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归行》 第一章 杀祸 腊月初八,冬,江州府。 落满雪的官道上,一人一骑疾驰而过,斗篷刮过路旁的枯枝,簌簌的落了一地的雪。 今日是腊八,家家户户都会熬煮腊八粥,一年的收成入仓,是时候庆祝一下了,顺便祈愿明年的收成依旧如今年一般好。 大雪封门,路上行人无几,几缕米食的香气在街巷间萦绕,一名老者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深深的吸了一口那香气,裂开嘴笑了,手下雪铲挥舞得更有劲了。 远处马蹄声渐近,老者抬头,惊喜笑道:“这不是三公子吗?回来啦?” 来人牵住缰绳,马匹长嘶一声停了下来,马上的白衣少年回以一笑,道:“哈,张伯啊,这不腊八了嘛,父亲来信,让我回来一起过节。” 老者笑呵呵的说:“那赶快的,迟了,就喝不上腊八粥咯!” “好!张伯,等稍晚些,我让他们送些腊八粥来给你,也好一起过节!”少年笑着应了,一抖缰绳,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老者往手里哈了口气,提着雪铲走进了巷子里。 季家,朱漆的大门上方两只落了雪的红灯笼静静的挂在廊下,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待,一名中年男子神情焦急,看见骑马而来的少年眼睛一亮忙迎上去。 “三公子……”中年人上前。 “进去再说。”少年神情冷厉,再无丝毫之前的笑意。 随从栓了马,中年人引着少年匆匆行过回廊。 季家侧厅,廊下的仆从都遣得一个不剩,侧厅门窗紧闭,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森冷。 中年人推开房门,一股寒意铺面而来,少年抬脚步入,四周的家具都已搬走,空旷的厅内只有一张盖了白布的床,白布下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不等中年人上前,少年一把掀开白布,白布下的人约莫四五十岁,立眉长须,面色青白,脖颈下可见青筋鼓起,脖颈处一条细长的血线尤为刺目。 少年脸色一白,猛然闭目,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中年人有些担心的上前,唤了一声:“三公子……” 少年回神,将白布放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大哥二哥是否知晓?” “大公子远在湘南,想来还没接到消息,二公子一日前已经传信说快到江州,可到现下还未见到人。” “一日前已传信?现在还未到?!”季江南骤然转身,眼神一厉。 “是。” “云管家,你速差人顺路去找,一日前传的信不可能现在还未到,一定是出事了!”季江南回头深深的看了蒙着白布的尸体一眼,回头向厅外走去。 “老奴已经遣人去找,只是事情未明,不敢伸张,”中年人跟上,迟疑的开口,“那家主……” “封锁消息,一个也不许漏了!”季江南拉开厅门,厅外不知何时又簌簌的下起小雪来,季江南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跨出了厅门,厅门在他背后轰然关闭。 江州季家,为大晋九世家之一,现任家主季北思,就是季江南的父亲,季江南是季家第三子,年少时拜入七剑门学艺,三天前,身在七剑门的季江南接到家信,说父亲重伤,季江南连夜赶回,结果只见到父亲已经凉透的尸体。 季北思死亡的时间过于巧合,一月后的正月初五,就是试剑阁三年一次的开阁之日,江州各大家主汇聚一堂试剑,名为比试,实则是重启家族排名,季家作为江州第一大世家,却是大晋九世家中最末流的一个,季家子弟青黄不接,近年逐渐没落,全凭季北思一人撑起。 季北思,是季家唯一的丹心境武者。 此次季北思殒命,若消息传开,必有人蠢蠢欲动,大晋九世家的名头,谁都想争一争。 若一月后,开阁之日不见季北思,季家注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季江南揉了揉眉心,一剑封喉,季北思死后的表情祥和并无惊恐愤怒之相,快到极致的一剑,三劫丹心境的季北思毫无察觉的就被人杀了。 “那日家主一人在书房看书,时至午时未见出来,老奴就端了饭菜进去,就见家主坐在窗边看书,老奴唤了几声家主不应,就拿斗篷去想给家主披上,结果才一碰着家主,家主就倒了,身体都凉透了……”云管家小心翼翼的立在一旁,“老奴上前看时,才见家主的脖子上冒血。” 一剑封喉而血不溅射,倒地才从伤口流血。季江南对对方的剑法又高了一个层次。 这样的高手,就算是灭了季家也不过翻手之间,为何大费周章的来暗杀?若说是买凶,江州府哪一家出得起这个价码? 季江南眉头紧锁。 云管家抬眼看了看毫无悲色的季江南,又低下头去,除却一开始见到季北思尸体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季江南再也没有流露过半分的悲伤,哪怕那具已经凉透的尸体,是他的生身父亲。 云管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叹息一声,悄声退下了。 家主啊,你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寒雪初怜梅若开,残垣深巷诉伤怀。一别离,魂冤悲泣又何来? 江州府,燕子巷。 季江南看着倒在巷子里的尸体,脸色阴沉的可怕,这蜷缩成一团的尸体,分明就是早些和他打过招呼的张伯,张伯的眼睛凸起,表情惊恐,口中溢血,已死去多时,一剑毙命。 相比起季北思的精心计算,张伯的死就随意得多,像是随手杀了一只鸡。 张伯的身体僵硬,各处迹象表明,他已经死去一日以上,那么,今早和季江南打招呼的人是…… 季江南脸色骤然一变,猛然站起:“不好!速随我出城!” 季江南翻身上马,一群人带着雪花疾驰而过,往城门呼啸而去。 季江南带人分开往官道和小道上一路寻找,终于在夜幕时分在离官道不远的小河沟里找到了他的二哥季安承。 冬日寒冷,小河沟已经结冻,而季安承,就被随意的丢在干涸结冻的小河沟里,找到他时,他已经被雪花掩埋了大半,而他的身边,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嘉兴陆家的五小姐陆婉。 相同的,像杀鸡一样的一剑封喉。 看着扒开落雪的两具尸体,面对季北思的尸体都毫无悲色的季江南瞬间红了眼睛,僵硬的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半晌才僵硬的拖着脚步上前,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悲怆得有些发颤:“二哥……二哥啊……” 季江南有些喘不上气来,难受的他整个人都团成一团,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眼睛充血通红,像个厉鬼。 