去往蛇蝠岛的地图。所幸,他在出谷时心有疑虑,将此图做了改动,本想倘若当真出谷,再将其复原。 然而,正如意料之中,又似意料之外,千蔻骗了他。 他一言不发。 “那我也帮不了你。”薛谭取出一卷手帕递到他面前。 原本薛让不会接受薛谭的任何东西,但这次例外。他的视线又一次投向惊讶、困惑而又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千蔻,然后,他将手帕咬进嘴里,闭上了眼。 一根,两根,三根……薛谭将金木通魂针一根一根钉进原来的位置。 千蔻失魂落魄地跟着薛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薛谭拿手巾用凉水浸了,仔细地替千蔻冷敷手腕上的淤青。 经过一年的时间,他变样了:他高了,身子骨却更显单薄了;原本偏女性化的柔美的脸庞因增添了几分英气而愈发好看了。 千蔻新奇地将他打量着。 薛谭取下千蔻脖子上的手帕,又替她清洗颈项间的咬伤。千蔻拿着镜子照,才发现这咬伤并不严重,只留下了一圈深深红红的齿印,仅三处破皮出血,甚至不会落下疤来。 薛让他不想伤我的,她想。 “为什么薛让会那样流血?”她问薛谭,“那些伤口明明都在结痂了,怎么会又流出血来呢?” “他中了一种毒,”薛谭告诉她,“那样流血是毒发了reads;我穿回来了。” “啊!那你给他吃的那个就是解药吗?他不会再毒发了吧?” “是的。”薛谭答。暂时不会,他在心里补充。 千蔻松一口气,又问:“那是什么毒?他怎么会中这么奇怪的毒?是谁害他中毒的?是……是娘吗?” 薛谭苦笑道:“我离开了这么久回来,你怎么对我不闻不问,一个劲问他呢?” “哼,”千蔻撅起嘴,“你还敢说。你要出谷这么久,怎么能不先告诉我呢,啊?” “还不是怕你不放我走。” “哼!你在外头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要这么久才能回来?你说!” “唉,你别这么气恼,”薛谭陪笑道,“瞧你把脸都气红了。这回是我不好,你掐我几下消消气罢。” 千蔻看他这般笑眼吟吟的,哪里下得去手掐他,犟嘴说:“一定要掐的,但我现在手疼,没劲。等过几天手好了才掐。” “只怕你要忘记。” “我就刻在这把桃木梳上,一杠就是一下,我天天拿它梳头,天天记着。” “刻在木头上好,”薛谭笑道,“木头脑袋记性还比你强些。” 千蔻“啊”一声叫唤,嚷:“你还骂我!”便往薛谭膝头上蹿,挠他胳肢窝。薛谭平时最怕痒,后仰而避,却一时用劲不当,望后倒了。两人“呜噜哈啦”叫着,连着凳子一起摔倒在地。 千蔻趴在薛谭身上,被这份刺激与滑稽逗得咯咯咯笑了个花枝乱颤。薛谭嘴里“啊哟”直叫,笑说:“这回恐怕当真把骨头断了!” 千蔻笑得手软,还去挠他痒痒,还在执法室里受苦的薛让突然就被忘到九霄云外。 夜晚,千蔻拿着枕头来到薛谭的屋子。她推开屋门,转到里间,见里头雾气氤氲,便知薛谭在洗澡。她将枕头丢到床上,坐在床沿等他。屋里的桌上点着一炳烛台,其下躺着一册翻开的书。书页泛黄,书边卷皱,这本书看似年岁颇久。 千蔻好奇心起,拿起书来看,只见古旧的封皮上写着“异草宝籍”四个字,翻开第一页,又见几行工楷书道:“世间惊奇花草在录者百样,吾桃花谷独占七成;然天下奇方异药,除长生不死者,吾薛族囊括无遗。特编此宝籍志之,以馈我薛族后辈。”夸傲之意溢于言表。 千蔻看了,暗吃一惊,心想:这本书想必是我们家那些怪药的秘笈,但我们薛家已经洗手不干这么多年,哥哥又找这本书来看做什么? 她略略一翻。书里记录着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画出详图,注有详解,亦写明生长在什么地方,应当如何培育,又有大量篇幅记载了不同花草能制成的药物。这些药物有救人的,也有害人的;有作用于人身的,亦有作用于人心的: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千蔻直看得瞠目结舌。 然而,奇怪的是,书中频频出现缺页、残页,本有一掌厚的书,倒有多半页数被扯去,只剩薄薄的一沓。 千蔻虽说年幼不谙世事,却也能察觉书中所载非同小可,不由得好生奇怪,心想:原来我们薛家的那些秘药这等繁复厉害,可爹爹为什么要罢停它们呢?这本书为什么又被撕去了这么多呢?是谁撕了?为什么要撕?被撕掉的那些又哪里去了?爹爹罢药是不是和这有关呢? 千蔻百思不得其解,将那宝籍胡乱翻看,忽然看到一门药,叫作“双鹄失和”,其下有一句批言:“血为引,亲作媒,融融双鹄,咕咕失和。” 009 南柯一梦 这名目却特别,不知是个什么怪药。千蔻正想往下看,薛谭披了衣裳从里间走出。刚洗了澡的他湿漉漉的,像经雨的花儿那样柔和而漂亮。 “蔻儿,”他一眼瞧见床上的枕头,“你带枕头来做什么?” “今天我要和你一起睡。” “不害臊,都多大了还和我睡?别人不得笑话?” “关别人什么事?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和你睡。” “小心娘知道。” 说起万简心,千蔻怕了,撅起了小嘴。她指指桌上的《异草宝籍》,问:“你看这个干什么?不是说爹爹不许我们再碰这些东西了吗?” “我谷外有个朋友生了病,我想看看这书上有没有治疗的方法。” 谷外的朋友是什么人?千蔻暗暗生出几分醋意来,问:“那你找到方法了吗?” 薛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是不是被撕了?”千蔻问,“这书为什么被撕去了这么多?被撕掉的那些都到哪里去了?都被毁了吗?” 薛谭摇着头不言语。他令人难以捉摸地浅浅笑着,将那本《异草宝籍》放进了底层的抽屉。他拿起千蔻的枕头,道:“走了,我送你回屋。” “我不!除非你背我!除非你等我睡着再走!” 千蔻一向心无挂碍入睡极快,被薛谭戏称为“沾枕着”。薛谭二话不说,提起千蔻放到背上,在千蔻的尖叫与嘻笑声中出了门。 日子总算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状态,千蔻将日前的惊吓淡忘,每日与薛谭、阿陶玩闹。阿陶喜欢轻身功夫,常央着薛谭教她,薛谭便教几手。千蔻最懒怠学这些,每当这时就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手腕上的伤渐渐好了,便想起薛让来,心里总会生出一种未得完满之感。 但她总也找不到理由去找他,毕竟,薛让受罚是她害的,而薛让在她手腕上留下的伤也令她好几天只能用左手吃饭、写字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千蔻梦见自己带粽子给薛让吃,醒来后大叫妙计,暗想:上次我给他带粽子时没带猪肉粽,许诺要带给他,如今我带了肉粽去,花言巧语,就说是履行诺言,看他如何。他若不肯收,就当我没去过;他若肯收,那就万事大吉了! 千蔻计较已定,心痒难耐,喜喜庆庆叫柳儿起来服侍自己梳洗,欢欢喜喜出门去找奶娘裹粽子。奶娘素来有求必应,千蔻得了粽子,躲开薛谭、阿陶,独自往凤仙山去。 临近山涧时,却见一女子在涧前徘徊。千蔻来找薛让时一向避人,急忙躲到一棵树后,探出脑袋观看。这女子披一袭火红披风,身段优柔,身姿婀娜,行动处如处子踏香毯,仙娥踩云霞,说不尽的如画美曼。 千蔻暗暗惊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走步路都能这么好看,可惜我只见过娘亲坐在她那把大木椅里的模样,不知娘亲走起路来是否也这般美。 这时,那女子转过身来,只见她三十上下岁模样,一对凤目,凝脂俏鼻,唇点风情,容貌竟颇与万简心神似。 千蔻猛可里想起来,暗惊:这不是万简情吗?她怎么在这里现身? 万简情是万简心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年薛谷主罢断药事,将众家花奴通通遣出山谷,万简情亦在发遣之列。众花奴谨遵薛谷主之命,不敢有耽,唯万简情不服发遣,逃进深山。谷人搜寻了整整七天,没能找到她的踪迹,都以为她在山里遭遇了不测reads;总裁快回书里去。 然而,薛谷主过世时,她突然出现在灵堂。那时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山谷淹没在一片哀雪之中,她突然闯入灵堂,披头散发,衣着单薄,凄切难言。 此后,没人再管制得了她,万简心亦对她放任不理,她就一直在庄子边沿的一个偏僻庭院里住了下去,也如万简心一般,极少露面。 此时,她为何在这里现身? 千蔻留意到她怀里捧着一个花盆,花盆里头种娇怯怯一支小苗儿。这小苗儿只长半尺多高,茎弱叶瘦,却已支着一个雄赴赴一寸长的花蕾,紧密密一层青衣将花蕾裹定,眼瞅着开放日远。 她捧着那怪花做什么?千蔻暗自奇怪,见她在涧前徘徊不去,不愿与她照面,绕到山涧的另一处去找薛让。 绕出一里多地,忽见薛让在山涧那头行走。多日不见,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千蔻赶上去,隔着山涧冲他招手。 薛让站住脚,与她遥遥相望。隔着深涧,隐约听着涧底的哗哗水声,千蔻才发现,见到薛让那修长而孤零的身形竟令她这般欣喜而又忧愁。 “好久没看见你啦!”她讪笑着,问,“你……你的牙还好么?” 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在笑,他问:“你来做什么?” 千蔻提提手中的粽子:“我给你带粽子啊,是无比美味的猪肉粽哦!你快跳过来。” “你不怕我像在执法室时那样伤到你吗?” “诶!你才不会!” “你对谁都这样无条件相信吗?” “呃?” “那你以后怕要因此受苦了。”薛让说着,提步接着往前走。 千蔻只得隔着山涧小跑着跟随,叫:“那你说,在执法室时你为什么要……哎呀!” 千蔻被绊一跤,几乎啃了一嘴泥,手中的粽子跌下山涧。她慌忙去挡,半个身子都伸出崖外,薛让跃过涧来,顺手将她捞起,放到了远离崖岸的地方。 “唉!粽子掉下去啦!”千蔻无限痛心地说。 “掉下去就算了,你……” “蔻儿!” 突然一声呼喊传来,薛让的话语嘎然而止。他回头望一眼,见薛谭正疾步而来,再不多说一个字,跃过山涧走了。 千蔻望望走远的薛让,再望望快步走来的薛谭,站在原地不动。 薛谭赶上来,问:“有没有受伤?” 千蔻摇摇头,道:“好好的怎么会受伤?” 薛谭不语,朝走远的薛让瞭望良久,拉着千蔻离开。 此后,薛谭便杜绝千蔻再与薛让往来。千蔻虽觉得没这个必要,但她从小爱听薛谭的话,被薛谭叮嘱几次,心里便自然而然地打消了去找薛让的念头。况且,薛让本也疏离她。 一日,千蔻和阿陶下了学堂一起去寻薛谭玩。千蔻知薛谭去了湖边钓鱼,领着阿陶去寻。一路牵着手,千蔻忽起异心,想:阿陶可烦人,老要缠着哥哥教她功夫,倒把我晾在一边。不如今日想个法子甩了她,我自个儿找哥哥去。 正心中计较,恰见着一棵大树,树冠里藏个鸟窝reads;快穿之狗腿逆袭记。千蔻灵机一动,说道:“阿陶,你瞧见那鸟窝没有?里面没准有刚孵出来的小鸟呢。只是太高了,掏不得。” “掏得,谭哥哥说我轻功有长进呢,掏得!” 千蔻见这般容易就把阿陶骗到,嘻嘻一笑。等阿陶爬了两三丈高,她便装模作样地说:“阿陶你留神着点儿,我先去哥哥那里给你吹牛,叫他奖赏你,你得手后可要快些拿来给他瞧!哈哈!”说完径自跑了。 千蔻在湖边寻着薛谭,见他持着鱼杆稳坐,有心吓跑他的鱼,大声叫:“我来啦!” 薛谭回过头来,笑道:“你可来了。” 千蔻往鱼篓里瞅,问:“钓到了么?” “本来多少还能钓到,现在你来了,就难了。” “你嫌我吵你钓鱼啦?” “你往湖边一站,大鱼小鱼都沉得没了影,哪个还敢咬一口鱼饵?” 千蔻当他夸自己沉鱼落雁,嘻笑入眼,双颊生晕,道:“待会儿钓上鱼来时,再看你怎么说。” “自然要说,好妹妹体恤我,收了狮吼功,鱼儿也就安心咬鱼饵了。” 千蔻一听,才知上了他的大当,冲上去就要挠他痒痒。薛谭连忙挡驾,问:“阿陶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千蔻张嘴便道:“她掏鸟窝呢,那鸟窝可高了,叫她别掏硬不听。” 薛谭丢下鱼杆:“不妥,你领我去瞧瞧。” “诶!”千蔻急忙改口,“说高也不是很高,不消瞧。” 说话间,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回音缭乱,惊起林鸟四飞。 “不好,我先去看看。”薛谭说着便循声而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千蔻忙也撒腿跑去,到那树底下时早已气喘吁吁,却不见薛谭和阿陶。她抬头往上望,似乎看到树上,那鸟窝的沿口,有个雏鸟的小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千蔻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经过阿陶家时听见屋里一片恸哭声。晚上,柳儿来送饭时说阿陶死了,说被“谭公子”送回来时就已经咽了气。千蔻也不敢说阿陶是和自己一起出去的,更不敢说掏鸟窝的事。 当天晚上,千蔻做了个梦,梦见阿陶躺在那棵大树下。她小小的身子安静地蜷曲着,没有流血,她的脸也和平时没有什么大不同,闭着眼,憨憨地半张着嘴,好像随时都会伸个懒腰醒过来。 千蔻在山里恍恍惚惚地行走,忽遇一片庭院,院门上挂一块木牌,上书“四时居”三个字。院内笑语莺莺,原来有四名女子:一个柳腰水步,醉眼晕颊,好生妩媚;一个圆脸杏眼,言笑嘻怡,十分活泼;一个劲装结束,长身琼立,英姿煞爽;还有一名黑衣女子,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至极,而容貌异常眼熟,可千蔻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四名女子旁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十岁上下模样,长得眉清目秀的,冲她做着有趣的鬼脸。 千蔻绕过庭院接着往前走,又遇一棵桃花老树,花开如云,落英缤纷,树下土地微隆,立块石碑——原来有一座墓。 千蔻近前察看,隐约见石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原来还是个合葬之墓。 她想看看那两个名字是谁,可多么奇怪!明明刻在那里,她却觉两眼昏冥,看不清晰。她使劲睁开眼睛,使劲凑近去看,终于看清其中一个名字,竟然是——“时千蔻”! 010 一朝声哑 千蔻大叫一声,受惊而起,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床头坐着一人,神色担忧,是薛谭。“做梦了?”他问。 千蔻惊魂稍定,朝窗外望望,问:“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怕你睡不安生,来看看你。” 千蔻知道,是指阿陶的死。 “那鸟窝可高了,叫她别掏硬不听。”这句话突然在她脑海里回响起来,她心虚地避开了薛谭的目光。 “怎么做梦了,”薛谭道,“你心里有什么不平安的,跟哥说说。” 千蔻心里想说:你天天大清早来看我,我就平安了。但她觉得这要求多少使薛谭受累,就忍住了,道:“能有什么不平安的,你去叫柳儿来,我要起床梳头哩。” 薛谭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起身去了。 此后,千蔻有意无意地避开所有与阿陶有关的话题,将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深埋在心底。没了阿陶,她变得形单影只,而谷里别的孩子一向怕她刁蛮,都不与她亲近。 所以当薛谭又要出谷时,她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舍。 但这次是万简心的命令。 地府岛的所在突然泄露,而生佛草将熟的消息亦被宣扬出来,转眼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 薛谭受万简心的派遣,往地府岛去了。 千蔻被留在谷中,百无聊赖,只得四处闲逛,不知不觉的,又走进凤仙山。当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了那条山涧前。那截树干仍如往常一般横架在山涧之上,好像一日又一日已等待多时。 千蔻心一横,攀上树干,竟顺利地爬了过去,终于又踏上久违的山涧另一头的土地。 虽然薛谭临走前曾一再叮嘱她不可再来找薛让,可她还是径直来到了薛让的屋子。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屋里一片冷冷清清,不见薛让身影。不用猜,薛让多半又在潭水边的桃树底下睡觉。千蔻不知那是一种修行,总是惊奇于薛让竟能在那么吵的瀑布边上酣睡reads;[综]平安京恋爱物语。 这时,朝阳的窗台上一株七色花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花被种在一个小花盆里,茎干瘦瘦矮矮的,顶上却支着一个足有手掌大的花朵。那花朵生有七片花瓣,倒有七种颜色,每个花瓣各有一个颜色,分别是紫靛青绿黄橙红。 千蔻认出来,这正是当日捧在万简情手中的那株花苗,只是当日的蓓蕾这时已经开了。 这么看来,那日万简情出现在凤仙山,就是来给薛让送这花的。她给薛让送这花做什么?薛让又养着它做什么? 千蔻暗暗奇怪,见那花可人,觑准紫色的那片花瓣捻了一把,谁知这花娇嫩得出奇,只轻轻一捻,花瓣便烂了,紫色的汁液留在了指尖。 千蔻大惊,暗自叫苦:晦气晦气!怎的这样一下就坏了?之前我害薛让受罚,现在又一来他的屋子就把他的花给弄坏了,也不知他会不会骂我! 有言道溜之大吉,千蔻急忙夺门而出,却恰赶上薛让回来,俩人撞个满怀。千蔻磕痛了嘴唇,以手捂嘴,骂:“你走路怎的也不看着点!” 正骂着,忽觉唇齿间香甜四溢。 那时已是初夏,一个明媚而奇诡的时刻。那时刻,薛让站在门外,正要进门,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在千蔻肩头;千蔻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正欲出门,两手按住磕疼的嘴唇。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千蔻常常想起这一幕,这一幕她和薛让像两个被同一个噩运选中的人一样依偎在一起。千蔻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总觉得当时还有第三人在场,那第三人他和她都没能看见。那是一个天差或是一个鬼使,手里多半还拿着一道敕令,那道敕令早已安排好了两个转折。 他和她则依偎在一起,一同接了那条敕令,步入了各自的转折。 一个天差或是一个鬼使,持着一道莫测高深的敕令。千蔻是信鬼神的。 就在那香甜四溢的瞬间,千蔻忽觉火烧火燎的刺痛在喉口迸发,并迅速蔓延全身,她以为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 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不知所措,极度恐惧,她用力抓自己,想要早点弄死自己…… 千蔻醒转时已是三天之后,她已不能说话,当真成了一个小哑巴,原来那七色花竟是剧毒之物。除此之外,倒无别的损伤。 而薛让,已被逐出山谷。 当她从柳儿嘴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听到一个念头在自己脑海里打架般撞来撞去,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他终于出谷去了,他不跟我道别就走了! 三个月后,薛谭回来,看千蔻的眼神便似乎有所异样,他将千蔻搂进怀里,只字不提地府岛的事。 之后,真是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千蔻本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爱一吐为快,突然作了哑巴,完全不能适应。她的嘴哑了,她的心却变得片刻也安宁不得,时常急躁得她大发脾气,房里总是隔三岔五就被摔得乱七八糟。 薛谭常戏说:“我这一点就着的妹妹,真是越来越厉害,现在不用点也会着了。”他从谷外请了位古先生教千蔻琴萧书画,千蔻寄情于此,才慢慢地习惯成为一个任何时候都缄口不言的人。 转眼五年过去,千蔻长十二作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虽不能说话,却愈突显出她如花似玉的纯美容颜。 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允许出谷,却没想到,她突然就要离开这生活了十七年的桃花幽谷。 011 幽幽诡问 隆冬,元宵佳节,谷里白雪皑皑。 晚上,千蔻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正打算就寝,柳儿突然推门闯进来。 一股寒风瞬间蹿进屋来,吹得烛火扑扑抖动,千蔻打个寒噤,嗔怨地瞪柳儿一眼。 “小姐,”柳儿神色惊慌,“夫人……夫人叫你过去。” 这大晚上的,突然叫我过去做什么?千蔻蹙起秀眉,疑问地望着柳儿。柳儿却以一种震惊而陌生的眼神回望着她,好像突然不认识她了似的。千蔻莫名其妙,取出一件披风披在肩上,踏着路上积雪而去。 正是元宵好佳节,一路上灯笼高结,千蔻慢吞吞地到了谷主夫人屋外。大门敞开着,她径自进去,转进里屋,就见谷主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屋子当中。 她照例施了一礼,垂手而立。 谷主夫人盈盈笑道:“蔻儿走近些,娘好好看看你。” 千蔻依言走近两步,低了低头。谷主夫人又道:“再走近些。” 千蔻又走近两步,谷主夫人却道:“再近些,到娘跟前来。” 娘今日说话怎的这般不利落?千蔻暗暗犯疑,依言走到谷主夫人跟前。谷主夫人道:“蔻儿,娘今天这么晚还找你,是有句话想要问问你。” 千蔻垂了垂头,心里想:什么话急着要现在问,明天问不得?问句话又何必站这么近?自打经历了五年前那种通身烧灼的剧痛,她对谷主夫人的恐惧就减少了许多,此时她见谷主夫人柔声细语的,更是轻狂起来,面上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谷主夫人道:“娘是想问问蔻儿,娘若遇害,蔻儿会替娘报仇吗?” 千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娘亲说这种丧气话,心中惊异,但也没有多想,胡乱点了个头。 谷主夫人满意地一笑,摆摆手,忽道:“去罢。” 千蔻好生意外,不由得一愣,满腹狐疑地瞥谷主夫人一眼,又偷眼将房间一番扫视,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但不对头在哪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她向来不愿在谷主夫人房里多耽,既已教她走了,她又哪有耽搁的道理?施一礼,退了出去。 一出门,才见夜空中已飘起零星小雪。在灯笼的光辉中,片片雪花悠悠飘洒,使这雪白的山谷,使她连年来浮躁的心灵忽得片刻静谧之感reads;相依为婚。 她紧一紧身上的披风,缓缓走在回去的路上,雪地在她脚下沙沙细响。 这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立在她的身前。千蔻被吓一跳,旋即喜上心头,还以为是自己的哥哥突然出现,却才嘻笑入眼,蜜窝上颊,又蓦地里敛了笑意。 只见眼前这人较薛谭高些,身形也健硕些,而且他站立在她面前的姿态,缺少一种迎合的暖意,反而有一种拒却的意味。 千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薛让。他回来了。 刹那间,她的心中仿佛筝鼓齐鸣,噌噌咚咚的,一半惊讶而慌张,一半期盼而欣喜。久别重逢,对她这样一个久困于深谷中的人来说,几乎是件难以企及的事了。 她仰了仰脸,示意自己认得他。 她隐约记起薛让五年前的模样,他变了许多:他变高大了,变威武了,他身体里蕴藏的力量简直如有形的东西一般突显出来,直使人心生敬畏;他的脸却消瘦了些,轮廓变得硬朗,五官更显坚毅;他的眼神本如仙子般深情而漂亮,如今已变得如神明般凌厉;他的头发也不再扎起,而是凌散地飘落在耳畔。 ——看这模样,他似乎比五年前更不好亲近了。 千蔻留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包袱底下有水一滴一滴滴到地上。他在哪儿捞了条鱼,她想,这鱼个头真不小! 薛让默默地也将千蔻一番打量。千蔻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变化——她已由当年那个娇小的刁女娃长身玉成,长作了一个清丽可人的亭亭少女。她又觉得意,又觉甜蜜,愈发底气十足地仰高了脸,几乎是在炫耀地问:“你可还认得我?”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回,薛让开口道:“还认得我吗?” 他的声音已丝毫没有千蔻印象中的样子,低沉而浑厚——他简直已经变了一个人。 千蔻点点头。 这时,一样物品从他袖口中掉了出来,落在雪地里。千蔻一眼瞧见,正打算提醒他,他却忽地拔地而起,施展轻身走了。 千蔻无法出声制止,只得眼瞅着他离开。她拾起那物品,擦去雪水,原来是两枚一模一样的玉坠。这两枚玉坠通体黑色,晶莹剔透的,如尾指一般大小,似犀角一般形状,表面光洁,并无任何雕饰,一端钻着一个小孔。一根黑绳将两枚玉坠系在了一起。 千蔻好奇地打量着,这两枚小小玉坠上仿佛隐藏着薛让这五年来的经历。忽然薛让脚印旁的五六滴血水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来方才薛让挡住了灯光,千蔻没看真切,只当包袱里滴下来的是水,现在看得明白,却见分明是血。 那条大鱼原来不是捞到的,千蔻心想,多半是拿木梢子戳中的,不然怎么会流血? 她禁不住心中欢喜,一路打量着那两枚玉坠,径直去了薛谭处。薛谭屋里亮着灯,她收好玉坠,推门而入。薛谭就在屋里,大柯小栀在侧。大柯小栀是三年前薛谭从谷外带来的一对少年少女。 大柯生就一副结实身板,浓眉大眼,拳脚功夫着实不错;小栀则是五短身材,娇小伶俐,惯能安排日常事宜。 薛谭见千蔻撞门而入,笑问:“这时候,妹妹入我门来有何贵干?” 千蔻刚要喜滋滋地告诉他遇到薛让的事,忽转念思忖:当初薛让被逐,没听说宽了年限,他怎的回来了?莫不是偷偷回来的?若当真如此,还是别告诉哥哥为妙,免得走露风声。她正想另找借口,又想:若无守道司指引,薛让如何找得到进谷的路径?他此番回谷必定得了娘的允许。遂将见到薛让的事告知,宣泄心中喜悦。 “什么?”薛谭得知后却神色大变,“他在谷里?” 千蔻吃一惊,不敢作答reads;年龄差美学。 薛谭绰起墙上所悬宝剑,教:“大柯小栀,你们在这里陪着小姐,一步也别离开。”说着就出了门,投身于雪夜中。 千蔻见状,懊恼不已,暗悔:难道薛让当真是暗中进谷?这下可好,又教我给走露了消息! 没想到,薛谭很快就回来了。就这一会儿工夫,他似已精疲力竭,摆了摆手教大柯小栀退去。千蔻看他面色不善,眼神闪烁,又是担心又是疑惑。 “他走了。”薛谭道,“他……”他欲言又止,顿了顿,终道:“明天再说罢。很晚了,我送你回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 千蔻听说薛让又走了,好生失望,心里却也并未全信。她见薛谭精神不济,虽有满心疑惑,却不忍多问,心想明天再说也是一样,遂依言回屋。 第二天,千蔻早早醒来,却觉房里空落落的有些古怪,略一打量,才发现梁子上的紫色帐子拆了。 是谁趁我睡着把那帐子拆了?她暗自奇怪,好好的拆它作甚?欲穿衣时,又找不见昨晚备好的衣裳,她本是准备去凤仙山里找找薛让,把件桃红色的裙子找了出来,明明挂在床脚,如今却已不知去向。 千蔻正自恼怒,薛谭恰走进屋来,竟是一身重孝打扮。他一把揽千蔻入怀,说道:“是哥昨晚没有说出实情,薛让这次回来,是寻仇来的。昨晚娘已遭他毒手了。” 千蔻闻言,心头大震,当场呆愣住。薛谭帮她穿上孝服,又说:“他害了娘,在墙上留了名,还……他斩了娘的首级。首级哪儿也找不见,想是他带走了。” 千蔻忽然想起薛让提着的包裹,还有雪地上留下的血迹。原来那不是什么大鱼,正是娘亲的头颅!还滴血呢!它当时是闭着眼?是睁着眼? 千蔻想起那一幕幕,又是震惊,又是害怕,难受得直犯恶心。薛谭忙又将她拥住,说:“对不起,蔻儿,哥想了一夜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千蔻随着薛谭到了灵堂。堂内堂外白花花地跪满了人,恸哭声直欲要惊动天神鬼怪一般。千蔻好生诧异,心想:平日娘只是坐在她那把木椅子里,从不露面,没想到临到头大家竟哭得这般尽心。 她被带到灵前,不敢往棺木里看,薛谭低声说:“别怕,整整齐齐的,头也已经续上了。” 