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有此道》 第1章 抄家 第一章抄家 隆庆十七年二月,初晨方落过淫雨一场,春意甚浓。 城西尚书府红绸高挂,却又有惨淡阴云聚拢于屋脊之上。余夫人匆忙嫁女悲难自抑,拉着女儿的手垂泪不断,“嫁过去就是孙家媳妇儿,往后也就逢年过节能见一见,娘这心里,真真割肉一般。你打小儿就皮,上房揭瓦下地趟河,到乡下让狗撵,回府里姊妹遭殃……” “娘——”新嫁娘藏在红艳艳的盖头下面,娇娇地唤一声母亲,这一下,尴尬面红倒冲开了出嫁的愁苦。 迎亲的队伍就在门口等,总得有人来劝,余老爷发声,“行啦,有话回门时再说,赶紧的,别耽误了时辰。”像是唯恐她嫁不出去,恨不能一把提溜起来塞进孙家喜轿。 余家三姑娘便只能由丫鬟扶着,向父母高堂做最后一拜。再起身,面前欢声笑语鼎盛,背后母亲长泣,“小月儿脾气大,万一孙家二郎惹了她,新房里动起手来怎办?昨儿她还说,如若孙二郎不庄重,她绝不忍气吞声,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她晃了神,差点儿踢到门槛。 莫名有了感慨——孙梦淮那人,好像是挺可怜的。 尚书府外一扇朱红大门,仿佛一柄长刀,将城东斩成两方天地,一静一动,一喜一悲。 街口,顾云山坐于马上,看着阴沉沉的天,有点儿犯困。怎奈随扈太多,这时候打呵欠伸懒腰到底不妥,只能忍,少不得要怪怨余政,做事太能挑日子,过完年就犯蠢,害的他连个躲懒的机会都没有。一大清早又要嫁女儿,满府人耷拉着脸,吊丧似的送亲。 季平的马等得不耐烦,摇着脑袋跺了跺脚,柔顺的鬃毛在风中涤荡,兀自妖娆。顾云山斜它一眼,很是轻蔑,“这马怎么也一股子娘娘腔……” 季平为难道:“云山兄,这马本就是母的。” 顾云山再把视线挪到他身上,“你也娘得很。” 季平无奈道:“云山兄,杂家本就是太监……” “噢,盯大门盯得久了,忘了……” 季平被伤了自尊,决心下回绝不再跟顾云山一道出勤。 好歹还有个明白人,锦衣卫都指挥使段宏今日亲自到场,他约莫三十六七年纪,身长面黑,正气凌然,“顾大人,还要等到何时?” 季平在一旁帮腔,“云山兄,上了轿,余家姑娘可就成了孙家妇,到时候漏了这么个人,回头可不好交差。” 顾云山扭了扭脖子,终于把腰背挺直、眼睛睁大,如此看来,倒也是位风清云朗君子,只不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丁点屁事别来烦我”的豪壮气魄,总令人望而生畏。 “余尚书有多能叨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恐怕这个时候才刚刚交代完,也罢,是时候干正事。”一夹马腹,伴着稀稀拉拉马蹄声,先一步慢悠悠走向府门。 段宏挥手下令,集结在街口的三百锦衣卫即刻如潮水一般涌向府内,季平手捧圣谕立于堂前高声宣旨,“奉天承皇帝诏曰,礼部尚书余政身为礼部官员,执掌科考举,本应标榜士子,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于秋闱之中徇私舞弊,实为礼法败类,名教罪人。朕深恶其罪,依律当严惩不贷。然念其祖,其父,均乃三朝老臣,德高年劭,功勋卓著,朕不忍老臣悲痛,特从轻发落,着令罢职去爵,留大理寺候审。” 厅堂里马吊倒牌似的哗啦啦跪了一片,一个个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只剩下一身鲜红嫁衣的余家三姑娘立在当下。 这会儿顾云山反而是最后一个迈进余府,经过季平身边时,正巧这人扯着嗓子拖长了语调喊着“钦——赐——”,闹得他捂住耳朵,躲花炮似的躲到厅中,正巧就到了余家姑娘身边。 段宏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木头面具,宣布,“查抄余府。” 满宅院的只剩下啼哭之声,余家所有男丁已然被锦衣卫拿下,女子通通被赶到厢房里看管起来,只剩下堂前新嫁娘—— 季平笑嘻嘻招呼顾云山,“云山兄,咱们厅里喝茶,这余宅杂家来得勤,他家中好茶不胜枚举,这会子正好沏一壶碧螺春,咱们慢慢聊。” 顾云山点点头,甚是满意。揣着手走了两步,复又退回来,从新嫁娘的身后绕到身前。毫无预兆地,他猛然间掀开了她的盖头,明晃晃的光刺进她眼底,引出一阵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眩晕。 许久,她才隔着薄薄一层泪看清眼前人。 他仿佛自画中来,眉宇之间如远山清风,临松涛阵阵。又有魏晋之风,翩然不羁。 “会做菜?” 她显然疑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他看她,却不改神色,不咸不淡地吩咐说:“糖醋小排骨、红松桂鱼、翡翠虾斗、出骨母油八宝鸭、再要一个烫干丝,一壶绍兴黄。” 她抽抽噎噎哭得满脸泪,朦胧中听见有人报菜名,就像是天桥底下说相声的伶俐人,却有一张不耐烦的脸,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发起火来把台下的观众都轰走。 顾云山大概是看她可怜,才舍得再动一动嘴皮子,“做不好就把你扔进进教坊司。” “我……我要换身衣裳。”眼睛瞪圆了,怒气冲冲,嘴上却服了软。她知道他,鼎鼎大名的大理寺卿顾云山,严刑酷吏、阿谀小人莫不如是。 顾云山皱眉看了看日头,“给你半个时辰。” 她擦了擦眼泪,头上的凤冠一闪一闪地晃眼,转身就要走,又被顾云山叫回来,“你叫什么?” 女儿家的闺名哪能随便让人知道,但他又皱眉,凶巴巴好吓人。“我……小字月浓。” “唔,月浓——” 正是缄默时,等待紧张得令人萌生恐惧。突然间眼前闪现一道黑色的影,如同俯冲的鹰,刹那间已至眼前。少年怀抱长*剑,蹲在她与顾云山之间,笑得一脸灿烂,“哎呀,这个姐姐长得好俊,阿辰喜欢。” “这个姐姐会杀鸡。”顾云山在背后凉凉地刺上一句。 阿辰的笑容即刻散去,瘪了瘪嘴,站起来说:“鸡是我们的好朋友,鸡的灵魂是有香气的。” 月浓还在懵懂之中,闹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想到被锦衣卫看住的父亲,伤心得又哭了起来。 阿辰手足无措,看看顾云山又再看看月浓,咕哝了几句,一句话也说不好。 “许你少做一道八宝鸭。”顾云山说道,“不许把眼泪哭进饭菜里。” 伴随着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月浓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往后院厨房去了。谁都知道顾云山爱吃成名,如能讨好了他,虽难令父亲脱罪,但多少能少受些苦。 顾辰望着月浓远去的背影,着急得跺脚,换来顾云山一句,“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娘。” 顾辰哭丧着脸说:“大人,漂亮姐姐是要像鸡一样疼的,你怎么能把她气哭呢。” “女人嘛,哪个不是天天哭。倒是你,方才又跑哪儿去了?” 顾辰指了指房顶,“看余老爷家嫁女儿。” “嫁成了吗?” “让七爷搅混了。” “哼——”一甩袖转头就走。 两人进入正堂,季平与段宏已然入座,同饮一壶新茶。余家张罗了满屋子红绸,却依然抵挡不住滚滚而来的厄运。季平晃着脑袋感慨道:“这余家三姑娘生得可真是……也难怪晋王惦记,真真可惜了了…………” “你一个太监,镇日里盯着人家姑娘看,有意思吗?”顾云山不耐烦地坐下来,季平殷勤为他沏上一杯茶,窃窃地笑,“太监有太监的意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嘛。” “依我看,你的兰花指还是想找个男人。” “找谁?云山兄你啊?” “你收敛着点,当心阿辰把你埋鸡窝里。” 语音落地,阿辰当真抬起头来向前一步,把季平吓得哆嗦,连忙赔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云山兄见了美人竟还如此不快?” 顾云山抿一口热茶,整个人才稍微暖和些,继而将目光放远,喟然长叹道:“没睡饱啊……” 天冷的时候,睡眠真是尤其重要,重要得几乎就要赶上糖醋小排骨的分量。 第2章 味觉 第二章味觉 获罪的人都成了牲口,三五成群被赶紧栅栏里圈禁。一眨眼红喜变白丧,孙家前来迎亲的队伍还在巷口,却再也进不来余家大门。可恨的是吸人血吃人肉的“匪贼”占了余家正堂,在忠孝仁义牌匾之下高声谈笑。顾云山打了个呵欠,浑身就像没骨头似的垮下来,“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谁还高兴得起来?” 季平忙着点头,“是呀是呀,余政可真不会挑日子,大冷的天嫁女,可不就是为难二位大人吗?” 段宏望着门外往来忙碌的锦衣卫,低声道:“无妨,都是分内事。” 这话说出来倒让一直偷懒喊累的顾云山下不来台,季平偷偷瞄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适才放下心来。另问道:“大人让余家姑娘下厨,这顿饭……吃得吃不得?” “她么……厉害着呢……” 季平便遮着嘴笑,讳莫如深,“是咱家愚笨,说到吃,世上哪还有云山兄不知道的?” “这话倒也中听。” “总算能得你一句好,可真比上头那位还难伺候。” “少监大人此话,顾某愧不敢当。”他将经其手的一壶新茶奉上,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染出茶香俨俨,任是什么物件,但凡经过他的手,都能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 连段宏尝过都说:“好茶,好功夫。” 顾云山抬了抬眉毛,欣然接受。 季平又道:“开年了,想来早年间积压的案子又得摆上案头,云山兄恐怕得忙上好一段时候。” 顾云山眯着眼喝茶,漫不经心,“不是还有两位少卿吗?下属不能为上峰分忧,留其何用?” 段宏突然道:“下个月就是炸山开矿的时候,矿下死人的案子又得递上来。” 顾云山颔首道:“无妨,两头吃嘛。” 季平旋即大笑,“云山兄高见。” 段宏品着茶,不说话。 不多久,总领查抄事宜的锦衣卫千总王秀钦便入正堂中来,拱手行礼道:“余政府上资财现已查抄过半,有现银五千两并银票两万四千两,另有六十四抬嫁妆含现银三千并银票八千。”摆摆手,后头跟着一列五人将珍宝奉上,“有红珊瑚树一对、玉如意十二柄、名画二十、珠玉摆件十二件,请大人过目。” 季平头一个迎上去看锦衣卫手中闪闪烁烁的玉石珠宝,段宏放下茶盏,一一吩咐,“取一千两现银照例分下去,剩下的令人往顾大人、季大人府上各送三千,银票先呈上来,至于这些个物什,两位大人留着顽吧,段某一介武夫,着实看不出好歹来。” “唉——这怎么好。”顾云山立时拒绝,“怎好让段兄吃亏?我自取个尾数即可,段兄勿再推辞,权当是如澜给小琦儿的白日礼。” 两人再虚推一番,最终以顾云山“不得已”再收下六千两银票作罢。 月浓跟着厨娘进门时,恰巧便遇上这一幕。三人用余家的钱做着顺水人情,季平望着珊瑚树满眼放光。谈笑间,连她的嫁妆也被分个一干二净,四周围人人低头弓腰习以为常,这黑漆漆前路,谁知风雨何时来。 都只瞧见麻木二字。 段宏道:“这些玩意便不必入册了,他一个盛名在外的礼部大元,本不该有如此丰厚之家财,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抹了这些,能让余大人少一宗罪名也好。” 冠冕堂皇,舔骨食肉。月浓恨得牙痒心颤,却只能跟着厨娘将菜式奉上。 一桌菜,满屋香。糖醋小排骨只取肋骨,每一段半指长,色泽光鲜,红润油亮。 红松桂鱼上石榴刀文刀刀精准,翘起的鱼尾更似活物,入口绵软,松香入味。 就是瞧着最是清单的烫干丝亦有门道,讲究三烫三晒三入味,酸甜咸各有其道,又融汇其中,把季平吃得险些咬掉舌头——御膳房那几个只管品相,哪有这一回吃得“惊才惊艳”,一顿饭吃完,倒像是重活了一回,先前浑浑噩噩的都不算数,到今日才知道什么滋味儿才称得上一个“好”。 而顾云山终于垫了肚子,人也松快许多,脸上竟有了笑,似云开月落一般清润可观,不料张嘴就是挑剔,“你这糖醋小排骨还差着味道。” 月浓答:“初春天凉,本该放进钵里先淹上一整日再下锅。适才匆忙,没能准备周全,另又差着大骨汤并新封绍兴酒,故而才缺着一两味。” 月浓想着,再有下回,一定备上二斤砒*霜,毒死了他才好,又听他说:“勉强算可,下去吧。” 下去?还能去哪?她自然去找痛哭中的父母兄弟。 阿辰却跟上来,“姐姐,你不*,我喜欢你。” 你才*………… 酒桌上,还留着一个老道的马屁精,一个讳莫如深的忠臣良将,再有一个看不透的探花郎。季平使个眼色,段宏便心领神会。等季平来开口,“这余家三姑娘,生得花容月貌,难得的是手艺精妙,如此跟着下狱,到底是可惜了。” 段宏道:“确是如此,就是让孙家抬了她去又如何?圣上亦不会计较。” 季平侧过身来问:“云山兄身边……仿佛正缺个暖床的丫头不是?话说回来,余家现已如此,余三姑娘嫁倒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也免得将来入那肮脏地。” “嗯——”顾云山端起杯来,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管任他去猜。 余家女眷都被看管在窄小的西厢房里,月浓进门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似的顾辰。余夫人当下已不再哭了,红着眼,拉着月浓的手问:“方才,那大理寺卿顾云山让你去做什么了?” “奇奇怪怪的,开口就是点菜,突然让我下厨去现做一顿。” 顾辰在后面插嘴说:“好吃,特别好吃。” “这位是……” 没等月浓开口,顾辰便道:“我姓顾,单名一个辰字,日月星辰的辰。”至于他是何来头与顾云山有何关系,却是不肯说了。 余夫人虽受了惊,但仍不改做派,“原来是顾公子,今日事忙,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顾公子多多包涵。” 顾辰看了看余夫人,又看了看月浓,“你们认识吗?” 月浓无言可对,到头来还是忧心父亲,“娘,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平日里怎么半句话也不听人说起?” 余夫人叹息道:“到底还是没能赶得及将你嫁到孙家,那位大理寺卿是个厉害人物,若将你领了去,你便去,好过跟着咱们阖家受难。” “娘,爹的案子真无转圜之地了吗?” “记着你父亲交待你的话,罪臣之后,能苟活于世已是庆幸,不求其他。再而,女儿家还是温柔些好,以后有了相公,别动不动打他……” “娘…………” 余夫人忍住泪,勉强牵了牵嘴角,挤出一抹笑来,“要乖,从今后,凡事多忍耐,别让娘到了那边都不能安心……” “娘,您这都是什么话,我不信圣上会如此昏庸,听信小人,误判误杀!” “你住嘴!”余夫人疾言厉色,呵斥她,“平日里胡闹也便罢了,圣上决断岂容你非议!” 月浓不服,“圣上便没有行差踏错的一日吗?” 余夫人笃定道:“圣明天子岂有错处?” 月浓咬着下唇,满腹委屈无处诉,到最后只剩眼泪盈盈。 顾辰藏在月浓背后偷偷出声,“别吵啦,反正都是要砍头的……” 一句话道明真相,任谁都无言可对。 天边积攒着乌云,今早停下的雨,眼看着又要落下来。 “茶都喝满三壶,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季平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少不得要抱怨。 顾云山翻着一本半旧的《淮南万毕术》,显得心不在焉,“又该吃晚饭了……” 季平忍不得旁人比自己更虚伪,竟然也耿直一回,“云山兄,喜欢就领回去养着,段大人跟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唉……”顾云山继续叹气。 季平与段宏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唉……”他再叹。 还是没人理?继续叹气,“唉……”听得季平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来凑到他身边,“云山兄,你这到底是何意,杂家愚钝,着实猜不透啊。” 顾云山仍旧盯着书页,戚戚然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在下生辰……” “得啦,只当是杂家与段大人贺你生辰,送个丫鬟去你府上。”真是捏一把汗,顾云山就是这点讨人厌,伸手求人还不肯说明,非得让你挑明了求他。 段宏亦笑道:“如此甚好。” 顾云山翻过一页书,低头沉思,“这个丫头……真是命好……” 天黑日落时才完工,顾云山做东,要请锦衣卫往云月楼吃一顿。自己倒是来去轻松,身边只跟着顾辰一个。 余家三十口人不分男女全然押送至大理寺候审,安静许久的尚书府再一次沸腾起来,女人的哭闹声如同指甲尖儿撕扯耳膜。顾云山捂住双耳躲到一旁,只管给顾辰使眼色。 少年郎轻轻松松把月浓从拉拉扯扯的人群中提溜出来塞进青布马车里。前头是大理寺主簿萧逸,领一辆宽阔奢华的马车在门前等候。见顾云山捂着耳朵出来,立时堆满了笑容迎上去,“大人辛苦,回程不如乘马车吧,也少吹些风,省得受了风寒又劳老夫人挂记。” “不错,有长进。” 上了马车才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靠在软垫上,眯着眼回味中午的糖醋小排骨,舌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恰到好处的甜和酸,正是他儿时贪恋的滋味。 “真他娘的好吃啊……” 他归心似箭,恨不能登时冲回大理寺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头边上等吃。 顾辰也跟着月浓上了青布小马车,萧逸在马上调侃他,“怎么?阿辰今日不扒车顶了?” “用不着你管,马屁精。”说完也没等萧逸翻脸,猴子似的就钻进马车里,有凳子不坐,非要盘着腿赖在地上,长*剑抱在胸前,右手撑着下巴,顶着一双纯洁无垢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月浓。 马车滚滚向前,月浓被他看得面红,“你……平日里扒车顶做什么?” 顾辰道:“我喜欢去车顶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 “是啊,七爷说的,他吃肉,我喝西北风。” “七爷是谁?” “七爷是……七爷就是七爷。”这就是个静不下来的熊孩子,一会拉一拉她衣摆流苏,一会又去琢磨她绣鞋上的珍珠,恨不能抠下一颗来打弹子玩。 “我知道了。”月浓把脚往里缩了缩,“七爷就是方才那位同太监称兄道弟的奸人,是也不是?” 顾辰皱着眉头想了想,“不是,不是奸人。” “那是什么?” “是大好人。” “整天让你喝西北风还是好人?” 顾辰忙不迭点头,“西北风凉快。” 月浓抚额靠着车壁,头疼得厉害。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已抵达大理寺。顾云山领大理寺卿一职后多数住在附近宅院,鲜少回顾家。如今一队人马押送余政一家人入狱,而顾云山一帮人径直回了宅内。 月浓回过头,仍能看见垂头散发的父亲佝偻着背脊,在锦衣卫的威压之下默默走入大理寺。父亲忽而老去,自精神矍铄至两鬓斑白,仿佛仅在一瞬之间。 城西下起了蒙蒙细雨,天与地都成朦胧的影。月浓一身红衣立在街心,在雨中在灯下绘出一笔诡秘的红,有人凝望许久,有人等的不耐。 顾云山在寒风中冷得揣其双手,哆哆嗦嗦迈出垂花门。萧逸赶忙撑着伞迎上,一路挡着雨丝,自己却湿了大半边身子。 他眉头紧锁,面有郁色,穿过前院径直走向呆立在门口的月浓。连顾辰都怕他发火,一个纵身跃到月浓身前,“七爷,看,那边有个鸟!” 顾云山却越过顾辰,看着她。 她眸色朦胧,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犹似山间走失的小鹿,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悯。而他呢?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我饿了。”说得理直气壮,气吞山河。 她没能领会,依旧沉浸在抄家灭族的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他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她也跟着挑眉,就像清晨照镜,一一相对。 哎?眼神怎么不够用?忘了忘了,今日新来一红衣傻帽,只能求助贴心小棉袄——萧逸。 萧逸当即笑开了,温言细语,徐徐道来,“余姑娘还是赶紧进屋去吧,外头风凉,吹坏了姑娘不要紧,若是让七爷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再多劝你一句,七爷平日里什么都好,偏就是饿不得,饿得久了,脾气就不好,攒着火气没处撒……你看,狱里又新来一帮子人,这……姑娘可得——啊……嗯…………啊…………” 她或是动了动手指,天晓得从哪里下毒,一股子神力。 萧逸突然间失声,咿咿呀呀说不出话。顾云山揣着手,在伞下勾唇冷笑,月浓拨开此二人,迎着盛大的雨一言不发地向院内走去。唯有顾辰晃着脑袋感叹,“比我还帅呢……” “哼——”顾云山继续冷笑。萧逸记得面颊通红,却仍不得法门。然而一晃眼,淋了一身雨的月浓又走了回来,咬牙问:“厨房在哪儿?” 顾辰飞起来,“英雄,我带你去。” 雨越下越大,顾云山转回身拍了拍萧逸,“你闭上嘴比较招人爱。” 夜里,顾云山自然又有丰盛晚餐,这个雨天,他踩着余家尸身快活似神仙。月浓被暂时安顿在恒山苑里,与顾辰挨得近,夜里能听见母鸡咕咕小鸡叽叽,满院子热闹。 萧逸的哑病还是没好,躲在房间里唉声叹气。顾辰从他窗户里跳进屋,戳了戳他肩膀,“哎,马屁精。” 萧逸瞪大了眼睛刚要骂人,才意识到自己哑巴了,只能呜呜咽咽受着,毫无反击之力,只好转过身,背对他。 顾辰再蹿到他面前来,“哎,白皮猴。” “马屁精终于不能随地放屁啦!” “哎哎,臭嘴鱼。” “哎哎,跟风狗。” 喂,能不能放过小动物? 第3章 活埋(一) 第三章活埋(一) 蓟州,连台县。 春天的雨,没完没了地下。好不容易盼来三日晴,等地上的水干了,探矿脉的老师傅就要下洞找煤。 河南来的余老板年前才从周姓富商手里买下这一山废矿,这两年钻洞的技艺愈发精炼,从废矿里挖出宝来也并非不可能。商人么,从蝇头小利到山河广厦,小的不嫌小,多的更不嫌多。 东牙山走的是平矿,北方的煤远比南方好挖,扒开山头往外掏,没有挖不成的。老师傅领着两个徒弟连带两条猎狗往里走,矿洞荒废的久了,难保没藏野兽,亦……难保没有孤魂野鬼做窝。他手上还有一袋糯米伴粗盐,另附茅山道人的红黄符咒,求一个保命安身。钻进洞里的风像是迷了路的人,找不到出口,便一头撞死在石壁上,呜呜地像是死前最后一声嚎哭。 小徒弟昨日才听人说,荒郊野岭总有食人鬼怪,啃光了肉,连骨头都不放过…… “师……师父……要不,咱们这趟还是算……算了吧……”银子已经落袋,怎么能算?豁出命都要找到矿脉。 老师傅不说话,小徒弟也只好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往前走,滴答,石上一滴水,带着浓重的腥味落在他头顶,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湿湿软软一条小蛇。“啊啊——救命!师父救命!”他吓得没头没脑乱窜,手上的火把晃过来倒过去,一明一灭间,忽然映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被这道光投射在石壁上,成了一颗硕大的膨胀的球。 “慌什么慌!”老师傅出声喝止,一把抓住了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徒弟。 另一个青年人牵着狗,风过,猎狗狂吠,吓得人膝盖骨打颤。 今次这两条狗一进洞中便兴奋异常,青年人低声喝止也无用,拉紧了绳索拖着他往前走。到一处油灯渐灭的地带,一股子腥臭迎面扑来。青年人连忙捂住口鼻,一不小心松了绳子,两条狗疯了似的往前跑,又一并停在一处暗影中。 老师傅当下已知要坏事,拦不住青年人好奇,提着火把往猎狗踱步之处去,火光虽微弱,却也照的清楚此下一处狭窄洞穴,约五米高,里头蛇虫满布,交叠覆盖着三五具尸体,搁置得久了,腐化得厉害,千足虫从一人耳朵里穿进去,再从眼眶中爬出来,仰着头似乎要往光亮处趴。 一声惊叫,灯灭了。满目漆黑,滋滋,是蛇爬过皮肤,还是蝎子摇动毒尾。 角落暗影中,仿佛有一双眼飘来,盘旋在头顶,低低地笑。 一大早下朝回来,顾云山心情颇佳。因在科考案中勤勉尽职,圣上又赏他一对琉璃花瓶。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后头的弯弯道道可不少。摆在书房内,如同摆一尊财神爷坐像,立时广开钱路、财源滚滚。 至于什么是勤勉?自然是圣上看得着的才能算勤勉,回到大理寺,关起门来还是先补一补觉再提正事。 他这一觉径直睡到晌午才醒,午饭顾辰又从家里捎带来鲜鱼饺、凤尾虾、花菇仔鸡,三个菜足够撑起一片天。然而顾云山却捏着鼻子赶人,“去去去,你昨晚是不是又睡鸡棚了?一股鸡屎味儿。” 顾辰这回没能乖乖听话,反而抱着剑一脸倔强地站在门口,一对小灯笼似的眼睛死盯着顾云山。 顾云山被他瞪得食不知味,不得不放下筷子,“到底怎么了?” “你又吃鸡……” 顾云山翻了个白眼,“鸡这种东西……那本来就是养来吃的,你老爷我不吃,总还有别人要吃。” “还有谁?我杀了他!” “萧逸。”话音落地,顾辰拔地而起,飞了出去。 桌边的人长舒一口气,终于能够安心吃饭,但是……吃完凤尾虾,就想起余月浓,吃一口鲜鱼饺,满脑袋余月浓,最后连仔鸡都开口说话,“大人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月浓愿做牛做马服侍大人。” 烦人,他得想个法子,让顾辰把余月浓埋进鸡窝里。 吃饱喝足总得干那么些微正经事,大理寺少卿原钟鸣、李石通通忙的没空抬头,而顾云山慢悠悠走到府衙内,主持例会。少卿、主簿、典史都到齐,就连口不能言的萧逸也顶着两眼乌青赶到。原钟鸣四十出头,摸着山羊胡问萧逸,“萧主簿这是怎么了?伤成这样?堂堂天子脚下,怎容此人行凶!” 萧逸一个劲猛点头。 顾云山坐在主位,低头翻着书奏,眼皮都不抬一下。歪着上身懒懒散散开口问:“上回失踪那几个,蓟州府的,都找着了没有?” 原钟鸣声音浑厚,一字一句绕着墙壁满场飞,“还是不见任何消息。” “新鲜了,一地县令、主簿、衙役一夜之间丢个精光,竟能半点消息没有。” 原钟鸣清了清嗓子,“确是奇事。” “大半个月过去,想来是活不成了。下一个——” 李石道:“庆亲王府又丢了东西,这回是双龙剑,王府托了人来,说这是王爷的心爱之物,看大人您能不能……” “送了多少?” “二百两。” 顾云山甚为不屑,“让他们找顺天府尹。” “可是……”李石为难道,“王府里来人说,天底下能破此案的,便只有您一人尔。” “那就让他们等着……那飞贼玩够了,自然要送回去,人家也不稀罕这些。” “那这连环失窃案,不查了?” “不查。”顾云山看向闷头闷脑的萧逸,琢磨着萧逸哑巴了虽然清净不少,但许多事反而要他亲自开口,不好不好。“大理寺的分内事都干不完,你还敢王自己手里揽活,连着这半年都不想要休沐日了是不是?天底下的案子何其多,什么昆曲分尸案,无脸案,陈骨案,这么多名动一时的案子还没结果呢,就得上杆子给他庆王府抓贼?等着吧。” 李石闷着脑袋,老实不说话了。 最后删删减减,把能推的、棘手的、无聊的案子都推给都察院与顺天府尹,自己捡了轻松的能在皇帝跟前长脸的差事来办,比如这一回的科考舞弊案,一定要一查到底,肃清余毒。 中间抄抄家,收收钱,油水捞足才对得起大理寺内院吃着香火烧鸡的财神像。 天黑了,又到吃饭的时候,顾云山领着萧逸去厨房找那位毒死你无声息的女英雄。然而顾辰早他一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傻瓜似的看着姑娘做饭。 顾云山有点儿生气,那本该是他的位置。哼—— 他跨过门槛,绕过顾辰,走到月浓对面,“给萧逸解毒。” 她不答话,掀开锅盖,一股子热气冲上来,把顾云山烫得一连退到门口。萧逸立时站出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天知道他说些什么。 “我劝你别动——”月浓放下锅盖,理了理衣襟,“三步倒,三步之内必死。” “啊——”萧逸这一回长啸如风,整个人僵成一根棍,一双狭长凤眼将将就要落下泪来。 顾云山还是那句话,“给他解毒。” 月浓手握锅铲,面容却盛如春花,分明不搭调,“你放了我爹。” 好嘛,真遇上傻帽了。 “这三天不许给余家人送饭。” “你——”柳眉倒竖,偏她生气起来也这样好看,引得顾辰托着下巴痴痴地笑。 “小姑娘,别跟你老爷斗,一招都赢不了。” 月浓左思右想,突然间拿起一柄雪亮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放了我爹。” “小姑娘家家的,别成日里瞎做梦。” “想想你的糖醋小排骨,我死了,还有谁做给你吃?”说完真把刀锋逼近一寸,压着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留下淡淡的……油腥…… 顾云山一惊,“你倒是挺了解我的。不过,可惜了……”他低头长叹,“糖醋小排骨虽妙,但脑袋更紧要,你死吧——” “我……我这就死给你看。”月浓狠下心,再狠下心,第三次狠下心,最终也没能往自己咽喉上来一刀,再看顾云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间又羞又恼,颓然扔掉了菜刀,双手遮脸,嘤嘤哭了起来。“你们欺负人!” 顾云山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萧逸,可怜见的,连呼吸都要憋住,这究竟是谁欺负谁? 他最不耐烦女人哭,等了不到半刻就要发火,但碍着她那点儿“神功”,并不敢靠前,“解毒。” “解什么毒?一会连你一起毒死。” “我死了谁救你爹?” “你说什么?” “看来你是让黎青养坏了,听不懂人话。” 第4章 活埋(二) 第四章活埋(二) 黎青之后再无话,任月浓如何追问,他自始无语相赠。黎青的突然出现成了落进潭底的石头,溅起浓厚泥污。 月浓到底还是解了萧逸身上的毒,萧逸劫后余生,涕泪纵横,一把抱住顾辰放声大哭。顾云山趁机抢了顾辰的小马扎搬到灶台边坐下,仰着头,像唱戏的武大郎,满眼孺思地望着——小金莲。 “你盯着我做什么?” “快做饭——”顾云山根本不耐烦答她,他聚精会神要看排骨成精,糖醋成神。 月浓深深看他一眼,怀疑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脑子不同常人。 有病。 萧逸哭够了,声音渐小。锅中热油爆得姜葱蒜兹拉兹拉地响,顾云山在礼乐声中流连忘我,直到典史高放一溜小跑冲进来,“大人,连台县失踪的县令找到了。” 顾云山坐在小马扎上,头也不回,“这么急,看来是死的很惨啊。” “一行七人死得确实是惨不忍睹,但还有更惨的……” 顾云山一皱眉,顺势回过头来,一张秀白的脸被烟气熏红了,莫名透着一股妖气,“又要出公差?” 高放为难道:“蓟州知府呈请大理寺主办,这样大的案子,恐怕推脱不掉。” 这下好了,他等饭等出来的那些许小雀跃刹那间烟消云散,恨恨地踢了一脚小马扎,“萧逸去收拾东西,高放和阿辰都跟着,明日一早下蓟州。”再看月浓,“你也去。” “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你不去,老爷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特别强调,活活两个字咬紧牙关,惊心动魄。 月浓只当他又在耍无赖,“早年间怎不见你饿死?怎么从今日起缺了我就活不成了?” 顾辰□□来一句,“七爷每天都在饿死的。” 月浓无言可对。 顾云山恼羞成怒,恶狠狠说道:“总之你必须去!” 夜里,子时方过,大理寺静得出奇,遥看远处一飞贼身轻如燕,背上抗一只巨大包袱,几个起落已跃入大牢,狱中守卫无一例外地都横躺在地做着春秋大梦,重重机关都如无物,静悄悄没声响。 顾云山与顾辰两个蹲在房顶吹冷风,顾辰感慨说:“月浓姐姐好生厉害,七爷,你要是害怕,鸡窝我分你一半。” 顾云山面露鄙夷,“厉害什么?跑起来像只大王八。要不是预先撤走了七宝,灭了机关,凭她?第一层都闯不过。” 顾辰嘿嘿地笑,“七爷,这个姐姐白白嫩嫩的摸起来肯定比你舒服。” 顾云山扇他后脑勺,“你才几岁,胡说八道!” 月浓走入牢底,昏暗不明的狱中单独关押着余政一人。老父两鬓如霜,背脊佝偻,月浓情难自已,唤一声爹,泪已落地。 余政似乎看不大清了,自角落一堆干稻草中起身,慢慢踱到门边来,望见飞贼打扮的女儿,开口就要骂,“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总不学好,非得打你一顿你才肯记事?” 月浓哭得抽噎,扶着牢门说:“爹,你好不好,饭够不够吃,被子够不够暖?给您捎带了些东西,您好生养着,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包袱太大,栏杆太窄,她塞不进去,只好散开了一件一件往里怼。 余政背过身去,鼻尖酸涩,忍了许久才说:“你别管这些,爹当日交待你的话,你可还记得?” 月浓点点头,“记得。” “那就好。”余政捋了捋半白的胡须,沈着脸,继续道,“你放心,爹在大理寺远比在外面安全。顾云山虽然油滑,但为人行事还是信得过的。你若能跟着他,也好……” “爹……” “覆巢之下无完卵,余家没了,你又是姑娘家,凡事当以自己为先,今夜如此鲁莽之行,万不可再有。” “可是……可是……离了爹娘,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余政道:“以不变应万变。” 月浓老实坦白,“我听不懂。” “唉……就是让你老实呆着,保命要紧。” “可是……可是顾云山太讨厌了,我不想跟着他。” 余政说得一脸正气,“男人不坏,这女人……咳咳咳……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听爹的话,谨言慎行。这句能听懂了?” “那爹娘怎么办?” “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快走快走,下回你即便再来,我也不会见你。” “知道了……”她将最后一件瓷枕塞进牢房,手里拎着包袱皮,委委屈屈地后退,“爹,您保重。” “别闹事。” “噢——” 没了父母依靠,再闹事便只能自己扛。看她瘦瘦弱弱的小肩膀,又能扛起世间多少不平多少暗。 连台县离得并不算远,天亮出发,黄昏即到。 顾云山排场不大,但要求多。萧逸大约是习惯了他的精乖做派,整个卧室都打包送到连台县,唯恐娇娇老爷睡得不舒服、吃得不痛快。至于案子,当然要摆到明天一早再说。 第二天一早去往埋尸处。月浓听余政的话,已经放弃在细微处下毒毒死顾云山的念头。 为方便往来,月浓换男装出行。女儿家青衣玉冠,英气未显,反而更脱落得娇憨可人,引来列队上山的衙差频频侧目。月浓烦得很,同顾辰抱怨,“这些个臭男人可真讨厌。” 顾辰说:“姐姐你能把他们都毒瞎吗?我想看!” “不能。” “噢——” 山路陡峭,顾云山单独一人坐在驴背上,幽幽瞄她一眼,却把顾辰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拖住她闪到路边,“别说话,上回我就是赶路的时候话多,被叫过去背了七爷十里路。” “让你背,他是人吗?” 顾云山招呼萧逸,“去,告诉那两个吃白食的,再敢说老爷坏话,一个加菜,一个拆鸡棚。” 上山的路,这才彻彻底底安静。 事发地点就在半山腰上,偌大个矿洞已然荒废多年,现如今多了封条,再重新热闹起来。 顾云山方过那头可怜的老驴,收起长腿站在湿润的荒地上。兀自叹上一声,“怎么搞的,又下雨。” 萧逸道:“淋过雨,恐怕更难找。” 顾云山抖开一张绣帕,招来顾辰,“领着狗,带着人,方圆十里都搜一遍。” 一个面嫩的年轻衙役插嘴说:“大人,这方圆十里早已经搜过,确实没见人迹。” 顾云山不耐烦地瞥他一眼,话都懒得说,抓上月浓就要往洞中走。 萧逸指着年轻衙役呵斥道:“跟你说话了吗?你什么东西,敢在大人面前耀武扬威。” 那人忙不迭认错,萧逸却是半点面子不给,十足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而月浓面对着顾云山这么个弱鸡似的男人,实在狠不下心来打飞他。只得慢吞吞跟着往矿洞深处去,好在蓟州府派来几个伶俐人,早就麻利地冲在前头举着火把探路。 月浓不乐意跟着,带着股怨气问:“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懂验尸查案。” “阿辰放狗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一句,顾云山终于肯回过头来看她,因他掩住口鼻,单单露出一双桃花眼,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出阴森病态来。眼神亦透着死灰,对她的脑子已经绝望,“所以你得替了阿辰的活儿。” “给你养鸡?” 他胸中一口气上不来,简直要被气死在埋尸现场,“保护我!” 真是气死人,余政老奸巨猾左右逢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女儿。 月浓在他嫌弃的目光下委屈至极,都没顾得上问,他为何知道她从黎青手底下学了多少东西。 不过,问了也是白问,横竖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洞中风声呼啸如鬼泣,火焰被吹得一时明,一时暗。四周围冷冰冰无人絮语,就连跟在后头的萧逸也毕竟了嘴,把呼吸放轻、放缓。 耳边忽然传来嘶嘶声,走在前面的衙役拔出刀把一条刚从冬眠之中醒来的团花锦蛇斩成两段。 人人都松下一口气,唯独顾云山觉出不对,就着微弱的光,低头看脚尖——一只一尺上的巨型蜈蚣爬过他脚背。 他吓得高高跃起,登时藏到月浓身后,“小月浓保护我!” 蜈蚣仿佛知道谁人好欺,扒弄着八十八只脚就往顾云山身边追去。可怜他吓得面色惨白,一个劲拉着月浓叫救命。 月浓被他嚷嚷得脑仁疼,抢过衙役手中的火把烫得蜈蚣卷曲成一团,再烧下去很快从一尺长减作半尺,八十八条腿烧了四十四,死得干干净净。 不过,她的压力有点大。 她侧过脸,看向近在尺咫的俊俏郎君,“顾大人,死了。” “噢——”他懵懵懂懂的小模样,算得上可爱。 但月浓不买账,神色木然地对住他,“下来。” 顾云山被吓得几乎双脚离地,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带得跌作一团。 顾云山亦觉不雅,松了手站到一旁,捂着嘴咳嗽两声,以解尴尬。 “行了,继续。”一只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往深处去,小声嘀咕,“臭死了,越往里越是臭气熏天,这种差事谁乐意?全都是命。” 月浓揉着被顾云山压痛的肩膀,萧逸跟上来说:“瞧见没有,我们家老爷就是娇花一样的人物,咱们当下属的啊……”他摊开掌心再悄然合握,仿佛手捧珍宝,“就应该全心全力怜惜呵护。哎,我跟你说你别不耐烦啊,哥哥这是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大人……” 顾云山又走了回来,视线从月浓移向萧逸,末了朝他挑了挑眉,意思是,起开,这是我的地方。 萧逸从善如流,顾云山再一次躲到月浓后头,顺带挑了挑眉毛,“保护我,嗯?” 眼下萧逸与顾云山还能站着说话,可见遭逢家变,月浓的脾气见好。 第5章 活埋(三) 第五章活埋(三) 从顾云山排头换成月浓领队,矿洞内瞬时间阳气鼎盛,蛇虫鼠蚁都退开,让出一条康庄道直通地穴。 衙役在洞穴边缘停下,顾云山终于肯从月浓背后现身,蹲在洞口往下看,尸体已经被搬走,只剩下黑漆漆一只二丈余深,三尺余宽的洞,黑咕隆咚的什么也不剩。他在舌底含一口姜片,大着舌头嘀咕说:“则肿摸看的清?” 又从这一侧绕道对面,拿着火把往洞里照,无奈太深,还是无果。“我得下去看看。”说出这句话来,心里要先抖三抖。 萧逸道:“大人,听闻尸体放久了,下面堆满了食腐的虫蛇,大人皮娇肉嫩,去不得的。” 顾云山蹲在洞口,挠了挠头,郁闷至极。犹豫了半天,居然抬起头仰望月浓,郑重道:“小月儿,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并没有说过。 没意外,月浓先他一步下去,她挂在绳上冷冷静静地烧死了成堆的千足虫、蛆、蚯蚓,才让双脚落地,抬头等顾云山下洞。然而他在绳索上摇摇晃晃挂不住,粗麻绳磨得手掌疼,一松手,眼看就要摔个大屁蹲。还好洞内狭窄,月浓伸出双手轻松接了他在怀。顾云山享受着公主抱的待遇,厚着脸皮不肯从她怀里下来,“挺好,你就这么抱着老爷吧。现在往旁边走两步,我看看墙壁上留没留东西。” 洞底臭气熏天,月浓憋着气往前两步,让顾云山能在她双臂之间举着火把查看可观之处。他扒拉下来一块泥在手中捏碎,手伸到月浓面前,“你闻闻。” “臭得狠。” “除了臭没别的了?” 月浓摇了摇头。 顾云山说:“那我不闻了。” 你——月浓默默忍下这口气。 顾云山再扒拉着她艰难地向下弯腰,去看洞底,“屎尿都有,真够可以的。” 回头不忘叮嘱月浓,“抱紧我,别把你老爷掉屎堆里。”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 “你方才没听见萧逸说话呢?老爷我……是娇花,要仔细浇灌,细心呵护……呵,这蛆虫长得挺大个了,看来吃得挺好。哎哎,小心老爷的腿,掐着我大腿肉了你知道不知道?” 噗通一声,月浓撂挑子不干了,把喋喋不休的顾云山扔进屎坑里,踩着他小腹往上爬,冷冰冰表情,头也不回。 矿洞里一时如水沸,顾云山在坑底惊叫,“这都是什么!有虫,有虫爬我衣袖里!快来人,都你娘的死光了吗!” 月浓轻松利落的爬上地面,看萧逸趴在洞口急得要哭,“大人稍等,卑职这就下来。” 这可是头功,谁也别想抢,他要亲力亲为,做老爷的绝世英雄。 萧逸慢慢往下爬,顾云山已经贴着墙壁站起来,在底下恶狠狠赌咒发誓,“余月浓,你个死丫头,不弄死你我跟你姓。” “好得很,余云山,我等着看。” 她气焰嚣张,气得人天灵盖都要冲出洞顶。 好在这时候萧逸成功落地,顾云山的委屈有人可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她叫我什么,这就给老爷我改姓了……”他扯着脏兮兮的衣摆展示给萧逸,“看看,她弄了我满身屎尿,居然还敢说等着瞧…………” 萧逸心如刀割,“大人别哭,千万别哭,谁先哭谁先输。” 他转过身蹲个马步,拍了拍左肩,“绳索不稳,大人踩着卑职的肩膀再拉绳索,略爬一段,上头自然有人接应。” 萧逸表忠心,顾云山当然不会拒绝。把萧逸踩得往烂泥里又陷了半寸,月浓在地面上看着都不得不佩服萧逸。 “真厉害——”背后突然飘出声来,吓得她汗毛倒数。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呀,老爷叫救命我就来了。”顾辰身量与月浓相当,两人并肩站着,听他摇头感慨,“萧逸和七爷之间,真是屎和蛆的情义,相当感人。” 费了老大劲,顾云山才爬上地面,他脸上身上满是污迹,喘着气瞪她,“余月浓!” “我在呢!” “你等着。”他呼哧呼哧爬起来,低头目睹自己的满身狼藉,欲哭无泪,“萧逸。” “卑职还在坑里,但请大人吩咐。” 他招招手,吩咐马脸衙役,“去把外头的人都叫进来,搜洞,上面下面一根毫毛一滴血,全给我查清楚。” “是,小的这就去办。”大马脸一路小跑窜出去,顾云山继续瞪月浓。 萧逸在坑底叫唤,“阿辰,臭小子搭把手,把你萧大哥拉上去。” 顾辰反问说:“你不是会飞吗?” 远远传来回声,“日你妹!” 留在洞外的衙役举着火把窜进来,约莫三十人,顿时将低矮狭窄的矿洞照得火光通明。 顾云山依旧盯着月浓,绷着一张骚人墨客的风流脸孔,做着三岁小孩才有兴趣的无聊事。在人人忙碌的档口,突然间从侧面伸手抱住月浓,两只手环紧了,死死不放。 月浓木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想明白,原来他这是为了把脏东西都蹭回她身上。 顾辰把长*剑夹在腋下,一面往坑洞里扔石子,一面说:“月浓姐姐,这是七爷独门的血腥复仇术,一般人看不到的。” 顾云山得意地向她扬了扬眉,因他“复仇心切”,两人挨得极近,她的眼、她的眉,她一双不点而朱的唇如春末的桃花蜜,毫不知耻地晃荡在他眼前。 真是个木鱼脑袋,芙蓉面,白费一身绝好皮囊。 月浓不耐烦,“信不信再把你扔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混迹官场怎会不知,当即便松了手,召来顾辰,“山头上有线索吗?” “没有,所有的狗都安静如鸡。七爷看出什么来了吗?” 顾云山把手上沾的脏东西都往顾辰身上蹭,顺带说道:“壁上泥土松软湿润,坑是新挖的,远不过三个月,专为埋尸而设。坑底下的蛆虫都吃得有你指节长,至少死了四五日。对了,萧逸,你说这里头一共几具尸?” “七具,其中有一具只剩零碎骸骨,拼拼凑凑看得出来是个人,就是缺了脑袋。”萧逸在底下喊话,竟还能引出回声,层层叠叠如在旷野。 顾云山道:“脑袋肯定在坑底,你再找找。” 怎么找?坑底泥泞一团,他只能凭感觉。嘤嘤嘤,开年头一份差事怎么就这么难。 “十七天……”顾云山喃喃道。 月浓疑惑道:“一般人没得饭吃,七天就死了,从三月初一失踪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天,推算他们在六天前陆续死亡,那这帮人是怎么熬过十七天的?” “难得你开窍,至于为什么,你这个小脑袋恐怕是想不到咯。” “又说我傻。” “这回倒不是……” 他自怀中再抽出一张绣帕,低头慢慢细细擦着手。月浓想了半天,猜测说:“难道他们吃土啊?” 顾云山把绣帕扔她身上,“小月浓,看来没让你嫁给孙梦淮,是本老爷积大德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找着了!大人,卑职找到了!”萧逸的声音带着颤,像是害怕,又像是恶心,“就是……就是不大全。” 顾云山指派顾辰拉他上来。萧逸捧着衣摆,还记得让月浓背过身,适才摊开来。 “大人……也就这么几片而已。” “脑袋也能砸开,这得费多大劲。” 萧逸衣摆上,头颅已不可称为头,毫无章法地碎成片,鼻子眼睛找不着了,只晓得有一段是下巴,有一段是长着头发的后脑勺。 顾辰看得津津有味,“这个下巴好像萧逸的哦。” 顾云山又拿出一张新帕子捂住口鼻,“这得多大力气?阿辰,你去找个脑袋试试看。” “哎,我明儿就去。”说完摸了摸萧逸地后脑勺,嘿嘿地笑。 萧逸腿肚子打颤,“大人,这脑浆把我衣裳都浸湿了。” “不是脑浆,是尸水。” “大人,卑职想吐。” “不许吐——” 话还没说完,萧逸就揣着碎脑袋哗啦啦吐了个干净。过后请示,“大人您看,这脑袋还好好的。” “行行行,赶紧交给仵作。” 萧逸苦着脸说:“大人,连台县的仵作年前就死啦。儿子又是个傻子,顶不了缺。” 顾云山后退一步,“那你就捧着这东西回衙门。” “是,卑职听命。”听着像是哭出声了。 “大人,这儿有血迹。”接近出口,一衙役高举火把,在角落处一颗凸起的岩石上发现残迹。 第6章 活埋(四) 第六章活埋(四) 顾云山走到衙役身边,蹲下*身细看,干燥的岩石上落着一滴接近砖红的血迹,再往前或往后便再无踪迹可寻。一衙役说道:“或是渗进泥里,淹过水就看不清了。” “唉……”顾云山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体态犹如耄耋老者,颤颤巍巍稍喘一口气就得上天成仙,“这雨可真够烦的。” 顾辰道:“外面也都冲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差不多得了,回衙门里看看高放查的怎么样。”顾云山修了修衣襟,自己都要被熏反胃,“臭死了,余月浓!” “大人,我在呢……” 顾云山恶狠狠地瞪回去,放狠话,“衣服,你洗!” “好啊,我连你一起洗。”她慢条斯理却言出必行,顾云山无还击之力,再要骂人,全都咽回肚子里,只等秋后算账。 “走,矿洞封起来,谁也不许进。” 那衙差却急忙跟上,谄媚试探道:“大人,那河南商人还等着开矿呢,这封死了矿洞,整座山都动不得,是不是不大好…………” 顾云山已走到洞外,难得停下来正眼看人,秀白的脸上站着黑泥,狼狈却不落魄,“你收了人多少银子?” “这……大人,这也都是分内事嘛……” 他难得正色敛容,厉声道:“银子退回去,但凡有人不经允许闯过封条,我唯你是问。就拿你们对付老百姓的法子对付你,无论缘由先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再回话。” “大大大大人……”衙差苦着脸,得手的银子要飞,心如刀绞。 “平日里你们怎么贪赃枉法我都懒得管,谁有胆误了我的事,要谁偿命!”他突然间变了调子,疾言厉色,吓得一群老油子也发颤。弯腰作揖,连声求饶。 他根本不理,骨子里透着一股傲,除了自己谁也瞧不上。眼珠子翻上天,要上驴时却被畜生嫌。老驴甩了甩脑袋往后退,嫌他丑。 他在回头看月浓,她心知不好,赶忙上前为他牵驴,“别赌气了,又不是小孩子,老这么胡搅蛮缠的,傻不傻呀。” 原以为这句没说好,他总归是要生气回两句,谁知道顾云山奇妙地害羞起来,低头“嗯”上一声,乖乖上马,哦,不,上驴。 月浓在前,牵着一头老驴子慢慢下山,慢慢地似乎悟出了谜底,找到了破解之法——原来顾云山这么好打发的呀。越想越得意,回过头来翩然一笑,顿时似春风拂过湖面,万物萌生。顾云山却在老驴子身上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从含苞的羞赧到盛放的风华,一览无遗,也悄然面热。 “不男不女的娘娘腔。”他口是心非,暗地里嘀咕。 月浓回头瞪回去,“我本来就是女的!” 顾云山抬眼望天,“臭晕了,忘了……” 到山下已过午时,顾云山将里里外外都洗个彻底,换一身白衣白袍,广袖临风,仿佛是个修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只不过高人贪嘴,午后吃一碗热腾腾鸡汤面,配地三鲜,闹出了好大脾气,吃完一抹嘴,憋着火赌气。 萧逸在一旁痛心疾首,“这什么,真都是什么,这才一碗面!一、碗、面!这是老爷该有的待遇吗?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啊?有没有一点为人下属的自觉?简直可恶,可恶至极!” 月浓一双眼杀气腾腾,顺势坐到顾云山对面,睨着萧逸说:“信不信我再毒哑你。” 萧逸下意识地护住咽喉,半句话不敢多说。 她再看吃饱喝足乱撒气的顾云山,“顾大人,你搞搞清楚,你是三品大理寺卿,我爹是二品尚书,我是余家嫡出的姑娘,我凭什么伺候你吃喝?这会儿就告诉你,我不干了!” 扬起了下颌,做足腔调,起身就走。 “站住!” 月浓停在门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打算去哪儿?” “去牢里找我爹。” “行,反正案子还没查完,明儿就把你爹提出来上大刑。” “你——”她回过头,望见他优哉游哉饮茶,深处两个手指,向内勾了勾,“过来。” 她斗他不过,偃旗息鼓,他信口吩咐,“明早我要吃好的,你不许偷懒。” 她坐回原处,悲从心来,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顾云山道:“以后多学学萧逸,你看他,多贴心啊。” 萧逸大喜过望,突然抱住顾云山,以一个占有的姿态炫耀道:“对,我就是老爷的贴心小棉袄。” 顾云山顿生恼怒,一把推开他,“你好大的胆子,沾了屎还敢碰你老爷。起开!” “大人息怒,卑职一时间情难自禁……” “行了行了,去把高放叫进来,正事要紧。” 正事?月浓不禁冷哼。顾云山拿起筷子夹住她食指,就像是大理寺夹棍,耀武扬威,那晶晶亮亮小眼神仿佛在说“想让你爹试试?” 她就此焉了,没精打采认输作罢。 高放一上午东奔西走,跑出一身大汗,靛蓝的外衣似乎都能挤出水来。一条腿迈进门,回话时还喘着气,一身虚胖终于做出点效用——抗饿。“想必大人已然知晓,这连台县的仵作年前就死了,儿子又没长成,接不了活儿。故而重验尸体耽误了些时辰,烦请大人见谅。” 顾云山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随手翻着勘验记录,“行了,捡要紧的说。” “是。”高放扯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喘上一口气才说,“七个人,六具尸体,六人均为饿死,胃膜已薄如蝉翼,胃内只留少许褐色黏液,散见零星血点,各脏器均*自溶。六人身上不见明显外伤,推断六人皆是死于饥饿。” “还有一具呢?” “只余骸骨、零散内脏、一条腿,以及萧逸送来的半边脑袋。就切口的收缩情况推断,应当是死后分尸,至于致命伤在何处,恕卑职愚钝,着实分辨不清。” “不怪你。”顾云山再翻一页,眯着眼细看,“已经让他们分成尸块,神仙来了都探不明白。” 记录上列明了死者生前状况: 县令孙淮,年四十七,淮南琢县人,隆庆元年进士,隆庆三年任连台县令,隆庆七年升调京内,隆庆九年又因贿赂案贬回连台县,从此后再无升迁。隆庆十七年二月二十七失踪。 主簿冯源兆,年四十九,蓟州安庆县人,隆庆五年任连台县衙内主簿。 典史张合,年三十三,蓟州连台县人,隆庆七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张松,年三十七,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六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刘勰,年三十五,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六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孙奉,年四十一,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四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梁岳,年三十一,蓟州富县人,隆庆十三年任连台县衙役。 又听他感慨,“都是老资历啊。一群老油渣子,查下去里头不知有多黑。对了,被吃的是谁?” 吃?月浓原本听得云山雾罩昏昏欲睡,单听这一个音就醒了,彻彻底底。 高放道:“推测是梁岳。” “呵——这帮人还听讲道理,要吃先吃资历浅的。”他合上勘验记录,嘴角带着轻浮的笑,问高放,“骸骨能对上吗?” 高放道:“大致都能对得上,骸骨推断为五尺三寸高,与梁岳一般无二。” “你说……怎么还能剩下呢?这救命的一口饭,居然能忍住?” 高放想了想,答道:“或是因为久放生蛆,不敢下口了罢。” “你信么?