是谁!到底是谁! 第二章 长兄归来 夜幕已至,戌时。 夜幕下的雪地印着白光,这样的夜晚不掌灯也是明亮的,深色的夜空搀着几分红色,瑰丽,也诡异。 一辆马车在雪地上缓慢前行,雪地积雪有些深了,马车打的车辙深深的陷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两道车辙印,沉重的车体让拉车的马异常的吃力,鼻孔中喷出白息,嘶鸣着努力前行。 马鞭高高的扬起一道弧度,带着雪花抽打下去,季江南跟车一路前行,脸色阴沉得可怕,隐带着两分暴戾之气。 季安承与陆婉的尸身在外冻了许久,早已僵硬,无法背行,但若将尸身抬回季家,一路必遭人嫌疑,雪地里行马车虽然也怪异,但也是无奈之下策。季江南虽悲怒于兄长的突然身死,但是也还未完全失去理智。 季家此时,决不能传出季北思和季安承的死讯。 一行人一辆车,缓慢而艰难的行入江州府城门。 季安承的尸身暂时与季北思存于一处,陆五小姐单独置于另一处偏堂,季安承的尸身僵硬无法平放,季江南就将他斜倚在一张靠榻上。 季安承的脸上还蒙着一层雪白的冰霜,脸上兀自带着惊恐的表情,眼睛瞪得极大,脖颈处一缕细长的血线已呈黑色,同样裹着一层白色的冰霜。 季江南在季安承的尸身旁蹲下,额头深深的抵在榻边,努力平复着那股想哭的冲动。 这是他的二哥,自小,最疼宠他的二哥。 季家三子,大哥时年三十有五,膝下有一儿一女,三弟季江南时年十七,而二哥季安承,时年刚过二十,今年八月才与陆家五小姐成亲,新婚燕尔,十月随五小姐回嘉兴省亲,如今还未回至江州,就莫名的死在了官道旁,新婚妻子一同殒命。 季江南握紧拳头,他该如何去查?从何查起?季家如今正是敏感时期,又不能全力动用手中人力去查,否则打草惊蛇不说,反而容易引来虎狼环伺。 陆家五小姐嫁入季家不到半年便死于非命,陆家那边又如何交代? 大哥如今正在赶来的路上,是否也在途中遭袭?现下人在何处? 季江南脑中迅速转动,越想越觉无力,明知剑悬于顶,却束手无策。 “三公子,二公子的死讯也一样瞒下吗?”云管家再旁开口,望着安静伏于榻前的季江南,有几分不忍,终是忍不住开口,“三公子,你节哀,二公子也不想看到您这样,保重自己。” 季江南闭目缓了缓呼吸,抬起头来:“无妨,我有分寸。” 季江南缓缓的站起身来,不知是跪伏得久了还是情绪起伏过大,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眩晕之下差点一头栽倒,云管家连忙上前扶住,季江南稳住身形,推开云管家的手,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瞒下,消息如今不能外泄。” “那今日随行之人……” “……” 随季江南出城之人,皆是季家门人,下人皆回家过节,留下的,都是季家本家门人,足有二三十人。 “你去处理。” “三公子!他们……” “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这……”云管家沉默,若要彻底瞒住消息,只有这一法子,“可是今夜归来时,行人见者不少。” “无妨,只要暂时瞒过一时,我会尽快追查,另外,派人去接应大哥,暗地行事,不要叫人看出端倪,”季江南在窗边站定,透过窗隙,外面又下起了雪,风吹着房檐呜呜作响,“至于那些门人,安顿好他们的家人,是我季家对不起他们,你亲自去,务必安排好。” “是,老奴退下了。” 季江南站了许久,骤然推开窗户,瞬间风裹着雪花迎头吹了季江南一脸,季江南眯了眯眼睛,院里的老树被积雪压折,发出一声沉闷的炸响。 季江南回头看了一眼厅内两具冰冷的尸身,默默的关上窗户,默默的走出侧厅。 房檐下的铜铃清脆的回响,季江南眼中变幻莫测。 腊月初六,卯时,冬日里寒冷难行,百姓多居家不出,商人多重利,是以朱雀街大多商铺都已经开了门。 朱雀街八仙楼也早早的开了大门,眼下天光未起,雪地到映得极亮,门外两个伙计提着扫帚雪铲,在门口铲出一条道来,酒楼厅内一名伙计无精打采的拿着抹布有气无力的擦着桌子,呵欠连天。 这大冷天的,谁那么大早出来吃饭啊?伙计默默的在心里发了一顿牢骚,顺便咒了几句吝啬又贪财的掌柜。 正当伙计牢骚满腹的时候,有人从正门进来,有客人前来,伙计立马笑容满面的迎上去。 “哟!客官,您请早。”伙计上前搭讪,看清来人笑的更灿烂了,“这不是季三公子吗?来来来,您请坐,听说您在七剑门内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小人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您一回听您讲讲,这不,才想着呢,您就来了,这可是小人的福分。” 伙计殷勤的端茶倒水,无比顺溜的拍了一通马屁,脸上笑的极为灿烂,这可是季三公子,伺候好了,赏钱就抵一个月月钱。 “行了,别拍马屁了,楼上的雅间靠窗给我安排一个,上壶茶,不用你伺候了。”季江南微笑开口,从袖袋里抛出一块银元。 伙计颠了颠手里的重量,笑的更灿烂了,引着季江南到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下,麻利的上了一壶清茶。 季江南坐在窗前,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江州府。 朱雀街八仙楼,是江州府最高的酒楼,七楼之上,可看整个江州府,历来是江州府上流贵人喜爱之地。 眼下无法抽调大批人手查探,便只能季江南自己着手来差,这八仙楼内八方云集,三教九流皆有,探听江州府最近出现的武道高手,应该会有所收获。 天光渐起,街坊逐渐热闹,货郎行人衙役熙熙攘攘,整条朱雀街开始喧哗起来,陆续有人进入八仙楼,伙计响亮的应答声与客人的呼喝声掺杂在一起,喧闹异常。 季江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骤然一凝,紧盯街口出现的一人。 朱雀街口,一名黑袍男子慢悠悠的走着,似乎极为懒散,腰上悬着一把长剑。 季江南眸光大盛,杀死季北思与季安承的武器,就是一把长剑。 男子晃悠悠的一路走来,晃进了季江南所在的八仙楼。 季江南将茶杯一放,从七楼楼口折转而下。 直至下到二楼大厅,才在墙角看见了那名男子,男子很年轻,面相颇为不错,五官英挺生的极为俊俏,此刻正懒洋洋的靠在角落里,黑袍的下摆拖拉在地上也懒得去理,腰后的长剑极为精美,可惜它的主人似乎并不爱惜它,剑鞘剑柄上布满各种划痕擦痕,剑穗都打结成一坨了,极为扭曲的挂在剑柄上。 季江南眉头皱起,找了个位置坐在,暗暗观察那名男子。 八仙楼五层以上为达官贵人准备,三层到五层多为小世家弟子聚饮,二层与一层,就是平民与江湖末流人士聚集地,走镖的镖师与江湖底层的武者占大多数,喝酒吃肉呼喝划拳好不吵闹。 季江南强行压下心中的不耐与焦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入口,季江南险些一口喷了出去,这是什么茶?