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楔子 妻子的笑容,可真是动人。 妇产科医院这间单人病房的墙上,挂着两幅抽象派油画,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紫色康乃馨,旁边一篮水果五彩斑斓,温暖的灯光和窗外暮霭缥缈的背景里,方自归眼中的她散发着金菊般迷人的光芒。 妻子笑道:“自归,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说你们创办的这家小公司要颠覆美国两大巨头的垄断,我根本就不相信。那时候是不想打击到你,我才未予置评。” 光线被瞳孔拥抱在怀里,依然穿梭不停。人影缤纷,岁月婀娜。她的微笑,似乎牵住了久远的一段时光。 方自归感慨万千,轻轻扶了扶妻子圆鼓鼓的肚子,说:“唯一那次乘船去上海,我在船上和大成聊起未来,忧心忡忡。那时怎么想得到,二十年后的世界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1章 求学迷途 一九九二年盛夏,重庆照例像火炉。 朝天门看着两江默默交汇,滔滔江水挑逗着岸,几座呈放射状的浮桥起起伏伏,把江岸与泊船连接起来。杂乱的桅杆下,一条运沙船向下游驶去,乘客们鱼贯通过一座浮桥,向泊在江边的一艘白色客轮走去。长长岸坡上,传来小贩们高高低低的吆喝声。 白色的三峡号,五等舱内一片混乱,一个壮汉伸手揪住了方自归的衣领。 方自归心里好笑,同时暗暗握紧了拳头。 “给老子把箱子放回去!”壮汉瞪着方自归,气势汹汹。 “不放!”方自归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决。 壮汉愣了一下,因为对方明显比自己矮小。 “放不放?” “不放。” 对峙了一会儿,局势迅速恶化。 壮汉抡起巴掌扇过来,方自归用右臂一格挡,壮汉疼得一咧嘴,方自归已经弯曲左臂一肘击中抓着自己衣领的手臂。壮汉的手松开了,方自归紧跟着用左拳虚晃壮汉头部,壮汉用手护头,方自归立即用右拳攻击对方腹部。只听见“嘭”的一声,那壮汉一个趔趄,几秒钟后脸色突变,倒地,面部扭曲,身体蜷曲,很快开始呕吐。 “啊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一个女人跪在壮汉身边,嚎啕大哭。 “死不了的。”方自归依然紧紧握拳。 正吵闹间,一个生着一脸络腮胡却皮肤白皙的汉子扒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冲突的中心地带。 “嘿!我是船员,啷个回事?”船员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 “他打我男人!呜呜呜……”女人哭诉。 “是他先打我!”方自归松开了拳头,指着地上好像一只大虾似的壮汉。 船员看看躺在地上的壮汉,再看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方自归,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啥子唻?”船员问。 躺在地上的大虾,暂时没有说人话的能力,只好由方自归这一方进行解释。 原来方自归上船后,因为受不了舱内吵声嚷声叫喊声声声入耳,脚臭汗臭香烟臭臭臭入鼻,放好行李便到甲板上透气。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黄澄澄的江水,方自归准备取本书看,回到舱内,却发现行李架上的行李箱不见了。方自归先是一惊,以为行李丢了,后来发现行李箱竟然被放在了地上。原来是一家人行李多,这家人又不愿意把行李分开放,擅自移动了方自归的行李,于是产生了冲突。在火炉天的烘烤下,冲突双方怒火越烧越旺,冲突逐渐升级,最终一方被ko,局势才ok。 “你是不是大学生?”船员问。 “是啊。”方自归道。 船员对方自归微笑,像老朋友似的把一条胳膊搭在方自归肩上。 “嘿!那好办。”船员道。 “哦。”方自归心里纳闷,不知道怎么就好办了。 “哪个是你的行李?”船员问。 “这个。”方自归用手一指。 船员把方自归的行李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拎在手上,正要对方自归说话,那个在地上躺够了的壮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脏话。 方自归听见嘟囔,火又上来,指着壮汉道:“你再骂——” “嘿!”拎着箱子的船员隔在了冲突双方的中间,“兄弟,你要打,打又打不赢,你啥子意思嘛?大学生,天气热,火气不要愣么大,算喽。兄弟,骂别个咋子嘛?我地方都已经给你让出来了……” 那壮汉闭了嘴。 “来,跟我来。”船员拎着行李箱,拨开人群,向舱外走。 方自归只好尾随着自己的箱子跟上去。 “你是去上海唛?”出了舱,船员边走边问方自归。 “是。” “好,那好办。”船员停下脚步,“你的箱子我给你放在船员室。我给你一个沙滩椅,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我再给你一条毛巾毯,晚上可以盖。包伙食,我们船员吃啥子你就吃啥子,从重庆到上海五天四夜,对你们大学生特别优惠,只要五十元。怎么样?” 方自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暴力问题怎么就突然转变成商业问题了呢?一九九二年,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代。 “哦,这个……”方自归心想,五等舱散席是没有床位的,有一个躺椅比较有吸引力,可五十元不是小数目。 “这样嘛,”船员继续进行捆绑式销售,“你先给我二十,体会下服务套餐的水平。如果对伙食不满意,后面几天就算了。你放心,没有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结交你们大学生。” “好。”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方。” “我姓傅,师傅的傅。” 安顿好方自归,傅哥又去忙了。 方自归坐在走廊上的一张躺椅上,太阳不晒,视野良好。 江风徐徐,远远望去,只见嘉陵江的碧绿冲进长江的黄浊里,碧绿就被黄浊吞没,留下一条绿与黄的分界线。 傅哥又拎着一个大箱子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大个子。 “小方,”傅哥说,“我给你找了个兄弟伙,也是去上海读大学的。” 方自归站了起来。那兄弟伙则走过来,伸手对方自归笑道:“你好,我叫朱大成,咱们正好路上做个伴儿。” 傅哥安顿好朱大成就走了,方自归与朱大成简单一交流,原来两人境遇一样,都是傅哥包吃包住到上海五十元,都是去上海读大一。朱大成读的是华东科大。 “刚才你打架,我看见了。”朱大成笑道,“唉,你是练家子?” “练过的。” “我看那家伙比你高大,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把他打趴下。” “练家子实战打贴身,都是几秒分胜负。他没有练过,怎么打得过我?” “你怎么知道他没练过?” “他上来揪我衣领,一看就不会打架。开始我如果不是肘击他胳膊,而是肘击他肋部,那就不是把早饭吐出来的问题了。” “你还手下留情了嗦?” “最后攻击他腹部那一拳,我都没用全力。” 朱大成心内暗暗称奇,只见眼前的方自归,眉宇间透一股英气,肩膀宽得与他不高的个子有点儿不成比例。 “你一拳有这么大威力?” “我这一拳,靠的不仅仅是拳头,靠的是一个体系。” “啥……啥子体系?” “就是出拳时后脚蹬一下地,转胯,抖肩,通过身体的转动,手臂的速度,拳头的爆发力,把力量送出去,打透,再快速收拳。” “哦——明白了,你在哪里练的?怎么练的?给我摆一摆嘛。” 方自归就把小时候家在陕西,寒暑假里,院里十几个小屁孩跟一个会武术的工人练散打的往事说了说。 听完方自归习武的故事,朱大成道:“我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在打架方面,老子们也辉煌过。” “说说呢,怎么个辉煌法?” “以少胜多。”朱大成眯着眼睛,把他在学校里打赢群架的两个战例做了一番分享。 “有种。”方自归点评。 “嗯,是的。”朱大成自我肯定了一下,往长江里吐了一口唾沫。 三峡号起锚了,船在江中掉了一个头,向下游驶去。 船上连录像厅这样基本的娱乐设施也没有,朱大成和方自归向傅哥借了副象棋下起来。方自归很少下象棋,谁知弱中自有弱中手,方自归两战两捷。两人正摆第三盘,傅哥端着两个大铁碗出现了。 大铁碗里满满地盛着米饭和土豆红萝卜烧牛肉块,就是方自归和朱大成的午餐。方自归扒了几口饭菜,感觉相当不错,心想要是一直这个伙食水平,五十块钱到上海还行。朱大成向方自归使个眼色,看样子也颇为满意。 吃完饭,傅哥收拾碗筷,递上两支烟来,应该算五十元套餐的增值服务。方自归和朱大成都不抽烟,婉拒,傅哥就自己叼根烟点上了。 “你们在大学里面,是学啥子专业的?”傅哥问。 “电气工程。”方自归道。 “我是电子工程。”朱大成道。 “好,将来吃香的很。”傅哥吐出一口烟,“你们都是天子骄子啊!” “诶?”朱大成问方自归,“你晓不晓得电子工程和电气工程啥子分别?” “不知道。” “我晓得。”傅哥一本正经道,“一个练童子功的,一个练气功的。” 朱大成哈哈大笑,而方自归的快乐程度,非但远不及朱大成,他反而还微微叹了口气。 朱大成笑道:“怎么,方自归,练气功不开心啊?” 方自归怅然道:“其实我不想学这个专业。” 傅哥问:“你想学什么专业?” “我想学生物工程。” 朱大成问:“为什么是生物工程?” “因为释迦牟尼的手指。” 朱大成和傅哥都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啥子?” “释迦牟尼的手指。” 第2章 惑 一座城镇在北岸出现了。房子爬满山头,建筑跟夏日茂盛的植物争夺着生存空间,有逐渐蔓延的趋势。南岸碧油油的山坡上,零星分布着几处农舍。 “生物工程和释迦牟尼,这个跨度有点儿大耶!”朱大成道。 “释迦牟尼是佛祖的嘛,跟生物有啥子关系?”傅哥问。 “你们相信轮回吗?”方自归道。 “不信。”朱大成很干脆。 “我也不信。”傅哥道。 “我以前也不信,”方自归道,“但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我很惊讶。我就在想是不是有轮回。” “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傅哥问。 “我问你,”方自归对傅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一个场景,你看到了,你突然觉得同样的场景你曾经经历过?” “偶尔是有这种感觉。”傅哥道。 “这种感觉多次在我身上发生。”方自归道,“八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我从重庆转学到陕西,我上学的那所乡村小学附近有座庙,庙里有座塔。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塔,就觉得以前见过,然后那座塔竟然很快就塌了。后来到八七年清理塔基时,居然就发现了释迦牟尼的指骨舍利。” 方自归小时候,最早是从《西游记》里知道了佛祖的一些先进事迹,那时他还以为佛祖是练武术的,因为孙悟空都打不过佛祖嘛。可是听了一些人讲的舍利的传奇故事后,方自归才意识到,佛祖是文武双全的,他没有只是会打架那么简单。 向傅哥和朱大成分享完舍利的传奇,方自归接着说:“我就联想到,是不是因为有轮回,而灵魂里的前世记忆没有清洗干净,所以才有这么强烈的曾经经历的感觉。我觉得生命太奇妙了,走生物工程这条路,将来说不定能够揭开一些人体和生命的秘密。加上我有次在杂志上看到,说数理化大发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我就一心想学生物了。结果高考分数下来,比我估计的分数低了四五十分。” 朱大成道:“你的要求高。我能考上大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方自归道:“我初三努力了一年,就考上了省重点。上高中后我以为可以如法炮制,高一高二没太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高三才全力以赴。谁知高考一放榜,我才考了五百三,而厦大生物工程专业要五百六。” 朱大成道:“高中和初中是不一样的。”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高考放榜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到我家附近全是乱坟岗的狮子山上……太失望,都不知道害怕了。我就看着山下倒映着县城灯火的沱江,傻傻地坐了两三个钟头。接下来几天也是懵的。高考失败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规划。” 第二天天一亮,方自归就醒了,看见躺椅上的朱大成还在梦中,三峡号正平稳地在行驶在江中。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江面上一层薄雾,远处河滩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近处传来一声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没事做,方自归想想又接着睡,直到被一阵广播声吵醒。 “旅客朋友们,前方就是白帝城,很快,我们的轮船就要进入瞿塘峡了……” 就是因为三峡,方自归才选择坐船去上海。这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三峡工程,据说工程完工后,水位将上升一百多米,一些景点会被淹没,高峡风光会打折扣。所以听到广播,方自归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起床。 朱大成与方自归一起吃过早饭,两人索性走到最高一层甲板的最前端,准备一直站到宜昌来观赏三峡。这时,只见青山连绵,峭壁绝立,是比前一天的景色有气势。 船在瞿塘峡中行了一段,方自归道:“山青而不水秀。你看这江水的颜色,像黄河一样。” 朱大成道:“都说母亲河是黄河,怎么中央台拍了《话说长江》,不拍《话说黄河》呢?” “有啊,《河殇》,你没看过?” “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看,就是看完以后……会有些胸闷。” “你胸闷个啥子?” “片子里有个观点,说中国人素质差。”方自归凝视滔滔江水,“鲁迅说中国人有劣根性,柏杨说咱们是丑陋的中国人。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中华还能崛起吗?” 朱大成沉默不语,方自归接着说:“北大、清华那些学生,据说毕了业都忙着留学,留了学都忙着移民。说什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读书最好的都去了美国,那始终不还是美国牛逼吗?那中国的希望在哪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而,当代风流人物是往西跑,以欧美为首选目标,去浪淘金。 “方自归,虽然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过虑了。”朱大成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傅哥吟诗走上甲板,打断了两人的议论。 “傅哥有文化,来,一起摆下子龙门阵。”朱大成笑道。 “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才有文化。”傅哥笑道。 傅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就是巫峡了。” 朱方二人看去,果然是高山峡谷,有些雄壮。傅哥就向两人介绍起这一段的风光和风土,这应该也是五十元套餐中的增值服务。傅哥常年在长江跑船,对每个峡都很熟悉,每经过一处有名有姓的地方,便给朱方二人介绍一番。轮船就这样过了巫峡,进入了西陵峡。 “嘿!”傅哥道,“过去船家到这里最要小心。以前这一段礁石多,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 “现在不险了唛?”朱大成问。 “已不复当年凶险。”傅哥文绉绉地说。 “为啥子唻?”朱大成道。 “礁石炸掉了嘛。”傅哥又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那就是兵书宝剑峡。看那块石头,是不是像宝剑?” 轮船一边前进,傅哥一边解说,又经过了灯影峡和黄牛峡。可傅哥正讲着,来了个船员把傅哥叫走了。于是,轮船又经过一个又一个方自归、朱大成不知道名字的峡,到了将来要修建三峡大坝的地方——宜昌。 三峡这一段水路很长,方自归站得腿都酸了,对风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快到宜昌时,方自归甚至感到失望。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方自归正失望着,葛洲坝到了。一级一级过船闸的时候,方自归觉得非常壮观,看来科技改变世界,势不可挡,未来的三峡大坝,必定别有一番气象。 吃过晚饭后,看落日余晖,朱大成和方自归把躺椅搬到最高一层甲板上去,吹吹风,吹吹牛。 “我感觉挺失望的,三峡没有我想象中漂亮。”方自归说。 “硬是。”朱大成道。 “我们小学课文里写,三峡多么多么旖旎壮丽。是课文太夸张?还是我品味有问题?” “写文章嘛,多少有些夸张。” “中国人写文章,历来喜欢夸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还有什么夸张的例子?” “比如,百家争鸣。”方自归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躺椅里,“自古以来就说什么‘百家争鸣’,可是我板着指头数一数,儒墨道法名这些,最多十家而已,怎么就诸子百家了呢?这不是自古以来都在说大话吗?可见中国书是不可信的。哲学有很多流派,我越来越觉得,我属于怀疑主义这一派。” 朱大成笑道:“那你一天到晚都怀疑些什么?” 方自归严肃地说:“主要是两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来生?中华到底能不能振兴?” 星光下,江水上,方自归睡在躺椅上怀疑着人生,在微微摇晃的轮船上睡着了。 第3章 初见上海 几只白色的江鸥在水面上掠过,被江水衬得非常醒目。风拂过水面,江面泛起阵阵涟漪,三峡号就在这涟漪中缓缓前行,在水势平稳的长江入海口附近,进入了黄浦江。 傅哥招呼方自归和朱大成看外滩,又用夹着香烟的二指禅指点道:“嘿!这就是长江的龙头,上海。右边是外滩,左边是浦东。” 方自归看见,一排异国情调的欧式建筑,高低错落地耸立在黄浦江岸边,灰黄色石材装饰着它们的表面,每栋建筑的风格又有所不同。圆顶的方顶的尖顶的,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混杂在一起,却协调得别有一种雍容的味道。 与长江相比,这里江面窄了很多。眼前的外滩建筑群似乎近在咫尺,方自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朱大成赞道:“外滩漂亮。” 傅哥又用手一指,“看,前面那个玻璃房子就是十六铺码头。到十六铺就下船了。” 朱大成叹道:“码头就在外滩边上啊!” 方自归问:“黄浦江两岸,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浦东那边真是一马平川。” 朱大成问:“上海要建的浦东机场,是不是那边?” 方自归笑道:“这里建机场好。一旦建成,届时只要在两岸搭起一座浮桥,乘客下了飞机,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外滩了。” “嘿!你以为四渡赤水嗦?还搭一座浮桥……那边是将来中国的金融中心。”傅哥气势如虹地叫一声,“陆家嘴!” 陆家嘴已经在各种新闻里声名鹊起了,只不过那时陆家嘴的高楼大厦,还只盖在报纸上。 方自归和朱大成在船上已经留好了通信地址,两人下了船,便各奔东西了。一个去东边的工大,一个去西边的科大。 在报摊上买好一份上海地图,方自归边查地图边打听,找到了一路往学校方向去的公交车。从十六铺到工大虽然距离远,但是一部公交就到,不需换乘。 找到公交站,等了一阵,方自归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可那辆车还没停稳,一堆人便蜂拥而上。 方自归坐在行李箱上目瞪口呆。原来,在上海乘公交车是没有排队这一说的,要眼疾脚快才行。可此时,方自归措脚不及,眼巴巴看见有利位置被秒杀,只好赶紧拎着个大行李箱,挤在一大堆上车人的外线,伺机而动。然而位置不利,形势也不利。下车的乘客明显偏少,上车的乘客偏太多。下完了客,传说中上海人的绅士风度和淑女风情全部毁于一旦,男女老幼左推右搡,全部加入激烈的肉搏之中。方自归做为外围男,只能在人群外围做无谓的挣扎。一堆人上去了约莫一半,就开始关车门。售票员探出身子吆喝没上车的乘客等下一辆,车门关了几次,才关上了。 上海初体验没想到是这样的。 方自归拎着行李箱,头上冒着汗,口里有些渴,心想下一辆车要早作准备,一定要趁来车立足未稳,予以迎头痛击。 等了好一会儿,又一辆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来了。等车的人群一阵骚动,为冲出战壕做热身。方自归紧紧握住行李箱的把手,看准时机,上……这次比较果断,靠近了车门,但是……什么?车没有停,开过了站台,又向前开了十几米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套路?! 方自归囧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有利地形变成不利,车门已经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奥运会上,飞碟射击选手在扣动扳机时要计算提前量,难道在上海挤公交,也要计算提前量吗?这个……怎么算法? 下一辆要是还挤不上去,问题就严重了。方自归一边流汗,一边叮嘱自己:等一会儿车来了,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能再出纰漏了。 终于,又一辆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了,这时方自归的大脑飞快转动,转速不低于高考数学考试,一边转一边就冲了出去……车子终于停稳了,追车少年方自归一阵狂喜。这次提前量把握得不错,虽然不是最佳位置,但离车门仅三四步距离,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挤上去了。 下客一结束,搏斗重新开始。方自归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行李箱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引来蛙声一片。但是,这不能阻挡方自归前进的步伐,因为他反正听不懂。方自归嘴里说着对不起,眼里只盯着车门,身体颤抖扭曲着,终于冲上了公交车。 据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谁知方自归一个下午就搏了三次,可见这句话对人生的估计有些不足。 车是上来了,但车里并非幸福的彼岸。车厢内,乘客们异常亲近,一反传说中上海人的冷淡。方自归好不容易安顿好行李箱,一只脚却无处安顿,只好顶天离地,握紧扶手,做一个比萨斜塔式的造型。方自归非常渴望换个姿势,但确实没有挪动的空间,只好等下一站再伺机而动了。 下一站是外滩,下去的乘客不多,姿势的调整有限。好在,双脚终于落地,导致方自归当时就认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绝不如身上的双脚落地重要。外滩的乘客很多,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不甘心再下去,而他不下去,车门又关不上,导致战争进入了毛爷爷当年指出的相持阶段。女售票员苦口婆心,才终于劝退了这个不甘心的男人下车,难度跟一个女人劝退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差不多。女售票员又让未上车的乘客帮忙推挤,才终于关上了车门。 看来,做上海的售票员技术含量很高,不但要体力好,还要口才好。 车终于再次开动,开不多远,突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方自归被挤得正胃里难受,这一来,简直头晕目眩,心里不禁暗骂放屁的人没有社会公德……方自归突然感觉,在这个诱饵弹的引诱下,自己可能也要放烟雾弹了,赶紧采取换位思考,想到车里面这么挤,人体外的空间没有,人体内的空间自然也被压缩得厉害,人家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人在挤车,身不由己罢了。 车又行了一段,方自归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被反复挤压、揉搓、推搡和移动后,距离售票员越来越远,买票怎么办?逃票不太现实,买票无法实现……正忐忑间,身旁一位女士递钱给另一位女士,道:“一张邮电新村,帮忙递一递,谢谢。”这钱就击鼓传花传到售票员,车票和找头再击鼓传花传回来。 一来一往,方自归大开眼界,于是也如法炮制,买了一张票。 “五七哇?”一位先生对方自归道。 方自归纳闷,因为不知道“五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一味中药叫“三七”。 那先生看方自归没有反应,改口说普通话道:“下车吗?不下,不下我们调一调。” 方自归这才明白,原来“五七”是“下车”……是了是了,上海人上车要计算提前量,下车也要有提前量的。否则,到站后一旦打开车门而下车乘客没有及时下车,上车乘客一拥而上,便下也下不去了。方自归改变体位,配合那男人辗转腾挪,终于拖着行李箱挤到靠窗的一个位置。这位置比先前腹背受敌要舒服些,只需承受来自后背单方面的压力了。 方自归向窗外看去,我勒个去,发现窗外风景,气象万千。只见路边有几栋居民楼,许多人家的窗口都伸出来晾衣架和晾衣杆,晾衣杆上挂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用途广泛、色彩多样的纺织品。包括衬衫、袜子、内裤、背心、胸罩之类,彩旗飘飘,迎风招展,规模足以令没见过世面的方自归感到震撼。上海号称万国建筑博览,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也有万种内衣博览。 方自归脑海里正飘荡着各种颜色的内衣,意识里正品味着生活气息的浓郁,车停了,打断了方自归的遐想。 前面修路,半幅路面封闭,来往车辆便塞滞在那里,公车司机按了数十次喇叭,才好容易杀出重围。谁知好景不长,开了几站以后,又不知道哪个单位在自行车道上堆起一道长长的土墙,自行车纷纷骑到马路中间来,公交车只好跟在自行车的后面慢慢往前蹭。 这是下班晚高峰的时间,自行车越聚越多,汇成一股洪流,一个漩涡,一片海洋,波澜壮阔,浩浩荡荡。 方自归一路欣赏光怪陆离的街景,渐渐得出一个意兴阑珊的结论——上海真破。这段视频告诉方自归,不能被第一眼看到的外滩所迷惑,上海其实有很多内容等着你去发现。 好在,旅程不管多困难,生活不管多艰辛,总是都有终点。耗时两个钟头,天已经黑了,方自归终于下了车。双脚沾地时,方自归都快虚脱了,所幸胃里虽然难受,终于还是没有呕吐在车上。 方自归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拎着又笨又重的行李箱……确实是拎着而不是拖着。那个年代,拉杆箱在大街上非常罕见,方自归这个来自内陆山区小城的青年更不可能站在时代的潮头,拥有拉杆箱这么先进的装备……摸索着踯躅而行。 问过路,方自归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大门,顶部有一排字。昏暗灯光下,这排字的最后四个字隐隐约约是——工业大学。 第4章 聚 光芒将夜幕撕开了一条口子,校园里的房子开始呈现出自己的轮廓,直直的,越来越清晰。宿舍区东八楼上,各色各样的衣物在窗外像旗帜般从黑暗中钻出来,随风而动。道路两旁几盏孤单的路灯渐渐失去了光晕,行道树的翠绿越来越浓。每过二十四小时,这样的景象就重复一遍。 东八楼的俯视图就像“工”字从中间一劈为二后留下的一半,一零一室就在整栋楼最底层的最顶端。台北的一零一建成后在高度上保持了六年的世界第一,而东八楼的一零一自该楼建成起就一直被踩在脚下,风水欠佳。特别是在上海,一楼通常阴暗潮湿,不受人民群众的欢迎。但一楼总要有人住,方自归和他的室友们就因为各种机缘住了进来。这说明,学校和社会一样,虽说人往高处走,但总有人在最底层。 方自归住一零一,是学校分配的,可是住哪个铺位,学校没有规定。方自归就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选择了紧挨门口那个床的下铺,还算比较满意。“先到先得”和“价高者得”一样,都是方自归赞赏的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资源配置原则。 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宿舍里挑剩下的最后一个铺位,是最阴暗潮湿的那个角落里的一个上铺。这个铺位竟然到快开学了也一直空着,引起了方自归的严重好奇。方自归有些纳闷:工大虽然是个三流大学,可是在大学毛入学率低于3的中国,难道还有考上大学的人逃学吗? 可是就在开学典礼前一天下午,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终于出现了,这就是夏天。多年以后,方自归才知道名噪一时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还真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出版的。 夏天终于在这个夏天来到了“潮气蓬勃”的一零一。他第一次出现时,宿舍里济济一堂,一帮同学在打牌,另外几个同学在侃大山。因为当时宿舍大门敞开,夏天老爸也没敲门,就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来了。同学们刚看到站在屋子中间身材魁梧的夏天老爸都一愣,心想,不会有长得这么成熟的同学?好在夏天不一会儿急匆匆走了进来,才打消了同学们的疑虑。 “同学们你们好!”夏天老爸说着把行李放在地上,热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我儿子和你们是同学,以后大家住在一起,多多照应。来,抽烟,抽烟。” 可是大一刚开学时,同学们几乎不抽烟,只有任行远接了烟。然后,夏天老爸又开包取出一袋东西,“这是我们绍兴特产茴香豆,来,同学们尝一尝,每个人都尝一尝……这里还有老豆腐干……” 一个聚会,大人物往往最后出场,这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情况类似。夏天到工大报到也一样,按规律是应该到上海晚一些,因为他就是宿舍里的老大。一零一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是七三、七四年生人,夏天是六九年的。 夏天由老爸陪同到学校报到这件事,让几个同学觉得有些奇怪。夏天外型粗犷,生着颧骨突出的红脸膛,像一只粗脖子大猩猩,不像容易被欺负的对象,上个大学,按说不应该需要家长护送的。事实上,宿舍里只有夏天由老爸陪同来报到。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小学一年级起就迎着社会主义春风独自上学,不用家长接送,这跟十年后祖国的花朵就很不一样了。 东八楼大部分宿舍住六人,可因为楼里最顶端的宿舍面积较大,一零一室就是十个人的编制。夏天到了以后,这十人就齐了,如下(以下排名不分先后,只按年龄): 夏天,老夏,宿舍里唯一的60后。 任行远,阿远,本舍颜值第一,高富帅的早期版本。 王健,大老王,身高一米八四,宿舍里唯一的180后。 宋君宝,国宝,行动缓慢,憨态可掬,眼圈发黑。 陈子航,狗子,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学狗叫和狼叫是一绝。 秦以堪,兽,电十八班的镇班之宝。 方自归,懒神,室友一般简称之为“神”。 丁强军,丁丁,灵感来自《丁丁历险记》和某重点器官。 韩不少,无外号,他名字太经典,就不需要外号加持了。 莫息,小莫,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却是宿舍里唯一的75后。 大学四年,以上十位同学就住在这么一个虽然阴暗潮湿却阳气过盛的宿舍里。 方自归被称为懒神,是因为他懒得出神入化。他和室友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有细心同学发现,他即便到了周末,也悠哉悠哉不洗衣服,只非常偶尔地搓搓轻量级的内衣内裤。于是有一天,韩不少就好奇了,问方自归:“哥们,你平时裤子在哪里洗的?” “还没洗过。”方自归回答,“一条裤子,至少能穿一个学期。” 方自归认为,时间太宝贵,所以不应该把时间用在洗衣服上。也正因为这样的人生规划,他裤子的颜色只有两种:黑色和深蓝。 其实,方自归的袜子也很少下水。有次要去踢球,方自归在床下一堆袜子中翻来捡去,找出几双还没变硬的,再一一嗅过,才挑出一双穿上,把狗子看得叹为观止。为了偷懒,方自归不放过自己的脚,也没放过自己的头。他剃的是一个光头,因为这样就省去梳头和洗头的麻烦了。 正是因为方自归的特立独行,加上那时正流行《赌神》《枪神》之类的港片,同学们称方自归为“懒神”,并进一步简化为“神”。“神”这个外号是双关语,与神经病和神经兮兮什么的都有一定相关。因为方自归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城府很深,有时候看起来很呆滞,有时候看起来很游离,并且方自归有一个怪癖,有时会用自己的裸拳捶墙。韩不少蹲在方凳上吃饭还是可以归入行为艺术范畴的,捶墙则只能算神经病的一种了。 宿舍里有外号的同学,外号全用双关语,否则不足以体现九十年代大学生逐渐升高的文化水平,秦以堪也不例外。 秦以堪是本班公认的第一花痴。秦以堪以为,摸着石头过河,远不如摸着美女过河。坊间传闻,他在梦中梦到吃人的女鬼,都能力挽狂澜,直接把噩梦变成春梦的,大家可以脑补他在现实生活中是多么容易发春。因为他姓秦,本来已经取了外号“情种”,后来又改为更贴切的“禽兽”,再因为他人非常瘦,瘦骨嶙峋,虽然是山东人,却不是山东大汉,而是山东小汉,而“瘦”和“兽”谐音,最后便统一为双关语外号“兽”了。 其实等到同学们的外号和昵称在宿舍里朗朗上口,差不多要到第一学期的期末,但我们现在起就称呼他们的外号和昵称,因为这样比较科学。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就说,“每件事情都应该尽可能地简单”,秦以堪的名字就很啰嗦,用简单的“兽”来称呼复杂的他,当然更科学一些。不过,方自归同学是个例外,虽然“神”确实是他的外号,但用“神”来称呼他肯定不妥。如果是在古代,很可能因为称方自归为“神”而引起宗教战争,因此还是用他的原名算了。 宿舍里的各路神兽聚齐以后,方自归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发现,这里面只有阿远一个人抽烟,而且没有一个人打呼噜,算得上是一帮品行端正的神兽了。 方自归最怕有人打呼噜,想不到全部室友欢聚一堂后,夜里风平浪静,岁月无声,不觉心内暗喜。睡着前,方自归在黑暗中对这种现象进行了一番经济学分析,发现这样的结果,却也合情合理。因为据说胖子才喜欢打呼噜,而十人中确实没一个胖子。同学们成长于因短缺而计划,因计划而短缺的年代,大部分人都身轻如燕,呼吸顺畅,睡觉安静,可以算计划经济体制下一个计划外的收获。只后来发现,夜间的丁丁偶尔磨牙,大老王偶尔说说山东版梦话,无伤大雅。 开学典礼上,发言最多的是学生处处长,其次是校长。处长和校长的发言风格迥然不同,他不像校长那样喜欢在演讲中大量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之类的古诗词,而喜欢使用大量的数据。 “当然,上海的城市面貌在一些地区还比较陈旧。”处长倪道康的发言抑扬顿挫,“因为上海每年上缴国家的利税占到全国的六分之一啊,上海支援全国了嘛……记者一调查,平均上海公交车每平米要容纳二十八只脚,可是记者模拟了一下……当然,学生时期的爱情比较纯洁,反正你二十九块五我也二十九块五……” 二十九块五是上海市给在校大学生每月的生活补助,而倪道康长达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演讲中,最钟爱的数字是“六分之一”。因为他多次强调,上海交税占全国六分之一,以此暗示工大周边破破烂烂的合理性,引起了老夏的不屑。 “这些年,中央给上海投的钱也多啊!”老夏说,“中央给浙江才投了多少钱?” 开学典礼后,老夏别出心裁,给倪处长起了一个数字化的外号——六分之一,表明工大的老师和全人类一样,正大踏步地迈向改天换地的数字时代。 六分之一是个重要人物,因为从行政级别上看,虽然校长比处长重要,可校长和处于底层的一零一室众同学交集甚少。大学四年里,方自归印象中与校长只交集过两次,一次是开学典礼,一次是毕业典礼。平时,可见不到校长英姿勃发、发愤图强、强将手下无弱兵的身影。当然,这种社会现象是正常的,社会的上层阶级本来和底层人民就少有往来,试问哪个公司的董事长会到公司门卫的家里叉麻将呢?我国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经验证明,阶级斗争可以不必然有,阶级是必然有的,阶级鸿沟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然而,像六分之一这样的中层就不同了,中层是直接管理底层的。六分之一不但微服私访,检查过一零一室的环境卫生,没收过一零一室的黄色杂志,也有一零一室的同学在学生处办公室里被六分之一骂得一筹莫展。六分之一的重要,绝对是百分之百。 六分之一生着一个略带鹰钩的大鼻子,把全国的鼻子割下来排个队,它算大个子。在开学典礼上,经济上早熟而政治上晚熟的方自归就坐在台下,乜斜双眼观察过六分之一的大鼻子。但他那时,还完全没认识到六分之一的重要性。 第5章 军训风云 狗子生得非常小巧,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吉娃娃。 方自归在宿舍里第一眼看到狗子时,眼前一亮。狗子那件t恤是真丝面料,他足蹬一双画着“v”的运动鞋,腕上一块黑色大电子表,有点儿港商儿子的味道。方自归后来知道,这双画着“v”的鞋是奢侈品,学名“耐克”,价值约等于自己三个月的生活费,因此以方自归当时的价值观衡量,应该在鞋上画个“x”才对。 一聊,方自归才知道“港商儿子”住的地方果然离香港不远,广东番禺的,所以狗子操一口广东普通话,说:“我系广州银,到北方上大学那个……” 方自归这才知道,原来上海也可以算北方的。 狗子打开自己的大皮箱整理东西,又让在场同学惊叹一回。只见箱内有羊毛毯、羽绒被,明显又高出一个档次。其他同学准备的,可都是清一色的棉被。亲眼看见狗子的与众不同,方自归顿悟《文汇报》上看见过几次的“南风北渐”是怎么回事。 改革开放后,广东经济一时领全国之先。但经济发展虽然快,基因改变没那么快。来自广东的狗子个子偏矮,下身偏短,所以肚脐所处的位置不是黄金分割点,而是黄铜分割点。 狗子的口头禅是“扑街”。方自归也是后来才知道,“扑街”在广东话里是恶毒的骂人话,可方自归总觉得,“扑街”少那么点儿意思,远不如“操你妈”有节奏感。但是,狗子还是喜欢时不时来一句——“扑街啊!” 开学典礼后就开始军训,狗子的高光时刻就到来了。最让狗子刻骨铭心的事是军训,初恋都只能排刻骨铭心的第二名。 军训第一天,工大操场上红旗飘扬,口号嘹亮。一时间,大操场上,小操场上,求知大道上,布满了一行行一列列穿着迷彩服,戴着迷彩帽,朝气蓬勃,英姿飒爽,悲从中来的大学生。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教官喝道。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齐声喊道。 “声音太小!”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的要求是什么?”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因为工大的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各班屈指可数的女生就被合并同类项,组成四个方阵,男生们则组成浩浩荡荡二十几个方阵。并且不知道教官们出于何种考虑,女生们被拉到求知大道上训练,一下打乱了方自归的计划。 开学伊始,方自归本来想在操场上好好数一数,工大的漂亮女生到底有几名,然后根据本校帅哥的数量……是这样,虽然剃着一个光头,方自归还是认为自己可以归入帅哥之列的……然后按照美女配帅哥这种门当户对的原则,估算一下自己大一期间泡到漂亮女生的概率是多少。可是女生方阵离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那么远,这项工作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了。 军训一开始是站军姿。九月初正是上海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最高温超过三十五度。同学们在烈日高温下一站几小时,说明在成为战士之前,先要成为“站士”。 “两个脚掌成六十度夹角!”教官喝道。 “中指对着裤缝贴紧!听清楚没有?中指对着裤缝!” 狗子自由散漫惯了,对于这么吹毛求疵的要求有些不太适应,险些抽出对着裤缝的中指对一下教官。幸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经过反复揉搓,等到同学们的姿势达到要求以后,教官们对同学们接下来的要求就是“不许动”。于是,之前沸沸扬扬、红尘滚滚的操场安静下来了。偌大一个操场,站满了石化的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狗子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喜感。加上,身体各部分都不能动以后,思维就变得更加活跃,狗子想起集合时老夏的鞋被踩掉了,想起向右转时小莫向左转……在这么一个掉一根针都听得到响声和回声的诡异环境里,就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笑了。为了集体的荣誉,狗子拼命把声音憋住,可他还是被教官发现了。因为,狗子难以抑制住他小巧身体的颤抖。 狗子的表现,证明人的笑点确实是参差不齐的。又不幸狗子因为身材的原因,站在第一排。 “你,笑什么笑?!”教官一声断喝。 “不是……我……” “出列!” 狗子走出队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还没有完全消失。 “向右——转!” 狗子向右转。 “绕操场跑五圈!” 狗子还没来得及用正宗的粤语唱一句“请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笑点低”,就匆匆开始了跑圈儿的长征。事实证明,这种体罚确实能有效解决问题。等狗子气喘吁吁地归来,让他笑,他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 早上练到十点半,开始练稍息、立定、齐步走,这简直就是一种解脱。谁知下午风云突变,又接着站军姿。同学们刚刚经过高考的蹂躏,没想到马上又是高温的蹂躏。终于,在这么高强度的“不许动”之下,机械系男生方阵中,就真有一个同学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亲眼目睹惨剧发生的同学,在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余,内心涌上来的是喜出望外。他们都认为,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接下来的训练强度,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同学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教官,可是教官的话掷地有声,比掷在地上的那个男生的声音还大:“轻伤不下火线,中暑算得了什么!” 中学时代,肉体上最大的考验就是体育课上测八百米,可这种煎熬持续的时间很短,是坚持几分钟就能解决的。像军训这种长时间、大规模的肉体摧残,同学们还真没有经历过,那就怪不得狗子要怀疑人生了。 韩不少天生汗不少,特别爱出汗,站军姿站到后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戴的那顶迷彩帽的帽沿开始积水,并越积越多。再后来,帽沿上的积水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滴,渐渐在韩不少那对本来含情脉脉,而现在忧郁深邃的桃花眼前面,形成了一道烟雨迷蒙的水帘。口干舌燥的韩不少心想,为什么时间流得这么慢,汗水流得这么快呢?韩不少以前一直以为,疲劳是由于运动和劳动产生的,没想到不动也能把人累得半死。 阿远的小聪明总是横溢,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阿远打算用立正的姿势站出稍息的效果来。当大家一动不动时,阿远有时会变换一下站立的主支撑腿。不知不觉,阿远已经站得有些歪歪斜斜。然后,他变换支撑腿的小动作被教官发现了。 教官走到阿远跟前。 “不……不是。”阿远应道。 听到教官的提问,方自归突然明白女生方阵和男生方阵分开训练的优点了。像这种对男生非常生动的,非常粗糙的语言,怎么能够同时进入到女大学生那纯洁而娇嫩的耳朵里呢? “我再问你一遍,‘是’?还是‘不是’?” 阿远突然想起来,教官曾经语重心长地教育过大家,一个战士在长官面前只能说“是”,绝不能说“不是”。就好像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不能说“不行”,只能说“行”一样。 “是!” ““站久了,腿疼。” “腿疼?那你练蹲姿。”教官示范了一下蹲姿,“蹲下!” 阿远满脸疑惑地蹲下去,隐隐感觉这是个阴谋。果然,阿远蹲了不到两分钟,就发现了阴谋的细节,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怎么样?”教官问。 “腿麻了。”阿远道。 “那你是练站姿还是蹲姿?” “站姿。” 约莫十分钟后,教官才让阿远站起来。阿远摇摇晃晃站起来后,站得笔直,再不敢造次了。 循循善诱和寓教于乐这些先进的教育方法,在军训中全没用过。体罚是解放军培养大学生们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最常用手段,并且这种手段在帮助同学们不断突破人体极限方面,效果极好。被罚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什么集合迟到、声音小、动作不整齐、偷懒、见到教官没有问候……电十八班的男生在军训第一天尝试过跑圈儿和罚蹲以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还体验过做俯卧撑、头顶矿泉水瓶罚站等丰富多彩的体育……不……体罚项目。头顶矿泉水瓶罚站,可不是教官特别喜欢天线宝宝的造型。这里矿泉水瓶是一个刑具,如果罚站期间矿泉水瓶从头上掉下来,等待你的就是加罚的命运。这说明,要让一个人舒服不容易,要让一个人难受的办法实在很多。 几天后,方自归不断被刷新的三观又一次被刷新到一个新的高度,因为教官引入了一种新的……不,应该说是旧的,并且很旧很旧的制度……连坐。 军训到最后要进行大比武,就是一个个方阵踢着正步,依次走过主席台,然后让领导打分。为了在大比武中取得佳绩,秦代的连坐制度就被引入了现代的电十八班男生方阵。方自归非常愤懑,怎么在社会主义新中国,还使用这种落后的封建社会制度呢? 可是连坐制度还真是起作用了。 这天练坐姿,方自归按照教官的要求正纹丝不动地坐着,在秋老虎的掩护下,一只蚊子进入了方自归的视野。 方自归还没有来得及问“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蚊子已经在方自归的手背上安全着陆了。和方自归一直希望有漂亮女生来到自己身边不同,方自归此时多么希望,来到自己身边的这只蚊子是一个丑陋的男生啊!因为,听说公蚊子是不吸血的。可是方自归又突然想起黑格尔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联想到这个世界,也应该没有无缘无故降落到自己手背上的蚊子,只好悲观地预测了这只蚊子的性别。 方自归正悲伤地想,这只蚊子“不知能作几日停留,希望不要停留太久太久”,蚊子已经在又湿又滑的工作面上开始作业了。在万籁俱寂的环境里,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非常敏感,方自归感觉到了蚊子的刺吸式口器进入了自己的身体。方自归眼睛不敢动,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向下一瞟,蚊子正在像奶茶妹妹喝奶茶一样愉快地吮吸。 光天化日之下,这也太欺负人了,方自归恨不得用另一只还没有遭到吮吸的手,一掌把蚊子拍个稀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自归想起了连坐制度。 前面教官交代过,训练过程中一个人动,全班加练一小时。于是,方自归判断,拍死这只蚊子以后,自己晚上会被室友们拍死,权衡利弊………………还是忍了! 在整个吸血的过程中,蚊子并不知道受害人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蚊子的想法很简单,吸饱了就走。于是,吸饱了的蚊子,终于悠哉悠哉重新起飞了。蚊子没有像人类那种吃饱了饭就抽烟的陋习,否则看那蚊子快乐的程度,应该一边飞一边吐烟圈才对。吃饱的蚊子连飞行的速度都降低了,此时消灭它一定易如反掌,可是方自归的掌不敢反,眼睁睁看着蚊子心满意足地飞走了。看那蚊子飞行的姿态,很可能它在飞行过程中还打了一个饱嗝。方自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一只母蚊子这么欺负过。 蚊子飞远了,方自归瞟着手背上鼓起来的一个大红包,心里禁不住暗暗感叹——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接班人,真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啊! 第6章 泪奔事件 大老王是正宗的山东大汉,也是正宗的猪腰子脸,很像港片里那个被称为“大傻”的坏蛋专业户成奎安,只是他笑起来,没有成奎安的嘴那么歪,算是一个又正又直的男人。 大老王高考考了五百七,这成绩在四川可以上同济,在陕西可以上清华,但因为他是山东大汉,他高大的身体就……飞流直下三千尺,落到三流的工大。大老王知道了室友们的高考成绩,有点儿郁闷,而当大老王知道了来自北京的朱斗妍只考了四百五,就从郁闷过渡到悲愤了。 方自归第一次去工大澡堂是和大老王一起去的,那天人非常多。平时工大澡堂的每个莲蓬头下也常常站着两个人,一个洗一个边搓边等,而在这种大军训大会操的非常时期,大客流也非常及时地出现了。 大老王和方自归剥光衣服,拨开重重肉身,进入重重迷雾的男澡堂时,一下就对水资源的短缺有了清醒的震惊。只见每个莲蓬头下都有个赤条条的莘莘学子,正排队等候莲蓬头的档期。据说,军训是一次洗礼,可是被洗礼后的肉体却来不及洗。看来,是遇到了这种极端情况,智慧的古人才发明出“成群”这个成语的。 方自归一看这“成群”的形势,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端个盆正苦想对策,早一步进澡堂的大老王从迷雾中出现,拍一下方自归的肩膀道:“俺发现那边有个池子,不如俺们先去泡泡。” 方自归同意大老王的应急预案,便尾随大老王,钻进了工大男澡堂唯一的泡池里。 两人下水前,并没看清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污垢。因为大老王轻度近视,平时不喜欢戴眼镜,而方自归五百度近视,进澡堂前取下了眼镜,又是在工大澡堂这种宛如人间仙境的地方,云合雾集,下水前两人都没看清楚状况。可两人全身入水后,眼睛距离水面十公分,便看见碧波之上,一层不祥之物正随波逐浪,不禁吓了一跳。 方自归万万没有想到,短缺经济困扰了中国这么多年,工大澡堂里却漂浮着这么多民脂民膏。 大老王“嗷”一嗓子就跳出了泡池,然后逃出了浴室。 方自归叹一口气…继续泡着。 大老王逃跑时斯文扫地,而以方自归的气质,扫地也斯文,就没有做出大老王那么过激的反应。懒神的称号不是白给的,已经入水,方自归懒得马上动,便坐在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 方自归首先想明白了,为什么汤池里没人,而淋浴那边人满为患。毕竟泡澡不是卤肉,泡这种千年老汤,肯定是需要鼓足勇气的。方自归又想到,自己是懒神而不是脏神,这个形势……还是应该有所改革。方自归最后决定,从此以后,只要不是特别寒冷的冬天,就在宿舍楼水房里冲冷水澡,到了寒冷的冬天,就把洗澡降低到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的低频段上。 泡得差不多了,解决方案也逐渐清晰,方自归从老汤里钻了出来。可是,在工大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方自归出了泡池就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粘了一层污垢。方自归暗暗下定决心,等一会儿排队淋浴,一定要多抹一遍肥皂。 回到宿舍,大老王却不在宿舍。方自归想跟大老王聊聊,阿远对方自归说:“他在隔壁。你也去看看,是你老乡出事儿了。” 方自归有些纳闷,“什么事儿?” “体检不合格。” 方自归跟来自四川农村的魏繁森不熟,可是阿远难得这么严肃,方自归只好去看看。 进了一零二,方自归惊讶地看见,魏繁森本来就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流着泪,抹着泪,眼神里都已经没有焦点了。坐在魏繁森身边的大老王一边安慰魏繁森,一边自己也唉声叹气。 “怎么回事儿?”方自归走到魏繁森跟前,小声问。 魏繁森一语不发,大老王叹道:“唉!体检查出来乙肝,按照学校规定不能上学了。” “高考前不是有一次体检吗?怎么那次没查出问题,这会儿查出问题了?”方自归问。 可是魏繁森依然不说话,精神好像垮掉了,对外界的慰问和关心完全没有反应,只默默地流着眼泪。 在开学典礼和军训之间,有个大家都觉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项目——体检。想不到这个项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方自归从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像魏繁森这种崩溃的样子,突然感到非常心酸,一屁股坐在了魏繁森身边。 以魏繁森的事情为契机,电十八班召开了临时班会,不过,即将离校的魏繁森本人就没有参加了。 班主任申蓉老师在班会上倡议为魏繁森募捐,然后话锋一转,指定了第一任班长为来自北京的女生朱斗妍,接着便一件件安排起其他的班级工作来。 申老师讲着,方自归开起了小差。魏繁森崩溃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方自归的脑海中。 从魏繁森无语的泪水里,无焦点的眼神里,方自归瞬间感觉到了大学生和农民之间,在身份和命运上的巨大鸿沟。 方自归在开小差的过程中做了一个决定——捐款一百元给魏繁森。对于魏繁森遇到的困难而言,一百元微不足道,可这是方自归想到的自己能给予魏繁森的最大帮助了。这毕竟等于方自归一个月的生活费。 做出决定后,方自归继续开小差:上大学,常常是一家几代人的希望,对于考上大学的农家子弟来说,命运之改变太巨大了,而向后转的魏繁森的未来会怎样呢?去种地?或者背着铺盖卷,混在农民工的大潮里,去沿海有工厂的地方,住在逼仄的群租屋内,没有周末,没有图书馆,没有咖啡屋,没有时髦的西装,没有海明威小说,没有钢琴独奏音乐会,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席东海,方自归,有没有问题?”申老师问。 方自归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事情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席东海已经回答了。 国宝小声对方自归说:“问你在文艺汇演上表演相声有没有问题。” 方自归赶紧说:“没问题。” 申老师继续开班会,“这次新生文艺汇演,我们一定要展示出我们电十八班的风采。为了使演出更加精彩,系与系之间还将进行评比。我最低最低的要求,即使在八系三十三个新生班级中我们不能脱颖而出,我们至少要在节目质量上明显超过电十七……” 方自归后来知道,申老师是读了学生档案,才点名自己在文艺汇演上说相声的。 按照学校的要求,魏繁森要立即离校,所以募捐也要很快完成。而募捐完成后,申老师还特意来到宿舍,就捐款事宜询问了方自归。 “方自归,你捐了一百元呐。”申老师说。 “是啊。” “虽然魏繁森需要帮助,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自己的生活。” “没那么严重,我还能应付。” “不要一时冲动。” “没有啦。” “你确定要捐这么多吗?现在捐款还在我这里,其他同学最多也就捐二十,我可以退八十给你的。” 方自归觉得有些奇怪,申老师在讨论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始终没有露出赞许的表情,倒好像方自归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但是方自归就坚持捐一百。 第二天是周六,由军训教官牵线搭桥,电十八班和计算机六班搞联谊晚会。 在两个班主任的张罗下,用来联谊的教室被布置了一番,天花板上挂了不少彩条,桌子上放了不少瓜子,晚会就按计划准时开始了。而电十八班有几个男生没参加,几个同学陪魏繁森去了火车站。 从工大到火车站一路上,个头最大的大老王帮忙拎大箱子,乔雁书帮忙背包,祝付生帮忙提着一个装食品的塑料袋。但脚步最沉重的,却是两手空空的魏繁森。 在上海火车站,乔雁书递给魏繁森一个信封,说:“这是咱们全班同学和申老师的一千元捐款,一点儿心意,你拿着。回家以后好好治病,申老师说,治好的话,明年还是可以复学的。” 祝付生说:“如果有什么困难,给我们大家写信,大家会帮助你的。” “保重!”大老王紧紧握了握魏繁森的手。 魏繁森说了声“谢谢”,眼泪“哗”地下来了。 大老王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眼泪当时也跟着下来了。大老王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考了五百七上工大不算委屈,这个才真的委屈。 此时,教室里的联谊晚会进入了高潮,到了游戏的环节。 第一个游戏叫做“拷贝不走样”,就是教官敲鼓,用击鼓传花的方式找出两个人来,第二个人模仿第一个人的动作。模仿得像,被模仿人表演节目,如果模仿得不像,模仿人表演节目。随着鼓声响起,花儿,便在同学们手中飞快地传递起来。 方自归正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嗑瓜子儿,那红花被坐在旁边的小莫扔到了自己怀里,然后鼓声停止了。方自归只好走到场地中央,等着把做游戏的搭档找出来。 鼓声再次响起,这通鼓敲的时间可真是长,花儿在教室里循环了一圈儿多,像烫手山芋一样蹦蹦跳跳,到了一个女生手里,鼓突然停了。 女生扭扭捏捏地走到了场地中间。 方自归定睛一看,哇噻,众里寻她千百度,猛一抬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竟然是一个美女耶!如果换下这身绿军装,她似乎比本班四大美女中之唯一真正美女,甄语,还要略胜一筹。此时她穿着军装,也是亭亭玉立,秋波盈盈,宛如飘满绿萍的池塘里出水的一朵芙蓉。前面大家都穿着绿色迷彩服乱哄哄挤坐在一起,方自归没注意到教室里还有这等标致人物。方自归统计了一个星期,正为工大低女生率且低美女率忧心忡忡,没想到,又可以在本校美女清单上增加一个名额了。看来,工大还是有潜力可挖的……“男同学,”方自归复杂的心理活动还没结束,教官叫起来,“你发什么呆?准备开始做动作!要有点儿难度哦,否则要演节目哦。” 刚才第二次击鼓时,方自归就已经想好了,就做一个霹雳舞中的转头动作。就是肩膀完全不动,眼睛平视前方,头在脖子上做水平面上的循环往复转动。 其实这个动作不难,但是没练过,肯定是学不像的。 方自归做完了动作,微笑看向女生,大家的注意力便也都集中在女生身上。这女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只好伸头,缩头……肩膀在动,头是斜的,脖子在奋勇挣扎……教室里哄堂大笑。 女生的动作,实在别扭和滑稽。 众人起哄:“不像不像,再学一次!” 然后,方自归重新并认真地又做了下示范,再看面前的女生,已满脸通红,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在众人不断掀起高潮的起哄声中,女生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伸头扭脖挣扎着试了一回。结果,这次更加滑稽,同学们哈哈大笑。 众人还是嚷着“不像”,可女生站在原地,再也不肯学了,游戏进入到了僵持阶段。方自归看着楚楚可怜的漂亮女生,正觉得尴尬,突然,那女生一捂脸,一甩长发,“咚咚咚”往门口跑,径自跑出教室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同学们都不笑了。 大家正面面相觑,此时又一个女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咚咚咚”也跑出了教室,与站在场地中央正摸不着头脑的方自归,擦肩而过。 第7章 一次失控的半夜谈 韩不少那张圆脸上的络腮胡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泛着粼粼青光,外表上算一个青涩的少年。但内涵上,韩不少一点儿也不青涩。 韩不少的名字有特色,方自归一知道韩不少来自闹过饥荒的河南农村,就推测他父亲肯定是被我国的短缺经济搞怕了,所以取了“不少”这个厚德载物的名字对抗短缺。而韩不少的底蕴,不仅仅只停留在名字上。 一天,方自归回到宿舍,突然注意到,韩不少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手里捧着饭盆,蹲在一个方凳上埋头吃饭。注意,韩不少是蹲在凳子上,这分明是一种鸡立鹤群的行为。这种行为,不像是工大学生所为,像是电影学院或美术学院里玩行为艺术的。正在编相声段子的方自归,登时觉得这个素材不错,哈哈大笑,同时也接受了“人因为相同而在一起,因为不同而成长”的现实。 而此时,方自归在教室里玩“拷贝不走样”失败,悻悻回到座位上,坐在旁边儿的韩不少也哈哈大笑,“哈哈哈,调戏美女成功,爽不爽?” “爽个屁,特么完全是个意外。”方自归没好气道。 两位教官也不爽,联谊晚会的初衷,是增加友谊并减少与美女之间的距离。谁知第一个游戏还没完,就损失了头号美女,并且跑一送一,二号美女也跑了,导致与美女手拉手跳联谊舞的计划大打折扣。 因为意外,“拷贝不走样”玩不下去了,于是玩别的。后面玩“抢凳子”的游戏,渐渐让同学们又笑起来,刚才尴尬的气氛才渐渐淡下去。方自归磕了一个多钟头的瓜子,晚会才终于结束了。 晚会一结束,方自归就回宿舍,才从教学楼三楼下到二楼,这时从楼下跑上来一个女生。女生跑到方自归跟前,突然就在楼梯上站住了。 “可耻!”女生吐出两个字。 方自归吓了一跳,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看,才认出眼前这位女生,正是一号美女泪奔后,追出去的那个二号美女。 “你!一个男生!”二号美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直逼方自归,“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她现在还在寝室里哭呢!现在还哭呢!” 二号美女话音一落,就雄赳赳气昂昂跨上几级台阶,跑上楼去了。 “我……”方自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给这女生一个反馈,那女生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楼道里。 “哈哈哈……”站在方自归身边的韩不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这是老夏爽朗的笑。 方自归这时哪里知道,这个在宿舍里哭个不停的女生,可真真是个冤家。 第二天是周日,同学们去参观中国首届《性知识研讨会暨古代性文化展》。 开学典礼上,六分之一鼓励同学们不要谈恋爱,并以一年前发生在工大校园内的一场一死一重伤的悲剧为例,说明在工大谈恋爱的危险性。好在六分之一同时承诺,学校将努力丰富大学生们的业余生活,安排看这个展览,就是学生处用来丰富同学们业余生活的。 上海展览中心是上海多年的地标,楼顶一根鎏金钢塔直插云霄,楼前一座音乐喷泉翩翩起舞,搭配特别合理,比工大男女生比例合理得多。与十年后上海有多个现代化展馆可供展商选择不同,那时上海的会展业,只能依赖这座凝聚着苏联专家心血的老建筑。大学四年中,兽每年必去的上海计算机展也都是在那里举行的。好在此时汽车在中国未成气候,还不需要办上海汽车展,否则,展品突然从有色情涵义的雕花瓷器,变成家庭轿车,上海展览中心非撑爆了不行。 同去看展览的国宝、小莫、方自归乘了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终于晕晕乎乎到了威海路站。这一站下车的乘客很多,方自归随大流下了车,双脚一沾地,心里刚说了一句“终于解放了”,手臂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死死抓住了。 “票子有伐?高价收购。” 方自归一惊,发现自己的胳膊,已在一个半秃顶中年男子的掌握之中,“什么票子?” “欸?性展览啊。” 方自归明白了,原来这秃顶男人是黄牛。方自归一时不明白的,是黄牛怎么知道自己有票呢?另外,黄牛不是都活跃在售票处或入口处吗?这公交站离展览中心入口还有几百米,黄牛跑出这么远来堵截,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这天有大量工大学生参观展览,并且一些学生在黄牛的怂恿下把票卖了。而方自归的样子,一看就像学生。另外,大概是性文化被压抑太久,这个首届性文化展的票供不应求,黄牛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竞争,一部分黄牛就蹲守在公交站来抢票了。黄牛这种打法,在中国的麻将里叫截胡,在美国的国家防御战略大纲里叫“先发制人”。 “有票。”方自归道,然后就随口一问,“收购的话,价格多少?” “十块。” 方自归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十块油光光、香喷喷的大排。 “这个价格已经最高了。你把票子给我,马上我给你十块钱。”黄牛死死拉着方自归的胳膊不松手。 方自归动心了。 大学四年中,伙食问题一直是萦绕在方自归头顶的未解之缘。最初方自归怀揣老爸给的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费远赴沪上时,曾踌躇满志,以为可以吃香喝辣了。谁知在工大吃了几天食堂,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上海吃饭的成本,差不多是小县城的两三倍。 “成交。”方自归对黄牛说。 然后,国宝、小莫也与这个黄牛成交了。 三人的效率很高,卖了票,就立即走到马路对面,乘同一路公交车回工大。 是啊,有一个充实的胃,才能有一颗踏实的心。方自归把那张参观券变成十块大排后,证明“暖饱才能思”这句古训,在现代依然散发着思想的光辉。物质没解决之前,精神是很难升华的。马克思就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孔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就排在“男女”前面。方自归把门票卖掉换大排的做法,证明他正是按照孔夫子的思想身体力行的。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啊! 妙的是,国宝、小莫、方自归从展览中心回到学校时,还能赶上食堂做的午饭。于是,方自归卖票换的钱就很快地换成大排了,这简直是一步到胃啊!正当方自归在食堂喜滋滋吃大排时,又看见大老王端着个饭盆遥遥走来,原来大老王也把票卖了。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大老王的王者归来,这个周末的下午,宿舍里打牌就不会出现三缺一了。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然而国宝、小莫、大老王和方自归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后,事态在晚上发生了变化。 晚上,那六个意志坚定的同学回来了,他们的愉快程度,与没经受住糖衣炮弹攻击的四个同学相比,明显要高涨得多。 “清代的欢喜佛……哈哈哈哈”又是老夏爽朗的大笑。 半夜谈进行了半小时,卖票的四个同学越来越困惑,并且都只困惑一个问题——他们这是在说啥??? 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在方自归心目中,以一种蠢蠢欲动的猛烈方式熊熊燃烧起来。 但是这种对知识的渴望,没有使方自归产生出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想法,而是产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百爪挠心的感觉。方自归的胃一边消化大排,一边泛酸,而方自归的心,已经开始后悔了。 今晚半夜谈的主题当然跟今天展会的主题密切相关,看过展览的同学聊得眉飞色舞,没看展览的同学只能经常保持沉默。因为毛爷爷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半夜谈刚开始时,秩序还算井然,甚至一度有了一点儿上得了台面的学术气息。 “展览上一张图片显示,”丁丁道,“自从上海在中学进行有关性的青春期教育,青少年性犯罪率从28下降到003。上海这边儿的教育,是比我们那儿全面啊!” 是的,方自归上的生理卫生课,老师就要求生殖系统那一章全班自学。然而,上不了台面的气息愈演愈烈,到后来,局势完全失控了。 老夏讲了第一个黄色笑话,一讲完,便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话有个大忌,就是听笑话的人还没笑,说笑话的人先笑喷了,这一来喜感至少会打七五折。然后,这一夜星光灿烂的韩不少出来救场了。 韩不少讲了第一个笑话,全场大笑。其实,韩不少的这个笑话,思想性和趣味性逊于老夏的笑话,但韩不少表达能力领先,模仿美女说话惟妙惟肖,喜感瞬时爆棚。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韩不少讲了第二个笑话,再次引燃全场,让人怀疑韩不少有丰富的床上经验。因为没有亲身经历,不可能学叫春学得如此栩栩如生。然而,这时的韩不少,确实还没有经历过。事实上,此时一零一的十大浪子,个个都动如脱兔,静如处男,还真没人有性经验,除了在梦中。 可韩不少何以浪得如此浑然天成呢?这还要从韩不少的高中说起。 韩不少上高中时,班里有个同学成绩不太好。这位同学高三时自己一评估,考上大学的概率是005,于是便有些索性纵情于山水之间的想法。一日,这位同学在县城闲逛,偶经一个录像厅,便打算看场通宵录像。谁知录像放到晚上十点以后,老板为了刺激录像厅的上座率再攀新高,开始放毛片了。这同学一看,大喜过望,和哥伦布刚发现美洲时的心情差不多。后来,他就多次光顾这家录像厅了。再后来,这同学呼朋引伴,把一个宿舍的同学都叫来观摩,而这个宿舍的同学里面,不幸就有韩不少同学。 所以,做为一零一室唯一看过毛片的同学,韩不少就肩负起了对室友进行性启蒙的重任。 六七十年代遍地是毛选,二十一世纪初则遍地是毛片。九十年代做为过渡期,虽然毛片已经出现了,但还没到满街都是的地步。所以的经验,二十三岁的老夏都没有,没想到十八岁的青涩少年韩不少经验很丰富。 局势的失控愈演愈烈,室友们被韩不少带入一个又一个高潮。 此时的方自归已经后悔不迭,自己怎么轻易就被十块大排打败了呢?哎呀……这次被孔子和马克思联手摆了一道,孔子关于“饮食男女”的排序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决定论真真误人不浅,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高地,真应该更注重精神建设才对的。你看,自己就不知道韩不少抑扬顿挫的“啊~啊~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夜,注定是韩不少的高光时刻。在群众热情的呼声下,韩不少开始讲下一个黄色笑话:“一个推销员一周有六天时间不在家……” 这方面,方自归本来是一张白纸,可是宿舍里有韩不少这样的室友……他就变成了一幅油画。 第8章 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表演 小莫后脑勺上有一些白发,跟他处于十六岁的花季很不相符。 方自归有次看到小莫一个人走路,嘴里念念有词,让见识过这种能力的方自归预感到,来自苏南农村的这位矮个子肯定是个有特长的人。而小莫最大的特长是动手能力强,这就要到开始上专业课才能充分展示出来,所以大一时的小莫,净展示他的特短了。 工大电气系特别强调学生的动手能力,系主任就曾经在课堂上吹嘘说,交大虽然是名校,但交大电气系的学生没有工大的学生动手能力强。这个说法,在四年里鼓舞了电气系同学们的士气,虽然后来找工作时,明显还是pk不过交大同学。但既然系里有这个说法,动手能力强的小莫,就是工大电气系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可是,动手能力一流的小莫,动脚能力实在太差了。 前一晚由于性展览导致的失控局势,第二天,就因为小莫这个猪队友的神助攻,回到了可控的状态。 “踢正步的动作要领是:”教官站在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面前,声音洪亮,“左脚向正前方踢出七十五厘米,脚掌离地二十五厘米。腿要绷直,脚尖下压,看我示范!” 然后就传来“啪,啪,啪”有节奏的声音。 为了在大比武中取得好成绩,教官在男生们惊讶的目光中,抽出了一把铁尺。 “一!”教官的声音依然洪亮。 同学们尽可能整齐地踢出一脚,可教官并没有接着喊“二”,于是同学们就二了……单脚离地,定格。教官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当场进行测量,以纠正同学们的动作。 “腿抬这么高干嘛?”大老王的脚背挨了铁尺一击,“啪。” 同学们明白了铁尺的作用,这玩意儿除了做量具,还可以做刑具。 “二!” 同学们踢出去的脚着地,换一只脚踢出去,然后又定格了。这次定格时间分外地长,可是用这个姿势端着腿,实在是个不容易的力气活。 “你!上身挺直!……你!腿怎么是弯的?罗圈腿吗?告诉你双腿绷直!” 这一轮遭到铁尺袭击的是小莫。 “一!” 同学们又踢出一腿,再定住。 就这样,正步走明明是个动词,愣是被教官弄成了静词。 这么踢腿,端着,踢腿,端着,教官就是不让同学们好好走路。用静止来训练运动,这种卓越的思想,证明教官不但是教育家,还是哲学家。 “啪!”一尺打在小莫的脚背上,“脚抬高一点儿!” 小莫心想,这教官,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报复社会吗? “一!” 小莫满怀愤懑再踢出一脚。 “手腕离开身体十厘米就可以了,你摆臂幅度太大!” 折腾了同学们两小时以后,教官终于说,“听我口令。正步——走!” 电十八男生方阵终于走起了比较正经的正步,同学们纷纷感受到了“脚踏实地”的可贵。 “啪,啪,啪。” 电十八男生方阵按照教官的要求奋力前进。 “立——定!” 韩不少出了纰漏,可能是前一晚讲黄色笑话兴奋过度,导致睡眠时间不足造成的。 “你怎么搞的?踢正步要有精气神,身要挺直,腿要绷直,你蔫了唧,踢什么正步?” 前一晚由于局势失控,韩不少某个部位可能保持了太长时间的挺直或绷直,所以第二天,他的身和腿就不能够保持长时间的挺直或绷直了。 然而,电十八男生方阵的第一大杀器,不是韩不少,而是小莫。 小莫顺拐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勤学苦练,终于形成了条件反射。可小莫在齐步走转正步走这个环节上老是出错,小莫在这个环节被训得最多,使得小莫更加慌乱。 “猪都没有你这么笨!” 小莫的案例说明,生活基本是公平的。小莫动手能力一流,动脚能力就末流。你这个角色表演得非常好,那个角色就表演得不太好。 “踢个正步都踢不好!今天全班加练,六点钟在图书馆门口集合!”教官挥舞着铁尺。 这一夜,加练了几个小时的一零一众同学们上了床以后,已不复前一晚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活力。在烈日下练“啪啪啪”,确实比在夜幕下听韩不少的“啊啊啊”辛苦。这一夜,众室友骂完小莫,咒完教官,就早早睡了。青春年代分泌旺盛却无处可去的荷尔蒙,原来还可以用踢正步这种方法被消耗掉。 而在军训的日子里,方自归除了训练,还要排练。 第一次见到相声搭档席东海,方自归就没产生什么好感。 长相清俊的席东海戴金丝眼镜,比小莫还矮。可他最大的问题,方自归以为不是个子矮,而是他眼珠子和脸部肌肉动得太快,像传说中的投机钻营之辈。这种素质,讲相声肯定可以,做朋友恐怕不行。 然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席东海一看方自归这副自由散漫不修边幅的腔调,就知道此人不会左右逢源,是那种在机关就迟迟从科员升不到副科,在公司就加薪加得很慢的人,所以也不值得浪费时间结交。 当然,两人在感觉上不对路,有地域文化差异的原因。 方自归虽然重庆话说不好,性格上还是追随老爸像重庆人,与上海人的风格自然不同了。同样是码头文化,上海发展出来的是买办文化,重庆发展出来的是袍哥文化。 袍哥文化的精髓,就是一个“义”字。解放以后,虽然哥老会这种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组织被取缔了,可在民间,袍哥精神尚存。就好像解放以后,上海的资产阶级被消灭了,可即便过了几十年,住在静安区的那些人的上只角精神依然健在。重庆人的耿直,跟上海人的小资是不一样的。方自归讲义气,他考上重点高中以后,不顾阶级鸿沟已然开始产生的现实,依然和初中班里几个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的小混混玩,就是证明。 上海人不这么玩,人家重的是“利”。 以上海教育的普及程度,每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上海人,都背诵过语文课本里孟子曰过的“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是每个背过这句话的上海人,都会在灵魂深处产生一个疑问——老孟的脑子,是有一点儿进水了吗? 上海人民其实是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忠实拥趸,因为司马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海人民以为,司马这句话和老孟那句比起来,更为震古烁今,更能够穿透历史重重的迷雾,揭示人生的真谛。并且这句话,句式也更为工整对仗,符合上海人一贯比较重视仪表的作风。所以,一开始的结果,就是方自归心里不鸟席东海,席东海也心里不鸟方自归。 然而,席东海对方自归的不鸟转变很快,就像他动眼珠子的速度一样。方自归花了几晚上写完相声段子的初稿,与席东海对了一遍台词,席东海立即对方自归刮目相看。 席东海是工大第一个认识到方自归是工大第一活宝的人。席东海以为,活宝就是活着的宝藏,和方自归一直搭档下去,自己一定可以长期活跃在工大的文艺舞台上。这一条,已经达到结交的标准,甚至不排除深交的可能。对这个发现欣喜之余,席东海也感到遗憾,就是自己表演的是捧哏。 席东海当然想演逗哏,可段子是方自归写的,方自归是编剧和导演,席东海就无力反抗了。 有一天,不甘心的席东海问方自归:“哥们,嗳,你写段子有没有什么秘笈啊?” 方自归道:“两条。看书多,看造化。” 席东海眨了眨眼睛,又问:“看书多,理解。看造化什么意思?” “看造化,就是看爹妈造你的时候开不开化进不进化。你自己是控制不了的。法律上,这叫不可抗力。” 认识到是不可抗力以后,席东海就对自己捧哏的地位不再抵抗了。看来,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表演。 方自归对排练比对训练认真,因为这是一次露脸的机会。能够在大庭广众露脸,是方自归除了看美女以外最大的业余爱好。 也不知席东海怎么钻营的,成了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人。所以席东海除了和方自归排练相声,还要和一个热能系美女排练整台晚会的主持。也正因为席东海是主持人,所以对各班的节目和排练进度比较了解。然后有一天,席东海告诉方自归一个情报,说这次计算机系卯足了劲,节目不但多,而且精彩。计七班的节目是十几个女生跳健美操,每天军训那么辛苦还加油排练。席东海说,计算机系那两个班这么倾力出演,就是要证明计算机系在工大各系中才艺双馨,以此扞卫工大第一系的荣耀。 计算机系是乘着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的春风成为工大第一系的。在因特网开始商用的九十年代,中国掀起了计算机热,计算机系就成为工大录取分数最高的系。而计算机系在吸引才女方面也比较突出,每班有女生十数人,不像电十八只有“四大美女”,电十七只有“五朵金花”,电十六因为是输配电专业,可能容易让人联想到爬电线杆,仅有被称为“一代天娇”的一位女生。而计算机系,却用得上“金陵十二钗”这种雅号。所以,多人健美操这种上档次的节目,除管理系以外,其他系全都玩不起。 可是,如果多人健美操在文艺汇演上独占鳌头,那计算机系就是才色艺三馨了。于是,席东海在引爆方自归激情的工作上划了最后一根火柴,说:“计算机系的人已经放话出来,说在汇演上,要横扫其他各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对于被鄙视一向非常感冒,要知道,方自归是在毛爷爷“不怕鬼,不信邪”的光辉思想照耀下长大的,听说自己也成了被横扫的对象,不禁拍案而起道:“妈的,踏平计算机!” 方自归的意思是在汇演上踏平计算机系,计算机当然不是那么好踏平的。那时计算机还都用的是crt显示器,不是后来轻薄小巧的液晶。那时踏计算机会爆炸,不是那么好踏平的。 第9章 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爱好 丁丁黑脸膛棱角分明,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方自归第一次见到丁丁时,他扛着个大旅行包跨进门来,风尘仆仆。后来,方自归发现他连下个床都带风。丁丁睡方自归上铺,他下床不是踩着脚蹬子爬下来,而是一跃而下,踩住下铺床沿,再一跃而下,踩住雄浑的大地。这种连贯动作,必然是带风的。 丁丁跟上海不对付。 追风少年丁丁第一次去食堂买饭票,发现上海这块宝地竟然还有半两粮票一说,非常不适应。来上海前,丁丁就听说上海和上海人比较婉约,但也没想到上海可以婉约到这种程度。半夜谈时,丁丁为此做了个民调,证实全舍十位同学以前全没见过半两粮票,就断定上海是全中国最矫情的城市。 追风少年丁丁第一次去食堂吃饭,吃第一口米饭,“噗——”,一口全吐了出来。然后他吐槽:“这什么玩意儿啊!我们东北大米煮出来亮晶晶的,又粘又好吃。你看这个鸟饭,跟兔子粑粑似的。” 当时上海普遍吃籼米,而丁丁是吃粳米长大的,他家自种的东北大米品质又比较高,所以很难接受工大米饭。那饭吃不下去,把菜吃了,结果丁丁吃了一口菜,“噗——”,一口又吐了出来。然后他吐槽:“甜的!” 史泰龙在美国的《第一滴血》都完成了,丁丁在工大食堂的第一顿饭愣是没能完成,他跑到校外吃了碗兰州拉面。然后,丁丁吃了半个月的兰州拉面,实在扛不住了,才重新回归工大食堂的。但丁丁的回归之路,注定很难一帆风顺。 既然接受上海米饭需要更长的缓冲期,丁丁刚回归那阵子,决定以面条、馒头、包子为主食。结果,追风少年跟打饭师傅起了风波。 这天打饭排到了窗口,丁丁照例说了句东北话:“仨包子。” 打饭师傅面无表情地说:“没仨包子。” “没有?” “没有。” 丁丁火了,指着窗内的一堆包子叫道:“这不是一堆包子吗?” “这堆包子不是仨包子。” “一堆包子里,你找不出仨包子?!” “这不是仨包子,这是肉包子!” “我操!我要的就是仨肉包子!” “你怎么骂人呢?” …… 东北丁丁与上海师傅隔着玻璃窗好一通对白,丁丁才明白,原来师傅以为丁丁要买豆沙包子。因为丁丁说的“仨”,他听起来是“豆沙”的“沙”,双方就产生了误会。 军训结束后,一天上体育课。有帮同学打篮球,篮球砸中上海同学胡晔,他的眼镜掉地上碎了个镜片,胡晔还管最后一个触球的乔雁书要赔偿。后来,乔雁书就赔了胡晔三块钱。丁丁冷眼旁观,觉得不可理喻。半夜谈时,丁丁为此做了个民调,果然室友们也认为胡晔管乔雁书要赔偿不可理喻。丁丁于是断定,上海人是全中国最矫情的人。 所以,丁丁不但对上海的米不屑,也对上海的人不屑……当然这里主要指男人,对漂亮的上海女人,丁丁还是比较尊敬的。 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日,求知大道上彩旗招展,人流如织,正进行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活动。丁丁和兽下了东八楼,往求知大道去,迎面碰到一位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生。 “同学,请问你们学校东三楼怎么走?”女生问丁丁。 “沿这条道往前干,”丁丁用手往前一指,照例还是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一直干到底,右拐,干几百米有个花坛,再左拐,往前经过一道门继续往前干,过了食堂,就是东三楼了。” 女生的脸微微泛红,说了声“谢谢”,就沿着那条道往前干了。 站在丁丁身旁的兽看着女生远去的背影,感慨道:“不知道是哪个哥们这么幸福,竟然有女生上门来找,唉!” “操!你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一有机会就发春啊。”丁丁道,“走!别磨磨叽叽的。” 丁丁和兽到了求知大道,果然已经热闹非凡。 求知大道是教学区的主干道,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便是沿求知大道而建,把同学们引向知识彼岸的。这条路最大的特色是路旁的梧桐,既然这些梧桐有幸生长在国际大都市,能够拥有珍贵的上海户口,都长得格外茂盛。这两排树的妙处是,在炎炎夏日,梧桐巨大的树冠可以遮住阳光,求知大道就变成了一条求爱大道。而在凛凛寒冬,当人们更需要阳光和温暖时,树叶化为一地金黄,阳光却能穿过树杈,倾泻在大道之上了。所以,求知大道算是一条有求必应的路,在这条路上求爱,成功率比澡堂门口那条路至少高十三个百分点。因此,不论哪个季节,这条路都特别适合情侣漫步,使这条路流溢着一种浪漫气息。不过招新这天,求知大道上洋溢着一种市井气,因为大道两旁摆了二十几个摊位,人来人往,好像夜市大排档一样。 “身体条件不错啊!”篮球协会的工作人员仰视一个前来报名的瘦高个,“身高多少?” “一米九一。”东八楼一零二室的李向红道。 “喜欢打篮球?” “喜欢。” “以前打过吗?” “高中我是校篮球队的。” “行了,在这儿登记。” 李向红就这样加入了篮球协会。 一零一的同学们早早就混在了求知大道的人流里,看看工大有没有什么像样的组织可以加入,也看看,工大还有没有像样的女生在这两周的非正常时期漏网了。 方自归在求知大道转了一圈,研究各社团的招牌,发现工大的社团组织可以分为三类:开门见山型、附庸风雅型、故弄玄虚型,分别对应物质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有的组织开门见山。比如篮球协会,连工作人员提问都很直接,直接问李向红身高多少,像几年后便在中国出现的大型选美比赛,海选时,工作人员问佳丽“三围多少”一样。 有的组织附庸风雅,暗流涌动,一望而不清楚是干什么的。 “你们这个社是研究佛学的吗?”在梵高社的摊位上,方自归问。 “不是。”工作人员的眼神里,已经出现了鄙夷。 “那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都是油画爱好者。” “工大还有这种东西……那梵高是什么东西?” 工作人员眼神里的鄙夷,进行了一次平方运算,“梵高是荷兰着名画家。” 还有一种组织故弄玄虚,虚无缥缈,一望而不知是干什么的,比如星空社和长城社。其实,星空社是天文爱好者俱乐部,长城社是军事爱好者联盟。 二十几个大排档,也算玲琅满目了,一零一的同学们各取所需。老夏加入了国学社。阿远加入了乒乓球协会。大老王加入了吉他协会。韩不少入了浮光掠影社,也就是附庸风雅型的摄影爱好者协会。丁丁搞清楚故弄玄虚型的长城社是干什么的,就好像丁丁碰到了妹妹,立即高高兴兴地进入了。而多愁善感的兽,加入了诗社。 室友们已经知道兽是有诗才的。某夜,韩不少讲完黄色笑话,提出以“寻花问柳”为题做诗。老夏叹道:“寻花不知处,问柳无人叫”。兽立即吟道:“寻花不知处女,问柳无人叫春”,室友们立即都夸兽加的字,是画龙点睛之笔。当然,这种歪诗,兽在参加诗社组织的诗会时是从来不发表的,他在诗社里刷存在感,是另一种风格。比如,兽在兽兴大发时,就真能写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数着天上的星星”,这类悠远独特的诗句。但是室友们看到兽竟也能写出这种诗,竟也觉得有些奇怪。 兽非常喜欢计算机,他是因为高考分不够高……是在山东不够高,在山西就高了……才被工大计算机系调剂到电气系的。可兽大学四年来,是把计算机当成了自己的专业在学习,电气自动化专业也有《微机原理》、《c语言》等跟计算机有关的课程,兽学得特别认真,立志毕业以后就吃计算机这碗硬饭的。可是,写诗和写程序太不一样了,写诗可以完全没有逻辑,写程序必须有完全的逻辑。按照“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数着天上的星星”这种思路写出来的程序,保证一运行就会死机。兽是怎样把这两件截然相反的事,在他瘦瘦的身体里对立统一的呢? 兽,是室友们最早发现的一个矛盾体,但他不是宿舍里唯一的矛盾体,只是他暴露得早。后来的后来,大家发现,老夏才是本舍体积最大的矛盾体,兽并不孤单,可见矛盾都是成对出现的。 小莫、国宝、狗子和方自归这几个人,却没能在这天找到组织。 方自归想加入足球协会,可方自归在求知大道上转完第二圈,也只能发现篮球和排球协会,没有足球协会。方自归常说,“生活如此平淡,怎能没有足球?”对足球的爱好比较坚持。有次,方自归站在篮球场的罚分线上随便投篮,连投两个都进,兽非常惊奇,问方自归投篮这么准,平常怎么不打篮球。方自归说:“你不知道经济学上着名的比较竞争优势理论吗?我身高和马拉多纳一样,比较竞争优势是下三路,打篮球能有什么前途?” 电十八班班花甄语加入了文学社,是本次招新大会的一个热点。 甄语在文学社摊位咨询时,因为袅袅婷婷,顾盼生姿,引起了很多男生的注意。甄语登记加入文学社后,许多围观的热血青年立即变成文学青年,纷纷要求入社,使文学社成为当日生意最好的大排档。这情形,让一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社不免唏嘘,看来毛爷爷“环球同此凉热”的理想,短期内是无法实现的。比如最极端的星空社,一直无人问津,康德一生中最崇敬的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和胸中的道德律,看来至少有一样是工大九二级新生全没放在眼里的。 可惜,甄语喜欢中文而不是天文。看好星空的,是康德而不是甄语。如果甄语当天加入星空社,以甄语在文学社掀起的那一波狂潮推测,这天的星空社一定星光灿烂。 反正,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爱好,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社。不过,那些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大多遵循“三分钟热度”的原则,到了大四仍参加社团活动的,几乎没有,只有丁丁是个例外。 多年以后,丁丁的坚持震惊过方自归。而在大学时,丁丁其实就展示过他在“坚持”上的实力。丁丁在长城社一直坚持到毕业,怪不他们说,万里长城永不倒。 第10章 各处有各处不同的文化 阿远高个细腿,远看像麻将牌里的幺鸡。这只幺鸡,是宿舍里最有富二代气息的同学。 那时大学校园里还没有富二代,因为富一代还在奋斗。像狗子家虽然富裕,但狗子算不上富二代。狗子家当时连私家车都没有,凭狗子脚上那双耐克鞋,他的成分是不能划入富二代的。阿远呢,虽然也不是正宗的富二代,但比狗子更像富二代一点。比如有一天,阿远收到一封欧洲来信,结果,从信中飘落了一张一百美元的绿钞票,让看到这次飘落的方自归,双眼发绿。因为通过上海的黄牛,当时这张绿纸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人民币,然后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油汪汪、香喷喷的大排。通过这次经历,方自归深深意识到,亚当斯密说得对,国际贸易确实是一条致富之路。 阿远跟上海很对付。 那天上午参加完招新,下午室友们相约去逛市中心,有些马不停蹄。因为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单休日,宝贵的周日必须要尽可能多做事。所以这次逛街,十位室友倾巢出动,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盛况了。而在这次游览的过程中,阿远的高光时刻就到来了。 阿远自幼父母离异,父亲带他在南昌,母亲带他哥哥在上海。阿远母亲移民芬兰之前,阿远小学、中学时多次在假期里到母亲家小住,他对上海就比较熟悉了。 去市中心的路上,总是比较坎坷。方自归在公交车里晃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听到报站说下一站是外滩,暗喜外滩已经到了,人民广场还会远吗?谁知报站话音刚落,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方自归蹙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群,人人神态安详,只好摇摇头,忍了。方自归心想,第一次乘上海公交车,也是在外滩附近有人把持不住,在车内放了一个不鸣惊人的屁,这一次……莫非,外滩这里装了一个开关不成? 汽车喘着气终于到了终点站人民广场,众同学赶紧下车喘气。 十个人的计划是先逛一下人民广场,接着去福州路逛书店,然后沿南京路走到外滩,最后在外滩看夜景。这个旅游线路,还是六分之一在开学典礼上推荐的。 当时的人民广场,给人民的观感就是一个乱哄哄的公共交通枢纽,于是同学们立即调整计划,轻轻地我走了,就好像我轻轻地来,大家直奔福州路。 福州路上,书店众多,大家最后选择逛一家大书店,便在门口约定好集合时间,一哄而散。 方自归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书店,走进来粗略看了下地形,立即决定,不能像在县城那样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搜索了,必须要突出重点。于是,方自归在询问过店员后,直奔自己想去的方向。 方自归对经济学和哲学类的书籍感兴趣。初中那个崇洋媚外的思想品德课老师曾经说,哲学是科学之母,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这说明,哲学首先是女人,否则成不了“之母”,对女人和世界都非常好奇的方自归,也就对哲学好奇了。高一高二时,方自归照罗素那本《西方哲学史》的顺序看哲学家们的代表作,看完黑格尔该看马克思的,可这时高三到来了,方自归只好暂时搁置马克思,专心对付高考。如今上了大学,又可以重新把马克思捡起来,方自归便想买那本声震寰宇的《资本论》回去看看。 方自归没在书架上找到《资本论》,只好问柜台。店员去查,一会儿店员果然拿着厚厚一本书来了。 “最近这部书卖得比较好,只剩下最后几本,都翻的比较旧了,你看行吗?”店员道。 方自归接过书一看,果然不是崭新的,内页也有折过的痕迹。 “旧书了,有打折吗?”方自归问。 “我们国营书店,没有讨价还价的。” 方自归思量片刻,心想来一趟福州路不容易,外滩那边儿还装了放屁的开关,虽然这个关没有山海关名气响,也挺厉害的,便决定把书买下来。店员一边收钱,一边对另一个店员说:“挺奇怪的,库存的一千本《资本论》,最近被一抢而空。” 集合时间到,众同学到齐,大家各有收获。接下来,一行人沿湖北路向北走,快到南京路路口,却被警察拦住了。原来是交通管制。 这时,路口已聚集大量路人,听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才知道是日本天皇访问上海。这是有史以来日本天皇首次访华。 “日本天皇?!”对日本人反感的丁丁很诧异,“他来上海干嘛?” “诶?这次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能看到天皇。”小莫说。 “有什么好看的?”对日本人也反感的方自归说,“他长得能有阿远帅吗?” 反正走不了,大家到湖北路上的一个小店吃面。吃完面再去南京路,交通管制解除了。这时,夜幕也已笼罩了整个城市。 天色已晚,天皇已远。南京路上,游人如织。 璀璨的霓虹灯点亮一路,绵延到远方,好一个十里洋场。 大家走了一段,狗子评论道:“原来上海还系有好地方嘛。” 阿远解说道:“这里是上只角,当然不一样啦。” 方自归问:“什么是上只角?” 阿远就给众人科普上只角的前世今生。 听完讲解,方自归说:“可惜上海这么大,上只角这么小。” 狗子道:“但系看这些建筑,我产生一种感觉。就系上海五十年前就有这么雄伟的建筑,可见当年的上海,真系不简单。”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边逛边聊,看灯看景也看人。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巨型条幅垂挂在一栋楼的外墙上,上书五个大字——先施回家了。 狗子问:“先施回家是什么意思?” 兽不管旅行走了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追问:“先施是不是美女?” 阿远道:“先施是公司。” 方自归问:“就是说百货公司回南京路了,是这意思?” 阿远解说道:“应该是这意思。先施是中国百货业的鼻祖,当时的四大公司,就是先施、永安、新新,咦,还有一个……名字记不起来了。解放后,这些百货公司关门的关门,公私合营的公私合营,公司都没有了。先施回家了,大概是先施又回到南京路开店的意思。” 众人走到华联商厦,一清点,发现韩不少不见踪影。这南京路人山人海,哪里去寻,也便随他去了。阿远介绍说,华联商厦前身便是永安公司,同学们门口一看,确实热闹,便决定进去见识见识。于是大家约好碰头时间,便各自去逛。 方自归和国宝在一起瞎逛,从底楼走到了顶楼,又从顶楼往下走。眼看两人就要走到底楼,方自归不知哪根筋搭错,在楼梯还剩几级时,突然纵身一跃,落地时胳膊本能地一张,胳膊肘竟然就撞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胸口上。南京路这地方,摩肩接踵,看来是不适合放飞自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方自归感觉这一下撞得不轻,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撞男人的脸上,先出现了一定的痛苦表情,接着他咧咧嘴,揉揉胸,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把惊讶的方自归甩在了原地。 “动口不动手啊?”国宝惊讶地说。 “根本,”方自归深情地目送那男人远去,“连口都没有动。” 时间到了,九人在商厦门口聚齐,只见阿远买了件夹克,其他同学什么也没买。大家照原计划往外滩走,一路上说说笑笑,突然注意到正前方走着一对情侣。女的身材婀娜,穿一条黑色紧身裤,男的一只手搭在姑娘的纤腰上。 老夏笑道:“弟兄们注意,前方有情况。”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姑娘的纤腰和腰上的那一只手上,此情此景,导致大半天没喝水已经口干舌燥的兽,突然口腔不干燥了。 老夏又笑道:“我猜走不到外滩,那男的准会摸女的的屁股。” 众人道:“不会。” 大老王嚷道:“俺不信。” 结果,情况急转直下,老夏和大老王都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最后老夏提出了解决方案:“打赌?赌一块大排?” 大老王不甘示弱,“赌就赌!” 这时大家兴趣都上来了,目不转睛看那男人动作。只见走过了一个路口,又走过了一个路口,男人没有行动。 再往前走,就是外滩了。 同学们尾随那对情侣下了人行隧道。看情形,老夏要输了,因为穿过隧道就是外滩。走着走着,臭小子们突然注意到,那男人的手竟然真的在移动……再走十几米就出隧道,男人的手依然处于那姑娘的无效部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施了魔法一般,那男人的手,终于妥帖地按在了窈窕淑女的臀部上。 “哈哈哈……”隧道里传出来一阵爆笑。 情侣被吓了一跳,男的移开魔爪,转身一看,一帮臭小子正笑得前仰后合,莫名其妙。 夜晚的外滩,流光溢彩,像一串宝石项链挂在江边。不过,更震撼同学们的,是情人墙。 江边的一堵情人墙密不透风,摩肩接踵,蔚为大观。这样的奇观,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绝对有实力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家真是大开了一下眼界。 众同学回到宿舍,发现韩不少已经躺在床上了。原来,韩不少逛南京路时,看到一家店挂出“本店人流太密,请等片刻入内”的告示,起了好奇,便钻进去瞧瞧,才发现这是一家卖土特产的超市。超市是新鲜事物,韩不少的老家没有,在上海也是刚刚出现。韩不少就在里面东摸摸西看看,甚是得趣,钻出来,便找不到大部队了。 “全部东西自己挑,自己捏,自己拿,没有店员来烦你,生意好得不得了。”韩不少在半夜谈时分享,“原来买东西还可以这么爽!” 这一夜,大家对于此次进城的见闻各有分享。 大老王分享的是经济现象:“说什么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怎么可能呢?虽然南京路很漂亮,可上海破破烂烂的地方太多了。” 方自归分享的是文化现象,他把在华联商厦撞人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其实坐船来上海的路上,我跟人打了一架。今天这个事情我很震撼,我突然觉得,上海人娘娘腔,恐怕是素质高的表现。像在东北,动不动就打架,小事搞成大事,不如像今天这样,揉一揉就走了好。” 丁丁道:“别埋汰我们东北人,东北人不都那样。” 方自归道:“我在陕西的时候,我们院里那三栋楼叫东北楼,因为住的大部分是东北人。我们这东北楼,在当地就以打架闻名。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院里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大孩叫志阳,志阳其实打架算比较少的,但有一次跟消防厂打架,志阳也参与了。结果,混战的时候,志阳捡了块板砖拍到一个人天灵盖上,那人当场倒地,然后被送进医院。刚打完架,志阳还吹牛逼,说我要么不打架,要打就打死。结果三天以后,医院里传来消息,那个人真的死了。虽然志阳未满十八岁,但是也正好碰上严打,志阳就被警察抓走了。后来我想想,就觉得不值。一时的冲动,为什么要用毁掉的一生来偿还呢?” 阿远笑道:“所以还是上海好。上海比较文明,绝不会动不动就打架。” 第11章 扑街与雄起 国宝头发短而反射弧长,瘦削的脸上总挂着憨憨的微笑。 方自归对总是微笑的人特别有好感,知道了国宝来自陕西宝鸡凤翔某村,方自归对国宝就更有好感了。因为,说起凉皮的美味,唯有国宝能产生共鸣,方自归就和国宝成了亲密的饭搭子。 工大食堂卖主食和卖菜是不同的窗口,所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是两个同学结成同盟,一个负责打饭,一个负责打菜。一零一所有的同学后来都结成了饭搭子,国宝就是和方自归搭档。所以,方自归最早发现,国宝从来不吃肉。 国宝说他不喜欢吃肉,而熊猫确实爱吃素菜——竹子,这一特性符合国宝的外号,但方自归私以为,不符合他的人性。方自归后来知道国宝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才明白国宝不吃肉是符合人性的。家里那么穷,国宝怎么好意思在上海啃大排呢? 军训即将进入尾声了,可能是教官们觉得,同学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还不到位,他们就又开发了一个新项目——夜行军。训练夜行军时,国宝的高光时刻就来了。 这天傍晚黑云压城,淅淅沥沥的雨点渐渐落了下来。后来,雨越下越大,响亮的集结号却划破夜空,惊醒了睡梦中的同学们。 “如果到达目的地发现有人掉队,全班加练一次夜行军!”教官在深更半夜也精神抖擞,“有没有听清楚?” “有!”同学们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向右——转!跑步前进,出发!” 所谓夜行军,就是夜里背着一个铺盖卷,穿过校园附近的大街小巷,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训练中,被子是个道具。那时的气温盖棉被是睡不着的,但为了产生野战军的画效,就必须背着铺盖卷跑了。 同学们深一脚浅一脚跑步前进,在这段路的前段,狗子跑得相当矫健,因为他背的是当时惊世骇俗、轻如鸿毛的羽绒被。然而他跑着跑着,一个意外发生了:铺盖卷散了。 “扑街啊!”狗子骂道。 骂归骂,最后还是要解决问题。这时狗子面临两难的选择:选择一,停下来重新捆扎铺盖卷,但自己很可能掉队;选择二,抱着散了架的铺盖卷继续奔跑,但肯定就很难跑得那么矫健了。 战争期间,掉队要么是逃兵,要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都很容易死。军训掉队虽然不容易死,但教官已经交代过掉队的严重性,狗子权衡了一下利弊,为了不让兄弟们像骂小莫一样骂自己猪队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抱着散架的被子跑到终点。 于是,狗子抱着被子继续努力奔跑。可是,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棉被虽然比较低档,但它有一个优点,就是不管在哪种环境下,都对自己的形状比较坚持。羽绒被呢,像小孩子一样,给它压力它就收敛,一放松它就膨胀,狗子抱了一床要放飞自我的羽绒被奔跑在雨里,不免拖泥带水。结果,在一个路灯昏暗的地方,狗子脚下一瓣蒜,“叭唧”,用一个大马趴的方式,摔进了路边儿一个水汪汪的小坑里。可怜这床簇新的羽绒被还没来得及等到天气转凉,盖在狗子那小巧的身体上,就盖在了那小巧的泥坑上。 同学们都万万没有想到,他老是说“扑街”……他竟然玩真的! 狗子扑街了,这真是吸引力法则应用在大学生活中的范例。狗子被摔得眼冒金星,瞬间在心里骂了一万遍“顶你个肺”……因为这时候再骂“扑街”,就因为太合适宜而不合时宜了。 国宝把眼冒金星,手掌发麻的狗子从泥坑里拉出来,关切地问:“摔伤了没?” 狗子检查了一下自己,膝盖摔破了,手臂也有擦伤。 国宝又问:“子航,要不要紧?” 狗子眼睛里的金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而大部队也差不多消失了。狗子活动了活动双腿,话音里带着一丝哀怨,“我们掉队了。” “加油啊,子航!坚持下去,能不能坚持下去?” 狗子被蹂躏了四个星期,也确实成长了,咬咬牙说:“能。” 国宝和狗子跌跌撞撞跑到终点时,大部队已集合完毕。这时所有同学都在忐忑地思考:这种情况,算掉队还是不掉队? 教官看着狼狈不堪、气喘吁吁的两个人,看到狗子腿上的血迹和那床放飞自我的羽绒被,就明白了一切。 教官最后训话,表扬狗子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并且点名表扬国宝,称赞他在战友负伤后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 “这!”教官响亮的声音穿透了夜空,“才像一名合格的军人!” 既然都已经合格了,夜行军就不用加练了。国宝还是挂着他招牌式憨憨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表扬笑得更狠一些。 这一夜,狗子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知道四周军训是这种遭遇,军训第一天自己怎么可能会笑得浑身颤抖呢?这次军训,让狗子深深体会到,在缺吃少穿小米加步枪没有羽绒被盖的岁月里,人民军队能够取得革命胜利,是多么不容易啊! 军训大比武结束这天傍晚,工大礼堂内洋溢着节日般的欢乐气息。礼堂里一千多个座位,座无虚席。有些高年级的同学也来看热闹,导致走廊里也坐着人。 对于大比武能不能拿名次,方自归不关心,认为只要以后能正常走路就行。方自归最关心的,还是新生文艺汇演。 舞台的灯光已经点亮,轻音乐响起。大幕仍然拉着,一条红色横幅悬挂在舞台顶部,写的是:“沪东工业大学九二级新生文艺汇演”。 六点钟一到,观众席还有些嘈杂,席东海携一位姑娘从大幕后款款走出,你一言我一语,两位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宣布了演出正式开始。 方自归看了一会儿,一时并没看到什么精彩节目。环境系的节目结束后,方自归便去后台的演员休息室,更换服装,做上台前的准备。方自归能不能雄起,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像军训大比武一样,文艺汇演也要进行评比,所以节目是以系为单位一个系一个系上场。席东海以为,自己说的这个相声是电气系的压轴大戏,所以他利用主持人的小小权力,把相声安排在本系表演的最后。 方自归换好中式长衫,在演员休息室里跟国宝说话,等着自己上场。 国宝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一开学就申请了贫困生勤工俭学,也获得了批准。学校礼堂、舞厅、录像厅等处的电子设备都由电气系的学生管理,所以因为勤工俭学而未来要管这些设备的国宝,就在文艺汇演时来后台实习了。 方自归和国宝聊着聊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方自归扭头一看,哇塞,真真是冤家路窄。 进来的这位,正是那天一起玩“拷贝不走样”的冤家。此时的她,穿一条修长的黑色长裙,看起来更有味道了。国宝登时语塞,方自归则一怔,产生了较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此时此刻,那冤家也看到了方自归。 方自归首先想,是不是借这个机会给冤家一个解释,那天自己真不是故意的,然后道个歉,她心里就会舒服了。想到此处,方自归准备说话,眼睛看向那冤家。哪想到,那冤家有意避开方自归的目光,脸上带着明显的嫌恶,眼睛往旁边一撇,好像擦掉了黑板上的一个错别字。 感觉到了对方的态度,方自归的火“腾”一下就冒上来了。 受不了被鄙视,是方自归的一大人性弱点。方自归心想,美女有什么了不起?居然在我面前拽成这样……方自归把头一扭,走到了平面上能和这冤家保持最远距离的点——长方形房间对角线的另一端。 国宝的反射弧虽然比较长,可房间内迅速形成的紧张态势,还是让国宝平时总挂着微笑的脸上露出了尴尬。 席东海这时从舞台上下来了,对方自归说:“下个节目就是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方自归道。 “我主持了大半天,怯场期早过了。你不会怯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席东海一拍方自归肩膀,“好!” 这时方自归压低声音,向对角线另一端处于冷战状态的冤家努努嘴,问席东海道:“她来干嘛?” 席东海看一下节目单说:“我们相声讲完,下面是诗朗诵,接下来的钢琴独奏,就是她表演。” 方自归和席东海上场了,一亮相就很有喜感。方自归穿一身灰色中式长衫,锃亮光头,黑色布鞋。席东海穿一身笔挺的蟹壳青色西装,锃亮皮鞋,红色领结,胸口还插着一朵儿小花。两人这种打扮,中西合璧,一土一洋。他们一扭一扭走出来,还没说话,台下观众就想笑,只一时还压着。 方自归走到话筒前,往台下一看,黑压压一两千人,突然心跳加快。 特么竟然怯场了,方自归心想,暗骂自己没用,也不知是因为“踏平计算机”的心情过于急切,还是刚才与那冤家狭路相逢,情绪受到了影响。 两人自报家门后,方自归开始说相声:“申蓉老师叮嘱我,一定要为大家奉献一个精彩的节目。” 席东海说:“是啊,申老师也给我说了,要表演一个能够反映时代精神和当代大学生风貌的节目。” “表演个啥呢?我想了两天两夜,终于想出来一个。” “好家伙,深思熟虑啊!那你想出来个什么节目?” “我要为大家演唱一首英文歌曲。” “为什么要唱英文歌?” “因为时代精神是改革开放啊,开放要用英语进行国际交流啊。”方自归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我们在国际大都市的舞台上表演,必须要唱一首最最经典的英文歌。” “嗯,”席东海点点头,做沉思状,“然后呢?” “然后我就天天练这首英文歌,练了足足俩礼拜。” “好么,够认真的。” 方自归开始在舞台上做动作,模仿的是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在舞台上的姿势和腔调,然后“啊-啊--啊---”模仿男高音的高音演唱,然后说,“chebelsae''najurnata''ele”,又唱了《我的太阳》的第一句,再假模假式练了几嗓子……席东海打断了方自归。 “你练了俩礼拜,今天别练了。现在,到了唱给大家听的时刻。同学们,你们要不要听?” 配合的国宝站在台下,喊了声“要听”。 “可是没有掌声啊。”方自归做委屈状。 “行,看在你练了俩礼拜的份上,同学们给他一点儿掌声。”席东海带头鼓起掌来。 死党国宝在台下拼命鼓掌,台下终于响起了一阵掌声。 方自归等掌声平息,等大礼堂彻底安静下来,就抬头,挺胸,运气,做帕瓦罗蒂状,深情地扬起左臂,声情并茂地唱:“a—b—c—d—e—f—g——” 原来是二十六字母歌。 “哈哈哈哈……”字母歌还没唱完,台下已哄堂大笑。但是方自归仍然不抛弃不放弃,并且不断变换姿势,做帕瓦罗蒂状,直到把二十六个字母全部唱完。 席东海做出无奈加崩溃的表情:“这就是你练了俩礼拜的经典英文歌曲?” “哈哈哈哈……” 第一个包袱抖了出来,终于听到满堂笑声,方自归刚开始的紧张,就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进入到了表演的最高境界——忘我。随着一个接一个包袱密集地抖出来,大礼堂的欢乐气氛,达到了本场演出的顶点。 方自归的这个相声叫《四川仔大战上海佬》,说的是两地文化、风俗差异闹出的笑话,但也紧密联系到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比如,方自归就调侃了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要加强建设的二堂一室,并且还增加了一个堂——澡堂,所以代入感极强的同学们笑得特别轰轰烈烈。 做为晚会工作人员的国宝,就站在台下拼了命地鼓掌。 在表演的后段,方自归正儿八经地唱了一首中文歌,他居然学习天王开个唱的样子,演唱期间,鼓动台下同学和自己一起唱。也是这首歌够可以产生共鸣,后来,竟然台下数百人被发动了起来,一起狂吼。方自归唱起来最最主要的特色,是比较敢吼,一下子吼出了九十年代大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不需要家长接送的狂野气质。大礼堂里,歌声震耳欲聋,形势喜大普奔,全场嗨翻,第一次在工大历史上……不……在中国历史上,说相声说出了演唱会的效果。 第12章 失意与得意 座无虚席的礼堂。几束蓝光在舞台上移动,礼堂像一座正在营业的剧场,又纷纷杂杂,又兴高采烈。 方自归坐在台下兄弟们中间,看着台上那架三角钢琴前随乐曲律动的发梢。耳际娓娓而来的,是青春的五彩乐章。 那冤家一气呵成地演奏完了《水边的阿狄丽娜》。 她谢幕的时候,兽两眼放光,“惊艳。” 老夏笑嘻嘻地问:“你说的是人还是曲子?” “都惊艳。” 对于那首曲子,方自归倒不觉得多么惊艳,而接下来两个更加普通的歌曲后,计算机系用来压轴并压垮其他各系的性感健美操上场了。 方自归看得相当认真,主要不是因为她们雪白的大腿在频闪灯的闪烁下比较性感,而是方自归“踏平计算机”的理想能否实现,取决于她们的表现。等到表演全部结束,方自归就放了心。 没错,计七班的十几对咪咪一起晃动确实很吸引眼球,但方自归以为,这毕竟不是靠智慧达到的效果。 节目一个个演下去,后来只有两个节目给方自归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一个管理系的北京男生演唱了他自己作词作曲的一首原创歌曲,叫《我甜蜜的小姑娘》。一个光电系的上海男生演唱了张学友的《吻别》,听起来就是张学友本人在唱。 当忙了四五个钟头的席东海红光满面地宣布晚会圆满结束,方自归意识到,合说相声《四川仔大战上海佬》的自己和席东海、唱《我甜蜜的小姑娘》的男生、唱《吻别》的男生,是本场演出的四大天王。而席东海太矮了,所以大一女生中只要有三个绝色的,实际上也就够分配了。 整台晚会只有一个相声,晚会上最多的节目就是唱歌跳舞,所以这个相声,毫无争议地拿到了全场最高分。于是,电气系成为文艺汇演的冠军,申老师大出了一次风头。计算机系,总分屈居第二。 凭借这台晚会的三大亮点和席东海的机智主持,九二级新生文艺汇演成为后面很多届新生的样板。每年九月新人一来,学生处便播放这场演出的录像给组织和参演的同学们看,然后六分之一训话:“看到没有,就按照这个水平,你们给我再来一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坐在宿舍床上的方自归正翻着《资本论》,虚掩的门突然开了,伸进来一个头。 “你们宿舍有没有四川……欸?”那人一下子面露喜色,“你是四川仔?” “我……”方自归有些诧异地看着伸进门缝的那个头,“是的。” 那人喜出望外,整个身体进来了,几步跨到方自归的床边儿,坐在了床沿上。 “我叫汤胤,管理系九二级企管专业,也是四川的。” “你好老乡。” “前几天你讲的相声,哇,真棒!真给我们四川人长脸!” 方自归露出微笑,“过奖了。” 汤胤兴致勃勃地说:“是这样,我打算组织一个四川同乡会。这个周末,我想联系所有九二级四川老乡搞个聚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交交朋友。地点就在大学生俱乐部,我都已经和俱乐部联系好了。怎么样?你来。” 方自归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发现并结识四川籍美女老乡的机会啊,“可以呀。” “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 汤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把方自归的班级、宿舍、姓名登记好,然后跟方自归聊了聊,方自归才知道,汤胤是用最原始的扫楼方式,一间一间宿舍问过来,不禁感叹汤胤的折腾能力。 “那么还剩几栋楼没扫?”方自归问。 “还剩三栋。另外还有一栋女生楼,我找了个女老乡帮忙。”汤胤道。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只问新生的宿舍,这个我有一张表,按图索骥,可以应付。嗳,对了,你们班除你以外,还有其他四川老乡吗?” “本来还有一个隆昌的,已经休学了。所以呢,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你就不用去扫了,没四川人。你从一零五再开始扫。” “行,那我走啦。周六晚上六点半,大学生俱乐部,不见不散啊!” 方自归看着汤胤风风火火走出宿舍,心想大学里面,能折腾的人确实比高中多。 宿舍里有韩不少这样的室友,让方自归深深认识到,如果大学没谈过恋爱,这样的人生一定不太丰满。而参加老乡会,可以是一次堕入爱河的机会,方自归是感兴趣的。 根据大数据分析,韩不少只要在半夜谈里讲黄色笑话超过三个,就说明他这天近距离看到了美女。根据韩不少自己的研究成果,近距离看美女,比较提神。而近距离看美女,老乡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在这种场合跟不认识的美女搭讪,绝对不会让人家觉得突兀。 周六晚上,方自归走到大学生俱乐部,只见一条灯带在门口不停闪烁,便走了进来。走到本来是舞池的那块地方,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五六十个四川老乡正呼朋唤友,称兄道弟。 方自归站在舞池里,发现一个人都不认识,意识到自己的四川话其实说得不标准,正琢磨如何打开僵局,突然就传来一个声音:“四川仔!” 一个老乡笑呵呵地向方自归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材料系的,我叫……” 方自归只好和材料系的男老乡聊天,不一会儿工夫,方自归身边就围了一圈老乡,纷纷对方自归几天前的舞台表现,表示一下佩服。然后大家胡吹海聊起来。 “我是电十七的,和你是一个专业。” “噢——那我们将来还会在一起上课了……” 聊了一会儿,方自归想起来,自己这次来,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堕入爱河的机会,就出了包围圈,在舞池里转了一圈。然后,方自归不无失望地意识到,参加老乡会的这六七个女生,没一个绝色的。 那天在演员休息室里被那个冤家鄙视了以后,方自归就更加立志要找个漂亮女朋友。但是看今天这个形势……这个理想短期内是无法实现了。 沿着前世的轨迹,来到今生,继续未能满意的泡妞事业,可是这个事业在女生稀少的工大非常难做。 方自归就在会场里找看起来有趣的男老乡胡吹,吹着吹着,方自归渐渐意识到,自己来之前,除汤胤外每个人都不认识,但这里的每个人,全都认识自己。 方自归和老乡会里唯一的藏族帅哥罗布聊起来了。工大不在西藏招生,校内藏族学生凤毛麟角,不可能成立西藏同乡会,来自四川理塘的罗布就被汤胤拽入了四川同乡会。 “罗布,你好帅!”方自归没找到美女,把注意力放在帅哥身上,对罗布八卦道,“我以前没见过藏族人,藏族人都像你这么帅吗?” 罗布腼腆地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老乡问:“罗布,听说少数民族高考加分,你加了多少?” 罗布说:“五十分。” 听到这个答案,方自归只恨自己投胎的时候没看清坐标。要是向西偏数百公里投下去,这次不就能去厦门大学念生物工程了吗? 方自归问:“你们那儿,上大学的多吗?” 罗布道:“不多。政府鼓励牧民上学,上学还可以领生活津贴,但是有很多牧民不愿意让小孩上学,上大学就更少。” 另一个老乡问:“为什么不愿意让小孩读书?” 罗布道:“要花钱呀。我就有七个弟弟妹妹,家里也供不起我们都上学。” 方自归很惊讶,“啊?你们那里没有计划生育的吗?” 罗布摇摇头,“没有。我们那儿没什么计划生育的。” 方自归正想继续问罗布,突然注意到,有一枚美女从罗布身后飘过。 是了是了,方自归想起来,大人物都是最后出场的,大美女可能也是这种生活习惯……看来之前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一点。 可是和有趣的罗布聊天聊到一半,现在就追随美女而去,显得太无耻了一些。总书记说搞改革开放要有定力,工大泡妞也是个不容易做的事业,那也应该有定力才可以的。方自归决定,跟罗布再聊一会儿,再伺机与美女搭讪。 大家继续聊,然后因为藏人都信佛教,有个老乡好奇,与罗布聊起了佛法中的因果问题。 “每一念皆有因果,能不能举个例子?”那老乡问。 “比如说,高考做选择题时,你的选择也有无尽的缘起在里面。你获得的分数,非宿命,非自由,是缘起。”罗布道。 方自归也觉得有点儿晕,又问:“能不能再举一例?” “比如,”罗布道,“当你看见某个美女,突然想去搭讪,后面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去,这一念也会有因果,并且在缘分具足的时候显现。因为一切法互为缘起,一念具足一切。我们这一念所产生的因果,佛祖也当下现量知道。” 方自归还是觉得晕,但是……他在晕晕乎乎中想起那个美女来了。 离开围绕罗布的圈子,方自归在舞池里转了一圈,发现那个美女已经不见了。刚才和罗布聊天时,方自归还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美女的动态,那时她正和几个女生在聊天。 是了是了,方自归想起来,大人物都是最早退场的,大美女可能也是这种生活习惯……但是至少下次老乡会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老乡会活动结束后,汤胤成为工大四川同乡会会长,而方自归也颇有收获。 方自归在老乡会里混了两三个小时,情况基本摸清楚了。环境系有个帅哥,机械系的罗布是个帅哥,加上自己,就是三分天下的态势。那么要成功泡到那个四川美女,有333的概率。 没超过50,那只能算小概率事件,可是……不奋斗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方自归另外还有一个重大收获。 高考放榜后,方自归一直觉得特别压抑,来大学里已经一个多月,也没有多少缓解。可文艺汇演上方自归释放了一把,踏平了计算机系,精神为之一振。而在这次老乡会上,方自归发现自己很受欢迎,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校园名人,心情一下子又好了很多。 当你失去一个舞台,方自归这天入睡前躺在床上想,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舞台正等着你绽放。 这一夜,方自归刷新了一下刚被军训刷新过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人生不止一个舞台,世界不止一个美女,价值不止一种计算公式。 第13章 一场失望的校园舞会 彩灯闪烁,音乐顿挫,工大小食堂里一派歌舞升平。屋顶的旋转灯翻滚着把五颜六色的光,射向舞厅的各个角落。搂着女舞伴的男生们微笑着,踩着自己的舞步。 一直曲子快要结束了,一零一的七个同学来到了下午还是小食堂,而晚餐结束后就摇身一变的工大舞厅。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中国出现了经商热和摆摊热,同时也出现了气功热,跳舞热,呼啦圈热,健美裤热,卡拉ok热,古典音乐热,台湾三毛琼瑶热,香港四大天王热,不一而热。各种热里面,一零一的同学们觉得,还是跳舞热对泡妞最有帮助。方自归在老乡会上没抓住堕入爱河的机会,这个周末,就决定和室友们一起,首次到周末的校园舞会上碰碰运气。 宿舍里,只有阿远会跳交谊舞,于是在首次联袂下场前,阿远便肩负起了扫盲的责任,教大家跳比较简单的三步和四步。阿远示范得兴起,还给大家示范了伦巴和恰恰。可大家略微尝试后就一致认为,首次去工大舞厅,能够不把三步四步跳得不三不四就很好了。 阿远不像军训教官,对动作要求没那么严格,导致室友们的舞姿各有千秋。狗子跳起来好像钻来钻去的泥鳅。韩不少的姿势是撅臀收胸,舞动起来像只摇晃的鸭子。老夏身形魁伟,动作笨拙,他抱着阿远练男步,两人不像跳交谊舞,倒像阿远正在搬一个大立柜。不过,老夏虽然舞姿不够翩跹,还是以大局为重,和大家一起去了舞厅。只有国宝和小莫实在对跳舞没信心,大老王去外校找高中同学了,所以第一次去工大舞厅,一零一就摆了一个江南七怪的阵型。 方自归随一行人到了舞厅,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地形非常复杂。 首先,工大阴阳失调的短板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当舞池中的同学们翩翩起舞时,舞池边站满了大量没有舞伴的男生。方自归马上意识到,即使把女生进行平均分配,男生每几支舞曲中也只能跳一曲,如果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贫富不均的话,像兽这种硬件条件不太硬的男生,弄不好,每十曲才能跳一曲了。 方自归在感叹地形复杂时,兽和韩不少已经出动了。 兽看准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生,韩不少看准一个穿黑色连衣裙梳刘海的女生,双双走上前去邀请。 “刚下来,累了。”红衣女生对兽摇摇头。 兽的第一次就这样被拒绝了,韩不少的命运也一样。 新曲子奏响一小节后,方自归注意到,绝大部分女生都进入舞池了,却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那里,左腿搭在右腿上,挺直身体,目不斜视,双手叠放在大腿根部,展示出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冷艳。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高个子男生去邀请,她竟然摆摆手,就把人家给拒了。 方自归产生了好奇,走近一看,发现这女生冷而不艳,怎么就可以骄傲成这样?方自归不禁心内感叹,供求关系严重失衡后,价格发生了多么巨大的扭曲啊! 方自归再把注意力转向了舞池内,发现同学们的舞艺,就好像中国正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呈现两极分化的态势。 一位男同学的动作幅度很大,但缺少韵律和节奏感,他有时像是推磨,有时像是挥大旗。一个男生没有舞伴,就一个人转大圈,转着转着会突然一只手高高举起,脚底颠三下,猛的跑两步再一个急停,给人一种突然抽风的观感。 看来,大学舞厅里,有伤风化的动作倒是没有,有伤文化的动作是有的。 也有跳得好的。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舞艺不凡,舞伴的裙边儿被他带得飞了起来,而他自己也“呼呼”转得像一个大风车,唐吉坷德如果见了,非举着长矛冲上去不可。 方自归正仔细观察大风车是怎样转动的,突然发现阿远抱着一个烈焰红唇也转过来了。方自归心里一喜。不管怎么说,虽然兽、狗子、韩不少都遭到了挫折,一零一还是开张了。 有一个问题,是方自归来之前没有仔细考虑过的,就是邀请女生被拒绝后,自己的心情会进行怎样的波动。亲眼看到几个同学被女生拒绝,方自归才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设身处地地模拟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发现这种情况,肯定对身心有很负面的影响。 又一支新的舞曲响起,阿远又成功地请到了另外一个女生共舞。而因为坚持不懈的努力,丁丁也终于请到了一位梳着大长辫的女生。 阿远跳得还行,而丁丁看起来站军姿还没站够,跳舞时一点儿没有飞翔的感觉,身板挺得笔直,抱女生的样子,好像抱了一枝上刺刀的步枪。小食堂做舞厅算比较开阔的,丁丁跳着跳着,还是和别人撞上了。大长辫女生想提醒丁丁要注意避让,可是一看丁丁一脸正气的样子,心里笑笑,没有说话。 然而同样坚持不懈的兽还是连续遭遇了滑铁卢。一连串的失败,让兽深深体会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真的。 方自归渐渐明白,在这里要受到女生欢迎,要外形、气质、穿着过得硬,阿远和兽的鲜明对比就是个例子。虽然兽既会玩计算机又会写打油诗,软件不错,可是硬件太差了。而韩不少和兽类似,毕竟韩不少刚刚农村包围城市成功,身上的乡土气息一时间还没有散尽,于是两个在宿舍里谈论女生最意气风发的一对活宝,在舞厅里就成了难兄难弟。 又响起了一支新的舞曲,阿远鼓励道:“这支曲子是慢三,兄弟们,快上!” 已经犹豫很久了,方自归上下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终于鼓起勇气,在《我是一片云》的音乐声中,向一个穿着花格子筒裙的女生走去。 “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方自归对女生说,心里非常忐忑,都感觉到了自己小心脏的异常跳动。 女生看了一眼方自归,站了起来,“好。” 方自归大大地松了口气,第一次请女生跳舞,看来不会留下不美好的回忆了。 眼前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虽然算不上多么美丽,五官倒也算精致。方自归左手扶住女生的腰,右手握住女生的手,瞬间明白了贾宝玉为什么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在宿舍里,方自归和兽、老夏搭档练习过三步四步,所以此时深有感触。那女生的腰和手,摸上去柔柔的水水的,与兽和老夏同样部位的手感截然不同。兽的腰摸起来全是钢筋,老夏的手摸起来像板锉,摸到他几个老茧,感觉摩擦力特别大。 “你手的位置要再往上挪一挪。”女生说。 “哦,不好意思。”方自归赶紧挪位置,“这样对了吗?” “嗯,可以了。”女生道,“你是刚开始学交谊舞?” 糟了,方自归心想,才摆了一个pose,女生就看出自己是个菜鸟。 “是的。”方自归只好老实承认,“我会跳霹雳舞,但从没跳过交谊舞。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跳交谊舞。这是我的处女跳。” 女生“扑哧”一笑,气氛轻松了一些,“那我们跳。” 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方自归抱着女生跳起舞来,可是第一小节舞曲还没结束,方自归就踩了女生一脚。方自归脸上泛红,连说对不起,好在这种灯光下看不太清人的脸。方自归更加小心翼翼,可越是想小心,越是有些紧张,并且顾此失彼,跳着跳着,与另一对舞伴撞在了一起。 “你是新生?”女生问。 “对。”方自归推测女生不是大一的,因为看起来她完全不认识自己,“你是几年级的?” “九零级的,管理系财会专业。” “本人的舞艺还比较幼稚,请学姐多多指教。” “好,我现在指教你一点。”女生笑道,“你跳舞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噢。我主要是……怕又撞到别人。” “不会的。现在我带着你跳,我会帮你看着后面。” 方自归本来觉得,三步四步比霹雳舞简单多了,没想到真正跳起来,还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跳交谊舞需要两人配合,方自归又缺少训练,所以跳得好像八二年世界杯意大利的夺冠之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好容易挨完了一支曲子,方自归回到了江南七怪的大本营。 “首战告捷啊。”兽对刚下来的方自归说,语气里不无嫉妒。 “捷你妹,”方自归没好气道,“跳得我手心直冒汗。” 兽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并没有气馁。为了将来的成功,兽请不到女生,后来居然就一个人摆个pose,等到音乐响起,手里抱着一团空气在舞池里转来转去。兽的姿势虽然有些怪怪的,也无可厚非,就好像一些找不到女朋友的同学在被窝里打飞机一样。 狗子也不顺利,连续两次没请动女生,他就坐在凳子上好好调整一下。第一次参加舞会,每个人都有深深的感悟。方自归感悟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狗子的深深感悟是:女生只会和自己喜欢的男生跳舞,“普度众生”这么博大精深的思想,她们是不会有的。 江南七怪中,最怪的还是老夏。舞会上,老夏始终坐在那里,没有邀请任何一位女生跳舞。老夏在宿舍里明明练得挺认真,但他就这样把舞会玩成了音乐会。 因为坚持,韩不少后来也开张了,终于成功牵手了一个估计心地很善良的女生。 虽然韩不少开张后,极大地鼓舞了还没有开张的兽,方自归却突然觉得,这个活动相当无趣。方自归以为,女生拒绝和你跳舞,要么是她鄙视你,要么也是在鄙视你的边缘,她轻视你。 方自归对一直没有主动出击的老夏说,“请人跳舞被拒没意思。不被拒,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转来转去没话找话,也没意思。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第14章 当爱情突然来到 金色的梧桐叶一片片飘落。已经立冬了,裹在黄昏里的一对恋人踩着求知大道上金色的叶子,手指缠绕在一起走着。窃窃私语,你侬我侬。 据说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情侣们在工大校园内的动作都大胆了很多。但是,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爱情,在工大依然是一个问题。 工大缺少谈恋爱的优美环境,许多恋爱中的同学就常常抱怨,在工大打个kiss,连个能遮掩一下的小树林都找不到。可是他们也不想想,难道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这种小问题,能够撼动上海寸土寸金的大原则吗?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清晨,教室里传出朗朗背单词的声音,而夜自习结束后,像兽这种耳朵尖的同学在教室外掠过,能听到教室里的接吻声。所以工大最大的问题,不是恋爱环境不好,而是能够接吻的男方有的是,能够接吻的女方却严重短缺。 从微观上分析,电十八班四十名同学中只有四名女生。宏观上看,工大男生楼有八栋,女生楼仅一栋,可知爱情这一人类普遍的情感,是无法在工大普及的。方自归在首次老乡会上遇见的那个四川美女,被方自归给予厚望。谁知后来知道,她是大三的,以她那样的身体素质,人家早有男友了。根据汤胤提供的情报,她那天去捧场,是因为四川籍新生里有个她的女发小,不是因为四川籍新生里有个男性方自归。当时满大街都在播电视剧《渴望》,可那个四川美女,解决不了方自归的渴望。 天气凉了,学校就不失时机地要求同学们开始进行冬季长跑。在寒冬的清晨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跑步,确实比在其他季节里这么做更有感觉。虽然这么有感觉,但大家普遍对晨跑不敢怠慢,否则体育成绩会不及格。这一招,对付方自归之流还是有效的。 狗子的技术特点是粘球,方自归的技术特点是粘床,这是符合“懒神”这一称号的各项技术指标的。所以这天去晨跑的狗子出门前大叫了一声“神”,方自归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方自归看了看,室内已空无一人。再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所以,为了体育及格,方自归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三两下穿上了学校统一配发的红色运动服。 跑到求知大道时,方自归发现跑步的同学稀稀落落,因为大部队都已经跑出校门了。方自归正要迎头赶上,一摸口袋,才发现匆忙之中,晨跑卡忘带了。 方自归犹豫了一下,飞奔回宿舍取卡。等方自归重新来到求知大道,发现路上已空无一人。方自归赶紧快马加鞭,向前奔跑,因为打卡点儿是有打烊时间的,虽然那时火车经常晚点,可负责盖日期戳的学生会干部是从不晚点的。如果去晚了,这次就白跑了。 方自归气喘吁吁,终于看到了打卡点。虽然大部队已经远去,打卡点附近还有零零星星的同学。方自归边跑边看了一下表,打卡点的学生会干部此时也看了一下表。 “同学,等一等!”方自归大叫了起来,惹了几个还在打卡点附近的同学回头看。 在文艺汇演上方自归就表现出了比较敢吼的特色,感觉形势不对,方自归就早早吼起来了。 等方自归喘着粗气跑到打卡点,干部竟然还没走。方自归心想,可能是自己的那一嗓子“等一等”比较真诚,这干部受到了感动。 “时间已经过了。”干部边往晨跑卡上盖戳边说,“下次早点儿。要不是你们班同学求情,我已经撤了。” 方自归接过晨跑卡,心里纳闷:哪个同学?方自归目光一搜寻,接下来的感觉,好像电光火石一般。 方自归看到了一个美女。 跑步的学生都穿着红色运动服,方自归前面累得七荤八素,没注意到打卡点附近有个美女。而这美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起玩“拷贝不走样”的冤家。 方自归正惊讶,那冤家再接再厉,说了一句话:“以后早点儿起来,方自归同学。” 冤家和她的同伴转身走了。 学生会干部也消失在了上班的人流里。 方自归惊愕地拿着晨跑卡发了会儿呆,才思绪万千地跑回宿舍。 几天后,方自归又跟冤家狭路相逢。 跳舞,打牌,上机,方自归都不感兴趣,踢球是他业余生活的全部寄托。这天下了场小雨,方自归就不失时机地又去篮球场踢球了。 工大的足球场很落后,没有草皮,一下雨便成烂泥塘。因为地不够用,这片珍贵的黄土地便常常在高峰期被分割成很多小块,每块场地用书包摆两个小门,人一组踢球。所以本来供二十二人施展的足球场上,常常看到一百多人在里面左冲右突。这种情况下,终于发生了经济学上着名的溢出效应,部分足球爱好者便溢出到篮球场上去踢球了。特别在下雨天,打篮球的无心恋战,空出篮球场供那些不喜欢烂泥塘的足球爱好者驰骋。这现象,方自归分析过,这是经济学上着名的帕累托改进。因为下雨天在篮球场踢球,篮球爱好者福利没有损失,而足球爱好者福利有所增加。 狗子、罗布和方自归在篮球场上和管理系的几个同学踢三对三,因为没有守门员,这种玩法进球较多。大家在雨里越踢越尽兴,踢着踢着,雨停了。 方自归背对球门,接罗布斜传,用后脚跟一磕,球进了。 “好球!”罗布叫道,向方自归竖起大拇指。 方自归也向罗布竖大拇指。因为这是罗布的一记妙传,方自归才建功的。 对方快速反击,狗子被晃过,对方在三分线上起脚发力“远射”,球“砰”的一声,砸在篮球架立柱外侧,差点儿进,最终反弹出老远。 方自归跑上去捡球,结果,这成为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捡球。 球滚进了场边的一个沙坑,沙坑后是几个秋千,秋千旁是一排双杠。方自归跑进了沙坑,跑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几十秒之后,方自归成了另外一个人。 方自归看见了白色的风衣。 几朵乌云被落日的阳光镶了个金边,一部分天空露出了湛蓝,天边映出几道红色的晚霞。沙坑边,有一些落叶,几个少女正踩着落叶,围着秋千说笑着。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少女,她抬起一只穿着镶花边黑色小皮鞋的脚,试图去把还在摇晃的秋千停下来。这只脚一颤一颤,可爱又可怜,渐渐把秋千停稳。 秋千飞舞起来,白色的衣角在金色夕阳的余晖下飘啊飘,黑色长发在风中飞扬,纯洁的少女在杂多的世界里笑啊笑。 荡秋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教室里被方自归弄得泪奔的,在演员休息室被方自归不屑的,在晨跑打卡时又帮助方自归让学生干部把根留住的,九二到九六赛季在工大叱咤风月的,计六班金陵十二钗之头牌——卢莞尔。 方自归抱着个足球惊呆了,全世界寂静下来。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方自归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似乎只剩下一对眼睛,跟随着飞舞的白色风衣上上下下。心灵被提升到没有杂念的境界,里面只有静止的彩霞和灵动的少女…… “你在干嘛?”方自归身后传来狗子的一声呐喊。 几天后,宿舍里,小莫、狗子、大老王、韩不少围着一张桌子打八十分。而方自归一个人坐在床上,又陷入了沉思。 方自归此时的眼神很迷离,不知是在思考人生的深度还是人生的长度。 突然,方自归就听见“啪”的一声,然后传出大老王的一声怒吼:“他妈的,不打了!你诈牌,这还打个屁啊!” 小莫一看,大老王把手上一把牌全摔在桌上了,先是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嘴硬道:“我没诈牌,我怎么诈牌了?” 大老王和小莫你来我往,就吵了起来。原来打牌时小莫放烟雾弹,说什么外面还有一张大怪,其实大怪在自己手里,导致大老王出错一张牌,大老王于是勃然大怒。对于诈牌的严格定义,北方人大老王和南方人小莫有很大分歧,两人就吵得不亦乐乎。 “打牌的规矩懂不懂,要么别说话,要说别说假话。俺以后再不跟你小子打牌!” “这规矩你定的?” …… 宿舍里有什么群众矛盾,一般是老夏出来维稳。不巧这天老夏不在,大老王和小莫就吵得热火朝天。 方自归的遐思被突然打断,很不耐烦,叫道:“别吵了!打个牌多大的事,吵起来没完没了。” 谁知牌是肯定打不下去了,大老王和小莫却打算把吵架坚持到底。 “反正老子再不跟你打牌了!”大老王叉着腰,站在一片狼藉的牌桌边。 “嘿,谁稀罕和你打?”小莫已经爬到自己位于上铺的床上躺着了,可是嘴依然很硬。 听到这里,方自归翻身下床,出门而去。 本来方自归这几天就有些烦躁,宿舍里这么喧嚣,方自归就打算去一个清净点儿的地方。 踩着金黄色的梧桐叶,方自归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是工大晚自习最好的地方,因为那里桌子大。另外,图书馆的读书环境也最优雅,入口大堂地面上铺着大理石,墙壁上挂着科学家们的画像,使人在图书馆里的每个时刻,都感觉是人类群星闪耀时。连阅览室的门都要比教室的门厚重,显示出厚重的学术气息。 大学里被普遍采用的一种抢座方法,就是早早放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在桌上,好像狮子通过撒尿来标记领地一样。这做法在校园里通行无碍,用来标记领地的书本,也不会不翼而飞,可见同学们还是非常遵守自然法则的。 方自归走进图书馆内的大阅览室,兜了一圈,竟然发现一个没有被狮子尿标记的空座位,就赶紧坐了上去。 方自归把书摊开,看了几页书,再举目一望,突然,看到了那个这几天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冤家。她正坐在离自己七八张桌子的一个座位上,垂下来的发梢遮住了一部分脸颊,低头写着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方自归想起罗布说过的话,当你看见某个美女突然想去搭讪,后面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去,这一念也会有因果,并且在缘分具足的时候显现。方自归心里说,去与不去都有因果,要我选择的话,我选择去的因果。 深吸一口气,方自归站了起来。 冤家对面的座位已经被人占了,放了几本书,但是当时并没有人坐。方自归就坐了下来。 听见声音,冤家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方自归先是一惊,随后微微一笑。 这微笑鼓励了方自归。 “我找你有一件事。”方自归小声说,“在这儿说影响别人,我们到门口说好不好?” 冤家似在犹豫,方自归又道:“一会儿就好的。” “好。” 到了大阅览室外面,左右看看无人,方自归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问:“你怎么知道我叫方自归?” 她笑道:“从来没有哪个男生惹我哭过,所以我要记住你的名字,将来好报仇。” “男生们也太惯着你了。”方自归顿一顿,“那么,是谁告诉你我名字的?” “你那么爱出风头,知道你名字还不容易?” 方自归笑道:“看来,风头还是要出,这样美女就能记住你了。” 冤家正色道:“你叫我出来,就是这件事儿吗?” “不不,是另外一件事儿。”方自归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牛顿,一本正经地说,“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第15章 爱与哀愁 图书馆的夜,静悄悄的。图书馆大堂里,巨大摆钟的摆臂荡在冬天寒丝丝的空气里,慢悠悠地荡来荡去。秒针被摆臂驱动着,嗒,嗒……发出直来直去的声音。时间像是北方初春时节湖泊里的冰块,融化得比什么都慢。 方自归在等待,可那冤家没有马上回答,方自归只好抬头看了一会儿冤家头顶上严肃的达尔文。 大阅览室的门敞开着,墙壁上的两排着名科学家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对男女。女生双颊潮红,男生潮起潮落。 几秒钟前心境还像平静的一江春水,几秒钟后,像是突然刮来一阵疾风,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一时间,激流汹涌,狂潮漫卷。 方自归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此时的感觉,有些像不久前亚洲杯中日之战,最后五分钟比分还是2:2,或者那天舞会,第一次把“可以请你跳支舞吗?”说出口,然后等待结果时的感觉。 “行还是不行,”方自归急了,“给个痛快话。” 冤家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从惊讶中平复下来。 “男朋友呢,”冤家终于说,“我确实还没有。但是,追我的男生排长队哟。” “反正队伍已经这么长了,”方自归立即回应,“再加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冤家“扑哧”笑了,“好,那你试试。”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突破,笑道:“那我们去小花园。” “去小花园干什么?” “谈恋爱啊。你不是让我排队吗?我都已经排进来了,接下来我要插队。” 冤家“扑哧”又笑了,“你也太直接了。”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是当代的时代精神。”方自归怂恿道,“走,我们去小花园。”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还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冤家笑道,“我作业还没写完,等一会儿好了,你送我回宿舍。” 哎呦,方自归心想,这个爱哭的妹子,也是会调侃嘛。 方自归的书还放在桌上,那是一本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方自归回到阅览室坐下,渐渐发现,这本书比求爱前难懂了很多。看了半小时,一页还没有翻过。 方自归索性把目光投向那冤家,看见她低着头还在写,发梢微动。 真漂亮!方自归心想。 突然,冤家朝这边儿点头,方自归赶紧走过去。 “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顾小佳。”冤家道。 方自归一看,基本上不用介绍了。这位,正是那天美少女泪奔后,在楼道里骂自己“无耻”的准美少女。 “你好顾小佳,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 “小佳,”冤家道,“我先回寝室了,待会见。”然后就很自然地把收拾好的书包递给了方自归。 方自归心内骇异,机械地接过一个挺重的书包。 “借了几本书,有点儿重。”冤家道。 “不重的不重的。”方自归撒谎道。 方自归心想,排队第一天就干活,这也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了。 女生楼离图书馆不是太远,方自归恐怕这美妙的夜晚结束太早,走着走着,便向路边一个四角飞檐的仿古亭子走去。那是小花园的梦花亭。方自归背着她的书包,不怕她不跟来。 “咱们到亭子里坐坐。”方自归说。 “下次。亭子里好像有人,时间也晚了。” “今天这么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回去这么早干嘛?” 冤家一笑,跟着方自归进了亭子。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方自归二人进来,那人不想当电灯泡,很快就离开了。方自归和冤家坐在亭内的椅子上,书包隔在两人之间。 “你们四川人,是不是说话都这么好玩儿啊?”冤家道。 “这叫风趣。”方自归笑道,“一比较,四川人是比上海人风趣。就比如说教我们高数的教授,上海人,比我们高中数学老师就差远了。这位教授,就算上课一个笑话没有,讲话总要有个抑扬顿挫。但是他从上课到下课,音调、音量、音频、表情始终保持不变。他下午的课简直没法听。” “为什么下午没法听?” “太催眠了啊。欸,对了,你是什么地方人?” “上海人。”冤家道。 “看来我猜得不错。”方自归笑道。 “所以你评论起上海人来,要注意措辞哟。”冤家顿一顿,“为什么你猜我是上海人?” “因为上海女生,是本校最妖艳……”方自归笑嘻嘻地看一眼冤家,“不是不是……是本校最时尚的一个群体。” 冤家白了方自归一眼,方自归笑笑,决定接着了解她的个人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冤家做惊讶状。 “你又没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方自归做无辜状。 冤家感到无语,心想这家伙已经知道本小姐闺蜜顾小佳的名字了,聊了半天,他竟然还不认识本尊,这家伙也太缺少经验了。 “卢莞尔。” “上官婉儿的那个婉儿?” “不是。是‘莞尔一笑’的那个莞尔。” “怎么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你的名字才怪呢!我在医院里刚出生的时候,产房里一大堆婴儿,其他婴儿要么哭要么睡觉,而我爸看到我在微笑,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难道你是笑着来到这娑婆世界的?”方自归笑道,“这岂止奇怪,简直是妖怪。” “谁是妖怪?”