千蔻这才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果见谷主夫人穿戴齐整,头颅确已续上。那头颅看似木块雕成,细细地上了颜色,倒也面目如生,但毕竟不能与真的相比。千蔻暗自惆怅,想:娘生得貌若天仙,谁知死时却用块木疙瘩做脸。 千蔻随着薛谭跪在灵前,又在心中思量:昨晚哥哥一听说薛让回来,想必就猜到他是寻仇来的,这才着急,独我那般天真,还当他是走亲戚来的,真是蠢到家了。她暗自懊悔着,忽又突发奇想,暗想:昨晚我若是在娘房里多待一时,或者薛让早到一刻,我俩岂不是要打个照面?如果真的那样,不知他会不会看我的情面放过娘。 千蔻这般揣测着,忽然想起一事,顿时毛骨悚然。 昨晚娘特地召见我,就是为了那一句问话啊! “蔻儿,娘若遇害,你会替娘报仇吗?”她这般幽幽问着,唇红齿白的。 千蔻越想越惊,渐觉身上潮闷,已泌出了冷汗,暗想:娘若不是早知自己将遇害,怎会那样问我?那时候她必然早已在薛让的掌控之下。她那样问我时,薛让一定就在她房里,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一定……一定还瞧见我点了头! 012 双鹄失和 夜里,千蔻辗转难眠,她取出薛让遗下的那两枚玉坠,放在手心里轻轻揉搓,两枚玉坠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草香味。它们并不是普通的玉石。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惆怅。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梳洗已毕,用过早饭,柳儿说道:“小姐,少谷主教我给你带句话,说等小姐用了早饭,才能说给小姐听。” 千蔻嗤之以鼻,暗自好笑:又是什么花样? “少谷主他……昨晚连夜出谷去了。” 千蔻闻言,霎时间是又惊又气,取纸笔写了问道:“为何出谷?何时回来?” 柳儿取出一片纸笺来:“少谷主留了一个字条给你。” 千蔻展开纸笺来看,只见两行字:“杀母血仇,不共戴天;母首不回,难慰九泉。” 字脚间隐隐透出一股暴戾之态。 千蔻暗吃一惊,自觉被打了一记响亮的巴掌,薛谭的这两句话好像故意要提醒她什么似的。她这才隐约感觉到,万简心虽已死,但对她的影响并没有结束,她仍被牢牢地钳锢住。 哥哥出谷是为了追回娘亲的首级,她想,是为了找薛让报仇!哥哥这般文弱,岂是薛让的对手? 这时,大柯小栀忽然双双出现在门外,齐声道:“蔻小姐安好。” 千蔻大喜过望,只当薛谭还在谷里,却听小栀接着说道:“蔻小姐,公子留我们在谷里处理一些事务,等处理完毕,我俩会出谷与公子会合。公子临走前曾说,小姐若想出谷寻他,就与我两个同行。” 出谷?千蔻微微一愣,她已有多少个年头不曾出谷!自从不会说话,她也对谷外的世界失却了热忱,生怕丢人现眼。 “蔻小姐慢慢思量便是,”小栀又道,“我俩出谷前再来小姐跟前听令。”说完两人离去。 千蔻陷入焦灼。她怎能独自躲在谷里,万一哥哥受到伤害怎么办?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她得和他在一起。可出谷之后她又该怎么做呢?难道帮着哥哥伤害薛让吗? 她烦恼不已,从抽屉里取出那对玉坠来出神地望着,心里说:薛让,你怎能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如此坦然地出现在我眼前?现在,你教我怎么办呢? 柳儿凑过来嗅了嗅,问:“小姐,这对玉好奇怪,怎么有股花草香气?难道是花草做的?你从哪儿得的?” 柳儿这一句话将千蔻点醒,她立刻想到:这对玉莫非与我们薛家的那些奇花奇草有关?她将柳儿一推,即起身去往薛谭的屋子,径直走到里屋,打开了柜子最底层的抽屉。 那本古旧的《异草宝籍》仍在原来的地方,千蔻打开研读,想寻找有关那对香玉的信息。书中开篇的那一段话再次使她心生景仰:“世间惊奇花草在录者百样,吾桃花谷独占七成;然天下奇方异药,除长生不死者,吾薛族囊括无遗。特编此宝籍志之,以馈我薛族后辈。”何等夸耀! 她翻到正文,一页一页细细查看,突然,书中一株七色花的图像映入她的眼帘,这正是害她中毒失声的那株七色花,只见页头上写着五个字道“七锦七摧兰”。 千蔻心中一凛,仔细看下去: “七锦七摧兰:花开七色,红橙黄绿蓝靛紫,每色花瓣可封人身一大经脉reads;倾永世酌墨。故中红色花瓣之毒者,右臂即颓;橙则左臂颓;黄则右腿颓;绿则左腿颓;蓝则失明;靛则失聪;紫则失声。七年之后可以原色花瓣解毒,打开被封经脉。七年之内中双色毒者即死。此物药效极强且快,慎重处之。” 千蔻读罢,惊怵万分,暗想:原来如此,难怪哥哥说七年后可以再用紫色花瓣替我解毒,但他可没说这东西竟这般凶险!当初若被我碰坏了别的花瓣,我岂不是要做瘸子瞎子?若更倒霉,捏了两片花瓣,现在不早死翘翘了?我不过做了回哑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薛让为什么要在屋里养这种东西? 她不由得又是后怕,又是侥幸。 书页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写道:“若得巧妙应用,此物尚有通经络、续断肢之功效。”哈?千蔻匪夷所思,断了胳膊腿儿难道还能用这毒花续接?那也太异想天开了! 她从底层抽屉里找出一枚小小瓷瓶,轻轻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枚完整的紫色花瓣,她忙又盖上,依旧放进抽屉里。这是薛谭替她准备的解药,薛谭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满七年之期之后方可服用。 不过,千蔻打个寒噤,就算过了七年之期,她也未必敢服用——那种烧灼的剧痛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甚至不敢收下这既是解药又是毒药的花瓣,所以一直存放在薛谭房里。 抽屉里还有一个红色的小方盒,千蔻好奇心想,打开来看。不看便罢,这一看,实实的吓了一跳,撒手便将盒子扔到了地上。原来盒子里装的,正是当年那支害她中毒失声的七锦七摧兰。 经过这么多年,这支七锦七摧兰虽已干瘪,却仍色彩艳丽。其中紫色的花瓣已经缺损,是当年千蔻捏坏的,除此之外,黄色的花瓣却也没了,像是被人齐根剪去。千蔻好生疑惑:这黄色花瓣哪去了? 她不敢去碰那残花,又怕大柯小栀误触中毒,留个字条丢在残花旁,便抱着那本《异草宝籍》回自己屋子去了。 回到房内,千蔻一页页接着看下去,被那些前所未闻、光怪陆离的奇花怪草惊得瞠目结舌。其中有一门怪草叫作天香睡蔓,书中写道: “天香睡蔓:爬藤植物,花白色无嗅,其茎叶带香而催人昏迷。中毒者若身不离其香,则昏睡至死;若身离其香,三个时辰后可醒。醒转后即对昏迷之前诸事懵懂难忆。嚼其花,可克其毒。” 千蔻想起五年前的事来,心想:当年我摔坏了腿,在薛让那儿住了几天时光,薛让帮我编故事,说我是滚倒在一条沟里,被一种草给迷昏了。指的一定就是这天香睡蔓。但没想到,这故事虽有眉有目,有根有据的,还是教娘给识破了。 千蔻回想起往事,不由得感伤起来,又想:当年薛让待我实在不赖,我很感激他,但他若会伤害哥哥,没奈何,我只得帮着哥哥。 她叹息一回,继续往下看,翻过一页,忽见页头上写着四个字“双鹄失和”,旁边有一段批言:“血为引,亲作媒,融融双鹄,咕咕失和。” 这名字古怪,不知又是个什么怪东西。 看时,见写道: “双鹄失和:又名噬亲草,服食者身无异样,需服下活人鲜血作引,方显其毒。中毒者平日无恙,然若皮肉损伤,以致失血,则毒发。毒发时极嗜作引都鲜血,如蛭嗜血。十二个时辰后,若仍不得解毒,则筋骨溃腐,全身新伤旧痕迸裂出血,血不能止,终因肉身过损致死。” 千蔻看罢,魂飘神摇。“活人鲜血作引”、“如蛭嗜血”、“全身新伤旧痕迸裂”、“血不能止”,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勾勒出五年前她与薛让一同关在执法室时的场景。薛让身上十五个创口无法阻遏地不断地淌出鲜血的模样似乎又在眼前。 013 真情毕露 千蔻如着了当头一棒,全身血液都奔涌起来,脑中恍惚,心中凛然,只觉时至今日方才云消雾散炳然醒悟。 她接着看下去,后面写着: “此毒有三般解药。第一般是作引者鲜血,若用此法解毒,中毒者与作引者两者只存其一,夫妻亲友亦反目成仇,是以此毒名为双鹄失和。第二般是化毒丹,药效可维系一月,药效过后若再次失血仍将毒发,再次使用则药效全无,并非长久之法。第三般乃玉灵犀,按照解方处理,中毒者与作引者方可同活。” 后面有化毒丹的配方,再往后翻时,却见残缺了一页,原来那玉灵犀的解方也被撕去reads;年龄差美学。 门“吱呀”一声开了,柳儿拿着鸡毛掸子走进来,将屋子的各个角落掸一遍灰尘。她见千蔻捧着书,遂不出声,将一个手炉摆到千蔻手边,打点齐整,又出门去了,屋外犹传来她收拾整理的声响。 千蔻不知不觉间已沁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小时候,娘给了我一个首饰盒,里面放着五道指令,前三道要我放血给薛让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想来,薛让一定早就中了这双鹄失和的毒,娘是要以我作引,激发他体内的毒。薛让必然知情,因而一开始不肯喝,但我第三次找他的时候他却喝了。可怜我向日只当他待我还不错,却不知他竟这般爱护于我。娘倒看得明白,料定他禁不住我三次相求。娘既设计教薛让喝了我的血,又教我骗他出谷,可她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呢? 千蔻苦忆往事,苦苦思索,忽地灵光一闪,暗叫:羊皮地图!一定是为了那幅羊皮地图,那地图娘一定是从薛让身上得来! 那羊皮地图就是去往蛇蝠岛的航海图。多少年来,万简心处心积虑也没能从薛让身上得到此图,直到那一天,千蔻意外接近薛让。 她料想薛让倘若出谷必会把此图带在身上,因而设下连环计,先迫薛让激发体内双鹄失和的毒素,再骗他走进出谷之道。当时薛让已在岌岌可危的境地,在谷里已无立足之地,诱他出谷并非难事。倘若此计不成,就要千蔻伤他皮肉,甚至选好了顺手的兵刃,意在害薛让毒发,逼他拿地图换取解药。 时至今日,千蔻方才明白当年那五个指令的用意。她脸上汗毛根根竖起,暗想:没想到娘城府这般深,料事这般神,薛让哪里是她的对手!不过,若不是我一味怕她,一味听她吩咐,蒙骗了薛让,薛让又岂能受她的迫害?说到底,是我帮着娘害了薛让,导致薛让最终因私自出谷而受罚,失血毒发。他这才……这才会咬我,原来是要喝我的血! 千蔻取出镜子照看,想要找出当年薛让留下的咬痕。但当时的伤口本就极浅,又经过五年的时间,那咬痕早已完全褪去,连个印子也没留下。 她颓然放下镜子,想:他若真想用我的血解毒,有的是机会,我哪能活到现在?他咬我是因为难耐鲜血引诱,并非真想用我的血解毒。幸亏哥哥及时回来,不然我和他真得死掉一个!而娘明知我是他的解药,还要将我与他关到一处,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千蔻好生伤心委屈,暗想:薛让与我虽有兄妹之名,其实相处不过一年,也肯这样待我;娘是我娘亲,却歹毒至此,想着法儿地利用我。薛让闯谷那天,她特地将我叫到跟前问了那样一句话,就是想教薛让瞧瞧我会怎么答,而我竟当真在他眼底下点了头。唉!也不知他当时躲在哪里,眼里怎样看我,心里怎样感想。——娘临死也不忘再利用我一回,想来我决不是她亲生的。 千蔻又怒又伤,无可宣泄,只得以此自我安慰,忽瞥见镜中自己的脸——已愈来愈与万简心相像了。若非亲生母女,怎会长得这般相像? 她刹那间怒火冲天,抓起镜子掷出窗外,暗骂:还要我报仇,她待我如何?薛让又待我如何?却教我报仇! 她心里大骂,眼中滴泪,心想:没想到薛让肯如此舍已为我。他不忍我几次放血,不惜激发自己体内的毒;他宁肯自己失血而死也不肯伤我性命。他在谷里孤苦无依,却肯这般真心待我,而我却昏昧不觉。上次难得与他相见,我却不曾友善相待,如果能再次见到他,我一定要…… 突然,薛谭留给她的那句话映入她的脑海:“杀母血仇,不共戴天;母首不回,难慰九泉。” 不管薛让对她是好是坏,他杀她生母,斩其首级的恶行已不能被抹灭。下次相见,难道她还能对他和颜相向?她的哥哥会怎样看她怎样想她?她能对此不管不顾吗? 薛让,薛让,她在心里呢喃,你怎么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014 往事疑云 她愁郁无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干脆抛诸脑后,暂不理会,接着翻看那本残缺的《异草宝籍》,不多时将各种花草翻完,但并未找到与薛让遗下的那对香玉有关的信息。 此籍开篇说有百种奇花异草,而薛族占其七成,但书里只剩了三十四种,其他的全部被撕去。前面三十三种都有非常详尽的解说与拓展,最后一种却只短短数十字,道: “生佛草:地府岛之宝,天下奇草之最,百年一结果,其果实坚硬如石reads;太监的职业素养。得其一枚,便可保百毒不侵,百害不近,益气护体,永年长寿;若得两枚,则怡神养性,伤病自愈,皮开肉绽亦也鲜血不流。此物非我薛族之物。”也没画出图形。 要是有人得到了三枚它的果实,那会怎样?千蔻心想,这书里怎么不说?莫非不曾有人得到过? 她继续往下翻,发现后面是一段字迹截然不同的文字,郑重地写着:“长生不死、返老还童,此二者有违天意,吾薛族后辈不得探究,否则,必遭天遣。” 再翻过一页,又见一行不同的字,写道:“祛痕还肌、驻颜之术、化弱为强,此类药物逆天而行,须浅尝辄止,不可深究,恐出妖孽。” 后面几页零零碎碎地记着一些警告之言。 再翻过去,这一页上只有寥寥六个字,而字迹又有所不同:“炼药者,药炼之。” 千蔻不解其意,却莫名地感到一股阴寒从背脊里升起来,令她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薛小姐,我家主人前来拜访。” 千蔻暗奇,将《异草宝籍》收好,出门去看,只见是个仆从打扮的年轻女子,看着面生。女子向院子里一指,说:“那便是我家主人,拜访薛小姐。”院子的树下站着两名女子,为首的那个披一件黑色披风。 千蔻登时认出来,心下惊异:那是万简情啊,从来不打交道的人,今日突然上我门来,有何勾当? 她略一犹豫,将万简情引进屋。万简情将千蔻上下打量,说:“蔻儿真是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 千蔻自然不言语,等着她自行道明来意。 “你认得我吗,蔻儿?”她问。 千蔻点点头。 “你没想到我会来罢。”她说,“我来这里,一来是要在姐姐灵前磕几个头,二来是有几句话和蔻儿说。” 千蔻肚里道:你我各自度日,从来无瓜葛的人,能有什么话和我说? “我听说,”万简情接着道,“姐姐是薛让所杀,连头颅也被他带走。我还听说,薛谭昨夜连夜出谷去了。我怕他与薛让二人手足相残,因而来找你。” 千蔻心中一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不想看到薛谭薛让手足相残,立时对这万简情有了几分好感。 “你恨薛让吗?”万简情直言相问。 千蔻踌躇不答。 “就算你恨他,听了我告诉你的事情之后,你也就不会再恨了。”万简情坐了下来,说道,“我刚去了姐姐的房间,看到薛让在墙上留了字。你有去看过吗?” 千蔻也听薛谭说薛让留了字,但并不知他留了些什么,摇摇头。 万简情取过桌上的纸笔。自从千蔻不会说话,她的房里就时刻备着纸笔,所以万简情随手便能取得。她写下十六个字: “昔年薛让,旧地重游;赦尔全谷,仅取此头。” 千蔻看了,暗暗失惊。她也知薛让不会留些好话,但万万没想到留的是这种字眼,心道:好狂妄的口气!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杀光全谷的人不成?如今谷人的头颅还好好地坐在脖子上,算他赦免的不成?他……他竟仇视整个山谷吗? 薛让本是一个令她很难理解的人,而现在,他似乎变得愈发令她无法想象了reads;小地主(美食)。 万简情望望千蔻神色,说道:“你若知道,就算杀光全谷的人,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就不会觉得他狂了。反而会想,谷人是否曾得罪了他?我就想起当年,他的母亲叶苏苏离开山谷时的事情。” 那是谷里人尽皆知的往事。 “蔻儿你也知道,”万简情接着说,“你爹另有一位夫人,就是薛让的娘亲,蛇蝠岛的叶苏苏。姐姐和叶苏苏二人同侍一夫,本应一同为你爹分忧才是,她二人却勾心斗角,貌合神离,因而你爹立下嘱咐,如果他不幸早逝,她二人不能同在谷里居住,叶苏苏必须离开桃花谷。毕竟叶苏苏在谷外尚有家业,不像姐姐自小在谷里生长。 ”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爹英年早逝。那时叶苏苏即将临盆,并未立刻离开山谷。你爹过世后不久,她就诞下了一个女婴。也不知是天数巧合,还是儿孙报应,那女婴气若游丝,全身青紫,眼看是不活了。这个时候,谷里有个殷礼默上吊死了,留下一封血书,自认与叶苏苏有染,指那女婴是他骨肉,说道祸及儿女,惨愧难当,因而寻死。 “就为这一封血书谷里大起风波。姐姐将殷礼默挫骨扬灰,指叶苏苏与其私通。叶苏苏矢口否认,只说是受人诬陷。但殷礼默已经自裁,又有那血书留下,谷人哪里肯信叶苏苏的说话?叶苏苏不似姐姐,——姐姐自小在谷里生长,以往替薛家掌管一类花草,后又替你爹管理谷中事务,谷人都服她。而叶苏苏是从谷外来,在谷里无倚无靠,谁肯替她说句话? ”那年薛让只有七八岁,姐姐借口叶苏苏行为不检,不配抚养薛家的骨血,硬要把薛让留在谷里。叶苏苏怎肯把亲生儿子留在一个素有仇怨的女人身边?无奈被姐姐占尽上风,最终也没能带走薛让。可怜薛让小小年纪,就和亲娘生生分离了。“说着,万简情轻叹一声。 叶苏苏离开山谷时千蔻只有两三岁,但对于殷礼默自缢、血书认罪、叶苏苏被逐这些事她自小就听说过。父亲的那些嘱咐,她也有所耳闻,知道叶苏苏本当体体面面地离开山谷,只因丑事曝光,才落泊遭逐。 小的时候她只将这些事当作个过时的笑话来听,如今听万简情这一提,再想到谷里现今的境况,方才知道此事决不是笑话这样简单。 她寻思:不知叶苏苏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是个爱记恨的,这就是个无穷之恨,或许薛让回谷寻仇就是受了她的指使也未为可知。听万简情的口吻,当年母子分离想必情状极惨,那时薛让已有七八来岁,应该已经记事,谷里人又因为他娘的事都轻视他,根本不把他当薛家骨肉看,他们既要这么对他,当初还不如教他娘把他带走呢。糟!说起来,谷里人确实亏待了薛让,难怪他会仇视我们山谷! 千蔻这般想着,心里一阵阵地直发寒。 万简情问:”你还恨他吗?“ 千蔻瞥瞥她,悚然不答。 万简情接着说:”十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事。那个时候,你爹还不曾放弃炼药,万、时、丹、柳四家花奴也都还在谷中。有一次,薛让和薛谭突然一同失踪,谷里的人找了三天三夜,最终是柳百花在耗荒山的一个深坑找到了他们。 “那年薛让刚七岁,薛谭只有六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如何走到耗荒山。柳百花将他们从深坑中救出,却又遇到狼群,薛谭被伤得极重,而柳百花的一只手掌没了。” 千蔻听得耳熟,蓦地醒悟,想:哥哥背后的疤就是那时留下,原来当时薛让也在场!以前薛让一听我提起这事,他就变脸呢! ------题外话------ 这几天作者的解释强迫症犯了,不解释不舒服斯基,亲们随意感受下。 同时抛出几个疑团,其中尚有隐情,以后再解释! 015 蛇蝠地府 “柳百花的断掌,”万简情接着说,“从断端来看像是被利器割断,但她坚持说是被狼咬断,这事就成了个谜。而薛让、薛谭二人落入的深坑里长满噬亲草,在被困的三天,他二人没有食物,只能以噬亲草充饥,所以,从那天起,他们的体内就有了噬亲草的毒素。此事,蔻儿恐怕不知。” 所谓噬亲草,就是双鹄失和。千蔻只知薛让中毒,却没想到薛谭的体内竟也有此毒素,万分惊诧,想:原来薛让最初是这样中毒,而哥哥竟也一同中了这种毒,可爹爹当初为何不替他们解毒? 千蔻写下疑问。万简情稍显讶异,道:“原来蔻儿早知噬亲草的事情。你爹当然也想替他兄弟二人解毒,根除此毒有两种方法,一是牺牲一人做为药引,二是以玉灵犀解毒。 “你爹是个心善的人,不愿以第一种方法替兄弟二人解毒。但玉灵犀的解法,你爹说代价极大,也不能轻易尝试。又因这毒若无人血激发,不会造成危害,因而你爹并不曾替他俩解毒。但你爹担心知情的人会对兄弟二人不利,因而要我们许诺决不将此事泄露,更不会以人血害他们中毒。 “这几个知情人就是姐姐、叶苏苏、柳百花和我。你爹担心玉灵犀将来不管传到薛让还是薛谭手中都有失偏颇,因而……他因而将玉灵犀交给我保管。”说着,她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满是苦涩。 千蔻想起《异草宝籍》上玉灵犀的解方已被扯去,心想:莫非就是爹爹在那时撕去?那究竟是何解法,使爹爹要这样做?遂写问:“是何解法?” 万简情摇了摇头:“我并不知。” 千蔻好生失望,心想:这双鹄失和可真不中用,婆婆妈妈的,还要喝了人血才起效,还要失血才会毒发,解法又那般复杂,反而害了哥哥和薛让,真是百无一用。 她暗自诋毁着自家药物,兀然不知这双鹄失和最毒的地方,恰在于中毒之人不会立即毒发,只在受伤失血这种暂可避免可又在所难免的事发生之后。中毒者与作引者必然互加提防,亲密不再。又因亲疏有别,终将导致两个家族相互猜忌,乃至反目成仇。这毒药因而有“双鹄失和”之名,堪称是件离间世人的法宝。 万简情继续说:“五年前,薛让突然来找我,向我索要玉灵犀,我才知道姐姐已设计使他喝下了生人鲜血。蔻儿既知道噬亲草的事,想必也知道他喝下的是谁的血了?” 千蔻好不心虚,低下了眼眸,写:“你是否将玉灵犀交给他?” “我自然给了他。”万简情说,“但他也不知解方,如今五年过去,不知他是否解了毒。” 怎么可能还没解毒?千蔻想,这双鹄失和这般凶险,若不曾解毒,他怎能好好地活到现在?我得教他把玉灵犀拿过来,把解方也说出来,也得给哥哥解毒才行reads;男主不能死(穿书)! “既然蔻儿对噬亲草的事早就知情,”万简情又说,“难道,你还恨薛让吗?” 当然不恨,但千蔻想起薛谭留下的那句话,心虚得厉害,不肯作答。 万简情又道:“姐姐为人高傲,既也曾许诺不会以人血谋害薛让,就不会违背诺言。后来你爹过世,叶苏苏被赶出桃花谷,薛让变得无依无靠,姐姐不曾加害他。再后来,姐姐为了薛让身上蛇蝠岛的地图费尽心思,几次都没能得手,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利用噬亲草之毒对付薛让,若不是——蔻儿你接近薛让。 “说来也怪,薛让在谷里对谁都不太搭理,唯独肯跟你亲近,姐姐这才又动起了谋取那副地图的念头。你的血,是薛让自己喝下,后来薛让毒发,姐姐也一直将能够解毒的你安置在他身边。在姐姐眼里,薛让毒发,是他甘愿,就算他死了,也是他自寻死路,而不是姐姐违背诺言。你若明白此间道理,可知薛让待你如何。你还能恨他吗?” 这一番话直把千蔻说得如芒在背,汗颜无地。她也不由得在心里疑惑:娘到底为什么这么想要那幅地图,至于做出这种无赖行径? 万简情似乎看出千蔻所想,道:“将玉灵犀交给薛让之后,姐姐曾来找过我。她说,她想要那副地图,并不是想去蛇蝠岛,而是要找到附近的地府岛。她虽从薛让身上得到一副地图,但那是被篡改过的,要我劝说薛让交出真正的地图。我只得依她的话,但薛让自然不肯相信姐姐。” 千蔻亦觉可疑,写:“娘找地府岛为何?” 万简情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她说:“其实,莫说薛让,我也很难相信姐姐的话。别人想去地府岛,多半是为了岛上的神仙果,但姐姐她生性高傲,那东西未必入得了她的眼,她要去地府岛做什么?直到五年前地府岛的所在终于暴露,姐姐派人前往,我才知道她的话是实。但她究竟想要地府岛上什么东西,我实在想像不出。” 千蔻虽平日不与万简心相处,但对她的性子却探索得颇深,也想:娘心气那般高,那地府岛上究竟有什么,竟能使她这般千方百计地想要前往?后来她派哥哥去了,也不知哥哥是否替她遂愿。 万简情又说:“那个时候薛让随时都有可能毒发身死,姐姐也不再需要他身上的地图,而蔻儿你恰好中了七锦七摧兰的毒,她便使薛让服下一枚黄色花瓣,将他逐出了桃花谷。” 千蔻闻言大为震惊:那枚黄色花瓣?! 她想起薛谭房里那支残缺的七锦七摧兰,原来那片黄色花瓣竟是薛让服下!五年前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至今记忆犹新,当年她是误食中毒,而薛让竟在知情的情况下凭白受此折磨! 她又惊又怒,浑身发抖。万简情却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道:“不然,你以为你娘会轻易放他出谷?我本也以为薛让活不长久,却没想到,还有他回来的一天。” 千蔻这时想起薛让回谷那天,在她面前上蹿下跳的,并不像腿脚不好使的模样,稍稍宽心,想:莫非他在谷外找到了提前解毒的方法?诶!那他怎么不替我解毒呢?难道气我曾经说谎话骗了他,情愿我做个哑巴?哎,这就说不过去了,我虽说过几句假话,到底说真话多得多,没道理活该做哑巴。再说,若不是他薛让乱养花,我也不会哑了。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又想起当年那株七锦七摧兰似乎是眼前的万简情交给薛让,遂问:“那盆七锦七摧兰是你给他,为何?”心里想:若不是你乱送花,我也不会哑了。 万简情没想到千蔻竟知那盆毒花来自自己,十分意外,说道:“那盆七锦七摧兰,本是他向我要,我就给了他。若问他要来作什么,我却不知。谁承想,惹出这祸事来。” 千蔻见她推说不知,微微一愣,隐觉有异。 016 刀俎赠礼 万简情长叹一声,岔开话道:“薛让也是你爹的骨肉,姐姐却这般歹毒地对他,依我说,薛家人之间的仇怨多半是因姐姐而起。虽说伤了姐姐的性命是薛让不对,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就教这仇怨再由姐姐结束吧。难道一定要薛让、薛谭兄弟二人拼个你死我活?这教你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宁?而蔻儿你,你能眼睁睁看着吗?一边是薛谭,一边是对你抠心挖胆的薛让啊。” 千蔻被说得如坐针毡。可哥哥认定的事,她何曾能更改? “我听说薛谭已经出谷,我因而来找你,希望你也能出谷一趟,劝解他二人,”万简情又说,“就算不能使他二人和好,至少不能教他们手足相残!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办到,你若推脱,只怕日后薛家兄弟二人的性命不能两全!” 出谷的事千蔻本还在心中踌躇,如今听万简情说了这一通话,便觉得自己若再在谷里多待了一刻,就是个麻木不仁的畜牲,暗想:我本就担心哥哥文弱,不是薛让的对手。再者,若被哥哥伤了薛让,那我也于心不忍。我还是赶紧出谷去,劝哥哥不要找薛让报仇,哥哥若要生我的气,那也只能由他了。 万简情看她露出决然神色,便将她心思猜透,这时道:“蔻儿若打算出谷,不能没有个贴身的人。我这两个丫头,机灵实诚,又能吃苦,我屋里有她们,十分得力,蔻儿便挑了一个去罢。” 千蔻突然听说要送自己一个大活人,吃了一惊,这才将万简情身后的两个丫头一番打量。这两人都二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一个瓜子脸,吊梢眼,下巴又尖又翘;另一个卵圆脸,大杏眼,薄嘴皮子很利索的样子reads;重生之吾皇在下。 这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收下?千蔻正想推辞,万简情又说:“除此,还有一把宝刀送给蔻儿防身。”那圆脸丫头闻言,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双手持着,递给千蔻。 千蔻接了在手,出鞘来看。这短刀刀刃长约半尺,通体乌黑,拿在手里只觉轻飘飘的。 “蔻儿莫看它模样丑陋,”万简情道,“却是把落毛得过的宝刀,有个名目,叫作乌金刀。”圆脸丫头取下一根头发来从上落下,那头发落到刀刃时果然断为两截,飘落在地。 千蔻心头一动,暗想:我曾听哥哥说起过些宝刀,什么落毛即过,削铁如泥,只是从未见过。既然这万简情有这样一件东西送我,不收白不收,日后拿给哥哥,哥哥必定喜欢。 她心生贪念,想要收下,转念又想:我若收了这刀,却不收她的丫头,显得我贪她的刀子,还是算了,不要也罢。 她正要把乌金刀递回去,万简情又说:“还有一样东西给蔻儿。”那圆脸丫头又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千蔻打开一看,里面坐着的,竟是一枚七锦七摧兰的黄色花瓣。 “七锦兰的紫色花瓣能解蔻儿的毒,”万简情道,“想必薛谭已有安排。这黄色花瓣则能解薛让的毒。蔻儿收着,日后交给薛让,薛让心怀感激,或许就冰释前嫌了。” 