又苦又涩还全是碎末! 感情这八仙楼一二层待客的,都是这种茶渣子。 季江南正要发火,就见一伙镖师往那黑袍男子那里走去,季江南环顾自周,心下了然,八仙楼二楼客满,这伙镖师无处可坐,唯独那黑袍男子与季江南一人独霸一张桌子,季江南穿着打扮不似寻常江湖人士,镖师行走江湖多会察言观色,故而没有招惹季江南,反而往黑袍男子那桌而去。 季江南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镖师中领头的一人在桌前站定,抱拳道:“这位兄弟,眼下客满,我兄弟几人路途辛劳,可否与阁下同坐一桌?” 黑袍男子懒洋洋的抬起眼,嗤笑一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镖师皱眉,抱拳正欲再开口,突然黑袍男子一口茶渣啐了他一脸,镖师愣了一下,登时大怒,抽出腰刀一刀砍来,黑袍男子似没有骨头一样从凳子上滑下,堪堪避过镖师斜劈过来的大刀。 镖师一击落空,更是怒不可遏,再提刀砍来。 季江南被黑袍男子的行为弄得一愣,这厮莫不是故意找茬?不过倒也正中季江南下怀,正好看看这黑袍男子的底子。 二楼的各类江湖人士并不怕有人斗殴,反倒三两聚在一起大声叫好,看得津津有味。 几番缠斗下来,镖师并未占据上风,眼前的小子滑溜得像条泥鳅,软绵绵的毫无筋骨,却偏偏让他每一刀都落空。 季江南看得眉头越皱越紧,此人看似一直在躲避,但其实根本没在发力,倒像是……在耍着这个镖师玩。 几番下来镖师的耐心终于耗尽,大喝一声抢身上前一刀竖劈,黑袍男子依旧滑溜无比的往右侧一让,镖师大喜,黑袍男子这一让倒是刚好让进桌子与墙角之间,镖师刀势一边回手侧砍,眼见就要一刀劈在黑袍男子脸上,周围的叫好声更大了。 就在镖师的刀即将落下时,男子突然往下一滑,一个打滚,从桌子下方一路滚到距离不远的季江南身边,一把抱住季江南的小腿,半个身子都隐在其后。 季江南被这波举动惊得有些呆了,镖师再次举刀砍来,季江南本能的持剑一挡,镖师被刀上传来的力道一震,倒退数步撞在桌子上,心下骇然。 季江南回神,看着脚边的无赖,嘴角抽搐,戾气渐盛。 “这位兄台,抱歉啊,打扰了。”黑袍男子见势不对准备开溜,突然一道剑光斩过,黑袍男子大惊往左侧一跃,还没站稳剑光再至,不得已抽剑一挡,两人皆往后退数步。 周围叫好的江湖人士瞬间哑声,一黑一白二人持剑而对。 季江南一步踏出急刺而出,方才确认,此人武功不低,至少,不比他低。 黑袍男子一改方才的懒散模样侧身一闪右手回旋一压,以长剑使出长棍的使法,看着异常怪异,却将季江南刺过来的剑让地上一砸,剑身不稳,季江南身体往斜下方扑去,黑袍男子趁机左绕半圈出现在季江南身后,提剑一挥。 季江南顺势倒地,迅速回身横剑一迎,架住长剑发力一推,旋身站起,举剑欲再斩,楼口却突然传来一身大喝。 “江南住手!” 季江南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去,见楼口走上来一男子,约三十左右,剑眉凤目,面白无须,着一身褐色竹纹大氅,气质沉稳出众。 季江南诧异,上前半步:“大哥?” 此人,正是季家长子,季江南长兄,季怀远。 第三章 发丧,突变 季江南在侧厅门外等候,片刻后侧厅大门打开,季怀远推门而出,神色沉重悲伤。 “此事处理的如何?”季怀远问。 “暂时瞒下了。”季江南低头回答。 “那知情的人呢?” “处理了。” “胡闹!”季怀远陡然大怒,随即反应过来,放低声音,“你跟我来。” 季江南沉默的跟在季怀远身后,穿过回廊,议事厅内,已经有人等候。 季怀远走向主位旁坐定,左右两边,已坐满了人,这些人,基本都鬓显霜白,为季家族老,平日里多分散于季家各处庄园,只有巨大事宜时,才会汇集在一起,此刻,族老们正在交头接耳,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季江南一人独自站在正中,垂目静默,上一次召集族老议事,好像是在五年前。季江南扯了扯嘴角,满心嘲讽。 “各位族叔,恕怀远冒昧,此次请各位族老前来,是在是有要事相商。”季怀远站起来,润声开口。 “怀远小子,不是老朽倚老卖老,只是这族会一向由家主主持,眼下家主身在何处?”座下一名族老缓缓开口。 “温叔说的是,可今日议事,就是为家主一事而来。”季怀远先躬身一礼,方才开口。 座下族老们惊疑不定。 “江南,事发时我还未至,细节方面你最清楚,你来说。”季怀远冲季江南一点头,坐下道。 季江南波澜不惊,将事情如实说来。 族老们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家主殒命,为何秘不发丧?”先前的温叔怒视季江南,奋力拍桌。 季江南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不可发丧,眼下试剑阁即将开阁,若此时发丧,必引灾祸。”左侧首位的族老皱眉开口。 “云伯说的是,这也算是我担心的原因,”季怀远道,“一日不发丧,父亲与舍弟一日不得安宁,可是如若发丧,必有灾祸。” “哼!我季家为大晋九大世家之一,岂会怕他们狺狺狂吠?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不知所谓!”温叔一声冷喝,满脸不屑。 季江南嗤笑一声,温叔眉目一冷:“小子你笑什么?” “我在笑,有人不知所谓。”季江南毫不顾忌的望过去,满眼嘲讽。 “你放肆!”温叔大怒,拍桌而起。 “够了!坐下!”云伯皱眉开口,温叔满脸怒容,还是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江南你是小辈,怎可如此无礼?”云伯看向季江南,目光隐有不满。 “云伯教训的是,是江南失礼。”季江南低头认错,面上却毫无认错之意。 云伯张口还欲再说,触及季江南那倔强又冷漠的目光,终是将口中的话咽下,化成一声长叹:“罢了。” “家主不在了,这季家就是怀远你来当,依你看,此事如何处理?”云伯回头向季怀远开口。其他族老也闻言一起望过来。 季怀远沉吟半晌,开口道:“发丧,一来,让父亲与二弟泉下安宁;二来,对方先后杀害我季家两位家人,明显冲着我季家来的,只要我作为季家长子还活着,对方就一定还会下手,按兵不动,不如引蛇出洞;再者,江州府其他世家之人不会毫无察觉,父亲之死无声无息,他们可能不知,但二弟之死,江南以马车带回其尸身,怕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怕是早就有人,想迫不及待的来试探一二了,索性由暗转明,说不定,还能抢一回主动权。” 季江南眉头皱起,还未开口,一道满含嘲讽的话语就传了过来。 “以马车运尸身,真是嫌不够明显,呵呵,三公子真是办的一手好差。” 季江南周身戾气大涨,怒视开口的温叔,右手扶上剑柄,蓄势待发。 “江南!”季怀远起身,喝到。 