卢莞尔双颊微红,嗔怒道,“不是一出生就笑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笑的!” 方自归赶紧说自己是开玩笑,然后打趣自己,又把卢莞尔逗笑。 然后出于对等原则,卢莞尔问:“那么,你这妖怪的名字怎么来的?” 方自归道:“也是我爸起的。我爸妈是重庆人,生我的时候我爸妈在沈阳工作,他们想念家乡,也想回家乡,就取了个‘归’字。我是“自”字辈,就叫‘自归’了。” “那你是从小在沈阳长大的?你到底是哪里人?” 每次讨论这个问题,方自归就觉得头疼,所以对外一概自称四川人。可今天不一样,对方是自己正排队追求的女神,她如果认为必要……那只能交待得仔细一些。方自归便把自己生于重庆,后随父母到了沈阳,四岁时因为三线建设随父母到了陕西扶风,七岁时又到重庆上小学,八岁又回陕西上小学,十四岁时又随父母到了四川淄中的经历,从大城市一步一步向农村转移,一切能交待的,原原本本都交待了。 “既然你父母喜欢重庆,哪怕回不了重庆也愿意去附近的小县城,那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去沈阳呢?” “因为我爸比较二。” “二?” 方自归就告诉卢莞尔,老爸老妈是中专的同班同学,本来他们应该六七年毕业,因为革命小将闹革命,推迟到六八年毕业。而那时老师都被打倒了,毕业分配就是学生干部说了算。老爸是重庆造反司令部宣传队队长,也是学校里的学生干部,所以当时是老爸负责他们学校整个六八届的毕业分配。结果,绝大部分毕业生都想分到成都或重庆,可这种要求没法弄,当时的口号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偏远的地方必须要有人去。老爸就想了一个辙,重庆在西南,他就去离西南最远的东北。老子以身作则,大家就谁也别装逼,分配你去哪儿你就乖乖地往哪儿去。然后,老爸胜利完成了给同学们分配工作的任务。 “他就这样把自己分配到了沈阳那个到处是烟囱的地方。一起去的七个人里只有一个女的,就是我妈。我妈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就为了跟着我爸,去了与重庆隔着千山万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东北。”方自归道。 “那时候人们的思想,是我们这一代很难理解的。”卢莞尔道。 “可不是吗?要不是我爸这么二,我从小也不会这么颠沛流离啊!” “但是你也不能这样说你爸。” “我爸就是二,他还老说我二。所以我们俩老闹矛盾。” “我跟爸爸关系可好了。” “女儿跟爸爸关系都好。我跟我爸是同性相斥。” 卢莞尔“扑哧”一声笑了,“你跟你爸关系这么不好啊。” 方自归点点头,“我甚至因为跟我爸吵架,还离家出走过一回。” “这么严重啊,为什么事呢?” “那是我上初三那年,他有一次骂我,越骂越厉害,说什么让我滚出去。我也火了,我就滚给他看,出了门就不回家了。后来把他给吓得,一夜没睡觉到处找,甚至跑到附近村里的水库,去看我是不是投水自尽了。” “啊?” 方自归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真是好笑,其实我一点儿想死的念头都没有。我出走,主要是想让他端正一下态度。果然,后来我挨骂就很少了。” 卢莞尔叹道:“看不出来。看你白面书生的样子,想不到小时候经历还挺曲折的。” “但是,以前那都不算事儿。”方自归站起来,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昂头挺胸,目视远方,做出一个红卫兵式雄赳赳气昂昂的动作。“今天,才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卢莞尔“扑哧”又笑了,道:“你这是说相声吗?” “那当然。” 卢莞尔“扑哧”又笑,笑了一会儿说:“你那天讲相声,我一直笑,笑得我肚子都疼了。其实这几年央视春晚的相声,我觉得都没有你的相声好玩。” 还没有收回功架的方自归心里说,女人真是的,泪点低笑点也低。 卢莞尔道:“真看不出,你这种坏人,还有这种才能。你在哪里学的,少年宫吗?” 方自归叹口气道:“敝人从大城市重庆一路往农村方向发展,没见过少年宫。这不才刚又进城了吗?” 卢莞尔笑道:“那么,乡下人到了上海,觉得上海好不好啊?” “上海不好。” 卢莞尔敛笑问:“上海怎么不好?” 衣食住行这四个方面,除了衣以外,上海在其他三方面的表现,方自归腹中有大量槽点,所以就如数家珍,一个一个吐出来。吐着吐着,卢莞尔面露愠色道:“上海这么不好,你来干什么?” 方自归一看,本来姑娘挺开心的,这会儿脸色不对,知道千万不能说是厦门大学没考上,属于被下放到上海来的,赶紧话风一转,嬉皮笑脸道:“因为上海的人好,我就变着法儿过来了。” 卢莞尔又笑了,看了看表,“哎呀,快熄灯了,我们回去。” 方自归自觉地背起书包,和卢莞尔一起向女生宿舍走去。 路上,方自归问:“我们班那九个上海男生,没一个住校的。怎么你要住校呢?” “我家住卢湾,天天回家的话,每天要有三个小时在路上,真是吃不消的。其实你刚才这一点说得不错,上海的‘行’,真是问题。”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到了女生宿舍门口。方自归第一次到这个区域活动,只见一个老阿姨镇守在门房,楼梯口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男生止步。 几天以后,兽就在“男生止步”处,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一次,兽问一个大三老乡学长:“你咋不搞对象呢?” 学长朴实地回答:“好的都已经被搞走了。” 老乡的回答,让兽深受震动。兽认识到,在工大泡妞,等到大二就太二了。 兽让自己堕入了爱河,而他的目标,就是班长朱斗妍。 一天晚自习时,兽在教室里瞅瞅,四下没有熟人,便往朱斗妍手里塞了一张电影票,转身就跑,弄得朱斗妍哭笑不得。 与在舞会上贸然出击不同,在认真追女生之前,兽是认真观察过地形的。 以班花甄语的综合实力,兽不可能不动心,可兽从多个角度偷偷地观察过甄语的颜值,从多个维度掂量过自己的排骨,便大义灭亲爱的,放弃了。 兽评估过以后,以为朱斗妍的芳龄芳高芳容,都与江北才子之一的自己挺配。 和冷傲的甄语不同,本班排名第二的朱斗妍热情开朗,善于发动群众斗群众。班长朱斗妍需要群众出力时,比如联谊活动布置会场等等,兽就成了最积极的被发动群众。因为兽的积极,朱斗妍对兽另眼看待,让兽产生了错觉。 这天验证错觉的时刻就要到了,兽在电影院门口踱来踱去,有些焦急。兽用不容置疑的方式贸然送出了一张电影票,但朱斗妍到底来不来,并非不容置疑。 所以,当在影院门口看到朱斗妍,兽简直是心潮澎湃,悲喜交加。 “快开演了,”朱斗妍笑道,“进去。” 看电影的过程中,兽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电影上。朱斗妍的手就放在旁边,兽一阵冲动想把它握住,但是尽力克制住了。子曰,克己复礼。兽只要不写诗,头脑就还是清醒的,知道在这么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应该克己复礼。 而朱斗妍这边儿,似乎没察觉兽情绪上的波澜。 电影终于演完了,两人并肩走出电影院。 “妍,”兽深情款款地说,“今天虽然有点儿冷,但是天气不错。你看天上的星星。” 此“妍”一出,朱班长的头皮当时就麻了一下。 杨浦那一带,路灯昏暗,尚无那么多灯光污染,所以能看见一些星星。朱斗妍担心兽说出什么“星星知我心”之类更加肉麻的话,便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呗。” 谁知兽情绪没准备好,还不想把求爱弄得如此简单,便东拉西扯到电影的情节,直到两人走到了女生宿舍。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说我上去了。”朱斗妍说。 “我想说的是泰戈尔的一句诗。”兽鼓足勇气朗诵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朱斗妍差一点晕倒,幸好撑住了没有倒,但一阵头皮发麻是撑不住的,自然地发生了。 朱斗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说:“我想,你是把同学友谊当成爱情了。爱,是这样轻易说出口的吗?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儿,没想到你是这种想法。我说话比较直,请你原谅。我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谢谢你的……电影票。” 她消失了,兽看着门口那黑体字的“男生止步”,凌乱在风中。 第16章 俏佳人奇袭一零一 金色的一颗流星轻轻划过夜空,轻快得像是金色的寓言。 气层边缘的甜蜜情绪,顺着头发,流进心田,再通过优雅的步履与土地连成回路。那种情绪,向上飘扬着,聚集在嘴角的笑靥里,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热情的老楼长对卢莞尔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边,“这边儿。”东八楼老楼长的服务态度,是女生楼楼长不可同日而语的,“走到底左拐,再一直走,到底就是了。” “谢谢!”卢莞尔微笑着。 卢莞尔通常周六回家,周一早上返校。每次返校前,母亲总烧一两样小菜,让卢莞尔用瓶子装了带走。然而这个周日晚上,卢莞尔就已经带着她的瓶子到了学校。 这是晚上九点多,回宿舍的学生越来越多,走廊里有些熙熙攘攘起来。 到了一零一室门口,卢莞尔只见门上贴了一幅手绘。红色的背景里,鲜艳的黄色开辟出一块不规则的区域,里面有四个醒目的红字——高压危险。四个字下面,一具骷髅受到电击,好像正在抽搐。 这些人真是有空,卢莞尔心内笑道。 门虚掩着。听见里面有声音,卢莞尔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并没人开门,卢莞尔索性把门推开,站在了门口。 宿舍里的人正在各忙各的。大老王坐在桌边啃一根火腿肠。丁丁躺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老夏刚刚打开电视。阿远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洗脚。兽斜靠在床头,眼中带着淡淡的哀愁,捧着一本男孩子看了害别人,女孩子看了害自己的书,专心致志地看着。 门开了以后,同学们察觉有人造访,纷纷把目光投向门口,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这毕竟是一零一众同学从未看过的世面……门口竟然站着一位美女,扎了个马尾辫,上身穿一件浅蓝色高腰薄款羽绒服,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足蹬一双低帮运动鞋。俏丽的脸上,一双秋瞳向屋内张望。 “同学,方自归是住这个寝室吗?” “是这里。”老夏微笑着停止切换电视频道,“他还没回来,不过应该快回来了。兽!给人家端个凳子。” 兽从床上一跃而下,端了一张凳子过来。卢莞尔大大方方坐了,好奇地打量男生宿舍。好一个,凌乱迸青苔,萧踈拂华屋。 宿舍里有六张铁架子床,靠北窗的那张床上横七竖八摆着箱子。宿舍中间是四张小桌拼成的大桌,好像垃圾堆放场,除了一台黑白电视和两个没洗的饭盆外,还放着七八个各式各样的杯子、一堆纸、一个眼镜盒、两个塑料袋、几个饮料瓶等等杂物。由于没有柜子,床下也塞着衣服和箱子。有个上铺的墙上挂了把吉他,还有几个上铺的床头,挂着数量不等颜色各异的衣服和毛巾。南窗大开着,一阵风吹来,床头的衣服和毛巾迎风招展。 “给你倒杯水,”老夏热情地说,“不知道哪个是方自归的杯子……阿远,哪个是神的杯子?” “神不用杯子,他直接用饭盆。”阿远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走了。”卢莞尔道,“请问,哪张床是方自归的?” 大老王笑着用手一指。 方自归的铺位上,靠墙一边的床头和床尾间搭了块木板,木板上的书一堆在左边,一堆在右边,好像一对分居两地的夫妻。简易书架后面的墙上贴着林青霞和张曼玉的海报,卢莞尔一比较,这个还算比较正常的。刚才给她端凳子的那个瘦子的床上,除了墙上有两个女明星,他头顶上,也就是他上铺的床板背面也贴了女明星海报,他是要保证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美女的。而他上铺的思路和这个瘦子完全相同,为了也能早上一睁眼就近距离看到美女,一张钟楚红的海报被贴在了天花板上。 方自归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床下有几个盆,其中一个盆子里,集中着方自归全部的袜子。幸好卢莞尔坐在拼桌旁边,离方自归的床有一段距离,方自归那些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袜子,还可以不被卢莞尔立刻发现。 这时披着一件军大衣的小莫念念有词走了进来,一抬头,突然看见桌边端坐着一个美女,登时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小莫,”老夏道,“这位女同学来找方自归的。” 小莫渐渐平静,笑道:“我知道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卢莞尔的存在,使整个宿舍的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终于又等了十几分钟,方自归背着书包进了宿舍。当和卢莞尔双目相对时,方自归险些一个趔趄。 方自归骇然道:“你……你怎么来了?” 卢莞尔把一个瓶子递给方自归,道:“给你带一样菜,是我妈做的花生牛肉酱。记得明早就吃,明天之内一定要吃完。放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 方自归接过瓶子百感交集,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真没想到,被一个漂亮女孩子关心,是这么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你的床铺,也太乱了。”卢莞尔道。 “哦……我哪里知道……今天领导要视察。早知道……我就——” “不视察你就不整理啦?” 这时,韩不少手里提着一个东西兴冲冲走进来了,“哈哈,我……”突然,韩不少看到了卢莞尔,顿时语塞,忘了后面的话要怎么说。韩不少在宿舍里看平面美女看多了,突然看到立体的美女,登时有些不知所措。时间和动作凝固了,韩不少拎着个绿色的自行车架,楞在那里。 “这是什么?”兽打破了宁静,指着韩不少手里的东西问。 “哦……”由于兽的提醒,韩不少回忆起本来要说的话了,“我捡了个车架,基本还是新的,再配两个轮子就是一辆新车了。” “我该走了。”卢莞尔道,“一会儿要熄灯了。” “我送你。”方自归把手里的瓶子往自己的简易书架上一放,冲着仍然提着车架的韩不少点一下头,跟着卢莞尔走出了宿舍。 方自归和卢莞尔在楼道里边走边说话,向大门口走。 “啊啊啊——”水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随后是哗啦啦的水声。 “哎呀妈呀!”正走到水房附近的卢莞尔被吓了一跳,手捂胸口,“这是……?” “别怕。”方自归笑道,“这是我们屋的广东仔,一年四季要冲冷水澡的。估计刚刚一桶水浇了个痛快的。” “冬天洗冷水澡?”卢莞尔惊讶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方自归笑道,“我们宿舍的国宝呢,特别不爱洗澡。这个呢,又特别爱洗澡。” 这时水房里的曲风发生了变化,传出悠扬的歌声,还是粤语的。 “你有没有什么怪癖?”卢莞尔问。 “没有啊,我可正常了。”方自归赶紧说。 “我听见你室友叫你‘神’。” “我的外号是‘神’。” “为什么是‘神’?” 方自归觉得,这么美好夜晚,不适合说出自己是懒神的真相,于是往自己脸上贴金道:“因为我料事如神。” 方自归一回到已经熄灯的宿舍,宿舍里就炸开了锅。 在课堂上从来不提问的阿远,这一晚发言,首先使用了疑问句的句型,“神,你泡到了计算机系的系花!你他妈怎么做到的?” 老夏使用的是判断句,“肯定是因为神那次在新生汇演上大出风头,所以吸引了某些不明真相的女生。” 兽甩出祈使句的造型:“计算机班的女生多。神,你已经打入敌后,你必须要用这层关系,把计算机系其他的女生介绍给我们。 大老王的陈述句:“神打响了我们一零一向爱情进发的第一枪,我精神上很受振奋。” 韩不少是感叹句:“红颜薄命啊!” 这一晚的半夜谈,一零一的小宇宙再次爆发,而这次方自归取代了韩不少,成为了小宇宙的中心。 同学们都希望学习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可方自归对泡妞这件事,自己也还在摸索……不,还完全连摸都没摸过……只能说在探索过程中,确实谈不出什么先进经验。但是,方自归的求爱过程,在同学们的威逼利诱下,只好坦白从宽了。 “过程就这么简单?”狗子表示不相信。 “骗你是小狗。”方自归道。 “唉,”老夏感叹,“大道至简啊!” 由于这一晚被兄弟们纠缠,方自归很晚才睡着。 睡着之前,方自归已经想好了,因为自己在爱情道路上取得重大突破,奖励自己第二天不去晨跑。 方自归就这样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穿透重重云雾,跨过涛涛海洋,射进一零一宿舍。方自归还在梦境中遨游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哐当!扑通!啪!”身穿红色运动校服的丁丁,以一套自己非常熟悉的连贯动作,从上铺飞身一跃一踩再一跃,站到了地板上,留下了身后依然还在晃动的铁架子床。 梦境中的方自归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醒了。 “差点儿就踩到我脚了!”方自归叫起来。 “不是没踩到嘛。”丁丁说。 “你看看你踩出来的这个坑!”方自归美梦被扰,火气很大,“我的脚只要再往外伸一点儿,就肯定被你踩到啦。” “以后我尽量靠床沿。” “我睡着睡着,脚伸出床沿怎么办?” 方自归既然是懒神,起床就比较负责任的晚。而丁丁既然是追风少年,没有不飞身下床的道理,可这种下床方式,每次都弄得床欲静而风不止,把方自归从梦中惊醒,闹钟都白设了。 关于丁丁下床的问题,方自归早有不满,并且曾经向丁丁提出过两次。然而丁丁是这么个态度——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方自归说过一次以后,丁丁接下来几天的动作会稍微小一些,几天后又故态复萌。所以,中国的阶级矛盾都已经找到方法调和了,这两人睡觉和下床的一对矛盾,却一直找不到一个调和的办法。 “不会踩到的,我跳下来之前会先看一眼。”丁丁为自己辩解。 “总有一天你会踩到。”方自归道,“就算你踩不到,你每次山摇地动,把我吵醒,这怎么说?” 这一晚的梦,特别值得方自归回味,方自归这次不依不饶了。 “你唠唠叨叨烦不烦?” “你烦还是我烦?”方自归道,“别人都能从床上爬下来,你就不能向他们学习学习?”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你以为你是谁?想怎样就怎样?” “你要怎么样?” “怎么样?”方自归从床上坐了起来,“跟大家一样,从床上爬下来!” “我要是不爬呢?” “不爬?”方自归把自己的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抽出来,撑在依然在被窝里盘着的两条腿上,“我可以教你怎么爬。” 站在宿舍门口的丁丁,退回几步走到方自归的床边儿,抽出本来插在裤兜里的两只手,看着方自归。 几个还没有跑出宿舍的室友,都被眼前的变故惊住,宿舍里突然一下子死寂。 “我明白告诉你,”丁丁说,“我长这么大,打架就从来没输过。” “是嘛?”方自归掀开被子,一下就跳下床,穿着内衣站在丁丁面前,“你今天就能知道,打输了是什么滋味。” 第17章 俏佳人遭遇多嘴妇 黎明的炫光从窗口直刺进来,射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身上。 两人一刹那定格,眼眶里却跳动着火焰。尘世瞬间安静得失了杂音,空气却好像随时就会炸裂。 “你们干什么!” 突然一声呐喊,斜刺里闪出一道红影,横在丁丁和方自归中间。 “老夏,这事儿你别管。”丁丁道。 “丁丁,这里地方小,咱们到外面练。”方自归说。 “走啊。”丁丁绝不示弱。 “不准去!”老夏发出第二声呐喊,“都是住一个宿舍的兄弟,就为了这点子事打架?你们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丁丁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都说了下次注意——” “你也真是。”老夏立即打断丁丁,“神就爱睡个懒觉,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吗?你轻点儿不行吗?” 站在边儿上回过神来的狗子发话了,“老夏说得对,大家都谦让一点儿好啦。” 方自归其实认为,初犯是可以原谅的,在本舍这么复杂而优雅的环境里,谁还没点儿怪癖呢?只要能够做到孔子倡导的“不二过”,那就不算二。可丁丁屡教不改,自己只好升华到了孔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夏,今天必须做个了断。”方自归道,“我忍很久了。” “了断什么了断!”老夏急转身,看了眼只穿着内衣的方自归,“先把衣服穿起来。” “什么说了好几次,以前就说过两次。”丁丁道。 “你记性挺好啊。”方自归冷笑,“你记性这么好,凭什么还要我说第三次!” “别吵了!”老夏发出第三次呐喊,然后调门一转,“我有个办法。” 老夏的办法,就是自己和丁丁互换床位。这样,阿远睡丁丁下铺,老夏睡方自归上铺。 阿远因为对早餐比较有追求,差不多是宿舍里起床最早的同学。丁丁下床要乘风而下,对阿远的影响要远远小于对懒神的影响。在老夏的斡旋下,这个双赢的方案当天就落实了。为此,老夏当晚做东,请丁丁、国宝、方自归去东门外的翠花饭店搓了一顿。有二锅头做润滑剂,丁丁与方自归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方自归一盅白酒下肚,心满意足地想:交换,就是交换,不就是用来解决这种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吗?人类为了交换创造了市场,而市场确实提高了生存质量……大力发展市场经济,看来是正确的。 方自归满脸通红地回到宿舍,打算与卢莞尔的约会暂停一天。 原则上,方自归每天与卢莞尔见一面,所以女生宿舍楼前那条路,方自归就常常光顾了。那时科技还不发达,恋爱双方要保持信息交换通畅,只能靠人肉模式,让镇守大门的阿姨上楼叫人。或者前一天约好,第二天晚饭后在哪个教室一起上晚自习。 这天到了周六,放学后卢莞尔便要回家。按照事先约定,方自归就背着卢莞尔的包,先去附近青年公园逛逛,然后送卢莞尔去公交站。 两人走在公园的小路上,边走边聊天。 “以前,你谈过恋爱吗?”方自归问。 “没有。”莞尔道,“我妈说,好的都在后面,所以上大学前不准我谈恋爱。” “你妈说得很对。”方自归笑道,“你看,好的现在不是出现了吗?” “切!” “嗳,你不是说,追你的人排长队吗?他们都怎么追你的?” 卢莞尔便一段一段娓娓道来:“初一的时候,一个男生给我传纸条,我不理他,他就放了学到我家弄堂口堵我。后来,我每天和我闺蜜一起回家,等我进了弄堂口,我闺蜜再回家。初二的时候……初三的时候……高一的时候………” 方自归听得心里冒火,听着听着,失去了耐心,道:“好了,后面的故事,我也不要听了。反正以后你的故事里面,只有我就可以了。” 卢莞尔笑道:“那么,现在该你交代了。” 方自归暗忖,她那么多故事,自己要是一个故事也没有,似乎不能门当户对,于是就说:“我在高中时,只有过一段处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朦朦胧胧的感情。” “好,从实招来。” 方自归心想,自己的故事数量太少,就一个,只好在质量上下下功夫。于是便对卢莞尔说:“我们班对门文科班有个叫尹颖的女生,是个学霸,我跟她发生了心电感应。” “心电感应?”卢莞尔眼睛都亮了,“那是怎样的?” 方自归便也娓娓道来:“我跟尹颖是参加演讲比赛时认识的。后来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如果碰到尹颖,我们就各种聊天。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有心电感应了。比如我在走路,会突然觉得背后有人看我,我不由自主一回头,她就在我身后。再后来,就更神了。我坐最后一排,那座位正好对着教室后门,文科班同学上课都要从那道门前经过。我中午不回家的,下午上课前常常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有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会突然从桌子上爬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样,不由自主往后门一看,尹颖就正好经过那里。” “会不会是巧合?” 方自归摇摇头,“肯定不是,因为发生太多次了。我对这个现象也很奇怪,后来我就做了一次实验。周末我通常会到县图书馆看报纸、杂志。尹颖家离图书馆也不远,有天看完书,我说试试看能不能仅凭感觉一下子找到尹颖的家。然后我就走进那个巷子,那个巷子大概七八百米长,结果,我敲开的第一个门,分毫不差,就是她家。” “哇!怎么可能呢?” 方自归点点头,“一下找到她家,也不全是靠感觉,也有推理的。四川那种老街两边,都是黑瓦片木门面的房子,但那条街有栋楼房。我想,她学习成绩好,应该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这种家庭估计住楼房。所以在巷子里走了一个来回,我就盯住那栋楼了。接下来,就只能凭感觉了。我走到第二个单元的三楼,我现在还记得清楚,那里有四个门,我凭感觉选了其中一个门敲门,然后一个中年男人开的门。我一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找对了。” “哇!神话一样的。” 方自归继续说:“那个开门的人是她爸。我说,叔叔我找尹颖,她爸表情非常尴尬,不过还是让我进了屋。那时尹颖正坐在客厅里,她看到我也很惊讶。然后她挺热情地招呼我,给我倒热水。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想实验做完了,不要让她爸在边上尴尬了。” “那后来,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 方自归叹口气,“后来,没什么发展,我们连手都没拉过。所以我说这个是介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 “发生了这么奇特的心电感应,怎么不进一步发展呢?” 方自归又叹一口气,“关键是没办法发展。高三第二学期,我就意识到问题了。我们那个学校,每年都有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文理没分科时,尹颖就是年级第一,后来她选了文科,她当然考北大。可是我想来想去,我是无论如何考不上北大的。所以高考填志愿那几天,我一直躲着她。” “那后来结果怎样?” 方自归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她果然考上北大。而我,本来想考厦门大学生物工程的,如果考上了,我觉得还是可以和她保持联系。可我考这么差,我就不想跟她联系了。所以,我们是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真正结束了。” 两人在公园里逛得差不多了,便去公交站。到了公交站,两人边等车边聊,方自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卢莞尔:“上海公交车这么挤,会不会遇到流氓吃你豆腐?” 卢莞尔道:“冬天不要紧,衣服厚。夏天是要注意防护的。我的办法是,尽量挤到边上,背对人群,再背个包,就能起到隔离作用了。不过有时太挤了,也没办法。” “你们做美女的,也太不容易了。那你在公交车上,以前有没有碰到过色狼啊?” “很少碰到,但是也真碰到过。” 方自归低头一想,“这样,今天我送你回家。万一路上碰到色狼,我正可以见义勇为。” 卢莞尔一笑,“那好。” 但是方自归真是没有挤上海公交车的天赋,他护着卢莞尔在公交车上只晃了半个小时,就开始晕车了。卢莞尔身经百战,神采奕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方自归说话,而方自归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渐渐脸色都苍白了。 “我来背包。”卢莞尔了解到方自归开始晕车,怜惜地说。 “不用。包不重,就是闷得我难受。”方自归咬牙坚持。 卢莞尔安慰一下方自归,安静了下来。旁边只有两个中年妇女用上海话在聊天。 车内的煎熬,让方自归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突然,方自归发现,卢莞尔脸色骤变,不一会儿就双颊飞红,横眉怒目。方自归见状,晕车立即好了一半儿,心想,色狼真的选择了这么一个利于我表现的日子,出现了吗? “怎么啦?”方自归问。 “下车!”卢莞尔大声说。 “啊?”方自归很疑惑,“这不是还没到外滩嘛。” “我们下车!”卢莞尔又是一声怒喝,整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卢莞尔一边往后门走,一边对身旁那两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上海话,最后狠狠白了那两人一眼,下车了。 方自归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跟着卢莞尔下了车。下车以后,只见卢莞尔胸口起伏,一时间气还未平。 “怎么回事啊?谁惹你了?”方自归问。 “那两个阿姨。”卢莞尔还是恨恨地。 “阿姨?” “那两个阿姨说我们俩儿呢!” “他们说什么啦?” “她们说潘冰毁容案。她们说,上海小姑娘跟外地人谈恋爱,没有好下场的。” 这潘冰毁容案,方自归在报纸上看到过标题,但没了解过案子的细节。 卢莞尔就告诉方自归,这起毁容案,就发生在今年九月,案发后轰动了整个上海滩。原来潘冰与施害人李某谈恋爱,谈了一段时间,潘冰觉得两人不合适,提出分手,可李某不死心。李某是学化工的,见和好无望,便准备了一瓶浓硫酸,约潘冰最后谈一次。潘冰如约而至,并再次拒绝了李某,李某就把那瓶浓硫酸,泼向了姑娘的脸。一个美丽的姑娘,于是被硫酸烧得面目全非,引起了社会公愤,后来被判了死缓。 听完故事,方自归问:“这场悲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卢莞尔道:“潘冰是上海人,李某是外地人。所以那两个阿姨才说我们俩。” 这时,卢莞尔的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而方自归的气,却一下子升了上去。 方自归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她们鄙视我!” 方自归在工大首次参加舞会后,就再也没参加过舞会,本来以为很到位了,已经可以最大限度地杜绝自己被鄙视了。想不到,鄙视链竟然像生物链一样,无处不在,方自归挤个公交车,还被人给鄙视了。 “所以我才生气。”卢莞尔道,“恋爱是我们的自由,她们凭什么说我们?” “就是,凭什么?” 方自归听不懂上海话,再没想到两个老女人在方言的掩护下,嚼半天舌头,嚼的是自己。 “所以我不要跟她们乘同一辆车。”卢莞尔道。 方自归心头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道:“那两个八婆,她们怎么知道你是上海人,我是外地人?” “听口音呗。况且,看也看得出来呀。你看你,不是乡下人是什么?” “你鄙视我!!!” 方自归心头的火苗,猛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第18章 俏佳人改造二楞子 方自归掩护女朋友回家,却意外在吴淞路提前下了车。 近景好像油画,大街小巷的颜色扑面而来。 方自归觉得很生气,停在公交站台上。绿灯跳转为红灯。悬在十字路口的电线好像黑色的蜘蛛网,把那一片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招待所的大招牌下,站着一个人,看着这一场冬天的爱情发呆。 卢莞尔道:“如果鄙视你,我还每个礼拜给你带菜?你就是土,别不承认!” 方自归眨了眨冒火的眼睛。 卢莞尔柔声说:“我不鄙视你,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自己生活费都不够,不是还捐给生病同学一百块钱嘛。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害别人的。” 方自归非常惊异,“这你都知道?” “所以,”卢莞尔笑道,“你千万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方自归骇然,“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是懒神。” “懒神”是只会在宿舍里出现的爱称,何以计算机专业的卢莞尔会知道呢?能够传输这种数据的数据链路层,是怎样构成的呢?很久以后,方自归才搞清楚这条数据链路的物理层。 方自归的底细,大老王当然全知道。 大老王爱打牌,所以跟九大金刚有来往,难得地架起了外地同学和上海同学友谊的一座桥梁,虽然是独木桥。 电十八班有九位上海籍男生,被称为上海帮九大金刚。这九大金刚喜欢扎堆儿,比如都喜欢打牌。九大金刚学习成绩也扎堆儿,通常堆在倒数十名的范围以内,只偶尔有阿远或方自归之流,挤进来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九大金刚全是走读的,一放学就回家,所以大学头几年,他们与住校的外地男生交集很少。又加上,班里上海人不屑外地人的土,外地人不屑上海人的蠢,交集就更小了,大老王当然就成了独木桥。 当然,上海人并不是真的蠢,这是因为在高考录取率存在巨大地区差异的情况下,同学们被高考这个筛子一筛,两类iq水平也差异很大的人被筛到了一起,成为了同班同学。而人们往往以为眼见为实,外地同学一看,这帮上海同学争先恐后地扎堆儿抢倒数第一,上海人不是蠢是什么? 九是个尴尬的数字,因为一桌大怪路子一桌八十分需要十个人。所以,九大金刚如果请不到外援的话……是这样,九大金刚午休时无处可去,在教室里打牌,是他们每天中午都会进行的益智活动……就会出现三缺一或五缺一的窘境。于是,九大金刚邀请了善于计算但不善于算计的大老王,终于弥补了这个领域的一项空白。在大学前几年上海同学和外地同学交集很小的岁月里,大老王积极参与上海同学的大怪路子,为两地人民的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贡献。 接下来,九大金刚之董刚跟本班四大美女关系很好。 董刚对另外八大金刚非常吝啬,但对四大美女非常大方。四大美女分成两派,董刚都能够左右逢源,全都保持良好的关系。董刚时不时送四大美女一些零食,时不时请四大美女吃吃饭,时不时抄抄四大美女的作业,董刚跟四大美女的关系就比较好了。 然后,四大美女有一个机械系的室友,外号“小娇”。 数据传送的速度加快了,小娇是顾小佳的高中同学,而顾小佳是卢莞尔的死党。 于是,顺着大老王,九大金刚,董刚,四大美女,小娇,顾小佳这条线索,卢莞尔就能够知道方自归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懒得出神入化。 方自归把传输“懒神”这个数据信息的物理层、数据链路层、网络层、传输层都搞清楚了以后,就深深地认识到,世界上要找一堵不透风的墙,还是相当困难的。 此时,站在吴淞路的公交站台上,被卢莞尔戳穿自己是懒神,方自归有些心虚,火气一下降了下来。 方自归弱弱地问:“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卢莞尔看看车水马龙的街道,说:“离外滩还有两站路,我们当散步走过去。” 说完这句话,今天最重的重点来了。只见卢莞尔,也不预告一下某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就大大方方地把方自归的胳膊一挽,向外滩方向走去。 方自归从来没有被女生像这样挽着。 卢莞尔的胳膊搭上来以后,虽然隔着衣服,方自归竟然还是觉得一阵酥麻。软绵绵的温暖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方自归机械地向前走,早已经醉了。 爱情太奇妙了。方自归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就能如此销魂夺魄,居然让人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感觉,而且电压值恰到好处,就是36v以下那种。 在36v安全低压电的作用下,方自归刚才的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就这样以情侣的姿势,走上了外白渡桥。然后,方自归又被震撼了,但这次震撼方自归的不是人文,而是自然。 桥下的苏州河水,竟然像墨汁一样。 方自归心想,原来水墨江南说的不是苏州,而是上海。因为只有上海,才有黑得如此超凡脱俗的河水。然后,那同时也超凡脱俗的气味紧跟着就来了。方自归恍然大悟,怪道公交车一到外滩附近,就闻到有人放屁。原来这个屁不是人文的,而是自然的。 据说上海海纳百川,想不到臭水沟也照纳不误。方自归受不了这个味道,拉着卢莞尔的手,一路小跑,向外滩逃去。 跑出去几百米远,方自归看见幽蓝的金黄的灯光,打在那一排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上,再仔细一闻,已经闻不到苏州河的恶臭,才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卢莞尔“咯咯”笑着。 方自归边喘气,边给卢莞尔讲公交车上“放屁开关”的故事,因为表情夸张,动作滑稽,卢莞尔笑得更厉害了。 卢莞尔终于止住了笑,说:“方自归,我看你乘公交车挺痛苦的。你不要送我到家了,我们就在外滩看看夜景,然后你就回学校。” 方自归有点儿感动,握着卢莞尔柔滑的手,立即同意她的合理化建议。 江边,就是那着名的情人墙。华灯初上,这堵墙也密不透风地建成了,一对对情侣紧紧挨着,倚栏耳语,一条缝也找不到。 方自归几个月前第一次看到情人墙时觉得好笑,没想到现在…… 终于看到人墙中一道十几公分的缝隙,方自归赶紧把背包取下来,侧着肩膀钻了进去,准备以此为根据地,积少成多,逐渐扩大地盘。 卢莞尔把背包接过来。 “上海真是竞争激烈啊。”方自归道。 “也是一种浪漫,不是吗?”卢莞尔道。 “不觉得浪漫,我觉得……” “什么?” “饿了。” 卢莞尔“哧”又笑出来,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撕了包装纸,塞进方自归嘴里。 两人说着闲话,渐渐地,抢到的地盘扩大了一些。方自归便一只手去搭卢莞尔的腰,搭上去,忽然觉得手感不对。 卢莞尔明明穿的是一件黑呢子短大衣,怎么……啊呀不好,搭到别人女朋友腰上了。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的手像碰到了火,赶紧缩回来。 卢莞尔“扑哧”又笑,赶紧向人家道歉。 要是在别的场合,这问题比较严重。好在,这里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外滩情人墙,误会就可以原谅了。 方自归惊魂未定,双手再不敢乱动。 “我们要不对调下位置,你靠着舒服点儿。”方自归道。 “不用了。站在外面比较安全。”卢莞尔笑道。 “现在,我们也是情人墙的一部分了。那你对我说两句情话呗。” “去!” 方自归突然看见,旁边出现一段空隙,赶紧一拉卢莞尔填空。两个人,终于可以一起趴在栏杆上了。 方自归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搭住卢莞尔的腰,她没有反抗。方自归暗喜,闻到卢莞尔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不觉陶醉,心说情人墙挤虽然挤,也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方自归准备乘胜追击,问:“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果果’了?” “还不行。” “果果”是卢莞尔的小名,卢莞尔告诉过方自归,用上海话说“莞尔”有些拗口,爸爸妈妈在家里都是叫她“果果”。 方自归抱怨道:“这考察期也太长了。” 卢莞尔傲娇道:“切!才这么几天……考察期长一点儿,有利于你的成长。对了,我对你要提些要求。” “什么要求?” “你那些臭袜子,至少一周洗一次。” “好……好。” “还有,以后你不要剃光头了,把头发蓄起来。” 方自归没想到,男人的成长,需要先长头发。 “可是,这个发型适合我。” “太另类了,适合什么适合?” “我的头发很粗,而且很油。蓄头发的话,我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 “你还想不想叫我果果了?” 完了,方自归心想。 在爱情的道路上,有一道又一道关卡,等着自己去通关,现在的形势……只能接受她对于自己的头的无厘头要求了。谁让供求关系的天平,是向她那边儿严重倾斜的呢?人家从初一起,追的人就如滔滔江水,而自己的行情要干旱得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方自归突然又想到一条借口,就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据说我这个光头,是工大一道亮丽的风景。从此就消失了,多可惜啊!” 莞尔眉毛一挑,“亮而不丽,好伐?” 彻底完了,方自归心想。 班主任曾经旁敲侧击,让方自归注意自己的发型,可方自归一直不以为然,不为所动。可是从这天起,方自归蓄起了头发,并把小平头的发型一直保留了下去。美少女对二楞子的改造能力,可见一斑。这充分说明,教育和爱情pk,还是爱情的力量大。 老夏对这种现象进行过一番评论,认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美女短缺的矛盾。如果不是美女那么缺,要改造那些三观不正的男人,只需给他们每人配发一个三观很正的美少女就好了,保证能够大范围地把他们的不良习气给纠正过来。 第19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早晨的霞光洒在花坛上,亭外的柳枝压得很低,亭子里的女生背诵着英语单词,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太阳升起来,人流纷纷,流向一个又一个教室。当求知大道重新变得人迹寥寥,教学楼里传来了上课铃声。 军训后,同学们就开始正式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了。这是当然的,如果“university”像阿远说的是“由你玩世界”,这里就应该叫大世界,而不该叫大学,大家只要去西藏南路1号玩玩就好了。然而大学,确实不是大世界,高等教育还是比唱ktv要复杂一些。经过一学期的学习,当求知大道上的梧桐叶已经掉得干干净净,就到了期末划重点的季节。 一零一室的学风很正,跟他们半夜谈的画风不同,大面积翘课是极为罕见的。正式开课后不久,宿舍里以老夏为首的六个同学同时翘课,是由于上课时间正好碰上了亚洲杯半决赛的中日之战。不是这种关键历史时刻,一零一不会反常到这么多人一起翘课。这就好像五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要不是发生了中日之战,红军和国军也不会这么反常,不顾中国人喜欢窝里斗的传统,在关键历史时刻握手言和的……不过其实呢,喜欢窝里斗也不像很多文人说的那样因为中国人有劣根性,而是因为中国人长期以来,觉得窝外的世界是不值得斗的,也就窝里斗斗比较有意思。 在这么正的学风里,宿舍里有两个剑走偏锋的,就是兽和方自归。兽把大量精力放在了计算机科学上,而方自归的重点是经济学和哲学。 有一天,兽从阶梯教室里出来,发现公告栏里贴了一个通告,是关于十一月十四日将进行首次上海市非计算机专业的计算机能力等级考试。看到这个通告,兽好似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认为将来只要拿到等级考试里最高级的证书,以后吃计算机这碗饭就有了真凭实据,我的未来就不是梦了。所以第一个学期本专业就有《计算机基础》这门课,兽非常高兴,认为这才是最正点的课。 第一次到机房上机,兽格外兴奋,早早守候在机房外。等到老师一声令下,说可以入内了,兽三两下扔了自己的鞋,“噌”窜入室内,就霸占了一台崭新的286。那时候,计算机金贵得很,进机房必须换拖鞋,搞得进个机房都很有仪式感,神圣得好像进入清真寺一样。 九二年时286是最新机型,而当时工大机房里还有至少一半的老机器。所以要上286,是需要抢的。就像要上美女,也需要抢一样。不同的是,计算机比美女淘汰的速度快。到了九三年就没人抢286了,因为有了386,大家改抢386。到了九四年大家改抢486,到九五年大家改抢586,到了九六年终于不用抢686了,因为那一年英特尔公司终于打算休息一下,没再出什么686。可是这一年,同学们也毕了业,不用再抢了。 方自归第一次上机,懒得跟兽之流抢什么286,没有最早一批进入机房,就实至名归地分到了一台老机器。结果,把五寸软盘塞进软驱,玩了一会儿软盘就读不出来了。方自归把软盘从软驱里抽出来一看,盘上竟然有一道印,证明读写头曾经到此一游,但它拒绝再游。方自归无法,只好把老师叫来。老师摆弄了一会儿,给方自归换了一台机器。可是286都被兽之流霸占着,换一台,也还是那种年老色衰的。结果这台新的老机器不玩“到此一游”,但是它玩“死去活来”,玩着玩着死机了。 方自归无法,只好又向老师求助,老师看了一下,冷静且冷冷地说:“重启。” 方自归谨尊师嘱,同时按三个热键重新开机,咦,老师果然有经验,老机器果然死而复生。可是用一阵子,又死机,再热启动……总之那一晚,该机在方自归手里死去活来,不亦乐乎。 而这时的兽,干瘦的脸上两只睁得老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显示器,干瘪的双唇微微张开,一双骨感且灵巧的手正噼里啪啦敲打键盘。 兽因为对计算机的学习热情格外高涨,甚至花钱购买其他同学的上机时间。因为,课程大纲里规定的上机时间是有限的,而兽对计算机知识的渴望是无限的。 当方自归第一次知道一等奖学金等于一百五十块钱时,也曾经心里一动。你想,他为了十块钱连性启蒙都放弃了,一百五十块当然有诱惑力。然而,方自归考虑到难度,也就是经济学上着名的机会成本,再考虑到兴趣和能力,也就是经济学上着名的自然禀赋优势,方自归心里一动后就不动了。 高考放榜后,方自归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严重质疑,让方自归意识到了能力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中场塞了一记好球,塞到了对方禁区边沿,可因为球速太快,自己拼了命奔跑,就是不能再快一点儿,跑到那个空当起脚射门。方自归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这种感觉,就觉得拿奖学金代价太大,便对大学四年的学习成绩定下了一个总方针——六十分万岁。 按照这个总方针,方自归上课虽然不至于完全不听,可是完全不打算听仔细。古人云,“读书不求甚解”,那么能解到六十分已经非常好了。况且《大学》里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并没说大学之道在拿奖学金。方自归觉得自己这么讲义气,早已深谙大学之道,学习成绩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令方自归感到欣喜的是,大学是个特别适宜贯彻“六十分万岁”的地方,就像中国是个特别适宜贯彻“四项基本原则”的地方一样。 大学里翘课或者上课开小差,都很容易。因为高中是毛爷爷非常唾弃的阵地战,每个学生都有固定的教室和固定的座位,而大学的战法,是毛爷爷非常赞赏的运动战,极端时甚至一天需要换几个场子,这样一来,翘课就容易多了。 运动战有一个小瑕疵,就是增加了走错教室的概率。老夏有次上高数课走错了一个楼层,午觉一觉醒来,就骑虎难下地上了一堂法律课,还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闹了个笑话。 方自归知道了老夏走错教室的笑话,非常喜悦。这件事,让方自归更清楚地认识到了在大学里翘课的巨大潜力。因为,世界上的过程很多都是可逆的,如果一个不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在课堂上出现了,最终毫发无损,那么,一个应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而在课堂上不出现,绝对不可能遍体鳞伤。 但第一学期有一门课,同学们就没有特别认真,集体地拿出了“不求甚解”的求学态度,而方自归却在这门课的课堂上,听得相当仔细。这门课,就是曾经令大批反动派闻风丧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 马哲是必修课,并且这门课是四个班一起上的大课,可见马克思主义哲学确实是普遍的真理,也可见,这门课也很容易浑水摸鱼。然而,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却没人开小差,因为,这堂课要画期末考试重点。 这堂课绝对是这门课画龙点睛的一笔,很多同学甚至认为都可以完全没有龙,但绝对不能没有睛。就好像佛教说肉体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 考试重点画完了,同学们都有了魂。但此时,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课堂里一片沉默,有一些尴尬。 “这就是本次考试的全部重点。”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课堂上沉默了一会儿,方自归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老师问。 方自归站了起来,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意识还是物质推动了历史?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是生产力推动了历史,而不是社会意识。我对这个说法有些怀疑,想和您交流交流。” “你怀疑什么呢?” “老师,生产力推动历史我是承认的,可是我们再深入一下,是什么推动了生产力?” “是实践推动生产力。” 课堂上,开始有同学窃窃私语。同学们普遍认为,方自归在画龙点睛的一课上讨论这种问题,脑子有问题。但方自归却侃侃而谈起来:“我完整表述一下我的观点。具体地说,是科技创新推动了生产力。这不是我说的,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是小平同志说的。科技提升了生产力,那么再追溯一层,科技进步靠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教育和科学研究。而教育和研究虽然也要用到物质,比如教室和实验室,但它们本质上,不更是一种精神活动吗?所以我认为,是精神活动,即意识推动了历史,不是所谓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组成的物质,推动了历史。” 老师一时无语,然后道:“这位同学的观点很新颖,但你的这个问题,超出了教学大纲的要求。如果你在考试中说‘意识推动了历史’,肯定会被作为错误答案的。好了,同学们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老师这么说,方自归以为,是自己的观点无法被驳倒。于是,方自归又问下一个问题:“刚才老师提到了‘实践’。而我们这门《马哲》课,‘实践’这个词在教材里确实随处可见,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马克思主义理论问世的时候,共产主义没在任何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实践过,怎么能宣称自己的理论是科学的呢?” 然后,老师和方自归就在这堂画龙点睛的课上,进行了广泛的讨论。直到下课铃响,讨论还没有结束。 方自归说到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提出三个“有利于”,老师就讲四项基本原则;方自归说到十四大后经济改革的目标是建立市场机制,老师就讲公有制仍是立国基础;方自归说到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危机是生产过剩,老师就讲印度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也发生过大饥荒…… 讨论的过程中,一些同学感到很不耐烦,因为这个讨论再进行下去,会严重影响午饭质量。工大食堂也是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配置优质资源的。特别是,大学生不需要应付高考,拖堂非常罕见,特别是拖堂的课又是这种不求甚解的课。 难能可贵的是,老师竟然不生气,但他也终于觉得疲于招架了,想起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看了看表。 “哟,已经下课这么久了。”老师看着表说,“今天这位同学提出很多新奇观点,可惜没有时间一一讨论。下课!” 下课了,方自归遭到几位室友的一致批评。 丁丁说:“你怎么这么无聊啊?这会儿大排都卖完了。” 第20章 重新发现老同学 教室里坐满了人,但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日光灯投射下来白丝丝的光,照在没被试卷覆盖的桌面上,让崭新的贴面板桌面产生了反光,映射出一团模糊的轮廓。离《马哲》考试结束还有四十分钟,席东海正认真地偷看捂在手下的一张纸条,而方自归随意看了眼已经被自己填满的试卷,觉得不必再检查一遍。 自从和卢莞尔开始谈恋爱,方自归觉得日子一下子过得快了,转眼就到了考试季。 爱因斯坦说,所谓相对论,就是一个男人坐在火炉上,然后这个男人再坐在美女旁,二者比较,该男子对时间的感受。爱因斯坦为此写了篇论文,刊登在《热科学与技术学报》上,方自归根据这个研究成果和自己最近的亲身体验,得到一个推论:美女是一种时间加速器。 爱因斯坦的研究不够深入,他还没有研究一个男人坐在火炉上和一个男人坐在美女上的区别,否则,他应该会得出美女是时间加速神器的结论。 因为有把握超过六十分,方自归提前四十分钟交卷。 回到宿舍,想起今天轮到自己和老夏值日,方自归便拎着四个暖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走出宿舍大门,方自归正要与一人擦肩而过,却听见一声呼唤:“方自归!” 方自归停下脚步,发现来人好不面熟。 “我是应辉,怎么半年就把我忘了?”来人一拍方自归的肩膀。 方自归幡然醒悟,原来这是高中同学,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方自归叹道:“哎呀应辉,你怎么……好像长高了。你上大学以后又发育了?你在哪里上大学?” 应辉笑道:“你才发育了。老子在同济。” 印象中的应辉,好像不是这种风格。他上来就是“老子”……看来他在大学里混了半年,一下子就成熟了。方自归发现应辉成熟得这么快,非常高兴,赶紧热情地把两个热水瓶塞给他,让他帮自己一起去打开水。 应辉拎着两个热水瓶,边走边说:“我们班,还有交大的赵小川在上海。上次他来同济找我,说咱班只有三个人在上海,你在工大,但没有你的通信地址。他叫我来找找你,有时间了到他那里去玩玩。我们期末考试刚结束,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在校门口一问,就问到你了。你在你们学校挺有名的嘛。” 方自归在新生文艺汇演上火了一把后,在年底的迎新年晚会上又参加表演,说了一个叫《东八楼一零一室》的相声,反响也很热烈,从此奠定了方自归工大第一活宝的地位。如此一来,不但大一新生都认识方自归,高年级同学里面,也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了。 “我在迎新晚会上讲过相声,所以学校里很多人认识我。”方自归道。 “是了,你在高中时就讲过相声。”应辉道。 “反正没什么事,弄着玩玩而已。” “下学期,我们到交大去玩玩。” “交大在哪里?” 方自归自从高考放榜,到学校一看分数,心里一凉,便扭头回家了,并没有关心过其他同学的情况,也不知道上海还有两个高中同学,更不知道他们求读的交大和同济在什么地方。 “交大在闵行,离我们杨浦就是有点儿远。”应辉道,“上次小川来同济,他坐车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方自归对乘上海的公交车,深恶痛绝,心想自己能从杨浦坚持到外滩,那靠的全是爱情的力量,靠和赵小川那点儿交情,是无论如何坚持不到闵行的。 “下学期……我还挺忙呢。交大那么远……到时候再说。”方自归道。 “同济近,下学期来同济来玩。”应辉道。 两人打了水,回到宿舍叙旧,方自归才知道,原来高中同学以在成渝两地上大学为多,特别是像自己这种考分不高的。但出川的同学,比如去北上广的,基本上念的都是名校。即使六出祁山没有出得太远,只出到西安的,也是西安交大和西北工大这种水平。方自归听应辉说了这些,心内暗暗又唏嘘了一回。 晚饭时间到了,方自归便请应辉去食堂吃饭。走出宿舍楼不远,只见前面围了一堆人。方自归近前一看,韩不少在人群中间正面红耳赤,看样子他这次是在公开场合成了小宇宙的中心,便上前去探个究竟。 原来,一个女生丢了车,这日去食堂打饭,正撞见韩不少骑的车是自己丢的那辆,便揪住不放,说是韩不少偷的。而韩不少分辩说,这辆车的车架是捡的,自己好不容易才配了两个轮子,把车修修好,是绝对没有偷车的,所以两人就争得不可开交了。 “你怎么证明这车是你的?”韩不少反问。 “我有发票!”女生也反问,“你怎么证明车是你捡的?” 这就到了辩论的关键时刻,方自归是知情人,赶紧上前帮忙,说:“我能证明车架是捡的。我是他室友,我们宿舍的其他室友也都可以证明。你看,”方自归对那女生说,“这两个车轮,新旧不一致。还有车铃,也是旧的,肯定不是这辆车原配的。” 女生把车仔细打量一番,确实如此,但是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爱车,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我不管,这车就是我的,我有发票!”女生理直气壮。 “我买了这许多配件,花了这许多时间,把车弄好了。我就这样白弄啦?”韩不少做委屈状。 “同学,”方自归对女生说,“你呢,也不要说是他偷的,确实没有偷。兄弟,”方自归对韩不少说,“人家一个女生,又都是一个学校的,别太计较了。” 虽然不太痛快,委屈的韩不少,终于还是渐渐松开了本来紧紧握在车把上的手。胜利女生骑车绝尘而去,连声“谢谢”都没有,看热闹的人群也就散了。 “第一次来工大,就让你见笑了。”方自归对应辉道,“我们这种破学校,破事就是多。” “不是这么说。”应辉道,“同济丢车也很严重,天下乌鸦一般黑。” 其实听赵小川说方自归上了工大,应辉对方自归还是刮目相看的。高中时方自归做为差生坐最后一排,应辉还以为方自归是那种考不上大学的同学。方自归考上的工大虽然是三流大学,不是重点大学,好歹也是大学。重点是,这个非重点大学也同样在伟大而破破烂烂的杨浦区,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方自归和应辉在食堂里吃着饭,聊着天,应辉又怂恿方自归到同济去玩。 “那么,同济有什么特色?”方自归问。 “好玩,好吃。你不知道‘吃在同济’吗?而且还便宜。我们同济一块大排只要七毛钱。”应辉一句话,便亮出了同济的三大亮点。 方自归眼前一亮,怦然心动。看来,同济确实是值得去的,特别是月底时。让同学接济,才是“同济”这两个字的精髓。 “那下学期开学了我一定去。”方自归道。 “好,非常欢迎啊。”应辉道。 “那,玩有什么好玩的?” “周末有舞会——” “别别别,舞会就饶了我,不喜欢玩那个。” “踢足球。” “诶?踢足球可以。” “周末还有不少活动啊,看表演啊。还可以下棋,打牌。我在同济认识了几个老乡,棋下得不错。” “看来这半年,你在同济很嗨皮啊!” “那比高中好玩儿多了。就是……前几天,听一个大咖来同济做个讲座,把我给噎了一下。” “大咖说什么,把你给噎了?” “他说,同济只有两个学院,一个是建筑学院,一个是其他学院。” 方自归看着露出愤愤然表情的应辉,一边儿咀嚼嘴里的大排,一边儿咀嚼这句话的意思,咀嚼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哈哈哈,你是其他学院的。哈哈,你们被鄙视啦。” “大咖是建筑系毕业的。你说,我在台下听到这种话,噎不噎?” 方自归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工大第一系,计算机系,那抽象的背影。说话可以有偏差,但不能偏差太过分,就像上高数课你可以睡觉,但你不能在课堂上一边睡觉一边打呼噜。方自归当即替应辉愤怒道:“妈的,带领你们学院的兄弟,踏平建筑学院!” “妈的,建筑学院两个院士,几十个博导,这还踏个屁呀!” 这个,就是性格的不同了。 应辉认为,力量太悬殊的比赛,是不值得打的。而方自归以为,没有奋斗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因为方自归还需要为第二天的考试临时抱一下佛脚,应辉吃过晚饭就告辞了。 方自归看着应辉骑车远去的背影,想象着同济大学档次更高的风景。 高中时,差生方自归坐倒数第一排,好生应辉坐正数第二排,两人交往很少,没擦出火花。现在,高中同学们念大学分散于全国各地,而应辉和方自归都在杨浦区,他们俩后来,就擦得火花四溅了。 第21章 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 一艘白色巨轮缓缓驶过。夜幕下的情人墙,一对对的情人,用自己的侧影沿着江边划了一条曲线。江对面,几个外国电器品牌的英文字母一动不动地炫耀,也有些广告灯箱有规律地变化出不同的图案。 多年以后,方自归偶尔梦回情人墙,那些侧影和广告灯依然非常清晰,却每次都被闹钟铃声一下子抹去。 此时,卢莞尔倚在墙上,方自归倚在她身后,下巴搁浅在她肩上,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腰。这是以一种节约的姿势,在使用空间非常吝啬的情人墙。这也是方自归喜欢的姿势。 明天,方自归要回四川了。 “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方自归终于问了本次约会最重点的问题。 “像我爸那样,事业型的。”卢莞尔说。 方自归抽出一条胳膊,拍了下大腿,“你找我就对了!我就是事业型的!” 卢莞尔看着缓缓移动的巨轮,笑道:“如果我说想找一个流线型的,你就会成为流线型。对?” 方自归叹了一口气,道:“看来,玩笑开多了也有负作用。我非常郑重地告诉你,我真是事业型的。” 卢莞尔转过身来,看到方自归突然一本正经地严肃,又想笑,“那你打算做什么事业?” “做企业家。” “你为什么想做企业家?” 方自归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我上初中那年,我们厂长骑自行车上班,下大坡时车翻了,断了几根手指,字都不能写了。因为厂长就跟我们住同一个单元,所以几个月时间里,就看见他手上缠着绷带走上走下的,印象特别深。就在这段时间呢,我们教思想品德课的老师,他也是大学刚毕业,就在课堂上说起美国,说美国家家都有汽车。我当时很惊讶,我十岁时家里才有了电视,汽车这么大,看起来这么复杂,比电视厉害多了,美国怎么家家户户都有呢?我们这边这么大一个工厂的厂长,都是骑车上下班的。后来我就琢磨,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穷,所以我就想实业报国,做企业家。” 卢莞尔点点头,然后直击要害,抓住重点,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为什么,你觉得你能做企业家?” “这个问题问的好。”方自归来了精神,把另一只手从卢莞尔腰上抽出来,“其实,我这么肯定,是因为我高中时看过一本书,叫《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这书里就讲到什么人适合创业,列出了企业家十大素养。我一看,这十大素质……爱玛,这说的不就是我嘛。” 卢莞尔笑道:“吹牛你。” “不吹牛啊!” “那你说说,十大素质是什么,我看看你符不符合。” “我就给你说前三条好了。第一,考试不得第一名。第二,征服自我。第三,人际关系好。” “考试不得第一名?”这一条颠覆了卢莞尔的价值观,卢莞尔感到非常奇怪。 “对!”方自归得意地斩钉截铁,“就是学习成绩马马虎虎,通常在前十名之内,但是从不拿第一。” “为什么?” “老拿第一的,是书呆子,也许做别的工作可以,但不适合做企业家。当然,也不能老拿最后一名。老拿最后一名,也许适合种地,像商战这种特别死脑细胞的工作,最后一名他也干不好。然后我一评估,我和这条完全吻合啊!我上过三个小学三个中学,不管是差学校还是好学校,除了高中情况有点儿特殊,我还真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我成绩通常是能够保持在前十名,但就不拿第一。就除了中考那次。” “奇谈怪论。”卢莞尔道,“那,‘征服自我’是什么意思?” “刚开始看到标题,我还真把‘征服自我’想错了。看完书我才明白,所谓‘征服自我’,就是能够根据形势需要,改变自己,重塑自己。举个例子,有个烟鬼,有天意识到要取得成功,必须戒烟。然后烟鬼就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能抽烟了,否则你永远不能成功。然后,他就戒了烟,并且再没有复吸。” 卢莞尔歪头想了一下,“明白了。这还真是很难的呢。” “我拿这条和自己一对比,这条我有啊!” “又吹牛。” 方自归笑道:“我真有征服自我啊!我给你说,我小时候和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现在——” “现在脸皮厚得像城墙一样!” 方自归敛笑道:“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不是在重庆嘛。那时电视刚刚出现,我爷爷家算比较早有了一台电视。所以一到晚上,家里就挤一屋子街坊邻居一起看电视。有一天,电视里演一个战争片,就还有一首歌,什么‘送战友’啊‘驼铃响’啊,把我给感动啦。结果,别人都没事儿,我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可是当着一屋子人,我特别难为情,我就偷偷溜到房子外面哭,哭够了再回来看电视。我从小啊,就是特别爱哭。后来长大了一点儿,我一想不对。我将来是要成为男子汉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太不像话了。我就对自己说,不行,你得改了动不动就哭的毛病。然后可能就是我一直对自己有这种心理暗示,心里一直有这种追求,后来我还真就哭不出来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变成这样的。上中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突然意识到,老子现在很坚强嘛!”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电影叫《妈妈再爱我一次》,你看过吗?” “看过的。” “我们是全校一起看。好嘛,反正至少我们班,没一个不哭的。就敝人我,虽然也感动,但是到最后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你也太冷血了!” 方自归笑道:“不是冷血,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很热血啊!我对你的爱,如滔滔江水——” “别胡扯。说,企业家素质第三条。” 方自归抹了抹鼻子,“第三条呢,就是良好的人际关系。我当时一看标题就知道有了。我的人际关系相当好啊!我从小就伙伴多。就说和我当时一起玩的那几个兄弟……这么说,我叫他们揍谁,他们就一定会揍谁。你说关系好不好?” “切!野蛮。我告诉你,现在你是大学生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跟人家打架了。” 方自归笑道:“我是为了说明第三条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其实我看完那一章,才发现我对这一条的理解,有点儿偏差。书上的意思,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要左右逢源,要建立和利用一切有用的关系,大概有点儿像毛爷爷建立统一战线那种意思。但是我确实朋友多,说明我有这个潜质嘛。” “所以,你觉得你有潜质当企业家啦?” 方自归认真地点点头,带着期盼的眼神。 卢莞尔笑道:“那么,企业家先生,我好奇的是,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 “没想过一定要什么类型。要说具体的要求,目前只有一个。” “什么要求?” “就是不能让我做家务。” 看方自归一脸严肃,卢莞尔“扑哧”一下就笑了,心想,本小姐也不做家务的,最多……到时候外包。 “可以啊。”卢莞尔道。 方自归不知卢莞尔心里的算盘,以为逃避家务成功,笑道:“现在当务之急,当然是谈恋爱。爱情必须先于事业。” “为什么?” “爱情有了保障,干事业才能保持头脑冷静。” 卢莞尔“扑哧”又笑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到了分别的时刻。 “到家了,给我写信。”卢莞尔道。 “嗯。”方自归点头。 “报纸上说,春节有很多民工返乡,火车非常挤,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 “寒假有没有什么打算?” “没具体打算。看看书,走走亲戚。” 卢莞尔幽幽地说:“尹颖,会不会去找你?” 方自归一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好临时想一想。想了一下,方自归道:“不会的。第一,以我对她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主动去找一个男生。她比你可矜持多了。” “把耳朵伸过来!”卢莞尔命令道。 “哎呦,哎呦。”方自归叫唤着,被执行家法一次。 随着两人关系的逐渐加深,卢莞尔根据形势需要发明了一种家法——拧方自归的耳朵。 “第二呢?”卢莞尔记性很好,执行家法以后,仍然记得方自归没有交代干净。 “第二,”方自归揉揉耳朵,“虽然我知道她的家,可她不知道我的家,她怎么找我呢?” “好。”卢莞尔盯着方自归,目露寒光,面带杀气,斩钉截铁,“那么你不准去找她!” “啊?!” 第22章 绿皮火车 一片人的海洋,似乎就要把“上海站”这三个位于高处的大字淹没了。站前广场上汇入海洋的每一滴水珠,都能立即感受到一个人的渺小。 与个体相反的是身体受到的阻力,像被一座山压着,想走走不动,停下来又停不稳,惴惴地摇晃。喧腾的冬天,坚硬的白日光照在人们急切的脸上。 方自归和几个老乡一下公共汽车,就立即被站前广场上的景象震撼了。方自归脑海里,他即将遭遇的,可就是从此在神州大地叱咤风云许多年,飞沙走石,石破天惊,惊起千堆雪的民工潮。 终于蹭到了火车站入口,方自归才明白人流的阻力怎么这么大。原来入口非常窄,门全用绳子拴了起来,有兵哥哥把守,中间只留一条一人宽的狭窄通道,有票的才让进。 挤进了窄门,首先映入方自归眼帘的,是禁止携带易燃易爆物品的宣传教育。这些图片,明显与即将到来的重大节日的气氛不符,但是,这倒也预先暗示了人们:春节乘火车,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可是看起来,乘客们根本不惧恐怖威胁,蜂拥而至,源源不断。 检票口也已经塞满了人,就等着检票闸门一开,进行战略决战。每列车都严重超员,如果不拿出战略决战的勇气,有票也回不了家。 大部分乘客只有无座票,早一步抢上车去,意味着漫长难熬的旅途可以呆在一个相对舒服的地方。 方自归背着牛仔包,在人流里暗暗为自己打气。 检票口一开,决战正式开始。 知识就是力量立即成为一句空话,此时此刻,力量才是力量。此时最有用的力量,是练过日本的相扑,方自归练过的散打全无用处。春运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腿都抬不起来,再漂亮的高鞭腿有什么用呢?方自归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冲到了车厢门口。而这里,进行的绝对是白热化的肉搏战。你如果不够努力,完全可以挤进去以后,再被挤出来。方自归使出浑身解数,左冲右突,终于在乱军丛中,抓住了车门的扶手,挤了上去。 车门口是战斗最胶着的地方,一旦比较早地冲出重围上了车,接下来找座位放行李便如行云流水。而这段仅十几分钟的黄金窗口期一过,想在车厢里挪动一寸也很困难。方自归抓住黄金窗口期,安顿好背包,便招呼帮助其他老乡同学。同学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来了,可是一个绵阳女生却出了问题。 很难不出问题啊,背书包的,怎么挤得过背蛇皮袋的呢? 绵阳女生在车门口始终挤不上去,甚至一度越挤离车门越远了。与那些以体力见长的农民工进行肉搏战,绵阳女生根本不是对手。可世界是残酷的,生存竞争面前人人平等。经过多个回合的较量,绵阳女生不挤了,开始在站台上大哭。 谁知这女生哭得非常真诚,意外带来了事情的转机。她终于引起了两个武警的注意。 “大学生?”一个武警问。 “嘤嘤嘤……工大的。”女生梨花带雨。 “挤不上去?” “实在……嘤嘤嘤……挤不上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两个武警一商量,像两匹狼一样把绵阳女生夹在中间,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前进,从外围杀到肉搏战的内核,再杀到车门口,终于在关车门之前,把女生扔了上去。 绿皮火车一声长笛,载着满满一车的疲惫,出发了。 方自归已经把自己的座位早早让给一对带着孩子的民工夫妻,然后在座椅下铺了几张报纸,就钻到座椅下面躺着了。这种操作,是方自归早策划好的。方自归以为,长途奔袭,还是睡着比坐着舒服。方自归小时候在宝鸡与重庆之间往返,就这么在火车上干过。 绵阳女生快到自己座位上时,鞋掉了。她含着泪到处摸索,够了半个钟头,才终于把鞋穿上。 列车隆隆向前。 车厢内的每一寸地板都没有浪费,所以地板是绝对看不见的,全被脚和身体覆盖了。车厢内看到最多的东西,似乎就是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脑袋。有人一条腿站着,有人甚至可以暂时地双脚离地,可见因为拥挤而产生的应力有多么惊人。在平面的利用率达到极限后,人们向空间发展,甚至发展到了行李架上。 行李架上有人坐着,有人躺着,姿势根据行李的形状调整。这充分证明,我国火车行李架的质量能够经受住历史的考验。这也充分证明,我国的交通绝对是立体化的。 小男孩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世界恢复了暂时的和平。 为了消磨时间,方自归强迫自己昏昏睡去。 梦中,方自归又一次梦见了高考。方自归考着考着,突然想撒尿,这实在太影响临场发挥了……这时方自归醒了过来,考场和白色的卷子都不见了,眼前晃动的,是几十只黑色的脚。方自归又感到一阵尿意袭来。 方自归从座椅底下爬出来,问汤胤:“到哪儿了?” “快到南京了。” 方自归大失所望,本来满心希望自己一场冬眠醒来,就到了郑州,或者西安,当然最好是成都,哪知道才到了南京。自己在梦中,三天的高考都快考完了,现实中的自己才过了三小时。由此可见,美女是时间加速器,火车是时间减速器。 厕所虽然不远,但到那里要惊动很多人,让人感到非常绝望。可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虽然绝望,也只能慢慢往前挪。 在挪动的漫长过程中,方自归想起上海火车站的恐怖图片展,突然明白为什么一旦发生火灾,大家便只能同归于尽。 辗转腾挪了半个钟头,方自归尿意渐浓,可离厕所还有两排的距离。这时,南京站到了。 车厢内开始混乱,车厢外更加混乱,因为新一轮的肉搏开始了。 方自归心想,《围城》描述的是个多么理想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眼下这个世界,车外的人都想上来,车内的人都不想下去,生态平衡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害得方自归憋着尿进退维谷,被堵在厕所附近,不得其门而入。 因为车门关不上,发车时间又延宕了一些。好在这个问题,随后就被智慧的铁路工作人员解决了,办法就是——接下来车门再也不开。 不开门怎么下车呢?别急,我们中国人最擅长穷则思变,办法是一定有的。 两个中国人吵架,一个人说“没门”,另一个人会反驳说“有窗户”,可见解决这个问题,中国人历来很有经验。爬车窗,成为此后漫漫长路上进出车厢的唯一方法。这个方法,导致后来女生上厕所,必须要有两名男生协助。可因为严峻的春运形势,女生只能在站台上的厕所或在铁轨上就地解决,而女生如果不是体育学院学体操专业的,很难凭一己之力就能自如爬窗,她们就只好需要男生大力协助了。 车厢渐渐安定下来,可是方自归越来越不安定。大家不要忘记,此时方自归的身体里,尚有一泡尿藏在深闺人未识。等车厢甫一安定,方自归继续挤起来。可方自归又不敢挤得太厉害,以免把尿挤出来。如履薄冰,鞠躬尽瘁,方自归才终于打开了厕所的门。 进入厕所,方自归吃了一惊,因为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居然塞了四个人,然后八只眼睛就齐刷刷看向方自归这个不速之客。他们这么诚恳的目光,让方自归意识到,让他们出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即使精神上想出去,物质上也做不到这一点。就像中国足球队精神上想拿世界杯冠军,但物质上根本不可能一样。 好,方自归心想,反正你们全是男的,这件事在江湖上传播出去,对自己的声誉影响不是特别大。艰苦的环境,能锻炼人的意志,恶劣的条件,能去除人的羞涩。 第23章 红裳姑娘 酸溜溜的臭气四处流溢,充满闷热的车厢,分散成幽灵,坚固地漂浮在人们嗅觉的范围里。一些内心崩溃的人,用抽烟来放松自己的神经,使车厢内的空气更加污浊。车里的灯光,彻夜通明。甩也甩不掉的难受感,无比真实地趴在方自归的神经上。 被硌得腰酸背痛的方自归已经从椅座下爬了出来,与民工妻子调换了位置。民工妻子一路上向塑料袋里呕吐,已经用掉了几个塑料袋,吐到后来只剩下酸水,很乐意到椅座下面躺一躺。 外面下起了小雪,车厢内却热得像个蒸笼。有的车窗被打开透气,坐在窗口的乘客被寒风吹得打哆嗦,要求关窗,可站在中间过道的乘客满头大汗。好在列车员及时出现了,用扩音器开始广播:“旅客同志们,请立即关闭车窗。本车已经严重超员,前方几站不能开窗。请注意,不能开窗!” 车窗陆续关下来,列车员最后又威胁了一遍:“旅客同志们,谁要是开窗,发生踩踏事故后果自负。到时别怪我们没有提前通知!” 方自归看见,对面座位上的那个眼镜男人睡着了。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扭着身子,歪着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亮晶晶的好像在蠕动。 车停了,方自归问汤胤:“到哪里了?” “徐州。” 原来到了兵家必争之地,方自归心想,看来一番血战是必须的,怪不得外面那么吵。 看不清外面。方自归手搭凉棚,隔离了头顶的灯光向窗外望去,就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好像是被大水冲了窝的一堆蚂蚁,黑压压一片。车外有人敲打车窗,可因为列车员事先警告过大家,没人敢开窗。 汤胤递了一个苹果给方自归,“吃个苹果?” 方自归无精打采地说:“不吃。” 那一泡撒在南京附近的尿,是方自归撒了十九年的那么多泡尿里面,令他最难忘的一泡。因为这泡尿从酝酿阶段,到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大爆发,方自归苦熬了两个钟头才把它撒了出去。做为理性的经济人,两个多小时才撒一泡尿的生产效率,让方自归做出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既然大家都说要从源头解决问题,为了不上这趟车的厕所,方自归就决定,在接下来的旅途里不吃任何东西。 火车隆隆向前,方自归和汤胤聊了会儿天,又昏昏睡去。 郑州站到了,下了很多客。坐在方自归身边的乘客,趁着车厢里出现难得的松动,上了趟厕所。他回来满意地说:“我坐了二十个小时没动,没法动。” 一个站着的乘客诉苦道:“我南京上来的,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使劲踢我的皮鞋,他们才把门关上。我一只脚没地方放,用一只脚站了四个小时。”。 站着的那个带小孩的民工道:“比起那些几天几夜都挤不上来的人,我们都算幸福喽。” 因为郑州下了很多客,西安站的乘客待遇有所提高,允许上客了。不过,爬窗,仍然是进出车厢的唯一通道。 火车停靠在西安站,站台上车窗前一片混乱。方自归眼睁睁看见,一位淑女的两条腿像被捉住的可怜青蛙那样一阵乱蹬,才到达不幸福的彼岸——这个臭烘烘的车厢里。于是,一会儿工夫,郑州出来后刚松动一些的车厢,很快又爆挤了,然后就挤爆了。这一点,有多年来已经失传,却突然出现在车厢里的绝世武功为证。这就是让方自归终生难忘的,以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绝世武功——水上漂。 在这列上海到成都的绿皮火车上,列车员扶着行李架和行李,踩着人们的头和肩头,飘过了几节车厢。 如果拥挤没有达到破宇宙纪录的水平,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像东方不败那样,在一群人的头顶上飘过。 民工的小孩子把一泡尿尿在了一个空罐头盒里,然后民工打开车窗,让这个已经不空的罐头盒随风而逝。小男孩行使完撒尿的权力,意志得到满足,感觉非常满意,可见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对儿童世界的解释力很强。可是,不知是不是受到小男孩满意表情的影响,方自归突然觉得腹内翻滚起来。 是的,一天一夜不吃东西是可以坚持住的,可是…………人生自古谁无屎? 是啊,除了电视剧里英俊潇洒的男主角从来不上厕所,哪个男人可以不上厕所呢? 方自归感到非常后悔,前面过了郑州车厢有松动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随机应变,计划一次厕所之旅呢?可见计划经济并非全无用处。 从座位到厕所这段短短的坎坷道路上,塞满了无法动弹的人,可见距离不是问题,人是问题。怪不得保罗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方自归站起身,感到压力很大。 当方自归凭借顽强的意志终于在那间厕所里蹲了下来,里面还是有四个人围观。方自归可怜自己时也同时可怜那四个围观者。方自归以为,参观出恭并不比出恭更容易一些。 在汉中站的站台上,方自归接过老乡同学递过来的一支烟,点燃了。不喜欢抽烟的方自归这时觉得,香烟是有些香味的。 方自归和老乡是因为协助几个女生到站台上解手,所以翻窗下来的。站台上厕所找不到,怕时间来不及,女生们只能在铁轨边儿就地解决了。方自归想起自己上厕所的一幕,虽然不堪回首,但想想这些女生更加可怜。方自归抽完了烟,叹口气回头一看,一个女生还蹲在那里。月色下,隐约可见一团白影,那应该是女生的屁股。方自归扭过头,心想,幸好夜幕已经降临,白屁股至少可以不必大白于天下。 重新上车后,方自归又钻进座椅下面去躺着。 铁道边,植被越来越茂盛,毕竟已经翻过了秦岭。方自归计划以睡眠状态和睡眠姿势坚持到成都,希望自己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完全切换成绿油油的成都平原。 终于到成都站了。 下车后杀出重围,方自归在成都站附近找了家饭店,终于在四十二小时的长途火车旅行后,吃了一顿像样的午餐。休整完毕,方自归重新进站,去赶那趟从成都到重庆经停淄中的火车。这次,方自归吸取在火车上未抓住历史机遇的惨痛教训,牢牢抓住候车室里的机遇,在检票前好好在厕所里蹲了十几分钟。 虽然成都到重庆这趟车,没有上海到成都那趟车那么挤,检票后人流依然奔涌,狭小的车门还是把人的身体扭成一只只麻花。方自归左冲右突,爬上车去,安顿好自己的包,忽然发现,座位正对面坐着一位小家碧玉式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件红色呢子大衣,气定神闲,似乎不惧民工潮的惊涛骇浪,方自归颇有些纳罕。 一声长笛,火车晃了一下,缓缓开动了。 方自归忽然想,不如与对面这位小美眉摆摆龙门阵,消磨消磨路上的无聊时光。既然火车是时间减速器,而爱因斯坦说美眉是时间加速器,在火车里和美眉聊天,就能有效对冲在时间感受上可能出现的巨大偏差。 “你是大学生吗?”方自归问。 “是的。你也是?”美眉道。 “我是沪东工大的。” “我是西南财大的。” “西南财大在哪里?” “在成都。” “那你太幸福了!”方自归一声感叹。 “你从上海过来,一路上很挤?”美眉微微一笑。 “真是罄竹难书。” “可以想象。” “为什么可以想象?” “南巡讲话以后,上海就是世界最大工地嘛。报纸上说,上海每年需要民工百万数量级,四川又是民工第一大输出省。上海到四川的火车,肯定挤喽。还有广州到四川,也特别挤。” “你对上海很了解嘛。” “我学经济的,对经济新闻关心一些。” “你学经济的?我可是经济学爱好者欸!” 两人就聊起来了。原来这小家碧玉叫白蕙,家住威化县。巧的是,淄中和威化同属内水市,两地相距五十公里。威化不通火车,白蕙需要在内水市下车,再转乘汽车去威化。于是,方自归和白蕙就认了省内老乡,摆起龙门阵来。 “在火车站广场,我碰到南京来的一家三口,说钱包丢了。”白蕙说。 方自归心里一动,这句话听上去有问题啊,忙问:“然后呢?” “然后,我给了他们五块钱打长途。” 方自归的心凉了半截,又问:“管你要钱的这家人,是不是男的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女的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他们还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是啊!”白蕙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自归摇摇头,心全凉了。白蕙做的这件事,自己在成都火车站广场上“拷贝不走样”,也分毫不差地做过一遍。这明摆着自己和白蕙都被骗了,一个长途电话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打。方自归推测,那对骗子夫妻,专门针对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恐怕手持小孩,扫荡了整个火车站广场。看来,九十年代已经完全不像六十年代,爱祖国爱人民的感情再深,比不过骗子套路深。 做为同样被骗的受害者,两人的距离似乎更加拉进,两人就一刻不停地聊了下去。而时间加速器果然有作用,方自归和白蕙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 这时白蕙正聊一部小说,道:“这本书,就是写得有些太刻薄。” “讽刺嘛,当然语气刻薄些。哎呦,”方自归看看窗外,“淄阳已经到了,那就快到淄中了。” 轰隆隆,列车即将进淄中站,车速越来越慢。方自归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了自己的包,活动活动四肢,为翻窗而下做热身。 想不到白蕙也站了起来,然后说了两句让方自归倍感意外的话:“我也在淄中下。我到你家里坐坐。” 第24章 四川小城的随性 青春,是光芒万丈的狂奔,也是烟消云散的踯躅。 铁路像天梯一样通向远方,两个踩着枕木行走的青年男女,纠结于枕木之间的固定距离,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几滴汗珠出现在方自归脸上,他轻声细语,竖起耳朵注意是不是会有火车经过。碧绿的灌木和杂草包裹着长长的轨道。冬日下午的阳光,难得地出现了,在连绵的道砟上,投下两个年轻的背影。 前面方自归凌空接住从车窗里爬下来的白蕙,手上小心回避女生的有效部位,还蛮吃力的。现在,方自归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包,步履稍微有点儿蹒跚。可见,跟女生一起混,常常是个力气活。 “前面路口,有一根电线杆子的地方,就到我家了。”方自归说。 “你家离火车站挺近的。”白蕙道。 “刚从陕西搬来这里的时候,晚上会觉得吵。渐渐地我就完全习惯了。” 下车以后,方自归根本不用出站,更不用验票,沿铁轨朝北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与大城市相比,这自是小城市随性的地方。要是在上海,特别是春运时期,车站出入口甚至有解放军把守,下车、出站、回家就会弄得很有仪式感。 方妈妈听到敲门声,过来开了门,突然看见方自归身后的白蕙,愣了一下。 “妈,这是白蕙。”方自归说,“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 “阿姨好!”白蕙笑着说,“我是威化的,本来要到内水转车到威化,但是从内水到威化,和从淄中到威化距离差不多,我就在淄中下了。” 方妈妈笑了,赶紧招呼:“快进屋快进屋。” 白蕙倒不是胡说。淄中、威化、内水三点连在一起,是个等边三角形。但白蕙有一点没说,就是淄中是个县,到威化的长途汽车少得多,其实还是在内水市转车更方便。 方妈妈热情地给白蕙倒了一杯热茶,就去厨房忙了。 白蕙简略参观了一下方自归的家,就看见阳台上挂满了香肠,让这个家显得很有生活气息。而方自归卧室的墙上贴着报纸,让这个房间显得很有时代气息。这个房间长期不住人,被方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很爱干净啊。”白蕙说。 “哦……嗯。”方自归本来想承认自己不爱干净,可是又一想,跟萍水相逢的白蕙说这么深入干嘛呢? 白蕙坐了一会儿,问方自归一个问题:“威化离淄中虽然这么近,可是我从来没来过淄中。淄中有什么有特色的景点吗?” 方自归照实回答:“据说淄中的文庙比较有特色。” “什么特色?” “据说全国各地的文庙,孔子一般是坐像,但淄中的文庙,孔子是站着的。因为,孔子的老师是淄中人。” “是嘛,那你去过淄中文庙吗?” “没去过。孔子的书,我就不爱看。孔子的庙,我想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看。”白蕙笑道,“反正你也没去过,你带我去参观参观。” 这小城的姑娘也太随性了,方自归心想,不是说在家里坐坐嘛,现在完全是朝“到外面走走”的方向发展了。而且,去江对岸参观完文庙,最晚一班淄中到威化的长途客车肯定早开走了,这就意味着,白蕙只能在自己家里留宿一夜。想到这里,方自归意识到,这一票,真是有点儿搞大了。 可是面对姑娘满含期待的目光,方自归实在难以自拔……哦不,开口说“不”。 方自归带白蕙到了文庙,就只见老街层层叠叠的黑瓦房檐之间,文庙大殿的金黄琉璃瓦非常醒目。 文庙不大,可白蕙细细参观下来,天也就黑了下来。 参观完文庙,方自归带白蕙逛县城。这小城随性得像小城里的姑娘,状元街的小摊子摆得毫无章法,小西门的大排档,给人一种书剑飘零的感觉。但是,大排档的味道确实好,白蕙满手流油地啃完大排档供应的麻辣兔头,赞不绝口。 在一家面馆里,白蕙称赞完一碗正在吃的兔儿面,对方自归说:“我们威化的特色,就是羊肉。过几天,你到威化来玩,我请你吃威化特色的羊肉。” 方自归道:“过几天,我要去重庆走亲戚。威化这么近,有的是机会,下次再说。” 白蕙在一个热热闹闹的摊子上用气枪打气球的时候,方自归想起了歌坛正流行的《小城故事多》。方自归以前不觉得小城故事多,现在看来,到了一定年龄,小城故事是会多起来的。 晚上睡觉,问题来了。方自归家里三个房间三张床,一张双人床是方自归父母的,两张单人床是方自归、方自强兄弟俩的,本来就没设计白蕙的床位。方爸爸开动脑筋,把客厅里两个单人沙发拼起来,加上两个木凳,搭了一个临时铺位,才解决了问题。这一晚,白蕙睡方自归的床,方自归就在客厅里凑合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互留了通信地址,方自归就送白蕙去长途汽车站。当白蕙隔着车窗与方自归挥手道别时,方自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自归回到家里,方爸爸评论道:“这个威化的女娃娃,我看还可以,挺懂礼貌的。” 方自归不喜欢给家里面写信,所以跟卢莞尔谈恋爱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向父母汇报。现在老爸完全误会了。 方妈妈说:“我也觉得这个女娃娃不错。” 方妈妈擅长打四川麻将,她一看到紧紧跟在儿子身后的小家碧玉,就以为儿子的爱情好像自己手中的一副麻将牌,停张了。事实是,方自归停张是停张了,但胡的不是这张牌。 方自归说:“妈,我在大学里,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我对小白真没那个意思。是她自己要来淄中玩一下,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嘛。” 方爸爸有些惊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对。” 方爸爸追问:“她是哪里人?” “上海人。” 方妈妈大惊小怪,“上海人?” “对。” 方爸爸以他多年与上海人共事的工作经验打底,用一种很负责任的口吻说:“上海人都精得很,你对付得了吗?” “她人非常好。她还常常从家里给我带吃的。” 方妈妈听说有姑娘这么关心自己儿子,心里很舒服,“那倒是不错。那她漂不漂亮?” 方自归心想,妈妈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八卦,可是也只好满足妈妈的好奇心,道:“她很漂亮。” 方爸爸以他多年的生活经验打底,语重心长地说,“找老婆,不用很漂亮,关键要贤惠。” 方自归不耐烦了,“哎呀,我的事我自己会把握好,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还是弟弟方自强淡定,一点儿也不关心方自归的情感生活。 方自归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给卢莞尔写信了。方自归龙飞凤舞,写到是: “莞尔,我已安全到家,勿念。我一路西行,虽然没遇到很多妖魔鬼怪,但比唐僧到西天取经,轻松不了多少……” 方自归一封长信,把水上漂、风中飘之类的故事,添油加醋向莞尔倾诉了一番。 但是,方自归这篇西游记,写得很不完整。吴承恩的《西游记》,除了记录一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还记录了唐僧在高老庄等处的好几次艳遇。而方自归的《西游记》里,只字不提他偶遇白蕙的事情。 与白蕙交往的这二十几个小时,白蕙始终保持端庄,可见她随性而不随便,是个好姑娘。可是,卢莞尔那瓷娃娃一样俏丽的脸蛋上,见谁都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对方自归的杀伤力太大。你想,方自归对胸部平平只会憨憨微笑的国宝都那么有好感,对卢莞尔,好感度就不能用普通仪器来衡量了。所以,第一,方自归对白蕙没有非分之想;第二,方自归对卢莞尔,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卢莞尔常常微笑的背后,其实性子很烈。方自归清楚,要是给卢莞尔知道,火车上偶遇的白蕙在自己家里留宿,那就不是家法伺候的问题,而是凌迟问斩的问题。 卢莞尔收到方自归缩略版西游记文风的信,忍俊不禁,赶紧修书一封,表示慰问。寒假里,方自归和卢莞尔就这样鸿雁传情,写信诉衷肠。不过,方自归的第三封信卢莞尔没有回,因为她收到信时,已经开学了。那时,一封信从四川寄到上海要一星期。所以,方自归的第三封信虽然比人出发早,但是后出发的方自归本人竟然踌躇满志地背着一包香肠,先到达了上海。看来,被中国经济学界推崇备至的后发先至战略,在工业上尚无起色的时候,首先在我国的交通运输业实现了。 春节灌香肠是四川人的定俗,春节刚过,带香肠到学校,正是水到渠成。不过,方自归踌躇满志地把一堆香肠搬来,颇踌躇这些香肠的存放。在四川老家,香肠通常挂在户外阳台上,可一零一没有阳台。这些香肠长途跋涉,历经春运的腥风血雨来到上海,绝不能降低它们的住宿标准,把它们焐在箱子里。因为,这样会长霉。于是,方自归踌躇一番后,把香肠摆放均匀,挂在了自己铁架子床的床头。 与上学期不同,方自归对新学期充满了信心。因为此时,方自归的身边,有一个漂亮女友,而方自归的床头,还有了二十多根川味香肠。 第25章 重点大学的重点 应辉留着一个郭富城头,虽然他其实长得像吴镇宇。只是,因为应辉来自人矮地灵的四川,他没有吴镇宇个子高。 开学后第一个周末,方自归应约去同济找应辉。刚经历过春运的方自归,已经深谙抓住机遇的重要性,所以赶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找到了应辉,这就是吃晚饭之前。 方自归吃完同济的第一顿,顿时觉得同济是个好学校。同济不但菜品丰富,而且菜价比工大平均便宜30。这真是惊人的好。 晚饭后,应辉带方自归逛一下校园,方自归才知道同济的面积是工大的十倍。看到图书馆门前,一批批的女生来来往往,方自归更觉得同济是个好学校了。 逛到一座宿舍楼下,方自归看到一个男生坐在大草坪上,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身前还插着三根蜡烛,觉得相当新奇。 “他这是在干嘛?”方自归问。 “追女生啊。”应辉已经见怪不怪,“这栋楼是女生宿舍,他在向这栋楼里的哪个女生求爱。一到周末,就有人干这个事。” “还是大学校有文化底蕴啊!”方自归感叹,“我们小学校就没有这种事。” 应辉笑道:“这哥们还算低调的。有的更加奇葩,插一圈蜡烛,还摆成‘心’的造型,哈哈。” 方自归沉思片刻道:“我们学校呢,倒是有会弹吉他的男生。但是我们女生楼前没有大草坪啊,总不能让兄弟们坐在水泥地上弹吉他。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粗略逛了下校园,应辉向方自归建议道:“有两个老乡棋下得不错,一个学地球的,一个学海洋的。晚上我们找他们玩,怎么样?” 方自归听到应辉这个建议,更加觉得同济是一所好学校了。因为同济竟然还有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专业名称听起来气势宏伟的专业,哪里像工大,只有俗不可耐的机械、电气之类。 “好啊。”方自归爽快答应了。 找到两位老乡,四人摆了会儿龙门阵,方自归才知道,自己对应辉的提议在理解上有一个小偏差和一个大偏差。小偏差是,学地球的其实学的是地球物理学,学海洋的学的是海洋学,应辉把物理两个字简化掉,让方自归对该专业产生了一些多余的联想。大偏差是,应辉说下棋,方自归还以为是围棋、象棋之类博大精深的下法,没想到,其实是简单粗暴的四国大战——军棋。 由地球老乡的一个室友做裁判,应辉和方自归搭档,地球和海洋搭档,四个人抓紧时间,捉对厮杀起来。 方自归第一次来同济下棋,下法比较幼稚。地球和海洋不太清楚他的思路,结果方自归走第二步的时候,直接用炸弹把地球的司令给怼了。 司令阵亡的地球倍感郁闷,因为司令动都没动过,真是没招谁没惹谁,就被方自归的炸弹给灭了。这种缺乏逻辑性的下法,只能用此处无招胜有招来形容。所以,后来海洋虽然苦苦支撑,可应辉的司令在牺牲前杀了地球太多大子,地球早早就翻出来的军旗,被方自归重兵掩护下的一个营长给背了。于是,地球首先遭到了毁灭。 剩下的海洋独木难支。方自归和应辉双龙出海,海底捞月,月黑风高,高歌猛进,进退有度,度德量力,力拔山兮气盖世,应辉的师长拔了海洋的军旗。第一局,方自归、应辉组合大胜地球、海洋组合。 第二盘,地球和海洋总结了经验教训。地球和海洋是老搭档,地球是偏进攻型的,海洋的风格偏保守,两人配合默契,一张一弛,在第二盘中获胜。 经过两盘厮杀,以前没怎么下过四国的方自归也找到了一些感觉,后面下得颇有心得,并没有拖应辉的后腿。于是两队人马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直杀到熄灯时分。最后一统计,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队杀了个平手。 地球、海洋与应辉、方自归依依惜别后,应辉建议方自归留宿同济,说宿舍里有个同学是嘉定的,每到周末必回家,他的床位一定空着。方自归住在同济,方便第二天早上一起去踢球。方自归一想,按照这个建议,自己就能够吃到同济的早餐和中餐,那对同济食堂的考察,就能够做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了。方自归欣然同意应辉的建议。 方自归第二天早餐吃了肉包子和豆浆,对同济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 工大包子的最大特色,就是面多肉少。一个直径十公分的工大包子,肉馅直径约为二点五公分。拿到工大包子啃第一口,常常见不到肉,要像老夏那样的血盆大口,并且是狠狠地一啃,才有见到肉的可能。反观同济包子,肉馅直径能达到五公分以上,能够保证像狗子这样的樱桃小口,也能一口见肉,一口就反映出了三流大学和重点大学的差距。 这天早上,方自归啃着肉馅比工大包子大得多的同济包子,推心置腹地对应辉说:“我以后,就以你这儿为根据地了。” 吃完包子,继续精彩人生。应辉带方自归和几个同班同学去踢球。 球场上……好嘛,在这一点上,工大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同济分庭抗礼了。 只见一块没有草皮光秃秃的足球场,被割据成了七八块小场,上百人在场上左冲右突,追逐七八个足球。这和工大的情况是差不多的。 在这种不正规的场地上,方自归游刃有余,一个上午,进球数达到两位数,被同学们称为工大方丹。方丹是世界杯射手王,可方丹为了十三粒世界杯进球,足足忙活了一个月,而方自归仅用了一个上午,似乎方自归比方丹还厉害。这天,应辉也状态奇佳,所以应辉和方自归领衔的这一队,这天特别骁勇。因为球场资源的短缺,这天引入了竞争机制,三支队玩一个小场地,进一个球,被进球的那个队就下场。结果,因为应辉领衔的这队太骁勇,另外两队,像走马灯一样体验上上下下的享受,弄得应辉这队好像坐庄一样。只有因为时间踢得太长了,体力透支,应辉这队才偶尔被进个球,换下来休息休息。 这种现象的第一个原因,就是业余与专业的区别。 世界最高水平的足球比赛,比如世界杯决赛,1:0甚至0:0很常见,但校园里的业余足球赛不同。在这种不规则球场上,没有守门员,球过半场就可以射门,而半场又因为上海寸土寸金的原因,特别经济的短,进球数突飞猛进,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种现象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区别。 应辉和方自归的球艺在同学们中间比较突出,有一个特殊原因,就是他们曾经做过四川省女足的陪练。 淄中县女足的昵称是“背篼女足”,叫这个昵称,是因为好多运动员来自农村,而体校经费有限,所以这些小女足运动员每周末从家里返校时,就会背着一个背篼,背篼里放着大米、咸菜、腊肉等吃食,带到学校去搭伙。这个背篼女足虽然物质条件不济,但在省内老拿冠军,就升格为四川省女足。后来四川省外的比赛,背篼女足就代表整个四川省去打了。 因为背篼女足的体育特长,队员们能够在县城里唯一的省重点中学读书,方自归班上有三个同学,就是省女足的主力。然后重点来了,体校就挨着那所重点中学。女足教练经常组织女足队员和高中男生踢对抗赛,因为县城里,找不到高水平的女子足球队可以和她们对抗,而男生们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比如方自归班上的那三个女生会倒勾射门,方自归就不会,也不敢,但男生们在速度、力量上占优,对抗还是可以比较激烈的。所以呢,应辉和方自归曾做过四川省省队的义务陪练,同济那些不明内里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够抗衡?应辉做个庄,还不是小菜一碟。 上午,应辉小菜一碟地做庄,中午,应辉几碟小菜地做东,请方自归又美美在同济食堂吃了一顿。方自归只感觉,这次同济之行,堪称完美。应辉口中这个没有亚当夏娃的伊甸园,自己口中这个一口就能咬到肉馅的大校园,看来确实不错,日后菜票青黄不接时,是可以考虑常来的。 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哼着小曲,心里全是有关幸福生活的甜蜜感受……晚上,莞尔又会带好吃的来了……上学期应辉来工大,只请他吃了一顿饭,自己这次去同济,吃了三顿,而且每一顿的质量…… 方自归推开一零一的门,发现只有小莫在。其他人,大概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球场上。 拿好书包,拿好书……方自归猛然发现,自己床头的那二十几根香肠集体失踪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根,还挂在那里。窗外刮来微微寒风,两根香肠纹丝不动。 方自归恨不得取下眼镜,再好好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擦擦镜片,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确实没看错,二十多根香肠不翼而飞。这画面,实在是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小莫!老子的香肠呢?!” 第26章 变态分布 吉他斜靠在墙头海报的春光里,紧紧依偎着画里面美丽的姑娘。窗前晾着的几件衣服在轻风中微动,床头的两根香肠里塞满了浓浓的滋味和一个人的追忆,似乎也要像肥皂泡一样随风而逝。 方自归第一次去同济的美好心情,全被香肠的集体失踪给破坏了。这二十几根香肠,方自归原计划在两个月中,能够好好对冲一下工大食堂的寡淡的。 “确实是一零二先来打劫的。”小莫笑着老实交待,“我们宿舍的兄弟一看,局势控制不住了,担心一零三、一零四也来打劫。索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自己宿舍的人也吃了。” “那么你也吃了?”方自归愤怒地问。 “嘿嘿,不好意思。” “他妈的你不是不吃辣吗?” “每个人都吃了,我不能搞特殊化嘛。嘿嘿。” 最可气的是,这帮臭小子还留了两根,挂在那里特别刺眼。索性一根不留,眼不见心不烦,方自归的情感波动还要小一些。 “气死我了。”方自归在宿舍里来回踱着步子,又无可奈何。 香肠这样的战略物资,看来是绝不能挂在校园内的公开场合的。 根据小莫的描述,这帮饕餮之徒全然不顾礼仪,用电炉把这批香肠煮熟,人手一根,像啃香蕉那样争先恐后地把香肠啃完了。四川香肠,本来应该切成薄片蒸着吃的。 “一帮变态!”方自归骂道。 然而这种变态只是方自归的个人看法,第一学期奖学金评比一公布,结果出现了一个大家公认的变态。 全系共十二个奖学金,电十八班囊括两个一等奖和四个二等奖,又得到四个三等奖,电十七班竟然只分到两个三等奖。这结果,出乎全系所有人的意料。 申蓉笑成一朵芙蓉,电十七班班主任奚首汇躲在自己办公室里,看那张成绩汇总表像雨像云又像雾,一头雾水。按理说,两个班入学时的高考平均分一样,怎么可能出现一二等奖被电十八通吃之怪现状呢?这结果,完全不符合统计学上的正态分布,简直就是变态分布。 让方自归大跌眼镜的,是一零一这帮饕餮之徒的整体表现。本舍占领了全部奖学金的半壁江山,除了自己和国宝这一对饭搭子,还有狗子和阿远这一对饭搭子,其他六人全部获奖。喜欢打牌的一零一室,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大老王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得了一等奖,兽也终于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得了个三等奖,向看不上自己的朱斗妍证明,自己虽然硬件差点儿,软件上还是有看点的。两个山东人都获得奖学金,也一定程度上纠正了申老师对山东大汉和北方人的偏见,让她认识到,山东虽然出了不少梁山好汉,同时也是孔孟之乡。 系副主任奚首汇的面子在校领导面前有些挂不住。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每学期电十八拿奖学金都特别神勇,他也只好渐渐习惯了,全当自己遇到了一次教育领域的黑天鹅事件。既然政治和经济领域都飞出过黑天鹅,教育界偶尔玩一次黑天鹅也不算过分的。 这天,没得奖学金的两对饭搭子在食堂碰到了,四人就对刚刚发生的变态分布进行了一番探讨。 狗子说:“必须要让拿奖学金的请客。” 方自归感叹:“看不出来,这帮家伙都是学霸啊!” 国宝问:“他们集体大爆发的原因是什么呢?” 阿远笑道:“嘻嘻,我知道原因。” 方自归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阿远道:“甄语。” 国宝问:“甄语?甄语跟奖学金有什么关系?” 阿远道:“你听我分析。咱们专业共九个女生,甄语学习成绩最好,她是这次唯一获得奖学金的女生,而且她是我们专业最漂亮的女生。” 狗子问:“那又怎么样?” 阿远就进行了深入细致地分析。大意是,本班男生大多爱慕甄语,甄语读书成绩又好,在她的先锋带头作用下,男生们读书也大多比较发奋。而电十七的五朵金花都是菜花,励志作用不像才貌双全的甄语这么有威力。 方自归心想,一个美女,不能如此深刻地改变整整一个班的精神面貌?一等奖的一百五十元人民币,对热爱人民更热爱人民币的大老王,肯定也是有很大激励作用的。 方自归道:“不至于。” 可是狗子点点头道:“好像有道理耶。否则我班的变态表现,实在没办法解释啊!” 看来,当这个世界用理性的数学解释不了的时候,可以试试从不那么理性的情感上找找原因。 发生了六人获奖这么喜大普奔的事情,在阿远的倡议下,一零一决定在宿舍里举办庆功宴。获一等奖的出十五块,二等奖的出十块,三等奖的出五块,都按照10的抽成,相当公平。于是,庆功宴这天傍晚,大老王和兽果然拎着三个大塑料袋回来了。两个塑料袋里装的是方便面,一个塑料袋里装的是火腿肠和豆腐干。 一个脸盆用开水烫了,就成为有福同享的餐具。这次共采购了三种方便面,为保证不串味,大家七手八脚把所有的香辣牛肉面找出来,然后两瓶滚烫的开水倒下去,再扣一个脸盆,等五分钟,就可以开宝了。 等开宝的过程中,方自归突然觉得饿了。 终于开宝了,十双筷子上下飞舞,吃起来格外有滋味。因为有竞争嘛。正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介四干嘛呢?”一零二的天津籍同学何羽推门进来了。 何羽只看见,地上放着个红脸盆,一帮人蹲在地上,脑袋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一人一双筷子,正淅沥呼噜从脸盆里捞面。 阿远腮帮子上的辣油了滴下来,抬头道:“得奖学金的同学请吃面。” 韩不少说:“我们正在有福同享。” 老夏说:“快把门锁上。” 我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历来是见者有份的。何羽立即找了双筷子,加入了淅沥呼噜大合唱。须臾功夫,脸盆里就只剩下面汤了。 第二盆香菇炖鸡面,如法泡制,风卷残云,无往而不胜。 第三盆雪菜肉丝面,如上。 食尽鸟投林,吃完面,何羽抖一抖身上的羽毛,乐滋滋地离开了一零一。 因为火腿肠和豆腐是按人头分配,不需要竞争,大家吃起来气定神闲,终于可以边吃边聊了。于是,在聊天过程中,诞生了一零一的第一条室规。 小莫说:“我感觉有点儿意犹未尽。还差一点儿,我就可以吃饱了。” 韩不少笑道:“何羽把你差的那点儿给吃掉了。” 阿远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养成随时锁门的习惯。” 大老王道:“好建议,是应该锁门。” 丁丁的反应很干脆:“同意锁门!” 丁丁有个怪癖,方便面喜欢吃煮的而不是泡的,所以他有一个电炉。可是,学校严禁宿舍内使用电炉,丁丁每次偷用电炉,总担心被人发现,自然非常拥护闭关锁门政策。 狗子道:“这主意很好。开学才几天,我们宿舍就少了两个开水瓶,肯定系其他宿舍拿走的。” 方自归想起自己那些不翼而飞的香肠,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举双手赞成锁门!” 最后,全体室友一致决定,今后采取闭关锁国政策,全不顾改革开放已成为我国的基本国策。讨论下来,全体通过如下室规:门保持常锁状态,如果没带钥匙,需要回答口令请里面的人开门。 这个决策虽然违反国策,却符合经济学上着名的科斯定理。正是一零一室锁了门,中国农村进行了土地承包,才使各自的资产回报不至于急剧下降。 接下来,大家对采用哪个口令进行了讨论。狗子建议“芝麻”,兽建议“一往情深”,小莫建议“电流”,大老王建议“拖拉机”,不一而足。最后经过民主评议,大家还是觉得文化底蕴最深厚的老夏的提议,最能体现一零一的精神风貌。这个老夏提议,后来一直被沿用下去的口令,就是“老枪”。 第27章 老枪 几颗寂寥的星星,静静地悬在天上一闪不闪。宿舍的窗玻璃上映出日光灯的反光,反射出快乐的轮廓来。 “口令?” “老枪!” 丁丁打开门,韩不少走了进来。 老枪取“枪在人在,枪亡人亡”之意。 夜幕刚降临,吃过晚饭的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去上夜自习。宿舍里,国宝头上顶了一个枕头,与老夏、小莫、兽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四张小桌子拼成的大桌子现在缺了一个角,丁丁坐在这个缺口里正在煮方便面。狗子躺在床上翻杂志。韩不少站在他的专凳上,不知道在自己的床铺上翻腾着什么。 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丁丁再次叫道:“口令?” 敲门声停止,但无人应答。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人不知道回答“老枪”,所以肯定不是本宿舍的。 丁丁又叫:“他妈的口令?” 门外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倪处长。” 兽一声惊呼:“六分之一!” 丁丁魂飞魄散,赶紧把电炉的电源线从拖线板上拔下,再把煮了一半的面条塞进一个抽屉……可是抽屉放不下电炉,丁丁只好把电炉转移到靠北窗的碗柜里。滚烫的电炉,是不能藏在被窝里的。韩不少已经从专凳上跳下来,专等丁丁放好电炉,就笑脸相迎去开门。 终于,六分之一背着手,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六分之一问:“你们大门上,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夏陪笑道:“同学们画着玩儿的。” 六分之一再问:“画的是什么意思?” 老夏道:“我们是学电的,意思是大家要注意用电安全。” 其实这幅画的本意,是恐吓其他宿舍的闲杂人等不要擅入。 六分之一反问:“注意用电安全?” 狗子想活跃一下气氛,嬉笑道:“这个比较形象。” 然而六分之一根本不想气氛有所缓和,严厉命令道:“什么形象?今天就把它撕下来,把门清理干净!” 看来,一零一室今天不清理门,六分之一就要清理门户了。 同学们只能低头不语。 六分之一单刀直入,又问:“你们在宿舍里有没有用电炉?” 同学们一惊,难道六分之一有天眼通不成,竟然隔着一道门可以发现秘密?学生处长做学生工作做得久了,果然能够直击学生要害。 其实,六分之一没有特别的眼睛,只有一个略带鹰钩的大鼻子。同学们已经习惯了室内的气味,可六分之一从室外进来,立即闻到一股方便面的味道。丁丁煮方便面,虽然不至于像方自归蒸香肠那样香飘陋巷,可空气中方便面汤料的味道,还是不能怕入丹青图画,飞去了无踪。而以六分之一无穷的智慧,他在桌上没看到方便面,自然会起疑心。 这也是丁丁弄巧成拙。若是丁丁此时大大方方趴在桌上吃面,可能六分之一就会以为他吃的是泡面。 同学们道:“没有用。” 大家心想,六分之一又没有亲眼看见,只要一口咬定没用过,六分之一能奈我何? “没有用?”六分之一面露鄙夷。宿舍里的碗柜是没有门的,他在室内踱了几步,已经看到了碗柜里的电炉。 “没有用。”大家认为,既然已经在学生处长面前撒了谎,那就只能撒到底。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六分之一把一只手伸进碗柜,在电炉上方三公分的位置上一探,丁丁脑海里立即闪过两个字——完了。 丁丁意识到,虽然自己能够在几秒内把方便面塞进抽屉,但绝不能推翻物理上伟大的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在一百秒内把电炉冷却到室温的。难道六分之一在夜大学不仅仅学过法律,还学过刑侦吗? 六分之一脸上已经露出了自信的狞笑,“没有用为什么是热的?” 除非承认刚才撒谎,否则这个关于热学的问题,即使爱因斯坦当天重返人间,并愿意来到一零一室配合调查,也无法回答。 六分之一胜券在握,步步为营,“谁用的电炉?”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六分之一环顾一周,发现国宝表情紧张。 六分之一走向国宝,然后盯着国宝,国宝更紧张了,脸上微微泛红。 六分之一做名侦探柯南兴起,推理道:“就是你用的电炉!” 国宝脸上的红色开始加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丁丁惊异于迅速变化的案情,也说不出话。 六分之一自信自己已经找到真凶,开始做笔录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君宝。” “军队的军?” “君子的君。” “哪个班的?” “电十八。” “按照学校的规定,在寝室里用电炉,记过处分!”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国宝竟然还红着脸,简直令人无语。虽说国宝头发短而反射弧长,可这次国宝的反射弧,也太长了。 六分之一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写下了“东八楼101室电18班宋君宝”一行隽永的小字,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结案了。因为,六分之一还有继续侦查的任务,他在一零一室的发现,只是本次侦查任务的开门红而已。六分之一是没有多余时间和反射弧这么长的国宝纠缠的。 既然在一零一发现重大线索,六分之一又在室内踱了两步。 六分之一问:“这个像狗窝一样的床铺是谁的?” 这种画风的床铺,大家都能猜到应该是谁的。然而六分之一问这个问题时,方自归正在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卢莞尔身上的香味。该狗窝的窝主,此时还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 老夏回答:“他去上自习了,不在。” 六分之一终于向外走了几步,同学们正要松一口气,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盯住了方自归床铺正对面的那个床铺。刚才,六分之一略带鹰钩的鼻子立了一功,现在,他略带鹰眼的眼睛又要立功了。 他看到了枕头下面杂志的一角。 这是一本色情杂志,不幸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六分之一折了。 色情杂志被六分之一抽了出来,封面上,正有一个全裸西洋美女,对着六分之一搔首弄姿,撒娇媚笑。 六分之一厉声问:“这本书是谁的?” 狗子,此时悻悻地挺身而出。 在这个春天的傍晚,六分之一微服私访的成果斐然,共收缴三个电炉,多本色情杂志,另发现其他一些违规、违纪现象。在六分之一的成果中,东八楼一零一独中两元,成为工大该学期得奖学金最多和最不文明的宿舍。 当晚的半夜谈,一零一的室友们对六分之一的微服私访进行了大力批判。 方自归在半夜谈时听说了六分之一的奇袭,感到非常不满。 首先是电炉被没收了,剩下的两根香肠怎么办?其次,死党国宝为丁丁背黑锅,凭什么? 方自归质问丁丁:“六分之一抓住国宝不放,你自己承认不就完了吗?” 丁丁解释道:“懵掉了,不知道六分之一出手这么快。我也奇怪,国宝又不关你鸟事,你脸红什么?” 国宝的脸早已经不红,这时眼圈有点儿红,“算了,反正总要有人扛,我扛就我扛。” 丁丁道:“国宝,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我请你吃鸡腿!” 方自归道:“国宝不吃肉,你不知道啊?” 狗子听出方自归话里的火药味,打圆场道:“事情过去就算啦。将来国宝有难,丁丁一定会两肋插刀的啦。” 老夏不希望看到丁丁和方自归已经正常化了的双边关系又出问题,破坏本世界的和平,所以岔开话题道:“听说六分之一还检查了女生宿舍。” 韩不少道:“是嘛?本班四大美女,没有惨遭毒手?” 兽道:“韩不少去了会,六分之一去不会。” 韩不少道:“你放屁你。我看六分之一有淫邪之相。上次东方电视台来学校录节目,六分之一站在美女主持边上笑得非常淫荡。他竟然还带着那种笑容和美女主持合影,全落在我眼里。” 狗子做为当天的受害者之一,抱怨道:“军训时,六分之一在主席台上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看,六分之一对男生严肃,对女生活泼。” 不出老夏所料,女人是青春期男生永恒的话题,把兄弟问题转移到女人问题,是比较容易操作的。 第28章 古代的文明 夜已深,宿舍里一团漆黑,与周围的黑暗连成一片,黑暗得特别广阔和深邃。可是这广阔的黑暗中,十双眼睛却全都亮着。 同学们继续探讨老夏引出的女人问题,此时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本班四大美女。 老夏道:“什么叫长成那样?甄语才貌双全,朱斗妍和鞠雪也有三分颜色嘛。” 丁丁道:“冉红确实比较拖后腿。” 兽评价道:“神有计算机系系花做标准,所以神的评价不客观。” 阿远评价道:“朱班长就是不爱收拾,鞠雪就是太黑。” 大老王道:“知足。俺高中一个同学在东南大学,说校内美女奇缺,现在东南的校训是——都云孔雀东南飞,东南孔雀何处寻?” 韩不少道:“看来东南没有孔雀,只有恐龙。” 兽道:“是个母的就行,你们要求不要太高了。” 室内一阵哄笑。 阿远笑道:“母猪行不行?” 众人又哄笑,韩不少道:“兽和母猪,门当户对。” 兽大喝一声:“滚!” 丁丁笑道:“我有个同学在什么化工专科学校。他说他们学校的女生虽然不漂亮,但比较豪放,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叫公交车,一类叫自行车。” 韩不少问:“什么意思?” 丁丁道:“公交车的档次高一点儿,买票就可以上。自行车档次就低了,只要你骑得上去,就可以上。” “哈哈哈……” 兽道:“这是一个好学校啊!” 方自归笑道:“兽,你来错地方了。既然你不挑食,应该报那所化专。” 兽严肃道:“想挑食也要有食挑啊!据说甄语已经被文学社社长盯上,估计她情书已经收了一大摞。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女生,同学们,你们还想挑吗?” 宿舍一阵沉默,仔细想想,形势确实非常严峻。 小莫道:“确实不是我挑食,是食挑我。” 方自归道:“我先声明,本人自愿放弃争抢本班四大美女。” 兄弟们对方自归立即群起而攻之,批判他竟然在兄弟们生活缺少依靠,爱情没有着落的时候,一边霸占着计算机系系花,一边还说这种无关痛痒的废话。 兽一声长叹:“唉!新社会了,女人翻身得解放,现在轮到男人当牛做马喽。” 大老王愤然道:“特别是上海男人。上次我去音乐书店,经过一条小巷,竟然看见一个男人在晾内裤和胸罩。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兽又一声长叹:“唉!现在人家连晾内裤和胸罩的机会都不给你,这才是没有天理啊!” “哈哈哈……” 两个山东男人一唱一和,控诉新社会下男人受到女人的压迫。 小莫道:“古代女人伺候男人,现代开始男人伺候女人啦。” 老夏反驳道:“古代,也有男人伺候女人的案例好不好?” 国宝问:“什么案例?” 老夏道:“嫪毐伺候赵姬啊。” 大老王问:“嫪毐是谁?” 嫪毐虽然在历史上小有名气,可他的光辉事迹,在中小学历史课本上只字未提,所以宿舍里大部分为考上大学而十年寒窗的同学,并不知道。 于是,老夏给室友们科普了一下……嫪毐那短暂的光辉岁月。 原来,嫪毐先生是秦始皇老妈的,像阿远一样天生一根异柄。嫪毐之异柄力大无比,据说套上一个车轮,只要它自我一膨胀就能转动,后来终于被崇尚“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秦始皇老妈发现,然后喜爱上了。于是,中国人常常挂在嘴边儿的那句国骂——操你妈,竟然被嫪毐先生在秦始皇身上给实践了。可是,“操你妈”平时只是人们说说而已的,嫪毐先生竟敢用上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而且实践的对象是秦始皇,那后果就严重了。统一中国的始皇帝不是屎皇帝,嫪毐不肃然起敬,竟对始皇帝实践起了“操你妈”,有没有考虑过人家始皇帝的感受?然后,嫪毐先生就被始皇帝操得樯橹灰飞烟灭了。这说明,在使用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还是应该分场合、看对象的。 听了老夏讲的故事,阿远以为,虽然自己的丁丁没有嫪毐先生的丁丁直径粗、功率大,但却秀外慧中,伸缩自如,在自动化控制领域,嫪毐先生绝对应该甘拜下风。阿远笑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小莫道:“旧社会女人三从四德,裹小脚,被压迫了几千年。现在,轮到男人被压迫压迫了。” 韩不少笑道:“就是,不能老是一个体位,有时候也要让女人到上面来嘛。” 众人皆笑。 老夏道:“这叫否极泰来。” 众人又笑。 方自归道:“中国古代就是一个变态的社会。除了皇帝以外,受压迫的是所有人,不只是女人。” 国宝问:“中国古代有这么差吗?” 方自归道:“那当然,封建,黑暗。” 老夏道:“怎么就封建黑暗了?” 方自归道:“比如说,唐太宗,历史课本上说他一世英名。可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当上的皇帝,真让我恶心。这就是明君干的事儿,那中国历史上多如牛毛的昏君,就更不用说了。这种社会还不黑暗?” 老夏道:“中国古代黑不黑暗,应该和同时代的其他国家比,不能和现代比。钱穆有个观点,我以为很对。就是说现在提倡民主法治,但并不能说历史上皇帝本不该有。就好像一个成年人已经不要穿开裆裤,但小孩子穿开裆裤有问题吗?你不能以现在成人的标准,来要求过去的小孩子。” 大老王问:“那中国在小孩子的时候,怎么样?” 一零一的这种讨论之所以不叫“卧谈会”,而叫“半夜谈”,是因为大家除了聊第一大主题——女人,也常常聊聊时政和历史。当时有一本以时政为主要内容的内参叫《半月谈》,所以大家觉得,熄灯后入睡前的这段活动,叫“半夜谈”比较合适。 老夏道:“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文艺复兴之前,中国古代的文明程度长期高于欧洲。” 方自归道:“是吗?” 大老王道:“老夏,说说你的理由。” 老夏道:“就拿唐太宗杀兄这种事来说,欧洲不但有,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姆雷特》的故事,不就是杀兄篡位吗?我看过《罗马帝国史》,发现罗马皇帝很多都是死于非命的。我做过一个统计,罗马帝国五百年,皇帝平均在位时间六年。汉朝四百年,皇帝平均在位时间十八年。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因为,70的汉朝皇帝是自然死亡,而能够寿终正寝的罗马皇帝只有35。绝大部分的罗马皇帝死于被杀和自杀,包括伟大的凯撒。” 丁丁道:“真的吗?我不了解欧洲史,老夏你别唬我们。” 老夏道:“这些资料都是公开的,你不信可以去图书馆查。” 方自归道:“皇帝的自然死亡率,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老夏道:“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是看这种社会善待人的程度。在罗马时代,皇帝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普通老百姓的生命和生活幸福能得到保障吗?与同时代的中国比,罗马帝国就是一个野蛮、血腥的社会。并且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随后一千年的野蛮和血腥并不输罗马。这段时期,被称为‘黑暗的中世纪’。” 大老王道:“黑暗的中世纪,是有这种说法。” 老夏道:“欧洲唯一可以与中国相提并论的时代,就是罗马时代。唐太宗的时代,同欧洲就没有可比性了。因为那时的欧洲已经分裂成几十个国家,并且再也没能统一。一定要比的话,唐代的文明程度,发达程度,开放程度,也不是欧洲小国加在一起可比的。” 方自归道:“我总觉得你这说法不对。中国古代这么文明,为什么鲁迅说那个社会吃人呢?” 老夏道:“这一点,我并不赞同我这位出名的同乡。如果那算吃人,古代欧洲吃的人不比中国少。” 就这样,话题从女人比较转移到了文明比较,然后又转移到了文化比较。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方自归道:“欧洲老祖宗留下来科学技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四书五经,所以我们今天才这么落后。” 小莫道:“四书五经,误人子弟。” 老夏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们,你们把四书五经说得这么不堪,请问,你们谁完整地看过四书五经?” 大家一想,除了语文课本里几篇《论语》的摘录,还真没完整看过。但是方自归依然不服,道:“四书五经是公认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老夏道:“老毛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看都没看过,怎么知道四书五经没用?” 方自归道:“老毛说,打倒孔家店!既然老毛调查研究过了,我们就不用看了。” 阿远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连环画,叫《孔老二罪恶的一生》。” 老夏反诘道:“四书五经如果没用,那为什么人类四大古文化,只有中国文化延续到现在?再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一九八八年,有近百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齐聚巴黎发表了《巴黎宣言》,说人类要在二十世纪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 大老王道:“还有这么一个宣言?” 老夏道:“我劝大家先看看四书五经说了什么,再做评价。” 丁丁道:“西方人会鸟孔子这一套迂腐的东西?” 老夏道:“西方人很难体会这种人性程度较高的东方文化,因此需要教化他们。” 方自归冷笑道:“我们买饭还需要粮票,吃饭都还不能吃饱,我看,我们还是先教化好我们自己!” 韩不少一声长叹:“唉——聊政治老吵架,我们还是聊女人!” 第29章 最后的粮票 一脚大力轰门,鞋钉打磨沙土,黄尘越来越飞扬,足球向球门右上角飞去。 腾空跃起,风掠过球场,飞翔的球吹起了快乐的口哨。 天很蓝,所以激情漫过地平线,射向天空。 青春不是用来浪费,应该换成球场上的大汗淋漓。 工大足球场边,方自归站在两人中间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卢莞尔。这是我高中同学,应辉。” 卢莞尔脸上挂着微笑,而应辉刚从球场上下来,还有些气喘吁吁。 应辉看到卢莞尔第一眼有些吃惊,了解到卢莞尔是上海女生,就更吃惊了。应辉印象里,上海女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内,最难驯服的。方自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上海女人玩火?而以她的身材和颜值,自己这位个子矮、学习差的高中同学,何德何能,敢将魔爪伸向拥有宝贵上海户口的她? 这周日,卢莞尔一个宁波亲戚来家里,送了刚捕捞上岸的东海大带鱼。而卢莞尔做为大师级吃货,以为红烧大带鱼是万万不能隔夜的,所以就在晚饭前把带鱼带给方自归。于是,卢莞尔就遇到了来工大踢球的应辉。 工大既没有同济的美食节,也没有华师的美女节,对于前来礼尚往来的应辉,方自归只好招待他一场工大特色的硬地足球。 “哎呀,”卢莞尔一声惊呼,“你受伤了!” 方自归看了眼自己小腿上的一道血印子,轻描淡写笑道:“这点儿小伤算什么?没事的。” 卢莞尔叹一口气道:“你们怎么都喜欢这么野蛮的运动?” “诶——”应辉站出来为足球正名,“这么健康的运动,怎么能说野蛮呢?” 方自归笑道:“应辉高考前一周还踢球,在禁区里争一个头球被人顶了一下,摔下来手臂就断了。结果,断臂带来好运,应辉一举考上了同济。” 为了说明小伤不算什么,方自归的表述当然有些夸大。其实应辉绑着石膏进高考考场,把应辉老妈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应辉也确实运气好,骨折的是左臂,比杨过运气好。杨过断的就是右臂,如果杨过在断臂一周后参加高考,他一定会因为左手写字速度太慢,以及写字太难看,而考不上大学的。所以杨过后来只能干干粗活,练练黯然销魂掌什么的。而应辉左手绑着石膏,右手依然健笔如飞,可以在高考考场上超水平发挥。 “歪理邪说!”卢莞尔道,“好了,现在时间也晚了,你们回宿舍换换衣服,我们去吃饭。” “好!”方自归笑道,“今天我们请应辉下馆子。” 应辉觉得不好意思,道:“不用搞得这么隆重,我们就在食堂吃。” 方自归笑道:“今天必须要庆祝一下。” “因为什么?”应辉问。 “因为,粮票取消了。”方自归道。 这年四月一日,上海正式取消粮票。市府正是在愚人节这天发布消息,让怀疑主义者方自归一度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而事实是,丁丁再也不能以半两粮票为契机来讥笑上海了,因为粮票整个没有了。可是对这一标志性事件,除了大老王早对每月三十六斤的定量很不耐烦,比较喜悦外,其他同学普遍无动于衷。然而,做为经济学爱好者,方自归觉得有责任为这个标志性的变化表示一下内心和肠胃的祝福。 八十年代,中国除了人,什么都缺。九十年代,中国不缺人,也不缺粮了。 在百泰街上的回回香川菜馆点了三道菜和两瓶啤酒,三人就边吃边聊起来。 “血泪史?”卢莞尔问,“就为了全国粮票?” 应辉就继续讲了一个关于粮票的故事:“我同学他家有个亲戚,住在离我同学家很远的一个镇上。这个亲戚呢,因为经常要全国各地出差,所以可以用本市粮票换全国粮票。有一次,他妈想从亲戚那里调换一些全国粮票,打电话到亲戚单位上,亲戚在外地出差,他妈就天天打电话,终于有一天说他第二天早上回来。然后第二天,我同学他妈就买了糕点,下午出发,好不容易晚上到了亲戚家,谁知家里没人。他妈想,亲戚也许出去吃饭了,就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下起雨来,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亲戚还没回来。他妈没办法,只好回家。摆渡过江后,最后一辆公交车刚好开走,他妈淋着雨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家,送亲戚的糕点都成了浆糊。他妈第二天就发高烧了。” 卢莞尔问:“他那位亲戚,怎么放别人鸽子呢?” 应辉道:“也不是放鸽子。是他亲戚的火车晚点了一天一夜,所以他妈扑了个空。” 方自归举杯道:“听完这个故事,我建议我们为取消粮票干一杯。” 三个人接着聊,又聊起新学期以来校园里的各种新闻。 “前几天碰到一件奇事。”卢莞尔道,“我不是在校外报了个英语口语班吗,没想到一上课,老师竟然是上学期我们班的英语老师。” “这倒不奇怪。”应辉道,“现在都说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人家老师兼职也很正常。知识分子,不能真的不如卖茶叶蛋。” “不是这个奇,奇的是,我们这个英语老师口碑很差。”卢莞尔道,“他讲课无精打采的。没想到,在校外上课他激情澎湃啊!要不是亲眼看见,真是难以置信。” 方自归笑道:“看来这位老师,是上班的时候休息,休息的时候上班。” 卢莞尔道:“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方自归把嘴里的带鱼咽下去,道:“经济学完全可以解释。这一定是在外面兼职赚的钱比在学校里赚的多,这位老师,就进行了经济学上着名的资源优化配置。” 应辉对经济学素无研究,问:“什么意思?” 方自归道:“校外口语班是学生自己掏钱,提供这种培训的机构又多,所以这是自由竞争市场。大学里的课,你不用掏钱,但你也没别的选择,所以是垄断市场。自由竞争市场的特点是优胜劣汰,你这英语老师,如果在自由竞争市场仍然口碑很差,很快就会被淘汰。而在垄断市场,完全没有这种担心。为了在外面赚更多外快,他怎能不在外面卖力表现呢?” 卢莞尔笑道:“好了,又卖弄你的经济学了。” 应辉点头道:“有道理。” 喝完啤酒,方自归把回锅肉的菜汤往饭碗里一倒,与米饭一拌,喜滋滋吃起来。应辉则用毛血旺的汤,如法泡制。 盘中即将光光,只见莞尔玉指一夹,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五十元大钞……与十年后不同,当时这张票子绝对算大钞……很自然地递给经过桌边的老板,再自然地说了一句:“老板,买单。” 应辉惊讶得一时忘了把嚼得差不多的一口毛血旺拌饭咽下去。 按照应辉的人生观,这顿饭自然应该方自归买单。 卢莞尔上学期第一次请方自归吃饭,是在鲜奶棚请方自归吃牛排。鲜奶棚这种小资的地方,方自归自己是绝对不会来的,因为来不起。卢莞尔要来,方自归也只好来。刚开始时,方自归也觉得吃饭让女生买单这件事,非常坍台。但卢莞尔请方自归下过几次馆子以后,方自归用经济学分析了一番,也就想通了。 第一,方自归以为,自己现阶段属于虎落平阳,既然自己认真研读过《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将来总有虎啸风生的时候,那时再好好回报卢莞尔。 第二,方自归以为,谈恋爱讲究的是互动,卢莞尔请自己吃鲜奶棚,自己可以请卢莞尔吃大排档。双方请客的水准,务必要体现同时期中国东西部人均gdp的巨大差异。 第三,方自归以为,经济上卢莞尔比自己阔绰得多,本着福利经济学的要旨,卢莞尔通过转移支付和资源再分配,接济穷人一些,以维持社会稳定和两个不同阶级的良好关系,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味道怎么样?”方自归问。 “不错!”应辉发自肺腑地回答了一声。 吃完一碗毛血旺菜汤拌饭,应辉的情绪,渐渐从惊讶和鄙夷转变为钦佩和倾羡。 方自归羡慕应辉,学校里有可以插着蜡烛为漂亮女生弹琴的大草坪,甚至还有肉馅直径超过五公分的肉包子。而应辉此时更羡慕方自归,不用在草坪上插蜡烛,就有了漂亮女生,甚至漂亮女生还负责买单……应辉与方自归在饭店门口惺惺相惜,依依而别。 应辉骑车回了同济,方自归和卢莞尔手拉手,从东门走进了工大。 求知大道上,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背影。 “看,路灯下我的投影。”方自归道。 “嗯,怎么了?”卢莞尔问。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投影都透着一股英气吗?” “切!” 方自归吃饱了饭,大概“暖饱思”这句话开始起作用,于是仗着一瓶啤酒壮胆,凑近莞尔的耳边道:“嗳,为了庆祝取消粮票,今天让我亲一下你好不好?” “去!”莞尔甩开方自归的手,“路上都是人。” “那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 “不行。” 索吻未遂,看来爱情的道路依然有很多关卡需要去通关。方自归回到宿舍,看见床上有一封信,应该是哪个室友顺便捎带的。 方自归心想,开学后还没有往家里写过一封信,大概老妈又沉不住气了。可是拿过信来一看,方自归意外地发现,信是从成都寄出的。 这是白蕙的信。 信里,白蕙丝毫没有使用“喜欢”、“欣赏”之类直白的词语,只说了些寒假见闻和开学感想。但那封信的真正意思,方自归看了三遍以后,明白了,就是白蕙对自己真正有意思。 方自归不知道白蕙看中自己哪一点了,卢莞尔看中自己,是因为汇演上的那一个相声,可自己在白蕙面前没有表演过相声,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就真不好找了。 很明显,白蕙不知道方自归已经有了女朋友。大概白蕙武断地以为,方自归才上大一,半年时间是不足以孕育伟大爱情的,方自归应该留着爱情的空白,正等着她去填补。可是,白蕙还是对男生占压倒性优势的工大不了解,这可跟她的财大完全不一样。其实工大的伟大爱情,极少会留到大二,几乎全在大一就会发生掉了。 第30章 失败的足球 五星红旗飘扬在操场上空,振奋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正在奏响,工大运动会开幕了。 天边有几抹淡淡的浮云。一架飞机留下的痕迹漂浮在蓝色的天空上,久久不散,笔直而清晰。 收到白蕙的信,方自归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按照对等原则,写了封寒假见闻和校园新气象的回信。方自归想,反正她离自己这么远,就算她对自己的爱情真的大爆发了,她也是鞭长莫及,力有不逮,逮不住自己。还是让时间来慢慢冷却她的心,或者,她突然遇到身边的真命天子,就不会再来信了。方自归写完信后,仔细检查一遍,自认为没有任何暧昧或可能让对方误会的措辞,便把回信寄了出去,重新投入到火热的爱情和足球中。 此时方自归站在操场边,正在看一群女生组成的啦啦队方阵跳操。女生们手拿两团彩球,身穿紧身弹力裤,是开幕式上唯一比较性感的节目。这个节目过后,方自归就要代表电气系足球队上场征战了。 工大运动会有工大特色,比如团体比赛,仅有以系为单位的男子足球和男子篮球。再比如男子和女子五千米长跑,搞成了小型马拉松。按照惯例,全校一百多个班级将进行总积分排名,又搞得好像一百多个国家参加奥运会似的。 工大的八个系妙得很,院系设置像是参照世界杯赛制来做的。八系就是纯天然的八强争霸,只要再多一个或少一个系,要想绝对公平的话,赛制的复杂程度便呈几何级数增长……数学好的同学不信可以自己算一下。而八系太恰当了,运动会三天,每天一轮淘汰赛,第三天决赛产生冠军。 运动会足球赛和篮球赛都是通过抽签来决定对手,电气系足球队抽到的对手是光电系,两个系都带电,看来是一定会产生火花的。 在这场产生火花的比赛中,方自归第一次发现,有心爱的姑娘在场边为自己加油,确实能把油加满。有卢莞尔观战,方自归踢得热血沸腾,在这场产生了火花的比赛中梅开二度,帮助电气系以3:2的比分战胜了对手。 让方自归更加热血沸腾的是,电气系半决赛的对手,是当天战胜了环境系的计算机系。又一次踏平工大第一系的机会到来了。 运动会第二天,在一片学校租借来的有草皮的足球场上,电气系足球队和计算机系足球队开始了厮杀。 卢莞尔做为计算机系的学生兼系花,因为男友的关系,在场边却暗暗为电气系加油,说明在新时代,儿女私情常常能够超越集体荣誉。 但是电气系足球队不争气。 电气系两个边后卫是弱点,解围球都踢不远,很快被计算机系看出了破绽。于是,计算机系就盯着电气系的边路突破。二十几分钟时,出现了二打一,计算机系一个高大帅气的球员面对守门员,轻松地把这个单刀球推进球门。十分钟后,电气系大门前又是一片混战,混战中电气系一个队员把球碰进了自家球门。上半场,计算机系2:0领先。 在同济大放异彩的工大方丹方同学在哪里呢?他在前场各处游弋,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计算机系各条线上没有明显的弱点,重点是他们中场强大,导致前场的方自归没有什么机会能拿到球。机会主义者要在有机会时才能发挥,球过不了中场,那还机什么会,只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一种苍凉感。 失去中场,对于足球运动来说,就像失去那两粒小球球的宦官,是很难重振雄风的。电十八的董刚虽然颠球颠得不错,但他转身太慢,速度不行,毕竟他太胖。踢小场地这个劣势不明显,可以通过传切配合来弥补,踢大开大合的十一人制标准足球场,董刚的节奏就跟不上时代要求了。 然而方自归又不能经常回到中场来拿球,因为他不是马拉多纳,可以从中场带球,晃过一路上的对手,突破到对方禁区里还有力气起脚射门。这种操作,马拉多纳也是非常节约地用,也就是在世界杯淘汰赛上面对死敌英格兰才用一用,让方自归把这一套用在工大运动会上的计算机系身上,是万万不能的。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下,电气系开始尝试用长传球直接越过中场的办法,然而效果也不好。特别是,计算机系通过侦查,已经知道方自归一天前在比赛中梅开二度,对方自归进行了重点照顾。所以没头苍蝇一样的长传球,很难驯服于没头苍蝇一样的方自归的脚下,让方自归连一脚没头苍蝇式的打飞机打门,都打不出来。 中场休息时,电气系队长气喘吁吁地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没有中场。方自归,你和九号换一下位置,你到中场来。” 方自归气喘吁吁地回答:“好!” 正是,蜀中无大将,小方踢中场。 在队长重新进行了一番排兵布阵后,方自归忍不住对队友们大叫一声:“兄弟们,拼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方自归在中场拿球后就伺机助攻,有时在中场断下一个球,或者接到后场队友传球,看到某个空当,方自归就长途奔袭对方禁区。但踢中场确实不是这个踢法,方自归确实不是马拉多纳,奔袭了几个来回,方自归的腿就软了。 方自归越踢越恼火,特别是卢莞尔还在边上观战。下半场十几分钟时,计算机系在阵地战中突进到电气系禁区,在罚球点附近来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3:0。 计算机系的整体实力,确实远远在电气系之上。 在中场重新开球时,方自归已经意识到,这场球输定了。但他仍然执拗地呼喊:“兄弟们,输球不输气势!” 而这时的计算机队,越踢越自信。电气系的一个解围球飞向了中场,那个进了第一个球的计算机系男生,竟然在中场发球点附近,面对一个越过自己头顶的球,用自己的长腿和后脚跟把球勾回了电气系半场。这动作,很像瑜伽里的那个大鹏展翅,双臂平伸,身体前倾,一条腿着地,一条腿向后腾空。这种花哨动作,世界杯赛场上是看不到的,因为不实用,不如后退几步,用头顶球来得稳妥。但这场比赛出现这个动作,说明两件事儿:一件,这人踢球有两下子,另一件,这人把淘汰赛当成了表演赛。 领先三球的计算机系已经完全不把电气系放在眼里,这大鹏展翅,甚至说着叽里呱啦的上海话指挥队友,几个计算机系队员在场上,竟然轻松到了笑嘻嘻的程度。方自归本来已经跑不动了,对方如此嚣张,便在场上一通狂奔。然后,一次下底传中之后,方自归摔倒在地,大腿抽筋了。 方自归拼尽全力传出来的这记球是一个好球,可接应的队友还是把球顶偏了。 电气系0:3输给了计算机系,方自归再次踏平计算机系的理想,完全破灭,反而是被计算机系踏得平平仄仄平平仄,毫无脾气。 带领计算机系踏平电气系的那个大鹏展翅是卢莞尔的同班同学曾昊,此时,方自归还不认识他,而他因为卢莞尔的关系,早已认识方自归。 也因为卢莞尔的关系,方自归也快要认识曾昊了。 第31章 四大美女大爆发 甄语生着一双丹凤眼,倔强的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冷艳的整体印象。 电十八在运动会上的高潮出现在运动会第三天上午,因为连冷冷的甄语都爆冷了。 在申老师的动员下,四大美女历史性地联袂登场,一起参加了女子五千米长跑比赛,形成了产生高潮的物质基础。 甄语和朱斗妍不对付,让她俩联袂,统战工作必须很扎实才有可能。比如,甄语养了一盆文竹和一盆多肉,平时放在床头的简易书架上,有时上夜自习,还随手带一盆放在课桌上,朱斗妍就觉得甄语很矫情。甄语的床铺收拾得最干净,有时朱斗妍回到宿舍,因为甄语的床铺比较顺路,就一屁股坐在甄语的床上,让甄语觉得朱斗妍很粗鲁。甄语以为,床铺是专用的,闲杂人等的屁股,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床上。 既然不对付,甄语和朱斗妍自然就有些明争暗斗了。若论才情,朱斗妍斗不过甄语,可是发动群众斗群众这方面,就是朱斗妍更擅长了。所以长期以来,电十八的四大美女分为两派,朱斗妍、鞠雪、冉红为一派,甄语自成一派。朱斗妍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前,与鞠雪、冉红形同姐妹,白天一起去食堂打饭,晚上一起在操场跑圈。工大没有用来打kiss的小树林,夜幕降临后,大操场常常被各路情侣占领,很少有人在那儿跑圈。所以朱斗妍等三人经常晚上跑圈的身影,是当时工大一道独特的风景。甄语就显得不太合群,她曾在自己的散文里写到:“或许是潜意识中不想迷失在人群,孤独而清醒,痛并快乐着。” 但是,独孤一派的甄语并不特别孤独,因为追求者一直不断。 “砰!”一声发令枪响,一百余佳丽挤做一团,向校门口蠕动而去。 五千米长跑比赛,学校规定了每班的最少报名人数,好像上市公司对利润的追求一样,有下限而没有上限。所以这个比赛,参赛人数格外灿若繁星,搞得有点儿像迷你马拉松。比赛地点也有马拉松的特色,因为这五千米路云和月,几乎全在大街上。 对于电十八班啦啦队,也就是电十八班全体男生来说,发令枪响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申老师已经做了周密部署,谁谁谁在校门口,谁谁谁在跑道上,谁谁谁在终点线,务必热情迎接本班好不容易联袂的四大美女。 漫长的等待后,众佳丽经过五千米长征,队形从开始的一大团糯米糕,变成一字长蛇阵,渐渐接近终点。 第一个跑进校门的,是一个管理系女生。第二个跑进来的,竟然是朱斗妍。 “朱斗妍——加油!朱斗妍——加油!”站在校门口的电十八男生们整齐地呼喊口号。 申老师率领另一帮男生在终点线附近,远远看见朱斗妍奋力追赶领头的女生,赶紧指挥男生们给朱斗妍助威。 “朱斗妍——加油!朱斗妍——加油!” 果然,在本班男生整齐的助威声中,朱斗妍雌威大发,在离终点一百多米的直道上,竟然超越领头的女生,带头撞线。 班长御驾亲征,果然不同凡响。电十八男生们一片欢呼,这欢呼还没停,却听到一声惊呼——“冉红!” 原来,竟然是冉红满脸通红地跑来了,牢牢占据第四名的位置。这声惊呼话音刚落,接下来又是一声惊呼——“鞠雪!” 只见鞠雪紧随冉红其后,表情坚毅,步伐稳健。 太牛了!女子五千米长跑前五名,竟有三席来自电十八。申蓉又笑成了一朵芙蓉,电十八的男生们则喊破了喉咙。负责后勤工作的阿远、乔雁书等人赶紧上桔子汁,上毛巾,只恨对这大好形势没有估计充分。早知道,就应该买几束鲜花才对的。 现在,只剩下甄语还没有现身。 电十八的男生们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准备耐心等待预计中会姗姗来迟的甄语。 然而,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耐心居然会用不上。没等多久,甄语的魔鬼身材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跑道上。 在校门口迎接本班最后一位美女的几个男生,在跑道外跟随甄语伴跑。丁丁一边伴跑一边大声呼喊——“甄语,加油!甄语,加油!” 甄语以第九名的成绩冲过终点,太太牛了! 甄语这个第九名的含金量,丝毫不亚于朱斗妍的第一名,甚至比朱斗妍的第一名更为传奇。因为对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女来说,拿奖学金是可以的,拿迷你马拉松第九名,绝对不是美女的分内工作。电十八的男生们激动得除了大叫,竟然有几个男生兴奋得在短时间内失去了理智,不顾男男授受不亲的传统习俗,互相热烈拥抱。 当时很多男生都下意识地意识到,甄语又漂亮,又聪明,又跑得快,要是能和她喜结良缘,后代的质量相当有保障啊! 四大美女宛如英雄的表现,极大地激发了电十八班的自豪感和集体荣誉感。 在女生们优异表现的带动下,男生在铅球决赛和跳高决赛上有所斩获。老夏出人意料地获得铅球第三名的佳绩,证明山东大汉既然可以抢一等奖学金,那么绍兴师爷也是可以扔铅球的。这真是一个跨界的时代。 而李向红领衔的电气系对机械系的篮球决赛,后来被称为工大的世纪之战。因为,这场比赛异常激烈,愣是正赛打了个44:44,第一次五分钟加时打了个51:51,第二次加时赛才分出胜负,电气系以59:56的比分战胜机械系,获得了冠军。 因为这一场世纪之战,长期分裂为两派的四大美女竟然结成民族统一战线,为电气系篮球队齐声呐喊。甄语的顾盼生姿,朱斗妍的热情洋溢,鞠雪的锲而不舍,冉红的河东狮吼,机械系女生就相形见绌了。也许就是靠这一点场外优势,电气系才笑到了最后。 系队拿冠军,系里的每个班级都有提成。加上迷你马拉松前二十名都有积分,而四大美女在迷你马拉松中挣了太多积分,结果,电十八的总积分,名列全校第一。 电十八班的集体主义精神,在本次运动会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赛场上同学们拼搏,赛场下同学们也没闲着。首席买办韩不少负责采购饮料、水果和食品。首席运营官国宝负责组织搬运。首席文案甄语负责给校广播台投稿,歌颂班级先进事迹。首席啦啦队长朱斗妍,负责组织本班同学为本班运动员呐喊助威捧臭脚…… 对奚首汇老师来说,运动会总积分排名表非常辣眼睛。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电十七考试考不过电十八,跑跑跳跳的差距怎么也这么大呢? 丰盛的运动会,终于结束了。 傍晚时分,不那么丰盛的晚餐开始了,大食堂的热闹到了顶峰,一时间人来人往,窗口前排起了长龙。既然上海寸土寸金,工大食堂的窗口不可能开得更多一些。最高峰时,食堂里最长的队伍甚至可以长达百米。 甄语和其他同学一样,在食堂里安安分分做人,老老实实排队。排着排着,眼看快到窗口了,突然来了一个大个子卷毛儿的男生,直接就站在了窗口。甄语前面的几个人像没看见似的,引起了甄语的强烈不满。 “这位同学,”甄语质问插队的卷毛狮子,“别人都在排队,为什么你不排队?” 卷毛儿像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理也不理。 