我不信。” 月浓听得一阵反胃,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抬腿就被顾云山抓包,“去哪儿?” “我出去缓缓。” “不许去。” 她不服,反驳道:“我听得快恶心死了。” 顾云山仍坚持,“你走了谁保护我?” “不是有阿辰吗?” “那你是吃白饭的?” “我吃你!” 他显然一怔,过后耳根通红,支吾道:“这……这不好吧。” 高放擦了擦汗,实在看不下去。“大人,要不,传连台县其余衙役来问话?” 顾云山连忙正色,“好得很,就传他们进来。”说完又纳闷,“咦?居然还有活着的,不玩儿一锅端啊?” 高放迈出的腿打跌,大人比凶手还狠呢。 第7章 活埋(五) 第七章活埋(五) 偌大一个县衙,如今只剩下三只活物,如不是蓟州府拨来一队人,整个连台县都转不动。 高放一面擦汗,一面将连台县余下三位衙役领进厅内。这光景分明是乍暖还寒,偏他像是捂了三层厚棉袄在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擦汗喘气。 入门先行礼,依次报上姓名。圆脸的矮墩墩叫许长寿,方脸的瘦高个是王大楠,还有一个不高不瘦不矮不胖的根本让人记不住名字。 愁啊,真是愁。顾云山偷偷看月浓,洗洗眼。 “说吧,近来你们老爷又干了什么糟心事,惹了哪一位厉害人物,把自己都祸害死了。”一张红木椅他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不耐烦地翻着告书,恨不能凶手立马跳出来自首谢罪,让他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回京城享福。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没一个敢吭声。 顾云山皱着眉毛挥挥手,“拉下去拉下去,一人打二十大板再来回话。” 当即便跪倒一片,妇人一般啼哭不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真不知道啊。” 圆胖子许长寿先坦白,“小人虽在衙门当差,但时日尚短,前辈有什么事都不与吾等知晓,实在是……无从说起啊大人……” “闭嘴——” 许长寿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好好,小人闭嘴,闭嘴。”肥肥短短的手指捂住又油又厚的嘴唇,细长的眼弯起来,讨出个谄媚的笑。 阿辰嘀咕了一句,“胖头鱼,跟萧逸一模一样。”被月浓瞪上一眼,这才肯老实低头。 顾云山换了个姿势,手上吊着一柄墨竹扇子晃来晃去,就跟他这人一个样——吊儿郎当,再来眯眼看着王大楠,问道:“你这鹿皮靴子倒是精致。” “大大大……大人明鉴,小小小……小人……小人……” “你一个不入流的衙役,每月俸禄三石,倒是舍得拿上等的皮料做靴子。瞧着没穿多久,年下添制的?哪来的闲钱?府衙里派的,还是你私下受贿?” 王大楠越急,越是结巴。许长寿转个眼珠想替他辩驳两句,让顾云山一个眼神制住了,哆哆嗦嗦心底里发颤。 顾云山道:“不说?先打死你,我再让那死胖子替你说。” 顾云山早有严酷的名声在外,此时他说要拿人性命,轻缓的声音落在耳里,竟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王大楠哭倒在地,“大人饶命,是年下衙门里一人赏了五两银子,这才有了闲钱置办衣裳鞋袜。” “看来你们县令大人年前办了大案发了大财,谁来说说是个什么案子让你们上上下下都捞足了油水?”他的视线扫过去,过后又回到圆脸胖子身上,“你不结巴,就你吧。” 许长寿壮着胆,向前一步,“大人,去年年底只办了一件紧要案子。约莫是十月中,镇上郑寡妇告周员外欠其亡夫三千两已逾数年仍不归还。不过……周员外不认,两方各执一词,实难分辨。那借据,郑寡妇说是交到主簿手上,但衙门里并无此借据,空口无凭……” “怎么判的?” “判郑寡妇诬告,念在孙家只剩孤儿寡母的份上,只判杖责二十。” “没判八十杖就地打死,倒也是你们老爷还有星点儿良心。” “这……这……”许长寿抹着汗,发着抖,宝贝着自己这条发福发胖的命。 “郑寡妇家里还有人吗?” 许长寿道:“说起来倒也可怜,孙大爷死后没多久,族里就来分家产,闹了一阵分走了一大半的好田好地,余下的,孙家寡妇带个五六岁的儿子,便过得十分凄惨,要不然也没胆量到衙门里来告状。” “好得很!”顾云山拿指节轻轻敲击桌面,竟露出些赞赏来,“方才还是诬告构陷,现如今就成十分凄惨,好,这见风使舵的机灵劲,高放——” “哎,卑职在。” “看看人家,你得多学学。还有你——”再指月浓,“你爹泥鳅似的性子,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二愣子呢?” 高放恭恭敬敬,“多谢大人教诲,卑职一定悉心向学,争取向萧逸靠拢。” 正要再问,忽而听见隐隐的哭泣声。因月浓背对他站着,少不得以为是她,登时拧着眉毛问:“老爷教训你两句,你怎么就哭了?还不能让老爷我说两句实话?” 顾辰道:“七爷看这边。” 定睛看,哭得是自始至终默默无闻的青年。 高放道:“李继文,你为何哭泣?” 李继文一面拭着眼泪,一面哽咽道:“小人想起失踪的叔叔,一时没能忍住……” 顾云山探身向前,几乎伏在案上,对哭声厌烦得很,转而向许长寿勾了勾手指,“胖子,你来说,他叔叔又是怎么一回事?” “启禀大人,李继文家有一二叔,长年在外走镖,三月初五在蓟州府走镖时突然中了邪,口中喊着‘厉鬼索命’,一头跳进梁河里,至今没能找到。” “什么时辰跳河?” “中邪么,自然是深夜子时。” “呵,挺会挑时辰啊。” 顾云山与许长寿的一问一答之间,李继文哭得愈发伤心,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小孩撒泼似的不肯起,“是生是死也没个数,下葬都不成,我二叔老实本分一辈子,临了却得了这么个结局。” 顾云山道:“你二叔是不是说过走完这一镖就告老还乡啊?” 李继文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大人怎么知道?” 顾云山恨犹不及,“唉,这个年景这种话轻易说不得。”再搓了搓手,犯懒,“行了行了,问完了。贪墨的银子自觉上缴,只许多不许少。” 三人互看一眼,还是许长寿胆子大,开口问:“大人,交到何处?” 顾云山看一眼高放,“自己掂量。” 当下便都明白过来,一个字不多问,纷纷退了出去。 月浓看不惯他这番做派,到底没能忍住,冷哼一声。 顾云山耳朵灵,转过脸来,拿一对上挑的桃花眼瞪她,却又耍不出官威,“你哼哼什么?没大没小。” “贪官污吏!” “我是贪官污吏?可笑,你爹正二品尚书,每月俸禄六十一石,合白银三十两。余三姑娘,你手上一只玉镯子少说也得百八十两。谁贪谁腐?” “你——”月浓被他挤兑的没有还手之力,但细想之下,偏偏又句句在理。她急的眼发红,忍不得,跺了跺脚跑个没影。 顾辰抱着他的剑,摇头晃脑,“七爷你的晚饭不见了。” “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走了,谁保护七爷啊?” “那就把那个做饭的给老爷抓回来。” “噢——”顾辰点了点头,真跑出去抓人。 黄昏时蓟州知府赵容匆忙赶到,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官大一级,就当他是老爷祖宗似的伺候,务必伺候得服服帖帖无一疏漏。 好在顾云山这人很是上道,人情世故*通达。人给三分薄面,必然还他七分。三杯酒下肚,谁人都可称兄道弟两肋插刀。 顾辰蹲在灶台上,同月浓说话,“七爷吩咐了,你做的都摆在七爷跟前,厨娘做的都拨给知府老爷。” 月浓拨弄着锅里油滋滋的水鸭子肉,闷不吭声。 顾辰歪着脑袋凑到她眼皮底下来,憋着嘴问:“姐姐,你生七爷的气了?” “我可不敢。” “其实……七爷是好人来着,总给阿毛买吃的。” “阿毛是谁?” “是我儿子。” 顾云山不忌讳,就住在府衙内。后院书房卧室一应俱全,绝不比京城人家差个一星半点。 小花厅里酒过三巡,赵容红着脸拍桌子抱怨,“什么蓟州知府,就只是挂个名声。有什么可得的?但凡不在京中办差,皇上还能想起你这么个人?还不是得打点上面。”一伸手捞住顾云山,“顾大人,外放的官再大,也比不过宫里一个不入流的御书房行走。你说是不是?” 顾云山扶好他,轻笑不止,“同朝为官,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按说京里虽好,可也看的严,锦衣卫连同东西二厂,连你在家饮什么酒听什么曲儿都晓得。反倒不如下面的自在轻松,县以下两眼一抹黑,但凡知道分寸,那都是富贵万万年。” “正是!”前一刻迷迷糊糊的赵容突然间活过来,一瞬间精神抖擞,“你是不知道,这连台县令孙淮是个眼黑心黑的东西。手里头不知道贪了多少银子,近年或是升迁无望,也不再往上头打点。就年前,听闻办了个黑心案子。郑家寡妇来告周家员外欠银三千两,听闻那姓周的宁可贿赂孙淮一千五百两,说什么只当这三千两是兄弟二人分了过年,绝不予郑家半文。郑家寡妇闹起来,口口声声说有借据为证,不过……顾大人,你晓得的,证据交到衙门里,是有是无还不是咱们做主?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顾云山没能跟着点头,仰头灌下一杯鸳鸯酒,心如刀割——原本想要偷点儿懒,谁晓得线索送上门来,想躲也躲不了。 惆怅—— 赵容还在念叨,“那郑家寡妇也是傻得很,天底下谁都能信,唯独这当官的,不能信,一个都不能信。” 第8章 活埋(六) 第八章活埋(六) 后半夜,赵容喝得双眼混沌,被侍从架起来抬出县衙,途中遇上来送莲子百合汤的月浓,登时傻笑着往上冲,“小妖精,快来快来,老爷疼你。” 高放与月浓前后脚进的院子,她在萧逸身上使的手段他一早听说过,怕她当下就毒死了蓟州知府,个二百余斤重的大胖子冲上去横在月浓身前,可着劲地喘,“知府大人醉得厉害,赶紧,赶紧送上车。” 赵容出了院门,高放才能放心大喘气。冷不丁听见月浓冷冰冰声音提醒说:“晚了。” “什么晚了?” 月浓指一指门外,那侍从正问:“大人,怎地突然流泪?” 赵容放声大哭,“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又一句,“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 高放捂住耳,望着嘴角轻笑的月浓,将要脱口的话,全都老实咽进肚子里,“余……余姑娘,您先请。” 赵容终于从号丧似的长啸变作嘤嘤嘤的低婉,他的眼泪流不尽,因今晚月色勾人伤怀。 想来当年青春少艾,他进京赶考,路过狐仙庙……庙里有个狐仙娘娘,满口的河南话。“公子长得可排场了!看得俺心里头怪得劲!” 月浓朝高放扬了扬眉,“走吧,高大人。” “好——” 高放擦了把汗,走进花厅,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包碎银。“大人,一共缴了三十两银子。” 顾云山脸上不见醉态,低头慢慢理着袖口,“照例啊,收在小库里,年终发。至于你——”他抬头看月浓,“明日上午陪我去见郑家寡妇,下午么,再去老西山上……” “怎么什么都是我?” “像你老爷这样的风流文士,孤身一人去见郑家寡妇,那就是羊入虎口,老爷我会很害怕的。” “癞皮脸,谁看得上你?”砰一声,把青瓷盅甩在桌上。 “萧逸怎么跟你说的?老爷是娇花,当属下的要细心呵护,怎么跟木鱼脑袋似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月浓想想亲爹,咬牙咽下这口气,“去老西山做什么?” “扒坟咯。”他低头喝汤,答得理所当然,再吩咐高放,“明日下午找几个青年劳力,记得嘱咐他们,中午别吃的太饱。” 最后一句是噩耗,听得高放血色褪尽,“是,卑职这就去办——” 第二天赶了个大早,顾云山上了马车就卷成一团补眠,领子上的狐狸毛衬着过于白皙的脸,纤长浓密的睫毛似羽扇轻轻颤,全然是弱不胜衣的娇柔。 马车停下他才醒,这一觉睡得过于安稳,睁眼时瞳仁上蒙着一层水亮的壳,照得人忽而心慌。 月浓垂下眼睑,咕哝说:“要下车了。” “再睡会。”说完将披风往上一拉,遮住脸。 车内无声息,等了许久,月浓轻声问:“你能不能帮帮我爹?” 等了许久也没回应,直到月浓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披风下面突然伸出一直修长莹润的手,骨节是细的,指尖又匀,一寸寸透着温柔隐秘的力度。 “要老爷帮忙,你就得用心服侍。” “我答应你。” 顾云山没回话,只临空晃了晃他风骨绝妙的手。 月浓不解,他等不到回应,只得扯下披风,露出满脸的不耐烦,“就不会扶我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 “方才是谁许诺?退一步说,在矿洞里头,我可是让你上上下下都摸了个够啊。” “我——”她内心挣扎似火燎,思来想去,还是认输。一把握住了他晾了半晌的左手,一使力将他整个人都带起来。 顾云山瞄她一眼,下了马车。在郑家小院前头整了整身上那件青灰色道袍,一面向内走,一面问月浓,“老爷是什么?” 她一愣,默然会意,“是娇花。” “当下属的应当如何行事。” “把老爷捧在手心里…………”肚子里反酸水,难忍,“细心呵护。” 顾云山得意地笑,“好丫头,孺子可教也。” 呸—— 可怜月浓被他拿住了要害,不得不服。 他二人被郑家一位老婆子安顿在前厅,这座四合院狭窄简陋,而听闻郑老爷生前也曾是富贵人家。这显然是郑老爷死后,郑家府人无奈之下才典卖家产沦落此处。 顾云山正看着墙上一幅垂钓图怔怔出神,便听见门外迎来一人,正是纤瘦娉婷的身姿,盈盈脉脉无言。低垂着眼走入檐下,只离他五步远,屈膝一拜,道:“未亡人孀居在家本不便见客,但听闻二位官爷有要事相询,不知家中又有何人犯了法纪不成?” 顾云山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负手立于厅中,正色道:“没事。” 什么?连郑家夫人也惊得抬头。 “衙门里闷得无聊,出来逛逛。想起来还有事情未办,这就告辞。”又不等月浓,提步就走。留下一身素黑的郑夫人茫然四顾。 月浓追上他时,他已上了马车,继续拿披风盖着眼睛犯瞌睡。 “郑夫人吓着你了?” 顾云山再伸手,她伸手去拉,反教他握住,嘀咕说:“冷得很,快给老爷捂捂手。”立时被月浓反抽一记,老老实实缩回去。 他气闷,转过身背对她。“这案子同郑夫人没干系。” “怎说?” “天气干冽,她昨夜拿蜂蜜敷过嘴唇,唇色莹润,水泽饱满。一对柳叶眉又细又长,眉骨处不见杂毛,三天前才修整过。她孀居在家,身无亮色,却又在领口襟前绣上暗纹,腕子上还带一只白玉镯子。一个无依无靠尝尽艰辛的寡妇,怎生将养得比余家三姑娘还精致?” “就事论事,少攀扯我。” “哼,唯剩一种可能,她有了姘头,心里有指望。然则她孀居多时,日常接触的男人并不多,但看言行谈吐多是读过几日书,往来做工的必然瞧不上,听闻郑夫人还有个表哥时常前来接济。想必就是他了,可惜此人尚有家室,看来是凑不拢了。” “说的也是,又不是心灰意冷,何必闹一出以命搏命同归于尽。” “如若是她,则必有帮手。那表哥有儿有女有薄田,又是个无胆之人,做不出如此杀人分尸之案。” “如不是她,线索便断了。” “谁说断了?下午就让你挖出大线索。”他转过身坐直,披风从他头顶落下,露出熟悉的清俊的脸,眉毛挑高神色轻慢,“如何,你家老爷厉不厉害?” 月浓道:“谁能救我爹谁厉害。” “就偏不救你爹,气死你!”顾云山变了脸色,气得瞌睡都醒透,一路上再不跟她说话,可着劲地使小性子。 月浓撑着下颌,勾起嘴角,阒然轻笑。 然而对面顾云山却躲在披风底下做着春秋大梦。 马车行至山脚下,再不能往上攀。好在高放早已经领人在山下等,“大人辛苦,此时上山可否?” 顾云山扭了扭脖子捶了捶肩膀,问:“午饭呢?” 高放面露难色,“山路难行,那些个汤汤水水的着实不易带,就只……”掏出个油纸包,自己先害怕得手抖,“就只带了个烧饼。” 顾云山回头看月浓一眼,“回头把这胖子油煎了吃。” 月浓忍不住笑,她眉眼清亮,这一笑仿佛让光秃秃的老西山都长出漫山遍野的花,春情盎然。 偏他不同,瞪她,“丑八怪。” “吃你的烧饼吧——” 最终,人人都是步行,唯顾云山一人坐在哼哼唧唧叫命苦的小毛驴上,啃着烧饼往上爬。但到底,路只到半山腰,在往上都是人一脚一脚踩出的道,顾云山脚尖落地就嫌脏,跌跌撞撞之时怀念起顾辰的好,“要是阿辰这个死小子在这,还能有个背着老爷上山的人。” 月浓随手折下一根树干递给他,“后头那个衙役生得壮实,倒不如让他试一试。” 顾云山回过头反问,“老爷是谁都能背的吗?” 她深呼吸,降火气,“不是……” 也怪她忍不住好奇,多问一句,“阿辰去哪儿了?一大早不见人影。” “和萧逸在一起。” “萧逸呢?” “和阿辰在一起。” 月浓决定闭紧嘴,再也不多话。 一行人在接近山顶处停下,推平的山坡上零星住着不少神鬼暗尸。左手边第三座简陋之际,墓碑上刻着名,字上沾了土,看不大清,依稀晓得是徐氏祖丰之墓。 顾云山站在今春将将萌发的一片嫩草上,挥挥手,“挖吧。” 有衙役七人,操上铁揪铁铲闷头挖土。 高放一路爬上山,流了满头满脸的汗,虚得厉害。 烧饼不好吃,顾云山吃一口吐一口,愣的招人恨,“高放,你怎么跟大夏天里穿棉袄似的,能滋滋往外喷水。” 高放不敢答话,只能嘿嘿地笑。 不过小半个时辰,土已见底,棺材露出腐烂长草的盖,爬满了蚯蚓红虫。不必吩咐,已有两人跳进坑里,一头一尾将单薄可怜的棺材盖掀开,刹那间整个天地都漫出一股黑气。 人人都掩住口鼻,却又都立在原地,无人敢躲。 三个月时间,尸体已经所剩不多,零星一两块黑乎乎的肉挂在大腿骨上。头颅至剩下毛发以及粘稠腥臭的尸水,蛇虫鼠蚁得了饕餮大餐,见了光还在低头啃,不吃死不罢休。 第9章 活埋(七) 第九章活埋(七) 顾云山朝月浓使个眼色,月浓不明所以,面露疑色。 他再朝她眨眼,她歪着脑袋,纳闷。 直到他彻底放弃,“二愣子,让你去验尸。” “我?” “难道是本大老爷亲自去?” 月浓懒得同他争辩,转过身就要下山。谁晓得他拿帕子捂着口鼻,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说:“天冷哟,地牢湿寒,若是有个暖炉,那可真是赛神仙……” 月浓刹住脚步猛地回头,“君子一言——” “赶紧干活。”半点面子不给,是天底下最最严酷的庄户。 她认栽,慢慢挪到尸体上方,越是靠近越是被腐臭熏得睁不开眼。高放自身后递给她一根细竹棍,她却没用得上,盯着喉部与前胸肋骨处细看少许,适才站起身走向顾云山。 他站在一块高地上捏泥巴,见她过来,擦了擦手,又扔掉一张帕。“中的什么毒?” “酒仙坟头也长草——” “名儿怎么长?” 月浓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毒本也不算什么厉害玩意,或口服或落于创口,都可起效。倘若不遇酒,则三日内自然化解,如遇酒,则是……” “饮酒过量骤然而死。” “不错。”她回头看一眼掘开的坟墓,解释道,“那人尸体已腐,五脏已不可考,但颈骨与左胸两处肋骨发黑,正是毒素集中之处,与此毒毒发症状类似,如此我才斗胆一猜……” “你猜的不错。”趁她不注意,他偷偷把小拇指上沾着的泥往她衣服上蹭,“山上泥土湿润,尸体腐烂得快,能看得出这些来已属不易。黎青教你倒是用了心的。” “那……” “那什么那,下山吃饭。”说完也不管敞着坟墓,悻悻然就要回衙门去。 高放捧着大肚皮前后脚下山,月浓被他勾起了兴趣,也紧跟而上。留下几个苦力再老老实实地把坟头的土盖上,告慰仵作的在天之灵。 月浓在他身侧,探究道:“方才那尸首是谁?也没同他家里人知会一声,就这么扒了人家的祖坟,不大好吧。” “哼——”毫无意外的,顾云山的话又要从冷嘲开始,“有亲眷到场你还能这么干?闹到下个月都不见得能开挖。你这脑子也真是一条线,没得治。” 她不乐意听人数落,“说话就说话,怎么又骂起我来了。” 顾云山理直气壮,“我是老爷你是丫头,老爷教训丫头天经地义。” “我不跟你计较。” “老爷才懒得搭理你。” 高放听得心累,抓住机会插一句嘴,“此案有眉目了?” 顾云山这才把眼珠子从月浓身上收回来,说了句,“嗯——” 没下文了。 月浓急得想揍他,好在她出手之前,有高放再推一句,“恕卑职愚钝,未能领会,还请大人明示。” 顾云山看向月浓,又怪她,“连高放都被你传染了。” 高放正想同她使眼色,劝她千万别问,刚抬头就听见她说“什么意思?” 顾云山道:“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蠢的倒真是不轻。” 月浓气歪了脸。 把周边人都惹毛了,顾云山才正正经经开口说案子。“仵作死在年前,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日于牛家村发现一女尸,仵作细验之后方回,夜饮酒而猝。萧逸盘问过仵作长子,但凡勘验尸体,他回家后必要小酌一番,凶手对仵作的习惯了若指掌,同时也对衙门办差出勤一清二楚。是谁?如今连台县县衙内只剩下三个活物。王大楠?一点偶得之财即显露于外,远不如凶手谨慎。哭哭啼啼的小娘们?资历太浅,突然间说起长辈之死,自曝动机。许长寿?胖子大都胆小,舍不得一身肥肉。那么是谁,究竟是谁?”他说起话来神神叨叨,随着语速的提高,脚步也越来越快,简直是刹那间习得轻功,要飞檐走壁天上行。 月浓道:“仵作的死也与此案有关?” 顾云山不耐烦,继续絮叨说:“仵作必须死在案发之前。”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显而易见还需问为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不背着老爷下山。” “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把你扔下去,一眨眼功夫就滚到山下。” 她声音冰冷,顾云山吓得往后缩,“为何不在矿洞中一并杀死仵作?因为仵作没有理由随县令一行人前去赴约。为何不?因凶手下的饵勾不住他,与他无关。仵作与王大楠三人未曾参与却能让县令主簿一并七人听命顺服之事,近来只有一件。” “郑家寡妇?” “不错。” “那事情不就又绕回去原处。” 行至拐角,他走得越发小心,“对你而言是如此,对我而言,此案已破。” 她还是不懂,“怎么说?” “已经证实是衙差所为,把王大楠那几个都杀了,此案告结,老爷我就能回京享福啦。” 此话一出,连高放都没脸抬头,缩了缩脖子躲到一旁。 月浓道:“我听人说,天下绝没有顾云山破不了的案子,原来这美名得来如此容易。” “到今天才明白?小姑娘,世界很黑暗哪——”顾云山险险跃过一处凸起的石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个狗□□,好在月浓及时出手,一把将他拉回来,靠在身前。 他的鼻尖离她眉心只有毫厘之距,他闻到她发髻上浅浅淡淡的栀子香——一种让人面红耳热心跳加速的邪恶的催*情香,惹得他头重脚轻似柳絮,没能甩开她的手,仍然靠在她臂弯中,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忍受着烧红的耳根。 月浓有感而发,“顾大人,你手好凉啊。” 顾云山垂下眼睑,“男女授受不亲……” “咦,你睫毛也好长。” 他适才站定了,假装正经地退后两步,正色质问道:“余月浓,你是在调戏本官?” 月浓摇头否认,“我是在保护你呀,娇花。” 顾大老爷很生气,生闷气。 一路无言,高放担心老爷面皮薄,一个人冲在前面多半因为害羞,着实可怜。月浓一清早爬起来,到这个点已经开始犯困,到了马车上也不理人,往角落里一钻就缩成一团补瞌睡。 山间冷,顾云山上车头一件事就是把披风裹上,暖和够了才能分出精神来看一眼对面那个可怜虫。 “哼,这算哪门子的大家闺秀……”他不屑地转过脸,打定主意绝不回头。然而遗憾的是,他无法集中精神死盯车门,反而竖起耳朵去听声响。她似乎睡得不大安稳,马车颠簸,虽有软枕也不见舒适,她迷迷糊糊地把身子缩了缩,嘀咕道:“嬷嬷,冷……”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姜红色披风,舍不得。再侧过身瞄她一眼,给还是不给?好生挣扎。 好吧,退一步想,她也并不那么讨人厌,更何况假使她冻坏了,谁来贴身保护他?说到底,她的好坏与他息息相关。 便就如同割肉似的倾身向前,将捂热了的披风抖开来正要盖在她身上,无意中撞见她酣睡时毫无戒备的脸,是如此的柔软易碎,可怜得让人生出一股似高山拔地起的回护之心。然而这一念转瞬即逝,他又想起在她把他扔进粪坑里的冷酷无情,这些旖旎的心思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余下的只有永世不可解的“宿仇”。他坐回原处,把披风紧紧裹在自己身上,“冻死活该。”他如是说。 最终月浓也没能冻死在马车上,她确实受了凉,起身来打个喷嚏就算完。奸计未能得逞,顾云山窝在车门边顿生惆怅,“好好一个姑娘家,怎就生得这样糙呢?” 拐个弯,着高放打听清楚,照旧到对面那座山上挖坟。这回爬到半山腰就够,顾云山胯*下那头老驴子累得吭哧吭哧喘气,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被顾云山压死在半道儿。 依旧是挖坟验尸,顾大老爷一早躲出去吹风。月浓是个老实姑娘,干起活来任劳任怨,真跳进坑里将这具仵作已然勘验过的尸首仔仔细细查看完毕,隔着帕子从蚯蚓爬过的棺底捡出一根细针,适才扶着高放手臂爬上来,同顾云山说道:“颈骨不见积黑,土下又只剩骸骨,我断不出来,不过我在尸体腋下捡到这个。” 他与她一同望着那根细长发黑的针,问:“这是什么?” “你看,毒就淤积在针头,针尾却干干净净。” “你方才捡起来时针头向内?” 月浓摇头否认,“不,针头向外,针尾向内。” 顾云山随即大笑道:“这毒只为害死仵作。我原以为凶手为布此局必然先杀此农妇为饵,怎料到他竟还有几分人性,未伤无辜。” 月浓眨眨眼,“什么意思啊?” 顾云山一瞬间抖起来,扬高了眉毛说:“意思是你家老爷我猜的一点都不错,凶手目的明确,事先将细针淬毒插入死者腋下,这仵作已然做了二十余年,早已经习惯了囫囵做活,办事不尽心、不小心,一个不慎被划破了手指也没察觉,或是并未放在心上,回到家照例饮酒松快,谁晓得就此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 第10章 活埋(八) 第十章活埋(八) 月浓不以为意,“既然一早料定,还辛辛苦苦爬上来挖坟验尸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你懂什么?做人做事严谨为上,查案本就是上下求索,绳索不牢,如何爬的动?半路踏空摔死,要的可不是你的命。” “那是谁的?” “被冤死的人呗,你老爷我若是赶时间交差,也少不得要抓个替死鬼顶包,不然我这一身好绸缎从何处来?你先别忙着骂人,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呀,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他抖了抖袍子,双手负在身后,预备牵驴下山。 月浓追上两步,问道:“那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官了?” “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指的就是他顾大老爷自己。 不要脸——她暗地里咬牙。 顾云山骑上驴背,一前一后地晃荡着,漫不经心说道:“你老爷我在煤堆里,可算是个白球儿了。” 月浓道:“那这天底下可真是黑漆漆一片暗无天日。” 顾云山回头瞧她一眼,笑说:“可不是么?”转过背唱起来,煞有介事,“你看那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它个干干净净。” 回到县衙,萧逸正埋在书海之间,听见脚步声,立刻扑向顾云山,“大人,您总算来了……” 顾云山废了老大劲才把手臂从萧逸怀里抽出来,皱着眉,嫌弃地伸手翻了翻书案上堆积成山的案要,“看完了没有?” 萧逸的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卑职无用,才不过看了一小半儿而已。这连台县的冤情冤案着实浩瀚,卑职虽拼尽全力也难以阅尽啊。” “吵死了——” “大人息怒,卑职不哭了,这就不哭了……”说不哭,两只细长丹凤眼还在流泪,偷偷看一眼顾云山,没得着好出,居然转过脸来到月浓身上来讨安慰。 她退后一步,躲到高放身后,被他硕大的身躯挡住,藏得天衣无缝。 屋子里只剩下顾云山一个人絮絮叨叨没完,“凶手一次出手几乎把整个连台县都一锅端,绝非临时起意,他已谋划数年,只等这致命一击。所谓杀人夺命,胸口、咽喉都是下刀的好地方。但这人偏要等他们分尸而食用,却又活活饿死,死前之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如此深仇大恨必因血案而起。自隆庆三年孙淮在连台县任职,仅有一回升迁,没两年便又回了县衙。孙淮手底下的冤假错案,就是咱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倒是你,竟还有闲情哭?下一季的红包不想要了?” “不,这倒不是……”萧逸扭扭捏捏地,犯着难。 “那是什么?” “这孙县令手太黑,连身上七八处刀口的人都能给判成自杀,命案要案不胜枚举,实在是……查无可查啊。”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月浓的声音隔着高放的背,穿过来时仿佛还带着回音。 顾云山点头,从善如流,“不错,你爹就是头一个。” 山那头的人气不顺,回说:“你讨厌!” 高放擦了擦汗,憨憨地笑,“大人,余姑娘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呢。”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回? “得了吧。”顾云山对于高放老好人的态度不屑一顾,“你要是见过她那睡相,保管不这么想。” 话音落地,萧逸同高放都傻了,月浓木呆呆的还没来得及回味,唯有顾云山一个人老神在在继续琢磨复仇血案。 萧逸哭了,“大……大人……这么快就……呜呜呜,大人,您太随便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高放汗如雨下,“这……胖子耳背,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月浓在萧逸愤恨的目光中终于醒过神来,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怎就让他一句话毁个彻底。 “去死吧顾云山!”她恨得咬牙,没能压住脾气,在萧逸高放几人面前头一回亮身手,一步上前,提溜起顾云山的后领将他往外一扔,再推一掌,顿时将他推出一丈远。 他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刮、嘿嘿的笑。后退时眼前是萧逸与高放惊恐的脸,还有余月浓得逞的快意。后背剧痛,一块沙包轰然落地,他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萧逸头一个抬腿去追,将落在院门上的顾云山拖起来,边哭边喊:“大人,大人醒醒。大人要是没了,我们可指望谁去!” 高放好不容易跑过来,颤着手去探他脉搏,还没等高放开口,萧逸哇啦一声哭出来,“大人,你死得好惨,去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有人背一定不能下地走啊大人……” 月浓不信,顾云山要死也是贱死的,怎么能死在她手里。 古训上说,祸害遗千年。最终顾云山也没能轻而易举地死在月浓的掌风之下,他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任萧逸上下其手地给他上药油揉淤血。 高放与月浓被迫在门外听响动,顾云山的声线生来就低,平日里叼嘴毒舌没觉得,忽然间叫唤起来却让人听得骨头都酥半边。高放从院子左边的兰草,看到院子右侧犄角旮旯里的青苔,魂魄在天灵盖上飘,尴尬得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月浓是个彻头彻尾的二愣子,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光顾着烦恼顾云山怎么就跟豆腐似的一摔就坏,全然不顶用。 不多时,叫声停了。萧逸举着右手一脸满足地拉开门迈进廊下,望着发髻高束,男装打扮的月浓,得意得抖了抖眉毛,刻意带着笑从她身边绕过。 高放嗤笑道:“看来萧逸这半年内都不会再洗手了。” 没等她回味,高放已伸手扣了扣敞开的房门。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许久才听见顾云山说:“进来。” 月浓朝高放挤挤眼,刚想溜,就听见他故意扬声道:“大人,余姑娘来看您了。”害得她逃也没办法逃,只能认命。 低着头进去,顾云山瞧见她,头一句话就是咬牙切齿,“罪魁祸首。” 月浓即刻就要反驳,但想想高放在外头劝她的话,为救老父,必当忍辱负重以图后计,登时便伟大了起来,忍辱也不见得多难熬,谄媚亦不算难事。“都是我的错,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祸。顾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顾云山散着头发,裹一层薄毯在身上,狼狈中偏显出三分病态的妖娆,连高放都低着脑袋不敢直视。月浓反倒成了山顶上修佛修心的老和尚,不动如山,听他哼哼两声,说:“称谓错了。” 她当即明白过来,换了语调再说一遍,“奴婢罪该万死,还请老爷恕罪。” 顾云山不依不饶,“老爷都快被你拍死了,还恕你哪门子的罪啊?” “爱恕不恕。”月浓抬头等他一眼,吓得他往后缩。过后想来丢人,又挺直腰板强撑气势,“简直是目无法纪,罪无可恕!” 月浓豁出去,梗着脖子站在屋中间,就等他撂狠话。 高放却知道他外强中干,少不得为他捏把汗。 顾云山恶声恶气,“罚你八十大板你信不信?” “那可得一口气打痛快了,省得我再爬起来一掌拍死你!” 好了,高放方才一番苦口婆心都落在排水渠里奔流向海去,一个字也没入她的耳。 “你——” 剑拔弩张。 好在萧逸这时候端着药进来,高放随即说:“不如就罚余姑娘伺候大人用药如何?” “哼——”顾云山撇过脸,不反对即是同意。 高放后退一步,小声劝着月浓,“余姑娘,切不可赌一时之气。想想沉冤待雪的余大人,古有缇萦舅父美名传千古,今日且看余姑娘孝心几何了。” 想起在狱中受苦的父母,哪能不动容?自当上前去接萧逸手中的托盘。谁晓得他攥紧了不松手,仗着自己个高,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决不让她半分。 月浓咬牙,“放手——” 萧逸同样龇牙凸目,恨恨道:“大人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指甲盖上弹一弹,萧逸应声而倒,托盘也稳稳地落在她手中。 高放拱手,“卑职告退。”蹲下*身轻而易举地就将昏迷不醒的萧逸拖了出去,还顺带为他俩关上房门,留一室清净。 月浓转向床上的顾云山,天已擦黑,空气中突然渗透着里一股杀气。顾云山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前仿佛是凶案重演,月黑风高夜,他孤身一人坠魔窟,一身清白难字保。他扯紧了薄毯护住前胸,“你……” “喝药。”她坐在床沿,将一整个托盘都塞给他。 顾云山气得翻白眼,“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 月浓老实说:“那该怎么伺候人?” “喂我——”说完,他竟也有几分耳热,好在她傻里傻气听不懂,点点头端起碗照做。 顾云山又说:“你先吹凉了再……再喂我。” 第11章 活埋(九) 第十一章活埋(九) 月浓顿觉心累,低声警告说:“顾大人,做人要适可而止。” 顾云山倍感委屈,“我五脏都被震碎,也不知还有几日可熬……” 她没办法,只得照做。舀出一勺来细细地吹,将深褐色的药汁吹出春风拂碧潭的涟漪。 他怔怔似入定,望见一双嫣红的唇,如夜梦荒芜里最后一滴血,一朵花,落在茫然无边的荒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念着,乖乖,这样水灵灵嫩汪汪的小姑娘怎么能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乍看之下觉得可惜,多看两眼又觉庆幸。还没能再偷偷瞄她一眼,淬不及防地就被药汁呛了喉咙,他扶着腰咳嗽,咳得背上淤青一个劲地疼。 她一口气塞得太多。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余月浓,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他咳得双眼发红,眼泪不自觉地冒出来,汲满了眼眶。令他的目光透出奇异的晶莹的光,一缕长发落在胸前,他额上美人尖终于肯答应以全貌示人,衬着松散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口,恍然间妩媚如斯,总叫人见之忘俗。 “我……我才没有。”她连忙转开眼,喉头发紧,莫名焦急。 顾云山投降,“算了,我自己来。” 这下她却不肯放,躲开他的手,护住青瓷碗。“说了我来就我来。”当真有模有样地送一勺到他唇边,“张嘴。” 瓷勺贴着下唇,有着微微的痒。他陡生紧张,瞪着眼,仿佛当她是食人巨兽,地底妖灵,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了他垫肚。谁晓得是—— “怎么不吃?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苦呀?” 澎湃,他面红红,最受不了这类语气,把他当三岁小孩一样哄,几乎要兴奋感动得落泪。迟迟才见他反应,还结巴,“谁……谁说的?” “我,我说的。” 她学他,取笑他,他来不及反应,懵懵懂懂喝药,一口接一口,舌头麻木顿失味觉,到后来什么滋味都没尝到,只晓得双眼呆滞地看着羊绒地毯。 “顾大人,那案子还继续查吗?总不至于真把那三个衙差交上去了事。” 顾云山这才回魂,舌头碰了碰上颚,这才觉出苦来,苦不堪言。“当然要查,你不是说了么,大理寺顾云山手底下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你老爷我如此兰芝玉树之人,怎能输给个灰头土脸的乡野凶手。” 月浓已然习惯了他这番做派,只捡要点听,却发愁,“线索都断了,也不见大人再去盘问郑夫人,难道有新发现?” “没有。”他抿着唇,答得斩钉截铁,“不过连台县的积年旧案倒是可以查一查。” “萧逸不是说案卷浩瀚,无处入手吗?” “傻姑娘,这世上有买,就有卖。卖处理不清,就从买家入手。” 她再一次木呆呆看着他,“什么卖呀买的,我听不明白。” 顾云山皱着眉,嫌弃道:“二愣子。官与商,自古以来就是一买一卖,各取所需罢了。什么当官为民,立足百姓,全是狗屁。百姓啊,任他过去八百年,永远是任人鱼肉的奴才,只不过呢……有的是为奴而不自知,有的是知而无能为力,可怜哦,可怜。” “你是说……” “怎么样,终于开窍了?” “你是妓*女,大员外们都是嫖*客?” 顾云山扶着腰,七窍生烟,“你这个木头脑袋,中看不中用,老爷我迟早要被你气死!唉,我的腰要断了。” “又怎么了?顾大人,你总这么娇气可不好,我爹说了,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还不是你!” “我又怎么了?” 他红着眼委屈着,“老爷的腰就是被你一掌拍断的。” 月浓不信,“我才用了不到三分力,哪能伤成这样。一定是萧逸吓唬人,不行,给我看看,必定是一点红印而已。” 她固执得像头小牛,不管不顾地就去掀顾云山的衣裳,他本就孱弱,拉扯不过,真让她掀开被子撩开上衣。 突然一声响,门被撞开,顾辰从夜色中跳脱而出,大声喊,“七爷,我办完啦——”少年尖细的声音被摁灭在喉咙里,他被点化成石像一尊,立在锦缎凌乱的床前。 顾云山反应最快,一把扯过月浓手中的衣带,将上衣合拢,遮住一身白净无暇的皮肉。 顾辰连忙背过身去,挥着手说:“七爷,我以阿毛的性命发誓,我两只眼睛都没看到你的裸*体。” 顾云山厉声喝道:“谁教你的,不知道先敲门再进!” 顾辰的声音里藏着笑,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月浓姐姐来之前都不用敲的嘛。” 月浓脸通红,右手还握着被子一角,坚持说:“是……就是没怎么红,萧逸冤枉我来着。” “你还说!”顾云山气得头晕眼花,刚要骂人,腰上一阵痛,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哎哟哎哟”地趴回原处,想哭。 顾辰还在保证,“七爷放心,今天的事我肯定一个字也不说,嗯,连阿毛都不告诉。” 月浓好奇问:“什么事啊?” 腰痛头也痛,顾云山趴在床上好半天没声响,听月浓与顾辰鸡同鸭讲一通,万般无奈之下强大精神,道出三字真言,“樱桃肉。” “什么肉?”月浓侧过身来问。 “老爷我要吃樱桃肉。” 她答得理所应当,“那你就吃嘛。” 他咬牙切齿头爆青筋,“你去做!” 她犯难,“这个时节我上哪去找樱桃?” 他作妖,“不管,老爷我就是要吃。” 吃死最好——这是她的腹诽,他虽听不见但亦能心领神会。她起身撤退,路过依然背过身捂着眼的顾辰,突然间噌的一下脸红了,后知后觉。 听见门响,顾辰这才找顾云山讨饶,“七爷,我能转过身了吗?我可以给你捏捏腰啊。” “滚过来——” 顾辰扭过身来,捂住双眼的手分开,露出一双装满戏谑的眼睛,笑嘻嘻说道:“七爷,你真的好白啊。为什么月浓姐姐看起来那么有劲你倒趴下了……难道你喜欢那样啊?” 顾云山抓起瓷枕就往他脑袋上砸,怒道:“去你奶奶的腿。” 顾辰稳稳接住,揣母鸡似的揣在怀里,觍着脸凑到床前,“七爷息怒,我有正事要说呢。” “再啰嗦,信不信我宰了阿毛。” “七爷,你好残忍。” “说正经的。” “噢——”他点点脑袋,在地上盘腿而坐,仰头看着顾云山说,“除县令孙淮之外,主簿典史衙役共六人,其中五人都是连台县本县出生,世世代代都在县里谋生,只有梁岳,听说是隆庆十一年饥荒从南边逃难来的,一路上爹娘兄弟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原本在乡里独门独户过日子,后来有一梁家人养不出儿子,便正巧合作一家,梁岳也改名换姓给老梁家当儿子。梁家老汉本就在衙门里当差,梁岳自然接了他的活,干起了衙役。” 顾云山艰难地调整姿势,侧躺过来,看着顾辰说道:“隆庆十一年确有其事,不少百姓自河南逃荒至蓟州府,然则侥幸苟活的并不多,这个梁岳倒是好命。” “好命?还不是死得爹娘都不认得。” “是啊……可惜已然死了。”他微微皱眉,再而问,“这些人家里你都去过了?” “去过了。”顾辰乖乖点头,“仵作是仵作的爹,仵作是仵作的儿子,衙役是衙役的爷爷,衙役是衙役的二叔,可厉害了。” 这话只有顾云山听得懂,揉了揉腰,话音里透着轻蔑,“铁匠的儿子打铁,渔夫的儿子网鱼,世世代代,无穷尽。”顿了顿又问,“爱哭鬼的二叔还没捞着吗?” “没,我去的时候李家请了神婆邀鬼上身,哇呀可好玩儿了。一点烟一冒火,老太婆就说李家老二来啦,浑身一把老骨头抖抖抖抖个不停,弥弥麻麻和尚念经,突然一下睁开眼,张嘴就喊,哥哥啊,我死得好惨。可是李继文家二叔明明是蓟州府连台县人,怎么上了神婆的身反倒说起山西话来了,李继文他爹连忙说搞错了搞错了口音不对,神婆说不是不是,是在下面认识个在蓟州府开面馆的山西人,学了一口的山西话…………” 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小孩子见了新鲜玩意,总是兴奋,顾云山却问:“你方才说衙役的二叔也是衙役,李继文他二叔也曾在县衙当差?” “是啊,李继文他二叔,他亲爹,他爷爷都是连台县衙役,祖祖辈辈都干这个,没一个入流的。” “去,把萧逸叫过来。” 顾辰囫囵爬起来,正要走,“可是马屁精中了毒,正晕着呢。” “那就找余月浓要解药!”他恨得捶床,几乎要被气死在六柱床上。 第12章 活埋(十) 第十二章活埋(十) 因这一句话,萧逸的梦醒了。他不知月浓给他下的是哪一种神奇美妙的□□,令他昏迷时坠进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有和风煦日香车宝马,亦有美酒美食倾城绝色—— “你傻笑什么?”顾云山换一张罗汉床,半躺着问他话,“快擦擦嘴角,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萧逸闭上嘴,把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缱绻温柔通通收进眼底。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答话,“卑职查过文书,李继文二叔李丰舟隆庆七年就在衙门里当差,隆庆十四年转行去做镖师,直到今年死于非命。” “衙门里当差是多难得的好差事,鱼肉乡里横行无忌,丁点大的职权能通天,竟还有人另谋他就?” “听说是吃了李家的看门狗——” “狗?” “不错。”说到此处,萧逸自觉荒唐,“李丰舟养了一条好狗,隆庆十三年冬天被另几个衙役做成狗肉火锅炖了吃了。” “噢,我知道了!”顾辰跳出来,恍然大悟,“肯定是梁岳宰了阿黄,所以李家二叔才宰了梁岳喂给其余几个,让他们吃个够。” 顾云山轻笑,“就为一条狗?” 顾辰笃定道:“谁杀阿毛我杀谁,为一条狗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老爷家里的,狗命可比人命要紧得多。” 唯萧逸一头雾水,“阿黄又是谁?” 顾云山理了理袖口,替顾辰说:“李家老狗。” 萧逸想了想说:“确有可能,许多人眼里,一只老母鸡都比英俊风流少年才子更紧要。” “可不是么——” 萧逸道:“比如我们的风流少侠阿辰。” 顾辰道:“当然不如跟屁黄狗萧主簿要紧。” 萧逸道:“小兔崽子,成天诬陷你萧哥哥,我要端了你的鸡窝。” 顾辰道:“你来啊死老头,我一剑挑你上天半年都落不下地。” 两人斗鸡似的相互挤兑,屋子里咋咋呼呼乱七八糟地热闹着。 倒是高放说句正经话,“如此争来吵去难有结果,倒不如将李氏父子提来审问,如有内情,当下自然分辨清楚。” “李丰舟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如何杀人行凶……”手肘撑住上半身,顾云山半卧在侧,仰头时长发如瀑布落下,一丝丝介于男女之间的妖媚从徐徐上扬的熏香中渗进你心肺,更何况他蹙眉沉思,眉心起伏的温度已足够勾动一颗心。直到,月浓来了—— “顾大老爷,吃饭啦!” 美景幻灭,萧逸回过头恶狠狠瞪她。月浓回看过去,“又想吃□□?这回毒瞎你好不好呀萧主簿。” 她口中漫不经心似玩笑话,但一个字不假,萧逸忙不迭找顾云山求救,“大人,可不能让她如此胡作非为,卑职这双眼睛是要留着时时刻刻瞻仰大人…………” “少废话。” “大人嫌弃我…………”他跌坐在地,喃喃自语。 顾云山已然没了先前媚态,扶着腰站起来,好似六旬老态,拖着一把老骨头也要先看晚饭吃什么。 桌上黄泥煨鸡正丝丝缕缕冒热气、蜜汁火方以金华火腿入菜咸甜绝妙、水晶肴蹄不油不腻刚刚好、连带一道金陵丸子唱江南风光,道道都是苏南苏北精华。怎奈顾云山明明看得心底里冒泡舌尖上泛酸,却偏要摆出一副不满意,压低了声音质问道:“老爷要的樱桃肉呢?看来我之前高估你了,你这脑袋半根筋都没有。” 可预料的结局是她大怒掀桌再把他扔上房顶吹冷风,谁晓得她变换策略,笑盈盈拉他坐下,一双雕花象牙筷递到他跟前,“实在找不到樱桃,金陵丸子也是一样的。乖,听话,到了京城一定给你做满满一锅樱桃肉,让老爷吃个痛快。” “也……也好……”他不自觉从她手中接过象牙筷,老老实实坐在桌前,莫名生出胆怯,低垂着眼睑,不看抬头多看她一眼。 虽然她脑子一根筋,去也不见得抓不住顾云山软肋。他就像一只成日里气不顺的老猫,也总有渴望被人挠一挠的点。 萧逸在背后恨其无用,怎能如此轻易就被妖女左右。正巧月浓侧过身,与他悲愤难当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两人各有心思,互站三百回合,以月浓的威胁萧逸的认怂收场。 然而顾辰憋着嘴,不高兴,“月浓姐姐,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了吗?” 月浓看一眼桌面上喷香四溢的黄泥煨鸡,决心破罐破摔死赖到底,“我就是喜欢*,你少管我。” 食不言,寝不语,更不许人偷看。顾云山把萧逸同顾辰两个都赶跑,只留下月浓一个,才算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 酒足饭饱犯瞌睡,他撑着下颌,趴在桌上对月长叹,“案子难办哪……” “那要不……先办我爹的?” “科考舞弊案?” 月浓一个劲点头,眼睛放光,闪闪都是期待。 顾云山却冷下脸,当她傻瓜,“实打实的证据摆在那,下面几个办事的咬死了是你爹主使,现在办,十成十的秋后处斩,你乐意?” 她耸拉肩膀,沮丧至极,“那要怎么办才好嘛……” “等吧……以静制动,以图后计。” “什么意思?” “老爷我给你气的,折了多少寿哦——”顾云山嗓子里噎住一口气,下不去也上不来,要活活被她憋死在这儿,“别老打听你爹的案子,依我看,你不伸手就是帮了大忙了。” “就知道欺负我。” 他当真伸手去捏她肉嘟嘟的面颊,捏得她呜呜喊疼,“你啊,怎么就这么傻不愣登的,也不知道像谁。” 月浓揉着脸说:“还能像谁,自然是像我爹啊。” 顾云山勾了勾嘴角,笑得讳莫如深——那可不一定。 她依然懵懂,他却已经望着月亮叹到第三回。长发遮半面,他眼底微澜,回望她,未见尘埃落处,心起夜风,“梳头。” “我不会——” “必须会。”他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好吧。”她嘴角带一抹狡黠的笑,慢吞吞站起身来去拿牛角梳同白玉冠,“我这可是头一回,万一弄疼了你,可别怪我。” 顾云山不答话,把西洋镜挪到面前来,望着镜子里一张皎皎如月的面庞,眯着眼犯困。 因此房顶上的顾辰便听了一夜的“好疼……你就不能轻一点……”以及“我是头一次啊,大人体谅体谅我嘛。” “太无法体谅了……”他捂住耳朵,企图保持少男的纯洁。 “好了——”月浓长舒一口气,拼出一身热汗换一顶发髻。 顾云山依旧不甚满意,眉毛一高一低,不置信地看着西洋镜,“没想到,老爷我也会有跟丑字沾边的时候,余月浓,你好大的本事。” 她眼藏无辜,收起发梳往外走,“我去帮你叫阿辰。” “回来!” 她停住脚步,不耐烦,“又怎么了?” “找阿辰做什么?” “大人你不是要出门去么?我找阿辰保护你呀。”这话说完,顾云山反倒不接了,只管挑着眉看着她,直到她这一根筋一条线的脑袋都觉出异常,可怜巴巴地开口问:“难道又是我?” 他的眉毛总算落下来,揣着两只手恶意十足地冲她咧了咧嘴,“怎么,不乐意伺候救父恩人?” “乐意……”她低着头,委屈得带出了哭腔,“特别乐意,我就喜欢保护娇花。” “瞧你那傻样,走吧,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干点儿不正经的活。” “去哪儿?” “义庄——” 可惜房顶的顾辰只听见前半句,又要“偷偷摸摸”,又要“不正经”,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叫上他?实在太不够义气。 绝不能让七爷变成无情无义之人。 虽说已是春弄意暖时,但风刮起来依旧冷得扎骨头。衙门离义庄并不算远,顾云山与月浓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小道上,风吹树影婆娑如鬼泣,天边山际蓦然添出一抹暗红,仿佛有人在山那边纵火行凶,烧着了远远半边天。 一路无话,两个人都被夜风吹得缩头缩脑,暗地里互相嫌弃,谁也不爱搭理谁。行至义庄,月亮已经只剩一道钩,孤零零挂在云上。看守义庄的差役已经老得看不清人,门板搭起来的破床上转个身,喊一句,“是人是鬼都绕着我走,我可不管事。”打着呼噜继续睡。 顾云山赞道:“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顾某佩服。” 月浓道:“他眼睛瞧不见了,多半是脑流青盲眼,《外台秘要》里说此症无所因起,忽然漠漠,不痛不痒,小珠子里,乃有其障,作青白色,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他把你当夜鬼呢,真不知你佩服个什么劲。” 第13章 活埋(十一) 第十三章活埋(十一) “你——”他咬牙,将将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却觉无话,到头来只是,“你这呆头,要真出来做官,半辈子也升不了一级。” “我才不做官呢……”她根本不屑,“要遇上你这样的上司,我不得急得上吊啊。” “你上吊倒好了,老爷我可就清净多了。”他站在老旧脏污的木门前面,背着手使唤月浓,“开门——” 她撇撇嘴,上前一步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是耄耋老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呼唤,渗透着阴阳两界交汇时的森冷怨愤,细如针,一根根刺在后颈,疼,却又无声。 庄内如今陈尸七具,全然自矿洞中来。无论孙淮家里闹得多么厉害,什么落土为安,他一个字都不听,没能找出凶手,他便要让这七具尸永不落葬—— “不可能的,尸体总是要腐的,放在义庄里比埋进底下烂得更快。”不用想,泼冷水的人一定是余月浓。来到义庄就像回了老家,东逛逛西逛逛,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噤声——” 她点头,用力地“嘘——” 顾云山胸口疼得厉害,忍着一股热气转过背往第一具尸体走去。这一回他亲自动手,掀开白布。 第一位,皮肤青白身体僵硬的是县令孙淮。 他命中只剩一个贪字,于权之贪腐,于财之贪婪,于命之贪得无厌。手中不知多少不平不公案卷,不明不白冤魂,却偏偏活得锦衣玉食安稳在上。 有人不平,是何来的仇?几时结下的怨?逼得人化作恶鬼前来追魂索命。 第二具乃主簿冯源兆,他与孙淮外观一致,可见死亡时间相差不远。七人之中他最为年长,又是连台县人,比孙淮更早在衙门里当差,其中若有脏事丑事自然瞒不过他。长着为尊,他又是孙淮心腹,如是他提议杀梁岳而食之,必有孙淮之意,谁人同意,谁人反对?六人身上无一见打斗伤痕,如此情景难道是梁岳引颈待戮。 不,不可能,为何死的是我?你这老头生日无多,不如杀之果腹。 他忽然间疾走向内,一把掀开最后一张白布,露出拼拼凑凑半片残尸——几块颅骨、一个长满黑发的后脑勺、一条腿、一只臂膀。四肢切口上收缩得厉害,像两只扎进的布口袋,露出腐烂的肉、白森森的骨。 他问月浓,“这是什么?” “梁岳啊。” “不错,梁岳已死,活见人,死见尸。” 