季江南充血的眼睛稍微冷静了一些,目光死死的盯着有些惊惶的温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开口:“那!是!我!二!哥!” “江南!冷静!这是议事厅!”季怀远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季江南的胳膊。 季江南狠狠的瞪着温叔,一把掀开季怀远的手,大步走出议事厅。 季江南漫无目的的在雪地里行走,雪花顺着领子落在脖颈上,带着微微的凉意化成了一滩水,季江南抬起头,漫天的雪花飞舞得唯美又无情,细碎的雪片落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季江南忍了忍没忍住,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那天,好像也是这么大的雪。 季家三公子,多么高高在上的头衔,值得,她拿命来换么? 季江南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定格在雪地里,青衣的女子,靠在柱子上,温温柔柔的冲他笑,殷红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雪地上,像极了小院里的红梅花。 季江南收回思绪,转身走进回廊里。 季家着手准备发丧,季江南布置人手蹲守各处,以防不测,同时,季怀远往嘉兴陆家去信,告知陆婉死讯。 季府门口的红灯笼突然换成了白色,百姓议论纷纷,正竞相猜疑时,季家内部放出消息,季家家主季北思因旧伤复发,溘然长逝,二子季安承与其妻陆氏于回家奔丧途中遇雪险,双双殒命。 父子二人,同日发丧。 江州府百姓议论纷纷,长吁短叹。 江州府各世家,心思迥异,欢喜者有之,愁苦者有之。 还未等到发丧之日,一对人马气势汹汹的冲进季家,为首一人乃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着雪色滚貂直裾,披同色滚边斗篷,才下马,就拔剑往里走。 门仆不敢阻拦,忙一溜小跑往后厅报信。 后厅季怀远正与季江南商议丧事操办,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陆家,来人了。 锦袍少年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往后厅闯,一路惊吓仆从无数,季江南才从后厅转出,就看见那少年恶狠狠的逼问一名丫鬟。 “陆皓尘!放手!”季江南上前喝到。 锦袍少年闻言抬头,神色越发凶狠:“好啊!季江南,我正找你呢,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你就第一个下去陪我姐姐!” 说罢提剑飞奔过来,足尖轻点台阶,身形跃起如大鹏展翅,手中长剑急刺而来,刁钻又迅猛。 季江南暗骂一句白痴,动作也不慢,同样足尖点地跃起,中途身形已转,左脚在围墙上一踢,身体呈弧线形从陆皓尘上方划过,完美的避开了对方的剑,还顺便再陆皓尘背上补上一脚,陆皓尘挨了一脚,大鹏展翅的姿态就变成了四肢着地,呈大字型趴在雪地里。 季江南落地,看着摔得四仰八叉的陆皓尘,好整以暇的开口:“每次都是这招,每次都摔一回,能不能有点新花样?” 陆皓尘从雪地里爬起来,胡乱捋了捋挡脸的头发,提剑怒指季江南:“季江南!老子这次不是来找你比试的!我姐姐嫁进你家才多久,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季江南看着陆皓尘通红的眼眶,沉默了半晌,罕见的没再接着嘲讽陆皓尘,转身道:“跟我来。” 陆婉的灵柩停在偏厅,白色的幔布里飘荡在浓郁的香灰与纸灰燃过的气息,一只火盆里还烧着纸,纸张燃烧的声音沙沙作响,因等陆家人来,所以陆婉的棺椁还未盖棺,经过几天的存放,陆婉的身体已经可以放平,仪仗于冬天气候寒冷,故以尸体还未散发出异味,但是青黑的尸斑已经开始浮现,陆婉裸露的脖颈处,大片的青黑色已经剧集,那条细长的血线颜色越发发黑。 陆皓尘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扶着棺木低头颤抖,等抬起头来时,眼眶发红,强行忍了一包眼泪在眼睛里,看着异常搞笑。若是平常,季江南一定抓住机会好好的嘲笑他一番,可眼下,季江南却连如何安慰都开不口,只能抬手在他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陆皓尘一把丢开季江南的手,顺着棺木缓落坐在地上,半晌,才带着哭腔问道:“怎么回事?十月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季江南陪他一起蹲下,默然不语。 “凶手找到了吗?” “没有。” “如果找到了,一定要先告诉我,我要亲手杀了他。”陆皓尘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陆家自然不会只来陆皓尘一人,陆氏家主与陆氏门人还在路上,陆皓尘是单带了几名侍卫骑了最快的马日夜兼程的赶来,跑在最前面,眼下见到姐姐了,体力不支,晕倒在了陆婉的灵柩旁。 季江南安排人将陆皓尘送至客房,开始着手准备丧礼。 一日后,陆家众人才赶到,陆家主母见过女儿尸体后嚎啕大哭,其他啊一众姐弟也低声哭泣,季怀远满怀愧色,陆家家主表示谅解,但要求追查到底,季怀远应允。 陆家与季家向来交好,季三公子季江南与陆九公子陆皓尘是江浙一带有名的青年俊杰,人称“季三陆九”。季江南与陆皓尘私交不错,向来是好友。陆家更是将嫡出的五小姐嫁给季安承为妻,本是两厢美满之事,谁料突逢巨变,阴阳两隔。 此番即便明面不说,但两家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两日后出殡下葬,仆从为陆婉封棺,一旁静默的陆皓尘突然开口:“为何我姐姐的手是握着的?” 众人一愣,云管家上前解释:“九公子,二夫人没了的时候是冻僵的,后来可以放平了,可这手却是冻黏实了,丫鬟门也打不开,若强行打开,恐二夫人灵体有损。” 陆家家主点头表示理解,仆人上前封棺,陆皓尘却一把推开仆人,紧紧盯着陆婉的手:“我姐姐手里有东西。” 众人哗然,陆皓尘低声说:“姐姐对不起,我必须要打开你的手,不然我没法帮你报仇。” 说罢上手去掰陆婉握拳的手,存放多日的尸体已经轻微腐烂,用力一掰之下肉皮脱离,流出乌黑的液体,陆皓尘认真的打开陆婉的手,从中抽出一个小物件,物件沾了血,但依然清晰可见其形。 季江南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第四章 遇袭 众人望去,陆陆皓尘手中的物件,是一只小巧的雕花玉扣,边上镶着鎏金,穗子已经污成一坨。 季江南不可置信,蓦然回头看向人群中的季怀远,季怀远同样一脸震惊,下意识的往腰封上一摸,空空如也。 “季江南!这是不是你的!”陆皓尘眼神一厉,回头道,“我见过你的腰佩!与此物一模一样!” 