甄语恼了,“这位同学,请你到后面排队!” 卷毛儿站在那里,怡然自得,我自岿然不动。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制度优越性哪里去了?甄语从小到大又到工大,丹凤眼里没有揉过沙子,当然就不依了。 甄语进一步提高了音量,对窗口内喊道:“师傅!不要给他打菜!他是插队进来的!” 甄语最喜欢的文学名着是《红楼梦》,看了好几遍。可《三国演义》既然也是四大名着之一,她也垂青把《三国演义》看过一遍,所以最起码的韬略也略知一二:既然劝降不成,直接断敌军粮道。 这时,卷毛儿狮子想置之不理也不行了,于是双方吵了起来。 甄语的文笔毕竟还可以,卷毛儿吵架吵不过她。然后,卷毛儿开始骂起人来。 窗口里打菜的师傅,拿个大铁勺,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卷毛儿越骂越起劲,什么“骚货”、“”之类的就乱骂了起来。 甄语脸红了。 卷毛儿骂着骂着,眼看即将达到高潮,突然,只见一个白色饭盆挟一股寒风,飞向了卷毛的脸。就听见“砰”一声闷响,然后饭盆“咣榔榔”掉在了地上。卷毛儿的恶毒言语攻击,戛然而止。 第32章 英雄救美女 人头攒动的窗口,依次排队的同学,各式各色的衣服,队伍窄窄地伸向窗前。天花板上的吊扇缓缓转动,切碎了的灯光撒在有些焦急的侧影上,一个窗口挂出“大排已售完”的牌子。 食堂里热闹了。挟一股寒风飞过去的那一盆东西,来自追风少年丁丁。 当时丁丁手里端着两个饭盆,盆中都盛着一份青菜和一个狮子头,从排队的人群才钻出来,就听到人群中一阵喧哗。 “不排队你还有理了!”喧哗声中传出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关你屁事!”一个男声。 没错,女声是甄语的声音。丁丁寻着声音,又钻进了排队的人群里。 丁丁很快就搞清楚了冲突的原因,可也不知如何是好。丁丁对怎样打架有一定研究,对怎样劝架,以前确实没有好好研究过。哪知道卷毛儿越骂越难听,一举解决了丁丁不知如何劝架的问题。甄语是电十八班班花,是丁丁心目中的女神,这卷毛儿狮子头当着丁丁的面侮辱甄语,岂不是找死?连续听到几个极其龌龊的名词来形容美丽的甄语,瞬间导致丁丁的血液全涌向头部,使大脑的思考发生了困难,所以靠着丁丁脊椎的反射,一盆菜就挟着一股寒风,直接飞到卷毛脸上了。 因为毫无防备,卷毛儿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正是狮子头碰狮子头,这卷毛儿狮子头插队是想尽快打到菜,没想到一盆菜就来得如此迅速,猛烈,和痛苦。 菜汤从卷毛儿狮子头的脸上滴了下来,他懵逼了几秒钟,大叫一声“操!”,就把自己的空饭盆向丁丁的脸砸去。 丁丁用手臂一隔档,空饭盆“咣榔榔”掉地上了,然后丁丁又把左手那盆菜扣在了卷毛儿狮子头的头上……丁丁和老夏是饭搭子,这第二盆菜,已经不是丁丁的财产了,是老夏的……于是就出现了第二次狮子头碰狮子头。 吃了亏的卷毛儿狮子头扑了上来,丁丁拔腿冲出人群。 到了有空地的地方,丁丁停住脚。 这下食堂里更热闹了。 想不到运动会刚结束,就有这么一场全身运动的比赛。丁丁跑跑跳跳扔铅球什么的都不行,在运动会上没机会表现,这一天也是机缘巧合,可以好好表现一下最能够活动全身肌肉的运动——打架,以证明电十八的同学确实很全面。 狮子头一边打一边骂,丁丁只管动手一言不发。两人大打出手,全不顾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 狮子头毕竟块头大,十几个回合下来,丁丁渐落下风。谁知,盛怒之下焉有完卵,厮打中,丁丁一招猴子摘桃,捣在狮子头裆部,狮子头“哎呦”一声弯腰……反正别人的逼骚不骚不知道,狮子头的卵首先遭到了一定的破坏,可见骂别人的要害,一定要慎重……丁丁深得毛爷爷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真传,一招拖泥带水,把狮子头摔翻在地,再一招武松打虎,骑在狮子头身上。丁丁左手抵住狮子头脖子,右手“啪”地抽了卷毛儿一记响亮的耳光,四根指印清晰地出现在狮子头发绿的左脸上,正要反手再抽狮子头的右脸,丁丁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保卫科的同志来不及赶来,在窗口打菜的几个师傅拎着大铁勺跑出来维持秩序。狮子头和丁丁被分开抱住,这时丁丁的鼻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狮子头沾着菜汤的那张本来就已经很魔幻的脸,出现了四道红色的指印。 “我操你妈逼,你等着!”狮子头咆哮着。 丁丁虽然流着鼻血,却面无惧色,“傻逼,明告诉你,老子就住东八楼一零一。不服随时来,老子等着你!” “你等着!” 根据这个案例,看来对美女还是要格外放尊重一些,不要因为她外表柔弱,就欺负她。因为她身后,很可能站着一位你惹不起的男人,譬如甄语身后的丁丁,没什么背景,你都不一定惹得起。 甄语没能吃成饭,武术比赛过程中一直在旁边儿观战,估计心中暗暗说了n遍“丁强军——加油!”就好像女子五千米长跑比赛甄语跑进学校大门后,伴跑的丁丁呼喊“甄语——加油!”那样。比赛结束后,甄语一直伴随在丁丁左右,为丁丁拿饭盆,给丁丁递纸擦鼻血。 老夏也没能吃成饭,他那一盆青菜加狮子头也喂了卷毛儿狮子头了。武术比赛结束后,老夏端着两盆白米饭有点儿不知所措,甄语说请客吃饭,就一举解决了问题。 甄语跟着丁丁和老夏,走进了百泰街上东北人开的翠花饭店。 老夏和丁丁都非常高兴,想不到这么一场意外的风波,第一次得到了和女神亲密接触的机会。 几杯啤酒下肚,丁丁的话越来越多,竟然问:“甄语,听说文学社那个鸟社长给你写了一大摞情书,真的假的?” 甄语笑而不语。 老夏和丁丁都心里一凉。丁丁发急道:“你没答应?” 甄语摇摇头道:“将来毕业了,我是一定要回镇江本单位的。我又不知道他将来去哪里,怎么能答应他呢?”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甄语没说的原因,是甄语其实把“爱情”两个字,看得神圣无比,不可能把初恋轻易予人。甄语上中学时就有很多男生递纸条,甄语一概予以拒绝。 丁丁问:“嘎哈非要回镇江呢?” 甄语道:“我是委培生。单位现在还给我发工资,不回去,要赔很多钱的。” 老夏问:“为什么要委培呢?” 甄语似乎已经吃饱了,她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拿着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拨拉,“其实,我是九一届高中生。” 老夏道:“然后……” 甄语道:“九一年高考,我以三分之差落榜。后来就招工进厂里上班,再后来是厂里给我一个委培名额,我才又参加九二年高考的。” 老夏深情道:“我也曾经是高考落榜生。” 甄语问:“你是怎样的经历呢?” 老夏道:“我是八八年第一次参加高考,落榜了。然后我先做了一年工人,又跟我爸卖了两年布。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然后我参加补习班复习了一年,九二年第二次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了。” 甄语问:“夏天,我听说你高考语文考了一百多分,真的吗?” 老夏道:“考了一百零七。幸好我语文考得好,帮我拉了不少分。” 甄语道:“语文考一百零七,这个太厉害了!你语文这么好,为什么不读文科?” 老夏道:“我爸说,工科生毕业以后更吃香。” 其实,全班都觉得老夏语文考了一百零七非常之牛逼,大老王数学考了满分一百二,大家都一致认为没有老夏牛逼,因为大家普遍都觉得九二年的高考数学不难,连方自归这样的学渣都考了一百一十二。 老夏和丁丁带着些许醉意回到了宿舍。 这天半夜谈,大家对丁丁大闹大食堂,暴打狮子头一事进行了讨论。 韩不少说:“揍得好,这家伙是贱!他插队我都看见过好几次了。” 大老王道:“丁丁,一个老乡告诉我,这卷毛儿他爸在部里面是个什么领导,所以他在学校里才比较嚣张。” 是的,那时富二代还没有成长起来,但正宗的官二代,校园里是早就有的。 丁丁骂道:“傻逼!还说让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 经过运动会,方自归的集体荣誉感也被激发了,于是在黑暗中沉静地说了一句话:“他要是敢到我们宿舍来寻衅,管叫他有来无回。” 大家都感觉到了方自归的杀气,宿舍里沉默片刻,然后阿远说要小心傻逼他爸的报复,谁知杀气更重的一句话来了。 “我不知道他爸是谁。”丁丁鼻孔冒着冷气,在头脑不冷静的情况下出现了转基因的思维,“我只知道,这鸟人就一条狗命。” 丁丁是农村出来的,确实没有一个有势力的爸爸。但是,欺人不能太甚,农民起义的后果……学过中国历史的你,都应该懂的。 第33章 红酒配凉皮 也许是日光灯的启辉器受到了六分之一嗓门的震动,学生处办公室里的一个日光灯工作不稳定,使得六分之一的大鼻子也一明一暗,四张办公桌也一明一暗,墙上“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的标语也一明一暗,以此配合六分之一那一开一合的嘴。 丁丁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六分之一关掉日光灯,一片迷茫的狭小空间里,世界暗了下来,无所谓清楚不清楚。 虽然卷毛儿狮子头插队,但六分之一以为,上海是一座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城市,丁丁先动手,所以错全在丁丁。按照六分之一的说法,丁丁揍狮子头,极大地损坏了上海国际大都市的城市形象,极大地损坏了工大文明校园的先进形象,必须给丁丁记大过。 记过就记过。烦人的是,六分之一在办公室里把丁丁骂了一个钟头,丁丁已经五体投地般暗暗佩服过六分之一的口才了,六分之一还是没有口渴的迹象。丁丁以前在东北打架,善后工作从来没有如此复杂。 上次宿舍里用电炉,由于大师级国宝的助攻,丁丁逃出了六分之一的魔爪,谁知,最终还是逃不过六分之一的佛掌心。 丁丁被骂得支离破碎,回到宿舍时,脸更黑了,与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的方自归擦肩而过。 这天,卢莞尔请方自归喝酒吃饭。 百泰街的违章建筑搭得很有章法,这也是借着南巡讲话后万众创业的春风搭起来的。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方自归和卢莞尔也一头扎进热闹里去了。 “为什么要喝这种酒?”方自归问。 “健康。”卢莞尔道,“白酒太烈。你看你上次喝酒,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多难看啊。” 方自归以为,喝酒不是化妆,目的不是为了要你好看,而是要你好晕。以“要你好晕”为目的,白酒当然比红酒好。方自归虽然看不懂法文,百分号还是认识的,知道10的意思,于是道:“才十个percent,太淡了。能好喝吗?” “当然啦。” “怎么个好喝法?比较甜还是比较辣?” 卢莞尔仰脸想一想道:“嗯——这个酒喝下去,很有结构感。这个不太好表达,就是要去体会。”, 听到“结构”两个字,方自归差一点儿结巴,“结……结构感?” “有的酒我喝下去就觉得太寡淡了,觉得也没有什么变化,就是直来直去的,特别没有感觉。” 方自归自以为想象力丰富,可他想象了一下,一下子想象不出“结构”这个词,怎么可以用来形容一种液体。难道这个与钢筋水泥比较相关的建筑学用语,也可以用来形容流动性极强的一种酒吗? “结构感……那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边儿喝,我一边儿给你解释。” “好,那我们去回回香。” 两个人手拉手沿着百泰街走,向回回香的方向而去。走着走着,方自归突然停下了脚步。 方自归喜道:“这是一家陕西面馆!没想到是一家陕西面馆!” 前阵子这家小店装修,搭违章建筑,原来是开了家新店。卢莞尔道:“你怎么肯定是陕西的?” “八百里秦川,说的肯定是陕西。我们今天不去回回香了,就这家。” 两人走进小店,因为是新装修,还算干净,只是装修非常简单。 方自归问:“老板,你们有凉皮吗?” “有!” “你们有肉夹馍吗?” “必须有啊。” 方自归很多年没吃过凉皮和肉夹馍了,于是立即拽着卢莞尔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你吃过凉皮吗?”方自归问卢莞尔。 “没有。” “我告诉你,可好吃了。要不我们一人一碗凉皮,一人一个肉夹馍,再点个凉拌时蔬。” “这样,凉拌菜先上,凉皮和肉夹馍你先自己点。上来以后我尝尝,要是我能接受,我再点。” “行,就这么地。” 方自归点了餐,服务员帮忙开了红酒。 “那这瓶好酒,要多少钱一瓶?”方自归问 “一两百块。” 方自归吓得把手中的一杯红酒放回到桌上,再一推,道:“你们这些上海的小资产姐姐啊,这瓶酒顶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卢莞尔笑道:“紧张什么?我说的是外面的市价。我小嬢嬢是做进口红酒生意的,这酒是她送的,对我们来说成本只有几十元。” “几十元……那也是几十块大排啊!” 卢莞尔看方自归惊魂未定,忍不住笑,“又没让你掏钱,你急什么?让你喝你就喝。” 说话间,凉皮和肉夹馍上来了,莞尔两样都各试了一口。 方自归带着期待的眼神问:“怎么样?” 卢莞尔道:“肉夹馍还可以,凉皮我觉得……不难吃,但也不好吃。” 方自归有点儿失落,“凉皮到了上海,可能不太地道了。” “那我就点一个肉夹馍,凉皮我不要。” 方自归帮卢莞尔点好肉夹馍,问:“你怎么会喜欢喝红酒?” “受我小嬢嬢影响。上一辈里面,小嬢嬢和我年龄最接近,我们最谈得来。小嬢嬢喜欢红酒,我和小嬢嬢一起品过不少好酒,所以就对红酒有点儿了解。” “那你品了这么多,什么算比较好的红酒?” “我个人比较喜欢勃艮第的。” “勃艮第?” “勃艮第是法国的一个产酒区,法国还有别的产酒区。” “勃艮第有什么好?” “因为它比较复杂。” “复杂?” 卢莞尔诚恳地点头,“嗯。” 方自归有些懵逼,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对高等数学产生过这种感觉,让方自归感到比高等数学更复杂的电路图,大一时还没出现,要到大二下学期上专业课后才出现。方自归想不到,一种酒,也能让人感觉到“复杂”。 “咋个复杂法?” “嗯——比如说,有些酒太简单了,你闻起来也很香,能闻到花香也能闻到果香,但是喝下去以后,你觉得特别涩,单宁不舒服。” 方自归又是一脸懵逼,“什么不舒服?” “就是单宁太重。” “danng是哪两个字?” “单身的单,宁静的宁。” 方自归假模假样道:“噢……一单身就宁静了。像我这种有女朋友的,女朋友就用红酒来骚扰我。” “耳朵伸过来。” “哎呦哎呦……我还是不懂单宁。” 卢莞尔知道,在提高方自归品味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便耐心解释:“葡萄酒喝起来有点儿涩涩的感觉,就是因为单宁。我为什么喜欢喝勃艮第……勃艮第的酒体比较丰富,就是变化多。它历史比较悠久,而且是以传统工艺酿造的,不像美国、加拿大这些新世界的酒庄,用现代工艺。” “两种方式酿的酒,喝起来能有明显差异?” “嗯,绝对。有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甚至……我没这么厉害,但是我喝下去,我能喝出来樱桃味,我能喝出来是青苹果味,可以喝出来柚子味,或者可以喝出来荔枝味,这些果香我是可以喝出来的。厉害的人,能喝出这个酒是哪个区域出来的,甚至能喝出来什么年份的,能喝出来这是什么葡萄品种。” 方自归感叹:“一杯红酒里面,还有这么多说道。” “其实那些大众酒,我现在都不喝。因为我品过好酒了,我再喝那种酒就没法喝了。” “就觉得不好喝?” “就觉得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感觉?” “没有内容嘛。比如说,平衡感。” 方自归再次露出了一种迷惑的表情。方自归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只不过喝喝红酒,竟然能让自己联想到了高深的建筑学和高等数学。现在,又联想到了活蹦乱跳的竞技体操。 卢莞尔接着解释:“我们说的平衡感,举个例子,有的酒单宁特别重,喝起来好涩好涩,醒醒醒还是很涩,就是在酿造的过程中技术啊、工艺啊处理不到位。我个人就不喜欢单宁很重的酒。” 方自归和卢莞尔碰了一下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红酒下去。 卢莞尔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方自归,“怎么样?好喝吗?” 方自归根据卢莞尔的介绍,把杯中酒想象成了琼浆玉液,可入口以后,并不觉得那么好喝。可是看着卢莞尔期待的眼神,想起刚才卢莞尔说凉皮不好吃时自己的失落,便说:“挺好的。” “有没有感觉出一种草莓的香味?” 方自归从这口葡萄酒中,连葡萄味儿都没感觉出来,要他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发掘出草莓味来,实在强人所难。方自归只好敷衍道:“好像有点儿。这种酒,也是勃艮第的?” 莞尔点点头。 “好。那我就一口法国勃艮第,一口陕西老凉皮。” 吃了一会儿,方自归肚子也不饿了,便跟卢莞尔慢慢聊起来:“刚才你给我科普了一下红酒知识,现在,我给你讲讲我对凉皮的深厚感情好不好?” “好。” 方自归便娓娓道来:“我在陕西的时候,到了夏天,厂里面会组织职工去秦岭里的大清河游泳。到了休息日,厂里派几辆大卡车,每辆车装几十个人,送大家去大清河。我们一帮小屁孩每次就站在卡车上,迎风招展,到了大清河一起游泳。游泳很耗体力的,游两个小时以后,我就饿得不行。往往就在这个时候,附近村庄里的村民,就用扁担挑着凉皮到河边儿上来卖了,然后我们小屁孩就管家长要钱买凉皮。哎呀,我告诉你,当你游了几个小时泳,然后端起村民家自制的凉皮开始吃的时候,那种美味……是你用语言都难以形容的你知道吗?那真是一种巅峰体验,我告诉你。” 方自归喝一口红酒,再吃一口凉皮,嘴巴蠕动着,用诚恳的目光看着莞尔:“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你说我对凉皮能没有感情吗?” 谁知卢莞尔并没有被这样的乡土情怀感动,却“咯咯”笑了起来。 “乡唔咛。”卢莞尔笑道。 “你……你说谁?”方自归在上海混了快一年,已经知道“乡唔咛”是什么意思了。 “你呀。” 方自归停下筷子,一脸不高兴。 卢莞尔依然微笑着,“怎么,不高兴了?” 方自归看着莞尔的微笑,突然灵光一闪,感觉找到了解决某个问题的突破口。“你非要叫我‘乡唔咛’,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允许我叫你‘果果’。” 卢莞尔略一迟疑,笑道:“好,乡唔咛!” 方自归高兴了。从认识卢莞尔第一天起,方自归就知道卢莞尔的小名,可她迟迟不肯升级两人的双边关系,不允许方自归叫她小名。不成想,方自归今天通过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方式,终于取得突破了。 “果果,嘿嘿。” 第34章 罗曼蒂克夜未眠 夏天来了,太阳正当头,郁郁葱葱的梧桐伸出许多手臂,把无数翠绿的树叶举到空中,严严实实挡住了白花花的日光。方自归此时躲在林荫下,沿着求知大道向实验楼走去。 上午课间,朱斗妍通知方自归,吃过中饭后到班主任办公室去一下,申老师有请。方自归有些奇怪,问是什么事,朱斗妍狡黠一笑说:“不知道。” 一直以来,方自归对申老师,就像孔子对鬼神的态度一样,敬而远之。方自归心想,自己又不是班干部,找自己单独谈话做什么?莫非,是自己的什么反动言论进了申老师的耳朵?还是……?想来想去,想不出线索,想到上海午休时间很短,申老师很难说什么长篇大论,不会像六分之一说丁丁那样,说到丁丁头晕为止,方自归的心才略略宽慰些。 上海人没有午睡习惯,午休时间也很短,跟方自归以前在祖国大江南北待过的几个地方都不一样。开始,方自归对上海午休时间短很不理解,后来他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才理解了。方自归以为,上海公共交通极其不便而市区极其大,中午回家睡觉时间上不经济,而在办公室睡觉,享受上的“效用”很低。所以,经济学上“效用”最高的方案,就是不睡午觉,下午早点儿下班回到家中享受。 到了申老师办公室,方自归只见申老师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确实一点儿也不享受。 申老师说:“方自归,上海市高校文明寝室评选揭晓,电十七的一一六寝室被评上了,你知道吗?” 方自归心里纳闷这件事跟自己的关系,站直回答:“不知道。” “昨天开大会,校长点名表扬了一一六寝室。” “嗯。” 论才艺,电十八横扫电十七。论学习,电十八横扫电十七。论体育,电十八横扫电十七。终于论到扫地,电十七横扫电十八了。这正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而扫一屋,可以扫天下。电十七的一一六寝室扫地扫得好,竟然能让校长这么振奋。 申老师说:“电十八没有一个寝室被评上,而且我们的几个男生寝室,评分还很低,这怎么行呢?” 方自归看着墙上“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的标语,说:“这当然不行。” 申老师斩钉截铁道:“我们必须要改变!特别是下学期,学校要举办校园美化寝室大赛,这次我们要争取得奖。” 方自归看着申老师桌上的一个万用表,说:“嗯。” “可是我听说,你常常不叠被子,而且……” 方自归看着申老师嘴皮子的翻动,心内一声叹息。看来……又一个自由要被剥夺了。 尽管可供约谈的时间不长,方自归还是觉得申老师相当啰嗦。下午一下课,方自归就去女生宿舍找莞尔。 罗曼蒂克,是对治罗里嗦的一剂良药。方自归觉得,闻一会儿莞尔身上的香味,很可能就能够消除申老师带来的烦恼了。 方自归和莞尔就第一次去逛了学校附近的青年公园。 进了公园,方自归找到一条树荫下的长椅,两人便一人端着一杯在公园门口买的冷饮,坐了下来。 “你这条裤子,怎么在树荫下都带反光啊?”莞尔问。 “哪儿反光了?”方自归反问。 “你看你膝盖这块地方。” 那几天莞尔穿的是短裙,但方自归并没有门当户对地换上短裤。因为,方自归虽然不像韩不少那样长胸毛,可腿毛长得相当旺盛。为了不与莞尔那双玉腿产生强烈的色差,方自归依然穿着他那条古色古香的黑色长裤。然而,腿毛不露出来的目的达到了,却露出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哦……最近洗裤子不是太及时。”方自归讪笑道。 “啊——”莞尔仔细一检查,发现方自归裤脚处的颜色也比较反常,“裤脚也带反光的。” “嘿嘿。” “你还真是懒神啊!说,多长时间没洗了?” 以前方自归和莞尔几乎都是晚上约会,这个问题还可以用夜幕掩盖一下,这次情况特殊,是大白天约会,于是真相大白。 “上……上个学期……”方自归支支吾吾。 “真是的。腻心!”莞尔情到深处,情不自禁说了句上海话。 看来……又一个自由要被剥夺了。方自归唯唯诺诺道:“下……下学期我改……我——” “还下学期?”莞尔打断方自归,“这样子,你的外套和裤子,以后我带回家用洗衣机帮你洗。” “啊?”方自归没想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后,剧情反转得这么快,“这样……好呀好呀!” “但是内衣、袜子这些,还是要自己洗。” “果果,我太爱你了。” “你以后再这么脏,小心你耳朵。” “好呀好呀。” 莞尔的训导,可比申老师的训导暖心多了。方自归一只胳膊搭在莞尔的肩膀上,满意地喝了一口饮料。 “啊——”莞尔发出一声惊叫。 “又怎么了?”方自归被吓一跳。 “你的腿比我短!” “不会。” “你自己看!”莞尔用不拿杯子的那只手指着方自归的膝盖。 此时,方自归的腿和莞尔的腿紧紧靠在一起。莞尔突然发现,静止在地面上的,方自归被锃亮裤管包裹住的膝盖,比自己的膝盖低了一点儿。这说明,自己的小腿比方自归的小腿长。 莞尔质问:“你不是说你有一米六八吗?” 方自归道:“是啊。跟马拉多纳一模一样啊。” “我一米六六,怎么你的腿比我的短呢?” “这个……” 没想到今天大白天约会,被发现的破绽有点儿多了。 “你到底有没有一米六八呀?” “真有!” 莞尔站了起来,方自归也站了起来。两人背靠背,方自归用一只手摸摸自己头顶再摸摸莞尔头顶,确实比莞尔高那么一点点。方自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方自归理直气壮道:“你自己摸!” 莞尔用自己的手在两人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会儿,道:“那你怎么会腿比我短呢?” “亏你还学过高等数学。”方自归反击道,“学过初等数学的人都能找到原因啊!根据两个已知条件,一算就知道我上身比你长嘛。” 莞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身材啊?” 方自归嬉皮笑脸道,“民族的脊梁嘛。脊梁当然要长一点儿。” 莞尔忍不住一笑:“个子矮,脸皮厚。” “唉,你不要说,我这身材,上面长下面短,在古代,那都是帝王之相。” 莞尔看方自归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切。” 两人说笑一阵,方自归想起一件事来,道:“你老是叫我持续改善,今天,我也要郑重地指出你的一个缺点。” 莞尔敛笑道:“什么缺点?” “你总是笑眯眯的。” “这算什么缺点?” “当然算了。你这样,容易让别人产生误会你知道吗?以前我还以为你只是对我一个人笑,后来我发现,你老是笑眯眯的,对别人也笑眯眯的。” “我本来就是爱笑嘛。” “你这样,可能让别的男生误以为你对他有好感。”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 方自归把莞尔搂得更紧一点,“对我你可以继续笑眯眯的。对别的男生,就应该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莞尔一扬脸,“切!” “你不要‘切’。那天我在你们教室外面等你,我看到你和那个大鹏展翅说话——” “大鹏展翅?” “就是你们班那个踢球踢得最好的男生,个子很高,头发很长,经常穿一条牛仔裤的。” “曾昊。” “大概是。你说你们俩说话,你笑得那么灿烂,如果我是那个什么曾昊,我容易产生某种想法啊!” “对我有想法的人多了。我又没什么想法。” 方自归以一种“怒其不争,哀其很幸”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果果,你要杜绝别人对你有想法啊!否则,你不嫌麻烦吗?” 莞尔以一种“莫名其妙,清白无辜”的表情悠然自得地说,“我没觉得有什么麻烦啊。” “我觉得麻烦啊,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好不好?” “乡唔咛,你就是封建。” “这算封建吗?” “当然封建了,同班同学不能说话吗?” 这时,方自归突然感觉,莞尔的这段话,比申老师上午的那段话,其实是让人产生更大的烦恼了。 晚上回到宿舍,国宝交给方自归一封信。方自归一看,竟然是白蕙的来信。 方自归有些紧张,看看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拆开信。 看完这封信的第一段,方自归就吓了第一跳,因为其中有句话是这样的:我也想见识见识上海的十里洋场,放了暑假,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好吗? 看完整整三页纸的来信,方自归一夜没睡好觉。 第35章 伊尔比德夜未眠 宿舍楼所有房间的灯光瞬间全灭了,只走廊里还亮着几盏灯。东八楼前的复兴路,路灯还亮着,路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已看不清颜色的树,静静地立在路边。 这晚的半夜谈,方自归反常地沉默,只在单纯的夜里想着不单纯的心事。半夜谈结束,黑暗中已经传来丁丁的磨牙声,方自归仍然睁大着眼睛,各种念头在思维的空间里四处乱飞:她发起飙来,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过的……白蕙家在威化县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女生,在炎热的夏天不好好待在家里韬光养晦,家里怎么有钱让她跑这么远到上海来潇洒?……这件事完全错了。这是谁的错?也不能说是白蕙的错,她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但是,我也没错啊……这个事还是要早做了断。否则,万一哪天白蕙连信都不写了,突然不请自来,那糗大了。大学里缺几天课并不是什么大事,川妹子泼辣的很,她既然说暑假里要来上海,想必盘缠早准备好了,那要是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方自归想了大半夜,想出了一个办法——写一封以毒攻毒的回信。 由于前一天夜里已经打过腹稿,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在大学物理课上,三下五除二写了封回信。信中除赞美白蕙描写校园景色的文笔,直接进入主题,开始虚构——“很抱歉,一放暑假,我和女朋友约好了去旅行,到时我并不在上海,所以不能在上海招待你了……” 方自归相信,这一封虽然情节虚假但却表达了真实情感的信,应该到位了。 把信投入邮筒后,一晚上没睡好觉的方自归感觉一身轻松,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投入到火热的爱情和足球中了。 这天下午应辉没课,方自归翘课,两人约好了一起在同济踢十一人制的标准场地。有在标准场地踢球的机会,方自归如今格外珍惜。反正,大学里很多时候都没人管你,碰到不点名的教授可以不去上课,碰到点名的教授可以坐在后排睡觉,只要不当着教授的面把书撕了就行。 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踢下来,应辉带方自归到宿舍楼水房里又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冷水澡。两人洗完澡,方自归跟着应辉刚进宿舍的门,突然看见一个女生正高高坐在桌子上嗑瓜子,与低低坐在床上的两个男生说话。此时方自归和应辉都赤条条只穿一条内裤,方自归穿平角内裤还算淡定,应辉穿一条性感三角内裤,就下意识地用洗澡盆把腰部一捂。谁知反应最快的是那女生,只听她朗声笑道:“哎呦,还捂着。以为老娘没见过吗?” 应辉仓皇逃窜,小方紧跟其后。 两人逃到隔壁宿舍,方自归惊魂未定,问:“我的妈,这谁呀?” 应辉摇头叹道:“我们班的根号三。” “根号三?” 应辉就边穿衣服边解释。原来应辉全班六十几人中有十几位女生,其中个子最矮的女生身高不到一米五,外号是“根号二”。而个子最高的女生身高一米七三,外号就非常精确地叫“根号三”。班上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一米九几,就被称为“根号四”。这位根号三同学其实是班里唯一的体育特长生,所以在那十几个女生中间,身高和性格都比较鹤立鸡群,只学习成绩比较合理地差。 听完应辉的介绍,方自归感叹:“我们学生处长的外号只是一个分数,同济这边已经发展到根号啦。重点大学就是重点大学啊!” 晚上,方自归陪应辉下四国大战下到熄灯,两人就共同迎来了另一场重头戏——世界杯外围赛中国队与也门队的比赛。 中国球迷对本次国足在世界杯上的表现寄予了厚望,因为,一年前,中国历史上首次聘请外籍教练执教国家队,就是被中国球迷昵称为“老纳”的施拉普纳。据说外来的和尚能念经,这老外叫老纳,和庙里师父们的名字差不多,那念经的本事不知道得多强。而老纳上台后,确实让球迷们和记者们眼前一亮。不管训练还是比赛,老纳个性张扬,表情夸张,肢体语言丰富,果然是土产教练可远观而不可模仿的。老纳面对记者时,挥洒自如,演技一流,像诸葛亮一样纵论天下大势,只手中缺一把羽扇,头上缺一副纶巾,球迷们便渐渐相信老纳能力挽狂澜。此时的老纳,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某报这年做了个民调,结果是作为德国人,老纳在中国的知名度仅次于马克思和恩格斯,自然让球迷们觉得这次世界杯有看头。 凌晨刚过,比赛开始了,方自归就和应辉一宿舍的兄弟一起听比赛……确实是听比赛,因为这场比赛电视台不直播,只有电台直播……结果,竟然就听到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赛前老纳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说:“也门只是一条小蛇,我们轻轻一下就可以把它斩断!”结果整场比赛,中国队二十六脚射门,一球未进。也门队一脚射门,球进了,中国队0:1输给也门队,“伊尔比德夜未眠”就这样发生了。 小组赛其实是中国与伊拉克竞争,小组中的巴勒斯坦、约旦和也门是传统弱队,中国与伊拉克必须对三支弱队保持全胜,再直接pk,以争夺唯一的出线名额。中国0:1输给也门不久前,伊拉克才6:1大胜过也门,所以这一场败绩后,中国队只存在理论上而实际上完全不可能的出线机会了。这创下了中国队冲击世界杯以来的历史最差战绩,中国足球的第一次洋务运动失败。 “这老纳怎么搞的?!”应辉宿舍里的老大愤怒地大叫。 中国的足球队小看也门,中国的电视台也小看也门,所以中国和也门的比赛没有电视直播。谁知道,也门也是门,并且是牛皮哄哄的老纳和饱经沧桑的中国队过不去的一道门。 “whatthefuck!”应辉宿舍里的老二骂道。 中国足球总是变着法儿折磨中国球迷,这次又玩出了新高度。 其实五七年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第一次冲击世界杯失利倒没啥,那段日子中国人民忙得很,哪有功夫操足球的闲心?但是,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球迷真是操碎了心。 “这还和伊拉克踢个屁呀!”应辉叹道。 中国篮球常常在亚洲称雄,中国足球常常在亚洲称熊。倔强的中国足球队,坚持不懈地在关键时刻上演黑色n分钟且n≤5的剧情,把球迷黑得欲哭无泪。可是,每次世界杯外围赛的时候,中国球迷的心又总是重新红火起来,为中国队心跳和激动。因为,谁让咱因为不可抗力成为了中国人呢? “真是他妈的一帮笨蛋!”方自归骂道。 八一年是中国队第二次冲击世界杯,那次叫“暗算”。最后一轮比赛,只要沙特队不净负新西兰队五球,中国队就能打进世界杯。可是沙特队恰好以五球输给新西兰。八五年那次叫“五一九惨案”。那年五月十九日,中国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对弱旅香港队,在打平就能打进世界杯的情况下,占据整场优势,射门二十八次,而香港仅五次射门,中国队1:2败北。比赛结束后,北京工体有上万的大老爷们嚎啕大哭。八九年那次叫“黑色三分钟”。最后一轮对阵卡塔尔队,中国队一直到第八十七分钟时仍以1:0领先,这个比分保持到终场,中国队将历史性地打进世界杯。可是在最后三分钟,中国队连丢两球。而九三年这次最烂,前三次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次,遥遥此夜离香阁,去去行装不忍看,竟然小组没出线。 这次失败,给同学们造成的心理创伤格外大一些。因为,“暗算”时这帮同学七八岁,“五一九惨案”时同学们十一二岁,“黑色三分钟”时同学们十五六岁,那时同学们的肾上腺素分泌得还不是太多。可到了九三年的“伊尔比德夜未眠”,同学们就二十岁上下了,肾上腺素的分泌到达了顶峰。所以,校园里沸腾了。 这时是凌晨两点多,宿舍楼里吵闹了起来,一些本来没有听比赛的宿舍也苏醒了。应辉他们宿舍楼的对面是女生宿舍楼,从女生楼上,竟然传来了连绵不绝敲饭盆的声音。 男人不争气,女人也行动起来了。 而头脑发热的男同学们,从西南楼到西北楼,纷纷走出宿舍,开始集结。到凌晨三点多,校园里集结了几千个愤怒的同学。 大家各种骂各种发泄,有扔电视机的,有扔暖水瓶的,还有人说把自行车全部推到三好坞去。结果几个气昏头的男生真把几辆自行车给推到湖里去了。 方自归和应辉混在愤怒的人群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样发泄自己的愤怒。 而复旦最愤怒的那批人,已经走出了校园。 游行的复旦学子从密云路过来,当然听到了同济围墙内从宿舍楼上传来的吵闹声。为了壮大革命力量,复旦学子们在围墙外深情地呼喊:“同济的,出来!” 谁知道这帮复旦学子运气不好,靠密云路那几栋宿舍楼住的同学,大部分是大四大五的。这些大四大五的再过一个月就拿毕业证了,他们虽然也闹腾,但是并没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他们对复旦学子们的深情呼喊没有回应。 其实同济也有想去游行的同学,但此时他们大多汇集在四平路的主校门附近,被保安阻挡着不准他们出校门。复旦学子们在密云路上的深情呼喊,就无法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到达那些想出去游行的同济同学的耳朵里。 复旦学子们的深情呼喊老是没有回应,渐渐地,复旦学子们生气了,开始隔着墙骂:“同济的,阳痿!” 这帮出来游行的复旦学子有一两千人,要是团结起来骂人,还是有些声势的。这种情况下,墙那边的同济学子开始回应了:“复旦的,早泄!” 这个头开了以后,两边开始隔墙对骂。 那边喊口号:“同济的,阳!痿!” 这边喊回去:“复旦的,早!泄!” 那边继续:“同济的,阳!痿!” 这边反击:“复旦的,早!泄!” 万万想不到,外侮未御,两大名校却开始内讧。 这种悲剧,全是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给闹的。 吃够了中药的中国足球改吃一剂西药,没想到病得更重了。看起来,洋人更靠不住,还是得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凌晨六点多,天亮了。同济校园里集结的几千人,在大嗓门保安骂了几句后,就散了。 同学们没有坚持斗争,一是因为闹了几个钟头,体力上已是强弩之末;二是这天是周六而不是周日,按课表还有很多课要上的;三是天亮了以后,保安就能认清你的脸了,接着闹可能会有后遗症。 方自归一夜没睡觉,天亮后回到工大,才知道工大这一夜的反应,远远没有复旦、同济激烈。工大没有学生闹集会,只有一台电视机和几个暖水瓶从几栋男生楼里被扔了下来。复旦早泄,同济阳痿,那工大这种情况算便秘。 第36章 抓住爱情的尾巴 方自归在人群中紧靠着莞尔。现在她把长发扎起来,车窗外的街景做她的背景,变化出一片灿烂。 早高峰已经过了,有空调的公交车内,烟云厚薄皆可爱,树石疏密自相宜,方自归没有被挤得七窍生烟,就背着莞尔的包,经过了外滩,在人民广场转车,再把莞尔送到了弄堂口。 方自归把莞尔的包递过去,“暑假开始了。要两个月以后再见面了。” 莞尔接过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回家吃中饭了。” 方自归高兴起来,“那我们去哪里?” “去徐家汇。我们先随便吃一点,然后去看电影。” “那你把包放家里,我们再去。” 莞尔把包再递给方自归,“一到家,我恐怕出不来了。本来说好回家吃中饭的。” “这样啊……” “我们到淮海路先找个公用电话亭,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家里有电话?” “这有什么稀奇啊。” 方自归当然是稀奇的。装一部电话几千块,厂长家里都还没装电话,莞尔家的电话,让人产生一种豪门的感觉。莞尔生活费比自己多,方自归本来还以为是东西部人均gdp差异造成的,现在看来……这个差异是质的差异。 方自归重新背起莞尔的双肩包,跟着莞尔去徐家汇。 九二年,徐家汇开始综合改造,拆迁了大量居民。现在的徐家汇,开始露出一些新颜。 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莞尔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叽里呱啦说起来。方自归虽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单词,比如“结棍”是“厉害”,“册那”是“靠”,但对于完整句型的掌握还不是太好,还听不懂莞尔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莞尔说完,蹦蹦跳跳朝方自归走来,说明她反正搞定了。 美女果然是时间加速器,与莞尔一起吃了饭,一起看了场电影,再一起轧了一阵子马路,就到了黄昏时分。 “要分别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正式的仪式?”方自归笑道。 “什么仪式?”莞尔道。 “我们接个吻。我们都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了,到了现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也应该——” “不行。” 根据韩不少的攻略,方自归早就应该得手了。但是让方自归有些着急的是,自己始终没有得手。 丁丁在人群中紧跟着甄语。文庙的墙面陈旧,有些涂料已经剥落,黑瓦屋檐下有一窝燕子,木门旁边,贴着即日起旧书集市每周日举办的告示。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封面颜色的旧书,甄语蹲在一堆旧书边,身后的丁丁只觉得一片灿烂。 人来人往,上午是集市交易的高峰期,因为下午会更热。无边落木萧萧下,热浪长江滚滚来。上海连续几天最高温度超过三十八度,丁丁背着甄语买的旧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九三年,上海文庙旧书集市建成,定为每周日开放。前一天甄语逛校内的“毕业班大甩卖”集市,没在大甩卖中淘到什么好书,甄语就到文庙来淘书,为马上到来的暑假准备一些精神食粮。 甄语淘书淘到中午。丁丁与甄语从文庙出来,穿过几条老弄堂,找到一家有空调的小吃店吃午饭。那时上海的老弄堂里,空调还是星星之火,难得看见谁家外墙上挂着空调外机。谁家如果挂着一只外机,不会觉得有碍市容,只觉得光荣,就好像一排烂牙齿中镶一颗金牙那样。 回到了女生宿舍楼,丁丁把背包递给甄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今天挺有收获的,让你受累了。”甄语笑道,“谢谢你。” “上海这鸟天气,想不到夏天这么热!”丁丁道,“倒不是因为累,是温度太高。”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到四十度。” “幸好马上回家了,矮马这样下去真受不了啊!” “四大火炉里没有上海啊,没想到上海夏天也这么热。” “宿舍里像蒸笼一样。诶,甄语,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忍着呗。” “干嘛忍着,去小操场睡啊。” 广大上海市民家里还用不起空调,大学更不会搞特殊化,一个个宿舍热得像蒸笼。广大工大学子因地制宜,发明了在小操场睡觉的办法。 大操场是没人去打地铺的,因为大操场,是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足球场,不像篮球场是干净平整的水泥地。这个防暑降温的办法,许多工大学子都用。最壮观的时候,也就是天最热的时候,地铺遍布整个六片标准篮球场,星罗棋布数百个,其中,也有女生的地铺。这种波澜壮阔的人文兼自然景观,是十年后的大学生们难以想象的。 女生出来打地铺,常常结伴,或有男同学保护,从来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从来没有哪位女生睡到半夜,突然被偷香窃玉。有少数情侣,把地铺安置得正好相邻,也没听说在操场上发生过苟且之事。至少丁丁读大学那几年,操场没有变成操的场。因为,这毕竟是数百人共享的一个公共空间,所以同学们打地铺的秩序非常井然,目的非常纯粹,丁丁邀请甄语打地铺,虽然目的并非完全纯粹,但并不突兀。 “我不想在室外睡觉。”甄语道。 “有什么关系呢?朱斗妍和另外俩跟班,就在小操场打地铺的。”丁丁道。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我知道你和她们合不来。你不用跟她们在一起。” “那我和谁在一起?” “和……我就在你边上保护你啊,保证没事的。” “不,我不要。” 虽然丁丁工大特色的合理化建议很合理,但甄语认为中国特色的传统更合理。 兽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人群中。这是一座梦幻如诗歌的房子,整个建筑静谧在黑夜,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向上看去,一片灿烂。 已经让阿姨上楼通报,兽在等鞠雪下楼。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兽要还给鞠雪的那本书里,夹着兽写给鞠雪的情书。 兽和韩不少虽然是死党兼饭搭子,但两人有一个质的不同。韩不少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巨人。在大二这个大限到来之前,兽要抓住爱情的尾巴,插上爱情的翅膀。 追求朱斗妍失败后,兽渐渐把注意力放在鞠雪和冉红身上,最后选择以鞠雪为第二个目标。 冉红虽然在四大美女中颜值倒数第一,其实也不是什么致命缺陷。客观地讲,人家胸部好歹是微微隆起的,聊胜于无。可冉红言语举止太做作的缺陷相当致命,反正电十八班男生普遍受不了,其中也包括兽。有一次,冉红就对兽阴阳怪气、玉音婉转地说:“哎~~~呦,看不出来,秦以堪同学还知道请客啊?”冉红玉音刚落,兽后背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一个兽来说,兽皮变鸡皮,这个也太难了。 抓住鞠雪挺不容易的,因为她常常和朱斗妍、冉红在一起。兽曾经向朱斗妍表白,如果再当着朱斗妍的面和鞠雪腻歪……你让秦以堪同学情何以堪?所以,要对鞠雪采取行动,兽以为,还是要等鞠雪落单,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捕食落单野牛那样。可鞠雪落单的机会少,这是兽的捕食行动一直延宕到期末的主要原因。 苦心人,天不负。有一天,兽终于发现鞠雪在教室里落单了,便立即决定,抓住这不可多得的黄金机遇期,就像九十年代西方产业转移时,中国抓住那些“三来一补”的消费品出口订单那样,凑了上去。 鞠雪生性文静,待人友好,在教室里“偶遇”兽,当然不会像小红帽对待狼外婆那样把兽拒之门外。所以兽抓住机遇和鞠雪聊了起来。兽这天思维敏捷,旁征博引,引得鞠雪和兽多聊了几句,让兽心里的希望和欲望,一起升腾了起来。两人聊起鞠雪正在看的《飘》,兽说自己对美国南北战争的这段历史,颇感兴趣,请求鞠雪看完后,不要急着还给图书馆,先借自己看看。 有了良好开端,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但求爱的方式,兽踌躇了一番。上学期硬塞给朱斗妍一张电影票,并在朱斗妍面前朗诵十四行诗的方式,看来是不能再用了。兽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一种新的方式——写首原创情诗送给鞠雪,这肯定比背诵莎士比亚的诗更有创意。为了赶时间,兽把本来看《飘》的时间,都用来反复琢磨情诗了,所以,此时兽还书给鞠雪,那本《飘》其实还没怎么看。 马上放暑假,离校前,鞠雪打算把《飘》还给图书馆,就制造了兽在暑假前向鞠雪表白的机会。 兽终于看见鞠雪下来,笑着迎上去,“谢谢你。” 鞠雪微笑,“不客气。” “马上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也祝你一路顺风。” 鞠雪回到宿舍,把书翻了一下,一张纸就从《飘》里面飘了出来。 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兽的原创诗。 【致鞠雪】 于是 在陌生人中间 再次寻觅自己 却找到了降落到凡间的你 山川望不见 绿过无数次的岸 仰看银河充满灵魂 为什么宇宙永不停息? 为什么我停不下对你的思念? 浓缩在我的小宇宙里 我就是那里的天空望不到头 我合上眼中的潮汐 耳畔升起了旋律 有的曲子绵长 有的曲子激荡 有的曲子托着下巴沉思 永远的音符在幽邃之塞的上空像一道道光 因为爱情 不用唱神曲就是一支生命的歌 想起每件碎了的事 灵殇 做一个爱情的多元方程 求不出未知数 觉得世界与我一起老多了 在希望出现的时候 在希望出现的地方 你出现了 你是我的x? 想笑想跑想呼喊 想用不同的声音合唱 我 爱你 就像绿叶热爱阳光 这是完本的缘由 寂寞不再爬上我的脸 因为 我可以用文字向你倾诉想念 深奥更浓 请不要让我用到老的岁月去证明 有解无解 朱斗妍独自向东八楼一零二室走去。灯都没有开,盛夏的黄昏,楼道里光线很暗,黑咕隆咚的长长走廊尽头,左拐弯,阳光突然从最后一段走廊一侧的窗外倾泻进来,一片灿烂。 暑假已经开始了,楼内空空荡荡,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瘦棱棱地天然白,冷清清地许多香,朱斗妍站在了一零二的门口。 李向红还没有回家,因为他参加校篮球队一周的集训,为下学期上海大学生篮球赛做准备。集训这天终于结束了,李向红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第二天回浙江老家,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李向红有些纳闷,一是纳闷同学们都已回家,这时谁会来;二是纳闷门并没有锁,为何来人不直接推门而入……这敲门声比较温柔,确实不太像一零二那些野蛮男友们的风格。 打开门,李向红惊讶地发现朱斗妍站在门口。 “对不起对不起!”李向红赶紧关上门。 开门时,李向红打赤膊只穿了一条内裤。这个季节,女生是不大会出现在东八楼内的。李向红手忙脚乱地穿上一条运动短裤,再套上篮球背心,再环顾一下室内,乱七八糟的。可是来不及整理了。 李向红把门打开,脸微微泛红,“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女生来。” 朱斗妍大大方方微笑道:“我来看看班里同学都走了没有。” “就剩我一个了。班长怎么还没走?” “我参加学生会的一个活动,所以晚几天。” “其他三大美女都走了?” 朱斗妍微笑道:“是啊。女生呢,就剩本美女了,” 李向红憨笑道:“噢……不好意思啊,宿舍里这么乱,我正在收拾。” “既然就剩咱俩儿,本班长关心一下同学,晚上请你吃饭。” 李向红脸又红了,“那怎么行?我请你。” “有什么关系?” “让女生买单,传出去名气没有了。” 朱斗妍一捂嘴,笑道:“好,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去吃饭。” 李向红搔搔头,“我还要收拾一会儿,要不……我拿本书给你看。” 说着,李向红从简易书架上挑了一本《读者文摘》,递给了朱斗妍。 朱斗妍接了书,坐在一个靠窗的凳子上,认真看起来。 李向红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朱斗妍的一声:“光线太暗了。” 黄昏时分,自然光越来越惨淡,书上的字是看不清了。 李向红移了个台灯过去,放在窗下的桌上,把它点亮。 朱斗妍继续看起书来。 宿舍里非常安静,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一个男生收拾自己七零八落的东西,一个女生静悄悄地看书。 李向红时不时看一眼朱斗妍,只见她看得专心,头也不抬。 灯光下看书的女生,李向红心里想,要是画下来是好美的一幅画。 一种甜蜜的感觉慢慢从李向红的心底里漾上来,渐渐变成了一丝迷醉。 李向红一边打包,一边又看了朱斗妍一眼。柔和的金黄色灯光,照着朱斗妍线条柔和的脸,周围的事物由于室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变得模糊了。而女生的侧影,越来越清晰。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了上来,李向红听见灵魂深处的自己说:我和她多像一家人啊! 第37章 抓住儒家的要领 方自归看见,春节灌的那批香肠还剩了几根挂在家里阳台上,它们,可比自己挂在宿舍床头的那批香肠长寿多了。 站在阳台上向外望去,一切都没有改变。水南老街屋顶上的黑瓦片,像黑鱼鳞片那样重重叠叠。灰色的水泥电线杆和铁道上空黑色的架空电线,在微风中一动不动。从陕西搬家到这里那年,成渝铁路完成了电气化改造。从那时起,这些电线杆和电线就在那里,没有变过。 家里是有变化的。方自归惊喜地发现,用了十年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被一台十八寸大彩电取代了。 八十年代初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九十年代初三大件进化为彩电、冰箱、洗衣机。如今家里新添置了彩电,加上已有的冰箱和洗衣机,方自归家算是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历史任务,没有拖全国人民奔小康的后腿,让方自归还是高兴了一两天。但彩电带来的这一两天快乐,方自归并不打算分享给莞尔。 莞尔家有电话机,进化的电视机就不必卖弄了。方自归到家后就给莞尔写信,彩电根本不提,而是这么写:“暑假坐火车,真是比寒假时快乐太多。因为,随时可以开窗,随时可以大小便,对我,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但到家后,我发现,县长依旧,厂长依旧,他们丝毫没有让贤与我的迹象。可是,小城也并非死水一潭,变化还是有的。今天陪老妈到菜场买菜,道听屠说,猪肉又涨价了。” 但是方自归关于县城菜场的经验,并没有向莞尔一吐而尽。 老妈犒赏安全到家的方自归,让他去菜场买一斤韭菜包饺子,结果,方自归买回来一斤小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老妈哭笑不得,老爸批评方自归五谷不分,老弟抱怨葱花肉馅的饺子没有韭菜肉馅的好吃,邻居们则评论,现在的大学生只知读书不懂生活。总之,全社会对这件事的反应较负面,方自归觉得,还是不告诉莞尔比较好。 方自归常常关心一些人类命运的问题,所以人类常常关心的问题他就没时间去关心了。 老爸请方自归早上吃兔儿面,说起吕武在同济上大学。 吕武、吕鸿姐弟俩与方自归、方自强兄弟俩是一起长大的,因为老吕和老方是同学,又是死党,在东北和陕西时又都是同事。方家和吕家的关系,一直比较好。老吕此时仍然在陕西工作,最近写了封信给老方,下一代的方自归和吕武也就联系上了。 方自归知道吕武在同济非常高兴。因为这个姐姐要是在交大,那还真不好弄,可她在同济,与应辉在同济踢完球以后,那是顺便就可以找她蹭饭的。 老妈请方自归在暑假里珍爱生命,远离菜场,正中方自归下怀。方自归便抛开凡尘琐事,一心一意泡图书馆。 县图书馆竟也找得到文白对照的四书五经,方自归把书借出来,先吃了第一惊,因为没想到,四书中的每本书都这么薄。 西方人写书,只嫌书不够厚。方自归看费尔巴哈无非想说,“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本质创造了神”,便写了几十万字厚厚一本《宗教的本质》。但《论语》说“君子不器”,遣词用字简约到了很难更简的程度,却其实蕴含的是很大一番道理。 看完四书,方自归突然醒悟,四书这么薄,是因为它直接告诉你答案,很少有情景描写和推理过程,也缺乏西方文学所推崇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的细节呈现。为何如此,方自归一时没想明白,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推断大概是中国人喜欢降低成本。维持中式简约风格,可以节省纸张,可以节省读书时间,而维持西式长篇大论则相反。但是,方自归也想到,西式长篇大论推理严谨,描述精确,就是中式简约风格所缺乏的了。 既然老祖宗的书风如此,方自归两礼拜就读完四书四经,只剩下《易经》没读。因为,《易经》学起来一点儿也不易,并且似乎对改善民生提高薪水没什么帮助,方自归就没仔细看。 读到《礼记》中的《礼运》,方自归吃了第二惊,下面这段话读了n遍: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方自归想起一周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考试的一道选择题: 一个集中体现共产主义社会主要特征和本质要求的原则标志是() a各尽所能,按时分配 b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c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d各尽所能,按资分配 选答案的人如果不选b,这个人一定是sb。因为从小学的品德课,到中学的政治课,再到大学的马政课,共产主义的基础是“公有制”,以及共产主义的本质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已经像“我们是妈妈生的”一样,被同学们所熟知。这种题,可以不经大脑思考只经条件反射而选出正确答案的。所以看见《礼运》这段话,方自归顿感惊讶。“天下为公。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不就是“公有制”吗?“选贤与能,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不就是“各尽所能”吗?“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不就是“按需分配”吗? 方自归不禁感叹:孔子是古代的布尔什维克啊! 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厦,似乎只有剩余价值和阶级斗争是四书五经不曾讲过的。可是这两样东西,方自归一直觉得比较可疑。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对经济的解释力和促进力,不如亚当斯密那只“看不见的手”和凯恩斯那只“看得见的手”。而马克思说阶级斗争推动历史进步,也有些绝对。老夏在半夜谈时对比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光荣革命,说英国革命就是采取阶级调和政策,之后英国取得巨大进步,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英语成为日不落外语,英国就比法国牛逼。而中国历史上,农民推翻权贵的阶级斗争不胜枚举,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原地踏步,可见阶级斗争不必然促使历史进步。 方自归又注意到,“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明孔子在哲学上是唯物主义。 政治上的共产主义加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孔子完全具备共产党员的觉悟。而孔子又提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种经济上的平均主义,简直算得上共产党的左派。 方自归心想,原来孔子和毛爷爷是一路人啊!那为什么毛爷爷要打到孔家店呢?方自归一时想不明白,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推断大概是三纲五常与民主共和相比,生产效率太低的缘故。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说的是,本着对人民有利的原则而让人民获利,不就是给人好处,而自己却无所损失吗?这一句话里面,甚至有福利经济学和帕累托改进的思想。 了不起啊!方自归看完这段“子曰”,心内感叹。看来,老夏推崇四书五经,还真不是盲目推崇。 除了读书,方自归暑假里最重视的项目就是与莞尔的通信。莞尔收到方自归的信,通常过几天就会回信,而方自归收到莞尔的信也一样。所以,按照当时邮政系统的效率,两人信来信往,平均十天一个回合。谁知到第四个回合,方自归突然收到莞尔寄来的航空快递。 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航空快递,方自归打开这封对自己来说有历史意义的信一看,里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自归,我们可以很快就见面了。我马上要来重庆,你八月十九日到重庆火车站接我。” 看到“我马上要来重庆”这句话,方自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仔仔细细把这封短信又读了两遍,方自归的惊讶变成了惊喜。 方自归立即通知老爸老妈,自己必须立即动身去重庆赴约。老妈先是意外,然后意满。老爸先是意外,然后意乱,担心这个小葱和韭菜都搞不清楚的臭小子,别搞出什么乱子来。 第38章 抓住相会的机遇 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出口处,方自归伸长脖子观察一群一群出站的乘客,老爸则站在方自归身后。 从站前广场向上望去,许多几层高的灰色楼房密密挨挨,不规则地叠加在一起,越叠越高,叠成一座楼的山。山腰上有一座新建成的白色建筑,在周围旧楼的衬托下显得别致而现代,像在灰色的楼房波涛中,一叶正在海风中唱歌的船帆。 方自归的脖子没有白白伸那么长,穿着白色t恤的莞尔一出现在出站口,方自归就大喊了一声:“果果!” 听到方自归的呼喊,莞尔也大叫了一声:“乡唔咛!” 背着双肩背包的莞尔笑盈盈地向方自归走去,一瞬间,方自归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终于等到她了。 莞尔一走到方自归跟前,训练有素的方自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接过莞尔的包,背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我宁波的阿姨。”莞尔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这才注意,莞尔身边,站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方自归赶紧向阿姨问好,然后向阿姨介绍自己老爸。 阿姨笑呵呵地问候父子俩:“你好,小方。你好啊,老方。” 四人简单一商量,决定先去方自归爷爷家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去招待所的路上,阿姨打开了话匣子,方自归和老方都不怎么插得进嘴,让方自归第一次意识到,怪不得有一本书上说,倾听是一门艺术。从阿姨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方自归知道了莞尔为什么突然来重庆,连没打算知道的阿姨的乡镇企业家之路,也一并知道了。 原来阿姨在上海与莞尔父母谈生意上的事情时,谈到要去重庆、西安、洛阳等几处出差,被莞尔听到了。听到“重庆”两字,莞尔灵光一闪,便对父母说想参加社会实践,请求陪阿姨一起出差,向阿姨学学怎么谈生意,怎么讨债。莞尔父母想想阿姨确实可靠,就答应了。 “八一年,我先是养鸡养鸭,后来又种蘑菇。八九年,我办了村里第一个乡镇企业,把村里闲置劳动力利用起来了。”阿姨说起自己的企业家之路,兴致勃勃,“这个厂子,是果果爸妈和我合股搞的。果果爸是所里高工,在滤清器行业是技术权威,行业标准都是果果爸参与制定的,所以我是借着果果爸的旗号和研究所的名气在全国做业务。” 来重庆的火车上,莞尔才告诉阿姨,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重庆会男友。为了取得阿姨支持,莞尔详细交待了自己的恋爱经过,首先夸赞方自归善良,其次很有才华,阿姨便信以为真。见到方家父子后,阿姨要为侄女撑场面,同时显显自己业界女强人一路走来的英雄本色,这才一路上滔滔不绝。 好不容易回顾完了家族企业的历史沿革,阿姨自信地展望未来:“我们今年销售会超过两百万。” 恭维了一路的老方,赶紧负责任地继续恭维:“还是你们乡镇企业好,这么少人能做两百万产值。我们在国营企业工作了二十几年,还……还是你们效益好啊!” 老方险些说,还拿不到两百块一个月,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很坍台,便没说出口。 阿姨笑道:“接下来几天,我在重庆办事,果果白天可以和小方在一起,晚上回招待所住。等我办完事,我们一起去你们淄中住两天,然后再去西安。” 方自归心想,幸好家里刚置办了彩电,三大件齐备,勉强可以迎接莞尔和阿姨的考察了。 在招待所办理完入住,阿姨去办事,莞尔则跟方自归去爷爷家。 在爷爷家吃中饭,全是方自归奶奶的手艺,全是家常菜,却让莞尔吃得赞不绝口。吃完饭,方自归怀揣老爸才给的几十元活动经费,带莞尔去解放碑玩。 在去解放碑的公交车上,方自归对莞尔说:“想不到,你们家还是豪门啊。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干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唉,我声明一下,我喜欢你,跟你们家是不是豪门没关系啊。但就算你们家是豪门,我也能接受。因为,我们家虽然不是豪门,但我是未来的豪门啊!” “吹牛!” 两人逛了逛街,又看了场电影,再回到杨家坪时已是晚上八点。方自归带莞尔到江边的一个饭店吃饭,坐下来点菜,莞尔却说不饿。下午逛街时两人经过一条小吃街,方自归看到一个卖酥肉的摊子,推荐莞尔尝尝,莞尔吃过一块后大赞好吃。于是,方自归买了一大纸袋酥肉,两人边逛边吃,把酥肉吃个精光,这时就不饿了。 最后,方自归点了一份蚕豆、一份折耳根、一份伤心凉粉、两瓶冰啤。不一会儿,酒菜就全上齐了。 “为什么叫伤心凉粉?”莞尔问。 “好吃得想哭。”方自归道。 “真的吗?” “你试试呗。” 莞尔夹了一筷子凉粉,方自归注意观察莞尔的表情,只见莞尔的表情从开始的疑惑,随着下巴的缓慢蠕动,突然就豁然开朗,阳光普照。 “好吃!”莞尔赞道。 方自归心想,她吃凉皮不行,没想到吃凉粉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莞尔吃着伤心凉粉,果然边吃边哭,但眼泪的产生是因为辣,不是因为伤心。 “我喜欢重庆。”莞尔一边用餐巾纸擦眼泪,一边继续战斗。 “诶诶,喝口啤酒。看把你给辣的。”方自归把酒杯端起来。 酒菜下去大半,前面端酒上菜的那个姑娘走过来了。姑娘手里端一杯啤酒,对方自归和莞尔说出来一段悦耳的重庆话:“帅哥美女,感谢你对我们店的支持,我敬你们一杯。然后……喝的是啤酒不好意思哈,感谢感谢!” 方自归笑道:“老板娘,我们就点了几样素菜,您还过来敬酒,多不好意思的。” 姑娘笑道:“你们点了多少无所谓,主要是你们到我们店来,我们就开心。感谢感谢!” 姑娘举杯和方自归的杯碰了一下,又去碰莞尔的杯。莞尔出于礼貌站起来,方自归也就站了起来。 姑娘笑着还是用重庆话说:“你们坐嘛,不要那么客气。我站着是因为我矮,哈哈,希望你们开心就好了。开心嘛,没关系,不用站起来,感谢感谢,以后经常来光顾就可以了。这是我堂妹的一个店,有时候我们过来帮帮忙,没什么事情,我们都在这里耍。” 然后,姑娘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谢谢。”方自归说。 “你们喝开心哈!”姑娘说,然后开开心心走了。 伤心凉粉吃完了,工作重心转移到蚕豆和折耳根上来。莞尔不喜欢折耳根,但是喜欢蚕豆。 “你看隔壁三个妹子。”方自归用筷子头悄悄指指旁边,小声说。 莞尔一看,只见隔壁坐着三个女生,每人面前一瓶啤酒,一个杯子。桌上几道菜,其中两个大碗通红通红。那三个女生边吃边聊,一杯一杯地干啤酒,正是巾帼不让须眉,吾善养吾浩然之正气。 “我从没见过女生这么喝酒的。”莞尔小声说。 “重庆人均啤酒消费量全国第二,仅次于哈尔滨。”方自归道。 莞尔摇摇头。 方自归问:“你在重庆逛了大半天,是不是感觉重庆人和上海人不一样?” 莞尔点点头,“是有一些。” “其实区别还是挺大的。你看,我们下午在公交车上问路,那个重庆阿姨多热情。还有刚才过来敬酒的小妹,没点什么菜,她也过来敬酒。重庆人不排外,古道热肠的。另外重庆人还有一种我最喜欢的性格,”方自归改用重庆话铿锵有力地吐出来两个字,“耿直!” “直来直去嘛。” “不是直来直去这么简单,要了解重庆人,你要知道一句话。”方自归又改用不标准的重庆话道,“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不拉稀摆带?” “就是说到做到。重庆人对‘信’和‘义’很看重。‘信’这个字……比如说,我答应了你,果果,你从上海来,我要到火车站来接你,哪怕我突然间碰到一个很大的困难,我都会想方设法出现在你面前,这就是不拉稀摆带。所以,只有一种情况下我不会出现。” “什么情况?” “就是在来火车站的路上,我过马路被汽车撞死了,那就没办法了。” “呸呸呸,不准你胡说!” 方自归笑道:“打个比方嘛。还有‘义’这个字,比如说……我哥老会的兄弟,不管他职位大小,如果他挂了,我们每一个哥老会的会员,都有去孝敬他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而且他们还会成立一个基金,帮助这个家庭度过困难期。哥老会现在是没有了,但这种民风还在。你看你们上海人,讲义气的就不多。” “我们讲规矩好伐。” “是是是,你们讲规矩。” “那你们重庆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我可以提供一个经济学上的解释。” “切!又来了。” “你先听听有没有道理。” “好,你开始胡说。” 方自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重庆人这个性格,是因为这个地方,穷山恶水,经济环境不好。如果说我对你不好,你肯定也对我不好,那么大家都越来越不好。这里需要人抱团,才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的。既然集体比个人更能够降低生存成本,就应该形成一种有利于集体主义的文化。而这种文化下面,人与人之间就一定要守义守信。” 莞尔咀嚼嘴里的蚕豆,咀嚼重庆人不喜欢拉稀摆带的经济学解释。 方自归接着说:“当然,这种民风的形成,也有文化上的原因。” “什么文化?” “巴蔓子文化。” “巴蛮子文化,一种野蛮的文化?” “你看你胡说了是不是?还说我胡说。巴蔓子那个‘蔓’是‘蔓延’的‘蔓’,不是‘野蛮’的‘蛮’。巴蔓子是古巴国将军。” “哦……”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给你讲讲巴蔓子的故事。” 方自归很守时,晚上十点把莞尔送到了招待所。 第二天方自归也很守时,早上八点和老爸在招待所前台准时候旨。 莞尔和阿姨出来了,方自归马上发现,莞尔脸色不对。而阿姨还是满面春风地向自己和老爸走来。 “老方啊,这次真是太麻烦你们了。”阿姨笑道。 老方一听阿姨的口气,立即就知道情况有变。 阿姨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来:“本来明天要去的那个工厂,厂长突然病了……西安那边,情况也有变化,需要我尽快过去处理…… 此时老方已经猜到阿姨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情感了,可阿姨自己不停下来,不好意思打断他。老方脸上挂着快僵掉的微笑等了好几分钟,阿姨才终于说:“本来很想去你们淄中看一看,但是看来,这次是肯定不行了。” 第39章 抓住不屈的精髓 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爬着坡坡坎坎,视线只投射在几米之内,一级级的石板,曲折狭窄的老街,一转身,却突然看见浩浩荡荡的长江滚滚东去。 莞尔和方自归在一条老街的早餐摊儿上吃豆花,莞尔说:“昨天下午,阿姨和我爸妈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情况就变成这样了。” 方自归惊讶道:“长途电话这么贵,他们这是……干嘛呀!” “不知道阿姨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他们电话里都商量了些什么。反正,一大早和我妈通电话,我妈就说了我一顿。” “说你什么?” “怪我没把我们的事告诉她。” “你爸妈还不知道咱俩儿的事啊?” “嗯。” 方自归思忖片刻,道:“我不管他们商量了什么,反正我们两情相悦,谁也不能拆散我们。谁也不能!” 这次陪阿姨出差,莞尔的目的是除了与男友相会,还想考察一下方自归的家庭。现在,莞尔在父母的压力下取消淄中之行,她就不能像方自归考察同济食堂那样,做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了。 莞尔幽怨地说:“今天是我在重庆的最后一天了。” 方自归道:“没事儿,我们该干嘛干嘛。还是按原计划,等会儿我带你去滨江公园。” 吃完早餐,两人爬了七八十个台阶,爬得莞尔有点儿气喘吁吁,才终于走上了一条可以乘公交车的大路。 等公交的时候,莞尔说:“我观察街上重庆女孩子的打扮,也挺好看的。来之前,还以为这里的人像你一样,都是乡唔咛。” 方自归笑道:“你只知穿衣服的重庆妹子好看,其实不穿衣服的重庆妹子更好看,有——哎呦!” 一声惨叫,方自归的耳朵已被莞尔揪住,只见莞尔杏眼圆睁,厉声喝道:“方自归,你什么时候见过不穿衣服的重庆妹子?” 方自归拼命讨饶,“误会了,哎呀!误会了。我说的是不穿衣服穿泳装的重庆妹子。有一年夏天……你能不能把手松开?大街上多少难看的。” 莞尔把手松开,“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来了,方自归道:“车来了车来了,我们先上车。” 莞尔喝到:“不行!交待清楚了再上车!” 方自归无可奈何,只好交待:“有年夏天,我在长江里游泳,游累了就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恰有一位美女从我面前经过,过了一会儿,又经过一位美女。我就好奇了,决定统计一下美女的百分率。我抓一把石子,画两个圈圈。如果过去的是美女,就在左边圈里放个石子,否则,就在右边圈里放个石子。当然,统计样本都是年轻女人,老妈妈除外。我统计了半个多小时,我印象很深,三十个女人走过去,其中有十二个美女。40啊!这个比例很惊人啊!” 莞尔又一把揪住方自归的耳朵,喝道:“方自归,你游泳不好好游泳,竟敢背着我偷看泳装美女,你说怎么办?!” 方自归又拼命讨饶,“哎呦!哎呦!冤枉啊。我看美女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嘛。现在,我的眼里只有你,重庆美女都不能跟你比,她们都比不上你。” 莞尔松开方自归的耳朵,“那你以后还研不研究美女?” “报告领导,不敢研究了!” 莞尔忍住笑,“以后不准到长江里游泳,能不能做到?” “能!” “长江里游泳不安全,这个要求是为你好。” 方自归揉着自己的耳朵,假装做痛苦状,“这个‘不安全’,好像还是双关语。” 莞尔忍不住一笑,“诶,重庆为什么美女多呢?” “首先和地理有关。重庆有两个别称,一个叫雾都,一个叫山城。因为多雾,晒不到太阳,所以重庆女人皮肤比较白。多山呢,就导致重庆女人大多身材苗条,因为老是要爬坡上坎。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基因。” “基因?” “就是基因融合。”方自归顿一顿,“这个原因是火箭告诉我的。噢……解释一下,火箭是我爷爷邻居家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其实我爷爷退休前工作的这个建江厂,美女比例就比较高,就有基因融合的原因。你知道吗?建江厂里也有上海人,还有江浙人,还有什么湖南人,湖北人,陕西人,东北人。种类可丰富了!” 莞尔“扑哧”一笑,“为什么这么丰富?” “建江厂是抗战时期,从南京和武汉迁过来的兵工厂重组而成的,本身职工里面就有很多外省人。五六十年代,全国大招工,建江厂从东北、上海又都招了人的,所以本厂职工通婚后生下来的小孩,就比较漂亮。我三叔老婆是原来重庆美华银行高管的女儿,就是江浙人,所以我那表弟也漂亮。有个说法,说基因离得越远,结合在一起生的小孩子越聪明漂亮。” 莞尔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而重庆有三次较大的基因融合。第一次是清朝,湖广填四川,来了很多两湖两广的人。第二次是民国,陪都时期,来了很多全国各地的人。第三次是新中国成立后,三线建设时期,又来了很多外省人。经过这样融合,咱们美女就多了。” 莞尔又点点头,“嗯,明白了。” “所以那次在公交车上,那两个八婆,说什么上海小姑娘找对象一定要找上海人,不是胡说八道吗?要是找对象有这么狭隘的地域限制,像我这么帅的人,怎么能够生产得出来呢?” “去!厚脸皮。” “不是厚脸皮,是耙耳朵。” 莞尔纳闷,“什么是耙耳朵?” 方自归摸了摸刚才饱受摧残的耳朵,“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妻管严。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老是摧残我耳朵,难道你知道征服重庆男人的办法,就是把他弄成耙耳朵?” 莞尔笑,又要揪方自归耳朵,说上海男人个个都是耙耳朵,所以要把方自归也训练成耙耳朵。 方自归带莞尔乘公交车,到了滨江公园。 这滨江公园,倒不如叫散步长廊,因为这所谓公园沿江而建,幽长狭窄,最窄处只有一米多。步道在江面几十米之上,一侧是植被繁茂的山体,一侧是水流湍急的长江,江景一览无余。 方自归引着莞尔在这长廊上漫步,到一副浮雕面前,停下了脚步。 浮雕正中,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仰头自刎,周围的文臣武将大惊失色。 方自归指着浮雕对莞尔说:“这就是巴蔓子。” 莞尔仰头道:“哦……什么故事呢?” “故事是这样的。战国时代,巴国内乱,巴蔓子借楚国军队平叛,借兵前,巴蔓子承诺平叛后割让三座城给楚国。后来,叛乱被平息,楚国派使到巴国索要这三座城。巴蔓子对楚使说,我身为人臣,不可以私自割城,否则是不忠。但我答应楚王的事情不做到,就是无信。不忠,我不可以做。无信,我也不可以做。那这样,割城不可以,割头可以。我把我的头割下来向楚王谢罪。说完就拔剑自刎了。” 莞尔面露惊讶,用上海话评论道:“模子!” 方自归竖了一下大拇指,“是不是很牛逼?所以楚王看到使者带回的人头,就被感动了。楚王说,得了,巴国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城咱不要了。” 讲完巴蔓子的故事,方自归又引着莞尔继续向前走,在另一处浮雕下停下来。 “张飞,牛逼?”方自归手指浮雕道,“画里这位就是张飞。而这位,就是连张飞都不怕的重庆人,严颜。” “三国时期的故事啊。”莞尔道。 “张飞攻巴郡攻不下来,后来用计把太守严颜俘虏了。严颜被抓到张飞跟前,根本就不怕。张飞火了,大喝,‘败军之将,何不下跪?’。你猜严颜说什么?他说,我们这边儿,只有断头将军,从来没有投降将军。” 莞尔点头称赞:“嗯,也是个模子!” “这就是重庆人的刚烈。张飞一看,哎呦,比老子还牛逼。行!老子欣赏你,结果就把严颜给放了。” 严颜的故事说完,两人继续向前走,又在一处浮雕下站住。 “蒙哥汗你知道吗?”方自归问。 “不知道。”莞尔道。 “那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的事情,你总知道?” “这个知道。” “蒙哥汗就是当时蒙古帝国的皇帝。他亲率大军攻打重庆,结果在重庆被干死了。他死在重庆后,忽必烈才接他的班,建立了后来的元朝。” “皇帝怎么会亲自上前线呢?” “御驾亲征,没听说过吗?当时蒙古打四川,打了十几年没打下来,蒙哥汗就亲自上了。后来蒙哥汗打到重庆合川,打了五个月没打下来,蒙哥汗急眼了,亲自督战,结果被守军击毙。重庆人是不是很牛逼?蒙古大军横扫欧亚,从来没有过这种失败,蒙军就撤了。一直到南宋已经被灭,忽必烈承诺不杀合川军民,才开城投降的。而最后投降了,守城的三十二名将军全部自刎。” 莞尔又点头道:“嗯,都是硬骨头。” “所以你就知道,抗战八年,重庆被炸得那么惨,重庆人为什么绝不低头。日本人是没打进来,他们要是真打到重庆城下,我告诉你,重庆人绝对跟狗日的日本人血战到底!” 此时,方自归两眼放光,豪气干云,做了最后的总结:“你别看重庆人个子矮,但是我们有种!” 第40章 重庆之吻 翻滚的辣椒,在火锅里闪动着红色的光芒。五颜六色的菜已经摆在大锅旁边,准备集体穿越沸腾着的红油老汤。 老方做东,带着方自归和方自归的爷爷奶奶,宴请第二天就要离开重庆的莞尔和莞尔阿姨。老方虽然工资低,但他以为,请上海人民吃饭,不能坍了重庆人民的台,所以无论如何要找一家有空调的饭店。 写着字的红色灯笼在头顶高高挂着,店堂里升腾的水雾里,流动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方自归老爸老妈都很节约,方自归长这么大,下馆子吃火锅不超过三次。老爸选了这么一家火锅店招待莞尔,方自归非常满意。方自归心想,看来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老爸也渐渐靠谱起来了。 阿姨入座后,发现这是一家不靠谱的火锅店,吃了一惊,语无伦次道:“怎么……夏天呀……火锅怎么吃?” 方自归道:“重庆人夏天照样吃火锅。” 莞尔赶紧说:“是我点的。我要吃重庆火锅。” 老方安慰道:“饭店有空调,不会热的。” 方自归奶奶笑呵呵地说:“好吃的,好吃的。” 但阿姨,依然感到了这顿饭的巨大压力。 老方点的毛肚、鸭肠、黄喉、腰花、血旺、牛羊肉、蔬菜都上来,老方便下令开煮。阿姨看着红通通沸腾的一口锅,还没开吃,汗就下来了。 老方见阿姨手足无措,便把煮熟的一段儿鸭肠在油碟里一滚,放进嘴里,示范道:“不辣,不辣。” 可是老方不辣的标准,到了阿姨那里就是重辣。昆德拉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阿姨此时,只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辣。她吃了一口毛肚,感慨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 老方想了个办法,为阿姨盛了一大碗矿泉水待命,烫熟的菜放到凉水里泡个澡再吃。可莞尔却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愈战愈勇,一边说好吃,一边香汗淋漓。正是沧海横流,方显吃货本色。 阿姨吃得惊魂未定,却看见莞尔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纳闷:全家都不吃辣,她怎么无师自通,吃得辣么享受呢?难道,侄女真是嫁给四川人的命吗? 这边方家四个人,方显吃辣本色,吃得不亦乐乎。 莞尔问:“为什么重庆火锅的蘸料,只有蒜泥麻油,其他调料都不用呢?” 方自归不知道答案,只好求助,“爸,为什么只有蒜泥麻油?” 老方用普通话娓娓道来:“这有几个原因。第一重庆火锅底料口味重,不需要其他调料提味;第二吃火锅容易上火,麻油是去火的;第三涮好的菜马上吃太烫,放凉了牛油会凝固在菜上面,所以涮好以后,在油碟里滚一滚马上吃,既可以降温,又不至于凉透。” 阿姨道:“别的地方吃火锅,好像蘸料的种类很多。” 老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不是正宗的吃法。正宗的重庆火锅,只要蒜泥麻油。” 方自归爷爷劝菜:“别客气,别客气。吃,吃。” 吃完火锅,阿姨拗不过莞尔,同意莞尔随方自归去散步,但仍然规定莞尔最晚十点必须回到招待所。 走在一条窄巷的石板路上,莞尔说:“我很喜欢你奶奶。她性格好活泼,她烧的豆瓣鱼,真是好吃极了。” 方自归道:“我也最喜欢我奶奶。她总是笑呵呵的,待所有人都特别好。” “你爷爷和你爸爸说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种话。” “我爸说的重庆话,我爷爷说的是湖南话。” “这么复杂?”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 莞尔既然先斩后奏好不容易来一次重庆,打算把方自归的祖宗三代什么的都考察清楚,问:“你们家怎么个复杂法,说来听听。” “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 “别给我胡扯,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方自归笑道:“好,我交代。我妈是重庆人,但我爸祖籍其实是湖南,虽然他也出生在重庆。我爷爷奶奶都是湖南人,他们是因为打仗才来到重庆。” “打仗?不会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故事?” 八十年代,电影《小花》红遍大江南北,电影主题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也便家喻户晓了。所以一提到爱情与打仗,莞尔就联想到了这部电影和这首歌。 方自归小时候也看过《小花》,笑道:“诶?很搭边。但是呢,又可以说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其实,我们家的故事,是哥哥找妹泪花流。” 莞尔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问:“怎么哥哥找妹泪花流?快快从实招来。” 方自归就开始说:“抗战全面爆发后,我奶奶投奔了在武汉的舅舅。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已经订了亲了,只是还没结婚,所以我爷爷后来也去了武汉。我奶奶的舅舅在汉阳兵工厂做工头,三八年日本人进攻武汉前,整个兵工厂都要搬往重庆,所以我爷爷奶奶就跟着兵工厂一起往重庆逃。当时长江航运极度紧张,逃到宜昌的时候,只有重要设备和重要工作人员才有可能上船。我奶奶因为她舅舅的关系,上了船,但是我爷爷无论如何上不了船。然后,我爷爷我奶奶就在宜昌码头抱头痛哭,但是毫无办法。” 莞尔叹道:“哇!去年的电影《滚滚红尘》,就类似这样的情节……后来怎么样了?你爷爷奶奶。” “那个年代,滚滚红尘的生离死别,肯定是真的发生了很多。我奶奶坐船走了以后,我爷爷就是一路讨饭,翻了多少大山,用两条腿从宜昌走到重庆的。他要去找我奶奶。” “哇……但是happyendg你爷爷找到了你奶奶!” 严肃了好一会儿的方自归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当然。否则,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哪里来的?” 走到了一条大路上,视野开阔起来,向远处望去,长江对面的山上已经爬满了灯光。 方自归突然想起了白蕙,想起了那封虚构的信。当时在信里撒谎说,自己暑假里要和女友去旅行,现在虚构的竟然变成了现实的。 灯的山和黑的夜有一条模糊的分界线,那是城市的天际线,万家灯火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衬托下,格外璀璨。 莞尔感叹:“真好看!” 方自归笑道:“我们重庆是有特色。” 回招待所的路上,莞尔说:“昨天我阿姨说的那些吹牛的话,真是难为情。她就是这样,在人前总是喜欢显摆。” 方自归道:“你阿姨显摆一下也好,否则,我还不知道你是富家小姐。其实你早该告诉我,这样一起吃饭你买单的时候,我的负罪感就不用那么强烈啦。” “哈哈哈……” 终于蹭到了招待所门口,两人面对面,手牵手,一阵沉默。 “谢谢你到重庆来看我。”方自归打破沉默。 “嗯。”莞尔眼神里全是不舍。 “就是时间太短,马上你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又可以研究重庆美女了。” 夜间的重庆,比日间凉爽一些。轻柔的晚风,醺醺飘来,方自归闻到莞尔身体发出的淡淡幽香。她的嘴唇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好像隐藏在幽谷中一个羞涩的花朵。方自归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只研究你!” 方自归放开莞尔的两只手,用力把莞尔拥在怀里,把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方自归终于停了下来,用手轻轻爱抚莞尔的脸颊。 一阵眩晕袭来,等眩晕平息下来,方自归突然发现,莞尔已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啦?” “这是我的初吻。” “我也是。” “一股大蒜味儿!” “噢,对了,油碟里的蒜末,我吃了很多。” “蒜末是调味的,你吃它做什么?我们上海人就不吃蒜!”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也没想到,“你赔我的初吻!” “一定赔,下次赔你一个咖喱味儿的……不喜欢,那赔你一个草莓味儿的……还不喜欢,这次下重手,赔你一个孜然五香麻辣味儿的吻!哈哈哈。” 第41章 四大美女的集体沦陷 一条红色横幅把求知大道两边的两棵梧桐树连接起来,横幅上写着醒目的“热烈欢迎九三级新同学”。 校园广播台的高音喇叭里,一个悦耳的女声正在播报校园快讯。校门口又进来一辆接站的客车,车内影影绰绰。客车在图书馆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大一新生们质朴的脸上带着兴奋和好奇。 热气腾腾的校园生活,又开始了。 回到了一零一,方自归发现,老夏还是满口之乎者也;小莫还是偶尔念念自语;兽还是很好色;国宝还是不吃肉;狗子还是打扮前卫,尽管他在球场上的位置是后卫;阿远买了新牛仔裤,还是喜欢把有限的钱投入到无限的买衣服当中去;大老王还是喜欢营造一种“千万别被我的知识吓倒”的氛围;韩不少做为宿舍里唯一长胸毛的男人,还是有空就去逛街看价格标签,有女性化的倾向;丁丁还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楚庄王都征服自我一飞冲天了,他下床依然还是一飞而下。 经过一个暑假,方自归觉得室友们没什么变化,但方自归觉得自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自己好歹已经是接过吻的人了。 然而,新的校园生活让方自归很快就认识到,室友带给自己的是错觉,变化其实来得非常汹涌。 一去食堂,方自归就痛心疾首地发现,大排价格从一块变为一块二了。 自九三年起,中国连续三年cpi涨幅都在20左右,这学期工大的大排从一块涨到一块二,证明工大的食堂管理确实非常科学,也让方自归首次对“通货膨胀”这个重要的经济学概念,有了多么痛的领悟。 也是在食堂里,电十八的同学们惊讶地发现,朱斗妍和李向红比翼双飞了。 朱斗妍和李向红先是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教室、图书馆、电影院,处处都留下了他们双飞的身影。暑假前,朱斗妍和李向红之间还看不出一丝端倪。暑假后,两人就打得火热,连预热期和缓冲期都没有,让大家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两人之间如此剧烈的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的,出现了各种版本的猜测。 在事实面前,几个对朱斗妍有想法的男生暗暗痛心,比方自归发现大排价格上涨20要痛心得多。而鞠雪和冉红是暗暗遗憾。李向红的突然插足,导致暗夜跑圈三人组顷刻瓦解。四大美女本来分成两派,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新鸳鸯蝴蝶派,班里本来就很少的女生,居然就分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复杂的政治局势——三国鼎立。 几天后,室友们还没有完全适应朱斗妍和李向红轰轰烈烈的爱情,丁丁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室友们探讨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最正式的场合——半夜谈上,宣布了另一条噩耗。 丁丁躺在床上说:“兄弟们,我通知一下。甄语是我的,你们有啥想法的,可以打住了啊。” 韩不少首先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表现出了不服和一个理科生理性质疑的理性态度,“你放屁你。甄语怎么就成你的了腻?朱斗妍现在每天给李向红洗碗,甄语给你洗过吗?” 宿舍里暗恋甄语的人是最多的,丁丁这么说话,自然产生了民愤。 阿远质问:“就是。给你洗过吗?” 丁丁理直气壮道:“我和甄语单独约会过了,我们还单独一起吃过饭。” 狗子问:“甄语和你拉过手吗?亲过嘴吗?” 大老王愤然道:“丁丁,你不要因为帮甄语打过一次架,她就看上你了。打架谁不会?要是打场架就能泡上甄语,俺也打了。就是那天俺没碰上。” 大老王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如果打一场架就能泡到甄语,一零一的众神一定像保卫祖国那样时刻准备着,寻找一切该出手的机会出手,甚至不该出手创造机会也要出手。 丁丁反驳道:“谁让你碰不上呢?这就是缘分,知道不?” 老夏道:“丁丁,你是单相思?” 丁丁道:“放屁!甄语把她过去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对我没点儿意思,能把这些告诉我吗?” 韩不少问:“她告诉你什么啦?” 为了证明甄语跟自己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丁丁就披露了他目前所知道的甄语的所有隐私,并且讲得绘声绘色。 甄语第一次高考落榜后进了一家电子厂,分配到冲压车间,结果第一天进车间就差点儿崩溃。因为在甄语眼里,那些发出“轰隆轰隆”巨响的冲压机非常恐怖,而且食堂里有个断指的师傅,就是在冲床上不慎轧断手指才转岗到食堂的。那时的甄语,还以为自己会像父辈一样,一工作就在一个单位做一辈子。所以甄语虽然五指健全,但是已经认为,自己的未来像那个食堂里的师傅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了。甄语第一天下班后,就对自己进行了一次灵魂拷问:难道我的一生就在这里度过吗?” 第二天一上班,甄语也没跟家里商量,就直接去找厂长说自己不干了,她要再去考大学。没想到厂长安慰她,说冲压车间的车间主任没文化,工厂是想培养她,让她将来接班的。厂长还说,她不用上冲床,让她学习学习管理,甄语就留下来了。后来,甄语就在冲压车间做工具保管,每天记录各工位产量,每天去仓库领料。虽然师傅对甄语很好,但做了一段时间,甄语还是觉得非常失落。她和师傅一起拖着平板车把物料拖到车间,就想起了中学时一篇悲惨的课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甄语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意,所以她上班一有空就看书。有次厂长视察车间,看到甄语在看外语,夸了甄语几句。几天后,厂长就告诉甄语,厂里有委托培养大学生的名额,如果甄语承诺大学毕业后回厂里工作,这个名额就给甄语。甄语当场就答应了。 “甄语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了。”丁丁继续声情并茂地说,“甄语想请两个月的假准备高考,但厂里不允许。所以最后两个月,甄语怎么复习呢?她把一堆书堆在床边,晚上坐在床上一本一本看,困了就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看,一直看到天亮。她就是这样考上大学的,她说到这段儿的时候,眼泪珠儿都在眼圈里打转。甄语要是对我没点儿意思,能掏心掏肺地跟我说这些吗?” 宿舍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方自归这时说话了:“兄弟们,不要因为女人伤了和气。” 韩不少这时又反应了过来,“神,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我们班就这么点儿资源,我们能淡定吗?” 方自归道:“没错,大家都喜欢甄语。但是我问一句,有没有谁喜欢到死去活来的程度?有没有?” 宿舍又沉默了一会儿。 方自归接着说:“如果有,我觉得这事儿也不难办,公平竞争嘛。如果还没有,那么既然丁丁已经上了,其他兄弟只能离甄语远一点儿。要是丁丁在追求甄语的过程中壮烈牺牲,那其他的兄弟可以接着上嘛。” 宿舍里,谁也没把握追到甄语,目前的情况下,只能让丁丁先折腾了。这一议题,终于在方自归的斡旋下一时尘埃落定。 其实丁丁说甄语是他的,并非因为他厚颜无耻,而是因为他熟读兵法,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独孤一派的甄语也确实不孤独,这学期一开学,竟然有人开风气之先,直接往甄语寝室里送花。干这事的人并不是丁丁。丁丁的性格,干架可以,干这么文艺的事情,非常难。但献花事件至少证明,甄语欲静而风不止,丁丁必须要采取更猛烈的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丁丁更猛烈的行动果然开始了。这天上六分之一的第一堂《法律基础》课,这种课,就像大一时的《马哲》和《马政》,丁丁是必看闲书的。可是他这天看的闲书竟然非常反传统,不是他平常看的《兵器世界》或《笑傲江湖》之类,而是一本诗集。 “哇塞!”坐在丁丁边上的阿远一声惊叫,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 阿远突然发现,丁丁这本书的插图和文字格式特别反常,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一看,竟然是《普希金诗选》,所以立即被吓了一跳。 丁丁果然下重手了。 为了迎合一个美女的口味,一个武青非要装成文青,爱情改造人的力量之大,难以想象。 不久以后,四大美女排名第三的鞠雪也有了消息。这个确切的消息,是靠在爱情道路上勇于探索的兽,探索出来的。 这晚八点多,一零一响起来敲门声。这时段宿舍里一般没什么人,机缘巧合,韩不少逛街归来,正好一个人在宿舍里。 “咚咚咚。” “口令?” “老枪!妈的。” 韩不少听出了兽的声音,但是感觉兽的声音不似往日洪亮。打开门,韩不少就看见一脸愁容的兽走了进来。 “侬哪能?”韩不少用一句洋泾浜上海话活跃开场气氛,“没精打采的……你月经来了?” “滚!” 兽走进屋内,翻身躺倒在床上,愁眉苦脸。 “怎么啦?”韩不少严肃起来。 “鞠雪,”兽比韩不少更严肃,“已经有男朋友了。” “咦?从来没看见她和哪个男生在一起啊。” “他男朋友在河南。” “你怎么知道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告诉你?” 兽的表情很痛苦。 鞠雪是在拒绝兽的时候告诉兽的。 兽给鞠雪写了首情诗后,没在假期里盼到鞠雪那方面任何的消息。兽苦思冥想,比他写诗和编程序的时候更认真,还是想不清楚,这现象预示的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所以开学以后,孜孜不倦的兽发现鞠雪没什么动静,就又找到一个鞠雪落单的机会,然后得到了那个噩耗。 至此,兽已经横扫了本班女生的半壁江山,只可惜目标的质量都太大,兽这把纤细的扫帚没扫动。但是兽至少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愧是敢爱而不敢恨的电十八班第一情种。 四大美女于是全部沦陷了。 书友们也许会问,不是还有一个冉红吗?实情是这样,冉红其实沦陷得最早。她虽然物理上和生理上没有沦陷,但由于男生们公认她矫揉造作,再加上她天生一副沦陷区的表情和重灾区的面容,所以在男生们的心理上,早就第一个沦陷了。 第42章 四大美女的集体差评 黑夜中的眼睛,晶莹明亮,像水一样在月光下荡漾。 莞尔的手被方自归牵着,在操场上漫步。不远处,另外一对情侣坐在双杠上,因为光线暗淡而轮廓模糊。 新学期开学一周后,方自归才终于与莞尔相见。 开学后第一天,方自归就去女生宿舍楼找莞尔,结果扑了个空。直到好不容易找到顾小佳,心神不宁的方自归才知道,莞尔生病了,要晚些才返校。莞尔今天终于返校,方自归才知道了莞尔生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从洛阳回上海时,莞尔阿姨没买到卧铺票。为了贯彻她吃苦耐劳的企业家精神,为了贯彻“时间就是金钱”的新时代精神,阿姨买了两张时间不好的硬座票。阿姨身体强壮,而莞尔的体质,并不是按照企业家精神来打造的,夜间在火车上着了凉,结果莞尔回到上海就发高烧。 莞尔告诉方自归,回上海的火车上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邻座的一个军官对自己大献殷勤,方自归越听脸色越阴沉。 “一直说说话倒没什么。”莞尔道,“就是夜里大家都坐着睡觉嘛,他睡着睡着,把头靠我肩上了。” 这时方自归脸都青了,“什么?!我都没靠在你肩上睡过觉!” “你别急嘛!我发现以后马上把那人叫醒了,给他说,男女授受不亲,然后他就不敢靠了。到上海以后,他非要背着我们的行李送我们到家,非要管我要通信地址,被我好不容易拒绝了。最后我只给了他学校的通信地址。” 方自归刚刚颜色转淡的脸又青了,“你把通信地址给他干嘛?”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给也太尴尬了。况且,只是学校通信地址。要是他真写信,我就直接告诉他,本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方自归一想,自己与白蕙的问题,也是用类似方法解决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新学期与莞尔的第一次见面,不能没有热烈的kiss。可这种事遇到一个挑战,就是在校园里很难找到适合打kiss的地方。以前拉拉手搂搂腰什么的,在求知大道上就可以干,打kiss就不行了。这个真是非常头疼。 为什么不去校外找个小旅馆?因为,那时的大学生要淳朴一些,不像二十年后的大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房。首先,是经济上的限制。方自归每个月的gdp只有一百二十九元五毛,开房,必须先要下定挨饿的决心。其次,是因为大学的政策。二十年后的大学生不要说打个炮,打个结婚证校方都可以接受,可在九十年代,如果让校方知道学生有性行为,是要被开除的。为了不开除……那就不开房。 可此时,方自归心中的熊熊烈火,没有kiss是无法浇灭的。于是,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在校园里探索了近一个钟头,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勉强凑合的地方。 这块宝地,就是小操场边的一棵大槐树下。躲在这棵树的树干后,经过的人虽然不至于完全无法发现树后的人,但树干能把抱在一起的两人遮掩住大半。而树后两人的另一侧是一堵围墙,也算不错的掩护。唯一比较薄弱的地方就是空中,就好像不久前的海湾战争,伊拉克受到美国最大的威胁是来自空中一样。因为围墙另一边是居民楼,三楼以上的居民能看到围墙内的景色。到了冬季,槐树叶子掉得干干净净,围墙内如果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就很难逃过那楼里部分上海市民犀利的眼睛了。 一个迷醉的长吻结束后,莞尔埋怨道:“我不喜欢这里。可能会被别人看见的。” 方自归无奈道:“工大就这条件,只好将就一下。天黑了,反正别人也看不清是谁。” 好在九月时,繁茂的槐树叶还能从空中掩护好下面一对热恋的情侣。 隆重的见面仪式终于结束后,方自归想跟莞尔聊聊一个自己非常关心的话题,问:“现在你父母也知道咱俩的事儿了,他们是个什么态度啊?”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那天听阿姨汇报说我是去重庆找你,大吃了一惊。所以当时就让阿姨尽快带我回上海。” “怪不得突然说不去淄中了。” “回到上海后,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训我的。” 方自归眼前一亮,“那,他们是默许我们的事了吗?” 莞尔摇摇头,“不是。他们现在仍然认为,我和你谈恋爱是在浪费时间。” 方自归此时只感觉,怎么全社会都在反对自己和莞尔的爱情?胸中一团火腾空而起,直冲头顶,“看不起人?!” 莞尔见此时的方自归雷电交加,赶紧抚慰道:“你别激动啊!现在情况并没那么糟糕的。” “怎么讲?” “你要理解,上海姑娘跟外地人谈恋爱,是会给人家瞧不起的。我爸妈都是要面子的人,要他们支持是不可能的。好在呢……他们并没有强迫我跟你分手。后来和我妈聊天,我才渐渐听出来,他们为什么对我还比较怀柔。” “为什么?” “他们担心一逼我,我一急跟你跑到四川去。” “哦……” 莞尔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妈还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情况,还有你家庭的情况。我见过你的爸爸、爷爷和奶奶,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惜这次没有见到你妈妈。” 方自归揉揉鼻子,“客观地说,我爸不太靠谱。但是……我觉得他现在也成长了。” “我妈还问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只能说很一般。” “我从来都没有补考过。” “没有补考过算什么本事呀!我已经过了四级,大二我要过六级。你呢?” “四级……不是还有三年嘛。毕业前我肯定能过四级的。” “上学期,你高数考了多少分?” 上学期的成绩单和奖学金评选结果最近刚刚下来,这种事情,总不好撒谎。方自归心虚地说:“六……六十七。” 莞尔自豪地说:“我考了九十二。” 方自归相当惊异,感叹道:“哇塞!高数九十二,你是积分女王啊!” 莞尔“扑哧”笑了,道:“看到差距没有?你的学习成绩,我都不好意思跟我妈说。” 方自归心想,莞尔英语好,数学竟然也好,这简直是文武双全……啊不……文理双全啊!方自归突然又想起本班九大金刚的平均智商,立即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疑问:以莞尔的实力,怎么会跟九大金刚同流合污,成为校友呢? “你考试能力这么强,”方自归问,“当初你怎么考进工大的呢?你怎么没考进同济、上外这种好学校?” “也是我运气不好。”莞尔道,“高考那几天,正好我重感冒,头疼。那怎么能发挥好的啦?” 方自归明白了,莞尔漂亮,但身体弱,这是上天为了公平特意安排的,比如林黛玉也是这种风格。但以方自归的小聪明,方自归很快找到了另一种解释,笑嘻嘻地对莞尔说:“我明白了,这是老天安排你将来一定要嫁给我。因为我的水平呢,只能考上工大,你要嫁给我呢,一定要先在工大与我会合。所以老天给你安排一场重感冒,你就颠儿颠儿地来工大找我了。” “切!” 快熄灯了,方自归把莞尔送到女生宿舍楼门口,遇到了晚自习归来的鞠雪和冉红。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方自归没跟鞠雪和冉红打招呼。 方自归是从大老王那里获悉,四大美女集体对自己不屑,他才对四大美女开始集体不屑的。对于鄙视自己的人,方自归一概予以反鄙视。 虽然莞尔把方自归当宝,但四大美女对方自归是一致的差评。就像阿远一样,喜欢他的人看他优点多,够长;不喜欢他的人看他缺点多,直径不够。当然,方自归的那些缺点可以列一个清单,不过最让四大美女诟病的,就是他的“油腔滑调”,这与电十八班男生集体看不惯冉红的“矫揉造作”类似。 方自归得知四大美女鄙视自己主要是因为“油腔滑调”,相当不服。方自归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竖溢三百六十度溢,这几个女生竟然不解风情,所以就不值得自己尊敬了。 方自归不搭理鞠雪和冉红,当晚就在女生的卧谈会上产生了后果。 一零一宿舍熄灯后的交流叫半夜谈,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电十八班女生宿舍,叫卧谈会,二者有区别。因为半夜谈会聊到政治、经济、军事等宏大且抽象的主题,而女生们的卧谈会聊得比较微观和具体,比如哪里的小店有什么好吃的,哪条街的裙子款式比较新等等。当然,半夜谈和卧谈会也是有共同主题的,就是永恒的主题——爱情。 聊到爱情这个环节,男生反而比较具体,甚至可以具体到某个女生的某个部位。女生反而就比较抽象了。她们不聊男生的某个部位,通常都是谁跟谁怎么怎么样。女生们的重点,是一段一段的关系,而不是一段一段的身体。 这晚卧谈会,冉红开始负责任地八卦,说:“我就觉得奇怪,卢莞尔怎么偏偏看上他了呢?” 大娇笑道:“是啊,真是看不出来,这人到底好在哪儿。个子还没我高,自我感觉还挺好。” 朱斗妍笑道:“两个人形象上就不配。” 小娇道:“我听说,卢莞尔把自己的高跟鞋都送给闺蜜了。为了和方自归谈恋爱,她都不穿高跟鞋了。” 这里需要插叙一下大娇、小娇是何方神圣。这个宿舍除了住着电十八四大美女,还住着九二级机械系模具专业的两个女生。该模具专业只有两个女生,所以被称为“绝代双娇”。当然,“绝代双娇”不是真的娇,只是因为“绝代双娇”和“女生两名”在数学上有共同点,他们班的男生就给她们起了这个雅号。其中一个健壮的女生叫大娇,另一个女生则叫小娇。因为与大娇相比,小娇不管是立体几何学的三维,还是人体结构学的三围,小娇都比较小。所以她们俩的外号,既符合数学,也符合科学,只独独没把美学当一回事儿。 大娇道:“听说卢莞尔他们班的班长正在追卢莞尔。” 小娇道:“我觉得那班长,和卢莞尔倒挺配的。没想到系花就喜欢这个矬的。” 大娇小娇属于外貌协会,而冉红更加注重内涵,道:“方自归这个人啊,油腔滑调。以后卢莞尔有吃亏的时候。” 甄语继续关注内涵道:“是的。油腔滑调,哗众取宠。” 鞠雪道:“你们知道吗?方自归的外号是‘懒神’。” 朱斗妍道:“这样的人,将来能养家糊口吗?” 第43章 三小姐姐的集体好评 黄昏时分,同济这座女生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一阵轻风吹过,方自归好像听到树叶簌簌的絮语声,抬头一看,女楼长坐在半开着窗的门房里,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暑假里与吕鸿通过信,方自归就决定开学后去同济找吕武叙旧,也顺便看看有没有女大十八变这回事。这天周末,方自归到同济先去找了应辉,然后应辉就陪方自归去女生宿舍找人。找人很顺利,但没想到,等人不顺利。 女楼长通报上去再通报下来,说吕武在宿舍,下来前要略微修饰一下,叫方自归在楼下等一会儿。谁知男生对于女生“等一会儿”的理解,需要用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吕武的“等一会儿”,约等于应辉的“等到花儿也谢了”。吕姐姐左等不下来,右等不下来,看看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到最后,应辉和方自归等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两人都实在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已经到了吃饭时间,应辉不禁胃里饥饿,心里烦躁,恼火道:“你这位姐姐,是不是一位皇后?她非要穿戴好凤冠霞帔,才肯下来接见吗?” 方自归也没想到,小小一个聚会,姐姐要装潢这么久才能见人,连累了应辉,于是抱歉道:“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啊!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对不住啊哥们,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人等好了。” 应辉本着有难同当的原则,无奈道:“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就再等等。” 吕武终于满面春风地下来了,方自归一眼看去,有些吃惊。方自归对于女生擦脂抹粉素无研究,也不知姐姐脸上擦的什么东西,但是对于姐姐鲜艳得刺眼的口红,还是能够一望而知的。这与自己小时候印象中姐姐的温婉形象,差距极大。 吕武见到方自归,也是一惊。方自归初二搬家到四川时,还没戴眼镜,那时的方自归,是黑发飘逸的小帅哥形象。而现在的方自归,板寸头,虽然浓眉还历历在目,大眼却完全被一副丑陋的粗边黑框大眼睛坏了风水。此外,吕武只见方自归服装老土,分明有拒绝人类先进文明的倾向。 而应辉管不了那么多了,把方自归交给吕武,便立即落荒而逃。 然而,方自归和吕武毕竟是有过那么多年交情的故人。两人聊起方自强和吕鸿,又聊起各自父母的近况以及两家人春节在重庆相聚的可能性,很快就进入到热烈叙旧状态。 两人叙了一阵子,吕武道:“好了,这也到吃饭时间了,我先带你去吃饭。这几天同济在举办美食节,一年才一次,姐请你大吃一顿。” 方自归笑道:“我就是听说你们有美食节,闻着香味就来了。” 那时是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什么“玩在复旦,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爱在华师”,所以对同济的美食节,方自归确实充满了期待。 吕武笑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宿舍拿餐具。” 方自归听见“等我一会儿”,差一点儿出现心动过速。好在这次,吕武没有食言,真的很快下来了,而且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女生。 吕武对方自归道:“介绍一下,这是冯苏,这是陈云霓,她们是我室友。这是方自归,我的发小弟弟。” 方自归赶紧一个一个叫姐,四人说笑着,往食堂去了。 把各自买来的美食拢在一处,四人边吃边聊,方自归一会儿就和她们熟络起来。 方自归看见一桌子吃食,心绪极佳,喝口啤酒抒情道:“同济的东西确实好吃。今天,我要放浪一下形骸!” 冯苏笑道:“你姐也要放浪一下。你看她打扮多风骚。” 有美食加持,方自归便开始插科打诨:“骚,马上叉腰,胯下见虫,详见说文解字。” 吕武对冯苏道:“你再胡说,我可怒了。” 方自归继续胡说:“怒,女子为奴,诛心。” 陈云霓笑道:“呦,我们中间还有个文人骚客啊!” 方自归道:“我不是骚客。我只喜欢浪迹天涯,四处乱窜,只能算流寇。” 冯苏笑道:“请问流寇应该理解为流氓寇还是下流寇?” 方自归故作严肃状,“视其偏好而定。若为江山,为流氓寇。若为美人,自然是下流寇。” 三个小姐姐哄然而笑。 四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边吃边聊。聊了一阵,方自归想起一件事来,问:“姐,吕鸿信里说,你手里一大把男朋友。真的假的?” 吕武嗔道:“谈过几个男朋友而已,哪有一大把?” 方自归也不信有一大把。以方自归的眼光看,吕武算不得美女,她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应该是那种温婉知性的气质,估计对某一类男人会有杀伤力。但这种杀伤力,绝对到不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程度。 陈云霓揭发道:“你姐的男朋友确实多。上次的男朋友是一个英国留学生,等你姐的英语口语练得差不多了,就把人家甩了。” 吕武伸手去拧陈云霓的脸蛋儿,道:“弟弟别听她瞎说。我是因为和那个留学生没有共同语言,才分手的。” 方自归又故作严肃状,说:“这说明我姐的爱情是科学的。” 冯苏不解,问:“为什么是科学的?” 方自归道:“因为据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我姐的爱情和科学一样,也没有国界,所以她的爱情是科学的。” 三个小姐姐又笑。 冯苏道:“英国男友说英语,你说中文,自然没有共同语言。” 方自归问:“那姐姐现在的男友,应该是说共同语言了?” 吕武道:“现在这个是中国人,博士研究生。” 此时,方自归真的产生了姐姐的男朋友有一大把的感觉。 四人说说笑笑吃完晚饭,商量接下来怎么安排。吕武道:“弟弟你喜欢下四国吗?喜欢的话,我叫我男朋友组织几个人陪你下四国。” 方自归对四国的兴趣不浓厚,对姐夫的兴趣更不浓厚,推辞道:“人家是博士,我不是博士,博士和非博士怎么能赤膊下四国?” 陈云霓笑道:“要不我们打牌?好久没打牌啦。” 吕武道:“那就打八十分。” 方自归道:“你们负责打,我负责不打。” 吕武道:“别调皮,你不打,我们三缺一。” 于是,方自归跟着三个小姐姐去打牌。冯苏说有个打牌的好地方,到宿舍里拿了塑料布和两副扑克,便引了三个人去了。原来这好地方,就是留学生宿舍楼下的草坪。那里已经好几个牌局开场了,方自归仔细一观察,发现这个露天棋牌室的女牌友居多。 冯苏把塑料布铺好,四人围着两副牌席地而坐。这地方光线不太好,借着路灯和宿舍里射出来的灯光,牌只能大概看得清楚。但这个地方氛围很好,旁边有个小桥流水式的迷你公园,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来来往往,给人一种很欢乐的感觉。 打了会儿牌,方自归和吕武这组搭档连升几级,陈云霓道:“弟弟牌打得不错嘛,刚才还谦虚说不打牌。” 方自归道:“其实我打牌不多。” 冯苏道:“学习之余,也要放松放松嘛。你们宿舍不打牌吗?” 方自归道:“也打的。” 陈云霓问:“那你为什么很少打啊?” “因为我很忙。”方自归想了想,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当回首往事时,不要因碌碌无为而后悔。当后悔时,不要回首碌碌无为的往事。当碌碌无为时,不要因后悔而回首往事。” 因为方自归的表演很投入,冯苏笑得前仰后合。 正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由于有美食节上的美食做物质基础,这一晚方自归眉飞色舞,搞笑搞得格外卖力。 一夜尽欢,快熄灯了,三个小姐姐才收摊。 吕武一直把方自归送出校门外。 “冯苏和云霓都很喜欢你,叫你有空了常来同济玩。”到了分别的时刻,吕武道。 “一定一定。”方自归笑道。 这时吕武坏坏地一笑,道:“最近冯苏和她男朋友分手了。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牵线,给你们撮合撮合?” 方自归心里一惊,心想,不会?小弟弟的小弟弟已经被另一个小妹妹预订了,这可实在是分枪乏术啊! “姐,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哟,什么时候有的?” “一上大学,我就有了。” “哟,你还挺厉害嘛。女朋友什么地方人?你们一个班的?” “上海人。跟我不一个班。” 方自归汇报到这里,吕武来了一个沪渝合壁式的笑骂:“你龟儿子霸道耶,还泡了一个阿拉上海咛嗦!” 骑车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想起了本班四大美女对自己的鄙视。可是现在看来,重点大学的小姐姐还是慧眼识英才的。方自归心想,既然这三位小姐姐能考上同济,她们的评价,应该比四大美女更有可信度。 想起自己在同济受到的欢迎,方自归只感觉云淡身轻,雨过心晴,坚定地认为是重点大学的小姐姐们更有眼力,却没考虑到“距离产生美”,这一重要的美学因素。 第44章 爱情新长征 兽坐在床上,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不聚焦的目光,在墙上的女明星海报上一掠而过。无数杂念,天马行空般穿梭。 四大美女集体沦陷后,一零一的很多同学一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诗经》说,男生的天性是追逐女生,就好像《资本论》说资本的天性是追逐利润一样。 有诗为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为《诗经》第一首诗,说明追逐女生不但是男生的天性,而且是总领全局的第一天性,并且这种天性如果得不到满足,男生就非常着急。因为诗又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迷失了方向的室友们,一时通过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新学期伊始,老夏去校外的语言进修学院报名学日语,兽、国宝、韩不少报名给中学生做家教,小莫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电器维修小组。然而,《诗经》的伟大在于,它不注重短线波动,更注重长期趋势,与股神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念相契。同学们报名参加各种活动,虽然带来一时的新鲜感,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开始辗转反侧了。 半夜谈聊女人的环节,此时增添了新的内容,大家开始给学校里的女生排名,并按照民主方式,投票评选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 一周一评,同学们认为比较科学。因为科学家们说,世界始终在运动变化中。比如女生甲,这周穿了一件高领衬衫,与周冠军无缘,可下周她就可能穿一件低领衬衫,如果这件低领衬衫导致她蹲下来时露出了乳沟,又有幸被韩不少这种人看到了,女生甲就大概率能够问鼎本周最骚周冠军了。当然这里面有两个例外,就是有实力竞争周冠军的卢莞尔和甄语却不参与这个排名。大家试想,宿舍里有方自归这样的狠角,兽在半夜谈的时候说,今天卢莞尔穿的紧身裤很包屁股,兽是不是要担心他的兽皮被方自归揭下来? 半夜谈里出现了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这样的新鲜事物,也让大家新鲜了一阵子。但是说实话,这个增加的新内容,后来让同学们更加辗转反侧了。一晚,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出炉后,兽感慨说:“虽然有一些挫折和困难,我们也不能轻易放弃爱情啊!” 兽一年中两次求爱失败,却能够这么快就走出被拒绝的阴影,说明兽确实是个人物。 方自归对兽很同情,想起自己在同济受到的欢迎,就建议道:“本校没什么机会,可以向校外发展嘛!” 是的,毛爷爷曾经指出,大本营沦陷了,可以进行长征啊。方自归的建议,可以算毛爷爷思想在当代大学校园生活中的灵活应用。 韩不少肯定道:“神说得对!我们应该解放思想。” 狗子也赞同道:“就系啦,去这么多次舞会也没收获,主要系本校女生太少啦。” 阿远道:“这是好主意。” 韩不少道:“对了,前几天我见到一个美女。” 兽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光:“在哪里?在哪里?” 韩不少道:“在狗子那个苏州同学寄给他的照片上。” 阿远道:“嗨!这有什么用啊?” 韩不少道:“怎么没用?我们为什么不能到苏州找狗子的同学联谊呢?” 狗子高中时热衷于学生活动,所以认识一个比自己低一届的风云女生叫卫绢。卫娟这一年刚考上苏州丝绸工学院,上大学后给狗子写了封信,顺带寄了张她们全宿舍的合照,被路过的韩不少看到了。 阿远问:“女生真的很漂亮?” 韩不少道:“绝色。是不是狗子?” 狗子道:“照片上看,系挺漂亮。” 兽看起来有做总经理的素质,行动起来雷厉风行,道:“小莫,把手电筒拿出来。马上勘查一下。” 照片中的那位女生,分明是美女。这照片经过传阅,在宿舍里引起了很大反响。 兽于是立刻建议:“狗子,和你同学联系一下,看她们欢不欢迎我们到她们学校玩。” 狗子道:“好!明天我写信问问。” 几天后,苏州传来好消息。卫娟的宿舍欢迎狗子率队在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期间到苏州联谊。 《资本论》里有一段话,说:“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这段话应用在爱情领域,仍然适用——“女生一旦有适当的姿色,男生就胆大起来。如果有一分的姿色,她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二分的姿色,男生就活跃起来;有五分的姿色,男生就铤而走险;为了十分的姿色,男生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十分姿色,男生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你看,有些男生后来当了官,不是常常为了一个绝色的情妇而变成贪官,后来锒铛入狱,甚至在人民的审判下被枪毙吗? 现在,有个绝色美女在苏州等着,再大的困难也必须要勇往直前。 据卫绢的回信,她们宿舍有六位女生可供联谊,所以兽和狗子商量下来,认为我方阵容一定要足够强大,这样请女生的费用可以摊薄,气势上和经济上都比较有利。于是兽和阿远便使出浑身解数游说,无奈国宝没钱,老夏和小莫没兴趣,大老王没时间,因为已经定好了去杭州,丁丁没心思,因为追求甄语的任务本来就已经很繁重了,最后一零一没能倾巢出动,只能狗子带队,加上兽、阿远、韩不少和方自归共五人奔赴苏州,算是半巢出动。 国庆节这天,半巢出动的五人到了火车站,结果只能买到最早十一点多的火车票,不得不在火车站等一个多小时。五人从苏州火车站出来时,已经快一点了,这是本次行动的第一个计划外事件。 狗子见到卫绢时,已经下午三点。卫绢很热情,不愧曾经是高中里的风云人物。但遗憾的是,卫绢虽然风云,但缺少风情。见到卫娟本尊,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另外五位女生身上。 卫绢向男生们介绍了自己的计划:先逛校园,接着到男生宿舍给五位男生安排床位,然后联谊双方共进晚餐,晚餐后参加舞会,第二天男生和女生们一起游苏州园林。计划和盘托出,男生们都说好。 逛校园当然没什么问题,没想到找空床位遇到了问题,成为本次活动的第二个计划外事件。当时天已经凉了,已经没有可能在男生宿舍里撞见只穿三角内裤的男生,所以卫绢带领五位男生,大咧咧闯进她们班男生住的宿舍楼,一间一间问下来,傻眼了,因为只有一个空床。 节假日大学生宿舍一般容易找到空铺,因为往往有学生外出活动。可是,这年的国庆节不知怎么搞的,丝院的男生们都愿意窝在家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本院男生得到情报,知道有五位来自外校的男生长途奔袭,来泡本校美女,所以他们同仇敌忾,团结一致,保卫本校本来也很稀缺的资源。 丝院男生坚决不把窝空出来的行为相当厉害,算得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兵法》中的最高境界,让卫娟为了难,狗子傻了眼。住旅馆是不现实的,否则第二天回上海的路费估计都会不够。此时,兽建议道:“有没有空出来的教室?现在天气不冷,我们找间教室对付一下?” 卫娟道:“我就有一间教室的钥匙。去看看?” 空铺位不一定有,空教室到了晚上到处都是。于是,一帮人随卫娟走进一栋教学楼,找到一间位于一楼的教室。狗子勘查后笑道:“此处环境优雅,很好啊!” 商量下来,方自归是兽和阿远好不容易请来友情出演、壮大阵容的,总不能让方自归受苦,所以最后决定,晚上方自归和韩不少在那张唯一的空铺位上挤挤,其他三人只能以身作则睡教室了。 解决好住宿问题,接下来是本次活动的重要环节:与女生们见面。 餐厅里,六位女生集体亮相。狗子照片里的那位美女,叫江慕月,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见到美女从平面的照片下凡到立体的人间,兽脸热心颤,激动不已。阿远嘴里不说话,心里说不虚此行。只是当卫绢和江慕月站在一起时,你会认为孟德斯鸠说的“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其他四位女生不像江慕月和卫绢那样长得那么极端,绝色谈不上,难看不至于,长得比较符合我国的中庸思想。男生们都觉得,这形势已经算不错了。 这是一顿继往开来、团结奋进的晚餐,男生们和女生们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吃到一半时,因为喝多了啤酒,韩不少和兽一前一后去厕所小解。 “怎么样怎么样?”兽一边解裤子,一边问厕所里碰到的韩不少,“觉得江慕月怎么样?” “确实不错。”韩不少一边提裤子,一边打了一个尿嗝,“但是你也不用兴奋得这么早!” 晚餐后,就是本次活动的高潮——跳交谊舞。 舞会上,江慕月学习古代几个对嫔妃施行仁政而不要命的皇帝,让男生们雨露均沾。幸好受过一年高等教育,男生们还是懂一些礼貌,也轮流邀请其他女生共舞。领队承担的责任和做出的牺牲应该要大些,所以狗子差不多一个人把卫绢给包了。方自归虽然不喜欢跳交谊舞,也识趣和女生们胡乱跳一气,让颜值较低的女生不至于门前冷落鞍马稀,为室友们打打掩护。 然而让大家想不到的是,舞会后就进入了本次活动的低潮,而这低潮完全是低温造成的。 跳完舞的兽、狗子和阿远身热心也热,当他们乐滋滋走向那间教室时,还完全没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教学楼里只有走廊还亮着灯,教室内已经一片漆黑。卫绢打开教室的门,带三个男生进来,才走了几步,突然,黑暗里发出一声异常的响动。 “啊——”卫绢被吓得一声尖叫。 借助窗外微弱的光,刚走进教室的四人隐约看见,教室里最后一排,有两个人影正在分开。 第45章 征美女损兵折将 蓝黑色的夜空没有星星,边缘的一片红晕,应该来自城市中心的灯光。 操场边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发出暗淡的光,弱弱地穿进教室,照在刚走进教室的四人身上。 卫绢用手捂住了嘴,把后半声尖叫按捺下去。 原来,一对男女在教室里幽会,正忘情缠绵的当儿,卫娟突然开门领三个人走进来了。正是,两只鸳鸯戏人间,一行白鹭到身边,卫娟被吓了一跳,这对情侣也被唬了一跳。卫绢第一个意识是“鬼”,过了片刻,恢复了正常意识,才意识到是自己撞破了人家的好事。 说了一声“对不起”,卫娟便带三个男生走出教室,重新锁上门,然后逃之夭夭。 三个男生想不到,刚跳完艳舞,马上就可以看真人版三级片,虽然黑夜让片子的画效非常朦胧,他们的情绪还是被调动得非常厉害。 想来,丝院和工大类似,可供情侣幽会的地方有限,所以教学楼熄灯后,教室内空无一人,他们便把教室当幽会的密室了。只是这天情况特殊,丝院男生坚壁清野,不留空床,工大男生才醉里不知身是客,误把教室作寝室,造成了资源配置上的冲突。 卫绢和三个男生走出教学楼,在操场上漫步。 狗子问:“卫娟,这可怎么办?” 这时卫绢已经恢复了冷静,道:“我们只要再走几圈,那一对自然会离开教室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宿舍,不可能一直在教室里。” 四人再回到那间教室,卫绢敲敲门,没动静。卫娟打开门,果然,两只鸳鸯食尽鸟投林,落了个黑漆漆教室真干净。 教室终于可以留给狗子等三人享用了。 前面情绪被那对鸳鸯调动过,三人一时间睡不着,各种聊天。聊着聊着,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最后,累了困了的三人都不说话了。 等到教室里完全安静下来,三人越来越意识到同一个严重的问题——寒冷。 这时已过了中秋节,与下午相比,夜间的气温要下降十度,让三人都感到寒气逼人。这次来苏州,本来没有睡教室的计划,三人没有准备厚衣服,到了半夜,阵阵寒意袭来,三人根本谁都睡不着。 阿远趴于桌上良久,胳膊麻了,但睡眠还是像当时黑色苏州河里的鱼,根本不可得。阿远趴着趴着,灵机一动,把四张课桌拼在一起,然后往上面一躺。 可是躺在课桌上,并不舒服。因为桌板太硬了,而且没有枕头,阿远翻来覆去了半个小时,还是爬起来,重新趴在课桌上。兽和狗子在黑暗中睁大明亮的眼睛,默默地观察阿远的一番折腾,既无比同情阿远,也无比哀叹自己的命运。 可是这睡眠,就是不来…… 方自归和韩不少虽然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开始有些不舒服。但两人睡觉都比较老实,互相适应了以后,倒也相安无事,一夜黑甜。 韩不少美美一觉醒来,天光已然大亮。韩不少把方自归叫醒,两人洗了把冷水脸,便往教学楼寻另外三个兄弟。 到教室里寻到三人,方自归和韩不少吓了一跳。 三人各有特色。只见兽面色发青,好像要模仿《水浒传》里的青面兽;狗子眼睛里满是红丝,好像疯狗;阿远的小白脸从嫩白转为苍白,从幺鸡变成了瘟鸡。三人站在一处,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个成语——青红皂白。 韩不少不问青红皂白,就知道三人受苦受难了。方自归问一下青红皂白,就知道三人真的受苦受难了。韩不少和方自归赶紧向受苦受难的青红皂白表示衷心的慰问和良好的祝愿。 虽然青红皂白三人颜色各异,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憔悴。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江慕月造成的。怪不得古人云:为伊消得人憔悴。 女生们见到青红皂白三人,也吓了一跳。卫娟赶紧问要不要改变计划,去医院而不是去游园。谁知男人爱在美女前逞能的本性发作,阿远说“轻伤不下火线”,兽说“既来之则安之”,狗子说“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女生们到宿舍里拿了感冒药片给青红皂白三人吃了,大家就不管青红皂白,按原计划进行下一个环节。 一群人吃早饭的时候,阿远喝着热豆浆,流着清鼻涕,感慨道:“原来没有地方睡觉,竟然如此痛苦。” 狗子红着眼睛道:“以后对红军爷爷一定要放尊重。人家不但没地方睡觉,而且没东西填肚子,还把长征走完了。” 兽面色铁青地肯定道:“所以我们的今天已经很幸福了,逛个苏州园林算什么?” 方自归赞叹:“有志气,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英雄的中国人民!” 游园的第一站是留园,大家乘公交车一到留园路,心情都好了一些。这条留园路是林荫道,颇有些求知大道的味道。 同学们用学生证买了半价门票,一群人高高兴兴地验票进园,谁知没走上几步,突闻江慕月一声惊呼:“哎呀,我的钢笔忘带了!” 几个男生相当诧异,游园不是上课,又不用做笔记,要钢笔做什么?难道做为美女,果然就喜欢“游园惊梦”了?经过卫娟解释,男生们才明白了。 原来江慕月学的这个专业,是可以归入艺术范畴的,所以她也喜欢画画。文学和绘画虽然都是艺术,却有所不同。作家需要写熟,而画家需要写生。所以江慕月每到一处没去过的景点,就比较喜欢写生,喜欢画一两幅钢笔画速写,然后写上日期,签上名,盖上章,留个纪念。这实在是一种雅好,是粗重的工科学生短时间内不容易理解的。 一个人艺术细胞太发达,可能记忆细胞就萎缩,江慕月有丢三落四的毛病。有时要找的东西找不到,有时不要找的东西自己冒出来。有次江慕月和卫绢到图书馆,在包里翻来翻去找不到借书卡,却意外翻出五十块钱来。当时江慕月茫然不解道:“咦?这五十块钱哪里来的?”精明能干的卫绢同学见状,精神险些崩溃。要知道,那时五十块钱可不是一笔小钱,这相当于这次来苏州每个人的团费,方自归东拼西凑,才好不容易凑齐的,可江慕月同学竟然不知道自己身边有这样一笔巨款。这次逛苏州园林,江慕月旧病复发,速写本带了,钢笔却没带。 “这怎么办啊?”江慕月嘟着个嘴,做懊悔状。 男生们看江慕月的状态,感觉事态比较严重。这是此次苏州行的第三次计划外事件。 如果是其他姑娘不开心,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次苏州之行,大家就是奔着江慕月来的,江慕月不开心,实在影响这一天欢快的主基调。 第46章 追美女成本高昂 粉墙黛瓦,亭台楼榭,风儿轻轻拂面,一泓秋水在日光的明亮里,闪烁着绿宝石般悦目的光泽,一群青年却在美景前停下了脚步。 方自归想到一个主意,建议道:“我看留园路上有很多小店,说不定就有卖钢笔的。我们去买一支钢笔不就得了。” 江慕月担忧道:“我们已经进来了,还能出去吗?” 方自归笑道:“不奋斗一下,怎么知道不能呢?” 当年周幽王为博美女一笑,召集天下兵马,动静搞得相当大。在留园路上买支钢笔,最多也就是翻个墙,那比烽火戏诸侯可容易多了。 一群人回到入口,与看门人交涉,不知是因为江慕月嘟嘴嘟得相当真诚,还是江慕月的美貌美得特别真诚,那看门人竟然通情达理,同意放方自归和首席买办韩不少出去,然后再进来。 韩不少和方自归连跑了四五家店,却傻眼了。 留园路上的商店,基本上是卖丝绸、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的,没有卖钢笔的。方自归低头一想,也对,这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文具店自然应该开在学校附近的,恐怕再多跑几家商店,也是徒劳。想到这里,方自归不觉对奋斗下去的必要性产生了动摇。 韩不少没有经济学功底,不像方自归那样,已经用经济学分析做出了正确的预测,所以对方自归说:“那我们再跑几家。” 方自归道:“那除非我们跑出去很远。这条路上,恐怕根本买不到钢笔。” 两人正踌躇之际,丝绸店柜台里的店主突然说话了:“你们买钢笔做什么?” 方自归道:“我们一个同学是搞艺术的,想在留园里用钢笔画画,做个留念。没想到早上匆匆忙忙从学校过来,忘记带笔了。” 令人意外的是,店主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放到柜台上,说:“这是我自己用的钢笔,你们先拿去用。” 韩不少和方自归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天无绝人之路”的事情,看来是有的。方自归对店主千恩万谢,承诺出园后一定归还钢笔,就一路小跑,重新进了园。 拿到钢笔后,美女的脸色多云转晴,接下来的游园就近乎完美了。大家走走停停,看看瞧瞧,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清澈的空气中全是欢乐的气息。 园内的“冠云峰”,被江慕月选为钢笔速写的主角。这块石头形态奇峭,纹理纵横,有六米多高。石头顶端似雄鹰展翅,底部若海龟抬首,是留园标志性的一景。 江慕月开始画画,男生们围成一圈看。男生们有做化学实验的经验,但没有看别人作画的经验,谁知大家看着看着,竟然入了迷,心里发生了化学反应,都沉醉到江慕月的一笔一划之中了。想不到,看美女把美景一笔一笔呈现出来,竟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江慕月画着画着,阿远甚至舒服得打了一个……这不叫冷战,因为这时候已经不冷了,这种身体反应应该叫什么,阿远不知道,因为以前没有过这种经验,总之身体舒服地抖了一下,可见沉醉有多深。 一小时后,江慕月的速写完成,男生们才一个个从沉醉中苏醒。只有兽对艺术不够虔诚,除了看画画,还时不时偷看江慕月的脸蛋儿。而韩不少是在这一小时的沉醉中不断浮出水面,给江慕月拍了很多照片。后来这次旅行的照片洗出来,男生们的照片不多,江慕月的照片最多,室友们就评论,说韩不少不是摄影师,是色影师。 在这些照片里,韩不少选了其中一张,为照片取名为“慕月画石”,参加了不久后工大举办的首届大学生艺术节。 从留园出来,还了丝绸店老板的钢笔,十一个人吃了些面包、蛋糕之类的干粮,便赶往拙政园。大家担心太晚买不到火车票,要尽量抓紧时间。阿远等人已经对丝院那一夜心有余悸,再盘桓一夜的话,不但经济上受不了,生理上也受不了。 江慕月对艺术的追求仍然执着,去拙政园的路上终于买到了钢笔,进园后画了一幅“听雨轩”,对理工男们进行了第二次艺术熏陶。当时满塘的荷花已然谢了,却犹存“蕉叶半黄荷叶碧,两家秋雨一家声”的余韵,于是一整天功德圆满。 从拙政园出来,男生们与女生们依依惜别,然后女生回学校,男生匆匆赶往火车站。 五人到了苏州火车站,韩不少把剩余公款全拿出来,发现钱不够买五张火车票了。这是本次苏州行的第四次计划外事件。 狗子急了,对大家说:“私房钱通通拿出来,先回到上海再说。” 阿远摸遍全身,找出几块钱,狗子也摸出十块钱,可其他几个人确实没有。方自归之流毕竟不是江慕月,能够像变魔术一样,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从包里意外翻出五十块钱来。最后一计算,扣除上海火车站到工大的公交车票钱,剩下的钱只能买三张火车票。 方自归再次鼓舞士气说:“天无绝人之路。先混上火车再说。” 那只能逃票了。 买了三张火车票两张站台票,五人终于都混上了火车。 五人在火车上不时东张西望,准备一旦发现查票,便敌进我退,立即做战术上的转移。所以这一路,大家的心情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和来时的意气风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卖零食和小吃的小推车过来了,同学们大眼瞪小眼,只能学习做一回忍者。阿远和兽两个难兄难弟,一边流鼻涕一边流口水,时不时打几个喷嚏。午饭就没好好吃,是省略版的。没想到晚饭还不如午饭,直接删除了,可以算本次苏州行的第五次计划外事件。 空空如也的胃,却充实了方自归的思想。方自归不禁想到:一个小小的苏州行就这么多计划外事件,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不知多么复杂,搞计划经济,怎么可能搞得好呢? 痛并快乐着其实是很幸福的,饿并紧张着才是真的不好受。 饿并紧张了一个小时,上海站终于到了。可最后还有一个挑战——就是出站时逃票是否会被拿获。方自归暗暗祈祷,心想这回苏州行有五次计划外事件也差不多了,红军着名的反围剿总共才五次,就不要再搞第六次计划外事件了。 抱团能够取暖,要出站了,五人挤在一起,韩不少把三张票全都拿在自己手里断后,趁着人挤的时候,五人一拥而上,终于……没有发生第六次反围剿,大家有惊无险地出了站。 晚上九点多时,五人终于回到了凌乱而温暖的一零一。 历尽磨难的五人想尽一切办法用方便面、火腿肠、榨菜、饼干等等填饱了肚子时,宿舍就熄灯了。 半夜谈开始了,韩不少说:“其实这次玩还是玩得挺开心,就是意外多了点儿。” 兽说:“听人说苏州园林很一般,我自己觉得,还是很有特色的。” 狗子说:“系比我想像的漂亮。” 方自归说:“我挺喜欢苏州人的。” 兽冷笑道:“是挺喜欢苏州人江慕月?” 阿远擦着鼻涕说:“神,你已经有了上海人,把苏州人留给我们喜欢。” 方自归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换个说法,我挺喜欢苏州,可以了?” 老夏问:“为什么?” 方自归答:“民风淳朴啊!说实话,那个老板主动借钢笔给我们,真是出乎我意料。他也不怕我们一去不返。” 韩不少感叹:“这件事我也吃了一惊。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不能和南方人交朋友,因为南方人奸诈。但是今天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这次旅行有得有失,看了美女和美景,回来的路上却饥肠辘辘,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穷开心。 谈及苏州行的那些计划外事件,老夏、小莫、国宝和丁丁格外快乐,只有大老王还没从杭州回来,还来不及快乐。 老夏笑问:“那么以后你们还去苏州泡妞吗?” 一阵沉默。 韩不少第一个打破沉默,道:“江慕月那妹子,确实不错。关键是,成本太高。我看以后是去不了了。” 狗子分析道:“系啊!要泡江慕月这种,非经常去苏州不可。可系花钱,花时间……我们太难了。” 方自归语气坚定道:“我肯定是不会再去了。” 阿远和兽奄奄一息,不予置评。 成本确实很高。阿远和兽后来都生了场病,可见追美女不但有直接成本,还有高昂的间接成本。狗子还好,他好好睡一觉后,眼睛里的血丝便消失大半。 老夏对三人在教室里冻了一夜的故事最为得意,哈哈大笑后,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子曰:唯美女与小人难养也。追美女,是要付出惨痛代价滴!” 追到美女的方自归,正追美女的丁丁,将追美女的阿远,当时都没把老夏这句话当真。很久以后,他们才醒悟老夏这句话是真的。 第47章 为爱烦恼 周末放学了,骑车的走读生一群群拥向校门口。阿远、狗子、兽和韩不少也混在这些回家的同学中间,出了工大校门。 迎面走来四个有说有笑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低下头“咯咯”笑,抬起一只手梳理刘海,让骑车与她们擦肩而过的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阿远目不斜视,视线投向远方。 阿远和兽的健康恢复以后,追女生的心思又渐渐活动起来,可见不但学海无涯,对爱情的追求,也是没有止境的。 对于苏州行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受害最深的阿远和兽后来都非常达观,因为毛爷爷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杜兰说天下没有的午餐,东方不败说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爱情是大事,代价稍微大一点,是情有可原的。但古人云,“吃一堑,长一智”,在现代工商业大潮中搏击的洋人也说,“workhard,worksart”,如果能够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成果,就符合中国经济市场化改革的基本思路了。因此,参考古训、洋训和微观经济学原理,经过民主讨论和科学筛选,阿远等人“走出去战略”的行动范围,最后严格限制在上海主城区两所女生多的大学——华师和上外。 去校外联谊和猎艳,方自归后来再也没参加过。所以,将“走出去战略”坚决执行下去的,就只剩下阿远和狗子、韩不少和兽这两对饭搭子,并称泡妞四大天王。 行动范围确定后,狗子搜索枯肠,搜索到华师有个女校友,实在搜索不到上外的任何人。四大天王一商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关系人要上,没有关系人也要上。去华师让狗子带路,去上外就霸王硬上弓,直接去上外参加舞会。 狗子带队去华师联谊了一次,和几个女生玩儿的也挺开心。玩儿完了才知道玩儿完了,因为那两个有姿色的女生,已经有了男友。这当然更加情有可原,因为人家已经大二了,这结果,是符合兽的老乡总结出的爱情历史规律的。 然而,没有任何内线的上外这条线,却实现了突破。阿远在上外的舞会上,结识了一个漂亮女生,叫钟菲菲。 阿远搂着钟菲菲翩翩起舞,微笑着问:“你每周都来跳舞吗?” 钟菲菲道:“不是的。” “那你多长时间来一次?” “看心情。” “下周你也来,你来的话我一定来。” 阿远带着钟菲菲又转了几圈,终于与钟菲菲约定,下周再一起跳舞。没有任何关系的上外竟然完胜有关系的华师,阿远率先在上外取得了突破。 从此以后,泡妞四大天王的工作重心就完全转移到上外了,因为除了上外有钟菲菲,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华师在沪西,工大在沪东,上外离工大要近得多。四大天王依据我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优良传统,决定聚焦上外,把永远都有限的时间和金钱,花在上外女生身上。 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原则,很快就取得一个阶段性胜利,钟菲菲和阿远跳了两次舞以后,同意和阿远一起看场电影。 而此时方自归同学的注意力,完全在萧墙之内。 这天周六,应辉礼尚往来到工大玩。吃好晚饭后,方自归带应辉去找莞尔和顾小佳,打算一起打个牌。然而顾小佳回家了,莞尔便建议三人到新装修好的大学生俱乐部去坐坐。 三人到了俱乐部,方自归进去一看,果然焕然一新。三人先参观新俱乐部,莞尔问带看参观的服务员:“舞厅茶座装潢不错,怎么乒乓球室还这么旧?” 服务员笑道:“现在俱乐部装修和运营,都要学生会自筹资金,舞厅茶座效益好,自然有投资。乒乓球室效益不好,自然没投资。” 看来我国一年前确立了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市场经济规律,也很快在大学校园里起作用了。 方自归和应辉在音乐茶座拣了个卡座坐下,莞尔去台交涉。过一会儿,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服务员端了三杯水过来。 与应辉胡扯了一些校园趣事,方自归发现莞尔还没过来,不觉纳闷。方自归斜眼一看,发现莞尔还在台和那个服务员有说有笑,但是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方自归突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纳闷变成了胸闷。 当着应辉的面,莞尔和别的男生聊个没完,方自归心里相当不爽。接下来,方自归强颜欢笑与应辉胡扯,可醋罐儿已经打翻了,只觉得度秒如分。方自归心里第一次意识到,美女这个时间加速器,换个条件,能够秒变时间减速器的。 经过漫长地煎熬……其实不是很漫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此时又发生了作用……莞尔终于过来坐下了。 方自归虽然演技好,却无法完全掩盖心里的不爽,也被应辉发觉了。此时的应辉,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可莞尔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谈笑风生,问应辉有关同济大学生俱乐部的情况。 方自归心里不舒服,在俱乐部里挨了一会儿,便打算走了。 “我先去把单买了。”方自归起身说。 “不用买单。”莞尔道。 “不用买?”方自归有些奇怪。 “刚才和服务员聊了会儿,最后说开水可以,也不收我们卡座费。”莞尔得意地笑,“怎么样,我能干?” 把应辉送出了校门,方自归就站在校门口严肃地问:“在俱乐部里,你和那个男生聊什么?笑那么开心?” 莞尔诧异道:“没聊什么啊,就随便聊聊。要不怎么有开水呢?帮你省钱还不好?” “我宁肯不省这个钱!”方自归大喝了一声, 几个进出校门的同学向这边张望,莞尔急忙拉着方自归往校园内走。莞尔从未见过方自归发作成这个样子。 经过梦花亭看见里面没人,莞尔便拉着方自归走进去。 “你当着我同学的面,和别的男生眉来眼去的,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感受?” “方自归,你胡说什么,谁和那男生眉来眼去了?” “你啊。至少你不矜持!” “是你老封建!” “我才不封建。明明你自己不得体。” “难道因为你是我男朋友,我就不能和其他男生说话了?” 两人争吵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不欢而散。 方自归悻悻回到宿舍,心里郁闷,也不知做什么好,便把电视打开胡乱切换频道。方自归正一边儿看电视,一边儿胡思乱想,突然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口令?” “老枪!” 打开门,只见是乔雁书扶着阿远。此时阿远的表情非常悲怆,由乔雁书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来。 看来今天宿舍里祸不单行,阿远和方自归双双受伤。只不过一个是外伤,另一个是内伤。 “怎么搞的?”方自归问。 “健身房的破地板……哎呦,我一脚踩进一个洞里,把脚给崴了。”阿远道。 大约健身房也和乒乓房一样,被学校归入效益不好之列,所以得不到投资,木地板年久失修。 “你去健身房干什么?”方自归问。 “练练肌肉啊。”阿远道。 阿远是个瘦子,不知这天发了什么神经,去健身房撸铁。也许是他最近处于恋爱状态,据说在这种状态下,是什么样的神经都可能会发的。 兄弟们陆续都回到宿舍,只见阿远躺在床上一会儿一个唉声叹气,“唉——他妈的,唉……” 丁丁听见下铺传来的呻吟声连绵不绝,不耐烦了。因为阿远的呻吟远不如韩不少模仿女人叫春那么有趣,无法给人带来正能量,只给人带来负能量,“鸟人!不就是崴个脚嘛。你这唉唉唉唉半天了,他妈的你至于嘛?” 阿远悲怆道:“你知道个屁!明天是我和菲菲第一次约会,现在自行车都不能骑了,他妈的怎么弄?”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阿远泪满襟啊! 第48章 为爱奋斗 全宿舍楼的灯都熄灭了,寥廓的黑夜渐渐显出一点儿蓝色。腐烂木地板的气息渐渐出现,微微散发出凉丝丝的湿气。黑暗潮湿的宿舍里,正进行热火朝天的讨论。 “神说过,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是不是神?”韩不少说。 “是。”方自归敷衍一个字。 方自归自己的内伤还没好,不太有心思关心阿远的外伤。 阿远虽然不是正宗的富二代,只是高富帅的早期版本,但有个妈妈在海外,应该是可以在美女多的上外,有所作为的。谁知阿远第一次与上外美女约会就遇到障碍,室友们非常同情。 韩不少豪情万丈道:“阿远,你不能骑车,我可以骑啊。我把你驮到上外,你和钟菲菲看完电影,我再把你驮回来。怎么样?” 阿远眼前一亮。 大老王感叹:“这样也可以?” 丁丁肯定道:“这怎么不可以?阿远你别呻吟了,明天韩不少驮你去上外。” 这时兽提醒道:“色影师同志,明天上午我们都有家教,你要放人家鸽子不成?” 韩不少问:“阿远,明天电影什么时间?” 阿远道:“早上九点四十。” 这时,狗子挺身而出,道:“算了,兄弟们。明天我没什么系,我驮阿远去电影院。” 还是泡妞四大天王比较团结,这件事就这样圆满解决了。 古代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现代狗子万米驮阿远,都是为了一个“义”字。星期天一早,狗子把阿远扶下楼,驮着阿远摇摇晃晃出发了。 狗子的品种是吉娃娃,不是雪橇犬,阿远驮狗子还比较符合人体工程学,狗子驮阿远,属于小狗拉大车,就比较吃力了。狗子骑出去两公里,就开始气喘吁吁。 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狗子禁不住感叹:“今天去上外,注定今生难忘。” 阿远道:“不是去上外,上外没有电影院。” 狗子有些惊讶,“不去上外去哪里?” 阿远道:“我和菲菲约好的,去青年政治学院。那里有电影院。” 狗子登时腿都软了,颤声问:“青年政治学院在哪里?“ 阿远道:“上外旁边。” 狗子略略放心,喘着气问:“阿远,将来你要是泡到钟菲菲,怎么谢我?” 阿远早看出来,现在的形势是小狗拉大车,狗子不容易,意识到今天要鼓舞士气,非拿出杀手锏不可。于是阿远道:“我叫菲菲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 狗子像浑身通了电,红灯转绿灯,就从气喘吁吁又恢复到虎虎生风的状态。 在青年政治学院门口,阿远和狗子终于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钟菲菲。 阿远一瘸一拐走到售票口买了三张票,买票时不慎被别人碰到痛处,疼得呲牙咧嘴,恨不得立即在腿上画一个酒杯,再写上“小心轻放”四字。菲菲诧异,阿远崴了脚还来赴约。 阿远没有忘记大义凛然的狗子,忍痛在小摊上买了一包瓜子,然后一瘸一拐向狗子走去。 “兄弟。”阿远把瓜子和电影票都塞给狗子,“我考虑到电灯泡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你的座位离我们较远。” 狗子很惊讶,捧着一包瓜子,突然产生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捧着一包瓜子,狗子孤独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坐下。 