她应声道:“是呀,都死在同僚肚子里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却有一人不见踪迹。” “李丰舟?” 顾云山站在一盏油灯下,给她一张侧脸,半明半昧。“不错,人人都道李丰舟已死,却无人见起尸首,谁能轻易断言?” “可是……”月浓迷糊起来,“那毒……酒仙坟头也长草,虽不是什么厉害玩意,但弄到手也需门路。而李丰舟世世代代都在连台县当差做工,应是个老实本分人物,再说了,眼下看来他杀孙淮等人并无动机,难不成真为一条狗发疯?” 顾云山未能答话,双手撑在陈尸的木板上,低头对着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他心中懊丧,脑中千头万绪却无处着手。忙活了三五天,竟然连疑凶都不见。 给梁岳盖上裹尸布,他走回月浓身边,这会子也不计较尘土脏污,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撑着下颌,望着眼前整整齐齐七具尸体发呆。 月浓不自觉生出恻隐之心,发觉他无助时比得意处更可爱。竟也提起衣摆坐到他身边来,两人保持着同样姿态,身前是死后人,背后是苍茫夜,向老天向大地求最终谜底。 “要不……”月浓想着她的主意,“要不就把衙门里剩下那三个抓起来打一顿,看他们说不说。” 顾云山叹一口气,歪着脑袋望向她,“玩笑话你也当真。傻姑娘,贪赃枉法是要杀头的大罪,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几个老油渣子都厉害得很,如无必要,决不让第八个人掺和进来。” “那这个梁岳倒也厉害,年纪轻轻的,就能有本事犯国法。” “厉害又如何,到底还是死了,死无全尸。”他垂下脑袋,一张脸埋在暗影中,混沌不清,“麻烦啊,真是个大麻烦……早知道不来了,在京城里吃吃喝喝多好,非得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受罪。” 他已经愁得不耐烦,但好在还有月浓这个执着的小傻瓜继续再猜,“凶手必定是衙门里当过差的,这范围本就小的很,再说了,已经死了仵作、这七个,难道就这样收手了?” “谁知道?” “你说过,有买才有卖。一买一卖,总得从生做到熟。妓*女嫖*客又不是一竿子买卖,必是有来有往,熟客才放心。萧逸这里查不到,何不从买家入手?” “此话不错。”他突然间直挺挺坐起来,把月浓都吓得后仰,“嫖了孙淮的是谁?” “连台县总不能整个县里都是穷苦人家,矮子里拔高个,谁人最富?” “周恕,与孙淮分赃的周大员外。” 他忽而眯起眼,身子前倾,隔着咫尺距离仔仔细细将她打量。 她越是躲,他越是靠近,上扬的眼角勾着弯月的魂,亦藏着春夜的蕴,总叫人无处抵抗,无处逢生。 他声线低哑,如雨后情愫廊下疯长,“小月浓,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大人……” “嗯?如何?”他笃定,她即将被溺死在他的温柔下。 她的视线落在他头顶,略带羞赧地说:“你发髻歪了——”玉冠束不住长发,三千烦恼丝一瞬间倾斜而下,遮住他半张脸,有月光为证,他似天上仙,月夜之中行走红尘。 月浓撩开他长发,定定道:“大人,你这个样子,好像鬼。” 他怒极攻心,要血溅当场。忽然间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插*进他二人之间,那人鼻梁上的小雀斑离他只剩半寸距离,“是真的很像鬼啊。” “看吧,连阿辰都同意。” 顾云山捂着胸口,腰疼的厉害。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七爷到底要干什么不正经的事儿啊,能不能带上我,咱们一起玩儿。” 顾云山揉着太阳穴止头痛,他们俩倒先聊上了。他直起腰,将散落的长发撩到一侧,横一眼顾辰,“成天就知道瞎玩,你现在赶紧滚去城南周恕家盯着。” 顾辰道:“盯个臭老头很无无聊的。” 顾云山早已经不耐烦,“少废话,快滚。” 少年一个翻身,一眨眼又跑个没影。留下月浓懵懵懂懂地望着长发披肩的顾云山,痴痴道:“顾大人,你就算是鬼,也是个顶好看的鬼啊——” 他拧着眉毛嫌恶地拍开她撩起他长发的手,气恼道:“成日里没好话,眼下发什么痴?回家!” “噢——”她悻悻然跟着他往回走,回程的路,月亮娇娇羞羞半遮半掩,小道上朦朦胧胧铺满清辉。有一个温柔妩媚长发及腰的顾云山,还有一个傻呆呆不够灵光的余月浓,额外多出一位英武少年飞驰两步追上前来说:“我害怕,我还是跟着月浓姐姐走出这条道再去周家。” 顾云山拿他没辙,月浓欢欢喜喜说:“好呀好呀,给我做个伴也好。顾大人都不理人的。” 顾辰道:“七爷不是不理人,是不理你而已嘛。” 顾云山抚掌而笑,“说得好。” 月浓气闷,“干嘛说实话,再这样我可不跟你玩儿了。” 顾辰道:“不成不成,要不月浓姐姐你毒我吧,我保证不还手。” 她语塞,“呃……阿辰真是个……好孩子……” 走到岔口时顾辰小小声同月浓说:“月浓姐姐,你说,七爷是不是挺好看的?” 她没吭声,与顾辰分别后,咬着下唇,跟在顾云山身后,忽而喃喃自语,“是挺好看的。” 顾云山一只脚已经迈进院内,此时回过身来背靠明月,姣姣如惊鸿照影,梦中初遇,“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好困,我要去睡觉了。大人,明儿能不能晚些时候再起?” “你说呢?” “看来是不能了。”她谨慎地绕过他,避瘟神似的一溜小跑不见踪影。 “毛病——”他不明所以,自然抱怨。假使他知道真相,恐怕要乐上半个月,再摆到傅启年面前抖一抖威风,快看,这世上就没有他顾云山迷不倒的姑娘。 第14章 活埋(十二) 第十四章活埋(十二) 第二日提审李继文父子。高放径直将人带到堂上,封门密审。顾云山年后就不曾动过刑,这会子确有几分不能对人语的兴奋,可见血统之奇妙,无论生在何处,骨子里的疯癫改不了。 李继文父亲李丰收约四十上下,是个及其壮实的老汉。或是在衙门里混得久了,遇着顾云山这样抖足派头的官老爷,不自觉两腿颤颤膝盖打弯,未等你开口,他先一步跪下,平日里横行乡里的气派一瞬间荡然无存,堂下跪着一条万万年不改心性的老狗,汪汪汪高呼,“草民李丰收,携子李继文,拜见顾大老爷。” 他这样的人物、做派,顾云山业已看腻。摆摆手叫起,直入正题。自己却连话都不屑说,一个眼神,指派高放来审。 “李丰收,听闻你自建安六年起就在连台县衙门当差,是也不是?” “是是是。”李丰收点头如捣蒜,“大人英明,确是如此。” 顾云山抿一口茶,眼峰扫过李丰收撑在地上不住发抖的手,凉凉刺上一句,“倒是比你们县令孙大人资历深。” “不敢不敢,孙大人是官,小人是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敢跟孙大人相提并论。” “你抖什么?”顾云山问。 李丰收答:“小……小人胆子小,头一回见顾大人如此……如此……”可怕,这会子恨当年不读书,想不出好词端到案桌上献媚,“如此厉害大官,一时间吓破了胆,吓得浑身直哆嗦。” “噢,原来是这样……”他提着杯盖慢慢拨弄着水面浮茶,说的却是,“吓破胆?只听说李老爷在乡里多有威望,占良田,起高楼,强娶强嫁,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可见传闻并不可信,你以为呢?李老爷。” 李丰收以头抢地,嚎哭不止,“小人冤枉,冤枉啊……都是那些个刁民闹事,故意编排这些脏事丑事往小人身上安,大人英明,切不可听信刁民之言。” 顾云山轻嗤一声,觉得可笑之极,“他们是民,你以为,你就是官了?”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是,小人在大人跟前就是干稻草烂泥巴,一文不值。” 他轻勾嘴角,益发鄙夷,“好了好了,今日提你来此,本不为与你翻旧账,但倘若高大人的话你答得不好,恐怕本官也保不了你。” “是是是,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咚咚咚磕头,眼看着脑袋都要磕出深坑,等高放不耐烦叫停,他才停,可真是耿直忠心世间难寻。 高放往堂下一步,再问道:“你二弟李丰舟如今在何处?” 李丰收显然一愣,仰起头,露出一张沟壑满布的脸偷眼看高放,犹疑之下却也没胆转向顾云山,只管盯着案台下雕着锦云流风的桌脚,呐呐道:“老二他,死在押镖路上,到今天还没捞着尸首……” 高放道:“既没捞到尸首,你怎能断言李丰舟已死?” “那是……全队人都看见的呀。人人都说半夜里老二发了疯似的冲出去,噗通一声跳进梁河里再也没冒头。听神婆说,不见月的晚上,恶鬼无所禁忌,漫山遍野勾魂索命。我可怜的二弟,就这么没了……”说着说着又哭,一个硬朗壮汉,偏动不动起高声,学足了官场这一套夸大虚报的本事,没的让人恶心。 顾云山垂目不语,高放追问道:“李丰舟落水多日,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确实没有,乡里乡亲都出人出力帮忙去捞,可这大半个月过去,还是……什么都没捞着……我苦命的弟弟,死了都不能安生,万一做了水鬼,还不得在梁河里吃人索命吗?” 高放道:“隆庆十三年,李丰舟离开县衙转作镖师,这里头可有内情?” 李丰收迟疑,“大……大人多虑,哪有什么内情,不过是那小子没长性,年纪轻想多出去跑两圈罢了。” “不老实——”顾云山含着笑,以食指隔空虚点,“先打李继文二十板子,就在厅里打,让李老爷听个响儿。” “大人!”亲生子要受苦,立刻忍不得,在京城来的大老爷面前也敢扯高声,“大人,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并不等他说完,行刑人早已恭候多时,长凳摆上,人架高,任他哭着喊着叫亲爹救命,一板子下去立刻没声,老老实实生受。 李丰收这时候再要坦白也都是无用功,顾云山一句话下去,二十板子不足数不罢休。 于李继文而言,从来只有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哪里想过有一日这板子也会落在自己身上?逍遥安逸得久了,一条狗也把自己当主人,忘了这世道本不由他做主。 噼里啪啦数到二十,李继文面色惨白瘫软在地,李丰舟怀抱长子真心落泪。这回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我说,我说,顾大人,是我那二弟不争气,为个女人离乡背井,是个不忠不孝的下做东西。” 高放冷着脸提点他,“好好说,说清楚。” 儿子在怀里疼得满头汗,他虽心疼,却并不敢怪怨顾云山,说起二弟,这满腔怨恨总算找到出口,怪他,都怪他。“老二又傻又木,年轻时娶过一门亲,那女人命不好,没个半年就病死在家,五六年过去,老二这厢好不容易有个相中的姑娘,本打算等姑娘年纪到了就娶进门来。谁晓得那姑娘水性杨花不检点,大白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去做活,把孙少爷迷花了眼,非得娶她做小。” 高放道:“继续说。” 李丰收擦了擦汗,点头应,“是是是,这就说。一说孙少爷要纳妾,应是天大的福分。谁晓得那姑娘拿乔,宁死不予。夜里没声没响地吊死在梁上。害得孙少爷染了晦气,小人兄弟两个在衙门里都不好过,老二恨自己无用,过了年就提着包袱南下,可怜啊……这些年漂泊在外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大人,您说这姑娘装的哪门子三贞九烈?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她勾引在先,孙少爷哪能是那等急色鬼见着个有几分颜色的就要抢回府里?” “一个巴掌拍不响……”顾云山低喃如自语,嘴角带笑望向高放。 高放自上前去,抡圆手臂扇出一记响亮耳光。打得李丰收左耳嗡嗡满眼浑浊,仿佛被人闷在罐里不见天日。隐约瞧见案桌后头顾云山笑意盈盈,问他,“如何?这个巴掌拍得够不够响?” “够了,够了——”他抹开嘴角血迹,堆了满脸笑,“大人英明,小人佩服。”说完又觉遣词用句不尽如意,拉着儿子补充说:“大人这巴掌,打得比谁人都要响亮,小的这等人就拍不出如此声响,大人行事果真不凡,日后青云直上,行走殿前,不在话下。” “好,好得很。”顾云山朗声大笑,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指向带着血陪着笑的李丰收,“这个马屁拍得好,老爷我很是喜欢。” 李丰收登时欢天喜地叩头长拜,“多谢大人赏识,多谢大人赏识。” 可惜一眨眼他便收了笑,一张清俊的脸似怒目金刚,肃然森冷。“带下去——” 高放心里明白,顾云山是再不想见到这家子人了。 人去楼空寂寥存。厅堂里一时静的出奇,顾云山瘫坐在明镜高悬四字牌匾之下,丢开了手边把玩已久的惊堂木,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半个身子撑不起来,仰倒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眉心,苦闷而不能言。 还是月浓,十六七的少女,被他塑成专司起居的老妈子。端着食盒推门而入,不管他脑中藏三千种烦恼愁思,她只晓得伸手敲他桌面,咚咚咚—— “吃饭啦。” 他长叹一声,一动不动。 但月浓有高招,“你要不吃,我就拿给隔壁萧逸吃了,他可乖可乖的,到点吃饭从来不用招呼。”话音落人就要走,不出三步就听见后头那人坐起来,闷声喊,“你敢!” 月浓回过头来,笑意不减,夸奖他,“这样才乖嘛。” “今儿做的松子熏肉、白汤鲫鱼还有鸡油菜心,保管好吃。顾大人,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一番辛劳啊。” “想干什么,照实说。” 月浓忽觉尴尬,瞬时间又开怀,弯下腰笑呵呵凑到顾云山面前来,面带希冀,“顾大人……你能不能放我一天假?” “不能——”他答得又快又急。 月浓不服,“为什么?人家累死了想休息一天。” “老爷都没休息,你凭什么请假?不准!”顾云山冷血又无情,“入夜陪我出去一趟。” “啊?又去哪儿啊?我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不去?非得老爷把你卖给季平你才知道感恩?” “去——”她撇撇嘴,拖长了声音答。 第15章 活埋(十三) 第十五章活埋(十三) 入夜翻墙,月浓心藏疑惑不吐不快,“顾大人,我有话要说。” “快说——”他压低声线,未做贼先鬼祟。 “咱们就不能从正门走么?” “不能。”顾云山双手扒在墙头,两条腿临空乱蹬,废柴似的蹬不上墙头。 月浓退后一步,双手环胸,偏看他蹬到几时。没多久就听噗通一声,秤砣落地。她没能忍住,捂着嘴闷声笑。 顾云山摔碎了屁股,落在地上愁眉苦脸忍痛。一手向后撑住上身,皱眉低呵道:“你还有脸笑?老爷摔了你不心疼啊?” 月浓笑弯了腰,眉眼娇艳如花开。捂着嘴忙点头,“心疼,心疼一朵娇花落泥尘。” 顾云山大喇喇伸手,“快扶我起来。” 她却也不计较,搭了他的手,眼波如泠光微闪,“都说术业有专攻,老爷吃得秤砣那么重,何苦来爬墙?” 他借力站直,拍了拍灰,气恼说:“老爷是秤砣,你难道就能飞?” “我能啊。”她答得理所应当,一道清透眼神,全然当他是三岁幼童,明知故问,“我带老爷飞过去。” 亦不等他犹豫踟蹰,略略弯腰右手穿过他膝弯,再挺身即刻将他横抱在怀,百余斤的大男人横在双臂之间,却未能在她脸上找到为难之色。 她轻轻松松抱他就当拎小鸡,抬脚在墙上借一处力,顷刻间已跃过高墙落在院中。 这一回迟钝的是顾云山,懵懵懂懂如坠梦幻,一双风流桃花眼不见戏谑只余恍然。 月浓抱着他,歪着脑袋打量他,“咦?顾大人,你脸红什么?” 顾云山总算醒过神来,张口即是反驳,顽抗到底,“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脸红,老爷我为什么要脸红?成日里就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更红了……” 他耳根子发热,心也扑通扑通乱跳,由内到外统统不受控制。他落下重症,从此无法继续潇洒度日。全赖她身上淡淡栀子香,织出一个初春落英的梦,是你梦中的桃花源。 他急急忙忙落地,晃荡两下才站稳。像是醉后失态,步子都迈不开。 两人藏在后院角落里,月浓问:“往哪走?” 他固执地背过身去,不看她,“你学两声鸡叫。” “啊?是咕咕咕还是咯咯咯啊?” 他不耐烦,“鸡怎么叫你不知道?” “我是大家闺秀唉,我怎么会知道?我连公鸡母鸡有什么分别都不知道。” “这会儿知道你是大家闺秀了?” “我本来就是,唯独你把我当丫鬟,成日里磋磨。” “这下打算秋后算账?” “春天还没过完呢顾大人,哪来的秋后?” “别吵啦。”树影中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是顾辰抱着剑倒挂在树干上,蝙蝠一样稳稳当当,“公鸡咯咯咯,母鸡咕咕咕,小羊咩咩咩,小狗汪汪汪……” 月浓上前一步,感叹说:“这口诀好长啊。” “还有呢。”顾辰得意道,“还有月浓呆呆呆,七爷嘛……” “七爷怎么的?” “我不敢说。” 顾云山懒得再听他俩发傻,“正事要紧,周恕人呢?” 顾辰腰上使力,半空中晃荡两下,手指西北,“在芙蓉苑里呢,我都盯了一整天了,那老头什么事也不干,就跟漂亮姐姐脱光衣服打架。” 月浓愤愤道:“打女人?真不是东西!” 顾云山如鲠在喉,无言可对。伸手将顾辰从树上拉下来,便往西北芙蓉苑中去。嘱咐月浓,“一会儿你在外头守着。” “为什么啊?” “怎么那么多为什么?”他拧紧了眉毛凶神恶煞,“老爷吩咐还敢问为什么,让你干嘛就干嘛。” “好嘛,守就守嘛,凶什么凶啊。” 她自己或未察觉,这娇娇软软声调落在他耳朵里,竟能逼得他萌生后悔之意,懊悔方才装得太像。 他偷偷试了试耳垂,万幸,方才滚烫如热铁,这下已然温温凉凉回归正轨。 臭丫头—— “我还想问……” 他只恨刚才装得不够狠,就此吓破她那张老虎胆子多省事? 月浓紧贴在顾云山身后说:“白日里不是已经问出结果来了么?” “噢?什么结果?我怎么不知?” “李丰舟诈尸报仇呀。” 她说得信心满满,顾云山却胸闷欲裂。他摇头叹,眼含绝望,“小月浓,有时候老爷我真想分点脑给你啊。”” “又骂我?” “懒得跟你多说,凡是谨慎为上,不可轻易作结。行了,就那儿——”顾云山指着墙角,把月浓推过去,食指在空中划一道弧,“你就站在这儿,不许出来。” “噢——可这也太小了……” “不许回嘴。” 她这下老实了,彻彻底底安静下来。也令屋子里的男女调笑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显得益发突兀。 周恕正值不惑之年,酒色过度,眼袋下垂,大腹顶天。南方送来瘦马两匹,价高者得,没进京城大户人家,反倒让连台县周大员外收入囊中,不为其他,只因蓟州矿脉无数,空手发家,日进万金。比之京内空有虚名的王侯公子,更显殷实。 风清夜美,他与两位娇娇美人摇骰子赌零钱,正逢兴起,窗台上一声响,烛火全灭。他喊美人美人,却没半点回应。再回神颈上冰凉,已然被人抵住咽喉,弹指间取他性命。 周恕强自镇定,“英雄,英雄,要钱有的是,把老夫这条命留下,要多少都给。还望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呵——”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嘲蔑笑。忽然间灯又亮,只剩炕床上一盏烛火,微微光亮映出横道在床边的少女,已经炕桌旁垂首轻笑的翩翩公子。 周恕的眼,自顾辰转向顾云山,咽一咽口水,壮着胆子开口道:“不知二位英雄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顾云山扬起下颌,饶有兴致望向他,“无他,来见识见识连台县第一人周大员外罢了。” 越是无求,越是危险。 一滴汗,自周恕的发际落向顾辰的刀,吧嗒—— 周恕道:“公子抬举,周某愧不敢当。” 顾云山轻笑似皎月,起身来慢慢走向周恕,“周大员外不必紧张,我来不过寻常问候,并无其他。”抬一抬手指,顾辰的刀自然撤开,他从容如常,坦然道:“在下大理寺顾云山,初到连台未曾拜访,周员外不要见怪。” 周恕的魂落了地,心却不能安。顾云山是何等人物,他远在蓟州亦能如雷贯耳。提起顾云山,不论黑的白的,总归是要抖三抖,“大人驾临寒舍,周某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哪里的话,周员外何须多礼?我不过问几句话罢了,问完就走。”他要直入正题,周恕怎敢顾左右而言他,抹一把脸,提起精神,“大人但说无妨。” 顾云山侧让一步,仿佛根本没瞧见周恕身上松垮垮中衣。“周员外与孙大人这些年往来不少,情分颇深,如今出了这等事,想来周员外心里也不好过。” “是,这是自然——”他正要长篇大论诉哀情,被顾云山一抬手打断,“愚弄旁人那一套,我劝周员外通通收回去。深夜到访,我不是来听废话。今日之言,我与你保证,不予第四人知,但你若不能照实说,我便少不得要多管闲事,送周大人上蓟州府过堂了。” “大人……但说无妨。” “你与孙淮之间那些个蝇营狗苟我没兴趣打听,但你此刻仔细回想,孙淮上任十年间,你与他是否曾牵涉命案,逼得人家破人亡,愤而求死?” 是还是否?几乎是生死抉择,命悬一线。多得有天神相救,突然间评定惊雷,骏马夜下嘶鸣,夜归人带血狂奔。 “救命,来人,救救我——” “七爷!” “你去追。” 顾辰提剑在手,飞身而出,经过月浓时急急喊道:“你留下保护七爷,我去追贼。” 到这一刻月浓才从虚空的圆弧里跳出来,迎面撞上一溜小跑追出来的顾云山,被一把攥在身前,“快,保护我。” 她真想翻个白眼将他提溜起来扔到屋檐后面,“要不然我抱你出去?” 本以为他必然拒绝,谁晓得这人一脸严肃地点头,“也好!” 月浓没耐性,抓起他后领探身一跃,三两步已至周府大门。朱红的大门,两头麒麟瑞兽之间趴着个血淋淋的男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喊说:“鬼,厉鬼索命……” 顾云山被衣襟上的蝴蝶玉扣锁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她松开手往血人身边去,他才能抚着脖子喘口气。 任她去探那人脉搏,再查他伤口,过后说:“死了,刀入腹,肝肾都破了。” 顾云山弯腰咳嗽,缓过劲来问:“这人是谁?” 门边一位周府仆役啼哭道:“是咱们大少爷的书童,少爷呢?马车在这,少爷怎么不见了?” 第16章 活埋(十四) 第十六章活埋(十四) 周恕此时终于慌慌张张跟出来,一件外袍也没来得及裹,径直奔向歪斜的马车,前后搜寻却没找到宝贝儿子,落下一连茫然,视线在月浓与顾云山之间来回逡巡,却不知究竟该找谁求救。 眼见书童横尸当场,长子下落不明,周恕惊怒之下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哭个屁!”顾云山不听得心烦,“赶紧交底,赶得及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周恕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爬起来,也顾不上何时何处,就在门前吹着冷风回忆旧事,“做生意要装大胆豁出去,与官府打交道则谨慎为上。这么些年除却银钱往来买卖资质,只有那么一件牵扯人命,却真真切切错不在我……” “老爷,老爷——”叫喊声由远及近,原来是跟着顾辰一并追出去的仆役满面惊惶地折回来,喘着气跑上前,“大少爷没了。” “什么?” “大少爷横在路上,奴才赶到之时,已经没气儿了。” 轰然一阵哭闹,似潮水扑向绝壁。顾云山耳中长鸣不辨方向,向前迈一步,竟然歪歪斜斜往地上扑,好歹月浓手快,一把接住他,捏着肩膀晃两下,总算清醒。 “太吵——”他甩了甩脑袋,企图把杂声赶出耳道,然而颓然无用,他攒着怒火,突然一声大吼,“吵死了!” 静,听得见风过耳,针尖落地。 他扶着月浓,慢慢往回走,口中呢喃着,“这混蛋借来天大个胆,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下手。” 月浓不明所以,说话单凭本性,安慰他,“你别怕,我保护你呢。” 他回望她,似笑非笑,“阿辰说得对,月浓呆呆呆呆头鹅。” 月浓道:“我不饿,你才整天喊饿。” 鸡同鸭讲,话题没能再进一步。 稍顿,顾云山问周府仆役,“方才追出去的少年郎呢?” “没瞧见,风一样飞出去,小的根本没看清。” 他眉心凝重,吩咐仆役,“去县衙通知萧主簿,点齐人马封城搜山。至于你……”他转向面容灰败的周恕,“老实呆着,一步也不许离,回头再仔细审你!” 却叫月浓,“我去看看周大尸首,你留下来看着周恕,怕凶手再杀个回马枪。” “可是……” “没有可是。” “噢——”她没法子,只得应了,眼看他孤身一人走进阴沉沉夜空,转瞬之间已不见踪影。 她从仆役手底下顺来一根长棍,百无聊赖地盯着周恕,等待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落出一滴浑浊的泪。 天边乌云攒着重雨,眼看就要负荷不起,狂雨将泄,夜风骤起。他缓步上前,借着纸灯笼微弱的光,瞧见牌楼大街上横躺一人,俯身细看才知,是周大少被一刀割喉,遍地鲜血。 牌楼大街南北朝向,出城向北,周府向南。周大少死后头向北,脚向南,腋下衣料满是褶皱,咽喉一刀分两段,第一次下手不够深,即刻补上第二回,将筋骨都齐齐斩断。 死者衣料上藏着刺鼻脂粉香,应是刚从花街柳巷里转出来,但这一路并不短,缘何他不曾早一步下手…… 忽而风来,沙土迷了他的眼。视野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似有人来,脚步极轻,方向难辨。 “是谁?” 那人不答,风越发冷,夜空下他手腕翻转,雪亮刀锋闪过眼前,直直追命而来。 顾云山向后翻滚,堪堪躲过这一剑,来人起势再追,他避无可避,眼看这一剑就要当胸而入,这一刻脑中空白,约莫只剩一个念头——这世上美人美食何其多,他竟只享用过美食一件,人生二十载冷落多少多情客,真真暴殄天物。 欲坦坦荡荡赴黄泉,却最终没能如愿。兵器相接之声铿锵在耳前,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少女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威。黑衣人的刀,快如闪电,她的小木棍却如疾风,数十招过去,黑衣人败绩已露,连退几步再看跌落在地的顾云山一眼,带着不忿转身登云而去。 月浓懒得去追,抡圆了胳膊把木棍一甩,正巧砸在他脚后跟上,继而一片砖瓦落地哗啦啦响,他脚下一滑险些自屋顶掉落,但一眨眼,已消失在夜幕之后。 静悄悄的牌楼大街只剩下月浓与顾云山,另多加一具尚未凉透的死尸。 月浓捡起地上的纸灯笼走向顾云山,“顾大人,你怎么像颗球似的满地滚来滚去?” 他心中落定拍了拍灰站起身来,看着她芳华正浓的脸孔,纳闷她究竟练了多少年功夫,方才与高手颤抖,竟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与他玩笑,倒也对她生出些许敬佩之情,但很快在被称作“一颗球”后碎成齑粉。他接过灯笼,问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周恕吗?” 她理直气壮,“你这人记性怎么这样差,我不是才说过要保护你的嘛。周恕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你。” 她说话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人间鲜活气,并非未染俗尘的清透,应为红尘之下的赤诚,明亮得叫人无所遁形,亦无从掩藏。 他慌了神,手心里沁出汗,莫名紧张。 月浓好奇地观察他,蹙眉问:“大人,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脸红?耳根都要熟透,能做爆炒猪耳朵啦。” “闭嘴!”他气急,心肝脾肺肾通通搅成一团,钝痛。“老爷的事你少管。” “又凶……顾大人,你这样很像嬷嬷说的恶婆婆,成天就知道变着法子折磨人。” 顾云山气呼呼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我欺负谁?你吗?老爷我有病啊天天绞尽脑汁就为折腾你?你以为你是谁?” 月浓轻跨两步,轻松跟上,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大人,你是不是吓坏了?你放心,我下回一定早点儿出来,不让你滚那么多回。不过……在屋顶上看着也挺好玩儿的,看完了才知道,原来大人只敢在我面前抖威风啊……成日里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羞不羞噢……” 而他怒在心头口难开,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架势都跑个没影,他越是听,越是脸红耳热如大醉酩酊,他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才捡到余月浓这么个麻烦精。 送走,必须送走。不然他夜夜高烧要折腾到几时?命都要丢。 路上遇见周府仆役,担着门板把横尸街头的周大少抬回府内。 远远已经听见哭声,似女人尖利的指甲划破寂静夜空。周府的女眷都醒了,老老少少都赶到前厅来,不论你真心假意,都得在这一刻哭得身心俱碎才算过关。 周恕木然无心,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已剩一具行尸而已。好歹被人拉着换上罩袍,不再是挂一件松垮内衣满街跑。 顾云山却不管他是心如死灰还是悲痛欲绝,只冷冷道:“内堂说话。”上对下的口吻,颐指气使,不容半点推却。 他的脸变得太快,一时一个模样,难以捉摸。 周恕拖着残躯病体跟上,周夫人要劝,却让他抬手止住,恭恭敬敬跟着这位夜访神秘客转入内堂。连长子死后遗容都不曾见,万事要以青天大老爷的吩咐为先。 内堂之中,顾云山扶椅落座,周恕却必须打起精神站直听审。 顾云山抖开袍角,状似无心地开口道:“说吧,有何内情?凶手本就为杀你而来,再不说,你明日必死。” 凶手如若要杀周大少,一路上花街柳巷七弯八拐有的是时候下手,全然不必等到周府门前再拔刀。除非他本就潜伏在周府,眼见顾云山献身,此夜之后周府必定设伏,便再无机会下手,不如先掳走了周大少以图后计。途中不料有顾辰半路杀出,凶手才不得不在路上割断周大少咽喉,其中一刀浅一刀深,应是情急之作,与他身手不符。 周恕低头垂泪,苦口难言,“开山挖矿的,哪一个不沾血?更何况十年前那事,错本不在我。” “长话短说——” 周恕道:“草民这辈子谨小慎微,银钱上计较些罢了,碰上人命官司,都是能避则避。这么些年,也就原山矿难那一回,死了人,一分钱没给,反判他诬告连坐。” 顾云山轻笑,“这事听着倒像是孙淮那狗东西干得出来的。” 话至此,院外顿生嘈杂,萧逸领人前来,恰遇上憋了一肚子火的顾辰,这一时电光火石,两人一路吵吵嚷嚷到内堂,把顾云山烦得低头揉眉心。月浓歪在椅上,喝着热茶,劝说:“再吵,人人都毒哑。” 顾辰有满腹委屈,眼看就要哭出声,“月浓姐姐,你不能怎么对我……” “怎么不能?我可是个冷血杀人魔,人称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 “够了没有?”顾云山不耐烦,嫌她啰嗦。 “好嘛,那我不说了。你们吵吧,继续。”她摊手,表示置身事外。 顾云山道:“跟丢了?” 顾辰憋着嘴,点头,“太快了,快得我都跟不上。” 顾云山抬手支着太阳穴,并不再提被凶手刺杀之事,再闭着眼问萧逸,疲累至极,“人都派出去了?” 萧逸道:“蓟州府内借调八百驻军,整个连台县都成铁桶,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谁信?那人功夫极好,连阿辰都跟不住,更何况蓟州驻军,不过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萧逸试探道:“那该如何是好?” “等着吧,他总归还会回来的。”顾云山面容带笑,望向周恕,“你不还活着么?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饵。” 第17章 活埋(十五) 第十七章活埋(十五) 周恕战战兢兢退后,面前有深渊万丈,等他跳。“顾……顾大人……” “说吧,方才的事不是还没说完呢?”前一句懒懒散散,后一句阴冷可怖,“一五一十,一个字都不许少。” “是——”喘口气,悲从中来,止不住簌簌落泪,但迫于官威,半个字不敢多说,死了儿子也比不上他铺他的青云路,“隆庆六年,原山矿洞日进万金,来矿上做工的人多,出事的也频繁,许多时候死了人,也就是给上二三十两银子了事。但那三四月死的人多,见得也烦,又有人密告,那姓师的故意拆了横顶带了火药进去,为的就是死在矿中,好讹上一笔。草民那时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也想着借此杀杀风,就将此事闹到官府去,那时候,正是孙大人任上,约一个半月,案子判下来,师必良讹诈,师家诬告,我这里横竖是一文钱不给,至于师家人,仿佛是判徒流之刑,不知下落。” “你与李丰舟之间的纠葛如何清算?” 周恕愣了愣,想了半晌才说:“是有这么个事,但为着一个女人,哪里值当?恐怕并非由此而起。” 月浓忍不过,反问道:“怎么?女人就不是人了?” 周恕道:“女人不过是消遣玩意,当时多少浓情蜜意,转背就忘,你只听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哪有人为妻为妾屠人满门?” 月浓傻呆呆说:“当女人真惨。” 顾辰认同道:“是啊是啊,当女人真是命苦。” 萧逸拍他脑袋,“你点什么头凑什么热闹?” 顾辰翻个白眼,“要你管?马屁精。” 眼看又要吵,顾云山好歹一句话拉回来,“不论凶手是谁,他可是非亲手杀你不可了。” 周恕顷刻间跪地,苦求不止,“大人救命……求大人慈悲,救救草民吧……” 顾云山换个姿势,歪坐在椅上,唇角讥讽,“要抓凶手,少不得要让周大人死一回,如此一来,黄泉路上你们父子二人也有个伴儿。” 周恕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顾云山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而吩咐其他,“萧逸去把衙门里的案卷翻出来,找找清楚当年这案子究竟是如何判的,师家人现居何处。阿辰去把高放找来,百十人捞了大半个月,怎么能半点踪迹都没有,笑话不是?” 两人皆领命而去,只剩下月浓,傻傻问:“大人,那我呢?” “你?背我回去。” “不要。”真是臭不要脸,这样的要求都能说得出口。她想也不必想,张嘴就是拒绝。 他挑眉瞪眼,“老爷的吩咐也敢说不?” 月浓道:“我看你滚得顺溜,要不我给你蹬一脚,让你滚出牌楼大街不是正好?” 事情闹到后半夜,一上马车月浓便困得睁不开眼,顾云山却异常清醒,脑海中漫山遍野跑马根本停不下来。一会儿李丰舟一会儿孙淮周恕,一张张脸孔次第交替,变幻如云。 一抬眼瞧见月浓窝在角落里睡的正香,少女的脸蛋娇艳如花,未施粉黛已艳过九月牡丹园。不自觉便看得入迷,坠进馨香馥郁满园春,忍不住伸手捏住她鼻头,小姑娘没办法呼吸,下一刻就醒了,睁开眼茫茫然看四周,还不知是谁下毒手,扰了她的好睡眠。 不等她气恼,顾云山先声夺人,“不许睡!” “又不许?”大梦初醒,声音里不自觉染了酥酥软软的娇,任是铁石心肠也要软作绕指柔。但顾云山并非一般人,他嘴角端着恶意满满,细看去竟然还有梨涡一只孤零零挂在左脸,更衬得像个混世魔王,穷凶极恶。“老爷说不许就不许,坐直了,盯紧我,万一再有刺客怎么办?” “你好烦啊——”她揉着眼睛,还是犯困。 “你这傻帽,成天就知道睡觉。” “你聪明你倒是把案子破了呀。” 他忽然间笑得神秘莫测,遮遮掩掩半晌,只留一句,“此案已破。” 月浓却道:“装神弄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顶回县衙,负责在梁河下游打捞尸体的高放连夜快马赶回衙门,好好一匹马给压得腿都要折断,才换来他先一步在院中等。见面并无闲话,顾云山径直问:“有结果吗?” “没有。” 顾云山停在院中老树下,深思道:“一片衣裳一只鞋都没捞着?” “没有。” “问过同行押镖的人了?” “问过了——”高放喘着气抹着汗说道,“说是那天夜里露宿在外,李丰舟半夜起来去林中小解,回来就像中了邪似的谁都不理,一床破绒毯裹在头上,哆哆嗦嗦喊冷。谁也没料到,李丰舟会忽然家发疯,一路不停地奔向梁河,猛冲下去,就此销声匿迹。” 顾云山提步向前,匆匆道:“我记得李丰收说,当夜乌云遮月遍地无光,此话是真是假?” 高放道:“确是如此,好几个镖师都曾提到,那夜漆黑,风刮起来山中幽鸣,瘆人得很。” 他僵立原地,目光落在墙角青苔上,怔怔道:“既然以死掩遁,缘何不挑个明月高照之日,露出全貌再往河中跳?” “这……”高放亦答不出来。 “你找一队人守住李丰收。”他旋即转身,急急向门外跑去,却也不忘拉上月浓,“我要去义庄一趟,你跟着。” 可怜她瞌睡得眼睛都看不清,路也走不稳,眼中流着泪,没奈何地跟上。 马车就停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撤下去,他利落登车,催促马夫快行快走。下马车时月浓已然醒了瞌睡,物极必反,同清早起床一般精神,气鼓鼓跟在顾云山后头抱怨,“我已经连着两晚没睡了,在这么下去我可就要死在连台县——” 哐一声,门关了。他独自一人密闭在停尸间,不许她再进半步。 她被关在外间,百无聊赖,回头瞧见看守义庄的老头醒过来,正坐在床上,一双昏聩老眼朝向斑驳墙面,动了动嘴皮子,说的是,“咄,哪来一对狗男女,偷情都偷到义庄来。” 月浓上前两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荡两下,脆生生说道:“老人家,我可不是狗,我是仙……说起来我倒真带着条京巴狗,成日里汪汪汪的难伺候。不过,你可别凶,我能治你的眼疾你信不信?” “当真?” “自然当真,只要你按我的方子吃药,过几日就能有好转,虽说痊愈是难,但模模糊糊能看得清眼前总是可以的。” “老夫家贫,吃不起药。” “都是寻常草药,不至于吃不起的。” 那老头干干瘦瘦,衣衫褴褛,背却是直挺挺的,撑住残余人世间最后一口气,“仙姑不知,因经年遭灾,老夫家中如今只剩下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要吃要喝全从我这星点俸禄里来,实在是……吃不起药。” 月浓想不明白,“虽说河北大旱,但朝廷年年都拨粮赈灾,也不至于……” 那老头咳了几声,平静开口道:“这么些年,从没听过朝廷赈灾,也不晓得如何熬过来。倒是记得孙女落地就送去对面老李头家里,他家又抱来个足百日的小胖娃娃,生得可真是俊…………下午儿媳从山上拾掇柴火来,这才烧上一锅滚水………” 鸡叫天明,城南周大员外痛失爱子,一病不起,连台县的郎中都敢去周大员外府中会诊,连蓟州府的大夫都遣人去请,多副药下去,仍不见起色,眼看就要追黑发人而去。 月浓苦等一夜,终于等来绵长婉转一声门响。顾云山拉开两扇老旧的木门,站在初晨的微光中,板着脸对住月浓,“我饿了。” 那老头听见响动,扶着床沿站起来,问说:“仙姑,这位是?” 月浓道:“这是同我一起来的,修炼多年已化作人形。时候不早,我们得回天上去,药我晚些时候派人给你送来。” 他随即冲着门外空地拜谢,“多谢仙姑,仙姑大恩大德,老夫永世难忘。” 顾云山也没个好脸色,一见面就当她是惹事精,“仙姑?你又干了什么?” “哎呀,没干什么,咱么边走边说成不成?”好不容易把他推到庄外,她这才老实交代,“我看他可怜,给了他一锭银子,还答应给他治眼睛。” “你倒是好心,我问你,你两手空空跟来大理寺,哪里来的银子赏人?” 月浓让他问住了,面有难色。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一圈,还没想出个说法来,只好拿出女儿家撒娇的本领,跺跺脚,瘪瘪嘴,“哎呦顾大人,你能不能不问啊?” 谁晓得他两只眼瞪得更大,活生生似铜陵如牛眼,“跺什么脚,娘们兮兮,像什么样子!” “我本来就是娘们儿。” “老实交代,钱从哪儿来,不然罚你三天三夜不许睡觉。”好嘛,这下反倒让他拿住软肋。 她无计可施,只得缴械投降,嘴里含含糊糊,“是%¥%&给%¥%的。” “舌头捋直了,说清楚!” “萧逸给我的。”这句京片子说得真真漂亮。 顾云山纳闷,“萧逸为何给你银子?” 月浓照实说:“他给我一百两银子让我自己跟自己远走高飞永不回京。” “你答应了?” “嗯,答应了。” “那你还在这儿待着?” “我骗他的。”大家小姐耍脾气,根本不当一回事。 顾云山无言可对,闷着脑袋快步往县衙去。 第18章 活埋(十六) 第十八章活埋(十六) 太阳慢慢爬上屋顶,田垄中已发人声。路边一只老黄狗为死守阵地,任你谁来,冲着马车一阵乱吠,汪汪汪好大阵仗,几乎要闯进梦里。月浓醒着,顾云山盯着乌青的两只眼,望着角落出神。 路上鲜有行人经过,春是待开的花,也是垂落卷曲的叶,风还带着冬末的凛冽,吹散所有旖旎风光。 放眼去,天地一片肃杀。 马车内摇来晃去,顾云山开口声明,“我饿了——”一张脸是雕塑也是玉石,冰封湖面一样没起伏。 月浓没搭理他,她还想着义庄老头的话,回味后透着彻骨的凉。 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这个烈狱一样的人间。 而他继续,不屈不挠,“我饿了,晚上要吃绍兴红烧肉,你给我做。” 她觉着身边是个学步小童,日日都要你耐着性子哄,“今晚不是得宿在周家么?周员外现如今卧病不起,周家又在办丧事,我们这里大鱼大肉的,不好吧?” 顾云山不同意,为了吃,他从来不管他人死活,“老爷要吃肉还管他死儿子还是死亲爹?”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至此无言以对。 他勾了勾唇,因眼下乌青皮肤苍白,便显出些久病近妖的异态,近乎与女子,却又不觉得过于媚。而他言语机锋无不嘲讽,“我如此放肆,只因我能放肆。他如此窝囊,只因他只能窝囊。唉,算了,你这个脑袋,看来是听不明白的。” “仿佛你这个脑袋有几多矜贵……” “横竖是要贵过你。” 月浓想,顾云山这个嘴贱的毛病,想来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贱死了活该,可别指望她临了能大发慈悲拉他一把。 马车再慢慢熬上一段,终于近周府,远远听见吹拉弹唱嘈杂声响,入巷落车才发觉是满园缟素哭声凄厉。顾云山边走边说:“倒真是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娶新妇,要遍撒红绸谢乡里了。” 月浓跟在他身边,捂着耳朵大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所谓的笑了笑,悄声说了句,“小傻瓜——”毫无意外地被湮没在刺耳的唢呐铜锣声中,只留给月浓一双轻轻开合的嘴唇,似舌尖一点残存的麦芽糖。 但是她了解得清清楚楚,到了后院追上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肯定又趁机骂我呢。” “嗯……我骂了。”所以,那又怎样? 迟早毒死你—— 放完狠话,还是没奈何。她认命,转身去厨房准备顾大人亲点绍兴红烧肉。 时间过得太快,低头是天明,抬头时日头躲在云层之后,连傍晚时分都不曾露脸,悄无声息落入晦暗丛山。夜沉沉,闹丧的队伍终于肯歇口气,还天地一片清净。顾云山酒足饭饱之后心心念念听一曲弦歌,观一场乐舞,定睛一看身边只剩一个余月浓,专心致志舞着一柄长*剑,封闭的房间内一出手把纱帐都割裂。 蹭一下收回剑,他闭着眼,听见她嘟嘟囔囔说道:“破剑,跟双龙剑没得比。” 他驾着腿,假寐,双手搭在小腹上,食指曲起,有节奏地点着手背,“双龙剑?那剑庆亲王可是来大理寺报过案的,你见过?” 完了,露馅儿。 被问住要害,她心生警惕,“哪……哪里见过?偶然间听人提起而已。你可别胡乱冤枉人!” “嘁……”他懒得同她争辩,转而问,“你手上的剑哪来的?” 她提着剑,坐到春榻上来,“今夜凶险异常,我可得好好保护大人您。” “剑哪儿来的?” “大人放心,我一定把你捧在手心上细细……” “不问自取视为偷——” 这还怎么聊?她意兴阑珊,意志消沉,瘪瘪嘴,“那我总得有件趁手的东西吧,万一遇上歹人,我总不能扯着老爷的肉身往上扑。” 顾云山没睁眼,“出息了,偷东西不算,还敢威胁你老爷我,亲爹也不要了?” “要……”她垂头丧气,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这就还回去。” “等等——” “又怎么了?” “等过了今晚再说。” 她又溜达回来,小姑娘的脸是三月的天,方才是阴云密布,这会已然笑逐颜开,盈盈来问,“那……大人言下之意是……不用还了?” “不是。”他答得残忍无情。 她老老实实抱着剑坐回原处,忽而又说:“其实我还是双刀用得顺手,只不过双刀这个东西,有点儿难找……” “又琢磨去哪家后院开库房呢?” “要你管,吃你的红烧肉吧!” 顾云山咂咂嘴,仿佛舌底仍有无穷回味萦绕齿间。想来这姑娘除了人傻、嘴笨,手艺还是不错的,长得么……偷偷瞄一眼,马马虎虎咯。 晋王那个自命风流的蠢货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几时看对眼的?看她这傻得冒泡的样子恐怕根本不知道吧。 琢磨着琢磨着,子时将近。 前院已静无声息,偶有两声啼哭,是跪在灵前的未亡人,哭命运多舛,未来漫漫数十年,孀居守寡,如何熬得过去。 顾云山身上盖着锦被,久无响动,仿佛早已经入睡。月浓在窗下,撑着下颌望着月亮,生出愁绪满腹。她觉着自己命苦,却好像比死了丈夫的周大奶奶好些,庆幸自己好命,但无奈沦落到这步田地。想想真是好矛盾,人一辈子多少起起伏伏欢心苦楚,得吟诗一首赋哀情才对。 “唉…………”她长叹。 他立时警醒,“叹什么气?晚饭没吃饱啊?” 月浓一怔,“你不是睡了么?” 顾云山拉开被子坐起身,伸个懒腰打车哈欠说道:“人人都跟你似的,找个圈儿就能当自己家睡。” 这人嘴也忒毒了,月浓告诫自己,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究竟在等什么啊?我可困死了。” “等破案……” “又在装神弄鬼。” 他这下已然穿好鞋袜,慢慢踱到窗下来,“周恕要死,也一定得死在他手上,不然他处心积虑十余年,岂不白费?” 月浓道:“明知是圈套他也会来?” “谁说是圈套?只有你我知道是,他是半信半疑,却也必定要冒这个险。”他笃定,片刻后已从周恕房中传来激烈打斗声。 又是黑衣行凶。 顾辰与黑衣人自周恕居所缠斗至后院山石之间,老树掩映中刀光剑影来回反复。骤然间瞥见院外人声已至,或是自知势弱,他决意不再与顾辰颤抖,突击之中从腰间掏出一把白色粉末撒向顾辰。 顾辰逃脱不及,被糊了满眼粉末,火烧似的疼,再也睁不开眼。 黑衣人本就轻功了得,趁这档口一段纵云步消失在黑漆漆夜幕之后。 月浓迎上去,仔细查看顾辰双眼,沾了些许粉末在指间碾磨,继而撇撇嘴不屑道:“是石灰,这人真下作,打不过就放毒。” “哎,这不正说的是你么?”萧逸也提着刀从院外冲进来,抓紧时间刺上一句。 “再多嘴,毒傻你!” 萧逸往后退三步,捂住嘴,再不敢发声。 而顾云山这一时温柔至极,拉开顾辰的手,叮嘱道:“别揉,当心烧坏了眼睛。萧逸,找厨房要罐子菜油来,给阿辰洗眼睛。” “噢——”萧逸小声咕哝一句,转身去了。 顾辰扶着顾云山,一面摸黑向前走,一面自责,“七爷,都是我没用,两回都没抓着他,真是个长年吃白饭的废物。” “人没事就行,案子破不破到没所谓。再说了,要说道常年吃白饭的……”不出所料,他将目光转向月浓,“你可比不上你月浓姐姐。” 顾辰却道:“七爷别这么说,月浓姐姐很厉害的。” 顾云山阴阳怪气,“她要是真厉害,怎不见她抓住凶手?” 这话激得月浓胸口那一簇小火苗猛窜上来,一跺脚,气壮山河,“我现就去把他抓回来你信不信?” 三人回到房中,萧逸也端着菜油进屋。顾云山又从袖口掏出他那些个永远用不完的小手帕来,沾了菜油轻手轻脚地给顾辰洗眼睛,仍不忘挖苦月浓,“敢问这位女英雄,你打算上哪抓人?” 这回轮到月浓理直气壮,“哼,你不是还在这游手好闲瞎晃悠么,你要不留个后招,能是这副模样?恐怕早就跟前夜一个样,在周家大门前又哭又叫。” “谁哭?” “你,你你你——小娘们儿!” “大胆,放肆!”他最最听不得这一句,登时气得吹眉瞪眼,把桌面拍得啪啪响。顾辰的眼睛复明,一睁眼就瞧见这两人斗得正酣,就是两只鸡,梗着脖子咯咯咯打鸣。 “回头就把你送给季平。” “又是这一句?威胁人也不能换个新鲜的?” “你——” 顾辰红着眼睛说:“别吵了,七爷,咱不是还要抓人么?” 顾云山适才忍下这口气,息事宁人,同时也算得上是见好就收。他坐回原处,气呼呼说道:“抓,自然要抓。” “去哪里呀?” “老西山。” 月浓顺口说:“又去挖坟啊?天这么黑,我才不去坑里呢,我害怕。” 第19章 活埋(十七) 第十九章活埋(十七) 顾云山最终也没搭理她,此次出行人数甚少,尽量精简。 以顾云山为首,一群人分散开埋伏在半山腰上,听后半夜阴风阵阵,鬼火漫山。月浓有重命在身——必须贴身保护顾大老爷,因此在萧逸嫉妒的眼神下与顾云山挤在同一片土坑里。她扒着□□的岩石,低声问:“顾大人,你怎么除了坟山这片地,就连凶手住在哪片坟头都知道啊?” 他瞥她一眼,瞧见她那副好奇到死的小模样,先勾一勾嘴角,惹得她凑过来洗耳听,一眨眼就变了神色,绷着脸孔,贱兮兮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难得服软,“那我就是想知道嘛。” “先叫声好听的——” “老爷,青天大老爷……” “嘘——”他忽然间神情一凛,漆黑眼珠向外,仿佛聚精会神听风吹草动,让月浓也紧张起来,睁大了眼睛四下环顾,不想没过片刻他就笑,“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老爷我懒得动口。” “你……”她气得嘴上能挂油瓶,彻底扭过脸,再也不看他。 山间风大,几乎是呼呼喝喝如鬼嚎。不多时,山间树荫掩映下,一座坟墓,一间破草棚子迎来新主。 “来了。” 顾辰第一个腾身而起,冲向黑衣人。 刀剑相触,仿佛闪电划过天幕,雪亮刺眼。 顾辰招式稳健,例无虚发,黑衣人却胜在一个快字,快如闪电,又似疾风,来不及反应,甚至未能看清,他的剑尖已至近前,再一寸便剖肉入骨,竟如索命无常。 顾云山向前推一把月浓,“快去帮忙。” 她打个呵欠消极怠工,“我困……想睡觉……”摇摇晃晃眼睛都睁不开,但看顾辰渐渐吃力,到底不忍心袖手旁观。仰头喝两口冷风,醒醒神,再慢慢抽出剑来,惹得顾云山在身后啰嗦,“磨蹭什么?赶紧上!” 或是连凶手都看他贱贱讨人厌,树顶与顾辰对接一招,竟然转过头盯上顾云山,如鹰隼一般俯冲而下,直指他要害而来。 顾云山一个激灵,躲到月浓身后,一把拉住她衣袖,堂堂七尺男儿,能就地缩成五尺高,“小月浓,快点保护我——” 这回轮到她不耐烦,“顾大人一边儿玩去,别打扰我杀人。”话音落地,剑已出鞘,银光过处,寸草不留。剑锋似火舌一般舔过低垂老槐树枝,瞬时间残枝满地。黑衣人足尖点地向后闪避,顾辰自后方迎上逼得他向右侧突围。 月浓与顾辰聚合在一处,顾辰兴奋得满脸通红,“月浓姐姐,你真的好厉害,不愧是京城第一女魔头,血手…………” “笨蛋,是月夜冷血杀人魔,人称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 聊天时也不休息,两人一前一后,截去对手后路,月浓趁他与顾辰缠斗之时手腕旋动,以一招分花拂柳刺破他手腕。 当啷一声,兵器落地。那人捂住右手,连退数步,留下湿软泥土中一连串殷红血渍。 顾辰靠到月浓身边来,轻声说:“手筋断了,看来这辈子都提不起剑。” “话别说的太满——”如她所言,蒙面之下仿佛透出一丝诡异的笑,那人在右手轻点几下封住穴道止住不停滴落的血,脚尖一抬将落下的长*剑再送回手中,这一回执剑相对的是左手,他的路数又与先前不同,这一此不再是轻巧快速,而是稳准狠,招招凌厉取人要害。这猛然间已穿破二人挡防,再向手无寸铁的顾云山而去。 月浓与顾辰着急回防,匆忙之下被抓住破绽,或许是因前夜交过手,那人似乎更讨厌月浓。毫不犹豫地挑了她,将剑锋送到她手腕处,要削掉她一只手臂才解恨。然而他快,她更快,如梁上燕,亦如肩上蝶,扑腾翅膀一个旋身,已离他三丈远。 当下,顾辰有了喘息之机,蹬腿踢过去,当胸一脚将他踹得撞在枯藤柳树上,他抚胸,嘴角带血。懊恼之时却瞥见剑锋带血,再看远处窈窕少女,已登上树顶隔着沉沉夜幕将他锁死在眼中。 虽看不清,亦能读懂,她怔怔看着食指指腹上破开的口,以及潺潺涌出的鲜血,似乎不能相信,下一刻却已清醒,暗夜里微笑,将伤口送进鲜艳口唇,吮一滴咸涩的血,刹那间妖异了眼瞳,化成山间吃人的妖灵,此时此刻勾一勾唇,身后似地狱燃烧,烈焰滚滚。 “找死——”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她手上动作,只晓得三招过后,刀剑铿锵,他已被她手中利剑钉在老槐树上,冰冷的剑身穿过肩甲,剧痛不止,他疼得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对面土坑,萧逸提着剑冲进来,一把抱住躲在角落里的顾云山,急吼吼说:“大人,我来了,卑职保护你!” 顾云山一把将他推开,提步走向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无人多话,连月浓也举着流血的食指负气跑回马车,向周府“借”来的剑被她发脾气扔在半道,自己个坐回窗下,对着月亮掉眼泪。 顾云山伸手拉下黑衣人蒙面巾,眉开眼笑,“好一个厉鬼行凶,白日返魂。” “梁岳!” 本应当卧床不起的周大员外眼下身披大氅面染苦色地从树丛中,一把拽住被死死钉在树上的黑衣人,他双手震颤,不能置信,“为何是你?你不是……你不是早已经…………” “多日不见,周大员外如今可好?”梁岳轻嘲一笑,虽已至而立之年,但亦有清俊之貌,看得出少年时的风发意气。 这句话由顾云山替周恕来答,“死了儿子,你问人老子爹好是不好?” 梁岳顺势望向顾云山,止不住咳嗽两声,一口热血自喉中涌出,沿着嘴角下落,“顾大人倒是命大,果然是,祸害遗万年哪。” 顾云山道:“这话有意思,你杀人分尸光风霁月,老爷我奉命查案倒是要遗祸万年,你们师家的道理,总是与旁人不同。” 听到此处,梁岳瞳中忽而一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师必勇。” 萧逸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痴痴呆呆摇着脑袋不能置信,“这是……闹鬼呢……大理寺官差都成抓鬼道士了?” 顾辰挠了挠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鬼,什么鬼?在哪里?要下地挖吗?” 萧逸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傻帽,你抓着鬼啦,活鬼!” 周恕大约此时此刻才醒过神来,念及丧子之痛,心如刀绞,一把扑上前去要拔出利剑就此了结了罪魁祸首。 