根据《异草宝籍》所载,七锦七摧兰的黄色花瓣作用于右腿经脉。可那天薛让上蹿下跳,横冲直撞的,并无腿脚不便,应该已经解了毒。千蔻这般想着,将此事告知万简情。 万简情却毫不惊奇,说道:“他修为极深,若不想被你看出来,还不简单?这有什么奇怪?你把这花瓣收好,日后必然对他有用。” 千蔻听这花瓣或许于薛让有用,只得收下,但这丫头和宝刀却不便收。 万简情道:“向日你爹待我不薄,我实在不愿看到他的骨肉手足相残,教他在地底下不能平安。但我本是薛家弃奴,无足轻重,只能请蔻儿出面。我这两个丫头虽无大才,却也有些小聪明,又曾在谷外生活,凡事可以照应。蔻儿就挑一个带在身边帮你,这算是我为你爹尽的一份心。” 千蔻心想这两个丫头跟自己素昧平生的,凭什么帮自己,仍要推辞。万简情又道:“蔻儿在谷外行走,不能没个亲信的人贴身保护;若要化解薛家兄弟二人之间的仇怨,也得有个出主意的人替蔻儿排忧解难,好过蔻儿孤立无援啊。” 千蔻听她说得动听,寻思:那大柯小栀都是哥哥的人,自然诸事都听哥哥的安排,恐怕不肯买我的账,日后我要劝解哥哥时,他们两个一定不肯站在我这边的。我若能有个自己的丫头,确实不赖。况且我已将这花瓣收下,若执意不收丫头,显得我薄情寡义。不如先收一个,若不喜欢时再赶走也就是了,反正还有大柯小栀,路上也不怕她放泼。 如此想来,千蔻心下一宽,将那二人细细打量,心想:这瓜子脸的,眉眼太媚,不像个朴实勤谨之人;这圆脸蛋看上去又有些滑头,也不像个任劳任怨的仆从模样。这万简情的丫头,真是没个好的,我只好勉为其难,随便挑一个了。 她看那圆脸的丫头长得白皙周正,便将那丫头一指。 万简情道:“阿好给小姐进茶。” 那丫头喜形于色,斟了一杯茶,奉向千蔻,嘴里说:“往后阿好一定一心一意侍奉小姐,听小姐的话,为小姐着想,不教小姐受人欺负。小姐请用茶吧。” 千蔻心想这丫头小嘴倒伶俐,接过了。既已收了丫头,那宝刀不收白不收,遂将这阿好丫头、乌金刀与七锦七摧兰的黄色花瓣一并收下。 这三件赠礼一收,那真是羊羔入庖厨,自带刀与俎。 017 初出山谷 将万简情送走后,千蔻取出乌金刀来把玩,一不小心将镜子划为两截,又一不小心将桌子斩去一角。噢!果然锐不可当。 玩了一忽儿时候,忽然发现阿好不见了。千蔻收起刀子,走到屋外去寻,却见阿好站在院子角落,正扶着院墙呕吐,不时地还用手指抠自己的喉咙。 她吐得满脸泪水涎水,抹抹眼泪,朝地上仔细一瞧,突然呵呵大笑起来。 千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阿好回头望见千蔻,擦擦脸,无比开怀,说:“小姐,我早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好了,吐出来了。呵呵!” 千蔻皱着眉头回到屋里,阿好跟进来,惊讶地说:“啊呀小姐,就算你要出谷,也不用把房里的东西都切了啊!” 千蔻不搭理她,既已打定主意要出谷,即刻收拾起包裹来。她先去薛谭的房间取那片紫色花瓣,打算随身带出谷去。薛谭的房里并无别人,之前被她丢下的那朵残缺的七锦七摧兰也仍躺在地上。 阿好眼尖瞧见,拿出个瓷瓶,将那朵七锦七摧兰装进去,说道:“小姐,听主人说,这多色花瓣是非常厉害的毒药,我们就带着防身,没准会有用呢。”千蔻嫌这东西太毒,不愿带着,但又不愿对着阿好指手划脚,只得由她。 两人重回屋子。千蔻收拾些首饰细软,挑了平日最喜爱的一支长萧带上,将装有黄色花瓣的瓷瓶、紫色花瓣的瓷瓶和薛让落下的那对香玉也一并打包起来。 阿好在旁殷勤帮忙,又瞧见那对香玉,十分惊奇。“小姐!”她说,“这不是主人给薛公子的那对玉灵犀嘛,怎么在你这里?” 千蔻也是一惊:这就是玉灵犀?就是这东西能解双鹄失和的毒?这么重要的东西,薛让怎么随随便便就遗落了?哥哥还得靠它解毒呢!遂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薛让粗心。 打理了包裹,她带着阿好一起找到大柯小栀,说明要出谷找薛谭。大柯小栀见了阿好,认得是万简情的婢女,有些尴尬,面面相觑的。 “小姐,”小栀问,“她怎么在这里?” “我家主人把我送给小姐,”阿好答,“教我保护小姐的。大柯小栀,我们以后一同侍奉小姐,可得好好相处啊。” 大柯小栀的面色愈加尴尬,大柯道:“小姐,我二人足可照料小姐周全,何必带着阿好?” “诶,大柯,”阿好急了,“当着我的面,你这样说合适吗?小姐,你说句话啊!” 千蔻不得开口的这五年里,可从来没有人敢教她“说句话”。被阿好这般一说,她好生着恼,又想起阿好刚才在院子里呕吐,也有些嫌弃她。 “大柯说得是,”小栀在旁帮衬,“既然公子将小姐托付给我与大柯,自然是信得过我们,何必再带上旁人节外生枝?” 阿好反击道:“你们就听你们公子的吩咐,好好照料小姐就是了,小姐爱带谁就带谁,你们管得着?难道小姐连带个贴身丫头的主张也没有了?” 阿好可算说对一句话,直说到千蔻心坎里reads;[综漫]零之识。千蔻寻思:大柯、小栀毕竟是哥哥的侍从,他二人素来严谨无趣,亦无意与我亲近,不过是替哥哥办事罢了。我若顺了他们,岂不更教他二人将我看轻?若将阿好遣回去,她在万简情面前一言道,也教万简情笑话我没主张。 遂不肯听从大柯小栀的话。 大柯小栀本认得阿好是万简情的婢女,长一张快嘴,其实还算个讨喜的人,见千蔻心意已决,一时动摇,亦不再多言。 几天后,大柯小栀带上千蔻、阿好,邀齐三位守道司,过了三关,总算出得山谷。 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磨磨蹭蹭,一个多月过去,到达云湖地界。 一日傍晚,四人来到一座镇子,正要找地方住宿,恰遇到一家新开的大客栈,客栈匾额上的大红花绫尚还高悬,匾额上写四字“再照客栈”。 “噫!”阿好摇着头,又有话说,“这客栈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十分不妙!” “怎么了?”小栀问。 “不是有句话嘛,一曰水,二曰火。‘再’就是二,二就是火。你们看这名字,这‘再’字后面还跟个‘照’,这‘照’又是属火。这名字只见火不见水,不妙不妙。” “人家开这样大的客栈,势必请风水师傅相地相名,你操心什么。”小栀道,“小姐,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落脚?” 千蔻点点头。一行人进了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叫了一桌饭食。千蔻连日旅途疲倦,胃口不济,懒懒地吃不下东西,肚中懊恼:我本当转眼就能寻着哥哥,谁知走了这么些天还不见到,真是晦气。懒懒地吃了几口,便将饭碗一推,不再吃了。 小栀宽慰道:“小姐不要灰心,再有几天就到了。” “正是,不远了。”阿好平日最爱与小栀拌嘴,这时却破天荒地附和起来,“小姐宽心,沿路上需多瞧瞧、多玩玩,心里舒畅了,也就不觉得倦了。” 小栀怪异地瞅她一眼,不再多说。 四人吃过饭,就寝休息。睡到半夜,千蔻突然被屋外的吵嚷声吵醒,她起身一看,却见窗外忽明忽暗,人影幢幢。这时,阿好撞进门来,一把将千蔻拖下床,嘴里嚷:“小姐,客栈着火啦!” 千蔻吃一惊,草草披了衣服,与阿好冲出房门,顺着顾命逃生的人流逃出客栈。主仆二人立在上风处观望,只见客栈半边浓烟滚滚,客栈里不停地有人慌忙奔出,却始终不见大柯小栀二人。 千蔻和阿好在客栈外直望了一个多时辰,天蒙蒙亮了,仍然不见大柯小栀的身影。这时大火已经扑灭,客栈榻了半边。千蔻暗暗着急:难道大柯小栀逃命的时候跌了跟头,倒在里头了,因而没能逃出? 她见大火已灭,示意阿好去客栈里寻寻。 阿好打了个哈欠,说:“小姐,本不用我去的,你看店家大伙儿已经进去找人了,大柯小栀若在店里,一定会给抬出来的。” 千蔻不由一愣,这些日子来,阿好实是勤勤恳恳,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蓦地里顶了她一句,教她好生诧异。阿好又道:“小姐你瞧,他们抬了人出来了,许是大柯小栀他们,我们去瞧瞧。”说着悠哉游哉地荡了过去,却将千蔻撇在身后。 018 无端款待 千蔻愈是惊诧莫名,跟在后头,近前看时,哪有大柯小栀,只抬出了一名男子,瞧打扮是店里的伙计。只见他灰头土脸,满身垢尘,两个鼻孔薰得好像拿墨汁描过一样,身上却并无烧灼的痕迹,兀自昏迷不醒。掌柜取来一碗水,淋在那伙计脸上,他就慢慢醒转了,见诸多人围着自己,茫然不知所以。 掌柜问:“小三儿,你不是住后院的嘛,怎么也倒在店里啊?” 那伙计尚还迷糊,含糊地说:“夜里……夜里我去撒尿,瞧见……”他瞟着眼珠子望望围观的众人,视线落到千蔻、阿好身上时,突地两眼一亮,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指着,急切地叫:“她,她,她要烧咱店子reads;皇后为上!我在追她!” 千蔻大吃一惊,众人亦惊,齐刷刷地望向千蔻、阿好二人。掌柜无比痛心地说:“咱店已经烧啦!” 那伙计更加着急,更紧迫地指着,连声说:“是她!她!她放的火!” 阿好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烟迷瞎了你的狗眼,你胡说八道!” 那伙计只叫:“就是她!就是她!” 掌柜直拍大腿,慌忙叫道:“别叫跑了!别叫跑了呀!拉去见官!”众伙计纷纷朝千蔻二人围拢。千蔻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直吓得慌了神。 阿好倒气定神闲的,道:“你们客栈不是有作主的大财主吗?何必麻烦官府?” 掌柜听到这话,反而镇定了许些,原来这俩丫头是道上的人,冲着大主子来的,遂问:“敢问姑娘是什么人?” “咳咳,”阿好清清嗓子,朗声道,“我们就是……”话说一半,她突然踢出一脚,踢翻了两名伙计,拉着千蔻,当即从缺口蹿了出去,埋头狂奔。身后那群店伙计骂爹骂娘,却不追上来。 阿好拽着千蔻逃出镇子。千蔻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再迈一步都难,也不管脏不脏乱不乱,腿一软便歪倒在地。 阿好道:“小姐,刚才那家店,只怕是家黑店,见我们带的包裹沉重,半夜想要行窃。想是大柯小栀和他们打了起来,这大火才因此而起。他们害了大柯小栀,又诬我们纵火,要将我们一并除掉。想来大柯小栀已为他们所害!小姐你想,那伙强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千蔻闻言,一时间心急如焚,暗想:阿好这篇言语虽是胡猜,但大柯小栀已身遭不测恐怕是真,否则如何不见他们身影?这可如何是好,没了大柯小栀,我还到哪里找哥哥去? 阿好瞅瞅千蔻脸色,又说:“小姐你先别着急。阿好也知道谭公子的住处,小栀曾对我说过的。现在大柯小栀虽没了,阿好也一定将小姐送到谭公子身旁,决不叫小姐受一丁点委屈。到时再教谭公子替大柯小栀讨回公道。” 千蔻心里拿捏不定。阿好又道:“小姐,我们歇歇就快走吧,那店家大伙若追上来,抓了我们去见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硬赖我们时,我只有一张嘴,如何说得清?”言下之意,就是说千蔻虽也有嘴,却没有用处。 千蔻还真怕那店家追来,慌忙爬起身。 两人一路前行。千蔻夜里被大火惊醒,刚才又那样一通狂奔,早已腿软筋麻,跟在阿好身后挨步子。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容易挨到日上三竿,两人就路旁的一间铺子打尖。黄昏时,到达一座小镇,两人寻了间客栈用餐住宿。 店小二殷勤,请两人落坐,问:“两位来点什么?” 阿好接茬就问千蔻:“小姐要点什么?” 千蔻斜眼将阿好一瞥,心里暗骂:这丫头可恨,明知我不会说话,还当着人面来问我。她就板着脸,只当没听见。 突然店掌柜自柜前跑下堂来,点头哈腰,直道:“两位小姐不消点,不消点!小店已为两位备下酒菜了。”说着踢了那小二一脚,骂声:“不长眼力的蠢货。” 待掌柜走了,阿好讪讪地道:“小姐,你不要生气,我是一时说溜了嘴。” 千蔻恨恨不理,心想:这丫头是犯懒了,一整日来着实轻慢,这先不论,刚才那掌柜怎的就说已备好了酒菜?她怎么也不问一声? 须臾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reads;警花皇后。掌柜犹陪笑道:“乡村小店,没什么好东西,还请两位小姐担待。” 阿好也不客气,举筷就吃,嘴里说:“能担能担,你自去忙。”那掌柜唯唯诺诺地去了。阿好见千蔻不动筷,道:“小姐,你看有人早安排下酒菜请我们吃哩。小姐也该饿了,他酒菜虽不好,也稍微吃些。” 千蔻怨她不向掌柜问个明白,但又不肯写字吩咐她去问,别过脸不理。 阿好见状,抹抹嘴,道:“小姐是要阿好问问是吧?那阿好就问他一问。”遂又将掌柜叫了来。 问时,掌柜吞吞吐吐地道:“这个不方便说,还请两位不要多虑,只管放心受用。” 阿好打发了掌柜,道:“小姐你瞧,他不肯说哩!依阿好看,咱们真的就别多虑了,小姐路上劳累,吃了好早些歇息。” 千蔻见她这般敷衍事体,心中有气,却也无可奈何,忍不得腹中饥饿,胡乱吃了些,暗想:大柯小栀在的时候,这丫头也还老实,如今竟一点也不肯用心。待他日我找到哥哥,看我不给她好看! 二人用过饭,店家又说已有两间上房备下。千蔻自小在桃花谷长大,哪里懂得人心叵测的道理,况且她早累得浑身脱力,虽觉蹊跷,却也懒得管那许多了,径不辞避,由着店家带路,一进房便倒头而睡。 一夜无事。 清晨,主仆二人吃过早饭,阿好拉着千蔻大喇喇地走出客栈,当真没人追上来结账。 至此往后,千蔻二人只需走进客栈,必有丰盛酒菜奉上,又有上房相候。千蔻虽心中疑惑,无奈无法查明真相,一回生,两回熟,她竟浑不再谦逊,安然受之。 一日,主仆二人行在荒野处,正在体乏口燥之际,忽然一辆马车从身后赶来,墨绿色的车帷随着马车的奔走扑扑抖动,好生轻便。 千蔻好不羡慕,暗想:以往没走过远路,只当坐在马车里又气闷又颠簸,如今走了这两日,才知道挨步子辛苦。教阿好去买马车吧,她又说盘缠不够,真是晦气。没想到我为了寻哥哥,受这番苦,丢了大柯小栀说,连马车也没了,当初他若带我同行,我哪能落到这步田地?真真气死人了。待我见到他,决没好脸色给他。 阿好问:“小姐走累了,要不搭他们的车吧?”正合心意,千蔻赶紧点头赞成。 阿好迎上去拦下马车,和车里人说了一通话,片刻之后,她跑回来,负了包裹,领着千蔻登上马车。 里面黑黝黝的,坐一位妇人。隐约见这妇人三十开外年纪,相貌清秀,怀里还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向千蔻轻轻颔首。 车夫一声招呼,马车重新走起来。千蔻一时不防,望后一仰,险些跌倒,亏得阿好扶住,那男孩嘿的漏出一声笑来。阿好道:“小姐,这位是杨夫人,杨夫人心肠好,肯送我们一程。” 马车行了没半个时辰,忽然有马蹄声自后赶来,不一时,那马赶到了前头。听得一声吆喝,马车停了下来。杨夫人顿时露出惊慌的神色。 车夫道:“女东家,有人把路堵了。” 阿好将车帷揭开一缝,向外道:“什么人擅自拦了我家小姐的马车?”那口吻,已当自己是马车的主人了。 千蔻望出去,但见一名男子,二十出头,生得眉目疏朗,身姿俊爽,腰上悬着一把长剑,颇有几分威风劲儿,只是一副披麻戴孝的装束,不免丧气了许多。他胯下所骑之马通体赤毛,精拔俊健,额头上却也扎着一朵白球花。 千蔻见这一人一畜生得匹配,打扮得却也登对,暗自好笑。 019 双绝门人 那戴孝男子当路拦住马车,在马上拱手道:“在下冒昧,请问姑娘,车里可有一位雷夫人?” “原来公子是寻人来的,”阿好笑着说,“难怪着急拦人的马车。我跟你说,车里坐的是我家小姐,没有什么雷夫人雨夫人。公子快快让开了,别平白惹我家小姐不快。”千蔻暗暗奇怪,心想阿好怎不说起杨夫人。那杨夫人却并无愠恼,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男子又道:“在下冒犯,只是此事关乎先师清名,可否请姑娘卷起帘子,请车上诸位现身一见。得罪之处,还望担待。” 阿好冷笑道:“公子这样说却就没有道理了。我若说,请公子下一下马,给我剥开了马肚子瞧一眼,公子你肯不肯?” 男子道:“这如何一样?” 阿好问:“如何不一样?” “剥开了马肚子,马就不能活了reads;重生之吾皇在下。” 阿好道:“我家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头一回出门,把马车封了个密不透光。如今我将这帘子望上一卷,你伸长脖子望里一瞧,损了我家小姐的名节,还能修好么?比一比时,是你的马金贵还是我家小姐的名节金贵?” 男子无言以对,只得道:“若如此,就请车里的小姐戴上面纱,在下决不多看一眼。确认车里没有雷夫人,在下即刻就走。还请车里的小姐见谅!” 千蔻听他叫嚷,心中烦躁,跺了一脚,就想揭起车帷叫他瞧个够,却教阿好拦住了。阿好回过头来低声说:“小姐宽心,看我去打发了他。”说着跳下了马车。 只听阿好在外头道:“我家小姐最肯与人方便,你不要没规矩,先报上家门姓名来。” “是在下失礼了。在下明州双绝庄门下弟子方不折,冒昧请小姐揭开车帷,使得……” 阿好抢着说:“使得你这短命鬼瞧上一眼,是不是?” “这……” “是不是?”阿好追问。 “是!”那男子答,“冲撞之处,还请海涵!” 阿好“噗嗤”一声笑出来。千蔻也忍俊不禁,心想这方不折连短命鬼也自认了,教他看一眼也算分所应当。正要去掀帘子,杨夫人突然攫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千蔻不悦,拉扯了两下,忽然发现杨夫人的左袖里露出了一截光秃秃的断臂,大约剩下手腕,却无手掌,断口疤痕厚生,丑陋不堪。千蔻好生惊讶,呶呶嘴,便不去开帘。 阿好见千蔻并不开帘,笑着向方不折说:“你先不要急。我来问你,你既姓方,却找雷夫人作甚?” 方不折终于失却了耐心,正色危言道:“此事于在下师门关系重大,请姑娘不要再纠缠不清,也劝姑娘不要乱趟浑水。” 阿好浑不在乎地说:“我想趟浑水时便就趟了,你能怎样?” 方不折也不再含糊,只道:“姑娘既然不肯听劝,在下得罪了!”说着飞身跃起,直逼马车而来。阿好嬉皮笑脸的,摆开架势,与之周旋。 千蔻见打斗起来,担心阿好吃亏,急欲制止,可那杨夫人又紧紧将她拉住。千蔻见她眼中求恳之色,一时心软,坐着不动,暗想:这杨夫人莫名其妙,恐怕真的就是那人要找的雷夫人。阿好真是多事,教那人看一眼又不损失什么,非要惹这些麻烦。 这时,车外传来阿好一声尖叫,紧接有人扑通倒地。 千蔻大惊,只当阿好被放倒了,却又听见阿好格格笑道:“多谢方公子手下留情了。”接着,车帷一抖,阿好钻了进来。马车又重新走动起来。 千蔻见阿好打羸,好不意外,揭开窗帷往外瞧,只见方不折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愈加烦恼,暗想:阿好也太鲁莽,倘若把人打死了,如何是好? “小姐宽心,”阿好安慰说,“这人心慈手软,不愿伤我,被我寻机点住穴道,不曾伤他。”千蔻又想:就算那人只是被点住穴道,恐怕也不肯善罢甘休了。 约摸一炷香工夫,后面又有人骑马赶来,蹄声参杂,想必人数不少。原来,方不折的坐骑是一匹宝马,因而赶在前头,如今,是他的同伴一并赶来了。阿好揭开窗帷望后瞧了瞧,嘴里骂:“那些人好不要脸,他们越是死缠烂打,我偏偏越不肯叫他们如愿reads;快穿之跪求愿望成真!” 千蔻待要说:“你何苦给别人挡驾?”苦于口不能言,当着杨夫人的面,她又不愿指手划脚地丢人现眼,只得在心里大骂阿好笨蛋。 马蹄声近,分出两股抄到马车前面,马车又停了下来。 阿好隔着车帷问:“那堵道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拦我家小姐的马车?” 一个谦和的男子声音说道:“在下明州双绝庄门下周不柔,冒昧请车上诸位下车一见。” “其他三个呢?没名字的么?” 周不柔答:“另外三位是在下师弟田不忧、李不吝、方不折。” 这时,一个颇为粗犷的声音说:“三师兄,何必跟这小妮子废话,看我运转双臂使大刀,劈开了这烂马车。” “这位要劈我家小姐马车的,一定不姓方,”阿好道,“只怕姓田。” “我偏姓李,叫李不吝!” “不是吧,”阿好煞有介事地说,“只怕你娘弄错了。” 那李不吝气得哇哇直叫,几乎就要冲上来,好在被周不柔喝止了。 周不柔道:“姑娘口齿伶俐,又诡计多端的,确实难得,不过姑娘想要糊弄在下师兄弟四人,只怕有些吃力,还是不要再纠缠了,交出雷夫人,我们即刻放行。” “不通,不通!”阿好煞有介事地说,“你这人说起话来十分不通!” 李不吝骂:“你才石头掉进茅坑里,不通不通!” “我如何不通了?” 李不吝道:“我们又怎么不通了?” “我一个人糊弄你们四个,怎么会有些吃力?该是十分十二分十二万分吃力才是!你们岂不是不通之至?”阿好说着,突然揪住杨夫人,一把将她,连同她怀里的孩子推出了马车 李不吝喝一声:“是了!” 阿好掀起车帷一角,向外望出去,问:“是不是可以让路了?” “我们这就让路。” 那马车夫也是临时雇佣,不敢吱声,又催马走动起来。 天黑前两人到了一座城镇,主仆二人打发了车夫,闷头走进一家客栈,照例有丰盛酒食款待,两人吃了,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上,两人正要出门,忽见一个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店门口匆匆走过。竟是那杨夫人,或者说,雷夫人。 千蔻暗惊,心想:这女的怎么在这里出现?那些要抓她的人呢? “这可奇了,”阿好道,“我丢她下车的时候瞧她不会武功,按理说是逃不掉的,何况还拖拉个孩子。真不知双绝庄那四个阿不是怎么搞的,死乞白赖地找来,难道这就放了?” 千蔻心想最好别多管闲事,等雷夫人走远,才与阿好离开客栈。 街上人来车往,摊贩夹道。阿好贪玩,若见了什么有趣的摊子,必要自说自话地停下来,瞧了又瞧,玩了还玩。千蔻见她连日来轻侮相待,早在心中起疑,暗想:阿好说她知道哥哥在哪儿,也不知是真是假。瞧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在不像在说实话;但若说她是在撒谎,她却又何必向我撒谎?她若不知道哥哥的所在,那她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020 劳碌富少 千蔻猜疑着,满腹狐疑地拿眼觑阿好。这时,前面街角拐出四个人来,个个身着缟素,或佩大刀或悬长剑。 阿好瞧见,笑说:“小姐你瞧,是那四个阿不。” 方不折与阿好照过面,见了阿好,与另外三个人商议了几句,便快步走了过来。 阿好不等方不折走近,就将手一招:“方公子,巧啊。” 方不折反而一怔,走到近前,拱手施礼,道:“昨日一别,不想又与两位姑娘在此相遇。在下想请问姑娘,是否……” “是否瞧见从你们这四个糊涂阿不的手里逃走的雷夫人,是不是?” “这……教姑娘笑话了,姑娘莫非见到了雷夫人?” 阿好倒也不再追问“是不是”,道:“你们倒真是一客不烦二主!偏巧,还真叫我给看见了。我刚刚见她拖着孩子往东去了。你们若要追她,可别磨蹭。” 方不折道过谢,匆忙回身走了。 主仆二人依旧前行,一路慢慢悠悠,傍晚时分寻了间客栈入内,照例有那店小二殷勤伺候reads;小地主(美食)。二人吃过,上房里歇了。 千蔻夜生愁绪,想自己离乡背井,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却没个亲友相伴,身边唯一的一个丫头又全不可靠。她梦里忧恼,一夜浑浑噩噩,待得醒来,天已大亮。她不见阿好来聒噪,心中纳闷:这丫头凡事懒惰,催我上路却向来勤快,如今这早晚,她怎的还不来喊我? 千蔻走出房门,转到阿好门首,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一进门只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入内时,又见房内垂画挂幅,悬锦缠纱,布置雅致,与别不同。 这客房可真是与众不同,昨日只见阿好进了这屋,倒不知屋里是这般景致。千蔻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一边望里走,忽然,朝东的窗子底下坐着的一位锦衣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这男子坐于一把圈椅中,以手支额,阖着眼,正晒着清早的太阳盹睡。千蔻不提防受了一惊,急忙回身而退。可房门不知为何已经掩上,怎么也打不开。她见开着窗,就端了把圆凳放到窗子底下,扎起裙摆,两手扒着窗框望上爬。正要爬上窗台呢,忽听身后一男子声音冷冷说:“小姐且留步。” 千蔻吓好大一跳,脚下的圆凳一歪,她仆地跌倒。 那男子也不来扶,说:“起来罢。” 千蔻心里暗骂一声,想:我自然会起来,用得着你说?她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朝那男子瞅一眼,认出就是在窗下盹睡的男子。这回瞧得真切,只见他二十五六年纪,龙眉凤目,冲雅俊秀,只是眉目间缀满倦意,有如一个疲于奔命的人。 千蔻见他一身光鲜锦衣,腰系玉带,环佩叮当,显然是个富家公子,暗想:真是见了鬼了,一路上见到多少乞丐,也没一个长着这样的苦脸。 那男子将千蔻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千蔻被看得直发毛,忍不住一步步往后退。 “小姐总算醒了,”他说,“小生在此等候多时。” 千蔻莫名其妙,心想我与他素昧平生,他等我做什么? “小生想请小姐往敝庄与家母一叙。”那男子又说,“只是,尚有些俗务羁身,不能亲送小姐,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这时,三个秀发箍头,丫环打扮的姑娘鱼贯而入。三人一字排开,一个个施礼道:“妙琴、慧棋、巧画,服侍小姐上路。”那男子瞅瞅她们,再不多言,背着手走出门去了。 千蔻愈觉莫名其妙,忽见第三个丫环的肩上挂着个深蓝色的包袱。哎呀,她想,我的包裹怎么到了她们手上?阿好人呢? 她惊疑不定,见仨丫头个个谦恭有礼,低眉顺目的,遂从巧画肩上扯下自己的包裹,撒腿跑出房门。那仨丫头却突地一齐活动了,十分利落,一声不吭地赶上来,捉住千蔻,将她拉至后院。 店里并无客人,伙计们则都已上工,却无人来理会。后院早有一辆马车候着,三个丫头合力将千蔻推进了马车。 千蔻竭力想要挣脱束缚跳下马车,三人只得按住她的手脚,当着她的面互相计较。 妙琴道:“公子说不能伤着,不能委屈着,一定要和和气气地送到庄里,但这小姐不听话啊,我们如何行事?” 巧画出主意说:“我们都别管她,就把她丢在车里,将车赶起来,赶得飞快,她纵要下车也不能矣!” 慧棋摇头道:“这不斯文,路上歇脚递茶饭时也难保她不动手脚。我有个斯文的法儿,只要缴了她的衣裙,我们三个都坐驾座上,只管将她一人撇在车里,她必不敢乱来也!” 千蔻闻言大惊,肚里骂:放狗屁,这才最不斯文reads;重生之原配娇妻! 妙琴和巧画却齐点头道:“果然斯文!” 三人正要剥她衣服,妙琴又说:“慢来,还有一事不妥。如今虽然天气转热,但到庄里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倘若遇上个阴雨天气,教她一时受了凉,岂不惹公子见怪?” “妙琴想得周到,”巧画道,“我去店里抱床被子给她盖盖。” 慧棋、妙琴遂将千蔻衣裙扯了,只剩一身亵绊,巧画抱来条崭新的棉被替她盖上。 三人打点停当,轱辘辘驾车出城。 妙琴、慧棋、巧画三人都爱凑热闹,果真一起坐在驾座上,谈天说地,时笑时闹,快活不已,偶尔才掀开车帷来瞅千蔻一眼。 马车出了城门,妙琴道:“公子说他有要紧的事做,因而不能与咱们一同回庄,你们说,公子是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巧画道,“当然是去明州吊唁啦。” “这是没错。不过,虽说公子是去明州,咱们是回庄园,不仍可同行一段路?公子却为何要与咱们分开走?” “公子是个大忙人,似我们这般慢吞吞的,哪能合他心意?他当然要拍马先走啦。” 慧棋这时说道:“还能为了什么,公子就是烦了咱三个了,不肯与咱们作一路。” 巧画不以为然地“噫”了一声,说:“慧棋就会败人兴致,我看,公子烦的就是你。” 慧棋道:“我难道说错了?今早上他自己打起瞌睡来,就因我们没把他叫醒,他就不中意了,走的时候睬也不来睬我们。” “那怪得谁?”巧画接茬说,“谁叫他自己一沾椅子就睡着了,咱们也是想叫他多睡一会儿,他倒来发脾气。” “就是。”慧棋道,“他不来同行我还求之不得呢,咱们正可逍遥几日。” 妙琴这时说:“你怎知公子不是为了任我们自个儿逍遥几天,才不跟我们同行的?” 慧棋听了这话,回嗔作喜,笑道:“你就别说胡话啦,我们哪有福气摊上这样贴心的主子?” 巧画忽然格格笑起来,说:“刚刚走过去那个读书人,你们瞧见没有?唉,他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乱讲!”慧棋叫起来,“明明是在看我。”两人互相不服,在马车上互掐起来,双双叫着:“是在看我,看我!” 妙琴劝:“你们两个别闹了,羞也不羞。” 巧画接茬道:“你们两个别闹了,羞也不羞,看的明明是我妙琴,与你们有何相干?哈哈!” “好了,”妙琴轻嗔薄怒,“我们有任务在身,不可疏忽了。”另两个这才安静下来。 