季江南抚上内衫腰封上悬挂的腰佩,心下风起云涌,这不是他的,他的腰佩还好端端的挂在腰上,那只能是…… 季江南低头沉默,不知该如何说来。 “九公子息怒!这玉扣是季家嫡子的身份玉扣,三位公子皆有,这块应当是二公子的。”云管家慌忙上前说道。 “季二哥的?”陆皓尘眉头一锁,“我要验看尸身,如若尸身上没有玉扣,我陆皓尘必亲为季二哥抬棺赔罪,可如果是没有……” 陆皓尘目光扫过沉默的季江南,将目光停留在人群边缘的季怀远身上。 “老夫也正有此意,不知怀远贤侄以下如何?若是开馆无果,老夫与皓尘一起为安承抬棺。”陆家家主陆韧山开口,虽是询问,态度却异常的坚决。 没了季北思的季家,略显羸弱,本陆季两家平衡的交好关系,已经开始出现微弱的倾斜。 季江南看向季怀远,心下一紧,旁人不知,可季安承的尸身是他亲自带回来的,那时候,季安承的腰佩明明就还在他身上。 至于为什么陆婉手里还有一块,季江南不知。 “好,开馆!”季怀远沉声开口,一行人转头往季安承的棺椁处走去,季江南走上前与季怀远并肩,季怀远放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而不自知,神色复杂。 季江南的心愈发下沉。 季安承的棺椁已封,季怀远上前敬上三炷香,其余众人也依样敬上香。 封棺之后再启棺,于家人不详,亡者引渡不顺,转生不安。 可今日这棺,不得不开。 香罢,季怀远亲自上前,取钉开馆。 三寸长的封棺钉被取出,季怀远发力一推,棺盖倾斜开来,露出其中的尸身。 不等季怀远细看,陆皓尘一步抢上前,季安承的尸身躺在其中,衣服是换好的丧服,可那枚玉扣,却作为随身之物,好端端的系在腰间。 陆皓尘道一声得罪,轻手将玉扣取下,抬手示给众人,回头看向季江南:“季江南,你的玉扣在哪儿?” 众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季江南皱眉,伸手解下玉扣抛过去。陆皓尘仔细对比无误后看向季怀远:“大公子,你的呢?”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季怀远聚去,季怀远站立不动,陆皓尘眼中凶光渐甚,众人私语之声愈发盛。 “怀远贤侄,你的玉扣何在?”陆韧山上前一步开口。 季怀远将放在身前的拳头放下,开口道:“陆世伯,我的玉扣,不在。” 众人哗然,季江南快步上前对陆韧山躬身一礼:“世伯,我季家的玉扣只作身份象征之用,旁人若想仿制,并不是太过艰难之事。” “季家为九世家之一,身份玉扣自然有特殊之处,若人人都能仿得,那这身份玉扣,也未免太随意了一些。”陆韧山袖袍一挥,看向季怀远,“怀远贤侄,现下你是否得为我等解释一下,为何你的身份玉扣,会出现在婉儿手里!” “陆世伯!现在那枚玉扣是否是我季家之物尚未可知,您这般质问,是否太过武断了些?”季江南急声开口。 “这是你季家的东西,是与不是还不是你说了算!”陆皓尘在旁冷笑开口。 “陆皓尘!你!”季江南怒,虽说陆家五小姐死得冤枉,可季家也深受其害,这般咄咄逼人,毫不讲理,实在让人恼怒,枉顾两家多年的交情了。 “江南!”季怀远喝止了季江南,深吸一口气对陆韧山躬身一礼,“陆世伯,眼下情形,怀远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是以自请留在季家,陆家各位世兄可与怀远一起,眼下时辰已至,还请陆世伯念与家父多年交情,可先由江南代我主持出殡事宜,亡者为大,请世伯应允,至于玉扣一事,出殡过后,怀远任由世伯处置。” “这是自然。”陆韧山点头。 “江南,出殡一事,就由你来主持。”季怀远轻声开口。 季江南低头应下,觉得异常憋屈。 陆韧山留下大半陆氏弟子与季怀远留守季家,少部分人为陆婉送灵。 自季北思身死,到今日已十日有余。 腊月十九,辛酉日。 大寒将至,天气越发寒冷,季江南着素衣孝服,肩抗柳灵幡在前,棺木紧随其后,漆黑的棺木与灵花白雪相映衬,透着一股沉闷的死寂。 队伍缓缓的走着,纸钱漫天飞舞,后方的队伍里凄凉的唢呐不绝于耳,平添几分惨然。 下葬的位置是之前季怀远请人遴选好的,江州府城西栾秀山,依山背水,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 季安承与陆婉夫妻合葬,季北思单独一葬。 季安承与陆婉的棺椁放下,铁锹掀起泥土层层掩盖,季江南没忍住,默然落下泪来。 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十二岁的季江南跪在雪地里,倔强的不肯起来,执着的要为那个青衣的女子要个名分,季北思叫不动他,挥袖进了书房,不再管他。 腊月里冷的慌,季江南那时还年幼,身上衣服单薄,早已冷的瑟瑟发抖却紧咬着牙关不愿起来,膝盖陷在雪地里已经冻到麻木,就在季江南冷的不行的时候,廊柱后面偷偷摸摸探出一个脑袋,抱着一件大斗篷,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时一溜小跑跑到他面前,扬手抖开斗篷往季江南肩上一罩,厚实的斗篷隔绝了寒气,让冻得昏昏沉沉的季江南醒过一丝神来。 少年帮他将斗篷紧了紧,咧嘴冲他一笑,露出整齐的两排牙齿,目若子星,神采飞扬。 “我叫季安承,你叫江南是?以后我就是你二哥了,要是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在这季家,只要有我,就没人能欺负的了你!”少年振振有词的开口,认真的许下一个承诺。 那是季江南第一次见到季安承,那一年,季安承十五岁。 是他的这个二哥,强行把冻僵的他带回屋里,给他准备了干净的衣服和食物,也是他的二哥,在他被季家族老刁难时,强硬的闯进议事厅,把那几名不愿让季江南进族谱的族老怼了回去,然后拉着季江南出了议事厅。 后来季江南被写进了族谱,成为少年时就被送进七剑门的“季三公子”,而季安承因为顶撞族老,被刑鞭十杖。 季江南来看他时,他一边疼的大呼小叫一边冲他做鬼脸。 再后来,季江南被送往七剑门,每年可回家一次,每年季安承都会早早的骑了马等在城门口接他,老远的就冲他挥手。 二哥季安承,与大哥季怀远,是季江南在季家少有的亲近之人,大哥年长早慧,性情温和,对季江南也几多照拂,时常往返湘南江州之间,甚少见面,所以季江南时常能见的,就是二哥季安承,也与季安承最为亲近。 季安承成亲的时候,季江南特意向门中长老告了假,回江州喝了季安承的喜酒。 那日季安承喝的有些多,大着舌头不依不饶的要季江南给他未来的孩子取名字,还说等来年开春了,就带他去汴京看元宵花灯。 季江南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最后一次见到季安承,等他再回江州府时,看到的就是季安承冻僵的尸体,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天永十二年的腊八节。 季江南的思绪慢慢回笼,看着垒起的坟包愈发悲伤,如今父亲已死,二哥已亡,大哥身陷囫囵他却毫无办法。 