顾辰刚要去拦,却发现周大员外憋红了脸,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剑依旧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顾云山也纳闷,瞥一眼顾辰,“你试试——” 顾辰也没能成功,顾云山长叹,“这劲真大,要不是一个姑娘,可以直接拉去耕地了。哎哎,萧逸,赶紧去马车里把人给我叫出来。” “是是是,卑职这就过去。” 月浓拿纱布给食指包了个馒头是的罩子,靠在马车车壁上,越想越觉得可怜,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几乎就要命丧老西山。 萧逸来时,正巧她眼角挤出一滴泪,伤心绝望到了顶点,一时间愁绪满怀,见着萧逸就没好话,“你来干什么,看我是怎么死的吗?” 萧逸没感情地重复道:“老爷让你去山上拔剑。” “我要死了,我去不了了……”她趴在小几上,没几滴眼泪也抽抽噎噎要哭,“爹……请恕女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萧逸登时雀跃起来,“你要死了?梁岳剑上有毒,唉呀妈呀太好了,报应来得好啊,一定是老天爷也被窝感动了。” “找死!”她一拍桌,一瞪眼,吓得萧逸浑身一震。 萧逸双手环胸,护住自己,“我一会儿还得记录案情,你可不能这时候毒晕我。” 月浓愤愤地从马车下来,瞪他一眼,“等着吧,那一百两银子,我可不会还给你。” 萧逸咬牙,“卑鄙小人……” “哼!” “我才哼!” 孤月当头,老树下,一不见人寻仇,二不闻人断案,大家伙几乎围城一圈,琢磨着梁岳身上这一剑究竟要如何才能插得这样深。 周恕道:“果然是我周家家传宝剑,一出手不同凡响。” 高放抹着粗壮的树干,感慨道:“近百年的老树啊,刺了个透心凉。” 顾辰道:“咱们这样围着他,他会不会害羞啊?” 只有顾云山不配合,高喊道:“余月浓呢,让她出来拔剑!” “我来了——” 这声音贴的太近,令顾云山都惊在当下,跳起来回头看,“你怎么走路没声儿的,吓死你家老爷了。” “我来拔剑。”她眼睛红红,心情也不大好,顾辰是当下唯一一个有胆问她的人,“月浓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手疼……”她憋着嘴,语带哭腔,一伸手轻轻松松拔出利剑,也带出一道春泉般喷涌的热血,梁岳随之烂泥一般跌落在地,左手按住伤口,急促地喘息。 顾云山支使高放,“赶紧的,把大夫叫来,给他止血。” 顾辰看看梁岳又看看月浓,“疼的该是他吧……” 第20章 活埋(十八) 第二十章活埋(十八) 月浓心里烦,依着脾气把长*剑扔了老远,口中赌气,“破剑,我才不稀罕。”一转身,又跑个没影。 周大员外却是个吝啬惜物之人,宝剑落地之前,人已经奔出去,念叨着,“传家宝,我的传家宝……” 高放看不过眼,劝顾云山,“大人,要不您去劝劝?” 顾云山摇头,揣着手不说话。 顾辰却道:“高大哥,你别老是瞎劝人,七爷是怕月浓姐姐揍他呢。” 鉴于她方才狠揍梁岳的力度,他是……真的怕…… 还是等她消了气再说,她闷头闷脑的时候比较好欺负。 马车内,他与她各坐一面,月浓憋着一肚火连带一肚委屈,懒得同他多说。反倒是他厚着脸皮贴上来,“要不……我跟你说说我为何知道梁岳藏身此处?” 没声响,她整张脸对着车壁,坚决不看他。 顾云山尴尬地咳了两声,想了想,自顾自说:“昨晚我不是在义庄跟尸体处了一夜么?你以为老爷我真是去念经超度啊,从孙淮到‘梁岳’都仔仔细细勘验一遍,‘梁岳’那具残尸上发现沾着细小灰烬,像是纸钱烧尽之后的灰,推断是被凶手不小心带到尸体衣料上。案发之时并非清明大节,连台县又贫苦得很,谁有闲心平常日子祭拜,也就是刚下葬时还多一点。那个时候死了什么人,芝麻大点地方一打听就清楚。*不离十,就在新坟旁,当个冒名顶替的孝子贤孙,结庐而居,藏身山林。”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月浓吸了吸鼻子,还闹着她那点儿小脾气。 “呵——”他笑,伸手碰了碰她左手食指上的“大馒头”,“真那么疼啊?” “不告诉你。” 他止不住大笑,怪腔怪调地学她说:“哎呀,那我可要气死啦。” “气死活该!”这下却是带着笑了,没能憋住,自己都难为情。 天将亮。 待梁岳服过药止住血则已是黎明破晓天地复苏之时,众人皆无睡意,因而决议连夜提审梁岳。 回到连台县县衙,顾云山坐于堂上,映着天边鱼肚白,吃着茶果点心看好戏。 高放发问,萧逸录供,与平常无异。 只是两人都尚且沉浸在死人复活的震惊之中,忍不住盯着梁岳上下研究,想不透其中关节,萧逸傻瓜似的提笔问,“这到底是人是鬼?胖子,高胖子,我好害怕——” 高放嫌弃地躲开他,“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大人抓回来的能有错?是人是鬼一审即知。” 萧逸搬起他的小桌子缩到后头,恨不能离梁岳三丈远,“我真的……我怕鬼啊……” 大理寺尽出怂包。 再看梁岳,远比高放强势,听过两问便不耐,转而看向剥花生的顾云山,“既然此案前因后果顾大人早已了然于心,又何必多此一举,扰人清净。” “你这个态度不好,要纠正。”他含着笑,勾一勾手指,轻轻松松说道,“上夹棍。” 夹棍之痛,自不必表,刑求过后,梁岳已然满头虚汗,却仍在苦撑,“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顾大人三榜进士高门望族,竟也与狗官孙淮并无二异。” “换一个,擅木靴。” 堂上惨叫声不止,闹得月浓也从床上爬起来,躲到穿堂中偷听,倒要看看最后顾云山如何结案。 梁岳身上出气多过进气,听高放扬起嗓子,问道:“师必勇,你为何要杀害连台县县令孙淮?” 梁岳望着顾云山,口中道:“大人冤枉。” 高放道:“冤从何来,分明是你杀人在先,逃脱在后。” “我不过夜探周府,探望病中老友而已,谁料到不明不白挨了一剑,还被被顾大人拿下审问,小人斗胆也想问为何。” 高放加重了语调,“大胆狂徒,证据确凿,还敢狡辩!分明是你前前后后连杀十人,罪行昭昭,当斩立决!” “证据?”他嗤笑着,转向顾云山,“这位大人方才说证据确凿,我倒想问问,证据在何处?怎不拿出来好让梁某人认罪伏诛?” 咚咚咚——顾云山拿着惊堂木敲核桃,用得不大趁手,眼皮也不抬一下,专注于乌漆漆的小核桃。高放尴尬无措,暗自捏一把汗,只得亮出最后一招,“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意料之中,梁岳抬起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吐一口唾沫,鄙夷道:“上大刑?原以为顾大人有真本领,没想到与孙淮等人也并无不同。” 哎呀,一个手抖,圆滚滚一颗小核桃落到地上,滚滚滚滚到梁岳身边。 梁岳问:“顾大人这又是何意?” “唉……”他叹上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慢慢踱步至堂中,恍然道:“我听闻你们兄弟二人也曾读过书?” 梁岳半边身子僵住,思来想去不知他是欲意为何,再听他道:“你爹也曾在衙门里谋事,做过两三年主簿,后因得罪了信任县令被赶回乡下,那几年河南河北连年灾荒,想来是不大好过。只是没料到,你读书识字,却也杀人犯法,你说,如果你爹在天有灵,瞧见你这江洋匪盗一般模样,会不会……气的诈尸啊?” “你!”他登时大怒,猛地蹿起来,带出铁镣哗啦啦乱响。左右衙差赶上来一把按住,他身负重伤,又失血过多,本无反抗之力。萧逸连忙招呼着,给梁岳上木枷。三四十斤的实心木头夹在肩上,再是勇猛之人也得低头服罪。 顾云山乐得开心,“早该给他戴上,戴上可老实多了。”得寸进尺,他凑到梁岳跟前去,挑衅道:“你知道为何孙淮枉法,逍遥自在,你动手杀人,却落得如此下场么?” 不等人回答,他言道:“因为我们是官,你是民啊。”说完乐呵呵大笑,眼看着梁岳的脸由红转黑,但枷锁在身,再想站起来,已绝无可能。只能恶狠狠盯着他,那股恨,几乎要将眼眶撕裂。 “想想你哥师必良也真是傻,为了你那个久病卧床的爹能看得起大夫,为了你家小妹能嫁得好,还有你,为了你能娶得上媳妇,更为了家中有一口饭吃,拿命去搏。此事若是成了,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还不够老爷我吃一顿。当然,这银子没讹成,你哥白死一回,还把你爹赔了进去,家中小妹出嫁后第三年就已病死,至于你嘛……啧啧啧……好赖,比你哥有出息。” 月浓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心里想着,换她是梁岳,一定很不能一掌拍飞了顾云山这个贱人,真是贱得让人牙痒痒。 一个人能讨厌到这份上,究竟是如何修炼的呢? 梁岳已然怒不可遏,屈膝又被按住,两方挣扎搏斗,震得铁镣一阵乱响。 顾云山依然故我,还抽空拍了拍梁岳胸口,“嘘——放平静,深呼吸,别是老爷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已经气死在这,虽然说死你一个蝼蚁贱民没甚要紧,收拾起来……也麻烦。” “啊!对了。”他似恍然大悟,转回到梁岳眼前来,“你还漏了一个没来得及动手,老爷我可是大好人啊,这不,给你送上门来,让你俩好好叙叙旧。你瞪什么瞪,还不好好谢过本大老爷。” 门开,顾辰先一步迈进来,与顾云山对个眼色,暗表此事已成。 李丰收还是老样子,跨进门来先给顾云山磕头作揖,当他是再生父母,跪拜不停。无奈他不耐烦,摆摆手,“行了行了,少废话,赶紧起来。” 李丰收一咕噜爬起来,撞见横眉怒目的梁岳,本已在门外知悉案情,眼下却仍旧装出一副惊惶模样,瞪圆了两只眼,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说话,“梁梁梁……梁岳!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吗?”再看一眼顾云山,又换回谄媚脸孔,“大人……这真是大白天的撞鬼,邪了门了!他一个死人怎么能活生生杵在这儿?” 顾云山斜着身子倾倒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问我啊?” 李丰收点头。 “老爷我也正想知道!不过嘛,现如今他活着,你却是活不长了。“ 李丰收猛然一惊,“大人,何出此言哪。” “你昨儿不是要谢高放么?还不快谢。” 李丰收虽一头雾水,但胜在听话,这就迎上前去拜谢,“小人多谢高大人派人到家中守备,小人活了这样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些,小人心里……感动、激动,小人……无以为谢,只好日夜烧香求佛祖保佑二位大人青云直上,富贵连年……”说着说着,当真痛哭不止,让旁人来猜,兴许他死了老娘也不见得如此。 梁岳被木枷压得直不起腰,但神髓仍在,瞧着李丰收涕泪横流模样,兀自冷笑。 第21章 活埋(十九) 第二十一章活埋(十九) 顾云山道:“想杀周恕的就是他,至于你……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漏网之鱼,他活着,迟早要捏死你,又或许先杀你儿子再杀你,总之这人花样多得很,老爷我也猜不透呐……” 他的话说完,李丰收立时变了脸色,即惊且怒,伸出来带着泥的手指头能戳到梁岳脑门子上面,“好歹你我也相识多年,你怎么能……怎么能……要对你老哥儿下手!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真干得出来啊你!” 梁岳偏过头,躲开他,嫌恶道:“顾大人说什么你都信?我不过是险中逃生,为求自保,不敢露面罢了,怎地凭他一句话,我就成了杀人凶手?” 不等旁人反应,李丰收就像被踩中痛脚一样跳起来高声骂,“顾大人乃当朝大理寺卿,三品大元,他说的话还能有错?你你你,你这个不知悔改的东西,你赶紧认罪,不然有你好受的!” 顾云山揣着手,站在一侧凉凉道:“不管凶手是不是你,你乃师必勇,这一点你可是认了的。”再一指李丰收,“听见没有,你们俩有旧仇,今儿就在这,当着老爷我的面,你俩好好分辨清楚。敢有半句虚言,立时打死。” 李丰收连忙赌咒发誓,“不敢不敢,顾大人面前,小人哪来的胆子扯谎。” 梁岳轻哼一声,转过脸。 他不肯说,就只有顾云山代为发问,“师必良师必勇,你……应当还记得。” “记得,小人很是记得,那师必良死得惨,老徐那时候还年轻,验尸回来,好长日子看见耗子臭虫就发虚。”李丰收道,“都是陈年旧案,矿下死了人,还判了讹诈,白死了呗。”想了想,又皱眉,”嘶……好像还把他老子赔进去,判了多少年来着瞧我这记性,还真想不起来了。” “十年。”顾云山接口道,“算算也没蹲几年大狱,过个两三年就死在牢里,尸首也没人收,可怜啊,可怜。” “大人英明,小的脑子不好使,牢里年年死人,哪记得那样多,不过既提起来倒还想起一件,这老头时常喊冤,烦得很,猛一顿打,总算是服气了,大半年也不吭一声,哈哈哈哈,大人您说这人哪,是不是生来就贱得很,不打不服。” 说完,这两人还真当着梁岳的面哈哈大笑,气得他目呲欲裂,忍无可忍。“你们!李丰收,你这狗娘养的东西,我要你的命!” 顾云山头一个蹿到顾辰背后,“你这个人,怎么讲两句就是生气,你这个样子,很难往上升啊。” 李丰收尚有身手在,亦躲过这一扑,扯着嗓子大声吼,“梁岳!你这条喂不熟的狗,孙大人照应你这么些年,你不懂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反咬一口!你……你你……你简直……简直该死!” “也怪不得他,师必良的案子判得不清不楚,任谁也要多心。”顾云山推着顾辰,慢慢挪回来,话说得像是和稀泥,“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李丰收搓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嘿嘿地笑,“大人哪……都是在官场上行走,那有时候少不得要沾点荤腥,孙大人这个……也算不得什么。只怪师必良命该如此,一个字——贱。人贱命也贱,没法子,只能填矿坑了。” “我说,你们弄师必良就罢了,把人亲爹弄进去也未免……” “嘿嘿,顾大人有所不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个……斩草要除根,省得他爹闹到上面,孙大人还得花钱打点,多不划算。” “你总够收了周恕多少银子,办得这么干干净净,连我都要佩服。” “大人言重,小的担待不起。孙大人收了多少小的不知道,小人这里不多不少二两银子,唉……也就是星点酒钱,赌一把,一晚上就没啦。” “你们孙大人也太……换了我,怎么也得分个五两银子啊。” “小人命不好,没遇上大人这般朗朗君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顾云山与李丰收的声音越飘越远,直至他耳中轰鸣,再听不见其他。唯独视野清晰,看得见他们不断开合的嘴唇,他们丑恶的散发着腥臭的笑,慢慢,他们的脸孔化作吃人的妖兽,在这朗朗乾坤,一口接一口撕咬着穷苦百姓的血与肉。吃得大腹便便,还要呸一口唾沫,嫌弃你“贱,贱到骨子里!” 他恨,恨得浑身骨结发颤,恨得双眼猩红,这一口气忍不住,冲出口,震得整间屋静如鬼狱,“都给我死!都得死!你们这些个狗官,一个个都该死!我只恨不曾活剐了孙淮!活活饿死,生食人肉,真真便宜了他们!对,我就该把孙淮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割下来喂狗,喂你们这群恶狗!” 众人怔怔无言,顾云山收了笑,问:“我们?” “是!你们每一个,李丰收、周恕,还有你顾云山,你们都该死!所有害过我父兄之人,一个个的,迟早都得死在我手里。李丰收,你就该跟你老弟一样,被我斩断手脚,喂给孙淮那群野狗吃。哈哈哈哈,你没瞧见他们那副可怜样,真跟狗一样,不,连狗都不如!” 顾云山一拍手,方才的惨淡愁云都散尽,乐得逍遥,“得了,老爷我可以回京啦,赶紧收拾收拾回家享福,这鬼地方,老子一刻钟都不想待。” 萧逸停笔起身,犹犹豫豫说道:“大人,如何犯案、凶器现存何处,尚未能记录…………” “这个简单。”顾云山满面春风,一把将李丰收推出去,“行了行了没你的事了赶紧滚蛋。”继而勾勾手,把屏风后头的月浓叫出来。 “找我做什么?” “你来扮尸体。”没等她反驳,便将她挪到正中站定,再回头瞄一眼暴怒的梁岳,伸出食指来隔空一点,“看清楚,老爷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隆庆十六年十二月,是你第一次下手,受害人是仵作徐冲。十二月初十当日,乡民在田间发现一具女尸,徐冲照例将女尸带回义庄做详细勘验,然而这具尸体——”他指向月浓腋下,得了她一记白眼,“我不演尸体,很不吉利的。” “你这人,死了还有这么多话,不许闹,坏了老爷的事,把你送到季平府上去。” “不要,那老太监怪恶心的,我才不去。” “你还说——” 他瞪眼,她闭嘴,他回头同梁岳打个招呼,“对不住,咱们继续。” 手指也不敢多指,收回来老老实实左手揣右手,“其实你早已经把毒针藏在女尸皮肉之下,徐冲当职多年,做事远比刚入行时潦草,草草勘验草草作结。根本不曾察觉毒已随针尖入体,自然,你这毒本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只不过你知道徐冲每每验过尸总要小酌一番,因此这毒,就是他的催命符。徐冲一死,悄无声息,甚至连疑凶都没有。” “奇怪,他怎么不连着仵作一起骗到矿下去?”是月浓,眨巴眨巴眼睛,一派天真。 “是啊,怎么没连着你一块儿骗呢?周家那案子又没死人,仵作怎么掺和?没他半点屁事,你倒是说说,怎么把仵作骗去矿下,嗯?” “我……我是死尸,我不会说话!”两眼一闭,万事不理。 顾云山气得,生生想咬她一口。 “徐冲死后,接下来就轮到李丰舟。”他居高临下望着月浓,“你得垫垫脚,李丰舟。” 她不理他,站直了当木头人。 他继续,“神鬼之谈都是狗屁,李丰舟存够了银子要回乡养老,自杀没可能,若是为金蝉脱壳却又为何选在无月做媒之时?前儿晚上老爷我在义庄同那半具残尸呆了一宿,琢磨来琢磨去,人人都说那尸体是梁岳,焉有铁证?一只无头鬼,六具全尸,八个死者,总有一个人活着,这人是谁?李丰舟六年前已离开连台县,既无动机又无条件,显然是你,年轻有为的官差梁岳更有可能。是你趁李丰舟半夜小解之时将其掳走,再假扮李丰舟发疯跳河,让世人以为李丰舟已死,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湍急河水之中。” 梁岳冷笑,“顾大人舌灿莲花——” “哎,你先别夸。”没等他说完,顾云山便打断,“等我说完要紧的,不然老爷这记性,又得从头来。” 再看月浓,“这回你是孙淮——” “我怎么能扮死老头呢,我这么……这么……”有些话不好自己说出口啊。 然而他根本无视她,“历经周寡妇一案,梁岳必定是以钱少为由威胁要将此事上告,并择日约上这一行六人至梁山密谈,几人未曾与家中交待,一并如约而至。这群傻子落到你手里还不是任杀任刮?先饿个头昏眼花,再把关在坟堆旁的吓破了胆的李丰舟分尸,手脚都投进深坑里,把孙淮当畜生一样投喂,你当时,应当很是痛快才是。” 梁岳道:“我哥就是困在矿下活活饿死,他们受的,不及我家人之万一。” “好,报仇雪恨,英雄!”他竖起大拇指,高声赞叹,反倒让当事人一头雾水。 他前行一步,弯下腰,耳语一般同梁岳说,“你怕有十几年未见家中老母,怕是想得很吧。” “你是何意?” 顾云山摊开手,无可奉告。另唤萧逸,“笔录?” 萧逸连忙将墨迹未干的厚厚一叠纸送上,几人按住梁岳在供述上按指印。 梁岳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认罪又如何?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该死的人已死,还是我赢。” 顾云山将供述亲自收好,分毫不在乎,“恭喜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转过身,高放跟上前来小声问:“大人,看这样子,二审复核之时怕是要翻供。” “放心——”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要去吃晚饭。 第22章 活埋(二十) 第二十二章活埋(二十) 饭后,顾云山说要看星星,闲得无聊满院子乱跑。月浓换上女装躲在屋子里梳头,忽然间,大半夜窗户外头探出一颗黑漆漆头颅。 “喂,小月浓……” 她回过头,半片红妆照亮蒙昧的夜,也晃花了他的眼。 他躲了出去。 月浓不明所以,“案子不是破了么,还叫我做什么?” “我要去牢里一趟。”他吹着冷风,想着红袖招里的桃花酒,醺醺欲醉,好半天也没等来回应,忍不住发牢骚,“磨蹭什么?赶紧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少女如初春嫩芽,伸手就能掐的出水来。“你去你的,干我什么事?” “你得保护我,知道不知道?” 月浓闷闷向前走,一面挪着小碎步,一面抱怨,“梁岳已是阶下囚,真不知你还怕什么。” “确实没甚可怕,但既然养了你,就得物尽其用,不然,阿毛都比你顶用,至少还能炖了吃呢……” 顾辰从树上飞出来,哀求说:“七爷,别杀阿毛,阿毛姓顾氏自己人,不能吃的。” 三人溜达到县衙大牢,推开门,内里阴湿可怖,一个容长脸的狱卒慌慌张张迎上来,方要开口,便听见大牢伸出传来一声悲泣,很快没了声息。 昏昏暗暗走道飘来一段魂,靠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弓腰驼背的老妪,因实在老的厉害,整个人只剩下一团枯骨挂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皮哆哆嗦嗦飘荡在人间。经过顾云山身边,漠然无语,停了停,待顾辰与月浓双双让出道来,才拄着拐杖往阶梯上行。 最后一眼,老妪似乎稍稍侧着身,右眼余光略过衣着光鲜挺拔如松的顾云山,面无表情。却让他陷进深深的不可脱身的泥淖之中,无可辩驳,亦无法忍受。 “走吧——”他跟随老妪的背影,打算离开。 月浓看着他,不明所以。突然间大牢伸出发出一声闷响,间或夹杂着痛苦的悲鸣。两个狱卒慌忙冲进去,打开牢房将梁岳死死按住。 顾云山背着手,走进这段浓郁的阴影中。 他停在一间狭窄逼仄的牢房门口,一只臭虫从带着血的石壁上哧溜一声爬过。梁岳的额角渗着血,被狱卒按在铺满干稻草的地面上,整张脸都埋在泥灰里不住地哭。 顾云山做个观众,安安静静看完这场戏。旁人的痛苦不沾身,他一直以来都做壁上观,独善其身。看够了,转身走,一句话不留。 直到出了大牢走入月下,这一刻仿佛才挥别阴翳,又做回玩世不恭奸诈叼毒的顾云山。长叹一声,仰头望向皎皎明月,是该吟诗一首聊表春情,“没意思,我原以为把他老娘叫来会好玩儿一点来着,谁知道这样没意思。” 月浓道:“最后还特意安排他见一见老母,顾大人,我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好人。” 顾云山猛然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她好半天,直看得她后背发毛,却突然间大笑,中了邪似的停不下来。笑够了绷起脸,又开始假装正经,“我让师夫人带来一封信。” “什么信?” “师必良当年留下的遗书,师夫人保存至今但从未曾与梁岳提起。因她自己也羞愧,师必良在信中交待,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父亲重病不能医,弟弟弃学,债主上门,要卖了小妹抵债。正巧,前月又生矿难,家属分的二十两白银,师必良便想了这么个主意,以命换银。” ——爹,我死后邀舅父出面料理,他话粗,长得高大,矿主必不敢欺他。跟舅父说,不要多,直说二十两银子,十五两也成,多了矿主不给,闹久了家里拖不起。如得二十两白银,给舅父一两作酬谢,五两银子拿来还债,留二两给小妹当嫁妆,其余都供爹和二弟治病读书之用。 “那……堂上李丰收说的……” “都是假的。”顾云山指了指一边发呆的顾辰,“都是这小子传的话,让李丰收照着说而已。” 月浓喃喃道:“那梁岳的仇……这……这算个什么,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顾云山揣着手,对着月亮,自嘲地笑了笑,“人么,一辈子都是如此,什么也算不上。” “梁岳该疯了……” 顾云山慢慢往前挪着步子,没所谓地说着:“分明是人证物证聚在,可片有人不信。你说师必良手上验出火药残余,他偏说仵作造假。你说工友已承认,师必良死前异常,他偏说你私下买通。你要秉公办理,势必有人跳出来骂你不近人情。你要酌情处置,更有人恨你徇私枉法。人人都恨这一套律法官制,人人都叫嚷着天理不公,日他奶奶的,到底如何判才是公?” 月浓懵懵懂懂,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长叹,“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公理,他们要的是对他有利的公理,偏向他的正义。那还要老爷我干什么?” “我有点难过……” “哎,你难过什么?” 月浓坦然道:“我好像也是这么个人。” 顾云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大步朝前,睡觉去了。 月亮还是月亮,梁岳还在等待刑部核查。 案子结了,然而,正义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顾云山便火急火燎地要赶回京城。月浓正准备上马车,巷子里传来竹棍敲击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 原来是义庄里的白发老头,一副药一次针,已然能模模糊糊看出一团影,寻着声音找过去,冲着萧逸喊,“仙姑,老夫特来谢谢仙姑。” 月浓向右侧跨一步,挪到老头面前,尴尬地摆了摆手,“不,不用谢。我已经嘱咐过许长寿,他继续给你送药的。” “仙姑菩萨心肠,老夫做牛做马也难报仙姑大恩大德。”老头低头拭泪,哭两声,浑身都仿佛要散架了似的发颤。 月浓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顾云山从队尾走上来,沉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未等萧逸回答,老头循声一拜,“想必这位就是上仙哮天犬,大仙,请受老夫一拜。” 趁着顾云山愣神的档口,月浓赶紧把老头带到一旁,嘱咐了几句再上马车,便遇上个恨意难当的顾大老爷,双手环胸,背靠车壁,瞪着她,“是不是你说的?” “什……什么啊……” “做贼心虚。” “好嘛……我就是编故事的时候,顺带给大人您在天庭安了个职位…………” “所以你老爷我就成了哮天犬?你该不会说你是二郎神吧?” 她摇头,细嫩的手指勾来勾去,说起来连自己都害臊,“嫦……嫦娥…………” 顾云山被她吓得坐直了,不置信地瞪圆了眼,“小月浓啊,跟着老爷才几天,你这脸皮都可以出师成精了呢。” ………… 回溯梁山矿洞,二月初一。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滴漏的管,檐牙上的雨,还有殷虹的血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脆弱的心脏。 一丝光也没有,都是墨色的浓郁的黑,突然间都成了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彻骨的绝望。 “大人,吃吗?”哪还有大人?只有一具等死的活尸。 饥饿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仿佛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喉咙、食道,钻进胃里,龇着毒牙噬咬着内脏,令你每一次呼吸都成殊死搏斗,每一分苟活都是绝处逢生。 还有寒冷,冻坏了骨头,挺不起腰,整个人都像是被折叠在矿洞底下,生生被磨成了三尺高的侏儒。 “吃一点吧……”他还在问。 谁,究竟是谁?是谁一句句在耳边问,使他变作豺狼,变作恶鬼,脱离了人形,再不能回头。 吃!横竖人已死,倒不如用以果腹,熬到逃出生天那一日。 人亦是兽,兽亦是人,人既能食兽,人又为何不能食人? 手上的是什么?肉质异常的软,粗糙冰冷的皮肤上生着一层浓密的毛发,慢慢地,他摸到了刀口——骨胶湿哒哒软绵绵如同坑底的蚯蚓虫蛇,还带着一股被封冻的血腥。 饿,实在是饿。 他闭上眼,即便满目漆黑也需闭上眼。 吃吧,吃吧…… 他跟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狠狠咬下去,皮与肉分开,血早就凝滞在脉络中,吃得满嘴喷香,仿佛回到地上,吃着热汤热菜,搂着珠宝美人,四周围都是升腾的白雾——一阵阵泌人心的熏香。 咯吱咯吱,都是咀嚼食肉的声音。 咯吱咯吱,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一个个都在埋头苦吃,好好好,人肉的滋味儿,今次终于尝够。但谁说?自他做官那一日起,一日三餐,哪一回吃的不是人肉? (活埋案完) 第23章 孤岛(一) 二十三章孤岛(一) 四月初七,大理寺。 一只烧鸡一壶酒,余政坐在牢房湿冷的地板上,有点儿飘飘然。 “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是的呀。”月浓点点头,郑重道,“梁岳疯了,不吃不睡不吭声,让干嘛就干嘛,签字画押什么都认。” 捋了捋唇下美须,余政咂咂嘴说:“看来这个顾云山,倒也是个……” “是不是很厉害?” 余政瞪她,“厉害什么?画押认罪还要给他当头一棒,顾云山此人心狠手辣,绝非你这个木头脑袋能想得透。” “爹,你别每次夸人家都先贬我一顿好不好?那人家也……也好歹是个姑娘家……”瘪瘪嘴不开心,要伸手去偷一只鸡翅膀来吃,谁晓得啪一声响得刺耳,她被亲爹打掉了爪子,还要被嫌弃,“哪有姑娘家夜里吃这么多的?好不容易来一回,就不能给你爹多留点儿?” 她揉着手背,委屈道:“好嘛,不吃就不吃。” 余政一壶酒下肚,突然有了诗意,站起来拿方言吟上一段,月浓都没听懂。眨巴着眼睛问:“爹,咱们家究竟几时才能出去?要不……我再去求求顾云山?” 余政道:“找顾云山?十个顾云山都未必顶用。你放心,这事怎么闹出来的,爹心里有数。齐王恨不能让三法司会审给你爹我判个斩立决,晋王呢又要豁出去作保,总之眼下这两人僵持不定,咱在大理寺住着,反倒安全。” 月浓面露难色,“爹,那万一晋王也不顶用了……” 余政倒是豁达,“那不还有皇上么,端看圣上如何决断。咱们啊,好吃好喝地等着吧。” “哦,好吧。那您明儿还吃烧鸡吗?” “不吃,太腻,换个猪颈肉。”他正襟危坐,反而催促她,“还赖在这儿干什么?牢里有戏看?” 她低眉望脚下,嗫嗫喏喏不肯走,“爹……我那个…………” “不许哭!”余政吹眉瞪眼好凶悍,“要敢掉眼泪,记你十杖家法。” 月浓沮丧地蹲下*身收拾碗碟,忍者眼底的泪,提着食盒往外去,咕哝说:“不哭就不哭,凶什么凶嘛。” 余政还是硬邦邦口吻,“凶你是为你好,别傻不愣登的谁都当好人。你啊……真让人不省心。” 月浓却想的是,指不定是谁让人不省心呢。 哼,猪颈肉也是很油的。 顾云山近来比较无聊,大理寺政务都分派给高放同萧逸几个去做,他只需要在重大案件上拿拿主意,定个性,如此而已。但他仍然考虑再提拔一位典史,用以落实近年在圣上面前的抱怨——案件繁琐人手不够,着实力不从心。 嗯,最好再额外讨点银子,把大理寺衙门扩一扩,东边那几间破屋子哪能住人?连个看得过眼的摆设都没有。 “看来京城也没太大意思……”他翘着脚横躺在春榻上,望着梁顶昏昏欲睡。 “京城自然有天大的意思,是你这个人,你说,你关在家里不出门是怎么回事?”那人身开墨菊,广袖盈风,不通报不敲门大摇大摆闯进来,顺势坐到她身边。一巴掌拍在他翘起的左腿上,连着骨头都要拍碎。 顾云山骂一声“他娘的”,揉着腿坐起来,瞧见这人如傅粉何郎,娘们兮兮,少不得要来气,狠狠推他一把,差一点把他推得跌坐在地。“少惹我,烦着呢。” 傅启年持一柄火葵扇,四月天里扇来扇去都是凉风,却非得装模作样一个劲猛扇,“这是怎么了?憋坏了不是?火气这么大,哥哥带你出门散散。虽说仍在太后丧期,但……”他挤挤眼,挑挑眉,亏的是个风流公子俊俏模样,不然真成了贼眉鼠眼登徒浪子,“总有能找乐子的地方不是?” 顾云山盘腿坐着,右手撑着下颌,垂头丧气,“你以为我没去过?一回京城我就……唉,总之是看谁谁丑,没一个中意。你说京城的这些个……姑娘们,怎么就……齐齐中了毒变了样儿了呢?分明我去蓟州之前还是能挑出一两个水灵的…………”这可真成了未解之谜,无人能解。 他有牢骚满腹,傅启年却懒得听,一个劲撺掇他去个了不得的地方,包他满意。顾云山提不起劲,复又倒下去,“你哪来的闲工夫四处乱跑,看来刑部近来清闲得很呐,不如留下来给我干两天活儿。” 傅启年年初在刑部任职,刑部员外郎,顶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也多亏他爷爷傅子山余威仍在,不然就他这个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着也轮不上。 傅启年连声推脱,“别呀,有火可别忘我身上撒,咱们俩一般年纪,我却连儿子都有了。哎,我说,你近来回过家里没有,阁老那多半是催的急,吓着你了?” 顾云山转过脸,不屑道:“我的事你少打听。” 傅启年早已经习惯了他这副瞧不起又甩不脱的死样子,立时大笑,指着他说道,“哎呀,小云云害羞了,你看你看,耳根子都红透,喂,听说你抄家时强抢民女,怎么回事?真是石头开窍看上了人家不成?”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顾云山不知哪来一肚子火,你推我我推你,就同他在春榻上打起来,打得纠纠缠缠不分你我,突然间碗碟落地乒乓乱响,两人才将视线各自从对方的脸上挪开,投向瞠目结舌的月浓与顾辰。 顾云山被傅启年短暂压制,仰躺在下,傅启年缠住他双手跨坐两旁。两个人都愣了愣,一个问:“你来做什么?”另一个笑嘻嘻感慨,“好一个标致的小人儿。” 月浓傻呆呆回答,“我……我来送茶点呀。” 顾云山撑起上身,着急问:“茶呢?” 月浓看了看脚下,茶点落地,一片狼藉。 顾辰道:“我被毒瞎了,什么都没看到,七爷你们继续——” 月浓一听,登时涨红了脸,一只手捂住顾辰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摸着黑往外走。 傅启年却还扭着头盯着她的背影,被顾云山一把扭过头来,恶狠狠骂道:“看什么看?当心挖了你两只眼珠子。” 月浓隔着窗户远远看,“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顾辰道:“月浓姐姐你不懂,七爷发现傅大人盯着你瞧,吃醋了。” “吃醋?” “嗯啊——” “两个男人谈什么吃醋啊……”她还不是很懂呢。 午后无聊,傅启年连拖带拉地把顾云山带出了大理寺衙门,两个人挤一辆马车,顾云山一路跌着脸,老大不乐意。傅启年只顾一个劲吹嘘,蓬莱山外留仙岛,醉卧云中魂不归。顾云山当即拆他台,“魂不归?那不是死了?” 随他说什么,傅启年偏就是不生气,笑呵呵说:“那可不就是欲生欲死么?”说着还要伸手去揉搡他,又被推了个踉跄,鼻子撞在实心木头杆儿上,总算老实。 半途遇上长庆侯府家的小侯爷杨昭,又是个滑稽人物。 这人珠玉满身,百花开遍,打扮得生生是一只穿花蝶,俗,大俗,却又俗得坦然,俗得可爱。一股脑钻进马车,哪还有时间问你愿意不愿意。万事都是“小节”,他的事才是“要紧”。“二位兄台,打算上哪儿玩儿去,也带上小弟如何?” 傅启年道:“我与云山兄本也没什么正经打算,只不过……小侯爷这阵仗,是要去往何处?” “去顺天府,原有个远亲,家中长子酒后失手打死了邻居幼子,这会子顺天府里正审着呢,我爹碍不过情面,特令我去瞧瞧。”他双手撑着膝盖,身子前倾,不耐烦,“你说我去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你两位过去,吓得那顺天府尹彭涛再不敢和稀泥。” “我去。”话音落地,另两个登时傻兮兮回头看,傅启年难以置信,“不是吧,不去花街了?” 顾云山道:“爱去去不去滚。” 傅启年敛容正色,啪一声合上火葵扇,“好,就听你的!” 然而杨昭钻进马车是想着逃去花街喝小酒的。 第24章 孤岛(二) 第二十四章孤岛(二) 杨昭的梦破了,他坐在顺天府公堂上,听着顺天府尹彭涛说一句停两句,把在座各位的神色都看遍,才敢接下一句。就连杨昭这类对谁都不上心的人,都少不得要暗暗骂一句,老鼠大的胆子,还当什么顺天府尹,回家钻媳妇儿被窝不正好? 唯独顾云山听得津津有味,抽空来左右瞄一眼,没瞧见月浓,想来找不到磨牙的点心,无不遗憾。 此案开堂公审,衙门内外围满了京城百姓。威严肃穆的公堂成了吵吵嚷嚷菜市口,彭涛问一句,下面接一句,喝止无用,只好拖一两名吵闹得厉害的出去打,杀鸡儆猴,适才聊有功效。 正将杨昭那远方表亲的宝贝儿子孙怀忠与死者父亲王大财提堂对质,几时几分因何打死王小玮,苏怀忠一一都认。那王大财哭诉,“那孙家仗着自己是举子,又与长庆侯府攀得上亲,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巷口围满了劝阻的人,我儿跪地求饶,偏他片刻不停,叫嚣着‘打死了怕什么,自然有我爹打点’,将我儿一条性命,生生折在手里,大人……您要为草民伸冤哪大人…………” 杨昭听这话就要怒,幸而被顾云山按住,才免了扰乱公堂之责。听他坐在椅上,暗恨道:“这王大财真能挑拨是非,孙泰小小一个里长,与长庆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何胆量如此叫嚣?抓着这么一句话,难不成还敢将整个侯府拖下水?” 顾云山慢悠悠喝着茶,劝道:“稍安勿躁,孙家不还有宋壮师在么?怕什么。”又见傅启年茶不沾口,只枯坐着,继而问:“傅大人,这太平猴魁并不差,不尝上一口试试?” 傅启年不屑道:“这积年的老茶,也就彭涛能拿得出手,我可懒得尝,怕坏了舌头。” 顾云山道:“你那点子臭讲究的毛病,真是没法儿改。” 王大财仍在哭诉,说到动情处少不得以头抢地,以血鉴心。“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可见孙家人之嚣张跋扈,分明将草民等视若刍狗,杀之宰之,全凭他孙大老爷一人高兴!” 人群中当即有人附和,“杀,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继而群情激昂,一个跟一个地喊,“杀,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喊得脸通红,脖子梁柱那么粗,恨不能食其肉拆其骨。 “啪啪啪——”彭涛连敲数次惊堂木,总算求得片刻安宁。王大财偷眼看四周,多少正义之士为他激愤难抑,振臂高呼,真多亏高人指点,不然这案子还不知是何走向。彭涛捏一把汗,偷偷摸摸望堂下旁听的顾云山一眼,这人还是优哉游哉喝茶,万事不沾的老模样。就连沾亲带故的杨昭也一言不发坐直了看好戏,他这一回堂审,可真是难。但官威还是得摆足,放下惊堂木,咳嗽两声,“吵什么吵?通通肃静!孙泰,你不是聘下壮师一名要当堂陈述?” “正在外候着,没有大人指令,不敢入内。”孙泰话不多,这样看着,反而比王大财更像老实人。 “领他进来——” 宋壮师人身材矮小,但人长得精神。迈进堂中来,先向在座诸位行礼。等彭涛示意开始,他才发问,很懂规矩。然而语出惊人,“孙怀忠打死王小玮不假。” 一片哗然,连彭涛都吃一惊,本以为要纠缠多日的案子,竟就这样认了。 宋大状继续,“然则孙怀忠当日醉酒,本就因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却药石不灵,饮酒却并非为借酒消愁,而是……”他上前一步,禀明彭涛,“大人,草民斗胆,请大人准许孙怀忠脱去长裤。” 后面的话不能当众说,他再向前,凑到案台边小声告之。 彭涛点点头,“准你如此。” 宋大状将身负重镣的孙怀忠扶起来,卷起宽大的裤腿,露出大腿内侧一块巴掌大的深可见骨的伤疤。围观者无不咋舌,等宋大状声泪俱下,“孙举人饮酒,非因其他,全因前一日割肉为引,以济老母之病,当日疼痛难忍,才不得不求一醉而忘忧。” 登时有人赞他,“孝心可嘉,孝感动天,如此孝子,当世难寻。” 又有人问,“一个至孝之人,怎会作出如此暴戾之事,其中必有隐情。” 宋大状见好既收,放下孙怀忠裤腿,走到正中来,“孙举人走出酒肆之时天已擦黑,路上不明。偶遇狗吠,又念及村中常有偷狗贼到访,偷家畜已典卖之事多不胜举,远远见王小玮在路边与狗纠缠,便以为又是贼人到访,酒热助胆,一时冲动要为名除害拿下那贼人,谁晓得一时失手,竟击中要害…………” 人群中亦有不少附和之声,一人说:“一开春就丢东西,今儿丢只鸡,明儿死条狗,听闻隔壁村还有人丢了耕牛,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又有人说:“附近几个又不是不没听说过王家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大财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生个儿子也是整日偷鸡摸狗的东西,村子里丢的狗,一多半让他给摸了去,卖了钱就是赌,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是啊是啊,这孙忠怀,好歹也是个举人,听闻行事作风也十分正派,又是个孝子…………” 王大财听此议论之声,当下急出了满头汗,“你……你颠倒是非,你……含血喷人!” 宋大状不疾不徐,“大人,由平安县主簿呈上卷宗一份,里头清清楚楚写着,王小玮曾有两次次偷窃,皆因其父打点,不了了之。” 王大财急不可耐,大吼道:“一定是孙泰害我!买通县令,含血喷人。大人,大人您明鉴哪。当日围观多人都曾听见他孙怀忠叫嚣,他爹孙泰官大,打死了也不过赔些银子,现如今可是应验了啊……” “你确信不是拿下小贼交予里长教训?再而,此案尚在审查,你凭什么说应验,难不成你疑心彭大人亦是贪赃枉法之人?” “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彭涛摸了摸山羊胡,没说话。 下面又有人喊,“这么个贼子,打死活该!” 又有人说:“十年寒窗不易,大人审慎啊。” “偷狗贼就是该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又吵起来。 像是油锅里溅起一滴水,噼里啪啦刺耳朵。 顾云山听够了,放下茶盏抖了抖衣袖,起身回府。傅启年与杨昭一并跟着,问,“云山兄,还不去不去花街呀?” “不去,肚子饿了要吃。” 他经过嘈杂的人群,看清了,前一刻喊着要杀孙忠怀的、后一刻叫嚷王小玮打死活该的,都是同一帮人,那三五个身量短小,背脊佝偻,穿着破布衣裳,踩着草鞋,却领着一帮没机会探头到前面一观的百姓,为律法断案。 三人回到马车内,顾云山沈着脸问,“你们认为,此案彭涛将如何断?” 杨昭道:“不用说,肯定又是和稀泥,两边不得罪。” 傅启年道:“两遍都是‘民意’,两遍都有‘道理’,彭大人也不好办嘛。” 竟没一人提到律法二字。 顾云山捏紧了拳头,无话可说。 傅启年又开始撺掇杨昭一同去留仙岛上逍遥,杨昭听得春*情荡漾,连声问,“真是如此?竟不知世上有这般美妙之地,这些年兄弟我全然白活了。” 傅启年得意洋洋,“我也是听人说起,京城里若不是有头有脸人物,还不定听说过没有。要不就定在本月休沐日,咱们哥几个一同上岛逍遥痛快!”一回头,扇子敲到顾云山胸口,又被他嫌弃地推开,但傅启年不介意,依旧笑眯眯,“哎呀云山兄,不要老是闷闷不乐嘛。正巧你们家阿辰也到了年纪,这回就当给那毛头小子□□,如何?” 说完朝杨昭挑了挑眉,两个人各自会心一笑。 顾云山头上阴云终于有三分散开,老大不耐烦地质疑道:“真有那么好?以讹传讹,不见得吧。” 傅启年伸手揽他肩膀,勾住了晃两下,“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 忽然间在大理寺鸡棚同阿毛说心里话的顾辰打了个寒噤,“是谁!敢打我儿子阿毛他爹的主意,找死!” 月黑风高,鬼影幢幢。天地之间一抹幽魂,从地狱飘来,入人间索命。按图索骥,慢慢飘入了巍峨肃穆的大理寺。打更人走街穿巷,敲着更鼓,拖长了音调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 森森诡谲,顾云山的床头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倒挂着在空中飘。 他张嘴就要喊,谁晓得被一只柔滑的手死死捂住,一点声响也不能。他闻着香就知道,又是那个老妖……头。 “啧啧,瞧瞧这小脸袋,都给吓白了呢。” 顾云山摇着脑袋一个劲往后躲,心里想着,“好你个死娘娘腔,送上门来,有你好看的!” 第25章 孤岛(三) 第二十五章孤岛(三) 他决意不再向后躲,反身向前扑,却被那人拧住手腕一拉一带,当即就被摁死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多日不见,小云云,你怎还是如此调皮。”那声音又轻又细,却又醇厚有力,应是有底子的,练过嗓登过台,说不定还是红角儿。 顾云山的脸紧贴着床,被挤得变了形,说话也模糊不清,依稀分辨得出,他费劲全力原来是说:“老妖怪,祸事精……” 那人指尖一弹,床边一对烛便亮起来,映出他鹤发童颜,俊秀雅致的面庞,如遮去满头银发,倒像是二八少年,一派风流。 是黎青。 “先别忙着撒气,老夫前来自有道理,只看你,乐不乐意听啦。” 他撒手,顾云山才得以松一口气,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堵着气说:“老子不乐意。” “那我走了——”他从大开的窗户翻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夜色中。 顾云山却半点不急,他撑着脑袋,数到十—— 一段飞檐走壁好轻功,那人一身白衣披着月色而来,“嘿,我又回来了。” 顾云山烦透了。 黎青一掀袍角,坐到床边来,“消消火吧小云云,老夫这辈子也就来这一趟啦,往后啊,你想见都见不着了。” “你是何意?” “天有尽,海亦老。老夫掐指一算,大限将至,恐此生永诀。老夫舍不得小云云,特来见你最后一面。” 顾云山还是老样子,分毫不动,“不去见余月浓?” 黎青抽出绣帕来擦了擦眼角,“小云云要见,小心肝儿也是要见的。” “到底想说什么?” 黎青不敢再唱调子,加快了语速说:“我死后,你答应我照顾好老夫的小心肝儿。” “谁?” “小月儿。” 顾云山皱着眉头忍出一肚子火,“你要再敢这么娘们兮兮的就给老子滚出去。” 黎青揉着帕子红着眼哭,“嘤嘤嘤,那人家就是娘们儿嘛。” “滚——” 黎青怕了,赶忙问一句正经话,“老夫死后,乐山十八子你管是不管?” “不管。”顾云山冷冰冰答,没感情,“今日后,你作何打算?” 黎青望月伤怀,“自然是找一处清净地,坐化成仙。想来我黎青一生收徒有二,一个是小心肝儿,另一个就是……” “废话怎么那么多?给你买一处风水宝地,如何?” 黎青道:“死后叫蛇虫鼠蚁蛀空了吃尽了?人家才不要,我要一盏竹筏,铺满鲜花,带老夫放舟于青山绿水之间……” 顾云山冷笑,“我看你的病还没好全。” “唉……小云云,你可真是没救了,老夫也懒得再与你争辩,今后的路自己走,且好好照顾老夫的小心肝儿。”声音还留着,人已不见踪影,原来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人物。 隔了许久,才等到顾云山抬头望着寂寥无垠的窗外,嗤笑道:“还用得着你说?” 黎青总归是个怪人,他要生要死,全无意外。 月底休沐,大理寺后门停一辆金碧辉煌小马车。傅启年邀好了时辰在外头等,顾云山磨磨蹭蹭不出现,全因家中有个漫天撒泼的臭小子。 大人们围了一圈,仰头向上看。顾辰在树冠下面,双手双脚都挂在树干上死死抱住,“我不去……那些姐姐都好可怕(辰辰来),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去,死也不去……” 顾云山气得双手叉腰,茶壶似的向天仰倒,“你给我下来!” 顾辰扯着嗓子喊回去,“不,我不去!(辰辰)”过后又觉得不大好,没底气,多加一句求饶,“七爷,您行行好,饶了我吧(辰辰),月浓姐姐看起来好厉害,你带他去嘛。” 萧逸刚想要添一把柴火烧死他,刚要开口,一下没能忍住,一个喷嚏打完,人人跳出三丈远。 顾云山开始拉拔月浓,“你去,把他给我弄下来。” 顾辰听见了,当即大喊,“月浓姐姐,你不能这么对我(辰辰来)” 她为难,迟迟不见出手。月浓前日去地牢见过其余亲眷,地牢有一夹层,修得富丽堂皇,她娘亲哥嫂都住在那享福,闲得无聊还能凑一桌打叶子牌消遣,并不比府里过的差。真想谢一谢顾云山,但转念一想,大理寺富可敌国的做派,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登时又愤恨起来。再过一刻,觉着自己矫情得很,望而生厌。 “爱去不去!”顾云山傲起来。回头望身边人,萧逸鼻子通红两眼发直,病怏怏随时要倒,两位少卿忙得脚不沾地,只剩下,“高放——” 被他点名,高放浑身上下肉都在颤,摸一把汗说:“大人,卑职才刚从南边儿出公差回来,这好歹也休个一天半天不是……” “老爷我带你出门逍遥,你还瞎矫情?赶紧的,跟车上马。还有你——”眼珠子一转,眼白多过眼黑,最终落在月浓肩上,“你也跟着来,敢说一个不字,当即给你爹上大刑。” 月浓气得狠了,又不敢发,只能原地跺脚,几乎要把大理寺后院踩出两只窟窿,“算你狠!” 顾云山自乘一辆马车,外简内奢,与傅启年杨昭等人不同,高放匆忙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收拾,跨上马背慢慢跟在队尾。 顾辰趴在树顶,伸长了脖子往东南望,远远看见这一队满世界找乐子的官爷们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放下一颗心,从树顶起飞,落地时没能及时刹住,撞翻了原本就晕乎乎的萧逸,也不晓得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没意外,两个人又开始吵。 萧逸道:“……” 顾辰道:“……” 萧逸道:“……” 顾辰道:“……(吵架的话还是你来写吧让我偷点懒)” 碧波湖上留仙岛,留住上仙共此宵。 出京城向东南走上大半日光景,便到广袤无垠的碧波湖便,众人下马换舟,顾云山撞见轻装出行的彭涛,他比顾云山等人年长,已是长须凸肚,老态初显。 顾云山略有惊讶,顿了顿,上前去寒暄一番,横来竖往都是废话,不再赘述。 几人各自带仆从一二,共十人,租一只精致花舟,自登船之时其便吃吃喝喝吟诗作赋,自认为顺应天下读书人之风流。 月浓独自坐在船头,看湖中碧波荡漾,忽而想起,她这辈子,仿佛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蓟州府连台县,同顾云山这奸佞小人一道。 五月轻风吹得游人醉,隔着一层暧昧纱帐,落一道窈窕的影,少女的愁思更能勾得起男人的旖念。傅启年端着酒杯,怔怔望着,不知不觉已成痴。应是映着春情作一阕缠绵悱恻的词,脑中正想着花香浓艳,姹紫嫣红都开遍,一个不小心让人从后方猛推一把,拉拔着纱帐往前扑,眼看就要扑在少女胸前。 傅启年闭上眼,自觉幽香一阵,欲等温香软玉满怀,陡然间胸口一痛,听她娇娇骂一句“登徒子”,抬脚就给踹进湖里,只有出气没进气。 傅启年身边两个仆从顷刻间从船尾冲到船头,一个掐尖了嗓子“少爷少爷”的乱叫,另一个哇啦啦哎呀呀一个字也不会说。倒是哑巴老实,蹬掉靴子扑通一下入水,一小会儿功夫就将稀里糊涂的傅启年拱上船。 月浓几乎是下意识地藏到顾云山身后,瞧见傅启年的狼狈,心底里多少过意不去,“傅大人,您没事吧。” 傅启年唯一能说话的仆从阿禾当即回说:“人都落水了,能没事吗?” 她自知有错,消磨了气焰,低着脑袋呐呐道:“对不住,一时冲动,傅大人若是病了……” 没等她说完,顾云山勾了勾手,让阿禾站起来,“退后一步,再退一步——” 后背悬空,阿禾求饶,“顾大人,再退就不成了。” 他不说话,抬脚踹他膝盖,阿禾应声落水,没过多久便冒出头来,顾云山问,“如何?有事没事?” 阿禾连忙谄媚道:“没事没事,水里凉快着呢。” 他再转过脸问傅启年,“你怎么样?” 傅启年捂着胸口,抬头痴痴望月浓,“没事,能得美人一踹,傅某三生有幸。”说完没能控制住,哇啦一下呕出一大捧水来,甲板上又湿一片。 月浓在顾云山身后小声嘀咕,“顾大人,我能不能暂时毒哑了他?” “我建议你让他永远说不了话。” “太毒了吧,他可是你朋友呢。” “他太烦了。” “嗯,也对。”她点点头,跃跃欲试,过一会儿心底生疑,忍不住问,“顾大人,方才……是不是你推的傅大人啊?” 顾云山咳嗽两声,“……(你琢磨琢磨说啥搞笑点呢)” 日落之时登岛,船夫停船,低头念叨,“前儿下雨,好几天没来,今儿怎么连个迎门的都见不着?都多懒去啦?” 面前一座神仙岛屿,似飞来仙山,孤悬海中,皑皑青山笼罩在血色霞光里,静悄悄只听得见乌鸦徘徊。 月浓玩着辫子说:“真像一座鬼城。” 第26章 孤岛(四) 第二十六章孤岛(四) 天边透着蒙蒙的光,晚风吹来一阵稀薄的雾,画师落笔之处端的是绿映红,分外妖冶。 渡口连一条通路,穿过丛丛密林不知通向何处。 彭涛道:“这条路往常该是有灯照明的。” 如今只剩黑漆漆深渊一般的甬*道,余晖落尽之前透着森森鬼气,逼得人后颈发凉。 月浓呐呐道:“这地方……好生吓人。” 傅启年已然换一身衣裳,自后头跟上,摇着扇子凑到月浓身边,没脸没皮,“不要怕,哥哥保护你。” 月浓觉着好笑,适才回过头来正眼瞧他,这人衣裳相貌相连起来明晃晃写四个大字“风流纨绔”,今日再多加个“色胆包天”。“傅少爷,你小心一点,我可是很厉害的。” 傅启年一拍折扇,乐呵呵,“哎呀,我就是喜欢小月浓这样能文能武的女英豪,你知不知道从前有个女将军,名为梁红玉…………哎哎哎,我说云山兄,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顾云山推开他,脸上已显疲态,眼睛像是离水的鱼——翻白,慢悠悠踱过来,说:“小月浓也是你能叫的?“ “哎呀,叫一叫小名儿才显得亲近嘛——” 可惜月浓不给面子,“谁要与你亲近,哼!”一转身跑个没影。 顾云山也怪模怪样学她,“听见没有,才不想跟你亲近,哼!”最后一个语气词也学的惟妙惟肖。 傅启年啧啧称奇,“哎,你别说,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又胡扯。” 杨昭也迎上来,“时辰不早,赶紧去留仙苑是正经。” 几人不再多言,各自上路。留高放还在打点船家,船夫道:“渡船人生死在船上,就不必跟着大老爷们去享福了,我这人在舱里凑合两宿就好。” 高放亦不勉强,塞给船夫一锭银子,快步跟上。 彭涛的随从三德,以及阿禾各自提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此路越深,越是诡秘。