三个丫头载着千蔻赶路,千蔻本以为旅途上事务繁琐,三人必会漏出破绽,不承想,这三人竟十分难缠。但凡遇到点小事,三人必定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商量起来,事不论巨细,主意无分优劣,一律摆上台面共同品论,叽叽喳喳嘈杂不已,偏偏商量出来的结果天衣无缝,看守更是决无错漏。一连两天,千蔻直被逼得束手无策。 一日晌午,日头正旺,妙琴、慧棋、巧画三人等不及进城,在城郊的一个铺子歇车裹腹。三人将马车停在一棵大树底下,替千蔻叫了碗面送进车里。 铺子里除了妙、慧、巧三人,再无别的客人reads;[综]平安京恋爱物语。铺子旁的一块空地上倒围聚着二三十人,阵阵喊打喊杀声不时地从人群里传出来。这群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穿着光鲜,或衣衫褴褛,个个一般模样地簇肩拔颈,热火朝天地盯着圈内,时不时地发出喝彩声或者嘘叹声。 突然,人群中央腾飞起一对颈毛残脱,污血粘身的斗鸡,两只斗鸡以喙爪互击,绞缠着又落了下去。巧画道:“他们是在斗鸡呀,咱们瞧瞧去?” “不要了。”妙琴说,“我们三个姑娘家,混在那男子堆里,不成体统。” “况且这里人杂,”慧棋帮腔,“须小心在意,别教人跑了。” 巧画即打消了念头。千蔻在车里听见,禁不住恼怒,暗想:就是上吊也要喘口气,这三个臭丫头却丝毫不曾放松,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竟教我这辈子遇到了她们。 她本就没什么胃口,愤愤然放下碗筷,一想不够解气,抓起面碗,奋力掷出了车窗。面碗飞出,却久久不闻落地跌碎的声响,千蔻心中奇怪,揭开窗帷来看,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顿时映入她的眼帘。 只见是一名男子,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不知何时站在马车近旁,恰好接了千蔻丢出的碗。 那男子将手一弹,把碗弹了上去,半空里树叶沙沙响过,碗恰好搁在了树枝杈上,再也没有落下来。 接着,男子转过脸,别有兴致地朝千蔻瞥了一眼。 千蔻丢下窗帷,直羞了个面红耳赤,好像自己这赤身露体的模样被他瞧去了一般。她明知自己身在马车之中,车外人怕是连自己的鼻子眼睛也看不齐全,若是旁人瞥这一眼,她全不当一回事,唯独这人的眼神毒利,好似不经意的一瞥,却极尽佻薄与玩味,好像别人都没穿衣服一般,千蔻本就没穿着多少,自然惊惶窘迫。 她心神甫定,忍不住又拈起窗帷来看。那男子已在铺子一角坐倒,不问汤面,不看茶饭,只要了一壶酒,正自斟自饮。千蔻偷眼观之,看他二十七八年纪,颀长瘦削,五官清隽,眼窝深如沟谷,眼裂长狭似媚,鼻梁高直,嘴唇偏薄,下颌尖削:这相貌虽显阴寒,却有着一股令人移不开眼去的摄魂邪魅。 妙琴、慧棋、巧画三人也留意到了他,不再海阔天空地胡扯。三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妙琴拿着包子送进马车来,说:“这铺里没什么好东西,小姐既然不爱吃面,吃个包子罢。”说着将包子放在千蔻面前,退出车去。 千蔻暗骂一声草包,抓起包子想往妙琴屁股上扔,忽然计上心头,暗想:这三个草包虽然无赖,一路上倒也不敢饿着冻着我,我若生起病来,她们定要着急,张罗着带我去看大夫,看大夫当然要把衣裳还我。我若再装出个身心交瘁,半死不活的模样,她们忙乱起来必会疏了防备,到时我便可伺机逃跑。这么妙的主意我之前怎么不曾想到? 千蔻打定主意要装病,随手将两个包子抛出了窗外。 “暗器!”车外突然一声叫嚷。紧接着,又听那声音骂:“他奶奶的,谁拿肉包子打老子?” 另一个声音说:“我只听说过肉包子打狗,怎打了你了。” “你干嘛骂老子?” “不是我骂你,谁拿肉包子打你,就是谁骂你。” “他奶奶的,是谁拿肉包子打老子?”这一声的怒气自比上一声浓烈许多。 千蔻暗叫不妙,揭开窗帷望出去。外头不知何时又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五大三粗,一个又矮又胖,两人都是一身素服打扮。那矮胖手里捏着包子,正怒冲冲地朝马车走过来。千蔻大惊失色,心想这矮冬瓜若闯进马车来,甚或将自己拎出马车,那可不得了,直吓得瑟瑟发抖。 021 巨恶金眼 妙、慧、巧三人迅速围了过来。 “这位爷请莫动怒。”妙琴忙说,“马车里是我们小主人,正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因而把包子丢了,不想冲撞了尊驾,决非有意冒犯,还请不要见怪啊。” “是呀,”巧画道,“再说这也不是肉包子,是糖包子,这位爷若是不信,大可掰开来看呀。”言下之意,这本不是打狗用的包子,自然没有要打狗的意思。 那矮冬瓜见三个娇俏女子来赔礼,顿时收拾起面上怒容。“糖包子好,素的,好啊!”他说着随手将包子往铺前的石头上一拍,霎时间激起一圈烟尘,包子竟没有被拍扁,而是稳稳地嵌在了石头里。原来在这瞬息之间,他已将内力灌入包子,竟使这面粉做的包子倒比石头还坚硬。 “都是粮食,不好乱丢啊。”他说。 与他同行的粗壮汉子面色一变,正色道:“袁兄好俊功夫。”妙、慧、巧三人则脸都吓白了。 几人落坐。妙、慧、巧三人兀自心虚,都朝那矮冬瓜偷瞥。巧画直吐舌头,悔极了自己说话轻佻。 妙琴又拿了个葱油饼送进马车,千蔻装作精神不佳的样子,懒洋洋地接了在手,妙琴一离开,她又将葱油饼抛了出去。 “哎哟!”车外却又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谁这么不长眼哪,污了老娘的衣裳。” 千蔻心里叫声“邪门”,揭开窗帷,只见又来了两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小辈,三人亦各身着素服。妇人宽大的衣袖上污了一片油渍,气得她扯着袖口直咒骂。 先前那矮冬瓜高声道:“鲁二娘,别气啦,车里有位小爷正闹脾气,乱丢吃食,我来时就挨了包子打。——好在不是肉包子!” “这还得了,”那妇人道,“什么娃娃恁地调皮,老娘来管教管教。”说着捋了捋袖子便朝马车走过来。 妙、慧、巧三人又围了过来。妙琴只得再次赔礼:“这位夫人,抱歉得很。车里是我家小主子,因赶路困乏,胃口不济,因而丢了饼子,不期冲撞了夫人,弄脏了您的衣服,实非有意。我三人代主子向您赔礼了。” 巧画、慧棋亦唯唯施礼reads;食梦师。 妇人“哼”了一声,她身旁的男子劝道:“算了,二娘,这姑娘家服侍少主子也不容易,何必和她们计较。” “快来坐,”那矮冬瓜又说,“自在喝两碗茶,等后面的人赶到时也可笑话他们腿脚不灵光。” 妇人这才罢休,三人一同去铺子里坐了。 不一时,又有几批人相继赶到,众人纷纷相互招呼,互相恭维脚力,小铺子没多久就被塞满了。这些人本是一路,因有脚程快慢,所以先后到来。人人身着素服,望眼过去,一片灰惨惨的。妙、慧、巧三人坐在这铺子里显得格外艳丽醒目。 那独自饮酒的穿斗篷的男子嫌铺里吵闹,拿了酒壶酒杯来到千蔻马车旁的树下坐倒。他斜乜着眼又朝千蔻望了望,似笑非笑的。千蔻忙将头一埋,丢下了帘子。 众人吃喝一回,有人提议说:“那群人像是在斗鸡呀,咱瞧瞧去?”另有一个道:“咱是去明州叩丧,又不是出来游玩,瞧那个做什么。”其余人都附和。 千蔻听见,暗想:原来他们吊丧去,难怪这副打扮。听那三个草包说,她们的衰公子也要去明州吊丧,莫非是同一处?不知是哪家在办丧事,看样子派头不小。 这时,最先到达的矮冬瓜叹了一声,说道:“世事难料啊,我虽老早就和申屠庄主相识,也只在几个月前才见识了申屠庄主的刀剑功夫,不想短短几个月,人就没了。” 有人问:“是你和申屠庄主切磋武艺么?” “胡说,”矮冬瓜呵呵一笑,“我袁洪烈哪配和申屠庄主切磋,是申屠庄主自家在演试,我只在一旁瞅着。当真是了不起,不得了!若不是亲眼瞧见,呵,真不敢想能有人把刀剑那样使。”这袁洪烈虽其貌不扬,功夫修为却决不一般,犹说自己不配与申屠庄主切磋,想来这个申屠庄主决不是一般的不一般了。 袁洪烈叹息了一回,接着说:“不瞒你们说,我看得直腿软,好在是我,若是你们,当场就给跪倒了。等申屠庄主演试完,我全身都汗湿了,还是申屠庄主教人拿衣裳来给我换的。” 余人都感慨叹息,十分认同。有人问:“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老念叨,就是从来不说,欺负俺们没见过。” “这不好说啊,说不了!反正不是凡人能比划出来的。我只看过一次,现在想想,还眼花缭乱、心惊肉跳呢,哪里说得出来?唉,”袁洪烈叹了口气,“没想到,这样的神人,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暴病。”有人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众人七嘴八舌地赶紧附和,“真是世事无常!” 忽有一人道:“如果不是暴病,那一定是那个人干的。” 此话一出,众人突然都吞了声息,铺里顿时静悄悄的。 千蔻掀开窗帷望出去,见众人或拾杯饮酒,或举筷夹菜,无人搭腔,她暗觉奇怪,心想:“那个人”是指什么人,他们怎么都不说了? 少顷,铺子旁的斗鸡场分出了胜负,欢呼声和咒骂声同时响了起来。袁洪烈又道:“咱们这样赶路,明儿就能到明州了。”铺子里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聊开了。 千蔻见众人这般讳莫如深,暗暗惊异。这时,一名仆从打扮的男子从城镇的方向跑来,提着一个鸡笼,气喘吁吁地叫道:“少爷,金眼,金眼来啦!” 铺子里本已松懈的众人突然又骚动起来。 “金眼来了?”众人面面相觑,左右相问,“是说金眼?” “不会吧?”有人道,“才刚提了提,怎么就来了?” “难说reads;这个皇宫有点怪!”又一个道,“听说前阵子他在雁江出没。——不就离此地不远么?” “别扯了,”袁洪烈站起身,“歇够了,赶路去走!” 话音刚落,只听“啪啦啦”一阵响,众人推桌踢凳,提了东西便走。袁洪烈冲妙、慧、巧三人道:“你们小丫头还干坐着,快走快走!” 这下店家急坏了,忙来阻拦:“咋都走了?还没结账呢!”先时与袁洪烈同到的粗壮汉子抛给店家几两银子,道:“店家收了铺子,也走也走!” 又有人冲铺旁的斗鸡场喊:“都别玩了,都走都走!” 那些斗鸡的也有几个听过“金眼”之名,相互推搡着也要走,其余不明就里的,见大家都逃命似地急慌慌地走,便也跟着走了。千蔻眼见众人各向奔走,虽心中不解,却也焦急得恨不得立时插翅飞走。 妙、慧、巧三人跳上马车,挥鞭便赶。马车走动时轧到石子,车身一颠,千蔻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将她往外扯了扯,她就如条鱼儿一般从车窗滑脱了出去。妙、慧、巧三人竟都没有察觉,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千蔻跌在地上,见马车已去,自己却被落下,几乎蒙了,忽觉身上清凉,才想起自己衣衫未整。她慌忙举目四顾,只见桌歪凳倒,斗鸡二三,人都跑没影了。 她稍松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进店铺,躲到柜台之后。胳膊上隐隐作痛,她抬起胳膊来看,只见小臂上有两条淡淡的勒痕。发生了什么事?她茫然不知所以,是谁把我拉出了马车?难道……难道是“金眼”?是“金眼”盯上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千蔻悄悄探出头去,只见一只斗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铺子来。那斗鸡时而左顾,时而右探,好生机警,它的眼睛周围描着一圈金粉,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对机警的眼睛时不时地折射出金光来。 千蔻想起那嚷着“金眼来了”的男子手中正提着一个鸡笼,她便恍悟,想:莫非“金眼”指的是这只斗鸡?莫非那些人把这“金眼”当作另外一个“金眼”了?老天!——真是一群胆小鬼,自己吓着也就算了,还吓坏了别人。 千蔻一向在桃花谷中生活,对江湖上的事是闻所未闻,这“金眼”之名自然震慑不住她。她想通了事情起因,随即放下心来,瞥见一条凳子上搁着一件灰色衣裳,真是正中下怀,遂拿来穿了。 这衣裳虽不见得华贵,倒也还算体面。千蔻十分欢喜,心想:天公作美,这衣裳一定是刚才那群胆小鬼的,因赶路炎热,因而脱了,又因走得急,因而落下了。不知那“金眼”是什么来头,阎罗瘟神一般的,把人都吓跑了,却刚好成全了我。 柜台底下好巧放着一双布鞋,她也套到脚上。这般打扮虽然有些怪模怪样,总算比衣不蔽体强。她拍去身上灰尘,走出铺子。一出铺门,忽见门外的大树底下坐着一人,正是先前接了她面碗的那罩斗篷的邪魅男子。他还喝着酒,似笑非笑地将千蔻上下打量,看模样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千蔻万没料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大惊失色,直勾勾地将他瞪着,肚里惨叫:他怎么还在?他怎么不跑?难道他一直都在?那我刚才衣衫不整的样子…… 那男子“嘿”地一声笑,说了出来:“我一直都在。看了些风景。好不意外。” 千蔻直羞得面红过耳,不敢看他,埋头就走,忽然什么东西缠住她的腰把她往树上一送,她就凌空飞了起来,“唆罗罗”一阵枝颤叶招摇,她已稳稳地坐在了一根枝桠上。 这下千蔻明白过来了,原来刚才就是这个人把她拉出了马车,现在这个人又把她丢在了树上reads;[重生]巨星复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时,远处传来车马的声响,妙、慧、巧三人回来了。千蔻忙蜷起身子,藏在枝叶之间。 须臾,马车到了,妙、慧、巧三人跳下车,在铺子里外搜寻。男子依旧坐在树下,问:“三位丢东西了?” 妙琴施了一礼,问:“这位公子,请问是否见过一位——” 巧画见她踌躇,接了话茬道:“一位穿得特别凉快的美貌小姐。” 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若说没瞧见,那我一定是瞎了。” 慧棋问:“她去哪儿了?” “不忙,”他道,“三位看着面善,不知替谁办事?” 巧画道:“你问来作什么?” 妙琴示意巧画不要无礼,答:“我们主子是燕安庄园的少庄主。” 他点点头:“原来是燕少庄主。” 慧棋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道:“我瞧见那位穿得凉快的美人儿爬进铺子,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千蔻在树上听见,便知自己方才裸肤露体的狼狈模样定是尽收他的眼底,愈是羞臊。 巧画满腹狐疑地走到柜台后面去查看,道:“根本没有啊!” 那男子道:“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凉快美人儿了。”说着品了口酒,似是回味无穷。 千蔻暗暗好笑,心想:因为我躲进去之后穿好了衣裳,不再凉快了,他自然就再没见过了。 慧棋问:“那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他举了举酒壶:“三位要来几口吗?” 妙、慧、巧走到一旁互相商议,妙琴道:“想必她是从铺子后面走了,我们分头追。”巧画和慧棋都点头。 就在这时,吹起了一阵风,树枝轻轻摇曳起来,千蔻突然嗅到一阵葱香味,她抬眼一看,看到上方的枝杈上搁着一只碗,就是先前被她扔出车外,又被那男子扔上树的那只面碗。如今因树枝抖动,那碗渐渐倾斜,里面的汤眼看就要倒出来,而底下的妙、慧、巧三人正从马车里取包裹。这面汤若淋到她们头上,必然被她们察觉。 千蔻暗叫不妙,伸手去拨,那碗却反而掉了下去。落到半空时,被树下的男子不露痕迹地轻轻一弹,碗就直直地朝铺子飞去,穿过铺子,“啪”的一声,远远地碎在铺子后面。 妙、慧、巧三人齐刷刷扭头望过去,巧画叫:“在那后面,快追!”三人抓起包裹撒腿便跑。 千蔻在树上见三人跑远,暗骂一声“草包”,小心翼翼地攀着树枝往下爬。男子站起身,围着马车晃悠,嘴里说:“燕芳身边的丫头都这么阔气,马车丢在路边,平白送人。” 千蔻这一番下树险象环生,他也不来理,又说:“车里这一床被褥,十分有趣。” 千蔻好不容易下了地,朝他望一眼,转身就要走,还没迈动步子呢,突然被他拿住了肩膀。“这就走了?”他说,“你也太调皮了,我助你脱困,你还不曾报答,就想走了?”说着一把抓起千蔻,丢进马车里。 他跳上驾座,掉转马头,往城镇的方向驶去。千蔻想要起身却不能,原来已被他封住穴道。 022 春院风波 马车越跑越快,颠簸得厉害,千蔻一动不能动地在车板上躺着,被颠得两眼金星,双耳齐鸣,腹内翻江倒海的,满口鼻都是腥酸味道。苦于口不能言,她只得在肚中大骂,方才想起妙、慧、巧三人的好处来,暗想:那三个脓包此时不知还在哪里寻我呢!我本以为脱身,谁知又坠这等煎熬!这些人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我才刚刚出谷,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为何一个个地都要抓我?可怜当日我出谷时,只当谷外路好走,不日就能与哥哥团聚,哪料到有这诸多意外,将我弄得这般狼狈! 千蔻想想,委屈已极,止不住地滴泪。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那邪魅男子钻进车里,问:“想坐起来吗?” 千蔻勉力点了点头。 他果然扶起她,又问:“我若解了你穴道,你肯老老实实的吗?” 千蔻忙又点头。 他便当真替她解了穴,说:“我先拿言语提醒你,你若做什么手脚,我立时就能知觉,到时把你点住,放平在这车板上,连这褥子也扔出车外。我赶起路来,就忘了时辰,到时颠碎了你的小脑袋,我可要心疼了。知道吗?” 千蔻泪汪汪地将他望着,连连点头。 他勾勾嘴角,邪昵一笑reads;饮朕止渴。“这就对了。”他说,“若沿路愉快,明日就放你自由。” 说完,他钻出马车,道一声“坐稳了”,又催马疾驰。一路逢着些大小城镇,他丝毫不作停留。天色向晚,马车到了一座威风高耸的城墙下,城头上两字道:明州。男子褪下身上的斗篷,罩在千蔻身上,将她拉出马车,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走进城门。 明州城人来车往络绎不绝。那男子领着千蔻在街巷里转了一回,走进一家叫作“玉春院”的院子。 一进门,双耳闻情嗔浪笑,满鼻嗅浓脂艳香,千蔻虽然不甚晓得世事,却也隐隐觉出不是正经地方,盖低了斗篷埋头走路。那男子也不去理众女子献情,一路望里走,进到大堂,被一个胖妈妈笑吟吟缠住了。他也不听那胖妈妈废话,只将一锭银子丢在她手里,说:“点起一双上等的姑娘,我和这位小兄弟有些话要谈。” 那胖妈妈满脸堆笑,连声应承,招呼起两名姑娘领二人上楼。千蔻也不敢看所谓的上等姑娘是如何模样,只顾低着头,瞧见一对香艳艳的裙摆,两双秀活活的花鞋。 两名姑娘将二人引进一间房,又送来酒菜果点。千蔻也不敢抬眼打量,因腹中饥馁,坐在桌旁拣着点心埋头苦吃,心里想:这地方不像客栈哪,这人不找客栈吃饭住宿,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男子喝了两口姑娘递的酒,忽张口问千蔻:“你叫什么名字?” 千蔻听他相询,往嘴里塞点心的手停了一停,不愿相告,将头往下一低,又开始忙不迭地塞东西吃。男子道:“你若说与我,我给你沽身衣裳如何?”说着在桌上倒了一小滩酒水,示意千蔻写下来。 千蔻见他如此举动,暗暗惊疑,思忖:他怎就知道我不会说话?! 男子一仰脖子,又饮下一杯酒,似笑不笑地说:“就算你不要衣裳,总该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 千蔻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略一思索,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两字:“楚陶。” 男子斜眼看了,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说:“小美人儿,你怎么写个假名来糊弄我?” 千蔻只当他是在试探,写道:“确实此名,不敢作伪。” “既如此,就给你沽身衣裳来。”他凑到一个姑娘耳边说了几句。那姑娘边听边格格直笑,连声应着出门去了,须臾回来,将一个花里胡哨的包裹送到男子手中。 那男子也不打开,直接放到千蔻面前:“瞧瞧,可中意?” 千蔻满腹狐疑地拆开包裹,抖开衣裳来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又将脸羞个通红,这哪是什么正经衣裳,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她知他有意羞辱自己,忙将衣裳丢回包裹。 “哎哟,”取衣服的女子笑吟吟说,“不合姑娘的意么?这可是我们院里最名贵的裙子。” 千蔻暗想:你是什么东西,也来与我搭话。别过脸,不理。 那男子道:“不穿上试试?” 千蔻将脸胀着通红,捂着头不理。 男子饮下一杯酒,森森然道:“你写个假名,我如何不认得?趁早写下真的来,若惹恼了我,只得教你穿了这裙子舞上一曲。” 千蔻听他说得凶险,不敢硬挺,想起妙慧巧三人,又写三字道:“缪巧惠。” 他看了,连连冷笑:“愈发胡扯。” 千蔻硬着头皮写:“断不敢胡言,再无虚假reads;重生之吾皇在下。” 他一看,向那两名女子道:“替姑娘更衣,请乐师鼓乐。” 千蔻急了,忙忙摆手,醮了酒水又写下三字:“薛千蔻。”暗道:我且写个真名,看你是不是当真识货。 那男子这才神色缓和,眯着眼凑近千蔻,道:“你早些如此,不就省了这些麻烦?”取出一锭银子来,教那两名女子:“你二人沽身衣裳与鞋袜来,好生商量,合这位小姐意时,我自有重赏。” 千蔻暗惊:他果然识得!满腹狐疑地瞅着他,百思不解,暗想: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怎的一眼就知道我写的名子是真是假? 那两名女子替千蔻量了脚,出门去了。男子随手将桌上的字迹拭去,道:“怎么,不问问我姓甚名谁?” 千蔻听他说起,暗想:正该问问他是什么人,他这般欺负我,日后定教哥哥替我报仇。 她知他不好打发,虚情假意地写:“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他邪昵地一笑,道:“你往后想称呼我时,就称一声朗木,朗朗乾坤之朗,行将就木之木。” 千蔻听他说出一个行将就木,暗暗好笑:哪有人这般咒自己的。 那朗木又说:“刚才在店铺里,有人说起个‘金眼’,把人都吓跑了,你道这是为什么?” 千蔻摇了摇头。 朗木道:“那我告诉你,‘金眼’是个人物。近几年来有个说法,‘见金眼者,九死一生’,而实际上,一百个人里头,也未必能有一个活下来,那些人因而闻风丧胆。这个‘金眼’这么吓人,你当他是谁?” 千蔻又摇摇头,心想:这‘金眼’不过是个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什么见一见就要死那么多人? 朗木犹问:“你不知道?” 千蔻仍旧摇头,暗想:奇怪,我如何能知道! “也难怪你不知道,”朗木说,“毕竟,金眼的真实身份一直是个谜。”他又问:“你可见过那三个丫头的主子——一位贵公子?” 千蔻点点头。 “你道他是谁?” 千蔻又摇头。 朗木道:“我再告诉你,这贵公子,是云湖燕安庄园的少庄主,姓燕名芳。这燕芳三代单传,来头不小,是本地客栈之主。在这方圆几百里内,你一旦踏入客栈,他便知晓了。” 千蔻随即醒悟,心想:怪不得这人不住客栈,却来这种地方。 朗木又说:“你道他为何拿你?” 千蔻复又摇头。 他便又露出那轻薄的邪笑来,说:“小美人儿,你也太糊涂,除了你的名字,你还知道些什么?” 千蔻低下头,心想:我才刚刚出谷,我能知道些什么?写道:“你为何抓我?” “我可没有要抓你,小美人儿,”他说,“只是你欠我的恩情还不曾报答。”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两名女子格格笑着走了进来,将一包衣裳放到千蔻面前。 朗木道:“瞧瞧,可中意?” 千蔻暗想:她们能有什么好眼光?打开来看,只见是一条淡绿色的绣边长裙,一双浅黄色的绣花鞋,竟颇合心意reads;[综]第一女配。她心中甚喜,忍不住点了点头。朗木打了赏,那两名女子十分欢喜,又将千蔻拖到屏风后替她更衣,在她腰间挂个薰香醉人的香囊。 千蔻换好衣裳,走出屏风。朗木将她打量一眼,一直挂在嘴角的轻佻神色忽然褪去了大半,他喝下一口酒,点头道:“可以。” 千蔻得了一身新衣、一双好鞋,心里舒坦了许多,暗想:这俩人眼光还不算太差,这身衣裙倒还能穿穿,总算不比我原先穿的那件差。她这时想起失落在妙慧巧三人手中的衣服行头,既而想起自己的包裹来,暗叫:不好!我的包裹里有解毒的花瓣,要是丢了还到哪里寻去?! 千蔻将朗木偷瞥一眼,想要他替她追回,但又在心里踟蹰:这家伙不像个好人,恐怕是不肯帮我的,但那花瓣实在不可失落,还得试上一试,他若果真不肯,只能当我白费了一场心思。 她写道:“可否请你替我拿回包裹?”她也懒得多作解释,暗想:他肯便肯,不肯便罢了。 朗木眯着眼一看,顿时面露讥讽之色,问:“什么包裹,在哪里?” 千蔻见他相问,但又见他讥诮,欲答欲不答,将脸憋个通红,才写道:“一个锦缎深蓝包裹,是我全部财物,在那三个丫头手中。” 朗木凑近她,问:“我若替你取回,你怎么报答我?” 千蔻写:“我只要其中两枚小瓷瓶,其余东西,一概归你。” 朗木道:“小小瓷瓶,装的必不是金银珠宝,光凭它你如何过活?” 千蔻听他说得有理,就有些后悔,但受不了他讥笑之色,硬是写:“实只要这两个瓷瓶,劳烦于你。” 朗木望眼窗外,说道:“你这么有诚意,我当然不推辞。今天晚了,且睡一觉,明天替你拿回来。”说着,突然在千蔻胸口点了两指。千蔻全身一僵,仰面跌倒。 第二天千蔻在桌子底下醒来。她胸口闷涩,后脑勺更是疼痛异常,想起自己是被朗木点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了地板。她坚强地往桌子外爬,忽见旁边的床上躺着一名男子,坦胸露腹的,睡得正酣。 不是朗木是谁?千蔻吃了一惊,“砰”地一声又把头顶撞在了桌子上。朗木醒转,瞅千蔻一眼,又朝窗外瞅一眼,这才慢慢起身,嘴里说:“小美人儿醒得好快!”问:“睡得可好?” 睡得好才叫有鬼哩,千蔻暗想,这厮着实无赖,自己睡床,却将我推在桌子底下,这还罢了,何必又点昏了我?点便点了,怎么也不晓得扶着点,却任我将头磕在这*的地板上! 朗木扣上衣裳,说:“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知我这辈子都不曾做过这样的好事。” 千蔻暗骂:你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道:“我既来了这等地方,又有姑娘作陪,岂能不欢好一宵?到时你怎样安生?你若要出了这门,又恐有醉客骚扰,你又怎样处置?我点了你的睡穴,令你睡了个好觉,岂不是大好事一桩?” 千蔻闻言,似懂非懂。 朗木促狭地一笑,又说:“现在我就去寻你的包裹,只是一时三刻回不来,要是遇到麻烦,恐怕要耽搁上三两天。你又住不得客栈,该去哪里安置?” 千蔻暗想:此言正当,我总不能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朗木接着说:“你要是在街上乱走,我取回包裹之后也不好寻你reads;[未穿今]超级大神。不如这样,此地往东三里有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你或扮道姑,或充尼姑,去打几天秋风。反正你是个哑巴,只管指手画脚,想穿帮都难。”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千蔻的面直称她哑巴,她低着头不搭理。 朗木也不等她答应,径自说:“我得手后,就去那人家找你。要是找不见你,不得已,包裹里的东西就只好全归我了。”说完,出门而去。 千蔻惟恐被独个儿撇下,急忙跟了出去。 两人出了院门,朗木不顾千蔻彷徨忧恼,径直离去。千蔻顿时有了一种身无所托之感,只得磨磨蹭蹭地往东走。一路停停看看,兴致索然,走过几条街,忽遇一所宅门大院,房檐前大白灯笼高挂,门楣上素匹白练横悬,院门口那双耀武扬威的护院石狮亦有素球花点缀在颈项间。 千蔻抬眼观看,只见铁划银钩的三个字“双绝庄”。 她恍然大悟,想:之前遇到的那四个披麻戴孝的阿不就说自己是明州双绝庄的。这里正是明州,这院正叫双绝庄,院里正办丧事,一定就是他们家门。原来朗木教我来的地方,好巧就是他们的庄子。 再巧也无济于事,庄人又不会因此而对她管吃管住。千蔻饿着肚子站在街角,远远地看那双绝庄门庭若市,吊客不绝。她灵机一动,忍不得拍掌而笑,暗想:倒不如就依朗木的话,去那死人灵前拜上一拜,赚他一碗饭来吃,先解决了这顿再说。只是我这一身行头光鲜,进不得丧家之门,需得想个法子。 