今日过后,季家必迎来一场狂风骤雨,前提是,能过得了陆家这一关。 季江南正思绪纷乱,忽然内心升起一股警觉,常年习武,身体反应比思维反应更快,迅速往旁一闪,剑光擦着季江南的面门而过,剑光出现以后,浓烈的杀机才姗姗来迟。 季江南站定一看,一名身着绿袍的男子持剑斩来,面上带着一个扭曲的狐狸面具,身形奇快长剑入鞘飞奔而来,近前身体往左侧半转拔剑一挥,以长剑使出拔刀斩,雪白的剑光亮起,剑气凝而不散横开数十丈带着撕裂一切的凶狠而来。 季江南站在原地僵硬不已冷汗直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剑,他挡不住! 这男子分明是一名丹心境武者,而且,至少在二劫丹心以上! 季江南接触武道堪堪五年,即便天资出众也才刚刚突破先天大圆满,勉强进入化海初期,与丹心境之间还横跨整个化海境,就算他全力出手,也不是对方的一合之将! 季江南心生绝望,正准备拼死一搏,一把铁扇突然出现,张开的扇叶挡住斜划的长剑,长剑在漆黑的铁扇上带起一串火星,陆韧山右手持扇,左手握拳打出,对方仓促之下抬起剑鞘一挡,双方一起后退两步,打成平手,两击不中绿袍男子收剑后荡,几个起跃消失在树林中。 陆家与季家众人欲追,陆韧山抬手阻止:“对方武功不弱于我,你们就不要去送死了。” 陆韧山这边安排人注意警戒,季江南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就在刚刚,他真的感觉到死亡的逼近,那剑光还未至,剑气就刺得他的脖颈生疼,此时伸手一摸,满手鲜血,只剑气就可杀人,在那道剑光之下,季江南毫无反抗之力。 实力,还是实力,他太弱了。季江南紧咬牙关,因为他太弱,所以他无能找到杀害二哥的凶手,也不能解救身陷囫囵的大哥,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江南贤侄,你你没事?”陆韧山开口,见季江南脖子上的血眉头一皱,“现下丧事已了,还是尽早回城,恐再生事端,而且,你的伤势需要处理。” “多谢世伯,江南无碍,一切听世伯安排便是。”季江南伸手将脖颈上的鲜血一抹,开口道。 “好,回城。”陆韧山一挥袖子,众人应声随行。 季江南回头深深的看了墓碑一眼,举步跟上。 这边丧事已毕,接下来,就是大哥的身份玉扣之事了,这才是今日的大坎,过了此事,一切还有可能,若此事过不了,那就是一场大祸。 第五章 怒起杀人 入得城门,季江南匆匆见了季怀远,将之前之事尽数说来。 季怀远沉吟半晌,道:“果然,是冲我季家来的,今日倒是苦了你了,本应是我应这一劫的。” 季江南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哥,那玉扣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忙于处理族中事务,倒没发现那是何时不见的。”季怀远谈及此事也一头雾水,“眼下陆家认定我是凶手,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季江南挣扎着开口。 季怀远沉默。 “你去找一个人,若他愿为我作证,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季怀远说。 “找谁?” “沈云川,就是那日与你在八仙楼起冲突之人。”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季江南脑中浮现出那名黑袍男子的脸,那日在八仙楼被季怀远喝止后,季怀远让他先回季家,自己与那黑袍男子单独聊了一刻多钟。后来只见季怀远下楼,那黑袍男子却不见了踪迹。 “他是潭州天风堡之人,我此次湘南行商,回来时救下了一人,是天风堡堡主的小公子,他邀我到天风堡做客,而小公子的好友,也是天风堡客卿沈云川沈公子要前往灵州梅花山参加落梅山庄举办的四方会,是以与我一同前行,一路走来,沈云川一直与我一起,若能说服他出面作证,我或许可以逃过此劫。”季怀远说道。 “那他人在何处?”季江南问。 “我也不知,那日在八仙楼,他说四方会尚早,会在江州府呆上一段时间,至于他现在还在不在江州府,又在何处,我不知。”季怀远叹了一口气,“若能寻到,便是我的缘法,若寻不到,也是我的宿命。” “大哥你别跟湘南那群和尚一样神神叨叨的,我会找到沈云川,说服他出面作证的。”季江南站起来坚定的说道。 眼见季江南推门出去,季怀远轻轻一笑,神色莫名,闭目养神,室内又恢复一片平静。 季江南出了季家,游走在江州府的大街小巷,街巷间的积雪被清理到路边供行人走路,但地面始终潮湿,季江南脚下的鹿皮靴子开始渗进寒气,可他还是没有找到沈云川,眼前行人熙攘,可偏偏找不到要找的那个人。 八仙楼,朱雀街,龙生祠,凡热闹的地方都找了一个遍,却怎么也不见。 季江南心下越发的急躁,脚步越来越快。 而朱雀街裕丰钱庄旁的枯树上,一身黑袍的沈云川好整以暇的靠在树干上,黑袍和黑黢黢的树干融为一体,不仔细些还真发现不了。 沈云川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冷的一哆嗦,连忙把酒壶盖上,嘶——算了这种天气不适合喝酒。 抬眼看了看在街巷间焦急不已的季江南,侧过身子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咦?这戏怎么没唱起来?看样子还缺了点东西,罢了,看不了戏,就只能自己上台演咯!” 季江南这边刚因为走路太急撞到了一个人,那人一个趔趄站稳后破口大骂:“谁家驴崽子出门没带眼睛?撞了本公子今儿个你别想走!” 季江南没理,继续往前走,谁知那人竟一把拉住季江南的胳膊,看清后呵呵一笑:“这不季三公子吗?怎么,今儿个出门,没带眼睛啊?” 季江南冷眼看着这人,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身形瘦高,穿着华丽,眼底泛着纵欲过度导致的青黑,一双三角眼,此人是江州府一世家孙家的长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而这位孙长仁公子,还因为强抢民女被季江南好一顿暴揍,事后孙家主还要带着他到季家请罪,眼下季北思死讯传开,江州府大小世家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此时见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季三公子,也敢冷嘲热讽起来。 季江南冷冷的瞟了他一眼继续走,他还有事在身,懒得理这种货色。 许是季江南如同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太过明显,孙长仁怒了,抱着手凉飕飕的开口:“哎哟,这季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哦,对了,听说,季二公子和他新婚的夫人也没了?