这场电影对阿远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完美,不是说电影很好看,而是崴了脚这个苦肉计,让钟菲菲颇为感动。这苦肉计实乃天成,并非人力穿凿,阿远和钟菲菲的第一次约会顺利完成,阿远保住了继续约会的资格。 郁闷的方自归这天上午找罗布一起踢了场球,心情才有所好转。踢完球,工大食堂已经结束供应了,两人去吃价廉味美的大排档,谁知郁闷地碰上城管扫荡大排档,弄了个鸡飞狗跳,没吃成。可罗布和方自归空着肚子闻了半天烤羊肉串的香味,这顿饭的心理预期被无形拔高,只好破例在这个没有重大节日的日子,去吃翠花饭店。谁知在翠花饭店,又碰上了郁闷的李向红和他的几个校篮球队队友。 方自归跟李向红打招呼:“哟,这么巧?” 李向红道:“坐下来一起吃。” 方自归问:“向红,今天什么重大节日啊?你们到饭店打牙祭。” 李向红道:“嗨,不提了。今天比赛打输了,队友们出来喝喝啤酒,自我安慰一下。” 罗布问:“什么比赛?” 李向红道:“上海大学生篮球联赛。” 方自归问:“输给谁了?” 李向红道:“交大。” 方自归道:“那不算丢人。交大是大学校嘛,他们人多。” 这时,李向红的一个队友面带悲愤,突然插话:“这还不是他们人多的问题。好么,上场的特么都是特招生。场上五个人,三个身高超过两米,这还打个屁啊!” 特招确实是特厉害的一招,工大这种三流大学,是没资格招体育特招生的,所以和交大篮球队pk,工大篮球队铩羽而归。 方自归问:“朱斗妍没有带队去帮你们加油啊?” 李向红道:“去了。” 方自归对李向红比赛失利的同情,顿时增加了三倍。因为半年前,方自归才亲身体会过,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输掉比赛,是怎样一种苍凉的感觉。 方自归对李向红道:“待会儿啤酒上来,我敬你一杯。”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大家吃着吃着,饭店老板过来套近乎,终于活跃了活跃郁闷的气氛。 老板问:“抽烟不?” 李向红的一个队友说:“我抽。” 老板笑呵呵发了几支烟,再把烟全点着了。 老板笑道:“我给你们说,我们店新出了一道菜,地锅鱼,绝对好吃。下次你们来试一下,绝对好吃!” 李向红道:“好,下次。” 方自归见老板这么热情,打算和老板瞎聊几句,问:“老板,你这个店,为什么叫‘翠花’啊?” 老板道:“翠花是俺媳妇名字。俺媳妇就是那个收钱的。” 刚才端菜上来时,同学们已经注意到这漂亮媳妇,只没想到,她和老板是一家子。老板看上去四十几岁,这媳妇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 方自归感慨道:“老板娘漂亮。老板有福气啊!” 老板得意地吸口烟,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世界是什么推动的?” 李向红随口就说:“生产力。” “错!”老板否定。 方自归首先想到的就是科技,只没来得及抢答,于是这时说:“科技。” “错!”老板否定。 罗布有些奇怪,问:“老板,那你说是什么推动的?” “女人!”老板斩钉截铁道。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这时老板降低音调,但语气非常肯定地把重点重复一遍:“是女人推动了世界。” 同学们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像伙夫一样的人,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方自归反应过来,反驳道:“女人哪有这么厉害?你看在家做饭的都是女人,可饭店里的大厨都是男人。” 老板笑道:“你没明白我意思。我早上四点多起床,忙到夜里十一二点是经常的。我这么辛苦开店,不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吗?小老弟,要是没有女人,你说你还会奋斗吗?” 方自归回味着翠花饭店老板的话,回到了一零一。 下午和晚自习,方自归都和国宝混在一起。提前结束晚自习,方自归又回到一零一,赫然发现,莞尔正坐在一张方凳上等自己。 “你不是早上才回家吗?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回学校了。”方自归惊讶道。 “想来就来了。怎么,你不欢迎吗?”莞尔道。 方自归对莞尔的性格突然间有个一个认识:她是个随时能采取突然行动,随时能让人感到惊讶和惊喜的人。 这天早上,因为前一晚闹别扭,方自归都没像往常那样送莞尔去外滩或者去车站。没想到,莞尔早上回了家,当晚就赶回学校了。 莞尔把一瓶牛肉酱递给方自归,方自归扭扭捏捏用手接了。扭扭捏捏是因为内伤还没有痊愈,接了牛肉酱,是因为抵挡不住美女加糖衣炮弹。 “我们出去走走。”莞尔说。 莞尔送东西来,是种主动求和的态度,方自归的态度也柔和了很多。两人在小操场上漫步,方自归也直言不讳地说:“我,其实就是不喜欢你和别的男生说话的那种样子。” 莞尔问:“为什么?” “你这人老是笑眯眯的,跟谁一说话好像都很亲密。你这个样子,我不习惯。” “你不讲理,难道我和男同学也不能说话?” “和同学可以说,但内容仅限于学习之类的健康内容。” “那我们聊的算不算健康内容。” “我们俩聊不一样,”方自归正色道:“我们是男女朋友,我们应该主要聊不健康内容。” 莞尔拧方自归耳朵,两人打闹一阵,关系算是恢复正常了。 方自归又想起一件事,问:“果果,你参加那什么英语角,是不是很多男生和你说话?” “是啊。英语角就是要说话呀。” 方自归认真道:“以后我也要参加英语角。” “你也要学英语口语了?好啊!” “不光是学口语,我要监督你和男生的聊天内容健不健康。” “切!你无聊不无聊啊!我和男生交往都是光明正大的。” “可是我怎么知道男生和你交往是一种什么心理呢?就像你们班那个大鹏展翅,我始终觉得他对你有企图。” 莞尔笑道:“你多虑了。其实我不太喜欢那种身高体壮的男生。” “真的吗?我不信。我听说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的。” “也不是每个女生都这样啊。像你们宿舍的老夏,像狗熊一样,看上去就怕怕的,我肯定不要。” “其实,老夏的脾气特别好。” 莞尔笑道:“当然,你是太矮了,你只要能再高五公分就可以了。不过我想,小个子也有小个子的好处。这样子我们力量悬殊不大,将来你想在家里欺负我,就不容易了。哼!” “什么?你……这也考虑太长远了!” 和好之后,不能没有一场热烈的亲吻。可晚饭是与国宝一起去秦川一绝面馆吃了油泼面,方自归吃了好几个大蒜。结果在大槐树下,莞尔不准接吻,只允许方自归吻她脖子,两人算是有了吻颈之交。 第49章 开洋荤出洋相 从福安里的石拱门看进去,蛛网似的电线,把窄窄的一片蓝天划得零乱不堪。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从一户人家的老虎窗里飞了出来。 方自归在弄堂口等了一会儿,莞尔就放好了包,出来了。莞尔站在路边,玉手一招,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是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工大的首届大学生艺术节开幕了,莞尔和方自归却都没有参加,因为莞尔要为方自归过二十岁大生日。跟莞尔上车后,方自归有些忐忑。方自归还从来没坐过出租车。 “出租车很贵?”方自归问。 “正好一个起步费,十元。”莞尔笑道。 “太奢侈了。我们坐公交不好吗?” “刚才你在公交车上,不是还怨声载道吗?今天给你过生日,优待你一下。” “其实我对生日,根本就不在乎的。你对我下手不用这么重。” 莞尔“扑哧”一笑,“饭店离我家不远,但是坐公交也要转车。你看,我们两人乘公交的话,普通车要四元,空调车要八元,也不便宜多少。况且叉头直接到饭店,节约时间,不是很划算吗?” 莞尔的分析,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方自归这才略感宽慰。 “我们去什么饭店?”方自归问。 “到了就知道了。给你开开洋荤。”莞尔道。 方自归脑袋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牛排的影子。两人说着话,饭店到了。莞尔给司机一张二十元纸币,等司机找零。 莞尔拿到了找零,发现方自归东摸摸西碰碰,正在研究车门。方自归见莞尔开始研究自己,尴尬笑道:“果果,这门怎么开啊?” 莞尔“扑哧”又笑了,“乡唔咛,把搭扣拉一下,再一推,门就开了。” 方自归见司机回过头看自己,愈加尴尬,愈加笨手笨脚,“搭扣是这里吗?还是推不开啊?” 莞尔见朽木不可雕,探过身去,帮方自归打开了车门。 经过莞尔演示,方自归恍然大悟。在司机灼人的目光中,方自归已经无地自容,赶紧钻出车去。 只见饭店招牌是“崎花日本料理”,原来莞尔说的洋荤,是东洋的荤,方自归有些意外。跟莞尔去过两次鲜奶棚吃牛排,方自归已经学会使用刀叉了,在引导方自归与国际接轨的道路上,莞尔觉得应该更进一步,所以这次请他吃日料。 进了饭店,一个身穿和服的姑娘说了一句日语,便引二人到座位上。 “乡唔咛,脱鞋。”莞尔命令。 方自归虽然目光有时比较呆滞,但自诩思维敏捷。这时他敏捷地想起来一个问题——袜子上有个洞。 “服务员,有没有不需要脱鞋的座位?”方自归问。 “对不起,座位都是榻榻米式的。”服务员道。 方自归想不到,下个馆子还要脱鞋。但方自归要尽可能降低负面的社会影响,慢吞吞解鞋带,等服务员去了,才把鞋脱下来。 莞尔看见方自归一个白晃晃的脚趾喷薄而出,又好气又好笑。方自归在座位上坐好,用左脚盖住袜子上有洞的右脚,笑道:“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你呀,太不修边幅了。我要好好改造你。” “改造可以,但不要使用暴力,要以德服人。” 莞尔拧方自归耳朵:“服不服?” “服,服,哎呦!” 方自归服了以后,莞尔点菜。点好菜后,两人边等边闲聊。 “二十岁了,有什么感想啊?”莞尔道。 “有。”方自归嬉皮笑脸道:“感想就是:有女人,真好。” “没出息。” “面包会有的,出息也会有的。” 两人开着玩笑,一个刺身拼盘端了上来。只见拼盘被厨师装潢得像个小花园,让方自归觉得非常新鲜。 “生的东西,恐怕不好吃。”方自归道。 “很好吃。吃了你就知道了。”莞尔笑道。 方自归看莞尔弄调料,问:“你挤的这绿牙膏是什么?” “芥末。吃生鱼片必须要蘸,是辣的。” 方自归一听是辣的,比较高兴,在上海难得能够吃到辣,于是挤了很多在酱油里。 莞尔警告方自归:“你的芥末太多了。” “你忘了我是哪里人?iafrosichuan。” 方自归很自信,夹了片三文鱼,学莞尔的样子,在芥末酱油里蘸蘸好,往嘴里一放……方自归突然脸色大变,“噗”的一声,生鱼片夺框而出,喷在捂嘴的手上。然后,眼泪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留下来。 原来开洋荤的代价是出洋相。方自归在重庆吃伤心凉粉从来没哭过,想不到在上海吃日本料理给吃哭了。 莞尔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捂着肚子笑。方自归一边哈气,一边往嘴里灌茶水。方自归印象里,只有红通通的东西才辣,那想到绿色的芥末看起来很温柔,效果却这么劲爆。 莞尔笑道:“告诉你辣,现在好了。” 方自归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眼泪,“不仅辣,而且味道很怪。” 寿司上来了,方自归心有余悸,前前后后把这盘寿司打量了一番,问:“这有没有什么机关?” “这就是饭团,哪有什么机关?” 方自归重新调了一盘酱油,少放芥末,韬光养晦,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 “祝你生日快乐!”莞尔以茶当酒,举起了杯。 “谢谢!”方自归也举起茶杯。 “二十岁了,有没有什么心愿啊?” “有一个。” “是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 莞尔一笑。 吃完饭,莞尔要走路回家,说一是可以逛逛焕然一新的淮海路,二是要给方自归买副眼镜做生日礼物。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在淮海路上漫步,问:“淮海路漂不漂亮?” 方自归诚恳地说:“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淮海路也是最近一下子漂亮起来的。为配合上海首条地铁的建设,整条淮海中路封路一年。当淮海中路重新恢复交通时,已经焕然一新。马路和人行道是重新铺装的,路两边的店铺也重新装修过。花岗岩、大理石、汉白玉、泛光照明灯等等装饰材料,把新淮海路装扮得高贵典雅。 “淮海路才是真正的上海。”莞尔说。 “南京路呢,算不算真正的上海?”方自归问。 “算是算,但南京路没有淮海路有品味。南京路闹哄哄的,外地人太多,本地人不大逛的。” 路过一个女性内衣店,方自归往橱窗里一瞟,只见一个胸罩的价格标签上,赫然印着“348元”。方自归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只觉得这胸罩,真是贵得难能可贵,不禁感叹:“我滴妈,一个胸罩三百多!” 莞尔道:“这是名牌,不一样的。” “不就是两片布嘛。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戴过胸罩吗?没戴过没有发言权。” 虽然没戴过胸罩,但方自归通过联想,想到眼镜只是两片玻璃,和胸罩在结构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禁产生了恐慌。 “太贵了,咱们换条街。”方自归道。 “不嘛。别的街有什么好逛的?”莞尔道。 方自归无奈,逛到一家眼镜店,莞尔就挽着方自归的胳膊,把方自归拖了进去。 经过与店员的一番交涉,莞尔决定完全逆转方自归那副黑框镜架的风格,选了副无框镜架。方自归胆战心惊问了价格,没有同意,最后选了副更便宜的半框镜架。看来,方自归这个暑假里《中庸》没有白看,他既不要无框,也不要全框,而是选择中庸的半框,跟中国人既不那么白,也不那么黑的中庸肤色,比较般配。 “帅多了。”方自归戴上新镜架,莞尔评价道。 在夜幕下的淮海路,方自归充分体验到了爱情、幸福、中庸,还有生活。 第53章 天将降大任于私人也? 照片里,除老夏和方自归有些深沉,其他八位室友都笑得特别灿烂。两件挂在窗口的红色运动服很显眼,与那些镶嵌在笑容里的好多排雪白牙齿交相辉映。运动服被窗外的风撩起了衣角。狗子坐在桌上。 韩不少寒假里拍摄家乡风光的一卷胶卷还剩几张,除了偷拍校园里的漂亮女生,他就用来在宿舍里拍了这张十兄弟的合影。这是十兄弟的第一次合影,多年以后的一次老同学聚会上,国宝从手机里调出这张翻拍的照片,充满深情地说:“和现在校园里那些九零后大学生比,我们那时的表情多不一样啊!” 应该会不一样,时代毕竟不同了。那时,娱乐常常集体进行,晚上躺在床上,没有一人一部手机可以玩,没有人可以与远方的朋友聊天,同学们只能在宿舍里集体聊天。 因为是刚开学,本学期第一个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还没到评选的时候,这天的半夜谈就主要聊了聊寒假见闻。这时的狗子,是宿舍里唯一坐过飞机的同学,他就分享了一下他这次坐飞机来上海的经验。 听完狗子的分享,方自归感叹:“狗子飞一趟上海,等于我爸妈两个人的月工资之和。” 狗子道:“我也系第一次坐飞机。春节时期的广州火车站,太恐怖啦,几好奢侈一下啦。” 方自归怀疑道:“是吗?广州站能比成都站更恐怖?” 狗子自信道:“当然啦。就系因为广州站太恐怖,广州学生都不愿到外地读大学。你鸡不鸡道,去年中山大学的高考分数线,超过了北大。” 大老王感叹:“哇,这个牛逼!” 众室友纷纷对这种现象的牛逼性表示了进一步的肯定。 川大分数线从来没比北大高过,方自归也服了,道:“那看来是广州站最牛逼。不过今年回家,我碰到的事情也非常恐怖。” 老夏问:“什么事情非常恐怖?” 方自归道:“我爬上火车,才发现火车票上的座位竟然不存在。他妈的,我足足站了六十个小时,站到了成都!” 阿远感叹:“这个也牛逼!” 方自归悲怆道:“这个不牛逼。我一到家,马上瘫软。” 众室友哈哈大笑,他们也太缺少同情心了。 方自归又补充道:“经过这一役,我现在知道‘存在’的重要性了。我正在考虑,把我的哲学流派从怀疑主义改为存在主义。” 室友们大笑。大老王笑毕,总结道:“这都是铁路局玩忽职守。怎么一节车厢几个座位还能搞不清楚呢?” 韩不少笑道:“国营企业里面,玩忽职守的事情多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你们要不要听?” 大家没想到韩不少除了会讲黄色笑话,还可以转型讲其他种类的笑话,纷纷表示要听。 韩不少便讲起来:“这是去年的事,就发生在我们村。村里养了几头牛,每天要去河里喝水。有一天喝完水以后,几头牛全趴下了。农民慌了,担心牛是不是中了毒。一头牛值不少钱啊!所以请兽医赶紧来检查。兽医查来查去,发现牛没中毒,是牛醉了。农民就纳闷了,牛从来没喝过酒啊,怎么会醉呢?” 丁丁问:“是不是河里面有酒?” 韩不少躺在床上一拍大腿,“诶,对了!取河水一化验,好嘛,河水里面有酒精,这就成了本地的一个新闻。然后,牛喝醉了的新闻传出去,引起了记者的兴趣。记者深入一调查,原来啊,是这个村附近有个酒厂,酒厂的一个大酒罐,每天源源不断往河里漏酒呐!” 丁丁感叹:“卧槽,这个酒厂太夸张了!” 老夏大笑道:“哈哈哈,这个最牛逼!” 韩不少笑道:“对,醉牛逼!喝醉的牛最牛逼。” 方自归评价道:“可见酒厂管理有多松懈。” 大老王评论道:“所以说,现在要推进国企改革嘛。不改真不行,俺们山东的青岛冰箱厂濒临倒闭,为整顿工厂,新厂长上任后制定了十三条规章制度,第一条制度,就笑死俺了。” 韩不少问:“是什么制度?” “不准在车间随地大小便。” 众室友哈哈大笑,纷纷对这条制度的牛逼性表示了进一步的肯定。 这一晚的半夜谈,就主要用于批判国营企业了。通过一晚上的批判,方自归又想到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说浙江民营经济过去一年增长30,而同时期国营经济就没有增长,又想到莞尔阿姨的乡镇企业家之路,便在入睡前得出一条有关经济生活的结论:天将降大任于私人也。 方自归考虑问题比较高远,一些比较接地气的能力就比较缺乏,比如电气系教授们反复强调的特别接地气的动手能力。 这学期开始上专业课,也就出现了为专业课配套的实验课。这种新形势下,班里动手能力强的小莫、国宝、韩不少、李向红脱颖而出,并称电十八“四大高手”。而一零一室的方自归和老夏,名列“四大低手”,方自归更是成为“四大低手”之首。 这天在《电工基础》的实验课上,快下课了,方自归一合上电闸,只看见一道闪光,再听见“啪”的一声,接下来火花飞溅。 方自归心里骂道:妈的,这下麻烦了。 电气回路里的电容被击穿了,物理反应后发生化学反应,一阵焦臭味散发出来。方自归看着一股青烟袅袅而上,心直往下沉。 方自归拿到实验台就觉得不是好兆头,因为铭牌上写着“一九六一年”。报纸上说,世界科技突飞猛进,想不到中国的大学里,还在使用这种老骥伏枥的设备。随着时间的流逝,同学们一个个都做完实验离开了,方自归不觉有些着急。情急之中,方自归接错一根线,合上电闸一开宝,实验台就来了一个声光电化的全套表演,烧了。 申老师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短路了吗?” 方自归悻悻道:“可能线接错了。” 这堂课是班主任申蓉亲自代课,方自归不敢谈笑,没想到也照样樯橹灰飞烟灭。幸好莞尔不是同班同学,这种尴尬,还可以不用直接呈现在莞尔面前。 方自归曾经以为,读大学就是应付各种考试,现在终于知道,世界上确实有“动手能力”这回事,而且这种能力,就像在中场控球一样,不是人人都擅长的。 几次实验都做得不顺利之后,方自归用哲学上着名的辩证法琢磨了一下,就原谅了自己。因为辩证法说,世界有阴阳,有正反。那么既然有四大高手,就必须有人组队组成四大低手。比如国宝,木讷少言,动手能力强;而自己,油嘴滑舌,动手能力就应该比较弱才对。 不过,虽然方自归能够用辩证法原谅自己,但申蓉对辩证法不感兴趣,并不打算原谅方自归。在申蓉的监督下,方自归不得不打起精神,重做实验。 其他同学都做完了实验,最后实验室就只剩下方自归和申蓉两人。 重新接好线后,申蓉帮方自归又检查了一遍,方自归才合上电闸,重新开宝,总算把实验做完了。 方自归从实验室出来,食堂早关了门,便只好去吃城管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大排档去。 方自归不但耽误了申蓉准时下班,也耽误了自己与莞尔准时见面。等到方自归吃完饭赶到和莞尔约定好的阶梯教室,只见莞尔和顾小佳挨着坐在第二排,她们的前后左右,已经没有空位。 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方自归往前一看,坐得高看得远,莞尔的倩影,还是可以尽收眼底。 写了会儿作业,方自归想看看莞尔的倩影,以此调和一下大脑中枯燥的电学符号,却冷不丁发现,莞尔转过身正和身后坐着的一个男生说话。方自归睁大眼睛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莞尔班上那个非常可疑的人——大鹏展翅曾昊。 在计算机班上课的教室里说说话也就罢了,曾昊晚自习时在公共的阶梯教室里坐在莞尔身后,胆子够大的。方自归一阵头脑发热,盯着前面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只见莞尔与曾昊说了一会儿话,又转身写作业去了。 蛋定!方自归心里说,这时离莞尔这么远,要发作也不太方便。 方自归重新低下头写作业,同时脑子里萦绕着莞尔与曾昊聊天的可能内容。方自归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快,便再次抬起头,却发现,此时的莞尔,又在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和曾昊说话。一瞬间,一股无明业火“腾”地从方自归心头冒起,响应速度之快,绝对超过下午方自归做实验合上电闸时,那一道闪光出现的速度。 愤怒来太快,热血在奔涌,方自归还来不及用辩证法对这种现象进行分析,因此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 火在烧,不管莞尔和曾昊在说什么,方自归只希望两人的交流早点儿结束,以免自己在公共场合失控。两人说了一会儿,莞尔终于又转过身去了。 正是方自归要低调,他和莞尔才没有像李向红和朱斗妍那一对那样,在校园里黏在一起形影不离。没想到这种低调奢华风,给了曾昊这种人可乘之机。 方自归低下头来,书里的字进了眼睛,却完全进不了脑袋。最后,方自归彻底放弃了写作业的想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前面。 突然,又有一幕落到方自归眼里。只见曾昊拿一只笔戳莞尔的背,莞尔回过头来,脸上竟然还挂着她招牌式的微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蛋欲定而脑发热,方自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然后大踏步走到教室前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阶梯教室的大门。 方自归不知道自己像下午烧掉的那个实验台那样声光化电般走出教室时,莞尔有没有看见。有强烈的情绪要表达,方自归希望莞尔能够看见。这种情绪,是用肢体语言就能讲清楚的。 第54章 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 走廊里晾了很多衣服。有的衣服是刚洗好晾上去的,方自归一巴掌扇开悬在空中挡了路的几件衣服,只觉得手指冰凉。 然而热血在奔涌。走到一零一室门口,方自归一脚踹上去,听见“咣”的一声,脚却弹了回来。门照例是锁着的。方自归又是一脚,门内还是没有传出“口令?”的声音,看来宿舍里是没人。 方自归没带钥匙,站在宿舍门外,气更不打一处来。方自归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傻站着不是办法,便向大操场走去。 在操场上走了两圈以后,方自归才注意到有一对情侣,正伫立在一栋楼投下来的阴影里。 心情非常不好。方自归用辩证法分析了一下,发现这种方法,很难解释自己遇到这种新情况,突然就爆发的愤怒和热血沸腾。方自归再用经济学分析,觉得经济学的解释力也很有限。后来方自归只好从生物学的角度,推测这种情绪,大概来自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方自归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沸腾的热血终于渐渐冷却下来。突然,方自归升腾起到阶梯教室去看一眼的欲望。这时已经很晚了,方自归不确定莞尔是否还在那间教室,可就是想去看一眼。 到了阶梯教室,方自归推门进去,发现原来挤挤一堂的教室,只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个人。曾昊和顾小佳都已经不在,但莞尔还坐在第二排那个位子上。 方自归的心情,不知是喜是怒还是忧。犹豫了一下,方自归还是挨在莞尔身边坐下了。 莞尔见方自归来了,并在自己身边坐下,便抱以一个甜甜的微笑,道:“你怎么才来?” 那时流行《让我欢喜让我忧》这首歌,方自归此时的心情,就像这首歌所表达的心情。听见莞尔说了一句话,方自归心里五味杂陈,道:“我来了又走了。” 莞尔脸上露出疑惑,“来了又走了?” 看来,莞尔并没有看见自己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方自归有点失望,只好把话挑明,说:“我看见你跟曾昊聊天聊得很开心,我就走了。” 莞尔道:“我作业也写完了。我们出去说。” 关于和男生说话这件事,方自归和莞尔大大小小的龃龉发生过多次,可莞尔的改变不大。方自归想不明白,难道上海发展外向型经济,上海姑娘之性格,也必须是外向型的吗? 在送莞尔回宿舍的路上,对于外向型还是内向型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大政方针,方自归和莞尔又进行了一次辩论。 “那么,你们在聊什么?”方自归声色俱厉地问。 “也没什么啊。聊功课上的事儿。他问我题呢。”莞尔轻描淡写地答。 “聊功课可以聊得如此声情并茂吗?” “其他也就聊了聊音乐什么的。” “你们聊得倒是开心,我差点儿失控!” “你小心眼儿!” 虽然方自归已经研究过《中庸》,但方自归以为,当一个问题涉及到人的尊严,就绝无中庸之道可走了。方自归说:“不是我小心眼,是你太博爱。你一会儿跟这个男生搭一搭,一会儿跟那个男生搭一搭,你伤害了你男朋友我的自尊。” “胡说!就跟男生说说话,就算博爱了吗?” “都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是说过,不要和其他男生说话吗?” “不是说过可以和同学说话吗?他是我同学呀!” 方自归的眼睛里火光四溅,“可是我看见,你的这位同学用笔戳你的背。我的女朋友,是这家伙可以随便乱戳的吗?” “教室里安静,他是不想发出声音影响别人呀。” “你们说话就不怕影响别人?” “我们说话很小声呀。” “对,很小声,多说点悄悄话。”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辩论继续下去,但依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 这一晚,躺在床上的方自归久久不能入眠,他第一次意识到,爱情不仅仅是甜蜜,它还有苦涩,而且还很容易泛酸。就像那首歌唱的: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而这个学期,阿远和丁丁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阿远发现,新学期开学后,菲菲比上学期冷淡了。在一次舞会上,阿远用巧克力贿赂菲菲的室友,才知道原来是出现了一个叫“小凯”的强大的竞争者。那时虽然富二代还没有兴起,富一代已经开始出现了。小平同志说“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富一代们很受启发,小凯同志就认为爱情也要从娃娃抓起,立志追求校园内含苞欲放的美女,看上了菲菲。据菲菲室友描述,小凯同志是开着桑塔纳来与菲菲约会的,这个厉害了。所谓“开着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开桑塔纳不管是进小区,还是进大学,逼格都高入云端。 丁丁虽然有机会跟在甄语左右,上学期做黛玉葬花状,这学期因为课上不用丁字尺了而开始做天女捧花状,却始终不能更上一层楼,做窃玉偷花状。与甄语拉个手,丁丁都没有做过,更别说情侣之间天经地义应该做的接吻等等了。虽然丁丁宣扬甄语是他的,并且制造这种舆论制造了一个多学期,可甄语自顾自只管做水月镜花状,丁丁就是得不到。 有一天下课后,丁丁看见甄语和老夏聊了会儿天,就也有些泛酸。其实文学社和国学社联谊搞活动,老夏和甄语在活动上聊得更多,还好丁丁看不到。既然丁丁跟老夏是饭搭子,两人单独交流的机会很多,丁丁就在饭桌上正式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夏比较坦荡,对丁丁笑道:“这个你放心。我研究她的思想,你研究她的身材,我们俩学术方向不一样。哈哈哈哈…” 其实,老夏何尝不想也同时研究研究她的身材呢? 好在电十八班这学期的爱情课,朱斗妍带给李向红的负能量,倒还不是太多。 履新才半年的校学生会主席钱彦突然下岗,引起了很多猜测,也引起了一场改革。以前学生会主席都是学生处指定的,这次,工大首次通过演讲比赛的方式进行选拔,而演讲比赛的主题是:假如我是学生会主席。朱斗妍此时是电气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具备参赛资格,已卸任电十八班班长却不甘平淡的她,便满怀热情地参赛了。 演讲比赛这天,大礼堂座无虚席,校领导悉数到场。朱斗妍刚刚看完《第三次浪潮》,看得心潮澎湃,精心准备了演讲稿,决心在比赛那天一鸣惊人。而走上讲台的朱斗妍,果然表现出了女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 “可是!”演讲演到一半,讲台上的朱斗妍来了一个强烈的转折,也迎来了她此次演讲的转折,“学生会里也有不少不正之风。比如,为了争夺一个职位,同学之间勾心斗角,暗箱操作,就好像是一个桶里的螃蟹,你抓我一下,我抓你一下,但是谁也逃不出这个桶!” 台下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台下有同学嘀咕:“这比喻太形象了!” 掌声更加鼓励了朱斗妍,她继续慷慨激昂地讲下去:“改革学生会,要把学生会从一个特权组织,改变为以广大学生为对象的服务组织。要改变学生会在学生心目中的官僚、庸俗的形象,扭转学生会组织里的不正之风。有些同学加入学生会的目的,不是对学生工作有兴趣,而是为了保研,加分,或者为了毕业分配留校,留沪……” 朱斗妍的演讲,引起台下许多同学的共鸣,反响热烈。比较之前演讲者的受欢迎程度,朱斗妍暗暗觉得,这次她可能拿第一。可朱斗妍没注意到,几位校领导的脸色,已经多云转阴了。 “成为学生会干部,不在于你的道德水平如何,同学支持率高不高,有没有组织能力,而在于你与领导的关系如何——” 演讲被台下同学的叫好声、鼓掌声打断,等到鼓掌声平息下来,朱斗妍继续讲:“在于你如何看领导眼色行事,如何陪领导喝酒,如何说套话、空话、假话。年纪轻轻,就学会旧官场的一套。” 台下又是热烈的鼓掌。 揭露黑暗后,接下来朱斗妍开始讲新的施政纲领:“如果我是学生会主席,我将取消那些无意义的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浪费了学生的时间,更恶化了大学的学术氛围……” 领导们脸色阴沉,看起来就要下雨,而朱斗妍被掌声冲昏了头脑,依然激情四射地讲下去:“青春,不应该是老成,世故和不学无术……” 朱斗妍的演讲结束了,她的演讲引起了最多的掌声,可当她踌躇满志从讲台上走下来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政治理想也结束了。 所有的演讲都结束后,校领导上台进行总结。这种总结,照例是先进行一番赞美,然后清风掠过水面般谈谈不足就完事儿了。然而,这次领导谈不足,没有清风掠过水面,却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但在参赛选手中,”领导表情严肃,铿锵顿挫地总结,“有个同学明显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学生会的工作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把一些小问题无限放大,没有看到主流。这种思想是错误的!” 朱斗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比赛成绩公布,朱斗妍得了倒数第一。 朱斗妍这天没有吃晚饭,在一间教室里哭了整整一晚上。这种关键时刻,李向红一直陪着朱斗妍。 “你的演讲是最精彩的。”李向红安慰朱斗妍,“但是,有些话说的有点儿过了。这些话私下说可以,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说。” 李向红平时话不多,但是朱斗妍一直哭,他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说一段话安慰她。 “其实大家觉得你说的都有道理,你看掌声多热烈……” “但是无所谓啊,学生会主席有什么好当的,不要把这个看得太重……” “你就是太直白了,人家看见不正之风都不说,你为什么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以后……” 到了后来,李向红绞尽脑汁,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干脆……李向红把朱斗妍拥在怀里,对准朱斗妍的唇,把自己的唇印上去。 不说话的嘴比说话的嘴安慰效果好,朱斗妍,终于停止了哭泣。 第55章 爱情三十六计 电影院外墙的黄色涂料脱落得斑驳陆离,电影院内放映的却是最新进口大片。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电影院门口,随着电影开始放映而变得冷冷清清。门口摆着几个小摊,卖冷饮的,卖瓜子的,卖爆米花的,卖关东煮的,和电影院一起编成了一张俘获观众的网。微甜的欢乐气息浮游在空气里,阿远叼着一根烟,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 阿远在耐心地等菲菲。 一朵好花,总能引来几只蜜蜂。阿远愈来愈感觉到,竞争形势更严峻了,因为现在每次约菲菲出来,菲菲都要查档期。 阿远希望提前一年就预约菲菲这一年所有的周末档期,问题是菲菲不给阿远预约的机会,就好像一家天天有人在门口排号的饭店,周末是不接受预约的,你特别想吃他家的菜,只能等他家一开门就过去抢座位。阿远这学期开始抢座位,发现菲菲的档期相当紧张。 菲菲自己有时会排错档期,但菲菲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反正不管有了什么差错,都是阿远的错。阿远除了接受现实,毫无其他办法。所谓单身汉,就是只要你还保持单身就是条汉子,你不想单身的话,只好在追求姑娘的过程中不断认怂。 这学期以来,阿远去上外约会就会出现两种结果:一,乘兴而去尽兴而归,阿远喜滋滋;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阿远悲戚戚。反正阿远此后每次从上外回来,绝不会出现“不卑不亢”这种据说是最佳的处事态度。室友们就渐渐总结出了两大定律:定律一,每次从上外回来,阿远除喜滋滋和悲戚戚外没有第三种情绪;定律二,阿远从上外回来后是喜滋滋还是悲戚戚,完全不受天气、季节、时辰、健康状况、经济形势的影响,是个没有任何规律的随机事件,只符合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定律。 凭借中国文化事业改革的春风,阿远要牢牢抓住四月末的这次约会的机会。因为就是从这时起,中国首次实行引进大片制度,广电部正式发文宣布,“每年引进十部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和表现当代电影艺术成就的进口影片”。又过了几年,“十部”的上限也被取消了,而九四年春天是改变的分水岭。九四年之前毕业的大学生,校园生活中没有国际最新电影艺术成就的熏陶,而阿远抓住还可以被熏陶两年的历史契机,那天就拨通了菲菲宿舍楼的电话。 阿远在电话中激动地说:“菲菲,现在有可好看的电影了!” 电话那头,菲菲想起阿远第一次请自己看电影时一瘸一拐的样子,禁不住一笑,问道:“什么好看的电影?” “以后,中国每年引进十部大片。首部大片《亡命天涯》已上映,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昨天去看过了,很棒!” “听说了。不过,我不爱看这种打打杀杀的片子。” “这一部真的不一样!” “好。” “那这周六我请你看?” “这周末不行,我有事。” “下周,这部电影可能就下线了!” “下了就算了呗。” 阿远好不容易赶上一场改革的春风,怎么能轻易让它刮过。阿远想一想道:“这样,反正这部片子正在热映,每两小时放一场,周六我就在电影院等你。你事情总会办完的嘛,你办完事就过来。你五点不到,我就等你到七点。七点不到,我等你到九点。九点不到,我等你到十一点。总之,我等你等到最后一场。” 阿远这么有诚意,菲菲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样啊……到,到时候看情况。” 周六下午四点半,阿远到了电影院。阿远等到五点半,可是菲菲没出现。 在小摊上买了一盒关东煮,阿远坐在电影院门口台阶上,边吃关东煮边继续等。 六点半时,阿远灵机一动,点了二十几根香烟抓在手里,导致阿远的手,好像大雄宝殿前插满香烛的香炉。几个路过的人看到阿远的奇怪造型,还以为阿远加入了某个邪教。香烟燃尽,阿远把二十几个烟头不规则地撒在自己周围,然后正儿八经点一支烟,坐在台阶上继续等人。 有志者事竟成,菲菲居然来了。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阿远四周那几级台阶上的烟头。这些烟头,把阿远烘托得活像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一只熏鹅。 “等多久了?”菲菲问。 “终于等到你。还好,才等了三个多小时。”阿远笑道。 菲菲到电影院门口看一眼,只是看看阿远是不是真的在等她,因为这天她已经和毛小凯约好了的,并不打算真和阿远一起看电影。但菲菲看见一地烟头,立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在阿远的怂恿下,跟着阿远进了电影院。 《亡命天涯》说的是一名医生被冤枉为杀妻凶手,他在被押解去监狱的途中逃跑,后来洗涮了自己罪名的故事。以十年后的眼光看,这部电影不算惊艳,然而在九四年时,因为剧情和电影特效都是看了四十年《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等主旋律动作片的中国人没见过的,一时间引起全国轰动。 观影结束后,阿远问:“电影好看?” 菲菲笑道:“嗯,还不错。” 虽然还是有那些打打杀杀,但整部电影,确实还是超越了菲菲的期望。 这晚的半夜谈,春风得意的阿远把自己为获芳心而运筹帷幄、瞒天过海的故事分享给兄弟们,部分室友赞叹阿远高招远瞩,部分室友嘲笑阿远不择手段。 方自归这几天心情不好,泼阿远冷水道:“泡个妞,你至于嘛你?” 阿远道:“泡菲菲那样的妞,很至于啊!” 阿远以为,如果能泡到菲菲这样的妞,用遍三十六计都是值得的。这次,只不过用了三十六计之瞒天过海、苦肉计、离间计,阿远未来还有不可估量的潜力。 为什么还有离间计?因为第二天,小凯同志就因为这件事和菲菲吵架了。 小凯等美女的经验已经比较丰富,所以菲菲一如既往地没有在约定地点准时出现,小凯也并不太心急。可周六这晚小凯等了一个多小时菲菲还没出现,小凯有些急了。虽然小凯有大哥大,可菲菲没有,所以菲菲的临时起意,无法即时通知小凯。结果,阿远和菲菲在电影院里亡命天涯时,小凯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上外亡命天涯,好像电影中那个追捕医生的侦探。一夜没找到菲菲,拿大哥大的大哥很生气,他还不知道是阿远抢了自己的档期。 第二天,小凯终于找到菲菲了,自然要刨根问底,于是两人在一个酒里吵了起来。 小凯勇气可嘉,口才不佳。这件事明明是菲菲的错,小凯竟然说不过菲菲。两人吵着吵着,好像整件事情全是小凯的错,小凯一冲动,把菲菲往沙发上一推。 菲菲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非常惊愕,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然后杏眼圆睁地站了起来。 “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小心眼?!”菲菲大叫。 小凯也处于惊愕之中,此时的小凯还没来得及对菲菲的质疑做出反应,就只见菲菲扬起手,“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 这记耳光,出人意料,甚至出了菲菲自己的意料。菲菲这个动作,是因为狂怒后的本能反应,没怎么经过大脑策划。菲菲扇过耳光后觉得手疼,大脑才重新恢复工作。这时,菲菲只看见小凯满脸通红,其中被抽过的那半边脸,特别红,两个脸蛋产生了色差,两只眼睛则进行了聚焦,直勾勾盯着菲菲。 菲菲恢复工作的大脑开始感到害怕了。 小凯的样子,不知道是被打懵了,还是他也进入到了狂怒状态。菲菲开始担心了,担心小凯也一巴掌抽过来,但忍着不让害怕表现在脸上。 与菲菲四目相对了足足有一分钟,小凯突然扬起手。菲菲闭上眼睛,本能地一声尖叫:“啊——” “啪,啪,啪……”一连串的耳光。 咦,闭着眼睛捂着脸的菲菲心里纳闷,怎么不疼呢? 菲菲睁眼一看,好嘛,小凯正左右开弓,“啪,啪,啪”地扇自己耳光。 菲菲懵了,等到菲菲大脑再次恢复工作,小凯已经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可是依然气壮山河,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菲菲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拉住小凯的胳膊,小凯才停了下来。 菲菲嗔道:“你干嘛?” 满脸通红的小凯支支吾吾,“我,我……” “你一抬手,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 小凯垂头丧气地说:“我怎么舍得动手打你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你怎么把自己打这么狠呀?打起来没完没了的。” 小凯委屈万分地说:“我等你拉我。你要是不拉我,我就一直打下去。” 小凯并不知道,阿远泡菲菲使用了苦肉计。但小凯实打实的苦肉计,比起阿远瞒天过海的苦肉计看起来更苦。看来成熟生意人,确实比在校大学生下手狠。阿远的小聪明碰上小凯的下手狠,不知鹿死谁手。 第56章 爱情三十六计之上计 放学时分,百泰街上的大排档又热热闹闹地开张了。烤羊肉串的,炸臭豆腐的,炒菜的,拉面的,各种食物的味道掺和在一起,把围墙内的一些大学生吸引出来。油腻的市井气息浮游在空气里,方自归在一个摊子上请莞尔吃炒面。 因为觉得不好吃,莞尔那盘炒面只吃了两口就不要了。在“粒粒皆辛苦”教育下长大的方自归,很有些不高兴。方自归埋怨莞尔的小姐脾气,两人开始争执,然后争执的内容逐渐发散,从物质领域延伸到了精神领域。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怎么还可以有异性朋友呢?”方自归质问。 “怎么不可以有呢?爱情是爱情,友谊是友谊。”莞尔回答。 “我根本不相信所谓异性间的友谊。” “你不相信,不代表就没有。” “就是没有!” “那你去同济找的那个姐姐,算什么?” 方自归没想过自己有这个破绽,一时语塞,可再一想,吕武和自己确实没有一丝暧昧关系。方自归理直气壮道:“那真是姐姐,她看着我长大的。” 莞尔更加理直气壮,“所以啊,可以有友谊,对不对?你就是封建!” 这一轮辩论,莞尔用反例法取得了胜利。 “但是你和男生聊天的方式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嘻嘻哈哈的,一点儿也不矜持。” “我性格就是开朗啊,可不是不矜持。是你自己心眼儿小。” “如果你改不了你的性格,如果你改不了你说话的方式,你就不要和别的男生说话。” “你有什么权利不允许我和别的男生说话?” 美食和说话这两件要用嘴来处理的事情,是莞尔的两大爱好。伏尔泰说过,“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扞卫你说话的权利”,后改革开放时代了,莞尔当然要扞卫自己说话的权利。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和别的女生说话像你那样嘻嘻哈哈的?我那怕跟女生开开玩笑,也都是说说冷笑话,也都能做到不动声色。为什么你就不能做到不动声色呢?” “难道每个人都要跟你一样吗?你有一本书看,可以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有哪个女生像你这样的?” 有个性是美女的一大标志,莞尔也不例外。莱布尼茨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后改革开放时代了,莞尔当然要扞卫自己的个性。 “我并没有让你不和男生说一句话,可居心不良的男生和你说话,我是有感觉的。比如曾昊,明显居心不良,我不许你和他说话。” “只要对我有好感的男生,都是居心不良吗?那你对我有好感算什么居心?就拿曾昊来说,他是班长,我是文娱委员,怎么可能不说话呢?” 关于莞尔和男生说话问题的辩论,两人在这个学期已经进行了很多次,但谁都不能把对方驳倒。这成为少年方自归的烦恼,所幸,还没有发展到少年维特那样绝望的程度。 辩论分不出胜负,情况越来越糟糕。 方自归闷闷不乐回到宿舍,打算坐在床上看书。看了会儿书,发现根本看不下去。 床边的海报上,清纯的林青霞坐在青青草地上,下巴正中间的凹痕让她的下巴好像绽放的花瓣。穿吊带装露出大半个玉背的张曼玉,在黑色背景中回首一笑,明眸里全是狐媚。方自归看着林青霞和张曼玉,脑海里却全是莞尔的影子。 据说女人第六感发达,其实男人一着急,第六感也可以相当敏锐。虽然莞尔否认她和曾昊有超越同学友谊的关系,但方自归感觉不对了。 方自归那种不对的感觉是对的。 此时的曾昊,已经甩掉了高中时就交往的女友,正踌躇满志地把目标转向了更有挑战性的卢莞尔。 方自归用经济学和第六感分析了一下形势,觉得形势相当严峻。索维尔说,经济学第一定律是稀缺性,既然美女是一种比大米更稀缺的资源,竞争美女的激烈程度当然会超过食品市场。这之前方自归感受不深,随着曾昊愈来愈浮出水面,方自归深深感受到了经济学第一定律的威力。 竞争对手曾昊,也在琢磨方自归。曾昊在发起总攻前,做了下政治可行性和经济可行性评估,感觉前景非常乐观。 毛爷爷评价白求恩是这么说的: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而曾昊对方自归的评价如下:一个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把上海人民的漂亮美眉当作他自己的美眉,这是什么精神病?这是机会主义的精神病,这是空想社会主义的精神病。每一个上海适龄男青年都要打击这种精神病。 曾昊以为,足球场上,方自归是脚下败将;若论身高腿长,方自归是腿下败将。况且,工大第一系系花被外系的外地乡唔咛泡走,本来就不符合人类社会发展方向。把卢莞尔抢过来,顺应历史潮流,符合民心向背,对得起计算机系的列祖列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曾昊又分析了方自归的优势,发现方自归唯一的优势,无非就是会胡编个相声。卢莞尔的问题,无非是在文艺男和it男之间做个选择。这一点,曾昊认为自己的前景是光明的,因为it无疑比文艺靠谱。计算机是热门专业,当代有饿得半死甚至自杀的作家,可从没听说过有饿得半死的电脑工程师。 看宏观,美女市场的竞争就是这么激烈。一时间,大鹏展翅和小凯同志这一大一小,把方自归和阿远弄得头很大而心眼很小。根据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大鹏展翅和小凯同志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此时的方自归,看着林青霞和张曼玉,还在分析曾昊。 曾昊是走读的,以前一放学就回家了,可自从这个学期,曾昊经常在学校上夜自习。这种现象,方自归以为,是最明显不过的居心不良。 对于曾昊在夜自习这条线上展开进攻,方自归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防守。可是白天呢?一想到曾昊和莞尔白天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而他们的任何交流和交往都不在自己监控之下,方自归坐在床上直冒冷汗。这就好比足球比赛时你守住了边路,但你中路大开。中路这么重要的区域被对手反复突破,不输球才怪。 身动得少,心动得就多,方自归坐在床上不断胡思乱想。后来熄了灯,方自归睡不着,想起了老夏的名言:美女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第二天是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周六只上半天课。因为就是从这天起,全国从六天工作制改为五天半工作制了。 方自归吃好中饭后,想莞尔下午应该会回家,第一次实行五天半工作制,时间比较充裕,自己应该送莞尔回家。可自己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感冒还没有痊愈,考虑到乘上海的公交车也是个力气活,方自归对送不送莞尔回家有些犹豫。 想来想去,方自归决定还是先去女生宿舍见了莞尔再说。方自归走到了光华路上,走到离女生宿舍楼门口还有七八十米的地方,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大鹏展翅的身形是容易辨认的,方自归远远就看到了曾昊。而站在曾昊面前的,是莞尔。 他们竟然站在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门口说话! 又是一瞬间,方自归血往上涌,然后又产生一种虚幻感和无力感。这种虚幻感和无力感刚一消失,方自归转身大踏步回了东八楼。 方自归觉得心里非常难受,急需找件事做做治疗心痛。想来想去,方自归决定去同济踢球。虽然感冒还没好,可心痛比身痛更要命,方自归救命要紧,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方自归在球场上很拼命,大汗淋漓,感觉不但鼻子通了,心痛也好了些。当天,方自归便在应辉宿舍里混一夜,第二天去见见吕武姐姐。 第二天吕武见到方自归,批评道:“好久都不来,晚上罚酒三杯!” 方自归辩解道:“这学期比较忙。” “忙什么?和你的上海美眉谈情说爱?那也不用天天谈嘛。” “晚上我认罚,我认罚。” 说到上海美眉,方自归强颜欢笑,心内却一阵凄凉。晚上喝啤酒,可能因为生理上感冒加上心理上感伤,方自归不在状态,和冯苏猜拳,输多赢少。 喝完酒,方自归走起路来竟然有些东倒西歪,吕武担心方自归的安全,便请本班男生给方自归找了个空铺,让方自归在同济又混了一夜。方自归第二天醒来,宿舍里空空荡荡,竟然已经快十点了。 这天上午只能逃课了。而下午,方自归坐在教室里,效果也跟逃课差不多,因为一直在开小差。 放学后,方自归就去了女生宿舍。在女生宿舍楼下等莞尔时,方自归突然发现一个变化:门口那张白底黑字正楷书写的“男生止步”,变成了似乎是印刷出来的白底红字,更加醒目。突然,一种强烈的感觉向方自归袭来,“男生止步”,一级一级楼梯,正接电话的老阿姨……这个场景是那么的熟悉。 “阿姨,这四个字一直是白底红字的吗?”方自归回过神来,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是,”阿姨道,“以前是毛笔字,这是才换上去的。” 不是错觉,可我怎么觉得经历过呢?方自归看着新的“男生止步”,心内暗忖,莫非一切都已注定? 莞尔微笑着下楼来了,见到方自归道:“周六你跑哪儿去了?宿舍里也找不到你。” 方自归却表情凝重,说:“我去同济踢球了。本来想看要不要送你回家,但是我看见……就在这个地方,你和曾昊在一起。” “怎么,又吃醋了?” “不是……今天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 方自归运了一会儿气,鼓足了勇气,“我以前没谈过恋爱,我也确实不知道恋爱应该是怎样一种状态,也可能现在我对爱情也还是不太懂。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一点,就是你我对爱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认识到,我们很难达成一致。” 莞尔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对于爱情,我无法与任何人分享。我要么得到你的全部,否则我宁愿什么都得不到。”方自归顿一顿,“当然,你有按照你自己的方式恋爱和生活的权利,但我们现在这种状态,我非常难受。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状态,绝不是我以前所憧憬的爱情。我……我从来没让你排过队,可我觉得,你一直在让我排队。以前算我心甘情愿,但是从现在起,我想正式告诉你,我不排这个队了。” 同样是对付美女,方自归远没有阿远那么多计策,他只用三十六计之上计。 第57章 珍爱生命,远离美女 管理系那个爱唱歌的哥们抱着吉他,倚在宿舍门口唱《赤裸裸》,定定地望向经过这条走廊的方自归。爱唱歌的哥们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而挎在腰上的吉他挡住了他的内裤,让人觉得他不但唱得是《赤裸裸》,演的也是《赤裸裸》。 天渐渐热起来了,男生宿舍里打赤膊的同学越来越多。然而这种变化出现时,方自归却不用郑重地向莞尔发出通知——即日起,不要轻易造访一零一。因为,他跟卢莞尔分手了。 方自归好歹是个神,虽然是档次比较低的懒神,毕竟还是主动打响了男生反抗美女压迫的第一枪,比此时依然被动的阿远和丁丁厉害一些。但方自归向莞尔提出分手,确实不像理性经济人所为。分手前,方自归享受着莞尔的小菜、拥抱和香吻,莞尔家的洗衣机还可以帮他洗外套和长裤,而方自归却在没有找到经济学上的“替代品”和“互补品”的情况下,竟然淡淡的一句“这个队我不排了”,就把莞尔提供的一揽子商品和服务全部放弃,严重不符合方自归经济学爱好者的称号。在爱情这个自由竞争市场上,虽然来自曾昊的竞争越来越大,可方自归此时对卢莞尔的市场占有率,远高于曾昊,方自归突然间拱手让出全部市场,绝非一个理性经济人所为。想追莞尔的人很多,方自归明显是弱势的一方,他居然还造反了。 理性的经济学无法解释方自归的行为,看来只好在不那么理性的情感上找找原因。 此时,阿远虽然也倍受美女压迫,但没有冒出一丝起义的思想,尽管他来自一个因起义而闻名的城市——南昌。 方自归的起义像南昌起义一样,暗中策划实施,但与南昌起义不一样的,是方自归起义后没有公告天下,结果宿舍里谁都不知道。莞尔好一阵子没在一零一出现,室友们都没有疑心,因为,到了赤裸裸的季节。 如果室友们细心,会发现方自归这段时间有些反常,只不过,室友们都没打算对方自归太细心。 这阵子,方自归用裸拳打墙的频率高了一些,这是不符合校园规律的。同学们的怪癖,比如韩不少蹲在凳子上吃饭,狗子冬天冲冷水澡,都会在集体生活中逐渐淡化并消失,比如韩不少此时就已经不再蹲在凳子上吃饭了,而方自归用裸拳打墙的行为却在大二快结束时得到强化,非常反常。 就在方自归强化怪癖的这段时间,碰巧发生了两件事。 一零四宿舍是电十八的四个男生和材料系的两个男生共用的,其中一个材料系同学是大老王的泰安老乡,有时一零一忘了锁门,老乡就会溜到一零一串门。这天,不知道老乡从哪里搞了两副拳击手套,晃到了一零一。 “老夏,咱俩玩玩儿拳击?”老乡对老夏说。 “不玩。”老夏一口回绝。 因为老夏外形威武,老乡就盯上老夏了,然而绍兴师爷对这种匹夫之勇非常不屑,老乡求战未果。 “阿远,怎么样,咱们来?”老乡非常诚恳地邀请阿远。 “玩玩儿可以,但是不能玩真的啊!”阿远说。 “你放心,皮手套很厚。你试试,打上去不疼的。” 那天有些遗憾,曾经勇斗卷毛狮子头的丁丁不在宿舍,阿远自不量力,决定为了一零一的荣誉与老乡一战。于是,几人把桌子凳子都拉开,在宿舍里腾出一块空地。 老乡虽然没有大老王个子高,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山东大汉。阿远虽然高度略超老乡,无奈体格相差太远,缠斗了十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拱手认输了。 “嘭,嘭。”老乡用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拳互相碰撞,意气风发道,“还有谁来?” 这天,方自归倒是在宿舍。方自归已经看了老乡和阿远的缠斗,心中有底。老乡再次叫阵时,心想今天还没来得及打墙,那就打他。 “我来!”方自归应战。 戴好拳击手套,两人交起手来。老乡身高臂长,方自归机动灵活,互相试探了几个回合,老乡动作慢了一点儿,露出一个破绽。 “啪!!!” 老乡左脸颊被方自归一记重拳击中,那动静,就像爆了一个气球。 老乡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肩膀撞上一个床架子,止住跌势。老乡一阵懵,床架子一阵乱晃。 等老乡回过神来,还要再战,于是两人继续开打。五六个回合后,老乡又露出一个破绽。 “啪!”又炸掉了一个气球。 方自归一记重拳,又击中了老乡的脸。老乡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床上,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 比赛结束。这一役以后,老乡再也没有到一零一打过拳,只打过牌。 不久后,宿舍里又发生一件事,几位室友就把方自归的战力想像得过于强大了。 “啊?!”这一天晚自习结束后,丁丁回到宿舍,大叫一声,把室友们吓了一跳。 丁丁吸引了大家注意力后,又是一声大叫,“神!这是不是你干的?” 原来,丁丁发现自己床铺上盖着一大块厚厚的墙皮,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最近方自归强化怪癖,丁丁立即怀疑是方自归打墙把天花板震落了。 方自归这个“神”当然没有这样的神力,否则该文学形象,就不该出现在现实主义题材的《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而应该出现在《射雕英雄传》之类的小说里。方自归平时打墙的位置靠近自己床铺,把方自归和丁丁两人床铺的位置连起来,正好是房间的一条对角线。室友们研究了一下,丁丁最后也相信楼板掉下来的根本原因在于老楼年久失修。然后,丁丁就上纲上线了,直接惊动了六分之一。丁丁大呼小叫,让六分之一不得不亲临一零一视察。 在六分之一视察的时候,丁丁义愤填膺地说:“如果正好是睡觉时候掉下来,砸到脑袋怎么办?破相了怎么办?学校负得了这个责吗?” 丁丁做为受害学生代表质问六分之一时,完全不给六分之一面子,报了那次在学生处被六分之一骂得晕头转向的一箭之仇。后来,六分之一果然忌惮丁丁的威胁,大动干戈,组织工程队对东八楼的所有宿舍进行检修,忙了几星期才完事。 但是天花板掉落当晚,半夜谈时说起这个事故,方自归终于把自己已经起义的故事交待了。 当时老夏嘲笑丁丁道:“你以为神练的是葵花宝典啊?这么远把天花板震下来。” 大老王笑道:“世界上哪有什么葵花宝典?都是扯淡!” 兽能够从一切事物中联想到爱情,道:“神不会练葵花宝典的。他有系花在手,怎么舍得自宫呢?” 这时方自归说:“我和系花已经分手了。” 宿舍里沉寂了一阵儿。 这时,方自归和莞尔已经分手一个多月了,趁这个机会,方自归决定还是把起义的消息公告天下。反正,大家早晚要知道,要是卢莞尔哪天和另外一个男生手拉手在校园里溜达,自己在室友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更加支离破碎? 方自归是一零一宿舍爱情的先驱,想不到先驱成了先烈。阿远有些同情地说:“神,你不会真的自宫?” “放屁!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留着小弟弟以后还有用呢。” 方自归虽然嘴硬,这晚夜深人静,还是想起这学期刚开学时,自己那天在人民广场给莞尔过二十岁生日。 当时人民广场上开了一个劝业市场,乱哄哄的,据说是政府为安置下岗职工办的。可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逛这个乱哄哄感觉一点儿也不专业的夜市,还特别开心,给莞尔买了顶帽子做生日礼物,吃夜市里的大排档时,方自归还笑着对莞尔表白:“在一个寒气逼人、月朗星稀的夜晚,果果和我坐在上海市中心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儿赏月,一边儿吃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幸福还不多?” 第58章 火热的爱情结束,火热的联赛开始 四个白色饭盆叠放在课桌上,方自归在饭盆后面趴着,心不在焉地等着下课铃声。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许多同学这节课都带着吃饭家伙,使这个充满学术气息的课堂也充满了生活气息。 下课后,方自归和国宝快步小跑进入了大食堂,在食堂门口遇到了汤胤。汤胤快步走着,指着一张餐桌说:“自归,等会儿打好饭,我们在这儿一起吃饭。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饭桌上,常常是中国人谈大事的地方。方自归和国宝买好饭菜,到汤胤指定的那张桌边坐下,等了一会儿,汤胤果然端着饭碗兴冲冲走来了。汤胤身后,还跟着一条也端着饭碗的大汉。 “这位是光电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九三级的,也是我们老乡。”汤胤在方自归身边坐下,简单介绍跟在他身后的大汉。 “哦。”方自归应了一声,“你好。” 方自归不太喜欢那大汉的发型,又听说是学生会的,态度也没有特别积极。 最初,身边的一些人当上了学生会干部,比如席东海当上了校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汤胤当上了管理系学生会主席,方自归还觉得有些失落。因为方自归自以为在校园里小有名气,怎么学生会不向自己伸出橄榄枝呢?可后来知道了一些学生会的事儿,方自归对学生会就不感冒了,甚至有些不屑。 第一件让方自归觉得学生会不靠谱的事情,就是名侦探六分之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锅端了环境系学生会。那晚,在一间窗帘紧闭的办公室里,环境系学生会干部利用学校的设备看色情片,被六分之一发现,因此环境系学生会几乎整个遭到了清洗。其实这个事情在方自归眼里当然不算什么错误,可学生会干部嘴上一套“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私底下的精神文明还不如普通群众,便让方自归不屑了。这几个环境系的同学也是,学环境的,看色情片也不挑挑环境。 第二件,就是学生会曾经有个不靠谱的校学生会主席。 不靠谱学生会主席下野前,与方自归有一面之缘。去年迎新晚会,方自归在晚会上讲相声,这位钱主席到后台刷存在感,也和方自归聊了一会儿。想不到没聊几句,钱主席就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而牛逼哄哄的话:“本来我应该读清华的,高考失误进了工大,反正一毕业我就考研。必须考研。”听到这话,方自归立即对钱主席有些反感。后来方自归听说,钱主席喜欢到处表白他工大的壳里装的是清华的魂,让方自归觉得,这位钱主席不靠谱。而钱主席也挺争气,几个月后便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不靠谱,突然就下岗了,成为工大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校学生会主席。 原来钱主席的女友在北京读大学,两人平时写信诉衷肠。自从当上学生会主席后,钱主席有了一间独立办公室,而这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只要知道密码就可以打长途。学生会主席当然有密码,此后钱主席便改写信诉衷肠为电话诉衷肠。那时长途电话费很贵,钱主席这么搞,学校的电话费便像九二年的民工潮一样,出现了爆发式增长,被六分之一查了出来。然后,六分之一与钱主席进行了一次严肃的对话,钱主席就成了前主席。 钱主席下野后,就有了那次“假如我是学生会主席”的演讲比赛。演讲也是一种表演,方自归感兴趣,就也去看了那场演讲比赛。听了朱斗妍的演讲,并亲眼见证朱斗妍勇夺倒数第一,方自归甚至就对学生会嗤之以鼻了。 当然,方自归对学生会的看法还是偏颇了些,比如同样来自学生会的张虎。这时的方自归就完全想不到,将来,他会与自己成为生死之交。 “我叫张虎。张学良的张,杨虎城的虎。”那大汉向方自归自我介绍。 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听到过最霸气的自我介绍。四川人大多生得娇小,张虎外形上看不象四川人,但他说的川普确实比较正宗,“虎”说成了“斧”。他霸气侧漏的自我介绍,让方自归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 方自归对张虎笑道:“我叫方自归。” 张虎道:“方哥,正是要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方自归失恋后正无聊,正缺一件大事干干。听了这话,方自归心情有些激动,问:“快说!什么大事?” 张虎道:“全兴队要来上海踢比赛了。” 汤胤道:“成都主场,球市火爆的很。” 张虎道:“全兴到上海踢客场,我们要让全兴队感觉到家乡人的支持。” 汤胤气壮山河道:“最好把客场搞成主场的感觉!” 原来,这所谓的大事,就是中国首次举办足球职业联赛。这年四月职业联赛首次开赛后,球市挺火爆,因为球迷们相信,支持职业联赛就是支持不堪回首君再来的中国足球。而全国所有球市中最火爆的是成都,九四年的成都,有“送茅台不如送球票”的说法。 张虎道:“我们四川全兴队有球迷支持,全兴队也争气,积分一直都排在前三。” 方自归点头道:“嗯,这个我知道。” 汤胤道:“成都主场,全兴不惧任何强队。” 方自归又点点头,“是的,这个我也知道。” 联赛开始前,方自归都不知道四川有个一本正经的男子足球队。联赛开始后,和老夏一起看联赛,方自归才知道四川有个男队,才知道,成都后子门体育场的足球比赛不但有人山人海,还有人浪,才知道,成都赛场玩儿的有声有色。比如声有敲锣打鼓声,管弦丝竹声,客队队员受伤,还能奏响哀乐。最震撼的,是四万人一起吼“雄起”。主场的色却只有一种——黄色。因为全兴队队服是黄色,所以飘扬在后子门体育场的各种旗帜也是黄色。成都主场,正是锣鼓与哀乐齐鸣,秋水共长天一色。 张虎道:“全兴到了上海,不能就被冷落了。” 汤胤做了这么多铺垫,终于抛出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我打算这么搞。联合上海所有大学的所有四川籍学生,在全兴队和上海申花队踢比赛的时候,到现场为四川队助威。” 汤胤比较有趣,老爸是上海人老妈是四川人,他自己也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但他在校园里一向自称四川人,并且对四川队打败上海队这件事非常热衷。汤胤知道干大事需要左膀右臂,为了帮助四川队打败上海队,老乡会会长汤胤就想到了张虎和方自归,决定组成一个三人核心小组,再开展下一步组织工作。 方自归问:“什么时候比赛?” 汤胤道:“快了,就七月初。” 方自归把饭盆往桌子上一顿,“干!” 周日这天早上,天刚刚亮,方自归一改往日的慵懒,口袋里装了一张上海地图和一张高校联系人清单,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按照计划,这天方自归要串联十六所高校,不抓紧时间不行。 就是在这天的串联当中,方自归认识了体育学院的余青。 余青是方自归那张高校联系人清单上唯一的女生。见到余青前,方自归并不知道余青是个女生,因为江青虽然是女的,可柳青却是男的。余青脸蛋算漂亮,缺点就是太胖。快速评估完余青的颜值和身材,方自归向余青详细介绍了召集全体在沪四川籍大学生给四川队助威的计划,余青听后非常积极。 “我有两个闺蜜,我把她们叫来,一起共谋大业!”余青说。 “共谋大业?”方自归笑,心想这个妹子好玩儿,“好啊,人多力量大。” 见到余青的第一个闺蜜潘珍,方自归一惊,心想两人怪不得是闺蜜,生活哲学肯定比较接近,因为潘珍的吨位和余青差不多。见到余青的第二个闺蜜王红兵,方自归又一惊,因为这闺蜜竟然是个男的。 方自归过去从来不相信男闺蜜和女知己这种说法,不过几个月后,余青给方自归看了一样东西,方自归才相信世界上有男闺蜜。 四个人就商量起来,最后方自归说:“海报内容不需要每个学校都一样,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 余青道:“对,无所谓,在校园里先把召集四川学生的海报贴出去,看看有多少人报名。” 潘珍道:“落款的联系人就写我们三个。” 王红兵说:“要得。我今天晚上就把海报先写好,明天贴出去。” 谈完正事,体院三老乡邀请方自归一起吃晚饭,四个人便一起去食堂,各种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方自归对余青所学的专业有些不相信,余青就拉着刚走进食堂的方自归走出食堂,走到外面一条人不多的路上。 余青把饭盆递给潘珍,对方自归豪迈道:“我翻几个筋斗给你看。”说完,余青就在水泥路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看见电视上有人翻筋斗,方自归一点儿也不稀奇,可余青在眼前的水泥路上翻筋斗,给方自归一种英姿飒爽的既视感。方自归禁不住感叹:“哇噻!” 余青问:“服不服了?” 方自归道:“服了。诶我就纳闷了,你又不是练铅球的,你把自己弄这么丰满干嘛?” 潘珍和王红兵哈哈大笑,余青笑道:“八戒的生活不妄想悟空的身材。” 方自归疑惑,“八戒的生活?” 王红兵笑道:“她早饭五瓶酸奶,两个肉松面包,还有水果。” 方自归感叹:“余青,你吃东西这么充满仇恨啊?” 余青轻松一笑,“好吃啊。小时候没喝过酸奶,没吃过面包啊。” 第一次有趣而辛苦的大串联结束,三人核心小组当晚就在汤胤宿舍楼的走廊里开了一个项目进展总结会,因为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汤胤最后总结道:“形势一片大好!” 小困难是有的,比如好多学校没有老乡会这样的民间组织,但是整个项目,算是顺利启动了。谈完了项目,三人又摆了会儿龙门阵,汤胤倾诉道:“今天很有成果,就是把老子累惨了。” 做为项目发起人,汤胤以身作则,承包了上海西南、西北方向的高校,包括“去去山川劳日夜,遥遥关塞断烟霞”的闵行交大,所以汤胤最感觉到一种鞠躬尽瘁后的憔悴。 方自归道:“奇怪了。我骑了整整一天自行车,真不觉得累,就是屁股磨得疼。” 张虎道:“我也不累。” 汤胤道:“你们两个很能骑车啊!”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能骑这么长时间的自行车。” 张虎笑道:“方哥,暑假里没什么事,我们搞一次骑行怎么样?骑远一点儿。” 开完会回到宿舍,方自归躺在床上,一时间兴奋得睡不着,便回忆这天穿过的许多大街小巷,看过的许多大学。 方自归心想,重点大学就是不一样,像复旦、同济、华师,门口都有一尊巨大的毛爷爷石像,微笑着向进进出出的师生们挥手。工大就没有毛爷爷石像,可见三流大学,是不值得毛爷爷挥手的。 第59章 拒绝与召唤 丁丁走出东八楼,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天空中漂浮着铅灰色的云朵,刚下过一场暴雨的天似乎又要下雨,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浓,宿舍门口的“男生止步”依然醒目。 甄语下来后,丁丁打了个招呼,就呈上了那本杂志。那封丁丁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才凝聚而成的一封信,夹在杂志里,一头露在外面。接过杂志一看,甄语就全明白了。 “杂志……还给你。”丁丁的脸微微泛红,“呃……请你看一下,明天见。” 丁丁转身走了,回到宿舍,如释重负。 第二天上课时,丁丁好几次偷偷观察甄语,但是看不出任何答案。丁丁这时觉得,司马懿的“深不可测”,都比不上甄语的“深不可测”。 丁丁终于给甄语写了一封措辞优美的情书。毕竟丁丁在甄语身边做黛玉葬花状、玉女捧花状等奇形怪状已经有一年,可与甄语的关系却一直没有明确。传说朱斗妍和李向红这一对的关系,已经深不可测,丁丁却连甄语的手都没有拉过,他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初时,丁丁想甄语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甄语始终没什么表示和暗示。丁丁渐渐意识到,方自归在大槐树后面与卢莞尔疯狂接吻,然后带着满足的微笑,最晚一个回到宿舍的状态,那才叫恋爱。自己这种状态……必须要做改变了。 丁丁下了表白的决心后,在自己脑海里反复模拟过表白的场景,就好像大战前需要进行军事演习。然而一到那个关键时刻,丁丁就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 丁丁终于意识到,表白的勇气不是一种简单的“气”,“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那种“气”,在这种场合全用不上。面对非常喜欢的女生说“我爱你”,比动手打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对丁丁来说难度要大得多。 几次鼓起勇气又泄气后,丁丁决定放弃口头表达,写一封信。 丁丁搞了一本情书大全,借鉴了这本书里最优美的句子,写了一封给甄语的求爱信,夹在了那本杂志里。 等待甄语答复的过程,并不好过。白天上课丁丁看不出任何端倪,晚上在同一间教室上晚自习,答案就必然要揭晓了。这晚甄语款款而来,在忐忑的丁丁身边坐下,小声说:“我看了你的信。谢谢你对我的厚爱,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丁丁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 甄语当然早明白丁丁围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意思,然而遗憾的是,她觉得和丁丁在一起,从来没有过来电的感觉。帅气和有共同语言这两大原则,是甄语爱情航线上的灯塔。对于传统中国流行的“门当户对”,以及当代中国流行的“傍大款”,甄语倒没太放在眼里。然而这两大原则,对丁丁来说却都是利空。 就在丁丁脑袋嗡嗡叫时,甄语又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 丁丁对表白没有经验,可甄语对于拒绝,经验非常丰富。丁丁只一个回合就溃不成军了。 与方自归和阿远的情况不同,丁丁其实是没有竞争对手的。丁丁被甄语拒绝,证明情场与市场确有不同。在经济学意义的垄断市场上,没有竞争对手就可以在市场上战无不胜,但在情场上就不一定,因为美女,看起来比经济学意义上的普通消费者,确实复杂得多。 阿远骑车出了校门,拐上了通向上外的路。天空中漂浮着一样白色的云朵,阿远融入到一条自行车的滚滚洪流中。炎热的天气虽然让人有些心烦,空气中的快乐气息却越来越浓。阿远脑海里出现了菲菲的倩影,却把此时还在一零一宿舍里的老乡的影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已经是五天半工作制了,菲菲的档期应该宽裕些才对,可阿远却连续几个周末没抢到菲菲的档期。既然这周末又没抢到档期,阿远想想无事,便修书一封,邀请在上大念书的一个中学同学到工大玩。于是,阿远的这位江西老表同学这天就悲剧了。 老表兴高采烈地找到一零一的阿远,跟阿远才寒暄了几句,突然从走廊里传来东八楼老楼长那熟悉而略带沙哑和磁性的吆喝声。 “一零一任行远电话!” 老楼长磁性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阿远听见了,大叫一声:“任行远在!” 阿远于是对老表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接个电话。” 江西老表非常可爱,阿远走了以后,老表那张嘴一直没闲着。他先是拉着阿远上铺的丁丁聊天,什么你们宿舍怎么这么大?你们学校的大排大不大?……滔滔不绝,一刻不停。丁丁还处于被甄语拒绝后的低谷之中,对宿舍和大排大不大之类的问题,提不起兴趣,所以回应不甚积极。于是老表接下来,把目标对准了正在宿舍里的老夏,从阿远的恋爱史聊到了中国历史。老夏觉得老表有趣,愿意敷衍他,于是两人东拉西扯起来。 老表和老夏聊着聊着,阿远终于打完电话,手里拿着两罐八宝粥回来了。 老表有些诧异,心想我大老远跑来,哥们不会招待我吃八宝粥?正想着,阿远居然就把八宝粥给老表递了过来。老表无奈,只好双手接粥,以示郑重。 “你回学校,我突然有点儿急事。”阿远说。 老表的话痨病,被阿远的两罐八宝粥立即治愈。此时的老表说不出话,只想吐一口血。因为老表响应阿远的召唤,骑自行车骑了一个钟头从闸北哼哧哼哧骑到杨浦,屁股没坐热,话没说几句……对于一个话痨来说,话没说几句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没想到阿远竟然说出“你回学校”这样没天理的话。 看到老表的表情,阿远赶紧补充说明:“爱情的召唤。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老表见大势已去,只好豁达道:“没关系。爱情上的事儿,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这次不好意思,下次好好请你。我赶时间,先走了哈。”说完,阿远一溜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子看见手捧一对八宝粥,一语不发,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老表,只觉得好笑。狗子又想起那日自己驼着阿远去和菲菲约会,阿远塞了一包瓜子,把自己打发到一个遥远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便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来。 “还没吃晚饭?我带你去食堂吃饭。”狗子对老表说。 “不用不用,我还不饿呢。”老表回过神来,坚决拒绝。 最后,狗子送老表出了宿舍楼,两人惺惺相惜,互道珍重。老表怀揣两罐八宝粥,骑车而去。 看着老表远去的背影,狗子长叹一声:“重色轻友啊!” 晚上,老夏躺在床上,国宝站在床边和老夏说事情,忽听见门外“嘭嘭”两声巨响。 “口令?” “老枪!” 国宝打开门,看见小白脸阿远黑着脸进来了。 “咋了?”国宝问阿远。 可是阿远好像没听见,与国宝擦肩而过。 老夏对国宝使个眼色,小声说:“这还用问?前面不是去上外了嘛,肯定是又被蹂躏了呗。” 不过,老夏的判断还是出现了失误,这次不是蹂躏这么简单,这次是摧毁。因为菲菲打电话把阿远叫去,正式向阿远提出了分手。以后,阿远被蹂躏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如此一来,宿舍里先爱起来的方自归、阿远、丁丁三驾马车,全部遭到了失败。但是翻车后的三驾马车,表现各不相同。 阿远心里有话藏不住,就在菲菲对阿远“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当晚,阿远就在半夜谈期间敞开了心扉。阿远说:“全完了,菲菲和一个叫小凯的老男人好上了。” 从未谈过恋爱的韩不少有些幸灾乐祸,“就当是一次练兵嘛。” 大老王用光明的未来鼓励暂时失败的阿远,“没关系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而老夏在爱情上持唯物主义的观点,“阿远,坚持到现在,你虽败犹荣。你想,你一个骑飞鸽自行车的,怎么和开桑塔纳轿车的竞争?” 大多数同学认为老夏的观点有道理。虽然许多人说,钱是身外之物,可至少在这个历史时期,钱经常可以变成身内之物。比如许多的美女,就因为大款们愿意在她们身上花钱,美女们就把大款们变成了她们的身内之物。 而同病相怜的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菲菲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阿远愤懑道:“她说,不想找个弟弟。什么弟弟?她也就比我大几个月。” 狗子对阿远的失败除了同情,还有失望。因为阿远曾经承诺他泡上菲菲后,要让菲菲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狗子叹息道:“这是她的借口!” 大老王道:“那也不一定。听说现在有些女生,甚至喜欢找大叔。” 兽把他自己的策略分享了出来:“阿远,这学期马上结束了,下学期开学,又有一波大一的女生进来了。你去泡大一的,你就不是弟弟了。” 众室友安慰了一阵儿,阿远像他的老表同学一样变成了话痨,开始倾诉:“现在看见美女真的怕了,以后看到美女,看来要躲着走……其实我对恋爱婚姻真的是非常认真,我的想法是,一旦结婚了就坚决不离婚,无论如何不离婚。我从小父母就离婚了,你们是不知道父母离婚对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所以我是非常珍惜的……都是教训啊!我发现一个规律,一旦美女心情不好,你怎么做都是错的。我还发现,女生脾气的大小与她们的美丽程度成正比……说什么伴君如伴虎,我看伴美女也要小心。” 阿远这一晚,倾诉很多,中心思想是:美女门前是非多,大家今后要小心,要吸取自己被反复蹂躏的历史教训。 阿远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但丁丁喜欢给人一种“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印象。 丁丁不愿说出自己的失败,所以甄语已经拒绝丁丁这件事,一零一的室友们此时不知道,并且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知道。丁丁没什么希望了,可是口气里似乎甄语还是他的。 阿远那晚倾诉以后,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快。丁丁什么都不说,这失败就憋在心里,其实相当痛苦。后来,为了减少痛苦,丁丁干了件比较吓人的事儿——他居然用点燃的蜡烛,灼烧自己的手臂。 丁丁虽然痛苦,但他渐渐冷静下来,想到的居然是毛爷爷的持久战。 其实方自归一旦想起和莞尔过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也觉得伤心。好在,这阵子方自归为首届甲a联赛忙得不亦乐乎,不太有时间伤春,很好地对冲了一些失恋后的悲伤。 方自归打定了主意,让时间来渐渐淡化悲伤,让时间来渐渐抹去莞尔在自己心里的印象。 然而,这天下午下了课,等前排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方自归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却突然看见,顾小佳站在教室门口。 方自归有些疑惑,可顾小佳站的地方,是阶梯教室唯一的出口,方自归只好随着向教室门口移动的人流,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一步步走近似乎正观察自己的顾小佳。 第63章 骚乱 大成的圆脸上长着滴流圆的两只大眼睛,配上他那些根根直立的短发,发怒或激动时,就像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有较高的辨识度。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方自归还是把他给认出来了。 “朱大成!我差点儿要骂人,没想到是你!” “你上蹿下跳的,我看来看去,就是你啊!” “一晃……两年过去了啊!” “就是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诶诶诶…四川队进攻了,我们先看球。” 大成本来是坐在看台后排的,与方自归重逢后,他就跟着方自归走到看台的最前端看球。 四川队扳平了比分,兴高采烈的四川球迷各种闹腾,整出来的动静更大了,似乎虹口足球场是四川队的主场。然而,球场内上海球迷毕竟是大多数,他们对四川球迷的闹腾很不爽,开始喝倒彩。再后来,上海球迷开始骂人。 “四川人,滚回去!” “四川人,滚回去!” 所谓的雄起精神,当然不会因为你们人多,我们就怕了。骂人的话一出来,四川球迷是不会退缩的,立即进行反击,而且是变本加利的反击。 “上海人,龟儿子!” “上海人,龟儿子!” 于是,球场上两支球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球场边两地球迷投桃报李,打街骂巷。中国首届甲a对骂比赛开始了。 老是用同一个单词骂人比较无聊,两边对骂了一段时间,上海球迷开始进行创新。他们渐渐组织起来,整齐地呼喊:“噢——吃,噢——吃,噢——吃……” “噢吃”是什么意思,四川球迷吃不透,因为以前从来没吃过,包括已经打入敌人内部的方自归也搞不清楚。但“噢吃”肯定是骂人的,方自归通过联想,想上海球迷最先开始骂“四川人滚回去”,也许“噢吃”和“滚回去”有关,便联想“噢吃”是驱赶动物回窝时的用语。 四川球迷对“噢吃”的意思,一时无法达成共识,短时间内也无法细细研究,所以四川球迷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以连绵不绝的“雄——起!”回应。 根据当代史的经验,文斗发展到一定阶段,会升级为武斗。这一次川沪球迷的斗争,也不例外。 球迷对骂了一段时间,双方炽热的情感进一步升华,开始互相投掷矿泉水瓶。看台上比较干净,没有砖块之类的东西,否则可能就会发生一场血案。 方自归这时意识到,进场不准带硬物是个硬道理,也很有道理。入场时,门卫不准方自归把配有硬旗杆的大旗带进来,也不准把玻璃瓶装的饮料带进来,只准带塑料瓶装的。事后看,这个措施确实起到了防控事态恶化的作用。 到底是谁先扔的矿泉水瓶,事后竟然不可考了,这不像上海人先骂人事实这么清楚。当时场面混乱,电视上也只有球场上的镜头,看台上的风云变幻,后来竟然找不到任何影像记录。按照逻辑推理,应该是上海人先扔,因为场内上海人比四川人多得多,而且四川人在上海做客,应该不至于喧宾夺主到那种地步。但是按照性格色彩分析,就可能是四川人先扔了。因为上海人喜欢弘扬“动口不动手”的文化,也不排除个别四川人被上海人“噢吃”得昏了头,对先骂人的上海球迷打响了反抗的第一枪。 在喧闹中,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吹响了,川沪两队以1:1的比分暂时打了个平手。 球员们退场后,球迷们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对骂和对扔了。此时,作为双方相互攻击的唯一武器——矿泉水瓶,就在不同看台之间做物理学上着名的循环往复运动。谁知道,球员休息了,武警没休息,为了终结矿泉水瓶循环往复运动的不雅行为,一些武警冲上看台,抓走了三个四川球迷。 然而,武警没有抓任何一个上海球迷。 有球迷被抓走,矿泉水瓶的循环往复运动就停止了。但是,大学生球迷们认为,武警们的物理明显学得不好,因为循环往复运动必须双方配合才能完成,要抓人的话,没有只抓四川球迷的道理。于是,在物理知识相对较丰富一些的大学生球迷的领头下,场内的四川球迷开始整齐地大吼:“放人!放人!放人!” 夜幕降临了,氙气大灯打开,把球场照得如同白昼。在连绵不断的“放人”声中,下半场的比赛打响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后,四川球迷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放人!”,改吼“雄起!”,球迷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球场内。 申花队不甘心主场平局的结果,下半场开始后向全兴队发动猛攻,全兴队这时改为了快速反击的打法。 第六十四分钟,四川队反击,几次传接配合后,刚入选国家队的四川队箭头姚夏突破上海队防线,创造了一个机会绝佳的单刀球。姚夏在奔跑中一脚打门,上海队门将一个侧扑……可惜这脚射门角度不够刁钻,守门员立即抱住了球,大成则立即抱住了头。 虽然这粒单刀球没进,但这次进攻机会,甚至让四川球迷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几分钟后,申花队获得角球,角球发出来,范志毅乱军丛中一个冲顶……大学生看台离四川队的球门比较近,方自归眼睁睁看着黑白相间的皮球,飞进了四川队的大门。 又是一个定位球!大成又抱住了头。 后来,方自归在电视上回看了甲a第十轮比赛集锦,从另一个角度,更清楚地看了这个入球。不得不承认,范志毅虽然老弓着个背像个病虾,但他的身体柔韧性在国内确实一流。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鱼跃冲顶,范志毅在空中飞行时,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而这个入球,被评为本轮联赛最佳进球。当然,方自归心目中的最佳进球,还是四川队队长魏群的那个猛虎下山。 接下来二十多分钟的比赛,四川球迷声嘶力竭地“雄起”,可依然没能挽回败局。全兴队以1:2败北,从积分榜的第一滑落到第三,而申花队上升为第一。 比赛结束了,故事还没完,四川球迷还惦记着那三个被上海警方抓走的兄弟。所以,上海球迷退场时,四川球迷拒绝退场,仍站在看台上整齐地高喊:“放——人,放——人,放——人……” 半个小时后,球场里便只剩下四川球迷了。 四川球迷饿着肚子也不退场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求释放被抓球迷。这件事应该与警方交涉,但此时球场里,警察也全部退场了,连交涉都找不到交涉的对象。 渐渐地,原来分散在各看台上的四川球迷全都走下了看台,汇集在球场上。原来空旷的足球场上,一下子冒出来六千人,好一个乱哄哄不能收场。 一个四川球迷在人群中大喊:“不放人,不离场!” 人群中,有的人骂娘,有的人讨论局势,有的人盲目地走来走去,但愤怒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学生球迷汇入球迷大部队后,就完全走散了。 愤怒的方自归扛着个大旗,在人群中到处乱窜,大成则一直跟着方自归。方自归走着走着,遇见嘴里飙着“妈卖批”的汤胤,只见汤胤背着个双肩背包,额头上的“四川必胜”已经扯下来丢了。 看得出来汤胤的状态很不好,因为对骂、矿泉水瓶循环往复运动、球迷被抓完全是汤胤计划外的,工大管理系学生会主席对于计划外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非常愤怒。 方自归走着走着,遇见了张虎。张虎正向一群球迷发表演讲,造型有点儿像一二九运动时的抗日演讲,只是演讲内容不一样。一二九运动讲的是“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张虎讲的是“上海之小,容不下远道而来的四川球迷”。 方自归走着走着,就是遇不见余青和潘珍,这让方自归有些担心。所谓打架让女人走开,方自归觉得,这次活动只需要她们出力,不需要她们出事。 现场一片混乱。 对于这种人民内部矛盾,看样子警察也不管了。总之比赛一结束,现场的警察全部撤离。后来方自归才听说,比赛结束后,警力全都部署到了球场外围,防止出场的四川球迷和守候在球场外的上海球迷发生斗殴。 警察不管,虹口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也管不了。并且虹口体育场非常配合,球迷赖在球场上一直不走,比赛用的大灯就一直没有关。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似乎很有经验,他们知道激动的四川球迷不怕遭遇战,但是怕持久战。 走着走着,方自归又遇到了张虎。此时张虎已经结束演讲,像方自归一样在场地里乱窜。方自归和张虎商量,是不是找到汤胤一起开个项目总结会,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张虎和方自归正说着话,这时有个工大老乡跑过来通风报信:“方自归,搞大了!” 方自归问:“怎么搞大了?” 老乡喘着气说:“球场外面,集聚了很多上海人,号称有两万人。他们放出话来,说四川球迷出来,见一个打一个。”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就一肚子火的大成,彻底就毛了。 “啥子?!”大成冷笑,“要打老子们嗦。要得嘛。” 大成左右看看,把方自归的大旗拿过来,扯掉旗子,手脚并用,“嘁哩喀嚓”一通折腾,旗杆被断成三截。 大成拿着一截旗杆向空中挥舞了几下,发出武侠片中少林寺棍僧练棍时喜欢发出的“呼呼”声。 方自归一下明白了大成要干什么。既然上海人征服了自我,违背他们“动口不动手”的悠久传统要打架,大成是打算在上海人面前展示一下重庆天棒是怎么打群架的。 “日!”大成把一截旗杆递给方自归,“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第64章 雄起 夜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球场内被灯光照射得如同白昼。看台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了。球场中间绿油油的草坪上,却站了密密麻麻五六千人。一个球迷竖着中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几个大学生打算把白色的球门推到,被汤胤给制止了。 多年以后,大成和方自归在北京的一个酒里喝酒,聊起来都觉得很幸运,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共和国的第一次,比如共和国的首界奥运会,比如首届足球职业联赛的首次球迷骚乱。 “兄弟,别冲动!”正在首次球迷骚乱现场的方自归,一把拽住了大成的胳膊。 “他们不是要打我们吗?打嘛!我倒要看看,上海瘪三怎么个打法。”大成怒气冲冲地说。 四川的麻将桌上,流行血战到底的打法,但在这种场合,血战到底的打法不适合。方自归劝道:“小不忍乱大谋。” 大成这只吊睛白额猛虎圆睁双眼,“忍无可忍咾!” 猛虎都这样了,打虎武松气质的张虎一脚踢开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喊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冲出去!我倒是也想看看,他们敢不敢冲上来!” 但是,方自归依然认为,在敌我兵力:6000的情况下往外冲,是绝对违背毛爷爷思想的。方自归拽着大成的胳膊不放,说:“兄弟,要是传出去,咱们兄弟在虹口体育场被灭了,而且是被一帮上海人灭了,这不成笑话了嘛?!” 大成还是怒目圆睁,“那怎么办?” 方自归道:“你们俩跟着我,相机行事。我不动手,你们千万不要先动手!” 这时,比赛已经结束两个多小时了,可绝大部分四川球迷依然滞留在球场内,乱哄哄不能收场。方自归决定,先到体育场出口那里观察一下形势,便和大成、张虎一起,一人拎着一根棍子,向外走去。 三人走出球场,发现球场出口到体育场大门之间还是四川球迷的地盘,然后听说要打架的那些上海球迷,就在大门外的街对面。这时,方自归突然注意到,一长串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了大门,而几辆先开进来的大巴,已经停在体育场铁围栏内的小广场上,开始上客了。一看到这情形,方自归计上心来。 方自归刚刚在情场上使用了三十六计之走为上计,并取得空前成功,此时该计又从方自归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既然“走”是应对危机的良策,那么在情场和球场,应该都一样好使的。 方自归带头走向正在上客的大巴。走近了排队上大巴的人群,方自归对跟着自己的大成和张虎说:“把棍子扔了,上大巴!” 张虎道:“大巴要去哪里?我们是不是先问问清楚。” 方自归道:“不用问,去哪里都可以,反正大巴停下来第一站我们就下。只要出了包围圈,其他都是小事。” 毛爷爷当年四渡赤水,不也是这种思路嘛。 趁混乱三人上了大巴,方自归小声嘱咐大成和张虎不要多问,免得三人被赶下车。因为大巴肯定不是来接大学生的,整个活动计划方自归非常清楚,根本没有乘大巴逃跑这项内容。 大巴塞满了人以后,便关上车门,开出了体育场的大门。 透过乘客间的缝隙和车窗,方自归看到,体育场外的街道上似乎是站满了人。 大巴开出去不久,方自归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但方自归知道,在虹口喋血的危险肯定是没有了。 方自归心想,当然应该尽可能保存我方有生力量。当年王亚樵策划韩国义士在虹口公园投掷炸弹,在日军的“淞沪战役祝捷大会”上炸死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是为民族大义在虹口喋血,可为了一场球赛这种人民内部矛盾而喋血,肯定是不值得的。 大巴开了很久,才终于第一次停了下来。此时,方自归等三人早就晕头转向了,不知道停车处是哪里。趁下车路过驾驶室,方自归问司机:“师傅,请问这是哪里?” “宝山。” 方自归心里一惊。宝山是听说过的,但从未来过,想象中的宝山,是个遥远的应该到处都是炼钢炉的地方。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达宝山的情况虽然有些糟糕,就像四渡赤水后的红军接下来还要爬雪山,但还不是最糟糕,因为宝山毕竟不是八宝山。 郊区的星星亮了一些,但马路非常黑暗,好多路灯都不亮,增加了不妙的氛围。下车后的三人就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商量怎样回学校。商量到最后,三人决定打的去工大。因为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周围看上去给人一种人迹罕至的感觉,既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公交车,也不知道该乘哪路公交车。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方自归放了心,可汽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了一阵子,方自归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方自归坐副驾驶的位置,感觉到计价器上的字节跳动非常疯狂。 那时出租车十元起步费,超过三公里后每公里二元,对于月收入一百二十九点五元的方自归来说很贵。方自归并不知道宝山到工大有多远,如果计价器最后跳出一个天文数字,比如一百元,就好尴尬了。身上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呢? 接下来的路程,方自归眼睛死死盯着计价器,心脏紧张地随着计价器数字的跳动,一起跳动。方自归第一次坐出租车不知道怎么开车门,没想到这第二次的体验,更加糟糕。 计价器的数字就这样突破了三十,又突破了四十,方自归的小心脏越跳越快,同时心里殷切期望这计价器越跳越慢。 计价器的数字终于停在了四十六点四,方自归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加上大成的十几元和张虎的十元,谢天谢地,钱够了。 凌晨一点多,方自归终于回到了温暖的一零一。 方自归和大成只好挤一张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方自归招待大成在工大食堂饱餐一顿,大成就回了自己的学校。 方自归先找到张虎,再一起去找汤胤。三人在汤胤的宿舍碰面开项目总结会,方自归才知道,汤胤也挺蹉跎的,饿着肚子回到学校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汤胤告诉方自归和张虎,在警察的监视和管控下,最终上海球迷与四川球迷没有在街头爆发大范围群殴,后来连小范围火力试探,都没有发生。 方自归暗暗后悔自己高估了上海人的战斗力,什么“出来一个打一个”,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早知如此,那也不用四渡赤水到宝山,然后在那遥远的地方,打什么出租车了。 汤胤说:“我早上去报栏一看,所有上海发行的报纸都没有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张虎说:“日他先人板板!” 汤胤义愤填膺地说:“这就是地方保护主义!” 沪上三大报,还有当天晚些发行的晚报,都在第二天报道了上海队战胜四川队积分登顶的消息,但比赛中川沪球迷发生冲突,赛后又发生骚乱的事情,这些报纸都只字未提。工大三杰心理有些失衡,用各自的方式咒骂了一遍上海的地方保护主义。 骂得差不多了,张虎说:“咽不下这口气。第二轮比赛,等上海队到了成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要整转来!” 老爸是上海人的汤胤表示对上海人很了解,“恐怕没办法整。成都主场你怕连个上海人的鬼影子都看不到,怎么整嘛?” 方自归横眉立目,“那就明年,虹口体育场,我们再杀回来!” 张虎依然怒形于色,“对!我们卷土重来!” 汤胤豪气冲天,“好!卷土重来!” 工大三杰的总结会议结束后,方自归就去找莞尔。 球迷冲突的消息在媒体上完全被封锁了,所以莞尔知道方自归是大学生看球活动的组织者之一,但并不知道方自归因为这个活动受了窝囊气。莞尔见到方自归,依然甜蜜地笑,而方自归受到汤胤、张虎负面情绪的影响,脸上还挂着不快。 “你怎么啦?”莞尔问。 “昨天看球,真气人!”方自归说。 倾诉,是缓解郁闷的一个好方法,于是方自归开始吐槽,捡重要的槽点给莞尔吐了一遍。然后莞尔说:“我真希望你们四川队赢呀!” 方自归大感意外,道:“你是上海人,怎么……怎么你希望四川赢?” “因为上海队赢不赢,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啊,我又不关心足球。但是四川队输了,你不开心。你不开心跟我有关系啊。” 莞尔实用主义策略的这句话非常暖心,方自归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道:“果果,我现在想亲亲你。” “不行。” “我没吃大蒜。” “不行,都是人。” “我们去小操场。” “晚上。” “今天情况特殊,等不及了。” 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就向小操场走去。 莞尔靠着大槐树的树干,方自归凑上去,把莞尔吻了够,才停下来。莞尔道:“你扛的那面旗,上面写的‘雄起’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你真想知道吗?” 莞尔点点头。 方自归笑道:“是到了告诉你真相的时刻了。那我先纠正一下你的发音,正宗的发音是这样的,”方自归改用四川口音铿锵有力地大叫一声,“雄起!” 莞尔一哆嗦。 “其实这个词翻译为‘雄起’是有问题的。‘起’在普通话里是三声,可你听我刚才吼的那一声,分明是四声,三声就娘娘腔了。实际上,翻译为‘雄气’更接近些。就是普通话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是这种读音的。但是呢,‘起’在意思上比较接近这个词的原意。” “原意是什么呢?” “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就是在压力和挑战面前不低头,加油的意思。” “哦。” “我对毛爷爷的经济政策深恶痛绝,但我对他一直心存尊敬。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当美国大兵越过三八线,一步步向我们国境线逼近,威胁到我们的重工业基地时,他敢于面对当时历史上从未打过败仗的美国,面对世界上军力最强大的美国,出兵朝鲜。这,就是雄起!” “噢——明白了。那‘雄起’的另一个意思呢?” 方自归伸出自己的手说:“把你的手给我。” “两只手还是一只手?” “都可以。” 莞尔伸出玉手,方自归握住,然后把莞尔的手移向自己的腰间。 方自归过了一会儿说:“这就是雄起。” 第67章 让你别浪迹天涯 下午时分,情人墙还没有成形,方自归和莞尔趴在外滩的防波堤上,空间还很阔绰。 浦江对岸,四百多米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高高耸立,显得有些孤单。它周围没有高大建筑,脚下只有两座几十层高的楼。一座楼似乎已经完工,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蓝莹莹的光,另一座楼的脚手架还未拆除,还不知将来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呈现在这个让许多情人和游人瞩目的地方。塔尖,自顾自地向上伸去,似乎想触摸头顶那几朵慢悠悠的白云。塔体和连接塔体的那几个球,被太阳照耀得像横空出世般散发出一种魔幻的气息。 “我们是看着它长高的。”莞尔说。 “是啊。”方自归道,“我刚来上海时,对面还是一马平川。想不到这么短时间,它就雄起了。” 莞尔脸一红,家法伺候,揪住了方自归的耳朵。 “哎呦哎呦,你看这座宝塔,直插云霄,不是雄起是什么?” “什么宝塔?这个叫东方明珠电视塔。” “我知道这叫东方明珠。” 莞尔松开了手,“现在杨浦大桥也建好了,算上已经建好的南浦大桥,报纸上说,这叫‘二龙戏珠‘,晓得伐?” 方自归嬉皮笑脸,“噢……这就叫‘二龙戏珠’。我以前只知道‘二珠戏龙’。” 莞尔疑惑道:“二珠戏龙?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你们四川的景点?” 方自归故作严肃道:“不是四川的景点,是全世界的景点。” “全世界的?” “全世界的男生都是二珠戏龙啊。你暑假前不是才摸过吗?应该有经验的。” “臭流氓!”莞尔一声断喝,又要家法伺候。方自归已有防备,转身就跑,莞尔跟在后面追。莞尔追了一会儿,追不上,方自归才哈哈笑着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接受完败的事实。 “怎么不是二珠戏龙啊?”方自归笑道,“这条龙之所以变化无穷,全因为这两个珠挑唆的,没有这两个珠——哎呦哎呦,我不说了不说了。我投降我投降。” 打闹一阵,方自归再像往常一样归降招安,才又搂着莞尔回到江边,换另外一个角度观赏刚落成的东方明珠。 “新闻里面说,东方明珠这个国庆节就对外开放了,那也就是几个礼拜以后,到时候我们去玩玩。”莞尔道。 “那会很贵?”方自归道。 “我请你好了。” “不是。反正塔又不会搬走,我们以后也可以去看。刚刚开放,又是国庆节,我估计人肯定很多。” “我都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过上海。” “说起俯瞰上海啊,我这个假流氓给你讲讲讲真流氓的故事。” “呸!你就是真流氓!” “好,我这个真流氓讲讲更真的流氓的故事。” “什么故事?” 方自归于是便把自己和大成如何在观景台上俯瞰上海,如何发现两个色狼,如何用废弃灯管轰炸色狼的故事,用讲相声的艺术手法讲给莞尔听。 听完故事,莞尔笑道:“没想到校园里也有这种事儿?” 方自归道:“看那两人的样子,我们觉得应该不是学生。现在上海到处都是工地,我们猜那两人可能是附近哪个工地上的民工。这些民工背井离乡,长期见不到老婆,说不定,就有个别革命意志不坚定的民工发生心理变态了。” “乡唔咛,要是毕业以后你去了外地,会不会革命意志不坚定?” 方自归收住脸上的笑,“不……不会。” “什么不会?是不会坚定,还是不会不坚定?” “不会不坚定。” 莞尔严肃地说:“乡唔咛,正好我想跟你说这件事。我是不能接受异地的,如果你珍惜我们的感情,你就要争取毕业以后留上海。” 方自归思忖片刻道:“为什么非要在上海呢?其实,我从小就走南闯北的,我也不是说就喜欢四处漂泊,但我老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我的一生恐怕就是浪迹天涯的命。” “你现在有了我,就不能浪迹天涯了。” “你和我不能一起浪迹天涯吗?” 莞尔态度坚决地说:“我可不想浪迹天涯。上海是中国最好的地方,天涯有什么好浪迹的?” 方自归的表情凝重了下来。 “你知道,上海人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外地人的。”莞尔接着说,“我父母都是有档次的人,这么长时间,他们没有给我什么压力,他们已经做得不错了。” “说实话,你父母怎么想的我基本上没想过。” “将来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父母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他们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毕业后我们要在一起,你必须要留在上海。” 对于如此重大的课题,方自归没有要在今天进行讨论的思想准备,但这个时候不讨论也不行了。方自归想一想道:“好。” 莞尔笑了,道:“那你要有实际行动。你知不知道外地大学生怎样才能留上海?” “听说不容易,要学习成绩好。” “要评上优秀毕业生。我了解过了,通常每个专业都能评几个优秀毕业生。谁奖学金拿得多,谁就能评上优秀毕业生。” 方自归皱起了眉头,这个要求,和“六十分万岁”的总方针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莞尔继续严肃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的专业算热门专业?可是为什么我还要过六级?我为什么考会计上岗证?” 方自归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怕吃苦怕学习,主要是本专业相当之无聊……我不是也学了哲学嘛。” “哲学能当饭吃吗?” 这又是一个方自归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方自归进行了短暂的头脑风暴,决定还是结束辩论,于是说:“你这句话很有哲理。” 莞尔“扑哧”一声笑了,道:“拿奖学金,争取留上海!” 对于能不能拿到奖学金,方自归心里完全没底,可此时此刻,也只好说一声:“好!” “加油!” “好的。” 太阳西沉,情人墙渐渐成形,也到了莞尔回家的时刻。 “和爸妈说好了回家吃晚饭,我要走了。”莞尔依依不舍道。 “今天我送你到家里。” “你不怕挤车了?” “自从今年春节我在火车上站到成都,我差不多就百毒不侵了。” 莞尔一笑,“今天的包挺重的,我来背一会儿。” 方自归笑道:“还是我来背。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当牛做马。” 莞尔又一笑,双手挽着方自归一条胳膊,整个人紧挨着方自归,两人向公交站走去。 到了弄堂口,方自归和莞尔相拥而别,莞尔突然仰起脸说:“我吃了饭就出来。你也去吃点儿东西,吃完了在马路对面等我。” 方自归当然愿意与莞尔多腻歪一会儿,便在附近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就在指定地点等莞尔。方自归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莞尔果然从弄堂里出来了。 “我们去哪儿?”方自归兴高采烈地问。 “淮海路。”莞尔笑道。 方自归对这种一个胸罩都要卖几百块的地方比较排斥,“淮海路没什么好逛的,换个地方。” “换哪儿?” 方自归凑到莞尔耳朵旁边轻声道:“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亲热亲热。” 莞尔用拳头捶了一下方自归的胸口,“流氓。” 方自归态度诚恳地说:“暑假里我们分开这么长时间,最近我们应该多亲热亲热。” “哪里有没人的地方?上海多的就是人,到处都是人。” “我注意到路边儿上有个绿化带,人钻进去,外面看不见的。” “行不行啊?” “行的,肯定行的!” 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在前面引路,两人蹑手蹑脚,钻进了那条方自归踩过点的绿化带。 方自归打算今天更进一步,接吻的时候,便把一只手伸进莞尔的衣服里摸索着。 “不要!”莞尔去拽方自归伸进自己衣服里的胳膊。 “要嘛。”方自归继续进行探索。 虽然莞尔第一次挽方自归胳膊时,隔着一层衣服方自归都感觉被电了一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感情的升华,经济学上着名的“边际收益递减”发生了作用,拉手和接吻虽然依然甜蜜,但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动人心弦。而且不久前,方自归受到大成的启发,所以他对于新大陆的探索,非常坚持。 “我都答应你去争取奖学金了,你总要给我一点儿奖励嘛。”方自归说。 一种温润、柔韧的触感,从指尖甜甜地传递到了方自归颤抖的神经中枢。 高度兴奋的方自归得寸进尺,说:“果果,能不能帮个忙……我不知道怎么把它解开。” 莞尔努力把双手伸到自己身后,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个叫声:“不许动!” 莞尔一哆嗦,方自归也被吓了一跳。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两个黑影,正从绿化带外面钻进来。 第69章 见红 实习工厂周围有许多农田。从位于厂房二楼的钳工车间向窗外看,围墙外的那块地种的是番茄,红色的番茄星星点点镶嵌在绿叶之间。田垄上有几棵小树,更远处,是一派绿油油的绿野仙踪风光。 钳工车间里,却是忙碌的蓝精灵世界。排列整齐的台虎钳边,站着姿态各异、埋头苦干、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同学们,女生们还都把秀发扎起来,通通都戴着蓝色工作帽。 学校宣传说,工大要培养复合型人才,大概会玩计算机也会做榔头就算复合型人才的。计六班的金陵十二钗为了成为工大培养出来的复合型人才,都正在做一把榔头,并且一个个都做得叫苦连天。莞尔咬紧牙关,做榔头做得相当认真,因为带这门课的老师,就是号称“美女杀手”的“郑屠”。 工大学生极少给老师起外号,除了极少数像金工实习车间郑老师这样的极品。郑老师铁面无私,像车工、铣工、刨工、磨工、钳工这种对很多专业来说都不太重要的工种,郑老师也教得也非常认真,并且经常关人,且以关女生为主,于是人送绰号“美女杀手”,也有人称他为“郑屠”。比如与电十八班四大美女同宿舍的绝代双娇,是九二级模具班仅有的两名女生,郑老师也不怜香惜玉,给她们来了一个一箭双雕,其实是一网打尽,通通弄了个不及格。有这样的美女杀手,莞尔做为有自知之明的美女,怎敢懈怠? 莞尔第一天做榔头就苦不堪言,拿锉刀在铁块上锉了几十下后,感觉那铁块不为所动,就恨不得立即张榜悬赏一位英雄前来救美。当然,擅使飞刀的小李或擅使青龙偃月刀的关公不要,莞尔此时,急需找一位擅使锉刀的英雄。遗憾的是,计六班在钳工车间实习时,电十八班已经做完榔头,在机加工车间用铣床做法兰盘了,否则方自归倒可以偷偷帮莞尔做个榔头,虽然方自归自己做榔头也做得比较吃力。 第一天做了榔头,莞尔就在车库里带着哭腔向方自归撒娇说:“太难了……我绝对不能去做工人,我绝对不可以去车间!” 第二天做榔头,雪上加霜,莞尔不小心划破了手,见了红,让郑老师再次成为美女杀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然而,事态突然出现了转机。 这天,当郑老师正好不在钳工车间里时,当莞尔贴了创可贴的手正努力折腾那个铁块时,曾昊来到了莞尔身边。 “干嘛?”莞尔问。 “我看看你做的。”曾昊说。 “有什么好看的,没你做得好。” 曾昊也不答言,把莞尔的工件从台虎钳上取下来,左右看了看,就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工件,把这个工件夹在了莞尔的台虎钳上,然后把莞尔做的工件放进自己的口袋,走了。 莞尔看那个夹在台虎钳上的工件,那是一把差不多快做好的榔头。 当莞尔急需英雄救美时,曾昊就不失时机地乘虚而入了。 在学校里,方自归和曾昊没发生过正面火并,因为与走读的曾昊很少有狭路相逢的机会。但在实习工厂里,两位情敌住同一栋宿舍楼,工厂又比学校小得多,两人狭路相逢的机会便呈指数式增长。于是,两位情敌在擦肩而过时,也产生了大量互相展示不屑表情的机会。 一天吃晚饭,方自归发现曾昊就坐在旁边一桌,便先用不屑的眼神看曾昊一眼,然后变本加厉地跟莞尔说说笑笑起来。 “怎么今天吃这么少?”莞尔问方自归。 “因为你秀色可餐,我就不用吃这么多了。”方自归笑嘻嘻地说。 莞尔“扑哧”笑了,把自己的番茄炒蛋往方自归碗里舀了几勺。 曾昊近距离观察莞尔和方自归的状态,心里泛酸,刚打的一份水饺吃起来,完全可以不用蘸醋。而曾昊很快有了还以颜色的机会。 莘庄镇上有个小学,也不知谁去做了工作,工大学生下班后,这时小学也放了学,工大学生可以在小学的篮球场上踢球,丰富一下单调的学工生活。这天下了班,方自归等几个电气系的人与机械系的几个人去小学踢球,踢着踢着,一伙计算机系的人也来踢球,于是两伙人各占一片篮球场,大家各踢各的。 方自归踢的这片场地,娱乐为主,竞争为辅,踢得比较轻松。刚刚狗子一个射门打在了防守队员腿上,方自归比划着对狗子进行点拨:“碰到这种球,你就用后腿一拨,把球横传给我。” 狗子骂道:“扑街啊!我还有前腿系不系?” 罗布等人都笑。狗子虽然被称为狗子,灵魂深处却只承认自己是人,是有左右腿之分而没有前后腿之分的。 方自归笑道:“我说的是你后面那条腿。” 几位球友又笑。谁知这么欢乐的气氛,很快发生了改变。在一个捡球的空挡,走上前来的曾昊对方自归说:“踢比赛敢不敢?” 虽然校运会上计算机队是足球这个项目的冠军,可这种场地小的比赛,并不适合曾昊那种大开大合的踢法。情场上,方自归不屑曾昊。篮球场上,方自归不怵曾昊,便气势如虹对曾昊道:“踢就踢!” 于是,两片场地合并为一个,摆好球门,计算机联队和机电一体化联队踢六对六。 既然是比赛而不是娱乐,开球后,双方争抢激烈。本来在水泥地上踢,大家都应该悠着点儿,多传球少冲撞,可踢着踢着,双方的身体对抗越来越多,火药味越来越浓。 先是罗布在争抢时,小腿迎面骨挨了对方一脚,疼得罗布呲牙咧嘴。业余球员踢球,可是没有护腿板的。接下来机电联队一记大力的解围球,轰在了一个计算机系队员的脸上,他立即捂脸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方自归进了一个球,把比分扳平为2:2后,就来到了本场比赛火药味最足的阶段。 刚进球的方自归在己方后场断了一个球,立即带球边路突破,一个灵巧的穿裆球过掉了曾昊。曾昊回追,这非常好,这是一个负责任的球员应该做的,但追了几步后,曾昊的下一个动作就不负责任了。 曾昊在方自归身后给了方自归一个扫堂腿,方自归就腾空飞了出去。这是名副其实的“出去”,因为方自归落地时,几乎整个身体都离开了篮球场,落在了篮球场外的煤渣跑道上。 毫无防备的方自归飞出界以后,来不及做保护动作,左胳膊肘先着了地,然后整个人重重摔下来。落地后,一阵剧痛传来,方自归翻身一看,左胳膊肘血肉模糊,许多煤渣都已经嵌进了肉里。 方自归马上活动了一下左胳膊,还能活动,骨头应该是没断。方自归再活动活动右胳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点儿高兴。他以为,自己虽然受了皮肉伤,可右臂和右拳还是有把握给曾昊以重创的。自从上个学期,曾昊就没少让自己难受,这下好了,老账新账可以一块儿算。 “怎么样?”狗子跑过来,在还躺在地上的方自归身边蹲下。 而远处的罗布,此时像发狂的藏獒,冲向了刚从水泥地上爬起来的曾昊。 第70章 刺青 罗布黑黝黝俊朗的脸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总是带着一种腼腆的眼神。而此时的罗布,亲眼看见大鹏展翅的宇宙飞铲让方自归飞了出去,眼睛里已经全是燃烧起来的愤怒。他冲到曾昊跟前,也不说话,直接飞起一脚向曾昊踢去。曾昊用胳膊挡了一下,这一脚踢在曾昊胯部。曾昊马上也飞起一脚向罗布踢来,罗布一闪,曾昊没有踢中,然后双方的同学一拥而上,把罗布和曾昊分别抱住了。 “这是水泥地!你会不会踢球?!”罗布向曾昊吼道。 “踢球哪有不摔跤的?”曾昊说。 “怎么摔的跤?怎么摔的跤?”罗布用手指着曾昊。 曾昊与罗布正纠缠着,从煤渣跑道上爬起来的方自归走到了两人中间。方自归把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胳膊肘伸出来,展示在曾昊眼前。罗布停止了怒吼。 “这怎么说?”方自归道,心里开始盘算首先攻击曾昊的哪个部位。 “我不是故意的。”曾昊的气势弱了下来。 方自归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不如先调戏曾昊一番,然后再揍他一顿,先折磨他的精神,再折磨他的肉体,这才是最有礼有节、礼尚往来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方自归不屑地直视曾昊的眼睛。 “真不是故意的。”曾昊的气势似乎更弱了。 方自归咄咄逼人地说:“傻逼,我给你个机会。给老子赔礼道歉!” 曾昊看着方自归,一声不吭。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继续挑逗曾昊:“你别以为你个子大,我就不敢跟你打架。诶对了,咱们打一架,正好把以前的恩怨一起做个了断。” 曾昊还是一声不吭。 方自归咬了下牙齿,恶狠狠地瞪着曾昊说:“我数三声,我数到三你不赔礼道歉。那可就怨不得我了。一!二——” “对不起。”曾昊说。 方自归很惊讶,自己的“二”还没完全结束,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曾昊竟然就怂了,让人感到非常意外。接下来,方自归就感到了失望,因为他本来打算先好好羞辱曾昊一番,再好好修理曾昊一番,想不到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曾昊竟然在自己面前秒怂,一下打乱了自己的战略部署。 妈的,方自归心里骂道。 曾昊用他惊为天人的秒怂,化解了一触即发的一场斗殴。但是球肯定踢不成了,方自归和队友们在天黑前就回到了工厂。 和狗子一起吃完饭,洗完澡,方自归在宿舍里和室友们胡侃时,莞尔来了。 “哎呀!”莞尔一声惊呼,因为她看到了方自归裸露的左胳膊肘。虽然用水龙头冲洗过,胳膊肘的一片狼藉还是非常明显。 “没事的,踢球摔了一跤。”方自归道。 “疼吗?”莞尔问。 “看见你,当然就不疼啦。”方自归笑道。 方自归曾经说莞尔秀色可餐,现在又说她可以止疼,可见美女不仅可以当饭,还可以当药。多功能美女莞尔抿嘴一笑道:“去!” “真的不疼了。” “有没有去医务室消毒?” “那只能明天去了。医务室已经关门了。” “一定要记得消毒,伤口会感染的。” “好。” “你就不能不踢足球吗?” “我也就这点儿业余爱好了。” “那也要当心啊,怎么就摔成这样了?” “我们在篮球场上踢,挺当心的。”这时,边上的狗子插话了,而且说得比较详细,“但系别人下黑脚啊。就系你们班那个大个子,神已经过了他,他背后铲人,神飞出去,摔在跑道上啦。” “我们班的那个大个子?”莞尔有些纳闷。 “就是曾昊。”方自归轻描淡写地说。 莞尔变了脸色,胸口微微有些起伏,方自归一看就知道是发飙的前兆,笑道:“别生气了,我都已经不生气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莞尔怒容满面。 方自归大致讲了讲事情的经过,最后说:“经过今天这个事,我现在也知道了,曾昊这个怂货配不上你。真配不上你。” 当晚,曾昊正在宿舍里和其他同学打八十分,莞尔敲门进来了。 “曾昊,”莞尔正颜厉色道,“你出来一下。” 几个玩牌的同学注意到莞尔的脸色,面面相觑。曾昊估摸了一下形势,只好出了宿舍,带上门。 “曾昊,你听清楚了!以后,离我男朋友远一点儿,离我也远一点儿!”莞尔一字一句,陈述明晰,然后,把一个信封包好的东西扔给了曾昊。 信封里,装的是曾昊为她做的那个榔头。 因为莞尔放弃了这个榔头,莞尔果然就被美女杀手给关了,后来不得不又去了一趟莘庄工厂,与其他被关的美女一起重修金工实习。 方自归胳膊肘上的伤口当然渐渐就愈合了,但因为一些小颗的煤渣嵌在肉里很难清理,方自归自己也处理得马虎,后来,这些煤渣就长在了肉里。伤愈后,方自归胳膊肘那片皮肤看上去是青的,就好像一块刺青。只是这刺青的图案比较特别,既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浪漫主义,亦不像印象派,只能往荒诞主义的方向靠拢。这种类型的刺青,也是唯有那个青葱年代才能留下的,因为没过几年,上海中小学的跑道就都升级为塑胶跑道,再也找不到煤渣跑道可以做这种类型的刺青了。 多年以后,方自归与罗布在拉萨重逢,罗布一眼就看到了方自归胳膊肘上的那一片刺青。那就是九十年代那段岁月留下的一个不容易磨灭的纪念。 第72章 跨年晚会 跨年夜,一零一室靠墙的床架子上绕了一圈儿彩带。床上的被子都叠得规规整整,方自归床上的被子,是在女生来之前,由治学严谨的老夏打理过的。放箱子的床上,十几只箱子按照大小规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宿舍里没有一点儿垃圾,只是四张小桌子拼在一起的大桌子上有一些凌乱,因为上面摆着大袋的瓜子、糖果和许多小袋包装的泡椒凤爪、卤鸭胗肝等等,还摆着各种饮料。桌上故意的凌乱,反而衬托出整个宿舍的整洁。 老夏说:“一,二,三,唱!”大家开始一起唱那首欢快的歌。唱完歌,关掉所有的日光灯,点燃桌上的一排蜡烛,浪漫的蜡烛发出跳跃的光芒,全世界朦朦胧胧。宿舍的门紧紧锁着,而女生们站在门外。 传来了几声温柔的敲门声,这明显不是隔壁宿舍那些男生粗鲁的敲门风格。 看来女生们很准时,没有辜负男生们的努力。为了这次联谊,这些天室友们群策群力,为了实现按需分配的目标而各尽所能。国宝、丁丁帮小莫组装和调试音响。大老王苦练吉他。老夏、狗子整理整顿宿舍。韩不少和兽负责采购物资。阿远和方自归负责活动策划和节目排练。现在,男生们展示真我风采的时刻到了。 打开门,六个女生分成两排站在门口,第一排站中间位置的女生朝男生们灿烂地微笑。 “欢迎欢迎!”方自归叫道,然后按照先前的排练,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哇,好热情啊!”桑妮笑着带头走进来。 男生们在001秒之内给女生们打分完毕,证明这个世界上能够和光比拼速度的,大概只有人类的思维。 女生们的平均分还可以。虽然有两位女生的长相和胸部都比较平平,但是她们中间有手挽手首先走进来的那两位女生,男生们已经相当满意了。蹉跎了两年多的男同学们,深知正态分布的铁律无处不在,一个宿舍全是美女的概率趋近于零,他们都已经把心理预期控制在了一个合理的水平。 女生们走进来,不像男生们那么低俗,没有立即判断男生们的颜值,而是有些好奇地打量整洁的宿舍。 阿远宣布:“第一个环节,升室旗,唱室歌。” “升室旗?唱室歌?”几个女生嘀咕。 室旗就是阿远画的那个被电死的骷髅,上面还写着醒目的“高压危险”。室歌就是小虎队的《爱》。 兽和狗子蹲下来,负责升室旗。大老王在边上负责吉他伴奏。负责唱歌的七个男生尽量散发出一种七剑下天山的英雄气概,排成两排站好,前排三人后排四人。本舍颜值最高的阿远站在第一排中间,阿远两边站着本舍颜值第二的方自归和本舍男子气概第一的丁丁,比起真的小虎队来,差距也不算特别大了。 “一,二,三,唱!”老夏下达了开始装逼的命令。 “喔——”男生们唱起来,“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 第一排唱歌的三个男生,还模仿小虎队在舞台上的样子,向六位女生打着哑语手势。这时,室旗在烛光中冉冉升起,几个忍不住的女生笑了起来。而男生们也都非常高兴,因为一零一的阴阳从来就没有这么平衡过,一零一室从来就没有进来过这么多女生。 唱完歌,阿远笑着宣布:“第二个环节,女生入座,男生自我介绍。” 女生在桌边坐下,因为凳子不够,男生就站着一个个进行自我介绍。男生介绍完,就是女生自我介绍。 “我叫桑妮,青岛人。” “我叫尤萍,来自浙江诸暨。” “我叫罗婷婷,上海人。” “施蕙,来自贵州。” “我叫许琴,来自海南。” “曹美珊,辽宁抚顺的。” 女生介绍完,男生们热烈鼓掌,然后阿远宣布:“第三个环节,奏乐!” 听到命令,小莫摸索着按下了音响的播放键,悠扬而富有穿透力的音乐响起,这效果,可不是女生们平时用的随身听可以比拟的。 “哇噢——”女生们赞叹。 “真好听!”桑妮道。 “你们宿舍还有音响啊?这一套贵不贵?”罗婷婷问。 装逼的高潮终于到来了,方自归说:“这是我们宿舍自己做的一套音响,不贵!” “自己做的?我看看。”许琴跳起来,施蕙和罗婷婷也站起来,小莫便得意地向女生们展示自己那外观粗糙却音质悦耳的音箱。为了组装这套音响,小莫已经忙了大半年,终于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派上了用场。 听了小莫的介绍,许琴感叹:“你们好厉害啊!” 这时宿舍里的气氛,已经非常融洽了。女生们一边吃零食,一边和男生们开始自由交流。 施蕙问:“你们打篮球吗?” 阿远道:“我们都打。” 阿远说的是实话,虽然更实的话应该是“我们都打过”,因为连喜欢踢足球的方自归也在篮球场上投过篮,尽管频率是一年或两年一次。 曹美珊问:“你们当中有校队的吗?” 看来女生们喜欢打篮球的高个子男生,这对狗子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可是校队的李向红住在隔壁,不能帮一零一宿舍的同学们撑场面。而过了不久,更沉重的打击来了,动听的音乐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阿远问。 小莫赶紧检查到底怎么回事,摆弄了一会儿他的自制音响,便开始冒汗。 “欸?万用表哪儿去了?开灯!”小莫道。 灯开了,小莫开始检查故障原因,可是小莫越紧张,越是一下子找不出原因。 没想到,自制音响工作了不到半小时就不响了,对于电气系的学生来说,这比宿舍里没有灌篮高手更丢脸。老夏心急火燎直搓手,阿远站在小莫身后小声咒骂,狗子想起小莫在军训时就是个猪队友,暗暗后悔把装逼的最大责任寄托在小莫身上。 桑妮看到男生们着急的样子,决定疏解一下他们的压力,说:“要不,我们到大草坪去,宿舍里太挤了。况且我们坐着,你们站着,我们表示有压力。” 尤萍笑道:“好主意。” 老夏道:“好啊,不过大草坪上没有灯,光线很暗。” 韩不少道:“我们不是有蜡烛吗?” 罗婷婷道:“室外有风,蜡烛会被吹灭的。” 烛光晚会是兽的创意,这时兽的视线,落在了一摞红色的塑料桶上,这是学校小卖部里卖的标准产品,像红色的暖水瓶一样,每个宿舍里都有。兽这时有了新的创意,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 兽解释了自己的创意,于是大家决定去大草坪。按照原来的策划,宿舍里有音质这么好的音响,男女生自由交流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在宿舍里蹦迪。现在出现突发情况,活动只好做相应调整。 一行人经过宿舍楼走廊时,引起了部分不明真相的同学的围观。只见国宝扛着饮料,老夏拿了一叠旧足球报,兽抱着一摞红色的塑料桶,韩不少背着相机和三脚架,大老王带着吉他,几个男生提着装了零食的塑料袋,一群女生跟着男生后面说说笑笑。 到了大草坪,兽把点燃的蜡烛固定在桶底,每个桶点几根蜡烛,光线穿过半透明的桶壁,桶就变成了红色的灯。 做了六个这样的灯,十六个人就这样围坐在这些灯的周围,聊天,讲故事,唱歌,做游戏。 红色的烛光映在青春的笑脸上,引起不少路过的同学驻足。这个环节未经排练,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星星之火,果然可以燎原。渐渐地,竟然有其他同学开始效仿了,大草坪上一盏又一盏红色而温暖的灯亮了起来。在这个跨年之夜,欢笑声在大草坪上此起彼伏。 快到十二点了,方自归走出大草坪去上厕所,回头一看,星星点点的朦胧的幽幽的灯,摇曳着,遍布在大草坪的各个角落,约莫有几十个,好像天上的一段银河泼洒到了人间。 方自归对着眼前的美景发了会儿呆,才向附近的教学楼走去。 方自归重新回到大草坪时,大老王正自弹自唱《同桌的你》,这时大家都默默无语,只任那动人的旋律在耳畔荡漾。 大老王唱完歌,韩不少说:“人都到齐了,我们拍张合影。” 小莫装逼失败,韩不少的夜间拍照技术装逼成功了。后来参加联谊的十六个同学每人都得到了韩不少拍的几张照片,其中那张红灯点点飘落在大草坪上的照片,在后来的工大艺术节上还得了奖。 大草坪上,同学们唱歌,聊天,做游戏,讲笑话,猜谜语,互相爆料。当所有的蜡烛燃尽,时间已经在欢笑声中,流淌到了一九九五年。 第73章 钟爱上海 寒假中的校园,方自归感觉有点儿奇特。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时,有个影子好像跟着你一起缓慢移动,似乎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下雨天走廊里晾着的那些重重衣物都不见了,视界通透,光线纵横。图书馆关了,求知大道上没有了擦肩而过的人来人往,实验楼下的那座雕塑突然变得非常孤独。几只猫蹲在围墙上,静静地看向远方。 经过两次春运的洗礼,方自归觉得今生已经无憾,再也不想被春运又洗一次,寒假没有回家。这次寒假留守校园,方自归才知道,工大每年寒假不回家的学生中,就属四川籍的学生最多。所以小年夜这天,方自归也是和两个四川老乡在罗布宿舍里,一起用电炉炖排骨萝卜汤。 在宿舍里用电炉是违反校规的,但一些寒假留守的同学判断,六分之一绝不会敬业到在春节期间还来学校微服私访,所以罗布宿舍里的电炉就在寒假中大放光芒,也为改善方自归的生活做出了很大贡献。四位老乡一边打牌一边炖排骨汤,一圈牌打完,趁着罗布在洗牌发牌,方自归忍不住舀了一勺汤喝,然后砸砸嘴说:“咋没我想象的好喝呢?” 罗布笑道:“还没放盐。” 方自归以前从来没做过饭,也是经过这个寒假,他才发现做饭不如自己以前想象得那么复杂。罗布的排骨萝卜汤,就是把排骨丢进放了点儿姜的水里煮,快起锅时加萝卜再加点儿盐就行了。这一大锅简单烹调的排骨萝卜汤做好后,四位老乡一人分了一饭盆,大家都觉得非常鲜美。 方自归喝完一口汤,吃下一块排骨后说:“人生还是很幸福的。” 但是罗布告诉方自归,前两年的小年夜更幸福。因为小年夜这天,学校请寒假没回家的同学在学校里高档的小餐厅吃晚饭,吃的是十人一桌的酒席,六分之一还会在开席前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慰问春节不回家的同学们。 “诶?那为什么今年没有这么好的活动?”方自归问。 “很可能,是因为今年在学校过寒假的学生太多,这个福利就被取消了。”罗布道。 方自归已经觉得这个寒假的校园很萧瑟了,想不到往年寒假的校园更萧瑟,纳闷道:“今年留校过寒假的人比往年还多?” 罗布道:“是啊。好多九一级的寒假留下来找工作,去年九零级的毕业不需要啊。” 方自归明白了。九零级也就是九四届大学生毕业后,工作全是包分配的,可从九五届大学生起,国家再不包分配了。九五年寒假,首次出现了应届大学生招聘会,所以就有很多毕业班的学生寒假留校参加招聘会。 年三十,方自归本来继续打算跟善于做饭的罗布一起混的,谁知下午席东海到了学校,邀请方自归去他家吃年夜饭。方自归是电十八班唯一寒假不回家的同学,放假前,席东海说过要请方自归到家里吃年夜饭,方自归并没太当真,没想到这天席东海还真骑着他那辆28大圈来请了。不吃白不吃,方自归就跟着席东海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了曹杨新村。 骑车进入小区时,方自归感叹:“席东海,你每天上学放学,路上就快三个小时啊!” 席东海笑道:“这在上海,很正常啦。” 国际大都市的各种情况,当然是来自山区小县城的方自归可远观而不可想象和模仿的。而这只是开始,后面的发现更加超出方自归的想象力。 进了家门,方自归只见席爸爸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拔鸡毛,席妈妈在厨房里看着锅,席东海的弟弟坐在床上看电视。方自归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屋内连落脚都比较困难,双目所及,看不到完整的一片地面,屋内仅有的一块还未被家具覆盖的区域,被拔鸡毛的水盆和摊在地上的一堆年货覆盖着。 方自归虽然不懂政治,礼貌还是懂得,进门便打招呼:“叔叔阿姨新年好!” 埋头拔鸡毛的席爸爸抬起头来,一脸笑容地说:“你也新年好啊。请坐,请坐!” 方自归惊讶于主人请自己坐,但自己却看不到凳子或椅子,并且看不到能够用来托起凳子或椅子的空地。 席东海拍拍床沿,对手足无措的方自归道:“这里坐。” 方自归便和已经在床上的席弟弟打了招呼,坐在了床沿上。这时席弟弟正在看电视,做贵妃醉卧状。 观察了一下席东海的家,方自归发现除了厨房、卫生间外,家里只有一个房间,而一个双人床和一个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就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剩下的狭小空间里挤着冰箱、电视机、缝纫机等等。为有效利用空间,席东海家连墙壁都是立体的,在墙壁上装了储物和放书的木板。而那间厨房,也是方自归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袖珍的厨房,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在里面作业。 看到这样的房子,方自归想起席东海的一句口头禅——在夹缝中求生存。 席东海泡了杯茶,放在缝纫机上,电视机边,对方自归说:“这是给你泡的茶。喝茶。” 方自归赶紧道谢,席东海也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让方自归感到了一定的压迫感。房间小,人就显得大。 “家里比较挤,别见笑啊。”席东海道。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上海叫‘寸土寸金’了。”方自归笑道。 “上海,住房紧张。你别看我们学校那些上海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实家里也就十几平米,和我家差不多的啦。”席东海道。 如果不是实地考察过,恐怕方自归不太容易相信席东海的说法。现在方自归很信,很服,然后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好意思马上问的疑问:上海人住的地方像猪圈,但几乎每个上海人都为自己的城市自豪,都毫不掩饰对这座城市的钟爱,这是为什么呢?” “挺惊讶的。”方自归说。 “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已经习惯了。”席东海道。 方自归注意到,极富立体感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平面相框,里面一张大幅照片是美国总统里根,感到非常奇怪。方自归压低声音对就在嘴边的席东海道:“我到别人家做客,只见到过毛爷爷、周总理的照片。你们家怎么弄个里根挂着?是不是你们上海人都特别崇洋媚外啊?” 席东海眉毛一挑,“喂,没有崇洋媚外好勿啦。照片里是我。” 方自归更奇怪了,“什么?” 席东海用手一指,“那个献花的,就是我。” 照片中,以一架飞机和一抹蓝天为背景,里根总统穿着黑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身体微微前倾,面带自信而慈祥的微笑。里根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白衬衣蓝裤子,扎着鲜艳红领巾的小学生。这小学生,右手举过头顶在行少年先锋队队礼,左手抱着一大捧鲜花。 “这小学生是你?” “不是我是谁?” 方自归仔细看看照片中英姿飒爽的小学生,再看看嘴边的席东海,半信半疑道:“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四年。” “上海这么多小学生,怎么就挑中你给里根献花呢?” “就是运气。那一次,负责献花的花童分给了卢湾区。我小学在卢湾上的,参加的是卢湾区少年宫。那时候,卢湾区少年宫有童男童女三对花童,我是头牌花童。碰到外事活动,三对花童轮流上。那次里根来,算重大外事活动,就轮到我了。” 看着墙上的照片,方自归一下明白,为什么席东海能轻松成为当年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人了。在整个工大……不,在整个上海五十所高校的九二级新生中,谁还有过这种前科? 方自归感叹:“这运气太好了!” 席东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不瞒你说,我还见过西哈努克、阿拉法特,好多大人物啦。我唯一错过的大人物是谁呢?撒切尔夫人。那天我发烧,临时换别人上的。” 方自归疑惑道:“你小时候在上海这么红,怎么不向电视主持人、电影演员这一路发展?你跟我一样学什么劳什子的电气工程啊?” 席东海眨眨眼,“因为矬。” “矬?” “我太矮啦。小学的时候没这个问题,小学时大家都差不多高嘛。” 方自归明白了。方自归刚到上海时,对周围同学们的身高确实相当吃惊。方自归在四川上高中时,一个年级两百多人,超过一米八的一个都没有。可电十八四十个人中,就有五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其中两个是上海同学。可见四川盆地,也是身高洼地,不像上海,动不动就喜欢在报纸上构筑各种高地,什么经济建设高地、人才培养高地、科技创新高地、精神文明高地……而席东海做为本班九大金刚中最矮的金刚,身高只有一米六零,大概是拖了上海构筑各种高地的后腿,成年后的他就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了。 “我见过的大场面多了。”讲到小时候的辉煌,席东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见过大场面有一个好处,就是冷静。现在中央的总书记,那时在上海做书记,我小时候坐在他大腿上玩儿过他头发,所以我见了谁也不慌……” 随着席东海吹牛逼的深入,方自归渐渐相信,照片上的那个红领巾确实是席东海。方自归想起不久前的迎新晚会,有个节目出了纰漏演不下去,席东海做为主持人上去救场,倒确实是不慌不忙的。 “吃年夜饭了,东海过来帮忙。”席妈妈打断了席东海的发挥。 “来啦!”席东海站起身来。 原来席爸爸拔鸡毛的地方,一张折叠餐桌被撑了起来。席东海又从角落里拿出几把可折叠的凳子,一个一个打开安置好。席东海的弟弟也行动了起来,往桌子上端菜。席爸爸开了一瓶黄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方自归看着一家人忙碌,忽然想到了一个上海人钟爱上海的理由:许多事情,只有在上海这种大城市才能做得成。如果在淄中县,不管你是多么优秀的小学生,也无论如何找不到给活着的美国总统献花的机会。 第74章 难忘今宵 餐桌不大,摆盘却有腔调。桌中间最大的盘子里是一条黑色的清蒸大鳊鱼,周围的小盘子里荤素搭配,摆了一圈,分别是翠绿的西蓝花,红色的油爆虾,白色的芋艿、黄色的凉拌海蜇头、红色的油炸花生米,咖啡色的八宝鸭,褐色的四喜烤麸,黄色的咕咾肉。方自归看着五颜六色的一桌子,真真感觉到了浓浓的年味和浓浓的口水。 席妈妈养的那只白猫爬了过来,席爸爸从盘子里捡了块肉丢给它。今天过年,猫也要与人民同乐。 席爸爸端起酒杯道:“东海从来没请人到家里吃过年夜饭,今天请你小方来,说明你和我们东海是好朋友。小方,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啊。” 方自归也端起酒杯,“谢谢叔叔!” 抿了一口黄酒,方自归放下酒杯,感到有些惭愧。席爸爸说自己和席东海是好朋友,可是因为席东海眼珠子转得太快,方自归从来没把席东海当过朋友,只当他是普通同学。 “吃菜!”席爸爸笑道,夹了块鸭肉放入口中。 席妈妈还在灶间,方自归没有动筷,道:“阿姨还没来,等一下阿姨。” 方自归话音刚落,灶间里就传来席妈妈的声音:“不用等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来了。” 看来,房子小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信息交流比较顺畅,在餐厅、客厅、卧室三合一的房间里小声说话,厨房和卫生间的人能马上听见。方自归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叔叔阿姨晚上要是想亲热一下,这兄弟俩儿—— “启动啊!愣着干什么?”席东海道。 方自归收回凌乱的思绪,把注意力放回到餐桌上,心里对自己下达了“开整”的命令。 不一会儿,席妈妈端着一盘黄芽菜炒年糕入席。席妈妈道:“小方,多吃菜。锅里还炖着鸡汤,桌子小不端上来了。你现在要喝鸡汤吗?我给你盛一碗?” 方自归已经很久很久没喝过鸡汤了,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这里吃饭,确实打算尽兴而归。方自归把自己的小碗递给了席妈妈,不一会儿,席妈妈就端着一碗汤回到饭桌,汤里面还有几块鸡肉。方自归接汤,笑道:“阿姨,这些菜真好吃,您的手艺真好!” 席妈妈得意一笑,“阿姨手很巧的。阿姨在厂里,也是高级焊工嘞。” 方自归颇为意外,想不到焊工也有女的,看来上海的职场上,妇女不止能顶半边天。 席爸爸抢功道:“八宝鸭、清蒸鳊鱼是我做的。” 八宝鸭是硬菜,应该比炒年糕更考验厨艺,说明在上海人的家里,妇男也不止能顶半边天。 方自归索性一起赞扬:“叔叔阿姨都好能干。” 席妈妈笑道:“除了海蜇头是熟食店里买的,其他都是自己烧的。” 席爸爸道:“年夜饭,我们喜欢自己做。虽然辛苦一点儿,但是实惠,比饭店里便宜多了。小方,这个八宝鸭你吃吃看,味道不比饭店差的。” 方自归第一次吃八宝鸭,无从与饭店的八宝鸭比较,只好附和地点头。 席妈妈问:“小方,你们年夜饭通常吃什么?” 方自归正大嚼一块鸭肉,听到提问,赶紧三下五除二咽下肚,道:“在东北的时候,吃饺子。后来回到四川,吃汤圆。菜嘛就是香肠、腊肉、烧白、粉蒸肉什么的。我们那儿没海,海鲜是没有的。” 席妈妈道:“我们过年吃年糕。年年高嘛,讨个好口彩。” 席东海道:“饺子像元宝,也算好口彩。” 方自归问:“是不是这些菜都讲究什么口彩啊?” 席爸爸道:“是啊。你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个葱油芋艿吗?” 方自归摇头,“不知道。” 席爸爸道:“因为‘除夕吃芋头,一年四季不犯愁’。再说这个豆芽,豆芽都是要发出来的,口彩就是‘发’。这个花生,我们上海人叫长生果,口彩就是‘长生’。” 方自归正好夹了一筷子四喜烤麸,便问:“这样啊,那这个东西的口彩是什么?” 席爸爸道:“烤麸没有口彩,但过年要吃烤麸。” 方自归问:“什么原因呢?” 席东海笑道:“因为这道菜有油水啊!” 席爸爸道:“做四喜烤麸,特别费油。以前油少啊,像海东读幼儿园小学辰光,每人每月只有几两油,吃烤麸先要攒够油票。过去呀,缺油水,吃烤麸就是过年,过年一定要吃烤麸。” 原来,烤麸不是过年讨口彩,而是过年解口馋。席妈妈道:“要感谢啊!现在想吃烤麸随时可以吃。” 方自归觉得有趣,便和席东海一家人边吃边聊,话题从重要的吃饭问题到重要的国际局势问题。席弟弟起身去卫生间时,碰倒了放在地上的黄酒瓶,话题又转移到了重要的房子问题。 席妈妈道:“上海人为什么大部分晚婚,因为没房子。想租房子都没处租,没人家里有多余的房子可以租给你。” 席爸爸道:“我一个同学,家里总共十二个平方,三对夫妻住在里面,到了晚上只好东一块西一块拉布帘子。” 方自归惊骇道:“这么夸张啊!那叔叔阿姨这套房子还算好的了?” 席爸爸道:“厨卫独用,当然算好的。” 席东海道:“和以前比,好太多了。” 这种居住环境,竟然还是经过大力改善的。方自归好奇,问:“以前是什么情况?” 席东海放下筷子,忆苦思甜道:“以前我们住南市区,老弄堂,只有九平米。厨房在走廊里,厕所没有,只能靠马桶。隔壁晚上小便,尿滴在马桶上,都可以把你吵醒。” 方自归饶有兴致,问:“那后来怎么改善的呢?” “换房。”席爸爸道,“八十年代辰光,上海自发形成了十几个马路换房市场,普陀区就在曹安房管所门口。下班以后,这些马路换房市场就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脑子活络,专门出售各种换房信息,三毛钱一条信息。也有些房东不通过中介,直接把自己的换房信息贴在路边儿的电线杆上。我这套房,信息就是这么来的。当时我是二调一,用南市九平米的一间房和卢湾六平米的一间房换个厨卫独立,离单位近的房子。我去了很多次马路市场,才终于换成了。” 方自归心想,有意思,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物物交换嘛。原来这么原始的交易方式,在计划经济时代还可以创造这么大价值。 “和房东第一次见面,老有劲了。”席爸爸接着说,“我们没见过面,所以我们在电话里约好。我戴一顶帽子,手里拿一份报纸,他背一个印着头像的帆布书包,手里拿一个饭盒,就是我们的接头暗号。到了约好的时间,我就在马路市场的人群里看来看去,终于看到一个背书包拿饭盒的人。我走到他跟前,我看他,他看我,然后他说了一句:‘曹杨新村’。我明白了,就是他!” 没想到,在已经完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后的八十年代,两个换房人的见面,搞得好像我党地下工作者在白色恐怖时期的秘密接头。 方自归举杯,“祝叔叔阿姨新年快乐!” 席东海举起杯跟方自归碰了下杯,“干!为了我们明年合作愉快!” 方自归一下子明白了,席东海为什么要请自己吃年夜饭。 年初一,方自归在罗布宿舍里吃完午饭,便回到自己宿舍,坐在被窝里看詹姆斯的《真理的意义》。自从莞尔提出争取奖学金的要求,方自归再没看过那些“没用的”哲学书。可按照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方自归只剩下詹姆斯和杜威的代表作还没看过,就打算这个寒假把詹姆斯和杜威的书也看完算了。 方自归一页一页翻着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可见这本介绍实用主义的哲学书,至少在催眠方面有较强的实用性。 正做着白日梦,一阵敲门声把方自归吵醒。方自归睁开眼睛,心想大概是老乡找自己打牌,便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谁知开门后立即眼前一亮,原来站在门口的不是老乡,是莞尔。 莞尔笑道:“新年好!” 方自归有些意外,“你怎么……今天大老远的过来。” 莞尔微笑着,“看看你啊,不欢迎吗?” 方自归笑道:“欢迎欢迎,想看随时来。嘿嘿,永久性对你开放。” “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 “我哪敢有什么不轨行为啊?大过年的。” “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昨晚跟老乡一起看春晚看到很晚嘛,今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去菜场买牛肉,中午和老乡炖牛肉,吃饭。吃完饭我就回宿舍看书了。” “看什么书?” 糟糕,方自归心想,这下有破腚了。可詹姆斯的书就扔在床上,这时候隐瞒可能会露出更大的破腚,还是坦白从宽。方自归只好把《真理的意义》递给莞尔。 “又看这种没用的书!”莞尔翻了几页,就形成了对一本哲学书的判断,可见她的思维比哲学家的思维敏捷。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一本介绍实用主义的书,你看看目录……是?这是很实用的主义啊!怎么能说没用呢?” “有什么用?考试会考吗?” “果果,你听我说哈。我整整一学期就一本闲书都没看过,但寒假不一样。你想啊,现在全都是专业课了。上学期结束的课,我不用复习,因为下学期不考。下学期要考的课呢,我没办法预习,因为我连书都没有。所以,寒假可以放放风的嘛。” “你不能学学英语?英语比你的实用主义实用。” “实用主义不是我的呀……不过你说得对,我……明天起我每天抽时间学英语,好不好?” 莞尔完成了对方自归的检查和督导,就和方自归一起到校园里散步。散完步,两人又回东八楼。这时,太阳刚刚西沉,宿舍楼里安静极了,两人向走廊尽头走去,听得到自己清清楚楚的脚步声。 打开宿舍的门,室内已经很暗。方自归把灯打开,莞尔却把灯关上了。方自归道:“怎么……现在就回家?现在还早啊。” 莞尔道:“谁说回家啦?灯太亮了。” 方自归拥抱莞尔,出人意料地,莞尔把方自归推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出人意料。 莞尔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脱下羽绒服扔到旁边床上。然后她松开鞋带,脱下了鞋,再把围巾也扔到一边儿,毛衣从下而上退了出来,脱下毛衣的莞尔甩了一下头发,把发卡取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她脱长裤,脱内衣…… 方自归目瞪口呆之余,心里暗暗肯定寒假不回家的决定,并且深深地觉得,真是每个寒假,都有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啊! 莞尔连袜子都脱掉了,终于完整地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了方自归的面前,像一个白玉雕成的女神。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第80章 光棍生活 花生壳、毛豆壳、螺丝壳等各种壳还有鸡骨头吐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桌面一片狼藉。阿远和国宝拎着啤酒瓶站着,其他八位兄弟千姿百态地围坐在桌旁。崔健沙哑的嗓音从高保真音箱里传了来。嘴里散发出来的浓烈白酒味,在潮湿的宿舍里扩散飘溢。 这是《东京爱情故事》第二遍全剧播放完的第二天,由于有兄弟觉得需要宣泄一下,所以宿舍里的全体兄弟在宿舍里聚餐喝酒。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大老王眯着迷离的眼睛,阿远微微扭动身体,跟着崔健的歌声一起哼唱《一无所有》。 全曲终。阿远高高举起啤酒瓶,瓶底朝上瓶口向下,对着嘴,把瓶中最后那些啤酒一口气吹完。大老王端着盛着白酒的茶缸,对着嘴,一扬脖子。那个时候,大家酒量基本上都不错。 酒精溶解进血液,情绪溶解进生命,变成无解的惆怅与骚情。 