茂盛的树木缠缠绕绕成了天然的拱顶,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只听见乌鸦叫,号丧一般。 顾云山自觉贴着月浓走,时不时提醒,“别忘了你的差事。” 月浓不大耐烦,“知道啦,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娇花大人。”潇潇洒洒往后伸手,不见有人搭上来,便再往自己这方勾一勾,左等右等不来,本着一百二十万个耐心回头看,“我拽着你的袖子走,绝不丢下你,这下好了吧。”一伸手拽住了,袖口的流云都被攥在她手心,看他那副惊呆了的傻模样,她蓦地身心愉悦,“别怕,我会打跑妖魔鬼怪的。” “噢——”不必下毒,他自觉保持沉默。 就剩傅启年长吁短叹,“唉……我好寂寞,好寂寞啊……” 月浓悄悄同顾云山说:“你看,傅公子吃醋了。” “什么玩意儿?” 月浓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真,“傅公子吃你的醋啦,阿辰跟我说的。两个男人也是常常拈酸吃味的。” 他突然起高腔,几乎是恼羞成怒,“毛孩子的话你也听,你这脑子,真是没救了!” 月浓冷静依然,“信不信我真的会揍你哦。” 她的小拳头还没挥起来,就有一只迷路的乌鸦打乱了与江海持平的静谧。乌鸦慌不择路,突然间自树干俯冲而下,大家几乎都只看见一道模糊的黑影闪过,一阵扑腾翅膀的声响,阿禾手上的灯笼便灭了,三德惊慌之下灯笼晃动忽明忽灭。一时黯淡无光,一时又找出个巨大的向四面延伸的影,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一群迷途羔羊钻入腹中。 阿禾吓得尖叫,一个劲地喊着亲娘保佑。几个大男人都往三德身边凑,前方仍是半点光都不透,那只迷路的乌鸦还没找到出口,在密密实实的树林中横冲直撞,直到它撞翻了三德手上的灯笼,一刹那,天地寂灭,放在一瞬间被刺破双眼,除了漆黑,什么也不剩。 可怕的是有人哭有人叫,杨昭发少爷脾气,吼着,“这什么鬼地方,什么留仙岛,他娘的地狱岛才对吧。” 傅启年着急,满世界抹黑,随便抓住个人便死死抱住了,“点灯,快点灯!” 阿禾隔着老远,颤颤巍巍回说:“少爷,奴才正找火折子呢,娘喂,这东西究竟藏哪儿了!” 杨昭身边的小仆喜福,仍是个半大孩子,这一下经受不住,竟哭了起来,吓得哆哆嗦嗦却也不敢大声,抽噎着哭道:“二少爷,奴才害怕,奴才……娘……救命……救命啊……”又来一只乌鸦抓破了喜福白嫩的脸,少年再也控制不住,哇啦一下放声嚎哭。 杨昭捂着耳,口中骂骂咧咧不知该往何处躲。 顾云山只管扒拉着月浓,隔一阵问一句,“是月浓吗?” “是——” 过一小会儿又问,“是小月儿吗?” “是!” “不是鬼吧?” “再烦人,当心我吃了你!” 他适才放心,咽了咽口水,恁高一个男人,偏弓腰缩背压得比月浓还低,“这么凶,看来是真月儿。” “谁许你叫月儿的?少跟我套近乎。” 顾云山这回却不与她斗嘴,两只手抱住她右臂,“小月浓,保护我,必须紧紧保护我。”忽而又想起高放,“胖子!高胖子……” 高放循声而来,似乎就站在月浓对面,“大人,要不要紧?” 顾云山问:“你带火折子没有?” 高放道:“应该是带了的,但是……没找着……” 话到此处,斜对面忽然一抹火星闪过,片刻便灭了。阿禾骂娘,“他奶奶的,逗老子玩呢!” 杨昭道:“废物,一只乌鸦就吓得你火折子都拿不稳。” 彭涛依然和善,“慢慢来,不要急,欲速则不达嘛。” 傅启年似乎与阿禾隔着一段距离,声音有些远,焦急问:“到底怎么了?快点火,黑漆漆怪吓人。” 顾云山躲在一旁没吭声,他的心定了,并不害怕,“小月浓,你最好了……” “再恶心我松手了哦。” “不行!”立刻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死死抱住月浓,不到地老天荒绝不撒手,“最多封你做老爷我的贴心小棉袄。” “你热不热啊穿那么多件棉袄?” 灯亮了。 阿禾终于点燃了灯笼,再点燃第二只灯笼。人人都松一口气,悄悄摸一把汗,仿佛方才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男人压根就不存在。 一段密林小径被烛火照的通明,喜福止住哭声,走回杨昭身边。哑仆低头看脚下,那只可怜的迷路的乌鸦,不知遭了谁的乱脚胡蹬,居然被踩死在泥地上。彭涛摇了摇头,“乌鸦落地,这不吉,大大的不吉。” 杨昭当即嘲讽道:“听彭大人这话,咱哥几个还得做场法事再往前走?” 彭涛打太极和稀泥,“哈哈哈哈,我不过随口一说,小侯爷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月浓同样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只仰天倒下的乌鸦,嘀咕说:“还真是乌鸦落到半夜里,死了也分不清谁是谁。” 背后,傅启年重见光明,如释重负,正要拖着身边人去光亮处,却发觉——顾云山、余月浓、高放、杨昭、喜福、阿禾、哑仆、彭涛、三德,九个人正围在一团商量对策,那,被他拉拽在身边的是谁………… 他回头,他对着他,咧嘴笑。 嘻嘻,嘻嘻。 碧波湖上留仙岛,留住上仙共此宵。 嘻嘻,上仙上仙,可否与我共此宵………… “啊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他的惊惧撕裂了碧波湖,安睡的水鸭从翅膀下面探出头来,甩甩脑袋,又是哪来的厉鬼,追魂索命。 傅启年一屁股跌坐在地,那非死非活的“人”却还立在原处,保持着戏台上抖袖唱曲的姿态。傅启年哭着喊着双脚乱蹬往后挪,直到顶上粗实的树干,当即一把抱住,脑袋埋在树干与胸膛之间,不肯正视眼前。 月浓反应最快,将顾云山一把拎到身后,蹭一下拔出腰间佩剑,顿时间寒气凛凛,人人屏息,静待后续。 谁晓得那人摆出姿态便没声响,月浓细看片刻,收了剑。 “死了。” “死人?”高放应和道。 顾云山从阿禾手上接过灯笼,推着月浓在前,慢慢靠近直立的保持着名角儿姿态的“死尸”。他将从下自上将灯笼抬高,照应“它”全貌,原来是一身带血的戏服,扮的是杜丽娘,腰带配饰无不精巧,再而一张惨白的涂着厚重脂粉的脸,嘴角上翘,仿佛濒死之时最后一笑,透着诡异同样描画着妖异。 彭涛到底是审过案的,大大小小命案过过手,敢迎上前来一同看,越看越是发愁,“这到底是死是活,怎地死了还能站直了摆出架势来……像是要唱戏……” 顾云山与月浓相互交换眼神,他一言不发,只将灯笼再抬高三寸,果然照出一根根细细的丝,一头缠在延伸而出的树枝上,一头勾着“它”的头颅、双肩、臂膀、手肘。 月浓以剑尾调开戏服下摆,果然,“它”双脚悬空离地,是个扎扎实实的仙般人物。再抬头,它乌青的眼珠子对着她,锁住她,正冲着她笑,这笑藏着万般深意,难与人知。 背后又是惊叫,阿禾指着“它”大喊,“娘啊,它的脑袋飞起来了,是鬼!是鬼啊!” 果然,它调皮地,搬开了头颅,露出脖颈上鲜红的整齐的切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冲着她静静微笑。 嘻嘻,嘻嘻。 碧波湖上留仙岛,留住上仙共此宵。 欢迎来到,留仙岛。 第27章 孤岛(五) 第二十七章孤岛(五) 头颅,正在慢慢离开身体。 “它”依旧保持着有情难诉的姿态,沾着血的领子上露出一截过于粗壮的断颈。 月浓拔剑,一脚蹬在顾云山大腿上,借三分力,一跃而起,将数十根细线一并斩断。眼看“它”就要落地,高放凑得最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接住。那尸体远比想象中更重,高放给压得抬不起手,最后只能将它摊平放在小道上。 仿佛一座雕像顷刻间倒塌,围观的人群少了惧怕多了好奇,纷纷围拢过来。阿禾同哑仆都围着抱头痛哭的傅启年。三德围着它绕上一圈,嘀咕说:“这人长得怪模怪样的,要问是哪里怪,却又说不上来。” 杨昭不耐烦,“不知道就赶紧闭嘴,你们彭家的规矩倒是教得好,老爷说话还有插嘴的份儿。” 三德被说的面上通红,偷偷看一眼彭涛,再不敢多话。 彭涛却仿佛跟这没干系,任杨昭如何明里暗里挖苦讽刺,他只当是聋了,什么也听不着,倒是能跟扶住傅启年的哑仆凑上一对儿。他回过头,望着半蹲在地的顾云山,“云山兄,咱们这是就地查案还是继续赶路呢?” 顾云山将灯笼递给三德,慢吞吞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手,向傅启年迈步去,“也查案,也上路。”一下把傅启年提溜起来,晃着他双肩说:“别哭了,是人,不是鬼。瞧你吓得这样儿,丢不丢人呐。”说话间又掏出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捂了他满脸,“擦擦眼泪,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高放看了看月浓,心想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没被吓破胆的,可不就是这么个嫩汪汪的姑娘家。 傅启年总算醒了,哇啦一声抱住顾云山大哭。为什么灯灭了没人照看他,为何人人都凑做对只留下他一个,老天爷,他藏了不知多少委屈,三天三夜也哭不完。 月浓捂住耳朵,翻个白眼,头疼得厉害,一偏头瞧见彭涛正仔仔细细查看尸体,不由得凑过去,听他说:“你看,它一直在笑。” 月浓顺势细看过去,它嘴角始终浮动着诡异的弧度,眼睛是乌漆漆的沉默,唇角却仿佛咯咯的上翘,仰面嘲笑着一群无知又无畏的人。 顾云山肩上趴着埋头抽噎的傅启年,慢慢挪过来,“有细线,嘴角被缝起来,牵着腮帮,能给你笑一辈子。” 月浓打了个寒噤,后退一步。倒不是害怕,纯粹只是恶心。“这岛上乖得很,我看还是回去得了。” 彭涛道:“天晚了,不好开船,还是先去留仙苑里瞧一瞧。咱们几个的身份摆在这儿,量他也不敢造次。” “谁?”月浓问。 “岛主。” “这个岛主很厉害吗?” “倒也有几分本事。” 四下诡秘,杨昭不愿再等,“还在掰扯什么?还不走?” “这就走。”顾云山应道,“高放你抬着这东西,再来个人搭把手。” 彭涛这就将三德叫来,两个人原本打算一头一尾地抬着它走,刚上手就觉着松松垮垮好生奇怪,高放便说,不如一人背一段试试。三德点点头,率先将它背在背后。而高放扯着衣摆捧住那颗涂满油脂的头,就像捧住它死后灵位。 阿禾大惊,“怎地,背个死人也不怕?” 三德道:“大人吩咐,小的照办,哪有什么怕不怕的。” “哭够了没有?有完没完?”这是顾云山拉拔傅启年。 月浓跳两步站到傅启年身边,威胁说:“再哭,月亮那个老虔婆就来割你耳朵了。” 傅启年登时有了反应,两只手捂住耳,还是不肯抬头。 她只好大发慈悲,“最多让你跟着我,就当是为船上那一脚,给你赔罪了。”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协议达成,傅启年吸了吸鼻子,雨过天晴。再没兴趣缠着顾云山,转而奔向月浓,不敢上手,便成了黏糊糊麦芽糖,一步不离地跟着,“余姑娘,你可千万要保护我啊。我这个人,饱读诗书,经不起吓的。” 她点点头,“你别老烦我就行。” 他眼睛里还有泪,晶晶亮亮,人已经抖擞起来,忙不迭说道:“不烦不烦,我这个人,最会讨美人欢心,余姑娘若是有兴致,我就给姑娘赋诗一首,若是闷了,我给余姑娘唱个小曲儿也得宜……”顺带一拐子挤走赶上来的顾云山,他稳稳当当霸主月浓身后这块地。 顾云山愣在当场,简直难以置信,“世上竟还有如此臭不要脸之人……” 彭涛路过,拍了拍他肩膀,“云山兄,小心后院失火。” 顾云山没听明白,他肚子里装了满肚火,四处乱窜,窜的他恨不能抱住这尸体扔给傅启年,再吓他一回。 一行十人继续沿着逼仄小径向前走,前面几个屏气凝神,后头却有人唱,“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正是《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唱段。 回头看,原来是彭涛。他原本平凡的脸孔在灯笼细微的亮光里透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彩,奕奕斐然。案子查的多了,都不是头一回见死人,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事,哪个还放在心上?只不过没料到,这一回深入迷局的居然是自己。 顾云山哑然,回头再看黏糊在月浓身边的傅启年,气不打一处来。 喂,那可是他的饭堂! 小道尽头,豁然开朗。 月光下,留仙苑似空中楼阁腾着云驾着雾,突然间闪现在眼前,一条丝带似的溪流绕着留仙苑外延穿流而过。没来过的,纵使是王孙公子也少不得要惊叹天上人间,唯此斗胆攀云留仙。 此时尸体已换成三德在扛,他稍稍低头就闻到背后一股浓烈的脂粉香,过后似乎还藏着马房的牲畜气息,非常淡,一眨眼就捉不住。 几人走过石桥,登上留仙苑正门。这里头到没有两进三进之分,偌大一个庭院只修出一栋四层高楼,成了这座小岛的最高峰。 “那是什么?”阿禾问。 “是人。”未等其他人反应,月浓已然先一步冲上前去,拿剑鞘拨了拨横躺在院中的人,“还是个美人姐姐。” 哪知道顾云山凑过来,恶声恶气地教训,“不知道什么叫危险?见着东西就往上冲,不要命了?” 她反应慢,气势上先矮半截,“我就是看她穿挺少的,怕她冷…………” “…………(必须你来写一个骂人的话)” “好嘛好嘛,那我下次跑慢点儿就好了。” 这种时候,傅启年就该出场,来个英雄救美,多风光,“云山兄,对待美人怎可如此,要怜香惜玉才是……” 月浓咳嗽一声,傅启年顺势闭嘴——这是他俩之间“我好烦你闭嘴”的暗号。 顾云山看他俩眉来眼去,气得不轻。 好嘛,背着他连暗号都有了,不要脸,特别不要脸! 就在这三人你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生你的气的纠葛中,地上衣着清凉身披红纱的女人醒了。她扶着额,看清了面前几人,先是茫然,后是惊恐。无奈身体还困在药力之中不能动弹,慌忙叫了几声救命,目光落在彭涛身上,仿佛找到救星,撕开了嗓子大声喊:“彭大人!彭大人救救奴家,救救我——” 除了三德,人人都看着彭涛。他难言尴尬,虚咳一声,艰难颔首,“是我以为旧识。” 杨昭拉长了嗓音调侃,“什么旧识啊,我看是红颜知己才是——” “不过数面之缘,算不得知己。” 顾云山懒得听他们扯私事,冷着脸问:“你是谁,为何在此,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在留仙苑里待着,自然是惯会看人的,但顾云山这回青衫落拓,先敬衣裳再敬人,如此一对比,反倒是里头最不起眼的一个。她便再去看彭涛,顾云山却耐不得,一个眼神使给月浓,她心中虽不愿,面上却摆足了架势。蹭一声拔剑指向红衣女子,粗着嗓子恶狠狠说道:“说,不说杀了你!” 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山匪路霸。 “大人饶命,奴家红玉,是这留仙岛上的玉仙儿。也不知是怎么的,原是打算出门散散,谁晓得突然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倒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前一刻还打量谁是领头人,这会子被一把剑吓得直哆嗦。 顾云山问,“玉仙儿是什么玩意儿?” 杨昭熟门熟路,“岛上姑娘分玉金银三等,这还是头一等的好货色,彭大人艳福不浅。” 彭涛低头拱手,“哪里哪里,露水姻缘罢了。” “你可认得他?”顾云山指向高放手中的人头。 “啊——”红玉一声惊叫,又晕了过去。 月浓去探她鼻息,“没死呢。” “废话,还真能被一个颗人头吓死不成?” “怎么办?” “掐人中,不然谁来扛她?” 第28章 孤岛(六) 第二十八章孤岛(六) 或是月浓天生神力,稍稍使劲,红玉的人中处就给掐得淤血,红彤彤挂在银盘似的面孔正中央,衬着她日日练习的娇柔媚态,莫名滑稽。 但好在人醒了,并非做无用功。 红玉一睁眼,便对上顾云山那张冷冰冰的脸,换了神色,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与她往常所见所遇自不相同。“本官审案,惯常先打一百杖,杀威。现如今没人行刑,便先切了你一段手指头,看你晕是不晕。” “不敢了不敢了,奴家再不敢了……”原说要晕要倒也不是她的错,但大老爷大权在握,一个不高兴便拿捏你生死,你又能如何?竟从没想过为何要任他鱼肉,这见人就跪的毛病与生俱来,没得改了。 顾云山看着那颗在高放怀里阴森森冷笑的人头,皱眉问,“那人你认得不认得?” 高放上前一步,红玉身子往后缩,眼睛却不敢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颗头颅,最后不知是委屈还是眼酸,点头时顺带落出眼泪,我见犹怜。 “奴家认得,这个……正是岛主。” 少不得要倒抽一口凉气,哑巴没法子发声,阿禾先惊叫,三德扛着无头尸,吓得冷汗涔涔。顾云山问:“你晕倒之前,岛上可有外人闯入?” 红玉道:“岛主有贵客来,却也并不让旁人见。奴家只当是个平常日子,无人登岛,消磨时间罢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红玉一愣,想了想才说:“难道不是五月二十七么?” 顾云山道:“今日休沐,五月二十八。昨日大朝,自然无人登岛。” 红玉喃喃不置信,“怎地……我竟睡了一连两日…………那……那他们呢…………” 月浓没忍住,嘀咕说:“这位姐姐你真厉害,饿了两天竟还没能饿醒,换我,两个时辰都不行的。” “哪个是你姐姐?跟谁学的规矩,见着什么猫啊狗啊的就攀亲戚不成?”又是顾云山,满脸凶相像个刁钻鬼毒的恶婆娘。 她生气,也学着威胁说:“顾大人,你小心一点,这回可没有阿辰跟着,我要是一赌气撂挑子,你还指望高大人不成?” 高放捧着岛主的脑袋立刻推脱,“不成的,我一个胖子,跑也跑不动,实在是力不从心,力不从心啊……” 顾云山瞄他俩一眼,顺带把傅启年将要出口的话又瞪回去,吩咐说:“你,你,你,随便来一个把她架起来。” 阿禾最爱偷懒,喜福又小,只有哑仆闷不吭声低头做事。顾云山上前一步同彭涛杨昭几个说:“还是得进去看看。” 彭涛道:“正是如此,既然来了,就没有半路撤退的道理。” “哟,彭大人几时英勇如此,竟是我孤陋寡闻了。”不必想,依旧是杨昭。 顾云山淡淡道:“既然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哪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你们要走我不拦着,我自是要进去一探的。” 傅启年头一个应和,“我只管跟着余姑娘。” 月浓居然伸手摸了摸傅启年的脑袋,夸他说:“嗯,好乖呀,可比某人听话多了。” 狗男女!懒得废话,顾云山气呼呼冲向大门,顺带展开双臂,一左一右推开他俩,大路不走,非从他俩中间闯过去,把人撞歪了才解气。 傅启年揉着肩膀偷偷同月浓说:“看见没,小云云吃醋了。” “怎么又吃醋?”一眨眼功夫,她想明白了,“看来他真的好在乎你。” “我?”他指着鼻子,茫然一片。 “嗯,你呀。”她点头,讳莫如深。 门开了,向上看,是通天的顶,黑漆漆一片,四层楼梯四四方方横来竖往,远看是*殿,进门却是筑经的佛塔,夜风奔来往去,带着森森寒意,刺着你背脊上最后一根骨——彻骨的冷。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阶梯,隐约有风吹树的沙沙声,仿佛还带着女人滴滴的哭泣,一回头似乎是红玉,穿着薄而透的纱倚在哑仆身上,低头饮泣。 “有人没有?都是干什么吃的!贵客登门,竟不知来迎客吗?” “竟不知来迎客——” “不知来迎客吗——” “迎迎迎客吗——” 杨昭的声音绕着横梁再跑回原地,丁铃当啷不知是何声响,听着像是小儿窃笑,嘻嘻嘻嘻…… 猪脑子—— 顾云山拧紧了眉头,将这一句埋在腹中。 留仙苑主楼依旧空空无人应,唯有枝头一群乌鸦惊起,扑腾翅膀绕过前院往后山方向飞去。 顾云山只与彭涛商量,“你我一人一队,将主楼搜一遍,如有不寻常,大喝一声即可。” 彭涛亦无异议,让三德把尸体陈放在楼梯下方,再熟门熟路地从高台上取下一只小臂粗的蜡烛点燃,领着三德从东侧楼梯向上走去。余下几人便都留下来或是看管一层,或是看管红玉与尸首。 顾云山只管拉上月浓,“你跟我走——” “余姑娘……”傅启年伸出手却不敢动作,隔空召唤她,如长亭惜别。 顾云山回头说:“楼上有鬼,不怕死的就跟来。” “你骗我!” 他挑眉,“你试试。” 月浓烦得很,“再耽搁下去,鬼都跑个没影。” 傅启年这才想起自己两个仆从,窜到阿禾身边冲着月浓挥了挥手,“余姑娘,你早去早回啊。” 她提步,慢慢走上阶梯,没什么兴趣搭理人,“我也想找个地方早点睡呀,我困死了都……”揉揉眼,打个呵欠,消极怠工。 随即推开第一扇门,屋子里存了多日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暖香之中带着腥,顾云山跟在月浓后头走到屋中间,提着灯笼四处都看过一遍——凌乱的床、缠着黑发的篦子、一壶凉透的茶、一件瘫软在屏风之上的罩衫。他捏着鼻子嫌弃说:“这里头,还指不定刚折腾过什么,臭得很。” “哪来的臭味,我怎么没闻着?”她好奇,还真去嗅,被顾云山修长的手指捂住了口鼻,“别犯傻,再去隔壁看看。” “哦——”她一双琉璃眼,亮晶晶映着火光,却又傻傻跟着他一言不发。他指尖有淡淡木樨香,缠着让人学乖听话说的蛊,说不出的好闻。 两人将西侧二层都找过一遍,一棵老松树拔地而起,遮住了西侧几乎所有的窗,窗台向下,是一汪水池,正对着第二、第三间屋,深不见底。屋子里除了一堆让人面红心跳的衣裳物什,再无收获。 恰好对面彭涛也没声响,月浓便顺势走上三层,脚下的楼梯似乎有些经不起了,踩上去吱呀吱呀的直叫唤。顾云山还得像个老妈子似的招呼她,“你就不能慢点儿走,摔死了谁负责?” 月浓却像个男人似的浑不在意,“放心吧,若是脚下不稳,我还能顺带飞起来,你忘啦,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哎哟妈呀,这什么啊,崴着脚了……” 她一个不小心扑倒在楼梯上,顾云山再一着急手上不稳,灯笼从三楼阶梯上往下落,应声听见一句,“哎呦,这什么玩意儿还他妈带闪呢!” 他跨步上前,抬她右臂慢慢将她扶起来,“让你慢点你不听,这下好了,伤着哪儿没有?” 月浓摇摇头,忍着痛从背后掏出个玉石摆件来,在他跟前晃了晃,“就是这个,圆圆粗粗的,差点儿绊死我。” 说完又觉着奇怪,自己先摆弄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呀,长这么个怪模样。” “并不是什么好玩意,你不许碰,这东西……有毒!”没料到他一把抢过来,顺手就扔到楼下。 咕咚一声响,再传来一句“哎哟我操——” 有什么轰然倒地,阿禾抱着傅启年哭,“少爷,少爷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少爷!” 月浓扒着栏杆往下看,犹疑道:“傅大人这样是不是中毒了?” “嗯,对,中毒了。” 毒死他才好呢。 月浓坐在阶梯上,自小兜里掏出火折子来递给他,“先点灯——” “方才在树林里怎么不拿出来?” “我忘了呀——”她答得理直气壮。 顾云山摸进一间屋,片刻便端着点亮的千鹤登云烛台到她身边来,微弱一簇光照亮她脚下小小一方天地,也照出栏杆底部一处细微刮痕,细细看,像是指甲抠出来的印,留在栏杆内侧。 他将烛台搁在阶梯上,正要去碰她脚踝,却堪堪被避开。一抬头撞上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泛着桃源世外的净与静。 一个字,一段音也听不见。 他的心漏一拍,蝴蝶飞过花蕊,春雨润过嫩芽,是昨夜少年青衣打马走过鲜花满山的春夏。 月浓说:“你不要以为我崴了脚你就能趁机欺负回来。” “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哦,楼梯太窄,我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你扔到楼下。” “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少碰我!”温雨转疾风,少女娇俏的脸染上嗔怒,却依旧美得让人不忍垂目。 方才的闲情旖旎云散烟消,顾云山撑住膝盖站起来,抖一抖袍子继续向前走,“没事就赶紧站起来继续搜,成日里就会给老爷我添麻烦,真不知道拉你来岛上做什么,昏了头了不是?” 她脑子里那点小小青涩都被他一句话气跑,她再一次活过来,生生让他气出了精神,也不管脚下疼或不疼,再难受也忍着,要吵完了分出胜负再谈其他,“呵,方才也不知是谁,在树林子里吓成个可怜样,要不是我,恐怕是要哭爹喊娘好一阵的。” “傅启年就是那副破德行,今儿可算让你见着了。”他接得稳稳当当,面不红心不跳。 “不要脸——” “说谁呢?没大没小!”顺势推开第二扇门,猛地一袭黑影朝着他迎面扑来。当下脑子里跑马似的飞奔,身体却一动不动,原地等死。 他后悔,早知道就不该不乱吓唬傅启年,谁晓得原来真是有鬼—— 第29章 孤岛(七) 第二十九章孤岛(七) 如是鬼,则应当冷冰冰没生气。可迎面冲过来的那东西分明带着体温,还有……毛。 在它一双利爪抓破他娇花一般的面庞之前,已经被人扼住喉头,半空中扑腾翅膀,没多久就咽了气,彻底消停。 他壮着胆子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只乱飞的乌鸦,现如今已被月浓活活扼死在手心。 “怎么就给弄死了?” “力气稍微大了点儿,没控制住。” 他退后一步,稍稍离乌鸦远一些。“办案要留活口,指不定是什么重要证人。再说了,你爹是不是打小儿给你喂大力丸啊,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大劲呢……” 他一个劲叨叨,她却只管歪着脑袋盯着他,一语道破天机,“话这么密,顾大人,你难不成……害怕啦?” “……” “你该不会真以为有鬼吧?” 顾云山端着烛台绕开她往前走,刚要去推第二扇门,犹豫了片刻回头冲她使了个眼色,“你来——” 月浓还沉浸在抓住顾云山小辫子的得意中,顾不得脚上的疼,大摇大摆走过来,窃笑道:“方才吓唬傅大人的时候,我还当你真不害怕呢,没想到,原来是个纸糊的大虫,光会唬人。” “行了,少废话,快开门。” “吓破胆了不是?门都不敢开。”她做个吊死鬼的可怜样,翻着眼皮凑到烛光近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声,“如澜小弟,我在下面好生想你……” 他那点小破胆,真给唬住了,举着烛台不住地后退,最后顶在墙壁上,退无可退,“你你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替他喊。 两个人双双愣在当场,不知是否有风来,烛火突然间左摇右摆,照得月浓的脸忽明忽灭,恍然间在对面扯出一面巨大的影,依稀是女人的脸孔,你看不清五官,却偏偏知道她就是,她正透过脚下肆意蔓延的黑暗紧盯你,带着讥诮,嘲讽你的愚昧与无知。 他的呼吸停在这一刻,楼下撕心裂肺的惊叫却并未停止,有人大喊:“你去哪,给我回来!” 月浓闻声,一拍围栏,翻身越过。只听见风声过耳,人已落地,剑鞘击在阿禾腰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恰好将他打落在地。 “叫什么叫呢,烦人!”偷偷扭了扭右脚脚踝,嘶——还是有点儿疼。 阿禾被吓得魂不附体,顾不上腹部的疼痛,拼了命的也要跌跌撞撞爬起来,离开这栋楼。 才攒了三分力要冲关,被月浓拿剑鞘轻轻松松顶回去,再来,还是如此。万念俱灰,他到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喉咙里呜呜咽咽全是断音,没人听得懂。 这时候彭涛与顾云山各自从东西两侧楼梯上下来,顾云山问傅启年,“又闹什么?” 傅启年揉着后脑勺上被砸出来的大包说:“活见鬼了,那东西慢慢往外渗血,你瞅瞅三德背上,肯定一大片血渍。” 阿禾叫声凄厉,“不是血,是鬼!是鬼!一阵风过来,它手脚都断了、散了、散了……不是鬼是什么?是鬼,一定是鬼……” 这人神神颠颠,说话毫无章法,月浓听不明白,只顾云山与彭涛二人一同走向“李香君”,见她衣襟大敞,露出一段白得发青的皮肤。他正想掀开来看,眼前递过来一根棍儿,月浓说:“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她万一赖上你了怎么好?你还是用这个吧。”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背后却透着一股瘆人的劲儿。他接过来,低头再瞥一眼怪笑的“李香君”,感觉自己甚是危险。 到底将她衣襟挑开,这一回却又不能说是她,究竟是他还是她,谁也闹不明白。 那胸脯一马平川,半点起伏也没有。 顾云山抬眼看彭涛,问说:“是个男人?” 彭涛摇了摇头,“我曾见过岛主,她……必定是女人无疑。” 疑点再次指向红玉,她捏着手帕喊冤,“不不不,这就是岛主,奴家绝不会看错。岛主本就是戏班子出身,闲来唱上一两句,最爱就是《桃花扇》,奴家听过许多回,断没有错的。奴家……奴家还能唱呢,那……那……欺负俺贱烟花薄命飘,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空旷的底层来回飘荡着红玉发着抖的唱段,伴着风声,来回挑逗着所有人的耳。顾云山拿着细棍慢慢挑开衣襟,再由彭涛熟练地扯散了腰带,一具男性的躯体豁然呈现在眼前。 顾云山没抬头,指示月浓,“你不许看!” 她略有遗憾,仍是乖乖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明月,唉声叹气。 以上掀开到腰□□面,周遭一阵低低的却压抑不住的惊叹。 彭涛蹲在地上,摸着下巴犯难,“怎么还是个女人……” 杨昭道:“或许就是上面平嘛……” 彭涛道:“平日里瞧着却并不像……” 杨昭道:“女人的法子海了去了,彭大人慢慢就晓得了。” “不许回头!”这还是顾云山冲着月浓喊。 少许,她听见身后人低语道:“这不是一个人。”他将烛台随手递给身边的高放,细棍指向“李香君”腰腹。 上半身宽阔厚实,分明是个男人,腰部以下却细瘦孱弱,腰接不住腹,甚至露出一截猩红的切口。高放握紧了烛台,吓出了满身汗,顾云山的头埋得更低,“你看,有银线将身体与腰胯缝合,针脚细密,缝得稳稳当当。” 再倒回头向上翻,两只手臂接口处也有缝合迹象,手掌对比,左右手各不相同。彭涛叹道:“头颅、躯干、手臂,竟然都不是同一人。” 哇啦——杨昭捂住嘴藏到楼梯暗面,吐了。 阿禾还在重复,“他的手脚都是散的,散的,一碰就散。掉了,四肢都掉了,大仙,小的不是故意的,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咚咚咚冲着东南方向暗影猛地磕头,也正是月浓背后的鬼影出现的方向。 顾云山站起身,同傅启年说:“你这奴才,看来是疯了。” 傅启年道:“好在还有一个能顶用的,上头,找着什么没有?” 顾云山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发现,但也不必再找。” “为何?” 他垂目望着脚下那一具东拉西凑凑出来的尸体,“恐怕都已经死了。” “啊?”傅启年双眼外凸,不能置信。 顾云山伸长手一把推开傅启年的脑袋,又开始揣着小手往月浓身边挪。 嗯,果然还是站在这个傻帽身边最安全。 “已近子时,我得找个地方歇一觉再说,你们是何打算?” 换来杨昭气急败坏往外冲,“还要再耽搁一晚上,云山兄,你疯了不成?这鬼地方老子一刻都不要待,走,赶紧走。” 顾云山非等他走出主楼才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后半夜月黑风高,林子里要再出什么篓子,我可懒得去救。是吧,小月浓?”再给月浓抛出个媚眼儿,勾出她满身鸡皮疙瘩。 彭涛附和说:“正是如此,夜里容易出事,我看主楼并无异常,不如歇上一晚,明早再回。” 傅启年最好打发,“余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又被顾云山狠推一把,“滚!” 月浓回答得很是认真,“我跟我娘保证过的,除了我相公,不跟别的男人睡觉。” 顾云山恨不能再去捂她嘴,“你搭理他干什么?一脚踢飞了最好。” “顾大人……你……又吃醋啦?” 他又变脸,嘴角一抽一抽好热闹。 月浓好烦恼,顾云山这个人,真是太小气了。 没法儿忍呀。 最后杨昭也没胆量拉着他的小喜福冲出山林,他老老实实听从安排,与喜福一同睡在西侧二楼第一间,高放、顾云山、傅启年在二层各占一间。三层西侧第一间由哑仆与阿禾两人挤着,第二间原本就是红玉的房间,便让月浓与她一道将就一夜,剩下三德、彭涛在三层各住一间。 月浓刚要躺下,便响起咚咚咚敲门声。她老大不愿意地去开门,“谁呀?” “我——”是顾云山。 他进门来,提着灯笼环顾四周,红玉已换了衣裳躲在屏风后头不愿见人。 他绷着一张脸,问月浓,“脚怎么样了?” 她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单腿站着,扭扭捏捏。 顾云山的脸色越发难看,又变成恶婆婆,张嘴就要教训人,“大晚上的瘸个腿还四处蹦跶,你是要上天偷鸡呢!”反手扶住她忘床边去,“老实呆着,一会自己揉揉。”扔下药油一瓶,跑了。 “哎哎哎……” “哎什么哎,想让大老爷我给你揉脚?想都别想!”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门还没关呢……”她只是想让他带上门而已呀。 红玉缓缓走出屏风,梳着长发,幽幽道:“你们家老爷……对你可真好……” “什么呀,他才不是我们家老爷呢,我……我……”她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来着………… 想来也不必与陌生人争辩,一瞬间又豁然开朗,她脱掉鞋袜碰了碰脚踝,果然是肿得厉害。 药油熏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时觉着整个鼻子都通气儿了。嗅了嗅,问:“红玉姑娘,你这屋子可真是太香了,香得我都问不着味儿了。” “是吗?姑娘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屋子,都是这么个香呢。” 第30章 孤岛(八) 第三十章孤岛(八) 窗外一棵参天古树,夜风中寂寞低吟。梦里梦外,不知谁是客。 万幸太阳照例升起来,脚上的疼痛也消减不少,月浓睁开眼,依旧迷糊。直到隔壁撞翻了桌椅,连带出一阵响。 月浓穿好鞋子赶到隔壁时,顾云山傅启年都在,彭涛一人坐在桌边,打翻的茶具无人捡,零零落落满地。 床上摊开一张包袱皮,上头散落着一双耳、一对眼珠、一只鼻、一张大约是嘴唇的东西。 顾云山瞪着她,“就不会梳好头再来?” “那你不得吓死了?” 傅启年在一旁点点头,同意,“有道理。” 又挨了顾云山一掌,“边儿去!” 彭涛靠在桌上,背对床,以手抚额,“夜里根本没听见响动,早上一醒来就发现枕边多一件包袱,打开来……居然是……居然是这种东西……” “是五官,人的五官。”月浓凑近了,仔仔细细研究。 顾云山问:“你呢?” “这个人的鼻子不大高,只切下来这么一星点儿。” “问你昨儿夜里听见什么没有。” “没呢,夜里安静得很,只听见树叶沙沙响,偶尔两声乌鸦叫,再没别的。” 顾云山道:“昨夜高放与三德轮流守夜,也都说一切如常。” 彭涛道:“门是锁着的,今早起来看,也不见半点痕迹。咱们这儿当属余姑娘功夫最好,凭她的耳力若无发现,那便只有两个可能,其一,那人武功卓绝远在你我之上,其二,真有神鬼之力,故意为之。” “搞不好真的是鬼哦——”她将长发都拨到左肩,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我这么厉害,谁能唬弄住我呀。肯定是鬼,猛鬼行凶。” 顾云山拉住她衣袖,把她拽出去,“赶紧去做饭。”不等她反驳,砰一声关上门,断了后路。 月浓在门外嘀咕,“原来求饶磕头也没用,要你死根本没商量。” 他走回床前,眉间微蹙,沉沉道:“门紧锁,要进房间有两个可能,一,预先埋伏在房间里,事发,或是趁乱混入人群,或是依旧藏在屋中,但咱们来去就这么几个人,进门时我与老傅已搜过这间屋,并无发现;只剩下第二条——”他快步走到窗边,“从窗户进来,但楼下是我与老傅,隔壁是月浓,树干细小易折,没有一等一的轻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房中。” 他在窗台上细细看过,低声道:“只有向外的脚印,非常轻。踏进房中时未能顾虑得当,脚步过重留下的线索过多,他才将脚印擦去,而向外的,却毫无办法,只能刻意酌量力道。” 彭涛亦跟到他身边来,查看一番说道:“只有半个脚印,树干明显下垂。” 顾云山目光犀利,自屋中几人一一扫过,傅启年、彭涛、杨昭、三德、高放,“据我所知,登云踏月,进出入如无人之境,你我几人,无一有此本领。” 彭涛思虑道:“你的意思是……岛上还有其他人?” “不错。” 杨昭道:“你昨儿不还说岛上的人都死干净了吗?今儿怎么又换个说法。” 顾云山道:“留仙苑的人或许死了,但凶手仍活着。” 杨昭耸拉着肩膀,不再言语。傅启年一个人靠在床边,盯着一张残破的脸,发呆。 过一阵,听见他喃喃自语,“这东西长得,怎么有几分面熟呢?” 顾云山答:“你自然面熟,那是你身边仆役,阿禾。” “这么说……到这有几分相似……”到此,他才回过头来,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是阿禾?” 顾云山撇撇嘴,有点儿懒得解释,“出了这么大的事,平日里最呼呼扎扎的人居然没半点声响,不是死了是什么?”说着已然打开门往楼下去,至西侧二层第三间,推开房门,果然,阿禾已陈尸当下。床上枕上铺了一层猩红的血,他已然面目模糊,整张脸上凸起的部分已被人割下,黑漆漆的眼眶空落落像个无底深渊,鼻头没了,露出湿润的带着血的皮肉,连带两只黑黑鼻孔,只是再没了呼吸。上下嘴唇都割得干干净净,压根与牙龈都敞开来对着床帐,仿佛是一只凶恶的野兽,正龇着呀咆哮。 一样的房间,门虚掩着,窗户大开,迎着窗外那棵老松树。 一群人吐的吐,哭的哭,比乡里头抢尸还热闹。彭涛问过左右两侧住着的人,都没人听见响动。 顾云山走到近处,打量没有脸的阿禾。凶手的刀很是利索,在咽喉处一刀割过,血流满地,不多久就死得彻底。但他又是割喉又是隔脸,居然半点血迹不留。看地上,也并无任何脚印,更不要说沾着血的脚步。 他就像一只空虚的影,飘忽难觅,来去无踪。 傅启年摇着脑袋,无不可惜,“没人伺候我洗脚了。” 顾云山拍了拍他肩膀,“能顺利回去你就该烧香谢佛祖。” 忽然间一阵异香袭来,彭涛头一个警醒,“太香了——” 傅启年当即忍不住要做深呼吸,被顾云山一声大喝“此香有毒”,吓得愣在当场。 然而顾云山却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往楼下去,拿捏着一把低哑纯粹的嗓音,敬告各位,“这可是本老爷的早饭,谁闻谁死。” 高放又抹了一把汗,向各位大爷告罪,“几位大人恕罪,我们家老爷,素来如此,素来如此。” 彭涛忙摆手,“无妨无妨,云山兄少年心性,咱们几个都是明白的。只是你,热成这样,要不要紧?” 高放扯着领口同彭涛道谢,“不碍事,惯常如此。” 傅启年却像是刚醒过来,追着顾云山跑出去,“余姑娘,我也想吃——” 看来注定又要被顾云山拎起来打一顿。 厨房设在主楼西北处,另立一座小院专做烹饪之用。大约是因留仙苑设在孤岛之上,食材储备极其丰厚。她将厨具、水、碗筷、食材都仔仔细细验过一遍,并不见藏毒的迹象,便随手做一盘樱桃肉,一道香椿豆腐,再来一碗阳春面随意打发他。 顾云山可以在厨房近前放满了脚步,觍着大肚的老太爷一般大摇大摆走进来,皱着眉,仿佛对什么都不满意。挑跟黄瓜,又扔个茄子,望着晶晶亮亮一桌菜,暗地里咽口水,面上却问:“都看过没有,有毒没毒?” 月浓撇撇嘴,一面擦手一面说:“放心,没毒。我爹还在你手里呢,我哪能让你这么一大早就下黄泉去?” 顾云山坐到桌边,拿起筷子,“会不会说话呢你。” 不管她回不回话,他得吃,他忍得五脏六腑都痒痒。 嫩豆腐搅碎成豆腐泥,香菇、白果、冬笋、素火腿、油面筋配着香椿汁液调成“五丁”,瓷杯十二只,将豆腐泥塞进瓷杯中,再佐以“五丁”为馅儿,蒸熟倒入锅中爆炒。豆腐圆金黄脆亮,咬一口“五丁”俱在,天地五味俱在其中,喷香留齿,一段魂自天灵盖向外飘,要腾云驾雾乘风而去。 再来,樱桃肉光亮悦目,咸甜得宜,入口即化。 阳春面不是阳春面,是一碗留住上仙、感化厉鬼的面。 或是应当改名,自成一派,叫做留仙面、琼瑶面。 一生能吃上这一碗面,可真是要……升、天、啦! “余姑娘,给我也下碗面如何?” 可恨魔音刺耳,傅启年这个讨厌鬼,突然出现,打搅了他的无限回味。 他握紧了拳头,眉毛一高一低在额心打结,他恨—— 恨难自已。 傅启年毫不惧死,大喇喇坐到他身边来,“小云云,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顾云山偏过头对月浓说:“给他煮一碗小的,小、的!” 月浓端上一碗光头面,傅启年囫囵塞进肚里,竖起大拇指夸她,“余姑娘你可真是个神人,回去闲来有空,不如来我家坐坐,若不然,我去大理寺瞧瞧你,再瞧瞧余大人也是好的……” “闭嘴吧你——”顾云山烦透了。 “傅大人,你能救我爹吗?”月浓却起了兴致,一双眼忽闪忽闪像小蝴蝶,切切望着他,还有什么比少女的依赖与憧憬更让男人澎湃?他立刻挺胸抬头,樱桃肉的甜还在牙根,他已然变了模样,“可勉力一试。” “屁大官儿,想要试,先过大理寺这一关。”想都不必想,自然是吃完抹嘴的顾云山毫不留情地讽刺。 傅启年没反驳,月浓顿时焉了,恨恨瞪顾云山一眼,自行飘去角落。 顾云山朝傅启年挑了挑眉——让你吹牛。 脚步声蹬蹬,由远及近。 三德一阵小跑窜过来,站在门口说:“二位大人,杨小侯爷嚷嚷着要走,我们爷拦不住,只好跟了出去。二位大人若是要走,赶在一处更好,省得让杨小侯爷一人先走,船不在,害得等上个一日半日的,不方便。” “他倒是个急性子。”顾云山与傅启年互看一眼,双双起身。 傅启年道:“我看也是,早走早了,再多待一晚,我这魂可都要给吓没了。” “你那随从不管了?” “总归有人来查,我躲一躲,避嫌嘛。” 顾云山嗤笑一声,拉上月浓,穿过庭院往外走。也没人想起楼上的红玉,只月浓一个劲回头,望见三楼床边,红玉正披散着头发,冲她笑。 第31章 孤岛(九) 第三十一章孤岛(九) 风轻轻云淡淡,本来也可算得上风和日丽好韶光。当他们满怀期待地奔向码头,却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船夫不见了。 花船还在,另有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舟浮在水面,走近了看,桨都烂的掉渣。 “船夫呢?”杨昭大吼,“死哪儿去了?” 四下寂静,他一声吼叫落地,仿佛在水面上激起回音,如涟漪一般一层层往岸上推。 太静了,天地之间所有声音都归于消亡。 苍穹之下只剩他们,孤独地在水边垂死挣扎。 “不管了!”杨昭几乎是忍无可忍,拉上喜福就往船上走,“自己掌舵,总能划回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猩红,显然是一夜没合眼,“走不走随你,都别磨蹭。” 彭涛提步上前,三德自然要跟上。傅启年望着顾云山,而顾云山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僵持之间,四人已登船,五人在码头,傅启年犹豫再三,“云山兄,再不上去小侯爷未必会再等。” 他蹙眉,心知必定要做决断。 身后伸过来一只玉一般的手,从他手臂与身体之间穿过,握住他衣袖,“大人,我觉得……不大对劲……” “怎么说?” “就像是有人预先设好的套,等咱们来钻。”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冲傅启年摇了摇头,“我与月浓留下。” 傅启年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两个留在这里难不成陪着李香君唱大戏?” 顾云山道:“我劝你也多留一步。” 喜福尖尖细细的嗓音传过来,问说:“二位大人商量好了吗?” 没等他们回话,杨昭已然松开套锁,不耐烦地走到船尾,“不等了,谁耐烦跟他们磨蹭,回头再叫人来接就是。” “哎……”傅启年在简易的码头上追出两步,煞是遗憾。 花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慢悠悠开出去,有彭涛掌舵,倒还算稳当。傅启年垂头丧气,竟半点风度不顾,一屁股蹲坐在水边,望着水中一片落魄斑驳的影,摇头叹息,“云山兄啊云山兄,你这回可要害死我了。” 月浓有点儿过意不去,刚想开口道歉,却让顾云山一句话顶了回去,“你怕什么,既然他们能顺利回去,那自然要派人登岛,彭大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女英雄护着你呢,怕什么。” “怕鬼啊!”这一番安慰显然没起作用,傅启年捂着脸只想抱头痛哭,“大半夜同死尸抱在一团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怕,我可是要被那李香君吓得魂都没了,还得跟你在这儿待上半宿,想到又要回留仙苑,我这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算了算了我还是躺码头睡一夜得了…………” “怎么回事!” 傅启年哭到半路也被惊得抬头看,猛地一下险些一个倒栽葱掉进水里,好在月浓及时出手,一捞一拽把他稳稳当当拉回原地。 他拍拍胸脯,满是崇敬地望向她,“余姑娘,你真的好有力啊。” 月浓根本不搭理他,同顾云山一个模样牢牢盯着远处载着杨昭四人的花船。 船正在慢慢下沉,彭涛第一个弃船游向岸边。杨昭几个还在观望,等水慢慢没过船舷,杨昭才从侧面往外跳,喜福踩在船顶似乎是哭了会儿,最终也不得不在没顶之前潜进水里,留得最久的居然是三德,似乎是最后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大约是喊的“大人……救命……” 眼看着水没过三德头顶,他挣扎着冒了个头,转眼又不见,再隔了小会儿,在水上出现最后一次,再没有声息。 月浓在岸上急得跳脚,当下什么也想不了,闷着脑袋就想往前冲,被顾云山一把拉回来,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妨,只管把她按死在怀里,黑着脸凶她,“彭涛都没掉过头去救,你上杆子的凑什么热闹?” “可……难不成就看着他死?” “一个奴才,什么要紧,死了就死了。” 他这张脸实在吓人,震得月浓半晌没能缓过神来。眼睁睁看着三德被湖水湮没,再也没能冒头喘气。 彭涛杨昭喜福已经陆续爬上岸,三人各自坐在岸边,久久不语。船没了,人也没了,天地一片寂静,偶有水鸟两三只,捕一条小鱼聊以饱腹。 “就这么……死了?”傅启年还处在震惊之中,不能相信眼睁睁看着,隔着一片水域就这么放任着一条人命转瞬之间就没了。 彭涛站起来,浑身湿透,脸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多余情绪。“船底被人刻意破坏,走个半里路就漏水,没办法……” 顾云山没说话,眼风扫过码头另一边那只孤零零的破烂小舟,拉着月浓预备往回走。 没料到杨昭突然冲过来,双眼通红要找顾云山拼命,毫无意外,还没近身就被月浓一脚踹回去,在地上窝成一团疼得好半天没缓过来。 “我们走——”顾云山看都不看杨昭一眼,只管领着月浓往回走。 傅启年左右为难,但好在着眼眼前实际得很,快步跟在顾云山后头,一心想着跟着他总归是最安全。 经过杨昭身边时,他捂着小腹恨恨道:“你早就知道船有问题是不是?所以你才宁愿困在岛上也不跟我们一道乘船。” 顾云山淡淡道:“我已经提醒过你。” “是无心提醒还是刻意隐瞒?” “这话什么意思?顾某听不明白。”他停步,侧过身,脸上竟然带着三分笑,却是彻骨的冷,冷得站在他身边的月浓都有打个抖,后怕。 杨昭抬起头,眼中藏着怒火熊熊,要烧烬了他,“船有问题只有凿开船底的人知道,你知道,所以你就是凶手!说,顾云山你将我们困在岛上意欲为何!” 顾云山瞥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他的声音极轻,听起来更像是自语,又没有高低起伏,只有身边几个能听得清,“就你这个脑子,老爷我跟你多说一句都是抬举你。京城里的人难不成都是死的?知道岛上这么久没消息不会派船来找?横竖吃的喝的都有,多待几日就是了。只是月浓……” “啊?”突然被点名,她亦惊。 “今日之事恐怕会愈演愈烈,不论凶手是谁,岛上是否还有其他人,小月浓你要记住一点——” “什么?” “这里,只有你我的命要紧,其他人,在可与不可之间,酌情决意。” “顾大人……” “怎么?”在进入密林之前,他回过身来,想要认真一回,同她好好说话。 月浓这下才有些小女儿姿态,一手提减,一手捏着衣摆,细声细气说道:“顾大人,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别怕……”他轻轻拍她肩膀,兴许这时候就该揽她入怀,做一场旖旎春*梦,连傅启年都打算捂住眼睛背过身,他却附在她耳旁,低声说,“你这么悍,那凶手疯了才敢惹你。” “顾云山!” 他抬手,遮住她半张脸,“忍着,你打我我打你爹,出手之前想想后果。”话说完,一甩袖子转身走。任她再是怒气冲天,他有金钟罩护身,何曾怕过她? 只留下她原地跺脚,恨天恨地恨命运。 顾云山这个人,迟早得贱死。 再回到留仙苑,进门之前他揣着手站在门槛外面,等浑身湿透的彭涛走近了,才说:“彭大人,这趟回来,少不得要审一审这个红玉了。” 彭涛道:“是该审她,云山兄在执掌大理寺不习惯做这些,倒不如由愚兄代劳。”像是要表忠心,话接得又稳又妥。 顾云山低声笑,“岛上没个能帮衬的,月浓又是姑娘家,只有让高放给你打打下手了。” 高放随即迎上,拱手道:“都是卑职的分内事,自当从旁协助,以解当下困局。” 彭涛朝他点点头,与高放一道,径直向楼上去了。 他站在门边目送,笑容渐冷。 月浓问:“这个‘李香君’怎么办?” 他没柰何地走到“李香君”身边,蹲下来,满心愁绪,“还能怎么办?只有老爷我来办。”便要与她更衣、查验,企图找寻剩下的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过一会儿又嘀咕,“笑,笑什么笑,信不信我抽你?” 月浓一回头,原来是在同色彩斑驳的一颗头说话。 “啊——” 三楼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仿佛有人将她咽喉撕裂,这吼叫似指甲尖儿划过白釉面儿,刺得人浑身膈应。 月浓忍不住抬头向上望,断断续续听见些“饶命”“放过奴家”“奴家什么都不知道”的哭声,好几次想提步上前,却因没见到顾云山示意,踌躇不前。 傅启年捡了张椅子靠着,半眯着眼同她说:“不用着急,上面审犯人呢,总要过几关的。彭大人同高典史都是个中好手,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余姑娘过来坐,好歹也歇一会儿。” 仅仅是一炷香功夫,高放便走下楼梯,向顾云山禀报道:“人,估计是到底了,确实不知道岛上众人去向,倒是招了个不大紧要的。” “什么?”顾云山也站起来,变戏法似的掏出绣帕来低头擦手。 “岛上有密道,地下,恐怕藏着不少东西。” 话音落地,彭涛也从第三层第二间走出来,他两只袖子都挽在手肘处,拿着一块擦脸的巾子,正慢慢擦着手指上沾染的血。 顾云山想了片刻,长舒一口气,望向月浓,“横竖被困在此,去与不去有何区别?” 月浓不耐,拧着眉毛说:“那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他抬手刮了刮她俊秀的小鼻梁,带着笑,慢悠悠向彭涛走去,“去,当然要去。横竖有你在,怕什么?” “你以为如何呢,彭大人?” 他的笑容止住了,仅仅凝固在这一刻。 第32章 孤岛(十) 第三十二章孤岛(十) 顾云山抬一抬手,指派高放,“把人带下来,你领着她在前头引路。” 高放点头应是,上得三层,又听见一阵哭,恍然间还夹杂着窃笑,嘻嘻呵呵像是突然间多出一人,他当即三两步赶上,推开门闯进去,却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红玉一个,扑在床边背对房门。她这时从妆台上摸出一柄银镜,对着脸上残妆左右照了一照,再回过头,露出一张惨白的汗涔涔的脸孔,对着高放说:“这位大人,是要拿我的性命了不成?” 高放道:“你不必心急,阎王要你三更死断不留人到天明。” 她勾唇,大半张脸被遮盖在落下的长发里,辨不清全貌,“大人请便——” 窗外一棵老松树,颤颤巍巍撑住半片天。 一层,彭涛终于擦干净了手上的血,问顾云山,“云山兄可曾看出端倪?” “戏服是半旧的,透着一股香。昨儿我去过岛主屋子里,是这个味儿,又确确实实缺了一套扮李香君的衣裳头面。躯干与四肢缝合处针脚细密,像是做惯了做入殓之事。至于岛主的妆容扮相,更是半点不出错,如不是多年浸淫于此,恐怕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再而你看这银线——” “怎么说?” “外表纤细,内韧如钢,是大内秘供之物,锦衣卫手中飞锁与缠金丝,用的就是这玩意儿,能取此物者,必是内廷供职之人。” 彭涛捋了捋胡子,不住地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说不定这凶手你我都曾打过照面。” “不错,说不定都是熟识。” 不远处,傅启年握紧了手中火葵扇,目光落在彭涛身上,越是琢磨越是惊心。 顾云山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我这还有个想头,模模糊糊理不太清,还需请教彭大人……” “大人。”高放提着浑身瘫软的红玉走下阶梯,请示顾云山,“密道就在岛主卧室,是现在就去,还是……” “这就去。”他已然做了决断,过后才想起身边还有几个与他平级的,眉头一皱,生出一股厌烦来,面上仍是好端端的,问在座诸位,“彭大人、小侯爷您二位以为如何?” 哪知道傅启年最先接话,“怎地不问我?” 顾云山不屑道:“横竖你要跟着月浓,而小月浓自然得护着老爷我,你还有的选?” 傅启年又坐回去,后腰瘫在椅上,垂头丧气。 彭涛道:“有一就有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开胆闯一闯,小侯爷以为如何?” 杨昭咬着牙,不甘心,“依我看,哪也不要去,最好老老实实地等着京里派人来,但你们要走,我自然也不能独个儿待着。” 顾云山睨着高放手中的红玉,淡淡道:“她的命在咱们手上,谅她也不敢造次。” 傅启年同样跟上,“唉,搞不好留下来更是个死,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跑两步找死。说不定整个留仙苑的人都藏在密道之中……” “为何?” “怕鬼……” 顾云山冷冷笑,“你真是越来越有见地。” 傅启年一拱手,“过奖过奖。”说完立刻藏到月浓后头,“余姑娘,您先请。” 