啧啧啧,可惜了可惜了,陆家五小姐嫁了这么个短命鬼,倒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孙长仁:“你是在找死吗?!” 孙长仁被突然转过身的季江南吓了一跳,突然反应过来季家如今已经没落了,刚准备再次开口,就见一抹白光闪过,这是孙长仁公子看到的最后一抹色彩。 无头的尸体顿了一下,突然从断口处开始喷血,头颅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两滚,滚到路边卖包子的小摊贩脚下,小摊贩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透头颅抖如筛糠,突然发出一声惨嚎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巷子里,街上吓呆了的行人纷纷回神,尖叫着四散奔逃。 季江南冷眼看着到底的尸体,大片的鲜红在扫露出来的青石板上蜿蜒,温热的血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冒起一缕缕淡淡的白烟。 树上的沈云川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季江南出手之果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出戏倒是越来越有看头了。”沈云川自语,那边的季江南似乎察觉到了沈云川的目光,转头直直的看过来,目光锐利准确。 “被发现了。”沈云川索性也不躺着装树杈了,直起身子做好,静静的等着季江南走过来。 “你跟我走一趟。”季江南站在树下,言简意赅的开口。 “啧,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沈云川有些好笑,头一次见求人办事态度还这么嚣张的。 “我大哥有些事情需要你证明一下,我没有恶意,只想请你帮我,帮季家一个忙。”季江南开口。 “如果我不去呢?”沈云川眯起眼睛。 “请阁下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这件事对我,对季家,都很重要,事后必有重谢。”季江南皱眉,交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不去,没兴趣。”沈云川有些玩味的勾了勾嘴角,或许这出戏,还用不着他上场。 “阁下若坚持不去,那我只好使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季江南眼神一厉,伸手扶上剑鞘。 “就凭你这化海初期的修为,要留下我可能不行,”沈云川搭在树杈上的腿晃了晃,积雪簌簌的往下落迎面砸了季江南一脸,“还有,你恐怕有麻烦了。” 季江南吃了一脸的雪突然恼火,这厮就是个无赖,突然他耳朵一动,转头一看十数人正沿着街道跑来,为首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是旁边那个死了还在热乎的孙长仁的父亲,孙家家主孙弃。 季江南收回目光往上一看,沈云川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登时恼怒,居然跑了。 季江南正准备往巷子里再追追看,那边打的孙弃已经发出一声悲号,冲着季江南的方向一身暴喝:“小子站住!” 季江南有些不耐,转身看向孙弃。 孙弃看清是季江南后勉强压着悲怒开口:“原来是季三公子,不知三公子可看见,是谁伤了我儿性命?” “我杀的。”季江南简单的开口,说罢就回过头去往巷子里走。 孙弃一愣,随即大怒:“季江南!你欺人太甚!” 站起身拔出腰刀就冲季江南而来,季江南多日来压抑许久的怒气与怨愤终于爆发,回头抽剑就斩,孙弃忙架刀一挡,抬眼一看季江南浑身戾气缭绕眼睛发红杀机四溢,一把长剑挥舞开来如追星赶月,极具美感也杀伤力极强。 季江南入七剑门学艺五年,手里最熟悉的就是这套“飞星逐月”,为七剑门三套镇门剑法之一,因季江南天赋极高,故而早早收入内门,传授了这套剑法,“飞星逐月”一共四十九式,季江南现掌握三十一式,七剑门心法偏向道门清心明性,可眼下季江南使出来的剑法却没有了剑法本身的飘逸灵动,倒是杀机肆虐,隐有几分入魔的架势。 孙弃越打越心惊,他以化海中期修为与化海初期的季江南对打,境界上要超出一个小台阶,但此刻却是被季江南压着打。 季江南心下怒火肆意,这段时间以来因季北思之死,面对八方压力一直隐忍不发,面对刺客毫无反抗之力,此刻出现了一个宣泄口,杀机怒火就奔涌而出,招招不留情面步步皆是杀机。 季江南将身形一低,左足往后点地发力,形如猎豹,挥剑就斩,孙弃冒了一头冷汗堪堪架住,这少年打起来不要命,可孙弃很惜命,这就导致孙弃面对季江南,一直有些缩手缩脚。 “你那儿子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猪狗垃圾一样的东西,也配侮辱我二哥?我杀他还嫌脏了我的手!”季江南持剑全力往下压,咬牙切齿。 孙弃手中的刀已经架不住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刀势特别定制的,刀背开锋四寸,本是杀敌利器,此刻却成了自己的梦魇,刀上传来的巨力使得刀锋嵌入肩膀,孙弃全力托住刀柄却依旧无法阻止刀锋向下,不一会儿孙弃已经一头冷汗,刀身嵌入肩膀大半已入骨,大片鲜血顺着肩膀往下流淌,孙弃突然有些后悔来季江南的麻烦,孙长仁虽然是他的儿子,却不是唯一的儿子,本以为可以乘机掂量一下季家,结果今天看来能不能走脱还是两说。 季江南眼神一闪,高强度挥剑到现在,手臂已经开始隐隐脱力,手上的力度开始变弱。 孙弃敏锐的感觉到力道的变化,登时大喜,双手托刀准备发力,突然一阵剧痛自胸口传来,孙弃愕然,季江南的剑在他面前,那是什么东西伤了他? 孙弃低头,就见胸口插着的,是一柄雕花剑鞘,剑鞘的主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在孙弃双手托刀时,季江南放开了左手,将腰后的剑鞘捅进了孙弃的胸口。 谁说,只有剑才可以杀人?剑鞘,也可以。 孙弃呼吸愈发困难,胸口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他后悔了,他不该来招惹这个少年,这少年和所谓的世家公子不一样,出身世家,手段之凶残狠戾,却像个魔教妖人。 季江南面无表情的拔出剑鞘,躲开溅射的鲜血,孙弃的尸体轰然倒地。 季江南的目光顺着孙家人望去,孙家众人惊惶而逃。 孙家家主死了,孙家也就没了。 季江南厌恶的从孙弃尸体上撕下一缕布片,细细的将剑鞘擦干净,转身走进了巷子。 身后,大片的鲜红蔓延开来,像在雪地上开了一朵巨大的花。 第六章 遭疑 季江南当街杀死孙弃父子,孙家仆从逃回孙家,孙家上下一片悲号。 