阳春三月,上海电视台开播《东京爱情故事》,一下风靡了大学校园,让一零一的光棍们在只有爱心没有爱情的日子里,精神上突然有了一个慰藉。同学们主要是看革命主旋律片子长大的,突然有这么一部青春时尚的都市爱情剧横空出世,同学们都很不淡定。本来宿舍晚上十点停电,可该剧晚上黄金八点档开播,连播两集,加上两集中间乱七八糟的广告,常常要播到十点半。于是,一零一室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每当有《东京爱情故事》的夜晚,都会从走廊照明的灯泡那里接根线到宿舍里,让爱情故事能够在电视屏幕上继续下去。否则,像兽那样的人,会兽性大发;像韩不少那样的人,会剪不断理还乱。 一零一室就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盛况:到了追剧时间,宿舍里就汇聚二三十个男生一起看剧。由于宿舍里坐不下,播剧时,甚至两个上铺的床上也都各坐着好几个人。大家的脸都朝向一个方向,脸上的表情跟着剧情一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特别有仪式感。为了让这样的盛况不被学校发现,南窗的窗帘被同学们换成了据说是高档的全遮光窗帘。 在这段动人的岁月里,光棍们终于在虚拟世界中感受到了传说中和梦想中的爱情,那种等待、错失、分离、重逢、痴情、移情,共鸣的状态。 方自归用自己盛着白酒的小饭盆碰了一下大老王盛着白酒的茶缸,“喝!” 生命中总是有一些流星,雅雯就是方自归生命中的一颗流星,虽然流星划过夜空非常短暂,却依然闪耀过自己的美丽。自从莞尔那次奇袭雅雯的病房后,方自归就再也没跟雅雯见过面。雅雯出院后不久就回了四川老家,大老王和老夏代表爱心社送雅雯去火车站,雅雯就告诉大老王和老夏,自己将休学整整一年。这意味着,当雅雯第二年九月重返校园时,一零一的众兄弟已经挥汗如雨,奋斗在热火朝天的各条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战线上了。大老王对雅雯的最终幻想最终成为了幻想。 大老王在那段时不时去医院探望雅雯的日子里,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开心。所以对雅雯成为一颗流星最为痛心疾首的,就是对雅雯一见钟情的大老王。雅雯回川后,大老王感觉自己又生活在了只有爱心没有爱情的日子里。 看着那列载着雅雯的绿皮火车渐渐远去,大老王想起那年送生病的魏繁森也是回四川。那次大老王受到传染在站台上流下了眼泪,这次雅雯微笑着离去,大老王看着越来越远的火车,却也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喝!”大老王端起有酒的茶缸,又是一扬脖,然后咂咂嘴,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米。 除方自归和大老王以外,喝白酒的还有丁丁。 在宿舍里的九大光棍中,丁丁做光棍的形式最为特别。 丁丁彻底明白了自己最多只能做甄语的哥哥,发生了一些变化。做哥哥,就不必看《普希金诗选》之类违反大多数男人天性的书了。在丁丁刚刚对爱情绝望的那段日子,他的理想不再与甄语有关,而是有最新版的坦克大战出来,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关。大二时狗子从广东带来一台游戏机,插在宿舍里那台黑白电视上,也可以玩坦克大战和魂斗罗,最初丁丁并没有对宿舍里的电子游戏机很热衷,但后来丁丁失去了人生目标,对坦克大战热衷了起来。丁丁第一学期得过二等奖学金,自从有了新的理想,丁丁就不得奖学金了。 做哥哥,偶尔也可以和妹妹一起上夜自习。但是做哥哥,是不应该经常跟妹妹一起上夜自习的。这种时候,丁丁常常也会去甄语上夜自习的教室坐着,远远地看甄语几眼。丁丁只要能远远地看到甄语,哪怕看到的是背,也是非常wonderful,只要那是甄语的背。下了夜自习,丁丁有时会尾随甄语,跟甄语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甄语走进女生宿舍楼。丁丁虽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可他就是喜欢在一个离甄语不太远又不太近的距离做他的光棍。 丁丁的行为,那里像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年代,一个合格的光棍的行为。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丁丁口气里,甄语也还是他的。他这种口气所营造的舆论氛围,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也爱慕甄语的老夏的光棍生活。 方自归举起装着酒的小饭盆,“丁丁,来!” 丁丁举起盛着白酒的灰色保温杯,跟方自归的小饭盆一碰,然后一口烈酒进入丁丁口中,再发出又像是享受又像是叹息的一声:“啊——” 如果以“共同语言”为首要标准,最有可能跟甄语发展出爱情的就是老夏,因为甄语跟老夏最聊得来。可因为丁丁的关系,老夏就不好意思与甄语聊得太多,走得太近。 室友们觉得,甄语也确实不对,放着一个美人胚子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竟然不谈恋爱,在美女紧缺的工大,绝对是浪费宝贵的战略资源。 可甄语不谈恋爱却有自己充足的理由。比如甄语看老夏和丁丁这两位,老夏是红脸膛,丁丁是黑脸膛,而自己的脸蛋白白净净,就觉得自己跟老夏和丁丁都不搭。那时,甄语就是过于文艺了,她就想不到,许多过来人是总结过的,幸福家庭的最佳组合,是应该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或者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黑脸的。 比较而言,朱斗妍就知道互补的道理,她的爱情就更为务实。李向红与朱斗妍的兴趣爱好不太一样,李向红皮肤黑朱斗妍皮肤白,但两人仍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老夏说:“来,大家一起喝一个。” 三个喝白酒的和七个喝啤酒的都举起各自的容器,大家互相碰杯。 喝完一口酒,阿远对方自归说:“完治真傻。神,你将来不会做这种傻事?” 方自归心想自己过去差点儿做了这种傻事,但还是否认道:“那当然不会。莉香很可爱,我们家莞尔也很可爱,我是绝不会放弃的。” 完治和莉香是《东京爱情故事》的男主和女主。这部剧,讲的就是小城青年完治在机场遇到了东京姑娘莉香,然后莉香爱上了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来自小县城的完治,爱情故事就此展开。这与上海姑娘莞尔爱上了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县城小伙方自归相似,但与电视剧非常不同的是,此时的方自归爱莞尔爱得死心塌地,可电视剧的大结局,却是完治抛弃了迷人的莉香,选择与那个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县城姑娘里美结合了。这让室友们都很难接受,兽和韩不少尤其痛心,比他们自己在上外泡妞屡屡碰壁更痛心。因为,他们碰壁已经碰习惯了,可漂亮、活波、勇敢、纯情的莉香竟然被傻乎乎的完治拒绝,让他们很不习惯。他们为了莉香痛恨完治,痛恨东京所有那些不解风情的混蛋。全剧终时,韩不少发出一声长啸,兽随后就写了一首诗。 此时红着脸的韩不少说:“完治真是个傻瓜!” 兽说:“莉香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我就遇不到?” 狗子叹道:“在工大,系不可能有莉香这种类型的姑凉滴!” 虽然大家都看剧,但看得最荡气回肠如醉如狂的,是韩不少这个被爱情遗忘得特别彻底的角落。 看第一遍时,韩不少已经很忘我了,谁知《东京爱情故事》创下了上海电视台的收视率纪录,电视台很快又把该剧重播了一遍,然后韩不少又一集不落地看了一遍。而看第二遍时,韩不少的境界就从“忘我”到了“失常”。 这时的韩不少,早已经不再蹲在凳子上吃饭了,可就是因为这部剧,韩不少高超的行为艺术天赋又被激发了出来。韩不少第二遍看剧时,手里拿个剪刀……注意,这是他看第一遍时没有的……出于对完治抛弃莉香的出离愤怒,他用小剪刀剪他的络腮胡子时,就一边儿盯着电视屏幕。当男主角完治在电视上出现,韩不少就张开剪刀,贴近电视屏幕上完治的裆部,“咔嚓”一剪刀,然后骂道:“剪掉。妈的你是不是男人?” 缺少爱情,确实是宿舍里九大光棍大学生涯里最大的痛点,光棍们多少都有点儿失常。 看剧第一个失常的韩不少,这时喝酒也第一个失常了。韩不少的酒量本来就差,也许开始几口也灌得稍微猛了一点儿,上半场还没结束,桌上还有好多小菜,脚下还有一瓶白酒两箱啤酒没开,韩不少就首先精神恍惚,醉眼迷离,倒在了兽的床上。 方自归一只手撑着红扑扑的脸,一只手端着盛酒的小饭盆,调侃道:“韩不少的酒量,还不如丁丁量大。” 话音刚落,丁丁“噗”地一口,把嘴里的酒菜喷了出来,污染了一大片桌面。 第81章 本能 大食堂外,有一堵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就是工大最大的公告栏。一圈白色瓷砖满是污渍,但圈内的各种告示、广告、海报却五彩缤纷,层出不穷,一层一层地把旧信息覆盖。这是吃饭必经之路,商家必争之地,公告栏也就成了工大的信息发布中心。这时,一个挺清秀的女生把脸凑近这堵墙,凑得很近,抄一个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而刚吃完饭走出食堂的方自归,突然注意到贴在公告栏里的那些无聊的告示中间,出现了一张“我看三年大变样”演讲比赛的大海报。 国宝端着洗好的饭盆先回宿舍了,方自归一个人在公告栏前驻足细看,看到说这次演讲比赛有重点大学的着名经济学教授做评委,本能地发生了兴趣。比赛要求演讲内容有关上海城市变化和市场经济,方自归心想,诶?我对《资本论》所产生的那些标新立异的思想感情,正好可以在这个讲台上抒发一下嘛。 方自归决定报名参加演讲比赛。他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他在工大舞台上露过好几次脸了,在讲台上露不露脸并不打紧,反正该泡的妞也泡到了,最主要还是读《资本论》时,真是一边读一边发自肺腑地觉得这本书不靠谱。方自归希望,有机会能够和懂经济学的大佬真诚讨论下这部问题作品就好了。 方自归以为,马克思过分强调剥削,现象说了一大堆,却并未抓住本质。《资本论》最常用的一句话是“资本家的动机就是追求剩余价值”,并用这句话对资本家进行猛烈批评,可这句话就像“人人都吃饭”一样是句不必说的废话。不管大资本家还是小老百姓,不为了利润,谁会拿出本钱,面对残酷的市场竞争,承担亏损的风险,去生产商品提供服务呢?书中说“同一劳动在同样的时间内提供的价值量总是相同的”,这个说法明显就是错的。方自归以为,自己在球场上踢九十分钟与马拉多纳在球场上踢九十分钟的价值量是不相同的,如果马拉多纳不踢足球而从事交通运输业,马拉多纳用人力黄包车送客人去火车站和马拉多纳开桑塔纳送客人去火车站的价值量,显而易见也是不同的,马克思明显混淆了马拉多纳的劳动成本量和价值量。而类似这样的错误,在方自归看来,在《资本论》这本声震寰宇的书中比比皆是。然而,这么多年了,这本书给大家这么多误导,这本书制造了这么多困惑,却没人公开说出来。方自归想,既然有着名经济学家在场,不如……我来把话公开讲出来,听听大佬们有什么意见? “我们的英雄帖,也快要贴上去了。”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 方自归回头一看,原来是汤胤。方自归问:“我们的英雄帖?” 汤胤笑道:“四月三十号,全兴到上海再战申花。” 当晚,张虎和方自归在汤胤宿舍里开会,召集在上海的川籍大学生为全兴队助威的活动就正式启动了。开会的过程中,方自归暗暗叫苦,因为这种组织活动还是很花时间精力的,可自己已经向莞尔承诺过,要全力以赴拿奖学金。可是,方自归同样也承诺过,九五年全兴队到上海踢球时,大家要卷土重来,追随汤胤把大学生们重新组织起来。 因为妹子的承诺而背叛兄弟的承诺,违背“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的原则。开完会后,方自归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办法——把自己这次串联十六大高校的工作,转包给应辉、大成和体院三闺蜜去做。 这周六下午方自归在同济找到应辉,应辉就笑道:“好久都不见,今天你来得正好。” 方自归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晚上看《本能》。看完了,哈哈,还可以看女生。” “看本能?看女生?” 应辉就告诉方自归,同济附近的四平文化馆经常在学校里贴海报,预告馆内将要播放什么什么资料片。而这晚要播放的所谓“资料片”正是最近名扬四海的美国大片《本能》,海报上写的是“全片141分钟无删减版”,引起了应辉宿舍老大的注意和重视,几个室友约好了晚上一起去观摩。而所谓“看女生”,原来是应辉他们班这学期有个实习项目,要用到经纬仪,经纬仪就可以带回宿舍。而应辉住的那栋楼与一栋女生宿舍楼只隔一条马路,应辉宿舍的老大晚上就用经纬仪观察女生宿舍,因为测量实习期间学校通宵给电,老大甚至能从晚上八点观察到凌晨一点。 方自归以前住过应辉的宿舍,跟老大有过几面之缘,但对老大的思想内核并不是很了解。听应辉这么说,方自归叹道:“老大有点儿变态!” 应辉笑道:“老大年龄大,被压抑太久了嘛。老大太好玩儿了,前段时间电视里放《神探亨特》,有一集里面有个大屁股美女,这女的一出来,他就用手对着屏幕上的美国大屁股拧一下。” 方自归立即想到了韩不少用剪刀剪电视上的日本小丁丁的行为艺术,心内不禁感叹:天下大同啊! 方自归对无删减版的《本能》也很好奇,答应应辉晚上一起去四平文化馆。而应辉没有女朋友也没人强制他得奖学金,他也答应方自归帮忙去串联一些高校。接下来,都快一年没见面的两个同学就叙叙旧。应辉首先眉飞色舞地向方自归描述,寒假他第一次坐飞机飞三小时到成都,与前一年寒假坐火车站六十小时到成都相比,在心理上和生理上产生的巨大反差。而方自归除了那件刻骨铭心的事,也讲了讲他第一次在上海过春节的各种见闻。然后聊着聊着,应辉告诉方自归,寒假里他在老家街头偶遇尹颖,开学后还跟尹颖通信。 尹颖,就是那个让方自归产生了心电感应的考上北大的女生。应辉跟尹颖互相认识,方自归有些意外,后来方自归才知道应辉跟尹颖初中时坐过同桌。而此时的应辉,也不知道方自归跟尹颖互相认识。在应辉聊起尹颖后,方自归就没有接话,让话题自然转移到其他话题。 晚上,应辉宿舍里的老大、老二与应辉、方自归一起去看《本能》。进到放映厅内,方自归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地方很适合情侣。放映厅的座位都是高背沙发,两人一个沙发,搂着女朋友看片子很方便很舒适又不怎么影响别人。方自归暗暗决定,下次找机会带莞尔到这里来看电影。 片子就开演了,演着演着,观众席间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不对,这个是删减版。” 这句不详的话,在影片播放的过程中,渐渐被证实了。 文化馆贴在校园里的海报宣传“全片141分钟无删减版”,结果它放的还是删减版。文化馆的同志们也不想一想,韩不少同学可以看两遍《东京爱情故事》,《本能》这么经典的电影,看第二遍的同学也肯定大有人在。有同学是在电影院里看过删减版的《本能》,又特地到文化馆里来看无删减版的,这怎么能骗得了同学们?在学校里看场电影只要一块五,最贵的片子才两块,文化馆的资料片是五块钱一张票,再加上同学们的性压抑本来就已经很强烈了,文化馆还用欺骗的方式压迫同学们……影片放映完,有个愤怒的同学终于振臂一呼:“太欺负人了!砸场子!” 然后,“嘁哩喀喳”,“丁零当啷”,放映厅的玻璃、橱窗、灯、门等等,容易砸的都被同学们砸了。 伊尔比德夜未眠那一晚,复旦同学批评同济同学阳痿,看来到了关键时刻,同济同学是不阳痿的。但方自归不想因此砸东西受牵连,老大也拉住愤怒的老二说:“我们不砸。他们都是大四大五的,反正快毕业了。” 后来一段时间,学生模样的人进四平文化馆都要看学生证,如果是同济的学生就不让进。 应辉等四人早早回到夜幕下的宿舍,对面的女生楼一片辉煌。四个没砸场子的同学倒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应辉的宿舍在四楼,观察对面女生楼的地理条件可谓得天独厚。男生楼与女生楼之间虽然有一颗粗壮茂盛的大树,但这棵大树无法遮住整个大楼,有经纬仪这样的利器,还是能看到女生宿舍里的很多风光。方自归从来没见识过经纬仪,老大调整好经纬仪后,让好奇的方自归看了一看,乖乖,果然术业有专攻,洞里乾坤大,一间宿舍的四个女生正在打牌,背对窗口那个女生手里拿的黑桃j和红桃2都能看清楚。 在老大孜孜不倦的观察下,果然有重大发现,就听见眼睛一直贴着经纬仪的老大断断续续说:“脱了!脱了!只剩下胸罩了……另外一个也脱了……啊,一定是哪个女生买了这条新裙子,一屋子女生全都要试一下。” “三楼第一间宿舍,一个女生在给另一个女生梳头,姿态非常优雅。” “二楼第四间宿舍有个躺在床上的女生,这脸上抹的是什么啊?像女鬼一样。” 老二忍不住凑了上去,“我看看……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面膜。” …… 应辉宿舍里那个嘉定的同学周末回家了,方自归就在嘉定同学的床上混了一夜。 第二天,方自归直接去找体院三闺蜜,要把高校大串联的工作继续外包出去。 等余青和潘珍从女生宿舍楼下来,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方自归吃了一惊。方自归看见,两个原来胖乎乎的姑娘,竟然全都身材婀娜了。 第84章 让爱情之火,继续燃烧 穿过长长的走廊,背着两大包书,方自归有些吃力地走到了一零一室门口。打开房门,房间里空空荡荡,有点像方自归此时空空荡荡的心情。室友们借着双休日的机会,跟桑妮和她的室友们搞联谊活动,都去了杭州。 拉开南窗的窗帘,夏日炽烈的阳光斜射进来,阴暗的房间一下子明亮了,有阴影的心却无法一下子豁然开朗。 方自归是为了给吕武践行,才没有参加跟联谊寝室第一次走出校门的联谊活动。吕武这年考上了研究生,但她还是打算先去珠海工作,一两年后再决定要不要回来读研究生。方自归花了六七十块钱,请吕武、冯苏、陈云霓在同济校园内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温柔知性的吕武也跟方自归干了满满的一杯啤酒,整个分别活动还是搞得比较愉快。但聊天的时候,吕武后来说了一句,“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却暗暗地压在了方自归心头。 吕武说,大学里谈恋爱能修成正果的,确实有,也确实少。从同济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驮着沉重的小姐姐们送给他的书,不知为什么心情也一点一点沉重起来。方自归想到了自己和莞尔的未来,尽力去想象一年后两人之间的状态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自己能不能留在四年大变样后的上海,却想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方自归感觉空气中有一大团看不见的东西正压向自己,不知最后是自己还是这团东西会取得胜利。 第二天晚上,室友们从杭州回来了。方自归看得出来,大家都比较兴高采烈。半夜谈的时候,聊到两个联谊寝室的男男女女在联谊活动的第二天晚上一起睡大通铺,老夏说:“我真的没有产生任何邪念。” 大老王说:“俺也没有产生任何邪念。” 韩不少问:“兽!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产生邪念?” 兽道:“跟二零六的妹子在一起玩,就是纯洁的友谊,很难产生邪念。” 韩不少追问:“那你到底最后有没有产生邪念?” “没有。” 后来,室友们纷纷表示他们都没产生邪念,最后这种画风直到有话藏不住的阿远发话,才出现了变化。阿远说:“如果我看中了其中一位女生,并且产生了追她的想法,这个算不算邪念?” 这句话好像一颗惊雷,狗子惊问:“你看中了谁?” 阿远认真地说:“婷婷。” 被钟菲菲抛弃以后,阿远已经在爱情这条战线上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以阿远的实力,也确实应该东山再起了。这时的阿远已经成熟了很多,三十六计都快用遍了都没有追到钟菲菲的事实,让阿远产生了“珍爱生命,远离美女”的理性,终于经过与二零六数次联谊,欲东山再起的阿远决定以婷婷为目标。 婷婷的外貌比较理性。她在二零六众姐妹中的颜值只能排到第三,娃娃头,五官算端正,皮肤有些黑,但是总体看起来也还顺眼。既然婷婷没有钟菲菲那么绝色,就绝不会像钟菲菲那样刁蛮,阿远颇有信心把婷婷追到手。 但是对阿远追婷婷这件事,室友们普遍不太看好。阿远自己爆料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韩不少就躺在床上沉吟道:“阿远,我觉得,不太现实。” 阿远道:“怎么不现实啦?” 韩不少说:“婷婷是上海人,你不要搞错了。” 阿远不服道:“上海人怎么就不能追啦?神不是把卢莞尔追到手了嘛。” 老夏语重心长地说:“阿远,局部不能代表整体,孤立现象不能代表普遍现象。” 在爱情道路上倍觉坎坷的丁丁,对阿远的新恋情也很悲观,说:“神是异类。阿远,你是人类。” 狗子说:“我也不看好这个系情。” 结果,除了方自归表态阿远试一试无妨,国宝没有任何表态,大家普遍都对阿远的新恋情持否定态度,导致阿远一声断喝:“行了!事实胜雄辩。明天我就把婷婷追到手,你们信不信?” 众人道:“不信。” 阿远道:“不信打赌?” 大老王道:“赌就赌。但是,明天怎么证明你追到了婷婷呢?” 阿远想一想道:“成功牵手。可以证明了?” 狗子觉得好玩儿了,笑道:“赌什么呢?” 阿远道:“赌鸡腿!如果我输了,我输你们每人一条鸡腿。如果我赢了,你们每人输我一条鸡腿。” 然后,赌局就定了下来。因为方自归和国宝保持中立,赌局就在阿远与兽、小莫、老夏、狗子、丁丁、大老王、韩不少之间设立,所以对阿远来说,赔率是1:7。 第二天,赌徒们讨论了赌局的具体细节。大家一致认为,阿远需要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与婷婷牵手,而室友们需要躲在附近某个阴暗的角落……主要是避免被婷婷发现……去亲眼见证这一时刻。大老王说:“不行。从英语角到女生宿舍,这一路上没合适的地方隐蔽。” 老夏道:“阿远,你这个路线必须要规划一下。” 阿远有些不耐烦,“行行行,唉呀我就按照你们规划的路线走。” 兽建议道:“我们人多,挤在一起容易被发现。我们分散躲在求知大道边的梧桐树后面或者草丛里。” 老夏想一想道:“这样,阿远,你和婷婷从英语角出来不走光华路,走反方向穿过操场往大食堂去,走到大食堂以后沿着观海路拐到复兴路,走到东三楼再拐到求知大道上来,我们就在求知大道上等你。”老夏顿一顿,“我们躲在实验楼那一段,分开躲,一棵树后面躲一到两个人,实验楼正门那个位置,就是你动手的位置。明白了吗?” 阿远接受任务倒也干脆,“明白!” 方自归道:“英语角是九点结束,一结束你就按照规定路线过来。按照正常速度,你九点一刻差不多到实验楼门口。我们就九点零五分的样子在那边埋伏好,你掌握好时间。” 阿远应道:“行。” 丁丁提醒道:“从英语角出来憋磨磨叽叽啊,赶紧按规定路线过来。这会儿天儿这么热,已经有蚊子啦,躲草丛里躲久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阿远道:“知道啦。” 兽道:“说清楚,如果你拉了婷婷的手但立马被婷婷甩开了,这就算你输啊!” 阿远据理力争,“那当然。诶……不对,她甩开我有可能不是拒绝,有可能是害羞。所以……如果甩开我以后,我在几分钟内再牵她的手,而她没有拒绝,那还是应该算我赢。” 韩不少道:“阿远,你想清楚啊。人家甩开你的手你再进一步动作,可能就涉嫌性侵啦!” 狗子语重心长地说:“阿远,为了七条鸡腿冒着性骚扰的危险……做为兄弟,我劝你掂量掂量。” 阿远又不耐烦了,“屁!哪有这么复杂?该怎么办我自己会把握,你们别瞎操心了。你们就看好!” 当晚九点十分,一零一的九个人已经全部埋伏在了求知大道边的草丛里和梧桐树后。虽然方自归和国宝没参与赌局,可他们也觉得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局有趣,决定同去观摩,可以算赌局的公证人。 可是,这么精密的计划也有误差。九点十五分的时候,阿远和婷婷并没有出现在求知大道上,一直到了九点十九分,已经开始心焦的老夏,才看到了远处并肩而来的阿远和婷婷。 他们走得很慢,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已经能够听到阿远说话的声音。这段路上,阿远说得多,婷婷听得多,婷婷偶尔才回应阿远一两句,或者笑笑。 他们终于走到了实验楼正门的位置,阿远停下了脚步,婷婷也随着停下来了。 此时,黑暗中九双瞳孔放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远的一举一动。 阿远凑在婷婷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到底说了什么,草丛中和大树后的室友们全听不清。但是接下来,室友们看到,站在路灯下的阿远伸出手,缓缓牵了婷婷的手,而婷婷没有挣扎。 两人手牵手地向前走去,在一零一众室友或惊讶、或赞许、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 阿远就这样一举赢得了一个女生和七条鸡腿。 看到阿远和婷婷手牵手的样子,方自归这两天有些压抑的心情又开朗起来。 让爱情之火,继续燃烧! 第89章 四处碰壁 主厅的二楼也有招聘摊位。站在二楼,视线穿过两层楼共享的巨大空间,就可以看见楼下密密挨挨、万头攒动的景象。方自归从中央主楼梯快走到二楼时,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一眼,瞬间产生了一种气息不畅的无力感。 神经被拉扯着,在方自归的视网膜上投下杂乱繁复、缤纷模糊的许许多多人影。周围还是一片喧嚣。 方自归接连碰壁,全是因为用人单位要求应聘者有上海本地户口。 丁丁从一个人堆里钻出来后,正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看见一个女生眼里含着泪从另一个人堆里钻出来。丁丁走上去问:“光天化日的,谁欺负你啊?” 女生道:“不是,我学土木工程的,他们各种不要女生。” “这有啥好伤心的。咱们是大学生,天之骄子,还能找不着工作吗?” “刚才,我说女生也能吃苦的,那人来一句,你来了你哪儿上厕所啊?”女生抹一下眼泪,“土木工程就是男人专业吗?” “今天招聘会狼多肉少,那些单位就狗眼看人低。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兽则在这次招聘会上注意到了一个成功的妹子。兽发掉了几份简历,感觉到很累,决定今天的觅食活动到此为止,于是一个人坐在楼梯台阶上休息,打算等到韩不少以后索性就回学校了。兽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一个波霸女生从人堆中杀出重围,向兽的方向奔了过来。波霸女生脸上全是兴奋,此情此景,让兽的感冒立即有所缓解。 兽只看见波霸女生边跑边向自己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兽的心率提速到每分钟一百三十下……然后,波霸女生就和兽身边的另一个女生拥抱在了一起。 兽在喧嚣中渐渐平静了下来,终于在台阶上等到了韩不少。兽对喜气洋洋的韩不少说:“走,咱们回学校。咦?你怎么很高兴的样子,你找到工作了?” “没有,投了几份简历,参加了两个现场面试,都还没敲定。” “那你高兴什么?” 韩不少神神秘秘地凑到兽的耳边说:“刚才,我在一个外企的摊位上,不小心蹭到一个女孩了!” 原来韩不少上大学以来一直没有实现的梦想,终于在招聘会上意外地实现了。兽叹道:“你的两块钱门票钱,这次算是赚回来了。” 国宝也准备回学校了,往场外走的时候遇见了眉头紧锁的方自归。国宝问方自归道:“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方自归道:“一份简历都没发出去。” “不会?” “上海企业都不招外地生源的毕业生。你情况怎么样?” “我签约了。”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签约了?什么单位?” “苏州一家国营企业。” “做什么的?” “做电阻的。” “待遇怎么样?” “不太清楚。人事科长说,工资按照国家规定。” 方自归更为惊讶,“不问清楚你就签了?太草率了!” “反正按照国家规定嘛,我想签就签了。他们人事科长对我挺诚恳的。” 既然已经签了约,国宝就回学校了。方自归不死心,继续在会场里寻觅。下午快散场时,一位负责招聘的女士见方自归态度诚恳,浓眉大眼,终于和方自归多聊了几句,对方自归说:“不是你们外地学生不好,是没有户口的话,养老保险不能帮你交。公司都希望员工稳定,没有保险必然造成员工不稳定,所以我们才不招外地学生。” 方自归表决心道:“只要能上班,我可以不要这些保险。我也可以保证稳定。” “你可以不要,但对公司来说是违法的。我们正规公司,肯定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方自归无奈道:“怎么还有这个问题?” “小伙子,我给你个建议。你不妨到大型国企去试试,上海为了支持国企,可能会有一些引进外地人才的指标。” 多年以后,方自归回忆起自己和四位室友第一次参加招聘会的情形,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时高校还没有扩招,毕业生人数还没有太放量,不明白工作岗位何以如此紧张。 寒假里,宿舍里有五位室友没回家过年,留校参加江浙沪地区在寒假中举办的各种招聘会。这五位室友均来自祖国西部或北部,与古代农民起义的高发区不谋而合。而他们留下来的目标基本一致——在东部沿海大城市就业。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界屋脊是青藏高原,按说同学们应该一路向西才对,奈何青藏高原海拔高而薪水低,那句俗语因此在这个时代应该做局部的修正,改为“人往东部走,水往低处流”。 丁丁在上个暑假里参加了长城社组织的一次参观活动后,决定报考国防科大的研究生。为了有机会玩真坦克,丁丁此后就不在宿舍里的黑白电视机上玩坦克了,把精力投入到研究生考试的备考中,宿舍熄灯后常常在走廊里秉烛夜读。但丁丁也是要到三月份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保险起见,丁丁也就加入了寒假找工作的大军,目标与兽、国宝、韩不少差不多,就是在南京、杭州、苏州这几个城市中,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方自归本来对找工作颇有信心。为了在毕业分配改革的转型期便于毕业班的学生参加招聘会,第七个学期的考试成绩没有等到下学期开学才公布。在寒假开始前,学校就把盖了学校大红戳的七个学期汇总的成绩单,交给了即将参加招聘会的同学们。方自归大一大二的基础课成绩虽然大多是六七十分,但大三大四的专业课考试成绩颇有看点,基本上都是八九十分,一张成绩单也算比较漂亮。况且方自归得到过两个一等奖学金和一个二等奖学金,面试时也很可以演义演义,哪里知道招聘会上简历都发不出去,就更别提面试了。 虽然备受打击,方自归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不等下一场应届生招聘会到来,先去上海各区的常设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然而,在这种人才市场上,尽管方自归看向每一个招聘人员的每一个眼神,都真诚得好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遇到了主人,方自归还是没有把简历发出去。 “做过么?”人家常常这样问。 “没有。”方自归常常这样答。 “那你怎么做?” “我可以学。” “对不起,我们只招有经验的。” “我们也学过电工基础、模拟电子——” “大学里学的没用,出来都得培训。” 方自归表情虔诚,内心翻腾? 那些常设的人才市场,虽然秩序井然,不像上次应届生招聘会那样人潮汹涌,但用人单位往往要求应聘者有工作经验,并且要尽快上岗,绝对没有耐心等你半年后毕了业才上岗。即便碰到少数公司对工作经验要求不严格,对户口的要求依然严格。“仅限沪籍”这条铁律,牢牢地把方自归锁在门外。 在数次参加招聘会无果后,方自归为了不让做好的几十份简历像跌停板的股票那样砸在手里,便根据《劳动报》、《人才市场报》上的企业招聘信息,把手上的大部分简历通过邮寄的方式扔了出去。 为了抓住哪怕一丝机会,在放假后春节前的那段时间,方自归几乎天天骑着自行车在上海东奔西走,参加各种招聘会,有时也去潜在的雇主那里去碰碰运气。但是碰运气比碰瓷难多了,怎么碰都碰不出结果,只碰出了极其丰富的碰壁经验。就是在这个寒假,方自归对孔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因为方自归终于体会到,孔子周游列国却处处碰壁,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了。 一天下午,方自归在四处碰壁的途中,骑自行车经过苏州河上的昌化路桥时,忽然想起来这个地方来过。 前年夏天为了甲a川沪大战搞高校大串联时,方自归曾骑车经过这座桥。当时方自归在这座桥上因为好奇而驻足观看,然而今非昔比,同样是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奔波,当年英气勃发,如今灰头土脸,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方自归此时站在桥头,看着面前造币厂的厂貌和桥下黑色的苏州河河水,心里涌上来一大团黑色的阴影,压得自己有些胸闷。方自归想到,即便自己尽了全力,不能留在上海的可能性也还是挺大的。这么糟糕的事情,会发生吗?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当晚,方自归久久不能入眠,直到黑暗中,莞尔那张甜甜的笑脸在脑海中浮现,才终于把方自归从无力感中拉了出来。 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男人,特么绝不应该轻易认输。 第99章 幼稚的公益活动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隔壁教室已经下课了。 黑板擦游走,粉笔灰在黑板前飞舞,当灰尘纷纷落地,黑板上又新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用生命最后的闪亮照亮人间。 关上幻灯机,拉开窗帘,阳光一瞬间洒进来,呼啦一声就照亮了整个讲台,让桑妮微笑着的脸融合在一片灿烂里。 转过身,桑妮掸了掸身上的粉笔灰,目光扫视了一遍坐在台下的全班同学,向前走了一步说:“关于遗体捐献的主题班会,现在开始。” 桑妮原来以为人一死遗体就没用了,看到电视新闻,才知道社会缺遗体。医学院缺遗体进行解刨教学,医院缺遗体对失明患者进行角膜移植,等等等等。桑妮看了新闻以后,很受启发,最后决定为了造福社会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动员全校同学进行遗体捐献。 有了史无前例的想法,桑妮就立即行动了起来,先和几个爱心社的骨干到红十字会咨询了一下捐献流程,更加觉得这个项目很有意义。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桑妮,由于各种原因,比如传统观念的束缚,现在遗体捐献的缺口很大。得到这个确切的信息,桑妮好像一个财迷发现了金矿,眼前一亮,从红十字会回来后,立即召集爱心社社员开会。经过大家讨论,都觉得这事儿挺好,就决定先以班级为单位做,做完了再推广到整个系,然后再推广到整个学校。既然桑妮身兼外一班班长、爱心社社长以及管理系学生会主席,外一班就做为突破口,成为遗体捐献运动的首个试点班,这才有了这次主题班会。 桑妮向全班同学介绍完遗体捐献运动的整体构想和重大意义,到了答疑环节,于是问:“听完介绍,同学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全班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同学问:“捐献流程复杂吗?” 桑妮道:“很简单。只要填写捐献申请表,再公证一下,然后把申请表和公证书交给红十字会,就完了。” “这就完了?” “是啊。” “噢——原来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完了。”一个调皮的男生道,引来一阵哄笑,桑妮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另一个男生发言了,“成为遗体后,”大家又哄笑起来,“接下来是什么流程?” 桑妮笑道:“申请人死亡后,直系亲属要在一定时间内通知红十字会和相应医院,后面就没事儿了。反正……申请人什么都不用管了。” 大家又笑。这种情况,申请人想管也管不了啊。 那个调皮的男生又问:“成为遗体前,医院不会来烦我?” 大家再笑。 桑妮笑道:“不会来烦你的啦。” 虽然班会上有几个同学开玩笑,但是桑妮并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大概同学们以为,成为遗体尚早,眼前不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也就随大流了。 班会结束后,桑妮把遗体捐献活动以及主题班会的情况向班主任做了汇报,班主任也对桑妮表示了支持。然而这个活动毕竟是史无前例的,就在外一班就要开始正式推进这个项目时,这件事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 校长对此事有些疑虑,为谨慎起见,便要了解一下该活动的细节。于是,这天外一班班主任就领着桑妮和班里的学习委员,在约定时间到了校长办公室。 桑妮向校长详细汇报了整个活动的由来和行动计划后,校长问:“这个活动,有没有征求同学们的意见? 桑妮答:“有啊。我们全班同学开过班会讨论过的。” 校长又问:“那么,是所有的同学都同意捐献吗?” 桑妮信心满满地回答:“是的,同学们都同意的。” 谁知这时,桑妮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学习委员突然说:“我想反应一个情况。” 校长问:“哦,什么情况?” 学习委员道:“其实,这件事情大家都没碰到过,有不少同学都很犹豫。比如对我来说,我就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果,也没想清楚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桑妮看着学习委员,非常惊讶,却也说不出话来。桑妮心想,这件事不是在班会上都说好了吗?你有不同意见,为什么班会上不说?为什么班委会上不说? 校长这时说:“这件事,我本来就是有顾虑的。学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所以更应该慎重。目前全国和上海市都没有遗体捐献的法规,即使要做,也不能操之过急。既然同学们也有不同的想法,那这个活动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中午吃饭时,桑妮和施蕙在食堂里碰到了正在找座位的方自归和国宝,于是四个人便坐在一起。方自归发现桑妮看上去也非常反常,而桑妮和施蕙也发现方自归脸色阴沉。 方自归问:“桑妮,怎么今天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脸色。生病了?还是碰到什么事了?” 桑妮道:“失望!” 然后,桑妮便把早上和校长交涉遗体捐献的活动,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学习委员,比程咬金还厉害,直接把活动给搅黄了的事情说了一遍。 “从校长室里出来,我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桑妮道,“你们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就是那学习委员。方自归不认识“她”,无法评论,施蕙道:“我觉得,是因为嫉妒,她才拆你的台。” 桑妮道:“嫉妒我?为什么?” 施蕙道:“有一次你组织的班级活动,我就听见过她说风凉话。她嫉妒你,还不是因为你在学校里混得比她好,她不服气呗。” 这可真是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国宝劝道:“这样的人,以后再不理她就罢了。” 施蕙问:“方自归,我看你也脸色不对。你也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啦?” 方自归叹口气道,“本来就因为找工作的事情郁闷。昨天去虹口足球场给四川队加油,嗓子都喊破了,四川队还是输了。而且还是0:3惨败,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我年年组织上海的川籍大学生去给全兴队加油,年年输球,你说郁闷不郁闷?” 这次看球,四川本土球迷更给力了,包了三架飞机过来,谁知竟然江河日下,越输越惨。首次甲a联赛四川球迷包了一架飞机,全兴队输一个球。第二年包两架飞机,全兴队输两个球。第三年包三架,输三个。这特么下一年是不是该考虑改变改变玩儿法了啊? 四个人正感叹人生,韩不少和兽这一对千年之恋也打好了饭,看见桑妮、方自归等四人坐在一起说话,也凑了过来。 韩不少坐下来就对方自归说:“神,我才从申老师那儿过来,得到个消息要赶紧告诉你。” 方自归问:“什么消息?” “优秀毕业生评比。” 方自归的心跳一下就加速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什么情况?” “你和大老王都没评上优秀毕业生。” 方自归的心“扑扑”地狂跳着,“不可能!那谁评上了?” “我们整个九二级电气自动化专业,电十七电十八两个班,一个都没评上。” 第101章 怒发冲冠,替天行道 一个红色的“福”字贴在东八楼门房间的墙上,旁边挂着一个月历。坐在“福”字下面的老楼长不知为何比较疲劳,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光线昏暗,阴影下老楼长的嘴半张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电话机在老楼长面前的桌子上,而方自归站在门房间外,拿着电话机的听筒打电话。电话线穿过门房间的窗,拉得老长。走廊里人来人往,方自归身后的楼梯上,一个男生抱着个球一跳一跳地跳下来,长发在他的额头上也一跳一跳。 “怎么就绝食了呢?”方自归对着话筒说。 “余青说,不见到华欣就不吃饭。华欣这个龟儿子,这段时间为了躲余青,天天玩失踪,也不住学校宿舍,不晓得藏在哪里。前段时间,余青就常常找不到华欣,现在华欣玩消失,矛盾就彻底爆发了。余青前天放出话来,华欣要是不跪在她面前道歉,不把话说清楚,她就不吃饭。现在两天了,余青没吃任何东西!” 华欣就是余青练成魔鬼身材后谈的男朋友,方自归问:“华欣为什么要躲余青啊?” “可能是不想和余青耍朋友了。但是你要把话跟余青讲清楚噻,他又没说分手,他又老是躲余青,余青肯定毛了噻。现在矛盾都大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瞒你,余青已经是华欣的人了。” “什么余青是华欣的人了?” “哎呀你真是……就是余青本来是处女,这学期被华欣睡了,现在华欣玩消失,你说余青气不气嘛?” 这段时间,方自归肚子里正包着一肚子气,好朋友余青受了这样的气,活火山就爆发了。“砰!” 一声巨响,方自归一拳砸在放电话机的木桌上,电话座机被震得一跳。老楼长从半梦半醒中一下子惊醒,吓了一跳,本来半张着的嘴巴索性张得更大了,看着眼前的方自归目瞪口呆。 “龟儿子!”方自归骂了一句。 “喂——”听筒里传来王红兵焦急的声音,“喂——” 想不到华欣做事欠考虑,做爱也欠考虑。方自归怒发冲冠,攥着拳头,胸口起伏,好一阵没说话。 “喂——”听筒里又传来王红兵的声音。 “砰!”方自归对着木桌子又是一拳,然后闷闷地对话筒说:“我马上去你们学校。” “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叫你来,还要多叫几个人。但是今天不要来,明天来。” 方自归问:“事情都这么紧急了,怎么还要明天来?” “现在情况是这样。华欣的同学已经带话给华欣,说了余青现在的情况,华欣已经同意明天上午和余青见一面,不然要出人命的嘛。我已经找了一些兄弟,如果余青和华欣两个人谈得不好,我们准备当场教训华欣。但是华欣打架也很凶,也有一帮兄弟伙,很有可能这次要打群架,所以我想多喊几个人过来帮忙。” “好,明天我过来,我再叫几个老乡一起过来。” “好,一言为定!” 方自归琢磨了一下,老乡会会长汤胤政治上太成熟,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材料,还是球迷骚乱那晚和自己一同夜游宝山钢铁基地的大成和张虎比较合适。 果然,方自归在宿舍里找到张虎,又通过大成的bp机联系到大成,张虎和大成都摩拳擦掌。 张虎和大成都认识余青,毕竟都是在虹口体育场一起吼过“雄起”的,出了这样的事,用四川话说,“肯定要帮余青扎起噻!”如果时间充裕,方自归有把握拉一支更大的队伍。甲a联赛三年来,四川队每次来上海余青都很出力,要在大学生助威团的八百壮士中找些人为余青出头,那还不简单?三年来方自归搞高校大串联已经搞得很有经验了,大不了为这个事情再搞一次。 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和张虎在体院门口与大成胜利会师,大成说:“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方自归说:“我要打得他白天不知夜的黑!” 毕竟方自归是哲学爱好者,说话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三位义士见到王红兵,王红兵随即布置了一下兵力。余青和华欣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图书馆大门口,所以,离图书馆门口最近的那个阅览室埋伏七八个人,包括大成、张虎和方自归,图书馆斜对面的小亭子里再埋伏五六个人。阅览室里的人是我军主力,相当于赤壁之战时在江面上正面进攻曹营的周瑜兵团,小亭子里的人主要是防止华欣逃跑断敌军退路的,相当于埋伏在华容道的关羽兵团。在王红兵的统筹下,大家商量好了,一旦余青发出信号,阅览室里的兄弟首先冲出来暴揍华欣,这时要做好和华欣的兄弟伙混战的准备。小亭子里的兄弟则要随时观察敌军动向,根据战况,或者堵截敌军,或者做为预备队,相机加入混战。 在王红兵的引领下,三个准备替天行道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图书馆。遗憾的是三人既没带墨镜也没穿黑西装,看上去没有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专业。主要也是因为三人高矮胖瘦的差别,毕竟他们没有像电影演员那样被筛选过,三人的队形没办法像小虎队那么整齐。所以,进图书馆时,潇洒飘逸的方自归走在中间,虎虎生风的张虎走在方自归左边,大大咧咧的大成走在方自归右边,三人的走姿和步态很不协调,队形呈两边高中间低的形态,凹造型凹的是天然的一个“凹”字造型,看起来毫无美感。 在阅览室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好等线人的信号。方自归等三人坐在阅览室里,面前没有放一本书或者作业本,让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同学感到有点儿奇怪。因为这三个家伙坐在图书馆里,却不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竟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带杀气。 在三人等待的过程中,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阅览室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这种情况在这间阅览室里是史无前例的,那时在这个阅览室里响起bp机的滴滴声已属罕见,响起电话铃更是前所未闻。 在一些同学惊异的目光中,大成从挎包里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大家伙,这就是香港枪战片里黑社会老大号令江湖用的,传说中的,大哥大。 “喂!”大成应了一声。 这时候,半个阅览室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成身上,大成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很多粉丝关注了,便压低声音对听筒说:“我在图书馆,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说。” 这时,还没有中国移动,只有每年春节前后波澜壮阔,惊天地泣鬼神的中国人移动,因为波澜壮阔、惊天地泣鬼神的中国移动公司几年后才成立。但是,移动通讯时代,这时也确实走来了。春节时,方自归参加莞尔家的家庭聚会,第一次见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活人用大哥大。这时,方自归约大成到体院打群架,现实生活中的大成居然也带着一部大哥大来了。方自归一想,大成携带像板砖一样的大哥大来打群架倒也适合,因为“大哥大”听起来侠肝义胆、古韵犹存,适合要出面解决江湖恩怨的大哥拥有。 过了一会儿,大成回来了,压低声音对方自归道:“余青还在门口,那小子还没到。” 看来大成用完大哥大,还去外面侦查了一下敌情。方自归问:“你那个大哥大,哪里弄来的?” 大成笑道:“业务需要,嘿嘿,买的。” 张虎压低声音说:“大成,我们今天是过来打架的,你打算用这个上吗?” 大成道:“用这个太浪费了。我想到起如果出现啥子紧急情况,用大哥大联系方便些。” 看来大成的言下之意是:杀小鸡焉用宰牛刀,揍小人焉用大哥大。 三人关于大哥大的讨论还没结束,线人发出了信号,外面有情况了。 这时,王红兵看见,华欣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一步一步向站在图书馆门口的余青走去。 余青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盯着愈来愈近的华欣,一言不发。 华欣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缓缓走来,眼睛躲避着余青的目光,走到了余青面前。 “扑通”一声,华欣双膝跪地。 第106章 人生有冷有暖 桌下的一排暖水瓶五颜六色,已经不像大一时颜色那么统一。桌上的碗、杯子、饮料瓶、方便面盒等各种杂物五花八门,堆得更是比大一时挥洒随意,远看像一座小型的垃圾山。宿舍的一个角落里,烟雾缭绕,三个男生坐在床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海吹胡侃。宿舍的正中间,另三个男生围着凌乱的桌子而坐,正在讨论祖国的统一大业。 这时,六分之一站在了宿舍里。 大四时室规已经松懈了,宿舍的门并不总是锁着,想不到六分之一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阿远第一个发现六分之一像侦察兵那样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赶紧掐灭了烟头。而六分之一发出声音后,坐在床上看书的兽才注意到六分之一的存在。兽先是被吓了一跳,恢复清醒后,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的书是一本言情小说,并不是色情杂志,情绪遂稳定了下来。 “倪处长。”方自归站了起来。 六分之一在学生处像骂小瘪三一样呵斥自己的情景,方自归历历在目,并且实际上是永生难忘。但中国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传统习俗,六分之一此时笑容可掬,这笑容虽然无法传染给方自归,但方自归本能地觉得不能对他不理不睬。 六分之一笑着说:“工作落实了没有啊?” 方自归道:“落实了。” “哪里的单位?什么单位?” “苏州。一家美资企业,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 六分之一的表情更灿烂了,“好单位啊!做什么工作呢?” 方自归想了一下,觉得自己都没搞清楚st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就不必对六分之一讲那么清楚了,“做工程师。” “苏州是好地方。而且还是外企,不错不错,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啊……” 接下来,六分之一说了一大通鼓励的话,说得方自归如堕五里雾中,只好六分之一每说几句话便“嗯”一声,算是给他一点回应,并且心里盼望着他的鼓励早点儿结束。然后,六分之一终于收尾了,说:“好了,你们毕业后都能顺利找到一份好工作,我们做老师的也就放心了。对这份工作你还满意吗?” “我……挺满意的。上班以后,公司还送我们出国培训。” “好好好!”六分之一拍拍方自归的肩膀,“将来走上工作岗位,加油啊!” 六分之一终于走了。 这一天,方自归像狗窝一样的床铺上,揉成一团的被子依然没叠。然而六分之一没有对方自归的床铺吹毛求疵,也没有对宿舍整体的脏乱提出整改意见,看来他对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的要求,就像这时一零一的室规那样,都不是那么严格了。 兽疑惑道:“六分之一今天吃错药了吗?” 重新点上烟的阿远道:“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和蔼可亲。” “莫名其妙。”方自归说,“管他呢,我们接着聊。刚才聊哪儿了?” “战争强度。”国宝说。 “好,战争强度。战争强度是什么?”方自归问。 于是,老夏就开始耐心解释:“我定义的战争强度,等于某个朝代每百万人口每年平均因为战争而死亡的人数。这个数据呢,史书上要么很含糊要么没有,所以我们用战争频率来代替,定义‘战争强度’等于某个朝代平均每年发生战争的次数,这在史书上是有准确记载的。另外,统一后减少的是内战,统计必须把外战排除在外。 老夏又用手指向另一个表格,接着说:“比如春秋战国时,华夏与周边的西狄、北戎、东夷、南蛮、匈奴发生的战争,我们称为外战,不做统计。同样,汉朝与居于国界外的匈奴、羌、鲜卑、西南辽、西北辽、东夷、南越的战争,也不做统计。这样,汉朝与春秋战国就是在同等条件下比较。同理,比较唐朝和南北朝,这两个时期所有与突厥、吐谷浑、吐蕃、契丹的战争定义为外战,而那时已成为中国人的前蛮夷,比如鲜卑人的战争,我们均认为是内战,以此保证两个时期的可比性。” 方自归问:“为什么不拿春秋战国和随后实现大一统的秦朝比?” 老夏道:“因为秦只有15年,和时间跨度548年的春秋战国缺少可比性。不过即使要比,秦朝的战争强度也比春秋战国低很多。” 国宝道:“老夏还是比较严谨的。” 老夏拍了一下大腿……可惜老夏没有羽扇纶巾,不能像诸葛亮那样纵论天下大势时那么飘逸潇洒,只能在激动处拍拍大腿,“好!现在我们来看结果。春秋战国548年共发生579次内战,战争强度为106。汉朝426年共发生195次内战,战争强度为046。春秋战国的战争强度是汉朝的23倍。三国魏晋南北朝255年发生内战596次,战争强度234。唐朝288年发生内战113次,战争强度039。所以,南北朝的战争强度是唐朝的6倍。”老夏搔搔头……可惜老夏没有一把美髯,不能像诸葛亮那样悠然抚须,然后嫣然一笑,“统一能够减少战争,这结论是确定无疑的。而且,如果考虑到汉代的疆域人口是战国七雄总和的几倍,战国的战争强度至少是汉代的5倍。而唐代的疆域更是比南北朝诸国辽阔,所以南北朝的战争强度,至少是唐代的10倍。综合来看,虽然实现统一不排除帝王好大喜功的原因,但老百姓厌恶战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两千年来能够形成国家统一和中央集权这两个传统。没有中央集权,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就像辛亥革命后,旧的中央集权崩溃了,新的中央集权还没有建立起来,国内就混战了几十年,多少妻离子散。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果欧洲早就是个统一的国家,其实死了六七千万人的两次世界大战是完全不必打的。当然现在的条件也不能打了,所以有了欧盟。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熵……” “熵增理论。”方自归道。 “对,熵增理论,纯物理学的方法,是不能用来分析这种政治问题的。”老夏道。 老夏用数据说话,方自归也就服了。老夏做完了毕业设计,落实了工作,在不务正业上还是很能放飞自我的,竟然计算出他发明的“战争强度”,来论证大一统的好处。 不久后,方自归的毕业设计也做完了。方自归和兽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汽车防盗报警器的演示模型送到了元哲公司。 在会议室里,方自归在兽的配合下,完整地演示了汽车防盗报警器的功能。演示完以后,廖总单手托着下巴,端详了那个模型好一会儿,让方自归心里有些忐忑。 “你们做的这个模型,”廖总终于说话了,“比我想象的好。” 方自归笑了。兽也笑了。 廖总站了起来,拍了拍方自归的肩膀,又握了握兽的手,“你们知道这辆车是什么车吗?” 方自归与兽再次对视了一眼,“不知道。” 当时方自归对轿车的认识,仅限于桑塔纳。兽虽然非常了解这几年电脑从286进化到586的技术细节,但对汽车的了解,与方自归是一个水平。 “这是一辆法拉利!小伙子们。”廖总难掩脸上的兴奋,“超级跑车,要卖一千多万人民币!” 接下来,廖总就聊了聊法拉利,聊了聊超级跑车,聊了聊f1赛车。这时的廖总,还玩不起法拉利,但在聊天中,难掩将来有钱了也要玩玩法拉利的理想。廖总越说越高兴。 当初买这个车模,一是方自归觉得它好看,二是它的尺寸在那家商店里的所有车模中最大,便于把一套报警器装上去。方自归之前并不知道该车这么牛逼,并且竟然是廖总的至爱。 廖总后来说:“邹工,填张单子,到财务支一千元现金。这个模型做得好,奖励两个小伙子每人五百块!” 口袋里揣着五百元奖金从元哲公司出来,方自归心里感到非常温暖。这是一种被认可的温暖。 回学校的路上,方自归回忆跟廖总这半年的交往,觉得毕业后不能为廖总效力真是非常遗憾。廖总跟自己特别谈得来,也很有个人魅力,今后恐怕不容易遇到这样的领导了。 方自归心想,如果不是因为户口,即便元哲给的月薪比徳弗勒少八百块,自己都愿意跟着廖总去闯一闯。 廖总的认可和五百元奖金带给方自归的温暖,可惜没让方自归高兴几天,一个消息传来,让方自归的心都凉了。这个消息,就是大学四年中在各个领域被电十八压制的电十七班,在毕业前夕,竟然在抢黄表这个领域,以5:2的总比分完爆电十八。 汤胤给方自归说过,留沪指标并不会因为电气系没有优秀毕业生就减少,所以指标肯定去了别的地方。现在清楚了,黄表去了电十七。 电十七班班长留校了,这倒是正常,因为国宝也留校了,这个回合两班打个平手。但是接下来,电十八完全不是对手。电十七也有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情侣,男生来自江苏女生来自山东,两人既不是学生干部学习成绩也乏善可陈,仍然双双拿到黄表。据说这位瘦瘦高高的男生和阿远一样,腿细而路子粗,靠上海的一个亲戚帮忙,把两人都办了。电十七一位河南女生留上海,是因为与一位军官的爱情。这军官,就是大一军训时训练女生方阵的一位军官。据说符合条件的军属,可以按政策落户上海的,这女生就走这条路子成功留沪。大学生不许结婚,方自归没想明白,这女生怎么就成了军属呢?电十七另一位留上海的女生来自浙江,虽然姿色远逊电十八的甄语,但却是电十七的班花,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路子留上海的,但一定是野路子。 所以,虽然电十八班四大美女的才貌力压电十七的五朵金花,并且在五千米长跑比赛上甩五朵金花十八条大街,可最后搏出位还是五朵金花厉害。五朵金花中的三朵毕业后成功跻身一线城市,四大美女非但无人上位,本来身处一线的朱斗妍竟然还退位去了二线。 方自归做为比分5:2的最大受害者,不但心凉,而且惊异。方自归惊异的,不是奚主任后发制人笑到最后,而是奚主任怎么好意思赢5:2?自己去奚主任家送了色拉油和大米,怎么到最后泡也没冒一个?方自归承认送油送米档次低了,可奚主任毕竟收了礼,后来对方自归的事情不闻不问,赢5:2赢得如此心安理得,方自归深深感觉到,这真是一个传奇啊! 几年后,方自归看到《经济解释》这本书,才想通了5:2的结果。《经济解释》的意思是,稀缺资源,比如黄金和黄表,配置给谁是需要竞争的,最不会造成价值损失的配置是通过市场进行竞争,这叫市场排列等级。可在某些情况下,比如计划经济时代,没有市场,但稀缺资源仍然要分配下去,只好采用非市场排列等级,比如按资历来排序。非市场排列等级必然造成价值损失,但不如此无法配置资源。方自归毕业时,我国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阶段,像黄表这种稀缺资源,只能采取非市场排列等级。国企分房子,按资历排序。工大分黄表,按关系户排序。 此时的方自归在“非市场排列等级”中排在倒数几排,就被上海一脚踢了出去,使方自归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成为最郁闷的一个学期,只有莞尔的微笑和拥抱,能让方自归感到一些安慰。这正合张五常教授在《经济解释》中写的一段话:“牵涉到市场与非市场排列等级的混淆,人类自私的负面本质都浮现出来了。除了遇到令自己着迷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说过世界是美好的。” 第118章 一九九七快些来吧 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微笑着对莞尔说:“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方自归穿着灰溜溜的工作服,服务员对方自归的态度明显就不像对穿西装的莞尔那么重视。方自归抬起头,看见一条鱼像松鼠一样蹲在盘子里,鲜艳的汤汁把鱼染成了夕阳般绚烂的红色。 莞尔道:“我们也有加班费呀。我们还有出差补贴,补贴还不用交税。” 方自归感叹:“查账收入这么高啊?查个账有什么难度啊?” “薪水不高的话,人要跑光了。” “审计这个行业,人员流动很大吗?” “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应届大学生,现在只剩下一半。” 方自归颇为诧异,“收入这么高还跳槽?怎么会呢?” “其实我们这一行很辛苦的。出差多,加班多,还要考cpa。好多人有了经验,就转行去企业做财务经理去了。” 方自归又感叹:“但是其实我们这一行也挺辛苦的,我都干过几次通宵啦!” “好啦,先吃鱼,冷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饭,从松鹤楼出来,方自归打了辆出租车去宿舍。出租车行驶在枫桥路上,快到寒山寺时,突然就遇到了堵车,堵得一动不动。 方自归奇怪道:“这条路从来没遇见过堵车,今天什么情况?” 出租车司机也不知道个所以然,等了好一会儿前面车子还是不动,莞尔道:“能不能绕路绕过去?” 出租车司机道:“这要绕好大一个圈子。” 方自归道:“从寒山寺到马浜走路不过十几分钟,要不我们就在这儿下车,走过去。就当是饭后散步。” 莞尔同意方自归的建议,于是两人下车,出租车掉头开走了,方自归则一手拉着莞尔,一手拖着拉杆箱向前走。两人愈往前走人愈多,走到寒山寺门口时,只见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怪不得要堵车了。 “这么热闹,”莞尔拉着方自归的手缓缓前行,“是有什么活动?” “肯定,明天是元旦嘛。”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阵敲锣打鼓,便冒出来两支舞龙队。于是就在寒山寺大门照壁前,人群为舞龙队空出一块地,接下来鼓乐齐鸣,双龙飞舞,方自归和莞尔索性不走了,看起热闹来。 “以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舞龙,想不到这次见到真的了。”莞尔笑道。 “这说明你今天来苏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方自归笑道。 两人正看舞龙,莞尔听到身边好几个人在说上海话,便用上海话搭讪:“阿姨,今早啥活动,哪能嘎闹忙?” 那上海阿姨道:“嘎多人都是来听钟声的。阿拉一家门从上海过来,在苏州吃年夜饭,晚上听钟声,明早逛逛苏州园林。” “是不是老多上海人来听钟声?” “老多哦,还有日本人。前面听一个导游说,今天有一千多日本人来听钟声,日本电视台还到现场采访,要现场直播,把寒山寺的钟声传回日本。” “谢谢阿姨,晓得了。” “不客气。枫桥古街上也有不少活动,侬也好去看看。” 莞尔向阿姨告别,和方自归商量先把行李放宿舍里,再出来看热闹。于是两人手牵手杀出重围,向宿舍方向去了。 方自归和莞尔回到宿舍,发现母司和谭悦这一对也在宿舍里。四人一商量,便一起去枫桥古街上玩。 方自归发现母司跟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母司平时看上去不苟言笑,却时不时给你来个冷幽默。不久前徳弗勒苏州工厂通过了美国客户审核,老卑一高兴又搞团建,酒席上大部分人喝红酒,但连母端着一杯雪碧敬母司,母司就不动声色地说:“酒不同不相为谋。”因为方自归和母司比较对脾气也都比较随便,两对情侣在一起也很融洽,四人说说笑笑,走到了枫桥古街。 枫桥古街上,果然是一派节庆气氛。枫桥、江村桥灯光璀璨,如同玉砖砌成。古运河里的游船挂着灯笼,在水波中飘荡。寒山寺内一座唐代风貌的宝塔流光溢彩,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苏州一到晚上八点街上就没人了,过节倒是很热闹。”母司道。 古街上有各种表演,什么京剧越剧,昆曲评弹,杂耍卖艺,还有古编钟莲湘队。四个人走走看看,走着走着,遇到一个腰鼓队,方自归道:“果果,你不是说我五音不全吗?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会一门乐器。” 莞尔道:“什么乐器?” “腰鼓。” “这能算乐器吗?” “怎么不算?你听这鼓点多有节奏感。我小时候在陕西参加过社火,就在街上打过腰鼓。” 母司看到了小吃一条街,道:“同志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肚子饿了?” 方自归道:“是有一点。” 莞尔道:“我想吃臭豆腐。” 谭悦道:“市区刚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火锅店。我有个建议,现在我们就不吃夜宵了,我们听完钟声到市区吃火锅,慢慢吃好了,吃完以后我们骑车去太湖边上看日出,看完日出再回宿舍睡觉。” 母司曾给方自归介绍,说谭悦是成绩好加体育风,方自归听了谭悦的这个建议,第一次感觉到了谭悦的体育风,而且感觉她的风力起码八级以上。方自归倒是能承受谭悦的风力,然而莞尔承受不了,莞尔道:“这样玩一夜太累了!” 母司一锤定音道:“那就现在吃夜宵,听完钟声就回去休息。” 夜宵点了苏州糕团、臭豆腐等等,四人边吃边聊天。 谭悦道:“老公,今天在单位里突然接到陈芳的电话,上来说什么,猜猜我是谁?” 母司道:“她找你干什么?” 谭悦道:“毕业半年了嘛,就找我瞎聊聊。” 母司对方自归道:“陈芳是我们班最难看的女生,我们班的一朵奇葩。” 方自归笑道:“奇葩有什么先进事迹?” 母司道:“和我们班三个男生谈过恋爱,最后都分手了。这三个哥们也居然吃她那一套。” 谭悦道:“她跟我们班的男生谈恋爱,还有外班的备胎。有一次我和我闺蜜看电影,她和她备胎在一块儿,结果我们在电影院偶遇了。我们在一排坐着,我都不知道。然后我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我说麻烦请让一下。电影院黑咕隆咚谁能看清谁呀,她听出我声音了,她说,诶,你也在这儿?我仔细一看,她和她备胎在一块儿,我也没说啥。” 莞尔问:“你们座位离得很近?” 谭悦道:“很近,就隔了三四个座位。散场的时候,她凑过来跟我说,如果她男朋友问我,就说我和她在一起看电影。” 方自归道:“噢……准备好查岗。” 莞尔道:“她也挺无聊的。” 谭悦道:“超级无聊。她的男朋友和备胎没一个好货。她男朋友那长得叫一个恶心啊!” 方自归笑道:“哈哈,这样才比较般配啊。” 谭悦道:“再看她备胎,你就更不想看了。她就只能找到这样的超级无敌垃圾男。” 母司故作严肃道:“老婆,你只有一个男朋友,人家不光有男朋友还有备胎。” 谭悦道:“这是什么好事吗?有备胎很光荣吗?我不觉得。现在你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就知道。只不过你同学的例子,让这种认识变得更丰富了一些。” 莞尔道:“我从来没有备胎。” 母司举起酒杯跟方自归碰杯,“为了没有备胎的女人,我们干一杯!” 四人吃完夜宵,又接着随便逛逛,逛到寒山寺门口,打算买票进园。谁知这一天寒山寺里游客太多,已经不售票了。 方自归道:“这钟声老远都能听到,我们就站在外面听。” 母司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 寒山寺外,有很多等敲钟的游客,方自归和莞尔并不孤单。按照习俗,寒山寺的新年钟声要敲一百零八下。约莫还有十几分钟到零点时,第一声钟声敲响了,人群安静下来,许多游客纷纷合掌祈愿。莞尔受到感染,也双手合十,闭目念念有词。 方自归把嘴凑到莞尔耳边小声问:“你在干嘛?” 莞尔道:“许愿。” “什么愿?” “不告诉你。” 零点零分,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响,人群中发出欢呼。 莞尔扭过头对方自归说:“我突然想起艾敬的那首歌。一九九七快些到我就可以去香港,”莞尔哼起歌儿来,“一九九七快些到和他去看午夜场,一九九七快些到……啦啦啦……”莞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一九九七,就这样到眼前了耶!” 方自归希望,一九九七,一九九八,一九九九都快些来,然后自己就能回上海和莞尔在一起了。 第120章 问题来了 功能测试工作站附近放了一块白板,白板上画了一个表格。每天早上,线长会把前一天各生产过程的缺陷以及各测试工作站的测试数据填在这个表格里。陈顺风每天都会在这块他最钟爱的白板前主持晨会,在晨会上对徳弗勒八大金刚训话,特别能够让他产生自我实现的感觉,他擦掉写在表格里的一条刚刚完成的改进措施,特别容易让他产生高潮。但晨会上方自归的时不时缺席,就让八大金刚有时变成了江南七怪,让陈顺风有些恼火。 方自归敢于缺席晨会而陈顺风也不好责怪,是因为那几台没有人性的机器老是有各种状况。保证质量达标和生产线正常运行是最重要的,操作员和质检员随时可以要求方自归对设备异常进行纠正或调整,即使是陈顺风在晨会上达到高潮的时刻。 这天陈顺风的高潮又被叫方自归去修机器的操作员打断了,这次方自归不一会儿就解决了问题,重新回来时晨会还没结束。方自归在晨会上汇报了一下机器刚才出现的小故障,然后陈顺风就双手抱在胸前,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概说:“看来,只好采取一次性解决方案!” 八大金刚面面相觑,方自归心想,莫非管理层下决心换一台新机器了?可是方自归想得太美,陈顺风看看气氛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抛出了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我决定,请美国最资深的工程师给这台机器做一次大修。victor,你跟着一起学,一起参与整个大修过程,这对你也是一次最顶级的培训。” 这台插件机天天被方自归颠鸾倒凤,其性能和性情方自归已然非常了解,因此对于陈顺风的“一次性解决方案”能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怀疑主义者方自归非常怀疑。这就好像一台看了十几年已经看不清楚的电视机,不是一个所谓最资深的维修工程师拆拆装装,然后换几个小零件,这电视机就能返老还童的。然而,方自归玩这台机器也就玩了半年,也不敢说机器老是出状况绝对跟自己的技术水平无关,方自归对陈顺风的方案不敢太质疑,于是,这个方案就在晨会上定了下来。 不久后,美国原厂的工程师杰夫来到了苏州,计划用四天时间完成设备大修,并且完成对方自归的高阶技术培训。杰夫看到那台老爷机器时,竟然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动作,笑道:“thisisybaby!”【译:这是我的孩子!】 据说这种型号的机器自诞生之日起,杰夫就已经在那家美国公司工作了,所以杰夫对这机器感情很深,了解也很深。 机器被杰夫大卸至少八十八块后,他的自信和资深就彻底表现出来了。杰夫对方自归说,他能够不看图纸把机器重新装起来。所以,杰夫到来的第三天,杰夫就哼着美国乡村音乐,在方自归钦佩的目光中,像搭积木一样一步一步组装机器,并且一边装一边给方自归讲解这机器的要领。 机器装完后,杰夫哼着小曲打开机器开关,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结果:设备初始化动作完成后,只要一开始生产,插件头快速下降到离印刷线路板大概两厘米的位置,就戛然而止。 杰夫关掉机器电源重新开机,怪毛病依然如故,不要说方自归没见过这种故障,这机器的祖师爷杰夫同志也没见过。 出问题后的第二天,思考了一晚上的杰夫把整个和插件头有关的部分又大卸八十八块,再重新装了一遍。这一次,杰夫同志韬光养晦了,是看着图纸装的。可印刷线路板上方两厘米处就好像人生的终点,插件头依然一到那个位置就停在那里,无论如何无法逾越。 出问题后第三天,杰夫把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一个一个地试,把苏州工厂现有的备件一个一个地换。然而这机器就好像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区别只是这机器唱的是“我一到那儿就停”,导致杰夫几天来嘴里哼着的小曲儿也停了,脸上的微笑也停了,然后开始对这台机器进行间歇式的诅咒:“fucksaporeache!”【译:操新加坡机器!】 看样子,杰夫把机器大卸八十八块时,不巧触发了某种疑难杂症,问题就严重了。杰夫来之前,设备虽然不稳定但至少还能生产,现在设备“我一到那儿就停”,将导致后道的st停产,于是直接威胁到了st生产线辛辛苦苦一个多月生产出来的那两周用来救命的库存。 出问题的第四天是周六,杰夫对这台插件机做各种垂死挣扎的折腾时,老卑和陈顺风抱着双臂就站在边上看着。在这种压力下,杰夫尽最大的努力挣扎,可杰夫从早上一直折腾到晚餐都送进来了,插件头还是“我一到那儿就停”,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个意外,把许多计划都打乱了。 按照原计划,这周六的晚上杰夫应该已经回到美国温暖的家,方自归应该陪着好不容易才能来一趟苏州的莞尔……当然生产计划被打得更乱。 晚上九点多,方自归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这天莞尔一个人在外面吃的晚饭,方自归面对莞尔心情更沉重,愧疚道:“果果,我……机器还没修好,我要陪那个老外,实在走不开。” “难道我就不忙吗?”莞尔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来一次苏州多不容易。” 虽然上海苏州之间有了高速公路,可乘汽车与乘火车比并不省时间。每次莞尔周末下班来苏州的这段路,就好像逻辑学上着名的三段论,要先从某个点到上海的火车站或汽车站,再乘火车到苏州火车站或乘汽车到苏州汽车站,然后再从苏州火车站或汽车站到方自归的宿舍,怎么绕都绕不过去三段论,单程至少三小时。莞尔到方自归宿舍时,常常筋疲力尽,而且晚饭还只能让她这个吃货在路上随便对付一下。 “我也没想到老外来大修,倒把机器给修坏了。”方自归道,“这是个意外。果果,下次我一定补偿你,我带你去吃大餐。” “谁稀罕什么大餐?”莞尔大声说。 方自归一时愕然。在学校时,两人时不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情拌拌嘴,可毕业后,大概是因为珍惜来之不易的相会,两人还真是连一句话都没吵过。方自归呆了一会儿,默默地张开双臂把莞尔拥在怀里,再去吻莞尔的唇,莞尔脸一扭拒绝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莞尔厉声责问。 方自归放开莞尔,面露难色道:“还要再等等。老卑对我不错,而且公司现在真是用人之际,要是现在我提出辞职,就太不地道了。况且,现在辞职要赔不少钱。我们不是想在上海买房子吗?我已经有点儿积蓄,赔给公司多可惜。前几天有个同事给我说,中国的银行也要开始像新加坡的银行那样做按揭了。我想最多三年,正好我合同期满,我就可以用这几年的积蓄付个首付,贷款在上海买房子。那时,我就可以顺顺当当来上海,永远不离开你。” “三年?” 方自归微笑着,想开个玩笑改变一下沉重的气氛,“我们都这么忙,三年很快就过了。道路有点儿曲折,前途一片光明。” 可莞尔并没有笑。方自归认为,用三年时间取得胜利已经相当快了。 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而莞尔的尺度就与方自归的尺度大不一样。莞尔道:“一点儿也不快!” “这还不快呀?” “毕业的时候,你说我们每个星期都要见面的。你板着指头算一算,毕业九个多月了,我们见了几面?” “会好转的。”方自归道,“老板已经同意招几个工程师助理,我也会有一个助理。等助理的技术过关以后,周末设备保养就不用我去弄了。另外一个好消息,就是通用在上海建厂了。老板说,一旦拿到上海通用的订单,我们就要买最新型号的st生产线,而且可能会买好几条。新设备不容易坏,坏了也容易修,因为供应商在上海都有办事处,备件充足,技术力量雄厚,绝不会设备趴窝几——” “你的助理什么时候技术才能过关?”莞尔有在纷繁中抓住关键问题的能力,就像在审计时面对一大堆单据发现主要问题那样,“上海通用的订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培训一个助理能够独当一面,大概要半年。上海通用的项目,据说工期很紧,他们应该今年就会下单。所以这些问题,最迟年底就能解决了。果果,你给我点儿时间。” 莞尔平静地说:“自归,我告诉你一件事。” 莞尔语气的变化,让方自归突然觉得很紧张,“什么事?” “我爸的朋友,一对老夫妻两个都是大学教授,他们,向我父母提亲了。” 方自归只听见,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 第124章 两人世界 方自归趴着一动不动,莞尔泪眼婆娑地说:“你下来。” 极欢悦的那种紧张终于松弛了下来。方自归无比甜蜜地意识到,恋爱了这么久,自己终于彻底征服了她,而这个巨大的反转来得是如此突然。在寒山寺听钟声那晚,方自归只觉得气氛、条件都已经很适宜了,莞尔却依然坚守底线。当时方自归懊恼地说:“寒山寺不让进,你也不让进,这还让不让人过年啊!”莞尔却笑道:“就不让进。”就轻轻把方自归挡在了门外。 而现在,尘埃落定,从担心的要死到开心得要死,在一小时之内完成。 方自归翻了个身,再把莞尔揽入怀中。 这天虽然是周六,可为了七月份的qs9000认证,方自归必须加班。莞尔睡了个懒觉后,只好只身回了上海。 方自归加完了班,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又想起刚过去的那一夜,方自归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便在回家前给莞尔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亲爱的, 你好。 打电话不方便,但我想说点什么,坐在那里想,又发现说不出什么,只是若有所思。但不管怎么样,一定得给你写封信,哪怕只写几行字。因为你昨天的来,确实太重要了。 灵与肉,就是这么回事——灵与肉结合了。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一刻,是刻骨铭心的,是脱胎换骨的,是超凡脱俗的,是彩虹,是阳光,是佩戴着许多勋章的骑士,是明媚如画的花园,是对污浊的空气的蔑视,是奔泻的气势磅礴的瀑布,是沉溺在爱情中的伟大的洗礼,是心醉神迷,是英雄的责任,是几滴晶莹的露珠开始落在森林的枝叶上的轻微的声音,是风卷着花瓣奔向远方,是热情,是慰籍,是一场狂欢节的游行,是捕捉蝴蝶时感到的无限快乐,是活跃的智慧,是最出色的风景,是着了魔,是两个善良的人的人生转折点,是在小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倔强的通向天边的越来越宽的大道。 记住那乡间的一夜,记住那条枕巾。 我卡里有四万五了,打算提四万出来存一年的定期,算是我们的第一笔买房基金。当然还不是很多,但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就象地球上原本没有生命,现在却充满了生机一样。 我会继续勤奋,这样才能够早一些对你说:嫁给我! 想你的自归 祝你和你父母健康 繁忙的工作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周过去,到了五一节。这月底填加班费申请单时,方自归翻了翻台历,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春节到五一节每天都来公司,一天都没有间断过。这次五一节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虽然也要加几天班。 方自归终于有几天假期可以去上海看莞尔了,可两人商量下来,还是莞尔来苏州与方自归相会。因为方自归去上海要住莞尔家客厅,一切都在莞尔父母眼皮子底下,而莞尔来苏州就是自由的两人世界。 莞尔来这天晚上,方自归回到宿舍就不住看表。过了晚上九点,方自归一会儿去窗口看一眼,看看小区门口有没有人进来,或者有没有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就这样焦灼着,看看时间快到九点半了,方自归索性走下楼,站在小区门口等,因为这时莞尔出现的概率更大了一些。每次有出租车开过来,方自归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一阵。 过十点了,莞尔还没有出现,方自归的心脏被折磨得不轻,因为时不时有出租车开过来又开向远方。这样又等了很久,方自归看着刚刚过去的一辆出租车不无失望,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突”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就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黑暗中,摩托车后座椅上跳下来一个姑娘,给了司机钱,就往小区内走去。 方自归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同时仔细看黑暗中的姑娘,可光线太暗,不敢确定,方自归只好叫了一声:“果果!?” 那姑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了几秒钟,“乡唔咛,你怎么在这里?” 方自归不回答莞尔的问题,大声反问:“果果,你怎么坐摩托车?” “方便啊。” “你不知道坐摩托车很危险吗?” “今天苏州火车站人很多,等不到出租车。” “怎么可能没有出租车?” “我也不知道呀。可能因为明天五一节,来苏州的游客太多了。” “没有出租车也不能坐摩托车!实在等不到出租车,可以坐公交车啊!”方自归开始大声训斥莞尔,“汽车是铁包肉,摩托车是肉包铁,摩托车很容易出事的!有一次我都亲眼见过……” 方自归在新加坡受训回国后,只要坐上轿车,第一件事就是把安全带系好,跟当时国人的乘车习惯迥然不同。因为通过培训,方自归才明白安全带、安全气囊、abs这些东西都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而这些东西摩托车上全都没有。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晃来晃去,通过撒娇的方式打断方自归滔滔不绝的训斥,“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认错了行不行?” 方自归以为,黑灯瞎火地搭乘不知底细的摩托车,做为一个美女,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方自归余怒未消,叫道:“我要打你两个耳光,让你永远记住不能搭摩托车。” “饶了我,乡唔咛。” “不行,要不你记不住!”方自归伸出手,在莞尔左右脸蛋上各撸了一下,当然没敢太用力,算是对莞尔莽撞行为的惩罚,“要是你在来苏州的路上出了意外,我……我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 “知道啦。”莞尔拉着方自归的胳膊往小区里走:“下次一定不搭摩托车了,我们回家。” 回到宿舍,莞尔先洗漱,等方自归洗漱好走进卧室,只见莞尔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了床上,方自归顷刻间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当硝烟散尽,床上恢复平静,方自归问:“幸福吗?” 莞尔点点头。 方自归抚摸着莞尔,“比上一次如何?” 莞尔道:“这次不痛了。” 方自归看莞尔似乎不那么快乐的表情,有些奇怪,问:“我们的第一次,不好吗?” 莞尔幽幽地说:“把身子给了你以后,好几天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方自归心想,自己的感觉正好与莞尔相反,之前心里是空落落的,之后就踏踏实实了。方自归笑道:“可是我没有掏空啊,我做的明明是充满。” 莞尔家法伺候,伸手拧方自归的耳朵。方自归嘴里叫着“哎呦”,把头深深埋进莞尔怀里。 甄语泪眼婆娑地想,自己以前对婚姻的憧憬过于美好了。萧良躺着一动不动,刚完成与甄语的一次性爱,他睡着了。 甄语伤心地意识到,蜜月期过了原来是磨合期,磨合时还经常容易卡住。两人世界里,越来越不和谐,甄语与萧良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在家里吵架。比如甄语喜欢在家里种一些花花草草,萧良嫌打理麻烦;甄语喜欢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萧良说甄语有洁癖;甄语很会烧菜,但不认为烧菜、做饭、洗碗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萧良却认为妻子烧菜、做饭、洗碗是天经地义的。两人谈恋爱谈得不够仔细,当时主要谈的是浪漫问题、文学问题和浪漫主义文学问题,没有深入探讨现实主义做饭问题,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再探讨做饭问题,难免发生一定碰撞。一段时间的碰撞后,萧良做出适当妥协,承包了洗碗的工作,可按照甄语的标准,萧良的碗洗得不干净,而按照萧良的标准,甄语就是吹毛求疵。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小矛盾一天天增多,磨合期有长期化的趋势。但甄语习惯于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一种成功的形象,所以家里的矛盾,甄语跟谁也没说。 五一期间,甄语参加完一个中学同学聚会后心情很好,谁知一回家,好心情就被破坏了。 “你们聚会,有男同学?”萧良问。 “有啊。”甄语道。 “也有以前追过你的男同学?” 甄语一怔,参加聚会前没想过这种问题,“你胡说些什么呀?” “到底有没有?” 甄语想了想,聚会同学中,是有在高中时向自己表达过好感的,“有个同学是在高中时给我写过纸条。” “和旧情人见面,感觉不错?” 甄语气得脸都红了,“萧良!我甄语一向行得端,走得正!认识你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恋爱。什么旧情人不旧情人的,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正不正,要看你的表现。这人以前追你没追到手,现在想重温旧梦是?”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要我说,这种聚会你就不应该参加,你就应该假期里面老老实实在家里陪着我!” 接下来,两人一通大吵。而让甄语更生气的,是两人吵过以后,萧良晚上还要求欢。因为吵了架,甄语真是一丝一毫欢爱的心情都没有,可萧良上了床,就扯甄语的睡裤。 “不要!”甄语厉声道。 “你是我老婆,”萧良把甄语的手掰开,继续扯甄语的睡裤,“这是你的义务。” 勉强尽完了义务,甄语只觉得伤心。 第125章 形势一片大好 电视屏幕上,米字旗降下来,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响彻维多利亚港,神情坚毅的解放军战士在飘扬的红旗下,目光炯炯地向电视机前的祖国人民敬礼。香港回归了。 拨云见日,朗朗乾坤。从各种迹象上看,同学们遇到了一个好时代。 甄语成为了电子厂的风云人物。 自从合资谈判全面启动以来,甄语进进出出都是和老外领导、厂领导、局领导、市领导在一起。虽然甄语的正式编制还是个小科员,但她实际上已经是“谈笑有领导,往来无白丁”,前途未可限量。 方自归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加薪,加薪幅度50,让他既兴奋又惊讶。 徳弗勒全球都是七月调薪。方自归拿到自己的调薪通知单,不禁感叹资本主义式的加薪手笔就是大。方自归听父母说过,除了九五年因为连续几年通货膨胀厉害,国企做过一次大幅度加薪,之前的十几年里他们两三年才加一次薪,每次加半级工资,也就是六块钱。方自归第一次加薪就加一千块,情感上实在太受刺激。 韩不少拿到了杭州工厂正式投产后第一个月的薪水,兴奋地在at机前跳了起来。 在广州的培训结束后,韩不少便回到杭州投入了方便面的社会化大生产。杭州工厂和广州工厂一样,厂房、宿舍、食堂是建在一起的,据说这种台资企业特色的设计,有利于培养员工“以厂为家,以家为厂”的心理。杭州工厂的生产线也和广州工厂的一样,采取三组两班工作制,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具体的做法,就是每班十二小时,三个班组按顺序轮流上。比如一班组周一上日班,那么二班组上周一夜班,三班组上周二日班,一班组再接下来上周二夜班,以此类推,循环往复,绵绵不绝。所以韩不少的工作模式是“日夜日夜日夜日夜日夜”好像交流电。而同在杭州的李向红在建筑工地上工作,按照这一行在国内的传统习俗,除春节外工地上不停工,工作模式就好像直流电,是“日日日日日日日日”,一日千里,此日绵绵无绝期。比较而言,同在杭州的兽在中法合资开关厂,他的工作模式最有人性,是“日日日日日休休日日日日日休休”,交直流混用。 交流电工作模式虽然一时打乱了韩不少的生物钟,但却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每月可以赚差不多六十小时的加班费。这种模式下,加班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到底有多可观,在英雄的喜大普奔的七月终于可以见分晓了。 丝绸厂发工资是给现金,反正以当时丝绸厂的效益,发工资时,出纳的工作量也不大。但方便面厂是不给现金的,而是给每位员工办一张银行卡。以前韩不少只有存折,正是到了方便面厂,韩不少才有了人生中第一张银行卡,方便面厂发工资都直接打卡里。虽然韩不少底薪有一千五,可在广州培训时没加班费,扣掉四险一金和所得税,拿到手也就一千二。韩不少回到杭州用交流电工作模式工作了一个完整的六月,就应该能从七月份的银行卡余额变化上,最准确、最科学地反映这种工作模式能产生多少效益了。 听说工资已入账,韩不少下了班就骑自行车去找at机。这时,杭州街头的at机很少,韩不少去最近的一台at机要骑很远的路,虽然十年后at机就满街都是了。如果不想跑那么远查账,韩不少确实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第二天他上夜班,他白天可以去离宿舍很近的那家银行排队,在柜台窗口取钱。然而,韩不少此时的心情,就好像中国政府这年七月一日零点零分零秒收回香港,晚一秒都不行了。 终于找到了那台at机,韩不少停好自行车,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台机器,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把卡塞进了机器,输入密码,看到了卡里的余额。韩不少用他此生最快的速度心算出一个结论——两千五百元。韩不少意识到,这个月薪相当于丝绸厂的年薪,生物钟就是更乱一点儿也是值得的。 看了看左右,周围没有什么人,韩不少决定放飞一下自我,在at机前蹦了起来。他连蹦了三下,最后一下还向空中挥了挥拳头。 两千五百元的购买力决定了韩不少那一晚在at机前的弹跳力。因为政府进行宏观调控,这一年的通胀率降到了2,而韩不少的月收入从跳槽前的两百块飞速上涨到现在的两千多,套用中央经济工作报告中的一句话说,“实现了有质量的增长”,就怪不得韩不少要像神经病一样在at机前跳那么高了。怀揣着刚取出来的新票子,韩不少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向宿舍而去,迎着风心里大声地呼喊:永别了,方便面! 席东海扫除了前进道路上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一片乌云,大踏步地走向新时代。 在厦门开完经销商年会回到上海,席东海非但没有低调,反而更猛了。凭着席东海的三寸不烂之舌,六月时保险柜里的库存基本上被卖空,连那块用来撑场面售价八万八的金表也被他卖掉了。 看到最新的“光荣榜”上自己又是排第一名的奖金额,想起刚来凯蒙报到的那次大会上,钟表、眼镜这一块生意是被所有人挑剩下的,席东海就自鸣得意加百感交集。 当初没人要的钟表生意竟然被自己做成了香饽饽,变成了一棵摇钱树。然而,就在席东海高歌猛进时,天上飘来了一团乌云。 所有商品补货的采购单都需要楼层经理签字,不知是这楼层经理看席东海不顺眼,还是看席东海奖金太多红了眼,还是他和其他品类经理对了眼,楼层经理总想打压席东海,搞一搞不符时代潮流的平均主义,签席东海的补货单总是不爽快。六月底席东海的钟表柜台都快空掉了,席东海辛辛苦苦做了一份补货申请单,把型号、供货商、价格、数量等等明细开出来,又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送给楼层经理签字,结果又不批。 “为什么不批?”在楼层经理的办公室里,席东海非常恼火,“你去看看我还有多少存货。” “化妆品和超市马上要进货。”楼层经理心平气和,振振有词,“暂时没有额度了,你再等等。” 席东海骂人的心都有,但是毫无办法。这几天席东海对楼层经理的刁难正一筹莫展,突然下来一个通知,说几天后陈总要来商场视察,席东海眼珠一转,想出来一个办法。 陈总来视察的前一天,席东海的钟表柜台好像刚刚被打过一次劫,稀稀拉拉地陈列了几十块表,于是有个营业员就来请示席东海,说:“老大,要不要把仓库里剩的库存全领出来,把柜台重新布置一下。要是陈总看见这个样子……不大好看啊。” “库里面也没多少库存。”席东海道,“你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们卖得好,陈总来了我会解释的。” 第二天,陈总果然带着一群经理来巡视了。逛到席东海的地盘,陈总非常诧异,问:“东海,柜台怎么这么空的啦?” 席东海两手一摊,做无辜状,笑道:“我卖得好,都卖掉了。” 陈总严厉道:“卖掉了你不知道补货吗?” 席东海等了一上午,就是在等这句话。他把那份被楼层经理拒签的补货申请单和情况说明拿了出来,说:“喏,陈总,你看喏,补货申请我十天前就打了,不批呀。” 陈总拿过补货申请单看了看,脸拉了下来,转身就质问跟在自己身后的楼层经理:“你为什么不批?” “我……这个……”楼层经理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化妆品刚进了一批货,额度比较紧张……所以,我计划晚点批的。”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每平米毛利是全商厦最高的吗?”陈总仍然拉着脸。 楼层经理红着脸,席东海的脸做无辜状。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就超越了席东海的预期。 “东海,”陈总转身说,“一百六十万以内,以后你需要补货你自己签字,这个规定今天起生效。”陈总又看了一眼跟着自己那一群人,“你们都听到了吗?” 在这个规定生效前,整个楼层才两百万的补货额度。陈总不愧是被市长都表扬过的国企领导,席东海就这样利用陈总锐意改革国企的工作作风,吹散了他前进道路上的那团乌云。 第126章 大好形势下一封不可思议的来信 黄昏时分,晚霞出现的时候,电动叉车把那台古老的插件机稳稳地放在了货车货箱上。货叉退出来,叉车流畅地掉了个头,开叉车的小伙子笑着对站在旁边的方自归说:“哥,技术怎么样?” 方自归伸出大拇指,笑道:“一级棒!” 很久很久没玩足球了,有一天母司终于吆喝了一声,公司里几个同事到苏大玩了一次足球,一起去玩球的也包括这个开叉车的小伙子。这次足球玩过以后,小伙子就管方自归叫“哥”。 其实这次搬运,不需要太好的技术,因为这台机器要去的地方是废品收购站,不像它去年漂洋过海从新加坡来到苏州时,大家一路上像对待大熊猫一样,生怕它受了颠簸,生怕它淋到雨,生怕它来场病。 送插件机离开的卡车,消失在了霞光中。目送这辆卡车远去的方自归,心情格外地好,因为这台该死的机器终于可以去死了,它再也不会折腾和折磨自己了。 老机器搬走后几天,方自归也搬了家,住进了和大成合租的那套两室一厅里。公司为方自归和母司租的房子到期了,母司就和刚换了工作的谭悦在谭悦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室户,方自归就和大成在开发区里靠近古城区的地段找了套房子合租。这套新租的房子里有空调,这样莞尔来了,即使是此时炎炎夏日的七月,两人要做爱做的事情也不会太辛苦,形势真是一片大好。 一方面方自归确实忙,另一方面,在苏州这边做爱做的事比较方便,所以五一节以后,连续几周都是莞尔周末到苏州与方自归相会。到了六月,莞尔来苏州的频率降低了些。而七月份方自归忙得不可开交,莞尔就还没来过,就还没来得及考察两人新的装了空调的爱巢。 七月份的重头戏,qs9000认证,终于到来了。因为苏州工厂还比较小,认证机构只派了一位审核员,是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这审核员脸颊上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上唇和下巴处连在一起的一圈胡须,看上去像一个黑体的“口”字,看上去很有个性。口字胡审核员是新加坡质量工程师露西的偶像,因为新加坡工厂做i9000认证时,就经常是这位口字胡审核员审核新加坡工厂。露西给苏州工厂做qs9000质量体系的培训和辅导时,经常提到口字胡审核员,每次提到他,露西的眼神和表情就像天主教徒谈到耶稣,或者刚解放的中国农民说起毛爷爷。所以口字胡审核员还没到苏州,他就早已经在露西的宣传下在苏州工厂大名远扬了。按照露西的说法,口字胡侦查能力极强,抽样时,口字胡的两只神手总能抽到有问题的那几份记录。 口字胡来到苏州开始审核后,陈顺风和老卑都有些紧张,在口字胡面前毕恭毕敬,公司上上下下则如临大敌。方自归倒比较淡定,审核生产现场首先就是审核st这道工序,审核员先查设备的预防性保养记录,接下来查投产前的工序过程能力研究报告,方自归一路对答如流。保养记录本来就有,然而过程能力研究报告,都是最近才补的,计算ppk和cpk的数据也大多是编造的。为了让假数据可以乱真,方自归用excel做了一个随机函数来提取数据。对于做得这么好的假记录,陈顺风表面上不屑,内心却暗暗佩服,在方自归面前矫情了一下,还是眼睛不眨地签了字。 中国第一家qs9000认证企业的名号,对陈顺风有很强的诱惑力,毕竟这时的中国,做i9000的企业都还没有很多。况且陈顺风也知道,去年底大家为了试生产和正式投产都忙得眼冒金星,头冒青烟,哪有闲情雅致做这些书面文章,而且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做符合qs9000的书面文章,这都是随着工作经验和知识的逐渐积累才知道的。所以造假的不只是方自归,母司造波峰焊spc(数据过程控制)的假,维德造测试设备sa(测量系统分析)的假,纳德造pfa(过程失效模式极后果分析)的假……大家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认认真真地在六月份造的许多记录上,签上了五月的日期、四月的日期,甚至去年十一月的日期。 审核员见方自归对答如流,便找了个st操作员来答话,又检查了一些生产记录,还是没有看出一丝破绽,便去母司的地盘继续检查了。接受完审核,方自归心想,审核员不像露西说得那样神乎其神嘛,还是费尔巴哈说得对,世间本没有神,是人创造了神。 两天的审核结束后,审核员在末次会议上的第一句话就是——verygood!老卑当场两眼放光加满面红光。 最终,苏州工厂以一个轻微不符合项和三个观察项的优异成绩,拿到了qs9000证书。 在末次会议上,方自归用辩证法思考了一下审核员的这个“verygood”,觉得这个表扬虽然是用许多假记录换来的,但这个表扬也很客观。因为整个团队既然已经知道怎样造假,那也就知道怎样造真,这在当时也是相当厉害了。当时全中国还少有企业了解qs9000的精髓,一个如此年轻的企业,一个如此年轻的团队,就能深谙qs9000的要求,造假造得如此惟妙惟肖,说明该企业前途不可限量。 qs9000审核通过后,徳弗勒中国区市场总监钱鸥走马上任。在与苏州团队的第一次见面会上,钱鸥告诉大家,上海通用的国产化采购工作已经展开,他将与苏州团队精诚合作,紧密团结在以老卑为核心的苏州工厂周围,要争取通吃上海通用第一款车的电子零部件订单。 这意味着又有许多审核和额外的工作扑面而来,而方自归此时对繁重的工作却并不排斥了。 莞尔那天突然献上初夜之后,方自归才相信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回事。一日之后,感情升华确实快,方自归对莞尔相思得厉害。面对困难,方自归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克服相思苦的办法,就是把工作排得满满的,产生日理万机的效果,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和思念的时间,回到家最好筋疲力尽,倒头就睡。这样一来,似乎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一睁一闭一个礼拜就过去了,再一睁不闭就能在周末看见款款而来的莞尔。这说明,忘我地工作也可以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方自归这种忘我的工作状态,客观上倒正好是老卑理想中员工的理想状态。有天,方自归筋疲力尽骑着自行车回家,突然想起上大学时,翠花饭店的那个老板说“如果没有女人,男人还奋斗个啥”的话,一下就理解了,心想那老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说不出像广告词一样“人类失去女人,世界将会怎样”之类有哲理的话,道理却是一样都不错的。 就在这繁忙的工作中,这天方自归开完会刚回到自己座位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方自归拿起电话,听出来是前台小姑娘的声音:“喂,克多,今天你大丰收啊。有人给你寄来一个包和两个纸箱子,还有一封信,你到前台来领。” 方自归有些纳闷,自己在公司里只收到过供应商寄来的发票,从来没一次性收到过这么丰饶的物资,于是问:“哪里寄来的?” “上海。你来领走,这么多东西放在前台不好看。” 走到前台,方自归一眼认出了那个牛仔包和那两个纸箱子。那就是毕业后一直放在莞尔家的,装着方自归的一些杂物和书的包和箱子。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些晕眩,一种强烈的不安从心底涌上来,一种痛苦的预感向方自归整个人袭来,猝不及防。 终于,方自归背着牛仔包抱着纸箱子,步履沉重地向自己座位上走去。走廊里,母司端着一个杯子正好迎面而来,给方自归打招呼,方自归却没有丝毫反应。母司惊讶地发现,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方自归,脸色惨白。 方自归把包和箱子扔在了桌子下面,摊在了椅子上。喘了几口气,方自归用微微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撕开信封,掏出了里面的一张纸。 那纸上竟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自归,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了,我们分手。 第127章 彻夜未眠 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这时,线长和几个线上的小姑娘推门走进了办公室,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地经过方自归的座位,然而方自归什么都没听见。方自归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滤镜,世界一时间模糊了,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连头顶上的灯光,也变成了灰色。 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吞噬了整个世界的色彩。 等方自归重新回过神来,发现那张纸已经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办公室的地毯上。方自归挣扎着捡起那张纸,又重新看了一遍那行字,觉得世界特别不真实。 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方自归心想,天呐…… 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无法忘记那个下午看到那封信时那一刻的感觉,但却忘记了一下子变得像机械人、木偶人一样的自己,这天是怎样回到家的。 晚上,大成回来了。方自归不想把伤口展示给别人看,可他完全装不出高兴一点儿的样子,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便给大成看了莞尔的那封信。 “给她打个电话,”大成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方自归,“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好好说的。” “这次不一样,”方自归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我感觉彻底完蛋了。” “打个电话,说不定有转机呢?况且,你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做。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对呀,方自归心想,死也应该死个明白,莞尔这空中转体180度的高难度调头动作,怎么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呢?两个多月前她才把她的贞操给了我,现在说分手,逻辑性和人性上都说不通啊! 方自归接过了大成的新手机,这是一部摩托罗拉掌中宝。这部小巧的手机,与大成之前用的大块头的大哥大比较,风格迥然不同。多年以后,方自归都记得这部手机的型号是328,因为那是方自归第一次用手机打电话,而且打的是一个让方自归永生难忘的电话。方自归看着掌中的掌中宝,心想潮流转换不可谓不快,快得好像女人的心。 大成教了教方自归怎么用这手机拨电话,就走出方自归的房间,带上了门。方自归按那一串非常熟悉的号码,手指微微颤抖。 “喂,啥咛?”手机的听筒里传来莞尔妈妈的声音。 “伯母您好,我是方自归。”方自归尽可能镇定,不把声音里的颤抖流露出来,“我想找一下果果。” 手机里没了声音,等了好一会儿,听筒里终于传来了莞尔的声音:“喂。” 方自归心潮涌动,几秒钟没说话,强忍着自己的激动,才坚定地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电话中,一阵沉默。 “果果,”方自归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全是我不对。这一年,我让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可以马上改变这一切的。”方自归急切地说,“只要你一句话,明天我就可以向公司辞职的,明天——” “不,自归,”莞尔打断了方自归,“不要这样做!”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方自归提高了音量。 听筒里有一些噪音,然而噪音里,又是沉默。 “你曾经说,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方自归说。 还是沉默。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永不分离的誓言?”方自归说。 依然是沉默。 “难道,你已经投入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方自归提高了音量。 “不。”莞尔终于说话了,“也就是刚刚开始交往。” “就是那个美国博士?” “不是。” “那是谁?” “这已经不重要了。”莞尔轻声说,又突然提高了音量,“自归,我没有骗过你,我没有备胎。和你好的时候,我就只和你一个人好——” “谁给你介绍的?” 莞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声说:“家人。” 方自归沉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耳朵里一会儿是手机信号的噪音,一会儿又似乎听见莞尔的抽泣。然后这次,是莞尔首先打破沉默,说:“自归,我想我将来可以帮到你。” 自尊,完全被粉碎了。 方自归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对着手机话筒吼道:“什么?你通过离开我来帮我吗?你通过另外一个男人来帮我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自归喘着气,“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好,再见。不!再也不见!!!” “等一下,自归!”莞尔的声音有些慌乱。 “还有什么事?”方自归又吼了一声。 “那个钻戒还在我这儿,我想我应该还给你。” “不用了!如果你愿意,你留着做个纪念。如果不想留什么纪念,你就把它扔了!” 方自归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了床上。 电话那头,莞尔的耳朵还贴在听筒上,听筒里已经是冰冷的“嘟嘟”声。 泪水顺着莞尔的面颊,决堤而下。 大成的安慰根本没什么作用。夜深了,大成睡着了,方自归却没有丝毫睡意。 愤怒,悲伤,绝望,焦虑,在心里搅拌着,搅拌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四处流动,无孔不入,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而时间的流动好像被阻塞了,睡眠始终无法到来。 死寂的房间被黑暗笼罩着,似乎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穴,让人越来越觉得压抑和沉闷。方自归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灯,打破黑暗,垂手站在那里,接下来又觉得无所适从。 我到底还是输了,方自归心想。 好像从经典力学世界掉进了量子力学世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在方自归脑子里做着杂乱无章的布朗运动,各种横冲直撞。 方自归决定就让灯一直开着,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 这是一张双人床,还是这次搬家方自归特地新买的,配了一个柔软的席梦思床垫,莞尔还没来睡过,而她再也不可能来睡了。 方自归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一直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白色的天花板,渐渐出现了幻觉。天花板好像变成了一块电影银幕,记忆中和莞尔在一起的各种影像,在上面一幕一幕地呈现……突然,一个不是记忆中的影像出现了,只见莞尔赤裸裸地躺在另外一张床上,一个男人分开了莞尔雪白的双腿,压了上去……两人像蛇一样缠绕、扭动、摇晃,女人颤抖着、扭动着、呻吟着,女人仰起头,把凌乱的头发从脸颊上拂去,露出一张漂亮的脸,这是莞尔的脸。而那个骑在莞尔身上发泄的男人,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一回头,露出一副丑陋的嘴脸……方自归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如刀割。 当方自归重新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幻象不见了,心里却涌上来一种强烈的冲动。方自归从床上坐起来,用手一摸,发现丁丁竟然就那样倔强地挺立着。 小丁丁也是有情感有生命的吗?方自归胡思乱想着,它也跳出来抗议了…… 它后来竟然长时间地直立在那里。方自归没想到这样一个心碎之夜,竟然还会发生这种情况。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添乱呢? 在这么一场重大变故面前,它需要安慰,方自归心想。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心,然而心没办法得到安慰,对了,它是可以被安慰的……方自归突然想起来,有次维德和克司在饭桌上开玩笑,说起南门人民桥的鸡,那么,在人民桥应该能找到那种做皮肉生意的女子……自己过去从来不关心这个话题,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心里实在太难受了,今天根本无法入眠,今天它迫切地需要安慰。想到这里,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欲望升腾起来。 这时,已是凌晨。 方自归穿上衣服,拿好钱和自行车钥匙,静悄悄地出了门。 第128章 失恋 自行车轮飞快地转动,就好像地下突然裂开了一条缝,越裂越长,如果不骑快一点儿,自行车就会掉进那条裂缝进入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时分,苏州古城区的街头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突然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夜里穿过空旷的街道,传到很远的地方,也经过方自归经过的小巷,听起来像是人的哭声,让这个悲伤的夜晚变得更加悲伤。 路灯的光芒也变成了一种悲伤的颜色,在连绵的黑暗中显得非常微弱,方自归终于骑进了一个坑里,颠得自行车险些翻倒。 方自归放慢了车速,燥热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就开始考虑细节问题,然后意识到,这可是一个未知的全新领域。鸡应该是什么样子,鸡应该是什么价钱,等等等等,自己完全不知道。就在纠结中,人民桥到了。 方自归把车速放得更慢,骑上了人民桥。桥上,影影绰绰是有几个人。方自归慢慢骑着,左顾右盼,离路边一个正在慢慢向前走的黑影越来越近,方自归骑到黑影跟前一捏刹车,仔细一看……靠,一个老大爷。 方自归骑过了人民桥,没有看到任何可疑或可喜的目标。 难道鸡还没上班?方自归一边慢慢向前骑一边想,我大半夜这么远骑车过来,不会一无所获?不行,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耐心一点,再去探索一下。 方自归调转车头,再次慢慢驶上人民桥,然后仔细观察桥上两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人家明显没有鸡的特征。 难不成鸡都下班了?方自归心想,感到更燥热了。这说明方自归虽然悲痛,并未欲绝。 接下来,方自归在人民桥上又走了几个来回,直到桥上除方自归自己外空无一人。方自归心里大骂维德和克司散布虚假信息,却也无可奈何。 回到家,已凌晨两点,方自归躺在床上却依然没有丝毫睡意。这一夜的睡眠,看来像海市蜃楼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了。各种关于莞尔的念头和影像在方自归脑子里撞来撞去,闭一会眼睛又睁一会儿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第二次打飞机也一泄如注,那睡眠竟然依然不来。 清晨,阳光照进小屋,方自归仍然睁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方自归终于体悟到什么叫做“彻夜不眠”,紧接着又体悟到另一种状态——“行尸走肉”。第二天的方自归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开会,机械地修机器,机械地骑自行车……精神处于恍惚状态,许多感觉似乎都退化了,眼中的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行到水穷处,口渴。坐看云起时,心痛。这个世界不再有诗意了。 猛然间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方自归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就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中,一个念头在方自归的脑子里浮了上来:如果当初莞尔怀了自己的孩子,应该就不会提出分手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方自归暗暗懊悔太听莞尔的话,每次跟莞尔做爱都采取了措施,每次都特别听话。如果那时不那么听莞尔的话,也许……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我能和莞尔最后再做一次爱,而她意外怀孕,会不会力挽狂澜呢整件事?会不会……可莞尔肯定不允许自己不戴套……对了,如果我在套套上剪个小洞,莞尔是看不出来的,我就戴着有小洞的套套和莞尔做……为了挽救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什么乱七八糟的荒诞念头都会冒出来,一个有洞的避孕套让方自归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产生这个念头的第二天,方自归给莞尔写了封电子邮件:果果,我们俩好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勉强你和我继续好下去,但是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即便分手,也应该道个别,见最后一面。 让方自归意外的是,邮件只发出去几秒,莞尔就回了一封虽然简短,但让方自归心跳不已的邮件:你来上海?还是我去苏州? 方自归立即回复:我希望你来苏州。 几分钟的沉默,方自归盯着电脑屏幕,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终于,莞尔回复了:好,哪一天来,等我的消息。 在等待莞尔消息的那几天,走火入魔的方自归找出一个避孕套,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剪了一个小洞。 一天过去了,莞尔没有消息。 三天过去了,莞尔还是没有消息。 等到第四天,方自归忍不住发了个邮件问莞尔哪天来,然而莞尔当天给的回复是:爸妈希望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对不起。 全完了。 这天,在一间小酒馆里,大成劝方自归道:“又怎样呢?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嘛。我认识的几个失过恋的人,不久也就走出来了。” 方自归怅然道:“然而我一点儿也不擅长这个。” “大丈夫何患无妻呢?” “大成,我记得,你在你们学校那个房顶上说,征服了女人的身体,就征服了女人的心。我和莞尔大三的时候就一丝不挂地睡在一起,可她一直守着底线,一直到两个多月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她的初夜给了我。然后,她现在又突然说分手,我实在理解不了这里面的逻辑。” “可能是因为……女人比较感性。” “她说她家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她怎么知道刚认识一男的,那男的就能给她幸福呢?她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我劝你别想这么多了。已经都这样了,忘掉她,往前看。” “我难受的是,我不知道整个变化的起因是什么?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就突然发生了呢?” “你知道起因又怎样?能改变结果吗?” “不知道原因我死不瞑目。我觉得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大成递给方自归一支烟,“抽支烟。” 方自归点上烟,吸了一口,“我觉得莞尔错了,我觉得自己…我觉得我自己很悲哀,很可笑,像个小丑一样。” 大成脸上露出非常难堪的表情,“自归,别这么说啊。” 方自归吐出一口烟,“少年时的我,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考大学,失败了,我没能学到我想学的生物工程。玩足球,失败了,我们系队总是进不了决赛,四川队每次来上海,我们都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它输给上海队。毕业留上海,失败了,在上海找工作,我四处碰壁,我像小瘪三一样被学生处长撵出他的办公室,然后我来了苏州。这些年,我唯一觉得成功的,就是与莞尔的爱情。可是现在,爱情也失败了。然而最可笑的是,我的英文名是victor。” 大成升高了音量大声说:“自归,你不是loser!在我印象里,你是那个一拳打倒壮汉的白面书生,你是那个中学里就研究经济学要实业报国的有志青年,你是那个在球场里挥舞着“雄起”的大旗,带领兄弟们喊口号的热血男儿,你是那个一努力就可以拿一等奖学金的学霸!” “我是吗?” “你是!” 小酒馆的电视上,正在报道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的新闻。这些天,泰铢汇率狂跌,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日本多国发生连锁反应,二战后亚洲最大的金融危机爆发,经济萧条的阴影笼罩在亚洲上空。虎视眈眈的国际金融炒家,又盯上了刚回归不久的香港。 这世界也变化快。 方自归看着电视发了会儿呆,烟灰因为变得太长而自己掉了下来。方自归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觉得我现在无比虚弱。” 大成说的没错,忘掉她才能摆脱痛苦,可方自归短时间内很难把她从记忆中抹去。老卑叫方自归“victor”,这英文名就是莞尔起的,也不能因为失恋,就叫公司所有的同事改叫自己“jack”,弄得大家都觉得怪怪的。于是老卑叫方自归”victor”时,方自归有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莞尔来。而这样的烙印,莞尔在方自归的生活里还烙了不少,比如方自归还戴着的那副半框眼镜,也是莞尔送的。 工作的繁忙,确实会帮助方自归一时忘记忧伤,忘记莞尔。然而梦是控制不了的,莞尔有时冷不丁又在梦中出现,痛苦的感觉就又一次在醒来后袭来。 睡眠一直很好的方自归,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有时因为疲劳,方自归加完班回到家倒头就睡,而有时即使疲劳,方自归也很晚才能睡着。在睡不着的夜晚,方自归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喝酒。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验,方自归才意识到,电影里那些伤心的人为什么要借酒消愁。其实那不是为了消愁,那是为了帮助睡眠。 孤独地面对自己时,有一天方自归突然想到,“分手”的“分”字,就是八刀。 莞尔这八刀刺过来时,关键是自己毫无防备。莞尔出其不意献出她的身体以后,自己满以为革命已经成功,同志不须努力,怎么想得到莞尔这么快就来了第二个出其不意,让自己遭受重创。 冥冥之中,八把利刃埋伏在自己的周围,它们变换着阵型,寻找着机会,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向毫无察觉的自己靠近。一步一步,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然后这八把利刃突然一起插进自己跳动着的最柔软的地方,让那个地方痛不欲生。 悲伤,渐渐也化成了对莞尔的仇恨。 就自己一个人,走过黄土坡,走过青草原,走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走在霞光万道的云海上,去那些美丽的地方,谁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孤独但没有悲伤,就自己一个人,多好。 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过,那个人,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 第1章 新的目标 一年多不见,同济的这个食堂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取餐区变成了开放式,玻璃隔断消失了。用餐区变成了固定式,桌子椅子整齐了。灯光更温暖,地砖更亮洁,只有挂在同学们脸上的青春依然未变。 此时,方自归和应辉就对坐在这样一个青春不变的食堂里。 只是有一条伤疤,已经深深刻在方自归这段本来最美好的锦绣年华上,伤疤之前是青春,伤疤之后是未知。 一个戴着耳机步履轻盈的女生从旁边经过,一个穿着球鞋大汗淋漓的男生从旁边经过,方自归知道,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 “分手了啊。”应辉道。 “一个多月前。”方自归说。 虽然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虽然又是心里一疼,方自归觉得还是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主动告诉了应辉自己已经跟莞尔分手的消息。 应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望向方自归的眼神,朦胧而富有同情。 “说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德国留学?”方自归问。 “老爸发了笔小财,觉得不如把钱给我去留学,我想想就打算去德国。德国大学都不收学费的,去那边只需要负担生活费。” “你爸怎么就发财了?” “国企改革嘛。他们那个化工厂转制了,我老爸厂长嘛就分了些股票,然后他卖股票变现了几十万。” 应辉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还一直没有爱情滋润,但是看起来明显比早有爱情滋润的方自归更加滋润。应辉辞了职重新回到同济,是他要在同济的德国留学预备部学德语,为第二年赴德留学做准备。应辉告诉方自归,之前他在设计院里有事做但并不忙,所以基本上每周都踢球。 “你不是很久没踢球了嘛,下午我们在学校里踢场球。”应辉道。 “我没带装备啊。”方自归道。 “我帮你借双鞋嘛,球衣你穿我的好了。” 盛情难却,方自归就重温了一下校园足球,虽然也进了几个球,但是跟以前的那种意气风发相比,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黄昏时分,在同济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方自归又见到了应约而来的国宝。 说起这一年来的变化,国宝说:“阿远去芬兰了。” 方自归很惊讶,“他去芬兰啦?” “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我和老夏给他践的行。” “那……婷婷怎么办?” “分手了。” “分手了?” “嗯。” “当初阿远老爸费那么大劲把他留在上海……他说分就分了?他怎么这么狠心?” “阿远说,他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给不了婷婷,一个口头承诺都给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走之前做个了断。老夏和我送阿远那天,阿远说起这个事情,眼泪都掉下来了。” 方自归愤愤道:“妈的,他把人家甩了,他倒还哭上了。” 国宝叹口气道:“唉,阿远也挺痛苦的,看得出来。送走阿远,老夏也挺伤感。老夏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和二零六关系那么好,阿远和婷婷是两个联谊寝室唯一谈成的一对,现在这个纽带也断掉了。” “阿远,能有我痛苦吗?” “你碰到什么事儿了?” 方自归犹豫是不是又揭自己的伤疤,再一想,能掏心窝子的几个兄弟,国宝算一个,也就别藏着了,于是说:“阿远甩了别人,而我是被别人甩了。” “啊?” “我告诉你我有多痛苦,”方自归把左手放在桌上,然后手在桌面上滑动,滑到国宝支在桌上的胳膊跟前,“如果剁下我这只手,可以挽回我的爱情,我会毫不犹豫把它剁下来。” “兄弟!” “阿远的痛怎么能和我比!” “你别做傻事啊,兄弟。” “反正我觉得我已经够傻的了。” 国宝又叹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安慰方自归,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今天我请客。你……点菜。” “你点,随便什么菜都行,只要有酒。” 国宝点好菜,方自归问:“学校里,桑妮见得到吗?” “见得到。” “她好吗?” “挺好的。有一次在食堂里遇到,还坐在一起吃饭,聊了聊。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得了心肌炎的四川妹子戚雅雯吗?” “记得啊。当时爱心社为她做手术搞募捐的嘛,那时候我还经常去医院看她呢。” “这个戚雅雯,跟桑妮一个系的嘛,现在桑妮对她可反感了。” “桑妮跟雅雯怎么会有过节?” 国宝便告诉方自归,戚雅雯休学一年回到校园后,不久就和本校一个广东帅哥谈恋爱,就成为校园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因为他们的恋爱,动作非常大胆,看起来实在是轰轰烈烈。比如他们甚至会在女生宿舍楼门口这种公共场合接吻,这在还比较矜持的九十年代,确实有些冒进,引起了校园里很多人的反感。 “我觉得,能够理解的。”方自归道,“雅雯是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也许从此觉得把握住生命中每一刻的幸福最重要。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我还是看不惯。”国宝说,“女生还是应该检点些。” “我们班另外一个四川同学魏繁森,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了。” “你看,雅雯复学了,雅雯恋爱了,比起也生了一场病后来却音讯全无的魏繁森来说,这总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菜上来,两人开了一瓶白酒,干了一杯。 “你到上海来,怎么不住学校招待所,要住同济这边儿来?”国宝问。 方自归险些说看到工大这破学校就倒胃口,突然想起来,国宝还捧着破学校的饭碗吃饭,于是说:“住这边,和我高中同学见面方便。我高中同学在我们宿舍也住过,你有印象?” “有啊,同济的那个?他来上海了?” “嗯,他要去德国留学,现在在同济学德语。”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学校里跟我关系最近的人,肖老师,也要出国了。” “肖宏图要出国?他不是已经博士了吗?” “唉,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对学校各种不满,肖老师打算全家移民。他私下告诉我,他正申请澳大利亚大学里的职位,正在办,还没完全办下来,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肖宏图不是系里重点培养的人嘛,他怎么也对学校各种不满?” 国宝便讲了讲肖宏图在工大的遭遇,原来是肖宏图在这年职称评定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便产生了全家移民的想法。 本来这年评职称已经确定了电气系有两位副教授升教授,可大学里也有地方保护,各系争抢教授名额,最后电气系的两个名额被学校减为一个,电气系不得不裁掉一个原定要晋升的副教授。肖宏图自以为从成果和学历上来说,教授名额非己莫属,谁知结果是他被裁掉了,让肖宏图产生了很大的痛苦。就好像方自归原以为莞尔非己莫属,莞尔却突然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于是方自归产生了巨大的痛苦一样。 肖宏图被刷下来的理由,是没有在校学术委员会获得全票通过。校学术委员会的评审者来自不同学科、不同专业,或者是同专业持有不同见解、拥有不同利益考虑的人,这种评审流程常常对有独创学术见解、倡导一家之言者是死路一条,这次肖宏图就壮烈牺牲在了这条路上。肖宏图博士毕业回国工作几年后,发现学校里拉帮结派、论资排辈,本来就已经有牢骚,这次眼看到手的教授职称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肖宏图便下决心出国了。 “你在学校混得怎么样?”方自归问。 “唉,工作是轻松,就是钱太少了。”国宝说。 “有多少?” “刚毕业的时候四百多。一直听见宣传说要提高大学教师工资待遇,今年也算大幅提高了,加了50,可也才七百多。我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父母在农村也没有医保,万一父母生了大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想到这里,我睡都睡不着。”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自归失恋,国宝失眠。 方自归恨恨道:“破学校!那你还呆在工大干嘛?不如到外面找找机会。” “我跟学校签了五年合同的,况且肖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不离开学校,我不好意思走。将来肖老师出国了,五年满了,我想我就可以自由了。” 自由?方自归停止了嘴里的咀嚼,一下子怔住了。 对呀,方自归心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从小就觉得我这一生是要浪迹天涯的,遇到莞尔之前,我不是想过去深圳吗?我不是想过去美国见识见识吗?全是因为莞尔,我才忘了我的浪迹天涯。我费尽心机想留上海,是为了她。我农村包围城市去苏州,也是为了她。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被她甩了,但是也自由了,不是吗?我还呆在苏州干嘛?阿远去了芬兰,应辉要去德国,肖宏图要去澳大利亚,我为什么不去美国看看?到了一个新环境,应该更容易忘记伤痛。那毕竟是全新的开始。 国宝看方自归发怔,心里有些发毛,终于问:“兄弟,你怎么了?” 方自归抬起头说:“国宝,我有了新的目标。” 第2章 断肠人在天涯 甄语独自一人站在岸堤上,看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想起刚恋爱时,自己曾经在这里挽着萧良的胳膊漫步,觉得心都碎了。 “我讨厌你这样老是在外面抛头露面!”萧良的话,在甄语耳边萦绕。 被萧良推了一下的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然而更痛的是里面。 自从参加合资谈判以后,萧良所谓的“抛头露面”,甄语就时不时需要做一做。因为这个原因,萧良跟甄语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而萧良常常吵不过甄语,于是,他现在升级战争,开始动手动脚。脸红脖子粗以后,萧良有时撸一下甄语的脸蛋,有时推一下甄语的胸口,虽然他并不是死命下重手,但足以弄疼甄语,把甄语气得直掉眼泪。甄语想不到,婚后才半年,夫妻不和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我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呢?甄语看着滔滔江水,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萧良生活方式比较粗糙,现在看来还不是什么大问题。甄语现在深深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是萧良的多疑到了变态的程度。 有次下班晚了,甄语和同事们一起吃个饭,回到家萧良就说:“他自己有老婆,为什么他不陪老婆要请你们吃饭?我看他是对你没安好心。” 有次中方谈判代表晚上宴请外方谈判代表,萧良还有更让甄语崩溃的言论,他说:“你就不能不去吗?你不知道老外里面色情狂很多吗?” 后来,只要甄语有什么活动,萧良便好像对有罪的人类进行末日审判的上帝,要求甄语交代时间、地点、人物、情节等等细节,让甄语不胜其烦,不胜其辱。总之,甄语只要没有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到家,那么甄语到家的时间就是错误的时间。甄语下班后只要不在家里或者菜场里,甄语就是去了一个错误的地点。甄语下班后见的人只要不是萧良,那人就是一个错误的人。甄语下班后只要不是在做家务或者陪着萧良,就是在做错误的事。 甄语用i9000精髓认证的婚姻,结果严重不符合i9000的精髓。 但在外人眼里,萧良和甄语还是一对非常般配的恩爱夫妻。萧良不抽烟不喝酒,很少在外面应酬,一下班就准时回家。家,似乎是萧良全部生活的重心。然而甄语渐渐意识到,萧良喜欢泡在家里,正因为他没什么本事。萧良的人生理想也就仅仅是让自己围绕着他伺候着他。而甄语不一样,甄语烧一手好菜只是业余爱好,从来没打算以“为老公服务”做为毕生的事业。 甄语的烦恼和悲伤无人倾诉,因为甄语不愿破坏家人、朋友眼中自己婚姻美满的光辉形象,她演戏也要把恩爱夫妻中好妻子的角色演下去。于是,闷在心里的那些难受的情绪,甄语就通过吵架后独自去江边散步这种方式排遣。 甄语从小到大,丹凤眼里没有揉过沙子,然而对这场婚姻,那真的是揉过来又揉过去。 而这粒沙子现在越变越大,已经沉重的好像一块巨石,不是想揉就可以揉到眼睛里去的了。 方自归从贴片机肚子下面钻出来,按启动按钮,机器恢复正常了。听着机器进行初始化发出来的“轰隆”声,方自归突然想起莞尔第一次到公司来看自己的情形,心里又是一阵惆怅。 当时方自归从机器肚子下面钻出来,莞尔看到手里拿着工具身上也插满工具的方自归,“扑哧”笑了。 连母走到正发呆的方自归身边,拍了下方自归的肩膀,“搞定了?” 方自归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搞定了。” 连母看看左右无人,说:“克多,我有个表妹,师范专科毕业。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你们谈谈,怎么样?” 方自归鬼使神差般地立即回了一句:“漂亮吗?” 但是话一出口,方自归就后悔了。 “漂亮啊,你见了就知道了。” “哦……让我考虑一下。” 方自归脱口而出问人家漂不漂亮,完全是潜意识里的本能反应,问之前没有经过大脑。“漂亮吗”三个字说出去以后,方自归的大脑才活动了一下,立即想起来,自己正全力以赴地准备tofel和gre考试,考完试,没准就要开始浪迹天涯了,那还是不要耽误人家良家处女。 “真的漂亮,我明天拿照片给你看。” “哦……这段时间,没心情……还是再说。谢谢你啊连母。” 莞尔曾经来工厂找过方自归,也参加过一次徳弗勒的员工聚餐派对。方自归有个漂亮的上海女朋友,公司里人尽皆知。而现在方自归与他的漂亮上海女朋友分手了,就按照辩证法也弄得公司里人尽皆知,所以,连母竟然想起了自己待嫁的表妹,给方自归做起媒来了。 其实以前操作插件机的那个小姑娘,一个漂亮的苏州本地小姑娘,因为自动插件工序取消调到流水线上做手动插件了,这段时间与方自归擦肩而过时,就向方自归射来过含情脉脉的目光。一个能够正常分泌荷尔蒙的男人,不太可能感受不到这目光所蕴含的深刻含义,但问题是……怎么能耽误人家良家处女呢? 谈恋爱就算了。徳弗勒苏州八大金刚最近私下里搞了一次聚餐,聚餐后去苏大玩,方自归做为八大金刚中唯一的光棍,在另外七大金刚的怂恿下,还在苏大舞厅里请了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跳了一支舞。方自归跳完了舞,七大金刚起哄,方自归都没向那个女生要联系方式。 为了减少麻烦,方自归跟公司里谁都没说自己去美国留学的打算,跟母司都没说。 八大金刚是可以庆祝一下的,因为除方自归和未婚妻有房子的连母以外,其他六大金刚都在同一周内买好了房子,都买了开发区正在建设的第一个住宅小区的房子。六大金刚买房子的动作像军训踢正步一样整齐,是因为这时中国首次推出了住房按揭贷款,跟开发区首个住宅项目的预售正好同步,需要筑巢引凤的六大金刚就及时出手了。 母司买了一套面积九十几平米的三室一厅,每平一千五百六十元,总价十四万多。这时苏州市区最便宜的商品房只要一千元每平,开发区的首个住宅小区,据说环境优雅,配套完善,是未来的优质生活社区,所以均价高达一千五。然而有了首次按揭贷款的加持,首付只要四五万,月供只要几百块,公积金还可以还月供,徳弗勒的金刚们纷纷表示买优质生活社区的房子没压力。 虽然按揭贷款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但方自归不买房。对于一个要浪迹天涯的人来说,买房干什么? 母司告诉方自归,来年拿到房子,他就要跟谭悦结婚了。而方自归意识到,自己的婚期,已经变得遥遥无期,这可真是郁闷。 就像甄语郁闷的时候独自去江边散步,方自归也找到了一个排遣郁闷的方法——独自去人民桥散步。 经过一次仔细的探索,方自归才知道,所谓“人民桥的鸡”,并不是说鸡在桥上。实际桥上根本没有鸡,她们都在人民桥附近大街上的桑拿房和小巷里的洗头房。这个案例说明,望文生义是多么地耽误人生。而这种经验,方自归不好意思跟任何人探讨和切磋,因为他心底里觉得,这种经验实在上不得台面,这种事情实在有些肮脏。这种暂时解决生理和心理问题的堕落,这种很丢脸的事情,最好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所以,要获得这种经验,方自归认为,只能坚持走自主研发的道路。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肯研发和投资,很快就能打开突破口。这晚,方自归在街边小店里吃完盖浇饭,便骑上自行车把这一带考察了一番。在一条巷子里骑了没多久,方自归就注意到,一个小店里透出来的粉红色灯光很暧昧。方自归继续往前骑,不久又看到了暧昧的灯光,而且那小店的玻璃门后面,坐着位衣着暴露的女郎。方自归停下自行车,那女郎便站了起来,隔着玻璃门向方自归招手。方自归犹豫了一下,停好自行车,推门走了进去。 从洗头店出来,方自归就对这个行业有了一定了解。那个向方自归招手的洗头妹挺开朗,方自归在整个过程中问了不少问题,她除了对“你一天做几次”这个问题笑而不答外,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根据洗头妹提供的线索,方自归第二天加完班,就去了人民桥附近的一家桑拿会所,在自主研发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二步。毕竟是第一次进桑拿会所,方自归有些羞涩,洗完澡后点了个中式按摩,准备先侦查一下再说。在包间里,按摩小姐先在方自归头部、胸部捏了一阵,揉搓到方自归小腹时,小姐腾出手来,用手摸了摸方自归的敏感部位,然后那个不争气的部位就起了反应。 “帅哥,您需要特殊服务?” “嗯。” “您做全套还是半套呢?” “有什么区别?” “半套一百五,全套三百。” “我是问,内容上有什么区别?” 小姐便开始介绍,说的很多名词,方自归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险些在小姐介绍完后再追问一句:“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可是……这样似乎显得自己这只菜鸟也太菜了,方自归便做沉思状和深沉状,一时间没说话。 “怎么样帅哥,我们做全套?” “做半套。” 方自归觉得,自己初涉风月场所,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 第4章 最失落的一次新年 席东海深情地望着电视屏幕,身体跟着音乐伴奏微微摇摆,话筒凑在嘴边,唱着粤语版的《笑傲江湖》。一曲唱罢,同事们一阵鼓掌和叫好。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因为席东海奖金又拿了第一,几个同事起哄,于是席东海做东,带着十几个同事在一家量贩式ktv唱歌喝酒,直闹到凌晨方散。真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席东海非常高兴。刚过去的一年里,席东海不但奖金老是拿第一,国庆节还收到几个供货商进贡的大红包。春节将至,供货商们更大的红包送进来,席东海算了一下,又惊又喜,简直是直挂云帆济东海,东海岂是蓬蒿人。 席东海成了供货商们眼中的红人。前年商厦准备开业,席东海本来规划给雷达一面墙,这样斯沃琪四大品牌就齐了。谁知雷达的品牌经理矫情,说席东海这个地方卖不出东西。结果,几天前,当初小看席东海的那个姑娘大冬天的穿着条楚楚冻人的裙子来了,要跟席东海谈合作。席东海就调侃了她一下,说:“喏,你在我这边转转,你看我还有地方给你伐?要么,厕所门口那边,给你搞个屏风喏。” 唱完歌第二天,虽然早上起来有点儿累,席东海还是准时去上班。到了商厦忙了一阵,席东海抽空去走廊里抽烟,眼镜部的三个小青年营业员跟来了,一个小青年神秘兮兮地说:“老大,龙康的姚老板昨天来过,说过来看看,给大家拜个年。” 龙康是一个供货商,姚老板的货对商场来说是小生意,席东海想他来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便说:“嗯,知道了。” “姚老板走的时候,留了一条中华,还给了个一千块钱的红包。”那小青年接着说,“所以要请示您,这个怎么处理?” 席东海一抬眼,三个小青年正含情脉脉地用他们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席东海心情一好,小手一挥,说:“这样,你们几个也辛苦一年了,你们自己分了。” “谢谢老大!” 席东海嘱咐道:“唉,别给其他部门的人知道。” “知道老大。” 大年初一,生意兴隆,席东海穿着笔挺的西装,亲自上阵,在名表廊给客户讲解和试戴。席东海正忙得不亦乐乎时,超市经理突然跑来,叫席东海去楼层经理办公室。 席东海老大不情愿进了楼层经理办公室,只见楼层经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席东海走进来,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小席,你这样做不对啊!” “什么不对啊?”席东海纳闷。 “听说一个供货商送了你们一条烟,还有一千元红包,你们私分了是吗?” 席东海一愣,支吾道:“哦……是这样,我看眼镜组的几个小青年比钟表组和黄金组的奖金少,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叫他们几个分了。我自己是没拿一分钱的。这个事……我考虑确实不周到,我想办法改正。” “改正?事情没这么简单!” “那” 楼层经理冷笑道:“这样,我们总经理室走一趟。”说完,他拿起电话就拨打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 老家伙明显想把事情搞大,席东海心里嘀咕,问题是事情本来就不大,不就一千块钱的事儿嘛,而且是几个营业员分了,能把我怎样?难道因为这点儿小事儿,陈总能把我开了?笑话!好歹我也是陈总的黄埔军校第一期最得力的干将。最多我认个怂,把我年终奖扣掉—— “走,”楼层经理打完电话,便打断席东海的内心独白,“陈总正好在。” 在总经理办公室,楼层经理和席东海各自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陈总汇报了一遍。 陈总沉着脸说:“东海,员工守则第五条怎么说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接受供货商金额超过三十元的礼品和现金,若不能退还礼物,必须上缴公司。你们进公司的时候都是培训过的,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 席东海说:“陈总,这件事是我错了。但是我自己是一分钱都没拿啊,当时我想一千元数目不大,脑子一热,就同意他们几个营业员分了。”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让公司领导怎么信任你?” “对不起,陈总,我立即叫几个小青年把钱和烟都退回来。” “退回来就完了?” “那……您看怎么办?” 陈总沉吟片刻,说:“虽然你没拿一分钱,但你对这件事负有直接领导责任,所以对你本人一定要做处罚,也希望你吸取教训。这样子,营销科副科长最近离职了,东海,你去营销科做副科长,先去新的岗位做出些成绩来。” 楼层经理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而席东海从总经理室里走出来,垂头丧气,一脸失落。 方自归落寞地看着电视屏幕,一个人边喝酒边吃熟食店里买的几样熟食,看正在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过得最孤独和凄凉的一个春节,大成回老家重庆了,母司回老家连云港了,而方自归不想回老家,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苏州过春节。 这年的春晚,方自归觉得热闹而缺少欢乐。但是这年春晚有个小品,却好像就是为方自归演的。小品讽刺的是恋爱中的拜金主义,许多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一直记得小品演员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唱出来的一句歌词:城市里的爱情变了味道。 看完那个小品,方自归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方自归心里想,莞尔会看到这个小品吗?如果她看了,她会感到惭愧吗?没错,爱情变了味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变成了有钱人终成眷属, 大年初一晚上,方自归学了整整一天的英语后,一阵孤独感和燥热袭来,便去了一家桑拿浴场。 浴场里,一个妹子进了方自归的包间。妹子笑着和躺在床上正看电视的方自归打了个招呼,便脱光了衣服凑上来,方自归突然说:“电视不好看,能不能换个频道?” “你要看电视?”妹子有些诧异。 “对啊。” 妹子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拿过来,“你要看哪个台?我帮你调。” “中央二台,我想看经济新闻。” 妹子用遥控器指着电视调台,按了一会儿遥控器上的按键,发现电视没有反应,“呀,可能遥控器电池没电了。” 方自归接过妹子手中的遥控器,自己试了一下,发现不能调台,但能调音量,于是说:“电池有电,应该是按键坏了。” “呀,那怎么办?”妹子光着身子跪在床上,用手捋一捋她的头发,好像在思考怎么解决问题。方自归看她认真的样子,觉得她挺可爱,也挺可笑。妹子脸上突然露出笑容,说:“电视机上可以直接调台的。你等着,我去帮你调。” 妹子跳下床,走到电视机前,蹲下来,侧面对着方自归,一边用手按着电视机上的一个按钮,一边问方自归:“这个台吗?” “不是。” “这个呢?” “不是。” …… 方自归看着蹲在电视机前一丝不挂的妹子,突然觉得一阵温暖,心想这女孩子好温顺啊。 中央二台终于被调了出来,光溜溜的妹子蹦蹦跳跳上了床,把放在枕边的遥控器放回床头柜上。 方自归道:“我记得小时候,电视只有两个台。报纸上说日本有八个台,那时候还羡慕得不得了。没想到,我们现在竟然也有几十个台了。” 妹子笑道:“就是,害得我调了半天。你是大学生?” 方自归有些意外,“哦……毕了业的大学生。” 妹子仍然笑着,“一看就像知识分子,还喜欢看经济新闻。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 战斗至极激烈处,方自归鬼使神差般叫了一声:“停!” 