剩下八个人便由红玉指路,进入一层西侧岛主卧室,高放与哑仆一道撬开床板,立时呈现一道宽敞阶梯。红玉几乎是挂在彭涛手臂上,一张脸毫无血色,一双唇微微颤抖,出气多过进气,“这底下,只有熟客能来。” 彭涛笑了笑说:“难怪,连我都不曾听说过。傅大人呢?” 傅启年同样摇头否认,“闻所未闻。” 就像是平常照面寒暄,彭涛望向手中半死不活的红玉,声线温和,却又蓦地让人后怕,“看来留仙苑待客也分三六九等,我们这些人是入不得岛主法眼了。” 红玉断断续续咳嗽,被彭涛拖着往前走,“进的来的不一定是好,进不来的也不一定是差,彭大人,下到底再做决断。” 密道两侧各自有油灯,月浓拿火折子点上,在队尾小声问:“他们对红玉做了什么?一炷香功夫人就不行了,我怎么连伤口都瞧不出来?” 傅启年答她,“这你就不懂了,衙门里审犯人的法子海了去。折磨死人不见血,这彭大人同高放都是个中好手,你瞧着吧,那姑娘说不定内里都烂透了,面上还是好好的,死了还是完完整整一张皮,任谁也查不出好歹来。” 她盯着红玉背影,顺着傅启年的话想象,愣是琢磨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子连仅剩的孤胆女英雄都后怕,小心翼翼问道:“你们官府审案子,都这么……这么个法子么?” “可不是嘛!管你是真是假是好是歹,进了衙门先打一百杖杀威,过后再慢慢问。若是疑凶则更好办,打就是了,一百八十斤大汉打成一堆烂泥,看你招不招。” “傅大人,你们就不怕冤狱缠身么?” “查得出来是冤狱,查不出来就是青天大老爷刚正不阿。乡里乡亲的牌匾、朝廷的嘉奖争先而来,谁去管那一个两个枉死之人?退一步说,若一桩桩一件件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你们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得放满十间库房,何年何月才办的完?老爷们都不必歇息,全为那二两俸禄拼死拼活?”傅启年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乍听之下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月浓忍不住多问一句,“傅大人,您是在刑部任职?” “区区不才,刑部左侍郎。” “噢,要说审案,也就数刑部最高。” “正是如此。” 月浓点点头,不再说话。 正巧走到一扇石门前,红玉一指两侧观音坐像,由高放将正面朝外转到面对面,石门轰然大开,面前一张无人能懂的画卷徐徐展开,站在此处的,除红玉之外,一个个目瞪口呆无言相对。 顾云山这厢头一件事就是去捂月浓的眼睛,再去看红玉,讥诮道:“不愧是个*窟,真真让人眼界大开。” 红玉道:“老爷们想要,留仙苑才能有这些。老爷们不想要,留仙苑做这些出来吓人不成?” 他一声冷哼,扶着月浓双肩将她整个人扭转方向背对石门,“你就站在这儿,不许回头。” 她急了,“不让我去?我怕你死在里头。” 他摆出官威来,“老爷的话也不听了?” 傅启年窃窃笑道:“余姑娘放心,这里头……死不了人的。不生不死倒是有可能……”顾云山一眼瞪过来,他只好作罢,望着背对石门干着急的月浓,摇了摇头。 石门另一端飘来荡去的是层层叠叠纱帐,将一张又一张六柱床隔开来,让你听得见、看得见,却又隔着薄纱,像是隔着一层礼义廉耻。左右墙壁全是石头砌出来的多宝阁,大的小的圆的尖的一应都是让人开不了口的玩意,还有些新鲜的,连顾云山都忍不得。走过两张床,竟然瞧见大理寺常用的枷锁,又有招待重犯常用的十字木桩、铁锁链、小皮鞭,更有手臂一样粗的蜡烛一捆一捆搁在多宝阁顶端。 人人面色难堪,只有杨昭新奇异常,看他身边白嫩年幼的喜福就知道,他的路子广得很,水路旱路正道歪道都玩得来。进了这密道石门,如同入了神仙殿堂,竟满眼发花舍不得走,一时碰碰这个,一时又摸摸那个,仿佛身体都热起来,恨不能就地抓住了喜福,每一张床都试上一回。 不知不觉他便已走在前头,感叹道:“没想到这留仙苑还真有几分厉害之处,京城里销声匿迹的玩意儿在这都能找得着,不错、不错。” 顾云山却问,“到顶也没出路?” 红玉道:“有又如何?横竖走不出这座岛。” 杨昭正走到一间不设床的隔间,当中只有两口铁铸麒麟,麒麟背上缠缠绕绕都是铁链。两侧又有两只轮轴,缠满了链子。中间立着一根顶天圆柱,上头刻着米粒大大小的字,杨昭上前一步,似乎是蹬在两只上浮的脚印中间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段阴阳秘术,懂行的人越看越能察觉出其中妙处,正抹着下颌发笑,突然间脚下一响,两只铁环死死扣住他两只脚,轮轴启动,铁链哗啦啦乱响,一点点往内收,他两只腿也随着铁链的力道不能抵抗地分开。 杨昭彻底慌了,尝试了多次根本拔不出腿,挣扎之际一下扑倒在地上,更被铁链扭得死死的,全然动弹不得。 喜福哭着跑过去,拼了命地想要拉住铁索,但分明是蚍蜉撼树,半点效用没有。顾云山指派剩下几人在铁麒麟附近寻找机关,自己一把拖住红玉,拿住她两处痛穴,便听她叫得比杨昭更凄厉。 月浓急得满头汗,一连问了三句“怎么回事?”偏偏没人理,顾云山踩着气息奄奄的红玉,咬牙道:“说,机关在哪儿,不说教你死都死不痛快。” 红玉吊着一口气,任顾云山提在半道,眼睛看向麒麟底座,“有个莲花纹…………” 顾云山抬头看高放一眼,他即刻会意,右手伸向铁麒麟,摸索到凸起的莲花刻像向东一扭,那铁索当即停了,杨昭吓得浑身汗透,总算从地上爬起来,大惊之后大笑不止,“哈哈哈哈,看来天不绝我,我杨昭生来富贵,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再看顾云山,“云山兄救命之恩,等小弟回到京城再报——” 也就是片刻停留,顾云山的眼神从愤怒到平和再到惊诧,傅启年止不住惊呼连退数步,杨昭呆立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这又是什么声儿,云山兄……云山兄救我…………” 铁索再一次开始收紧,轮轴滚动,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第33章 孤岛(十一) 第三十三章孤岛(十一) “救我……云山兄……救我……”瞳孔陡然间放大,黑漆漆犹如一窟深渊,仿佛要将顾云山的影吸进无底烈狱,与他一道受此五马分尸之刑。他一双手紧紧攥住顾云山右臂,每一根指节都攥得发白,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他,抓牢他,要死也抱住一起,身首异处也要有人作伴。 他害怕,瑟瑟发抖,两股颤颤,锁链的响动如同催命符,黑白无常自地府追着声响而来,眼看就已经站在背后—— 长链锁住他两条腿一左一右收紧,渐渐他感受到胯*下绷紧,有一八尺壮汉手持巨斧一下接一下劈他下*身,子孙袋被砸成烂泥一团,命根子在剧痛之中竟然有了快感,一时这痛,这快乐冲顶,止不住哗啦啦尿了一身。 但哪顾得上羞耻?他绷直了往前爬,咬紧了后槽牙拉住顾云山——拉住他救命的救命稻草。一双眼瞪到极致,眼白上蛛网一般的都是血丝,又如藤蔓疯长,很快遮住他整个眼珠,将他眼前都染成了血。 “顾云山……救救我…………” 他救不了,都是泥菩萨过江,谁救得了谁? 杨昭痛到极致,渐渐要失去知觉,但他仍记着最后一条,无论如何务必抓住顾云山不放,最后一口气都要吊在他身上,望着他的眼——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多少人前赴后继都在这一回眸的风情下,然而他就要死了,死在他眼底的惊惶,死在所有人的恐惧与无计可施之下。 铁链收紧的速度逐渐加快,杨昭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现,两只眼外凸,张了张嘴没法声,反被疼痛提醒,一低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裂,从胯到腰,皮绷到极限,先是痒,养得像是风疹又像是蚊虫咬,伸手抓一抓就罢,谁料到痒过之后是剧痛。如是刽子手的斩头刀,一刀下去完完整整,皮是皮肉是肉,可怕是这般活撕,皮肉连接不整,着力点也不同,疼痛无限蔓延,皮开了,肉才绽,两瓣屁*股炸开来,你多一块肉,他又多一块皮,不整齐。 咔咔咔,硬生生听见自己胯骨被拉断的声响,肚皮上爷撕开一道口,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血落满地,哗啦一声腑脏都跌下来,肾脏落下来、肝也没跑,肠子依旧盘根错节紧紧护着胃,心脏扑通扑通在灰尘里狂跳——鲜活*。 “啊啊啊啊啊啊!”或许是他最后一声吼,伴随着滴滴答答腑脏落地之声。 可惜铁索还未止住,还在继续撕扯他所剩不多的身体。 半个身子没了,怎奈还连着筋。杨昭的左手还剩三分力,牢牢挂在顾云山右臂上,浑身上下仅余一颗脑袋还稳当,撕不开?不要紧,皮肉从脖颈处便断了,剩下哆哆嗦嗦半张人皮,像是撕得碎碎的布,还挂着筋脉同碎肉,一道滴滴答答流着血。 吧嗒,脑袋落地,还丢了半张脸落在另一端。 铁索停了,顾云山终于睁开眼,看见自己右臂上挂着半个无头人,他腹中空空,以一个乞讨或挽留的姿势,拉住他—— 他僵在当下,不能言语,亦不能动弹。 久久,无人发生。 鲜血低落在地上的声音如此清晰,几乎是韩玉山上的钟声,振聋发聩。 直到少女的声音传来,她在背后不远处轻轻唤,“顾大人……顾云山……” 似噩梦惊醒,他惶惶然回过头,带着满身血伫立在她眼底,仿佛从地狱攀爬至人间,脚下是滚滚血海,背后是凶灵恶兽。 不知为何,他始终不能挣脱杨昭挂在他右臂上的手,悄然,只剩下他与半个杨昭搏斗撕扯的声响,他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骂些什么,脑中澎湃的情绪从恐惧化为愤怒,杨昭的半片身体被他拖拉撕拽得涂涂抹抹满地血,他自己也贱了一身却不自知,一双眼死死盯住右臂,若手中有刀,他必定一刀斩下去。 “我来——”还要等月浓从背后握住他挥舞的双手,仿佛就在此刻令他定了心,抽出几乎疯魔的神髓回望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她冷静地一根一根掰开杨昭的手指头,对地上的内脏与残肢视若无睹,等到最后一根指头松开,杨昭五根手指几乎都被折断。她抬头看他,笑了笑说:“你看,这不是没事吗?” 他瞳中带血,蓦地张开双臂抱紧她,任她如何推拒也绝不放手。 喜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傅启年也捂着嘴干呕,早上那一碗面如今都囫囵吐出来,凑着血气闻着是又腥又馊。彭涛煞白着脸,拿住了红玉,一动不动。高放冷冷静静望着顾云山,等待下一步指令。 然而他还抱着月浓,头埋在她肩膀上,不让人瞧见他的脸。 月浓觉着这姿态不大好,于她而言……有损闺誉,“你哭啦?” “哭个屁!”他恶狠狠像个讨债鬼。 “顾大人,这个时候就不要用你的血腥复仇术了吧,有点……幼稚耶……” “幼稚吗?”他闷着头,问她。 “蛮幼稚的。” 他深呼吸,从她纤瘦的肩膀上离开,匆匆抹一把脸,抹开满脸鲜血,也抹出眼底通红。他浑身染血,眼带杀气,更像是幕后真凶,杀人如麻。 “少爷……少爷……”喜福跌坐在地上嚎哭不止,他的少爷变作两块,一东一西一左一右,去哭哪一个才好?原都是空落落皮囊,腑脏又留在当中,热腾腾冒着腥臭。 顾云山指派高放,“去——帮着喜福把小侯爷……敛了吧……”高放称得上平静,或是在大理寺待得久了,连吃人都是常见事,更不要提分尸,报上来的案子十有□□如此,见怪不怪。 傅启年吐干净了,一脸煞白,跌跌撞撞地走到顾云山身边,拉扯他,“走,赶紧走。” 顾云山与彭涛交换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却也没人再回头看一眼杨昭。 “咳咳咳……”月浓被熏得难受,细看之下才发觉,无声无息之间石门处慢慢向密室内灌入浓烟,很快将视野可达之处降到最低。彭涛喊一声“不好!”当即捂住口鼻便往出口去,顾云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月浓提住后领一跃而起,转瞬之间已然掠出石门,令他根本来不及看清起火点。再晃悠一小会儿,人就已经杵在岛主卧室,看着入口处滋滋往外冒烟。月浓在他身边,脸不红气不喘,活脱脱一个绝世高手独孤求败。 可怕的是这高手仍不自知,摆出个小丫头模样歪着脑袋打量他,犹犹豫豫问:“傅大人还在里头呢,要不我去拉他一把?” 顾云山点点头,“你量力而行。” 她仍旧懵懂,“什么叫量力而行,量力而行是救还是不救?我听不懂。” “就是让你去救,赶紧把剩下几个活人都提溜出来!” “早说嘛,装神弄鬼的耽误事儿。”似风过,一声呼啸跑个没影。 “你——”他一口气顶在胸口,喘不动,人走了还要喊,“你个猪八戒,成日里倒打耙子气人!” 顾云山就此站在原地,看着彭涛红玉傅启年春笋似的冒出头,高放这下跑得快气也不喘,提一提滚圆滚圆的大肚子,站到顾云山身侧。 最后一个被扔出来的是喜福,傻呆呆滚了一圈滚到彭涛脚底下,趴在波斯地毯上抽噎,不肯起。 彭涛低头扫他一眼,并无动容之心,问顾云山,“看见人了吗?” 顾云山偷眼瞄月浓,见她正揉着眼睛掉泪,被烟气熏得好生可怜,便招呼她去外头散一散,过后才答彭涛,“走得太快,彭大人呢?” 彭涛颓丧地摇了摇头,“凶手确实还留在岛上,方才好在余姑娘警醒,否则你我都要被熏死在密室之中。” 顾云山沉吟道:“既然在石门放火,他便走不远。” “搜岛?” “是该搜一搜。” 门开了,月浓捏着一簇火红木棉花在手中摆弄,她回头,眼睛还是红红肿肿,真是个小可怜。 他顺手将帕子递过去,提醒她,“擦擦眼睛,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连块手帕都不带着。” 又问,“打哪儿摘的花?” 月浓指了指上面,他仰头,再仰头,仰得脖子酸疼,好歹看清了,前方高耸的木棉树顶上还留着一小朵花儿未落。 “你可真厉害…………” “还要做什么?顾大人,我累了,我想歇觉……” “搜山。”他像古时名将,冷血无情,拉住她向外走,“你我一组,搜一搜这留仙岛还有什么神鬼精怪未现身。” “我不想去,我想歇个午觉。” “不去也得去。” 剩下的彭涛与红玉、傅启年与哑仆、高放独个一人,分别向不同方向进发。 顾云山却回到老松树下,仰着脖子,想了个绝妙办法。 第34章 孤岛(十二) 第三十四章孤岛(十二) “你抱我——” “什么?” “不要假装听不懂,快点,把你老爷我抱起来。” 她不回应,他便亲自动手,拉住她右手横在自己背后,再拉低她左臂扶住自己膝弯,桃花眼变死鱼眼,盯牢她,“就这样,把老爷我打横抱起来,平一点。” 她苦着脸说:“顾大人,这回我不想听你的。” 他刚要开口,被她补上一句,“别老拿我爹要挟,眼下我一生气,能把你扔湖底你信不信?” 老松树下一片半大不小的湖,绕着留仙苑蜿蜒而过的小溪流至此终止又由此开始。顾云山想了想,决定认怂,“做完就让你去房里歇觉。” 她鼓着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那……萧逸给我那一百两,不许让我还了。” “行!” “我的剑也不还了。” “都听你的!”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一说完,勾住她脖子跳上她手臂,一个高高大大青年男子,被个娇娇弱弱小姑娘横抱在怀中,来一个临水照花,好个美妙风景。 他尽情地横躺在她臂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仰面望树顶,只不过这一回不必弯折脖颈,好不轻松。“再往前挪两步,哎哎,再挪两步——” “再挪你就掉湖里了。” “真是怪了,你看这树枝,朝着主楼一侧都比其余的更低一些,地上还掉落两三只,倒像是被重物碾过……”他双手抱胸,一时指天,一时指地,啧啧称奇。 “不是说了么?昨儿晚上凶手就是靠着这棵树进了彭大人的屋子,扔下眼耳口鼻给彭大人做纪念。” 顾云山摇摇手指头,拿出他的老爷腔调,“又犯傻?昨儿晚上要有折断树枝这么大响动,你能听不见?还是说,这两次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 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顾大人,你好了没啊?”她忍无可忍,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他只顾自己,“怎么?给老爷我办点事儿就这么难?” “你这个样子,很蠢哎——” “蠢?老爷我哪里蠢?这岛上就你老爷最聪明。” 笔直笔直地横躺在她手臂上,揣着两只手望着天空发闷,谁蠢? “那还搜不搜岛啦?” “不搜,老爷我要这么躺着晒会儿太阳。” ………… 再说到傅启年与哑仆,哑仆搀着傅启年走到后山,两人一人持一柄长刀,都有功夫傍身,下午日头又亮,因此胆气也壮上几分。只是傅启年身边缺了个能答话的人,少不了心生寂寞,旷野中唱起小曲儿,什么哥哥妹妹情情爱爱,好下流。 时近黄昏,依然是一无所获,傅启年走到一处断崖,望见崖下有山泉,聚拢成一汪浅浅池塘,他正想洗把脸松快松快,忽而被哑仆拉扯着往上看,断崖上一棵横长的矮松,松树枝桠上挂着一片衣料,瞧着像是来时船夫的葛布外衫。好在断崖并不高,也就二层留仙苑的高度。便指示哑仆将衣料取回一观,哑仆依言攀上断崖,顺利抵达矮松处,正想要扯下衣料,却发觉被绑得紧紧,一用力,居然把藏在树杈后头的蚂蜂窝拉扯出来,扑通砸在地上,蚂蜂就像是一团团黑云,一瞬间聚拢,嗡嗡嗡要找人偿命。 傅启年在蜂窝落地之前就撒腿往回跑,哑仆惊慌之下脚底打滑,跌一跤栽倒在断崖下,蜂群嗡一下冲过来,将他覆盖得密密实实。他避无可避,一头扎进池塘里想要闭气躲过这一遭。 然而池水忽然间咕咚咕咚翻滚如沸,他连呼叫都没机会,完完整整一个人进去,转眼间化得只剩白骨一堆,再没有声息。 顾云山还在老松树下晒太阳,不过月浓早已经撒手不管,一转身把他扔在草地上,让他伴着淡淡青草香静静思考。 他认真看着树枝,假装一切还没发生。 “且不论功夫高低,这树枝能承受住的至多是你、红玉、喜福,轻功修的再好……高放那个死胖子也没可能上的去,到底是谁呢……” 忽然间天空投下一片阴翳,眨一眨眼睛,看见一张侧放的美人脸,噢,原来还是那傻帽。 “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坏人来了你就等死吧。” “走与不走有何区别……”还要再叨叨两句,却撞见傅启年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两瓣唇不住地哆嗦,隔了老远就喊,“完了完了,又出事了……” “怎么回事?” 傅启年咽了咽口水,喘过这一口气才说:“蜂……蜜蜂……” 一问一答,傅启年断断续续把事情说清,顾云山带着一背杂草站起来,“哑仆呢?” “跳水里了,断崖下有个水池子,我只晓得他跳进水里躲避蜂群。” “不大对劲。”他皱眉深思模样,配后脑勺上一根草,像个混迹街头的江湖术士。“带我过去看看。” 他背后的杂草一路走一路掉,等走回断崖边已经只剩三三两两。 蜂群散了,荒地中空寂无人,半途遇上高放与喜福,也随他们一道来。喜福嚷嚷几声,也没见有人回应。顾云山走到断崖下,哑仆摘下的破布挂在一丛矮树上,孤零零很是凄凉。 他拾起来在手中细细查看,再绕上一圈扔给月浓。人人都在问哑仆去了何处,是生是死全无痕迹。 他低声问:“老傅,你亲眼看见哑仆跳进池子里了?” 傅启年点头,“这不会有错。” 顾云山走到小池边,山泉还在不断往池里流。月浓捏住鼻子退后一步,“好臭啊。” “臭?”傅启年吸了吸鼻子,“我怎么没闻出来?” 顾云山沈着脸问月浓,“这水有问题?” 她松开鼻尖,再稍稍往池水里看上一眼,颇有几分于心不忍之意,“是化尸水,这该是倒了一整瓶,把这个池子都变作药水,好好的人跳进去,一眨眼就是白骨一堆。不过这里水流很快,药性撑不了多久的。” “又死一个——”他感慨。 “下一个是谁?”傅启年跟着问。 没人能答,更多的是叹息,同时也是是死亡逼近的恐惧。如果说三德与阿禾之死可以与己无关,那么杨昭的惨死才是真正的震撼,真正的让他们面对恶鬼缠身的恐怖。 然而谁也不知道,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谁,更没能力阻止。 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以待毙。 顾云山尚算冷静,一语不发地往回走,他脚步极快,连月浓都要打起精神跟上。入留仙苑,仍走到老松树下,望着一池碧波怔怔出神,“高放——” “卑职在。” “去找个长杆渔网来,捞湖底。” 高放真在后院找来个打捞杂物的网子,连着一丈长的竹竿伸进绿汪汪湖水中,没多久就有了动静。高放开始收杆,顾云山揣着手死死盯着湖面。 哗啦啦水起波澜,每个人都盯着高放手中的长杆,屏息凝神。 是白骨—— 森森是人骨,捞到岸上来,重重叠叠数不清,光是手骨都三四副。高放抹一把汗,牙齿打颤,“湖底厚厚一层……估摸着都是人骨。” 顾云山仰头,望着三楼二楼与三楼敞开的窗户,阒然感慨,“原来如此,一百几十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全靠这面湖。” 楼梯栏杆底部的抓痕,老松树被压塌的一面,短短片段,全都在此刻相互连接。 月浓道:“这得过了好几日了,毒气散光了才瞧不出端倪。” “他自然……事事处处早我们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彭涛领着红玉出现在湖边,他扔开红玉,一面走一面说:“东侧找遍了,什么也没有。云山兄,这些人骨从何处来?你们……有发现?” 顾云山回过身,照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给人命下判词,“哑仆死了,我猜下一个,搞不好是小喜福……” 喜福苦着脸,坐在地上干嚎。他嫌吵,拉上月浓便往厨房里去。“给老爷下碗面。” “就吃面啊?要求这么低?” “见过杨昭死状,我还能吃得下?你当老爷跟你一样,是个榆木疙瘩。” 日落之时,一人一碗面,六个人围坐在顾云山昨夜休息的房间,谁也不敢独自行动,当然,这里的谁要除去月浓。 顾云山彭涛傅启年几个围桌落座,高放喜福红玉依次坐在地上,月浓一个人占了一张春榻,迷迷糊糊要睡。 顾云山这时说道:“我一直有个念想,或许船夫已死,这岛上根本没有其他人。” 彭涛面容憔悴,问:“怎么说?” “我们来理一理,上岛第一具尸体由多人拼凑,涂脂抹粉吊起来唱戏,第二具尸体则是阿禾,被人削掉眼耳口鼻割喉而死,第三,就是杨小侯爷……” “云山兄,你究竟是何意,不如明说。” “彭大人,这一连两日,日日见死者,你难道没有似曾相识之感?” “你是说!” “正是如此。” 第35章 孤岛(十三) 第三十五章孤岛(十三) 傅启年横插过来,“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都这个时候还打什么哑谜?” 彭涛掩不住兴奋,再平凡不过的脸上亦散发光彩,“从李香君到杨昭甚至是哑仆,每一个受害人都能对应上京城内外经年不破的旧案、大案。隆庆元年,京郊荣云县祠堂内悬挂一人,正是如李香君一般着戏服上戏妆,扮的是李亚仙唱的是《绣襦记》,等卸下来才知道,也是拼拼凑凑一具尸,总共死了五个人,其余却连尸首也找不着。这陈年的旧案,十余年来乏人问津,我也是翻阅卷宗时偶然一瞥,如不是云山兄提醒,我恐怕也难想的起来。” 顾云山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至于阿禾之死,早年间有连环杀人案,凶手杀人之后割耳取之。一年之内连杀九人,却在年末突然收手,再不见踪影。” 彭涛道:“其余人等亦是如此,与积年旧案都能一一对上。” 傅启年纳闷,“他这么干,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顾云山冷笑,目光从彭涛移向傅启年,“想想你我是什么身份,一个大理寺卿,一个顺天府尹,还有你,刑部左侍郎,哪一个不曾主管刑案?如我不曾猜错,凶手势必想要以此羞辱你我执掌刑律之人。官居高位,掌生死无数,在他面前却一样要束手等死。”他捏着桌上青瓷茶杯,眼珠一转,将身旁众人都看透,“你现在……一定很是得意,当朝当世掌案之人都被踩在脚下任意羞辱,陈年美酒、豆蔻少女也比不上这一刻,是也不是?” 彭涛的脸色益发难看,而傅启年仍未参透,“云山,你跟谁说话呢?神叨叨的。” 他放下瓷杯,目光在屋内绕上一圈重回傅启年肩头,“知道案子不难,但凶手作案手法、细节,仅在衙门案卷中能查得到,你猜,我方才是在跟谁说话?” “你……你是说……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怀疑。岛上是否有第十二人,仍是未知之数。我与你、杨小侯爷都是初次登岛,但彭大人似乎是常来常往熟识得很,倒是忘了问,原打算你我几人登岛,为何出发之日彭大人会突然出现?”他眼神透亮,望过来似一面镜,照得人无处藏身。 傅启年道:“这……本就是彭大人提起我才知道世上还有留仙岛这么个地方,自然是要靠他引荐随他一同登岛了。” 顾云山勾唇冷笑,望着彭涛,静默不语。 时间忽而一停,烛光越发暗淡,照得人人鬼鬼分辨不清。 傅启年想要伸手去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发觉止不住手抖,拿不住杯盖,一个不小心推倒一片。顾云山耐着性子帮着他一个一个捡回来立端正,略显轻佻的桃花眼定定望住他,等他陡然乱跳的心脏恢复平静,听他干咽一口,艰涩道:“凶手……多半就在你我之中?” 顾云山颔首,傅启年心中轰然如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他甚至不敢回过头看一眼彭涛。 没人说话,红玉紧贴着墙壁,缩成一团。月浓跑跑跳跳一整天,早已经撑不住,趴在案几上昏昏然入睡。 彭涛冷然,神情扭曲难以言喻,沉默过后抽了抽嘴角,无不嘲讽地开口道:“云山兄怀疑是我?” 顾云山始终平静,如同秉烛夜谈,寂寂私语,“顾某仅是猜测,彭大人也可谈一谈你心中猜测,事态紧迫,也要兼听则明。” 傅启年只觉手脚冰凉,先前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回放,他记得李香君脸上诡秘难测的笑,也记得被割去五官阿禾横尸当场的模样,他只管望着顾云山,仿佛是背后有鬼,目光不能有片刻游弋,“你记不记得……昨儿晚上走出小树林的时候……听见一段唱词……” 顾云山将唱词变作长诗,慢慢吟,“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正是《桃花扇》中【得胜令】唱段,说起这昆曲技艺彭大人才是行家,不如请彭大人断一断,顾某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茶已凉透,彭涛轻抿一口,淡淡道:“顾大人好记性,偶然过耳,竟也能说得一个字不差。” 傅启年却说:“你勘验‘李香君’时曾说,刀口整齐利落,缝合完整紧密,那银线是大内秘供的东西,寻常人等酬万金而不可得。地下密道又是彭大人自红玉口中审问而出,红玉与彭大人又是旧识,下午搜山,只你们二人最后出现。我们几时下密道、几时搜山、往何处去,凶手有再高的功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咱们的去向只有自己人最清楚。” 彭涛也换了面貌,轻挑嘴角,早没有平日里的憨实可靠,“现如今是坐实了罪名只差下判书了?” 顾云山道:“既然谜题摆在眼前,猜一猜又有何妨?” “好,那便也容我猜上一回。”他放下茶盏,与顾云山对视,“阿禾之死,窗外松树承重有限,在座的人当中只有你身边余姑娘才有可能登上树枝跃进三楼房间,我想,凭着余姑娘的功夫,想要不惊动彭某人并非难事。而离岛登船之时,是谁拉住顾大人?如不是明知船上有诈为何会突然止步,放弃离开留仙岛唯一的机会?至于杨小侯爷,出事时谁离得最近?是顾大人你。石门外突然起火,当时只留着余姑娘一人在外,如不是她还能有谁?要说喜福之死更是巧得离奇,咱们这知道化尸水的,我猜,左不过是余姑娘。” 顾云山道:“彭大人所述在理,但也别忘了红玉姑娘,她是何底细我们都不如彭大人清楚。密道一事从她口中而来,此事不假。是无心还是有意,就要等彭大人来猜了。” “我要杀人,指甲盖儿上动一动就完事,哪用得着这样折腾。” 三人齐齐回头,一并望向斜倚在榻上的月浓,彭涛嗤笑道:“好大的口气。” 她笑了笑,或是因瞌睡缠身,又或是骨子里透着轻蔑,半眯着眼,望着右手圆圆指尖,话到一半才抬眼看彭涛,“是真是假,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可放肆!”沉着嗓子严厉喝止的人当然只有顾云山。 她气不过,撇撇嘴从春榻上跳下来,“不可放肆偏要放肆,彭大人您一路升官发财造就多少冤狱我不管,倘若要给我安罪名,先问过我手中双龙剑!” 彭涛大约是怒极攻心,反而不做回应。料不到傅启年一声惊叹,“双龙剑?可是庆亲王被盗多日的传世之宝?” “是……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被打个岔,气焰全无,接下来都是虚张声势,纸老虎一只,“总之,总是我要去睡觉了,谁也别想拦我!” 彭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是歇息还是另谋杀机?余姑娘难道忘了,是顾大人吩咐各位,在此非常之时务必待在一处,免得再给凶手可乘之机。” “可是我快困死了,我娘说过我一个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怎么能跟你们一群臭男人凑一块儿?我的闺誉还要不要啦?” “还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 “你别打岔!眼下我脾气大得很,当心我揍你。”说着真抬起手,随时要出招。 顾云山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同彭涛说道:“彭大人见谅,她是个顶顶厉害人物,我也管不了。” 烛火几近消亡,彭涛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在光与影的操控中化作食人的怪兽,嘴角一抽,更像是背后拔刀,这就要扑上来取她性命。“余姑娘不怕死,谁又能拦着?不过此人极擅用毒,彭某人在此多嘴提醒姑娘一句,做人做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眼珠子溜一圈,浑然不曾放在心上,“那就让他来试试,看看谁才是真真的毒中之王,别忘了我可是江湖上…………” 顾云山插*进来,“行了,我都能背了,你省省吧。” 她正想走,又被彭涛拦住,“无论行凶者是谁,姑娘都不宜独自一人。” “想找个人看住我?”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害怕过,照她的想法事情简单的很,除顾云山高放同她之外,把其余几个捆起来看管好,只等京城派船来接即可,怕他什么?“好呀,那就让彭大人的红颜知己红玉姑娘陪着我不就好了?” 顾云山皱眉,“不可,她嫌疑太大,你不要拿性命开玩笑。” “我才没有开玩笑,你们猜来猜去疑点都落在我同红玉身上,倒不如让我们俩凑合一夜,安安稳稳自然好,明儿早上如果我们俩谁死了,另一个就是凶手。”她言之凿凿,并非赌气之言。 顾云山这厢正要开口,立刻被她顶回去,“她要真能杀了我,这么些年我也白活了,死而无憾。顾大人别再啰嗦,江湖人的事情你们不懂。”提上红玉边飞出去,到隔壁把门一锁,径直就往床上躺。 红玉仍然虚弱,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她喉头咽了咽,尝试着唤月浓,“余姑娘……余姑娘……” 没回应,倒数三二一立即睡过去,睡得死死的,雷打不动。 说好的决一死战呢………… 留下隔壁一扇被撞得左右摇摆的门,还得顾云山亲自起身拉上,晃着脑袋连声叹,“看见没有,我早说了,我管不了她。” 傅启年问:“云山兄,那……咱们几个怎么办?” “哎?”烛火彻底灭了,此夜无月无光,漆黑如临地狱。 第36章 孤岛(十四) 第三十六章孤岛(十四) 烛火亮了,高放新点燃一只小臂粗的蜡烛,罩在纱制的灯罩里,朦朦胧胧之间透着男男女女或女女男男的暧昧。 傅启年在黑暗中被吓出一身冷汗,一只手横在小圆桌上,安安静静喘气。 顾云山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棋,挪开了茶具将棋盘摆上,傅启年问:“你打算下一夜棋?” 他颔首,“正是,不然长夜漫漫要如何打发?”转而望向彭涛,“彭大人可有兴致?” 彭涛淡笑道:“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难不成顾大人还打算放我一人回去?” “你床上‘连血带肉’,恐怕也睡不安稳,不如我等三人杀上几回以慰良夜?” “甚好,那……我先来?” 傅启年一让,“话太密,让我先歇口气。” 高放与喜福都老老实实坐在原处,几乎是一动不动。 顾云山执黑,彭涛执白,一攻一守,棋盘格上厮杀。 彭涛捏起一子久久不落,“顾大人当真如此笃定,彭某人就是幕后真凶?我思来想去,杀这么多人,如果是我,那目的为何呢?” 傅启年道:“同朝为官,难免不在暗中置气。” 彭涛苦笑,“在二位眼中,我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顾云山摇了摇头说:“信与不信都不重要,等凶手杀到只剩最后两人,真相不辩自明,只不过不晓得你我是否有命撑到那一步。” 傅启年道:“你有余姑娘护着有什么可担心?”转而又想,“余姑娘与红玉两个人……你真能放心?” 顾云山在棋盘格上落下一子,意在突围,“担心如何不担心又如何?她身边少了我这么个累赘,还有你这么个大累赘,反而更安全。” “说的在理,不过……” “还要不过什么?”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 “无奈我憋不住,你就让我问吧。”傅启年思来想去不能不问,“你跟那余姑娘之间,是动了真心了?” 顾云山被这话噎住,提子的手僵在半道,难得一回木呆呆没表情,“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就想着问这个?” 傅启年捏着扇子敲打桌面,蓦地兴奋,“你这可是铁树开花水倒流,万万年难得一见,身边竟然多出一个水嫩嫩小姑娘,自小乔之后你有多长时间没正眼看过女人?要不是今儿遇上余姑娘,我还真以为你就打算这辈子左边萧逸右边阿辰混天黑地往旱路去——” “胡说八道,你早年间答应过我什么?都是放屁?” “那……我也是一时情急提到她,你生什么气?还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明天,小云云你就不能给我句准话?” 顾云山瞥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琢磨棋路,彭涛捏着黑子低头窃笑,前一刻厚重的死亡阴影一扫而空,傅启年对于顾云山的私密事抱有常人不可想象之热情,不管对方如何冷言冷语,他依然锲而不舍,“难不成是真的?哎哎,虽然一路上我也对余姑娘之英雄气概心生仰慕,但朋友之妻不可夺,让给你又如何?” 顾云山无奈道:“你若想要也不是不成,正巧小月浓腿刚好,闲来无事可以踹你练脚法。” 傅启年顿时间被打击得偃旗息鼓,彻彻底底焉了,再不吭声。 本以为终于能清净少许,谁知道竟然换彭涛上阵,“我看余姑娘对你可是情真意切,顾大人千万不要辜负了余姑娘一番情意。” “哪来的情意?不过是看她力气大干活利落罢了。哎?怎么尽说我?不如还是聊聊凶手,彭大人,你以为凶手下一个目标是谁?” 彭涛落子,合围,“当然是你。” “我?” “负心汉,人人得而诛之。” 傅启年却道:“彭大人此话不妥,你若是早几年认得他,恐怕要当他是世间难寻的痴情子,可怜可叹,可怜可叹哪……” “我劝你闭嘴,这种境况下越是话多越是死得快。” “好,我闭嘴,您二位慢慢琢磨。” 一会彭涛又道:“那凶手身上难道不带任何行凶物件?反正只剩几个男人,不如搜一搜。” 顾云山颔首,“这法子不错。” “搜?我这辈子还没被人搜过身,谁来搜我?可不要毁了我的清白之身。”傅启年却打个呵欠,突然间困得发慌,上下眼皮打架,一下倒在桌面上,说睡就睡。 “怎么回事?”顾云山与彭涛对看一眼,心知不好,刚要起身,眼见他一样软倒在桌上,双眼紧闭,再无动作。 初夏,日光明媚。 顾辰坐在房檐上,荡着一双细长的腿,监督萧逸打扫鸡舍。 萧逸扛着扫帚蒙着面,头上紧紧裹着褐色头巾,每一跟头发丝儿都仔仔细细藏进布巾里,生怕沾染了一星半点的鸡屎味儿。 “臭死了臭死了!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好好的屋子不住,非……住鸡棚里!” 顾辰晃了晃腿,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公鸡,“你小点儿声,吓着我儿子了知不知道?”又咕咕咕地安抚他亲儿子一阵,反击道:“愿赌服输,叶子牌你打输了就得给我扫鸡棚,不然你就是专吃狗屎的癞皮狗孙子。” “老子不干了!”萧逸甩开扫帚,大跨步走到鸡棚外面撤掉蒙面巾吭哧吭哧喘气。 顾辰爱怜地抚摸着阿毛的鸡脑袋,十分好心提醒他,“你小心一点,我最近新练一种功夫,能够隔空把眼珠子一起挖出来,你想第一个试?” 想也不用想,萧逸当下一定是吓白了脸,喉咙嗓子里骂骂咧咧咕咕哝哝。顾辰低头继续抚弄阿毛,“乖儿子,你为什么发抖?” 萧逸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喊,“你他妈爬那么高,你儿子吓得打抖。” “胡说,我儿子才不像你那么没出息呢。”他平躺下去,换个姿势把阿毛举在胸前,驾着腿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琢磨说,“不知道七爷怎么样了,有月浓姐姐在,又是那种阿毛都不敢去的地方,七爷一定少不了一顿打……” “拉倒吧。”看起来,萧逸似乎是深谙此道,对顾辰这类小毛孩儿很是看不起,“那是*窟英雄冢,我们大人这样的英雄人物也不能免俗。余月浓这个死丫头摆在京城还能看,去了留仙岛立马被比下去,活生生一个烧火丫头,大人才不会多看她一眼。” “不许说月浓姐姐坏话!”顾辰坐起身,咯吱窝里揣着阿毛,死死瞪住萧逸。 “说她又怎么地?” “你敢说她我就把你摁在地上给阿毛骑。” “呸!臭不要脸!” 好家伙,一语不合,大理寺后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热闹。 留仙岛仍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重重阴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在黑夜已过,黎明破晓,阳光洒在森森白骨之上,遍地烁金。 傅启年头一个醒来,先坐直了定一定神,继而是顾云山揉着额角坐起来,两人相视无言,顾云山睁眼头一件就是环顾四周,见高放喜福彭涛傅启年都是全须全尾地睡着,高放那死胖子鼾声雷动,也亏得他昨夜能睡得着—— 不对! 一着急起得太猛,头晕目眩径直跌坐回原处,傅启年把彭涛推醒,捏着后劲问他,“你急什么,这不都好好的吗?” 顾云山顾不上搭理他,三两步跑去隔壁,一抬脚把门踹开,“余月浓!” 看清了,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她呆呆坐在床边,沾了满身血。他进门时她正盯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发愣,似乎没能明白过来这间屋、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再犹豫,径直冲进来握住她双肩,力道大得连她都觉得受不住,一双空落落的眼睛也终于有了神采,她望着他,还是没能领会,“好多血,好恶心……” 顾云山却在她身上翻来翻去,“你受伤了?伤了哪儿?手?肚子?还是脑袋?”他的手指微凉,把她原本柔顺的长发揉得像鸟巢,寻寻觅觅也没找到伤口,直到他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她身后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是红玉。 他放开她,伸手去探红玉鼻息,再而是脉搏,“死了。” 彭涛与傅启年也一并闯进来,望着满身是血的月浓,双双愣在当场。 许久,才听见月浓喃喃道:“死了?谁死了?” “红玉!”顾云山急得跳脚,“她就死在你身边,你竟一点也没察觉?” “我……我晕了。”她如恍然大悟,扶住他肩膀掀他衣襟,“你没事吧?万幸,喉咙还是好的。” “什么意思?” 她正要开口,彭涛从后方斜插过来,将死在小床内侧的红玉粗略勘验一遍,郑重道:“她身上共有十一处刀伤,匕首仍留在腹内,流得满床都是血,余姑娘你别告诉我你昨儿晚上就这么睡过去,丁点响动都没听着。” “没有。”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人家怎么问她就怎么答,辩解的话都不多说一句,急得顾云山满脑袋冒汗。 既然抓到蛛丝,彭涛的审问怀疑则变得顺理成章,他继续问:“余姑娘自称用毒高手,昨夜可曾与我们一般中了迷药?” 月浓摇头,“我没中毒,迷药这种东西粗鄙得很,我不可能闻不出来。” “好得很。”彭涛步步紧逼,“昨夜又是谁坚持与红玉一道离开?” “是我没错,可是——” “不必可是,我只有最后一句。余姑娘,今日一早你与红玉之间必死一人,活下来的就是凶手,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姑娘之口?” “我……我怎么知道…………” 彭涛后退一步,站到傅启年身边,“真相已明,还有什么好说?顾大人,做决断吧。” 月浓站起身,抬手拂开耳边乱发,也蹭得侧脸一片血红,她双眼冒火,下一步就要持剑劈了彭涛。 “人不是我杀的。” 彭涛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船夫!” 第37章 孤岛(十五) 第三十七章孤岛(十五) “船夫?”“怎么可能?”“多半已死,余姑娘凭空捏造的本事不错。”疑惑、讽刺,样样都来。 “我没有撒谎!”她这一生都不曾如当下,蒙受不白之冤却如坠热锅,偏这些青天大老爷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似乎只要她坐实了凶手之名他们就能安安稳稳登船离岛。“半夜我曾醒来过,船夫拿剑指着顾云山喉头,逼我杀了红玉。” “你动手了?”顾云山问。 “没有!谁管你死活?”她赌气,红着脸也红着眼——都是血,随手抓起罩衫披在肩头,乱糟糟长发也不管,只想离红玉的尸体远一些,“我不答应,僵持不下,他令我放下剑走到他身前一步远,一手持剑抵住你咽喉,另一只手点中我昏睡穴,我当即变什么也不晓得了。” “牵强附会!”彭涛道,“且不说船夫是生是死,他在湖中摆渡二十年,几时修炼成连余姑娘你都奈何不得的武林高手,能在你我之间来去无踪悄然之间取人性命,余姑娘这说法太不可信,不如再换一名替死鬼。” 月浓气得心绪翻滚,不由得提高了音调与他对阵,“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干的,你亲眼瞧见我杀人了吗?” “你口口声声说是船夫所为,又有何人鉴证?恐怕就连顾大人也不能证实。” 话至此,两人不约而同都望向顾云山。 他同样纳闷,下意识地摸了摸喉结,“迷药之下,恐怕谁也没办法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成日里嫌我笨,要紧时候却连我都不如!”她心烦意乱,一出手把他退出一丈远,打翻了屏风推倒了花瓶,以大厦倾颓之势瘫倒在地。 顾云山扶着腰躺在废墟之中哀哀地叫唤。 这间装满血腥的屋子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当即提起双龙剑便往外冲。彭涛挺胸上前一步拦在门前,“余姑娘要往何处去?” 她根本不惧,鼓着眼睛瞪回去,“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身负命案,畏罪潜逃?” 她最听不得这些无中生有的罪名,一口银牙咬碎,一字一顿地威胁道:“你再敢啰嗦,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 彭涛亦不退,“彭某人手下从未有漏网之鱼。” “今儿就让你漏一条大个儿美人鱼。”话音落地再不罗嗦,踢脚就要冲开他,“起开,再啰嗦我可就不听我娘的话了。” 傅启年站在角落里把顾云山扶起来,好奇道:“你娘嘱咐你什么了?” “我娘让我别随随便便动手打人,特别是男人,男人都脆弱得很,一摔就破。”回头横一眼顾云山,母夜叉孙二娘没见着,就见着女儿家的娇羞嗔怪,人长得好看也累得慌,生起气来还跟撒娇一个样,“就像你,一点儿不中用!” 傅启年道:“余姑娘,理不辩不明,不如留下来咱们心平气和慢慢说清楚。” 月浓道:“我就不想跟这个胡乱冤枉人的狗官待一处。” 彭涛却冷笑不止,“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着急离开,还是说这屋子里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口中所说船夫,是不是已经死于你手?” “敢再说一句,我立刻杀了你!”她红了眼,百口莫辩,委屈得想要冲到院中大哭一场。然而必须忍住,她绝不能在这帮废物面前露出弱点。 傅启年还在劝,“余姑娘别冲动,彭大人当年也曾试过武举的——” “要来便来,你已打定主意要杀尽岛上所有人,束手就擒就能死里逃生?我看……啊啊啊……呃……放……放手……放开……” 根本无需拔剑,她徒手掐住他脖颈,单手出力向上提,眼看他双脚离地,面颊通红,喉咙里嘶嘶发不出声,下一刻就要被她活活扼死在手里。 “月浓,你听话。”她回头,顾云山一手扶着傅启年,一手托着老腰,几近祈求地同她说话,“我保证,我信你。” 她双唇微颤,想哭,到底还是忍住,一咬牙收回手臂,彭涛也就像块死肉一般砸在地板上,连带出一声闷响,他像是在水中憋闷到极限的人终于上了岸,拼了命地喘气,一双腿乱蹬,慢慢把自己蹬到墙根处才消停。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警告,“别惹我。” 说完再也不看顾云山,转过身从窗户飞出去,脚尖在树枝上轻点借力,一眨眼工夫已消失在雕栏画栋的留仙苑外。 顾云山揉着后腰一瘸一拐走向彭涛,“彭大人,你没事吧?”想要伸手拉他一把,却被他一手挥开。 彭涛弯腰咳嗽一阵,缓过这口气才扶着墙站起来,冷嘲道:“没想到顾大人身边还真养出这样一条疯狗。” 顾云山皱眉,“彭大人,祸从口出。” 彭涛道:“总有一天她会回过头咬你,到时候可就是追悔莫及了顾大人。” “我只当你受惊过度胡言乱语。” 彭涛却转向傅启年,“傅大人你还没看出来吗?” 傅启年问:“看出什么来?” 彭涛的目光掠过顾云山再望向傅启年,“顾大人是打定主意要包庇凶手了。“ 顾云山不怒反笑,“我心中好奇,为何彭大人如此确信凶手就是月浓?” “昨夜我已将疑点一一分析清楚,今天一早就应证,死者、凶器、血迹都足以判定就是她所为,我也同样好奇,顾大人为何如此笃信凶手必然不是她?难不成顾大人如此人物也会被儿女私情所误?” 顾云山道:“就事论事,无需攀扯其他。” 彭涛道:“余姑娘方才说言句句破绽,如不是受情爱蒙蔽,那顾大人就是故意视而不见了。其中缘由,只有顾大人你自己最清楚。” “你是何意?” “更要问你是何意!” 两人之间正值胶着,僵持不下之际,傅启年动摇了,“云山兄,我看那余姑娘实在太厉害,又有杀人行凶之嫌,就这么任由她去,着实不妥。” “你想说什么?” “索性看管起来,如果再有命案发生,正好为她洗脱嫌疑,如果……咱们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顾云山嘲讽道:“你我有什么本事能拿得住她?” 傅启年甚是犹疑,似乎所言之事难以启齿,但想到自己这条命,连带家中父母妻儿,再不犹豫,冲口而出,“就用你。” “再说一遍。” “就用你,她三番两次救你,又说是为了你才束手就擒,可见你在她心中十分紧要。云山兄,大丈夫不拘小节,更何况这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了!” 彭涛自然同意,只差拍手击节以谢知己,“傅大人所言甚好,我同意。” 顾云山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傅启年继续劝道:“并不拿她如何,这对她只有好处,哎呀云山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你这辈子每每栽在女人身上,先有小乔,如今又有她余月浓了吗?” “你住嘴!”顾云山冷冷地,甩开他。 漫山遍野青青草,初夏浓翠好时节。 几个起落,月浓已行至留仙苑外,一跃登顶,踩在一棵高耸如天的七叶树树顶,一个人静静看着仙山中借来的留仙苑,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 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将原本沾染在脸侧的血迹都划开。少女尖尖细细的下颌上挂着好几个将落未落的泪珠,在山之巅树之冠等一阵风来,纷纷噗噗簌簌坠下。 脆弱的时候最是想家,然而她的家——尚书府已如秋叶凋零。 “爹,娘,要是你们都还好好的,肯定没人敢这么欺负我。” 越想越是伤心,拿着手中双龙剑抽打层层叠叠的枝桠,回头也不见人来追,顾云山那个王八蛋!亏她还刻意找了个位置近、视野好的地方待着,谁知道顾云山这么冷血冷情没心肝,居然连主楼的门都不出,真真要气死她。 “反正谁欺负我我就弄死他,就这么干。”一抹眼泪,又是一条好汉。 “啊!!!!!” 楼内传出惊叫,继而是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然而这脚步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哗然。 “又出事了?”她倾斜着身子往前探,但因离得太远,老半天也没能看出端倪,心里没底就爱胡思乱想,一个人吹着风瞎琢磨,“不会是顾云山出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活该!”如是想着,心里痛快一回,恶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下一刻就后悔,“他死了我怎么回去?” 没事没事,大不了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豁达! 可惜没能豁达多久,又开始犹豫,“万一我爹…………” 不行不行,他还有用呢,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一蹬脚身轻如燕,羽毛一般轻轻巧巧落在留仙苑中。 第38章 孤岛(十六) 第三十八章孤岛(十六) 京城,大理寺。 到最后萧逸还是把鸡棚打扫完毕,顾辰也终于放开手让阿毛自由地在焕然一新的鸡棚里咯咯哒。 没有七爷的日子就像学生没了老师,花草没了根茎,春风不带细雨,寡妇失了姘夫…… 一切都是如此了无生趣。 不如打牌。 又开始打牌。 打叶子牌。 顾辰手里握着无量数、金孔雀、玉麒麟三张大牌,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从牌面山移开眼,偏过头望着眉头紧锁的萧逸嘿嘿嘿地笑。 萧逸愤愤道:“别得意,拿一手好牌也不一定赢,哥哥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叶子牌高手。” 顾辰不以为意,“就你?啧啧,吹牛比放屁还勤快。” 又发愁,“七爷今天该回了吧,好久没见,好想七爷和月浓姐姐,没有他们的日子,寂寞得只想爆炸。” 萧逸摇了摇头,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开口品评,“搞不好他俩回来的,都不完整了……” “什么意思?” “你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打听。”分明是他先挑起话头。 “一百子。”顾辰手里牌太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打什么,挑挑拣拣出一张三不靠。 萧逸大喊一声“碰张”,再而说:“大人这时候恐怕已经在船上了,见识过花花世界天仙美人谁还看得上余月浓那烧火丫头,哼,回来就让她滚蛋!” “放屁狗,你就是嫉妒月浓姐姐。” “我嫉妒她?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嫉妒她什么?嫉妒她人傻还是嫉妒她脾气大?” 顾辰保持耿直,“嫉妒月浓姐姐人长得美,也嫉妒七爷对她好。你现在不但是放屁狗还是红眼猫了呢。” “我……我……”一摊牌一拍桌,“胡了!” 顾辰瞠目结舌,全然不敢相信,萧逸一手凑也凑不拢的大烂牌居然赢了他,还要听“放屁狗”自鸣得意,“哥哥早说了,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赌、圣!” 顾辰不服气,鼓着腮帮子憋着嘴生闷气。 萧逸得寸进尺,“让你干什么呢?我可得仔细想想……” 顾辰低头默默撕着手指头上的碎皮屑,越发地想念七爷。 七爷呢? 七爷被溅了一身血。 这一刻他与月浓之间隔着午后的光、光影之中漂浮的尘埃颗粒、一根锋利细长的线、一具无头尸、一场喷血的盛宴、一颗滚落的人头。 鲜血缠绕着无极丝,将原本近乎无形的丝线染出血色的光。人头咕咚咕咚滚下阶梯径直滚到月浓脚边。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张着嘴双眼外凸神色惊恐的喜福。 再抬头,顾云山也与喜福同样表情,睁大了眼怔怔望着她,哑然。 “看我做什么,我才刚来。” 她在门口,逆着光。顾云山等人齐齐站在三层阶梯处,满面惶惑。彭涛自顾云山身后绕到身前,还是那一副官老爷审犯人的模样,扼他一回也没长进,一开口就让人满肚子蹿火,“余姑娘轻功盖世来去无踪,我等如何知道你何时来何时去?总不会这次还是凑巧。” “把话说明白。” “还要装蒜?” 她抽出剑来指向顾云山,“你来说——” 顾云山却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现在是我问你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让你来问我。顾云山,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你要有一个字说得不好,我照打不误。”