她也不甚懂得其中规矩,只把从铺子里捡来的那件灰色衣裳套在裙子外面,混在进庄的人群中。 迎客的家丁将一众人迎进大门。一进门,就见好宽敞的一个院子,满院丧幡飘飘,哀乐凛然,屋舍都又高又大,又收拾得庄严素净,好不体面。院中央种着一棵三丈多高的梧桐树,树干粗壮老劲,叶茂丰美,遮天蔽日的。 一行人随着家丁到了灵堂,灵堂门前立着一块八尺多高的大石,石头上刻着“刀剑双绝”四个大字。四个字苍劲浑厚,威风凛凛,眼瞅着不同小可。千蔻虽见识少,却也看得出能在正院里摆这样一块石头的,决非俗人俗地。 灵堂里哭声凄切,香火氤氲。千蔻躲在人群中瞧那牌位,见写着“先夫申屠公昆之灵位”几个字,她便猜想道:原来死的叫作申屠昆,对了,必然就是昨日铺子里那些胆小鬼说的申屠庄主了。之前遇到的那四个阿不说自己是双绝庄门下的,又戴着重孝,大概都是这个申屠昆的徒弟。 灵前跪着三位颇有风姿的妇人,和两名中年男子,各个面容惨淡,不欲求活相似。 千蔻便又思忖:前头这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大概就是亡者夫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光景,想来这申屠昆也不老,恐怕是死于非命。其他几个应该是小妾和徒弟。 当下吊客一一上前拜灵,哭得一个惨似一个,个个悲痛欲绝,更有椎心捶胸,呼天抢地,乃至昏厥者,死者家属反来安慰客人,灵堂乱成一团。 千蔻见他们一个个哭得凶险至此,暗暗心怯,想:不就一碗饭嘛,至于这么玩命吗? 终于轮到自己了,她整顿衣裳,拜倒磕了几个头,心道:申屠庄主,我知道你是冤死,如今又平白受了我几个头,阎王怕是要问罪于你。你只消向他禀明,我这几个头是为一顿饱饭而磕的,这是你的功德。至于我的姓名,却不便说与你知道,以免你供给了那阎王。最后祝愿你来生大富大贵,多福多寿。 祝祷完毕,磕头已罢,忽觉灵堂变得十分安静,每个人都直溜溜地注视着自己。 千蔻莫名其妙,看亡者夫人时,但见她满面痛心悲伤之色;看那一对小妾时,只见她们双双面露凄楚恼恨之意;再看那两名徒弟,又见恼怒羞愧之色。 023 乌龙韵事 千蔻暗暗心惊:难道瞧出我是打秋风的了?不得已,还得使点力气才好下台。她便挤出几滴泪来,作势拭了拭,这才起身退到一边。 总算到了吃饭时候,千蔻早饿得狠了,忙找位子坐下,埋头苦吃。不一会儿吃个十分饱,她心满意足,这才有闲暇左瞧右看,忽然发现很多人都用一种怪异乃至不庄重的眼神瞥自己reads;(快穿)反派也是有尊严的。她十分不自在,心想:这些人怎么回事,在死了人的屋子里也没些尊重。她又有些心虚,见一行人告辞而去,便也跟着离开了双绝庄。 她怕错失了朗木,不敢走远,只在双绝庄附近徘徊。看看天黑,又愁起晚饭来。这时,庄子里走出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那男子远远迎着千蔻行了一礼,待走近时,又作了一揖,道:“姑娘有礼,在下双绝庄孙不贰,家师母有请姑娘。” 千蔻好生意外,不知请她做什么,但她念着晚饭,欣然随往。 孙不贰却请千蔻从后门进庄,一路将她领到一处幽静的侧院。孙不贰走到门前,道:“师母,日间的那位姑娘请来了。”里面“嗯”了一声,孙不贰自行离去。须臾门开,门内正是灵堂里那为首的妇人。 申屠夫人将千蔻请进屋,将她上下一番打量,请她坐了,又请她吃茶,待要正经说些什么,却又问“用过饭了没有?”,千蔻忙忙摇头,申屠夫人便又吩咐上饭菜,陪着千蔻吃了。用过饭,又请千蔻吃茶,一盏茶过后,申屠夫人才重重叹出一口气,道:“你又何苦来呢?” 千蔻一头雾水,心想: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我还没问你叫我来做什么呢。 申屠夫人摇头叹息了一回,忽问:“姑娘姓什么?” 千蔻略一思索,张开手掌,写了个“楚”字。 申屠夫人又问:“楚姑娘几时认得亡夫的?” 千蔻吃了一惊,心想:果然被拆穿了把戏,这里人也太小气了,偌大一个庄子,一碗破饭还要追根究底。 她好生窘迫,写:“不久。” “楚姑娘何必写字传话?”申屠夫人道,“若是怕教人听见倒不必,我与楚姑娘说话,无人敢窃听。” 千蔻写:“偶感风寒,嗓子不济。”心里想:奇怪,我有什么怕别人听了去的? 申屠夫人点头道:“想是楚姑娘感伤先夫亡逝,倒是个有情义的好姑娘。”吩咐笔砚伺候。 千蔻闻言,暗暗好笑,松了口气。 “楚姑娘不必惶恐,我知道这怪不得楚姑娘,只怪亡夫……”申屠夫人又叹口气,道,“人都没了,又何必怪他,只是,楚姑娘还这般年轻……”她说着眼眶突然红了,滴下泪来。 千蔻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也想不通其中关节,两手交握,暗暗捏了把汗。 申屠夫人拭了泪,又问:“楚姑娘家住哪里?” 千蔻想这个问题可难得紧,急忙搜索脑中的地名,仓促间如何想得出来,又怕她问起乡土风情,愈发难答,便写道:“家逢变故,如今孑身一人,四海为家。” 申屠夫人道:“楚姑娘终不能总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所幸庄子里多有闲置的屋子,楚姑娘就住下了吧,先且安定下来,再作长久打算。” 千蔻听她说到长久,更是莫名其妙,但知她要留自己在庄,不禁大喜过望,心想恰可在这里白吃白住等朗木过来。但又不好意思点头,她假意推辞:“多有不便,不敢打扰。” “楚姑娘只管放心,就是在庄里,除了几个亲近人之外,也没人知道了去。楚姑娘不如先住几日,果真不好时,再搬走不迟。” 既然如此,千蔻遂点了头。 申屠夫人又问:“楚姑娘行李在哪?我差人送了来。” 千蔻心想:我要是说我身无长物,没有行李,只怕要引她疑心reads;御香行。写:“承情住几日,不必拿行李。” 申屠夫人点头道:“日后再拿也是一样。” 这时,门外孙不贰的声音忽然传进来:“师母,八师弟回来了,正往这边来。” 申屠夫人一惊,急忙说:“你先拦他一拦。”说着就要将千蔻往里屋拉。 “不用拦了!”一个暴雷也似声音在屋外炸响,同时,房门被“砰”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着缟素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身材颀伟,虎背狼腰,英伟摄人。那男子一进屋,就拿一双怒目恶狠狠地瞪着千蔻,将脸涨得通红,似乎愤恨已极。 千蔻吓得连连倒退,申屠夫人惊叫一声:“崖儿!” 那男子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仆地拜倒,道:“拜见二娘,未经允许擅自闯入,请恕孩儿冲撞之罪。” 申屠夫人这才惊惶稍定,扶起那男子,道:“不怪你。你赶路辛苦,大哥有消息吗?” “大哥还在路上,不日便可赶回。”那男子说着又瞪了千蔻一眼。申屠夫人尴尬道:“这是楚姑娘,是……是楚姑娘。该——见见礼才是。” 那男子这才向千蔻一拱手,道:“在下申屠崖。” 千蔻惊魂甫定,也还了一礼。 申屠夫人又道:“你兄弟二人若能早些回来,害你爹的凶手也不会至今没有下落。”申屠崖闻言,顿时又涨红了脸,将千蔻一瞪。 申屠夫人忙道:“楚姑娘不会与外人说道的。” 申屠崖的下颌蠕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转向千蔻道:“楚姑娘,天色不早了,在下送你出庄。” 千蔻一惊。申屠夫人忙说:“我已留楚姑娘在庄里住几日了。” “二娘,这实在不妥。” “楚姑娘如今孤苦无依,你教她一个人往哪里去呀?” “我们庄外也有多处宅子,”申屠崖道,“孩儿安排一处教楚姑娘住下。” “住口。若是这样才不成体统,像个什么样子?楚姑娘是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好女子,岂容你这般发放?这件事须得听我作主。” 千蔻在一旁听他二人为自己吵闹,眼看申屠崖的脸色越变越难看,而温和的申屠夫人也变得强硬起来,全傻了眼,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惹出了什么大误会。 这时,门外有人道:“八师兄,三师兄他们带雷夫人回来了,教你过去。” 申屠夫人听见,神色稍缓,向申屠崖道:“好了,雷夫人到了就好了。你快去好好问问她,只是问明白之前,不能缺了礼数;若问明白真不干她的事,说不得,还得好生向她赔礼。这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有处置。” 申屠崖兀自气粗,瞪千蔻一眼,吐出一口气,终是退步道:“那孩儿先过去看看。”出门走了。千蔻顿时松了口气。 申屠夫人道:“这崖儿是有些火爆脾气,但他心地是极好的。楚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千蔻尴尬地一笑。 申屠夫人又道:“嵚儿虽与崖儿一母所生,性情却大大不同。日后你若见了他,就知道了。” 千蔻闻言,心想:那一个想必叫作申屠嵚,听口吻,这申屠嵚和申屠崖都不是这申屠夫人所生reads;饮朕止渴。申屠崖又叫她二娘,想必前头还有个夫人,大概去得早了。这申屠昆倒是讨了不少妻妾。 晚间,申屠夫人安排千蔻在她隔壁的屋舍住下。千蔻夜来无事,在院子里透透气。此处虽只是一个侧院,却也颇为宽敞,且又布局有致,假石林立,流水映月,晚风徐徐,直教人心旷神怡。 千蔻走走看看,游晃到一簇假山旁,忽然听见假山后面两个丫头在说话,其中一个说:“那姑娘当真就住下了?” 另一个道:“还能有假?就住在夫人隔壁呢!” 千蔻听到个“夫人隔壁”,心里就留了神,暗想:难道是在说我?遂侧耳细听。 先前那个道:“夫人真有好脾气。” “这个夫人偏有这等好脾气!”另一个又说,“这种女人,不拿巴掌抽她已经是客气了,怎的还教她住下来?咱们庄子如何住得这种女人?” 前一个忙道:“谨言!教人听了去不好。” “我又没说错,咱庄子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庄,咱庄主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生前风流,外面有人仰慕那是理所应当的。可有哪个像她这般没遮没拦地跑来,当着人面哭丧的?这教咱们多难堪?以后人家都要拿这事笑话咱们。” 前一个便道:“也是这个理。” 另一个就愈发理直气壮了,又说:“那女人也实在是没脸没皮,亏她还敢住下来!” 千蔻听了,恍然大悟,如何不又惊又气,直气得七窍生烟,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申屠臭昆一定是个喜好拈花惹草的,名声在外,如今这里人都当我是他……哎!怪不得白天那些来吃死人饭的拿那种眼神瞅我,怪不得那个申屠夫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怪不得那申屠崖这般瞪我。我兀自奇怪了还奇怪呢,真是冥顽不灵!这里的人也是个个没分晓,人人撞傻蛋,尤其那个申屠夫人,生就聪明脸蛋,却长一副笨脑袋,害我做了冤大头,白白给个糟老头糟蹋了名声! 她越想越窝火,将脚一跺,走出院门,沿路踢花折枝,落下满径残花碎叶,可怜好好一道花径,被她折腾得七零八落。 她不知,朗木原是教她扮个出家人,她却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就进了庄。申屠昆是声名显赫的一庄之主,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家,身旁又无亲属朋友,独自一个跪在灵前哭泣,灵主和哭灵人的关系已然惹人疑惑。若说是有恩情的,甚或是代人来的,怎的又一言不发,只顾坠泪? 偏偏这申屠昆生前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其风流韵事不胜枚举,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个美貌姑娘在灵前默默坠泪,如何不教人误会?毕竟人们也不会想到她是因为哑了才不说话,有句俗语说得好: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以往在谷里时,千蔻只知吊丧便有主人家管饭,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谷外比不得谷里,这吊丧的缘故须得撇清。 且说千蔻气鼓鼓地往外走,糟蹋了一条花径,走到正院,忽听一个声音道:“小姐请留步!” 这声音耳熟,千蔻扭头一看,竟是方不折。千蔻乍见了他,倒有些惊喜之意,随及想到他必也如别人一般把她当作那申屠臭昆的相好,又愤愤地拉下了脸。 方不折向千蔻作了一揖,道:“不料真是小姐,幸甚幸甚,可教阿好姑娘找得苦!” ------题外话------ 求评论,求支持,求打气 男主这两天不在,很快回来~ 024 复见朗木 千蔻闻言,心头一喜:这方不折见过阿好? “阿好姑娘就在客房,”方不折连连相请,“在下这就带小姐去找她。” 千蔻听到阿好的消息,将满腔怒火略微压了压,随着方不折穿墙过院,又到了一处院落。阿好正巧推门出来,乍见了千蔻,生生一愣:她怎么也到了这里? 阿好迟疑片刻,见千蔻神色无异,即笑靥如花地迎过去,拉住千蔻的手直说:“太好了!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千蔻哪里猜得到阿好的心思,重得阿好,心中郁闷散去不少,随阿好进了屋。方不折自行离去。 阿好叙起别来情由:“小姐,那日我起了个早,本想去集市给小姐买头小花驴代步,不承想,驴子没买到不说,待回到客栈,连小姐也不见了。我可急坏了,问遍了客栈所有的人,人人都说不曾见。我只得漫天遍地,城东城西地找,逢人就问啊!我想啊,小姐比我不同,小姐是金枝玉叶,决不会独自走出客栈,一定是被人拐走了。小姐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我天南地北地寻,一刻也不曾歇着,谁想,没寻到小姐,却遇着了雷夫人。就是曾与我们同乘一辆马车,害我们被双绝庄的人截道的那个雷夫人。原来那天方公子虽向我们问明了方向,却仍没抓着她。 “我想,雷夫人是双绝庄要找的人,我不如卖个人情,也好教他们帮我找找小姐。于是我向方公子通了个音讯,助他们擒住雷夫人。也算他们讲点道理,同意帮我找小姐,我就跟着他们来了双绝庄,等他们分派人手呢。谁知天可怜见,小姐竟也在这里!” 阿好说完,双手合十谢过上天,觑千蔻一眼,问:“小姐,你那天到底到哪里去了?现在又怎么也到了双绝庄?” 千蔻见她这几日过得风光,自己却屡屡陷入窘境,好没光彩,不愿实说,取来笔纸,写:“有男子名燕芳者将我胁持,是我逃到此处。”写完,忽然想起妙、慧、巧三人说过那燕芳也会来此处吊唁,心头一激灵,暗想:好险好险,幸好没遇着他,不然准又被他捉了去reads;我那么恨你。 阿好问:“小姐说的,莫非是云湖燕安庄园的少庄主燕芳?” 千蔻心想她倒认得,点了点头。 阿好奇道:“燕芳胁持小姐做什么?” 千蔻摇头。 “这燕少庄主我倒听说过,”阿好道,“该不是个坏人,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小姐你且宽心,如今我们在这双绝庄里,就好比是金城汤池,绝对安全。” 安全个屁!千蔻暗想,再待下去,坏我清誉。站起身,就想拉阿好出门。 阿好却不愿走,屁股好像长在了凳子上似的,说道:“小姐,这天都要黑啦,还要往哪里去呀?小姐若不喜欢这双绝庄,好歹待一夜,明早再走,要不然我们只能睡大街上去了。小姐你或许不知,那个燕芳是个大财主,方圆几百里的客栈都是他的产业,我们要是在客栈里逗留,店家都是他的耳目,必然给他报信。” 千蔻想起朗木也说过这样的话,知其在理,不得已,复又坐倒。 “小姐你别烦恼,就在这双绝庄里住着,这里正有好戏可瞧呢。”阿好压低声音说,“我们刚带回来的这个雷夫人,或许真的与申屠庄主的死有关,他们此刻一定正在细细地问她呢。” 阿好安抚千蔻稳坐,给千蔻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经阔谈起来:“小姐你别看这雷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她若真要干这事,其实不难。小姐你也知道,雷夫人曾从方公子他们手中逃跑不是?我们都觉得奇怪呢。原来啊,雷夫人身上有一块手绢儿,能散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来,人若闻得久了,就会被迷倒。上次,她就是靠这手绢儿逃走的。 “后来,我们又抓到雷夫人时,周三爷教我搜查她的东西。我搜出这手绢儿来,却也只当是条普通手绢儿。小姐不也有很多这样的香手绢儿吗?我就对周三爷说啥也没搜到。周三爷教我再搜,其实我不高兴再搜,但我想还得靠着他们找小姐呀,只得依他言语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于是,周三爷想出个绝招,教我拿出一套行头给雷夫人换上。雷夫人换了,果然就作不了怪,却偷偷儿问我要那手绢儿。 “小姐你想,我也不是傻的呀,就给了她一块我自己的手绢儿,把她要手绢儿的事与周三爷说了。周三爷拿雷夫人的手绢儿瞧了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时候,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田不忧——田不忧话少,但句句是好的,不像那个李不吝,动不动怪叫,没一句中听的——那田不忧说第一次抓住雷夫人的时候,雷夫人就一直将那手绢儿拿在手里,大家头一个晚上就睡迷了,恐怕就是这手绢儿作怪。 “唉,现在想想,田不忧猜得太准了。我们抓了只兔子来,把兔子和手绢儿一起扎在一个布袋里,扔在下风处。过了一夜去看,兔子已经倒了,打都打不醒。我们把手绢儿取出,仍旧把兔子装在布袋里,过得三四个时辰,它果然就醒了。这样我们才算晓得了这香手绢的厉害,我心里想申屠庄主或许就死在这块香手绢上啊! “小姐你是不知道,这申屠庄主其实名声极大,现在忽然离奇死了,就死在庄里——自己的房间里,至今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丢人不是?对外都说是暴病而死呢。” 千蔻暗想:阿好这话不假,那糊涂夫人已明说申屠臭昆是被人害死,不知是何人所为。上次包子铺里那些胆小鬼说起过个“金眼”,好像除了这“金眼”,再没别的人配做凶手了。 阿好接着说:“还有,申屠庄主生前喜好美色,听说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这雷夫人生得又有几分姿色,虽说断了个手掌,可没准申屠庄主就想尝这个鲜呢?他若未加防范,很难识破雷夫人的这块香帕,倘若被迷昏了,要杀要剐还不是任凭着雷夫人?” 千蔻听到这茬,又想起了全庄上下,乃至今日所有前来吊唁的人对自己的误会,心里又狠狠地懊恼起来。 阿好说得乏了,咕噜噜喝下一杯茶reads;总是穿成女主家亲戚[快穿]。她放下茶杯,瞥千蔻一眼,问:“小姐,方才你说你原本被那个燕芳抓住了,那你……是怎么逃走的?” 什么抓住?千蔻心里想,当我是什么,说得这么难听。 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阴沉沉笑道:“若非有人相救,你这糊涂主子哪里逃得出来?” 千蔻回头去看,竟是朗木。 朗木旁若无人地走进屋来,拣了把椅子坐了,阴森森地瞅着阿好,嘴里说:“这第一遭没送成,又来装模作样地问她,还想着送第二遭?” 阿好着实受了一惊,本就又大又圆的一双杏眼瞪得愈发大了。她丢下茶杯,问:“你是什么人?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 千蔻在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见朗木手里有包裹,心想这厮果然靠不住,提笔写几字说:“包裹何在?” 朗木哂笑:“怎么,仗着自己是个哑巴,就要食言?”从袖中褪出两个小瓷瓶来,摆在掌心里,道:“你的话可作数?” 千蔻这才醒悟,被他那双邪笑着的眼睛望着,不由得又红了脸,暗想:好黑的心肠,当真只肯给我两个破瓶子呢! “来取了。”朗木道。 千蔻示意阿好去取,阿好将朗木瞅瞅,起身走了过去,待她伸长手去拿,朗木却倏地拢起手掌,将瓶子收回,说道:“之前不论,如今这雏儿是我盯上了,你纵要下手,也该在我之后。” 阿好杵在那里,不敢吱一声。听口吻,眼前这个人对她做过的事情,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天知道他在多久以前就已盯上她们了,而她竟浑然未觉!这人若对她起加害之心,她岂不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朗木阴森森笑着,张开了手掌。阿好抓起瓶子,三两步退回到千蔻身边。 千蔻不知所云,但自从不会说话,她就慢慢养成了不懂装懂、不予理会的习惯,并不问究,把两枚瓷瓶打开盖来瞧了瞧:果是那两片花瓣。 “怎么,这般信不过我?”朗木道。 千蔻低低头,不理。他又说:“既然送到,我也该告辞了。这双绝庄自死了申屠昆就不成气候,一来进出方便,二来满庄晦气,近日怕要有些灾祸。薛小姐,你我有缘再见。”说着,出门而去。 阿好等他出门,候了一时才急慌慌地跑去把门关了,回头道:“小姐,这人邪门得很,满嘴胡言乱语,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究竟是什么人?” 千蔻除了知道朗木的名字外,对别的也是一无所知,只将朗木曾救她脱困,她又请朗木替她拿回花瓣的事告诉阿好。 阿好知道了来龙去脉,道:“小姐,这人邪门得厉害,断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曾经救了小姐,也必定是有所图谋啊,我们可信他不得。” 千蔻好生疑惑,心想我一没钱二没势的,他能有什么图谋?就算他有图谋,怎么又这般轻易地走了?但她也觉得这朗木就算不是个恶人,也不像什么好人,听阿好这般说,点了点头。 阿好稍松口气,斟茶来喝,兀自有些神闪气虚。千蔻见她这般情形,百思不解,暗暗惊疑:这丫头平日里也有些风度,天不怕地不怕一般的,今见了这朗木怎的就这副怂样? ------题外话------ 不知道有没有人想念男主?明天出预告。 025 庄门生乱 忽然,门口响起敲门声。阿好扑地跌下茶杯,颤声问:“是,是谁?” 门外道:“在下方不折。” 阿好本还铁青着脸,这时“噗哧”一声笑出来,道:“既然是你方公子,这等大晚上,你有什么事喊一嗓子才好,怎么反而憋着声气儿敲我们姑娘家的门?” 那方不折吃这般言语调笑,却也不恼,只道:“在下失礼了。是家师母在寻一位楚小姐,在下心想,大概就是屋里的这位小姐。” 阿好闻言,询问地望望千蔻,千蔻怒冲冲地别过脸。 阿好便问门外:“不知申屠夫人寻我家小姐什么事?” “家师母是担心楚小姐在庄里迷失了路径,方才着急寻找。” 阿好笑道:“我家小姐不曾迷路,申屠夫人不必挂心。” “既如此,在下便去回话,打搅了。” 阿好却跳过去将房门开了,留住方不折,道:“方公子,我有个事儿说与你听。” “容在下先去回话。” “别啦,这回不长,”阿好道,“就两三句话,你先听我说。” “姑娘请讲。” 阿好道:“这事说来蹊跷,我刚才,就刚刚,看到一名男子,贼头贼脑的,从我这门口走过,你信不信?” 千蔻听阿好用这般严肃的口吻胡说,暗暗好笑。 方不折问:“姑娘说的是谁?” “方公子你别误会,”阿好忙说,“那人不像是庄子里的人,我看他有些贼头模样,就追过去问他,结果他一回头,你道怎样?” “怎样?” “原来他蒙着脸呢。我就免不了要问他了:你是谁啊,你来这里干什么啊?双绝庄不是等闲之地,你可别乱来啊。结果他对我说:你不是庄里的人吧?快离庄去吧,这庄里近日要有灾祸。我就免不了要骂他啦:你别胡说八道啦,双绝庄何等地方,岂容你如何如何,没等我说完呢,他就跳出墙去了。” 方不折沉默半晌,问道:“姑娘这番话是实?” “我骗你作甚?那人一走,我觉着有些邪门,就把门关了,想着该跟你们通个讯息,是这时你来敲门,可吓了我一跳。” “在下明白了。多谢姑娘,姑娘不必担心,且早些歇息。” 方不折走后,阿好关上门,对千蔻说:“小姐,刚才那人实在邪门,又说什么庄里晦气,要有灾祸,只怕是他自己要来捣鬼。如今我们在这庄子里住,就算是念在宾主之谊,也该提醒提醒庄人。但若照实说,又怕他们要问东问西,我方才编出这一套假话,小姐可别怨我说谎骗人。” 千蔻听了,心想:偏你有这许多心眼儿,我就是个缺心眼儿不成?再说了,谁要在这庄里住了?如今我连解毒的花瓣都拿回来了,明日一早我就要走,十头牛也拉我不住。 次日一早,千蔻将阿好拉出被窝,硬要出庄。阿好十分不情愿,却也拗不过她。门丁见是她,二话不说就放出去了。千蔻一刻也不愿多耽,拉着阿好径直离开明州城。 出城不久,就有两人骑着马自后赶来,将千蔻与阿好拦住,却是申屠崖与方不折。 “楚姑娘,”申屠崖道,“不知楚姑娘有何急事,却这般不辞而别?” 阿好接茬道:“申屠公子,你巴巴地赶过来是要来送别么?” “实不相瞒,不为送别,只为庄里丢了件东西,所以特来问问姑娘见过不曾。” 千蔻知这申屠崖对自己误会颇深,本也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万万没料到这一句言语,一时间是又惊又气,简直目瞪口呆。 阿好讥讽道:“申屠公子这话差了,恐怕不是要问见过不曾,而是要问拿了不曾才是!” 申屠崖道:“是说差了,本不必问,只请你拿了出来就是。” “也不必请我们拿出来了,直接动手搜岂不更省事?” 这时方不折说道:“阿好姑娘且莫动怒,是雷夫人那块迷香手绢上的一根药丝丢了,因这手绢一直都由姑娘保管,故来相问。姑娘不必推避,只要归还药丝,我们绝不追究。” “原来是你们的手绢儿少了根线头,”阿好道,“就疑到我头上来了。你们庄里的手绢儿莫非都是金丝银线织的?” “那不是一根普通的丝线,”方不折道,“乃是一根药物制成的药丝。这块手绢上本有九条药丝,如今少了一条,那雷夫人不肯罢休。先师的事还着落在她身上,故而请阿好姑娘莫再与我们开玩笑,交还了便罢。” 阿好本要生气,这时又噗嗤一笑,说:“瞧你口口声声雷夫人雷夫人的,心里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连人家的贴身手绢儿你也一丝一线数了个明明白白。” “休再指东道西,胡言乱语!”申屠崖气粗起来,“在我面前,你蒙混不得。你若还晓事,快交出药丝,放你去!” 阿好的脸色又倏地冷下去,道:“这雷夫人也不知亏了谁才到了那名满天下的双绝庄!可惜如今路上无人,不然我诉起这苦处时,你们才知什么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正我是拿不出什么药丝酒丝来,就跟了你们去,这事到底好不了,你们灭了我口便罢,否则我总要教人评一评这个理的!” 申屠崖已气作一张猪肝脸,道:“先别急着图嘴上痛快,肯跟我回庄就好,雷夫人面前自有分晓,请!” 阿好横瞥方不折一眼,又道:“我倒不知道,声名赫赫的双绝庄欺侮起我们这样的孤女来,这般得心应手呢!”说着,拉了千蔻,当先朝明州城的方向走去。 千蔻无可奈何,肚中揣测阿好究竟拿了他们的不曾,暗暗骂:这丫头好生多事,只怕真是她拿了,且不说申屠崖如何,这方不折倒像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若不曾确认是实,怎肯有这些言语?也不知这丫头拿那破丝作甚,既被人撞破,好生交还便是,何苦这般抵赖?瞧她这神气,倒像是巴不得回庄呢! 四人仍回明州城,一径往双绝庄去。待能远远地瞧见庄门时,却见庄门口悬的白花球白灯笼尽数没了影,守门的小厮也不在岗。 申屠崖见庄门生乱,面上一变,撇下千蔻三人,一溜风儿钻进了庄子。 千蔻等人进了庄门,只见院中的素幡白匹也都跌落,飘了一地。除此之外,倒别无他物损坏。阿好就冷言冷语地说:“就说庄里要有灾祸,恐怕是实!” 方不折亦面露忧色,并不答茬,引二人去客房安置。这时,一个十八岁上下的斯文少年跑了来,对方不折道:“方师兄,二师兄说了,教你和我带这两位姑娘到别院去。还有付师兄和季师弟,他们已带着雷夫人在庄门口等着了!” 方不折面上忧色更重,问:“这是为何?” 少年看了千蔻和阿好一眼,道:“待会儿付师兄与你说。” 方不折略一思索,对千蔻道:“楚小姐,这是在下十三师弟,就由他带二位去庄外安置。” “为什么?”阿好急道,“你去哪里?不是教你和我们同去吗?” “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方不折说着转向那少年,“师弟,你先带两位姑娘去吧。” 那少年点点头,向千蔻、阿好作揖道:“在下陈不敏,请两位移步……” 阿好截住他话头,道:“我们是好差遣的,随你们呼来喝去吗?” “姑娘如何这般说?”陈不敏奇道,“我二师兄是怕牵累了两位姑娘,决不肯有丝毫怠慢之心。” “有什么能牵累的?你交待个明白,我家小姐听了后才能决定该当如何,难道全凭你们吆喝么?” “实不相瞒,只因鄙庄受仇家骚扰,所以……” 阿好又说:“枉你们双绝庄在江湖上威名远播,却原来也爱做缩头乌龟。