妹子停了,然后慢慢附下身,趴在方自归身上,头枕在方自归胸口,头发洒在方自归脸颊上,一动不动。方自归双臂合拢拥抱着的妹子,闻着妹子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头发,心里又是一阵温暖。 已经换过几次姿势,妹子这一停下来,是要增加作业时间的。可是这妹子还真是听话,让她停她就停了,要是别的小姐,以方自归这几个月来所积累的经验,多半是“宜当剩勇追穷寇,百万雄师过大江”了。 方自归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袁美玉,十九号。” 第5章 挫折 席东海不久就想念起那些卖手表的日子来。 第一天到营销科上班,老科长告诉席东海,营销科的主要工作就是过年过节在商场里挂灯笼,贴对联,贴海报。另外呢,就是定期搞搞促销,轮流做做特价。而眼下营销科最紧迫的一项工作,是挂绶带。 “什么是绶带?”席东海问。 “喏,这一堆都是。”老科长指了指办公室里叠在一起的一大堆红布,“都做好了,现在就需要把这些绶带挂上去。这样,我们科全体成员去外面开个现场会,商量商量怎么做。” 营销科是四个人的编制,席东海进营销科时科里已经有三个人,一位五十几岁戴副黑圈眼镜笑容可掬的老科长,一位打杂的小姑娘,还有一位身高一米八的大块头是美工。现在席东海来报到,营销科的全体成员就全到位了。 营销科全体成员到了现场,老科长现场解释了一下要做的工作,席东海现场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绶带挂满商场的一面二十几米高的玻璃幕墙。这几年沪上开出来一些上万平米的超市大卖场,这些大卖场喜欢在朝马路的一面墙上挂满绶带,营造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氛围,陈总觉得这种造势效果不错,决定把这个做法引入到百货业。 席东海皱眉道:“这不是高空作业嘛,这也是营销科的工作?” 老科长笑眯眯道:“是啊。” 席东海又问:“那些绶带,不都是外面广告公司做的嘛,不能让广告公司帮我们把这些条子挂上去吗?” 老科长态度诚恳地说:“广告公司只负责制作绶带,挂上去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席东海有点儿晕高,想想这个工作就有些头晕,便硬着头皮再问:“我们怎么挂?” 老科长道:“方案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人负责在地面指挥,两个人在楼顶负责拉安全绳,一个人在空中作业。这里面,空中作业的人最重要。我们现在商量,就是先要把这个人确定下来。” 老科长说完,和打杂小姑娘、大块头美工,一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席东海。 席东海明白了,搞了半天,这是要天将降大任于鄙人,而鄙人要完成的这个任务,就是从天而降。席东海道:“所以,我们要选个人出来做蜘蛛侠,对伐啦?” 老科长依然笑容可掬,“对的。” 席东海看着老科长,意识到老科长是绝对不可能做蜘蛛侠的。以老科长的年功和轻功,他当然是站在地面做总指挥。席东海于是转移视线,把征询的目光聚焦在美工身上。可席东海还没来得及发话,美工先发制人道:“我一百九十斤,你们两个拉不动哦。” 席东海再次转移视线,用一种征询的目光聚焦在小姑娘身上,小姑娘便娇滴滴地颤声说:“我害怕。” 正因为席东海一米六零的身高,大学期间的一次表白和大学毕业后的两次表白,都被那三位当事美女拒绝了的。但这身高体重,却真与这份蜘蛛侠的工作是天作之合。 完了,席东海心想,如欲平治天下,凌空飞翔,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方自归不久就想念起那个叫袁美玉的妹子来。 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虽然都没学习过徳弗勒汽车系统的ds四大手册,却大多秉承精益生产的理念。洗头房和桑拿房的小姐们非常清楚,多余的运动就是浪费,与ds四大手册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小姐们的做爱好像流水线作业,所以方自归每次和那些小姐做完了,常常觉得她们粗鲁,也常常觉得自己粗鄙,觉得每次和陌生女人匆匆那年做完匆匆那事后,并不怎么快乐。可一段时间不做,欲望又会升腾起来。 虽然和那些粗鲁的小姐们每次完成精益生产型做爱后,方自归常常觉得心灵上更加空虚,但至少肉体能得到一些欢愉。 春节后不久,大成就带着漂亮的新婚妻子安馨到了苏州。安馨辞去了重庆的工作,来苏州辅佐大成了。和一对新婚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方自归更觉挫折,通常很晚才回家。 这天晚上,在苏大的一间教室里按计划背完托福单词,方自归就按计划骑车去那个与袁美玉相逢的浴场,然后按计划直接就点袁美玉。谁知,听到袁美玉的名字,老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们这儿没有袁美玉。”老板说。 “不会,年初一我来的时候,她还在嘛。”方自归道。 “你知道她几号吗?” “多少号忘记了,我只记得她叫袁美玉,名字总不会错。” 老板语气肯定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叫袁美玉的。其实都一样的,要不我叫几个小姐过来,你自己挑一下?” 方自归想了一想,无可奈何道:“好。” 和一个陌生女孩完成精益生产型做爱后,方自归追忆袁美玉在自己怀里那种柔和温顺的感觉,暗暗叹息。 第二天上班后,贴片机出故障了,方自归搞了整整一天都搞不定。 和师父杰克逊通过几次电话后,方自归确认应该是设备的y轴伺服放大器坏了。这个备件苏州没有,只能让新加坡工厂以最快的速度空运一个过来。好在st生产线有两周库存,后道的组装生产线可以继续生产,只是st生产线的几个操作工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只好每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周后,备件到达苏州工厂,方自归把有故障的伺服放大器拆下来,换新的备件上去时,一个发现让方自归差点儿厥倒:两个伺服放大器竟然不完全一样。 方自归和陈顺风与新加坡工厂、富士公司经过来来回回几番电话和伊妹儿通讯,事情搞清楚了。原来两个伺服放大器是不一样,虽然两个工厂的机器都是cp2,但新加坡工厂的是cp,而苏州工厂的是cp。这两种型号的机器差别很小,几乎所有的备件都可以互换,但y轴伺服放大器恰恰是有差别的。 大家都紧张了,老卑甚至准备亲自飞一趟日本,亲自用手提箱把备件拎回来,以尽快恢复生产。但是富士日本公司传来一个更糟糕的消息:这个零件已停产,如果一定要这个备件,富士公司需要特别安排生产,一个小小的伺服放大器报价高达二十几万人民币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交货期至少一个月。 老卑急眼了,什么样的奇思妙想都能够涌现。他在电话里对富士公司的人说:“日本应该还有客户使用这个型号的机器,请你们帮忙和你们的客户协调一下,从他们的机器上拆一个备件给我们。新的备件做好了,我们马上还他们。” 日本即使有同样型号的机器,也是凤毛麟角。另外让富士公司为了一个客户而向另一个客户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也很难做到。 富士公司一天后答复老卑,他的这个要求,臣妾做不到。 第6章 至暗时刻 席东海走进五金店的门,看见最靠近门口的那个货架上一片凌乱,店老板面前的桌上除了有一部电话,还趴了一只猫。 店老板站起身来问:“老板要买什么?” 席东海道:“蜘蛛人用的安全绳有没有?” “有。您要三毫米的还是六毫米的?” “你有没有九毫米的?” 店老板笑了,“老板,您是第一次买。这个东西哪有九毫米的?最粗就是六毫米。” 席东海眨了眨眼睛,“那就六毫米。” 大块头美工终于背着一大卷安全绳,和席东海一起走出了五金店,走进了一片阳光中。席东海心想,当然是六毫米,神经病啊,还三毫米……万一断了怎么办? 挂绶带的工作,席东海因为骨感而成为了骨干。一进营销科就遇到挑战性这么强的工作,成为了这项工作的骨干,席东海丝毫不敢怠慢,决定亲自采购做蜘蛛人的装备,特别是像安全绳这样关键的材料。于是,席东海就来到久违的北京东路工具五金一条街。席东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大四时,买了些用在毕业设计项目上的材料。 第一次挂绶带,席东海查天气预报,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挂绶带这个工作,其实是一种户外极限运动,比在柜台上卖表,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席东海脱下去凯蒙商厦上班后已经穿习惯的西装,换上了一身运动服。然后,席东海被两根六毫米的尼龙绳拉着,从楼顶滑了下来,一滑十几米,把席东海吓得两条短腿一通乱蹬,像一只刚被人捉住的青蛙。在这个过程中,席东海本能地想用手捉住哪怕一根救命稻草,可光溜溜的玻璃幕墙上,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搭手或者脚踩的地方。席东海只好双手紧紧捉住自己亲自去北京东路买的安全绳,心想这他妈才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挂绶带比挂横幅挑战大多了,横幅与绶带制作方法相同,不过横幅是横的绶带是竖的,但横幅通常单枪匹马在门楣上只一横,绶带则通常成群结队,以排山倒海之势覆盖整整一个墙面。为了实现这种排山倒海的效果,席东海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天。 绶带终于全部挂了上去,席东海双脚落地,第一次感觉到接地气是多么重要。席东海仰头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只见红色绶带上的字体是统一的宋体字,内容则各式各样。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式的,“购物一站式价格更优惠售后有保障”;有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式的,“千家万户迎新春凯蒙商厦大酬宾”;也有故弄玄虚式的,“不只是便宜美舒宝卫生巾”;有开诚布公式的,“五楼小吃广场二月十八日盛大开业”;有舍我其谁式的,“凯蒙商厦电器城跑遍上海最低价”;有气吞山河式的,“拿破仑强势入驻凯蒙商厦空前优惠”,让人不禁想起欧洲血雨腥风的战争。其实“拿破仑”不过是个新开的面包房,格调清新,口感柔软,一点儿也不强势。 仰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席东海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而老科长笑容可掬地说:“小席科长,辛苦你了啊。” 然而做蜘蛛人还不是最糟糕的,席东海拿到进入营销科后的第一张工资条那一刻,才是席东海的至暗时刻。因为这张工资条上的数字与上个月工资条上的数字相比,直接来了个腰斩。 营销科属于后勤部门,是没有销售业绩奖金的。席东海现在作为营销科副科长,说起来管的是整个商场的营销,级别并不比品类经理低,但因为没有了销售奖金,席东海的收入急剧下降。 做蜘蛛侠这种挑战巨大的工作,竟然还是这个工资待遇,席东海心里非常难受。电影里的蜘蛛侠经常拯救世界,可这个真实的世界,也太不尊重蜘蛛侠的劳动了。 甄语走进家门,看见客厅里一片凌乱,地板上有垃圾,两个打开的方便面盒子还扔在餐桌上。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萧良睡着了。甄语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因为美国tti公司和电子厂的合资谈判进入到了紧张的冲刺阶段,常常谈判谈到很晚。 站在客厅里,看着乱糟糟的家,甄语皱了皱眉头。 想到第二天早上又没时间打扫房间,甄语决定把家里打扫一下再睡觉。谁知甄语扫着地,因为移动椅子发出了声音,萧良醒了。 “你在干什么?”卧室里传出萧良的声音。 “打扫卫生。”甄语并没有停下手,继续扫地。 萧良披着衣服出来了,看着甄语扫地,说:“你有病啊,你看看表几点了?你不能明天弄吗?” 甄语头也不抬道:“今天能弄好为什么要等明天?况且一早起来就要上班,哪里有时间收拾?” 萧良怒气冲冲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呢?你说你一个女人,每天打扮的像骚货一样,三更半夜才回家。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甄语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气得身体发抖,“你说谁是骚货?” 萧良一看,甄语的状态处于大爆炸的前夕。以前甄语也偶尔爆炸过,萧良知道甄语一旦爆炸,后面会产生惊人的爆炸力,也知道又不能真的狠揍甄语一顿,口气便软下来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回来这么晚。既然你回来晚了,就早点儿睡觉。这个时间了,你打扫什么卫生啊?”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你要是关心我,你就应该把家里弄好!” “你这是洁癖,你知不知道?我不弄,是因为我怎么弄你都不满意!” “那你为什么不能做到我满意呢?” “因为你要求太苛刻!” “好,你不按照我的设想来整理房间,我不怨你,我自己做,这总好了。但是我自己做,你不用三更半夜起来骂我!” “如果不是你把我吵醒,我会三更半夜起来吗?做到你满意?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有没有做到让我满意。这段时间你老是回家这么晚,我很不满意!!” …… 夫妻骂战三百回合。 两人吵到后来,萧良累了,最后竟然自顾自睡觉去了。 然而甄语气得心绪难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垂泪。 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甄语心想,觉得特别委屈。 几声轮船的汽笛声从窗外传了进来,好像是谁在这漫长安静的夜里哭泣。窗外黑漆漆的,看不见城市的灯光。 客厅里吊灯发出白色的光芒。地面一半已经被扫过了,一半还被垃圾和灰尘覆盖着。餐桌旁有一块砸坏的还没来得及修理的瓷砖,裂缝放射出来,好像是心碎的样子。 只有卫生间的玻璃门,透过来让人觉得温暖一些的黄色光线。 沙发上扔了一堆已经洗好晾干的内衣和袜子。方便面盒里剩下的面汤散发出一股酸味。 甄语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憧憬中的爱情和婚姻是多么美好,现在看来又是多么不现实。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甄语想起了现在,在家里要操持家务,在外面要努力工作,自己最近还要参加一个考试,经常都是忙到凌晨才睡觉。吃苦也就罢了,可是这些苦,还没人可以诉说。萧良不但不能理解自己,骂人还这么难听……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人生这么苦,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叠加起来的悲伤和因此产生的绝望,被拓印在人生的道路上,“咔嚓”一声。 甄语去厨房里找出了一把餐刀,这是婚前甄语买的一套西餐餐具中的一把。甄语曾经以为特别浪漫的一件事,就是在餐台上点两支蜡烛,和萧良一起用这套餐具吃她亲手做的牛排。 悲凉蔓延,充满了整个空间。甄语手里拿着刀,慢慢走进卫生间,坐在了马桶上。鼓足勇气后,甄语终于闭上了眼睛,用刀在左腕上一割……刀刃切入皮肉时,甄语感到一阵剧痛,拿刀的手软了,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砖上。 甄语睁开眼睛,看见鲜血涌了出来。 第7章 天无绝人之路 甄语闭着眼睛,看见土壤里长出了一朵黑色的花,花茎扭曲着,令人作呕的黏液从巨大的黑色花盘上流下来,向已经被痛苦包裹的自己逼近。 萧良躺在床上,心里咒骂着不驯服的甄语,一时间睡不着。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良突然感到一丝奇怪。卧室的门一直开着,可甄语始终没有进来,而外面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她在搞什么名堂?萧良心想,莫非……这个臭娘们要开始和我玩分房吗?萧良的火又升了起来,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却发现仍亮着灯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扫把扔在地上。 萧良突然注意到,深咖啡色的西式餐桌上有一张白纸。萧良走过去把纸拿起来一看,“遗书”两个字赫然入目。一瞬间,萧良的腿软了,冷汗冒了出来,刚才的怒火被巨大的恐惧代替。 这是一封简短的遗书,可萧良已经看不进去一个字。萧良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挣扎着冲到阳台上,向下一看,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站在阳台上,萧良心乱如麻地看着黑漆漆的远方,心想,难道她去跳江了吗?我的天哪! 又是一阵头皮发麻后,萧良蹒跚着走回客厅,手足无措,惊慌地看看四周,突然注意到,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透出来的亮光。 萧良冲进卫生间,首先看到地上一滩刺眼的鲜红,然后看到甄语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满脸泪痕。萧良拖着几乎瘫软的腿冲过去,把甄语抱了起来…… 给甄语包扎伤口的时候,萧良的心和手都颤抖着。 救护车来了。 万幸的是,餐刀并不锋利,甄语切自己手腕的那一刀并不深。到了医院,医生对甄语做了检查,重新处理和包扎了甄语的伤口,说甄语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可以出院。 这一夜,萧良守着甄语,彻夜不眠,寸步不离。 几天以后,甄语完全平静了下来,打算不把自杀的事情告诉父母。甄语希望自己在父母眼里,永远是个乖宝宝和好学生。而且甄语想明白了,自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因为自己是不值得为萧良这个本事不大脾气大的男人而死的,并且也是这次在医院里经过检查,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生命。 席东海完成了挂绶带的极限挑战后,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了几天,终于又迎来一个新的挑战,就是领衔参加营销科小姑娘所谓的“bloodypetition”,血拼。 大西洋百货沪西分店就开在凯蒙商厦的马路斜对面,所谓“bloodypetition”,就是席东海或打杂小姑娘把工作服一脱,乔装打扮一番,隔三差五到斜对面的家电部等处抄价钱,然后根据抄好的价钱减个五块钱十块钱,把凯蒙商厦自己的价格标签改掉。做这种事情,好像做间谍,全是偷偷摸摸做的,所以才常常需要乔装打扮。因为这是一个常态化的工作,去的次数一多,怕被对方店员认出来。 以老科长的行政级别和德高望重,他不做这种偷偷摸摸的“bloodypetition”。而大块头美工做不了,原因与他做不了蜘蛛侠一样,不是心理素质不行,而是生理素质不行。大块头目标庞大,特征明显,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有被别人认出来并打回来的风险。而席东海在营销科里面,心理素质和生理素质最好,“bloodypetition”,就主要由席东海负责了。 第一次去大西洋百货抄过价钱后,席东海心想营销科真是全方位营销,既要玩飞檐走壁,还要玩谍影重重,既要有勇,还要有谋,但是挑战性这么大的工作,挣钱却这么少。 就在席东海去大西洋百货抄过几次价钱,深深感到人生价值得不到体现和变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能够展示席东海才艺的机会——为商场里卖的某品牌的洗衣机做宣传,搞促销。 这天是周六,商场大门口搭起了一个小舞台,席东海重新穿上了笔挺的西装,终于拿起话筒,站在久违了的舞台上,做起了活动主持人。想当年,金戈铁马,席东海站在工大礼堂的大舞台上,面对台下数以千计的大学师生,意气风发,随机应变,侃侃而谈。现在,斗转星移,虽然舞台变小了很多,席东海面对的观众,也都变成老头老太叔叔阿姨,或者等着拿小礼品的小朋友们,但这好歹与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的文艺搭边,比起做蜘蛛侠和做间谍,还是要高雅一些。 舞台上,席东海听到顾客们在自己的煽动下叫起好来,那颗失落的心感到宽慰了一些。 方自归看着那台趴窝的贴片机,一筹莫展。而陈顺风唉声叹气,老卑心急如焚。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富士公司的代表建议,有个资深的日本工程师正在广州出差,可以调这个工程师立即来苏州,试试看能不能救急。这消息也算一根救命稻草,老卑立即同意让日本人来试试,方自归则对日本人的来比较悲观。那次美国专家搞插件机最后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方自归记忆犹新。方自归心想,没有备件,日本人如何能够妙手回春? 日本工程师第二天就到了工厂,方自归就第一次见到了活的日本人。这日本人沉默寡言,唯唯诺诺,说英语结巴得厉害,跟电影里那些要建设圈的日本人相比,气质完全不一样。方自归在食堂里和日本人一起吃晚饭时,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就是自己能把这日本人撕碎当然不是像抗日神剧里那种违反物理学和生理学规律的撕法,而是揍得他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大概日本人近距离感应到了方自归的阴暗心理,后面更加沉默寡言了。 传说中日本人的勤劳,倒是立即体现了出来。这日本人不等第二天,吃完晚饭后就和方自归一起去看机器。 日本人先把旧伺服放大器装回机器,开机看故障现象和电脑显示的错误代码,然后让方自归找出设备维修手册,研究起设备的电气图来。研究了一会儿,日本人接下来做的一件事让方自归惊奇了。日本人把伺服放大器又拆下来,剪了一小段电线,把伺服放大器上一排接线端子中的两个端子用电线连了起来,然后把伺服放大器又装了回去。日本人重新开机,贴片机各运动部分归零,发出了久违的轰隆声,设备恢复正常了。 方自归很惊讶,日本人才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就真的妙手回春了。 老卑站在机器边上,立即露出了笑容。是的,老卑也在加班,老卑的勤劳毫无疑问是不输给日本人的。 日本人用他结结巴巴的英语解释了解决之道:原来这个故障是y轴伺服电机过热报警,而伺服电机正常,是伺服放大器内的一个检测电路出了故障。日本人妙手所做的,就是把误报警的检测电路短路掉,也就屏蔽掉了过热检测功能,所以机器恢复了正常。当然,这是个临时解决方案,因为如果伺服电机真的过热了,现在机器是不报警的。 方自归服了,没有丰富的经验和对设备电气原理的熟悉,没人敢这么修机器。接错了线,弄不好一开机就是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这种维修已经维修到了线路板水平。 高兴的老卑问日本人:“既然是临时方案,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立即向你们日本总部订一个这样的备件?” 日本人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而且终于说了一句难得流畅的英语,这大概是他平时练习最多的一句:“不,你们应该订一台新机器。” 第二天,就st设备的问题,老卑、陈顺风和方自归开了一个会。陈顺风对日本人说买新机器的提议不以为然,说:“供应商都是这样子的啦,总是建议客户买新机器,这样他们就有订单喽。我觉得我们这台cp2还是行的,虽然老一点,应该还是行的。” 老卑问:“victor,你的意见呢?” 方自归实话实说:“我每天来上班,都提心吊胆,真是不知道它会不会又出什么故障。机器一停,看那些操作工没事干,心里很不好受。” 老卑思忖片刻道:“为上海通用项目准备的新st生产线,计划九月份安装。我现在想,尽快安装,把现在这条老线淘汰掉。问题是,新线最快什么时间可以到位?” 方自归道:“美国总部的tt已经把最新批准的st设备清单发给我们了。顺便说一下,清单里面没有fuji。根据这个清单,除了点胶机我们买美国的,其他都是欧洲设备。目前已经拿到了大部分设备供应商的报价,他们的交货期基本上都是六周。从欧洲把设备运过来,加上报关时间,大概也要六周。” 陈顺风道:“也就是下单后十二周。” 老卑道:“可我们还没有下单。victor,这周以内要拿到所有设备报价,并且这周内把pr填好交给我。一两百万美元的东西超出我审批权限了,要送到亚太区去批,我来ph亚太区在一周内批下来,这样本月内就可以把订单发出去,那么……”老卑板着指头算了一下,“五月底六月初,设备就可以安装。”【译:pr,采购申请单;ph,推动】 方自归道:“好。那么,那个伺服放大器我们还要买吗?到六月初还有几个月,不知道cp2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老卑沉吟道:“可是,如果我们买了,最多也就用几个月……”老卑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说:“victor,每天睡觉前向上帝做一个祷告。我们不买那个备件。” 不管怎样,cp2又能生产了,而且这条老掉牙的线也快淘汰了,方自归这天下班的心情轻松了很多。晚上在大学里背完单词,方自归就骑车去了那个浴场。 妹子穿衣服的时候,方自归突发奇想,问了一句:“妹妹,你们小姐妹里面,有没有个叫袁美玉的?” “有啊,我和她关系不错呢。” 方自归立即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是几号?” 妹子穿着衣服,头也没抬,“十九号。” 第11章 转折 香港回归一周年时,也是亚洲金融危机一周年。此时的香港,打赢了港币保卫战,此时的中国,人民币不贬值。东南亚国家被美元割了一波韭菜,而中国因为稳健的国际金融政策和活跃的国内经济活动,经济仍然保持高速增长。这一年,“国企三年脱困”计划在中国政府的推动下全面启动。改变的大潮,裹挟着改变中的同学们,奔涌向前。 甄语看着新合资公司发给自己的新聘书,感慨万千。合资谈判终于成功了,甄语从一个小小的宣传科科员,一跃成为合资公司的人事行政经理。 合资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来来回回的谈判拉锯了大半年,眼看因为冗员安置和已退休人员待遇问题,谈判快谈崩了,突然之间,新的中央精神和局里面新的政策下来了,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 合资后,许多老职工按照一年工龄一千五百元的价格买断了工龄,然后离开工厂自谋生路。而合资厂留用的职工,工资待遇都有所上升,少数像甄语这样留下来的骨干,工资待遇则急速上升。由于参与谈判的几个美国人对聪明干练且会说英语的甄语印象深刻,又由于合资后公司管理层本来就要进行大换血,甄语就成了新公司的人事经理,甄语的薪水像撑杆跳一样,从原来的五百多一跃调整为四千元。这四千元的月薪中,有一千二是美国人通过tti香港公司直接付给甄语的,不从合资公司账上走,因为合资公司中方副总经理的薪水才三千二,可见老外们对甄语的重视和喜爱。 谈笑有老外,往来无白丁,开会在海外,出差住四星,这才是甄语理想中的生活。虽然家庭生活不理想,可甄语事业上迎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折,眼看着转到蒸蒸日上的道路上去了。 方自归看着眼前的十九号,非常惊讶。做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嫖客,方自归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喜欢换口味,每次来这家浴场只点十九号。谁知这天上来的十九号,却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妹子。 “你是十九号?”方自归诧异地问。 “是啊,我是新的十九号。”妹子微笑着说。 “原来的十九号呢?” “已经不在这里做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方自归掩饰不住一脸的失望。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方自归和袁美玉能够联系的唯一纽带,就是这个浴场和十九号。袁美玉离开这浴场,纽带就断了。 “干我们这行的,不可能老在一个地方做的。”妹子劝慰道。 “是吗?”方自归皱着眉头。 “当然喽,客人也喜欢经常有新人换换啦。” 方自归心想,这可真是每行有每行的特点。汽车行业的特点是“不许动”,一旦ppap被客户批准后,就设计不许动、工艺不许动、设备不许动、原材料型号不许动、原材料供应商不许动……除非重新走一遍流程重新经过客户批准。现在看起来,这个行业和汽车行业的特点正好相反,遵循的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原理。 虽然这陌生妹子自夸技术好,最后方自归的感觉果然不太好。这妹子当时叫得非常夸张,明显是装出来的。 自从提出辞职后,方自归信守对老卑的承诺,兢兢业业坚持到了七月份。这时,那条“轰隆隆”的老爷st生产线已经被淘汰,崭新的st生产线已经开始了生产。供应商位于上海的办事处,能够对这些崭新的机器提供完备的技术支持和备件支持,st不再是徳弗勒苏州工厂的心腹之患。车间里,碍眼的那一大批st中间库存也取消了,倒正好符合工厂正在推行的ds精益生产理念。为了贯彻ds四大手册的精神,新的st生产线安装了快速反应系统,实行了目视化管理,正准备实现看板管理,用看板取代生产计划。此时,方自归意识到,自己先前有些担心的在终点线前跌倒的问题,看来不会发生了。 遗憾的是,袁美玉突然消失于人海。而方自归也即将迎来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去美国了。 席东海看到电视里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上海的镜头,感慨万千。上次美国总统访问上海时,席东海还是小学生,还曾经英姿飒爽地站在美国总统面前行少先队队礼,还曾经被美国总统抱在怀里合影。而此时,落寞的席东海已经失业了两个多月。 裸辞在七零后中间很少发生,这是九零后才有资格兴致上来了玩一下的,可席东海自恃才高,逆历史趋势提前玩裸辞,结果就让席东海深深体验到了市场的残酷。 席东海失业后第二个月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可以领失业救济金,所以从第二个月开始领,然而一直到席东海失去领失业救济金的资格,也就是领了六个月以后,席东海都没有找到工作。 刚开始席东海的目标是去其他百货公司,结果发现各大百货公司根本不招人。原来,这年的传统商业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上海出现了很多几万平米的大超市。这种超市的一楼会开很多小店,而且这种超市常常开在大型社区附近,所以许多居民就不去市中心逛百货公司了,导致整个百货业都在走下坡路。这变化,是席东海脑子一热裸辞时,没有想到的。 进百货公司当经理无望后,席东海修改了简历,做了三个版本的简历,分别针对销售经理、营销经理和培训经理这三种招聘岗位大量投简历,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公司。可席东海没想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远远高于市场的预期,投了一百多份简历后,才终于有一家美国食品公司通知席东海去面试。 一番交流后,给席东海面试的那个澳大利亚籍的公司总经理总结说:“你的英语不错,但是就全国销售总监这个职位来说,你的经验不够。你以前做得是商场营销,我们是做产品营销,这是两个概念。” 席东海急了,说:“先生,我不怕跨行业,我学新东西很快,我可以给您举个例子……”席东海滔滔不绝地讲他过去的成功,说他怎样从零开始,把钟表业摸熟了,在半年内做到了那个区域的第一名。 澳大利亚人提起笔,一边在白纸上画图,一边对席东海说:“你看,现在你在a行业的经验值是10,但你一旦跨到b行业,你的经验就归零。等你在b行业有了10的经验值,你再跨到c行业,你的经验又归零。等你在c行业的经验值达到10,另外一个人一直在a行业,他用了同样这段时间,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上去,他在a行业的经验值已经是30了,你依然在c行业10这个高度上。” 面试失败了,而这次面试,给席东海的触动很大。 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席东海再次修改了简历,而且只留下来一个版本的简历,决定此后找工作和做工作只在一个方向上努力——市场营销。 此时的席东海,连营销方案怎么做还没什么概念,这可真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韩不少看着报纸上丝绸厂破产倒闭的公告,非常惊讶。韩不少想起当年丝绸厂不让自己辞职,自己偏要辞职,后来是自己直接不去上班,他们只好做开除处理的。现在看来真是走对了,当时如果不走,现在也要逼着你走,而且走得非常凄惨,那还是早早加入符合市场需要的方便面社会化大生产好。 甄语所在的电子厂合资后遣散冗员,还有买断工龄的政策,而这丝绸厂倒闭,工人们直接下岗,是拿不到多少补偿的。这一年是“国企三年脱困”目标提出来的第一年,改革力度不可谓不大。报纸上说,改革大型国企用债转股、技改、上市这三招,改革小型国企用的是关、停、并、转这四招,丝绸厂做为连年亏损的小型国企,符合中招的条件,也就被关掉了。 韩不少这天与兽小聚,聊起丝绸厂的倒闭,就劝兽也换换工作,调侃兽道:“你搞什么计算机啊,不就是用计算机打打工资条嘛。” 兽不服道:“放屁!我们公司的局域网也是我搞的。” “又怎样呢?工资还是那么少。我劝你啊,早点儿跳槽,一个月一千块有什么好做的?” “老外对我挺不错的。” “对你好能当饭吃吗?听我的没错,到外面看看机会。” 刚来杭州时,兽的工资是韩不少的几倍,而现在,韩不少的工资是兽的几倍,并且韩不少还利用工作之便找到了女朋友。此时兽的眼里,韩不少真的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了。 韩不少在方便面厂站稳脚跟后,本打算在本厂浩浩荡荡的女工中挑一个姿色过硬的,利用职务之便追一追。谁知他正准备对最美女工下手时,方便面厂突然来了一帮实习的大四学生,一个师范学院学物理的女学生分给了韩不少做徒弟,让韩不少改变了想法。韩不少以为,这女大学生虽然没有那么美丽的外壳,可是跟产线上的工人比,她有本科文凭,她的外壳里肯定包含着一个更有趣的灵魂,是可以用来白头偕老的。在韩不少的关心下,女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方便面厂,就成了韩不少的正牌女友。而兽在几乎全是男工的开关厂,别说找个可以白头偕老的,就是找个用来游戏人生的对象,兽都找不到。 兽看着丰收的韩不少,闷闷地喝了一口啤酒,“好,我到外面去看看机会。” 在韩不少的怂恿下,兽也要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了。 第12章 我们将改变世界 走进小区,寻找着家里发发公司所在的那栋楼,兽觉得有些奇怪。 兽不久前考出了含金量很高的novell授权网络工程师资格证书,而这家叫“家里发发”的所谓高科技互联网公司在晚报上登的招聘广告中,有一条要求是“熟悉novell网络操作系统”,颇为醒目,兽就投了简历,然后很快就被通知来面试。但公司所在的湖畔家园小区所呈现出来的样貌,与兽想象中的高科技互联网公司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 这是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内的那个池塘里,楼影倒映在水面上,几朵荷花盛开着,池塘边一栋楼的二楼阳台被不锈钢铁栅栏封闭起来,三楼阳台上挂了几块腊肉,让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却明显缺少生产气息。 找到了那栋楼,上楼时,兽前面慢吞吞走着一位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着走着,楼道里还冲出来一个拿扫帚当马骑的小男孩。兽期望中为高科技公司服务的白领丽人,却一个都没有冲出来。 原来公司开在家里,兽心里嘀咕。兽进了公司的家门,环顾四周,诶?别说家里面确实有公司的感觉。虽然隔壁邻居门口贴了一副和本高科技公司八字不合的对联,这房子的内部装修倒确实是办公装修,里面有前台,有办公桌,有会议室,只是办公家具简陋了些。 面试开始了,面试官韦先生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加拿大籍华人,是公司的cto。兽没想到一个小巷深深的小公司看起来虽然不正规,团队还是国际化的,还有cto这么高尚的岗位。接下来兽做自我介绍,韦先生听完兽的自我介绍,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向兽热情洋溢地介绍起公司来,“我们正在做的是一次商业革命,我们要颠覆传统商业模式,创造一个崭新的行业。一周前,我们刚刚成功融资了五百万美金,我们现在考虑的,不是挣钱,而是只考虑怎样花钱……” 兽听说这公司只花钱不挣钱,感觉这公司岂止不正规,简直就是变态。 “我们目前的业务是b2b,专注商务客户,为全世界的中小企业服务。公司刚刚在香港开了一次商友会,反响非常热烈,我们计划最近还要在北美、欧洲开商友会……” 兽听韦先生越说越玄乎,自己越来越迷糊。好不容易公司介绍完了,韦先生喝了口水,问兽有没有什么问题。 兽觉得问题很大,但不好意思说贵司问题很大,更不好意思问公司有五百万美金,怎么还在生活气息这么浓郁的居民楼里办公。兽于是问:“b2b是什么?” “就是besstobess,公司对公司,企业对企业。我们的服务,就是以ter为平台,为中小企业之间的业务牵线搭桥。” “明白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好!你这样的人才我们公司很欢迎,所以希望你能够尽快加入我们,尽快把网站建好……” 兽听韦先生的口气,觉得韦先生似乎要定自己了,不觉心里打鼓。 和韦先生谈完了以后,接下来,是人力资源部的一位小姐和兽聊。聊了一会儿,人事小姐切入重点,问:“那么能告诉我你期望的薪资水平吗?” 这可是个重大问题,兽请了一天假跑过来,就是来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兽略一沉吟,想想韩不少现在一个月可以挣三千多,答道:“月薪三千。” 人事小姐微笑道:“嗯,薪酬方面没问题。在工作时间上,需要向你说明一下。因为公司还处于创业阶段,所以原则上,我们周末是不休息的,员工每个月最多只有一天休息。每天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下班时间不固定,一般晚上十点以后下班。” 兽吃了一惊,心想加入这家公司以后,除了睡觉以外,生活就变成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去公司的路上,这也太夸张了。 “所以,”人事小姐似乎洞悉了兽的心理活动,补充一句,“同事们忙起来,有时就索性睡在公司里。” 兽心里感叹一声,直后悔自己开三千月薪开少了。如果真来这家公司,可比韩不少的“日夜日夜”交流电工作模式辛苦,这可是“没日没夜”的超高压输配电工作模式。 “我们是民营高科技公司,创业初期,每个人的工作量确实都很大,也都是为了那一份前景。有这个舞台让我们年轻人拼搏一下,也是幸运的,你能理解吗?”人事小姐说。 “哦……能理解。” “那么你最快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按照公司规定,提出辞职后一个月才能正式离职。所以我收到聘书的话,最快一个月后可以到岗。” “能不能提前呢?如果工作交接好了,不需要等一个月才离职。” 一个念头从兽心里冒上来:这公司别是个骗子公司?怎么这么急?兽勉强笑道:“提前到岗应该挺难的,我到时候试试申请一下。” “好,你尽可能提前,我们随时保持沟通,我这边儿要和你聊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想从我这儿了解的吗?” “没有了。” “嗯,那最后我带你去见见我们牛总。” 兽跟着人事小姐进了牛总办公室,一眼看到牛总,瞬间觉得家里发发公司是间骗子公司无疑了。 牛总虽然姓牛,却像个正向人类进化,却只完成了一半进化任务的猴子,只脱掉了猴毛。牛总身材瘦小,颧骨突出,唇薄腮尖。因为牛总脸小,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贼大,额头差不多占据整张脸的半壁江山,颇像科幻片里的外星人。兽看着牛雨感慨万千,心想一零一的兄弟们因为我瘦所以叫我“兽”,兄弟们是没见过眼前这位极品。这,才是真正的兽中之王啊! “你好,我是牛雨。”牛总向兽伸出手。 “你好,我叫秦以堪。”兽也伸出手。 两只干瘦的小手握在了一起。此时,兽惊奇地发现,牛总的手虽然和自己一样干瘦,却力大无比,被他一握,自己的手像被小铁钳夹了一下。 “我喜欢你的衬衫。”牛总笑道。 兽一怔,不知如何应答,总不能回应说我不喜欢你的t恤,因为牛总身上的那件白色t恤实在普通,没什么好喜欢的。 “本来很想和你好好聊聊,但是很抱歉,我马上要去机场,只能简单聊几句,”牛总说,“小秦,韦经理说和你聊得不错,所以我想正式代表公司欢迎你加入我们,有才华的年轻人,在我们公司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谢谢牛总。”兽道,心想牛总看上去虽然很矬,说起话来倒是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好歹,人家是骗子公司的老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家里发发吗?”牛总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在家里能把东西卖到全世界,在家里能买到全世界的东西,让天下的生意做起来easy。”牛总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现在在我们面前,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机会,相信我,我们将改变世界。” 兽不好意思影响牛总改变世界,扭转乾坤的情绪,点了点头。 “好,我要出发了,希望能在公司里尽快见到你!”牛总说完,微笑着,用他的小铁钳又夹了一下兽的手。 能不能改变世界另说,兽急需改变自己的月薪。兽已经意识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古话,到现代就加速了,从河东到河西三年都不用。韩不少就只用了两年,从收入是自己的几分之一,到收入是自己的几倍,自己必须尽快赶上来。 几天后,兽果然收到了家里发发的正式聘书,月薪三千。 兽立即就辞职了。如果在一个月的离职期里没找到别的机会,兽也打算去家里发发的,毕竟月薪三千,也不比“弱水三千”差了。然而,兽在辞职后的一个月里又参加了几个面试,他也收到了其他公司的聘书。 牛雨说,我们将改变世界,但是兽不相信。 第13章 生存不易 舞厅里的光线很暗,刚走进舞厅时,应辉和方自归都感觉眼前一黑。 天花板上有几条红色的模糊光带,一个光球旋转着,发出几种颜色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音乐节奏加快,爆发,舞厅里像是突然来了一道闪电,白色灯光一闪之下,舞池里模糊的人影瞬间清晰,一大群扭动的缠绕的男男女女,好像一大团乌云在暴风雨的夜空中移动着翻滚着。 一曲终了,一侧墙壁的昏暗壁灯亮了,几十个穿着短裙的舞女在这微弱亮光里站成一排,等待男舞客的挑选和下一支舞曲的开始。 应辉和方自归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一种舞叫砂舞,应辉一个要和应辉一起飞德国的留德预备部同学,自称久经砂场,怂恿应辉飞德国前放飞一下自我,体验体验价廉人美的砂舞,来上海为应辉践行的方自归也就一起去体验。 体验砂舞的过程中,方自归觉得只有身体互动,比较尴尬,有必要来点儿语言互动,一个砂舞舞女就在音乐中大着嗓门对方自归说:“以前在纱厂做工人,下岗了!” 方自归直接产生了一个联想,是不是因为纱厂女工穿着半透明纱裙抱着你跳舞,摩擦时发出“纱纱”的声音,所以这个舞叫“纱舞”。然而应辉那个久经砂场的同学说,是“砂轮”的“砂”不是“纱窗”的“纱”,因为砂舞的动作好像砂轮打磨铁器。 看来对于那些简单粗暴的事情,联想绝不能太文艺。 应辉在体验的过程中,很快体验到了砂舞的简单粗暴。砂舞是五元一曲,有个舞女跟应辉跳着跳着,裙子一撩,一拨,就要在舞厅的黑暗角落里为应辉提供更高附加值的服务,让应辉吃惊不小。应辉认为,摸摸也就算了,把自己的童贞献给这种风尘舞女,实在太吃亏,就拒绝了舞女高附加值的服务,挣脱了舞女柔软的魔爪。 应辉对方自归说:“女孩子第一次重要,男孩子第一次也重要啊。” 方自归没想到应辉这么有原则。受应辉正能量的影响,被砂得快把持不住的方自归只好忍着,决定像应辉一样不让舞女占自己更大的便宜。谁知,方自归还是吃了亏。 舞厅里光线太暗,衣着暴露的舞女站在一起被挑选时,看过去就是一片白花花的胸和腿,脸蛋看不太清楚。结果方自归跳第四曲时随便选了一个舞女,等到与那舞女紧紧抱在一起,脸贴上脸,方自归才发现对方是个高颧骨厚嘴唇的丑女,一脸的粉也盖不住她脸上的几颗青春痘,只觉得一阵恶心。丑女用她的身体摩擦着方自归的身体,用她的嘴唇蹭着方自归的脖子,把方自归的胃弄得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才坚持到曲终人散。做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毕竟自己挑的舞女,含着泪也要和她跳完。 第一次跳砂舞虽然吃了亏,方自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就是方自归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国企职工下岗潮。 方自归看新闻上说,“国企三年脱困”第一年,全国有一千万国企职工下岗。然而方自归感觉这一年市面上风平浪静,打破国企铁饭碗好像没产生什么惊涛骇浪。但在这个舞厅里,方自归就发现,很多舞女就是下岗的纺织女工。 纺织业曾经是上海的支柱产业,然而在九十年代的改革中,纺织业整个行业在上海销声匿迹,五十万纺织女工下岗分流。方自归在一个不正规的舞厅里,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见证了这段历史。而应辉是直接感受了这段历史,正是在上海从事低附加值的纺织业没有竞争力,人家失去了工作,人家才特别想在舞厅里为他提供更高附加值的服务。 但方自归在舞厅里吃了亏以后,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便撺掇应辉离了舞厅去。 这次见过面以后,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着,或者以后还见不见得着。在酒里与应辉最后告别时,方自归端起酒杯说:“兄弟,珍重!” 应辉说:“到了美国,你也珍重!” 那时没有成都直飞德国的航班,应辉取道上海放浪几天再去德国,两人就在各自即将奔向各自的未知未来时,见了这一面。 大学同学里,方自归出国前就只跟国宝和老夏见了一面。阿远去芬兰,是老夏和国宝给践行。方自归去美国,还是老夏和国宝给践行。 老夏说:“那毕竟是异国他乡,不是自己的地盘,你也不要把美国想得那么好。” 国宝自嘲说:“阿远去了芬兰,肖老师去了澳洲,你马上去美国。我也想移民,嘿嘿,可我这么穷移不了啊!” 古人云“贫贱不能移”,看来国宝是深以为然的。 方自归写信或打电话通知一些朋友自己要去美国了,告诉他们自己新的联系方式,才发现汤胤联系不上了。而在兰州的吕鸿告诉方自归,吕武也出国了,她申请了技术移民已经去了加拿大,不会到同济读研究生了。 大成在家里为方自归践行。这天大成太太安馨做了青椒鸡、酸菜鱼和回锅肉,大成开了一瓶剑南春,方自归吃得赞不绝口,对安馨说:“可惜以前加班太多,错过很多机会吃你做的菜。” 安馨笑道:“好吃就多吃点儿。” 方自归心想,看来还是老家的老婆好,大成回家就有热饭热菜热被窝伺候,安馨不但愿意跟着老公来苏州,又因为不上班,她还愿意陪老公出差,应该算最到位的因公出差。 “我真羡慕你啊,大成。” “羡慕我啥子,来,干一杯!” 方自归此时眼中的大成,就像兽此时眼中的韩不少,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大成的“高科技型”小工厂已经有了三十几个工人,大成按揭贷款买了套房子,年底交房,而安馨的预产期是来年四月。票子、娘子、房子、孩子全齐,仅差车子大成就能实现五子登科。 大成说:“将来你在美国站稳脚跟,说不定我们可以联手做点儿事情。现在我做的都是内销,将来有一定实力了,也许可以考虑出口。” 方自归和大成碰杯,道:“好啊。” 安馨也斟了一盅酒,举杯道:“自归,我祝你一路顺风。到美国以后,一切顺利。” 方自归道:“怀孕是不是不能喝酒?” 安馨笑道:“一小口,没事。” “好,谢谢,重庆妹子就是耿直。我也祝你明年平平安安地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娃!” 方自归在徳弗勒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老卑找到方自归,说晚上请吃饭。 这一年的夏天,徳弗勒苏州工厂招了一大批大学生。这次招聘跟两年前公司的第一次招聘不同,这次招的绝大部分是应届毕业生,而且绝大部分是名校生,新招的两个st工程师就一个是清华的一个是北理工的。老卑重人情,虽然他手里面现在是人才济济,可方自归首先离职后,徳弗勒苏州第一批元老之八大金刚就成了江南七怪,老卑还是有些感怀。也是老卑重人情,方自归并没有因为辞职赔很多培训费。 也是母司和纳德本来就跟方自归约好了,所以老卑请吃饭就叫上母司和纳德一起。席间喝红酒,喝着喝着,聊着聊着,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老卑太感怀了,说:“我的中文名里,有一个‘存’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因为我妈妈发现怀上我以后,又是喝铁锈水啊,又是挤压肚子啊,想把我打下来。但是,我竟然还是一天天在我妈妈肚子里长大。所以把我生下来以后,就在我的名字里用了一个‘存’字。” 方自归本来已经喝得有点儿晕晕乎乎了,听到这里,酒都醒了,“啊?为什么不要生你下来啊?” 老卑道:“我出生之前,我妈妈已经生了七个。家里孩子太多了,顾不过来,养不起。我们小时候就是吃不饱的。我小时候,烧饭粘在锅底的那种锅巴,浇上点酱油,就是我的早餐。我大姐二姐工作了以后,我才有可能去上大学,我才有机会上了大学。” 方自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桑拿房里的袁美玉,想起了舞厅里的那些下岗女工,心里感叹:生存不易啊! 母司心想,外表光鲜的外企总经理老卑,竟然有一个如此苦逼的童年。 纳德心想,老卑喝多了。 一阵沉默后,母司举起酒杯活跃气氛道:“来来来,我祝克多一路顺风,学业有成,干杯!” 母司跟方自归喝过酒,问:“克多,研究生毕业以后,你是打算回来还是留在美国?” 方自归道:“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 老卑道:“victor,如果你回来,一定要记得和我联系。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公司将来需要大批的人才。研究生课程不过就是两年,如果两年后你从美国回来,公司里还是会有很多机会。” 方自归道:“谢谢besan,其实,我到现在都很感激,我大学毕业时您给了我这么一份工作。” 老卑道:“其实我要感谢你对公司的贡献,你要感激的是你自己的优秀。你知道吗?jackn对我说,他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学东西学得像你这样快的工程师,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工程师写的设备故障报告,像你一样写得这么清楚,写得这么有逻辑。” 方自归这才知道,自己在师父杰克逊心目中竟然成了修机高手,方自归还深深记得,自己当年可是电十八班的四大低手之一。生活的磨砺,就是会把你塑造成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样子。 第14章 两个新来的留学生 应辉到了伊尔,觉得德国很美。 站在郊区一座山冈上往远处看,十几座山峰把一个蔚蓝色的海湾半围起来,褐色山体的轮廓,在蓝天下显得巨大而坚硬。山脚下红色的白色的房子在弯曲的海岸线连成一片,还有些房子散落在一个矮山坡的一片绿荫盎然之间。几十艘白色的帆船在蓝莹莹的大海上游弋,天边慢悠悠地漂浮着几朵棉花般的白云,让看到这幅美景的应辉,一时间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 错落有致的一片低矮建筑群里,教堂的尖顶一枝独秀地高高伸向天空,而到了晚上,教堂的塔楼在景观灯的照耀下变成了光彩熠熠的金黄色,在夜幕下好像一面黑镜子的海面上,留下一抹璀璨而模糊的倒影。 早晨,应辉想起了俄罗斯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刚从喧嚣的上海过来,安静的感觉愈发强烈。而这样的静悄悄持续到了午后,黄昏,第二天。 原来“静悄悄”在这里是7x24小时全天不打烊的。 伊尔是德国北部一个州的首府,但与中国一个省的省会绝不能相提并论。伊尔总人口二十几万,城市不大,应辉刚到伊尔兴冲冲在大街小巷这么一逛,不知不觉就冲出城了,便觉得这座城市不应该叫伊尔市,应该叫伊尔县。伊尔没有什么古迹,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后来应辉才听说,伊尔是二战时德国的军港和潜艇制造基地,所以整个城市被盟军的轰炸机几乎夷为平地,自然没剩下什么历史建筑。 安静之后开始觉得冷清。应辉走在伊尔的街上,竟然发现有整条街就一个人溜达的奇观,远不如中国一个普通县城热闹。看来不苟言笑的德国人就是比较喜欢高冷范,大家都离得远远的,即便周末人们有时间上街凑凑热闹了,德国的商店都关门,不给人们凑热闹的机会。怪不得中文里形容人多的成语多如牛毛,什么多如牛毛、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连衽成帷、人山人海、观者如云、屯街塞巷、万头攒动、项背相望、过江之鲫……而“门可罗雀”之类的成语却很少,这类不多的成语倒恰好可以形容德国。应辉想起电影里,希特勒老是抱怨德国人生存空间太小,可是看这里的情形,德国人的生存空间比起中国人来那可真是要大得多了。 但德国做为一个发达国家,自然会有让应辉惊叹之处。这天阳光灿烂,应辉经过一个草坪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绿色草坪上的几条白影。应辉扭头看了一眼,看见几个洋妞躺在垫子上晒太阳,但是……她们上身好像没穿衣服。应辉立即把头扭回来,心跳加速,步伐减慢,低头向宿舍楼继续走。就这样走着,离那几个女孩子越来越近了,应辉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那几个洋妞仔细地看了一眼。 应辉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ohygod!应辉心内惊呼,她们的胸部竟然毫无遮掩,完全袒露在外面! 方自归到了弗林特,觉得美国很美。 从机场到学校一路看过去,是一片片树林而见不到什么农田,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树叶在阳光中微微起舞,透过树叶有时隐隐约约能看见别墅的屋顶。建筑物稀稀疏疏地洒落在公路两边,公路上则车流不息,但没有国内公路上比较流行的喇叭声。时不时迎面而过的大卡车常常长着一个大鼻子,这些卡车色彩绚丽,闪闪发光,方自归觉得它们好像来自卡通世界,和国内流行的平头大卡车那种灰头土脸的气质迥然不同。 天上好像挂着一块淡蓝色的帆布,蒙蒙的,整个白天没有太大变化。傍晚时分,方自归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一个小山上,看见山下的大学城开始亮起灯光。落日余晖把天边那一片染成了鲜艳的红色,附近的云朵仿佛一丛一丛的郁金香,然而这浓烈的色彩只停留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几颗星星就像有人小心翼翼地在风中点燃了蜡烛那样亮了起来。 方自归第一晚临时住在来机场接他的校工家里,第二天便出去找房子。步行从校工家出来,只见周围树多而人少,找不到一条像中国那样车水马龙的,小店一间挨着一间的路。方自归走着走着走进了学校,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休息,然后可能是因为时差的关系,方自归在那条长椅上晕晕乎乎坐了两个多钟头,有时看看经过的人,觉得有些茫然。 回到校工家里,方自归告诉校工自己没找到房子,校工建议道:“明天学校里有个中国人的聚会,你可以问问那些中国学生能不能帮忙。” 按照校工提供的信息,方自归第二天就去参加聚会。渐渐走近那群人,方自归终于听到了有人在说中文,顿时产生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你们好,我是刚从中国来的,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聚会吗?” “啊,你好,欢迎欢迎!” “你叫什么名字?从中国哪个地方来?” “我叫方自归,重庆人。” “我叫马小飞,从浙江来的。” “林茜,我是台湾人。” …… 原来参加聚会的留学生,除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也有来自台湾、香港的。找到组织了就不一样,有个留学生愿意帮忙,说方自归可以短期在他的客厅里挤挤。而马小飞说第二天有午餐,可以敞开肚皮吃,邀方自归一同参加,方自归心里又是一喜。 方自归了解了午餐的时间地点,有些奇怪,问:“八点到教堂?这是……早餐?” 马小飞道:“哦,先要biblestudy,到中午了再一起用午餐。当然,午餐是的啦,随便你吃多少。”【译:圣经学习】 “bible?” “bilble就是圣经。” 可见,“天下没有的午餐”确实是真理。因为这顿不限量的饭虽然不用掏钱,却需要花时间先完成biblestudy才能享用,可中国改革开放后喊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口号,“时间本来就是钱”的理念在中国已经家喻户晓,以方自归的眼光看,当然不能算是。可见,不但天下没有午餐,可能天上也没有,因为据说教堂连着天堂。 好在方自归暂时不忙,方自归的时间此时并不值钱,方自归于是就答应马小飞第二天早上一定来。 第二天,方自归到了教堂颇感惊讶,因为这个《圣经》学习班竟然是中文班,同学们不仅仅是尚在校园里的同学们,还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马小飞对方自归说:“有些同胞的英文程度不好,所以设了一个中文班,让主的福音能够传给更多的人。” 这天学习的是《申命记》,方自归和同学们跟着那个华人牧师一起读经。 “于是耶和华我们的神也将巴珊王噩和他的众民都交在我们手中。我们杀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个。”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跟着念:“于是耶和华我们的神也将巴珊王噩和他的众民都交在我们手中。我们杀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个。” “那时,我们夺了他所有的城,共有六十座,没有一座城不被我们所夺。这为亚珥歌伯的全境,就是巴珊地噩王的国。”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再跟着念:“那时,我们夺了他所有的城,共有六十座,没有一座城不被我们所夺。这为亚珥歌伯的全境,就是巴珊地噩王的国。” “这些城都有坚固的高墙,有门有闩。此外还有许多无城墙的乡村。”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继续跟着念:“这些城都有坚固的高墙,有门有闩。此外还有许多无城墙的乡村。” “我们将这些都毁灭了,像从前待希实本王西宏一样,把有人烟的各城,连女人带孩子,尽都毁灭。”牧师高声朗读。 方自归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怎么连女人孩子都要全部毁灭?方自归念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几乎三观尽毁。 方自归从小就被妈妈要求要“与人为善”,看到杀戮整座城市男女老幼的描述,简直觉得恶心。方自归想起中学语文课上读《论语》,看到满纸的“仁义道德”最多觉得有些迂腐,读完心理上并无不适,没想到读《圣经》如此刺激,不但心理上产生阴影,甚至造成生理上的反应——恶心。方自归本来打算在吃午餐时好好发挥一下,没想到biblestudy倒了胃口。 天下没有的午餐,但是有的《圣经》。biblestudy结束后,方自归获赠一本《圣经》,回来便从头读,读到后来方自归目瞪口呆。 《圣经》只用几章描写创造,却用几十章描写毁灭,方自归心里疑惑,心想既然人类是上帝造出来的,上帝怎么能这样对待人类呢?能这样对待子女的,应该是后爹而不是天父……上帝怎么是这样的?ohygod! 第17章 第一辆汽车 路口巨大的广告牌上,用巨大的红色字母写着“huclearance”。【译:清仓大甩卖】 刚从超市里走出来的周由,看见方自归的侧影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广告牌投下的阴影中,而方自归的脚下,一个黑人侧身躺着,黑乎乎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血从嘴角处开始往下滴,让他头下枕着的那片水泥地上出现了斑斑红色。 周由大吃一惊。方自归大口喘气,皱着眉头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黑人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条胳膊九十度弯曲着,手掌按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条胳膊有气无力地平放在地上。看着方自归脚下的黑人,周由产生了一种“huclearance”的感觉。【译:巨大的清除】 “怎么回事?”周由惊问。 “这家伙要抢我钱。”方自归喘着气说。 周由呆了片刻,叫道:“快走!” 方自归揉了揉自己挨了一记王八拳的腮帮子,“慌什么?他一时半会起不来。” 周由慌张道:“万一他有同伙呢?万一他们有武器呢?” 方自归一想,对哟,美国这边流行玩枪,万一歹徒的同伙跳出来,再把枪掏出来,再硬的拳头都得歇菜。想到这里,方自归捡起地上的购物袋,骑上自行车,飞速逃窜。 斗殴的过程中,经过的路人并没人上来劝架,只在斗殴过程中的几个重要节点上惊呼几声。逃跑的过程中,看热闹的几个人也没人上来阻拦。方自归一边逃跑一边感慨:美国真是一个崇尚自我奋斗的国家。 两人逃回拖车营地,进了拖车,方自归才放下心来。前面逃的时候,方自归想起美国人不光都有枪,美国人还都有车,要是有追兵开车追自己,那也就歇菜了。现在看来,这黑人虽然混得差,倒是具备个人奋斗的美国精神,是单枪匹马出来作案的。 周由惊魂甫定,喘口气道:“我真是太吃惊了。方自归,你个子不高,怎么打架这么厉害?” 方自归道:“你知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霍元甲和叶问,身高都不到一米七。但他们要是打起人来,可都是出类拔萃的厉害。因为他们进行过训练。” “你练过武?” “练过散打。” “叶问是谁?” “李小龙的师父。” 两人讨论了一番中国功夫,周由对方自归由衷佩服。但周由认为,安全起见,以后不宜再去那个超市了。 方自归接受周由的观点,决定买一辆车,以后就可以扩大生活范围,去距离较远的那个本地最大廉价超市购物。而且有车的话,万一又打了架,逃跑的速度比较有保证。 在美国没车玩不转。在美国等公交车不现实,因为等到花儿也谢了公交车也不来。在美国骑自行车,又是一种极其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因为美国地广人稀,各据点之间距离很远,比如骑自行车从拖车营地到本地最大廉价超市要骑两个小时。于是,跟黑人打架后不久,方自归便依然按照“全市最低价”的原则,花一百美刀买了辆二手的chevroletvega。 方自归后来给应辉写电子邮件,戏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车就是“雪佛兰歪嘎”。 “雪佛兰”是“chevrolet”的官方翻译,“vega”没有官方翻译,因为这款车从来没在中国卖过。如果“vega”有官方翻译,可能会叫“唯佳”或“威嘉”。但既然没有官方翻译,方自归就自己取了一个贴切的译名。“歪嘎”比“唯佳”和“威嘉”都更忠实于“vega”的原始发音,而这辆车的性能,更说明该车既不是“唯一的佳”,也没有“威猛嘉良”的发动机,翻译为“歪嘎”,非常符合严复提出的“信达雅”三大翻译原则。多年以后,方自归有次突然想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车,心潮澎湃,在互联网上百度了一下chevroletvega,才知道该车被评为百年汽车工业史上十四款最失败车型中的正数第二名,评语是“不能想象的糟糕”,差一点儿就是百年超级烂车中“唯一的佳”。可惜方自归刚到美国时,互联网大潮刚露端倪,谷歌和百度尚未成立,还没有强大的搜索引擎帮助方自归全面快速地了解歪嘎的斑斑劣迹,方自归就买了这辆斑斑锈迹的歪嘎。 歪嘎毕竟是g的产品,方自归对它有种亲切感,更亲切的感觉则是这辆二手歪嘎的价格。这台车还不如一本美国的教科书值钱,在方自归看来,简直就是美国奇迹,至少可以算美国梦的延伸。尽管这辆歪嘎只有收音机不能播放磁带,尽管这辆歪嘎只能制热不能制冷,尽管……但这毕竟是四个轮子上面安装了一大堆正儿八经的铁,而且四个轮子可以动,让方自归产生了强烈的满足感。想想自己才二十几岁就拥有了人生第一部车,方自归就想起了小时候在陕西时,老爸工厂那个四十几岁的厂长骑自行车上班跌断手指的往事,感到非常幸运。周由也非常高兴,因为方自归承诺,有了这台车,以后可以跟周由同车共济。两人一台车虽然不如一人一台车方便,但也可以去廉价超市驮面条,或者扩大打黑工的区域范围了。 欢会开车。方自归有了车,欢便自告奋勇教方自归和周由开车。第一天学开车,方自归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欢先把车开到学校里的篮球场边上,然后和方自归换了座位。 “转钥匙,点火。”欢发出了指令。 方自归照做,汽车引擎启动,歪嘎微微发抖。 “踩离合器,这样,挂一档。” 方自归照做。 “踩油门,放离合器!” 方自归照做,然后让方自归兴奋的是,歪嘎缓缓地动了起来。方自归扶着方向盘感觉不错,汽车就这样慢慢向前移动。 “向右转。”欢发出指令。 方自归慢慢转动方向盘,汽车转过来了,向前开了一段儿,到了一个路口。 “向右转。”欢指挥道。 方自归再次慢慢转动方向盘,开着始终挂着一档的车子慢吞吞地转到另一条路上,然后又开到了下一个路口。 “向右转。”欢指挥道。 方自归看了欢一眼,又转了过来,继续向前开,又到了一个路口。然后欢果然又是一个“向右转”,方自归便转了过来,开到了歪嘎刚才出发的地方。 “刹车!踩离合器,换空挡。”欢的指令终于有了变化。 方自归把车子停了下来。 “拉手刹。”欢道。 方自归拉起了手刹。 “熄火。”欢道。 方自归转动车钥匙,熄了火,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了路边。 接下来欢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让方自归终生难忘的话:“victor,我要上班了,你能不能开车把我送到上班的地方?” 第27章 忧 旁边餐桌上响起了手机铃声。 越来越多的美国学生开始拥有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在美国大学的食堂里出现手机铃声,已经没什么稀奇。 那铃声的音乐,沉闷而悠长,飘在一片“嗡嗡”声中的食堂里,让方自归觉得忧伤。 方自归和马小飞面对面地坐着。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白人男生终于接了手机,忧伤的铃声停止了。取餐区的不锈钢盆子里,盛满了各色的食物。红色的披萨,黄色的面包,花花绿绿的蔬菜色拉。一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白人妹子服务员,嘴角带着笑意,用木勺子在一个木盆子里搅拌着几种蔬菜。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亚裔男生面带微笑地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托盘里盛汤的碗冒着热气。一个反戴着蓝色棒球帽的白人男生一边读着一份铺在桌面上的报纸,一边用拿着小勺的手搅着咖啡。一个金发的白人女生端着一杯橙汁在嘴边,却一直在说话,坐在她身边的两个人都侧着头听她说。一个大块头的黑人男生大口地喝着啤酒,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穿着短裤和篮球鞋的白人男生靠在椅背上,抬起的一只脚大大咧咧地踩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里的用餐环境非常舒适,取餐区内,没有中国大学食堂里那种一列列的长队,用餐区内,咖啡色的实木桌子,在面积巨大的食堂里摆得并不拥挤。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食堂外面的绿色草坪和几棵大树,极远处,一架白色的飞机正好在天边慢慢地经过。 但是在这么轻松的氛围里,方自归却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忧郁来。 “所以,你要想办法融入这个社会。”马小飞说。 “但是,好像很难融得进去。”方自归道。 “到我们教会来呀。参加教会,也是融入美国社会的一部分。” 方自归想了想,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你们那个学经班,不也都是中国人嘛。我觉得,能和某个白人或黑人成为哥们,那才叫融入美国社会。但实际上,墨西哥人还是喜欢跟墨西哥人打交道,中国人还是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包括你自己,你放了学,参加的还不都是中国人聚会?交的朋友还不都是中国人?”方自归顿一顿,“我也尝试和白人同学聊过天,发现聊半个小时还行,半小时以后,就无话可说。” “还是因为语言障碍。” “不是因为语言障碍。语言的问题,努力以后还是可以克服的,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我觉得就是努力了也克服不了。几个白人同学聊天,我发现很难插进去嘴。他们因为一句话笑了,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所以就很尴尬。” “那我们也只能尽量改变自己。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应该我们去适应人家,不可能让人家来适应我们。” “嗯,理是这么个理。” “victor,现在你上课能听懂了?” “比刚来那会儿好多了。并且,这学期《智能控制理论》和《配电网自动化》都是华人教授,他们虽然上课用英文,但如果有什么关键地方我没听懂,倒是可以用中文请教的。” “是的,美国大学里华人教授很多。” “是吗?”方自归半信半疑。 “是啊。我最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美国电脑研究中心十九个主任,有十二个是华人。美国常青藤大学中,三分之一的系主任是华裔。” “咱们这个在美国的少数民族……这么牛逼啊!”方自归有些惊讶。 “那可不。” 方自归做上侍者后,很快总结出这份工作最关键的技术,是人脸识别技术。一眼就判断出客人给小费的风格是慷慨还是吝啬,这个技术非常重要,这直接决定了方自归如何把有限的资源,就是他的殷勤和更多的服务时间,尽可能地分配到产出最高的人群中去,这和“资本总是流向回报更高的地方”是同一个道理。这个技术,要求方自归把一个人的装束、外貌、气质、表情、甚至嘴角的一丝微笑或脸上的一条皱纹,与“回报更高的地方”联系起来。从小费收入的增长趋势上看,方自归还联系得不错。 这一日天色已晚,餐厅里已经没有几个客人。方自归刚给两位客人结好账,就看见一位新顾客推门进了餐厅。方自归迎上去,用他的生物人脸识别技术一扫描,便把这位客人归入“低产出人群”了。不过,既然到了这个钟点,餐厅生意已进入淡季,自己的资源反正闲置也是闲置,对这位客人服务周到些也无妨。 “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方自归把客人引入座位后,突然改用中文说。这位客人进来时方自归就判断他是个中国人,和客人说过几句话后,方自归就从他的英语口音上断定他是中国人了。 客人微微一笑,也用中文说:“茶,谢谢!” 方自归给客人上了茶,客人也自取了食物吃起来。方自归服务完另一位顾客,站在餐厅里无所事事,突然想和这位中国客人聊聊。餐厅是不允许员工和客人闲聊的,不过老板已经下班了,现在餐厅里也不忙。 “菜还合您的胃口?”方自归用中文问。 “还好,就是鳕鱼有点儿凉了。”客人也用中文回答。 “需要我帮您加热一下吗?” “啊不用了,也快吃完了。谢谢。” 接下来,才是方自归真正想问的问题,“先生,您在美国生活很长时间了?” “是的,我八五年来的美国,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您觉得您现在已经融入美国社会了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的朋友也都是中国人,融入不融入,生活还是能照样过。” “这样子您快乐吗?” “习惯了,也还好。” “我来美国还不到一年,现在就觉得,在美国的生活挺没意思的。我想听听前辈的建议,”方自归面露诚恳,“研究生毕业以后,我是回国好呢?还是像您一样,找个工作在美国坚持下去好呢?” 客人放下了刀叉,“可能还是回国好。” 方自归很意外,“是吗?为什么呢?” 客人有些感慨,“你回去就是人上人啊!而我在这里,其实是二等公民。” “二等公民?” “拿我来说。我在现在这家公司,已经服务了十年。十年前刚进去的时候做工程师,工资还算是高的,跟国内比更是高得不得了。但我现在还是工程师,工资也没怎么涨。怎么说呢?我是中国人,不管怎样是进不了公司管理层的,我这样一直做下去,也就只能做个工程师了。我觉得反而是在国内,人生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我好多年没回国了,今年我回国探亲,我看他们噢……真的,我对国内的变化很吃惊。” 方自归恍然大悟,原来在美国做科学家虽然不错,但科学家的名额毕竟有限。在美国的大部分华人做不了科学家,只能长期做科员,想混个科长当当,都非常不容易。方自归又问:“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不回国呢?” “我已经和国内生活脱节了,要改变现状也很难。比如说,我孩子已经在美国接受教育,回国就要中断这种教育,很麻烦的。况且,人都是要面子的,我国内的大学同学,都是这个长那个长,要么就是部门经理总经理,难道我回国,还继续去做工程师吗?” 方自归又恍然大悟,怪不得牛顿三大定律中排第一位的是惯性定律。人生也有巨大的惯性,某一种人生过得越长,惯性就越大,改变起来就越难。这天晚上和这个客人聊天,收获还真是很大。 当晚一回到拖车里,方自归就想与周由分享这天的收获,说:“今天不错,几个澳大利亚人给小费,竟然是十块的票子。快下班的时候,还碰到一个华侨,和华侨聊了聊美国梦。” “自归,你不知道吗?”周由看到方自归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些诧异。 “知道什么?”方自归这才注意到周由眼神里的忧郁。 周由黯然道:“几个小时前,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国飞机轰炸了。”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周由,“什么?竟然……到底怎么回事?” “据说美国飞机投了五枚精确制导炸弹,三个中国记者被炸死了。” “美国方面有什么说法?” “美方还没有任何说法。” 第28章 灵魂拷问 方自归参加完在纽约举行的抗议活动,就和另两位热血青年一起回到了弗林特。 在纽约盘桓了几日的方自归回到自助餐厅,已经做好了第二次被炒鱿鱼的思想准备。因为向美国老板请假时,方自归就明说,是去纽约抗议美军暴行的。谁知方自归回来后,老板并没有不满,还对三位中国记者的死表示同情和遗憾,但老板也对方自归说,上班就是上班,不要在餐厅里和同事或顾客谈论政治。 激情燃烧的日子总是很短,日子又平淡下来,生活又无聊下来,转眼就到了暑假。暑假里,方自归专心致志地在自助餐厅里打工赚学费,突然遇到了一个给他带来人生转折的人。 这人是个五十几岁的上海男人,他用餐时,方自归有意与他闲聊几句,一听就听出他的上海普通话口音。一细问,才知道他来美国前在上海交响乐团拉琴,而他现在,在美国做邮递员。 “您喜欢现在的生活吗?”方自归问前小提琴手。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邮递员微笑道,“我好不容易才申请到一份邮递员的工作,比我刚来美国时四处打零工好多了。” 从艺术工作者到邮递员,并不是不可以。让方自归震惊的,是一个以前只登大雅之堂的艺术家,现在走街串巷送快递,居然还能够开心到这种程度。拉琴毕竟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技术活,而任何一个四肢健全没有神经病的人,都可以做邮递员。曾经受人尊敬的艺术工作者,如今送快递送得这么有滋有味,人生的价值何在? 方自归问:“从艺术家到邮递员,您没有感到巨大的落差吗?” 而邮递员接着晒幸福,“这份工作很稳定。我很快乐,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每天醒来都是美好的一天。” 方自归心想,天哪! 下班以后,方自归第一次去泡美国的酒。 看着酒里兴高采烈的美国人,孤独的方自归喝着啤酒,各种思绪在头脑里乱撞…… 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憋屈还感到满意?人人都不一样,人人都是表演者,人不同待遇也就不同,表演也不同,演出效果也就不同,淡定地表演完毕不容易…… 死的时候不知道会去哪里,活的时候去一个新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开心,这符合逻辑和常理么?唉,又叹气,唉…… 这里是一个沙漠,一个文化的沙漠,他们都在说英语,他们挂的全是英文的招牌,收音机里都是英文节目,书上全是英语单词,“沙漠”这个词用的恰当么?但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这种存在,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 留洋是否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有些人因为留洋而获得重生,有些人获得更多人生价值,有些人获得更少人生价值,陌生的国度,他们很开心,而我很郁闷,每天郁闷着,郁闷到麻木,郁闷到不清不楚,郁闷到不认识自己,郁闷到虚无缥缈,不是说怎么快乐怎么活吗?可为什么人要犯贱,是天性还是随性,被周围所影响…… 可如此无聊为何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想出国?出了国的人选择卑微,任凭没有硝烟的战斗岁月侵蚀自己的自由灵魂…… 我们该向什么妥协?生命中有什么威胁着我们?形形色色的版本与结论。感情有很多种,人也很多种,观念也很多种,每个人心中是否都拥有着色彩斑斓?今天受刺激…… 孤单的情绪,就是孤单,夜空下更是抑郁症患者,希望身上那些沉闷的细胞不要来骚扰我,我要更有耐心些更有毅力,慢慢来调整自己…… 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生活也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活着就好好体验,体验过了不是自己想要的,为什么不改变呢?…… 最近营地里的流浪猫越发胆子大了,门不关都敢往拖车里钻,盯着我的方向炯炯有神地看,吓唬它才跑…… 衣服穿少了,手臂冰凉。回家。 方自归带着几罐啤酒回到拖车营地,发现周由和欢都没有睡,便拉着周由再喝一杯。“周由,今天陪我喝一杯。咱们探讨一下人生的终极追求。” “哟,这么重大的问题啊。” 为了不影响欢的休息,方自归和周由到拖车外面聊,没想到欢也要凑热闹,跟了出来。方自归心想,接下来要探讨人生终极追求这样的问题,用英语夹西班牙语带上欢一起讨论,实在太有挑战性,这可比夹在欢和莎拉之间讨论有偿问题难多了。于是,方自归便和欢打哈哈,好容易把欢哄去睡觉了。 欢这么一搅合,方自归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 “我觉得我现在这种状态,不能叫过日子,只能叫坚持。”方自归说,“人生当然可以坚持,有时也必须坚持,但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坚持。我们坚持的时候,至少要能够找到一条理由。但是,我们来美国也快一年了,我突然发现,我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方自归与周由碰了下杯,“我想和你探讨的问题就是,如果我们在美国坚持下去,理由是什么?” 第30章 上了轨道 太阳躲在铅灰色的厚重云块后面,总也不肯出来。好在雨点也总不肯落下来,而应辉的汗珠大颗大颗地落着,因为他正酣畅淋漓地和一帮德国人在踢球。 球场边,树梢在灰色的天空下微微摇动。起风了,风从乌云下钻了出来,在碧绿的球场上刮过。 德国北部的夏天,从来没有炎热。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踢球,哪怕踢上整整一个下午也不会中暑。应辉这天就约了几个爱踢球的中国留学生,和一帮德国人踢了整整一个下午。 “德国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下场喝水的时候,应辉对一个球友说。 “比如呢?”球友问。 “比如在这里踢的每一场球,都是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在国内踢球,可总是在光秃秃的黄土上。” “但是德国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啊!” “什么缺点?” “在这里要想找个合适的女朋友,可是非常困难。” 应辉心想,这倒是的,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发达国家的胸部发达的白人女孩,对应辉有吸引力,但来自不发达国家且四肢不发达的应辉吸引不了她们。而中国留学生里面,女生又太少,并且这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好看的又极少。 应辉今年第一次参加中国领事馆在伊尔办的春节联欢晚会,就因此大失所望。参加晚会的男女生比例约为5:1,女生数量门可罗雀也就罢了,还都是麻雀而不是孔雀。这次晚会来了两百多人,据说伊尔市所有的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都来了。这两百多人,本来是应辉在海外建立爱情的全部希望,但是从现场的情况看,全部只能用来建立友情了。 看来学习好又长得好的女生,是不大走留学德国这条路的,应辉在晚会进行到中段,满怀忧虑地总结出了这条规律。 但是晚会上并不是没有感觉。晚会的最高潮是晚会即将结束前唱《我爱你,中国》,那个音乐响起来以后,大家都站起来合唱,不管是平时口口声声说爱中国的留学生,还是平时口口声声说中国不好的留学生,唱到后来,差不多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把应辉也传染了。应辉的泪水在眼睛里转啊转,饱含对祖国的思念和对晚会上没有孔雀的遗憾。 这种情况就有些尴尬。应辉毕竟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并且毕竟渴望着恋爱。来德国的前一天,应辉在上海跳砂砂舞时誓死扞卫了自己的贞操,想不到扞卫下来的贞操,看样子要长期保持下去了,这实在很容易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当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应辉一个人遇到的挑战,伊尔市的中国男性留学生们都遇到了这个问题,搞得大家都非常饥渴。有一天应辉和几个饥渴的留学生哥们喝酒,大家开着玩笑,聊着荤段子,就聊到了老许。 老许是一位中国女留学生,住应辉住的那栋宿舍楼旁边的一栋宿舍楼,以相貌丑陋在中国男留学生中闻名。一哥们就说:“诸位,如果你们哪天大清早看见我从老许的宿舍里出来,你们千万不要感到惊奇。” 大家都笑,会心地笑,因为都知道这哥们说的是实话,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女人。但是有一位哥们提出了质疑,说:“和老许做的话,你做得下去嘛你?” “我不能捂着眼睛和老许做吗?” 大家哈哈大笑,应辉笑中带泪,泪水饱含对祖国的思念和对中国女留学生中没有孔雀的遗憾。 正因为这种尴尬,领事馆教育参赞问应辉愿不愿意当学生会主席,应辉了解完学生会主席要做哪些具体工作后,就马上说愿意了。 应辉敏锐地从教育参赞的介绍中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席,能够第一时间认识那些刚刚来到伊尔的中国女留学生。 教育参赞看中应辉做主席,是因为此时的应辉以“四川盐商”的外号在留学生中间比较有名了。 应辉第一次语言考试就通过了,这时离研究生班开学还有四五个月,应辉就在德国学了个昂贵的德国驾照,然后烧包花了一万马克买了辆高尔夫,在德国、荷兰、法国、意大利这几个国家开车玩了一圈。在德国伊尔留学不像在美国弗林特留学,汽车并非必需品,应辉去学校上课和去超市卖菜都可以比较方便地乘公交车的,所以应辉开着高尔夫周游列国再回到伊尔后,大家就给应辉起了个“四川盐商”的外号。也正是应辉有钱和有闲的名声传了出去,应辉就引起了教育参赞的注意。 四川盐商能做上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席,并不是他德高望重,而是因为前主席退位以后,留学生们都不愿意干。学生会干部没有任何报酬,做服务、做活动花得都是自己的时间。留学生们都觉得自己学习、打工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精力为别人服务,于是四川盐商就上位了。这时的留学生与十年后的留学生不同,十年后中国的富一代日臻成形,一些去欧美留学的富二代是不打工的,可这时中国留学生打工非常普遍,不打工的应辉是留学生中不可多得的闲人……哦不,贤人,正好可以领导领导学生会。 学生会提供的服务,包括给新来这个城市的中国留学生提供帮助,比如租房子、联系学校、找打工机会、提供生活咨询等等。所以一旦有新来的中国女孩子,当上主席的应辉能第一时间认识,这是应辉最为重视的学生会功能。当然,就好像买东西常常遇到搭售,除了泡妞这个功能以外,学生会还有副产品,应辉也只好照单全收。比如组织每年的春节联欢晚宴,虽然搞晚会的钱由领事馆出,但学生会需要出力。 夏天来了,又开始有德国女生在草坪上秀身材,当上了主席的应辉,也终于开始迎接新一批女留学生的到来,应辉终于因此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恋人。 一眼看到那个杭州女孩,应辉就觉得春风拂面,她的脸蛋虽然算不上绝色,但身材窈窕。应辉在看到女孩第一眼后的01秒就做出了一个判断: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在伊尔市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国女孩,于是应辉在看到这女孩第一眼后的02秒之内,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追她! 好嘛,这么多年了,可算逮着一个了。 就在其他男留学生还没意识到杭州女孩在伊尔的存在并反应过来时,应辉已经请女孩吃过哈根达斯,逛过超市,并且以帮女孩扛东西的名义进过女孩的房间了。当其他男留学生反应过来时,应辉已经和女孩一起做过饭,并且驾车接女孩一起上学了。 应辉关于“做学生会主席容易泡到妞”的战略构想得以实现,并且应辉的“学习好又长得好的女生不大走留学德国这条路”的判断,在杭州女孩来了以后,也没有被推翻。因为就像许多爱玩爱打扮的好看女生一样,杭州女孩的学习真不好。为了帮她入学,应辉还帮她弄过国内的假学历证明。应辉为她立下这种汗马功劳后,那杭州女孩,就成了应辉正式的女朋友。 那时留学德国的中国女生,绝大多数都有在很短的时间内和男留学生上床的能力。因为在那个陌生的冷漠的没有依靠的环境里,她们很快就觉得自己太需要呵护了。应辉于是快速地摘掉了处男这顶落后的帽子。 这年九月,应辉正式开始在德国读研究生,上位,上学,上床……似乎一切都上了轨道。 第31章 换了轨道 一座红色的电话亭孤零零的立在街边,电话亭里没有人,时不时有行人在电话亭边经过。 太阳开始西沉,黄色的阳光渐渐发红,照在红色的电话亭和旁边商店红底白字的店招上。店招上白色的字是“keep”,而方自归走进电话亭,决定改变自己的轨道。 方自归觉得,一旦想明白一件事要去做,绝不能再动摇了。当年和莞尔谈恋爱,自己觉得不对了曾经早早就主动提出分手,可莞尔当时哭得太动人了,导致当年分手的改变因此没做成,后来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所以,想明白了就不再犹豫。方自归要给大成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决定辍学回国,和他探讨一下回国后和他一起创业的可能性。 电话拨了出去,不知道是占线还是没人接,方自归等了一会儿,听筒里始终没有传来大成那浑厚的嗓音。 这时,电话亭外出现了另外一个等着打电话的人。那人透过玻璃看着方自归,而方自归站在电话亭里,望着逆光中的那个人,看不太清他的脸。 手机已经在美国基本普及了,电话亭的生意已经很清淡,想不到方自归在美国第一次在电话亭打电话还碰上有人排队。方自归等了一会儿,见电话不能接通,就走出电话亭,让那个等在逆光中的人先打。 方自归打算下个月回国,因为方自归觉得,至少应该把当初投资在留学美国上的钱在美国翻倍赚回来,再回国见江东父老比较好。到世纪末只剩下几个月了,小平同志要求中国人民本世纪末达到小康,做为一个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生,方自归以为,自己更有责任不拖全国人民奔小康的后腿,最好带笔美金回去。 这段时间,方自归一直在思考回国后是创业还是打工,是回苏州还是去深圳,想来想去,举棋不定。最诱惑方自归的想法还是回国创业,可往深处想,方自归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创业要有内容,没有具体产品、具体服务、具体细节的创业计划,都是对自己那点儿微薄的资本耍流氓。听说留学生回国创业,有的是手上有专利,有的是手上有资本,有的是手上有个新颖的商业计划书,方自归想想,这几样自己都没有,自己有的那点儿资本,只够回国开一间二十平米的小型川菜馆。但方自归以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不在开小型川菜馆上,于是想来想去,决定找大成合作。 那人打好了电话,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方自归重新走进电话亭,重新拨大成的手机,结果这次一下就拨通了。 “下个月你就回来了?”电话中,大成对方自归辍学回国的打算有些惊讶。 “对。”方自归道。 “为什么?” “大成,你记不记得九二年我们一起坐船去上海的时候,我在船上跟你聊中国人的素质问题,我还担心优秀的中国人都跑去国外了,中国怎么办。” “记得。” “现在我明白了,是会有一些中国人来了美国就不走了,但也一定会有优秀的中国留学生会选择回国,对此我确信不疑。不过,原因说来话长,我回去再跟你说,国际长途贵。”方自归顿一顿,“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这次回来,我把我手上的美金换成人民币大概能有个十几万,我想把这钱投到你公司入股,咱们兄弟联手,各有分工,比如我可以管生产,肯定比你现在单打独斗发展得更快。你觉得怎么样?” 谁知话筒里一阵沉默,方自归等不及了,道:“大成,咱们是兄弟,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直说。” “兄弟,我这边儿出了些意外。我公司破产了。” 方自归大吃一惊,“什么?!” “公司办不下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变化这么大?” “你回来再和你说,一两句说不清楚。国际长途贵。” 与大成通完这次电话,方自归只好重新规划。 辍学后就不用上课了,方自归就利用在美国的最后这段时间,看完了刚来美国时只读了开头几十章的那本《圣经》。看到《新约》的四福音书后,方自归当初那颗看了《旧约》后没产生敬畏却产生反胃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方自归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有四福音书说的这种宽容,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多么好的世界。怪不得基督教后来统一了欧洲的宗教,方自归心想,有《马太福音》这种教义的宗教,当然是伟大的。 看完《圣经》全书,方自归感觉《旧约》和《新约》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新约》中的耶稣是博爱的,《旧约》中的上帝是残酷的,方自归觉得耶稣比他爸强多了。虽然基督教反对达尔文的进化论,但是进化论中提出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理论,看来在耶和华、耶稣这爷俩儿的身上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可惜,方自归心想,《旧约》不可分割地存在于《圣经》中,并且篇幅这么他妈的长。 对《圣经》有了新的理解,方自归也有了新的规划。思考再三,方自归最终还是认为,不能为了创业而创业。毛爷爷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中说要“不打无准备之仗”,方自归掂量了掂量目前形势和自己的任务,觉得创业还是没准备好,不如还是发挥自己目前的比较竞争优势,先在国内某知名外企谋个职,一边儿打工一边儿看创业的机会。 做了回国打工的决定后,方自归就想起了老卑。方自归是很愿意跟着老卑混的,也很愿意回到苏州徳弗勒从事前途光明的汽车电子业,于是回国前夕,方自归拨通了老卑中国的手机号。 “hello,besanspeakg”电话接通后,老卑的声音听上去很谨慎。【译:哈罗,这里是besan。】 “besan,我是victor。” “victor!”老卑的声音转谨慎为兴奋,“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在哪里?” “我在detroit,不过,很快我就要回国了。”听到老卑关切的声音,方自归很高兴。看来老卑还是很重感情的。【译:底特律】 “回国?现在好像已经过了暑假,你怎么有时间回国?” “我不想继续在美国呆下去了,我想回国工作。嗯……我想回徳弗勒苏州工作。” “victor,谢谢你打这个电话给我。”老卑的声音又充满了兴奋,“你打这个电话正是时候。有个变化我要告诉你,我刚刚离开徳弗勒,现在是一家瑞典上市公司的中国区总裁。” “什么?”这下轮到方自归惊讶了,“您已经不在徳弗勒了?” 方自归还记得一年多前,老卑和自己谈人生,说他在徳弗勒做了快二十年了,听起来他是要在徳弗勒做到退休的样子,没想到老卑突然有这么大变故。 “对,我来新公司也不久。现在情况是这样,这间瑞典公司在国内有四个工厂,分别在大连、上海、无锡和广州。公司的中国区总部在上海,以后我就base在上海。现在公司很多部门都需要人才,如果你能尽快回来,正好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谢谢besan,请问是什么机会?”事关前途,方自归微微有些紧张。 “上海工厂,生产部经理。”老卑自信满满地说。 “上海?!” 第32章 又见上海 云端之上,永远都是好天气。 方自归醒了,觉得机舱里有些冷,便把绒衣穿上,再一看液晶屏上的飞行图,上海快到了。 透过舷窗,能看到机身下方都是大朵大朵的白云,机翼翼尖上画的红色图案,显得特别鲜艳。远处的云朵拥挤在一起,像一团团柔软的雪白棉花,在空中缓缓飘动。近处的几朵白云凑在一起,形状像一个少女的背影,侧过来的头上戴着长长帽檐的遮阳帽,一只手提着宽大蓬松的公主裙。 白云渐渐散开,飞机不断下降,刚刚投入运营才几个星期的浦东国际机场出现了。俯瞰下去,候机楼连绵的白色屋顶好像一条长龙,许多飞机像小蝌蚪一样依偎在龙的身边。 方自归走出舱门,沿着空中廊桥走向候机楼时,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终于落在了祖国的土地上,二十几个小时长途旅行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比起纽约老旧的肯尼迪机场,崭新的浦东机场看起来更现代化,更宽敞,更舒适。 走出机场后,方自归叫了辆出租车,把大件行李放进后备箱,便坐到副驾的位置。一路上,方自归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产生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一年前离开祖国时,还只能从虹桥机场出发,一年后回来,到达的就是大海边的浦东新机场了。这一年的上海,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快速地变化着。 快到金桥时,路两旁的脚手架和塔吊一下多了起来,这种景观一直延续到了陆家嘴。当出租车行驶在了世纪大道上,方自归看到了阳光下的一片塔吊森林,这种景色,可是方自归在美国从来没有见过的。去美国前,在国内可能看惯了建筑工地四处开花的景象,习以为常,不以为然,而在没什么工地的美国呆了一年,回国后突然看到塔吊森林,方自归觉得非常震撼。 “这幢楼已经建好了吗?”方自归仰头望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金茂大厦吗?”司机以为方自归在和他说话,“是啊,已经对外营业了。” 窗外,八十八层的金茂大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一座金色的宝塔直插云霄。这时的陆家嘴,东方明珠电视塔一枝独秀的局面被打破了,四百多米高的金茂大厦与电视塔遥相呼应。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的周围,矮一些的高层建筑造型各异,鳞次栉比,并且错落有致地搭配着高低不同的建筑塔吊。 “这一年,上海变化又很大?”方自归问。 “老大哦。阿拉老司机,有的区一段时间不去竟然会迷路。”司机说,“这些年地图更新也快,现在上海滩还时兴收藏地图,你讲有劲伐?” “第一次听说还有集地图的。” “现在地图老是更新,就有人打起地图的主意了。说上海地图七十年代用十年,八十年代用三年,九十年代用半年。现在更不得了,只能用两个月。”司机对自己的城市充满了自豪,“喏,这个月地图又更新。延安高架刚刚全线贯通,阿拉上海‘申’字型高架建成,开车子老爽气了。你不是要到南京西路嘛,等一下我们越江隧道出去,直接上延安高架,华山路匝道下来转个弯就到了。” 出租车在越江隧道里行驶着,不一会儿开上了地面,开上了高架。出租车经过人民广场时,方自归坐在车里看着延安路高架两边的高楼大厦,心想真是造化弄人,自己竟然又来上海了。 与莞尔分手后,方自归觉得自己已经断了与上海的最后一丝联系,谁知道老卑的计划,把方自归的计划全打乱了。如果回不成苏州徳弗勒,方自归宁愿去深圳闯一闯,也不想来上海。谁知老卑坚持说,上海工厂的机会最好,叫方自归速速归来。老卑说,上海工厂是做工业门的,是方自归从没听说过的一类产品。本来方自归看祖国汽车业的发展态势,还想在这行继续干下去,没打算改行,所以方自归虽然答应了老卑来上海工厂,私下里还是犹豫了几天。但到最后,方自归还是决定追随老卑。这说明,中国人有时候就是感性,既可以因为厌恶一个人而厌恶一座城市,哪怕是一线城市,也可以为了跟一个喜欢的老板而放弃一个行业,哪怕是朝阳行业。 但不管怎样,在美国单调无聊的生活和丰富多彩的打工,结束了。 轮胎与路面的清晰摩擦声停止了,出租车下了高架,车速慢了下来。 目的地到了,方自归掏出钱包,付了一百多元的出租车费。看来,浦东机场离浦西市区确实比较远。几年前还在校园里的时候,一百多元等于方自归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付付一百多元人民币,方自归已经没什么感觉。暑假里和暑假后的一个月,方自归在美国全在打工。方自归在自助餐厅里把人脸识别技术发挥到极致,最终超额完成任务,带着一万大几千美金回国,回来后又将成为外企白领,一百多块人民币真不算什么了。 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按照之前和老卑说好的,方自归到上海后先去找公司人事部,因为这天老卑出差了,要过两天回上海。方自归找到那座写字楼,找到公司的办公室,便按照前台吩咐的,在会客室里等人事部的人出来。等了好一阵子,方自归都开始喝第二杯热水了,会客室里才终于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穿深蓝色西装和套裙,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 “你好,我是玛丽安娜,”那女人向方自归伸出手,“中国区hr总监。” “你好,我是victor。”方自归握了握玛丽安娜的手。 “按照流程,麻烦您填一下表格,填好后交给前台,她会再通知我。我手上还有些事要忙,失陪一下。等一会儿我们细聊。拜拜!”玛丽安娜说完,把表格交给方自归后,就风风火火踩着她的高跟鞋,“嗒,嗒,嗒”,推门出去了。 这表格无非是填一些个人信息、职业履历什么的,方自归填完表格交给前台,想不到前台又给了方自归一叠纸,说玛丽安娜吩咐过,叫方自归再做个测试。 方自归无奈,拿着厚厚一叠卷子回到会客室做题。仔细一看卷子上的题目,基本上是一些智力测试和性格测试。做为一个很有智力也很有性格的人,方自归便往卷子上填,倒不觉得有什么难的,就是题比较多,有些题还是重复的,方自归直做了一个多钟头才做完。 “哇噢,你做得好快!”玛丽安娜终于又出现了,“而且你的分数还不错。” “谢谢。”方自归应道,心想要不是在路上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有点儿累,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快。 接下来,玛丽安娜在方自归的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她所谓的细聊。 “如果在你的团队里面,有人不太服从你的领导,你会怎么处理?”玛丽安娜问。 方自归想一想道:“和这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首先了解他为什么不服。如果是因为我确实工作上有失误,或者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我改进,我甚至可以道歉。如果是因为主观上的原因,比如这个人就是看我不顺眼,那就让他离开我的团队。” “怎样让他离开你的团队?” “适当的方式。开除,调离,都有可能。工作上的事,团队里大家可以商量,但团队不可以不团结,下属绝不可以不服从领导。” “你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给我面试呐! 第35章 中国的风格 毛血旺的鲜片,挂在小小川菜馆的墙上,悬在坐着等菜的大成和方自归的头顶。 一瓶剑南春已经开了,酒盅里倒上了酒。 时间像是要汇入湖泊的溪水那样放满了脚步,缓缓地在两人身边流过。大成沉默着,方自归仿佛听到了时间流动的声音。 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有点儿呛人,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的方自归可能有些不适应,打了个喷嚏,眼睛都湿润了。 小店生意不错,老板娘忙个不停,一会儿端菜,一会儿找钱,一会儿收拾桌子,像一幅运动的背景在静止的大成和方自归身边来回穿梭,来来去去。 食客们聊天的声音有些嘈杂。方自归慢慢地端起酒杯,大成无言,也端起了酒杯。 “怎么好好的就破产了呢?”一杯酒下肚,方自归终于问。 “日本的一家化工厂爆炸了。”大成皱着眉头。 “这跟日本的化工厂有什么关系啊?你不是做电子机芯嘛?” 大成便讲了讲创业失败的来龙去脉。 本来大成的电子厂一直生意兴隆,半年前一家日本化工厂出了事故,产生了一系列大成做梦也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出事故的化工厂,是日本两家环氧树脂生产厂的某种原料供应商,而这两家日本工厂,生产了全球90的晶振封装用环氧树脂。事故发生后,两家日本工厂短期内无法恢复生产,造成晶振全球缺货。 “晶振是机芯的心脏。我眼睁睁看着晶振的价格从一两毛,变成一两块,变成五六块,变成十几块。最后,变成完全买不到。”大成一脸的无奈,“我连苏州电子市场上从旧电器上拆下来的晶振,都把它收得干干净净。我每星期跑一趟深圳,在市场里一个柜台一个柜台淘货。可是,到最后就是买不到了。我创业三年的最后成果,就是车间里的一大堆半成品。” 一个远在日本的化工厂爆炸,导致了一个苏州的电子厂倒闭,算是“蝴蝶效应”在工业领域的直接体现。当上游电子零件市场出现严重缺货,实力雄厚的国际电子巨头还可以分到少量货源,小公司就在劫难逃了。在这段缺少晶振的日子里,看到局势逐渐恶化,公司摇摇欲坠,大成有时彻夜难眠。看来缺少晶振的日子,并不比缺少爱情的日子更轻松一些。可大成想尽一切办法后,最后依然无法阻止公司的倒掉。 “唉——”大成长叹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公司还有这种死法。” “那现在有什么打算?”方自归问。 “我已经找了份外资电子厂采购主管的工作,先打工打起来。”大成道,“家里有两个女人,我必须要挣钱。” 大成说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女儿。方自归找到大成家的时候,才半岁大的小丫头正闹感冒,所以安馨在家带孩子,没有一起出来吃饭。 菜上来了,不多时,两人就喝光了一瓶白酒。 和母司吃饭,气氛就轻松了。母司已经跟谭悦结了婚,并且他事业上也进入了上升期。 “这一批,升我做了生产经理,升纳德做了质量经理,升莎莎做了物料经理。”母司对方自归说,“我们仨算第一批被提升为经理的本土员工。” “恭喜恭喜!变化还真是很快啊!”方自归感叹。 “不过……” “不过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其实我爸在连云港自己买地建的厂房,就有六千平米,我将来不可能一直打工的。” “哇噻!搞了半天,你富二代啊!那你在徳弗勒打什么鸟工啊?” “为了见世面嘛。况且我爸那厂子,也就是这两年发展快。我爸做的是比较低端的机加工,他那摊子事我不感兴趣。我想先在外企上着班,将来开拓一个我感兴趣的新方向。” “噢,师夷长技以制夷。其实我也一直有创业的想法,就是还没有方向。但是现在我知道,创业也不容易。我的哥们朱大成,创业后一直挺顺的,今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公司倒闭了。” 和母司各种聊,方自归才知道为什么老卑突然换了工作。原来,这年徳弗勒的几大事业部进行整合,组织结构也做了调整,之前老卑直接向亚太区总裁汇报,机构调整后亚太区出来运营总监这么一个位子,老卑改向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汇报了。其实老卑愿意来苏州开拓,眼睛里盯着的是亚太区总裁的位子,想在中国先立功,等快退休的现亚太区总裁退休后再升上去的。这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没让老卑做,老卑已经不爽了,而老卑新的老板在徳弗勒新加坡工厂曾经做过老卑的下级,所以新的人事任命一发布,老卑立刻就火了,很快便通过上海的一个猎头加入了瑞典多卡集团。 从苏州把行李搬来上海,方自归就在莘庄租了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五年前方自归在莘庄工厂实习时,莘庄还到处都是农田,而此时的莘庄,已经建了一片片的商品房。方自归选择住在上海西南角的莘庄,是因为上班地点在西南郊的工业区,而这里乘地铁去市中心也算方便。 租房子时与中介打交道,方自归非常惊讶地发现,上海的房价五年都没涨。 方自归清楚地记得,莞尔家五年前在市中心买的商品房五千多一平米,到了此时,市中心的房子依然是五千多一平米,莘庄的房子只要一千多一平。中介说,上海新建的商品房不好卖,库存积压,所以政府出台了买房退税、蓝印户口等政策刺激楼市。方自归立即决定,在上海的市中心地段买房。因为以九千元的月薪,个人所得税要交一千多,这笔税,比方自归父母两人的月工资加起来都多,能避税没有不避税的道理。 方自归开了收入证明,贷款在静安区买了套两室一厅的现房。方自归对上海人居住的狭小有深刻认识,对莞尔妈妈那套关于房子的讲话认识深刻。方自归觉得,根据新加坡房地产市场的经验,兼顾上海的准丈母娘都这么执着,上海的房价不可能不涨的。 付了房子的首付,方自归把电话打到父母厂长的家里,打算向父母汇报一下自己买房的好消息。方自归回国前曾给父母写过一封信,但回国后还没听过父母的声音。方自归在电话这头儿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老爸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 “自归啊?” “爸。” “你在哪里啊?” “我在上海。你们身体好吗?” “我们身体没有问题。唉,就是……我们厂今年垮杆了。我下岗了。” “什么?工厂倒闭了?” “唉,淄中的企业全部垮杆了。农修厂、机械厂、一丝厂、二丝厂、塑料厂、陶瓷厂、纺配厂、粮机厂、轻机厂通通垮了。据说下了文件,不管企业亏不亏损,国有小企业要么转制要么倒闭。我们厂其实不亏损的,也强制性破产倒闭了,唉——” 一年前,方自归听无锡的小莫说国企转制和买断工龄的故事,好像还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没想到这波大潮这么快就从东部沿海席卷到西部内地。看来,政府是不打算带着国企亏损这个问题跨世纪的。这一年,淄中县的小型国有工厂几乎全部倒闭或转制,不久后,钻采所和信号厂这两个县里仅有的大型国企也搬到成都和绵阳,于是,整个县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就只有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了。 完全没有第二产业的城市让人感觉很二,好像回到了古代。 四川的财政不像江苏那么宽裕,所以方自归父母的工厂破产后,不能像小莫他们那个厂可以买断工龄,而是下岗人员拿一笔微薄的遣散费就各回各家了。方自归母亲两年前就办了退休,方自归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可工厂没了,也只好下岗。破产企业退休职工的退休金还可以领,但不再有医保。以前工厂在,看病的话可以在厂里报销医药费,现在工厂没了,医药费无处可报,方自归父母工厂就有一个退休老病号,也是邻居,就在工厂关门后因为绝望卧轨自杀了。 听到邻居卧轨的悲剧,方自归心想,自己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便在电话里对老爸说:“爸,你们放心,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你们不是还有儿子嘛。” “你比我强啊!”老爸说,“自归,你弟去成都了,我和你妈在家没什么事,我们想到上海来。一来我们可以照顾你,二来你的房子拿到以后,不是要装修嘛,我来帮你搞装修。” 方自归一想,自己在外面各种折腾,九五年暑假后就再没回过四川,是应该陪伴陪伴父母了,“好啊,那就过来。 看来过去的一年,国内的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方自归心想,中国的节奏确实快,老卑说中国太快了,一点儿都不错。 这就是这个时代中国的风格。 第112章 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 海鲜餐厅里,蓝莹莹的光线营造出一种海底世界的氛围。一整面由电子屏幕拼成的背景墙上,无数白色的水母正在深蓝色的大海里开开合合,柔软缓慢地游动。 紧挨背景墙的一张餐桌上,服务员把蒸锅的盖子打开,红色鲜艳的帝王蟹好像还在冒着水泡,一团雾气升腾上来,很快就融解在弥漫着香味的空气中。 郎总兴高采烈地说:“进口过来的帝王蟹,小席,别客气,吃吃吃。” 席东海看那螃蟹热火朝天的样子,便暂时按兵不动,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条小黄鱼,“郎总,今天您的生意不错?” “生意太好了。按照这个速度,明天我就能把库存全部卖完。” 这天,方自归的reflection大获成功,席东海的大腿舞也大获成功。改版后的促销表演果然促进了销售,大卖场关门后,美乐卫浴经销商郎总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特意请席东海吃海鲜。 “那到了后天,郎总岂不是没东西卖啦。” “不要紧,我已经加急又进了一批货。最重要的,是先把生意做下来。没货了,最多编个借口晚几天送货。我不担心没库存,我只担心卖不掉,哈哈哈。” “销售端生意好,我们做市场推广的也很高兴啊!” “小席,不瞒你说,我今天回笼的很多都是现金。钱把保险箱全塞满,最后,连保险箱的门都关不上了,哈哈哈。” 那时北京的大爷大妈还不习惯刷信用卡,喜欢兜里揣着现金刷存在感,可能抚摸厚厚一沓钞票的时候,比较有感,导致郎总的生意一好,郎总的保险箱就好像那几年中国股民的股票账户,爆仓了。 只是那时的中国股市与那时的郎总保险箱爆的方向相反,一个是弱爆了,一个是撑爆了。 看来,还是大腿舞能够横扫大卖场。 “这么厉害啊!”席东海惊讶的同时,略略为自己呕心沥血编的默剧感到些许悲哀,“还是大腿舞有威力啊!” “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情。”郎总收敛了笑容,“我想请你帮个忙。” “郎总您客气的,只要我小席做得到。什么事,您尽管说。” “本来,明天是你们最后一场演出,小席,你能不能给我加演三天,演到这个礼拜天?” 席东海想一想道:“郎总,我倒是想演。演得多,我也赚得多。但是——做活动的钱都是美乐市场部出的,要美乐市场部愿意出钱,才能加演。” “这是小事啊,”郎总一拍桌子,“我给你们钱,你帮我再演三天。” “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档期的问题。”席东海停下手中的筷子,皱眉道,“按照原来计划,接下来要去天津搞活动的,如果在北京加演三天,也要市场部协调才行。” 郎总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进席东海口袋,诚恳地说:“小席,首都人民现在更需要你们的大腿舞啊!” 非典刚过,消费有个报复性增长,郎总要抓住这个机会,也是情有可原。席东海沉吟片刻道:“郎总,我是真愿意帮你,加演反正对我们公司也有利,嗯……郎总,我给您出个主意。市场部是摩根说了算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摩根搞定就行。” “你看怎么搞比较好?” “这样,明天活动结束后,您请我、摩根,还有其他美乐市场部、销售部的人吃饭,算是庆功宴。您保险箱都关不上了,本来也应该庆祝庆祝,是?我们吃完庆功宴,您请我们大家去ktv唱歌,找些美女陪美乐那帮人嗨一下,给摩根灌点儿酒,把摩根弄高兴了,我再做做摩根的工作。” “好!就这么定了!” 法式餐厅里,造型繁华的欧式大吊灯上面的几十个灯泡,把白色的光倾泻下来,让整个房间显得灯火通明。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其中的一幅画里,埃菲尔铁塔闪着熠熠金光耸立在蓝天之下,让去过巴黎的方自归觉得非常失真。 这面油画墙前的座位是餐厅里最好的位置。墙下的一长条桌子上,人们捉对厮杀,用刀切着各自的牛排、猪排和鸡排。 丽贝卡一点儿也不避讳,还是坐在方自归的对面,跟方自归聊着天。 “我听说了,你上午发表了一通演讲,把一天的计划都打乱了。” “今天不让我说话,我会憋死的。为了今天早上的这个演讲,我琢磨了一宿。” “那你现在一定很累?” “很奇怪,真不觉得累。把想说的话说了,现在我心里很舒服。” “你跟这些老外都说了些什么啊?” 方自归对于自己上午的演讲内容,记忆犹新,便捡重点给丽贝卡又说了一遍。 丽贝卡放下刀叉,竖一下大拇指道:“扬眉吐气!没想到你对历史也挺有研究的。” “哪有什么研究啊,不就是我们中学时都学过的历史嘛。其实中学时,我最喜欢数理化,最烦的就是历史和地理,因为要背嘛。” “今晚上的分享嘉宾叫华纳,是个瑞典籍的职业经理人,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说些什么。希望,他别又害得你睡不着。” 然而华纳的分享,让方自归睡得很好。 “在中国,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对我都很友好。”西装革履的华纳,站在台前给大家分享着,“在一些偏远地区,当我这个‘老外’出现时,甚至会引起人们围观。但他们通常都面带笑容,没有恶意……” 方自归心想,中国人与人为善,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没有理由不对出现在眼前的老外友好。今天出现在中国的老外,毕竟和百多年前从铁甲舰上下来的那一帮,不一样了。 华纳接着说:“在欧洲,人们习惯于为公司工作,可在中国,许多人为自己工作。中国人对那些创业者的称呼是‘老板’。与我们欧洲人喜欢打工不同,中国有许许多多的老板。而这些老板,就是我的客户……业务关系常常是建立在朋友关系上的,要做成一笔生意,需要和对方建立某种朋友关系。随着我的业务拓展,我在中国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从小的理想,就是做老板,可是……也许是打工这条路走得太顺了,自己至今还没有任何行动。 “中国的发展速度非常惊人。有天早上,我去上班,看到家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一些工人正在拆除路边的老式路灯。晚上我回家时,我惊讶地发现,整条马路都已经换上了更漂亮更明亮的新路灯。如果在瑞典,更换这么多路灯至少要一星期,甚至可能长达一个月,然而在中国只需一天……” 方自归心想,中国工人通常以为,生命在于劳动。 “与欧洲相比,中国市场确实还有很多地方不成熟。但是我相信,中国市场会渐渐规范起来。对于我们的公司来说,我认为目前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它成熟。” “thisisrubbish”尼尔凑过来,对方自归小声说。【译:这是垃圾。】 方自归对尼尔微笑一下,不置一词。 方自归其实觉得华纳说得有道理,但是向尼尔解释中国市场的复杂性和原始性,就像向杰罗姆解释政法委一样,会死很多脑细胞的。方自归就望而却步,觉得还是算了。 尼尔此时是多卡集团ceo眼中的红人,本来多卡门业英国区的业务多年来像一潭死水,没什么增长,尼尔接手总经理后折腾了一年,开除了几个老员工,用尼尔的话说,叫“reovethedeadwood”,英国的销售额竟然开始“噌噌噌”往上涨。所以尼尔批评别人的管理,有自己的底气。行动主义者尼尔如果到中国来,方自归相信,他会像杰罗姆那样高举高打、横冲直撞的,尼尔的管理词典里没有“等待”这个词,就像ceo不能等到天亮才解决中国风床垫的坚硬一样。【译:去掉枯木】 “对于中国市场,我想引用我两个中国朋友的话,同时用这句话做为我今天分享的结束语。我的这两个朋友其实是亲兄弟,但是他们各自创业,创办了各自的公司,也都是我们公司的客户。这两兄弟对我说的完全相同的那句话是,”华纳顿一顿,“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 第114章 一个老中和三个老外的舌战 餐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个飞镖靶子,一环一环彩色的圆圈上,随意插着四五支飞镖,其中一支正中靶心。 飞镖靶旁边,还挂着冲浪板、滑雪板、一组斯诺克的桌球,让餐厅里的氛围,配得上门口招牌上的“美式休闲餐厅”这几个字。 然而,这时餐厅里的氛围却一点儿也不休闲。一个说着美式英语的声音和一个说着中式美语的声音,交替在餐厅里回响着,碰撞着,就所谓制度问题进行激烈的交锋。 经过来来回回好几个回合,看戏的多卡集团员工们越看越有趣,而雷尔夫突然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好像进行了一番深度的思考,然后说:“我感到好奇,你的意思是,中国的中产阶级希望维持现状?” 方自归的眼睛里,仍然像是落了一地闪闪发光的火星,“是的。如果实行你们那套制度,人口众多的中国社会将毫无意外地陷入混乱和动荡,这将直接威胁中产阶级现在稳定的并且越来越好的生活。” “这可不符合现代政治学理论。” “如果现代政治学让人民的生活更悲惨,那不如改名叫愚蠢政治学。就拿实行美国制度的菲律宾来说,与不民主的新加坡比,与不民主的香港比,菲律宾难道不是一个失败国家吗?美国制度,绝不是永远正确的,就像管理学中所说的情境管理理论,用什么样的管理方法最有效,要看具体的环境和对象。世界上没有绝对正确的管理,也没有绝对正确的政治。美国与中国之间在历史、文化、经济水平、教育水平上差异这么大,在美国有效的制度,当然不见得在中国行得通。你是记者,也许对我刚才讲的那个例子没有感触,但我相信那些领导过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的总经理们会深有同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政府其实偶尔也需要像一间公司的管理层那样做做坏人,可在你们的制度下,每个政客在选民面前都是好好先生,每个政客都喜欢做一些皆大欢喜的承诺,即使有些承诺是不负责任的。比如,欧洲一些国家的高福利,导致年轻人工作积极性不高,长此以往,福利基金难道不会出现赤字吗?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政客敢于削减福利,因为在你们的制度下,提出这个政策,便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结束。” “我虽然没做过总经理,可是你也没有像我一样走遍中国,和中国的许多不同阶层深入交流过。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们的制度没有纠错能力,因为你们的人民不能制约权力。”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就是在我们的制度下,有什么力量可以制约权力。我思考的结果是:这力量是有的。比如说,舆论的压力。大家不要忘记,人类首次进入了互联网时代。舆论,从来没有像今天的力量这么大。信息,从来没有像今天传播得这么快。。这,就是纠错能力。这,就是舆论压力。在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一手遮天和为所欲为,是很难做到的。这就好像我做为总经理,虽然我没有拼选举的压力,但我也不会在公司内为所欲为一样。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要把公司管理好,我要完成那些kpi,我需要员工高昂的士气,这就需要我顾全大局、收拢人心,需要我在公司里有一个良好的形象。所以,我不可能在公司里肆意妄为。我小小一个总经理都懂的道理,国家领导会不懂吗?另外,也是我读了ba才知道,我们政府还有防止错误政策产生的预防机制。” “质量管理的最高境界是预防。”人群中的托马斯笑着说。 “什么样的预防机制?”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方自归眼睛里的火焰,这时温柔了一些,“这个机制,就是让各领域的专家、精英,做为政府的智库,帮助领导们制定政策。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机制,是因为教我们的两个教授是上海市政府智囊团成员,教我们宏观经济学的那个教授亲口告诉我,上海市又要做什么规划什么项目了,他参与其中提供了咨询。其实,让智囊团辅助领导做决策,比让普通老百姓去参合去讨论高效得多。比如‘海绵城市’的想法,就应该找一帮同济、清华的给排水、建筑专业的专家来讨论决策。比如‘智慧城市’的概念,就应该找一帮来自北邮、北大的通讯、计算机专业的专家来讨论决策。老百姓懂什么海绵城市智慧城市?要有效率,就应该精英集体决策,政府强力推行,绝不能让我们现在这些老百姓搞什么公投。如果像印度那样搞所谓的民主,才真是损害全体国民的利益。” 雷尔夫冷笑道:“可是你的长篇大论,漏掉了一个角度。就是人性的角度,而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角度,因为人性是永恒的。” 胡尔达小姐插嘴道:“漏掉了不止一个角度,比如还有法律的角度。” 雷尔夫道:“请允许我先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明民主为什么是必要的。一九九二年,《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出版了。victor,你看过吗?” 方自归道:“没有。一九九二年我刚刚上大学,那时我倒真是崇拜美国制度,可现在我认为我那时的想法错了。” 雷尔夫道:“你应该好好读一读那本书,那是一本见解深刻的书,它指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方向。人性最深层次的追求,就是寻求被承认,做为一定价值和尊严的存在者被承认。如果能够找到一种制度,使每个人都得到承认而又不带来暴政,那么这种政体将是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稳定、最长久的政体,历史也将终结。这种政体已经被人类找到了,就是美国的制度。” 方自归道:“这种被承认的感觉,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说是奢侈品。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挣钱的自由,生活的自由,而不是投票的自由。请不要以为美国人认为重要的东西,中国人也认为重要。给你举个例子。我曾经在斯德哥尔摩的中餐馆里遇到一个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她告诉我说,她在斯德哥尔摩生活的最大感受,就是不自由。” 奥洛夫叫了一嗓子:“欧,瑞典可是个非常自由的国度!” 方自归向奥洛夫点点头,说:“请听我把故事讲完,谢谢奥洛夫。那位留学生来自西安,她告诉我,她在斯德哥尔摩不能自由地洗澡,因为晚上九点以后洗澡的话,邻居会投诉她洗澡发出了声音;她不能自由地打电话,下班后不能打给同事,晚上九点后不能打给任何人,因为太晚打电话就占用了别人的休息时间;她不能在周末自由地逛街购物,因为商店基本上都关门了;她不能自由地在工作到凌晨十二点以后去吃个夜宵,因为饭店都停止营业了;她不能自由地在自己过生日时,请朋友们聚聚,唱唱卡拉ok,因为当地最大的ktv包房,十个人都坐不下。但是,我上面提到的不自由,在中国都很自由,而这些自由,才是中国老百姓觉得更重要的自由。你说的那种自由,我们还没那么需要。我们需要女孩子不管多晚,都能够自由安全地去城市里任何一个角落,在纽约就没有这样的自由,而在上海就有这样的自由!” “可是你知道吗?”胡尔达小姐又插嘴道,“abtepowerrruptsabtely,这是历史学家阿克顿的名言。”【译: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方自归突然被两个“abte”一夹击,有些发愣,正琢磨阿克顿的名言,这时奥洛夫说话了:“先生们女士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接下来请胡尔达小姐分享一下她眼中的中国。胡尔达小姐为这次分享是做了准备的。”【译:绝对】 “ok,谢谢奥洛夫。”胡尔达小姐道,“那么,我开始我的分享。就从一个大人物的小故事开始。” 第117章 随机应变 一队人说说笑笑地走上宽阔的白色大理石楼梯台阶,席东海抬头看了一下他们的背影,便最后一个走上来,然后走上了一条被吊顶灯的光辉照耀得金碧辉煌的长长走廊。 郎总跟着接待小姐走进包房,只见一个半圆形的红色沙发应该坐得下二三十人,沙发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吊顶,一圈灯带发出朦胧的蓝莹莹的光,把七个金黄色的三角形的灯光包围起来,让这个吊顶看起来好像悬在沙发上方的一个飞碟。 摩根看了下环境,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这家ktv会所里最豪华的包房,也是面积最大的包房。来之前,郎总告诉摩根,会所里有蓝眼睛的新疆姑娘,而从沙发外围的一圈装饰拱门和柱子上的花纹看,除了那个大飞碟以外,这个房间确实有一种的风格。 郎总做东席东海作陪的庆功宴结束后,郎总便引着美乐卫浴市场部、销售部的一帮人来到了这里,说是为了答谢美乐卫浴对经销商的大力支持。郎总当然是为了开创未来,而不是答谢过去,来这里进行一次公关。ktv做为全社会公用的公关部,是个适合用来开创未来的地方。 服务生进来,郎总点好酒,众人便各就各位,等着第一队美女的出现。谁知首先上来的还是一个服务生,他捧了一个装饰精美的水果大拼盘进来了,装饰精美的美女却未出现。 “我们没点水果,我们要点小姐。”郎总对服务生道。 “拼盘是会所送的。不好意思先生,今天没有小姐。”服务生道。 “什么?!”郎总眼睛鼓了起来,“没有小姐?上周我才来过,不是有很多小姐吗?” “对不起先生,今天没有小姐。” 在就要说服摩根在北京加演大腿舞的重要时刻,怎能没有小姐呢?北京申奥成功后,大街小巷到处回响着“北京欢迎您”的乐曲,摩根到了北京,竟然ktv小姐都不出来欢迎一下,郎总勃然大怒,拍桌子吼道:“没有小姐你们开什么ktv?叫妈妈桑来!” “没有。” “什么没有?” “妈妈桑,也没有。” 郎总瞪大了眼睛,“妈妈桑怎么都没有啦?” 小姐没有了,服务生的素质也出现了下降。服务生也不管自己的语言是否可能给顾客造成较强烈的刺激,对郎总说:“小姐没了,妈妈桑还来干嘛?” “妈妈桑……妈的叫你们经理来!!” 郎总气乎乎地看着傻乎乎的服务生,越看越光火,看来这ktv是要坏了自己好事的节奏。 服务生悻悻退了出去。 谁知经理还没上来,另一个服务生托着酒上来了。 这气氛就有点儿尴尬。这是一帮改革开放后活跃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市场营销精英,他们与古代的竹林七贤非常不同,难道让当代的八个纯大老爷们纯对酒当歌吗? “十支纯生,一瓶芝华士,一瓶朗姆,一桶冰块。齐了。”服务生道。 “叫你们经理上来!”郎总咆哮道。 经理终于赔着笑上来了,她向郎总解释:“老板,真是不巧,这两天接到通知,市里面扫黄打非,所以小姐都放假了。” 郎总一怔,“扫黄打非,我怎么没听说?” “消息绝对可靠。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场子,没有后台,也不可能开得起来是不是?真的是扫黄打非,老板。” “小姐放假了,不也是闲着吗?你打几个电话,叫几个漂亮的小姐回来不就行了吗?就算她们加班,我给她们双倍小费!” “哎呦,老板,有生意我们还能不想做吗?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档次高的大场子,这段时间要么关门,要么只能清唱,都一样的。我们这一行,必须听话,必须……” “郎总,”摩根看不过去了,出面挽救郎总的颓势,“没有小姐不要紧的,我们自己也可以唱嘛。只要大家开心就好。” 摩根毕竟是留过洋有涵养的人,知道扫黄打非是不可抗力,他出面解围,终于让经理走了,让郎总坐了下来。 几个小伙子上去点歌,然后一个小伙子引吭高歌一曲,让郎总很不是滋味。席东海看郎总坐卧不安,拉一下郎总的胳膊,和郎总一起出了包房。 “郎总,气氛太差了,这样下去,咱们的事情要黄掉了。”席东海道。 “是啊,一帮大老爷们在这儿干嚎,有个什么意思?”郎总道。 “干着急没用,得想个办法。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隔壁一楼有个迪斯科舞厅,要不我带两个帅哥去里面拉人,说不定能拉几个跳舞的妹子上来,气氛就不至于这么差了。” 领导一拍脑袋,说扫黄就扫黄,既不做科学论证,也不考虑对经济的影响,这一扫黄,眼看要把郎总音乐一响、黄金万两的计划扫得黄掉。没成想席东海脑筋好,一拍脑袋,想出这么一个有创意的主意,达到了一个主持人的最高境界——临乱不惊,随机应变。 “行,还是小席你办法多。”郎总一听乐了,“那辛苦你啦!” “谈不上辛苦。”席东海摆摆手,“咱们今天不都是为了让摩根高兴嘛。你出钱,我出力。” 席东海回到包房,向摩根汇报了自己的创意。摩根乐观其成,席东海便沙场点兵,从美乐的五个小伙子中选了最帅的两个,然后席东海左手提着一瓶芝华士,右手端着一个酒杯,三个人去迪斯科舞厅拉妹子。 迪厅的光线不太好,席东海先在里面转了一圈,适应了一下灯光,熟悉了一下地形,然后初步掌握了一个重要情报:迪厅里妹子很多。 掌握了情报,就该采取行动了。席东海左右一看,看到附近小幅度扭动的一个妹子,她脸蛋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身材不错。席东海鼓起勇气,凑到妹子身旁道:“妹妹,包房里有——”席东海话还没说完,妹子一翻白眼,转身给了席东海一个后背。 席东海上大学时暗恋管理系的一个上海女生,憋了两年多才鼓足勇气表白了那么一次,但是在市场营销界,譬如较低端的扫楼扫街领域,一天表白几百次也不在话下,一天被拒绝几百次也是家常便饭。此时的席东海,把迪厅当做了市场营销界而不是大学,虽然被无情拒绝,小脸很快又换上一副笑容,对准下一个目标。 所以,这一晚,就在方自归忙着和老外们斗智的时候,席东海就忙着与小姑娘们斗勇。 功夫不负有心人,被拒绝了几次的席东海终于打开了局面,而且一票就干了个大的。 “小妹妹们,”席东海笑眯眯地与几个正在摇头晃脑的妹子搭讪,“楼上包厢里有的酒,的小吃,的水果。没有任何条件,只是大家一起唱唱歌,跳跳舞,要不要去看一看?” 三个小妹妹仔细一看,只见一个小弟弟身材的人,拎着个酒瓶端着个酒杯,身后两个帅哥面带善意的微笑。三人一嘀咕,竟然答应上楼了。 当席东海带去的一位帅哥打开包房的门,然后走进来三个妙龄少女时,摩根的眼睛立马像这晚的月亮那样明亮。 包厢内的欢乐指数,急剧上升。 可包厢里有八个纯爷们,三个妹子不够分的。 席东海今天非常清楚自己的市场定位,深知他不是来玩的,看到三个妹子与大家很快打成一片,席东海转身就出了包厢,开始下一步的工作。 有了成功的案例,席东海勇气大增,在迪厅里一轮接一轮地表白,有次表白没看清楚,刚向一个妹子表白完,妹子还没吱声,妹子身边的一个彪形大汉对小弟弟身材的席东海说话了:“你找死啊!” 虽然不能保证每次表白都成功,但是架不住表白的次数多,架不住天道酬勤,包房里的妹子渐渐增多。席东海就这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包房里的妹子终于有八个了。至此,这间ktv包房终于达到了道家推崇备至的阴阳平衡,席东海这才平复一下自己急促的喘息,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八个妹子来自各行各业,也有暂时还不属于任何行业的大学生,但没一个来自小姐行业。谁知如此一来,包厢里的气氛竟然出人意料的好。 妹子们掷骰子的时候耍耍赖,喝酒的时候耍耍小酒疯,说话的时候耍耍小脾气,和那些曲意逢迎、逢场作戏的小姐们完全不同。她们虽然不能摸,但是她们比较新鲜,玩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摩根在ktv里和小姐玩儿过很多次,这种玩法还是第一次。 大部分妹子都是一口的京片子,说话特干脆特逗,摩根以前在北京的ktv里也玩儿过,但是从来没跟一口京片子的妹子玩儿过,因为北京的ktv小姐大多是来自外地的北漂,可把摩根高兴坏了。只见摩根时而和这个妹子喝酒,时而和那个妹子取笑,时而抱着话筒和另一个妹子对唱《死性不改》。极富节奏感的迪斯科舞曲来了,包厢内十六个人尽情摇摆,摩根的摆动尺度很大……唯一的遗憾,就是扫黄期间,会所凌晨一点要关门。 郎总的公关计划意外地圆满,醉醺醺的摩根最后表态,大腿舞,在北京加演三天。 曲终人散,喧嚣尽去,席东海在静静的凌晨两点回到静静的酒店,发现方自归已经睡了。 这一晚躺在床上,席东海想起了小时候,突然感到一丝悲凉。 那个当年在虹桥机场为美国总统献花的头牌花童,那个当年在工大舞台上应答如流的文艺部部长,竟然在市场的力量下,沦落到了在舞厅里拉皮条的地步。 第119章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民族之复兴而创业 “啊——”卫生间里传出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方自归赶紧跑过去,在门外对吕武说:“是不是看见大蟑螂了?老公房里面,蟑螂就是多。” “不是蟑螂。这么脏……你怎么不清洁一下啊!” 方自归尴尬地对门那边的吕武笑着,“不好意思啊姐姐,爸妈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混乱了。” 客厅和方自归的卧室都非常乱,吕武进来乍一看,感觉就好像房子里刚下过一场暴风雨,然后又刮了一阵龙卷风。餐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杂物,盘子里剩下来的两个白馒头已经长出了密密的绿色的小霉点,就好像两张生满了麻子的脸。茶几下的瓷砖上,留着好几处不明液体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怪味道。 只有方自归父母以前住的那间卧室还比较整齐,但这房间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墙角甚至还出现了一个蛛网。 “你真是需要一个女人来管管你了。” “嘿嘿,那等我创业成功。到时候,漂亮女人一定随便挑。” “你想得美!你这么不爱干净,人家漂亮姑娘不喜欢你的。” “姐,主要你今天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来得及打扫。” 方自归从北京回来后的两个月里,已经跟吕鸿见过好几面了,方自归甚至去了趟兰州,看了看心脏瓣膜的生产线。但这段时间方自归没顾上跟吕武见面,最近科林到北京出差,这天晚上吕武没事,就突然想起来说给方自归做顿晚饭,吕武就第一次来到了方自归的狗窝。 吕武走出了卫生间,说:“平时就应该保持干净,哪里需要特意打扫。” 方自归笑道:“姐姐批评得对,我改,我改。” “这样,我们先一起打扫一下房间,然后我们再一起做饭。” 两人就一边整理房间一边聊起来,方自归告诉吕武,因为自己的接班人还没有到位,所以他还要晚一些才能正式开始创业。 “我们的亚太区总裁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管理上的那两下子,基本上都是跟他学的。所以,我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好在吕鸿发展经销商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 “你和吕鸿能一起做事业,其实姐姐我挺高兴的。” 为了早脱身,方自归想过让游梓晖接班,因为方自归以为,游梓晖除了好色以外,品行还比较端正,能力还比较全面,他带机库门团队就带得不错,整个团队还是比较团结的。谁知方自归问游梓晖想不想当总经理,游梓晖却完全没有台湾人中间普遍流行的“爱拼才会赢”的精神,他对方自归说,做老大压力太大了,算了。 游梓晖这些年投资大陆房产的回报太好了,光靠房租就能过上不拼也能赢的生活,所以才对爱拼才会赢的总经理不屑一做。 而这两个月,方自归也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楼市上进行了一波操作。方自归以一百四十五万的价格卖掉了那套静安区的房子,然后把创业的启动资金留出来,用剩下的钱付了三个首付,把贷款额度用足,学习游梓晖的做法,在陆家嘴、静安、古北又各买了一套房子。 方自归进行这波操作,主要原因是这年出台了一个新的房地产政策,就是买卖商业用房开始征收增值税、所得税和营业税,导致理论上和法律上,卖家要把房产增值部分的50用来交税。这时的住宅交易,对卖方的征税额依然为0,开始对商业用房交易征收巨额交易税,让方自归产生了警觉,觉得国家将来也有可能会对住宅交易征收高额增值税,就认为有必要先卖房再买房,至少能够锁定九九年到零三年的这一段房产巨大升值的利润。 与方自归四年前买第一套房子不同,此时买房的贷款首付从30降到了20,而且这时中国的各家银行没有联网,你付得起十套房的首付,就可以足额贷十笔款,只要你每次贷款换家银行就行。于是,趁着从多卡门业离职前还能开出漂亮的收入证明,方自归就在上海的黄金地段一口气买进三套房。 也是在这一年年底,上海市政府当初为鼓励市民买房推出的买房退税政策,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方自归几乎从头到尾享受了这一波退税红利。国家再也不必鼓励市民买房了,因为上海房价虽然从九二年到九九年纹丝不动,但是从零零年到零三年,每年上涨30,此情此景,让广大市民像优秀的职业经理人那样,highlyself-otivated,高度自我激励。 打扫完卫生,吕武下厨炒了三个菜,方自归开了一瓶红酒,两人就边吃边聊,自然聊到了促使方自归突然决定创业的因缘——北京之奇遇。方自归把自己舌战一帮老外的事迹讲给吕武听,吕武笑道:“哈哈,怼得好!那帮老外没想到,能碰到咱们中国的青年才俊。” “没有啊姐姐,我碰到那帮老外,感觉才是大开眼界。” “一些西方人确实觉得他们自己高高在上。” “姐,你现在已经是加拿大籍了吗?” “是啊。” “姐,你是加拿大人了,你还爱中国吗?” 吕武笑道:“怎么会不爱呢?我父母还在宝鸡,我弟弟还在兰州,我大部分亲戚还在重庆,我当然希望中国好啦。毕竟,中国是我的家乡呀。” 方自归感觉心里很舒服,点头道:“嗯。这趟北京之行,让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我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即使中国实行了和西方一样的制度,西方也不会与中国建立互信的伙伴关系,就像西方现在对待俄罗斯那样。而如果中国因为采取西方制度而搞得一地鸡毛,那时西方人只不过站在边上看看笑话,说更多的风凉话,屁股还得我们中国人自己来擦。所以,我们只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和那几个老外辩论结束,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如此支持中国共产党。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爸叫我‘反革命’来着?” “记得。” “现在我不是反革命了。现在我是革命者,我要更深度地参与我们国家的工业革命,我要为了民族之复兴而创业!” “哈哈,男生跟女生就是不一样。我创业可没想这么多,我纯粹是为了赚钱而创业。” “男生嘛,当然应该更有担当一些。” “唉,我听吕鸿说,虽然你的继任者没有到位,但是你已经找好创业的合伙人了。” 方自归点点头,“可惜只找到一个合伙人,我本来是想找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但其中一位朋友的老婆不同意我这位朋友去创业。” “为什么呢?” “我这位朋友叫大成,他曾经创过一次业,但是败得很惨。他老婆觉得,现在生活挺稳定的,不想让他再去冒险了。” “那你现在找到的这位合伙人,知根知底吗?” “我不是说了嘛,以前都是好朋友,合作肯定没问题的。我这个朋友叫母司,去年被猎头挖去到一家欧洲电子公司做厂长,其实他日子挺好过的,直接向总经理汇报,那也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工作也不像在汽车行业这么累,有点儿像我现在在公司上班的状态。但是说起创业的事情,他跟我一拍即合。” “创业还是要担风险的。那这位母司,是因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开公司?也是因为民族之复兴?” 方自归喝口酒,笑道:“他不是。用他的原话说,他就是想知道人生还有什么可能性。” “欸?听起来他也挺有想法的。” “他的想法很丰富呢。他说,他的人生就三个关键词——自由、快乐、爱。他感觉和我一起创业更符合他人生的关键词,哈哈。” “他懂不懂心脏瓣膜啊?” “还不懂,但是不懂可以学啊。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做st,母司做波峰焊,开始我们也都不懂,后来不是也很懂了嘛。” “这个心脏瓣膜其实我也不懂,你觉得这个项目真能做吗?” “我已经初步研究过了,国内市场大概是这么个局面,几个国际寡头在高端市场维持着高价格,然后几家做低端仿冒的国内厂商在那里打价格战。这种局面,我觉得我应该有机会。” “那你跟别人比,有什么竞争优势吗?” “创新!老外不是说中国人只会仿冒吗?放他妈的屁!我就要亲自试试看,中国人到底会不会创新。” “哎呀,弟弟你是不是太极端了呀?怎么说着说着又跟老外较上劲了。快从牛角尖里钻出来!” “我刚钻进去,这辈子估计钻不出来啦。”方自归吃了口菜,喝了一口红酒,“姐,你看过《哈默传》吗?” “没看过呢。” “哈默是个着名的美国企业家,见过列宁和小平同志。在《哈默传》的结尾,有段话大概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在世界各地都待过,根据我长期的经验,我清楚地认识到,世界各地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误解和偏见,他们才彼此分隔。” 吕武翘起了大拇指,“这段话说得很棒!” “没错,很棒。我就是因为中学时看了《哈默传》,我才成了国际主义者。可是,上次北京之行让我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啊?” “哈默是美国人,可惜,美国人不是哈默。” 吕武眨了眨眼睛,琢磨方自归这句话的意思。 “国际主义是个好东西,我希望我的孙辈或孙辈的孙辈,能够与西方人用国际主义互相对待。”方自归喝了一大口酒,“但是现在,当西方人的傲慢与偏见仍然存在,当西方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损害其他国家的利益,我们为什么要把热脸贴到别人的冷屁股上去?在我这一代,让国际主义见鬼去!” 第122章 乐极生悲 铅灰色的云块下,不长树的苍劲山峦也显得格外苍凉。方自归缓慢地一路向上,连一只小鸟都没有遇到,可见连鸟儿都不愿翻越“翻死人的折多山”。 在这儿,一段段折来折去的公路悲伤地横躺在山谷里,破碎的路面上,夜里下的雨把大坑小坑都注满了,好像噙满泪水的许多眼睛。路边一些绿色的矮草潮湿发亮,也有些小草不知为何就早早地枯黄卷曲了。时不时的,运货卡车发出低沉的喘息声,从骑车骑得欲仙欲死的方自归身旁经过。 成都到拉萨段的318国道,需要翻越十四座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高山,所以这段路的关键数是14,关键词是“要死”。而折多山,就是川藏线上十四大要死中的第一个要死。 折多山的名字起得好,不但象形而且会意,一眼望去,折多山的路比创业还要曲折,确实容易让人感到挫折。而折多山如果改名为“折磨山”,骑过川藏线的方自归一定会举双腿赞成。懂得highlyself-otivated的方自归上山前,虽然不断进行自我心理暗示:你是折多,我是克多,最后都还是为取得胜利付出了巨大代价,让心灵和双腿都颤抖不已。【译:高度自我激励】 从折多塘出发以后,已经有一定经验的方自归就决定坚决不抬头,否则老是要看见无穷无尽折来折去的上坡路,精神上特别容易崩溃,造成highlyself-frtrated的效果。方自归在折多山上不折不扣地活在当下,只关注眼前道路的一小段,低头前行。【译:高度自我挫败】 方自归用活在当下的方式骑了几公里,雨滴突然飘落。 这个世界,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并不多,而在318国道,说下就下的雨却不少。明明雨季已经过了,雨还是在方自归挑战第一座要死山的过程中说下就下了,大自然有时就像一些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真是不守规矩。 方自归低着头停了下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借鉴之前学到的经验,不穿冲锋衣,继续向上。 越往上,方自归休息的频率越高,因为氧气越来越稀薄。方自归骑着骑着就觉得使不上劲了,但是休息一会儿,又能够缓过来,然后又接着继续上…… 活在当下的方自归正低头骑着车,突然发现,老舒的背影进入到了自己的超短视界之内,既惊讶又惊喜。 方自归狠蹬几下赶上老舒,发现之前一直尽显王者之气的老舒竟然显出了王八之气,正紧皱眉头,吃力地往坡上推车。 “老舒,怎么了?” “高反。” “高反高反是什么感觉?” “头疼……哼哧,哼哧……身子软……” “能坚持吗?” “我慢慢推……能坚持。” 攻略上说,高反不容小觑,方自归赶紧反观内省,寻找高反和头疼的感觉。可是方自归觉来觉去,觉得手疼、胳膊疼、大腿疼、小腿疼、屁股疼,甚至心疼……就是头不疼。 难道本人有不高反的天赋?方自归一边疑惑,一边继续低头往前骑。 老舒第一次被方自归甩在了身后。 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越来越低,方自归越来越冷,越来越饿。可是,传说中的高反还是没有来,只有传说中的饥寒交迫,不可阻挡地来了。 方自归停下来想吃东西,可在雨里啃馒头,会让吃东西的满足感大打折扣。方自归打破活在当下的禁忌,向四周和远处张望,只见折多山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真是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方自归权衡了一番,觉得在雨里啃泡水馒头,虽然有些苦逼,还是好过饥寒交迫,那就啃。还从来没在海拔这么高大上的地方吃过饭,就让自己精彩的人生再添上浓重苦逼的一笔。 啃完了雨水泡馒头,方自归咬咬牙,继续前进。用活在当下的方式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雨停时,方自归终于看到了白塔和经幡。 庄严肃穆的白塔,直指露出了一片蓝色和几缕阳光的天空。几条彩色的经幡在风中跳舞。方自归非常激动,心想看到了白塔,就应该快到垭口了。 原地休息时,方自归给自己换上干衣服,给白塔拍照。带着征服了折多山的巨大满足感,方自归向来时的山路望去,却看不到老舒的影子。不知道玩高反的老舒情况怎么样,方自归于是把手机掏出来给老舒打电话,才发现这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 谁知高兴得早了一点,白塔所在地并不是垭口。方自归离开白塔继续前进后,又活在当下活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真正的垭口。这时,方自归又喘成狗了,只没有像狗那样吐出自己的舌头。几个开车上来的人在垭口和方自归合影,说佩服,说加油,还说像方自归那样用超高频率喘气非常科学,因为能增加摄氧量。 虽然喘成狗,到达垭口的心情还是真正激动的。方自归的心情和喘息渐渐平复后,意识到自己真是没有传说中的高反,不禁非常得意。 方自归心想,原来,高原才是我绽放的舞台啊! 拍完照以后,方自归决定不等老舒上来,自己先下山,因为垭口实在太冷。于是,方自归终于第一次在骑行二人组中拔得头筹,率先到达当日目的地——新都桥。 随便走进一个藏家客栈,方自归遇到外形粗犷、表情羞涩的仁增大叔。