动一动手指头,仿佛拧断他那截白白嫩嫩小脖子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他叹一声,慢慢走下阶梯。“方才你走后,我与老傅、彭大人都转回第三间想查一查迷药是如何下的,留下高放与喜福在红玉房间收拾残局顺带查验现场,突然隔壁一声惊叫,走到长廊上就看见喜福疯了似的往下跑,就在这里——底层楼梯第三节,突然间身首异处。”他在细若无形的无极丝之前站定,一滴血终于重得挂不住,滴答坠在他脚面。“还请各位摊开手让顾某一验。” 他继而沉默,弯腰避过蹦得紧紧的无极丝,走到持盛怒中的月浓身边来。 而彭涛从善如流,头一个摊开手走下阶梯,坦然向众人展示,“无极丝做得细不见,必定吹毛断发,要将它固定在两柱之间,势必要在手上留下划痕,谁手中有此痕迹,谁就是凶手。”说完好整以暇望着月浓,似乎只等她自投罗网。 傅启年同高放也一并走下楼,穿过无极丝时傅启年心中仍是发憷,嘀咕说:“能不能先断了这东西,横在这里我真怕稍有不慎就跟喜福一个下场。” 顾云山道:“无极丝柔且韧,非常人可断。” “唉……这都是是么事啊我操。”他摊开双手在顾云山与彭涛面前展示,“我的,嫩不嫩?美不美?” 谁也没心思玩笑,接下来是高放,除了红玉的血,什么也没有。 只剩月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怀疑也有恳切,更多的是半信半疑纠结犹豫的复杂。她心中藏着千万个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必须咬紧牙关绝不示弱。她跟着黎青学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把这几个弱鸡放在眼里? 可是,好想哭。 “看什么看!”这回凶的是傅启年,把他吓得一缩脖子,只剩个怂样。 她红着眼,放下剑,将心底残余的那一星半点希望都系于顾云山手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做人做事从来懒得跟人虚以委蛇。”再换个凌厉如刀的眼神,投向彭涛,“要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验出来若是没有,我要你给我跪下,磕头认错。” 彭涛冷笑一声,并不应对。 顾云山微微颔首,不催不急,给了她足够的耐性。 月浓伸出右手。 少女的手指修长细嫩,仿佛是春天枝头初生的嫩芽,如玉又如雪,莹莹润润,蓦地教人心头骚动——痒。 她右手除了持剑的茧,再无缺憾。 她掀了掀眼皮,瞥一回顾云山,望见他面沉如水一语不发,不由得心酸,收回了右手,再将左手伸出去,这一回自己都懒得看,晃了晃便问:“看够了没有?现在该谁给我磕头认错?” 四下寂静,无人发声。一阵风误闯禁地,吹起她耳边碎发,亦吹起顾云山衣角。 “月浓……”他紧握双手,不自觉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她尚且不知真相,还在赌气,“别叫我,这回我再也不听你的了,真是烦死彭涛,多嘴多舌胡编乱造……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傅启年惊诧道:“余姑娘,你手上……” “我的手怎么了——”定睛一看,连自己都吓得后退,一记重锤落在胸口,闷在里头疼,“怎么会这样……” 她左手食指与中指上各有两道细细的划痕,与楼梯口的无极丝相互比照,竟能完全吻合。 “这……这怎么可能……”她喃喃,不能置信。 傅启年问:“怎么是左手?我没发现余姑娘是左撇子啊。” 顾云山面无表情,“你说过你最爱用双刀……” “顾云山!”她当下认为往日情义不再,她被顾云山彻底背叛,这个奸险小人,她只想一刀杀了他解恨。 彭涛的脸在她看来恶心到了极点,疑犯落网,他得意洋洋,“余姑娘,你还有何话说?” 月浓连退数步,慌乱之中被门槛绊住,差一点扑倒在众人之间,她仔细回想,混乱中了悟,“我知道,一定是船夫,是他!是他趁我晕倒之后在我手上留下这些,好让你们都以为是我做的,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你们冤枉我了!” 顾云山只静静地怜悯似的望着她,半个字不肯多说。 高放忽然发声,平静如死水一潭,“三位大人,方才荒乱卑职不曾呈禀,方才在红玉床底发现船夫尸体,喜福也是因此吓得慌不择路。” “死了?”她眉间紧锁,全然无法相信,“我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他,怎么会是死人?” 高放道:“尸体已僵,看情形,已经死去多日。” “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明明他昨夜出现在红玉床前,穿着那件破衣裳,拿顾云山的命逼我……”她扶着门框陷入清晰却又不能确信的记忆,仿佛落尽无底深渊,满心满眼都是绝望,“都是你!”她愈发恨上顾云山,“早知道就不管你,与他斗上三百招,我就不信我会输给一个瘦猴子。” 回想起来,仍是不能确定,“不行,我得上去看看床底下死得究竟是人是鬼。” 彭涛横在她身前,“真相大白你还不束手就擒!” “束你个大头鬼!滚开,不然一剑削掉你那颗头。” 傅启年藏到顾云山身后,“云云云云山兄,这都看你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得啊。” 顾云山被逼到绝境,心一横,张开双臂死死抱住她不放。 咦,这是什么绝招? 第39章 孤岛(十七) 第三十九章孤岛(十七)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抱,连她都没能防备住,一个不慎就被抱了满怀。再要挣扎,更打算一掌将他拍飞,却无奈落进一张织得密密实实的网,是他的嘴唇贴在她左耳,拿一把低哑诱人嗓音说世上最美的情话,活生生将她拖进温柔陷阱不能自拔。 “别怕,别怕,听我的,听我一回……月浓……”说着说着抱住她往角落里退,两人耳鬓厮磨羡煞旁人。 傅启年看不下去,呜呼哀哉,“云山兄,都这种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真是人间痴情种……” 再看,他二人已纠缠在拐角处,没有光的地方他与她纠缠不离,更看得人面红耳赤。直到他向后勾一勾手,高放低着头,无声无息跟上,把预先准备好的绳索递到他手里。 “听话,月浓,我不会害你……” “我不信,我一会儿就拍死你。” 听到这句软绵绵威胁,他反而勾了勾嘴角,低头忙碌时画出一道温柔的笑,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减,将她绑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直挺挺不能动弹。 最后说:“等离开这里回到京城你再拍死我。” 她这时候才醒过神,却已经回天无力。傅启年凑过来,对顾云山满是钦佩之情,“美男计,真是高招。我早就说过,若论美色,小云云在京师绝对是数一数二。” 月浓道:“你们绑了我只会死得更快。” 彭涛问:“现在怎么办?” 顾云山道:“你记不记得码头还有一艘船?” 高放道:“大人,那木船卑职查探过,已经荒置多年,船体腐烂,恐怕难以支撑。” 彭涛却说:“事到如今,再是破船也要试一试,更何况眼下只剩五个人,勉强也能挤一挤。” 顾云山道:“我看那船至多乘两到三人。” 傅启年道:“挤一挤,这种时候也不讲究许多。” 彭涛自告奋勇,“我出身江南渔乡,木船也曾见过不少,我先去码头看看,能修就修。” “也好。”顾云山沉吟,等彭涛一转背便使个眼神给高放,让他在后方跟上。 两人走后,傅启年才问,“你不放心彭大人?” “多个人总是稳妥一些,这个时候不该单独行动。” 一时间留仙苑只剩下三个活人,东边是“破破烂烂”的“李香君”,西边是身首异处的喜福,楼上有红玉、阿禾,地底还留着杨小侯爷两瓣身子。 顾云山苦笑一声扶着月浓在庭前落座,眼睛望着喜福死后惨状,漠然道:“这个案子离得近,我记得十分清楚。隆庆十四年冬天,锦衣卫千总快马回城,就在桐花小巷中丢了脑袋,也是像喜福一样,被一根细丝割得身首异处。” “是啊,那又是一场无头公案,现如今想一想还觉得瘆的慌,更不要说亲眼目睹,唉……魂都要丢了。”傅启年一叹再叹,双手撑住膝盖,一身颓丧。 顾云山侧坐,面向月浓,再扶着她双肩令她背对自己,不知几时藏了一把小玉梳在怀中,这下拿出来仔仔细细给她梳头,“当年案件初发之时官府束手无策,多年来亦无进展。拿到跟前来再演一遍,还是满头雾水。他恐怕已经当我们是酒囊饭袋,背地里笑了不知道多少回,啧啧啧,一群废物。” 手一抖,月浓嘶嘶地抽气,“不会就别乱弄,我都要给你梳成秃子了。” 顾云山连忙安抚,“你放心,老爷我一定给你梳个好的。” 月浓道:“梳个好的又怎样?预备亲手送我上路不成?” 他不理她,专心致志与手上一小撮乱发搏斗。梳通之后开始编辫子,看得傅启年目瞪口呆。 他手上翻着花,告知傅启年,“他越是得意,越是容易掉以轻心。” “谁?” “哎呀,没有头绳啊。” 月浓烦得很,根本一个字不想多说。谁晓得他余光瞥见横躺着的“李香君”,忽然间灵光一闪,“我去她脑袋上给你拆一根。” “你敢!”她记得跳脚,“敢给我用它的,我跟你说顾云山,我说拍死你就拍死你!” 转眼间来回,他已经干净利索地绑好了辫子,还要邀功,“你看,给你多拿一朵小红花,多好看。” 她猛地回过头,咬着牙,瞪他,恨不能拿眼睛瞪死他,“顾云山,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点头,承认得又快又坦然,“难得你被绑,那老爷我不得尽情地……玩弄玩弄你?” 傅启年在旁边补一句,“瞧见没有,早说过他不是好人。” 顾云山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在她眼前晃悠,“再给你弄个红脸蛋儿!” 傅启年都惊讶,“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些玩意?” “红玉屋子里样样都有,怎么,你也想试试?” 傅启年摇头,想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不然接下来的画面多血腥,实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 月浓咬紧后槽牙,“顾、云、山!” 彭涛折返留仙苑,已然是黄昏日落之时,没被密林中乱飞的乌鸦吓唬住,却被顾云山身边眉粗面红的“纸扎小人”吓得一个激灵,“顾大人,你要给余姑娘安排阴婚?” 他现在在月浓心里根本排不上号,她如今第一恨的除了顾云山没别人。 顾云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歹向左跨一步挡在红脸红唇的月浓身前,“码头是什么情形,船能用吗?” 彭涛道:“能,也不能。” “怎么说?” “船身腐烂,但如果刷一层桐油,想来勉强能用。” “桐油?” “不错。”彭涛点头,往主楼内部走,“岛上往来船只不少,桐油这种东西,应当是有的。先去库房看看,二位还是留下陪着余姑娘,我与高放一同去即可。” 高放暗地里望向顾云山,见他并不反对,适才继续跟着彭涛行动。 留下顾云山,转过身,面对一张脸已无处下笔的月浓,依然兴致勃勃,“我再给你画个花胡子。” 天黑了。 彭涛与高放一人端一只烛台照明。库房设在厨房对角处,门上一把大锁,让高放举着斧头劈开了事。两人走入房内,案台上一张蛛网破了半边,小蜘蛛正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修补。 高放与彭涛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寻找桐油。 彭涛弯着腰,细细地看。忽而背后一股凉风钻进来,吹得他手中烛火明了又暗,突然间脚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烛台也摔出去。明火遇油,一瞬间燃起来,已经烧上他后背。 原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情急之中不但爬不起来,更是惹火烧身。他急得大呼救命,但万幸身边还有另一人,高放立刻放下烛台去救,却不知道这时候火焰烧断了绳索,设在屋顶的一锅油刹那间倾倒,灌了彭涛满身。 也就是在这一刻,轰的一声,火舌包裹住彭涛,在夜幕下疯狂燃烧。 彭涛凄厉的叫喊声也把傅启年与顾云山引过来,傅启年说去厨房找水,召来一瓢水,跑过来已经撒了大半。 彭涛变作火人,被烧得乱闯乱撞,最后停留在库房门边,已一个前尘祈祷的姿势跪倒在顾云山身前。 同时库房着火,四处皆是哔哔啵啵声响。高放立时将顾云山拖回院内,“大人当心,这不是普通的火,这里头上了油,任谁也躲不过。” 顾云山木呆呆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呐呐道:“怎么办?现在……” “还能怎么办?起火了,赶紧跑。”是月浓,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他身边。绳子还绑在她腿上,却也缚不住她。 傅启年附和说:“再不走,整个留仙苑都要烧干净。” 真能走的了吗? 每一个人,都心存疑虑。 第40章 孤岛(十八) 第四十章孤岛(十八) 不论事实如何,眼下只有离开留仙苑去往码头这一个选择。甚至没有人想过如果那艘破破烂烂小木船依旧渡不到岸,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切都等到达码头再说。 顾云山拆了月浓腿上绳索,再要动她双手却出乎意料地被顾云山拦下,他从彭涛的惨死中醒过神,在当前境况之下更觉危机重重。 毫无疑问地,在他看来,他是孤身一人,与顾云山、高放、余月浓并非同一阵营。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烧得沉沉夜空犹同烈狱。傅启年跑得要断气,憋着最后一口气瘫倒在乱石堆上气喘如牛。顾云山与高放的脸色同样难看,惨白惨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月浓一人独好,还能站在乱石堆上拨弄那艘破破烂烂小船。 “留仙苑都烧干净了,也没人从林子里跑出来。” 这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神色各有不同,傅启年大惊大怒,顾云山沉默不语,高放神情麻木。月浓还在望着远方火场,大火已经向密林蔓延,这一夜无需点灯已得满城通明。 “哈哈哈哈哈哈…………”傅启年忽而大笑,他弯着腰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火光之下,没人能看清,只见他不停地笑,笑到直不起腰,更笑得喘息不定,“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知道什么?”月浓问。 他抬起头,眼眶泛泪,嘴角却带着扭曲的笑,于“李香君”的神情一般无二,“早该知道是你,彭涛也对也不对,是你又不是你,哈哈哈,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完成,对,是你也不是你,是他也不是他,哈哈哈哈,是,不是,是你,是你们!” “傅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对,我是该疯,最好被你们几个逼疯自己一头撞死,也省得你们动手是不是?”他慢慢站起身,眼神几近癫狂,“看什么,还想要什么?是要依照平南村惨案将我分尸喂猪,还是像淮南案一样将我当做腊肉风干储存,啊?你说,你说啊!” “你疯了。”她点点头,笃定道。 傅启年不理会她,转而冲向顾云山,抓住他衣襟将他带起来,眼对眼怒视,“是你是不是?是你们!无声无息一个接一个杀人哪有那么容易,一定是你们,你们三个联合相互照应一同下手……为什么?你我情同手足你为何如此对我?” 顾云山始终避开傅启年双目,他似乎累极,无力相正,仅仅说:“你冷静一点,从登岛之日起我始终与你在一起,我从何处杀人,又为何杀人?” “我也正想问你为何杀人!”他大吼,唾沫星子喷了顾云山满脸,“你倒不如现在就动手,咱们光明正大决斗,在背后鬼鬼祟祟算什么东西。” 顾云山抹一把脸,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 月浓道:“越是高声越是心虚,怎知凶手不是?世上扮猪吃老虎的事情还少吗?” 高放也上起来,将顾云山与傅启年分开,顾云山垂目望脚下,淡淡道:“我的人我自己清楚,至于你,虽说相识多年,近年业已生疏,你心中所求所想,我顾某人猜不透。” 仅剩一点信任也灰飞烟灭,猜忌质疑四起。傅启年打量他许久,突然发笑,仿佛已经神志不清,“真好笑,我与你自小相识,居然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女人。”他指向月浓,“早年间你被小乔害得丢掉半条命,现如今为了她,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顾云山,我都要给你鼓掌叫好,真是各种痴情种,我比不得你,偌大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了你。” 火烧到山林来,越来越旺,哔哔啵啵火星子乱飞,沉闷的天幕终于多一分诡谲的活泼跳脱。 “随你怎么想。”顾云山宁可沉默,抬眼望火海生潮,滚滚烈焰如海浪一般扑来,站在水边也不能避免地承受着*的风。 高放站在他身边说:“这一把火烧下去,岛上就什么也不剩了。” 月浓垂头丧气,连她也不抱希望,“真的会有船来吗?” 高放道:“没有食物果腹,再等下去,恐怕是……” 四人目光随之转向停靠在码头的破旧木船,顾云山问高放,“你方才来时,见了船彭大人怎么说?” 高放答:“彭大人说船虽老旧,但不见破漏之处,只是怕行程太长,这船支撑不住,保险起见还是刷一层桐油以防漏水。” 傅启年兀自发着疯,不搭话。顾云山走到搁浅的木船边,两只船桨尚存完好,他与高放一道推小船入水,往深处走上几步,小船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还算稳当。 他二人再一同翻上船,高放持双桨试着划动,等了许久也不见异样。顾云山指派高放把船划向码头,预备去接月浓,同时看向傅启年,“咱们试试,有比没有好。” 傅启年道:“你有高手相伴,我哪敢上你的船。” 顾云山看一眼月浓,淡淡道:“你若不放心,再将她绑起来也无妨。” “顾云山!”她拔高了声调,气得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无奈双手还绑着,隔得又远,居然没站好噗通一声落进湖里,还好他还有那么一丁点良知,立刻将她捞出来抱到船上。 “你别闹。”他话不多,或者是因为无言以对。使个眼神给高放,那胖子当即扑过来抱住她双腿。 她呛了不少水,一双手又被绑的死死地,两只脚乱蹬,让高放挨了不少王八腿,但顾云山更快,大概是做惯了这类事,三两下给她从头到尾绑起来,严严实实没一丝缝隙。 他这才抬头看傅启年,“这下你满意了?” “高放怎么算?” “绑了他谁来划船,是你还是我?” “顾云山你这头猪!”她气得破口大骂,“你难道就不怀疑是他吗?把我绑了,他要是藏着功夫,一眨眼就把你剁成肉酱你信不信,你——呜——呜呜呜……” 顾云山拿帕子塞了她的嘴。 傅启年还在犹豫,顾云山再问,“你要一个人留在岛上?” 傅启年心一横,跨上拥挤的小船。高放的拿船桨一撑码头,小船借力向前,很快向湖中心去。 广阔山水之间,这一只孤舟显得如此渺小。人人都沉默,沉默地望着远去的火光。 久久,听闻顾云山长叹一声,转过头来面对月浓,“别瞪了,当心眼珠子都瞪出来。” 她依然故我,狠狠瞪着他,一双眼冒火,活像一只弓腰竖毛的猫。他无奈,伸手将她嘴里的手帕抽出来,“别骂人,我这辈子挨的骂都没得今天多。” “就骂你,乌龟王八蛋,蠢货顾云山!” “怎么说我也是你老爷…………” “什么老爷?就会欺负女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又让人啐了一脸,他自认倒霉,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垂头看脚下,“行,骂吧骂吧,等回京城再收拾你。” “得了吧,等回了京城谁手是谁还两说。”再瞪一眼傅启年,“看什么看!我看凶手就是你!你不是怀疑我们仨是一伙的吗?那方才留着岛上才最安全,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找机会凿船淹死我们,特别是我,我还绑着呢……” 傅启年撇过脸,似乎是不屑与她争执。 顾云山低声道:“你放心,我绑的你,出了事我挡在你前面。” “我不信你。” 她答得又急又快,不带一丝一毫犹豫。 他气结,“行,那你骂吧,老爷我啊……就受一回苦,任你骂。” “惹祸精。” “死贪官。” “就知道吃。” “脑子里都是米。” “矫情——” “哎哎哎,适可而止啊余月浓,别逼我抬出你爹来。”他终于受不了,企图制止她没完没了的责骂。 “就知道拿我爹威胁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他再一抹脸,深呼吸,数着手指头咬着牙,“行,我服你!” “啊啊啊啊啊!!!”又是尖叫,短促而尖利,很快被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双巨大的手拆散,木船突然间迸裂,前一刻还是天地一孤舟,眼前就只剩零零碎碎木块漂浮在水面。 四人齐齐落水,但月浓手脚被绑,直直下坠。 顾云山冒出水面,大大喘上一口气,环顾四周,不见月浓与傅启年身影。他便不顾高放阻止,闷头扎进水里,去追已经双眼紧闭的月浓,而傅启年与她一道,两人纠缠在水中,发尾缠绕,衣帛交叠,仿佛殊死搏斗一般。 眼看离她只剩一臂距离,他胸中气息憋到极限,不得不再游到水面呼吸,再入水,在阳光能到达的深度,已然不见二人踪影。 高放没选择,未免他自找死路,心一横一把拖住他往岸上游。 他频频回头,在他们落水的地方,湖面已平静无息,他却看到一片漂浮的衣摆,他认得,那是傅启年的罩衫。 第41章 孤岛(十九) 第四十一章孤岛(十九) 天空下起小雨,湖面微澜。 顾云山躺在岸边草丛中,身体已达极限,一丝力气也无,只剩下这一口气吊着半条命。而高放仿佛天生适合游水,一身肥肉自有浮力,爬上岸还能坐起来走两步往码头去。 顾云山叫住他,“你去哪儿?” 高放回过头来,过于苍白的脸在水里几乎泡得起皮,见顾云山仍旧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脚步并未停歇,在最远处看了许久,才断定,“看来余姑娘与傅大人是凶多吉少了。” 长久的静默,将时光拉得漫长无边。这种时候,沉默催生怀疑,寂静萌发恐惧,而背影勾出重重杀机。 雨下得天地间飘落一片朦胧哀思,是对逝去的、往生的,最后一丝想念。 “是我……害死了她……”他好似濒死之人在此生最后一刻交待遗言,断断续续犹如耳语,“老傅也没能上来,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浅浅小草没过脚背,高放走回他身边,“生死有命,大人也无需太过自责。” 而他还在梦中,远眺水天一线,喃喃道:“是我……亲手绑住她,连我自己都起疑心……” 高放叹一声,企图宽慰他,“余姑娘与大人相识不过数月,又有余大人那层隔着,也难保她不起歹心。” “我原本想着,她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不出这许多花招,但又转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面孔,究竟有多么难懂? 高放稍稍停顿,片刻后重复着他的话,仿佛在舌尖细细咀嚼,“大人说的在理,知人知面难知心。” “人都不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人死灯灭,或许再多的话也是颓然。 火越过极限,已现颓势。乌鸦在天空盘旋,这群聒噪的东西骤然之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嘎—— 乌鸦悲鸣,又在牵引往生之魂。 高放坐到顾云山身边,茂盛的草丛几乎遮盖住顾云山大半张脸。 “大人难道不曾怀疑过傅大人?”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每一个人也都有脱罪的理由,你呢?你怀疑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夜静静,晚风拂过水面带来轻轻声响,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幕,高放的视线渐渐从起伏的水波上收回,一点点移向仰躺着的顾云山,最终落在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久久不言。 一阵诡异然而各有心思的沉默。 雨渐渐消失,只剩他睫毛上细小晶莹的水珠。 双手枕在脑后,身体放松,顾云山望着远方璀璨星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突然间没来由地说:“我娘告诉我,我这样的人要是死了,是要成星的。我说我才不要,天天挂在山崖上树顶上多无聊,西北风都喝到吐。” “老夫人……或是玩笑话。” 他的笑容敛尽,面色沉沉,“我娘从不说笑。” 湖面上泛着火光的金,顾云山自嘲地够了勾嘴角,转向高放,“你怀疑我?” 高放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下去,“大人您也曾说过,此案凶手必是掌刑律之人,又能通达大内,虽说大人乃文弱书生,但究竟如何,我等亦不曾知晓。我与大人一道划动小船时,分明是好的,为何划到湖中心就突然崩裂?还有余姑娘……她身上绳索确实是大人所绑,卑职想,这一行十一人,也只有大人有本事能让余姑娘心甘情愿缚住手脚。还有,离开大理寺时大人以余姑娘替阿辰,是大人终究舍不得阿辰吧……” 高放是个老实人,说出指控来心中惶惑,面上紧张,脑门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啪、啪、啪——”响亮的掌声,是顾云山为他拍手庆贺。 高放一瞬间脸色大变,直愣愣的,瞠目结舌。 顾云山以手撑地,干净利落地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已不复先前疲态。他退后一步,负手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星光在他身后,天幕亦做他脚底尘埃,整个人冷冰冰好似一座玉像,清清冷冷望住高放。“你猜是我,也是情理之中。” 高放几乎在同一时间跃起,“现如今岛上只剩你我二人,不是我,那就是你。” 顾云山轻笑出声,微光下,他的脸晦涩难读,然而却能清晰地传递着眼底的不屑,“可笑,为何就一定是我?” 他简直换了一个人。 “都到这个时候,大人,再要狡辩也没意义。” 他仰头望天,生死之际还有心情调侃,“星星比你好看,你啊,该减减肥了,瘦两斤才有姑娘喜欢嘛。” 高放道:“瘦了大人就能放过卑职?” “我为何要杀你?” “我与大人在大理寺共事多年,经手案件无数,大人应当清楚,天底下再荒谬的理由也能让人举起屠岛,一块饼、一句话、一次冲撞屠人满门。一旦动了杀机,总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可找。这一点,根本不必问。” 他已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横在身前,警惕戒备。 “是我?”连自己都疑惑。 “如果岛上没有第三人,那凶手就只能是大人您。” “怎么?”他杨眉,“要先下手为强?”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相信大人也深以为然。” “不错,不错。”顾云山一连点头,心无顾虑,“原来你是这么个意思。” “大人还不拿刀?” 他摊开手,“你看我哪里藏了凶器?” “命只有一条,还望大人见谅。”刀出鞘,寒光雪亮。 “要令我尝一尝含冤而死什么滋味儿?这一场收尾真是精彩,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喝彩。” “事到临头,大人难道就不能坦坦荡荡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本大老爷是享誉天下的风流才子?这一点不是众所周知吗?还用得着再说一遍?”他满脸得意之态,无论是何种情形,他总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痒。 “得罪了——”话音落地,当即拼身向前,他原本肥胖而累赘的身躯突然间变作疾风闪电,一刹那功夫一至近前。他发白起皮的脸在顾云山视野中慢慢放大,最终变成怪物一般硕大无朋。这一刻,高放的刀距离顾云山只剩半寸,夜风也被割裂成碎片,山火亦然在这一瞬间屏息凝神。 京郊,太平村渡口。 时辰太晚,渡口只剩下一艘渔船,老渔夫四十岁上下,已经满脸褶子,伸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同顾辰讨价还价,“小公子,夜里出港不吉利,至少得这个数——”他张开五指,在顾辰眼前比了个数。 “五……五文钱?”顾辰猜。 “呸,什么五文钱!老子看你穿得体体面面应该是富贵人家公子,怎么晓得抠成这样。五文钱?五文钱你去找你家祖宗老爷给你开船过江。”老渔夫气得脸发红,黝黑的皮肤打底,黑红黑红像个老茄子。 顾辰想了想,割肉似的下了决心,开口说:“那要么,十文?” “呸!快走快走,大晚上的四处找不痛快?快滚!”操起船桨来就要打。 顾辰抱着脑袋后退,被萧逸一把拉到身后,他掏出一锭银子,“十两,马上开船。” 于是,老渔夫的船桨举在头顶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擦了擦手,露出个谄媚又满足的笑,双手捧起白花花的银子,“二位少爷稍等,小的这就开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法子万试万灵。”萧逸咧着嘴,得意地笑,“毛小子,跟哥哥学着点儿。” “我没那么多钱。”顾辰原地一蹦,从石台跳到船头,萧逸慢吞吞扶着绳索上船。 萧逸玩笑说:“你得多攒点银子,将来娶媳妇儿用。” 顾辰道:“我不用攒钱。” 萧逸问:“为何?” 顾辰道:“我抢你的。” “死小子你有胆再说一遍?” “我抢你的。” 萧逸一把护住胸前,他的宝贝都在怀里揣着,带着热。他咕哝半晌,还是想不出法子治顾辰,最后只得说:“回头我告诉大人,让大人好好收拾你!” 放到平常,这两个人又得吵个二三十轮才罢休。不过眼下晚风轻抚繁星满布,顾辰也有惆怅心事能吟诗作赋,“也不知道七爷到底怎么的了,我心里好慌张。” 萧逸翻个白眼,看船头小灯,“所以打牌打一半就抓着我飞了大半个京城?这个时候登岛,万一坏了大人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不怕。”他信心满满,“有月浓姐姐帮我,七爷打我,她打七爷,嘿嘿,我想看。” “这话你就不怕七爷听了伤心?” “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七爷要死了。” “要死你了!”这回顾辰没防备,真让他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懵了,“这话也能信口胡说?等见了大人,真得告你一状饿你十天。” 顾辰没跟他计较,摸了摸脑袋看远方,“只要七爷没事,饿我多久都行。” 水声哗啦,船开了。 第42章 孤岛(二十) 第四十二章孤岛(二十) 快。 快过俯冲的鹰、翱翔的隼,快过一道光、一片羽。 剑锋过处,血溅长空。 刃太快、太锋利,乃至于半截手臂都已被带过头顶,受伤的人仍顺着惯性往前冲,可怜的是手肘以下空荡荡什么也不剩。 短刀落地,声音埋葬在湿软的泥土之中,无声陨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回终于轮到他,左手握住血淋淋断口,望向歪脖子老树下一道孱弱瘦削的影,目呲欲裂。 她手持宝剑,自顾云山身后走出,水顺着她鬓边碎发往下滴,她在此刻昏聩的光线之下显得过于苍白,但掩饰不住的是她眼底的兴奋,似乎紧握利剑的手指都在颤抖,为这一刻,她早已等得心痒难耐。 “我不喜欢杀人。”她声明,“所以你最好自行了断。” 乌鸦扑腾翅膀,被她一句话吓得打跌,哇啦哇啦,三五成群飞向对面山头。 “咳咳——”顾云山假装咳嗽,同时假装好心,“不要这么嚣张,容易出事。” “你没死!”高放封住右手几处大穴,止住喷涌的鲜血。“呵——是我低估了大人,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一切都变成一场骗局?” 顾云山抓一抓耳后,雨停蚊子多,他快被叮出满头包,“谁骗谁还说不定,出了事先怨怪旁人,这个习惯可不大好。” 高放低眉蔑笑,“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过是先赢一局,大人亦不必如此自满。” 顾云山觉着好笑,上前一步问,“这时候不自满,难道还等你落土下葬之后?” 高放抬眼看他,细长狭窄的眼睛里放着吞血食肉的光,甚至看不清他究竟如何动作,只晓得他从硕大的肚皮下面抽出一柄软剑,似剑又似鞭。脚底一登,如离玄的箭直直向顾云山冲过来,要取他性命。 月浓没得选,只有飞身向右,去护住顾云山这个天大的累赘。没料到就在刀剑相接的一刹那,高放手腕一转,软剑跃过顾云山突然追着月浓的咽喉往前送。 千钧一发之际,她还记得先推顾云山一把,推得他死人似的扑倒在老树下。而自己尚未来得及后退,高放的剑离她的咽喉只余微毫之距,她偏过身向左移,双龙剑侧挡,在她耳畔与软剑相撞,发出铿锵一声,震得她耳中嗡嗡。 高放的剑也被她的力道带走,推撞之际斩断她颈间垂落的发。 少女的发丝带着自有的香,也带着满身水,慢慢飘落在杂草丛生的湖岸。 在断发落地之前,她已提溜起顾云山连退数步,将他塞进一颗突兀的山石后头,命令他,“老实呆着,别给我添乱!” “你也小心。”他拍拍胸脯,想到曾经仅在咫尺的剑尖,心有余悸。 “废话!”生气了,气得不轻。 走出来落脚谨慎,唯恐踩坏了她的宝贝头发。憋着嘴忍着怒,一摸右侧长发,居然只剩半截。越想,越恨不能杀了高放泄愤。“你厉害,我今日就为了你破一回戒!” “如此,真乃高某之幸。”他左手持剑,却并不比右手差,唯独失血过多面白如纸,才透出他的虚弱无力。 论策略,应与他缠斗拖延,过不了多久他自然体力不济,不击自溃。 不过月浓要赢,就要赢得漂亮。什么兵法策略她统统不顾,手腕旋转,双龙剑成无影之物,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两人一个进一个退,十招过后,高放还能撑住不倒。 月浓也不由地生出几分佩服之意,“看你断了一只手,原想让你三分,但眼下看来是不必了。” 顾云山在石头后面唉声叹气,“让什么让,生死关头也就你这个傻大妞还谈仁义,换了我……” “换了你怎么?” “插他双眼!哎?你怎么醒了?” 傅启年虚软无力如大病初愈,却也挣扎着爬上大石,两只手交叠着撑住下颌,一双眼追随不远处跃起又落下的身影,小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余姑娘……真是女中英豪……” 顾云山纳闷,“你方才不是还与她……” 傅启年斜斜瞥他一眼,痴迷的档口还能分他一丝桃花意,半带娇嗔地说道:“你不懂……呵呵……” 又不肯明说,真让人猜不透。 另两人正斗得激烈,月浓的剑快得惊人,发出全力,过不三招而已,高放右侧已露破绽。她趁机发难,燕子一般灵巧一跃,剑从头顶来,就在剑锋割破他头颅的瞬间,高放的软剑如灵蛇一般缠住她手中双龙剑。 她一时之间失了利刃,高放那只断臂又伸进肚里不知道要射出哪一门暗器。 原本应当是进退维谷的焦灼,却瞧见她嘴角含笑,眉眼上扬。高放心中随即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她抬左手,同样握住双龙剑剑柄,两手各向左右一分,双龙剑顷刻间化作一模一样两只利剑,锋刃一转,将缠绕四周的软件崩成数段,纷纷落在草丛中。 她没给他再一次拔剑的机会,一剑刺破他肩甲,一剑挑断他左手筋脉。左剑回撤,腕间挽花,滋啦一声割破他浸满水的衣裳,也同样割破他肥硕壮大的肚皮。 既不见肠穿肚烂,也没有血流如注,两张皮翻开来,里头是零零散散物件,随着身体的倾倒一连串倒出来,有催着毒的暗器,也有皮革包裹的□□,一件带血的衣裳半挂着,更多的是柔软却带韧性的黄白色填充物,看着像泥,又不是泥。 他彻底失去反击之力,右手剩下半截,左手经脉尽断,稍稍动一下都是锥心刺骨之痛。 月浓将两柄剑合作一柄,左手持剑,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背后是滔天火海,身前是如水暗夜,少女的笑容带着天真也带着血,仿佛她才是杀人如麻的恶魔,冷凝的剑锋上滴着血,正要一步步上前来取他性命。 “难怪你这个胖子好生灵活,原来是个假胖子。”口中说着玩笑话,嗓音也娇滴滴似银铃,然而一抬脚踩住他曲腿后退的脚踝,狠得让你听见骨头嘎吱嘎吱被碾碎的声音。“别跑,我看看你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高放疼出了满头大汗,再也没力气挪地方,只能瘫软在地,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远方一棵树被烧断,如大厦倾颓,一连带倒好几棵摇摇欲坠的小树。火星溅起,似萤火虫成群结队照亮夜空。 月浓拿剑尖拨弄着高放“肚皮”内的杂物,闷着脑袋低声说:“你害得我受冤枉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还是很生气,咱们打个商量,我再削你一只左手好不好?嗯?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哦——” “不要!”两个声音一远一近齐齐发声,近的是高放,远的是顾云山。 刚刚送出去的剑又得收回来,讨厌,她不耐烦地回头,“为什么你总是要扫我的兴?” 顾云山道:“留活口,不然杨小侯爷与彭涛的死该如何解释?” “那我的委屈怎么算?” “你忍忍。” 月浓想了个好办法,“我削你,怎么样?”大眼睛望过来忽闪忽闪,亮过天上星。 顾云山让她吓得背脊发凉,咽了咽口水,“先忍忍,回去找个人让你削。” 她无奈,再是愤愤不平也只得把剑尖从高放身上移开,抬脚一踹,把他那只罗锅似的大肚子踹得老远,接下来小狗似的追上去,自己逗自己玩儿。 顾云山看着高放,“愿赌服输?” 高放低笑道:“不错,愿赌服输。” 临近日初,正是潮涨的时候,湖岸边浪推浪,一时静的出奇,唯有水声淙淙,一下一下,替岸上的人默默数着节拍。 顾云山弯下腰伸手剥除高放面颊上多余的“肉”,渐渐展露出他原本应有的面貌。 原来是个清俊男子,丢了满脸横肉,并不比傅启年差。 “五年。”顾云山淡然道,“你跟我了我五年,五年间不曾漏出丝毫破绽,为的就是今天?” “不,应该说我跟着大人学了这么些年,为的就是今天。”手脚皆断,他疼得面容扭曲,却还能作出轻蔑模样,眼神也再不复先前下对上的谦卑。 狂热,他眼中只剩下狂热。“只可惜棋差一招,还是比不过大人您。不过我没想明白,大人是从何时起开始怀疑到我身上?我自认为绝没有漏出任何破绽。” “你在我眼前连杀七人而不露破绽,确实厉害。” “都是大人教导有方。” “可惜多此一举。” 高放抬起头,眼睛发亮,残破不堪的身体里透出一股莫可能言的兴奋,“是什么?” “凶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又为何画蛇添足?这其中必有关碍,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确是如此。只恨自己急功近利,太想观赏诸位大人相互猜疑各自攻讦,反倒留下痕迹。”似恍然大悟,大悲大彻,笑亦苦,苦中含恨。 湖面有微光粼粼,月浓还在低头翻找,找他“肚子”里的新奇玩意。 傅启年望着她,顾云山与高放各怀心思,一个在心中低叹,一个心潮翻滚,意难平。 第43章 孤岛(二十一) 第四十三章孤岛(二十一) 有风来,吹散潮汐,吹来朝霞。 波折过尽,顾云山的发髻也拨乱。风微凉,拂过他春山似的眉、秋水一样的眼,从来是万事无情牵亦无挂碍的顾大人,也在黎明破晓之前,在叶片的露珠上,沾染三两分不能言语的愁。 “你杀阿禾,割去五官是为模仿旧案,但为何要放到彭涛房间?他房门紧锁,入门的方法只有一个。多此一举,必有所图。你为的,是洗脱嫌疑,祸水外引。” 高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呆呆看着顾云山半湿的靴子,一时间失魂落魄,一时间又自厌自嘲,“我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大人几时才断定凶手是我?” “太难猜,更不敢轻易猜,从头至尾我都不过是疑心而已。直到最后——” “大人真是谨慎。”高放笑道:“大人这一生难道从不曾因钱财权势而冤枉过堂下‘凶犯’?本想叫你含冤而死,到了下面也不知谁是凶手,如此才算得上大获全胜。不过……”他略有踌躇,左手搭在右手断面上轻轻抚摸着被血濡湿的衣料,“真是一把好剑,削金断玉,切口几乎完美。只是这双龙剑原本是庆亲王之物,传闻被梅无双所盗,为何会在余姑娘手中,大人难道不好奇吗?” “不好奇。”他目中冷漠,既没有愁思也没有不舍,他冷硬如滇南玉,告诫高放,“愿赌服输。” “呵——愿赌服输……大人放心,卑职输了,自然老老实实跟大人回京受审,绝不会咬舌自绝。”他的眼垂得更低,无人能窥见他眼瞳下的阴翳,忽而又大声笑,笑得胸腔震颤伤口迸裂,他问顾云山,“大人为何不问我为何杀人?” 顾云山不改面色,冷冷道:“我只需知道两点,第一,你想杀人,第二,你杀了人。至于你为何杀人,是有凄惨人生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还是仗义执刀为平天下之愤,通通与我无关。你我之间隔着大梁朝廷,惩戒你的不是我,是当朝例律,我顾云山只负责送你受审,其余一概不论。” 点头,高放一连串点头,笑得只剩下气音,要赞颂他大仁大义,为天下表率,“仁义,好一个青天大老爷,竟让人认不出了。” 顾云山道:“船总要来的。” 高放笑够了,身体慢慢后仰,放任自己平躺在湿软的泥土之上,他望着天空,云被日光烧成火,水被霞光染成金,人间静谧,总叫人留恋红尘。“卑职只怕受不住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个干净。各个衙门的厉害之处,卑职心里清楚。” “敢作敢当。” 高放却反问,“杀人先磨刀,难不成大人以为留仙岛是我头一回动手?” “岛上的人,听闻近百,全都死于你之手?” “呵——数不过来。” “还有?” “还有。”高放给了他肯定回答。 “还有多少?” “太多,记不清了。”带着笑,嘻嘻哈哈根本不曾放在眼里。 他皱眉,心底突然间凉透,“为何要乔装多年跟在我身边?” 高放答:“本也不一定是大人您,只不过喜欢这档子事,跟在您身边才见得最多、学得最多,您说是不是?” “乔装又是为何?你……究竟是谁?” “大人明鉴,卑职扮的正是高放,隆庆九年高放二十又一,是个一百八十余斤重的大胖子,那年春日自安徽上京,途中在客栈歇脚,我的人肉包子还没做完,他就送上门来,嚯,好大一团肥肉,一定同客栈老板一样油滋滋嫩汪汪。吃饱了翻他行囊,原来去往京城投亲,正巧我闲得很,便想着做一回高放,去京城耍耍。”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说,“没成想能有机会跟在大人身边,一跟就是五年。刑部、顺天府、大理寺、都察院,什么脏的臭的没见识过?这世上早就已经没天理,倒不如随心所欲想杀就杀,您以为呢?” “这五年间,你还在杀人?” “大人有口腹之欲,卑职也有。” 顾云山禁不住一阵发寒,沉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高放喃喃,如自问,“装得久了,哪还记得自己是谁?高放就高放吧。多年前的谜案,现如今摆在眼前依旧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是不是像一口酥肉落灶台?废物就是废物,再是装点得人魔人样也还是废物渣滓。” 尾音是虚无的叹惋,留下无限悲凉,同样也有无穷恐怖。 “啊,还有这个药蛮厉害的嘛,闻一闻就要晕的。” 顾云山与高放一并回头,原来是月浓在高放的假肚皮里找到一包迷药,打开来放到傅启年鼻子底下,“你闻闻。” 傅启年还没来得及拒绝就仰面扑在泥地上,死鱼似的一动不动。 高放收回视线,言语中带着惋惜,“若来的是阿辰,我倒还有胜算。余姑娘……傻得很,只要拿住大人您,让她做什么都不说二话。” 又有鄙夷,又有艳羡,到底有千缠万绕心思,难说清。 顾云山依旧望着月浓,她手背上不知抹了什么,往傅启年鼻下一凑他便一个激灵蹿起来,似乎是血冲百汇,他晕晕乎乎又一次跌倒,这一回沾了满脸泥,连带一把烂草,把风流满京师的傅大少毁得彻彻底底。 “她是傻——” 远方有一轮红日将碧波湖染成血海,地平线飘来生息,一艘渔船乘浪而来。 高放突然说:“顾大人,我就是喜欢杀人,喜欢,又可以,所以无所畏惧。” “嗯——” “不过……我自己还是怕死,更怕死在大理寺刑狱。”他侧过脸面对朝阳,惨白的皮肤上泛出诡异的红,“所以,卑职就不跟大人回京了。” 高放的笑停留在朝阳离开水面的那一刻,重生有千难万难,毁灭却仅在一瞬,顾云山静静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心中五味俱在无法言说。 “他死了,舌底藏毒。”月浓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来,看一眼地上灰败垂老的高放,轻轻巧巧下了结论。 顾云山还是一副木呆呆申请,狭长的眼微微上挑,眼底是藏不住的茫然,如此看来,还有几分可爱。“我问你两件事。” “你问——” “当时我抱住你与你耳语的话,你为何相信?” “信也没损失啊,反正我自己拆了绳子照样能杀光你们,不过我不喜欢杀人,我得说明。”她从袖中抽出顾云山偷偷递到她手里的小刀,轻轻一个甩手,那刀子如利箭一样飞出,牢牢盯在矮树上,带着她惊人的力道,连着刀身也被震得一个劲晃悠。 顾云山,呃……噎住了。 方才他打算说什么来着?谢你信赖,同心同德,还是将来争取不吵架? 然而她还在得意,连自己都要对自己心生爱意——方才那一句话亮出去,气壮山河,风云突变,是武林盟主警告小毛贼,别自以为是,姑奶奶可从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简单粗暴,杀了最好。 “发什么呆?不是还有第二件?赶紧问。” 他适才如梦初醒,艰涩地开口道:“你说要拍死我,是认真的?” “当然,我从来说一不二。”瞥见他骤然之间血色褪尽,她打心眼里瞧不上他那个怂样,“不过先欠着,哪天我心情不好再给你算。” “如此甚好——”他长吁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月浓却回过头,直面她背后贴得紧紧的“鬼影”傅启年。“你再跟紧一点试试?” 女儿家声也娇,人也娇,原本听在耳中不是威胁反是享受,但傅启年方才亲眼目睹她是如何踩碎高放,再是有贼心也没贼胆,“我就想时时跟着你。” “为什么?我才不要你跟着我,你看起来傻傻的哎。”说完回头找援兵,“你说是不是?” 顾云山道:“看着像是被水淹进脑子了。” 依照常理,傅启年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反驳两句,然而事情变得出乎意料,此时此刻傅启年眼中只剩下月浓一个,他清了清嗓子,恨不能手边多一柄折扇衬他风流,“小月儿,你要谨守妇道。” “我为什么要守妇道?我守哪门子的妇道?”声音提高八度,要坏。 傅启年的目光拢着她,依然是不能自已的痴迷,“方才在水中……唔唔唔——”话还没说完,就被月浓一把捂住嘴,拖住衣襟往后拉,一面拖拽一面郑重发出警告,“不许说!一个字也不许!” 傅启年趁机吻她手心,吓得一缩手,让他这张嘴得了空,“你都已经是我的人——” “什么?”这一回惊叫的是紧跟在后的顾云山,眼睛睁大,呼吸放缓,简直比同高放对峙时更紧张。 傅启年回赠他,“这事实,小月儿,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傅某虽已娶妻,但你若点头,我绝不亏待与你……啊……呜呜,你怎么打人呢……”他捂着鼻子往后退,血从指间渗出来,但他眼中不见恨,只有——嗔怪。 用情至深。 “你太烦了。”月浓摇着头,呜呼哀哉,“居然比顾云山都烦人。我是被逼无奈,不得已才出手,你要是再烦,我就要拔剑了哦。” “拿我跟他比?顾云山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月儿你千万离他远一点,我在城西还有一座宅子,风景好——” “噌”一声双龙剑出鞘,傅启年立刻捂住嘴冲着月浓摇头,保证永不再犯。 “七爷——”少年的声线透着惊喜一瞬之间由远到近,忽然一下落在顾云山身上。 顾辰从船舷上飞起来,将要落地之时手脚并用,猿猴一样扒住顾云山,一双腿铁钳似的夹住他后背,强迫他抱住自己,要不是月浓心眼好伸手扶一把,他俩就能一路滚到湖底。 “七爷,我可想死你了!” 顾云山被个天外来物砸得两眼发花,还没能回过神来。傅启年看着月浓,有痴,亦有喜,月浓低头看脚尖,琢磨着是不是要给傅启年下个毒,弄死他了事。顾辰的视线在这三人之间来回游走,最后想了想说:“七爷,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 “大人…………卑职想死你了…………呜呜呜呜…………”萧逸也到岸,狂奔过来抱住顾云山痛哭流涕。 月浓蹲在高放身边,将他脸上的伪装一层层揭下,露出他原本的不知是谁的面孔。 天光大亮,火势渐收,船也靠岸。 是时候回家。 (孤岛案完结) 第44章 灾银(一) 第四十四章灾银(一) 八月十五,秋老虎骇人,三个月不下一场雨,人人都变成风干的肉,在晒得雪亮雪亮的街市里漂游。 顾云山闲来翻个身,继续午睡。 这已经是他“重病”的第二个月。 自打从留仙岛上回来他就没一刻轻松,经历了一场大命案,顺天府尹与小侯爷死得不明不白,凶手又出自自己手下,要不是有傅启年佐证,他多半要被御史大爷们活活骂死。 当然,现如今也离死不远了。 亏得还有个入阁的爹,御史大爷们因而手下留情,放过他祖宗十八代。 他索性称病不上朝,看他们能蹦跶到几时。 午后的光透过重重纱帐只剩下温柔点点,秋后的蝉没力气叫嚷,迷迷糊糊闻着熏香炉里的瑞脑香,一时是醒着,一时又在梦里,分明是沉醉不愿醒。 “胡了!” “无量数、金孔雀、玉麒麟!又是你赢!老天爷究竟干什么吃的!” “月浓姐姐你真的好厉害,免了我的银子好不好?” 隔壁又吵起来,有拍桌有耍赖,萧逸输个精光,捂住银袋子不肯付账,月浓说一句“毒不死你。”吓得他拔腿就跑,也就十步远,扑通一下抱着银子摔在小道上。 新来的典史曲玉求是个大高个儿,导致顾云山不大乐意跟他站一块儿,显矮。 今次刚从刑部回来,天知道又带来什么“噩耗”,指令顾云山远行办差。 不过他眼下一脚踏进院中,老远就喊,“余姑娘,傅大人又来了……” 这一回换月浓受惊,牌一扔,紧接着就要上房顶,但傅启年这回宁可跑断气也不能放过她。一眨眼插上翅膀飞扑到她身边喘气,“小月儿,我给你……带……带了好东西……” “又是金缕鞋?直接放当铺多好,省得我再亲自跑一趟。”自打从留仙岛上回来,傅启年就跟着了魔似的,三日跑一趟大理寺,又是送衣裳又是送首饰,可惜她一件也瞧不上,小而精贵的留下来,大而累赘的都拿去当,倒也赚个盆满钵满,直把萧逸眼红得要滴血。 顾云山在床上烦闷地翻了个身,一群不听话的兔崽子,多好的下午,竟不让人好好睡上一觉。 烦啊,真是烦。 太阳不懂见好就收,本该是黄昏,也一样热得难耐。 月浓身上的夏衫轻薄,娇娇柔柔如云似梦。闷热的天气给少女的面庞天一抹微红,她捏一柄小扇给自己扇着风,靠近了仿佛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傅启年一时成痴,呆愣愣望住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倒是月浓等得不耐烦,“到底要做什么,再烦人我……我就去牢里找我爹告状!” “不成不成,你我之事怎能轻易向岳父大人言明?待我择一良辰吉日再请长辈去与余大人说媒——” “你敢!别以为你官大我就不敢惹你。”小姑娘一生气眼睛瞪得圆溜溜,小猫儿似的好生可爱。 傅启年看得心底里乐滋滋,面上分毫不见恼,接着讨好她,“偏就想要你来惹……好好好,先不生气,我有好东西拿给你。” “我才不稀罕!” 话刚说出口,一扭头瞧见镶着红宝石的刀柄,当即挪不开眼,又碍着面子,只好保持侧对他的角度,斜眼看。 ,???,,好辛苦! 傅启年指着木匣内香金箧玉的一对短刀,把闷笑都装在肚子里,静静看着她一点点、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来。“这对鸳鸯刀传闻是周王所有,自南洋进贡,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乃世间不可多得之物——” 她已经小碎步挪到正脸对住他,细白细白的食指在唇下轻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双刀,犹豫半刻才说:“是不错……挺好……” “送你。”倒不与她拿腔拿调,这一回痛痛快快,就是一个字——送。 他如此大方,月浓却犹豫了,她到底还是好人家的姑娘——要脸。 “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只要你喜欢,天上的星星我也能去摘。” 甜言蜜语好风景,顾辰数着叶子牌杀过来,“正好要天黑,你摘一个我看看。” 傅启年气闷,“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顾辰道:“□□鼻孔!” 傅启年不理他,决心回到正题,主攻月浓,“你试试,看喜欢不喜欢。” 拿到手里还能不喜欢?顾云山躺在床上再翻个身,心里念着,余月浓那破德行他还能不清楚?看见好东西就挪不开眼,更何况是白送,说什么她都答应。 傻妞,哼,蠢死好了。 他笔直笔直躺平,硬在床上像一具僵冷的尸。 