既然连你们的老巢也不安全,谁还要你们庄外的安置?我家小姐金枝玉叶,离了你们远远的才是正经!” 这陈不敏自入双绝庄以来,听的都是恭维褒扬之声,如何听过旁人这般诋毁双绝庄,一时间是满头雾水,大惑不解,求助地朝方不折望望,嘴里支支吾吾地道:“姑娘这般说却是……却是……” 方不折这时却失了耐心,引臂向院门,道:“阿好姑娘还请担待,请移尊步。” 阿好哼一声,道:“死乞白赖地把我们撵到这里来,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呢,又要把我们撵出去,我虽不是什么头面人物,却也不服你们这等发放!” 方不折不再理她,转向千蔻:“楚小姐请。” 千蔻本就不愿进庄,又怕留在庄里当真要受牵累,扭头就朝院门外去了。陈不敏连忙跟上,阿好顿足喊声:“小姐!” 千蔻不理会,阿好也只得跟上。 二人随着陈不敏到了庄外,庄门口已停了一辆马车,两名少年在车旁等着。 几人厮见,这两名少年稍高些的叫作付不骄,另一个叫作季不疾,生得一般地清瘦。 千蔻与阿好钻进马车,车里已坐着雷夫人,那男孩依旧缩在她怀里。雷夫人一见了阿好,就死死地将她盯着,真像有什么宝贝被她拿走了似的。阿好却恍若未觉,一路上魂不守舍。 一行人过了几条街,驶进一条小巷,到得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迎出几个丫环家丁来,大家各自安顿了。 阿好好生焦躁,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问千蔻:“小姐,你说他们为什么急忙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如何知道?千蔻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不如我去问问那陈不敏可好?” 千蔻心道:你既然这般热心,去问就是,何必要我点头?不过那陈不敏不太肯说的样子。 但她想到陈不敏看上去是个拙钝之人,阿好却能说会道的,说不定真能问出来,便点头容她去了。 直有半个时辰工夫,阿好回房来,一声不吭地坐在窗前发愣,也不知她问出了些什么。千蔻从没见过她这般深沉的模样,暗觉惊异。 阿好沉默良久,忽道:“小姐,有薛公子的消息了。” ------题外话------ 奔走相告,明天男主回归! 026 三日之约 千蔻闻言大喜过望,不料突然有了哥哥的消息。阿好接着说:“刚才我去问那个陈不敏,他先不肯说,后来吃我问得紧了,才漏出口风来。小姐,他们先前不是说双绝庄有仇家骚扰吗?原来这仇家,不是别人,指的就是薛公子! ”今日薛公子见他们的新庄主申屠嵚还没回庄,成大爷、苏二爷也刚好外出,就说等三天,三天后还会回来。这一回来,恐怕就要大动干戈了啊!“ 千蔻将信将疑,想:哥哥素来不喜与人争执,怎么会与双绝庄结仇? 阿好又道:”小姐你长年住在谷里,或许不知道,我虽也不常出谷,但对明州双绝庄多有耳闻。这双绝庄一直有侠义之名,远近景仰,庄里个个都是能人,庄外又结交了数不尽的英雄豪杰,现如今实实在在是如日中天。以往老庄主在时,就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也不敢说双绝庄一句不中听的。老庄主声名之盛,古今少有,人称刀剑双绝。这双绝庄的名号就是由此而来。“ 千蔻听阿好说出这一篇吹捧双绝庄的话来,心中不快,暗想:才说哥哥与双绝庄结了仇,就拿这些好话来衬它,倒像庄里人不曾欺过她反而给过她好处似的。他们既然这般厉害,当初那方不折怎的连阿好也打不过? 阿好像是看穿了千蔻的心思,说道:”小姐大概会奇怪,那日方不折怎么会被我点住。小姐你不想想,我能有多大本事,怎么可能是方不折的对手?我不过有些小聪明,而方公子又心慈手软的,那日才教我占了便宜。他若当真与我动手,我哪里还有命在?“ 她接着说:”就当方不折没什么本事好了,他是申屠老庄主的第十一个小徒弟,修为肯定有所不及。但老庄主的大徒弟成不屈和二徒弟苏不移,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俩正当壮年,跟随老庄主的时日最长,道行最深,一个称万芒刀,一个是无影剑。他二人在江湖上早就鲜有敌手,倘若刀剑合璧,只怕举世无敌。今早他们出门不过是去查看墓地,这会儿早已赶回庄里。 “再有老庄主的小儿子申屠崖,那不必说了,小姐你也见过他。此人武艺高,且又年壮气盛,一点不含糊,在江湖上名头也不小,叫作铁面雷嗔。他使的一套刀法本也有个名目,但自从那刀法在他手底下使出来之后,那原本的名字外面的人都不说了,只叫它作雷嗔刀法。这人武艺之精湛,可想而知。 ”那申屠崖也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大哥申屠嵚,如今老庄主辞世,他就是庄里的新庄主。这人平日低调,名声有些不及成不屈与苏不移,但其真实本领,可谓深不可测,别人都说他日后的成就必不低于乃尊。 “申屠嵚如今虽不在庄里,但他早在回庄的路上,三天后必已赶回。就算没能赶回来,双绝庄何等了不得的地方,薛公子绝对讨不了好啊。小姐,你也知道我极讨厌双绝庄的,本不愿意说这般话,但平心而论,薛公子实在是以卵击石!” 千蔻牵挂薛谭安危,听了这一大通话,虽还半信半疑,却也好生惶恐,心中忖道:哥哥或受人欺负得狠了,急于雪恨,只怕也是有的。我也曾听人说起过那申屠昆的厉害,阿好这番话只怕不假,哥哥可当真是蚍蜉撼大树。就算阿好说的有九成假,只一成是真,哥哥这般文弱,那也胜算颇小。更何况他们是一整个庄子,家大业大,外头必有亲友帮手,哥哥势单力薄的,如何斗得过他们! 她先前还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听说与薛谭有关,转眼就坐立难安起来。阿好道:“小姐,反正双绝庄的人不知道小姐和薛公子的关系,不如我们仍回双绝庄,或许能有什么地方帮到薛公子呢。——总比待在这里干着急强啊!” 千蔻觉得有理,遂同阿好偷偷地仍往双绝庄去。 门房已有人上了岗,那门丁认得阿好,差人通报。本教向成不屈通报,须臾却有方不折走出门来。 阿好见了他,不等他走近,远远的就说:“不是要你和我们同去吗?如何一直不来?” 方不折径不理阿好,向千蔻作了一揖,问:“楚小姐何以去而复返?” 阿好道:“我家小姐住不惯那破地方,我们也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你快些安排齐整客房给我们住下。” 方不折仍不理她,对千蔻说:“楚小姐请听在下一言。小姐的这位伴当冰雪聪明,能说会道,确实不可多得。只是小姐留神,休受了她巧舌摆布。” “方不折!”阿好叫起来,“你怎的敢在小姐面前这般编派我?”向千蔻道:“小姐,你可不要听他挑拨离间。” 千蔻心想这方不折提醒得倒是再中肯不过,但她心系薛谭安危,实在想要进庄,向方不折连连作礼。 阿好道:“我家小姐要你带我们进庄呢!” 方不折问:“楚小姐因何事意欲进庄?” 阿好道:“你不必多问,带我们进去就是!我们也是爹娘生的肉身,也只长一副心肝,懂得分寸。我这一进庄,自有话说,倘若你们不爱听,你再赶我不迟。” 方不折闻言,将阿好望了好一会儿,问:“你当真要进庄?” 阿好道:“不假!” “无论如何也要进庄?” “无论如何!” 方不折再无二话,当真领着千蔻与阿好进庄,安排了厢房教二人住下。 双绝庄原本办着丧事,每天接待好些吊客,却从这天开始闭门谢客,并将宴客用的桌椅板凳收起,摆出一排排银晃晃的刀剑戈戟来。庄内戒严,增设岗哨,限制通行,颇有一番山雨欲来的气象。 千蔻十分诧异,暗暗地想:从来不见哥哥有什么高深本事,双绝庄的人为什么反倒很怕哥哥似的? 三日之期转眼即过,申屠嵚却并未回庄。夜幕降临,庄里的氛围愈发森严恐怖。 千蔻与几名女眷一起被安排在内院躲避,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事,她急得在房门口来回踱步,握着双手捏了又捏。 几名女眷站在廊子里窃窃私议,千蔻隐约听到她们谈论哥哥:“……他使什么厉害兵刃?”“哪有兵刃,我瞧他两手空空的,根本不使兵刃!” 千蔻暗疑,想:哥哥从来剑不离手,怎么可能不带兵刃? 她侧耳细听,听那几名女眷惶惶议论:“看清模样了吗?听说是个玉面凶神,相貌不俗的。”“我可没敢看他的脸,就瞧他身子挺魁梧的。他手一挥,院里那些丧幡就全落地上了。他一说话,我就浑身打哆嗦……”“……他今晚就要来了呀,但咱新庄主还没回来呀,那咱不是……不是全要倒霉嘛……” 千蔻越加疑惑,心想哥哥偏瘦,身子骨单薄,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魁梧,她们说的当真是哥哥吗,怎么听起来好像另有其人?莫非……莫非是阿好弄错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像薛谭,跑进房里问阿好。阿好冷冷道:“小姐,我指的不是谭公子,是另一位薛公子。” 另一个?千蔻傻眼了。恰在这时,庭院里突然响起鼓声来,鼓声紧迫,如催如逼。阿好跳起身,拉着千蔻望庭院疾走。 到了庭院,恰恰鼓罢,二人躲在院门后偷看。庭院四周高高低低挂着许些灯笼,屋檐的阴影下隐约可见森严戒备的众家丁,厅堂前高矮胖瘦站着十个人:最前面两个就是申屠昆的大徒弟成不屈和二徒弟苏不移;周不柔站在其后,后面还有田不忧、李不吝、孙不贰、申屠崖和方不折等人。人人屏气凝神,个个敛声静息,仿佛大敌压境。 千蔻急切而忐忑地朝院中望去,一眼望见院中央的梧桐树顶上,站着的那个人。 是一名年轻男子,气宇轩昂的,罩着一件黑色的长衫,长衫的下摆在夜风中无声地飘动。 正是春夏交际之期,月白风清,墙脚草丛里满是虫响。千蔻躬着身子藏匿在院门之后,引颈望着院里那个如神明般临风立着的人。 初一眼,她以为是他,再一眼,她又觉得不是他,又一眼,她又认出是他。她在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声中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是他或者不是他。她微张着嘴喘气,出神地朝他望着。 他就那般凌空站着,淡淡然道:“申屠嵚何在?” 千蔻听得这一声,才确认真的是他来了,一时间惊喜交迸,心达神驰。一如多年前她在桃花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为他的英拔劲鸷惊羡不已,为之折服。她感叹自己的眼光与心底那些似乎早存在着的预觉——她似乎老早猜到他会是一个睥睨众生的人。 她想起在桃花谷时与他的情谊来,想起他为她甘受噬亲草之毒,甚至不惜性命的作为来,不由得志得意满,欣喜欲狂。 为首的成不屈道:“我四师弟不日即回,还会怕了你不成?” “那么申屠二公子呢?薛某倒是从未见过。” 申屠崖答:“我就是。” 他望了几眼,淡淡道:“倒和申屠嵚不大一样。” 那申屠崖得了一声评语,脸色就很不好看,但他按捺下来,却不发作。 ------题外话------ 男主终于回来了,女主又要坑坑男主了有点小兴奋呢~ 027 割耳赌约 “三天前薛某似乎说过,”薛让道,“要找申屠嵚将旧账清算清算,限他三日内回庄赴约,否则,就踏平他新任庄主的双绝庄抵账。如今——如今却没了兴致:一则,不能教他亲眼看见自己如何成为丧家之犬,岂不可惜?二则,薛某也临时被些琐事缠身。不如这样,随贵庄派出几个人来,扫地的家奴也好,浇花的使婢也罢,随便与薛某过过招,就当是申屠嵚如期应约,不曾畏缩,以便了结今日之事,如何?” 此话一出,院里瞬间响起一片动摇的私语声。这提议虽将新庄主比作了家奴使婢,但至少能避免庄人与这凶神厮杀! 成不屈大喝一声,院中动摇之声嘎然而止。他道:“你休说风凉话,我双绝庄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提议竟不能合你的意么,成大爷?”薛让道,语气阴冷起来,“还是要我履行诺言,将你双绝庄夷为平地?” 院里众人闻言不由胆寒。 千蔻见他猖狂,实在是又觉不可思议又觉沾沾自喜,暗想:不过五年时间,他长了什么本事,竟能这样嚣张? 这时,突然有人在她身上连点数指,她顿觉浑身脱力,瘫软在地。 下手的竟是身边一直不作声的阿好。阿好点倒千蔻,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站在众人眼前,朗声向梧桐树顶道:“薛公子,可否容我说一句?” 薛让朝她望一眼,问:“姑娘是哪位?” “奴婢阿好,不过是双绝庄一个浇花的使婢罢了。” “是吗?”薛让道,“你有何话说?” 阿好道:“薛公子提议要过招比试,奴婢就有个极好的胜负裁定之法,只是不知薛公子与成、苏二位爷是否乐意听听?” 成不屈还没作声,苏不移接了话头道:“你有话便说。” 千蔻万万没料到这一着,直如遭了一盆当头凉水,将之前的得意劲儿尽都浇灭。阿好为何点她穴道?阿好又有何话说?她这才惊觉自己上了阿好的大当,恐怕要惹薛让落人陷害。 薛让道:“你们若怕杀生害命,比试起来点到即止便是,还要什么裁定之法?” 阿好道:“薛公子是古今武林第一人,双绝庄是古今武林第一庄,这般比试,岂不落了俗套?” “看来姑娘这主意必然有趣,我倒想听听。只是古今武林第一庄的双绝庄,也肯凭一个浇花的使婢作主?” “鄙庄这个小丫头……”苏不移又接下话头,忽然扯起大谎来,“一向有些巧主意,便是听她一听,又有何妨?” 阿好嘻笑道:“我这主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巧妙。不如我们庄子就依薛公子所说,派出一个人来与薛公子比划比划,也不要什么点到即止了,薛公子只需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割下这个人的一只耳朵来,就算薛公子赢。否则,就是我们赢。不知薛公子意下如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霎时间大院之内人人变色,没想到一个小小丫头竟敢在当前情形下提起这话。 薛让冷冷而笑,道:“成大爷想必也中意这主意了?” 成不屈“哼”出一声,苏不移道:“我双绝庄与阁下的过节,以这般比试了结,再合宜不过。” 薛让愈发冷笑。“好,确实好。”他说,“贵庄人丁兴旺,这种替死鬼自然是不缺的。” 这一句,便说得师兄弟十人面上无光。阿好道:“薛公子先别急着说嘴,谁输谁赢还作不得数呢。” 薛让道:“你就是请出铜头铁头的人来,我也保管将他削个精光,但如若你们的人没有耳朵,这如何算?” “公子多虑了,我们庄里可没有耳朵不齐整的人。”阿好道,“这人也没长着铜头铁头,只是一副肉做的脑袋,薛公子尽管放心。” 薛让将她更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森然道:“我若赢了,如何?” 阿好见问,望了望苏不移,苏不移又朝成不屈望过去,成不屈一时踌躇。 阿好低声说:“成大爷,苏二爷,三天前我们已经把话说明,我也是要命的人,若会有丝毫差池,我怎敢来摊这事?你们既肯留下我,就是信我,兵不血刃不是最好吗?况且,老庄主的灵柩都还停放在庄里,怎能轻动干戈?”成不屈闻言神色一凛,转过头来将千蔻一番打量。 千蔻此时已猜到几分,又见他们互使眼色,心中醒悟:原来阿好已跟他们串通一气。难怪她一定要教我仍回庄里来,难怪他们又肯留我在庄了,原来是要利用我对付薛让!我真是瞎了眼,错看了阿好这吃里扒外的臭丫头! 只听薛让道:“怎么,双绝庄,不敢说了?” 那成不屈气不过,冲口道:“你若赢了,我双绝庄所有人凭你处置!” 薛让却不屑:“要一个个处置你全庄上下却也麻烦,倒不如你全庄学一夜狗吠来得有趣。” 成不屈骂:“就依你说。你休猖狂,你若输了如何?” “慢说我输,”薛让道,“你双绝庄先学个样子来瞧瞧,若是不像,还得给你换个别的。” 庄人闻言,面面相觑,倘若一庄子人在这里学狗叫,双绝庄岂不丢尽颜面,往后还如何在武林中立足?成不屈气得哇哇大叫,直骂“小子狂妄”。 阿好笑道:“这个事先可不好学,我们双绝庄若要薛公子输了就死时,必不会教薛公子先死个样子来瞧瞧的。” 薛让又一声冷笑:“这位姑娘好一张嘴,说得有理。我若赢了,还望姑娘能随了我去,替我也浇浇花。” “阿好何德何能,受薛公子如此抬爱?” “我养的花都带刺,胆大的姑娘才好浇水。” “薛公子这般抬举,阿好自当遵命。” “休再多言!”成不屈喝道,“你且说,你若输了如何?” “我若输了,立地就死,如何?” “不必,”成不屈道,“你只需服我双绝庄处置。” “好!”薛让道,“那就请出人来,我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阿好这就去请。” 阿好回到院门后,低声向千蔻说:“小姐,你别怪阿好,阿好实在是迫不得已。日后,阿好一定向你陪罪。”她解开千蔻穴道,将她拉出院门,道:“就是这位小姐!”说着,臂上运劲,一把将千蔻朝薛让推过去。 成不屈喝一声:“点香!” 千蔻怕薛让手快,真个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下来,吓得捂住耳朵,紧紧闭起眼睛。 他将她拦腰抱住。 她僵直着靠在他的臂弯里,不敢稍动。晚雾好重,湿凉的雾气轻轻拂过她的脸庞,漫进她的颈间,浸润她的眉睫,分开她的发丝吻进她的肌肤里,一如薛让温热的气息。 在知道薛让为自己做过的牺牲之后,她就无数次地设想与薛让的重逢,似乎想要印证他对她确实有那般深厚的情谊,想从他那张一贯沉静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可当薛让当真出现在她面前,离她这样近时,她却又害怕起来。她触到他的身体,硬得像块铁一样,随时都能将她撕个粉碎。她突然想起这个人是曾割下娘亲头颅的人。 当年薛让确实对我好,她在心里揣测,但他当时孤苦伶仃,活着也没甚趣味,才肯轻生舍命。如今不同以往,这双绝庄家大势大,却也这般怕他,想必他在这世道上正春风得意,他怎么还肯舍弃这些,还像以往那般待我呢?或许他真会割我的耳朵也未为可知! 她这般想着,害怕得浑身瑟瑟直抖。 阿好这时说道:“薛公子怎么还不动手?这香烧起来虽不快,却也经不住人瞎等。” 薛让并不理会,淡淡地对千蔻说:“是你?”这口吻真是疏冷得出人意料。 下头,阿好又说:“薛公子,你若没这手段,不如趁早认输,我们双绝庄也不会过于为难你。” 028 初表衷心 千蔻听她拿言语相激,愈加害怕,担心薛让受不了激,真要狠心割她耳朵。 “罢了,”薛让忽在她耳边低语,“输了又何妨。”千蔻闻言,一下子瞪大眼睛,他俊美的脸庞顿时映入眼帘,之前的恐惧竟随之烟消云散了。 薛让圈住她就要转身离开,阿好叫道:“你若要走,先留下信物,就当是你认输!” 薛让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他此时已无争斗之心,亦不愿多做纠缠,道:“就算我留下信物,你敢接吗?” “有何不敢?” “那接好了。”他从袖中褪出一把匕首,手腕一扭朝阿好丢了过去。阿好当真来接,却被成不屈一脚绊倒,匕首则“叮”的一声插进了她身后那刻着“刀剑双绝”四字的大石,正中“绝”字中央,整把匕首隐没在石头里,不知深浅。 薛让这一投刀,眼看着不过随手一丢,柔柔绵绵的,不然阿好也不敢相迎来接,谁知其中竟蕴藏着如此劲道,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股劲道竟能寓于死物,半道发出。这手法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若无骇人的内力倚托,如何能够做到?普天之下怕再无第二人有此能为,一时间庄人皆惊。 若非成不屈见识非凡,应变极快,阿好就算死了恐怕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成不屈虽救了阿好,但见石头上多了个洞,脸色顿时就像刀子插在他心口上一样难看。 薛让掉转头,带着千蔻径离了双绝庄。 待远离双绝庄,薛让突然丢开千蔻自顾自地朝前走。这下可惹得千蔻好不尴尬:她若要跟着,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眼前这个毕竟是仇人;若要不跟着,这般黑天瞎地的,她还能往哪里走? 她只得一面别别扭扭地跟着,一面止不住地在肚里将薛让痛骂。薛让忽开口问:“你有可去的地方没有?” 千蔻闻言一惊,旋即辛酸滋味泛上心头,暗暗地想:先前是你自说自话把我带出双绝庄,如今你却要赶我走,我又不知道哥哥在哪儿,我又认不得回谷的路,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薛让站住脚,去敲街边一家客栈的门,客栈早打烊了,半晌才出来个睡眼惺忪的。那店伙两眼朦胧,举着烛火将自家的脸照得蜡黄,嘴里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一面将薛让让进门。千蔻杵在原地,无所适从。薛让勾勾手:“进来。” 如同乞丐蒙了恩赐,她这才灰溜溜地跟进去。 店伙领着二人上楼,安排了一间客房,把蜡烛往薛让手里一塞,打着哈欠走了。 薛让点上灯,教千蔻坐下,抓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千蔻早已口燥体乏,捧起茶杯一口喝干。 薛让在她对面坐倒,道:“你不在谷里待着,怎么到了双绝庄,吓我一跳。” 千蔻听他口气疏淡,忍不住伤心。她不敢不作回应,于是毫无意义地点了点头,点过头后,又觉有失周到,便想要亲近地望他一眼,或者讨好地冲他笑笑,却又不敢,埋下头,黯然自伤。 “薛谭人在哪里?”他问。 千蔻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他冷冷一笑,质疑的口吻几乎带着一种轻浮的味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千蔻想写几个字解释一番,可她心中怯馁,一双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抬也抬不起来。她自暴自弃地胡乱摇了摇头。 他不再问了,指了指床:“晚了,去睡。” 千蔻依言站起身,眼眶却突然湿了,她吓了一跳,慌忙掉头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她躺了一时,听不见薛让动静,偷偷地支起身子朝外望了望,没找见薛让的身影,却发现桌上亮晶晶地躺着几锭银子。她便知他走了,泪水顷刻间涌了出来。 五年了,那些所谓情谊,早在她懵懂的岁月里,慢慢改变了。她曾经拥有得再多,此时也荡然无存了。而这一切只能怪她自己,怪她懵懂无知,麻木不仁,教薛让的苦心白付。 她心中悔恨,悲从中来,趴在床上默默哭泣。如今薛让将她抛弃,阿好将她出卖,她孤伶伶一个,身无所倚,而眼下这个客栈,她忽然想起来,一定也是燕芳的地盘。 还是另觅住所吧。她走出客房,一开门,忽见楼下的大厅里站着一人,孤身落寞,竟是薛让。 他竟然还没离开,千蔻忽然醒悟:他宁可输了赌约也不肯割我耳朵,他留下银子给我,此时又站在这里不舍离去,他对我必然还有情谊。 她连忙走下楼梯,一双眼盯着薛让不敢稍离,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他周身笼罩在黑暗里,背影健硕而优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几乎着了迷。往事在她心中沸响,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她怕极了他会避开,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她一下扑到他身上,从背后圈住了他。 薛让站着没动,问:“你做什么?”他的声音还是一般淡漠。 千蔻伸出手指,在他背上写:“我都知道。” 他嘲讽地笑了笑,问:“你都知道什么了?” 千蔻一怔,她本以为这句话多少能化解一些冷漠,但出乎意料的,他似乎完全不知所谓。她接着写下四字:“双鹄失和。” 薛让沉默下来。 她接着写:“知你爱护我非同寻常。” 她写明:“知你为我宁舍性命。” 她边写边心中惴惴:倘若他心意已变,倘若他根本不想再提起这些往事,那如何是好? 薛让拿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森然注视着她,道:“那你知道万简心是因我而死吗?” 千蔻没料到这声言语,又是一怔,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你还答应要替她报仇,不是吗?” 千蔻心头一颤。他当时果然在场,她暗悔,他果然全看在眼里! “若想报仇,下手便是,”他说,“那些旧事,就当它没发生过也罢。”说着,从她面前走开。 报仇?怎么可能!千蔻生怕他走掉,往前一扑,直扑进他怀里,再次紧紧圈住了他。我不要报仇!她在心里尖叫,谁爱报谁报,反正我不报,就算我曾答应过,我也不管! 她不停摇着头,拼命想把这个意愿传达出来。五年了,她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想要说出一句话。她脑海中满满的思绪如离水的鱼群一般惊恐而躁动。 直到他惊散它们。 他到底还是张开双臂搂住了她,*的身躯突然松懈下来,他再也无法继续伪装,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诱人的、鲜活的、终于近在股掌之间的香气几乎令他沉迷。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他如呻吟般低语。 千蔻隐约听见,真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又暗暗地感到惭愧,想:我有什么好,值得你想我? 这时,她忽然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吞咽的声响,接着,她的脖子似乎被他的唇齿磕了一下。 千蔻登时想起当年薛让咬她的情景,惊得她慌忙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 薛让眼看着她退开去,木然任之。“你有可去的地方没有?”他又问。 千蔻疑惑地望着他。他接着说:“我有事在身,不便带着你。你若有可去的地方,我先带你过去安置。” 我也是能走能跑的人,能有什么不便的?千蔻心想,摇了摇头。 薛让遂不多言,带着她离开客栈,越过城楼,出了明州城。薛让负着千蔻,一径走进郊野里,半夜三更的沿着山路前行。他脚下如飞,而步履极稳,千蔻早已又困又乏,竟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让将她叫醒。千蔻睁开朦胧睡眼,只见到了一处野林,一条清水从林中淌出。薛让搀住她沿着水流钻进了林子。 林子里乌漆抹黑的,真是阴森恐怖啊。千蔻紧挨着薛让,战战兢兢地走着。薛让这时说道:“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也不问问我带你去哪里?” 我又说不出话,千蔻想,还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害我。 他告诫道:“外面不比桃花谷,对于别的人,永远不要像这样深更半夜跟他去野树林。”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盖有一间屋子,屋前种着些花草,留出一条小径。千蔻暗暗好笑:他怎么还似从前一般住在这种孤野里,不闷吗? 她撒开薛让,沿着花间小径跑到屋前。薛让赶上来,将她往身后一扯,先在门上敲了三下。千蔻暗奇:敲门做甚?这难道不是他自己家门?那是什么人住在里面?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029 狐狸印记 屋里亮起烛火,“咯噔”一声响,屋门从里面解了锁,却没人开门。千蔻伸长手将门一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屋里空无一人。 突然,一只白森森的手从千蔻身边伸出来,直往薛让脸上摸。薛让向后避过,那手轻轻一弹,又追了过去。被一枚鲜花手环装饰着,那只手如一朵花蝴蝶般在薛让脸畔翩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生了根线在他脸上似的,任他如何退避,那只手总不离左右。薛让不耐烦起来,出指去击,那只手倏地一晃,朝千蔻脸上摸过来。 薛让一惊,伸掌来格。那蝴蝶一般的手如突受大风似的急转方向,只听“啪”的一声,落在薛让脸上,结结实实地摸了一把。 “哈哈哈……”一阵清柔的笑声响起来,一名女子从门后走出,捂着肚子,直笑弯了腰。薛让露出无奈神色。 千蔻眼见刚还在偌大的双绝庄冷言冷语的薛让,转眼竟为一名女子所戏,不由得又惊又妒。看这女子时,只见她二十七八岁年纪,鬓发凌乱,衣衫未整,双颊生晕,媚眼朦胧,好一股慵懒妩媚风韵。 她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瞅千蔻一眼,道:“这好歹还算我的地方吧?