仁增大叔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报了个价,方自归就决定住这里。第一次住藏居,方自归好奇地四处打量光线较暗的厅堂,突然发现墙上贴了张毛爷爷像,顿时倍感亲切。 喝了好几杯酥油茶,方自归才等到老舒的电话。老舒到达客栈时,他的高反已经缓解了很多,因为新都桥的海拔比折多山上低很多。而在折多山垭口还非常得意的方自归,此时却出了问题。方自归发现,咽一口饭都觉得嗓子眼疼。 “扁桃体发炎了,糟糕!”方自归道。 “你有药吗?没有我这里有。”老舒道。 “有药。我随身带了治感冒和治拉肚子的药。” 方自归的这顿晚饭,再不像之前在川藏线上的晚饭那样荡气回肠了。方自归勉强吃完饭,赶紧吃了药,上床睡觉。 早晨醒来,方自归发现病情更加严重了,不但咳嗽,而且头疼,而且四肢无力,站起来走路都是飘的,骑车就不可能了。 老舒决定带方自归去医院输液。然而,仁增大叔对来询问医院地址的老舒和方自归说:“新都桥没有医院。” 老舒和方自归面面相觑,深深体会到,川藏线能够震撼到人心的,不仅仅是风景。 第124章 等到了组织 在村后小山上的半山腰,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风卷动着一样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过,几缕阳光从云间射出,照在几户农舍上。远处的牦牛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潺潺的河水在山脚下流动,一块块田地显示出不同的颜色,田边一排树的树叶也是绿色、金黄、浅红各有不同。黄绿的山峦,连绵起伏,方自归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浸泡在水中,正透过有些晃动的透明水体,观察着梦幻似的田园风光。 因为病倒后就一直睡,方自归几天来已经睡了太长时间,此时肌肉不酸了,骨头开始酸。当方自归重新感觉到饭菜的香味,就在这天午饭后决定在村子附近走走。 方自归爬到山顶时,山下的景色跟刚才又有所不同。因为太阳和云朵的移动,光影变幻,这时最耀眼的一片区域是一块农田。这块农田因为刚被收割过,显露出来一片土黄色,四周则是绿得深浅不一的田地。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片土黄色田地上的一台红色农用拖拉机红得特别鲜艳,好像一支画笔的笔尖在移动。 拖拉机在犁地,所经之处就留下深褐色的线条,使这片田地变成了一幅黄色画布上用深褐色曲线、斜线、直线勾勒出的抽象画。 一件件往事,就像缓缓移动的红色笔尖一样,缓缓地方自归的心头呈现。 方自归走回到318国道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了那本《theglpseofcha》。【译:《即将崩溃的中国》】 这本书是方自归请周由帮忙在美国买的,这次出来却一直没看,现在一个人滞留在新都桥,无所事事,就可以开始看起来了。 看书的过程中,时不时有汽车经过,但方自归没等到一个骑行的人。 零三年时,人均gdp还不到位,有钱有闲来川藏线上撒野的骑行客还很少。方自归就边看书边等待,看能不能等到可以组队的骑友,却首先等到了令方自归吃惊的一幕:只见三个身前挂着一块皮革的藏民远远地来了,他们每走几步就附身趴下,好像是磕头做什么祈祷,然后爬起来走几步,再趴下……他们离方自归越来越近,他们趴下时,手上绑的木板与碎石子路面接触发出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 方自归心想,他们应该就是罗布说的那些磕长头去拉萨的人。 他们一脸虔诚地在方自归面前经过,渐行渐远,方自归就觉得,人家爬都要爬到拉萨,自己骑着现代化的山地车,无论如何也要到达拉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件坏事不经意间就可能变成一件好事。方自归因病滞留在新都桥,却等到了一个改变和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到达新都桥的第七天,方自归遇见了在新都桥安营扎寨的湘湘、细妹、小枫、齐齐、馒头、ck和伍明哥。这个队伍全都戴着头盔,一看就是一路人,方自归在了解了他们确实是去拉萨后,便申请入伙,队长湘湘就对方自归说:“我们是一路上住青旅的,有时候还住帐篷,你可以吗?” “青旅和一般旅馆有什么区别?” “青旅就是很多人一个房间,一个床位五块钱十块钱那种。” 方自归来川藏线是打算自虐的,但原计划没打算把自己虐得如此彻底,可是想加入团队,也只好入队随俗,方自归便答应道:“可以的。” “队里有三个女生,所以骑行速度比较慢,你能接受吗?” 其实骑这种路,方自归的最大特点也是慢。况且俗话说,男女搭配,骑车不累,方自归对队里有女生完全持欢迎的态度,于是道:“能接受。” “好。那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半一起出发。 这个队是湖南妹子湘湘和海南妹子细妹通过qq群在成都组的,湘湘和细妹是同学,本来在成都拉了四个壮丁组了一个六人的队,翻折多山时捡了广西妹子小枫,该队就变为七剑下天山的阵型,在新都桥又捡了方自归,该队又变阵为天龙八部。 四大壮丁中的齐齐为爱而骑,馒头为不爱而骑,ck为疯狂而骑,伍明哥为朝圣而骑。 齐齐是河北人,在成都认识了湘湘,发现与湘湘特别有共同语言。后来齐齐与湘湘都觉得彼此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比较接近,而且爱情观、婚姻观、家庭观也差不多,就难分难舍了。两个人相遇,三观一致就很不易,六观都这么配,八字就肯定不必看了。所以本来没有骑行川藏线计划的背包客齐齐,在发现湘湘后,就义无反顾地在成都买了山地车,追随湘湘的步伐,准备在川藏线上追追湘湘。 馒头是四川人,队内唯一的在校大学生。据馒头自己说,他在学校里追一个妹子没有追到,反正他那个专业到了大四就没什么事干,所以就到青藏高原上追追风。馒头长得圆圆的,明显是中国十年前取消粮票的直接受益者,“长河落日圆”这句形容风景的古诗,也可以用来形容馒头的身材。正因为他这种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他骑上坡时喜欢推行,所以被队友们尊称为川藏线第一推手。 ck与小枫一样都是广西柳州人,但两人在柳州时并不认识,在折多山上才认识。ck的口头禅是“norisk,nofun”,他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外企工作了几年,觉得norisknofun,再不装逼就老了,所以辞了职到风险较高的川藏线上玩一把。【译:没风险,不好玩】 伍明哥是吉林人,比队中年龄排行第二的方自归大几岁,所以才被队友们尊称为伍明哥。伍明哥下巴上留一撮胡子,眼神很酷,体格很壮,衣着很潮,从法相上看很不佛系,谁知他竟然是只吃素的佛教徒。不过,后来他一直没有搭车,是自己雄赳赳骑进拉萨的,证明他不是吃素的。 仁增大叔的话不多,但对生病的方自归照顾比较多。所以跟大部队一起出发的前一晚,方自归要多给仁增大叔几百块钱,可羞涩的仁增大叔就是不收,方自归只好给仁增大叔的三个孩子买了些糖果和文具。 跟大部队一起出发后,因为还有点儿咳嗽,方自归不敢怠慢,所以骑得较慢,几乎一直处于断后的位置。这天的骑行其实也不简单,因为要翻越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高尔寺山,而且这座山只有高,没有寺。 虽然方自归骑得慢,却经常有超越小枫的机会,因为小枫要经常停车拍照。而小枫拍好照后,因为还是比方自归骑得快,又经常超越方自归,两人就在大部队的最后,不断地超越和反超越,互相纠缠,一起到达了高尔寺山的垭口。 方自归在高尔寺山垭口请小枫给自己拍照时,扯掉自己的面巾,小枫端着相机就笑了。 “哈哈哈,你的表情……” “赶快拍,这才是最值得记录下来的表情。” “好,那我给你多拍几张。” 小枫给方自归拍好照,方自归对小枫说:“我也给你拍。” “我不要拍。” “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你不要拍?” “我只拍自然,不拍自己。” 方自归很惊讶,从没见过很喜欢拍照但很不喜欢拍自己的女生,“为什么?” 小枫把方自归的相机还给方自归,“自然比较美呀。” 方自归险些说,你也美呀,可是忍住了。同路的三个妹子,小枫毫无疑问是最漂亮的。 下山的途中,方自归看到了美丽的天空,因为上山不敢抬头,下山敢不抬头,就深深体会到了那种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的感觉。一路上,形状各异的悠悠白云美得令人战栗,而没有护栏的幽幽悬崖吓得让人战栗。方自归一路下山捏着刹车,手指都麻木了,并且还要一路忍受吃灰的痛苦。 川藏线确实是一条快速成功转型路线,到达雅江时,队友们全都一身尘土。姑娘成了灰姑娘,小伙成了土包子,方自归从职业经理人成功转型为资深民工。 住宿出现了一个意外,先到达的队友发现,雅江没有青旅,便决定住旅馆。那旅馆只有双床的标房,方自归和小枫到达旅馆后,先到的六个队友已经开了三间房,方自归便掏出身份证给自己开房。但让方自归万万想不到的是,小枫又给了自己一个巨大的惊讶,竟然说:“大哥,我们俩开一间。” 方自归顿时产生一种中奖的感觉,但是看着眼前漂亮的小枫,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俩开一间?” “嗯。” 第130章 爱情总是在心上 正前方出现了一座青山,它被一条飘渺灵动的雪白云层拦腰截断了,说实在的,这应该算是一道美景,但可怜巴巴的ck、伍明哥和方自归像发了疯似地骑着车,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公路上到处流溢着热烘烘的泥浆,后来把方自归的鞋子里也灌满了,每用力踩一下自行车,都会从鞋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骑着骑着,ck山地车的链条被烂泥卡住了,急得ck想撒尿。 川藏线这条线路,总体来说没有尿性,就是你一路上都在喝水,但一路上却不想撒尿,因为水都变成汗出掉了。但川藏线的个别路段,很有尿性,就是你不喝水,也会产生尿意,因为吓尿了,比如通麦天险。 方自归过通麦大桥时,从桥面的木板缝里看到帕隆藏布江的滔滔江水,听到帕隆藏布江的咆哮,就产生了一丝尿意。而接下来,是几十公里长的泥浆路,而且还上坡,而且路边就是悬崖和帕隆藏布江,这段路就很有尿性。尿性最大的一段是102塌方区,正因为这段路尿性极大,所以被起了不少名号,比较文雅的有“易贡国家地质公园”,比较学术的有“世界第二大泥石流群”,比较通俗的有“通麦天险”,比较惊悚的是“通麦坟场”。 骑车三人组含着尿意过了通麦大桥,在泥浆浆路上向尿意更浓的“坟场”前进。ck正哼哧哼哧地在泥浆里乘风破浪,突然,从后面开上来一辆面包车,开到ck旁边后减速,然后馒头戴着头盔的脑袋和拿着相机的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给苦哈哈的骑车三人组拍了张照。 拍完照,馒头笑嘻嘻地对ck大叫了一声:“加油!”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不对,应该是绝泥而去,让ck感到非常愤怒。 面包车渐行渐远,ck心想,怎么刚才坐在车里的馒头戴着头盔呢?他这是故意要刺激我吗? 骑车三人组痛苦卓绝地向前骑,ck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发出了一声哀叹:“老天爷,你收了我!” 而在一个因为修路而被禁止通行的关卡前,方自归忧心忡忡地问:“难道要我们夜宿塌方区吗?” 还是比较佛系的伍明哥烦恼少,他淡定地说:“事已至此,随缘而安。” 关卡终于放行了。 晚上八点多时,当ck看见写有“鲁朗”两个字的路牌,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然后,ck在路牌下破天荒地拍了一张和他一贯的装逼风格非常迥异的照片:他身体倾斜着,脑袋顶在路牌立柱上,两脚离开立柱有一步的距离,下半身全是泥水,双臂自然下垂,与立柱平行。照片中,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是这半张脸完整地表达出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怀疑。他全身的肌肉看起来都非常松弛,如果没有立柱对头部的支撑,倾斜的整个身体将轰然倒塌。ck终于用他的形体,准确地表现了他内心里那个已然倒塌的世界。 多年以后,方自归对鲁朗的那一晚都记忆犹新,不是因为那天正好是国庆节,而是因为那一锅鲁朗石锅鸡和一个梦。从通麦坟场的泥浆里筋疲力尽地走出来,鸡肉的鲜美达到了巅峰,ck和方自归吃掉了整整一锅鸡……伍明哥照例只吃锅里煮的素菜……那吃得才叫一个风云变色,倾锅倾城。方自归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美国做杀鸡工时,曾经发出的此生再也不吃鸡的郑重誓言。 后来,三人与大部队汇合后,湘湘和小枫说鲁朗石锅鸡不过如此嘛,可见生活是公平的。搭车组没有吃过这段路上的苦,即便吃了这段路上的鸡,又怎么能感受到骑车组感受到的那种鸡立鹤群的香味呢? 全队在青旅汇合后,让骑车三人组感到非常意外的,是馒头竟然在下午时已经又搭车,赶往拉萨去了。 伍明哥问:“这是怎么说?馒头就自己走了?” 齐齐道:“馒头和他前女友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打完电话,馒头就决定立即回学校了。” 馒头的突然离队有些遗憾,因为再骑四五天就能到拉萨了,整支队伍,却遍插茱萸少一馒头。川藏线第一推手曾经表示东达山很菜,小弟能推完它,可是在只剩下挑战性没那么大的色季拉山和米拉山时,第一推手却放弃了推完它们的机会。 方自归向伍明哥笑道:“诸行无常啊!” ck问湘湘:“早上,我看见馒头在面包车里竟然戴着头盔,他什么意思?” 湘湘道:“路上太颠了。馒头坐在最后,有一次颠簸他脑袋撞到汽车顶棚,他就把头盔戴上啦。” 小枫补充道:“司机师傅笑他,他也不管。” 细妹补充道:“他一直戴到了鲁朗。” 这只能说明,馒头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一路以来的原则就是——小命要紧。 离国际化大都市拉萨不远了,青旅的墙体文化也出现了国际化的趋势。方自归突然发现,房间里的墙壁上出现了几行英文,写的是:“it’sbeenlong,thatihaven’tseenyourfaceion’tbelongbeforeityoubyysidewishweneverbrokeup……rightnananaiissyouhuihuiyes,girl,iissyoouchdurer”【译:已经太久了,我没有看见你的脸。不会太久了,我将把你带到我身边。希望我们从未分手……对的呐呐呐。我想你蕙蕙。是的,女孩,我多么想你。丢勒,】 男生们对这段独白进行了合理的八卦和丰富的联想,大致勾勒出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叫“丢勒”的疑似德国老外,与一个叫“蕙蕙”或者“灰灰”的中国姑娘堕入了情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蕙蕙”或“灰灰”向丢勒提出了分手,然后毅然决然来到了神秘的拉萨。可是丢勒对姑娘念念不忘,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丢勒决定到拉萨找到并且重新得到这个姑娘,于是开始了他的川藏线之旅。在离拉萨不远的鲁朗镇,老外辗转反侧,百感交集,写下了这段真情告白。 大家公认的最容易失去理性的ck说:“会不会馒头看到这段话,失去理性啦,所以回成都找他的东北妹子?” 齐齐道:“有这个可能。从他今天离开前的状态看,他似乎挺急切的。” 方自归心想,如果齐齐分析的正确,倒是能够说明,人类的基本情感,不分种族不分民族,差不多都一样。 这一晚,方自归除了重新发现鸡的香味,还首次发现了青旅的香味。这是住青旅的另一个福利,就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上一个睡这张床的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碰巧是女生,你就可以盖着一床留有妹子体香的被子,睡一个温馨的觉。遇到这种情况,梦中遇到漂亮妹子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方自归在鲁朗的那一夜就享受到了青旅的这个福利,闻着不知哪一个妹子的香味,睡着了。 梦中,方自归果然也梦到了妹子,可是……要命的是……梦到的妹子,是在梦中都已经久违了的莞尔。 第133章 还是诸行无常 阳光时而热烈,时而被蓬松柔软的云朵遮住,让湖水的颜色时深时浅,时蓝时绿,时明时暗,变幻无常。 风吹动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土褐色的玛尼堆,像规模宏大的仪仗队那样静静地立在岸边清澈见底的水中。蹲在湖边的姑娘捧起湖水,洒向空中,好像洒下了一串白色的珍珠。 六人在湖边疯了一阵子,就进入了旷日持久的拍照环节。ck身穿红色冲锋衣的飞跃腾空照拍出来效果惊艳,然后除小枫外,每个人都在ck腾空的地方拍腾空照,拍得不好反复重拍,一个个上。光这一个造型,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等个人凹造型凹得够多了,队长湘湘提议拍一张富有纪念意义的全队合影。在一个攻略上没有的美景前合影,特别有历史、地理、自然意义,反正小枫的相机,已经装在三脚架上拍很久了。最后,因为小枫还是坚持不在镜头前露脸,六人背对镜头,前后站成三排组成一个倒v字阵型,面向蓝莹莹的大湖伸出右胳膊,用手指着刚从云朵里钻出来的大放光芒的太阳,拍了一张合影。 后来,方自归回去给母司看川藏线上拍的照片,母司看到这一张效果不错但有些奇怪的集体照,还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指天为誓吗?” 方自归说:“不,这叫指日可待。” 到达拉萨,确实指日可待,可在湖边儿玩了几个小时后,当日赶到拉萨就太晚了。于是全队集体决定,在半路上找个合适的地方下榻。 在湖边玩得高兴,晚一天到拉萨,大家也觉得很值。晚上六点多全队骑到了日多,大家便决定在日多下榻了。 在日多吃饭时,问了当地藏民才知道,那个非诚勿扰、惊为天人的湖叫“思金拉措”,原来是他们的财神湖。方自归想起湖边数不胜数的玛尼堆,心想原来信佛祖的藏族人也信财神,早知道,即将创业的自己应该在湖边好好拜一拜才对。 吃完饭不久,日多突然停电了。 川藏线上的电,就好像川藏线隧道里的灯,停不停似乎是随机的,符合量子物理学的测不准原理,也符合佛教四法印的诸行无常原理。所以日多的电说停就停,大家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没有电,晚上的时间不太好打发,看来只好早早睡觉,第二天以饱满的精神挺进拉萨。谁知伍明哥上了一个厕所,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兄弟姐妹们,”伍明哥进屋就嚷嚷,“快出去看星星。” 大家都跑出去看,果然是满天繁星,用“瑰丽”都难以形容那种壮观,比那天在兵站露营看到的星空还壮观。那数不胜数的星星似乎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湘湘欢呼:“银——河——” 方自归感叹:“日多的星星真多!” 看到这么美的夜空,小枫二话不说,回屋搬出了她的摄影设备,找了块空地安装三脚架和相机。一切就绪后,小枫对大家喊:“我要拍星星了,你们把手电筒关掉!” 方自归不知道为什么拍星星要关手电筒,但既然小枫发话了,就配合她一下。方自归关掉自己的手电筒,只觉周围一片漆黑,而头顶的星空,更加绚烂神秘。 看够了星星,大家回屋,只剩下小枫一个人在外面拍星星。回屋后,大家却没了睡意。大家住的是藏家客栈的大通铺,人多嘴杂,五个人就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直到小枫也回来了。 湘湘说:“小枫回来了,我们都睡。” 小枫却说:“我不睡,我等到十二点还要再出去拍。你们先睡。” 这就是摄影发烧友的疯狂。那次在然乌,小枫为了拍湖上日出,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了,这时离十二点只有一个多小时,等一等对小枫来说是小菜一碟。摄影发烧友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都具备成为劳模的潜质。 ck道:“反正明天就到拉萨了,晚点儿睡不要紧。” 齐齐道:“不睡觉干嘛呢?黑灯瞎火的。” ck道:“我有个建议,我们玩拍照。我们每个人都和银河合几张影,多有意思。将来给别人吹牛逼也有证据啊。” 快到拉萨了,ck确实开始不择手段、不择地段进行装逼,装逼的地段与背景已经开始往银河去了。 方自归问:“外面黑咕隆咚的,怎么能拍出人来?” ck道:“有办法拍,你不玩摄影不知道。我知道怎么弄,我给大家拍。” 说完,ck就直接去拿桌上蜡烛旁的相机。那是小枫的相机。 “小枫,”ck拿起了相机,“我的镜头没你的好,拍不出效果。我给大家拍照,借一下你的相机?” 烛光中的小枫,噘着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回答ck,明显不乐意借相机。 ck手里依然拿着小枫的相机,“小枫,借不借啊?” 小枫道:“人和银河拍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好玩。” “等一下我还要出去拍的,你会把我好不容易设定好的参数调乱的。” “哎呀这还不简单,我帮你把参数记下来不就行了吗?这个……这样,我用我的相机把你的参数拍下来,最后我保证负责给你调回原参数。” 说着,ck在小枫面前把小枫相机里的参数调出来,然后拿着自己的相机对着小枫相机的显示屏拍了好几张照片。 ck真是锲而不舍,“这样行了?” 小枫还嘟着嘴,“拍人有什么好拍的啦。” “好容易来一次西藏,给大家留个纪念嘛。” 此时,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小枫明显不愿意借相机。 可是,小枫和ck都来自柳州,一起玩儿过高反,也一起玩儿过单反,这么多天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睡过这种大通铺,战斗友谊多少应该还是有一点儿的。小枫不肯借相机给ck,似乎说不过去。但另一方面,ck毕竟不应该勉强小枫。其实大家对跟银河合影的欲望不是那么强烈,是ck自己的欲望最强烈。 然而ck跟小枫又继续磨叽了几分钟。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好玩嘛,你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保证用完了把参数给你调回来。” “好。” 小枫实在扛不住ck的软磨硬泡,毕竟这么多天的战斗友谊,总不能因为借个相机就翻脸。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小枫,其他人全都到了屋外。 ck开始把相机往三脚架上装,可是装了好一会儿装不上去,一个确实是看不清楚,另一个可能也是对设备不熟悉。 方自归走上去对ck说:“要我帮忙吗?” ck道:“好,你帮我扶着这里,然后拧下面这个螺丝……” 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相机安装总算完成了。 “好了!”ck踌躇满志地说,“我们先试一张。dyfirst,湘湘,你先来。”【译:女士优先】 然后,ck做总指挥兼摄影师,方自归拿着手电筒负责灯光,给湘湘试拍了几张。 原来,拍星空照要曝光时间长,曝光期间人不能动,否则拍出来的人就是糊的。另外,还要在恰当的时机在恰当的时间内,拿手电筒照一下人,否则黑乎乎看不清脸,就不是合影了。ck和方自归互相配合,给湘湘试拍了几张,一看回放效果,果然星空和人都能拍出来。 湘湘兴奋地跑到相机前看效果,笑道:“哇,拍出来了耶!” ck笑道:“怎么样?我说可以。但是呢,效果还不是最理想。方哥打灯光的火候还要再练练,拍摄参数我也要优化一下。” 接下来,ck就按相机上的几个按钮调整相机参数。这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这台算得上新一代高科技摄影器材的数码单反相机,突然从三脚架上滚落,以重力加速度向地面摔去。 围着ck的四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相机下坠,湘湘紧跟着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第139章 涅盘寂静 一前一后紧跟着的两只苍鹰,张开巨大的翼展,一动不动地划过空气,在方自归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因为距离太近,方自归能清楚地看见苍鹰黑色翼展下两片黄色的花纹。 方自归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掠过自己的那两只鹰,直到它们消失于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群鹰的中间了。可是那两只鹰连斜睨一眼方自归的兴趣都没有,它们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天葬台上的尸体上了。 太阳低低地悬在山坡之上,阳光似乎也变得肃穆了起来,变得冷了起来。路过的云还是那样纯白,当苍鹰在云下低低地掠过,黑色的翅膀在那一片纯白的衬托下,那两排像狼爪似的翼尖都显得格外清晰。 一阵阵的风,穿过黄黄的点缀着绿色矮灌木的土地,迎着方自归急急地吹来。 天葬师第一刀下去的时候,方自归觉得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然后,第一具尸体背部的皮顷刻间就被揭了下来……一丝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顺着风吹进了方自归的鼻孔。 因为参加了去珠峰的旅行团,前一晚,方自归、小枫和二十几个驴友乘一辆中巴车到了日喀则,而司机兼导游有路子,于是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方自归就和几个驴友来看天葬了。 耳边传来长刀切割肉体发出的声音,嘴里有点儿泛酸……方自归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天葬师一步一步肢解人体 方自归产生的最深切最直接的认识,就是从物质的角度,人,和菜场肉铺里挂的一块块猪肉,没有区别。 只要二十分钟,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就只剩下骨头。而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来,连砸碎的骨渣都被鹰吃得干干净净。 这天上午有三具尸体天葬,ta们最后都一样,什么都不剩。 方自归心想,什么都不剩,正是人和一切有形事物的本质。 来时的路上,几个驴友既紧张又兴奋,一路聊着天。然而,看完天葬回客栈的路上,几个驴友都不说话,可能都在想自己终将逝去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一切归于寂静了。 回到客栈,没兴趣看天葬的小枫问方自归:“怎么样?没什么好看的?” 方自归说:“我觉得还是值得一看。” “为什么?” “因为产生了很多想法。” “什么想法?” “比如说,应该尽可能让人生更精彩一点儿。” 方自归告诉小枫,天葬的整个过程还是很震撼的,而另几位看了天葬的驴友的感觉,主要不是震撼,而是恶心,导致他们全都不想吃中午饭。然而,因为已经受过伍明哥“无我”的熏陶,方自归视死如归地走上了餐桌。 中巴车从日喀则开出后,道路变得稀烂,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驴友们就开始晕车了,小枫甚至担心会不会半路上抛锚。抬眼一望,超级烂路蜿蜒层叠,崎岖曲折,前面还有无数个看着就让人头晕的弯。 在呻吟声和埋怨声中,车子继续前行,开到加乌拉山口停了下来。 司机对整车已经晕头转向的驴友们说:“这里有个观景平台,停车休息半小时。” 方自归和小枫搀扶着下了车,听到几个已经走上了观景平台的驴友的欢呼。 在观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小枫转身回车上拿三脚架,而一个驴友看着看着,竟然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远处,白色的雪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断,圣洁,壮阔,像汹涌澎湃的海浪。 蔚蓝的天空上,有两团长条形弧形的云朵,有点儿像电视上播出过的氢弹爆炸后升起来的环形蘑菇云,又像两个巨大的微笑,漂浮在连绵雪山的上空。 那种感动,那种流泪,无声的,没有哽咽,只是流泪,只因为那种内心的满足。 这种感觉,真不是呆在城市里能够感受到的, 方自归突然觉得,在汽车上颠得屁股疼,坐也坐不安稳,困得不行,睡也睡不着,但是下了车,看到伟大的大自然,所有的抱怨,所有的疲惫,瞬间就熔化了。 到达珠峰大本营,果然就像那个吃炒饭的老驴友说的那样,珠峰被厚厚的云雾包裹着,根本看不到。 出发来珠峰的前一晚,方自归和小枫一起吃饭,两人吃着聊着,坐在隔壁桌吃辣椒肉丝炒饭的一位老驴友主动搭讪,说他这是第五次进藏,每次进藏都去珠峰大本营想拍日照金山,结果每次都没看到珠峰。 不识珠峰真面目,只缘山在云雾中。老驴友的坎坷经历,一下就降低了方自归对此行的预期,所以在珠峰大本营看不到珠峰,也没有感到特别失望。 大本营有做小生意的藏族同胞和四川老乡,小枫晕车晕得胃不舒服,想吃稀饭,竟然也有供应。这帐篷里的简陋餐厅,大概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餐厅了,所以东西也贵,一碗稀饭就要五元,而且这稀饭稀得货真价实,不用筷子搅一下,竟然看不到米粒,正应了“物以稀为贵”这句格言。 在空气稀薄的珠峰大本营吃完稀薄的稀饭和咸菜,小枫却恢复了元气,心思又活泛起来,不顾自己脚伤初愈,突发了一个奇想。 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一些驴友乘车去观景台守候,希望太阳下山前,珠峰能露出哪怕一点点真容。听说观景台离大本营只有三四公里,小枫对方自归说:“哥,咱们走上去。” “坐车上去,来回只要二十块钱耶。”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挑战一下嘛。” “那……好。” 刚开始走的时候,方自归还没意识到,小枫的想法至少算个准晴天霹雳,但走着走着,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个挑战,大得出乎方自归意料,走了不到一公里,方自归就感觉筋疲力尽,然后,小枫就把自己的重炮式相机交给了方自归。方自归本来就拿着小枫的三脚架,那真是走得步履维艰,气喘吁吁。 可是已经在半路上了,两人只好坚持,慢慢往上走。就这样,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踯躅前行。 两人虽然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居然还追上了两个人。方自归仔细一看,是两个老外。这段路上,除了这两个老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了,老外高兴地喘着粗气,跟方自归和小枫打招呼。 能在这段路上遇到,也是缘分,方自归就跟老外聊了几句,终于知道,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跟人聊天,也是个力气活。方自归一句话要说好几段,因为每说几个单词,就要喘几口气。就这样用结巴英语交流,方自归才知道,原来两个老外是来自丹麦的一对夫妇。 四个人就这样互相鼓励着向前走,走着走着,珠穆朗玛峰露出了山巅的一个角,好像灰色云雾中,插着一面三角形的白色小旗。 “看!”小枫指着珠峰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对方自归说,“等我们……爬上去……珠峰就……就露出来了。” “想……的美。” 结果,这三四公里竟然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爬上一个冰川河谷山坡,也就到达观景台了。 可是奇迹,居然真的出现了。 流云如同水一样,飘在空中,飘在珠穆朗玛峰的半山腰,就在人们的头上飘过,感觉似乎伸手可及。而流云的上面,珠穆朗玛峰露出了真容,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金色。那是一座闪着金色光芒的金字塔,清楚,明亮,美得令人窒息。 “你觉得怎么样?”小枫问。 “很难形容。”方自归道。 “我……我现在用语言,根本无法表述这一刻我感受到的震撼。”小枫连大喘气都好了, “珠峰竟然真的就像金字塔一样!”方自归的大喘气也好了。 观景台上的几十个人,一个个都跪了下来。这一刻,信佛祖的也好,信真主的也好,信天主的也好,信地主的也好,只想对世界最高峰朝拜。 方自归单膝下跪,然后面向金色的珠峰张开双臂,呈v字形高高伸向空中。 第140章 回家 门后站着一位身穿藏袍的端庄女子,方自归想,她应该就是罗布的妻子卓玛。 方自归用自己唯一知道的藏语说:“扎西德勒。” 卓玛微笑着说:“你好,扎西德勒。不好意思啊,罗布还没起床。” 从珠峰回来后,方自归应邀去罗布家做客,想不到罗布周末还睡懒觉。 罗布家在一栋新建的楼房里,如果不是卓玛穿着藏袍,方自归乍一看罗布家的客厅,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汉族家庭里。沙发后面挂着一幅国画,画中是一丛雍容华贵的牡丹,题款是两排飘逸的汉字草书。 跟着卓玛走进卧室,方自归看见罗布侧身躺在床上,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伸出被窝,帅气的脸正朝自己微笑。而被窝里又伸出两个黑黝黝的小脸蛋,紧紧贴着罗布的头,小男孩的小脸蛋倚在罗布的胸前,看向方自归的眼神里带着疑惑,小女孩的小脸蛋搭在罗布的肩膀上,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 “哈哈,别动,太有趣了。”方自归笑着说,“我给你们拍张照。” 拍完照,罗布和他的儿女们就起床了。 起床后,已近中午,罗布的一双儿女热烈地讨论方自归送给他们的那盒形状各异的巧克力饼干,卓玛端上来手爪羊肉和青稞酒。卓玛语言不多,但方自归能感到她眼睛里的真挚。 酒越喝越多,方自归的话也多了起来,对卓玛说:“在大学里,我有个情敌,也是我唯一的情敌,我都没有揍过他,罗布帮我揍过。” 罗布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忘了吗?”方自归对罗布道,“机械系和电气系一起去工厂实习,我们在那个小学里和计算机系的一帮人踢球,计算机系那个傻逼把我铲飞了,不是你上去就给了那傻逼一脚吗?” 罗布想起来了,笑着点点头,“我都快忘了。” 方自归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肘上的一块青色皮肤,“我忘不了啊!” 罗布道:“你这个疤,也是我们一段青春的纪念。” 方自归和罗布接着干第二瓶青稞酒。 “我们一起踢球,那真是大学里的快乐时光。” “来,干杯!” “你们也别喝得太多了。”卓玛劝道,“自归从平原上来的,在高原上容易喝醉。” “不怕的,我到了西藏,根本没有高反。”方自归笑道,“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一只藏獒。” 罗布笑了,“哈哈,藏獒。” 两人就开怀畅饮,畅谈过去、现在和未来。 吃完饭,罗布带方自归去茶馆喝甜茶,茶馆里几乎全是当地藏民。 从喝茶的藏民身边走过,方自归看到了他们眼神里的友好,还有他们脸上温暖的笑容。一种喜悦,无声无息地在茶馆里蔓延。 方自归在拉萨的日子里,大成催方自归开工,方自归就把自己的山地车打包寄给大成,算是自己就要开工的信物。但是,方自归却打算在拉萨再住些日子,再最后愉快地虚度一下光阴。 寄走自己的车,方自归还帮小枫打包她的山地车,把小枫的车寄去广西。因为,小枫马上要搭车去青海了。 这晚,方自归和小枫最后一次坐在青旅公共活动空间的旧沙发上,方自归说:“和我的创业合伙人开了电话会,我们的公司不会开在上海,而是会开在苏州。以后,你会去苏州玩吗?” 小枫道:“大概我也不会去苏州的。” “嗯——但是,我也找不到什么去柳州的理由。明早你离开拉萨,那今晚,就是咱俩的诀别了。” “呸,什么话?也许我们将来可以在别的地方相见呀,西藏我就还会再来的。我还没有去过阿里。” “接下来我要创业了,我很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想,我不会再有时间游山玩水了。将来出差……我基本上也是在现代物质文明比较发达的地方活动,所以,我们将来很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们柳州也并不落后啊!” “嗯。” “见与不见,我就在那里嘛。嘿嘿。” “在离别之际,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尽管说。” “小枫,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接过吻了,真的。让我和你接个吻好不好?” 小枫嘟起了嘴,“不行。我把你当哥哥,你怎么能有这种邪念?” “哦……那让我吻一下你额头,哥哥吻妹妹那种。” 小枫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看周围,“在哪儿?就在这里吻吗?” “就这里,别人看见也没什么关系。哥哥吻妹妹,程序上不用那么复杂。” 小枫闭上了眼睛,脸上是一种疑惑、痛苦的表情。 “诶,你能不能不要像受刑一样好吗?难道哥哥我长得很磕碜吗?” 小枫闭着眼睛,忍不住微微一笑。 方自归总算在小枫额头上,留了个纪念。 小枫离开拉萨后,方自归就孤独了。不过,方自归挺享受最后这一段孤独的拉萨时光。 最终人都要孤独。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青旅常常是热热闹闹的,但也有人孤独,也有人心事重重。方自归看见,有个披着蓝色羽绒服的男人,在青旅门口的那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那个发呆的男人消失后,方自归坐在了那张椅子上,就看到了一幅幅变幻的画。 门框是画框,画框上方和两侧,还点缀着绿色的门帘。画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紫红色藏袍的妇女的背影,她抱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婴儿,婴儿戴着粉红色的小帽子,一张小脸正对着画外人凝视;一会儿,这幅画又变成两个戴着白色毡帽,穿着黑色藏袍的老婆婆迎面走来,她们肩上都背了一个口袋,鼻子以下蒙着有花纹的面罩,踩着有些不平的青石板,她们步履蹒跚;一会儿,这幅画里出现了三个背着双肩背包的男孩子,他们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抬腿迈进了青旅的门槛…… 方自归有天也听见青旅的女厕所里有人在哭,才知道“哭晕在厕所”,并不完全是文学上的艺术夸张,而是在拉萨可能出现的一种真实的行为艺术。 罗布说,来到拉萨一定要去大昭寺,方自归就独自一人去逛大昭寺。齐齐、湘湘、小枫和伍明哥那天上午一起去大昭寺,任性的方自归睡懒觉没一起去。 在大昭寺里,方自归终于看到了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在凝视的过程中,方自归突然被感动得不能自己。方自归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回家了。 在一片金色当中,十二岁的释迦牟尼微微垂着眼帘,脸上含着笑意。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特别喜欢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的人,莞尔甜甜的微笑,国宝憨憨的微笑,桑妮暖暖的微笑而原来这种表情,是一直挂在佛祖脸上的。 看着十二岁等身像,方自归双手合十,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流了很久很久,流了很长很长。 晚上去泡民谣,方自归一问,同桌的另外三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也都是一个人来。这种孤独真是一种缘分,然后大家就不孤独了,大家一聊就聊了几个小时,然后各奔天涯,再不相见。 慵懒的下午,方自归一个人坐在青旅的旧沙发上看刚买的《金刚经讲义》,由于中午那盘盖浇饭分量上的充足,再加上《金刚经》原理上的深奥,方自归看着看着,睡着了。 方自归醒来的时候,发现店长的狗正蹲在面前,用深邃的狗眼观察自己。 狗一边观察一边思考,它看着嘴角粘着口水的方自归,好像已经得出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结论。 方自归不甘示弱,也看这条狗,但是看了一会儿,看不出这是一条少年狗、青年狗、壮年狗,还是一条老狗。看来,自己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技术,在动物界派不上什么用场。 看狗看不出所以然来,方自归摸摸它,它不动,方自归不摸它,它也不动,看情形,店长的狗连《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的道理,也已经知道了。这是一条不寻常的狗,和那些穷凶极饿,没有悟道的狗非常不同。而这绝非坏事,它那样无欲无求地看着方自归,就知道它绝不会对方自归随便使用暴力,无论是在方自归睡着的时候,还是在方自归醒着的时候。 方自归和狗对视好一阵子,心想,做一只狗也不错,没有房贷的压力。而那条狗,大概终于看出来,方自归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所以不再执着了,终于弃方自归而去,在小院里自在地散步。 看那条狗散步的气派,就知道它当天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在拉萨的最后一夜,方自归失眠了,凌晨四点多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店长。 “店长,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睡不着,去大昭寺磕长头。” “我也睡不着。我陪你一起去。” 店长是汉族人,却也像藏族人那样虔诚。方自归坐在大昭寺广场上,看着店长一下一下磕长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广场上没有了来来往往的游客,空空荡荡,只有店长和几个长者在磕头,而大昭寺房顶上的两只金色神鹿,永不低头。 路灯还亮着,黄色的灯光倒映在光溜溜的石板上,闪闪发光。八廓街上的建筑,在黑暗中显出一片白色的朦胧。寺前景观灯灯柱上的花纹,复杂而奇异。广场的上空,无数星星织成了一条镂空的白色哈达,系住了黑色的夜空。 静谧。想不到大昭寺的夜,这么美。 方自归想起路上有一晚搭帐篷过夜,半夜被一群就在帐篷外面好像打群架的野狗吵醒;想起有一次蹲在澜沧江上摇摇晃晃的简易厕所里扔深水炸弹,透过木板的缝隙,就能看见恐怖的滔滔江水;想起酸奶店里那几本写满内心独白的留言簿,那许多独白背后,应该都是一个感伤的故事;想起和青旅的小伙伴玩扑克牌,以喝酥油茶这种他们讨厌而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的饮料做为输牌的惩罚;想起玛吉阿米门前流浪歌手的吉他弹唱;想起和伍明哥就在这里晒过太阳;想起偶然走进一个,老板说晚上有个诗会,请方自归做诗会的主持人;想起参加诗会后认识了十几个没名气的诗人,一个诗人兼作家自己花了一万块钱私印了两千本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小说,可是两年里只卖掉了几百本。然而,这个作家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为了文学而穷困潦倒,是一种幸福的潦倒…… 骑一次川藏线多像一场人生,陪你一起出发的人不见得能陪着你到终点,陪你到终点的人也终要各奔前程。 店长磕长头磕到了天亮。方自归和店长回到青旅,看见院子里那盆小枫曾经反复拍摄的花,正按照自己的节奏,花瓣飘零,回归尘土。 白云苍狗,来去匆匆,浮生一梦,当下即是最好。 别浪费,别纠结。 方自归坐上了拉萨飞上海的飞机,回家。 第2章 立山头,招兵马 太阳快落下去了,那个住宅小区的工地上早早亮起了灯,看来晚上是不停工的。湖边的景观树看起来一片朦胧,夕阳把树顶后面的天空染成了红色。 笔直平坦的现代大道,在黑色桑塔纳的车轮下伸向遥远的东方。路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绿化带里新栽种的花草树木因为刚洒了水,在灯光的照射下,花瓣和叶子有些闪闪发光。 刚才躲避洒水车的方自归,此时坐在桑塔纳的副驾座位上,说:“好了,本次董事会到此结束。晚上我做个备忘录发给大家。” 坐在主驾座位上的母司,注意力转移到了车外,说:“这里竟然亮灯了!我们玩会儿车,再回去一起吃饭。” 桑塔纳是母司老爸最近才送给母司的,这辆车虽然老,但桑塔纳毕竟在中国汽车市场上纵横了十几年,母司学开车、考驾照也都是用老普桑完成的,对老普桑颇有些情结。所以,这辆车完全归了母司那天,母司每半小时要走上他们家的阳台,看一眼停在楼下的这辆老普桑,副交感神经连续兴奋了好几天。 一九九七年,母司老爸买了这辆桑塔纳,把车开进连云港他们家那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时,气场强大得简直天昏地暗。但到了二零零三年,桑塔纳已经无法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装逼需要。中国人爱面子,母司老爸又是开厂的,出去谈个生意什么的,更需要一个能彰显实力和面子的四轮载体。于是,母司老爸不久前买了辆自动挡的新帕萨特,老普桑就归母司了。 手动挡的老普桑适合用来玩漂移,所以一时间,母司对这辆旧车也爱不释手。 “漂移的时候手刹很重要。”母司一边开车,一边给方自归讲解,“86这款车,为什么号称漂移之王?因为车身轻,虽然动力并不是很强。如果你换一个大排量的发动机,那漂移很容易。就是说,漂移谁都能飘,你能不能飘那么准,那就得练。一开始练,一定要克服心理障碍。我们习惯性,刹车,油门,手动挡啊,抬离合就能飘的。前提是,在离合器踩到底之后,左脚离合踩到底,右脚的油门起码拉到4000+,转速的4000+,离合器猛抬,离合器不要半联动,离合器直接丢掉好嘞,车子就瞬间……”汽车在拐弯处漂了出去,坐在后排的大成虎躯一震,赶紧抓住车顶的拉手,“方向这样打……”母司的动作很连贯,“其实漂移很简单,就是油门和方向。” 车子漂移入弯后,停了下来。 “这要反复练习的?”方自归问。 “你想精准漂移,那肯定要练。”母司道,“那种场地漂移赛,一辆车漂移,三辆车漂移,那三辆车都得要配合好。我朋友的马自达,15,前驱,我玩他的车其实不是漂移,是甩尾。但是我玩我能甩个360度刚好。那天跟朋友玩了一下,突然之间……玩车的人,脑子有时候猛地像短路一样,突然想玩,‘刷’,一圈,刚好,我基本上能飘得很正。来我让你们再体验一下360度甩尾。” “先别甩。”大成摸索安全带,给自己扣上,“别把我甩出去了。” “哈哈,”母司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大成,从今天起,你就是朱总了,你赶紧把开车学会。朱总开车都不会,碰上一个喜欢车的客户怎么聊啊?” “最近我就报名学驾照。”大成道。 “这个漂移,只能拉手刹?”方自归问。 “那不是,还有弹离合、踩刹车等好几种方式。”母司道,“好了,我准备甩尾了,你们坐好了啊。” 方自归和大成接下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尘埃落定,桑塔纳停下来,车子的角度没甩够,甩成了大概340度。 “大成,你分量重,你坐在后面我还没找准感觉,没甩到360度。”母司道,“再甩一次。“ “别甩了,”大成道,“再甩我要晕车了。“ “那克多,你来玩一下漂移。”母司道,“我在边上做指导。“ 母司玩车玩得如此兴高采烈,方自归也不想扫他的兴,笑道:“感觉技术要领没有完全消化…要不,你再演示一次?” 桑塔纳再次起步,加速。 “有一种感觉的。”母司边开边说,“方向……比如你刚开始漂,速度不要太快,就控制在五十到六十之间,油门突然丢掉,方向猛打,手刹一拉,车子瞬间就横过来了。横过来之后,手刹直接放掉,瞬间放掉,给油,一脚油门到底。方向……不是前面往左打了吗?车子在甩的时候,方向往右回,回多少,根据你旋转的速度。就是车在旋转,你头脑要转的比它还要快。要冷静,不要害怕。这个克服了,就很好漂移了。”车辆在母司的操控下漂移入弯,“就一下过来了。” 驾驶员换成了方自归,大成更紧张了。到了入弯的时刻,母司一声吆喝,方自归一咬牙,把手刹拉了起来车子开始侧滑,可方自归放手刹和踩油门的节奏没控制好,横过来的车,熄火了。 方自归的第一次漂移以失败告终,然后,方自归就放弃了。 公司的工商注册获得了成功,经国家批准的“复行科技”的招牌,就很快挂在了新装修好的办公室里。然后,三个创业合伙人抓紧时间招兵买马。 方自归在苏州根本招不到了解心脏瓣膜的研发工程师,因为之前苏州根本没有这个行业。后来,方自归招进来的两个研发工程师,一个来自机械行业,一个来自消费电子行业。 第一批员工招聘结束后的董事会上,母司对方自归的决定有些质疑,说:“搞过心脏瓣膜的没有,至少,你招一个医疗行业的。” 方自归道:“医疗行业的候选人,屈指可数,仅有的几个人也要价太高。我以为,一张白纸有一张白纸的好处。咱们当年加入徳弗勒的时候都是白纸,不是后来你告诉我,就这帮乌合之众,拿到上海通用投产后评出来的第一个最佳供应商了嘛?” 母司道:“那我们当年在新加坡培训了快四个月,学习成本很高啊!” 方自归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学习成本,是值得承担的。我觉得老卑招人的看法不错,第一是人格,第二是经验,第三才是学历。我想过下一步怎么弄。我目前的理念,就是把这个领域最先进的专利和产品搜集过来,我们可以先从比较简单的改进入手,在学习消化他人专利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方自归顿了一顿,“况且,正因为他们是白纸,正因为他们对行业还不懂,说不定他们就能做出颠覆性的创新。” 大成道:“兰州工厂的工程师可以带带我们的工程师嘛,也不能说我们都是白纸。但是我招的销售,我都要医疗行业的。” 是的,企业招聘跟去夜总会选小姐不同,主要关注心灵美,复行科技就这样成立了起来。 第50章 真实的自我 年初三清晨,乌云在粉墙黛瓦的苏州古城区上空滚过去,天上撒下来几滴雨点,落在母司那辆正在行进的polo的挡风玻璃上。 街道有些冷清,马路边上新挂上去的两排像糖葫芦似的红色灯笼串,在风中微微地摇晃,倒是能带来一些过年的气息。 突然,一辆红色的尼桑350z跑车开到了母司那台polo的正前方,然后它非常拽地放慢了车速,摇下了车窗,接着一只手伸出窗外,那只手就像母鸡啄食一样,向前方点了几下。 母司明白了,这辆350z向自己发起了挑战,母司知道,此时,只要自己一加速,这辆350z就会加速。 然而,母司是去走亲戚的,车上载了老妈、大老婆和不满六岁的儿子,后备箱里还塞了满满一箱子东西。而那辆350z上,母司看得真切,就坐着两个小男孩, 想到老妈坐在边上,母司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在老妈面前呈现真实的自我。 因为母司的车花枝招展,所以时不时在路上遇到其他改装车或跑车的挑战。比如等红灯时,停在旁边的车把车窗摇下来,坐在里面的人抛过来一个媚眼,或者朝前方努努嘴,或者轰几脚大油门,那就是来挑战的。对于这种挑战,母司一般都跟他们玩玩。 过年前母司就在上海遇到过一次印象很深的挑战。那天母司在上海办事,拐上沪闵高架路不久,就听见后面有些躁动,母司看了看后视镜,发现后面有辆黑色z4一直在超车,向自己渐渐靠近。母司突然意识到,这辆z4在追自己。 意识到z4在追自己,母司便放慢速度,饶有兴致地等z4追上来。z4果然很快就上来了,和母司的polo并排。母司决定应战,首先摇下了车窗,随后,z4的车窗也缓缓降落,母司再看过去,不觉吃了一惊——z4的司机竟然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 母司在公路上偶遇的挑战者中,还从来没有过女孩子。 正所谓“好男不和女斗”,母司犹豫了,想最后再确认一下,却从女孩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轻蔑。大概女孩认为,她的z4是真正的跑车,而母司的花蝴蝶polo是伪跑车,所以要跟母司比比。就在母司还有些愣神的当儿,z4的发动机咆哮起来,率先飙了出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别说你一辆四缸的z4,四明山上,八缸的r8都被母司干了,而且使用了各种体位。再说母司的伪跑车前一阵儿刚刚刷过cpu,加速又有所提升。于是,母司“咣”的一脚踩下去,油门就到底了。 z4和polo在车流中穿梭,轰鸣着一路狂飙,从沪闵高架一直飙到了a4快速路。毕竟母司还是技高一筹,在a4快速路上插到了z4的前面。虽然女孩开的是跑车,可在高架上飙车,要避让其他车辆,要有胆量,要有反应速度,她就不是母司的对手了。当母司意识到自己离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远时,反正z4已经被干了,便放慢了车速。后视镜里,母司就看见那z4依然狂奔着追了上来,母司便把车窗摇下来,手伸出车外挥一挥,算是说了再见,然后方向盘突然一打,从一个出口下了高速路。z4没来得及变道,冲过了出口。 此时,350z还是慢吞吞地开在polo的前面,继续向母司挑战。 从技术的角度分析,母司就不想跟他们飙。从家庭和谐的角度分析,母司更不想跟他们飙。因为母司身边正坐着全家中最反对母司飙车的老妈,母司老妈虽然无法二十四小时监控母司的行为,也无法因为母司飙车,对母司采取强制措施,但她一旦唠叨起来,对母司来说就能起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效果。 350z里的小男孩又把手伸出了窗外,向前面点啊点的。 母司看了一眼本车的镇车之宝——老妈,更加坚定了不跟两个小男孩飙车的决心。然后,两个小男孩明显有些着急了,他们还是想等母司开上来,车开得非常慢,母司索性开得更慢。两个小男孩终于受不了了,轰了一脚大油门,红色的350z一溜烟不见了。 这年春节,“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广告语传遍千家万户,母司则是“今年过年不飙车,飙车只带我自己”,算是负责任地过了一个和谐的春节。 年初三黄昏,温暖的风在泰国苏梅岛一家海滩度假酒店的上空吹过。方自归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天蓝色的泳池在微红的夕阳下一闪一闪的。 远处的大海是一片涌动的青色。几棵棕榈树高高地站立在白色的沙滩上,好像几座黑色的风车。一条小鲨鱼在水底渐渐向岸边接近,闪烁着灰色的光亮。山坡顶上的一座建筑,像一座在绿色海洋中的城堡泛着黄色的光。 刚刚和秋依激情过,也是喝多了酒,方自归忍不住问了自己第一天认识秋依,在秋依家住了一晚后就想问秋依的一个问题:“认识我之前,你有过多少男朋友?” “hardtosay”秋依的回答轻描淡写。【译:难说。】 “大概多少呢?三个?五个?还是……?” “这个重要吗?” 方自归认为这个是重要的,可看到秋依脸上的表情,方自归只好暂时认为这个不重要了,“嗯,已经过去的事情,没那么重要。” “我都从来不问你的过去。” “但我还是可以参考一下。比如你和前男友分手,是什么原因呢?” “不合适啊。我前男友,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理想主义者,分手一年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顿饭,同行嘛。但我们没有什么暧昧,没有bodytouch,每次他都能带给我一些新的信息,每次都能看到他的新变化。现在从朋友的角度,我还是很欣赏他的。他三十岁的时候就敲钟了,他投的项目就上市了,他的逻辑很好,反应速度很快,但他现在结婚了。”【译:身体接触】 “这么好,怎么还分手了呢?” “恋爱和结婚还是两码事。” “为什么这么说?” “结婚,你要接受他的家庭,接受他的家庭对你的要求。温州人就非常的重男轻女,他们理想的太太,就是你要在家相夫教子,一直生孩子,生到有儿子为止,然后要跟公公婆婆一起住。” “嗯,你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对。我再爱你,也不能因为你丧失自我。” 这一点,方自归倒是赞同的,虽然方自归渐渐觉得,自己与秋依在三观上有些不不合。 在泰国的最后一天,几乎一直在下雨。这样的天气,在泰国也蛮少见的,方自归和秋依就一直躲在酒店里。晚上,方自归和秋依开了一瓶红酒,泡在能看到海景的酒店酒里。 “没想到下这么长时间雨。”秋依道。 “这次旅行,就结局不太完美。”方自归道。 “我旅行中印象最深的一个夜晚,反而就是下雨天。” “在哪儿啊?” “那次在云南,一群客人围着一个火炉喝茶聊天。这是我印象特别美好的一个画面。” “围炉夜话,分享人生。” “就瞎聊,没有任何目的性的瞎聊。” “为什么对这种瞎聊印象很深呢?” “毕竟每个人互相都不认识。你吹牛也好,说真话也好,别人都不会去了解。就是你可以展示一下真实的自我,但又可以伪装一下自己。” “你是怎么玩的呢?” “我是真实的自我。” “你一贯如此吗?” “不是。我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实的自我,比如上班的时候,很多情绪就要去掩饰,你要装得更专业。” “我跟你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我都是真实的自我,包括上班的时候。” “你是创业者,我是打工者。”秋依抿了一口红酒,“不一样的。” 方自归心里想,谈情说爱的时候,她是真实的自我吗? 离开泰国的时候还是阴雨天,等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方自归却发现上海倒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只是气温比泰国低多了。方自归和秋依打车到了秋依家里,整顿一下,两人去喝下午茶。喝完茶,方自归就要开车回苏州,开始新一年的奋斗了。 坐在茶室室外的座位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方自归笑道:“国产的阳光,也挺温暖灿烂的啊。” 秋依咯咯笑起来,然后就沉默了。 “在想什么?”方自归问。 “我想和你多聚,可接下来我有很多出差,而你要在你的工厂里闭关修炼,怎么办呢?” “人间四月天的时候,我就会出现的。” “那还要两个月。” “这中间如果你特别特别想找人倾诉一下,我也可以按照特殊情况处理,比如我飞到你出差的城市。” “哪方面的倾诉啊,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方自归心想,到法国留过学以后,中国的女生大概就不再有传统中国女性的含蓄了,“哦随便你选择哪个方面。” 第63章 这年代的大学生,想混得特别差还挺不容易的 中午时分,离回味堂不远的一家台湾菜小饭馆里,十七个人围着一张本来只能坐十二人的圆桌吃饭,把小饭馆里唯一的包厢挤得满满当当,真是又亲热又热。 这是上午已经到达会场的同学们一起吃饭,大家都没有喝酒,说要把战斗力留到晚上。 包厢里悬挂的吊灯,像是挂了一个个熟透的桔子,窗外传来阵阵的蝉鸣,餐桌上聊得热火朝天。国宝聊起几个因为失联而不能来参加聚会的同学,丁丁道:“妈的,从高中到研究生,我发现最不靠谱的就是班长!” 朱斗妍威严地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吗?” “哦……我说的是男班长。”丁丁咧嘴一笑,“女班长不适合这个规律。” 包厢里哄堂大笑。 丁丁吐槽班长,是因为国宝说乔雁书毕业后去了石家庄,后来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失联了,然后乔雁书是在十周年同学会前几个月,才突然主动与国宝取得了联系,而史殊自从毕业后去了南京,就一直失联到现在,史殊留在毕业班通讯录上的联系方式早就失效了。乔雁书是第三任班长,史殊是第四任班长,而丁丁因为第二任班长朱晔大一时跟同学打篮球摔坏了眼镜,还管同学要钱,一向都对朱晔不屑,所以才发出一个关于班长的感叹。 “表现最好的,是女生和我们一零一的老枪。”兽评论道,“我们到得最早。” 一零一的八杆老枪,除了远在外国的阿远和远在天国的老夏,其他的老枪此时全在餐桌上。国宝问:“冉红什么时候到?四大美女就差冉红了。” 鞠雪道:“她和她老公下午三点多的火车到上海,到这里估计要四五点了。” 董刚对狗子煞有介事地说:“莫息,告诉你一件事,上学的时候冉红暗恋你。” 狗子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摇头道:“谣言,纯属谣言!” 董刚道:“你不相信,等冉红来了你问她。” 韩不少假惺惺地站出来主持公道,“你放屁你。冉红老公在,狗子敢问吗?” 朱斗妍笑道:“咱们班还有多少没有曝光的秘密?” 大家一边怀旧,一边开玩笑,一边吃饭。鞠雪的先生插不上嘴,吃得差不多了,他就出去抽烟。韩不少瞅准这个机会,对鞠雪笑道:“唉,鞠雪,早知道你家老公就这个水平,大学的时候我就追你了。” 鞠雪脸红了,包厢里又是哄堂大笑。 一顿饭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两三个小时方散。 吃完饭大家回到回味堂,有四个同学凑了一圈打八十分,还有几个观战,其他同学都在楼顶花园喝茶、嗑瓜子、聊天。除了怀旧,大家也都聊聊各自的近况,方自归问祝付生道:“诶?你原来不是在青岛市嘛,怎么到青岛下面的县城去了?” 祝付生谦虚地说:“到县局,我才有机会做局长啊。” “噢”方自归一下就明白了,原来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思路。 十年过去了,同学们活跃在祖国建设事业的各条战线上,一零一的老枪们也是如此。国宝评上了高工,狗子已经是正科,丁丁做上了主任,韩不少早就是采购经理,兽自称高级程序猿,而方自归做起了老板。这个时代的这些个大学生,要想混得特别差还挺不容易的。 “我混得差啦,什么营销专家啊,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下午到的席东海,此时也加入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群聊。 “席总不必谦虚嘛。”方自归笑道。 “喏,我给你们念一副对联喏,我一个也做营销的朋友发给我的。”席东海掏出手机,找到那条短信,模仿那个报菜名的相声段子,噼里啪啦爆豆子般念到:“一名销售,两部手机,三餐不定,四季抢单,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点起床,八点出发,晚上九点不返,十分辛苦!”席东海顿一顿,念下联:“十年营销,九州跑遍,八面玲珑,七窍流血,六亲无靠,五毒俱全,四季奔波,三更不眠,只为两个铜板,一生拼搏!” “哈哈哈,”也是下午到的louis禅乔雁书大笑,“东海讲相声的本事,不减当年啊!” 正当大家畅谈事业和人生时,朱斗妍找到方自归,请方自归开车去接一下班主任申老师。这任务,朱斗妍本来是安排给李向红的,可李向红没来,便找方自归帮忙。 当年方自归毕业时想留上海而不得,实在走投无路,最后去求过申蓉,申蓉不帮忙也就罢了,但她表达过癞蛤蟆最好还是放弃天鹅肉的观点,方自归从此就不想在人海中最后再看她一眼了。 “班长,让别的哪个同学去接,我跟狗子正聊到兴头上。”方自归道。 “其他同学都不开车啊问题是。”朱斗妍虽然不做领导很久了,领导力依然比较强,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楼下就你一辆苏e我一辆浙a,我还要布置会场,在现场主持大局,同学里面的本本族呢,我也不放心,还是你去接。” 参加同学会的同学开来的车,确实只有来自杭州的一辆奥迪和来自苏州的一辆polo,朱斗妍就认准方自归这个司机了。出现这个局面,也跟当时上海人先买房再买车、爱买房不爱买车的生活习惯有关,这跟当时北京人的生活习惯大相径庭。要是电十八班是在朱斗妍的老家北京成立的,班里的九大金刚是北京人而不是上海人,此时楼下停七八辆同学的车,应该是有的。可因为上海人性格上的原因,楼下只停了两辆车,接申老师的重任,谁与方自归争锋? “好。”方自归无奈地说。 “我叫甄语跟你一块儿去,以示对老师的尊敬。” “好。” “你开我的奥迪去,以示对老师的尊敬。” “这没有必要。班长的豪车还是新车,你不怕我给你蹭了?” 朱斗妍大大咧咧的性格又上来了,“车蹭了有什么关系?你给我把人平平安安带来就行。” 方自归开车到了申蓉家的小区门口,便把车停在路边等,甄语则下车去申蓉家里把申蓉迎下来。方自归坐在车上等了二十来分钟,申蓉还没下来,突然有些恼火,心想年纪一把的申蓉参加个同学会,怎么还好像约会前一样,需要补个妆吗? 等了半个多小时,甄语终于挽着申蓉的胳膊,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申蓉带着微笑上车,与方自归打个招呼:“你好啊,方自归。” 申蓉与甄语一起坐在了后排座位上,这更显得方自归像个专职司机了。 方自归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申老师好。” 申蓉道:“听说你在苏州发展的不错,都自己开工厂当老板啦。” 方自归心想,是啊,癞蛤蟆也有春天,“混得也就马马虎虎。” 申蓉道:“看到你们发展得非常好,老师最高兴了。方自归,老师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方自归有些惊讶,“申老师……碰到什么事了吗?” 甄语道:“申老师生过一场大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申蓉道:“四五年前,我先是查出淋巴癌,不久又查出胰腺癌。”申老师见方自归回头看,便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我这里这一块切掉,然后这里的一大块也都切掉,那真是大手术了。” 方自归大吃了一惊。 以前不知道,可方自归后来做了医疗行业,就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一旦发现胰腺癌,90的病人会在五个月内死亡。而申蓉同时得了两种癌症,包括癌症之王的胰腺癌,竟然已经存活了四年以上,那也算得上是一个医学奇迹了。 “我们都不知道您生了这么重的病。”方自归道。 “医生都已经判了我死刑,给我爱人说我最多只有半年了。”申蓉道,“我做化疗的时候,头发全掉光。你看,现在头发又长出来了。医生说,我的心态特别好,所以才能够恢复。” 方自归本来对申蓉极其反感,可是看到申蓉以手为刀,切割自己身体,便以多次在手术室里跟台的经验,脑补了一下申蓉遭受人生八苦中之“生老病死”苦,升起了悲悯之心,对申蓉赞叹道:“申老师,没想到您这么坚强。佩服佩服!” 申蓉微笑道:“还是因为我信了主。幸好生这场大病前两年,我信了天主教。所以生病的时候啊,我没有恐惧。我对自己说,我把我的一切交给主,让主来决定我的命运。你们看,主真的来帮我了。” 方自归发动了引擎,开车向回味堂的方向驶去。 “申老师,那您现在痊愈了吗?”方自归问。 “仍然还要吃药,但已经过了好几年,没有复发,可以算痊愈了。”申蓉道,“生大病对身体影响还是很大,我自己平时还是要很注意保养,不能太累,也不能乱吃东西。所以今天我参加你们的十周年会,就是去看看你们,坐一坐我就要走的,吃饭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 甄语道:“您生病的事情,同学们都不知道。幸好您康复了。” 申蓉道:“感谢主。信主很好的,我建议你们也信主,我给你们一人一本小册子看看。” 说着,申蓉从包里拿出两本小书,一本递给甄语,一本放在副驾座位上。方自归瞟了一眼,看到小书封面上醒目的十字架。 甄语笑道:“我有次在海南旅游,碰到陌生人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给我,当时我对这种特别主动的方式有些抵触。” 申蓉道:“你可以看看,再到教堂去感受一下。” 甄语笑道:“基督徒好像都挺热衷于传教的。” 申蓉笑道:“因为信主好啊,所以要分享给更多人啊。方自归,你也回去好好看一看,有时间最好读一读《圣经》。” 方自归道:“申老师,其实我已经读过《圣经》了。” 申蓉很高兴的样子,“你已经看过《圣经》啦,那你有没有考虑加入我们教会?” 方自归道:“申老师,不管怎么说,主使您心灵安宁,帮您战胜了病魔,我衷心地为您感到高兴。”方自归顿了一下,车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然后他方向盘一打,拐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但如果《圣经》不把《旧约》这部分删掉,我是永远不可能信基督教的。” 第64章 毕业十年后 宴会厅里,一条写着“沪东工业大学电18班毕业10周年同学会”的红色横幅,挂在东边那面墙的正中间。投影幕布下面,草绿色的地毯上,摆着一排姹紫嫣红的盆栽鲜花,让整个房间好像换上了节日的盛装。 酒杯里都已经倒上了酒,几十双眼睛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朱斗妍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拿着话筒,走上宴会厅里临时搭的小舞台,宣布晚会正式开始,然后她说:“向大家发出邀请的时候,我还有些忐忑,我不知道会有多少同学响应。没想到,一个电话,一封邮件,所有能联系到的同学,最后全部都来参加同学会。一个都不拉!” 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说明,我们闪亮的电十八是个有凝聚力的集体!” 掌声,欢呼声。 “我非常感动,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朱斗妍站在小舞台上,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接下来,请班主任申蓉老师发言。” 申蓉走上小舞台,接过话筒,满怀深情地说:“同学们,老师今天特别高兴,谢谢大家邀请我,能够见到大家,真是太不容易了。老师几年前,曾经在死亡边缘徘徊……” 申蓉把她得癌症的那段经历告诉大家,勉励大家珍惜健康,珍惜亲情友情。 “申老师加油!”台下几个同学呐喊。 申蓉眼中有泪光闪烁,“谢谢同学们!因为身体原因,老师今天要先离开,请同学们今天一定要尽兴,老师回去以后,也一定会加油,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为健康奋斗!将来,我还要参加你们的二十周年,三十周年!” 同学们热烈鼓掌,欢送申蓉。 接下来,朱斗妍请另外两任班长上台发言,胡晔首先拿过话筒说:“我记得刚毕业时,我回学校办个什么事,我还特地去宿舍看了一下。我记得一零一只剩下宋健宝一个人,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走得一个人都不剩,空荡荡的。说实话,我挺怀念毕业前和同学们在宿舍里打牌的那段时光,看见空荡荡的宿舍,我当时就想,可能有些同学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天见到这么多同学,我特别高兴。我就说这么多。” 这次聚会,全班仅仅只有几个同学没来参加,又有八九个同学带了家属、孩子一起来,导致四张大圆桌坐得挤挤挨挨,场面比当年吃散伙饭的时候还要大了,难怪朱晔有些感慨。 乔雁书拿着话筒说:“看到大家太激动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嗯……我记得离校前的那场散伙饭,好多同学都喝醉了,国宝为了把不省人事的方自归弄回宿舍,肱二头肌都拉伤了——” “国宝有肱二头肌吗?”方自归插了一句。 大家哄堂大笑,乔雁书笑着又抒了很长一段时间情,最后感谢道:“有些同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同学们辛苦了!谢谢同学们!” 然后,朱斗妍表扬国宝为这次聚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请国宝上台发言。 “我今天很高兴!”腼腆的国宝接过话筒,说出了第一句话,说的时候话筒和嘴凑得太近,话筒“嗡嗡”直响。然后,也许是因为太激动,国宝就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来一句:“要不开始吃。” 众人哄笑,朱斗妍便接过话筒说:“十年过去了,我想每个同学都经历过一些酸甜苦辣。今天是个释放压力的日子,今天也是个释放情感的日子,今天我们创造这个舞台,让大家尽情地抒发,好不好?” “好!” 接下来是老照片重放,投影仪把一幅幅大学时代的照片,投在了舞台上方的白色幕布上,这都是国宝最近一两个月从各个同学处收集来的。国宝把这些照片做成了ppt,有配乐,有配字。这些照片经过数码相机翻拍,有些不是特别清楚,但看上去却别有一番味道。 单人照、双人照、多人照、宿舍照、全班照,还有春游照、晚会照、运动会照,还有那时的校园风光照,但所有的照片,全部来自大家的学生时代,其中也有颇具沧桑感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有全体同学一身蓝色工作服在实习工厂门口的合影,四大美女神情严肃,半蹲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好像要上生产线的产业女工;有一零一的八杆老枪光着膀子戴着学士帽,毕业前在宿舍里拍的那张天外飞仙;有一零二的兄弟们每人嘴里叼一根香烟围桌而站,桌上的一块蛋糕插着燃烧的蜡烛…… 照片很多,一幅幅地自动播放,大家议论纷纷,各种感叹。 “哇!那时候好苗条。” “这是狗子吗?” “女生宿舍也这么乱啊?” …… 出现毕业照的时候,朱斗妍问大家什么感觉,狗子大叫一声:“土!”然而冉红不服气,厉声喝道:“谁说的?是纯!”,众人又大笑。 照片在悠扬且怀旧的音乐声中一张张切换,大家都在笑,方自归却突然看见,甄语在抹自己的眼角。 几个同学的孩子在酒桌间追逐打闹,服务员端了一盘红色的糖藕上来,放在转盘上,方自归突然觉得,这一幕是自己曾经看到过的。 这种似曾经历的感觉,方自归已经好久没有过了,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十年韶华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吗?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老照片展示完毕,朱斗妍领导同学们举杯同庆,红酒杯相碰的“叮叮”声,酒杯杯座敲击玻璃转盘的“铛铛”声,响成一片。 举杯同庆的仪式结束,站在一旁的领班早等得不耐烦,因为这顿晚宴的前戏也太长了。从朱斗妍拿起话筒说七月七日的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到现在已经弄了一个多钟头,早已按捺不住的领班,终于向朱斗妍问出了那个在她胸中压抑了许久的问题:“姐,可以上热菜了吗?” 朱斗妍刚喝光杯中红酒,满面红光,“上!” 热菜上来了,大家举筷同上,喧嚣一时,边吃边聊各种话题。有的聊校园往事,有的聊终身大事,有的聊天下大事,有的聊天大的事……所谓“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是关于吃饭的事。 “不少,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困惑。大学的时候没问过你,今天你能不能给个答案?”狗子问。 韩不少说:“有屁快放。” 狗子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大一的时候,你喜欢穿着个花裤衩子蹲在凳子上吃饭。你吃饭为什么要蹲在凳子上呢?” 韩不少道:“这么低级趣味的问题,不予回答。” 方自归道:“韩不少,是不是你加入了什么邪教组织?” 韩不少道:“你放屁你。” 祝付生笑道:“哈哈哈,不少蹲在凳子上吃饭的原因,我知道。” 众人问:“什么原因?” 祝付生娓娓道来:“这个原因,我也是最近几年才知道。不少老家那个地方,跟山东交界,几年前我在那个地方住了几天,我就发现,那一带的农村很多人喜欢蹲在门口吃饭,也有蹲在凳子上吃的。我就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因为那边儿穷。穷嘛,吃饭曾经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让别人看见吃饭是件有面子的事情,所以要蹲在门口吃,就成为一种习惯了。这个姿势代表什么呢?我家里有。知道?家里有!” 狗子笑道:“我敬你一杯,付生,你解开了埋藏在我心中多年的一个谜团。哈哈哈。” 方自归道:“说到吃饭,我想起我小时候在陕西。有次我在一家馄饨店吃馄饨,那个店里都是那种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我吃馄饨的时候,同一桌就坐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也在吃馄饨,听口音全是本地的农民。然后里面有个中年男人,一边吃一边儿说话说个不停,但是差不多每句话里带个‘吃’字。我当时就觉得很烦,怎么没完没了的‘吃吃吃’,说句话离不了一个‘吃’字。”方自归顿一顿,“后来我才理解了,那个时候,能够让一家人吃饱饭,能够让一家人在馄饨店里搓一顿,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所以那个农民才这么兴奋,老是‘吃吃吃’。” 这桌同学边吃饭边聊吃饭,好在此时的中国,吃饱饭已经非常容易,这次晚宴的重头戏也并不是吃饭,吃饭只不过是活动的一个背景,所以大家吃了片刻,国宝出来活动了。 “一零一的同学们请注意!”国宝站在投影幕布前,在喧嚣中拿着话筒大声宣布,“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和我们一零一的一个同学有关。一零一,一零一的注意!” 朱斗妍大声指挥:“一零一的同学全部到前面去!” 于是,一零一的同学们站起来往小舞台上走,国宝却阻止说:“不是不是,只要韩不少上来,其他的回到自己座位上,保持注意。” 韩不少上去了,国宝把他按在正对投影幕布的一个椅子上。韩不少莫名其妙,不知道国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想,是不是国宝要展示自己的什么摄影作品,于是问:“什么鬼?” 国宝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国宝一个人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突然,音响里传出了激动人心的音乐,幕布上跳出来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的片首序幕,此时那动听的音乐,正是那时风靡校园的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 韩不少一下子就呆住了,眼睛盯着银幕一动不动。 银幕上,铃木保奈美对着银幕外的韩不少微微一笑……铃木保奈美和男主角接一个长吻……口哨声、欢呼声、掌声,在宴会厅里响成一片。 韩不少看着银幕,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 第65章 那时候我们不懂爱情 动人而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飘扬,银幕上变幻着影像,韩不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亮晶晶地闪闪发光。 角落里,一个汉白玉雕刻的全裸西洋美女也一动不动地坐着。本来这个雕塑放在三楼宴会厅入口处的茶几上,朱斗妍重新布置会场,就把这个雕塑搬到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里去了。雕塑现在处于一个柜子的阴影中,雕塑的对面,是一个像一整面墙一样的大书架,此时,书架的每一个小方格子的小射灯都亮着,远看,书架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蜂巢。 音乐和视频播放结束,国宝把话筒塞给了韩不少。 韩不少站起来,转身面向同学们,对着话筒说:“一听到这个音乐,我就好像回到了大学宿舍……”韩不少语塞了,然后突然大叫一声:“妈的,国宝,我爱死你啦!” 欢呼声,掌声。 这时候,席东海端着大半杯红酒走了上来,先把红酒杯放在放电脑的小桌上,就从嘿嘿憨笑着的国宝手中拿过话筒,对大家说:“其实这个剧,给我们印象都很深,不只是在你们一零一宿舍。遗憾的是,去年发生那个事情,现在全国所有电视台都不播日剧了。” “但这个剧在我看过的电视剧里面,在我心里面,是排名比较靠前的。”席东海接着说,“说实话,这个剧我看第一遍的时候很多细节看不懂,后来暑假里上海电视台重播,我看了第二遍,许多年以后我看了第三遍,才慢慢看懂了。我开始就搞不清楚,完治为什么不喜欢莉香?莉香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完治不要她,去要那个木头木脑的里美,脑子瓦特(坏掉)了。”席东海说了一句上海话,然后又转为普通话,“后来明白了,后来才明白了,就是一句话——这种女人是hold不住的!”【译:把持】 “好!总结得好!”大家嚷着。 “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席东海对着话筒说。 “席东海,干一杯!韩不少,干一杯!”同学们喊着。 席东海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红酒杯,又对着话筒说:“我已经准备好干杯了,来,为了那时候不懂爱情的我们!” 说完,席东海仰着脖子,“咕嘟咕嘟”把一大半杯红酒全部灌了下去。 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方自归鼓着掌,心想,席东海喝酒就不行,看他今天这个状态,是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啊! 喝干了酒,席东海一只手高高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杯口对着大家,另一只手把话筒凑到嘴边,说:“接下来,我要为大家献上一首歌,beyond,《岁月无声》。” 大家又是欢呼,国宝赶紧上来,在电脑里找《岁月无声》的音乐。国宝找了一会儿,找到了,然后音乐响了起来,节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给每个人都带来无尽的感怀和感伤。 席东海用发音相当标准的粤语唱到: 千杯酒已喝下去 都不醉 何况秋风秋雨 几多不对说在你口里 但也不感触一句 泪眼已吹干 无力再回望 山不再崎岖 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 在某天定会凝聚 若我可再留下来 迫不得已唱下去的歌里 还有多少心碎 可否不要往后再倒退 让我不唏嘘一句 白发已沧桑 无梦再期望 山不再崎岖 …… 席东海唱完,掌声、口哨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朱斗妍拿着另一个话筒走了上来,说:“同学们,谁想说什么话,谁想做什么表白,谁想唱什么歌,都可以上来。舞台是属于你们的!国宝的电脑连着网络,任何歌都可以唱!” 然后,何羽就上来献唱了,唱的是《对你爱不完》,正是何羽在大学第一次参加歌唱比赛时的参赛曲目。何羽边唱边舞,下面又是掌声一片。唱到一半时,狗子以一瓶啤酒插了几片青菜叶子当花,在何羽面前单膝跪地,向何羽献花,何羽就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拿着话筒,边扭边唱,再次掀起了一个高潮。 接下来,兽走上台来,拿起话筒说:“十年前,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杭州,但其实我并不孤单,因为在杭州,我有一个兄弟韩不少。”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下面有人起哄。 “还有妹妹朱斗妍和妹夫李向红。” “还有还有。” “还有一个从东北来的老婆,哈哈哈。”兽自己大笑起来,“今天我真高兴啊,真高兴啊!” “今儿个我啊真高兴,真呀真呀真高兴!”天津人何羽模仿北京腔说唱了一句,正是春节联欢晚会上一首歌的歌词。 “这周啊,从周一起啊,每天啊,我都看我们班的qq群,看大家发言。”兽继续说,“昨天我十一点就上床了,想早点儿睡觉,养精蓄锐。结果我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啊,就像翻相册一样,我们大学里的事情,在我脑子里一篇一篇翻啊翻,哎呀——刚才看老照片,我真是特别感慨。”兽顿一顿,“我和韩不少去杭州都是白手起家,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俩儿分过一碗面……唉,这些都太难忘了。最后我想送给大家的话是,身体很重要,家庭很重要,欢迎大家以后到杭州来。我不在请找韩不少,保证酒不少。韩不少不在请找李向红,保证样样红,哈哈哈。” 众人鼓掌,接着,鞠雪主动上台,进行了一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发言,她说:“同学是一首歌,同学是一幅画,同学就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这段话就像散文诗一样,方自归心想,肯定是鞠雪来之前就反复背诵过。 鞠雪朗诵原创散文诗的时候,席东海走向了正站在墙根嘿嘿傻笑的国宝,然后搂着国宝的肩膀,把国宝带出了包厢,弄得国宝有些莫名其妙。 席东海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说:“国宝,在我还没有失去意识之前,有件事情要处理一下。” “什么事情啊?” 席东海没有回答国宝的问题,反问了一句:“他们一楼门口那个前台,就是收银台?” “是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席东海拉着国宝走了进去,说:“我现在把公费交给你。” 国宝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不急的。” 这次活动的份子钱,是每位同学三百元,大部分同学在这天之前,就已经通过银行转账把钱转给国宝了,少部分同学是到了现场给国宝现金,席东海确实是最后一个还没给份子钱的。 “这样,三百块的份子钱我不给了。”席东海说,“今晚上这顿饭全算我的,我现在去买单。但是点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清楚,你陪我一起去,检查一下他们单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啊?!”国宝瞬间没反应过来,“这,这……” 国宝在上海混了十多年,知道上海人最喜欢aa制,一个大包大揽的上海人在班里横空出世,国宝不但吃了一惊,而且吓了一跳。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 第66章 远方的祝福 回味堂一楼大厅里静悄悄的,电梯旁的两个欧式长沙发上,金色、蓝色、红色的靠垫在沙发靠背上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干干净净,一点儿烟灰都没有。 完全被黑色大理石覆盖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的是李清照的一首词,让这个欧式装修风格的厅有了中西合璧的味道。收银台的旁边,柔和的灯光洒在一面五颜六色的照片墙上,墙上一张紧挨着一张地排列了几百张照片,据说都是来回味堂吃过饭的沪上名人。席东海下午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裤的谢晋。 挂在墙壁上的灯闪着蓝光,让大理石上的花纹看起来好像一片一片的水波。 “我买单啦,什么这个那个的。”席东海搂着国宝说。 “不要不要。”国宝反应过来了,“晚上这一餐好多硬菜,加起来要一万多了,让你一个人掏钱肯定不合适。” “没关系的啦。” 国宝低头想了一下,说:“这样,这次聚会,班里面做老板的自归和向红一人掏了五千块钱赞助,要不你跟他们也一样?否则,公费花不完的。今天晚餐是大头,剩下的,主要就是今晚住宾馆和明天在工大小餐厅聚餐,钱已经足够了。” “哦,两个做老板的已经赞助了啊。”席东海点点头,“好,那我们还是把单买了,我刷五千,剩下的归你。” 国宝是这次活动的财务总监,他本来打算如果这次活动的经费不够,不足的部分自己贴。国宝在工大上班当然不算有钱,但如今他做做自动化项目有些提成,跟他上学时比还是富裕了很多,觉得自己作为地主,请外地同学们吃吃饭还是请得起的。可是,席东海横空出世,国宝就完全不用贴钱了。 “嗞……嗞……嗞……”打印机打印发票的声音格外清晰。 发票打印好,国宝检查了一下,便和席东海一起乘电梯回三楼。两人一出三楼电梯,立刻感受到这里与一楼的强烈对比,只听见敞开门的包厢里好一个喧嚣。 这时候,大概本桌同学互相敬酒敬得差不多了,桌与桌之间开始互动。同学们纷纷端着酒杯,离开本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祝酒声干杯声声声不息。 国宝回到自己座位,发现从另一桌过来的董刚正端着酒杯坐在本桌演讲:“那时候女生宿舍里有甄语啊、冉红啊、朱斗妍啊,还有那个鞠雪啊,还有机械系的两个女生。毕业的时候,我到宿舍里帮女生搬行李,看同学们一个一个走了,哎呦,心里真是很伤感。” 方自归道:“女生宿舍我只上去过一次。” 董刚道:“那你上去的少了,我上去过很多次。毕业那段时间管的不严,随便上上。” 方自归道:“是吗?” 董刚道:“当然啦,看到鞠雪走的时候——” 董刚话音未落,朱斗妍打断道:“董刚,跟鞠雪喝!” 董刚非常听话,立即停止发言,端起酒杯就找鞠雪,与鞠雪碰杯后一饮而尽,然后就和正在身边的何羽拥抱。 “让我先练习一下,”董刚对有些莫名其妙的何羽说,“等一下他们要起哄,非让我和鞠雪抱一抱,我就有准备了。” 大家笑,其实鞠雪老公在场,大家当然拎得清,但朱斗妍是一个人来的,然后大家起哄:“抱班长!抱班长!……” 董刚不愧玩过比较野蛮的足球,是上海同学中胆最肥的,只见他慢慢转过身,面对朱斗妍张开双臂,讪笑道:“群众的呼声很高啊!” 谁知朱斗妍的气场更加强大,一丝尴尬都没有,先给董刚的杯子里倒满了红酒,喝道:“干掉这杯酒!” 董刚咬咬牙,灌下那杯酒,朱斗妍就主动站了起来。董刚一看这阵仗,反而有些局促了,蜻蜓点水般抱了朱斗妍一下。 “我们同学相处,很单纯,真的很开心。”董刚坐下道,“不信你问朱班长,那时候……读书的时候我一般不在教室里面呆很长时间,只有什么时候呆很长时间呢?就是快考试了,哎呦不行了,必须临时抱佛脚了,我就找冉红,就找鞠雪。”董刚做了个一行一行飞快写字的手势,“我干什么?抄笔记。” “你抄什么笔记啊,你是考试的时候直接抄答案?”兽笑道。 “我是抄笔记还是抄答案?”董刚搔搔头,看样子也有些喝多了,然后一只手做纸,一只手做笔,再做飞快抄写的手势,“反正一到考试那段时间我就是抄。抄好了,然后到学校食堂,那时候食堂便宜,我记得给他们几个女生一人买一块大排,一份番茄炒蛋……兽,你一直色迷迷盯着我干什么?”一桌人又大笑,等大家停住笑,董刚接着说:“女生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就很伤感,心想,唉,以后再也没有女生给我抄笔记了。” “女生表演个节目!”有人起哄。 在朱斗妍的带动下,其他女生也很大方,冉红主动上台,唱了一首《好久不见》。冉红唱的时候,好几个男生上去献花,而狗子献的花,是用一根筷子插了几片梅干菜扣肉的肉片,堪称最有创意的一朵花。但是,这朵花被冉红严厉拒绝了。 同学们发现,冉红在学校里矫揉造作的毛病,在毕业十周年聚会的时候已经改进了很多。日渐成熟的男同学们现在也理解了,女人矫揉造作,其实和男人装逼是一样的,是人人皆有,不分性别、种族、职业、国籍、星座和经济水平高低的,差别只是逼格不同。逼格低的是让人讨厌,逼格高的就招人喜欢,逼格极高的,则令人崇拜。就像毛爷爷,逼格高入云端,他根本不用装,就已经人皆仰视了。而一九九二年刚进入大学校门的冉红,只是装的时候逼格还不够高而已。 国宝见狗子献花被拒,正嘿嘿傻笑,突然感觉手机在震动。 周围环境过于吵闹,国宝打算到走廊里接手机,往外走的时候,就看见席东海趴在一张桌子上已经一动不动了,周围一圈人还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看来,席东海刚才买单的时机,掌握得确实是恰到好处。 “国宝。”手机里传出一个声音。 国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国宝”,是宿舍里兄弟们称呼自己的专享外号,如今一零一的兄弟们不是都在包厢里嗨皮吗?这电话……国宝这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惊喜道:“阿远?” “是我。” “你回来啦?在上海?” “没有,在芬兰呐。你们是不是正在喝?” 阿远在芬兰不用qq,也没有qq,所以十周年同学会的邀请函,国宝是用电子邮件发给阿远的。阿远虽然不能来参加同学会,却把同学会的时间记下来了,所以就在他估计的比较合适的时间,打个祝贺同学会的越洋电话进来。 国宝和阿远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国宝建议道:“阿远,要不你跟同学们说几句话,我帮你做传声筒,大家一定很高兴。” 阿远同意国宝的建议,国宝兴冲冲回到包厢。包厢里,鞠雪和老公正在深情对唱《广岛之恋》,国宝认为越洋电话很贵,便自作主张在电脑上把音乐停掉了。鞠雪诧异,董刚在下面起哄:“国宝,你什么意思?拆散鞠雪夫妻的广岛之恋?” 国宝也不管,从鞠雪老公手里拿过话筒,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喊道:“越洋电话,同学们!” 大家安静下来,国宝大声说:“阿远打来电话,祝贺我们的同学会胜利召开。他想和同学们说几句话。”然后国宝把手机凑近耳朵,“阿远,你说。” 接下来,阿远在电话里说一句,国宝对着话筒说一句: “听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了,我很高兴,我也很遗憾不能赶回来。” “我很怀念我们在校园里的那段时光。” “我很想念你们。” “我在芬兰祝愿同学会圆满成功!” “我祝愿每一个同学事业成功,家庭幸福!” 阿远把话说完,朱斗妍提议,每桌给阿远说一句话,要一桌人一齐喊,这样才有电十八班舍我其谁的气势。然后,大家进行了简单的彩排,便每桌都围成一个小圈,国宝打开手机免提,朱斗妍拿着手机,让手机处于每个圈的中心。 第一圈,朱斗妍起头喊:“1,2,3。”然后大家一起喊:“任行远,回来!” 第二圈跟第一圈一样,喊的依然是:“任行远,回来!” 第三圈进行了创新,“任行远,我!们!想!死!你!啦!” 第四圈是:“任行远,这!里!有!美!女!在!等!你!” 声嘶力竭地把口号喊完,大家嘻哈一片。鞠雪和自己老公继续唱《广岛之恋》,国宝拿回手机,问阿远道:“你都听到了?接下来你想和谁聊聊?” 阿远在遥远的欧洲笑了,“让神接电话。” 第67章 真爱别错过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漂浮在屋顶花园上空的大片大片的白云,却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夜空,空气显得非常透明。 方自归坐在屋顶花园一棵罗汉松旁边的藤沙发上,感觉并没有很大的风,却看见头顶的那些白云,快速地向西南方向飘去,城市中心的那些高楼大厦,愤怒地发出璀璨的光。 因为在宴会厅里听电话听不清楚,方自归走出了包厢,索性走进了屋顶花园,坐在花园里和阿远慢慢聊。 “上次在上海聚会以后,又是五年没联系了。怎么样,这些年你在芬兰还好吗?” “还好。听说你去苏州了?“ “对。” “听国宝说,宿舍里就你一个人还没结婚了?” “对。” “我也还没结婚。” “结婚的事情我并不急,就我妈急。现在我也看开了,随缘。” “我正好有些纠结,想和你聊聊。” “你纠结些什么?” 于是,阿远便讲了讲他这些年的情感历程。 去年,阿远认识了一个在芬兰做访问学者的中国妹子,一来二去就好上了。阿远当年在国内做同步实验做得不怎么样,但在芬兰做同居试验,做得很有心得,知道娶个洋妞一起生活太不靠谱了。不是芬兰妹子人不好,而是阿远跟芬兰妹子的观念和习惯有很大差异,让阿远完全按照芬兰妹子的想法过日子,阿远做不到,两人就和平分了手。所以,当阿远在芬兰发现这个中国妹子,阿远觉得机不可失,就向人家求婚了。人家妹子也接受阿远的求婚,但碰到了一个挺大的问题。 阿远碰到的问题是,妹子不喜欢芬兰这种安静、悠闲、深夜吃不到羊肉串的平淡生活,打算做完这期访问学者,还是回到喧嚣的西安,投身到热火朝天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会比较有意思一些。但阿远已经习惯了芬兰的生活,而且阿远的母亲不同意阿远回国,所以,到底要不要和这中国妹子结婚,结婚以后怎么办,就搞得阿远非常纠结。 “你这种情况很特别啊!”方自归说,“我以前听到的故事,都是女方不想回国而男方想回国。你们家正好相反。” “你当初不就义无反顾地从美国回去了吗?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我尽可能站在你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你在芬兰挺嗨皮的对吗?” “嗯。” “那么你喜欢你女朋友的程度怎么样?是一般喜欢?很喜欢?还是当初求婚,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完成家族交给你的生物学任务?” 阿远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为完成任务,算很喜欢。” “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和她结婚。” “理由呢?” “首先,她在芬兰还要待一年,这一年当中,可能会发生变化。也许她变了呢,决定为了家庭跟你留在芬兰呢?也许你变了呢,你在国内找到一个好机会愿意回国了呢?等你们有了孩子,也可能会有很大变化。当然,也可能一年后你们谁都没变,结果你留在芬兰,她回到中国。” “那不就完蛋了嘛!” “不是。短期内,婚姻是可以维持的。她不是在大学教书吗?那她一年差不多有三个月的寒暑假,她放了假可以去芬兰陪你啊。芬兰跟瑞典应该差不多,你一年也有一个多月的假期,你也可以放假的时候回国陪她啊。那你们还是可以很长时间在一起的。“ “嗯,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我觉得,真正的重点,是真正的喜欢,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太不容易啦。我为什么单身?主要就是我没碰到能让我特别动心的人。对我动心的女生我也碰到过,但我没感觉啊!我结婚,又不是为了找个能操的保姆,能操的保姆哪儿找不到啊?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要珍惜,而且,如果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发展,最坏最坏,还可以离婚嘛。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改变。” 阿远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怕离婚啊!你还记得吗?我在宿舍里就说过,如果有离婚的可能,我宁愿永远不结婚。” 方自归想起来了,阿远是说过这种话,阿远说他父母离婚让他的那些年太痛苦了。“这个没错,能不离就不离。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离婚不是世界末日。对了,我想起件事情。甄语正在办离婚,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是我们班第一个离婚的同学。想不到?” “真的?想不到想不到。” “甄语这么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今天在饭桌上,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大大方方承认她正在办离婚。我立马看了一下丁丁的反应,这家伙肉圆子都夹不稳了。唉,也是孽缘啊!真的……碰到真喜欢的人,不要犹豫。” “嗯,我想想。妈的找哲学家聊天确实有收获。谢谢啊哥们!” “嗨,谢什么谢。那就聊到这儿,你还要不要找其他人聊?” “你把电话给狗子。” 方自归回到主会场,找到狗子,把电话交给他,就发现几个女生集中到一桌来了,热热闹闹的宴会厅里,闹得最凶的就是这桌。 原来,是丁丁向女生们一一敬酒,敬到甄语时,大家就开始起哄了。 “抱一下呗!”唯恐天下不乱的兽嚷着。 丁丁内心里肯定是想抱的,但在甄语面前,丁丁的心习惯性地颤抖,他没这个胆。所以一看形势不对,丁丁拿着酒杯想跑,被兽一把拖住了,然后整个酒桌都开始起哄。 丁丁在那里扭扭捏捏,诡异的是,甄语竟然站在那里抿着嘴笑,这个确实太诡异了。看来十年过去了,冉红起了变化,甄语也起了变化。当年在学校里,甄语喜欢营造出一种“拒敌于千里之外”的氛围,现在已经出现了性骚扰的端倪,甄语竟然抿着嘴笑! 周围的同学整齐划一地喊起了口号:“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丁丁被拖回座位坐下,然后,丁丁挥手叫同学们停止呼喊口号,在桌子上比划,“我怎么有你们这帮同学?”丁丁又摇摇头,“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说我们是一个班的!” 这时甄语也坐下来了,可仍然用一只手捂着嘴笑。 韩不少表情非常严肃地说:“丁丁,你不抱的话,甄语要生气的。” 丁丁指着韩不少叹气,“你看这都是什么人啊!” 这时候同学们又开始齐声喊起了号子:“抱一抱!抱一抱!……” 丁丁扭捏一阵,看形势实在对自己不利,突然主动把杯子凑上去和甄语的酒杯一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好了好了,敬完了。”起身便想走。 兽又抱住了丁丁,“不行不行,你这是偷工减料。你必须重来,你不来我跟你没完。” 丁丁大吼一声,但挣不脱兽的死缠烂打。 “人家甄语暗恋你这么多年,你连抱都不抱一下,你还是不是男人?”董刚也过来起哄,不顾是丁丁暗恋了……不,明恋了甄语这么多年的历史事实。 “纯属绯闻,纯属绯闻。”丁丁辩解着,但明显丁丁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他明显想说的是“纯属谣言”。 方自归也跟着起哄,“丁丁,你不抱甄语,甄语要抱你啦。” 丁丁用毛巾擦汗,不知是真出了汗,还是借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压力很大。 狗子也起哄,“要是有人暗恋我,我赴汤蹈火也要和人家抱一下。” 丁丁想耍赖,对狗子道:“要不你来!” 狗子不依不饶,“妈的人家暗恋的是你不是我啊!” 丁丁跺脚,拍大腿,摇头,叹气,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学要硬生生让丁丁和甄语在这个难忘的夜晚发生一个故事。 就在丁丁仍在挣扎的时候,一边儿看热闹的朱斗妍也急了,对丁丁一通语重心长的批评,于是大家又喊口号:“一——二——三——抱!”丁丁举手投降,就是不抱。 大家再喊口号:“三——二——一——抱!”丁丁继续打太极,然后韩不少沉不住气了,“磨磨蹭蹭,先站起来!”韩不少竟抱着丁丁让丁丁的屁股脱离了座位,而朱斗妍也一把把刚坐下来的甄语从座位上又拉起来,说:“站好了,站好了”…… 经过好一阵混乱,丁丁终于和甄语抱了一下。 “欧欧欧……”大功告成,同学们激动欢呼,热烈鼓掌。丁丁看起来没产生“抱得美人归”的满足,反而内心仍在挣扎,拱手向桌上的同学作揖道:“同学们,放我一马,放我一马。” “哎哎哎,什么叫放一马?甄语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你不由衷表示一下感谢,你还——”兽话音未落,大家已开始大笑。丁丁一边摇头,一边用手指着兽,感慨道:“这什么同学啊!” 又是笑,同学们得寸进尺,开始齐声喊叫另外一个口号:“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第68章 和谐式离婚 黑暗中,方自归醒了,摸索到手机一看,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便一骨碌爬了起来。 借着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线阳光,方自归看见旁边的床铺上只剩了一团凌乱的薄被,席东海已经不见了踪影。 前一晚,席东海醉了,晚宴散席后,方自归就把他扶到国宝事先预定好了的,距离回味堂只有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宾馆,和自己住同一间,而此时,想来席东海就像他自己说的那个段子,“一名销售,两部手机,三餐不定,四季抢单,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点起床,八点出发,晚上九点不返,十分辛苦”,所以他七点起床十分辛苦地四季抢单去了。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把房间里白色的墙壁和床铺都照得发亮。 你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吗?方自归心里问着,看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紧身牛仔裤的窈窕淑女步履优雅地走过。淑女的背景是一面围墙和一栋三层高的法式老洋房,太阳炽热的光线被行道树的枝叶遮住了大部分,一些没被遮住的光,便在浅黄色的围墙和建筑外墙上投下一个个像花豹皮毛一样的金色光斑。 方自归心里问的“你们”,是桑妮和余青。同学会第二天的活动全都在工大校园里,方自归就找个借口不参加了,而是约好了中午请桑妮吃饭,晚上请余青吃饭。桑妮是好久不见,而余青来到上海,也是来参加十周年同学会的。余青他们班正好也选择了七月七日和八日两天搞同学会。 方自归洗漱一番,早饭也没吃,便开车赶往陆家嘴见桑妮。前一晚,同学们闹到晚上十一点,直到回味堂必须要关门了才散。大家在宾馆入住后,又有同学提议,要回味当年夜战八十分的味道,方自归就安顿好席东海,和狗子到韩不少和兽的房间里打八十分,辘战到凌晨三四点才罢,所以起床就比较晚了。 急急忙忙赶到陆家嘴,总算没有迟到,方自归在约好的饭店里见到了笑盈盈的桑妮。 “你们的十周年同学会,搞得怎么样?” “嗯,一次团结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 “哈哈,哥哥们都很开心?” “嗯,大家都太开心了,导致……” “导致什么?” “来参加同学会的路上,我都想好了一段纪念老夏的话,我本来打算,活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上台把这段话讲出来,干一杯酒,请大家一起祝福和纪念一下在天上的老夏。可是……后来我发现同学们都太开心了,如果我上去把这段话讲出来,气氛可能一下子就变了,我突然又觉得不忍心。” 桑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所以你最后没讲这段话。” 方自归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讲了,但是就讲给我一个人听。我一个人到会所的楼顶花园,跟天上的老夏干了一杯,说了那段话,说完眼泪就不由自主下来了。所以我在楼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老夏老大哥,多好的人啊,太可惜了!”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好好珍惜人生。” “嗯。” “昨晚上在楼顶花园,我还跟阿远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阿远?他现在在上海?” “他在芬兰,我们是通过电话说话。在我的劝导下,阿远可能快要结婚了。” “自归,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方自归露出笑容,“我争取也尽快。这两年谈了两个女朋友都分手了,接下来我尽快再谈一个,我想找一个在校的大学生,合适的话就结婚。” 桑妮依然表情平静地说:“自归,告诉你一件事情。就是最近,我离婚了。” 方自归一下子呆住了。 方自归此时的惊讶,比听到甄语说她正在办离婚严重得多。 甄语的性格是锐利的,她跟老公产生尖锐矛盾,没有太大的逻辑漏洞,而总是笑眯眯的桑妮跟老公产生尖锐矛盾,太不符合逻辑了。 “为什么?是谢朝阳在外面有了花头吗?” “他外面没有花头。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那到底为什么?你们家豆豆都已经七岁了对吗?” 桑妮就解释,原来,主要是桑妮跟婆婆产生了矛盾,另外谢朝阳是在北京、上海两地工作,在北京的时间更多,夫妻常常分居。一方面,桑妮认为谢朝阳愚孝,永远都听妈妈的话,也不管妈妈的话是不是已经落后于时代,另一方面,谢朝阳经常不在身边,夫妻便也产生了一些隔阂。桑妮觉得,双方分开生活一段时间,各自去冷静一下更好,就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觉得很大的可能,我们是会复合的。”桑妮说,“所以豆豆还不知道我跟他爸离婚的事情。反正朝阳经常在北京,豆豆已经习惯父亲不在身边了。所以,我想不用给豆豆知道,一两年以后,如果我跟豆豆爸复合了,豆豆就更不用知道这件事了。” “我总觉得,离婚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方自归惋惜道。 “没有啊,我不觉得我吃亏。我们也没吵没闹。共同财产呢,我只要了大概三分之一。我能够自立,豆豆今后的生活费和教育费,我都没向他爸要。如果将来女儿要花大钱,比如出国留学,我有能力我就自己承担,如果能力不够,到时请豆豆爸资助一些。所以离婚协议上,都没有提女儿抚养费的问题。我们真的是和平分手。” “离婚离成你这样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我听说过的离婚,都是一地鸡毛型的。” “一地鸡毛又何苦呢?唉,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创业的情况,还有一零一的哥哥们,十年过去了,他们现在都怎么样?” “总体来说,顺利完成了达到小康的国家任务。” 桑妮笑了,方自归便把一零一众兄弟的近况介绍了一番,也介绍了一下自己几年来的创业经历。 “自归,不瞒你说,我现在二次创业了。” “哦,做哪方面呢?” “算是为电子商务做服务。” “这跨度有点儿大啊!你以前不是做教育的嘛,你现在具体是做什么服务?” 桑妮现在做的,可以算广告业的一个分支,就是做网店的电商有新产品上架了,总要给产品拍摄照片或视频,桑妮二次创业就干的是这个。桑妮涉足这个行业,还是跟她之前开画室有关。桑妮开的画室一直不赚钱,做了几年,终于在一年多以前关掉了。但是开画室的几年当中,桑妮和画室的员工,包括专职、兼职的签约画家,关系都处得比较好,因此画室关掉后,大家还是朋友。后来,也是正好碰到一个机会,一家广告公司要转让,原来画室的几个前员工,就怂恿桑妮把广告公司的壳买下来,大家一起创业。桑妮觉得这帮人跟了自己几年,也没赚到什么钱,他们也特别想跟着自己创业,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桑妮就把广告公司的壳买了下来,创业同伴也都有股份,自己是大股东。 其实帮网店拍照拍视频能不能赚钱,桑妮自己也没把握,反正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把自己最初创业开办的那所语言培训学校也转让出去了。 “说实话,我自己从来没从网上买过东西。”方自归道,“我总觉得,我看不到实物,钱付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这种买卖不太靠谱。” “买家的钱是先付给第三方的,买家收到东西后没有问题,第三方才会把钱付给卖家。理论上应该是靠谱的。”桑妮道。 “我总觉得有些麻烦。卖家送货过来我还要等呢,不如在商店里买比较直接。” “可是网上的东西比商店里便宜呀。” “那不管怎么样,你做了一年多了,公司盈利吗?” “目前还没有什么盈利,但业务增长得很快,趋势看起来不错。” “那就好。” 桑妮话锋一转,“嗳,刚离了婚,我想下个月去西藏散散心。你不是去过西藏吗?哪些地方特别美,哪些地方特别值得去,你给我介绍介绍。” 方自归边想边把嘴里的烤鳕鱼咽下去,说:“我马上一回忆,发现当时觉得很美的景,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一路上遇到的人。” 第69章 爆炸式离婚 酒黑色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些绿色的柳条,门突然一开,进来的一阵风吹得柳条左右摇晃,好像和谐地伴着沙啦啦的悠扬音乐跳了一支舞。 方自归抬头一看,见进来的人不是余青,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酒柜里的一长排酒瓶子,闪耀着粉红色、乳蓝色、金黄色的光,像一条直线型的彩虹,拦腰束在了那面幽暗的墙上。 下午方自归给余青打电话,余青说她和两个同学在医院里,来不及吃晚饭,可以晚上找个酒一起喝酒。方自归无可奈何,心想余青已经是孩子妈了,怎么还是疯疯癫癫的,事到临头变卦,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说好一起吃饭,变泡汤了。于是方自归先去宾馆办了入住,也帮余青开好房间,就到桑妮推荐的一家很文艺的酒里等余青。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方自归正全身贯注地看着电脑屏幕,“啪”的一声,就感觉一双手掌拍在了自己的双肩上。 方自归知道余青到了,能用双掌齐下的招式与人打招呼的,在方自归认识的朋友中,除了余青,舍她其谁?方自归头也不回就埋怨:“吓我一跳。怎么搞的嘛,到这么晚?” “对不起对不起。”余青笑道,同时注意到了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人体组织,“咦,你看得是啥子高精尖的东西哟?” “医学专利。” 这酒是一家清,并不太吵,方自归等余青的时候,就打开电脑工作一会儿。这大概是该酒自开业以来,第一次有客人在店里研究医学专利,让服务员感到奇怪的同时,倒也对方自归客气有加。方自归就坐在那里专心研究,直到余青的黯然销魂掌突然拍了下来。 余青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这个。哎呀,上海的医院好多人啊,挂号、门诊、拍片子,都是好长的队。” 方自归低头一看,那张纸是一份诊断报告,只见上面的诊断结论是:颈椎略侧弯,生理弧度呈反弓,颈3-7椎缘增生,颈5-6椎间隙稍窄,椎间孔见明显变形变小。环枢侧块间隙略不等宽。 “怎么,颈椎有问题了?” 余青噘噘嘴,“还不是因为王红兵。” 方自归点了一瓶红酒,余青就一边喝酒,一边向方自归描述了一番,为什么开同学会开到医院去了。 吃完同学会团圆饭,余青他们班几乎全班都去酒喝酒,结果好多同学都喝醉了。看来,与体院的同学会相比,工大的同学会要含蓄得多。这次潘珍因为家里突然有急事没来,王红兵和余青就做为他们班着名的来自四川的性情中人,非常负责任地认真干杯,所以全都喝醉了。 喝酒到了深夜,余青打算回房间睡觉,便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摇摇晃晃往酒外面走,谁知醉醺醺的王红兵故意挡在了路上,余青就在王红兵屁股上踹了一脚。 王红兵本来已经喝得很嗨,挨了一脚之后,感觉更加开心,情绪一下达到了高潮,转过身来就把余青给抱了起来。然后,按照王红兵的设想,他打算抱着余青转几圈,发泄内心的快乐以及对余青的尊敬,但因为喝醉了,王红兵转到第二圈时,手一滑,余青就从王红兵的肩膀上飞了出去。 余青在半空中本能地护住脸,但身体在落地后,无法抵抗牛逼的牛顿第一定律,身体继续向前冲,然后一头撞在了台上。 余青当时就昏了过去。等躺在酒地坪上的余青在同学们的呼唤下苏醒过来时,就看见自己脑袋上方围了一圈脑袋,听见有人正对着自己大喊:“余青,举起右手!” 还好,虽然余青头昏脑涨,她还是颤巍巍地举起了右手。 王红兵第二天才完全明白自己酒后闯了祸,解释说本来想抱余青的腰,不知道怎么抱了余青的小腿,所以才把余青甩了出去。余青第二天醒来,觉得脖子不舒服,原想回成都再去医院,但同学们不放心,便劝说余青去上海的医院检查一下。王红兵有事先飞回四川了,所以这天下午,余青就在另外两位同学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我撞到台的时候,脑袋里就出现两个字。”余青改用四川话说,“着咾。” “还好检查下来不是特别严重。”方自归皱眉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希望不会。” “你们也玩得太疯了嘛。我们同学会,难度最高的动作就是抱一抱,你们玩空中飞人……你们果然是学体育的。” “主要是喝多了,大家都太嗨喽,我也不怪红兵。”余青抿了一口红酒,“不容易,全国各地的同学,大部分都来了,都非常珍惜。我们两天同学会,有人提前一个礼拜就到上海,还没到正式开同学会那天,就说不出来话了。” “说不出话?这是为什么?” “每天晚上喝酒,嗓子哑了。男同学整天喝喝喝,聊以前的事情,唱歌,打牌,打麻将。我们同学会为什么安排在郊区度假村?就是想与外界隔绝,不让他们吃完团圆饭就走。” “我还以为我们班已经很有凝聚力了,听上去你们更厉害。” “我们搞体育的,有点儿像当兵,大家一起流血流汗,同学之间的感情是后来其他地方很难找到的。” “你们班同学会的时候,什么暗恋揭发、旧情复燃,应该有?你们班女生那么多。” “必须有嘛。” 余青和方自归碰一下杯,把杯中剩下的红酒干掉,方自归又给余青倒了半杯。余青问方自归抽不抽烟,方自归说不抽,余青就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自归,告诉你一件事情。”余青捋了一下头发,吐出一口烟,“再过一个月,我要去美国了。” “哦,去美国干什么?” “我申请了一个课题,去美国一年。我打算带女儿一起去。” “什么课题?” “关于美国大学生和中国大学生的运动动机。” “还有这种课题?”方自归笑道,“运动动机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国家给你的课题?” “我自己找的课题。向出国留学人员基金委员会申请的。” “还有这么一个机构啊?” “有啊。这个机构每年有十几亿的资金,用来派遣全国教育界的一些优秀人才出国考察,或者出国进修。”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阿远在芬兰的女友,也许也是这样出去做访问学者的,“美国那个地方,旅游还可以,常住不习惯。诶,成都这么安逸,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美国呢?” “想换个环境。也有可能,我和女儿去了就不回来了。” “什么?!”方自归吃了一惊,“为什么?” “因为,”余青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爱。” “爱?!” “不好意思哈,现在一喝酒就想哭。”余青说着,她用指尖擦自己的眼角,然而大颗大颗的泪珠又滚落下来,“这几年我很苦。” “华欣欺负你?” 余青点点头,端起酒杯和方自归的酒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叮”,然后余青喝了一大口红酒。 “他妈的……我记得三年前我们在成都见面,你不是说你和华欣生活得很好吗?” “后来,我们就很不好了。”余青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家里天天像爆炸了一样,我们闹离婚了。” 第70章 人生有了缺陷,才是完整的人生 让她与所爱的墙壁距离更近,桑妮选择的座位紧挨着这面墙,桑妮走了之后,方自归就没有挪过窝,在这面几乎挂满了画的墙下工作。 下午知道的桑妮婚姻的不幸,还在方自归的脑子里转来转去,而此时余青讲着自己的故事,方自归心想,虽然过年的时候,我们喜欢说万事如意,但是万事如意的人我从没见过。 方自归嘴里红酒的味道有些苦涩,墙上一幅幅黑白的老上海风景的素描,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悲伤,无语凝噎般地挂在墙上。空调送来的风,让冷下来的空气与忧郁的音乐搅拌在一起。 这时的余青就好像被突然冲上岸的黄色潮水卷走了,方自归拼命想拉住她,却发觉自己够不着她。 用餐巾纸又一次擦干眼泪,余青继续说:“生完我们家宝宝一个多月,我堂妹来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我堂妹走的时候,华欣就开车去火车站送她,他们走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因为我堂妹把我的一件衣服穿走了。照理说,我妹妹穿一件我的旧衣服走,我不应该计较,但是那件衣服确实是和我很有缘,我就不舍得。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华欣,因为我想,他们可能还在一起,让他告诉我妹妹,把那件衣服给我保留好,我回老家要找她拿的。但是奇怪了,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打了有二三十分钟,华欣的电话就一直占线。 “但我当时没有多想,我也不会往坏处想。后来,我终于打通了,我就埋怨他,他说,哎呀就是那个福常,刚才福常打电话说好久没聚了,说出来一起耍一下。” 余青和方自归碰杯,又喝了一口酒,“我瞬间就觉得不对,当时就在电话里拆穿他。我说,华欣,我这么了解你,你居然这样跟我撒谎。你跟福常的关系我还不知道吗?你们的交流方式我还不懂吗?你们什么时候打电话需要说一件事情,能超过五分钟的?从你有手机开始,你把你手机通讯记录翻出来,你给我找一个你和福常的电话是超过两分钟的,你给我找出来?他还嘴硬,说什么要信就信,不信算了,你自己问福常。然后我挂了电话,马上打电话给福常。嘿,占线。” “明白了,华欣马上找福常串供。”方自归道。 “后来我一直打,直到福常的电话接通。我一听福常的口气,就知道他心虚。说什么,弟妹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什么的就打哈哈。我说,懂了,我就把电话挂了。等华欣回来,我就抱着我们宝宝在那儿哭,他就在我面前说,老婆,真的不是那个样子,真的不是那个样子。我一句话都不说,一晚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就抱着孩子哭。最后,他自己交待了。” “他交待了什么?” “他把我堂妹送到火车站以后,就和他情人通电话。他和他情人,已经保持了好几个月的不正当关系。” 这时,比较空的酒里开始有更多客人进来,酒里播放的歌曲是张国荣的《深情相拥》,音箱里传来张国荣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的感受 与你相同 不愿陪月儿般滑落 对你的心 有星辰来为证 爱如风云翻涌 再次深情相拥 时间这一刻停留 千万不要开口再对我说 爱情只为今夜不走 ……” “叮”,余青与方自归碰杯,喝了一口酒。 “诶,你为什么当初没直接打你堂妹的电话,说衣服的事情呢?” “因为我堂妹没手机。我堂妹那时候还是大学生,零三年还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 “怪不得。那华欣交待了以后,怎样呢?” “写保证书嘛。”余青的眼泪又下来了,“但是没用,永远都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 “龟儿子!” “而且一年换一个,真是气得死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有一首歌叫《女人花》,看来,更应该创作一首《男人花》才对,因为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都是男人比女人花。华欣就是男人花中的翘楚。 余青继续哭诉:“现在一喝酒就想哭,不是为了这个感情,是放不下这个感情。就是觉得自己,这么爱他,这样子……又放不下,又不能舍弃,就已经纠结到毛了。他说,他永远不愿意面对的痛苦是选择,其实我跟他一样。我是自尊自强的一个人,我的很多朋友都觉得他根本配不上我,就一定要让我跟他离婚。但是我就一直不,我就不信治不了他,我就要跟他斗争。一方面有强势,一方面有不甘,这个不甘就有以前很多的包容啊,委屈啊,夹在里面,就放大了。包括我找到他情人的电话,我和那个女人对话,那个女人对我的辱骂啊……” 现在小三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小三已经敢理直气壮骂正房了,方自归对此产生了强烈的不满,“靠!反了反了,她不知道你是当年威震虹口体育场的余青啊?” “她知道个屁!”余青又点燃了一支烟,“她骂我,骂成都话嘛。死婆娘、瓜婆娘、烂婆娘,还有什么老女人之类的。” 方自归义愤填膺,“靠!那你也骂她啊!” “有意思吗?解决问题吗?我当时冲动的时候,我想找人教训这个女人,没机会做。我找了我公安局的朋友,查到她住址,但是我那个朋友知道我什么脾气,为了保护我,他就只告诉我她住哪个小区。我去走了两天,找不到人,小区太大了。” “叮”的一声碰杯,余青喝一口酒,接着说:“电话里,我和那个女人交流过,我说你跟他在一起真的没有好结果,他可以这样对我,也可以这样对你。因为我们,曾经真的是很相爱。他是个老实人,在你面前……我说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他有多爱我,别看你现在很得意,但是我有机会,你和他就不一定。因为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他永远都欠我,而且他最爱的女儿在我这里,他要看女儿的时候,你会从早到晚都不得安生,因为他也必须见我。我说,说白了,我们摊开说,你有我长得漂亮吗?见过你的人,都觉得你长得没有我漂亮,你唯一的优点就是比我年轻。要工作你也没工作,要地位你也没地位,要钱你也没钱,你对他的事业有帮助吗?你们真的要走下去,不光害了华欣,你也害了你自己,让他一辈子过后悔的生活。” “她怎么说?” “她就说我是疯子女人神经病嘛,骂我嘛,聊不出什么结果。”余青又喝了一大口红酒,“去年四月份,那个女人怀孕了,然后她就一直逼华欣离婚,所以华欣就提出来离婚。华欣居然说,离婚是要对那个女人负责。我就对他说,你很可悲你知道不,你知道什么叫负责吗?我善待你父母这么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你说走就要走,你连什么叫‘责任’你都不知道,你还说要去负责?”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华欣已经不像大学的时候那么二了。” “有一天,我和华欣比较平静地躺在床上讨论这个事情,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才是燃烧。’我说你知道什么叫燃烧吗?燃烧就是速来速去,燃烧之后就是灰烬,这个叫燃烧。如果你要娶她,等到你们结婚的时候,你们已经化成灰了。” 第71章 痴情女子负心郎 刚开始和余青聊天的时候,方自归还觉得,自己和余青端着饭盆走在去体院食堂的路上,在树荫下听着知了的鸣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食堂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余青穿着白色的t恤,英姿飒爽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连翻了几个筋斗。而此时,泪水在余青脸上滑落,校园的风景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从他和我闹离婚,他的qq签名到现在都没改。”余青说。 “什么签名啊?”方自归问。 “希望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选择’这两个字。” 方自归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余青身旁挂着的那幅素描。 画中,一条石板路蜿蜒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钻进了层层叠叠的一堆房子中,突然就被切断了。一座房子的砖墙砌在这条石板路上,让这条路成为一条阴郁的死路。 余青吐出一个烟圈,“他永远都不想面对这两个字。因为,从各方面来说,他没有放弃我的理由。但是,不放弃那边也不可以呀,他又不想放弃那边,又不想放弃我。” “他的意思是,让你接受他有情人的现实。” 余青摇摇头,“我才不接受。” “那怎么办?” “到最后,我也灰心了,我看确实也留不住,就同意离婚,女儿归我,他净身出户。办完手续,那个女人高兴哦,他也高兴哦,两个人庆祝胜利哦。” “所以你现在是单身了?” 余青又摇摇头,“离婚后第九天,我们又复婚了。” “啊?!你……你这操作……” 方自归又吃了一惊,心想余青和华欣在感情上的波动性和随机性,比起这些年的中国股市也毫不逊色啊! 余青又喝了一口酒,“离婚以后第三天,晚上我在我自己酒里坐着,他给我打电话,说要谈一下。我说,那你来酒,他就来了。原来是那个女人的家人在庆祝那女人成功了,他要再当爹了,他才突然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其实,他只想要爱情,没想要负责。你看,他对我也没有什么责任心,对那个女人也没有。” 方自归恨恨地骂道:“这家伙真是2b中的vib。” “vib?” “我的意思是,他是个超级2b。然后呢?” “后来他爸爸也给我打电话,提出来复婚。我也没太纠结,我说,好啊,回来,那复婚前我们就签个婚前协议,做个婚前财产公证,就可以复婚。因为离婚的时候,几套房子都归我了,他净身出户。但是呢,华欣不同意签婚前协议,他说他爸不同意,我说那摆明了你就是回来分财产嘛,那就不复婚了。“ 余青喝光了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过了两天,他又来找我,说同意我的条件了,所以我就同意复婚。但是后来,一直到办好复婚手续,我终究没有去弄个婚前协议让他签。我觉得,感情最重要。”余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当时我爸爸妈妈哥哥全部气得呀,说就没见我这么蠢过。我才是2b中的vib。” “你不是,他是。” 余青的眼泪继续流,“我跟我爸爸妈妈说,我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无分文,只有一辆凤凰自行车,那时候都能结婚,怎么现在就不能结呢?所以我在所有亲人朋友的反对下和他复婚了,毕竟我和他这么多年一起奋斗,我真的舍不得。” “现在看来,你亲朋好友的反对是正确的。” 余青一时不语,擦擦眼泪,“我和华欣曾经真的真的相爱过,就是一起真的白手起家,一起奋斗。刚毕业,他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四百,我们好不容易慢慢好起来。办培训班是第一步,是有人请他当教练,我说不要让那个人赚我们的钱,我们自己来办。我去印了一个简单的招生简章,到周围的学校和小区去发传单,他骑着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带着我,那段时间不管下雨、刮风、出太阳,我们就一直出去发发发,发的时候,人家看你的眼神都是那种很嫌弃很厌烦的样子。 “那时候复印是一毛钱一张,印一百张就是十块钱,觉得挺多的。你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花钱手很散的,结婚以后完全不是这样了。人家经常把我们发的传单丢在地上,有时你发给人家,人家甚至当着你的面把传单扔在地上,风一吹那个传单就到处跑,然后一毛钱一张嘛又舍不得,我们就到处在地上捡,捡起来拍拍干净,再发给其他人,真的……” 这时,余青泪如泉涌,方自归也心里难受,轻轻拍余青的肩膀。 余青哭了一会儿,接着倾诉:“在我开瑜伽班之前,我每天在家里把饭菜做好,盘子一个一个的盖好,看一下那个菜好不好看,尝一下那个菜好不好吃,凉了没有。到了他应该下课的时间,我就巴巴的在窗户那儿站着,看他回来没有,我就一直牵挂啊,等他啊,只要有哪一天没有按时回来,就会很着急,担心他在路上跟别人打架。” “这个年龄了,他还像在学校里那样有个性?” “那不叫个性,那叫2b。”余青抹着眼泪,“和人打了多少次架了,有时候还把自己打伤。他就是那样,脾气爆,嘴巴臭。唉,打起架来也不顾后果。所以做好饭,我等他的时候,只要是超过正常时间二十分钟没有回来,我就会很担心。因为有前车之鉴嘛,以前有几次没有准时回来,一打电话,好,在派出所。” 方自归陪余青把杯中酒干掉,叫服务员再上了一瓶红酒。 余青边啜泣边说:“其实我是非常简单的一个人,内心深处真的真的非常爱他。他在我心里,既是老公,也是儿子。我需要照顾他,关心他,告诉他道理,告诉他路要怎么走,他走弯路了,就在前面等着。” “可是我觉得这2b完全配不上你。” “其实我和他刚结婚的时候是有些不情愿的,毕业那段时间两个人还经常吵架。但是后来,我们感情越来越好,有一段时间特别好,有共同的朋友,每天都相互牵挂对方,我觉得那才叫恋爱,这是以前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你知道的,大学里我没有怎么真正地谈过恋爱。结婚后有那么一两年,华欣就很谦虚,因为在事业上我也可以帮到他,他工作忙经常脱不开身,他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帮他处理,互相之间有非常多交流,他也发现在外面,我处理事情要比他处理得周到些,认可度也比较高,所以那段时间他对我特别好,也比较依赖我。那些年,我们感情就真得是特别好,对对方都是很支持很牵挂的。” “直到你发现他有外遇。” “哎呀,”余青边说边抹眼泪,“其实发现他外面有人,我真是痛心疾首,他不能去走那个路,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有的男人会逢场作戏,他不太会,我觉得他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余青又干了杯中酒,“他就说你们女人如何如何,我们男人如何如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个话我就不爱听,我说男人也是人,女人也是人,在情感上他们的需求都是一样的,都是渴望对方真诚,渴望被爱的,这个肯定是平等的。如果非要说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就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就不能点一个灯,这个是自欺欺人。难道中国的女人,都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老公有新欢?那不是,那是骗自己!” 余青再喝一大口酒,“那段时间,他和那个女的非常好的时候,和我说话经常是非常不客气。有一次打电话又是这样,我说你是在教研室是吗?他说是,我说在我看来,我们两个吵架,单独吵还好一点,但是如果有其他人在,你对我的那种态度,真不是给你长脸。你觉得你很牛逼,你可以骂自己老婆。但是,我说恰恰相反,你怎么可以对一辈子对你付出最多的女人,这样一种态度?我说你这是极其愚蠢的行为。对朋友都是这样子,你有情,我有义,你想一想你这样对我我应该怎样对你呢?你骂了我,你回来我还给你捶背给你洗脚?你还跟我谈男人怎么样女人怎么样,都一样的人!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对我不好,对不起!” 方自归与余青碰杯,余青又喝一大口酒,“我对华欣说,如果你有本事呢?你就把那个女人骗得高高兴兴的,也把我骗得高高兴兴的,但你又没那个球本事。首先,我就是一个女福尔摩斯,他打电话,他是在车里,还是在网,还是在别人房间里,还是他情人在不在他身边,马上我就能辨别出来。他一说谎,我马上就能感觉到。我就说他,我说你老喜欢在我面前撒谎,不对嘛。我说第一,如果我是一个不在意的人,你可以这样做,第二,我如果完全是一个傻逼,你可以欺我瞒我,第三……没有第三了。我说我不是有仇必报的人,但我是讲公平公正的。”余青的眼泪又涌出来,“但他就是听不进去啊!复婚以后,又被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鬼混,而且是一个新的女人,而且之前为他怀孕的女人还追着他。以前是他一直追那个女人,复婚以后,那个女人追着他。真是一对贱人!” “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后来怎么处理的?” “孩子打掉了,他自己去处理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非常简单的,就是贪玩,单纯。其实我骨子里是和他很亲很爱的,但是我又恨他,真是恨死我了,就是太不争气了。而且有孩子在那儿,孩子又特别爱他……再离婚,孩子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余青抽泣起来。 方自归叹一口气,“那个为他怀孕的女人也够傻的。” “对啊!” “那女人有什么特色呢?华欣这样鬼迷心窍的。” “比我年轻八岁。那女孩子也是非常单纯,要不怎么愿意跟他?他又不是大款。”余青又大口喝酒,“生活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只想逃离。” “所以去美国。” “对。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先离开他,一年以后再做了断。” 等余青的哭泣停住了一些,方自归说:“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难过。也许你知道了这件事,会感觉轻松一些,但是也有可能,会使你更生气。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给你说。” “别婆婆妈妈的,说。” 第72章 为了我们男人这么落后的基因,我向你道歉 晚上十点钟,方自归透过酒里的朦胧和幽暗,看见客人越来越多,差不多都满座了。一个戴着窄边圆顶女帽的女歌手坐在了小舞台上,抱着吉他,对着丁字型支架撑起来的话筒,如诉如泣地唱起了校园民谣。 一束黄色的光照着小舞台,舞台背景像棋盘一样的木方格子上,挂着几幅好像黄土涂抹出来的画和一把残缺了的吉他。五六个蓝色的光斑在酒里移动着闪耀着,划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有个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方自归说,“就是叫一个英俊的男人到酒里找陌生女人搭讪,然后主动提出与女人发生一夜情,结果呢,差不多十个女人中会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和帅哥发生一夜情,大部分女人会拒绝这个刚认识的帅哥。而心理学家把实验对象换成一个美女,让美女在酒里与陌生男人搭讪,让她主动向男人提出一夜情的请求,结果是差不多十个男人中,会有八九个愿意与这位初次见面的美女发生一夜情。两个实验的结果,几乎是恰恰相反。” “渣男!”余青愤怒地点燃一支烟。 “这个实验结果表明,男人和女人的心理结构是不一样的。” “男人天生就比女人花心?” “没错。而男人之所以花心,是因为一个许多男人都很难抗拒的原因。” “什么原因?” “基因。” 余青疑惑地吐出一口烟,方自归喝了一口酒,说:“其实,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求基因的传递。因为呢,如果出现一个基因是不寻求被传递下去的,这个基因很快就会在时间长河中消失。所以,经过漫漫时间长河的淘汰,现在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他们的基因9999都会有把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的倾向。这一点,你能想明白?“ 余青点点头,方自归接着说:“但在传递基因这个方面,男人是天然处于劣势的。” “处于什么劣势?” “女人生下一个孩子,她一定能确定她的基因在这个孩子身上,但男人不能完全确定,特别是在远古没有婚姻制度的时代,这是由于男女天然的生理结构决定的。在原始社会,人类没有比较稳定的性关系,所以男人真是很难确定孩子是不是他的。那么,男人靠什么来提高他基因传递下去的可能性呢?就靠他像蜜蜂四处采蜜一样,他要尽可能多地四处撒种,这个策略,就写在了男人的基因里,是和女人的基因不一样的。” 余青暂时停止了哭泣,白色的烟在她眼前缭绕。 “现在不一样了,”方自归说,“男女平等了,男人要确定自己的基因是不是传递下去,也有办法了。据说用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就能测量基因序列,就能进行亲子鉴定。但是,男人倾向于四处撒种的这个基因,是千百万年来形成的,它有巨大的惯性。时代,科学,突然进步得很快,可男人基因的改变来不了那么快,男人还来不及进化。”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余青冷冷地说。 “我是从哲学角度来讲的。” “男人的哲学。” “华欣的不忠,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因为他而折磨你自己。男人基因的改变,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这——” “我是死脑筋,我要求的是公平公正,我变不了。”余青咬着嘴唇把头侧向一边,又开始流泪。 “我非常非常理解你。我没有老婆,但是有过女朋友,我能够想像,如果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乱搞,我也会疯的,女人凭什么要接受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就是……有些男人战胜不了他的基因,特别华欣又是这方面弱到爆的一个弱者,一个2b中vib!” 余青扭头看方自归一眼,又侧过脸去,任眼泪流淌。 一阵沉默后,方自归说:“余青,对不起!” 余青有些奇怪,“你对不起什么?” “我也是男人。”方自归态度诚恳地说,“对于我们男人深挖洞、广交粮的恶劣本性,对于我们男人的基因,居然在公元二零零六年还如此落后,我做为男人的一分子,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胡说。”余青破涕为笑,“这关你什么事?” “余青,来世,要不你嫁个火车司机。” “火车司机?为什么嫁火车司机?” “因为他不敢出轨。” 余青含泪“扑哧”笑出来,“人家心里很难受,你还扯拐?” 方自归笑道,“妹妹,你这样哭哭啼啼很长时间了,酒里有人在注意我们,我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 余青和方自归一直喝到了凌晨。 走出酒,余青走起路来已经摇摇晃晃,方自归只好一直扶着她。在酒外等出租车的时候,余青看到路边的行道树,说很多年没有爬过树了,要跟方自归比赛爬树。 方自归从来就没有爬树的天赋,而余青这时的状态肯定也不适合爬树,她前一晚才从王红兵肩上飞出去,这一晚可不能再从树上掉下来。醉酒爬树跟醉酒开车相比,估计危险系数也小不了多少。方自归好说歹说,才阻止了她深夜爬树这种非常不适合成年人的行为,把她拖上了一辆出租车。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可能非常平静。 “哇”,刚停止呓语的余青突然在车里呕吐起来,“哇,哇……” 方自归赶紧从包里拿出餐巾纸给余青擦拭,出租车司机闻到呕吐物的臭味,开始用上海话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师傅,对不起啊。”方自归说,“等下我多给您五百块钱,您明天洗下车。”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做生意?”司机嗓门很大。 “这都凌晨了,也没多少生意。” “谁给你说没生意?册那真鹾气!” 听到“册那”二字,方自归的火也冒上来,但这个事情毕竟是己方理亏,是余青醉酒弄脏了别人的车,方自归便压着火道:“行了,我们又不是故意的。”谁知这司机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一直在那里叽叽歪歪。方自归本不想搭理那司机了,也眼看快到宾馆了,谁知在司机的叽叽歪歪里面,方自归突然听到了“乡唔咛”三个字。 方自归的肾上腺素分泌,一下子就爆表了。 车在宾馆门前的路边儿停了下来,方自归先下车,用拿着钱的手敲驾驶室的车窗。司机把车窗摇下来,方自归趁机把手伸进车内打开车门,然后把司机给拽了出来。 “你干什么?”司机眼睛里有些恐惧,但口气里还是气势汹汹。 “乡唔咛,是你能随便叫的吗?”方自归问。 “乡唔咛哪能?乡唔咛——” 方自归把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扔,司机眼中的钞票还未落地,“嘭“的一声,小腹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 司机哼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73章 对渣男的反击 没有星星也没有云朵的黑夜,五星级酒店顶楼安装的一长排英文字母,熠熠生辉地亮着晶莹的白光。一架巨大的飞机离开了地面,迅速往天空升上去,越过高架路上亮着点点车灯的车流,在夜空中留下一个一明一暗越来越小的背影。 方自归蹲下来,用手拍了拍蜷缩在地上呻吟的那个人的脸,语气平和且字字清晰地说:“瘪三,等会儿你爬起来,要是还觉得不服,你就再放马过来,我就住上面三零五房。” 不远处,酒店大楼外墙上亮起来的景观灯,好像一排排倒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只不过颜色是金黄的。挑高的大堂里垂下来一个巨大的水晶灯,一颗颗水晶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宝石一样的金色光芒,让门外的人感觉门里面一片辉煌。大堂里到处都铺着大块的金线米黄玉大理石,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大堂里浅紫色花纹的地毯中央。 “懂得尊重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方自归又拍了拍那个人的脸,站了起来,最后大喝了一声,“听见了没有?瘪三!!!“ 躺在人行道上的司机没有回答,呻吟声倒是越来越微弱了。方自归当年在宿舍里打墙,后来在健身房里打沙袋不是白打的,可是他的拳头在躁动、骚动、盲动的大学时代,都从来没有用过,却因为天时、地利、人和非常适宜,在大学毕业十年后,用在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身上。 方自归背好自己的双肩背包,从出租车后备箱里取出余青的拉杆箱,便把余青从出租车里抱出来,也不理还在地上的司机了,扶着余青走向那个金碧辉煌的大门。 余青边走边嘟囔着,看来对刚才发生在车外的暴力事件浑然不觉。 在前台登记好余青的身份证,方自归就扶着余青去房间。进了房间,余青就躺在了沙发上。方自归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热茶,把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对余青说:“我回自己房间了,你好好休息。我房间就在斜对过,三零五,万一有事敲我的门或者打电话。” “不要走。”余青睁开了眼睛。 “身体还不舒服吗?“ 余青点点头。 “哦……你也吐了我一身,我身上都是臭的。这样,我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再过来看你。” 余青又点点头,方自归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淋浴房里“哗哗”的水声中,方自归突然听到了门铃的声音。 方自归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走到门前先往猫眼里一看,便有些吃惊地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并不是余青,而是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警察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方自归打开门以后,警察问那个司机:“是他吗?” 司机显得比较兴奋,“就是他!” 警察对方自归说:“我们接到这位先生报案,说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正常秩序。” “我没有寻衅滋事,也不存在打架斗殴,”方自归镇静地说,“更没有扰乱社会正常秩序。” “瞎讲八讲!”司机急躁地用上海话叫起来,“就是他打我!就是——” “警官,”方自归打断司机,“首先,寻衅滋事的是他。”方自归用手指了一下司机,“是他先辱骂我和我的朋友。其次,打架是两个人打才能打得起来,可是我只给了他肚子上一拳,他就趴地上了,我也就没有趁人之危继续揍他,这个架根本就没有打成。我倒是希望他能跟我打一架。最后,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旁边连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没有,很快就结束了,我不认为这件事能够扰乱公共秩序。” 另一个警察看看方自归,看看那个司机,表情有些诧异。 此时,穿着黄色polo衫的方自归衣着整齐,脚下一双印着酒店名的白色棉拖鞋,戴一副无框眼镜,浓眉大眼,文质彬彬,而那位身材明显比方自归高大的司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蓝色衬衫,脚下套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眼睛昏黄,头发凌乱,瘪三气质汹涌澎湃。 “你为什么打他一拳?”警察问。 “是这样的。”方自归不紧不慢地说,“我和我朋友都是来上海参加大学毕业十周年同学会的,在酒里,聊起一些伤心的事情,我朋友喝多了,结果回酒店的路上,我朋友就在出租车上突然呕吐。当时,我立即就向司机道了歉,而且我说了,赔五百块钱给他洗车,可他一路上嘴里都不干不净的,什么‘册那娘逼’啦,‘乡唔咛’啦,我就决定教教他怎样做人。” “是不是这么回事?”警察问司机。 “我只是有点口头禅,他就打人,他就打人!”司机还是比较激动。 “这种小事情,你报什么——” 警察话说了一半,他身旁的一扇门开了,穿着黑色纱裙的余青,出现在打开那扇门的门口。 “自归,啥子事情?”余青用四川话问。 “没什么事,你回去睡觉好了。”方自归对余青说。 余青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经过警察,穿过走廊,走到方自归身边,方自归只好先把余青扶住。 个子较高的警察对司机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咋咋呼呼干什么?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 司机不满道:“他把我打伤了!” 警察道:“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嘛。” 司机道:“伤到肚子了。当时我疼得站不起来。” 警察问:“现在你还疼吗?” 司机支吾道:“现在……现在不怎么疼了。但是我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后遗症?” 警察道:“肚子上挨一拳而已,能有什么后遗症?看你现在这个状态,不会有后遗症的啦。” 另一个警察道:“算啦算啦,这位先生呢,给你道个歉。你呢,也吸取教训,嘴巴里干净点,以后少增加些社会矛盾。” 司机激动道:“不行!他打了我,你们把他抓到拘留所里去!” 警察道:“这种小事情怎么好抓人啦?” 司机不依不饶,“不行!不能让他白打人!” 这时,前面一直说普通话的高个子警察改用上海话对司机说:“侬要哪能昵?给侬廿块?” 方自归听警察对那司机说话不耐烦的口气,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上海警察,并不是帮他的上海老乡说话,而是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司机当时就懵逼了,“啥?廿块?” 那警察上海话的音量更加高了上去,“三十块好伐啦?!” “警官,侬开啥玩笑?” “啥人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格个事体,不是侬自找的吗?人家钞票也赔给侬了,而且赔得还不少,侬骂人家做啥呢?” 结果,两个警察就跟司机用上海话吵起来了。 