傅启年继续哄她,“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当我报恩就是。” “可是你已经报了恩好多回了。” “那都不算,你不喜欢变都不算。” “不好……我娘不让我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她瘪着嘴,还在犹豫,“要不,我也拿点儿什么跟你换?” 正中下怀!傅启年恨不能蹦到房顶去,但是不行不行,必须克制,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绷着脸,表情务必郑重,言语务必平实,告诉各位看官,我是老实人呀。“这……还请姑娘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好生警惕,连身体都稍稍后倾。 “姑娘今后能不能不再处处躲着我?”见她面有难色,便要乘胜追击,要装可怜,装委屈,恰当示弱,女人们都爱这一套,“我一片赤诚之心,别无他求。” “好……”好字还在嘴里,就有人披头散发闯进来,不冷不热地横插一句,“好什么好?” 人人回头看他,敞开的门,他逆光站着。满头青丝铺开来,在夕阳血色微光下染出闪耀的红。 肩上依然是宽大道袍,日夜交替时才有了风,悄悄吹开他衣摆。一缕发落在胸前,遮住眼尾,留下欲语还休的万种风情。是堕入魔道的仙,修成正果的妖,混杂着明与灭,正与邪,亦光明亦奸狡。 然而在月浓眼里,他就是大哥的妖精小妾,二哥的婀娜相好,又美丽,又刻薄…… 时时处处讨人厌。 “一柄刀就收买你了?好歹是诗书礼仪之家,拿出点大家闺秀的做派成不成?” 一句话,噎得人两眼翻白,年纪大一点,直接要气死当场。 月浓道:“大白天衣衫不整就跑出来,顾大人又是什么做派?” 顾辰道:“企业强行展示*。” 顾云山冷着脸走到月浓与傅启年中间,经过傅启年时还假装不经意地撞翻了一生老友,鼻孔朝天对着月浓,“刀有了,剑是不是不要了?想亲自还回去?还是想让王府的人上门来取?” “你——你就会威胁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傅启年疑惑,“王府是……” 顾云山头也不回,“王姓员外,倒卖药材的,正巧给她送点儿补补脑。” 月浓最后再往鸳鸯刀上看一眼,偏过头狠狠瞪顾云山,“不拿了,你满意了?”一跺脚要走,到门边又倒回来,“死娘娘腔——” 一击即中,剩下来只用双手环胸闲在一旁看他跳脚,一时间,眉低眼高,气得要升天,你你你你个好半天,望着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脸孔,威胁的话斟酌来去说出来也没意义,不如憋在肚里。 月浓抽空再瞥傅启年一眼,满含警告,意味深长。 她走后,傅启年立刻换了脸孔,红木匣子一收,满满都是不耐烦,“不好好睡你的午觉横插一杠子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倒是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云山一样没好脸,两个人针锋相对好热闹,惹得顾辰与萧逸一双死对头都放下仇恨一同看戏。 顾辰摇了摇头小声告诉萧逸,“看,他们两个又闹脾气。” 萧逸再咬耳朵咬回来,“什么意思?” 顾辰嫌他不开窍,轻蔑道:“七爷说了,打是情骂是爱,越打越是痴心爱。” 萧逸点点头,但是越琢磨越觉得心惊肉跳,这……好像不对吧………… 那厢,傅启年与顾云山的战火还未熄灭。傅启年高抬下颌,根本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小月儿是我相中的,你好歹知道进退。” “她是我的人,凭什么你说看中就看中,你打哪儿来啊你?” 顾云山到底是在御史言官围剿之中杀出重围的人,要论斗嘴一声未尝败绩。然而没料到傅启年手握王旗,一出手威震四方,连顾云山都要褪尽血色,听他说:“你跟高放打哑谜的时候,我与我小月儿已情定三生永世不离,唉……不过像你这种除了小乔对谁都没心没肺的人是不会懂的。” 顾云山立时警醒,拉住他衣襟,“你背着我干什么了?” 一旁的顾辰这时候吃着麦芽糖啧啧称叹,“马屁精你的机会来啦!” 萧逸也点头认同,“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要熬出头了!” 傅启年抱住红木匣子转身要走,“我答应过小月儿,除非她乐意,否则绝不外泄。这个呀,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你就不必知道了。时候不早,告辞。” 顾云山冷哼,“话不说清,明儿我就指使人给你夫人送信,敞开门等她来骂。” “你——”傅启年一回头,牙缝里挤出字来,“卑鄙无耻!” “比不得你自命风流。” 两人正僵持着,曲玉求满脸堆笑地窜进来,“大人,阁老府上来人了,老夫人请您回府去呢。” 此话一出,大破僵局,人人都看着顾云山,看他脸一沉,焦灼躁郁,冲着无辜的人乱放箭,“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曲玉求的笑容僵在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好在顾云山当即拂袖而去,萧逸拍拍曲玉求肩膀,安慰道:“没事,我们大人就是有点儿小脾气,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可爱?” 顾辰翻了个白眼,“别信他,他就是个猥琐老流氓。” 第45章 灾银(二) 第四十五章灾银(二)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怪力少女余月浓还有谁能治得住顾云山,那便顾老夫人莫属。顾云山是小儿子心肝肉儿,顾老夫人年近四十才得了他,家中哥哥姐姐都已经有妻有子,几个大侄儿多半都已娶妻,阁老府上围着他叫叔公的能打成团。 他是老辈分,也是老大难。京城里二十四五还不娶妻成家的,只他顾云山独个儿。 一回家就是闹,全家出动,先与他文斗。 二嫂嘴皮子利索,扶着桌案起身,先打头阵,“七弟,却不是嫂嫂多嘴舌,只不过看在母亲急得日夜难安,心里过意不去,若是七弟觉着不中听,只当是全了嫂嫂一番孝心,忍耐三分。” 嗯,先声夺人,暗指他不孝。 “放眼京师,哪一家的公子少爷不是十六七成亲,最迟也迟不过二十,你倒好,到十月就满二十五,却还是个浪荡哥儿,百事不探。一说要说亲,立时跑得没眼。家中长辈为你相中的你不喜欢,你倒也提一提,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只要不是九天玄女二嫂都能给你说成咯。” 好嘛,是他眼高于顶,存心刁难。 他面色深沉,双手环胸,一个字不说。 二嫂累了,换大嫂来搏,大嫂素来温柔贤惠,换一种策略,苦口婆心。“如澜……唉,你叫大嫂如何说你才好?恁大个人了,重任在身,功名显赫,怎就在这婚姻大事上犯糊涂。男人就该成家立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古人的话出不了错。你呀,你倒是跟大嫂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顾云山坐得累了,挪了挪身子,避开大嫂热切的目光,“呃……我呢……还是请三嫂说吧。” “哎哟,怎么就说到我了?”三嫂年轻,人也爽利,施施然站起身笑盈盈一个个望过去,“要我说,各位嫂嫂不必着急,七弟心里头明白得很呢。听闻他玩在一处的傅大少,段小爷,哪一个不是有妻有子阖家美满,咱们七爷瞧在眼里还能不羡慕?指不定早已有了主意,不过是藏在心里不与咱们说罢了。如澜,是也不是?” 说得连老夫人都抬头,原本如死灰的眼睛里刹那间装满希冀。 只可惜顾云山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色。 他抬眼看众人,咧嘴一笑,“这个……先不急……” “还不急!”拍桌的是老夫人,两眼一瞪,分明是精神矍铄,哪里是管家口中的久病不能医,“你这混账东西,老大不成亲,害得咱家里但凡出门,没一个脸上有光。人家问起来,自己个先矮一截。只怪家中有你这么个逆子,满京城提起你谁不知道?你以为人人都赞你顾大人英名盖世?都说是年纪一大把还不娶妻,定然有怪癖!什么怪癖,还不是那些话。” 一提起来满肚火,还是二嫂最贴心,头一个上前去给老夫人抚背,一句句舒心话叠出来宽慰,“母亲别动气,身子要紧。如澜又不是小毛头,这些道理他哪有不明白的?” “都是因为这逆子不肯娶亲,害得咱们全家人都抬不起头做人。” 顾云山却没所谓,这场景他早已经习惯。就因为他没成亲,似乎地龙钻土要怪他,两省大旱要怪他,就连门外这可玉兰树春天不开花秋天不落叶也都成他的错。 他决定照旧,笑笑不说话。 任人去猜。 二夫人却试探道:“如澜,你坦白说,是不是还放不下小乔姑娘?” 他微怔,不知是惊讶还是犹疑。三夫人偷偷拉了拉二夫人衣袖,提到小乔,到底还是忧心后怕,唤一声,“如澜……” 连老夫人也抬头看他,生怕他一个气急攻心又要满院子发疯。 不过他那副欲哭欲笑模样,着实让人心疼。老夫人看不过眼,想了想还是打发他先走,“你爹在书房等你,还不快去?” 他似乎还在梦中,呆愣愣点头,连礼都没来得及行,便匆匆离开。刚一出门便听见老夫人在背后说:“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提什么舒家丫头,看把他吓得,人都傻了。” 原本失魂落魄的人一跨进院子当即活过来,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往亲爹书房里赶。从前不曾发觉,原来舒月乔这么个人在他的人生中还有那么点儿能用得着的地方。 离开妇人们的围追堵截,走到顾大学士的恒山苑,感觉连空气都清新许多,路边一丛兰花绿油油多可爱,像草。 顾承荣还是老样子,白发须眉,却仍有君子之风,没回见面顾云山都得忍着,忍住不把自己亲爹喊成道长。 兴许也是因为合皇上眼缘才在文渊阁大学士的位子上稳坐无忧。 当然,这话绝不能让顾承荣听见。 顾云山弯腰进门,顾承荣端着书,并不看他。等他行过大礼,才睨他一眼,慢吞吞语调问:“歇多久了?” “刚刚好两个月。” 吹胡蹬眼,鼻子里冷哼,“歇够了?” “不怎么够,多歇几日也无妨。”顾云山腆着脸答,“横竖俸禄照拿。” “不孝子——” “这……母亲和嫂嫂们都已经骂过,父亲若是要骂,儿子再听一遍就是。” “无耻小儿——” “无耻才能知耻。” “赶紧上衙门当差,镇日里游手好闲的,像什么样子。” 顾云山还要耍赖,“中原大旱,朝廷不是正忙着赈灾么?我一个大理寺卿就不去掺和了,有父亲坐镇,还能有什么大妨碍?” “圣上对你……还算有几分看重……”后头的话不必说,让他自己去猜。 他心思稍顿,顷刻间已明了,抬头望着顾大学士,思量着要如何拒绝才能给彼此留余地,思来想去——还是耍赖吧。“父亲想让儿子去劝陛下开内帑?那可万万使不得,一句话说错,不但官职要丢,搞不好命都丢掉。” “混账!凡事只知自肥不知天下,中原腹地三年大旱,多少百姓饿死荒野,你怎就不能为天下人谋生路?” 顾云山面不改色,“要圣上开花自己个的银子救济灾民,我就是有十张嘴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父亲,且看当下,饶了儿子吧。” 父子对谈,同样是不欢而散。顾承荣要做千古良臣,顾云山安于现状,一个矛一个盾,水火不容。 到最后还是绕回成亲娶妻,顾承荣打量他一番,最后做结论,“你这个样子,还是独个儿过的好,省得害了旁人。” 顾云山笑呵呵弓腰做辑,“正是如此,儿子深以为然。” 顾承荣摆摆手,示意他趁早滚蛋。 出了恒山苑,绕过荒置的小道,顾云山从西侧门溜了出去,坚决不回头。 大理寺衙门里,趁着月下薄雾,月浓将傅启年拖拽到一旁角落,威逼利诱。“以后不许再来了,知不知道?” 两个人离得近,月下观美人,更是别有意趣。小娇人的五官轮廓自不必说,最是一蹙眉一嗔怒,似春浓怒放的花,也似花上飞舞的蝶,时时刻刻鲜活动人。一时间捕捉不住,便失了神,只顾看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 这声“喂”可真是娇,娇得能滴出蜜来。如不是她天生怪力,他定要用尽手段摘了这朵称心如意的花。 可惜啊,可惜…… “这……恕傅某不能从命。” “不能从命?”她拧着眉毛重复,神情语音倒是与顾云山有几分相像,“你不从命我就打你,一直打到你从命。” ………… 傅启年头疼得厉害,但仍是打起精神来应对,“我对姑娘之心可昭日月,时常登门,也正是因情难自禁,更何况当日在湖底,姑娘与我……好好好,先不提这个。只不过,我不信姑娘对傅某没有半点情意。” 月浓道:“我除了觉得你烦人之外,没有任何情意。” “那……当日在碧波湖,姑娘为何要……要千方百计救下傅某?” “我现在真的好后悔。”她满心懊恼,苦不堪言,“早知道就让你淹死好了,省得给自己惹事,不过……现在要弄死你也不是难事……”视线在他身上扫一圈,当即有了主意,要将他倒栽葱塞进水缸里。 傅启年在她赤*裸裸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犹豫着是不是该拔腿就跑。应知美人虽好,但命更重要。 “总而言之,不许你再来,更不许你把湖底的事情跟任何一个人说,否则就是逼我杀人灭口了!”一抬眉毛一瞪眼,模仿着想象中的江洋大盗武林杀手的模样威吓。 “来送鸳鸯刀也不行?” “那……还是不行,我爹教我的,做人要有骨气。”想要不会自己偷啊?今晚就上你府上去。 傅启年扼腕叹息,“无论如何,傅某对姑娘的心日月可鉴,也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小月……姑娘,你当真不考虑跟我走?傅家家大业大,要什么样的鸳鸯刀没有?何苦留在大理寺中辛辛苦苦伺候人?若你成了傅家人,余大人的案子我岂有不管的道理?虽说如今正在风口上难插手,但稍缓一阵,将余大人迎出来并非不可能。” 说到亲爹,月浓平添一分犹豫,又是要紧的档口,黑夜中闪出一段幽幽身影,低呵道:“狗男女!本大老爷的地界也敢嚣张!” 月浓问:“他说谁是狗男女?” 傅启年答:“好像是你。” 然后………… 第46章 灾银(三) 第四十六章灾银(三) 然后大理寺灯火通明,顾云山捂着鼻子哭着说:“本大老爷长这么大,头一次受这么大委屈!” 月浓坐在小圆桌对面,冷漠且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萧逸第一时间冲上前,张开双臂护住顾云山,“说你呢,听见没有?我们大人是何等人物,你竟然敢上手?你瞧瞧这鼻子,鼻梁如山脊,鼻胆似琼瑶,万中取一的鼻,世间难求的鼻,结果被你糟践成什么样?我们大人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你听见没?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迅雷不及掩耳,只听见顾云山哎哟一声,又挨了一拳,再睁眼月浓已然稳稳当当坐回原处,毫不在乎地回说:“这下有个更大的委屈了,是不是好难得?” “大人!大人…………”萧逸捂住嘴,望着鼻血横流的顾云山,泣不成声,“大人,你别怕,卑职保护你!”趁机抱得更紧,头一低,似乎要以肉身挡住万马千军,过后还要扯着嗓子大喊,“阿辰呢?死孩子跑哪儿去了?大人有难你还不速速相救?” 破锣嗓子破音,害得月浓捂住耳,不自觉后仰。 窗户推开,顾辰一跃,轻轻松松落到屋内,不看惨兮兮的顾云山,只望着月浓,“月浓姐姐,正巧大人让我给他报仇,要么我们打一架?(你改改,这不像顾辰的语气)” 月浓却道:“先等等,他还没道歉呢。”抬手一指,指向顾云山。 他简直要跳脚,捂着鼻子兜着鼻血带着哭腔,“打了我还要我道歉?有没有天理?” “没有,谁的功夫厉害谁就是天理。我记得是顾大人教训我的,天底下谁的官儿大谁就是公道,我没说错吧?”眼尾精光闪过,哪里是呆头呆脑的余月浓,分明是只刁钻精怪的小狐狸。 气啊,他那个气,气得要落泪,恨不能抹开颜面趴在桌上大哭一场。 月浓提点他,“你骂了我,就该跟我道歉。顺带还有他——”指的是一旁看热闹也看得心惊动魄的傅启年。 傅启年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与云山相识多年不计较这些。” 然而她加重语气恳切道:“我说了要计较就必须计较。” “好……好吧……”他同情地回望顾云山,同时狠狠地掐灭了心中那星点旖旎相思。 命最要紧。 哪知道顾云山也开始出损招,“真要我道歉?你想想清楚,你打我我打你爹,这买卖你划算不划算?” 哼,老虎不发威,真当他好欺负? “我先杀光你们,再去救我爹出来,远走高飞。” 萧逸吓得护住咽喉,顾辰有点害怕,“连我也要杀啊?我死了阿毛怎么办?没爹的孩子像根草。” 顾云山捂住口鼻,止住血,还要抽出空来瞧不起她,“大理寺死牢机关重重又有七宝坐镇,不要说单打独斗,就是你领着锦衣卫硬闯都得死个精光。” “呵,吓唬人谁不会?” “你去试,到时候断手断脚可别赖我。” 顾辰怕她不信,连忙来劝,“月浓姐姐,七爷说的都是真话,地牢七宝都是…………(你帮我想想吧),很厉害的。” 萧逸阴阳怪气地说:“哼,一点儿不厉害,就让她去闯,死在里头才好呢——”噗通一声,天知道中了什么毒,突然间直挺挺倒下去,面朝地,又砸坏了鼻子。 顾云山有筹码在手,还敢不怕死地咕哝,“老爷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悍的女人。” 月浓刀一横,“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你这么嘴贱的男人。” 他一扬下巴,“好得很,通通眼界大开,从今后瞧见长角的鸡飞天的蛇都不惊讶,比这更离奇的老爷我可是天天都见。” 她似乎不想再与他争辩,沈着脸就要回房。经过他身边时稍有停顿,当即吓得他躲到阿辰背后,“要做什么?还想打人?怕不怕老爷我现在就吩咐人给你爹上夹棍。” 她烦透了顾云山,“无耻小人。” 顾云山道:“不无耻不为官。”一肚子官场大道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发着臭。 月浓再不想看见他,拉开门走出院外。他还在后头喊,“你可是戴罪之身,四处乱跑当心被锦衣卫抓起来,到时候我可不去救。” 月浓没回头。 她一走,夏夜的虫也销声匿迹。身边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生惆怅。连傅启年也叹气,“你这个样子,迟早要后悔。” 月浓不在,顾云山越发硬气,说大话不必多想,“谁后悔还不一定!” “一定是七爷你。”顾辰道,“七爷是天天都要吃饭的。” 完了完了,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是有求于她,这下怎么办?难不成要饿三天等她气消?思来想去眼睛瞄到傅启年身上,吓得他双手抱胸,“你想干什么?” 鼻血止住,顾云山挪开沾满血的白帕,露出猩红满布的鼻头人中,咧嘴笑,傻得一塌糊涂。可怜他不自知,还觉着风流潇洒世间难觅,一伸手揽住傅启年肩膀,“咱们兄弟,打个商量。” 傅启年望着他假惺惺的不怀好意的笑,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他与月浓相比,谈不上逊色,仔细看来,还要多一分妖娆妩媚。 老天,面红耳赤是怎么回事?不好,要坏。 顾辰突然出现在他二人之间,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仰面问:“七爷,你要亲他吗?我想看。” 中秋不赏月,只顾着生气斗嘴。然而第二天一早顾云山就后悔了,月浓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早要吃珍珠粟米粥,她无视。中午想要东坡肉水晶蹄髈,她更无视。怎奈他被养刁了嘴,除了她的手艺,谁做的东西都吃不惯。 一入口呸呸呸,都是狗屎、狗屎! 放下碗筷就要落泪,罢了罢了,人生在世不称意,总归要低头。 下午就抱着宝贝去投诚,拉下脸来负荆请罪。 咚咚咚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 再敲,还是没人理。 他索性一推门闯进去,横竖都是大理寺,哪个犄角旮旯不是他的地儿?客气什么? 门开,高手过招仅在须臾之间。一段轻柔的纱勾着他,转圈转圈转圈,最终淹没在重重深海之中。他扑腾着想要游出水面,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眼看就要淹死在蔚蓝深海—— 并不,是女儿家的洗澡水里头。 临死前念叨着,女人真是惹不得,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半点道理不讲—— 哎?出水了? 他尚在蒙昧之中,扶着木桶边缘一个劲喘气,身上还缠着一件青色的蝉翼似的纱罩,萦萦绕绕若有若无皆是女儿香。 无酒,也让人醉。 有人隔空一弹指,被撞开的门乖乖合拢,仿佛这世上真有仙法,捏一个指诀不论是死物活物通通低头听命。 他愣在当下,脑中一片空白。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落下来,消失无踪。隔着牡丹图苏绣屏风,窥见少女婀娜剪影,即便是他,自诩阅人无数的顾大老爷,也要听一听,咽一咽口水,突出的喉结攒动,咕咚一下,谁知是谁的心思澎湃,似脱缰野马满地乱奔任谁也收不住。 突然间下冰凉,似乎有一细针钻进皮肉。也就在这一瞬,他四肢僵直浑身无力,唯独剩下意识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冲着地面砸下去,鼻血喷溅。 到这时候,她才绕开屏风走过来。或是因情急,鞋也来不及穿,一双细白如玉的小脚湿哒哒滴着水,骨细肉匀,莹莹无暇,他虽气着,但对着她一双脚竟也说不出一句不中听的话。 她抖开衣裳裹在肩头,轻声抱怨,“混账,女人家的闺房也随便乱闯,早该让你吃些苦头。”一面穿衣一面想,“话那么多,嘴那么贱,干脆毒哑你,看你还气不气人。” 谁气人?分明是她快把老爷气死!可恨他有口不能言,有脑不能思,满心满眼都在想象—— 唉,臭不要脸,恶心,呸! 暗暗啐自己一口,要打醒自己。这世上中意谁都可以,只她余月浓不行。 她提起脚,将袜子绣鞋都穿上,没了大好风景,顾云山心灰意冷,趴在地上眼珠都不转一下。 继而颈后一热,从颈椎到尾椎一齐活过来,他醒了,却也只是换个姿势侧躺在地上死皮赖脸,“有胆你就杀了我,省得一时一个样的折磨,老爷我伺候不起!” 豪言壮语放出口,就等对方服软。谁知她点头答应,“好呀,我这就毒死你,死得无声无息,保管没人能查得出来。” “还是不要——”不用扶,他翻个身利索地爬起来,抖一抖衣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看你,过得挺好。” 她瞥他一眼就转身,坐到妆台前擦头发,自顾自地忙,还是当他不存在。 他尴尬得咳嗽两声,见还是没人理,终于想到赔罪礼,赶紧从桌子底下捡回来,一开木匣送到她跟前,“双龙剑终究是偷来的,不大好。还是用这个——” 她定睛看,原来是那对价值连城的鸳鸯刀。 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留仙岛上救他一命,本就欠着人情,本老爷大人大量并不打算以此大做文章,便勉强收了他这份礼,又想着小月浓不是还缺一样趁手的兵器吗?正所谓宝剑赠英雄,送你也是应当。” 一抬手,站直身,“倒不必如此感激,本老爷对身边人一贯如此,不必感激,不必跪谢,关起门来不讲那些虚礼。” 第47章 灾银(四) 第四十七章灾银(四) 若论不要脸,顾云山的功夫可称得上登峰造极。 月浓就这么呆呆看着他把黑说成白,把威逼利诱说成真心感谢,把强取豪夺说成再三推拒,最后再将他立定决心的斟茶道歉装点成中秋问候。 高,实在是高。 “所以,你真的不必太过感动,这都是平常事,我平常心对你,你平常心伺候老爷即可。” 月浓放下半干的头发,定定望着他,问:“你是不是饿了?” 顾云山被踩中痛脚,回击,“你是何意?难不成在你心里老爷我就只知道吃吗?” 月浓根本懒得理他,玉梳扔到妆台上,“你是不是饿了?” 短暂的沉默,顾云山变得扭捏,抬头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地,最终决定坦然面对,“是……是饿了。” “几时救我爹?” “吃饱了就想办法。”为了吃,他比任何时候都好说话。 她无奈,“想吃什么?” “杨梅肉丸子、八宝全鱼、杏仁豆腐。”三道菜,并不算多。 “苏菜吃腻了?改吃浙菜?我记得你们顾家祖籍山西,你怎么尽爱吃江浙菜?”她索性将鸳鸯刀拿在手中鉴赏,不得不说,傅启年搜刮宝贝的本事不错,刀上每一颗宝石都嵌的恰到好处,拔出刀来寒光冽冽,较之双龙剑,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云山抓紧机会在一旁添油加醋,“你看,这刀价值连城,比庆亲王那件破玩意不知好多少,有了它,世上还有谁人是你敌手?”简直要赞颂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她故作矜持,抿着嘴角,慢慢点头,“嗯,好刀。” “岂止是好?”他弯下腰,歪着头,仔仔细细观察她,“要笑就笑,绷着多难受?这刀从此归了你,配在腰上比金镶玉更光鲜,哎哎哎,绷不住了啊,嘴角都咧到太阳穴上……放弃吧,要笑就笑,我要是吃上山珍,我也得吃一口笑一阵……” 她与顾云山不同,不习惯做戏,早已经按耐不住,他一说,她更是忍不住,抱着鸳鸯刀开开心心笑个痛快,再扬眉看他,“笑什么笑,不许笑。” 他连忙捏住两腮,做个正经模样,摆摆手说:“不笑了不笑了,有吃就成。” “就知道吃!” “谁说的?满京城打听打听我顾云山是什么人物……” “人憎鬼厌。” 顾云山当即被气得倒抽一口冷气,但无奈有求于人,还能如何应对,当然只有认怂,憋住这一口气,气死自己。大手一挥,“去做饭。” 她慢慢悠悠坐下来说:“我头发还没好呢,湿哒哒的吹了风要头疼的。”娇得让人无话可说。 他正搜肠刮肚想辙,外间突然吵闹起来,曲玉求跑进院内。顾云山听见脚步声,不得已出门去迎,跨出门槛合上门,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透。 对曲玉求,又是另一张脸,“怎么回事?” 曲玉求长得仿佛有樱桃树那么长,走到他身边来立时投下一片云影,盖住他头顶天空,顿时将他衬托成烧饼大郎,“回大人,衙门外头来了个红衣女子,说是……说是要找大人伸冤。” “伸冤?” “嗯啊。” 他不耐烦,“让他去顺天府击鼓,这事儿老爷我懒得管。你以后记住了,平头老百姓的事儿能推就推,有点儿头面的呢,掂量掂量诚意再说?” 曲玉求受教,好奇道:“诚意是什么?” 顾云山低垂眼皮,故作神秘,“这个嘛……你待久了自然清楚。” 说完一转身,满脑袋只剩下晚餐。 “可是大人……” “你怎么没完么了的?外头是你家亲戚?求人办事也不能走明道儿啊。”抬起食指数落他,“不上道,真是不上道……” “她说她是大人旧识,还说多年不见,大人必定日夜思念,不会不见的……” 他惊诧难已,“难道是要债的?老爷我戒毒已经很多年。未免流言蜚语,老爷还是亲自去看一眼以绝后患。” 曲玉求俯拜,“大人英明。” 然而他腹中惴惴心起忧思,不住地祷告,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是那个追魂索命的悍妇,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将将走到正院,两人还隔着三丈远,他已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肃然杀气——一股掺杂着脂粉味的杜衡香。脚下一个踉跄,当下就要摔个狗□□。万幸还有曲玉求伸手扶住,拉着他稳稳当当站定。顾云山却不领情,望着大门外的红衣女子好似白日撞鬼,把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再推他上前,“你去,去,赶她走,越快越好。” 曲玉求虽说分不清状况,但好歹话还是听得懂的,一早发誓要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打发个女人算什么?豪言壮语都化作一声“好!”他刚要上前,顾云山也刚要撒腿跑,远远一串铃铛儿清清脆脆响起来,伴着略显低哑的女声,给顾云山施了定身咒,“如澜,多少年不见,因何见了我就要走?” 完了完了,这回肯定没好事。 隆庆十七年八月十六,秋老虎依然猛烈,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你的耐心与耐力。 而同样坐在厅中的母老虎也不逞多让,她坐主位右手边,顾云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双手臂扒拉着门框,随时准备后撤。 “说吧,来干什么?” “我来这儿,连杯茶都没有?” “没有。” 他再往门外挪半寸,当她是地狱恶鬼,多近一分多一分危险。 “如澜,你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与你早已经无话可说。”他摇头,继续扒住门死死不放,上半身往外探,左右环顾,望眼欲穿——曲玉求一早就去搬救兵,为什么余月浓还不来?关键时刻,真是一个都靠不住。 她微微叹息,一垂首,连路过的风也为她叹惋,穿过茂盛的枝叶与漫长的回廊,快步到她脚下,轻轻捧起她鲜红欲滴的衣。 “我记得,隆庆十一年,也是如此闷热的初秋,也是这一件衣,我与如澜自那一日起…………” 她回顾往事催人落泪,而他心急如焚心心念念都是快逃。这场戏,乍一看是负心郎痴情女,一个是翻脸无情,一个是痴心不改,一字一句莫不是摧心肝,柔肠寸断。 眼看要成望“月”石,天边突然出现翩然影,是他向老天祈祷无数次的愿景。当即坐起身迎上去,拉着一身月牙白的月浓往花厅里走,径直走到那人身前,气鼓鼓告状,“就是她,她要杀我。小月浓快保护我,揍她——” “揍她?” “嗯!”他郑重地无比认真地点头 她略有差异,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散散落在肩头,柔和的面庞未施粉黛却胜在如花的年岁,眼角眉梢皆是遮不住的娇嫩。她望一眼畏缩不前的顾云山,再转过脸来打量座上红衣女,如同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未曾相识却已探出全貌。 如果能在她红唇如血,体态婀娜,一颦一笑莫不是妖媚入骨,举手投足轻易成就万种风情。一双眼盈盈入水,匆匆一瞥已足够勾起你一颗沉闷无波的心。 她施施然起身,并不拜她,只不过垂首微笑,轻声道:“妾舒月乔,久违了。” 一白一红,黄昏微光中对峙。一个是月上霜,一个是心头血,一个纯真无邪,一个风情难抑。 心难定,情难断,旧梦难续。 48.灾银(五) 第四十八章灾银(五) “久违了?”她没听明白,懵懂中将视线转向顾云山,问,“她是对你说的吧?你们从前认识的?” “不熟。”他面不改色。 月浓道:“她要杀你?” 他连连点头,“别看她长得柔柔弱弱内里是个蛇蝎心肠。” 他如此说,舒月乔却不曾挂碍,温温柔柔地勾一勾嘴角,令这个在斜阳下昏昏沉沉的屋子一瞬之间浮出三分□□,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顾云山的话从来每一句可信,月浓不与他深究,伸手去探舒月乔脉门,她出手迅捷,普天之下也难有几人能挡,更何况是弱质女流。 但舒月乔亦不示弱,她唇角含笑,静静看着她探她周身气运。 两人对视,月浓沉默不语,舒月乔似笑非笑,遥远山巅收走属于斜阳的最后一道光。玲珑剔透的小花厅完全湮没于寂静的黑暗与诡谲的沉湎。 月浓松开她手腕,“她半点功夫也没有,你是男她是女,她要如何才杀得了你?”亦不等他回答,转过身往院内去,“你欠的债你自己来还,我才懒得掺和。”一丝余地不留,走得又快又干脆。 留下顾云山与他心中的蛇蝎妖魔两相看厌。 舒月乔的面孔亦幻亦真,已不是少女时期的娇俏玲珑,却已成红尘阅尽的超然洒脱。她看他,更像面对胡搅蛮缠的少年,秉持着广袤无垠的谦和与纵容。 她说:“余姑娘说得对,人情债自然由你我来谈。” “余姑娘?揽月楼真可算得上消息灵通,不曾会面已知她底细。”顾云山有那么些破罐破摔的意味,豁出去反而壮起胆,挺直背脊面对她,“听闻你来大理寺门前喊冤,敢问伸的什么冤?闹的什么事?” 舒月乔答:“如我有冤,如澜会帮我吗?” 顾云山道:“凡事看情况。” 她抬手触一触鬓边,笑容淡得像初夏荷叶上的微光,“怎么说?” 他坦然,“有利可图自然要帮,无利可图任他是千古奇冤我也懒得去管。”做小人做得坦坦荡荡不遮不掩,或是无耻到了极致,反觉得有心有情胸怀正义的人是蠢货。 舒月乔却道:“如澜与我玩笑呢。你从来不是这类人,又何必强作如此?” 此话一出,顾云山仿佛被戳中软肋,再没有风度可言,管她是旧年知己还是积怨仇敌,冲口就要与她理论,“你以为你是谁,天底下只你最了解我?真是笑话。舒姑娘,我好心劝你一句,人,贵在自知。” 他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即便是舒月乔这样习惯了笑脸迎人的人,也一时间挂不住,笑容僵在嘴角,缓了缓才说:“是与不是,你与我都清楚。” 顾云山道:“我不清楚,不如你明明白白说与我听。” 她将话题再绕回来,“不是要问冤情?” 顾云山道:“冤也好,债也罢,无非都是幌子。你舒月乔登门,必然有所图。说吧,这回是救人还是疏财,又有什么把柄在手令你如此成竹在胸笃定我一定会服软?” 这一回,换舒月乔缄默不语,单单拿一双媚眼睨着他,笑与不笑之间,请与怨的分界,越是沉溺,越是难熬。 然而他业已挺过,并不惧她。管她是脉脉含情或是欲语泪先流,他早已经下定决心要磨出铁石心肠,半分不让。 过后也难说是谁败下阵,各方有各方的顾虑,各方有各方的说法。 她粲然一笑,定定道:“你还是恨。” 未能等到他回应,她竟然伸手去触他面庞,“恨,便是忘不了——” 只一寸,叹惋仅在咫尺之间,她被凤仙花染红的之间就要触到他略显苍白的皮肤。不想,在半道被他截住。 他已不复前一刻的畏缩,他眼中明亮,熊熊似火烧,有恨,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攥紧她的手,来不及感受,过往情形如同封藏百年的壁画一帧帧从眼前划过,恨犹不及,何谈想念? “如澜,你弄疼我了——”尾音轻颤,泪水莹莹,这温柔陷阱无人能抵御,红尘故事先从沉沦开始。 他松开手,勒令她,“不许你再如此称呼我。” 她揉着手腕,忍着泪,轻轻道:“那该如何?总不至于连我也要喊你一声青天大老爷吧。” “尔乃一介草民,如此称呼难道不应当?” 她微怔,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有什么变了?是他,还是因为其他人?然而她不动声色,依然是轻声细语,“顾大人……顾大人能否容我一言?” “不容你也已经说完一大车了,再问有什么意思。” “南平出事了。” 攻守交替,舒月乔扶着案几慢慢落座,伸手揭开杯盖,放出四面奔逃的茶香,要饮一口热茶再与他说话。 曲玉求偷偷摸摸溜进来把灯点亮,看他二人之间气氛诡异,一来一去的功夫已经拟出一段旷世绝恋,明日就能登台献唱,势必要让全京城跟着落泪。 而顾云山的脑子转的飞快,今日八月十七,南平是河北中部小城,既不产粮又挖不出金银矿,籍籍无名多少年,今日突然提请必然是近日大事。 近日大事……连得起来的只一件,“灾银出事了?” 舒月乔手中茶盏还未来得及举到唇边,他已猜中结果。 她的侧脸低垂,堕马髻带着天生媚骨妖娆作态。她嘴角轻勾,忍不住要赞他敏锐,却换了姿态,讳莫如深。 她不回答,他亦无所谓。他这样的人,沉溺于破题。一丁点蛛丝马迹已足够,多了还要怪你话多。 南平—— 此次赈灾共计二十万良白银,分十五箱由锦衣卫亲自押送,八月初十出发,途中未闻大雨,应在八月十五与八月十七之间到达南平,无论是哪一日抵达,如灾银被劫北上报信,她都不可能在今日知晓,唯一的可能只有—— “银子呢?” 她捏着杯盖,细细撇开浮茶,端起来送到嘴边,却又放下。 “顾大人都猜不出来,我又能从何处得知?” “你不知?你若不知便不会来此。”他不耐烦再与她虚与委蛇,结案迫在眉睫,他要的是结果,“说吧,想要什么?” 舒月乔抬起头,直直望向他眼底,既郑重,又蕴含着深处的挑*逗,“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你呢?” “我?”他言语轻浮,故意为之,“揽月楼舒姑娘几时还缺男人?要顾某一介书生做什么?鲍参翅肚吃拟了,想换个口味?” 她强颜欢笑,“我与你玩笑罢了,南平劫案,二十万两银子消失无踪,我总得要一件价值相当的才不吃亏。” “那是,你素来就以不吃亏三个字闻名于世。” “挖苦我?” “岂敢岂敢,当下情形,是我该求着你才是。” 月依然圆,光似轻纱,朦胧入梦。 顾辰终于在厨房玩够了,手里转着一根细柴火一蹦一蹦地跑到前院来,一抬脚跳过门槛,眼睛还盯着手中呼呼旋转的火,提醒说:“七爷,开饭了,你再不来,萧逸那个放屁狗哈喇子都…………(求)” 一抬头瞧见红衣似火的舒月乔,霎时成了冰雕一座,木柴转一圈打在自己手背上,火燎火燎的疼。 顾云山走到他身旁,拉着他被烫红的手背看了看,皱眉道:“怎么跟个猴子似的乱跑乱跳,去,找萧逸拿药擦擦伤处。饭留着,晚些时候再用。” 顾辰着急说:“可是……可是月浓姐姐(大致是叫他吃饭的意思)” 身后,舒月乔掩嘴笑,“阿辰还是如此可爱,如澜心里最疼爱的人非阿辰莫属。” 她示好,顾辰却气呼呼仇深似海,“(给舒月乔起个外号)” 舒月乔道:“童言无忌,你要是饿了自然你先吃,我与如澜还有话说。” 顾辰一心要拉顾云山走,他当舒月乔是洪水猛兽碰也碰不得,“……(求辰辰)” 顾云山慢慢移开他的手,“你先回去,我这里还有要紧事。” 顾辰不肯,“(求辰辰)” “听话。”他压顶了嗓音,近乎与呵斥。 顾辰万分委屈,瘪着嘴,盯着顾云山,试图想等他改变主意。可怜只等到他愈加坚定的眼神,顾辰眼圈泛红,再瞪一眼闲闲端坐的舒月乔,扔下一句“……”飞出窗外。 舒月乔无不遗憾,“这孩子还是一样,恨毒了我。” “你不值得恨?” 她反问:“顾大人觉得呢?” 他嗤笑一声,并不作答。转而问:“接着方才的话头,你想要什么?说吧。” “交易若成,我岂不是白丢性命?” “舒姑娘是揽月楼的领头人,本事大得很,脱身的法子想必早已经定好了。”他在屋内踱步,缓缓走向她,一撩袍子,坐在她对面,“劝你慎言,覆水难收。” 她侧过身,牢牢盯住他的眼,不肯放过一丝一毫改变。而她自己笑容未减,再是残忍的话,一样说得云淡风轻,“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余月浓的命。” 49.灾银(六) 第四十九章灾银(六) 寂静,鸟雀振翅,树影摇曳。 顾云山轻笑不止,面对她心如铁石,“有意思,揽月楼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先说说为何要拿月浓的性命换二十万两灾银,她的命几时能值这么个数?” 舒月乔道:“值与不值暂且不论,你只需答可遇不可。” “好得很。”生生死死他全然没所谓,一双眼淡漠到了极点,不似人间物,“买卖既成,该你拿出诚意来,说吧,灾银究竟在谁手上?” “顾大人位高权重,小女子位卑身贱,强弱之分一眼即知,却该是我向大人讨诚意。” 顾云山没好气,“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舒月乔当他孩子气,换了长辈似的口吻,哄他说:“我人在大理寺,顾大人还怕我长了翅膀飞出门去?” “我只怕你从始至终就是谎话连篇,你要取她性命,只管去,我不拦着。” 她噗嗤一声,掩嘴笑,眼波于灯下流转,暗自销*魂,“如澜真是爱为难人,余姑娘那顶天的身手,我要如何才能取她性命?我既说出口,自然是要如澜你亲自去拿。” “你是何意?” 她捏着绣帕,轻声细语道来,“我要你亲手杀了她,取她首级予我当绣球玩儿,你说好不好?如澜哥哥。” 她双眼沉沉似无垠深渊,无声之间令人心生惧意。他对上她的眼,同时看透她的笑,“二十万两灾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倒是想问问你,谁给你的胆子敢孤身前来与我要价?” “这些事情从来由不得你,圣人指了你的名,你就得管到底。是轻松脱身还是灾祸四起,全凭你自己。我说了,我只要如澜去杀了余月浓,让她束手就擒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又何必如此推辞自寻烦恼呢?” “你仿佛什么都知道。”他眯起眼,杀心已燃。 舒月乔笑道:“原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偏老天爷让我知道,我也没奈何。” 她将视线自他面庞移开,静静望着门外空旷寂寥的庭院,有十二万分的耐性等他斟酌,“你慢慢来,进京报信的驿官还在路上,我与你都等得起。” 前一刻低眉深思,过一时豁然开怀,他笑得恶劣,略略弓起腰背告知她,“你逼我进退,我这里倒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愿闻其详。” 顾云山道:“无他,撬开你的嘴,让你亲口说。” 舒月乔略略惊讶,过后却当他玩笑,轻轻揭过,“对我用刑?如澜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大理寺刑求之名威慑京师,一百零八道刑具一道道试下去,还看舒姑娘能撑到几时。” “你——” “我如何?到今日你才晓得我六亲不认的名声不成?” 她深藏恨意,咬牙切齿,“你当真如此爱重她?” 他成竹在胸,慢行慢语,“要动余月浓,得大理寺锦衣卫倾巢出动,而你恐怕熬不过第三道刑,我这人懒得很,你既在此,便不必多费功夫再想其他,先拿下你再说。” 她心惊,继而苦笑,“如澜原来如此无情……” 他笑问:“我无情,你今日才知?” 他唤一声“阿辰”,少年即刻闪现在杨柳树下,也就是蝴蝶振翅的功夫,他已到她身前,手上跟一根又粗又短的小木棍,看起来滑稽极了。手一扬,点中她肩上穴道,舒月乔便动弹不得,只能拿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睨着顾云山。 顾辰还在赌气,恨她恨得彻底。顾云山站起身,慢慢向她走来。“便是锦衣卫诏狱出来的,在我这里也难挨过十二个时辰,舒姑娘是揽月楼的当家人,我倒要看看无所不知的揽月楼出尘脱俗的舒姑娘能熬多长时日。” 侧身对顾辰,“带走。” 刑房就设在大理寺刑狱第一层,方便往来,也好让下面关押的重刑犯听一听,松松皮、收收心。 看守一层的刑狱官一长从酒桌上醒来,醉醺醺路都走不稳,对上顾云山也不见敬畏,只管去看不喊不叫的舒月乔,口中说着:“稀奇稀奇,今儿居然有娇客上门,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可算让我等着了。小娇娇,叫什么名儿,犯的什么事儿?说出来,让哥哥好好疼你一回。” 这人本有一副周正相貌,却偏偏抖落出一身淫*邪,没得让人恶心。舒月乔一眼也不想多看,心中怒只向顾云山倾倒,“他如此折辱于我,你就只管在一旁看着?” “折辱?”他兀自好笑,随随便便找一只脏兮兮条凳坐下,任其余人将她绑死在刑凳上,冷眼看着,无动于衷,“想来你还未曾见识过何谓折辱,你那些姊姊妹妹可就见得多了。” 她似乎动容,眼中带泪,哽咽道:“我心里明白,我是该多谢你。” “别,千万别。”他吊儿郎当模样,更让人心慌意乱,“只求你早早忘了我,也少害我几回。行了,说吧,谁让你来的,别真让夹棍毁了舒姑娘一双抚琴作画的手。” 舒月乔环顾四下,同样勾起嘴角,并无后悔一直,“你以为我只是孤身前来?你身边人每一个你都是忠心不二?想来你不久前吃过一次教训应当学着警醒才是。” 顾云山道:“怎么?还要唱一出反间计?” “你信吗?” “我什么都信,唯独不信你。” 舒月乔道:“我若多说一个字,当即就是死。如澜舍得?” 顾云山道:“你死了,我落个清净。” “我死了,灾银就成了无头公案,你半点线索都没有。两省饥荒,灾民遍地,你要如何收拾?” 他嗤笑一声,不屑道:“我顾云山不过区区大理寺卿,并非内阁首辅,天下的事自有圣人来管,轮不到我插手。” 舒月乔却道:“莫非如澜不想知道我背后是谁?是谁对你了若指掌,又是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让你思来想去也无头绪?是谁……主导你一生……” “想知道又如何?你是解谜人?谁信?” 石头生出裂缝,有一就有再。各个突破,步步为营,不怕他不低头。 舒月乔笑了,“只需再等一等,稍稍缓上些许,自当有天命始然。” “装神弄鬼。” 一长打个酒嗝绕着舒月乔转圈,一手摸索着长满胡渣的下巴,琢磨说:“大人何必与她夹缠,先来一个‘登高看远’,再寻一钞酒醉仙乡’。任她是铁打的身子也得服软,那时候问什么说什么。” 顾云山想了想,竟然点头,“你说的在理。”扬一扬手,就要上刑。 舒月乔面色骤变,恼怒之时正欲开口,萧逸忽然出现在一层,急匆匆告知顾云山,“宫里来人了,大人,圣上宣您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舒月乔展露出释然的笑,望住顾云山,半是了然,半是挑衅。而他低眉不语,吩咐顾辰,“看牢她。”一抖袍子领着萧逸走出血迹未干的刑房。 顾辰听对顾云山从来是言听计从,他吩咐他“看牢”,他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死死盯住她,还有气,“(骂她两句)” 舒月乔只当没听见,她回望身侧,一台台刑具不重样,每一处都沾染着未能洗净的血,“听闻大理寺刑房,墙壁恨不能四寸厚,是实心的砖,怕只怕审问起来声音大,打搅了上头享乐之人。” 一长又回到酒桌上,抱着酒坛子做梦,半醒半梦地答她,“你知道就好,大理寺不是谁都能出的去的地方。” “一长……”她呢喃道,“下面还有六个。” 顾辰道:“个个都比他厉害!” 一根竹筷飞过耳边,饶是顾辰这般灵巧的身手也要惊出一身汗,而一长仿佛自始至终不曾挪动过,依然抱着酒坛背对他,口中叨念着,“小孩子家家少胡说八道。” 醉与不醉之间,不过是愿与不愿而已。 50.灾银(七) 第五十章灾银(七) 寅时将近,天边雾蒙蒙藏着晨光。? 顾云山肩上一件与夜色相融的披风,在他进门时高高扬起,盛满了夜行人的躁动。 平日话最多的萧逸也知道谨小慎微,闭紧嘴,低着头,老老实实跟着顾云山走回后院。突然间前方人脚步骤停,他同样刹住脚步,望着自己脚尖发呆。 夜风带着盛夏的热度,依旧催人烦闷。顾云山在樱桃树下仰望长空,寂寂无人的夜晚,空荡茫然的夜空,听他一声低叹,“不知几时才有樱桃吃。” 那得来年五月——萧逸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 他一路跟随顾云山进宫,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天子盛怒,人人颤栗。顾云山得了死令,十天之内必要揪出劫犯找回灾银。 然则任谁也没有通天的眼、窥探前尘后世的轮回境,哪能保证此案必破? 但圣上不管这些,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不听话,杀了换人,不过是提笔一钩一画,用不了一抬手的功夫。 “萧逸——”他不回头,只拖长了音使唤人。 萧逸当即读出他不曾挑明的意,弓腰上前去,“大人,是即刻出发,还是……” “即刻出发,带上曲玉求,大理寺官署卫队五十人,再叫那两个吃白饭的准备妥当。” 萧逸为难,“那……牢里那个……” 顾云山道:“这个你不必管,你只需看。” 萧逸弯腰一拜,“是。”领命去了。 黎明破晓,星辰散尽。他扶着树干往上看,看见郁郁葱葱层层叠叠枝叶,茂盛繁杂,他却在发愁,“我今年到底吃没吃樱桃?” 真算得上千古未解的谜题。 月浓或多或少已经习惯了跟着他出公差北上南下的日子,因此抱怨的话都不多说,换上男装收拾包袱就上路。 天亮之前,大理寺巷道内已集结完毕亟待开拔。顾云山却懒懒立在门前,手里一根狗尾巴草一拨一拨地逗马玩儿。 一队人马整装待发,等的只有顾云山一人,而他老神在在,等的却是另一人。 他知道,她不会令他失望。 意料之中,一长领着双手被缚的舒月乔出现在大敞的门前,或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一长的皮肤白得发青,近似于死尸上浮的色泽。 “大人,这女人说她有要事相告,关乎大人性命,因而卑职冒险带她前来。” 意料之中,他了然一笑,嘴角藏着淡淡轻蔑,目光慢慢移向略显狼狈的舒月乔,“舒姑娘有话说?” 他明知她耍什么花招,却偏偏要陪她演下去,度量她究竟能做到几何,而她呢?就像是被按在爪下的猎物,却还要照着戏本子走下去,这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但她别无选择。 “南平县令刘之舟,他已得密令,今晚南平开宴,舞娘收剑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牡丹花下死?这倒也风流得很。”他摸着下巴细细琢磨,“想来这人对我亦十分了解,噢,也不一定,他手下有舒姑娘在,拿捏我顾云山岂不是轻而易举?” “我既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破釜沉舟,与如澜共进退。” “与我?共进退?”他双手合握在前,笑得前仰后合,“真是天大的笑话,舒大小姐几时能高看顾某人一眼,还要提共进退?” 舒月乔面不改色,沉沉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不骗你。” 他未能应答,侧过脸看长街漫漫,人声嘈杂,久久才说:“可惜了……” 她问:“可惜什么?” 他笑一笑,不肯再答。 马车上的人看够了戏,收回手,撩起的车帘子自然落下。她莫名带着一股气,愤愤道:“这世上再没有比顾大老爷更讨人厌的了,多看一眼都要气得把天灵盖顶起来。” 顾辰望一望她微红的面颊,好奇说:“(辰辰)来” 月浓噎在半道儿,找不出一句回他的话。恰在这时,车外咚咚咚响起敲门声,一拉帘子,原来是萧逸—— “余姑娘,大人吩咐,让你去前头坐着。” 她望一眼队伍前端恨不能描出金线银线的奢靡马车,摇了摇头,“我见舒姑娘上车了,我去?不大好吧。” 萧逸却道:“有什么不好?公子小姐吟风弄月,你一个烧水丫头低头沏茶不就好了?想什么呢……” 她一抬手指,他又哑巴了,憋红了脸憋不出一个字。顾辰在一旁拍手称庆,“(辰辰来)” 可怜萧逸口无还嘴之力。 虽然毒哑了萧逸解了一时之气,但她没得选,还需硬着头皮上前,推开木雕车门,再撩起两层厚重的帘子,便瞧见面容憔悴却笑意盈盈的舒月乔,以及窝在角落里不知跟谁置气的顾云山。 一见她来,他便没好气,“叫了你多久,怎么磨蹭到这个时候才上来?”活脱脱一个深闺怨妇。 而舒月乔冲着她微笑颔首,“余姑娘——” 她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僵得可怕的笑,便要喊:“舒姐姐。” 顾云山冷嘲,“又叫姐姐?你可当不起。” 月浓恼恨地一眼横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舒月乔在背后柔声开解,“如澜又闹小孩子脾气,余姑娘别见气,他呢,从来是见不得旁人与我亲近的,来,过来坐。”便拉住她的手引到身边来。 “咳咳——” “咳!咳!咳!” 捏着嗓子加咳嗽,没病也咳出病来,可怜依然没人理。他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大半张脸藏在披风兜帽里头,看不真切。只晓得他已经放弃咳嗽,开始捶墙捶椅子。 月浓望着兜帽下面露出的菱角似的单薄的唇,突然间对他生出一股同情。心底里哀叹一声,挪到他身边去坐。 果然,他彻底消停,嫣红的唇忍不住心满意足的弧度,在其他人的沉默中微微上翘。 月浓看看镇定自若的舒月乔,再看藏住大半张脸的顾云山,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 然而行程匆忙,留给她琢磨神秘三角关系的时间并不多。大理寺一行人很快出京,午饭都在车上解决。顾云山嚼着干粮捂着腮帮子喊牙疼,月浓挑起窗帘往外看,正经过连台县,县外义庄附近竖起两座石雕,一个是背着竹篓的采药仙姑,另一个是伏趴在地的忠义神犬。 她压抑不住兴奋,指给顾云山看,“看见没有,那仙姑是我!没想到义庄那个瞎眼老头还有这本事,雕得可真是好。” 顾云山身体前倾,凑过来看,与她的兴奋得意相对照,他冷得像块冰,“你旁边那条狗,下面写的什么名儿,你给我念念。” “顾…………”她顺着他细长如玉的指尖向外望,看清了底座上刻着的字,才念个开头就不敢往下。赶忙坐直了放下帘子,推一把面黑骇人的顾云山,“好啦好啦乡野小路上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不看了啊,乖——” 一个“乖”,一句抚慰,足够将他胸中大火扑灭。 他有点难过,又有点委屈,最终还是回到角落里窝着。等到月浓都以为他已经忘了前事,他却突然捏住她手腕恶声恶气问:“老爷我是哮天犬,嗯?” 不晓得为什么,月浓深感负疚,竟也会主动服软,拉一拉顾云山衣袖,“别生气啦,顾大人。” 他哼哼一声,扭过头不理她。 幼稚鬼—— 她心里嘀咕,面上仍是笑,“回头我给你做好吃的,你给笑一个好不好啦?” 他将兜帽再往下拉,遮住整张脸。而笑出声的是舒月乔,一双惯常烟视媚行的眼,望向月浓时多出节分深意,说不清道不明。 “没想到余姑娘竟是个妙人呢。”再看遮住脸却盖不住心思的顾云山,细语道,“就是如澜都变了样,倒让人认不得也不敢认了。“ 饶是月浓这样的小傻子都听出来她话中带刺,顾云山自然不必提。 恰是此刻,马车停了,萧逸赶马绕到车前来,“大人,南平到了。南平县令刘大人一早就在城外相候,大人……” “我这就下来。”话是吩咐萧逸的话,眼睛却盯着舒月乔,再开口仍是对其他人,“小月浓先下车,扶着我。” “哦——”她赶紧落车,生怕在车内尴尬且诡异的气氛里再多待一刻。 舒月乔正要跟着下去,到门边突然被顾云山狠狠攥住手臂,他带着笑,也带着一股狠劲,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想让我杀了刘之舟?” 舒月乔忍着痛,依然笑着回答他,“如澜,你想太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他嗤笑,“但愿如此。”也不必谁来扶,下车后拱手相迎,又是一副官场老手的做派,“刘大人,失敬失敬。顾某奉旨办差,怎能让刘大人在此久候,顾某先与刘大人赔罪了。” 一个是故作推辞,另一个是盛情难却,不等他弯腰,刘之舟已上前来扶,“顾大人这话下官实在承受不起,顾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南平虽是乡野之地,但也应敬一敬地主之谊。” 两位官老爷你来我往好生热闹,险些就忘了,百米远的地方,成千上万逃荒的难民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横死荒野。 还要在戏里唱,好一个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