你怎么随便把外人带进来?”说着打了个哈欠,纤手轻轻拍着微张的嘴。 外人?千蔻愈发嗔妒,我反是外人! 只听薛让说:“你替我照看她几日。” 那女子“呸”一声,道:“好会支使人!银子呢?” 薛让望望千蔻,千蔻心里“哎呀”一声叫:银子放在客房桌子上,未曾带出来。 薛让对那女子道:“若要银子,日后给你。”他也不等她答应,又对千蔻说:“你就留在这里,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就回来。” 说完,欲走不走,又想起什么,道:“这个人叫作时婵裳,心肠很好,会照顾你的,你只管随她安排就是。我一得分身,就来找你。” 又对那女子说:“若有什么吃的,给她拿一些。” 那时婵裳在他胸口戳一指,道:“银子也不给,还要我拿吃的?” 打这时婵裳第一次碰了薛让,千蔻心里就不痛快,如今见她又动手动脚,薛让竟也不避不拒,更是妒火中烧,暗想:我还当他孤零零的多可怜呢,却原来有这么个打情骂俏的,可笑我一厢情愿!还说想我,当不得真! 这时,几只蝙蝠“吱吱”叫着从门外飞过。薛让回头去望,时婵裳正色道:“是茯儿?” 薛让点点头,望千蔻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出门而去,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畜生,”时婵裳恨恨地骂,“就会支使我,别的再多说一句都懒,呸!”冲薛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啐完之后似乎就把薛让给忘了,摇着腰肢打着哈欠往里走,一面说:“进来吧。” 里屋只一张床,时婵裳上床躺了,说:“你就在我边上睡,大晚上没那功夫给你搭床铺。”说完,身子往里一侧,就睡舒坦了。 千蔻爬上床,衣服也没力气脱,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千蔻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竹屋里。这竹屋到处缝缝孔孔,门窗大开,亮光透进来直刺眼睛。 时婵裳这时光着脚在门口出现,她一手里提个小锄头,一手提着竹篓,竹篓里塞几株药草,看样子刚从山里采药回来。“你倒没睡死过去,”她说,“我给你留了点东西,你快点去吃。” 千蔻来到厨房,见有一碗粥,一只兔腿。她早饿瘪了,狼吞虎咽地吃了。 时婵裳又拿着几件衣裳走来。“挺能吃啊你,”她说,“走,跟我洗澡去。”说着望前走了。千蔻在后跟随。 两人沿着屋旁的溪水往上游走。时婵裳走在前头,问:“昨天你和薛让做什么去了,怎么大半夜的往我这里跑?” 千蔻望着她柳腰纤背,不答。 她又问:“你叫什么?” 千蔻不答。 她这才回过头来:“你怎么装聋作哑的?” 千蔻摇摇手,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她突地神色一变,再也不说一句,默不作声地朝前走。 两人来到山溪的一个积水处,时婵裳突然拂手将千蔻一推。千蔻猝不防,“扑通”一声栽倒在水池里,水沽沽地直往鼻子里灌,呛得她昏天黑地的。 “哈哈哈……”时婵裳捂住肚子大笑,“你……你当真哑呀?” 千蔻心头大怒,站在水里瞪她。时婵裳收起笑颜,忽然变了脸,冷冷说:“你是薛千蔻?” 原来她知道我。千蔻瞪着她,不答。 “我早该想到,”她说,“你像极了万简心。” 千蔻微微一惊:她也认得娘?她究竟是什么人? 时婵裳阴沉着脸,青天白日里脱起衣裳来,须臾脱得一丝不挂,走入水中。千蔻不敢瞪她了,爬上岸去。她瞥两眼,道:“怎么,衣服也没见你脱,你这就洗好了?” 千蔻指指山溪的上游,示意自己去那边洗。谁知她扯着脖子就“呸”了一声,翻着白眼说:“倒教我洗你洗过的污水么?” 千蔻万万没料到这一声骂,心头更怒,按捺着不发作,又扬手往下游一指。 “去罢,”她说,“拿身衣服,借你换洗,别说我屈着你。” 千蔻拿了衣服,怒冲冲往下游去,心里骂:这人好没道理,我又不曾得罪她,她怎平白骂起人来?也不知薛让急吼吼地跑去干嘛了,留我在此受人欺负! 她本不惯在露天洗澡,但此时身上衣服已经透湿,遂找了处有树荫掩蔽的地方,也褪下湿衣服趟在溪水里洗澡。一开始还有些东张西望、遮遮掩掩,待在水里待惯了,哪里还管许多,尽情玩起水来。玩够多时,忽瞥见溪水里自己的影子,心为之一动。 这位窈窕佳人就是她? 她虽常照镜子,但只是看看脸罢了,却不知,衣裳下的这副身躯几时长成了这般娉婷婀娜的模样。 水面渐渐平静,她的影子愈发清晰。她几乎着了迷,暗暗对着自己的影子说:你平日里吃的无外乎五谷杂粮,怎就长成这样一副好皮囊? 她忽惊醒过来,几乎红了脸,忙将倒影打散,偷笑一回,心里又不舍起来,依旧等水面平静,将自己前后照看,直看得心花怒放。 千蔻贪看多时。这时,右肘上的一块红色印记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暗吃一惊,不知自己胳膊肘上何时长了这种东西,定睛细看,这印记颜色鲜红,拇指一般大小,而形状像极了一只蜷卧休憩的狐狸。 她拿手使劲揉搓,搓得周围皮肤红通通的,这印记却丝毫不淡去。 这是什么东西?何时在我身上的?她心里隐隐不安,却又无计可施,好在也不觉痛痒,只得随它去了。 她在水里玩耍够了,上岸穿了衣裳。 恰巧时婵裳从上游寻过来,将手中的衣物往她手里一塞,说:“你把衣服洗了,老娘不成白供你吃住。” 千蔻虽不乐意,无奈人在屋檐下,胡乱把衣服洗了。 时婵裳提着早上的药篓走进了竹屋西面的房间,一整个下午都在里面忙碌着。千蔻百无聊赖,数着屋前的花朵消磨时间。 第二天早上,两人吃掉了最后一点口粮。时婵裳齐齐整整穿戴起来,吩咐千蔻:“我去镇上买些蔬菜东西,你好生待着,别乱跑出去,若是在林子里迷了路,我也寻不着你。”说完出门而去。 千蔻早盼着她走,估摸着她已走远,来到屋子西面的房间,想看看这时婵裳一直在里面做什么。 这竹屋颇为简陋,大多房间都未设门锁,这间房也只是虚掩着门。她推门而入,忽有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呛得她直皱眉头。屋里十分昏暗,铺晾着一些药草,四面墙下摆了许些瓦钵瓶罐。 千蔻本出自炼药之家,又吃过七锦七摧兰的亏,见了这么些瓶瓶罐罐,心里就起了戒备,心想:原来这时婵裳也是个捣鼓药品的,这屋子还是别进为妙。 她便果真不敢进去,退了出来,依前掩上门。 约摸两个时辰,时婵裳从外归来。她放下菜篮子,大呼小叫地扯住千蔻,问:“刚在镇上,我听人都在传说,说薛让与双绝庄争斗,反而弄得落荒而逃,是真是假?” 030 哟,新庄主【来来来碗里来】 千蔻暗暗惊奇:消息传得倒快,这算真的呢,还是算假呢?犹豫一时,点了点头。 时婵裳顿时露出惊诧的神色。“怎么可能?”她自言自语,“莫非申屠昆死而复生?——就算申屠昆死而复生,薛让也未必吃亏,这事蹊跷!”问千蔻:“究竟是怎么回事?” 千蔻心里明白,却不愿相告:一来心中羞愧,说出来面上无光;二来是讨厌这时婵裳,不愿告与她实情。她有些儿得意地呶了呶嘴。 时婵裳却洞悉神色,立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到八分,她哼的一声冷笑,道:“想必是因为你了?哼!又是薛谭玩的好把戏!我还奇怪薛让从哪里把你弄了来,原来是在双绝庄!他薛让还真是不知死活,敢来招你。这一遭不是双绝庄走运,能好模好样儿的离开,要算他薛让走运才是。”说完在地上啐了一口,提起篮子往厨房去。 千蔻听她忽然提起薛谭,真是莫名其妙,暗想:这事和哥哥有什么相干,她怎么说是哥哥的把戏?又想:自打她知道我是薛千蔻,眼里就十分看我不顺,这其中究竟是何道理,今日须教她一并说个明白。 她跟了过去,扯住时婵裳,在手心里写:“与我哥何干?” “难道和薛谭没关系吗?”时婵裳道,“那现在他人呢?他怎么不好好看住你,反教你撞在了薛让手里?这不明摆着特意派你来害薛让的?依我说,就把你丢在双绝庄,你是死是活,薛谭自会理会,他薛让出什么头,平白把个烫手山芋往手心里捧。”说着,回身去屋里拿了几件衣裳出来,丢给千蔻:“洗衣服去。” 千蔻接了在手,怔愣在地,良久,才抱着衣服往溪边去,心中懵懵懂懂,暗自言语道:好一篇莫名其妙的话! 走到溪边,又想:竟然还会有人讨厌哥哥,这般说哥哥的坏话? 她心不在焉地洗着衣裳,一面想:难怪那日在客栈薛让留下银子,想要一走了之,他的想法一定和时婵裳一样,以为是哥哥使心机派我来害他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这样的人吗?哥哥是这样的人吗?若不是我遗失了大柯小栀,我这时早和哥哥相聚了,哪还会在这里逗留? 她边洗着衣服边胡思乱想。这时,时婵裳沿着山溪寻了过来。“先别洗了,”她说,“午饭好了,先来吃饭。” 千蔻暗疑:她怎又好心起来?提了衣裳,跟着回去。 午饭难得得丰盛,两人吃了。千蔻又被指使着收拾盘盏。时婵裳懒洋洋地坐在门坎儿上瞅着,忽问:“你的行李呢?遗落在双绝庄了?” 千蔻听她问起,想起那两片解毒的花瓣来,暗想:那花瓣是阿好替我收着,她如今定成了双绝庄座上之宾,大概还未离去。既然这时婵裳问起,不如叫她去取了来,以免夜长梦多。 她便点了点头。 “你果然从双绝庄来。”时婵裳翻个白眼,又问,“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有?” 千蔻正等她来问,张开手,写了“解药”二字。 “什么解药?”她自问自答,“七锦兰?治你哑病的那个?” 千蔻心想她倒知道,点点头。 “你这小哑巴是有得开口说话了,薛让的腿怎么办?” 千蔻听她说起薛让的腿,心中了然,暗想:看来薛让果是中了黄色花瓣的毒,把腿废了,瞧他那横冲直撞的模样,真真教人想不到。看起来这时婵裳和薛让交情不错,她既有意相问,我且实话实说,看她如何打算。 她便写道:“也有。” “还算你这丫头有点良心。”时婵裳道,“若不趁早取回解药恐怕夜长梦多,如今解药在双绝庄?” 千蔻点点头,进房里拿了些纸笔,粗略地画下了阿好的形貌打扮,写下阿好的身量、年纪,又在旁批道:叛奴阿好,巧舌如簧,极不老实。 时婵裳看了,问:“怎么,解药在她手里?” 千蔻点点头。 “如今她人在双绝庄?” 千蔻又点头。 “她是什么来历?” 千蔻写:“也是谷里的人。” “你们怎么到了双绝庄?” “她骗我至庄。”千蔻写完,突地灵光一闪,暗道:不对,最初是朗木把我带到明州,又哄我去双绝庄。他还说庄里要有灾祸,结果第二天一早薛让就来到双绝庄,定下三日之约。难道他早就知道薛让会来?难道他早知我和薛让的关系,因而将我骗去庄里?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此人究竟是敌是友?天哪,薛让这五年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来,怎得了这样大的名头,又惹了这么许多对头? 旁边,时婵裳道:“这么说,是这个黄毛丫头将你骗到双绝庄,算计了薛让?” 千蔻回过神来,她不愿说及朗木,只是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这么做?” 千蔻也正奇怪,摇了摇头。 “人家害了你,你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你?”时婵裳嫌弃地咂了咂嘴,“你可真够糊涂,难怪被人利用。如今要带你一起出门,只怕会给我添麻烦;但若不带着你吧,又恐半夜里狼叼了你去。奈何,奈何!” 时婵裳说着装模作样地连连摇头,遂给薛让留了书,收拾起行囊,带着千蔻出门。 两人当下赶赴明州城,晌午时分在路边一间茶铺歇脚。铺里人少,只一个手持折扇的书生和在旁伺候的书僮。那书生三十上下模样,天生一副文人皮囊,儒雅不凡,而又意气风发,好似荣归故里的新科壮元一般。就连身旁的书僮也是眉清目秀,英气有加。 那书生见了千蔻二人,微微点了点头。 时婵裳斟了杯茶,忽道:“大热天的,这么水灵的小书僮主人家也不晓得心疼,连杯茶也不给喝。来,小书僮,来喝杯茶解解暑。” 书僮愣了愣,那书生道:“既然两位小姐抬爱,习墨,你去喝了那杯茶来。” 书僮当即走到千蔻桌前,向两人各作了一揖,道:“多谢两位小姐。”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 时婵裳问:“小兄弟,你多大年纪?” 书僮道:“回小姐的话,二十有一了。” 时婵裳笑盈盈点头道:“是该长胡子了。” 千蔻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那书僮也是一愣,不说什么,退回到书生身边。 那书生坐了一会儿,携书僮离去。看看走远,时婵裳道:“你可认得这书生么?” 千蔻摇了摇头,心想:怪话,我哪能认得他呀。 “那我说给你听,日后你要认清楚了,这个人就是双绝庄的新庄主,申屠嵚。” 千蔻多少有些惊奇,暗想:原来这个人就是申屠嵚,果然与那申屠崖“不大一样”。瞧他这等慢吞吞美滋滋的模样,哪像个奔丧的人。正望着,那书生也回头遥遥向茶棚望了一眼。 时婵裳呷了口茶,又说:“瞧见小书僮没有?是个女扮男装的。” 千蔻向那书僮望一眼,虽已远了,依稀能辨出他纤细的背脊,心道:是女的又怎样,哪里妨碍着你了? 时婵裳坏笑道:“我给她的茶里加了点儿料,也不知道好使不好使。”说着摸了摸下巴,哈哈笑起来。 黄昏时两人到了临近明州城的集镇,时婵裳撞着一家客栈就要进去。千蔻怕那燕芳,心想:朗木和阿好那臭丫头都说,我要是进到客栈就会被那个燕芳知晓,还是别住客栈为妙。她忙将时婵裳拉住,在她手心写:“燕芳抓我,莫住客栈。” “你是说云湖燕安庄园的燕少庄主?这可奇了,他抓你作甚?” 千蔻也奇怪呢,摇摇头。 “人家要抓你,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时婵裳无语了,“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不住客栈,我们要露宿街头不成?”她不管许多,仍要进去。千蔻只得将她扯住。 她便不耐烦了,道:“他治下的客栈若要认出你,无非是得了你的画像,你把脸遮住不就得了?”遂去买了个垂纱斗笠,盖住千蔻头脸,这才踏入客栈。 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时婵裳突然拍拍千蔻的肩膀,问:“你瞧这丫头是你那阿好丫头不是?” 千蔻抬眼看去,恰见一双男女并肩走进客栈来。 那男子眉目疏朗,手持长剑;女子生得娇俏玲珑,肩上背着一个包裹。正是方不折和阿好两人。 千蔻见了他二人,怒由心生,点了点头。 “真是天要助我,”时婵裳喜道,“她既然走出了双绝庄,这就好办了。不过,她怎么和一个小子腻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是何道理?” 千蔻见他二人找了张空桌坐下,阿好拭着方不折额上的汗,确实十分亲密。 时婵裳拿指尖叩了一会儿桌子,又说:“那小子好像是申屠昆的徒弟嘛。哎呀,不得了,不得了。” 两人吃过饭,去客房歇着,时婵裳歪倒在床上,舒坦地吐出一口气来,说:“我还奇怪一个黄毛丫头为何要去招惹薛让,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瞧她与那小子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想来已生情意。薛让若当真出手,双绝庄势必庄毁人亡,是阿好丫头舍不得那小子,因而将你骗进庄里,摆了薛让一道。” 千蔻听这言语,想起阿好与方不折说话时委昵的模样来,顿时恍然大悟。 时婵裳又说:“你若当她阿好助双绝庄退却薛让,只是为了救那小子一命,却又是错看了她,这其中还有另外一番打算。想双绝庄是何等兴旺之家,庄主生平却只收了十二个徒弟,加上他两个不肖子,通共也就十四个。 “所谓名门高足,便是最小最没本事的一个,那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她阿好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与其中之一配对?如今却不同了,他双绝庄能够挫败薛让,全靠阿好呀,用的手段也不光彩。他们是名门望族,最怕丑事外泄落下话柄。所以,倘若见阿好相上了哪个小子,别说会不会嫌弃她,恐怕还要尽力撮合,顺势收录阿好,方才免了门楣蒙羞之忧。这个阿好,只一个举动就有如此大丰收,不得了!” 千蔻听时婵裳这样一分析,再一回想阿好刚才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儿,气不打一处来,暗自思量:且先容她好好儿得意一时,等薛让回来,就送她个好景不常。 时婵裳躺倒在床上,又道:“我已探得她的客房,等一时夜深人静,我就去会她一会。只不过,我为了你们的解药这般劳心劳力,你却只是坐等其成,未免也太作贱我了。不如这样,你来给我拿拿肩,捶捶腿,我心里舒坦了,才好办事。”说着扭了扭腰肢,愈加躺倒,向千蔻招手:“来,给我捶捶。” 千蔻如何肯给她拿肩捶腿,坐着不理。时婵裳翻个白眼,不再说了。 三更时候,时婵裳从床上跳起来,对千蔻说:“这床是我睡的,你碰不得。”说完出门而去。 她若不说这一句,千蔻本没想跟她争床,可她偏多说了这一句,千蔻被激起脾气来,一等她走远,就躺到床上去了。 床上尚有时婵裳留下的淡淡香气。 突然,窗外飞了什么东西进来,“咚”地打在千蔻胸口。千蔻身子一僵,已动弹不得:又是何人点她穴道?! 031 地府五公子【来来来碗里来】 一人推门而进。这人身材高挑,颇有几分英气,却是日间在茶铺遇到的,申屠嵚的书僮——习墨,只是那俊俏的下巴上多了一小撮山羊胡子。 千蔻见了,暗叫不妙:时婵裳说这人是女扮男妆,看来不假,要不然她怎么给自己粘了撮胡子?这不摆明了假装?时婵裳还说给她下了药,她定是算账来的,可怜我做了替罪羊! 习墨进了屋来,先向千蔻作揖,说:“小姐,得罪了。”接着就去翻捣桌上的包裹,翻了一时,似一无所获,又将千蔻拉下床,翻腾床上的被褥枕头。 千蔻看她翻天翻地的,暗暗着急,只盼她早些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快快离去,就算一股脑儿全拿了去,回家后再慢慢找也是可以的。正这般想着,她忽觉周身瘙痒起来,本还只是似有若无,慢慢痒得越来越厉害。她又被封了穴道,不得动弹,直难受得眼滚泪花。 习墨这时身形一变跳下床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双手在身上乱挠,也是奇痒难忍。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柳腰水步,盈盈笑靥,不是那时婵裳是谁?“呦,小兄弟,”她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才半天不见,怎么就长出了这么齐整的小胡子?我只说该长胡子了,倒不承想有这般应验。” 习墨挠着痒说:“少惺惺作态,拿了解药来。” “我有一副剃胡子的解药,还有一副止痒的解药,你要哪一副?” “只给我第一副也罢,止痒的,怎不给这位小姐?” 时婵裳媚声笑起来。“极是,”她说,“我倒忘了这茬,不提防被她告一状,我才吃亏呢。”说着替千蔻解开穴道,在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道:“教你不知好歹,要霸占我的床,日后再犯,有你苦头吃。” 千蔻渐觉好转,听她的这话方才醒悟,肚中骂道:臭婆娘,竟在床上下毒,还下套教我钻进去。等薛让回来,我非得告她一状不可! 时婵裳解了千蔻的毒,指甲一弹,又向习墨送去一枚药丸。习墨吞了,挠挠下巴,胡子竟就一把一把地脱落下来,须臾露出了光洁的肌肤。 时婵裳说:“你既然爱惜你的容貌,怎又装神弄鬼地扮个男装?” “这是我家公子的意思。”习墨道,“公子说,我若以女装跟在他身边,只怕有些人儿瞧了心里难受。” 时婵裳“呸”一声,道:“哪些人瞧了会难受?” “公子常常说起的,只是现在我身上痒得厉害,记不起来。” 时婵裳又问:“你家公子此时在哪里?” 习墨道:“我家公子说,小姐必有此问,教了我一句话:远在天涯两不见,近在咫尺一墙隔。” 时婵裳闻言,往外望去。这时习墨突然纵身跃起,出手拿她咽喉,时婵裳一惊,侧身避过。那习墨却又将身一晃,欺向千蔻,一把捉她肩上脉门,就把她从时婵裳身旁捉走了。 时婵裳来不及相救,见此变故,不怒反笑,道:“好丫头,原来我小瞧你了。” 习墨亦笑道:“小姐此时一定在心里疑惑,我中了小姐的毒,现下该痒不自禁才是,怎么却逞起能来?小姐既然有此疑惑,怎么不说出来?莫不是如我家公子所说,小姐还似从前那般争强好胜,不肯示弱么?小姐虽不问,公子却教我一定告诉小姐,小姐那些耍着玩的毒啊药啊的,我家公子可有解方呢,小姐怎么忘了?” 原来时婵裳与申屠嵚本是旧识,时婵裳给千蔻下的药叫作“麻痒散”,中毒者即全身奇痒难当,麻软无力,却又不会对身体产生伤害,是时婵裳小惩大戒惯用的药物。申屠嵚曾与她相处,因而有这解药。 使毒者最忌讳被人偷去药方,时婵裳已现恼怒之色,哼出一声,道:“我倒真忘了。你既然有解药,又来做什么?” 习墨道:“公子说小姐送了我一把胡子。胡子胡子,有个古有个月又有个子,古是指旧时候,月子就是指日子,就是说小姐念起了旧时候的日子。公子不忍拂了小姐美意,因而教我来望望小姐。” 千蔻听见,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旧相识,他们恩怨纠葛,却累我在此受罪。 时婵裳嘲道:“书呆子又牵强附会地胡说起来。既然只是来看看我,你捉着她做什么?我劝你还是放开了她,你不知她来头,一时伤着她,莫说是你,就是你那楞头公子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小姐别当我是能拿大话唬住的人,何不将这来头明说?” “你连她的来历也不知道,那捉着她做什么?” “这是我家公子的意思。” “你家公子不是近在咫尺吗?何不现身说一说?” 这时,一名男子阔步走进来,笑吟吟道:“婵裳,早知你如此想见我,我也不会藏到这时候了。”袖飘扇摇,风度翩翩,正是申屠嵚。 时婵裳见了申屠嵚,愈发恼怒:“你这伪君子,你捉她做什么?还要不要你的小命了?” “实不相瞒,”申屠嵚道,“前几天我遇到燕芳,他给我看了幅画像,说是跑丢了一个丫头。我欠他不少人情,就想赶回庄差人给他寻寻,不期在路上碰到你,恰巧你又带着这个丫头。我猜度着,你我相识一场,你是绝不吝惜的,因而遣了手下人来,谁知她年少无知,这般不会办事,惹了你不快。” 千蔻听了,暗自叫苦:原来他们早想抓我,竟然又是因为那个燕芳,我和他素不相识,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千方百计地抓我? 时婵裳道:“我偏偏吝惜得很,叫她放人!” 申屠嵚合起折扇,作揖道:“既然如此,自当从命。”说着向习墨使了个眼色。 千蔻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重获自由了,谁知那习墨嘴里念了句“是”,手里反而紧了紧,扯着千蔻跃出房门,径直出了客栈。 那习墨一路将千蔻带到一个无人的庭院,把千蔻推进一间书房。过不多时,申屠嵚也来了,上上下下打量千蔻一番,招呼习墨道:“习墨,你说燕芳找她做什么?” “习墨不知。”习墨道,“刚才时婵裳说她有些来头,会不会就与燕公子有关?”问千蔻:“这位小姐,恕习墨眼拙,请问小姐是什么大来头,惹那时婵裳如此夸口?” 千蔻肚中思量:好像薛让当真名头很响,不如我拿出来唬他们一唬,且看看灵是不灵。她走到书桌前,稍研了研磨,哗哗写下五个字:“薛让乃故交。” 习墨看了,将一对修眉紧蹙,朝申屠嵚望一眼,又望千蔻一眼,说:“故交?有何故交?小姐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千蔻不愿实说,不答。 习墨拿给申屠嵚看,那申屠嵚只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好一手借刀杀人!” 习墨一惊,道:“公子,你是说燕芳借薛让的刀害你么?” 申屠嵚冷汗涔涔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没这道理,”相较之下习墨倒镇定得多,她说,“你与燕公子一向交好,现在你新登庄主之位,对燕公子也有好处,他当高兴才是,怎么会害你?依我看,燕公子未必知情。”她瞥瞥千蔻,“况且空口无凭,她未必在说实话。” 申屠嵚将千蔻上下打量。江湖上早有传言,薛让极迷恋一名女子。而眼前这女子着实相貌出众,或许就是传说中那名女子也未为可知。早些年,他申屠嵚自视过高,与薛让结下了梁子,若再动了他的人,他还怎么肯善罢甘休?一着踏错,性命也忧! 申屠嵚越想越觉得凶险无比,说道:“习墨,你先把她送回去,我们没必要惹这个麻烦。” 习墨早料到会这样,应声:“是。” 这时,屋外忽然有一个女子声音幽幽飘来:“我常听人说,双绝庄申屠大公子,对薛让是闻风丧胆,岂料话不虚传果是真。”那声音软软的,时远时近,忽扬忽抑,语调温吞,却嘲意昭彰。 习墨跳出门去,喝问:“何人在此骚扰?”连喝数声,无人应答。 习墨在院里巡视一圈,不见有人,依旧回屋来,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她的脸上忽然现出惊骇神色,呆呆愣愣的,直勾勾地瞪向千蔻。申屠嵚见状,亦朝千蔻望过来,却也魂惊色变,两眼发直。 千蔻刹那间毛骨悚然,也扭头去看,竟见一个黑衣人阴恻恻地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人是鬼。她一时大骇,腾地跃开,直退出七八步。 再看时,原来是名女子,三十上下模样,身材偏瘦,容貌实不好看——眼如枯黄豆荚半裂口,唇似扁担横挑直且长,神情凶诐而呆滞,肩上垂着两条死气沉沉的辫子。这女子不知是何时,又是如何进来,站在了屋子中央,三人竟没一个察觉,实在是教人觉得离奇古怪。此人若不是鬼,就是一个能像鬼魅一样行动的人。 那黑衣女子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将申屠嵚、千蔻和习墨挨个儿瞅了一遍,慢吞吞说:“不必惊张。”依稀能辨出就是方才屋外的声音。 申屠嵚攥了攥手中的扇子,拱手问:“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称我舍姑娘。” 申屠嵚同习墨对望一眼,问:“舍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确实有些话要指教你,”舍姑娘开门见山,“先不论这事于我有何痛痒,只说于你性命攸关。就算你把这位姑娘放回去,你以为薛让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打发了,我送你一个四字成语:必死无疑。” 申屠嵚闻言,眼神忽闪,惊惊怍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蔻看他这副怂样,好生意外,心想:那阿好还说这申屠嵚有多厉害呢,原本不过是一个无胆鼠辈。难怪那日他没有赶回双绝庄,一定是怕薛让怕得要死,就算本在庄里只怕也会偷偷跑走的。 舍姑娘愈嘲讽道:“你若还有几分惜命,就听我一言,独我能救你性命。” 申屠嵚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何门何派?有何目的?” “别论名头,”舍姑娘道,“要是论名头,我自然大不过薛让。但若不摆出谱来,又不能教你信服。你且看好了。”取出一个坠子来,提在手中。 这坠子不是观音菩萨之类,亦不是生肖属相之类,而是一条栩栩如生的石蜥蜴。这蜥蜴一副静卧养息的姿态,全身墨绿颜色,长满疙瘩,尾巴却是断的,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断口凹凸不平,使这蜥蜴看起来愈发的怪诞丑陋。 申屠嵚愈加惶恐不安,咋舌道:“你,你是地府岛的水蜥公子?” 舍姑娘收起坠子:“原来还有些眼色。” 申屠嵚却又问一句道:“你是水蜥公子本人?” 舍姑娘道:“笑话儿,不是真大士,何托净瓶柳?” 这女子正是地府岛水蜥公子。地府岛的人受岛上毒雾禁锢,不能长久离开地府岛,而水蜥公子这块石蜥蜴并非普通石头,而是地府岛上的药石所炼,能使她大大延长离岛的时间。因而药石绝不离身,见此石牌便是见地府岛五公子。 那申屠嵚倒抽一口气。 习墨这时开口道:“纵是你水蜥公子身手了得,如何敌得过薛让?” 舍姑娘道:“别说身手,若说身手,谁能强过薛让?我只说道理。薛让纵有通天彻地之能,说到底不过是倚仗他吞下的三颗生佛石。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生佛石此等神妙之物亦不能免。它出自我地府岛,我岂无克它之法?” 舍姑娘轻描淡写一段话,道出这稀世珍宝生佛石,申屠嵚、习墨二人双双神色一动。 ------题外话------ 亲!有个读者调查哦,麻烦帮忙做下。么么哒! 032 再为诱饵【双更,求做读者调查,求到碗里来!】 