方自归搂着余青,心里只觉得好笑。 因为走廊里的噪音影响了客人休息,引起了客人投诉,酒店保安和酒店经理都来了,最后司机被拖进了电梯,一场闹剧才乱哄哄散场。 把余青重新送回她的房间,方自归问:“你怎么还没有洗澡?” 余青淡淡地说:“累了。” “要是你现在没力气洗澡,就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睡醒了再洗。” “自归,我要你帮我洗澡。” “啊?”方自归吃了一惊,又心想,余青怕是喝糊涂了,于是笑道,“妹妹,我不能帮你洗澡。” “我就要你给我洗澡!” “啊?!”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余青的眼睛,突然发现她眼睛里全是火焰。 “我还要和你做爱。”余青说。 方自归险些一个趔趄。 但是余青没有犹豫,她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毕竟夏天本来就穿得非常单薄,然后就呈现出一身雪白的皮肤,一袭丰满的胸部。 方自归目瞪口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余青开始帮方自归脱衣服了,一边脱一边说:“除了华欣,我还从来没有把我的身体给过别的男人。今天,我要给你。” 这样的第一次,方自归真的有些难以承受。 一直以来,方自归毕竟当余青是好朋友的,方自归以为,好朋友和女朋友有性质上和性别上的区别。方自归抓着自己的短裤求道:“不要这样,余青。” 然而,余青要的是公平,她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守妇道,因为他的老公总是不守夫道。余青继续努力地帮方自归脱衣服,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 方自归的内心还在挣扎,“余青,你喝醉了。” “我没醉!” 余青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天,她非要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扣到华欣脑袋上不行,拖一天都不行…… 第74章 唯有泪水可以祭奠青春 两天的同学会,好像经过了一世纪。 阳光一天比一天刺眼,街心公园里没有了晒太阳的老人,淮海路上穿着高跟鞋的妙龄女郎,在不下雨的天气里撑起了伞。 方自归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继续看着前方的路,穿过一条条街道,开车向沪宁高速公路的入口驶去。 经过一座学校的时候,方自归看见围墙后面伸出来几朵粉红色的花,聚在一起好像极富生命力的样子,就想起了死去的老夏,想起老夏当年骑在工大的围墙上,把联谊寝室女生们的自行车一辆辆接住,传递给围墙另一边的兄弟;想起和老夏第一次去工大澡堂洗澡,老夏刚进入泡池就“嗷”地一声落荒而逃,方自归的泪水就开始悄悄地滑落,模糊了视线,然而校园里和老夏在一起时的那一幕幕,却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本来记忆里的大学似乎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模糊了,就像每一年都在本来透明的记忆上面落上了一些灰尘,这两天,却一下子把这些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 那个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那个当年和自己讨论法国大革命的兄弟,如今只生活在自己的记忆中。 方自归关掉了汽车收音机里的音乐,因为现在的心绪,已经足够感动和悲伤。 汽车里安静了下来,远处传来打桩机有节奏的打桩声。 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方自归看见路口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正做化妆品广告的女明星的脸,就想起了也是蛇妖脸脸型的余青,刚刚干涸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当年属于工大风流人物的方自归,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昨夜,反而跟好朋友风流了一回……真是数风流人物,岁月蹉跎。方自归想起自己与余青的一夜疯狂,只觉得想哭,泪水不一会儿又涌了出来。 做爱中的余青,粉红色的脸和黑亮亮颤动的头发显得格外美丽,这是方自归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形象,然而她的这种美丽形象,让此时的方自归觉得特别伤心。 可怜的人儿,方自归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心里说。 城市被抛在身后了,前面是画着清晰白线的平坦的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车轮一刻不停地快速滚动起来。 沉默的太阳一刻不停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没有一丝疲倦的意思。一大团白得中心有点儿发黑的云,把绿色的路牌衬托得非常鲜艳,好像喜笑颜开似地闪着白光。 路边茂盛的绿化带里盛开了一些红色的花,远方出现了大片绿色的田野,立交桥旁高高竖着一个中国移动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为奥运加油!”的大大红字,广告牌最大的空白处,画了一幅像凤凰尾巴似的五彩缤纷的飘逸图案。 方自归又想起了长着一双丹凤眼的甄语,本班最漂亮的女生,已经为了离婚而抗战了四年,而班里另外三个不那么标致的女生,婚姻和生活却都很幸福…… 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座几十层高的大楼,显得有些神奇。这也是穿越了一段田野,到达下一座城镇的标志。 方自归想起已经离了婚的桑妮,想起校园里,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桑妮从雪地里爬起来,像孩子似的拍手,欢呼雀跃……泪水再一次从刚刚才干了的眼眶里爬了出来。 前方的分道线有些模糊了真的是红颜命薄,英雄气短吗? 大学里,就认识这么几个标致有格调的女生,她们怎么都这么苦?方自归心想,反而那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日子倒过得平平安安。而大学里认识的那么几个标致有格调的男生……和自己一起顺江而下来到上海的大成,跟自己分道扬镳了;和自己在半夜谈的时候讨论中国文化的老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和自己一起在虹口体育场为四川队呐喊的张虎,不知所踪了;和自己一起在同济的男生宿舍里用经纬仪偷窥对面女生宿舍的应辉,远在万里之外的德国…… 方自归想着想着,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也是大学里认识的一个标致有格调的人物,并且是方自归当时心底里最标致有格调的人物——莞尔。 她现在的人生是怎样的呢?方自归心想。 一幅幅青春时的画面在方自归的脑海里翻滚着,方自归紧紧握住方向盘,泣不成声…… 汽车终于开进了开发区科技园,方自归看见写字楼下还有两个空车位,可他方向盘一打,还是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方自归不希望有人看见他满脸泪痕的样子。 方自归静静地坐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用餐巾纸擦干自己的眼泪。从上海到苏州,方自归的泪水毕竟洒了一路。 换上尽可能自然的表情,方自归走进公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可是一下子又好像很难进入到工作的状态中,就忍不住又看了一下qq,就看见那个“我们最闪亮的电十八”的群,又有了许多新的照片和新的发言: 韩不少9:07 感激工大,让我们组成电18;感激申老师,让我们成长在电18;感激国宝、董刚和朱斗妍的48小时陪伴,让我们温馨浪漫地真诚地表达你我的恩恩爱爱。我能说的只有电18万岁!10年把我们的爱塑成钢铁长城同时又把她夯实成新的奋斗目标。电18不老的传说,电18永恒爱的港湾,电18,我爱电18! 何羽09:14 昨天一大早就离开大家。下次聚,坚决不买返程票了。[呲牙] 宋健宝09:40 昨晚再进工大,楼未空,人已去。伤感!伤感! 席东海09:41 上班[流泪] 乔雁书09:41 情种 宋健宝09:47 如同毕业季,把大家送走后,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感觉一样! 何羽09:51 其实昨天早上额跟雁书在车站各奔东西时,感觉也有点回到过去,熟悉而又伤感 宋健宝09:54 昨日画卷墨未干, 今又佳句亮眼前。 前进路上不寂寞, 诸君相伴斗志满。 秦以堪10:00 如梦令熬夏 热浪滚滚如烟,汗水打湿衣衫。 无奈酷暑炎,难让空调休闲。 煎熬,煎熬,冷风吹处消烦。 祝付生10:08 淫才 祝付生10:09 不好意思,人才[呲牙] 祝付生10:09 不太会用这个 董刚10:12 老祝,拿实话当玩笑开![微笑] 鞠雪10:15 亲爱的电十八班的同学们:你们好! 今天是普通的一天,但因为我切切的想念和呼唤又使它变得不那么普通,希望我的问候为你送去开心的一笑、愉快的心情[表情]。想必此刻你们正在接打业务电话,或者奔波在路上,或者在谈生意,也或者在做项目。你们肯定很充实地忙碌着,在不同的岗位上奋斗,真心为你们感到高兴,为你们的出类拔萃感到骄傲。 不过,不论做什么,我更期盼的是:你们是幸福的。到了三十多岁,对人生有那么多的体验之后,真的觉得幸福的含义其实很简单,就象孔子说的“一箪食,一瓢饮“足矣,关键是自己的心情。愿我们都能做自己情绪的主人,天天保持美好的心情。 岁月有痕,为我们留下许多光阴的故事。曾经的相伴为一段青春增添了迷人的色彩,无论是高兴的、悲伤的、有味的、无味的,想来都是别有滋味值得回味的,人生就这样拥有了彼此的音容和成长。想到此,我是无比感动的。虽然当时都还只是涩涩的、怯怯的,不那么善于表达和交流,但这就是青春。 10周年的相聚,似乎又把我们拉回了青春,这算得上一部我们自己的大片。一声号召,齐聚上海,近距离看一眼,多少喜悦,多少欢腾,多少温情,多少感动,我都体会到了。 感谢生命中有你们! 虽然,平时不常联系,但一直都牵挂着,甚至几番梦里相逢,之所以写给大家,是心血来潮,也是情之所至。 再次祝大家身体健康、快乐无忧! 乔雁书10:19 情真意切,感动之余,有些感伤 朱斗妍10:19 人生总有一个时间段让人念念不忘,细细想来,也就是求学时段了。开心自由纯真简单爱幻想。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就停留在那段时间! …… …… 第75章 不同类型的飘 成都双流机场,黎明,太阳刚刚出来,灰色的天上还能看到月亮和几颗闪烁的星星,微风撩动着跑道边的小草,时不时传来一阵引擎低沉爆发的声音,然后一架飞机呼啸着飞上天空。 停机坪上,一架笼罩在阴影中的巨大的白色飞机发出轻轻的响声,缓缓动了起来。 安检口附近,余青看着女儿走进了卫生间,便对站在身边的华欣说:“华欣,这里把话和你说清楚。我带女儿去美国,我保证把她带得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至于其他,就跟你没有关系了。那么你在国内要干什么,你想跟任何人鬼混,我不管我也不问,我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沉淀下来好好想想你的人生,想想我们两个怎么办。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想通想透,一年之后,就是我们两个了断的时候。” 华欣开车送余青母女来机场,余青一路上都不说话,到了就要分别的时刻,余青突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华欣有点儿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我一个人在国内不会干什么的啦。” “你哄鬼。” 就在几天前,余青在一家酒里偶遇华欣。当时,华欣与一男两女正在喝酒,虽然酒里光线比较朦胧,女福尔摩斯余青还是认出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正是那个怀孕后逼华欣离婚,后来又没和华欣结成婚的女人。余青知道,这个女人此时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华欣在最新的历史时期主要是和另外一个女人纠缠,突然看到这两个有底裤而无底线的人又混在了一起,余青的无明业火一下就上来了。 余青径直走到毫无防备的正喝酒的四人面前,对华欣说:“你们两个人真是极品!” 那个女人正目瞪口呆,余青转身又对她说:“我不是想骂你,可你是真的贱!一个男人负了你,第一次被他玩也就够了,你还愿意被他第二次玩第三次玩?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还要和他约会?我对他没有语言,我对你更没有语言。” 说完,余青转身就离开了酒。 上海浦东机场,黄昏,候机楼里的灯光越来越亮,晚霞燃烧了起来,一朵朵红色的云挤在天边,金黄色的光线射向高空,海面上吹来阵阵轻风。 候机楼高高的蓝色弧形穹顶上面,安装了一根根细细长长起装饰作用的白色圆柱,像是从蓝天上突然倾泻下来一道道白光,在半路上戛然而止,停在了半空中。室内那几株在高处张开枝叶,似乎要迎接那重重白光的棕榈树旁,吕武和老公科林站着,看见方自归有些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了过来。 “姐!”方自归叫了一声。 “自归!”吕武笑道。 “姐,要不是今天跟吕鸿打电话聊业务上的事,我都不知道你要回加拿大了。怎么这么匆忙啊?” “加拿大那边的工作已经找好了,要尽早去上班。而且你这么忙,苏州赶过来又远,我想就不惊动你了。” “听说姐以后难得回来了,那无论如何我得送送姐啊。” 吕武决定重返加拿大定居,主要是因为在国内创业失败。吕武和科林在国内办语言学校三年多,非但没赚到钱,还把以前的积蓄都赔光了,所以两人最后下定决心回加拿大,不打算在国内混了。 方自归和吕武聊着聊着,科林去洗手间,方自归就说:“姐,眼看你就要远走高飞了,我想跟你说几句真心话。” “什么真心话啊?” “我觉得姐夫不靠谱。” “哦……” “至少我可以这么说,就创业这件事,姐夫真的不靠谱。”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跟姐夫也没聊过几次,可是我每次跟姐夫见面,发现他总是喜欢抱怨。做为一个创业者,我们眼睛里应该主要看到的是希望,是去寻找能够冲破黑暗的光线,而不是总在那里抱怨。一会儿抱怨这个问题,一会儿抱怨那个问题,这种态度是很难成功的。中国确实还有很多方面不理想,可正是因为有不理想,有痛点,我们才有了许多创业的机会……” 于是,方自归就开始尽可能实事求是地说科林的坏话,直到方自归看见科林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才改变自己的话题。 “中国还是有很多机会的。”方自归说。 “但是我们不适应。”科林道。 “姐,你还记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同济见面,我有个高中同学陪我一起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记得啊,小白脸,长得挺像吴镇宇的。他们宿舍楼就在我们宿舍楼对面。” “对,叫应辉。他已经在德国生活了八年,可是就最近,他说他要回国了,不是回来探亲或者回来玩玩,而是永久性的打算回来了。” “哦,他为什么打算回来?” “他在德国做翻译,他服务的那家翻译公司这些年在中国的业务越来越多,今年就决定在杭州开一家分公司。他回来,名片上的title就从‘高级翻译’变成了‘总经理’兼‘合伙人’,马上实现从公司底层到公司高层的飞跃,他就决定回来了。” “哦,那他是遇到了一个好机会啊。” “前一阵儿我参加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参加完我还感概,大学时的好朋友散的散找不到的找不到,感慨他在万里之外的德国。结果几天后接到他电话,他说他已经在杭州了。” 据说一九四九之前的几千年里,只要没有剧烈的战乱,绝大部分中国人一生的活动范围,在以自己村子为中心,半径几十公里的圈子里。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国进入工业时代,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向钱与远方……因为人均gdp在早期还不到位,走向诗与远方的中国人规模不大……几千年来的静态格局被打破了。到了一九七八年后的改革开放时期,中国人的迁移成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迁徙洪流,数以亿计的中国人从农村迁移到城市,从小城市迁移到大城市,从西部迁移到东部。也有少部分中国人立志不辜负交通工具的改善,进行洲际迁移,从东方迁移到西方。 总之,大趋势是从地球上人均gdp较低地区向人均gdp较高地区迁移。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开始出现一股逆流,越来越多像应辉这样的海龟开始海归,从人均gdp较高地区的欧美向人均gdp较低地区的中国迁移。 西湖边上,应辉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想起自己刚刚加入的业余足球队,感慨这里的生活比起德国的生活有意思了很多。虽然,这里有人随地吐痰,这里有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这里有人在饭店里高声喧哗。 应辉的办公室和住所离西湖不远,做为全国第一个开放的5a级景区,逛西湖几年前开始,应辉上下班时,常选择步行沿着西湖岸边走一段。 “先生,能帮我们俩拍张合影吗?”一个好听的声音打断了应辉惬意的遐想。 应辉一看,两个女生站在自己面前,“好啊。” 与在大学时不同,在域外历练了八年的应辉,学会了在野外主动出击的本领,应辉为女孩们拍完照片,把相机还给女孩时,也便搭讪成功了。应辉与两个女孩子同游西湖,然后成功地请她们一起吃晚饭。 两个女孩一位是杭州人汪可心,一位是湖南人田静,两人是大学同学兼闺蜜,一年前才大学毕业,田静出差到杭州,所以汪可心陪她逛西湖。汪可心的颜值是两个女生中较高的,又是杭州本地的资源,应辉便把突破重点放在了汪可心身上。说来也巧,汪可心和田静都是学英语的,汪可心正好在一家德国公司工作。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海归啊!”一起吃饭时,汪可心笑道,“怎么在德国那么长时间,又想通了回来报效祖国呢?” 应辉笑道:“说回来报效祖国呢,说实话真有些托大了。我回来的原因非常现实,一为身心健康,二为个人发展。” “个人发展好理解,身心健康怎么理解呢?”汪可心问,“我们公司的德国老外,说起他们德国可自豪了。” 应辉便把他在德国亲眼所见的“一年至少疯一个”的故事,进行了分享,最后说:“我觉得我再在德国呆下去,弄不好也会得抑郁症。” “这么严重啊?”田静感叹。 应辉语重心长地说:“只有在国外长期居住过,才有深刻体会。” 汪可心笑道:“有机会我还想去德国呢,现在还完全没有体会。“ 应辉道:“打个比方。比如你到一家有钱的亲戚家做客,人家很热情邀请你去住一段时间,然后你去了。这亲戚家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对你也客气。但是,你会喜欢在这个亲戚家常住吗?” 汪可心道:“应该不太喜欢。” 应辉道:“因为亲戚家毕竟不是自己家。你去了以后,不可能像在自己家一样,回到家外套一脱,鞋子一扔,二郎腿一跷,你很放松。别人对你再客气,你始终是做客,你不可能像在自己家一样很随便很自在的。况且,德国还不是亲戚,人家还没有那么热情地邀请你。就算我们中国人生存能力强,比如说我拿了绿卡了,我也可以说和德国人是一家人了,但这是理!论!上!” 应辉说“理论上”三字,特别加重了语气,“就好像法律上,你被抱养给了这个亲戚,也算亲戚家的儿子了,但还是不一样。比如你在亲戚家生活稍微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亲戚家的人给你一点儿脸色,你心里的难受,会像放大镜一样放大十倍。你心里的感觉,和你在自己亲生父母家里绝对是不一样的。” 田静笑道:“原来,海外游子在外面也挺不容易的。” 应辉道:“我在德国呆了八年,我有个高中同学更夸张,他到美国留学只呆了一年,学位没拿到就跑回来了。你们没听说过这种事?但这就是事实。” 请两个女孩子吃完饭,应辉又请她们去k歌。在一个ktv小包厢里,应辉看汪可心和田静两个人对唱《如果的事》,心里又感慨了一下:还是中国好啊! 在德国,大部分的妞都不能泡。泡德国妞泡不到,泡中国妞没什么选择余地,而在中国,可以用来泡的妞量太大了,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放眼皆是啊! 第76章 世界越来越飘 飞机机舱里继续微微响着一种嗡嗡的声音,方自归继续沉沉地睡在梦乡里,便闻不到了机舱空气中那种他不喜欢的味道。 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寒冷的空气吹在机翼上,更高的地方,一颗彗星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留下来一条光的痕迹,好像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点亮了那一片黑暗。 方自归醒了,看见头顶上两条橘色光带像虹光一样贯穿整个机舱,看见走廊里一位金发空姐的蓝色制服的背影。方自归低头用迷迷糊糊的双眼看了看眼前小屏幕上的飞行示意图,意识到飞机离目的地法兰克福还很远,但已经离俄罗斯边境不远了。 上飞机以后,方自归闻到那种机舱里的味道就开始犯困,乘客还在上机,方自归就已经系好安全带沉沉睡去了。方自归诧异自己竟然一口气睡了这么长时间。 “你终于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自归只觉得那声音特别好听,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扭头一看,看见了一张清澈的笑脸。 此时,隔壁座位上坐着一位正在微笑的短发姑娘,她的笑脸,是一张有些胖乎乎的鹅蛋脸,脸上架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把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 这并不算一张美女的脸,因为根据互联网上的无聊投票,现在最流行的美女,是像余青那样的蛇妖脸,并非这种胖乎乎的脸,然而方自归却立即就对这张脸产生了很深刻的印象,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了的感觉,觉得很惊讶。 “你在等我醒来?” “我在盼你醒来。” “为什么……盼我醒来?” “因为,哈哈,你的呼噜声有点吵啊。” 方自归既沮丧又意外,“哦……我打呼噜吗?” 姑娘微笑着,“是啊。” “我第一次听说我打呼噜。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昨天工作到很晚才睡,可能是太累了。” “我判断,你不是第一次打呼噜。你打得很连贯,不像是新手,肯定已经修炼很久了。” “修炼……我一直以为我睡觉挺安静的。在大学里住大宿舍,从来没人说我打呼噜。” “你什么时候上的大学啊?” “啊,对了,大学是十年前了,可能本人现在开始发生变化了。” “你家人没有反映过你打呼噜?” “家人……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没人通知我这个问题。” “我爸打呼噜比你还响,我妈睡觉要用耳塞的,否则就要分床睡了。” “我打呼噜吵到你,那你可以把我摇醒嘛。” “你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把你弄醒?” “哦,我真不好意思。” “你把头凑过来。” 方自归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姑娘的鼓励下,还是把半信半疑的脑袋凑了过去。 姑娘竟然用双手在方自归的脸上按摩起来,先用手指按额头的一个地方,然后手指顺着鼻子两侧用力滑下来,在鼻子下方两侧的一个位置按摩,循环往复。 柔软的手指在脸上滑动时,方自归闻到了姑娘的手散发出来的微香,方自归陶醉其中,只觉得舒服极了。 “按摩这几个穴位,”姑娘一边示范一边说,“特别是鼻子下面的迎,不断刺激这条经络,能够改善气血流通。” “嗯,好的。” “你经常揉的话,早晚至少各五分钟,呼噜就可以减轻的。” “谢谢你。” “不客气。好了,以后你自己可以试一试。”说着,姑娘停止了在方自归脸上的揉搓。 方自归恨不得姑娘再给自己揉一会儿,问:“你是学中医的吗?” “不是。我是学宏观经济学的。” 这时,方自归已经毫无睡意。 旅途漫长,聊天正可以打发在飞机上的无聊,方自归就热烈地与这个叫云德缘的姑娘聊起来。 原来,云德缘在法兰克福一所大学读大三,父母家在上海,暑假结束返校,正巧跟方自归坐了邻座。云德缘家在上海,却对上海很不熟悉,连她家附近的一条美食街都不知道,方自归既好奇又奇怪,云德缘便讲了讲她四处漂泊的人生。 云德缘父母都是东北人,八十年代父亲公派德国留学,随后母亲也赴德陪读,在德国生下了云德缘和她妹妹。云德缘父亲博士毕业后进入德国大众公司,先在德国工厂工作,后来又调到香港分公司,再调到北京的中国区总部,再调回德国工厂,又再调到北京,所以云德缘是在沃尔夫斯堡、香港、北京这几个地方来回漂泊,渡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 “我也喜欢生物学和医学,本来想考德国的医科大学,可惜没考上。”云德缘说。 “当年我没考上厦门大学的生物工程,就是高中的时候太自信了,也太贪玩了。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没考上?”方自归问。 “因为德语。德语不是我母语嘛,我最后只考了个22。在德国学医分数要求很高的,要10。” “你是在德国参加的高考?” “不是。我是在北京参加的德国高考,考卷和考官都来自德国,考卷都是蜡封的,结果考得不理想。但是我数学考得很好,因为数学跟德语关系不是特别密切,使馆学校的老师就帮我选了经济学专业。” “然后你就离开北京,来法兰克福上学了。” “是啊。” “那你们家怎么会又到了上海呢?” “因为去年,我爸的公司来了一个新的领导,比我爸还年轻,我爸跟他不和,一气之下,我爸就辞职到上海的一家中德合资企业任总经理了。” 说到这里,方自归想起了老卑。 云德缘老爸的辞职,和老卑离开服务了近二十年的徳弗勒有异曲同工之妙。多亏云德缘的父亲在办公室斗争中败北,否则云德缘柔软的手指,刚才也不可能按在方自归坚硬的额头上。没有这场办公室斗争,云德缘应该乘坐北京到法兰克福的航班,这就是世界的奇妙之处,这就是哲学上说的偶然性。但偶然性也是和必然性辩证统一的,因为办公室政治无处不在,不管在外企还是内企。毛爷爷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一个叫“大众”的公司,人肯定非常多,矛盾当然少不了,在应该爆发矛盾的时候爆发了一个,云德缘柔软的手指就按到了方自归坚硬的额头上。 方自归笑道:“小云,我跟你一样诶。我也是从小四处漂泊。出生在重庆,后来又到了辽宁沈阳、陕西扶风、四川淄中,十八岁再到上海念大学。” 云德缘率真地说:“也不太一样。好像你小时候去的地方,都很落后诶。” 方自归又被噎了一下,但是……好像姑娘说得也不错。 重庆算二线,沈阳算三线,而扶风、淄中算四线甚至底线了,确实是每况愈下,不能与云德缘开列出来的香港、北京这种一线城市以及德国这种一线国家相比。这也难怪,方自归比云德缘大十几岁,所以他漂泊的档次就要低一些。因为这十几年,是不能与封建社会几千年中的十几年相提并论的。如果是两千年前或两百年前的方自归和云德缘比漂移,他们相差十几年的话,漂泊的档次不会差很多,反正就是以自己村子为中心,在半径几十公里内的一个圈子里飘。 而现在可不一样了。 第77章 灵魂伴侣 一只黑耳鸢在飞机下方的山谷上盘旋着,它巨大翼展下那几团金色的羽毛,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闪闪发光。从东南方吹来的温暖季风,在辽阔的西伯利亚高原掠过。 透过舷窗,方自归突然注意到,机翼下方两台发动机的外壳正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视线移动到机翼的后方,一片白茫茫的云端之上,一道长长的橘黄色光晕在天边浮现了出来。 飞机以亚音速向西飞去,来自东方的太阳还是追了上来。 黎明到来时,机舱里的两个人聊得更加热火朝天了。 “方先生,你为什么喜欢生物学呢?” “好奇啊。我觉得生命太奇妙了。” “嗯,是的。” “小云,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在某种情境下,眼前出现的景象,或者听到旁边谁说了一句话,突然大脑对自己说,天哪,一模一样的情景我曾经经历过!” “有过。” “我小时候,时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出现,随着年龄增长,出现这种感觉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也是一种生命现象。” “你知道吗?小云,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居然终于又产生了这种感觉。” “哦,”小云笑得很灿烂,“会不会是我长得像你的一个朋友?” 方自归趁机仔细端详了一下小云的脸,“我不觉得你长得像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小云,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一种面熟的感觉?” 小云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方自归感觉又被噎了一下,“哦……在你的生命中,有过什么奇妙的现象吗?” “有啊。” “嗯。是怎样的呢?” “比如说,我记得……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在北京,我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有天夜里凌晨两点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就醒了。我发现外面有光,我就出去看,结果看见我奶奶在厨房里,坐着板凳趴在水池子上。” “她在干嘛呢?” “我奶奶有心脏病,心动过速,她夜里觉得难受,就吃了药,吃完药以后恶心,想吐,她就趴在水池子上。我就问奶奶怎么了,她说没事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叫我回去睡觉。但我没去睡,就陪我奶奶说说话,结果才过了几分钟,我奶奶说话就说得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了,然后她突然就从凳子上往下出溜,晕倒在地上了。” “那时候你还是小姑娘,你吓坏了?” “也没有。我赶紧把我爸妈叫醒,在地上把被子铺好,我们把奶奶抱到被子上。然后我妈去叫一个做医生的邻居,我爸冒着大雨……那天雨特别大,跑去医院叫救护车。” “你爸干嘛不立即打电话叫救护车?” “因为我家旁边就是一家医院,我爸跑过去叫救护车,可能比打电话还快。后来救护车司机就是被我爸叫醒的,等救护车和医生赶到我家,我奶奶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奶奶马上被送进医院,抢救了三四个小时,结果被抢救回来了。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会儿,我奶奶就没了。” “谢天谢地。” “后来我爸就说,是我救了我奶奶。其实我睡眠很好的,几乎从来不会半夜醒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半夜我自己醒了。” “这应该就是心电感应。在你奶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感应到了。” “是的。我跟我奶奶感情特别好,她教会了我包饺子,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我也有过心电感应的经历。” “是吗?你的心电感应是怎样的?” “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隔壁班一个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女生相互间产生了好感,后来就很神奇,中午我趴在桌子上午睡,有时突然就醒了,然后就看见她正好从我们教室的后门经过。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呢,我就想,也许我跟她之间有心电感应。然后有一天,我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 “哦,什么实验啊?” “我知道她家住在县城里的一条小巷里,我就想,是不是能通过感应一下子找到她的家。那个小巷里有几百户人家,那天我突发奇想做这个实验,结果,我敲开的第一扇门,就是她家的门。” “哇,真的很神奇耶!那后来呢,你跟她?” 方自归轻轻叹口气,“后来,她考上了北大,我呢,只考上一个三流大学。我觉得挺丢脸的,就再也没有找过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嗯,好遗憾。” “那么,你通过心电感应救了你奶奶,她现在还健在喽?” 小云轻轻叹了口气,“去年,我奶奶去世了。毕竟年纪大了。” “哦,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你还在德国?” “不是,我正好在北京过暑假。我奶奶刚去世的时候,也有很奇特的反应,就是有两天时间我听不到声音,像失聪了一样,两天后,我的听觉才慢慢恢复了。” “你这种情况,让我想起了我跟我妈。有一次我妈哮喘病犯了,然后到医院里打点滴,结果打点滴的时候出现了血液倒流,我看见我妈的血顺着塑料管子往上窜,看着看着,我居然就晕倒了。” “你晕血?” “我不晕血。” “那你……” “这就是奇特的地方。我曾经在马路上看见被汽车轧死的人,血流了一地,我都不带晕的。我现在从事医疗行业,时不时要跟台,就是全程看医生做手术,那看见血的机会多了去了,我真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否则我也做不了这一行。但是奇怪了,我看见我妈的血就会晕。” “可能跟至亲的人,就会有特别的反应。” “我小时候有一次做梦,梦见坏人把我妈抢走了,我就在梦里哭,早上起来,发现枕巾都是湿的。结果我妈这天果然出状况,她生了一场重病。” “我有一次做梦,梦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梦中的我突然产生一个感觉,就是那个躺在床上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我。” 方自归惊讶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然后扭头看着脸上正挂着微笑的小云。 “你是佛教徒?”方自归眨着眼睛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小云仍然微笑着。 “你有没有看过什么佛教的经论?” “没有。” “你这个梦让我很吃惊啊!我觉得好像只有开悟的圣人才能做出这么卓越的梦。” “哈哈,卓越的梦。” 然后,聊天内容就从生物学转到了宗教学,两人聊得更加热火朝天。 “我听说过‘四大皆空’。”小云道。 “你知道‘四大皆空’什么意思吗?”方自归问。 “我自己随便瞎琢磨过。我同意开始是空,结果是空,世间万物都从虚无而来,也终将归于虚无,可是开始到结果之间的那个过程不空。就像我们现在在飞机上聊天,这件事过去没有,将来没有,但现在是有的。” “你理解的这个‘空’,跟佛法里讲的‘空’不是一个意思。不过,小姑娘,你能独立地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说明你很有想法。” 小云微微一笑,“你说,释迦牟尼、耶稣、莫哈默德,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方自归又吃了一惊,“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一想。” 方自归想了一会儿,说:“不同宗教,有差别,但是也确实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每种宗教都宣扬某种神秘伟大的力量,也许它们就是同一种力量,只是给起了不同的名字。咱们中国人把这种力量叫做‘道’,印度人叫做‘梵’,阿拉伯人叫‘真主’,而在犹太人和欧洲人那里,就被称为‘上帝’。” 两人就一刻不停地聊下去,又从宗教聊到了医学,又从医学聊到了经济学,聊着聊着,法兰克福到了。 看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真是对的,有喜欢的姑娘陪伴,飞机就会按照光速飞行,就不按照音速飞行了。 此时的法兰克福,阳光灿烂。 自从方自归在飞机上醒过来开始跟小云聊天,就再也没机会又睡过去,此时,飞机已经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方自归却仍然觉得意犹未尽。 “我想请你吃饭。”方自归在廊桥上边走边对小云说,“我感觉我们还没有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讲完。” “好呀。可是,会不会耽误你转机。” “不会的。我下一班飞机还早呢。” 出关以后,方自归帮小云推着她的装着大行李箱的推车,两人在候机楼里找了一家德式餐厅吃饭。候机楼里一家中餐馆都没有,也就随便选一家应付一下。 此时,正是吃午餐的高峰,餐厅里排起了队。方自归和小云排着排着,队伍不动了,前面出现了一些吵闹。这时,小云注意到,柜台前站着一个中国农村妇女打扮的老大妈,一只手拿着一百美金,另一只手指着柜台后放饮料的货架,显得特别无助,而那个德国服务员小姑娘一脸的不耐烦,大着嗓门用重复着一句英语:“请你说英语!” 小云走上前去,走到大妈身边,用中文说:“大妈,您需要帮助吗?” 大妈用近乎哭腔的河南话说:“俺就只想买一瓶水。” “大妈,您没有同伴吗?” “没有。俺老伴去世了,俺闺女在比利时上班,俺闺女要生娃了,闺女给买了机票去看她。在这里转机要等几个小时,俺口渴就想喝口水,可是俺不会说外国话,连瓶水都买不到,唉——” “大妈,您别急,我来帮你买。” 说着,小云拿过大妈手里的一百美金,用英语对那个女服务员说:“阿姨只是想买一瓶水,你对她那么凶干什么?“ 女服务员还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好。”小云把那一百美元递过去,“请卖给我一瓶水。” “我们不收美元,只收欧元。”女服务员冷冷地说。 小云一下子就发飙了,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张美元被小云拍在了柜台上,然后她用语速很快的英语呵斥道:“凭什么你们不收美元?!机场其他餐厅都收美元,为什么你们不收美元?人家老人就只想买一瓶水,指给你看了就要那瓶水,这笔生意很复杂吗?你对老人是什么服务态度?到底你是上帝还是顾客是上帝?!“ 这时,女服务员也发火了,对小云吼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云便改用德语怒斥服务员:“人家老人就只想买一瓶水,指给你看了就要那瓶水,这笔生意很难做吗?你对老人是什么服务态度?到底你是上帝还是顾客是上帝?!” 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不可开交,引起了餐厅里一些顾客的围观,柜台后的一个男服务员终于就抱着那个女服务员,把她拖进了厨房里。 这时,那个河南老大妈眼泪都快出来了,小云安慰道:“大妈,他们不收美元。没关系,我用我的欧元给你买瓶水。” 方自归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姑娘。认识她还不到十个小时,就有了这种感觉,这是方自归从来没有过的经历。方自归心想,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 男服务员从厨房里出来后,对小云的口气很客气,小云用两欧元买了一瓶水,给了那个河南老大妈。 买饭的队伍终于重新移动了起来。 “我很生气。”小云对方自归说,“我们不在这家餐厅吃饭了,我们走!“ 小云大踏步往餐厅外面走,方自归赶紧推着车跟上去,看了一眼身边姑娘气呼呼的侧脸,只见她鼻梁修长,有一种惊人的美。 第78章 灵魂辩论 凌晨三点方自归就醒了,来欧洲出差的第一夜,常常都会出现这种情况。 站在窗前,方自归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出海星状光芒的路灯好像一根根魔术棒,似乎它们变化出了深蓝色天穹下一个童话般的城市。街对过一排高高低低紧紧挨在一起的欧式房子中,有两个长方形的窗口发出明亮的灯光,像是朦胧夜色中睁大的两只猎奇的眼睛。 想起白天和小云在一起的十个小时,方自归只觉得空气清新,四周景物都很可爱,房间里有一种微甜的味道。 白天鹅在不远处的苏黎世湖上来来回回地游动,发出轻轻的划水声。一座白色的教堂把利剑般细细的尖顶伸向天空,教堂周围低矮的小楼一座挨着一座。 方自归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这次国际医学研讨会的资料,便到班级qq群里看了看,发现丁丁和乔雁书又在群里吵起来了。 自从有了这个群,乔雁书就时不时在群里转发一些关于佛教的文章,丁丁对乔雁书转发的那些文章不以为然,有时会因此调侃一下乔雁书。而最近,两人的观点出现了白热化的对立。 乔雁书09:45 此时说的都是假话吗? 韩不少09:45 乔雁书用你的慧眼识别 乔雁书09:46 我只有肉眼 丁强09:46 我眼里只有肉 乔雁书09:47 不愧为叫兽级高工! 丁强09:48 至少是真话,不会一边吃肉还一边念经 乔雁书09:50 一看就是一个不明白佛法真谛的同志!这位同志潜意识以为不吃肉的人就可以成佛了! 丁强09:54 真谛在于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乔雁书09:55 真谛始终是真谛,和任何人有利无利无关!和你在和不在无关! 丁强09:57 乔大师的话不令人信服! 乔雁书10:01 丁博士对我的沉见执着只见深未见浅! 丁强10:04 那是因为你的话在逻辑上是不闭合的,也没有让人信服的事实证据。 韩不少10:04 乔雁书对付丁丁靠说教没用,要靠贿赂! 丁强10:05 对头 乔雁书10:06 丁博士的缘法还没到!守着大佛也不见佛! 丁强10:09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被你佛法点化了吗?如果没有,说明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乔雁书10:10 内因和外因哪个更重要? 丁强10:11 如果内因那么重要,上个鸟的学啊,在家悟道就可以了 乔雁书10:11 内因和外因哪个更重要? 韩不少10:12 我来回答,都重要 丁强10:13 连问两次,只能理解为无法反驳,只好继续质问 乔雁书10:16 阳光普照大地,你有意躲在阴影里,太阳怎能奈何你? 丁强10:19 那就请问,你向多少人投射了你的阳光?有多少人接受了你的照射?有多少人躲在阴影里? 乔雁书10:21 只说你,我用手电照你,你闪了,就这么简单! 乔雁书10:23 说众生,心包太虚,量周法界! 丁强10:23 如果你照了一群人,只有我闪了,那说明我不值得照,如果是大部分人都闪了,说明你乱用远光灯 丁强10:27 什么心包太虚,口说太虚。你要证明你的观点,不要光嘴巴讲,拿出事实依据来,拿出实验结果来 这段争论以后,乔雁书在群里沉默了一阵儿,然后就来了一句——重磅来了。 乔雁书在群里贴出了一篇《灵魂被科学证明》的新闻报道,方自归看到这里,眼前一亮,心情非常激动,心想自己从小就疑惑的一个问题,难道已经被科学解决了吗?方自归这时更加没了睡意,急忙点开乔雁书发在群里的链接,仔仔细细看那篇文章。 这篇新闻报道说,就在今年,一个叫山姆帕尼尔的科学家用科学实验证明了灵魂的存在。山姆的实验是这样设计的:研究100个病人的濒死体验,如果病人死后,灵魂能够离开身体漂浮起来,灵魂能够看到医生如何抢救自己的身体,那么在天花板的下方和病人身体上方的位置放一块板,在板上写上数字,如果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能够说出板上写的数字,就能证明“灵魂”客观存在。因为,处于板下方的病人是无法看到数字的,除非病人的“灵魂”飘到板的上方才能看到。根据这篇报道,100个病人中有7个被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们都说对了那块板上的数字。 实验设计非常靠谱啊!方自归看完那篇新闻,心里感叹。 方自归这时再往下看,只见这时的群里,乔雁书和丁丁又掐了起来。 乔雁书11:14 丁强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科学证明吗? 丁强11:16 我是说用事实证明你说的内容乔雁书 乔雁书11:16 我讲故事时你要科学,我提科学时你要求我圆故事,你不是诡辩吗? 丁强11:20 这样说,姑且认为你说的这个实验是事实,那么100个里面有7个回忆起了细节,说明有灵魂,那么就说明另外93个没灵魂?说明大部分人没灵魂,少部分人有灵魂? 丁强11:26 我百度了一下,百度百科说对63名心跳骤停幸存者进行研究,你的数据是100个,数据都说不清楚哪个准确,还好意思说科学。况且人家没有说证明了灵魂的存在 丁丁在群里贴出了几页截屏,是英国医生山姆帕尼尔的人物简介和人物生平,在人物生平里,提到了这个对濒死体验者的实验。 丁强11:28 知道我为啥叫你不要用数据了?因为你一用数据就露馅,破绽到处都是 乔雁书11:29 你确定是同一篇论文吗? 丁强11:29 百度百科也不一定对,我们看维基百科 然后,丁丁在群里又贴出了几页截屏,内容全是英文,是关于63个濒死体验者的实验。实验者叫saparnia,应该就是那篇新闻报道中的科学家——山姆帕尼尔。 乔雁书11:31 你确定新闻报道所说的是你百度到的论文吗? 丁强11:33 宗教和科学是相悖的,要用科学来证实宗教,那是用错了方法乔雁书,更体现出宗教的不自信 乔雁书11:34 你怎么确信? 乔雁书11:36 这是01年的论文,新闻报道所说的应该是今年的,你还没找到最新的论文! 丁强11:36 乔雁书通过证据链,有理由相信,你发的那个证明灵魂存在的帖子中提到的人做的实验,是我在百度和维基百科上找到的同一个人的实验 丁强11:37 都叫同样的名字,都研究同样的内容 乔雁书11:45 100个是病人,63个是心跳骤停幸存者,没有矛盾哈 丁强11:46 你转这篇文章的时候,根本没有怀疑过其真实性,而我,至少还查了一下百度百科和维基百科 乔雁书11:49 我认为他这个实验设计方法是正确的,正因为有灵魂所以能验证他这个实验的正确性! 乔雁书11:50 所以你更要找到原论文! 丁强12:41 哈哈哈,还不要和我较真,论文我找到了 群里面,丁丁贴出了论文的全文,《aalitativeandantitativestudyofthecidence,featuresandaetiologyofneardeathexperiencescardiacarrestsurvivors》,即《关于对心跳骤停幸存者濒死体验的产生、特征以及病理学的定量定性研究》,论文作者是saparnia、dgwaller、ryeates。 乔雁书12:43 你好好研究一下,不要翻译错了。 乔雁书12:44 研究完了告诉我,我还有视频资料证明轮回的,够科学家们研究一壶了 丁强12:54 请把被抢救过来的病人看到板上数字的话找出来 丁强12:54 请把人有灵魂的话找出来 丁强12:57 乔雁书你承认了你转的所谓新闻报道歪曲了作者论文的原意,我就再批驳你这个新闻报道,否则免谈 然后,乔雁书就没了下文。 第79章 科学与宗教 一片宁静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天边渐渐镶上了一道红色的边。灰色的水鸟渐渐醒来,在湖边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方自归重新站在窗前,失落地望着街道上正在渐渐走远的一个男人的背影。不远处的码头上,水手们忙碌了起来,一艘游艇尾部的湖水突然好像开了锅似的,翻腾着绿色的波浪。 丁丁在群里发出来的那个英文原版的论文,被方自归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论文里,没有灵魂看到板上的数字,没有关于灵魂的陈述,就只是对63个被抢救回来的心脏骤停患者濒死体验的研究报告。根据这份报告,63人中有56人在失去意识期间没有任何回忆,有回忆的7人中,3人不满足格雷森濒死体验指标,所以不能算拥有濒死体验,4个有濒死体验的病人中,没人看到了写在挂于天花板附近那块板上的数字。 论文的结论,是要理解濒死体验的原因需要进一步大规模的研究,有没有“灵魂出窍”这回事,根本没在论文里提过。由此看来,那篇《灵魂被科学证明》的新闻报道是100真实的假新闻,而且假得非常无耻,估计已经被louis禅这样的佛教徒进行了大量的转发,让方自归感到深深的失望。 乔雁书和丁丁的这次争论,以乔雁书的完败告终,但乔雁书对丁丁还是不服,两人就好像在群里结下了梁子。第二天下午,丁丁在群里转发了一篇关于转基因食品的文章,乔雁书与丁丁又互怼了起来,然后又牵扯到了科学与宗教的话题。方自归看到两人又在群里吵,平时在群里不怎么发言的他一时忍不住,也冒泡了,而且不冒泡则已,一冒就冒了一长串的泡。 乔雁书17:16 我就是需要证明吃了转基因食品对人体无害的证据,我才敢吃。 丁强17:18 关于食品安全,我认同这两句话。一、万物皆有毒,只要剂量足。二、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 乔雁书17:26 那转基因食品可以吃多少剂量? 丁强17:27 那要看食品中主要营养物的含量了。现在可以买到的批准上市的转基因食品,在你吃出肥胖症、高血压、糖尿病之前是不会有问题的 丁强17:48 相信科学。相信科学是不完美的,相信科学是在不断进步的,相信绝大多数科学家是为人类福祉而努力的 丁强17:51 因为反对转基的那些论据经不起科学的检验,得不到科学的支持 乔雁书18:07 科学是不完美的,还在不断发展,所以科学不是真理 方自归18:14 乔雁书师兄,被验证过的科学我觉得还是可以算真理,比如e=c2。很多科学假设还未被验证,那不是真理 乔雁书18:15 e=c2的成立还是有相对条件的,不是绝对的 方自归18:18 乔雁书无条件的真理,大概只有佛法中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几条圣谛了,就是科学家说的“一切事物皆在运动”,哲学家说的“物自体不存在”。 方自归18:20 我有个私意,就是佛陀本人是爱科学的。 方自归18:23 因为明明白白佛陀是爱智慧的,我们没有必要把佛学和科学对立起来。 丁强18:34 佛陀爱科学,我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 方自归18:26 佛陀没有明确说爱科学,是因为两千五百年前没有“科学”这个词,那时候科学也并没有出现,就好像一个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人喜欢甜食,但绝不会说爱冰激凌一样。 方自归18:30 佛陀爱科学,和大科学家爱佛学一样,都是不矛盾的。因为科学专注于器世界(物质世界),而宗教专注于精神世界,虽有交集,毕竟领域不同。把飞机造出来送我飞来欧洲出差,不能够靠宗教,而让一个绝望恐惧的心重获光明,给他看科学论文和实验报告是没用的。 方自归18:42 科学和宗教不能一较高下、相提并论,就好像不能说足球的世界冠军比篮球的世界冠军球技更高超一样 乔雁书18:47 佛陀并不反对科学,只是说科学没有追求究竟生死烦恼解脱重要,所以佛陀不大会关心造飞机的事情,因为造飞机对解脱关系不大 乔雁书18:48 佛陀的智慧包涵了科学,包涵了造飞机、造宇宙飞船上天等等,是圆满的! 乔雁书18:52 佛法是理论和实证相结合的。 方自归19:03 乔雁书佛法是理论和实证结合,科学是理论和实验结合 方自归19:07 科学需要观测,而佛陀的时代工作条件受限,只能够观察。所以佛陀的成果没有现代科学精确,没有写出公式。但是两千多年前的佛经里就有量子纠缠论,就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好像一个球形的水果,就说水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微生物……两千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思想,太科学了。 方自归19:09 所以我私以为佛陀是爱科学的 方自归19:12 精神的世界,需要宗教。四年前张国荣那惊人的一跳,大家印象深刻,这就是精神的问题。有人通过信仰佛教治好了抑郁症,那么,佛的慈悲就是存在的 丁强19:40 我发觉一个现象,信佛的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理论往科学上靠,极力说明,这个理论是科学所证实了的。搞自然科学的,却从不说自己发现的新理论,是菩萨早就有阐释的。这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呢? 方自归20:03 丁强说一点自己的认识。因为被大部分人普遍能接受的是科学已认知的、已证明的理论,佛法中的道理和神迹在大部分人眼里是玄而又玄,不可捉摸,不敢也不愿去相信的,但为了让人们能慢慢理解和相信佛法的一些道理,也是为了更多人受益,所以站在科学的立场上去解释一部分现象,是为了便于大众理解,并不是不自信。当然很多东西,以目前的科学也无法解释,佛学的一些理论也的确太玄妙,目前也没有得到科学上的证明,也许永远也得不到证明。但我认为科学和佛法其实并不矛盾,真正的科学思想和真正的佛法从未互相抵毁,只是层次的问题。 丁强20:07 同意你们说的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问题,但是不同意两者和谐统一。我认为事实上,两者经常掐架 甄语20:16 真正的科学从来就等在那里时刻准备被证伪,而每个宗教都自认为找到了终极真理。二者区别个人认为在于此。而我国对科学的盲目迷信或者盲目否定都是非此即彼的简单粗暴的懒人思维。 方自归20:16 丁强经常掐架的是小孩子,没看见爱因斯坦和释迦牟尼、牛顿和耶稣掐架 甄语20:21 凡是告诉我,相信我,没错的。那我一定打个问号。我相信世间我们人类认识的所谓已知,都是在特定条件下可信,终极秘密不是我们人类能够掌握的。 丁强20:27 凡是说自己绝对正确的,不是上帝就是骗子 方自归20:46 我想举个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例子。我们班主任,大家都知道她同时得两种癌症这件事情,不要说两种癌症,很多人得知自己患癌后,很快就挂了。之所以快,是因为这些人得知患癌后,身体还没有马上崩溃,精神首先崩溃了。申老师同时得胰腺癌和淋巴癌竟然康复了,客观讲,这个是真牛逼。你们看申老师是怎样面对这个无常的。她非常平静,没有恐惧,这种良好的心态,事实上对她后来的康复帮助极大。虽然我不信上帝,但是申老师心中的“上帝”给予她精神上的巨大支持,是不能否认的,是在她病重期间起了作用的。 方自归20:50 虽然有很多关于上帝存在的哲学证明,在我看来比较无聊,但是在让一个濒死的人振作精神这件事上,从申老师的例子看,上帝是“存在的”。 方自归20:56 这种精神作用不是科学能够给予的。 …… 方自归这次在群里冒了这么长的一串泡以后,丁丁与乔雁书终于偃旗息鼓,不再因为这个话题在群里吵来吵去了。 第80章 城市包围农村 天空一片浅蓝,工厂高高的银灰色铝合金幕墙的最高处,七个深蓝色粗体英文字母显得非常醒目。这是一座建成不久的现代化工厂,那串标明这栋建筑身份的字母就是德弗勒的英文拼写——deffler。 风中充满了一种刚割过草后的清香。公司门口的旗杆上,五星红旗夹在红杠星条旗和白杠公司旗中间迎风飘扬。厂房宽阔的入口处,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写着“庆祝德弗勒汽车系统(苏州)有限公司成立十周年”。在已经停了几十辆汽车却还有很多空车位的公司停车场上,四个人围着一辆银灰色两门版牧马人说着话。 纳德抬起他的大长腿,用脚踩了踩牧马人那花纹深刻的大号越野轮胎,说:“母司,这些车里面,你这辆最拉风。” 母司笑道:“哈哈,我自己走路经过我这辆车,常常都忍不住回头看两眼。” 维德问:“胎宽是多少?” 母司道:“325。” 维德又问:“底盘升高了?” 母司道:“升高了两寸。” 连母问:“改装花了多少钱?” 母司道:“已经花了十几万,接下来还要改。” 连母惊讶道:“还要改啊?” 母司道:“玩车的一个主要乐趣就是自己改啊。” 纳德笑道:“母司玩得极致。我嘛有辆车子开开就行了。” 母司笑道:“还记得吗?十年前我们在新加坡培训,在东海岸吃黑胡椒蟹的时候,连母还感叹汽车是天天可遇而一辈子不可求的东西,然后就遭到了老卑的批判。” 当时连母发出这样的感叹,是聊到老卑那辆普通的三菱轿车,手续全部办好总共要花六十万人民币,因为新加坡的拥车证很贵,于是老卑就批评连母的胸无大志,说应该以发展的眼光看中国汽车市场的发展。 维德道:“现在看来,老卑是对的。” 纳德道:“至少德弗勒苏州的九大元老,现在都开车了。” 连母道:“可惜克多和莎莎没来,不然我们九大元老就聚齐了。” 纳德问:“母司,克多怎么不来?” 母司道:“克多在欧洲出差呢。” 克多方自归也收到了德弗勒苏州工厂建厂十周年庆的邀请,但方自归对这个活动没什么兴趣,即便不出差也是不会来参加的。 此时的德弗勒苏州工厂,已经不是个小工厂,工厂现任总经理比较有意思,虽然当初建厂时的九大元老中有五个都已经离开德弗勒了,她还是让连母发邀请函,请这些元老都回来参加建厂十周年的庆祝活动。 德弗勒在苏州建厂时,第一年产值是四百万美金,现在已经突破了一亿美金,也算得上开发区的重点企业了。这也是因为最近六年,中国乘用车市场的增长速度年年超过30,德弗勒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特别是,晚进来中国十几年的通用汽车这六年发展迅猛,一年前一举成为中国轿车市场的产销量冠军,以通用为主要客户的德弗勒,就更加水涨车多了。当初德弗勒是租厂房,在中国汽车市场水涨车多的情况下,德弗勒在开发区买了很大一块地,自建了一个不逊色于德弗勒新加坡工厂的工厂,还只利用了这块地的一半,德弗勒苏州的总经理就趁机举办一个建厂十周年的庆祝,展示展示业绩,鼓舞鼓舞士气。 庆祝活动中,母司、纳德跟着包括开发区领导的一队人参观生产车间,看着装备精良的一条条生产线,听着德弗勒现任总经理的介绍,还是有些感概。 但这次活动给母司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德弗勒现在兴旺发达的样子,而是连母告诉母司,德弗勒的工人平均底薪是八百元,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方自归从欧洲出差回来,母司就在和方自归开会时,分享了他的最深印象。 “我们不是马上要招工人嘛,我就了解了一下他们操作工现在的薪资水平,想不到现在还是每个月八百块。”母司说。 “十年前八百块还不错,现在八百块,那应该处于市场低位了。”方自归道。 这十年,除房价外物价没有大涨,但也还是涨了一些,而工人的工资不涨,意味着他们的实际收入还有所下降了。 “是啊。”母司道,“我心想,那当初跟我们一起混的第一批操作工不是都要跳槽了,结果她们倒基本上都还在,走到生产线上好多人跟我打招呼。” “她们怎么这么稳定?” “因为公司规模扩大了很多,她们都升为线长啦品管啦什么的,还有些到办公室当文员了,她们这拨人的收入是增加的,德弗勒给经理和工程师的待遇也还可以。但是新进来的操作工,统统还是八百块,因为就算八百块也很容易招到工人。” “这样的话,他们工人的流动应该比较高。” “跟以前比高多了,但是现在的总经理不care。”【译:关心】 “德弗勒苏州现在的总经理是谁?” “stephanie。你还记得吗?咱们在新加坡培训的时候,她是负责欧洲几个车厂e项目的经理,打过几次照面的。”【译:e是引擎控制模块】 “隐约记得这个人。你这次参加活动,感觉stephanie这个人怎么样?” “我感觉,她的特点就是话特别多,但信息量并不大。” “哈哈哈……跟老卑比还是有差距。” “连母私下给我说,老员工都觉得她比老卑差远了。但是总部喜欢她啊,现在中国车市这么火爆,她的业绩也跟着非常亮眼啊。当年老卑说,以‘人为中心的管理’,她不是的,她对工人很苛刻,她也不担心工人流动大,用她的话说,我们德弗勒的系统好,我们的质量是靠系统保证的,中国这边工人有的是,流动大有什么关系?” 此时,德弗勒苏州的九大元老不但人人都有了车,也人人都成为了经理,这些年他们接到的猎头电话多,薪水涨得快,不管他们是苏大的还是电大的。可见这十年,对外企高级职员来说是黄金十年,但对一线工人来说,好像是黄土十年。 “stephanie这种思路,虽然不近人情,但是却符合经济学规律。” “符合什么规律?” “农村有太多的富余劳动力,只要每个月八百块高于这些富余劳动力在土地上劳作得到的收入,工厂就一定能用八百块请到工人,这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外企经理的薪水为什么一直涨,因为这几年供不应求啊。” “那我们招工人呢?也八百块?” 方自归摇摇头,“我觉得我们对工人还是不要抠得那么紧,至少给他们一个市场中位数的薪酬。特别是我们刚开始生产,量不会大,他们又不会有什么加班。” 两人聊完了德弗勒的十周年庆,决定了一些关于生产的事情,接着就聊方自归刚在瑞士参加的吻合器国际学术研讨会,聊一些关于销售的事情。 “我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方自归问。 母司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我要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是,根据我的侦察,两大巨头还完全没有察觉我们的出现。” “去年我们在dica整那么大动静,高格和维科都不知道?” “可能有少数两大巨头的员工知道有forsun这个中国的牌子出来了,但两大巨头的管理层是肯定没把我们当回事儿。这次大会,还完全是两大巨头主导的,非常明显,他们对中国的那些山寨厂不屑一顾,他们还拿中国的劣质产品做案例分享,他们以为,我们复行最多不过是那些乌合之众的一份子罢了。” 母司端着咖啡杯微微一笑,“这就好比美军越过了三八线,牛逼哄哄地向鸭绿江边挺进,却不知道我大军已经秘密进入朝鲜,开始迂回穿插设下埋伏了。” 方自归也笑了,“没错!复行还太弱小,还是让他们越晚发现我们越好。” “那么,坏消息是什么?” “这次见到了一些国内的大咖医生,包括广州的乐彦鹏,就是那个把我当好朋友的医生。综合他们提供的信息,就是在这一年内,国内一下子冒出来四五十家做吻合器的新公司。” 年初国家药监局把吻合器从三类器械降为二类器械,方自归和母司就觉得兆头不好,只没想到这个不好的兆头,这么快就变成了不好的现实。国家当年颁布新法规降低行业准入门槛,民间当年就涌现出这么多山寨厂,中国人的行动力可见一斑。以前的国内低端吻合器市场,主要是江苏那个吻合器之乡的那些小厂在玩,大家都还玩得比较开心,可是就在复行科技即将推出自己的第一款完全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吻合器之际,突然在全国各地冒出来四五十家新的玩家,在全国遍地开花打价格战,那就不太好玩了。方自归和母司心里都明白,复行科技在研发和生产设施上的投入,是远远高于这些完全靠仿冒两大巨头产品的山寨小厂的。 “这些新冒出来的厂,居然有些已经拿到注册证开始卖了。”方自归表情严峻地说。 “这么快就拿到注册证了,他们怎么弄的?”母司表情严峻地问。 “不清楚。也许就是靠买通审核员。” “我们是正规军的打法,他们是游击队的打法,那肯定是他们快。“ “没错。“ “他们动作这么快,我们怎么弄?”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我现在有一个创新的想法。” 母司眼睛一亮,“什么想法?” 方自归目光坚定,“城市包围农村。” “啥?城市包围农村?” “对!”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创新。” “欧美成熟市场是城市,中国市场是农村。现在这种态势,我建议,注册证也不用申请了,国内销售团队也不用建了,国内代理商也不用找了,我们在初期就完全放弃国内市场,直接出击欧洲。我们的创新,是受到欧洲市场欢迎的,欧洲市场也远比中国市场有序,我们在那里不会遇到国内山寨厂的竞争,只要按规矩跟两大巨头比创新。” 母司端起了咖啡杯,没有说话。 方自归接着说:“第一步,我们先在欧洲站稳脚跟,取得一定市场份额,积攒实力和商誉。第二步,等到有了一定的实力和资源后,我们杀回中国。” 母司沉思着,并没有发出方自归所期待的叫好声。沉思了一会儿,母司说:“欧洲,会是一个更好做的市场吗?” 方自归目光炯炯地说:“对我们来说,是的。我们资源有限,我想我们在早期还是不要参与国内低端市场的混战,我们把精力和资源聚焦在欧洲!” 毛爷爷得天下靠的是“农村包围城市”,虽然方自归对毛爷爷政治上的雄才大略非常崇拜,可现在情况有变,这次方自归打算就不听毛爷爷的话了。 “好。”母司终于放下咖啡杯,下了决心,“我们就跨过鸭绿江,到国外跟老美放手一搏!” 第82章 求道 黑瓦飞檐的茶室外,大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冬日不多见的和煦阳光,洒在石家庄水榭禅茶茶苑的院子里,六位披着深蓝色海青的男女以金刚座的姿势,跪在青石板上的布垫上,沐浴在阳光中。 一阵风吹来,碧波荡漾的池塘里,假山旁的一丛花叶水葱被吹弯了腰,好像正在低着头祈祷。 茶室内,乔雁书给两个小茶杯倒满茶,对坐在木桌对面的方自归说:“这家茶苑的老板也是师兄,就是我那个‘佛缘群’里面的如如不动,不巧如如不动的老妈今天动手术,不然倒是可以一起聊聊。” 方自归端起茶杯笑道:“怪不得走进这个院子,感觉到许多佛教的元素。” “自归,怎么你在群里都不怎么发言啊?” “除了我公司里那个研发群以外,我在哪个群里都不怎么发言啊。哈哈,其实也是我工作太忙了,顾不上这些。” “那我们在群里面聊天,你看吗?” “偶尔也会看一眼。有时在群里看你们讨论佛法,我心里也是挺喜悦的。说实话,我身边就没有一个学佛的人,更没有老师可以请教,所以等一下跟你师父见面,我真的是非常期待。” 乔雁书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我跟师父约的是两点钟见面,我们还要等一会儿。” “我们边聊边等好了。” “那你老师也没有,现在是通过什么学佛啊?” “我现在也没时间看大部头的佛经,所以我都是出差的路上或者上班的路上听听佛学讲座。反正现在有p3,不像我们上学那会儿只有walkan,在网上把讲座音频下载下来拷在p3里听,很方便的。” “那你现在对佛法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哈哈,非常初级的阶段,所以我才特别想见你师父。” 也是到了年底,方自归到北京处理几家大医院的心脏瓣膜业务的应收账款,又在北京拜访了两位大咖级外科医生,然后便特地到石家庄弯了一下,专程拜访乔雁书的师父缘光老和尚。 缘光老和尚点化louis禅的故事,方自归颇为感动,早想见老和尚一面,让自己也被点化点化。最重要的是,方自归想在未来的学佛路上,能够找到一位能为自己答疑解惑的老师,方自归并且打算,如果与老和尚谈得投缘,索性借这次机会,就皈依到他门下算了。 下午两点钟,老和尚果然应约而至。 方自归跟着乔雁书站起来跟老和尚行礼,只见老和尚看上去非常普通,个子不高,面色较黑,穿一件黄色僧袍。老和尚唯一特别之处,就是乔雁书介绍说他已经八十七岁高龄,但他自己一个人来,步履稳健,完全不是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 乔雁书给双方做了介绍,方自归奉上送给老和尚的特级碧螺春,大家寒暄一番,各自落座,方自归便抓紧时间,开始向老和尚请教。方自归首先说:“师父,上次我在飞机上和一个坐在身边的乘客聊天,她说,因是空,果是空,可因到果之间的过程并不空。我的理解呢,这个说法不对,但其实我对‘空性’的理解也很浅,能不能请师父您开示一下,到底什么是‘空性’?” 老和尚喝一口茶,却没有马上回答。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老和尚有他心通,便补充地笑了一下,“这个乘客是个女孩子,现在我正在追求她。” 老和尚又喝了一口茶,终于开始说起来,“这个‘空’字,在六识里头看世界,看你转世是什么。六识到七识,看你前世第几世干得是啥。看你是出家人呢?看你是当的罗汉呢?看你是当的菩萨呢?今天我在家整理东西,寄过来的有五台山的唐卡哦,大威德的法本哦,我今天才把它收拾收拾。你们好好生生看一下,能海上师讲了这么多年的法在里头,在五台山还在开论坛,这一次……” 方自归听了几句就糊涂了,好像老和尚并没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从五台山开论坛开讲,似乎想完整地讲述一下他一个师弟的生平。 “嗨,在五台山遇到他了。他比我小五岁,我们以前一起的小和尚。土改那一年……要土改了,你还不跑啊?你还要硬撑啊?在家人让他从后门跑了,跑到北京一个精舍里面,打扫了几年卫生。政府要他还俗,他还俗后呢,在五台山住了几年。这几年,他把佛法发扬很大……” 方自归越听越糊涂了,但不好意思打断谈兴正浓的老和尚,只好硬着头皮听老和尚自顾自地往下讲。 “那几年他以为我不在了,我也以为他不在了,想不到这次在五台山又见面。这一次,他给我留了一段话,我给他留了一段话。他在西台的山沟沟里,他修了一个精舍很漂亮,我们都去玩过。他算是能干,八零年他又出家,后来还把他大儿子度到北京雍和宫去出的家,又度他媳妇也去出家。这次我们到五台山,老一辈的,耶,你还活着呐?他今年春节,准备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他说,我们两师兄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 方自归正苦苦思索怎样把老和尚拉回到“空性”的讨论中来,乔雁书的一对夫妻朋友来了,才把老和尚关于他和他师弟的故事打断。 夫妻俩也奉上礼物,夫妻俩与老和尚寒暄时,乔雁书对方自归说:“你好好听。” 方自归道:“我努力在听。” “他有时候不会直接给你答案。” “好的,我知道了。” 夫妻俩与老和尚寒暄完,老和尚接着讲:“张家河跑了五个出去,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那些都没在了。这几年,还是安心修福,真正这几年,不能掺这样掺那样,不能在外面听那些人吹啊,这个活佛啊,那个活佛啊,去听那些讲座啊,不能去啊。这次五台山能海上师一百二十周年,有个师父好年轻哦,他梦中得到能海上师的法,他才出得家,他是小沙弥。你那个朋友搞贷款,”这时,老和尚对着乔雁书说,“贷嘛,戴到脑袋上是麻烦事情。贷不得。” 方自归老觉得老和尚不知所云,看来一时也无法把老和尚拉回主题,这时老和尚自己把话题跳跃到了关于贷款的问题上,方自归就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还是不知所云,于是本能地问了一个世间法的问题:“他是贷款给别人,还是从别人那里贷款?” “整得倾家荡产!”老和尚说,“不听啊,去借别人的高利贷。那是黑窝子,把命保住了还是好的。这些年,再穷不要借高利贷。这些年,要好好生生学佛,能把《楞严经》修好了就不错了。修格鲁巴的法,要把四嘉行修好。修好了,跟密,跟显,显密圆融。你看能海上师,他又有显,又有密。他又有佛,又有道。” 方自归好奇道:“佛道是没有矛盾的吗?” 老和尚说:“正规佛教同道教都没有矛盾,都是三教合一的。这些年,多念《普门品》,多念《大悲咒》、《药师经》。现在外面邪知邪见很多。这些年,真真,好多问题。” 这时,来访的夫妻俩开始发问了,夫妻中的老婆问:“这些问题要怎样解决呢?” 夫妻中的老公问:“就每天念这个经是?” 说到这里,方自归突然想起班级qq群里那次关于佛法与科学的讨论,忍不住插嘴道:“师父,除了念经以外,您觉得科学可以减少一些灾难吗?” 老和尚一脸的不屑,“科学?” 方自归感觉到了老和尚的态度,弱弱地说:“解决不了灾难,能不能减少灾难呢?我个人觉得,科学是能够减少一些灾难的。比如医学——” 方自归本来想说,医学发展了,以前治不好的病,比如天花、鼠疫,现在都有办法治了;本来想说,如果没有科学,中国的人均寿命不可能从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三十五岁提高到现在的七十岁。可方自归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和尚打断了。 “减少?”老和尚道,“这几年你找得到这些东西不?水陆法会都减少了好多了。” 第83章 道在何方? 茶室内灯光比较暗,在窗前向内看,视线穿过一个黑瓦青砖砌成的月亮门,一个在灯光照射下显得一片明亮的圆形图案非常鲜艳,那是一尊在橘黄色帷幔背景下笑哈哈的大肚弥勒。而在月亮门的另一面向窗外的方向看,窗前的长案边,四个人正围着一个老和尚说话,落地窗前七八幅咖啡色的竹帘高高低低地卷起来,槐树粗大树干的影子逆着光的方向从窗口投射了进来。 老和尚对科学做完评论,方自归无语,不过,夫妻俩绝不会让交流冷场,他们虽然对“空性”之类比较浪漫的问题不感兴趣,但他们是带着现实问题,诚心请老和尚给解决方案的。 “这些年哈,很多人都过得非常痛苦,怎样才能减少痛苦呢?”老婆问。 老和尚道:“夜梦多得很,冤亲债主找上门来了。做佛事也做不到,找医生吃药也吃不到。” 乔雁书帮他的朋友提出备选解决方案,说:“放焰口行不行?” 老和尚否定了乔雁书建议的方案,“焰口也不行。” 老婆再问:“那要怎样才能好呢?” 老和尚道:“天上降的瘟疫下来。” 老公问:“要怎样才能化解呢?” 老和尚道:“苏妲己堪布把经都改了,政府都知道他是邪教……” 听着老和尚唐山口音的侃侃而谈,方自归突然明白了,就是你不管是问空灵的问题,还是问现实中的生活问题,老和尚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全部进行天马行空式的模糊化回答。 方自归喝了一口茶,也突然明白了,这俩夫妻不是来请教佛法的,而是为克服生活困难来寻找解决方案的。方自归接着就预感到,这俩夫妻再接着问下去,但大概率会问怎样才能阖家幸福,怎样才能健康长寿,怎样才能福禄双全之类的问题了。 “师父,这些年我们俩夫妻运程不是太好,都活得很艰难,我们怎么才能转得过来呢?”老婆问。 老公补充道:“我们投资失败了。” 老和尚道:“要放得下去。” 老婆和老公回应:“噢……” 老和尚补充道:“把沉重的包袱丢掉,丢到水里。我的钱啊,生意不好啊,好多难关啊,这些都是贪的心。要看命,要看个人的态度,看你,脑袋是不是冷静,看你的心是不是明巧,看你的才能。一定要安安心心念佛,那个命呐,就是一个水推沙。难关是自己克服,树杈之事,要扫除烦恼。” 老公再问:“我们是相信因果的。以前做的事情都已经没做了,我们做什么事才能重新往好的方向转命呢?运气不好的时候咋办呢?” 老和尚说:“不要妄想。” 老公接下来开始问更具体的问题:“我们店子里顾客越来越少,我们做什么事生意才能好转呢?” 方自归心里“呵呵”一声,“哈哈”一笑,真是果不其然啊! 但是,两口子是非常严肃的,也非常执着,要是老和尚不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看来他们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过老和尚的。老和尚渐渐看出些端倪,与夫妻俩纠缠了半小时后,终于对夫妻俩的诚心求教进行有针对性的清晰化回答了。 “你把六字真言从电脑里下下来,”老和尚对两口子说,“你在店里二十四小时播放,冤亲债主就走了,生意就会好。这几年,财运不好,还是要放生。不能跟着那些,几百人去放生,自己买几斤,自己去放生。只吃三净肉。文殊菩萨说,只准你吃,不准你杀,你杀了就有罪。夜晚上不扫地,夜晚上扫地财扫到外面去了,清早扫地财是往家里扫。要靠自己,你的本事有多大,你就变多少东西出来。”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拿到了比较清晰明确的解决方案,提问也便告一段落。方自归此时也正感到无语,茶桌上便出现了一阵沉默。 乔雁书打破了沉默,拍拍方自归的肩膀问:“师父,我同学,他的前七世是怎样的?” 老和尚道:“这一世只能在凡间呆一辈子。” 方自归就看两人一问一答,东看一眼乔雁书,西看一眼老和尚,看他们如何“世事不容轻易看,翻云覆雨等闲间”,如何轻松地决定自己累世的命运。 乔雁书见讨论方自归的终身大事,方自归自己的互动性却不强,对方自归道:“这一世你没有弘法的缘分了,第一世你还当过喇嘛。” 听说自己前一世的尸体还在,方自归终于忍不住了,“是吗?在哪里?” 老和尚道:“他的背脊上面有字。山上,山好高哦。” 既然在乔雁书的引导下,老和尚重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方自归身上,方自归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些问题基本上还没怎么问,也就不打算纠缠自己前世的尸体安放何处了。反正方自归可以肯定,那具尸体不会像耶稣那样又活过来,然后又同现在的自己竞争同一个女孩子的。 “师父,四法印中‘诸漏皆苦’这一条,我有些不解。”方自归说,“人生八苦在我自己身上,在我身边的亲人、同学、朋友身上,我都见过了。但是我认为人生应该是有苦有乐的,并不仅仅全都是苦。这一条,师父能否开示一下?” 老和尚说:“诸漏皆苦,不生不灭,空中颠倒梦想。菩萨千百亿化身,有缘你看得到菩萨化身,没缘看不到。” 方自归接着问:“师父您看我有缘吗?” 老和尚反问:“你多大岁数?” 方自归道:“我三十三。” 老和尚问:“你是哪里人?” 方自归道:“重庆人,现在在苏州。” 老和尚又问:“你怎么到苏州去了?” 方自归一愣,想了想道:“我在上海读大学,读大学时交了一个上海女朋友,毕业后为了离她近,我就去了苏州。” 老和尚道:“你前一生守的是一个‘空’字,你这一生守的是一个‘满’字。” 乔雁书翻译道:“自归,你前一生是个和尚,这一生不会出家。” 方自归笑道:“师父能看到我下一世是什么情况吗?是不是会变成蚂蚁?” 老和尚道:“变成一个小孩。” 方自归仍笑道:“那还不错,没有堕入三恶道。看来我这一世是没干什么坏事的。” 老和尚道:“长成大娃娃喽就麻烦。不要调皮哈,我说你啊,你有六十九岁的寿命。” 方自归觉得非常突然,“哦……” 老和尚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方自归道:“我是做医疗器械的。” 几人又聊了一阵,到了吃晚饭时间,乔雁书留老和尚一起吃饭,五个人就在茶馆旁的一家饭店用了晚饭,然后方自归恭送老和尚回了寺庙,自己再回宾馆。 这一天,方自归是专程来石家庄,带着问题来请教佛法的,没想到却意外地知道了自己的历史和未来。回宾馆的路上,方自归回忆与缘光老和尚在一起的这个下午,现在感觉到的,却是深深的失望。 老和尚回答“空性”、“诸漏皆苦”之类的问题,方自归完全没听懂,倒并不觉得失望。方自归心想,这可能是自己根器太钝,还理解不了高僧话语中的禅机。方自归感到失望的,是自己根本没有问,老和尚却主动说自己的寿命是六十九岁。懂了那么一点点佛法,方自归已经不把生死看那么重,对这个问题也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老和尚为什么要主动预言自己的寿命呢?方自归心里琢磨。 方自归突然想明白了,大概来请教高僧的人当中,就像那对夫妻,有很多是来问“福禄寿喜”的,所以,因为巨大的惯性,老和尚也缺省地把自己归入到这一类人当中了。 看来我是跟这老和尚无缘了,方自归心想,皈依给他也不可能了,他对科学的那个态度……诶?不好不好,这老和尚有他心通,我在心里面一个劲儿吐槽,他会不会已经全知道了? 第86章 为情所困的女人 腊月二十八晚上,苏州,甄语靠在椅背上,隔着一张已经摆了五颜六色冷盘的圆桌,对着宴会厅背景墙上一面烟花一样缤纷曲折的光影,看着笑容满面的方自归双手合十地向他的参加年终尾牙的全体员工致意。 动筷之前,照例是领导致辞环节,只听见方自归继续说:“以前我们复行吃年夜饭都是两三桌,而今年是七桌。因为我们有了生产团队的加入,因为我们今天请了一些好朋友,来共同见证复行科技的成长。首先,我向大家汇报一下,在我们刚刚走过的二零零六年,我们高标准地完成了新工厂的建设,我们成功地实现了试生产,我们拿到了ce认证,也就是说,我们已经顺利拿到了进军欧洲市场的通行证。而我感到特别自豪的,就是截止到今天,我们已经拥有一百二十六项专利!”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方自归拿起桌上的一杯红酒,满怀激情地说:“同事们,朋友们,我们已经准备好,春节后就进行i质量体系认证,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也将正式开始在欧洲市场进行销售,正式向两大巨头发起挑战!”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方自归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端起酒杯,共同庆祝我们复行科技二零零六年的辉煌,共同祝愿在新的二零零七年,我们复行科技乘风破浪,更上一层楼。新年快乐,干杯!” 又是一阵掌声后,接下来就是吃饭、表演节目、做游戏和抽奖等环节。这一年的尾牙有了工人们的加入,确实变得更热闹了。 方自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在旁边的甄语端起酒杯说:“祝贺你,老同学。” 与甄语碰了一下杯,方自归笑道:“谢谢,谢谢老同学今天来捧场。” “不客气,我很荣幸呢。在这里还认识了几个医生朋友,以后看病方便了,哈哈。” “我们尾牙搞得比较晚,我还怕你可能已经回老家了呢。” “今年我不回老家,春节就在苏州过。” “哦,老家这么近也不回去一下啊。” “故意不回去的。” 方自归有些奇怪,“故意不回?为什么?” “我已经为离婚抗战了五年,不久前他终于松口了。我想趁热打铁,今年不回去,也就不用去公婆家吃年夜饭了。” “哦……”方自归已经端起了酒杯,但不确定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应该说“恭喜恭喜”,因为好像结婚才说“恭喜”。 “他虽然松了口,但是他提出来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 甄语抿了一口红酒,“要他同意离婚,除非我净身出户,家里两套房子全归他。” 方自归想起桑妮离婚时的做法,有些愤怒地感叹:“这个男人,相当过分啊!” “去年,我把苏州这套别墅的贷款还清了,我不喜欢背债的。老家那套房也早就还清贷款了。萧良工资一直就不高,他来苏州以后,就在一家民企里打杂,买这两套房子,装修,他真是没多大贡献。所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 “然后,我也纠结了好几天。” “那你现在打算是……” “最后,我尽量用善意去解读他的动机。第一点,我觉得,他可能还是不想离婚,他想用利益来拴住我;第二点呢,就是他可能想,我将来跟了别的男人,那干嘛把财产给别人享用呢?第三点,就是跟我比起来,萧良在事业上是弱者。而对我来说就是一点,自由和金钱,哪个更重要。” “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后觉得还是自由更重要。对,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所以第二天我告诉萧良,我净身出户,离婚。”甄语放下酒杯,“我甄语,不是为五斗米愿意折腰的人。” 方自归心想,是的,连诺贝尔文学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应该也不会把两套房子太当回事,但是……也不对,以前拿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可以在北京买很多房子,而现在拿一次,据说已经不够在北京市区买一套两居室了,甄语还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的。 腊月年三十上午,旧金山,余青躺在床上,睁开了全是泪水的眼睛。 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上,但因为隔光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一片黑暗,周围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世界还在漫漫长夜之中。 余青随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发出来的一团微光,映照着透明的泪水,让黑暗中余青因为抽泣而微微颤动的脸,亮晶晶地闪着光。 昨夜和一个从成都来的闺蜜喝酒,与闺蜜说起在成都的旧人旧事,余青一下没控制住,终于在好久没醉之后又醉了一场。这一夜做了很多梦,余青就在梦中哭醒了。 余青突然非常想跟华欣打电话。 自从余青来美国以后,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跟华欣说过话了。 余青初到美国的几个月,生活过得很不科学,晚上常常是把女儿早早哄睡着了,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一醉就哭。有时,余青是和一位女同事在家里喝,后来两人也喝成了闺蜜。有时,余青去酒喝,余青就在酒里认识了欧阳,就暂时忘掉了华欣。 旧金山毕竟是美国华人最多的城市,余青在这里找个情人不但是华人,而且还是四川老乡,喝酒时都可以用成都话交流,算是有共同语言的。单身的欧阳比余青大几岁,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九年,所以欧阳在酒里跟余青聊天,给初来乍到的余青很多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建议,并且余青真心要放纵自己,很快,欧阳更多的建议,就可以直接在床上提出来了。 欧阳是搞艺术的,打扮很前卫,不知道是搞艺术的,还是被艺术搞了的。这种类型的男人要是放在成都,余青不见得能看得上,可是在旧金山,这个被艺术搞了的男人又特别喜欢,而且还有丰富的美国本土生存经验,还能说成都话,余青也就不特别挑剔了。 最初欧阳经常跟余青一起喝酒,有时余青醉得特别厉害,欧阳还帮忙把余青送回家。余青在生活上碰到什么小困难,欧阳也愿意帮忙,而且还很有耐心。只有一个问题,余青刚开始不太适应,就是欧阳在经济上算得非常清楚。欧阳和余青一起喝酒、吃饭,都严格地遵循aa制,有时周末一起开车出去玩,都要事先规划好开谁的车,保证两人在一起玩时,各自投入的金钱和汽油是相等的。所以,欧阳如果不画画,想必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财务经理。 欧阳这种滴水不漏的aa制性格如果放在中国大陆,恐怕很难泡到妞,也恐怕很难在社会上混得好,但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把这种性格发扬光大的肥沃土壤,余青入乡随俗,渐渐也不计较了,反正只要欧阳陪喝陪聊陪玩,自己做欧阳的情人,欧阳做自己的美国黄页,aa制也就aa制了。 余青喝酒时跟欧阳话很多,但对华欣保持静默。每个月华欣都至少会打来一次电话,余青在电话里和华欣说个“哈罗”,就直接把电话交给女儿。余青就是不想和华欣说话。就这样,余青在美国带着女儿做着课题,和男朋友欧阳风花雪月了几个月,情绪终于渐渐好转了些,看淡了些,不再一沾酒就掉泪了,也不再一沾酒就醉了。 谁知因为一个利用春节长假来美国玩的成都闺蜜,余青喝醉了,而且在梦中梦见了华欣。 余青开始拨华欣的手机,等了好长时间,电话终于通了。 “喂。”余青说。 “是你啊。你晓不晓得现在好多点钟?”华欣说。 “我刚刚做梦,梦到你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个疯婆娘,”电话中,华欣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三更半夜打个电话过来,以为要跟老子说啥子事情,妈卖批……”华欣在电话里把余青大骂了一顿,最后说:“你晓不晓得,我们两个走到今天,全都是因为你!本来我们多幸福,要不是当初你怀疑我,不是你偷看我电话,啥子事都没有!” 余青手里捧着个手机,简直呆住了。她没想到半年里没有跟华欣说过一句话,来美国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得到的竟是这种回应。 等华欣在电话里骂完了,余青大怒道:“诶!华欣!你妈的你脑袋怎么简单到这种程度哟?!我不看你手机不追究你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可以一直过得很幸福?” “啷个不是楞个回事?错都在你,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你讲不讲道理哟?你啷个幼稚到这种地步哟?真是受不了……不行,话必须说清楚,就必须!我问你,你确定今天这种情况是我的错?” “是啊!”电话中的华欣理直气壮。 “你再说一遍!”余青大喝一声,几乎崩溃。 “是啊,就是你的错!” 余青立即挂掉了电话,气得浑身颤抖。 第88章 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 年初五黄昏,法兰克福,小云把才包好的一盘猪肉白菜馅饺子下到沸腾的锅里。小云等待饺子煮熟的当儿,看了看公寓窗外的雪。 雪花还飘着,不远处一条被清扫出来的路,像一根黑色的粗直线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划过。一个骑车人正经过教堂,缓缓移动的黑色身影在一片白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一对手拉手的情侣沿着黑色的道路迎着骑车人骑行的方向走来,都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遮住了两位情侣的脸,他们在感到浪漫的同时,一定是觉得有点儿冷。 天上挂着铅灰色的云,天边似乎开始放晴,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发出了一线橘黄色的霞光。 视线回到厨房里,仅仅沉默了几分钟的饺子已经开始在锅里翻腾起来,小云心想,这个地方,除了我这个中国北方人,谁又能体会到春节时吃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的快乐呢? “我都等不及了。”艾伦用德语说,用筷子敲着她的盘子。 “哈哈,马上就好。”小云用德语笑道。 黑头发、蓝眼睛的艾伦,是小云的同学兼室友兼好友,是一个来自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族姑娘。艾伦是先成为小云的好友,才成为小云室友的。这次小云没能申请到学生宿舍,所以和艾伦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个小公寓,月租比学生宿舍贵两百欧,但是也比学生宿舍更舒适些。 饺子熟了,小云把饺子从锅里盛到盘里,端上桌,用中文笑道:“吃饺子喽!” 艾伦用德语问:“你说什么?” 小云改用德语笑道:“吃饺子喽!” “哈哈,最喜欢吃你包的中国饺子啦。” “好,今天让你吃够。你要醋吗?” 艾伦摇摇头,“我喜欢中国的饺子,但我并不喜欢中国的醋。” 小云往自己的小碗里倒醋,“我们中国人可喜欢吃醋啦。吃饺子一定要蘸醋的。” 小云刚倒好醋,艾伦已经把一个热饺子塞进了嘴里,然后便赞叹:“好吃!” 两位室友就开始津津有味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小云才吃了几个饺子,手机响了。小云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的中国女博士媛慧打来的。 接通电话,听筒里就传来媛慧颤抖的声音:“我不想活了。” 小云朗朗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 艾伦看到小云脸色的巨大变化,停下了筷子,“怎么了?” 小云呆了一会儿,立即清醒了过来,对着手机大声喊:“姐!千万别做傻事啊,我马上就过来!” 艾伦惊讶地用德语问:“怎么了?” 小云急匆匆地用德语说:“媛慧出事了,快去她家!”说完,便把筷子一扔,冲出了房间。 艾伦紧跟着小云也跑了出来。 出事的媛慧跟小云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媛慧虽然跟小云不算很好的朋友,但都是旅居德国的中国人,有时会在楼下遇到,所以两人也算是熟人。小云突然听到媛慧说出“不想活”三个字,当然吓了一跳。 自杀这种事,对小云来说,从来都发生在电视新闻里,还从来没在身边发生过,所以一接到媛慧的电话,小云一开始不知所措。 媛慧的房间门并没有锁,小云推门冲了进去,便惊骇于眼前看到的一切。 地板上有一滩鲜红的血,媛慧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右手拿着一把美工刀,左手手臂和手背上也都是血迹。 看见小云和艾伦冲了进来,媛慧当着小云和艾伦的面,又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了一刀。 小云一把夺去了媛慧手中的美工刀,艾伦蹲下来,扶着媛慧问出了什么事,然而媛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艾伦用餐巾纸擦媛慧手臂上的血,可血仍然在往外流。小云用手机叫好救护车,就赶紧在橱柜里找创可贴或者绷带,可是没有找到。 “艾伦,你有创可贴吗?”小云焦急地问。 “没有啊。”艾伦道。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柜子里各种乱翻,然后在一个抽屉里突然看到了一卷保鲜膜。 小云急中生智,把保鲜膜扯了出来,缠在了媛慧还在流血的手臂和手背上。 救护车终于来了,小云和艾伦扶着受伤的媛慧上了车。 在去医院的路上,媛慧才呜呜咽咽告诉小云,与自己相恋了五年的男友,今天从国内打电话过来,提出了分手。 媛慧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下子想不开,就动了自杀的念头。 小云见过媛慧的男友,他是一年前回国内发展的,他和媛慧在一起这么多年,没想到回国才一年,他就变心了。 在地球的另一面,应辉不久前才刚刚告诉方自归,在德国的中国留学生中间,流行“分居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在地球的这一面,该定律就在媛慧和她男友身上精准地应验了。 应辉并不认识媛慧和她男友,但是看来,应辉对“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的总结是深刻的。这条定律虽然在中国不一定每次都奏效,但却是放之德国而皆准的,不管是德国北部,还是德国中部。 在急救室里,当医生看见媛慧手臂上缠绕的食品保鲜膜,发出了一声惊呼。 “天哪,这是谁干的?”医生用德语严厉地问。 看来,德国医生对中国学生用保鲜膜止血的发明是极其不满的。小云一紧张,说了一句英语:“rry,ididit”【译:对不起,是我干的。】 医生改用英语对小云大喝了一声:“youarekillgher!!”【译:你在杀了她!!】 小云紧张得有些颤抖。 医生紧张地把粘在媛慧手臂手背上的食品保鲜膜慢慢剥下来。 小云虽然知道一些中医穴位,但对西医外科止血是缺乏研究的。好在,媛慧并不是毅然决然地深度割腕,而是用美工刀在手背手臂上乱划,终于经过医生的处理,医生说,媛慧没有生命危险。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小云呆呆地想起了在飞机上认识的方自归,想起了方自归后来发给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的电子邮件,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幸好,最近大叔倒是没发邮件了,小云心想,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就让这种关系慢慢淡下去。 回到家,小云看见桌上那一盘没吃完已经凉了的饺子,虽然肚子有些饿,却已经没有了胃口。 艾伦和小云把桌子收拾干净,准备洗漱一下就休息了,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轻,但却清清楚楚是敲小云房间的门。 小云看了看表,觉得有些奇怪,可敲门声又再次响起来。小云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然后就在这个难忘的夜晚,第二次惊呆了。 门外,穿着厚厚羽绒服的方自归手里捧着一大束色彩艳丽的鲜花,正含情脉脉地向小云微笑着。 第89章 非理性恋爱 那些鲜花周围的紫色纸边儿也像花瓣似的,渐渐膨胀,渐渐延伸,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瓣一起,像波涛似的压了过来。深红的玫瑰、洁白的玉兰、黄绿的麒麟草,周围的一切,瞬间就变亮了。 方自归的黑色棒球帽和蓝色羽绒服上还挂着白色的雪花,这束花上却一片雪花都没有。空气中飘来一股清香,还挂着小水珠的花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花已经到了小云眼前,方自归伸着拿着花束的手说:“祝你生日快乐!” 小云刚刚还在庆幸,最近没有来自远方大叔的来信,没想到远方的大叔直接来人,直接来花。 “天哪!” “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我希望给你一个惊喜。” 方自归脸上的微笑还是感染了小云,小云还是接过了鲜花,“哦,天哪。” “喜欢吗?” “哦,这束花很漂亮,谢谢……太让人意外了,你竟然会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在这里。” “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个时间我应该突然出现在这里。” 既然选择了直觉,方自归就放弃了逻辑。 在爱情面前,即使哲学家也会失去理性。虽然应辉苦口婆心向方自归解析过“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方自归内心也承认,该定律完全没有任何逻辑漏洞,但方自归还是选择在小云生日的前一晚,出现在了小云面前。 方自归曾经对远在芬兰的阿远说,真爱别错过,不要因为欧洲和中国的距离,轻易放弃那个不想在芬兰定居的中国妹子,那么至少,方自归觉得,自己也应该做到这一点。 小云对方自归笑了笑,把方自归让进了房间,给艾伦介绍了一下方自归,也给方自归介绍了一下艾伦,就把那束光彩照人的花放在了小餐桌上。 月亮想出来,然而大片的乌云还没有散去,粘在小云衣袖上的血迹,随时都在提醒小云这个夜晚曾经一度令人非常悲伤,也自然引起了方自归的注意和奇怪。 “你衣服上怎么有血迹?你受伤了吗?”方自归问。 “我没有受伤,这是另外一个女留学生的血。”小云道。 接下来,小云就把媛慧因为失恋而自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自归。 再接下来,方自归心里一声感叹——天哪!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这个悲剧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和人物,都对自己和小云爱情的培养极其不利。这不就是应辉发现的“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在人类社会的又一次有效验证吗? 艾伦听不懂小云和方自归中文的交谈,自己看书去了。小云后来说话也非常直接,她讲完媛慧的故事后就说:“自归哥,谢谢你对我的追求,但是今晚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怀疑,让我觉得心冷。”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我想用温暖接住你。” 小云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相距太遥远了,我们难得才能见一次面,恐怕我很难感觉到你的温暖。” 方自归急切地说:“不!其实,我们公司从今年开始就在欧洲市场正式销售了,而且我们公司的产品只卖欧洲,所以我会时不时来欧洲出差,应该有很多机会来法兰克福看你。在认识你之前,我来欧洲出差就大多在法兰克福转机,因为我比较喜欢汉莎,现在因为你,我以后可以只考虑在法兰克福转机。第二点,暑假,你总要回国。第三点,现在有宽带了,用互联网进行视频聊天的技术据说已经成熟,以后我们可以时不时在网上相会,是你能看到我的脸,我能看到你的脸。这个科技飞跃的时代,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相信,跨越千山万水的爱情是可以成功的。” 小云不说话。 方自归看着小云诚恳地说:“小云,给我一些时间,我将向你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自归哥,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也觉得很累了,明天我们再聊。” 这晚也就只能这样了,好在小云的这句话里,有“明天”这两个字。 第二天一早方自归就来小云的公寓,结果,又出现了一个意外,小云发生了严重的感冒。 前一晚,因为冲出家门救媛慧时,小云没有穿厚外套,也可能是因为这一晚惊讶过度,小云生病,就严重地打乱了方自归的策划。小云生日这天,方自归原策划等小云下了课,就开着在机场租来的车,带小云到市中心吃生日大餐,而第二天是周六,方自归更是策划了上午到采儿街购物,中午到席勒街吃饭,下午到罗马广场瞎逛,黄昏到美茵河畔漫步,晚上走过大铁桥时牵手。然而现在,小云只能呆在公寓里养病了。 方自归很快想出了b计划,这次虽然不能给她浪漫,却也正可以给她温暖,为将来的浪漫打一下基础。 “不能出门,那我正好在家里照顾你。”方自归对小云说,“你中午想吃什么?” “生病的时候,最想念妈妈亲手熬的米粥。” “那我给你熬粥。说不定,叔叔亲手熬的粥也不错。” 艾伦已经上课去了,小云正觉得身体虚弱,顺势斜在床上一笑,“那就麻烦你啦。” 按照小云指示的位置,方自归到一家中国人开的小店买了咸菜,又到超市买了水果、蔬菜、肉和面包。方自归回到小云的公寓时,小云正坐在被窝里看书。 “生病要静养,不要老是看书。”方自归说。 “说话像我爸一样。”小云道。 方自归从自己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我可不是你爸。”然后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条水晶项链,“你爸会送你这样的生日礼物吗?”方自归把项链放在小云手上,“纯水晶的,送你的生日礼物。” 美女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方自归这次也是有备而来。 “这太贵重了?这怎么好意思?” “不贵,也不重。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它提起来。” 小云一笑,也就不再拒绝了。 方自归把粥煮上,小云准备做两道菜,方自归坚持自己做菜,小云就做场外指导,结果方自归就把小牛排煎太老了。方自归毕竟没怎么做过菜,当年在美国自力更生的时候,方自归切牛肉切得炉火纯青,煎牛肉没练过。 吃完了粥,方自归提议:“我们讲故事好不好?” 小云问:“讲什么故事?” “这样,可以先讲讲各自的爱情故事。” 小云很大方,先讲了自己的第一段。 在北京一所中学上初三时,小云班里有个朝鲜族同学,长得像当时很火的一个韩国明星,家境也很好,符合自古以来就流行的“高富帅”标准,我们姑且称其为小甲。小云和小甲互相欣赏,后来小甲妈妈都知道了。小甲妈妈正担心两人的交往会影响中考,小云跟着父亲去了德国,小甲妈妈也放了心。但两年后,小云又回到北京,小云去小甲家玩的时候,小甲妈妈就告诉小云,她不会同意儿子找个汉族女孩子结婚,只接受鲜族儿媳妇。而那个时候,小云也渐渐明白,鲜族媳妇在家里要以老公为中心,坚持鲜族文化,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给公公婆婆捶背、做饭、不上班、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小云也无法接受。所以,小云就向小甲妈妈承诺,只当小甲是哥哥,小甲妈妈也就没阻挠两人来往,小云也有时间就去小甲家玩。 后来,小甲妈妈也渐渐喜欢上了小云,曾经对小云说,你要不是汉族多好。 小云刚到德国上大学,有天突然接到小甲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法兰克福机场,不知道怎么走了,叫小云去机场接他,让小云大吃了一惊。后来,小甲在德国陪了小云四天,最后一个晚上,小甲就靠在小云的肩膀上默默流泪,小云就让他靠了很久。 小云心里清楚,她和小甲是不会有结果的,在小云的劝说下,小甲也终于回国了。小云后来才知道,小甲来德国没有告诉他妈,所以对于他妈来说,小甲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把他妈吓坏了。 “小甲现在在哪里?”方自归问。 “还是在北京,他后来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现在他有一个鲜族女朋友,是他们家邻居的女儿。”小云道。 在这趟德国之行中,方自归第二次感到了很大的失落。 方自归本来希望,自己突然来到法兰克福出现在小云面前,能给小云一个巨大的震撼,万万想不到在自己之前,小云已经被一个男生用类似的方式震撼过了,那么自己这次远距离偷袭的震撼效果,自然就差了许多,肯定是远远比不上日本人远距离偷袭珍珠港的效果了。 第90章 我不是丝滑男士 出太阳了,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到抽象画的一个角,用一条斜斜的分割线把画分成了一明一暗的两部分。这幅画没有画框,画面上红色、黄色、白色的不规则色块混杂在一起,看不出要拼凑出一个什么样的具体形状,却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种自由和色彩的美。 抽象画的对面,小云盖着被子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听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方自归讲他的初恋。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桌上的那束花,在有了阳光的房间里更加鲜艳。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的初恋悲剧性地结束了。”方自归说。 “你还有她的消息吗?”小云问。 方自归摇摇头,“后来,我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过她的消息,以后也不会去了解了。好了,现在说说你的第二段。” 小云喝了口水,说:“我的第二段,是和一个当时在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那天偶然认识了他,就觉得和他太有缘了。” 那天,小云在书店里买书,伸手去拿一本书时,另外一个男生也伸手拿,但这本书只剩下最后一本,小云说,应该女士优先,那男生就把书让给小云了。逛完书店,小云去逛服装店,看中一件t恤,伸手去拿时,又碰到别人的手,一瞧,巧了,就是刚才在书店里和自己看中同一本书的那个男生。那男生说,刚才我让你,这次你让我,小云也就让了。小云逛完街,回家坐公交车,上车后突然发现,身旁坐着的就是那个和她抢书抢衣服的男生,就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后,两人在车上聊天,男生的生日和小云的生日竟然是同一天,小云就开始和这位男生谈恋爱。这位男生,姑且称其为小乙,因为小云把小甲当哥哥,后来小云还介绍小乙给小甲认识。 小乙来自农村,家境不太好,小云和小乙出去玩,基本上都是小云请客。小甲知道这种情况,就觉得有些奇怪,提醒小云不要被小乙骗了,并且也真帮小云留了心。结果,小甲就真发现小乙也同时在和别的女生交往。有天小乙正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会,小甲就把小云叫出来,把小乙抓了个现行。 “小乙狡辩说,那女的是他妹妹。”小云道,“我说,妹妹还又亲又抱的?然后我就跟他分手了。小乙后来给我写信,说要痛改前非,但我再也没理他。第一次尝到被欺骗的滋味,我其实很伤心。后来我就全力以赴参加德国高考,来德国上大学了。” “坎坷。”方自归道,“难为你年龄这么小,爱情居然也能这么坎坷。” 接着,方自归交待自己和懿兰的一段,小云再说她跟小丙的一小段。小丙是小云回北京探亲时,妈妈给介绍的一个在读硕士生。 “小丙的问题是太没主见,太肉麻。”小云说,“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我亲手做了个蛋糕,小丙吃了一口我做的蛋糕,说,好吃,要是能吃一辈子就好了。我回到自己卧室,麻得全身抖了一下。我的上帝和佛祖啊,吃一辈子?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吃一辈子?” “也许他是个吃货,他真的被你的蛋糕打动了。”方自归笑道。 “第二次见面,是和他一起逛王府井。我们逛到一家首饰店,我看到一个标价二十万的翡翠镯子,我就逗他,说我喜欢这镯子,你愿意送我吗?小丙睁大眼睛,看着价格签看了好一会儿,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他说,你真的想要吗?我心想,这也太傻了,你看不出我在逗你吗?你还没工作,你拿什么买?和他见过第三次面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跟他见面了。” 然后,方自归交待自己和秋依的一段,小云就再说自己跟小丁的一小段。小丁长相英俊,皮肤白皙,也是小云回国探亲时妈妈给介绍的,是个在外企上了两年班的小白领。 “小丁是个sissyan。”小云接着讲述,“说一起去看恐怖片,结果吓得要抱我。这么幼稚的片子也能吓成那样,亏他长那么高。回来我就告诉我妈,小丁人不行,一点儿也不男人,我妈还不信,后来他来家里做了几次客,我妈才信了。” “sissyan那种类型,我也是特别瞧不上。”方自归道。 “sissyan,如何翻译?” 方自归想了想,笑道:“丝滑男士。” 小云回味方自归的翻译,“丝——滑——男——士……自归哥,你是不是不知道sissyan的意思,乱说一个词儿逗我的?” “人家的英语也不是很差好。” “那你别开玩笑,你说sissyan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啊?” “那你说。” 方自归叹一口气,“娘娘腔的男人呗,网络上新出现了一个词,叫‘娘炮’,也是一个意思。” “哦……娘炮,那这个‘丝滑男士’,也是国内互联网上新出现的词吗?” 方自归笑了,“这其实是我刚刚杜撰的。” 小云再一次回味方自归的翻译,“sissyan,丝——滑——男——士,sissyan,丝滑……哇,我突然发现,你翻译的真好耶!” 是啊,当年方自归为大连某区的区工商局副局长做翻译,被局长妙语连珠的成语折磨过,后来翻译水平就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方自归得意地笑,“就跟你说,人家英语不差。” “你这一个翻译,音译意译都有了。” “你要想拍手称快的话,我可以帮你拿一下杯子。” “哈哈,小丁,可不就是个丝滑男士嘛。胡须也少,皮肤也丝滑,身段也丝滑,衣服也丝滑。” “性格也丝滑。” “哈哈,对对。我就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小白脸。但是我发现,在国内,这种类型的小白脸很吃香诶!有时候我在网上看国内的综艺节目,我发现好多明星都是这种小白脸丝滑男士,说明国内观众就是这种口味。” “嗯,要是sissyan大行其道,那就真是国家、民族的悲哀了。” “我不喜欢这种,我喜欢男人有阳刚之气。” “嗯,你这种爱好非常健康。” “自归哥,不过,其实,你看上去就是一个白面书生。” 方自归被噎了一下,眨眨眼睛说:“我虽然是白面书生,但我不是丝滑男士。” “哦。” 方自归马上想起来一个案例,就马上决定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丝滑男士,跟小云分享一下,说:“小云,我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在超市的门口,把一个黑人打倒在地。” 小云马上露出惊疑的眼神,“你?” “你不相信?我现在希望这个房间里能出现一个黑人,当然不是泰森那种受过训练的,我马上打给你看。” “哈哈,好。” “我是外表丝滑,内心阳刚。” “好。你再给我倒杯热水。” 方自归又给小云倒了杯热水,小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接下来,故事还要不要讲下去?” 方自归感到惊奇,“你还有故事吗?” “有啊。刚才讲完小丁,接下来讲小戊……不过,现在轮到你讲了。你说。” 方自归统共只谈过三次恋爱,都没有谈妥,再接下来就是开始追求小云,能不能谈妥也是一个未知数,再往下讲,就已经是无牌可打的局面了。 “后面……我就……没有故事了。” “哦,那就我讲。我的第五段是和小戊,小戊的三个主要问题是……” 寡妇门前是非多,美女跟前故事多。方自归没想到,小云刚满二十岁,比自己足足少了十四年的人生经历,可是故事竟然比自己都多。但小云讲小戊的问题讲到一半,方自归就已经不耐烦了。 “小云,我现在就想知道一个问题。”方自归打断了小云,“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小云眨了眨眼,“没有。” “得了,非常好。你的故事也不用讲下去了,告诉你妈,以后请她不要再给你介绍各种奇葩了。这个暑假你回国后,带我见你妈。” 其实小云的情史里除了中国史,还有欧洲史,但方自归听了小云与小甲小乙小丙小丁小戊的故事后,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小云的欧洲史就没讲成。 小云又眨了眨眼,“见我妈还早了点。” 她说“还早”这个词,也就是说,更晚一些,这个动作还是可以发生的。方自归满意地喝了一口咖啡。 第92章 哪一种爱不包含恐惧?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架巨大的飞机缓缓地接近候机楼的登机口,机身在朝霞的映照下纯洁地闪着白光。蓝色玻璃幕墙外的景观湖泛着粼粼波光,像梦中女孩的笑容那样闪动着,一个个起伏的小小浪花,好像一群正在舞蹈的小鸟。 方自归看了看信息显示屏,云儿乘坐的航班准时到达了。 国际到达出口处,云儿终于推着一个行李车走了出来,方自归看着挂着朗朗微笑的云儿越来越近,非常满意,心想,她也爱笑啊。 接过云儿的行李车,方自归笑着问:“累了?” 云儿道:“嗯,有点。谢谢你来接我。” 在停车场,方自归往polo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云儿捂着嘴“扑哧”笑了,方自归问:“为什么你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云儿道:“哈哈,你还说你不是sissyan,你看你的车,外形这么萌,就像女孩子开的车,你还弄了个红色。”【译:娘娘腔的男人】 方自归严肃地说:“我真不是sissyan,我选红色是有很深用意的。” “什么很深用意啊?” “嗯……我先卖个关子,等我在欧洲卖掉我的第一把吻合器,我就告诉你是什么用意。” “好。” 一路上,两个人就在路上各种聊天。 “我跟老外聊天,聊半小时后就开始觉得无话可说。”方自归道,“你的德国朋友和你那么铁,我纳闷,你们在一起聊什么呢?” “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呀。”云儿道,“比如美国有个科学营,它也是一种宗教,这个宗教就是科学。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就很感兴趣,我们就聊,聊得挺多的。还比如聊西藏,她认为西藏不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为什么我认为是中国的一部分。” “那这样不是会有些argue吗?”【译:争论】 “对啊,那必须要argue啊。” “你们这样argue,她不会觉得跟你没有共同语言吗?” “我们谈这种问题之前就是好朋友,即使谈到后来各持己见,也不会就翻脸的。” “聊这种问题也不翻脸?” “是啊。” “哦……你厉害的,好像我做不到这个。按照一些老外的想法,西藏不是中国的,按说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自由,但是我觉得……他们这种想法非常影响我生活质量你知道吗?” “哈哈哈,怎么就影响你生活质量了?” “如果他们当着我的面高谈阔论这种问题,我觉得,是对我一个中国人的不尊重。我可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你在德国这几年,从来没有过被歧视的感觉吗?” “有过啊。亚洲脸到哪里都可能被歧视。” “嗯,你碰到过什么情况?” “我想想……也不算歧视,我举个偏见的例子。那些老外男人,大概觉得亚洲女孩子很少说‘不’,他们就会说‘你好呀’,然后拥抱你一下,这个我比较反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至少要问我一下,我们是否可以贴下脸,你不问我就直接上来,我不喜欢。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其中有个英国人,参加完活动后我们都坐地铁,说再见的时候,他要和我拥抱。我就说,不好意思,我不做拥抱和贴脸的。哇!他当时震惊得要死,我看他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啦!” 方自归双手放掉方向盘,“啪啪啪”鼓了几下掌,“云儿,干得漂亮!”,然后在汽车就要跑偏之际,方自归又双手扶稳了方向盘。 “喂,开车注意安全好吗?” “嗯,注意安全的。还有别的例子吗?” “还有一次,我刚到德国上大学,我在路上走着走着,需要发短信,我就站在那儿了。这时有个妇女走过来,她非得说,你站在路上干嘛?就指责我。我当时就生气了,我说,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我说路这么宽,你抬腿就可以从我身边绕过去,你为什么要指责我?后来她就没有再重复,她就走了。我觉得还是要据理以争,否则时间长了,他们就觉得亚洲人没脾气。” “德国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就挂在脸上,有什么就直说。” “国外的男生都知道,不要惹德国女人。因为惹了她们,她们可以马上就大叫起来。中国人就比较温顺,在国外抢劫,都喜欢抢中国人。一,他知道现在中国人有现金。二,他知道中国人宁可丢财,不愿抗争。中国人怕事。” “我在德国也感受过一次被歧视。就在法兰克福机场,一堆人过海关,我被拎出来搜身。不搜别人就搜我,因为别人都是老外,我是中国人。那天我还穿得挺正式,因为要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嘛,竟然还搜我身!我火大了,后来我还去投诉,但是没卵用,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我觉得这个不叫歧视,叫偏见。” “为什么算偏见?” “因为中国同胞确实有不守规矩的。比如参加展会的中国人,有人就随地吐痰。德国那么干净,这不是引起别人反感吗?还有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国内都习惯了,无所谓,但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应该注意啊。国内很多人没有这个意识。上次有个国内来的学长,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饭,我都被他羞死了。一,不肯付小费——” “在德国吃饭需要每次付小费吗?” “最好付。不付就算了,他叫服务员竟然吹口哨,隔着几张桌子,说,诶,来一下。服务员没有立刻过来,转了几圈才过来。然后服务员就对我说,请跟你朋友说,我不是猴子。我真是羞死了。其实学长也不是故意侮辱人家,他在国内习惯了。” “最近这些年,出国旅游的做生意的中国人一下子多起来,素质一下子还跟不上。” “我觉得国人拿到签证的时候,我们政府应该组织他们做个礼仪培训。我自己是中国人都看不下去。” 聊着聊着,汽车开到了云儿家的小区门口。 云儿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与方自归约好一起吃晚饭。 晚上,方自归早早就到了位于陆家嘴江边的一家餐厅。等云儿的时候,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初恋时,经常就是站着趴在对岸外滩的栏杆上,看这边儿黑咕隆咚的陆家嘴,而现在,江这边儿的陆家嘴高楼林立,彩灯闪烁,现在悠哉悠哉地坐着,欣赏江对岸璀璨夺目的外滩,感觉大不一样了。 云儿终于如约而至,两人在餐厅里点好了菜,云儿说:“我想和那两个女孩拍照。” 餐厅里客人并不多,方自归一看,不远处坐着两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正在聊天,于是说:“你还带了数码相机吗?” 云儿骄傲地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刚上市的iphone,可以拍照的。我爸今天送给我的。” 苹果公司的第一代iphone,是传统手机向智能手机演进的一道分水岭。iphone开辟性地安装了两百万像素的摄像头,开辟性地使用了触摸屏,颠覆了手机行业,后来也顺便颠覆了数码相机等其他行业。此时,方自归都还没有这么新潮的装备。 “去。”方自归笑道。 “她们不会不高兴。” “你是女孩,应该没关系。不让拍你就回来呗。” “那两个女孩在抽烟,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抽烟有什么厉害的,我九岁就抽过烟。但是你不要学她们的样,我不喜欢抽烟,更不喜欢女孩子抽烟。” “那我去了。” “去。” 两个女孩倒是对云儿很友好,三个人嘻嘻哈哈拍完了照,云儿回来,继续跟方自归边吃饭边聊天,后来饭吃完了,聊天却一下子聊不完,两人越聊越深入。 “宇宙从来都是不会出错的。”云儿说,“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为什么这么说?”方自归问。 “就像我们今天在这里聊天,我前几天就想到过是现在这样的场景。” “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能在一起聊天的人,是极少数。能够相爱的人,更是极极少数。” “不要老说‘爱’,存在就已经很完美了。” 方自归有些吃惊,云儿年纪轻轻,美好的未来正向她展开,她怎么就有了叔本华悲观主义的感觉和萨特存在主义的思想? “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被爱情深深伤害过。”方自归说,“但是,我现在依然相信爱情。” “爱呀,爱呀,唉……”云儿叹一口气,“年初,你突然来法兰找我那天,同楼的一个女博士自杀,你还记得?” “记得。” “告诉你一件最近的事。在法兰留学的一对我认识的中国留学生,经常分分合合的。前一阵儿,女方觉得真正找到合适的人了,就正式提出分手。男方开始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还是会复合的,两人分手后两个月,男方才相信这次是真的,才意识到他被抛弃了。我就亲耳听见,这男的在他堂哥的房间里哭,那个声音好凄惨啊!我第一次听见一个大男人这样哭泣。” 方自归想起自己在拉萨宗角禄康公园的那一场大哭,喝了一口啤酒。 云儿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看看我们生活中现实中所有的爱,爱情呀亲情呀友情呀,哪一种爱不包含恐惧?没有任何恐惧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我是一层一层检视过来的,所有的都经不起考验,所有的都能被摧毁。我觉得就不存在喽。” 方自归喃喃道:“爱情亲情友情,都有恐惧。” “这些都是占有嘛。” “都是有恐惧吗?” “对呀,都是怕失去的。” 方自归抬起头,“那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 “有啊。” “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云儿笑起来,“算宇宙,哈哈哈。” 方自归喃喃,“没有条件的,不怕失去的……” “花开了,下雪了……” “这是谁说的?” “这是我感受到的,应该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 第93章 哪一种爱不需要忍耐? 旧金山国际机场,昏昏沉沉的灰色云团在上空悬浮着,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看不到初升的太阳和红色的朝霞。远处,一座山的黑影好像从泥地里刚刚冒了出来,在灰白色天空的背景下,呈现出一条弓形的黑色轮廓。山的上方,一架看起来还很小的好像黑色铁鸟的飞机越来越低。 余青开着一辆黑色的硕大的路虎发现3,渐渐接近了机场,看见路边的树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枝条和叶子都无精打采地下垂着。 发现3尺寸大,似乎并不合适一个长着蛇妖脸的苗条女人开,而余青买这款车当做在美国的座驾,主要还是觉得这款车在美国便宜。随着国内汽车工业的发展,小排量轿车的价格差不多跟国际接轨了,但大排量全进口汽车的价格,还是国际市场的好几倍。余青这款排量40的发现3,新车在国内要卖近百万人民币,合十几万美元,在国内算豪车,但余青买这辆车龄两年多的二手发现3,只花了一万三千美元,余青就觉得,买辆这样的车开开非常经济。 候机楼正面墙上黑色的硕大的“sanfrancisternational”出现了,余青把车开到了机场到达接客区,放慢了车速,仔仔细细看,但是并没有发现要接的人。【译:旧金山国际】 余青要接的人是第一次来美国的华欣,机场的到达区不允许车子长时间停留,余青只好暂时开车离开,绕着机场转了一圈再回来,然而回来以后,发现华欣还是没有出来。 余青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六七圈后还是没接到华欣,便决定抽支烟再上来接人。余青把车开出候机楼停好,给坐在后排儿童座椅上的女儿一颗巧克力糖,便下车点着了一支烟,回忆这一年来在美国的生活。 抽完了一支烟,余青对着汽车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化妆,便开车再次去机场接客区。 这一次,透过发现3的挡风玻璃,余青终于发现了华欣,并且立即发现了华欣脸上挂着的不高兴。也许华欣已经等了一会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余青在华欣面前停下车,华欣也不说一句话,拖着大行李箱径直往车尾走,然后就打开了汽车的尾门。 “你个批女人,”华欣站在打开的行李箱前,骂了起来,“晓得老子要来,你都不晓得把那个后座提前弄起来收起。你不晓得老子要放行李嗦?” 余青感到非常无语,夫妻分别整整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个批女人”。但是孩子在,余青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余青这辆车是七座,最后一排座位如果不收起来,大行李箱确实就放不下。余青默默地把后排座位收起来,把华欣的大行李箱放进去,开车离开了机场。 发现3驶上了高速公路,余青问华欣:“要不要去吃点儿早餐?吃好东西,回去你休息一下,倒倒时差。” 华欣这时看起来兴致勃勃,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景物。他好像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并不疲劳,说:“好滴。” 一家人吃好早餐,余青问华欣要不要回家休息,华欣却说:“不,我要逛街。” 余青带华欣去逛街,逛了整整一个上午,又在外面吃好中饭后,余青对华欣说:“差不多了,我们回家。” 想不到,华欣见到美女精力旺盛,见到美国精力也旺盛,他说:“不,我要去旧金山的shoppgall。我刚才只买了几件衣服,我还有鞋子、裤子没买。我都没带啥子衣服过来,我穿过来的这些我要扔了。”【译:购物中心】 华欣这个兴奋的状态,余青也压不住,只好带他去逛奥特莱斯。一家人逛着逛着,女儿累了,走路的时候眼睛都眯起来了,华欣却好像一点儿不累。 余青和女儿就陪着华欣在奥特莱斯逛了整整一个下午,逛到晚上六点多,也逛得差不多了,一家三口路过施华洛世奇的店,余青就想进去看一下。这家店余青常来,店里每一次折扣都有变化,余青想看看这时有没有好的折扣。 华欣见余青进了施华洛世奇,发现都是些女人的东西,就一脸的不高兴,站在店门口没有进去。 余青在店里逛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因为这家店余青很熟,一看折扣不行,也就没在里面多耽搁。余青知道华欣没耐性,等在外面肯定会不高兴。 从店里出来,余青走到华欣身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华欣说了这么一句话:“妈的批没得事就浪费老子时间。” “妈的批你不晓得从接到你下飞机到现在,”余青瞬间就爆发了,也用四川话开始大骂,“妈的批你不晓得老子好累!妈的批你不晓得这个施华洛世奇我在做代购的嘛。妈的批你没看到我一直在看时间。妈的批我逛了五分钟就出来你还要骂老子。妈的批你就这么这么自私!妈的批陪你从头到尾逛了整整一天喽!妈的批你又是衣服又是裤子又是鞋子又是皮带又是手表!妈的批你给我买过一条丝巾没有?妈的批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妈的批全部都是你的……” 华欣站在原地,傻了。 路过的老外们,朝余青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些老外们,心里鄙视这个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的中国女人,在心里摇着头,大概都觉得中国人拿到签证的时候,中国政府应该组织他们做个礼仪培训。 余青几乎从来不说脏话的,她一连串‘妈的批’汹涌澎湃地倾倒出来,让张口闭口总说脏话的华欣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等华欣反应过来,他说了一句:“我饿了。” 一家人吃完晚饭,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华欣心里非常不高兴。 晚饭前,华欣在“妈的批”比赛中处于严重的下风。晚饭中,余青用手机聊天,华欣感觉到了欧阳这个人在余青身边的存在。男人吃起醋来,第六感的敏感程度也会突然实现一次跃迁。 “美国这个地方,喝了啤酒还可以开车嗦?”华欣坐在副驾位子上,翘着二郎腿,问正在开车的余青。 余青没搭理华欣。 “你在美国,耍的还有点儿开心哟。你去喝酒,是和哪些人一起喝的?” “小哥,”余青冷冷地说,“这个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呵呵,呵呵,跟我没关系。”华欣冷笑。 “对呀,是跟你没关系。”余青不屑。 华欣大吼一声:“你是我婆娘,你说有没有关系?!” 余青也大叫:“你吼啥子吼?” 华欣情绪更加激动,“老子就要吼!” 余青不甘示弱,“来美国前,我就跟你说过,我在美国,你不要管我,我也不要管你。虽然我们是在婚内,但我们已经达成这样一个共识,谁也不管谁,你是同意了的。上回你电话丢了被别人捡到,别人打电话打到美国我这里来,我让你下楼拿电话,你喝得烂醉如泥,后来还不是我爸拿电话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还不是和那个女人鬼混在一起?我有问你一句吗?我走之前,你们还约会,我会相信我走了以后,你们不见面吗?我会相信你这一年,你还会守身如玉吗?我不会。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不要管你了,而且我也告诉过你你也不要管我了,因为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余青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喘了口气,“你要真的真的正式地去面对这个问题,因为在婚内,你老是用一种不公平的方式对待我,但分手以后,我们两个是公平的。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你不要觉得我们在婚内,你就可以约束我,我是你老婆,我必须要怎么样怎么样。没有这回事!!!” 华欣激动得攥紧拳头,浑身发抖。 余青继续发飙,“你需要那样的一个空间,我也需要!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非你不可,是不是还要一直等你等下去。” 华欣用拳头擂了两下车门,又非常疯狂地擂了一下座位前面的驾驶台,吼骂起来:“闭嘴!你个批婆娘!反了天咾……” 坐在后排的女儿已经哭起来了,余青把车靠边,在高速公路的路肩停下,按下了开门按钮。 “你!”余青侧过头去,冷冷地华欣说,“下车,滚!” 第94章 丢人丢过太平洋 刚出来不久的太阳就要下山了,晚霞映红了天边,高速公路旁在丘陵上的许多住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在绿树之间分布得错落有致。 近处的空气透明而清澈,前方两个绿色路牌上白色的字,在落日余晖下清清楚楚,一个牌子上写着“uth101sanjose”,另一个牌子上写着“north101sanfrancis”。远处弥漫着柔和的雾气,逆光下的大厦看起来是一条条长长的黑影。 一辆黑色的路虎发现闪着双跳灯停在路边,一辆红色的皮卡“嗖”地擦肩而过。 “滚下去!”余青吼了一声。 夕阳给余青的身影也染上了一圈金色,华欣惊讶地看着余青,坐在副驾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停车超过三分钟,警察肯定会来找我的?”余青用拔高到极限的嗓门吼叫,“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停车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华欣还是一动不动。 “马上滚下去!我可没这么多命跟你搭在一起。下去!我要马上把车开走!” 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华欣明显不愿意滚下去,刚才无比疯狂的华欣此时似乎彻底冷静了下来,就是一动不动。然而这个时候,余青疯狂了起来。 余青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转过身子踹坐在边上的华欣,“滚!”余青一边踹一边叫嚷着,“滚!滚!……” 华欣抓住了余青的腿,而且华欣的力气很大,无论余青怎样挣扎都踹不到他。 就在华欣死死抓住余青的腿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余青这次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余青拼命扭了一阵,华欣死活不松手,也死活不滚,余青只好重新系上安全带,开车走人。 一边开着车,一边控制不住自己,余青的眼泪流了下来,一边开车一边骂着:“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够有耐心了。每次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能做,这件事不能做,这件事不能做,你每次都是‘哼’,你哪一次听了我的?我做为一个女人,我又不是你妈,我为什么必须要等你一辈子?我不愿意!rry!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现在等你,主要是想等孩子长大。你不要这么幼稚,好像这辈子你就吃定我了。没有这回事!” “妈妈,你不要哭了。”女儿哭着乞求余青,“你不要骂爸爸了。” “妹妹乖。你爸爸没出息,该被骂。”余青继续边哭边骂,“这些年我受你受够了,我躲到美国来,你都还不明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都不知道说几句好话,你还修理我,你还质问我,你啥子都不知道!我要抛弃你真的不是现在,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现在这种情况,你都还这样,你太不懂我了,太不知好歹了。我不要再等你了,你给我滚,给我滚……” 余青歇斯底里地骂了一路,直到骂累了,才停下来。 华欣从来没被余青骂得这样惨过,有一阵子他浑身发抖,非常激动,但他一直没有还嘴。 最后,车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余青终于停止了哭泣。 快到家时,华欣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40升引擎的噪音有点儿大,余青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华欣说了六个字。 “对不起,这些年。” 这是自余青发现华欣有外遇后,华欣第一次对余青说“对不起”。 泪水本来已经干了,此时,眼泪又顺着余青的脸颊流了下来…… 如果想留在美国,余青是容易办到的,因为那个快退休的老教授,也就是余青的导师,和余青一起做了一年课题后,非常喜欢余青,也很愿意帮忙。但因为华欣最后的道歉,因为华欣诚恳地承认过去的错误,余青再想到女儿,想到成都,余青最后还是决定和华欣一起回国。 方自归接到余青的电话,知道余青和华欣要一起回国先飞到上海,然后带女儿在江浙沪一带玩些日子再回成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要是余青只带女儿来苏州玩,方自归无论如何会去接机,但想到要同时见到华欣,方自归总觉得非常别扭。 回国前几天,华欣不要游览余青推荐的几处美国的风景名胜,非要去西雅图看看李小龙的墓地。余青觉得,华欣在美国总共就待八九天,花几天时间,大老远飞叉叉地赶过去看一块墓地,真的是很没有意思。但是,华欣的性生活虽然比较随意,对向偶像致敬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他是非常认真的。余青拗不过,想想看墓地不像过性生活,不是那种大是大非的问题,最后就同意陪华欣一起去看墓地了。 华欣没有美国驾照,余青开车向墓地进发,本来打算全程自己开车,但是从早晨八点开到下午六点,余青实在是累了,又希望早点儿到西雅图下榻,余青就同意让华欣开上一小段。毕竟,旧金山到西雅图有一千三百多公里的路。 “没得问题!”华欣兴奋地与余青交换了位置,握住了发现3厚重的方向盘,“你睡会儿嘛。” “必须要提醒你,美国跟中国不一样哈。”余青叮嘱华欣,“在美国,绝对绝对不要超速,绝对绝对不要违章。听到没有?这个开不得玩笑哈。” “啷个跟中国不一样嘛?” “美国警察真的是天兵天将,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 “妈的批,天兵天将?鬼佬楞个厉害嗦,老子不信。” 华欣态度不端正,余青当时就急了,赶紧进行深入解释,“嘿!我告诉你!”余青用手比划着,“警车上都有一台电脑,前面、中间、后面六个摄像头,还有一套雷达。电脑屏幕就是附近方圆二十公里的地图,这个地图范围内的任何一辆车只要超速,就会变成一个红点点。如果你连续超速时间超过三分钟,红点点就越变越大,最后满屏,并且发出警报……” 余青给华欣做完详细的新产品介绍,华欣感到非常新奇,“你啷个晓得楞个细节耶?” “我被逮到过一次的嘛!”余青为了彻底端正华欣的态度,决定以身说法,就给华欣讲了自己那次被美国警察逮住的经历。 余青被逮那次,是晚上下大雨,当时幼儿园里只剩余青女儿一个小朋友了,余青迷了路,女儿打了几个电话催妈妈快来,余青一着急,猛一踩油门,超速了,竟然没注意到旁边就有一辆警车。 当时,美国警察很生气,竟然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大雨倾盆,胆敢公开调戏他,在警车眼皮底下猛踩油门,一溜烟越跑越远。于是,警车闪着警灯追余青的发现3,余青被拿获,最终被抓上了警车。然后,余青含泪向警察解释:自己无意中违法,第一因为着急接女儿,第二因为gps导航仪坏了。 和方自归在美国留学的那个时代不同,方自归送外卖走错路被炒了鱿鱼,而这时已经有了gps导航仪,走错路已经变得很不容易了。余青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路盲,所以在美国,余青去哪儿都用gps,只除了家到大学和家到超市这两条经典路线,gps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然后,警察检查了余青的手机通讯记录,又检查了余青那台确实出了故障的gps导航仪,再一看余青,也确实出了很多真正的眼泪,再说余青也就超速了几分钟,就对余青进行了从轻处理,后来还帮余青带了一段儿路。 “听到没有,好生开哈!”余青最后叮嘱华欣。 “要得,哎呀啰嗦的很。”华欣非常自信。 开了一天车,确实很累,余青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 余青睁开朦胧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发现原来是华欣在按喇叭。余青就说:“在美国开车,不要随便按喇叭。” 华欣骂道:“妈的批,前面这辆车太慢咾。” 余青渐渐搞清楚了状况。原来,车子已经下了高速,正行驶在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普通公路上,华欣嫌前面那辆超长重型卡车开得慢,自己想超车,但对面方向一直有来车,超又超不过去,所以就一会儿按喇叭,一会儿闪远光灯,想催促前车开快点儿。然而,余青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条路的限速是50iles,而卡车和自己这辆发现3的速度,已经就是50iles了。 “你这样很没有素质好不好。人家已经不能再快了,再快就要超速了。” “妈的批,我看是成心跟老子做对……” 中国此时的开车文明,还没有发育成熟,华欣更是中国低素质新司机中的佼佼者。余青叫华欣在美国开车低调点儿,无奈方向盘和远光灯按钮在华欣手上,余青也奈何不了华欣。就这样开了十几公里,导航仪终于显示,前方出现了一个y字型路口,也就是出现了超车或两车分道扬镳的机会。 y字型路口越来越近,就在重型卡车就要开到岔路口时,重型卡车突然车子一横,竟然把整个路口都给堵住了。 华欣一脚急刹车,把路虎停下来。透过挡风玻璃,华欣和余青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里钻了出来,爬了下来。 “妈的批,堵老子的车!”华欣骂着,解开安全带,也跳下了车。 华欣是看《霍元甲》之类的电视剧长大的,所以他一直以为,中国功夫能把比中国人大一圈的洋鬼子和比中国人小一圈的东洋鬼子都打得满地找牙。此时的华欣摩拳擦掌,心想第一次来美国,运气就相当不错,竟然遇到鬼佬挑衅,出现了用中国功夫教训鬼佬的重大机遇。 余青也赶紧跳下了车,因为这明显是华欣又要闯祸的节奏。余青看到那个从卡车里爬出来的黑影迎着华欣大步走过来,然后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咒骂声:“youdouchebag!gofuckyourself!”【译:你这个傻逼!操你!】 等到黑影走近,余青吓了一跳。 此时,余青才看清楚,华欣的身高只到那卡车司机的肩膀,据此估计,卡车司机足有两米高。卡车司机是个白人,头上戴着个花头巾,满脸络腮胡子,穿一件背心,手臂上刺着纹身。 要命的不是手臂上的纹身,而是余青发现,那大汉的小手臂,比自己的大腿还粗。 第478章 恶有恶报 复行工厂建筑工地出入口的蓝色大铁门,紧紧地关着,门面上有白色油漆喷涂的一排字:建南集团一公司。铁门两侧的蓝色立柱上各写了四个白色的大字,一边是“品质第一”,一边是“以人为本”,让后来出了大门的母司觉得非常讽刺。 春日的早晨,白云和蓝天平静地交融在一起,白色大字和蓝色铁门也看似平静地交融在一起,而在这道封闭了出口的铁门后,打斗已经开始了。 那根抡过来的撬棒带着风声直奔小七的头部,小七熟练地向后一退,抡空了。民工提起撬棒又抡了第二下,小七一闪身,又躲了过去。当民工准备要抡第三下时,他重心不稳了,毕竟撬棒有些分量,他又太发力,露出一个破绽,小七一脚就踹在那民工的肋部,民工当时就被踹翻在地。 民工倒地后打了几个滚,撬棒飞了出去,落在已经硬化过的路面上“邦邦”直响。海亮走上前去,轻松地把那根撬棒捡起来。 海亮舞了一下撬棒,虎虎生风,然后他向前走几步, 淡淡地问那帮民工:“还有谁要上?” 沉默片刻后, 终于一个拿着铁锨的民工冲上前来,结果这个根本没有战斗力, 那铁锨只抡了一下,就被海亮的撬棒打落在地,然后海亮反手一巴掌,把那民工扇到一边儿去了。 那挨了一巴掌的民工一个趔趄, 并没有倒地, 海上前一步,那民工撒腿就跑,海亮愣了一下,就在后面追起来, 两人竟然就在院子里搞起了追逐赛。 海亮宜将剩勇追穷寇, 民工绝不沽名学霸王,海亮竟然追不上那绝不向霸王学习的民工,因为海亮手里提着一根撬棒, 属于负重跑。最后,还是那民工更熟悉地形,跑到一处围墙有缺口的地方,钻出去逃走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另外几十个手握铁器的民工就在那儿看着,竟然没一个人敢动。 这两个人还真是可以啊!母司心里感叹。 母司此时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觉得眼前这出戏有意思起来,想不到功夫片演着演着, 海亮和一个民工在院子里跑圈, 还演成了喜剧片。而这个时候,刚才那个被小七踹翻在地的人, 竟然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海亮走回来的时候喘着气, 他走到那帮还握着武器的民工面前,把铁棍往地上一杵, 瞪着那些人, 好像是想说:你们要跟我赛跑我可不跑了, 你们喜欢跑自己跑去。你们这些糟糕的三流建筑工人, 气死我了,下一个三流建筑工人! 海亮喘过气来后, 看面前那帮人没动静,吼了一嗓子:“到底上不上?!” 民工们此时已经感受到专业差距了, 全都握着兵器一动不动。 母司坐在车里在心里推演了一番,觉得这几十个民工要是举着兵器一起冲上来,海亮和小七不见得能抵挡得住,可是冲在前面的几个人,肯定非死即残。而民工心里大概做着类似的推演,导致几十个人中,没人愿意首先冲出来,就好像博弈学里那个着名的“民工的困境”……哦不,囚徒的困境……因为每个囚徒都考虑个人的利益最大化, 于是民工的集体利益就被输掉了,综合实力占优的民工团队, 反而陷入了困境。 民工们既不愿意冲上来,也不愿意说话,海亮等了一会儿, 就走回到车边,对摇下车窗的母司说:“他们服了。梁总,要不你出来讲几句话。” 既然这么大一帮民工已经处于“民工的困境”当中, 母司就敢下车了。母司下了车,边向前走边琢磨说什么好,觉得有点儿伤脑筋。来之前,母司真的没有准备演讲稿,因为来这里的初心是抓老鲍,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发表群众演说的机会。发表群众演说,绝对是在a计划、b计划、c计划当中全都没有的,只是海亮和小七盛情难却,母司只好站在那群民工面前想了想,随便说几句。 “我呢,真的不希望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跟着老鲍,工程没有干好, 还到我们公司捣乱,实在是太过分,那我们只能采取行动。我听说,你们来我们公司胡闹也是被迫的, 你们来了,还能每天领个一百五十块钱,啊……对不对?今天我在这里宣布,谁承诺以后不来胡闹的,我给他发两百块一天!” 此处应有掌声,但当时鼓掌的民工一个都没有,几十双目光呆滞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母司,搞得母司有点儿尴尬……这就是事先不准备演讲稿的不妥之处。 “咳咳,”母司咳嗽了两声,觉得在这么尴尬的公共场合,有必要再补充几句,“咱们就打打贸易战,别真的动刀动枪。其实我今天来啊,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来找老鲍的,你们真就别往上冲,到时候伤筋动骨的,像那个躺在地上的兄弟,现在都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多不好,是?” 不管怎样,虽然没有掌声,母司还是完成了他的即兴演讲,民工也让开了一条路。 回公司的路上,母司就接到了老鲍的电话。老鲍在电话中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我三部卡车,两百个人,今天非踏平你们公司!” 母司问:“你几点过来?” “晚上八点!” “好,我等着你。” “到时候你别走,走了你就是乌龟养的婊子养的……” 老鲍骂骂咧咧地算是跟母司约好了架。 听说老鲍要率领两百个人踏平复行科技,海亮对母司说:“他肯定不敢来。” 母司觉得,余量还是比胆量稳妥一些,上午要不是出现了“民工的困境”,自己今天可能就要折在工地上了,于是说:“我们还是准备一下。” 小七笑道:“不要紧的,梁总,包工头虚张声势吓唬你的,他们应该不敢再来了。我们谁都不用叫。” 既然这么说,江湖人称“豹版”的母司自然不能怂,虽然母司心里还是有点儿没底。 母司三人吃过晚饭,就等在办公室里,等到八点,传说中的那两百个人果然连影子都没有。 看来,道上的事情,还是道上的人预测得比较准确。 等到八点半,母司主动打电话给老鲍,手机一通母司就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人呢?” 老鲍的嘴还是很硬,“你等着,马上就到!” 等到九点,老鲍和他的两百个人还是没出现,母司又一个电话打过去,老鲍的嘴继续硬,骂骂咧咧地说就到了。 然而,等到十点老鲍和他的两百个人也还是没来。 这次,老鲍的手机一通,海亮直接就在手机里开骂:“你他妈了个逼人呢?老子从七点等到十点,你他妈的在哪儿?……他妈的还跟老子叫板,老子抓住你,看老子不把你揍得连你妈都不认识——” 老鲍把电话掐了,都没有等海亮在电话里完成他慷慨激昂的演讲。 母司马上再拨老鲍的手机,老鲍关机了。 第二天上午,母司和海亮等人等在复行办公室,而那帮民工果然没有再出现,而毛爷爷说,敌退我进,敌疲我打,等到十点多钟没什么动静,母司与两个保镖杀个回马枪,再去工地找老鲍。 这一次,还是没找到老鲍,但找到了小鲍,这回马枪还是没有白杀。小七叫板房里的其他几个民工离开,那几个民工就乖乖地走了,于是,一脸惊恐的小鲍被三个人逼到了板房的角落里。 小七把小鲍的脖子一夹,“老鲍在哪儿?” 小鲍说:“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好好说,不然今天就跟你没完了。” “确实不知道啊!” 小七一顿操作,最后问:“所以你考虑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好,现在我问你,人在哪儿?” 小鲍终于带着哭腔回答:“在昆山……” 母司开车,海亮和小七押着小鲍,另外后面还跟了一台车,两台车直扑昆山。 在一个出租屋内,老鲍被抓住了。 抓住老鲍的时候,怒气冲冲的母司说了一句:“老鲍,你竟敢伤我的兄弟。”,紧接着,老鲍的鼻子就挨了重重一拳。 母司没练过散打,但母司的王八拳如果倾尽全力的话,李小龙的鼻梁骨也受不了啊。老鲍一声惨叫这业报,都没有等到下一世,连下一月都没等到,就在现世报的老鲍身上还了愿。这因果,这佛祖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自然规律,果然没什么差错。 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的母司还要再打,被海亮拉住了。海亮说:“梁总,后面就没你的事了。” 小七说:“梁总,你先坐另外一辆车回苏州,办完事我去你们公司跟你会合。” 母司想到专业的事情确实需要专业的人做,就点点头,先走了。 海亮和小七开车把老鲍带到荒郊野外,拖下车就是一顿暴揍。老鲍和小鲍是业余的狠,而海亮和小七是那种专业的狠,老鲍又没有修习过佛法六度,所以只一会儿工夫,老鲍就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海亮问:“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海亮打断老鲍的求饶,“我最后跟你明确一下,从今天起,叫你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在人家公司门口消失,彻底消失,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