习墨避而言他,道:“你既然有克制之法,又来这里做什么?” 舍姑娘道:“自然有烦劳你双绝庄的地方。” “要我双绝庄做什么?”申屠嵚问,“你的克制之法又是什么?” “若问克制之法,天机不可泄露。若问你双绝庄要做些什么,再简单不过。”舍姑娘张着一对无神的眼直直地盯住千蔻,道,“你们只需将她带回双绝庄,或拿绳子勒死,或用砒霜药死,留着全尸等我处置。” 千蔻听了,直魂飞胆落,申屠嵚与习墨亦各吊胆惊心。申屠嵚道:“我双绝庄从不做残害无辜的事情。”却不知当真是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忌惮薛让。 舍姑娘好像没听见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朝申屠嵚一指,说:“你若坏了我的事,就算薛让不杀你,我五人也不会放过你。” 申屠嵚被指着鼻子威胁,又惊又怒,闷哼一声,却不回言。舍姑娘道声“告辞不劳远送”,便款步出门去了。 舍姑娘去后,三人不言不语,亦不敢动弹,直到习墨打破沉寂,先开了口:“没想到传闻中的水蜥公子竟是个女的。她说有办法制服薛让,公子,有几成可信?” 申屠嵚扶着椅子颓然坐倒,道:“多有九成九,若说少,只怕一成也没有,对她来说丝毫无损,不过拿我出头罢了。若得手,好处全是她的;若失手,她就置身事外,遭秧的也只是我双绝庄。向日只听说地府岛五公子为人阴毒狡诈,不想今日被我碰上了。” “我们如何应对?” 申屠嵚却问:“习墨,你怎么想?” “习墨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习墨认为,或许这是公子除掉薛让的最好机会。” “怎么说?” 那习墨浑不谦逊,瞅千蔻一眼,轻蔑地笑笑,道:“公子,我本怀疑这姑娘是否当真与薛让有关系,如今看来确实不假。那么,就算公子现在把她送回时婵裳手中,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为何?” “公子你想,那时婵裳身手在我之上,今天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我把这姑娘抢走?” 申屠嵚道:“她以为你中了她的毒,一时疏忽防范。” “公子,未必如此!”习墨道,“或许,就像公子说的,这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不过施此计谋的人不是燕公子,而是时婵裳,就为报当年公子将她抛弃的怨仇。她故意教我把这姑娘抢走,要引薛让来害公子!” 申屠嵚闻言,面色倏忽发白。 千蔻在旁听见,这才知时婵裳竟与申屠嵚有过一段旧情。她本就十分讨厌时婵裳,听了习墨这般话,她便胡乱猜疑起来,想:原来如此!那时婵裳为了报复负心汉,竟然陷我于这般境地! 习墨接着道:“所以,就算公子把这姑娘送回去,恐怕这事也不能善了,更别说公子与薛让早有宿仇!到时那薛让寻上门来,公子如何应对?好在突然冒出个水蜥公子要与公子合作,我们手里又有这位姑娘做筹码,岂不是天赐良机?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成功,扳倒了薛让。到时候,公子声震寰宇,方显公子之能。但若错失这次机会,不仅难抗薛让,还新添地府岛五公子之忧,岂是明智之举?” 申屠嵚听了,沉思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明日一早就回明州,将她一同带回去。”习墨称是。申屠嵚却又改口道:“刚才我在那客栈看见方师弟,他想必是来接我这个新庄主,若不与他相见反为不美。明日我与他碰个头,你先带这姑娘回庄。” 习墨露出怪异的神色,但也并无二话,领诺称是,将千蔻带去卧房安歇。一关上门,习墨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神色,说道:“我这个公子生性懦弱,恐怕明早一觉醒来,心里就怯了,不敢再与薛让作对,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教他木已成舟,再无回头之路!”说着举起双手来掐千蔻。 千蔻魂飞魄散,以为死期已至,那习墨哈哈一笑,道:“我逗你玩呢,我不会乱杀人的。我看你没出过一声,我假装要杀你你也不嚷嚷,说的唯一一句话还是写下来的——你是个哑巴吗?” 千蔻惊魂稍定,点了点头。 习墨侧耳听了会儿窗外,压低声音道:“你既然是个哑巴,那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只管放心,我不会杀你。燕公子要带你去燕安庄园,又指明不能伤着,如果把你杀了,还拿什么给他?我明天带你回双绝庄,就将你藏起来,然后找具死尸,易容化妆冒充你。那水蜥公子有些瞧不起我家公子,必定以为公子慑于她的威迫,不敢作假,何况公子不明真相,形容举止绝无破绽,定能骗过她。至于薛让,他自会从时婵裳口中得知你已被公子带走的消息,到时找上双绝庄,见了死尸,必不多加提防,轻易就信以为真。 “如此前后一算,不管贡真佛还是贡假佛结果都一样,照样香火兴盛。倘若水蜥公子失了手,薛让问罪时,我尚有保身之本;若当真用假佛将薛让放倒了,我再把你送去燕安庄园。到时,既摆脱薛让的威胁,又无负于燕公子,不就两全其美了?” 千蔻闻言,虽不免有些担心薛让,但知道自己暂时无性命之忧,大大松了口气,暗想: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轻巧了些! 次日清晨,习墨果然带千蔻上路,行了一日,抵达双绝庄。又一日,申屠嵚方回,习墨对千蔻说:“公子好歹回来了,算我的担心多余了。” 千蔻被关在双绝庄一个静僻的小院内,习墨一日三次送来饭食,每次都会坐坐,说些话解闷。说的无非是些江湖传闻,玄之又玄,当不得真。除了习墨外,再也没有别的庄人来过。 一日,习墨忽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子是怎样和薛让结仇的?” 千蔻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习墨嗤笑一声,说:“事情是这样。我家公子虽是申屠老庄主的长子,但一直以来并无过人之举,加上成大爷、苏二爷实在名声太大,因而我家公子总有点碌碌无名的样子。三四年前,他与薛让一场大战,呵,江湖上这么传,公子削下薛让的一只耳朵,他这才扬眉吐气一举成名。但也从此和薛让结下梁子。” 千蔻听说,亦在心中嗤笑,暗想:胡说八道,薛让被削了耳朵我怎么不知道?前几天不还见过他?齐齐整整的,连头发丝也没见少。 正感叹道听途说何等不着边际莫名其妙毫无听取的价值,她忽然想起自己虽见过薛让,却并未留意过他的耳朵——他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耳朵。 她得意不起来了,脸上的汗毛突然一根根竖起来,她还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耳朵,在还是不在呢?她迅速思考着,颤抖地搜寻着脑中的影像,突然,她回想起那天夜间双绝庄与薛让的对话。 “一炷香的时间内割下这个人的一只耳朵来……”“我双绝庄与阁下的过节,以这般比试了结,再合宜不过……” 好像终于在心爱的裙子上找到了损坏的破洞,那懊丧的感觉使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找到过。 决不是真的,她想,薛让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会被申屠嵚那个怂货伤到? 她心里再也安宁不得,真想马上见到薛让一探究竟。要快点见到他,马上,明天! 到了晚上,千蔻又在房里研究破门而出的方法,门外却在这时响起开锁的声响,她忙躺回床上装睡。须臾门开,习墨走进屋来,说:“水蜥公子果真到了,要你的尸首呢。” 千蔻听到“尸首”二字,不由心惊。习墨突然跃上床来,牢牢压住她的四肢,狞笑道:“至于找个死尸作你替身的事,我只在心里想想,做是不敢做的,不过说出来逗逗你罢了,你怎么就当了真,真个儿饱餐高卧起来?好笑,好笑!”说着,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终于纵声大笑起来。 千蔻大惊,极力挣扎。这习墨收放自如,一见动静就止了笑,勾转手指,狠狠掐住千蔻的脖子。千蔻哪里是对手,只能任由摆布。 她实在想不到,一个连日来都对她笑容可掬的人,心里藏着的,竟是要杀她的念头。既然这人随时都会杀死她,又何必对她说那些好话,做那些笑脸? 总把喜怒哀乐通通画在脸上的她,实在无法想象。人心竟这般恶毒叵测么? 她神志恍惚起来,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薛谭。什么年轻的生命,未得施展的美貌,好像都不重要了。她唯独不舍她的哥哥。她要死了,烂在巴掌大的一块地里,魂魄既赴黄泉路,再无回头之理,薛谭却不知情。他一定会找她,可他怎么能想到她已经死了,已经——没了呢?他会掘地三尺,牵挂一生。 033 发作【求追文的亲做读者调查!在简介下面哦】 突然,她身体上的重压消失了,她的魂魄被唤了回来。千蔻渐渐恢复意识,只见眼前紧贴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正是那舍姑娘。习墨却已跌在地上,蓬头散发的,像是被人揪住头发掼过去,她爬起身,怒道:“你,你做什么?” 舍姑娘不慌不忙地提起千蔻的右胳膊来看。习墨惊诧地说:“这难道是金狐公子的标记?”千蔻听到“金狐”二字,想起之前在山溪里洗澡时确实发现自己右臂上有个狐狸一般的印记。 正是她在挣扎时露出此印记,舍姑娘在屋外瞧见,这才出手制止了习墨。 舍姑娘丢下千蔻的胳膊,自言自语:“哼,金狐竟然还要我留她性命。”原来,地府岛五公子各有一种标志,他们互相约定,若有一方在某人身上留下标志,其他四人便不得再对此人杀伤捉拿。他五个一向亦敌亦友,为防止相互间因夺食而反目,所以有了这种约定。 “那又如何?”习墨道,“把她放了不成?” 舍姑娘慢吞吞说:“你既是个奴才,为何不说些奴才该说的话?在我面前乱叫,于你有什么好处?” 习墨瞪起眼珠子,却不敢再吱声了。 舍姑娘想了想,道:“也罢,死诱饵的好处在于不得开口,方称上品;活的虽属次等,却也凑合。”说着,拍了拍千蔻脸蛋,向习墨道声“明日行事”就径自出门去了。习墨将手一甩,也出门而去。 千蔻虽不明就理,却也明白捡回了一条小命,大大松一口气,翻起手肘来看,只见那狐狸印记鲜红如血,暗想:莫非是它救了我性命? 她又惊又累,自被舍姑娘碰过之后,愈觉昏昏欲睡,很快昏睡过去。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想从地上起来,却觉头晕目眩,哪里起得了身。她举目四望,所见之处,都觉一片昏惨惨的。 这时,习墨前来,解了铁链,将千蔻扶出屋,一路把她带至正院。时值正午,院中那棵梧桐树遮天蔽日的,愈显雄健,已开了花,黄绿色的小花缀满枝头。习墨扶她倚树而坐,替她理了理衣裙鬓发,笑道:“我曾听人说,这棵树渊源不浅,有一根枝桠和别的枝桠都不一样。你若在这里坐得闷了,不如找找那根与众不同的枝桠。” 说完,拍拍鞋面上的灰,呵哈哈笑着走了,把千蔻一人留在梧桐树下。千蔻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肚中骂道: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初见她时还当她是个正经人,如今才知她满肚子都是坏水。 院子里始终无人走动,庄门大开,亦无人进出。千蔻浑身疲软,不能动弹,又困又倦,合上眼又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日已西偏,目之所及,愈觉昏暗惨淡。她稍抬起眼皮向更远处望了望,却见前方,两三丈外,悄然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形英拔,长发飘逸,依稀便是薛让的模样。 千蔻当自己看花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时,他却还在那里。千蔻这才知所见是真,心头欢喜,旋即她想起自己是个诱饵。她努力挣起身子,想向他示警,无奈身虚体乏,瘫倒在地。 薛让提步走来。他打量着院中那棵梧桐树,他当然记得离开地府岛时妫姑子的警告:三伏花期之时,避开双绝庄中缀花之树。 但千蔻在那里。 千蔻倒在地上,眼瞅着他的靴子交错着提起、放下。他一步一步走近,走到梧桐树下,将千蔻扶起,把她搂在臂弯里。 但四周围除了些杂乱的鸟鸣声再无动静。 “难受吗?”他低声问。 千蔻摇了摇头,心道:还说这些废话干嘛?还不快滚蛋大吉! 他扫视一周,又抬头打量那梧桐树,突然出手一掌击在树干上,携了千蔻跳出庄门。听得身后哗喇喇一阵巨响,千蔻回头看去,只见院内一片滚滚烟尘,可怜那两人合抱的老梧桐树轰然眠倒,已是躯干贴着地,丑根爬出土,华冠趴进尘埃里。 双绝庄却始终无一人露面。那舍姑娘亦不现身。 千蔻眼见薛让只一推便将那梧桐老树连根拔出,瞠目震惊,思量:果然所言非虚,薛让当真有些神力。哥哥倘若真来找他报仇,还不被他当个毛毛虫一般摆布! 薛让带着她离开双绝庄,千蔻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千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时婵裳的竹屋里,她想起习墨的话,疑心时婵裳是故意教习墨与申屠嵚将自己掳走,暗暗气恼:正是这恶婆娘害我到这步田地,薛让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屋里没有旁人。 想是薛让和那恶婆娘趁我昏睡耍玩叙话去了。千蔻这般想着动了动胳膊腿,发现之前那虚弱的感觉已荡然无存。她跳下床,又发现身上的衣裳已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换过,原本穿的那几件不知去向。那身衣裳本是朗木教玉春院里的女子替她沽的,她颇中意。 她打开衣柜翻找,却见衣柜里放着一件男人衣服,看样子正是薛让的。 他的衣裳,放在这女人衣柜里做什么?千蔻暗暗有些醋意,将衣裳拖出来扔到地上,忽听“叮”的一声,一个小布包随之落地。 千蔻一时好奇,打开来看,只见里面躺着一支金身玉头的簪子:金打簪身上刻满了细小的纹路,好似水面的波纹,簪头上用金片裹着一对玉雕的并蒂莲,小巧别致,剔透晶莹。 千蔻一见之下,竟至爱不释手,心花怒放,暗想:这簪子莫非是薛让替我买的?我且放回去,装作不知道,待会儿看他怎样拿出来给我。 她心中欢喜不尽,将那簪子捏了又捏,摸了又摸,盘算着薛让把簪子拿给自己时自己该做副什么模样,是欣喜若狂好呢,是满不在乎好呢? 正盘算着,忽听门口一个声音说:“放下。” 千蔻乍闻人语,吓了好大一跳,扭头看过去,只见薛让站在门口,时婵裳就在他身旁,风情万种地倚在门榜上。千蔻一激灵,忽然觉得这簪子未必就是给自己的,刹那间勃然大怒,甩手把簪子撩在地上。“叮当”一声脆响,簪子落地,簪头上的那对并蒂莲也碎作了几片。 时婵裳瞪了簪子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指着千蔻骂:“她疯了吗?” 薛让扭头就走,时婵裳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千蔻一人留在房里,愈是无名火烧。她疑心是时婵裳故意害得她险些死在习墨手里,却没法声张出来与她对质,已自十分窝火。又见薛让与她亲近,哪里还忍得住怒火? 自从她不会说话,发泄怒火的唯一方式就是摔东西。 她气急了,掀翻木桌,踢倒竹椅,连床板也掀起来丢在地上,又想去翻橱倒柜,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几年不见,”他说,“长了这样大脾气。” 时婵裳也走了进来,对着满地狼藉俯仰大笑,直道:“妙啊!妙啊!” 薛让将千蔻挟出房门,时婵裳追出来,嚷:“薛让,你若要把解药给她,先教她说个道理出来!” 千蔻正挥舞着四肢挣扎,听了这话总算消停下来,心里疑惑:什么解药? 她这才察觉两手胀痛,摊开手掌看时,只见掌心里黑一块紫一块的肿作一堆,好生吓人。 薛让将她放下,道:“你好歹是在谷里生长,难道没看见那簪子上刻了槽,分明是件喂毒的器物,还要去碰它。” 千蔻一下子明白过来,发觉自己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暗暗发笑,心想:怪不得。怪不得教我放下,原来那东西是有毒的;怪不得他扭头就走,一定是去拿解药了。恶婆娘教我说出道理来,那是决不好说的,反正已有解药,我且一言不发,量她也不能怎样。 薛让问:“消气了没有?” 千蔻低着头,暗暗好笑。 薛让道:“你若有道理,说个出来,否则就真是疯了,要早些治的。” 时婵裳站在门口道:“若是真疯,才上上大吉,犹可治的;若是没疯而这般,那是无病之病,叫作心术不正,再难医好了!” 千蔻不理,觉得双手疼得厉害起来,摊开手掌看时,只见掌心越发黑肿了。薛让取出一枚药丸,推进她嘴里。 时婵裳见状,连连冷笑,退进屋,“砰”一声摔上了门。 药丸一入肚,两手的黑肿当即退了去,须臾片刻已毫无痕迹。 薛让又道:“你在双绝庄中的毒是她替你解了;七锦兰的花瓣她也已替你取了回来。你摔的那个簪子不是寻常东西,本是她的称手兵器,你又摔了那么些桌椅茶碗,去向她赔个礼罢。” 千蔻哪里肯听,心想:她替我解毒又怎么了,本是她害了我!——她害我还少嘛,却教我给她赔礼! 她不搭理,故意作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见院子有几株花开得正艳,就想去摘了。薛让拦住道:“别碰她的花,越发惹她恼恨。” 千蔻就不去摘花,掉转头捡了块鸡蛋大的石头,作势要往窗户里扔。薛让夺了石头在手,道:“你若好了,先来说说,你在双绝庄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没有?” 千蔻听他提起,这才想起来,暗骂自己糊涂,想:那个水蜥公子说有克制薛让的法子,又说我是诱饵,却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就教薛让把我带走了,必定其中有诈,我得快些与薛让说明。 她捡根树枝,在地上写下“水蜥公子”四个字。 薛让一见心惊,问:“事情始末如何?” 千蔻见他这般在意水蜥公子,不敢怠慢,接着写下去。这时,突然“咚”的一声闷响,薛让手中的石头跌落。 就在顷刻之间,他原本健硕的身躯似乎一下子瘪瘦了一圈,袍子忽然显得松垮垮的。他拉住千蔻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扶着门,声音嘶哑:“婵裳,开门。”方说完,头一低,口中忽有鲜血涌出。 千蔻见状大惊失色,砰砰砰急拍大门。 门内的时婵裳并不知情,只管嘀嘀咕咕地骂人,任凭千蔻将门拍得震天响,哪里肯来开门。千蔻又无法向她说明危急情况,真是急得连连跳脚。 ------题外话------ 作者需要精神食粮,何不收藏下然后冒个泡呢?么你~ 034 暂避【求追文的亲做读者调查!】 薛让又说:“疯婆娘,还不开门。” 只这一声,门霍地开了,薛让站立不稳,跌了进去,两人一齐扶住。时婵裳大惊,那冲天气焰一整个儿瘪了下去,结巴道:“刚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说着就要替薛让诊脉。 “不用。”薛让拨开她的手,问,“当年我从地府岛带回来的罐子还在不在?” 时婵裳略一思索,连声道:“在,在,我埋在屋后了。” 薛让推了推她:“去挖出来。”时婵裳连声答应着去了。 薛让扶着桌子,又对千蔻说:“去把门关上。” 千蔻忙去关上门,扶薛让在椅子里坐下。薛让低着头,血一滴滴地从他嘴里流出来,滴到地上,积成一滩血洼。 千蔻瞧在眼里,手足无措,肚中一迭声叫:危机了,祸事了,栽在粪坑里了,那水蜥公子不是在说大话,真个儿薛让要倒大霉了! 须臾,时婵裳捧着一个沾满泥巴的小陶罐回来,问:“这个要怎么用?” “打开。” 时婵裳依言除去陶罐上的封口,里面立即散出一股极奇怪的腐臭气味。千蔻从未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忙捂着鼻子退开两步。 时婵裳却像闻不到一般,将罐口对着光,往里面瞅,道:“有条死蛇,要怎么用?需要什么药引子?” 薛让道:“这不是吃的,是用来对付水蜥公子的。她应该转眼就会找来。” 时婵裳一惊,问:“地府岛的水蜥公子?” “就是她。”薛让敲了敲手边的茶几子,道,“把它倒出来。” 时婵裳把罐子往茶几上一倾,里面“咕”地滚出条小青蛇来。这青蛇紧紧地盘着身子,缩着蛇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整个蛇身看上去十分僵硬,皮肉却尚饱满,毫无干瘪的迹象。 千蔻细细观看,暗奇:听薛让口吻,这东西已经有些年岁了,怎么还这般新鲜,像个活的一样?虽像个活的,但它毕竟是个死的,又如何对付水蜥公子? 薛让将这死蛇塞进袖口。时婵裳放下罐子,又来搭他脉象。他抽回手,道:“不必。你们两个,先离开这里罢。” “别说胡话,”时婵裳道,“我跟你一起会会那水蜥公子。” 忽一个平淡无味的声音道:“是吗?我已经来了。” 三人循声望去,但见后窗洞开,窗边杵着一个黑衣女子,两眼无神,神情呆滞,正是舍姑娘。 时婵裳惊怒交加,破口叫道:“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舍姑娘挨个儿瞅了三人一遍,才不急不忙地道:“不必惊张,就刚刚。” 薛让上前两步,站在最前面,道:“舍姑娘,久违了。”两人原来早就相识。 舍姑娘回道:“薛兄弟,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千蔻听了心道:放屁,叫这么亲热,没见薛让半死不活的么,说什么别来无恙。 薛让道:“托福。” 舍姑娘将视线转到时婵裳身上,道:“我来时见屋外种的那片花草大有学问,这位姑娘的毒也已解了,想必此处住着一位高人,薛兄弟何不引见引见?” 时婵裳接茬道:“过奖,本姑娘时婵裳。你就是水蜥公子?” “正是。” 时婵裳歪歪软软的拿出她的妩媚姿态来,道:“我还当水蜥公子是个俊小伙呢,却原来是个女的。” “教你失望了。” “其他四位公子呢?不会也都是女的吧?” “他们就在屋外,你何不自己出去看看。” 时婵裳惊“咦”一声,薛让道:“逗你罢了,枭、蛭、蜥三位向来单独行事。” 时婵裳软绵绵地笑道:“原来欺负我年轻不更事。” 千蔻暗想:这里就数你最老了。 舍姑娘道:“薛兄弟对我五人这般了解,实在令我惶恐不安。” 千蔻又想:瞧你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真看不出哪里惶恐哪里不安了。 薛让道:“舍姑娘多虑了,倒是舍姑娘对我了解颇多。我有一事相询,不知舍姑娘能否解答。” “且说。” 薛让道:“我也曾听说生佛草有个克星,据说是一种树,以往地府岛确实有这种树,如今却已经绝迹。你配制的是什么东西,竟破我生佛不坏身?” 千蔻在旁听见,好不疑惑。舍姑娘道:“等我将你身上的三颗生佛石都掏出来,或许我会告诉你。” 时婵裳插嘴道:“我虽然少不更事,对地府岛五公子却也略有耳闻,听说火枭公子万无败绩,金狐公子诡谲难测,水蜥公子奇快无伦,木熊公子胆大包天,而土鲮鲤公子神出鬼没。你水蜥公子行动奇快,薛让这时却是连路都走不动了,你又何必怕他,不如说出来大家听听,也好教他死个明白。” 舍姑娘道:“也好,你若肯上前五步,我就说出来。” “这有什么要紧?”时婵裳说着就要朝前走。薛让拦住道:“你若处在距离她两步至五步之间的范围,就算武功强她一分,也挡不住她三招快鞭。” 鞭子本是远攻难控,近攻拖赘的兵器,只在一定不近不远的距离攻击时最是灵便。但高手过招,岂是三两招就能分出胜负的?薛让却说此人的快鞭使起来,即便是较她强一分的人也挡不住三招,那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了。 时婵裳当即退却,道:“有这么邪门吗?” “不如试一试,”舍姑娘慢吞吞地道,“你上前五步,我只出一招,你若挡得住,我即刻就走,再不回头。” “此话当真?” “决不翻悔。” 薛让道:“你挡不住,靠后站。” 时婵裳道:“不试试如何知道?我看这位水蜥女公子挺有趣的,就陪她玩玩。”她斗志高昂,不肯听劝。 时天色渐晚,屋里已有些昏暗,视物不明。时婵裳轻轻柔柔地迈出四步,又终于大功告成似地迈出第五步,此时尚离舍姑娘一丈远近。她第五脚刚一沾地,舍姑娘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迸发出一道专注而又动人的明丽神采,一条银色的长鞭瞬息间从她袖中射出又收回,便如一道闪电在夜空中迅疾一闪。时婵裳没来得及吭一声,已被击倒,扑通一下跌在地上,就不动弹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再看舍姑娘时,只见她已恢复了呆滞神色,站在原地似乎一动也不曾动过。她淡淡道:“我本不欲为难她,但既与你动手,放着她在旁边活蹦乱跳的,总有后患。” 千蔻心想自己也是个活蹦乱跳的,不由得往薛让身后躲了躲。这一躲,又好生惭愧,心想:薛让此时已经损了身子骨,走几步路都摇摇晃晃,我还往他身后躲,不是太不该了吗?况且水蜥公子不一定会伤我,上次习墨要杀我时,不就是她救了我吗? 她这么想着,硬着头皮挡在了薛让身前。 那二人却像没看到她的动作似的。薛让道:“你和我好歹有些交情,自然比别人不同,你想要生佛石,我送给你也罢,你何必耍这些手段。” “我偏喜欢自己抢。”舍姑娘说着,又亮出了袖中银鞭。千蔻一见那鞭子就吓得不行,扭头往薛让身上扑去,只听“啪”的一声,水淋淋稠糊糊地,也不知被打了哪里。 原来这一鞭,越过千蔻头顶,击的是薛让面门。薛让本就身子沉重,无力以避,又被千蔻扑住,更是避无可避,只能举手格挡,那长鞭在薛让手臂上缠了两三圈,鞭梢扫在了他脸上。 薛让吃了一鞭,又被千蔻一扑,站立不稳,退了两步,若不是胳膊被鞭子扯着,非要摔到地上不可。 舍姑娘振臂收鞭,长鞭呼呼游走,从千蔻耳边擦过。 鞭梢收回时从薛让手中带出了一团东西。千蔻看得真切,正是那盘成团的小青蛇。只见那小青蛇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突然活转过来,蛇头一挺,直冲舍姑娘蹿了过去,其势之猛之迅捷,决不亚于舍姑娘手中银鞭,蛇尾上却断了一截,遗落在地。 舍姑娘大惊,倒身斜扑,堪堪避过,小青蛇在空中竟也将身一扭,转过方向,势头反而更快了,后头又有一截身子断了下来。 舍姑娘一鞭射去,那蛇头竟好像瞧得见,将身一跳,避过鞭子,只被打下了一截蛇身。又弃一截蛇身,蛇头反而愈加轻捷。舍姑娘却是旧力渐竭,新力未生,已无余力施展。那蛇头就如个箭头一般,不偏不倚,恰落在舍姑娘颈项之中。 随着舍姑娘一声极其恐怖的尖叫,蛇牙已牢牢钉在她皮肉里,余下的半截蛇身登时萎顿,掉落在地。 她发出近乎野兽的痛苦的嘶吼声,双目圆瞪,青筋突暴,血口大张,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和一口血红的牙床,好像下一刻就会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暴亡。 千蔻又是害怕又是怜悯,躲到薛让身后不敢再看。 舍姑娘跳起身,如发狂的野兽蹿出屋去。千蔻看她远去,松一口气。 薛让问:“你受伤了?” 千蔻正觉耳朵痛,拿手一摸,只觉黏糊糊的,伸到眼前看时,果然见血了。她把沾着血的手伸到薛让面前。 薛让竟退了两步,说:“去洗洗。” 千蔻心想:他自己满脸都是血,倒叫我去洗。依言进里屋将血洗净。 走出屋来,见薛让正替时婵裳诊视。“点个灯。”他说。 千蔻依言点支蜡烛,拿到时婵裳身边。薛让道:“断了几根骨头。没要了她的命,算是舍姑娘发慈悲了。”又令千蔻取伤药、布条,千蔻一一取来。 薛让替时婵裳上了药,绑固胸廓,因用了力,又吐出一口血来,全喷在时婵裳脸上。时婵裳顿时醒转,两手在脸上乱抹,颤声慌叫:“我的脸怎么了?!” 薛让说:“没怎么,是我的血而已。” 时婵裳惊魂稍定,问:“水蜥公子呢?” “暂时退了。” 时婵裳又问:“你的脸怎么了?” 薛让道:“吃了鞭子。” 千蔻闻言,举起蜡烛凑过去,隐约见血是从头发里淌出来,稍稍宽心,心道:还好没破了相! 薛让推开千蔻的蜡烛,说:“她决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势必复返,你有什么可靠的藏身处,带我们去,我们怕是要躲上一时了。” 时婵裳满口道:“我别的无能,藏身却是在行。”遂打包了干粮,几人互搀互扶,嘟嘟哝哝的,披星潜走。 ------题外话------ 亲们,请做一下简介下方最后一项『读者调查』,有关本文的背景设定,说出你们的意见~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