孙家父子的尸体已被运回,孙长仁被枭首,尸身与头颅各在一处,断首处鲜血还一直在流,血腥之气缭绕,孙家下人已经去找人为孙长仁缝合尸体,而在孙长仁的尸体旁边,一名中年美妇正嚎啕大哭。 女子匍匐在地,头上饰品钗环掉了一地,妆容凌乱,哭嚎声不绝于耳。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锦靴,女子抬头,站在面前的青年男子居高临下,五官端正清秀,脸上犹自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与看好戏的表情。 “滚出去!你这个卑贱的野种!”女子被他的神情刺激的突然发狂,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男子轻巧的一让,女子扑倒在地,脸上的脂粉凌乱,眼神恶毒的瞪着男子。 男子目露鄙夷,小心的挪开几步,像是不愿意站的里女子那么近,像在躲一堆秽物:“韩姨,如今大哥已经没了,你可要,好好的保重自己。” 男子正是孙家二公子孙靖飞,眼见平日里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这般光景,不由得心生快意,最后一句话语气咬得极重。 孙靖飞的生母杨氏本是孙弃的正妻,只因入孙家三年还未得子嗣,故不受孙弃喜爱,倒是姨娘韩氏先为孙家产下一子,早早的占了长子名头,杨氏好不容易有孕,几经波折生下孙靖飞,结果生产当日一命归西,徒留幼子,孙弃对于发妻的离世并不伤心,马上将韩氏扶正,孙长仁就名正言顺的成为孙家的嫡长子,而对真正的嫡子孙靖飞就彻底不闻不问,多年来韩氏与孙长仁明里暗里多次欺辱孙靖飞,孙弃看在眼里不闻不问,眼下孙弃与孙长仁皆死,其余子嗣皆年幼,而孙靖飞,则成了孙家家主的唯一继承人。 孙靖飞一脚跨出房门,听着韩氏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咒骂,冷笑一声,招来仆从:“看好了她,只要不死,随意处置!” “季江南,我倒是该谢谢你,”孙靖飞站在房檐下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不过虽然他们不是东西,但好歹,也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我这做儿子的,怎么也要表示一下。” 如今季家正处衰弱,谁家能抢占先机灭了季家,谁家就是新一任的九世家之一,不同于三门六派,九世家除却最前的几家,其余的都更迭很快。 孙靖飞回房,铺开宣纸开始写信,正是写给孙弃的族兄,孙不讳,孙弃与孙不讳本是族兄弟,但上任孙家家主过世后,孙弃用了些手段,成功逼得这位族兄远走,继承了家主之位,不过这位族兄天资卓越又运道过人,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功进入霸刀堂,成为一名长老的亲传弟子。 两家本已经断了联系,不巧孙靖飞上次出门走商经过霸刀堂地界,居然见到了这位族叔,孙不讳虽不齿孙弃为人,但同为孙氏族人,若得知孙弃死讯,必会施以援手。 季江南虽入七剑门学艺,但霸刀堂与七剑门同为六派之一,是以孙不讳不见得不敢对季江南下手。 “季三公子,对不住了。”孙靖飞折好信件,脸上浮现出笑容。 “来人,将信速送到霸刀堂,切记,一定要快。” 这边季江南找寻沈云川不果,只得折返回季家,结果才进门,就感觉气氛诡异,季江南以为陆家发难,匆匆赶至大堂,却见陆韧山,陆皓尘并一众陆家人在大堂正襟危坐,而季怀远,也坐在一旁,见季江南进来,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他,气氛异常诡异。 “大哥,陆世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季江南先行一礼,开口问道。 “江南贤侄,确有一事,要与你说来。”陆韧山脸色一肃,道。 “敢问世伯有何疑问?” “怀远贤侄的玉扣,找到了。”陆韧山说着,侧头看了季怀远一眼。 季怀远坐在一侧,隐在角落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季江南不解,大哥的玉扣,不是已经在陆婉的手中找到了吗?这话又是何意? 陆韧山见季江南一脸疑惑,从袖中掏出一枚玉扣,鎏金镶边,青色流苏,正是季家的身份玉扣,除了玉扣之外,还掏出一块手绢,手绢打开,其中正是那是从陆婉手中找到的,污了的玉扣。 “这是……”季江南一见之下大喜“世伯明察,五小姐手中之物,定是贼人所仿,还请世伯,还我大哥一个公道!” 厅内其他人都沉默不言,陆韧山再开口:“那你可知,这枚玉扣从何处找到的吗?” 季江南突觉不妙,但还是问道:“何处?” “在你的衣物里,适才有丫鬟抱了你的衣物去清洗,玉扣从中掉落,被皓尘捡到的,”陆韧山长叹一声,将两枚玉扣放于桌上,回头问道,“江南贤侄,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不可能!怎会在我的衣物里?”季江南被这个消息炸的一懵,急急解释,“若我是凶手,又怎会将证物藏在身上?直接摔砸了不是更好?这其中必有误会!” “是否误会,现在先不说,江南贤侄,我且问你,你是何时离开七剑门的?”陆韧山问道。 “腊月初六,申时左右。” “季兄初五遇害,你初八回城,管家捎信于你,至七剑门不过一日时辰,而为何你从七剑门到江州,却用了将近两日?这期间,你还去了何处?”陆韧山双目直视季江南,压力陡然大增。 “世伯你这是何意?你是怀疑二哥之死与我有关?”季江南一听之下怒起。 “江南贤侄,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陆韧山眼神逐渐不善。 “那几日积雪过厚,官府封路,我从小道回江州,临近江州府时才上的官道,自然要慢一些。”虽不忿,但季江南还是压下怒起开口。 “官府封路?”陆韧山淡淡的开口,“初五时江浙六扇门总捕头还在我陆家做客,说今年灵州降雪过大,已成雪灾,江浙一带官衙并六扇门一起前往灵州救灾,只留少数镇守官衙,留守城内不出,你又在何处,见了封路的官衙?” 季江南大惊,那日他下七剑门,明明在官道旁看到了封路的官衙,挂的还是江浙六扇门的腰牌。 季江南越发觉得不妙,他被算计了,自他下七剑门的那一刻起就落在了网里,眼下对方开始收网,他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 “世伯!大哥!我真的不知!”季江南急忙开口,这件事情太蹊跷,他回城的时间被拖住,让他无从解释。 “我再问你,方才,你去了何处?”陆韧山再开口。 “去寻沈云川,让他来给大哥作证。” “那人呢?” “……他跑了。” “跑了?”陆韧山轻笑一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不再开口。 “大哥!”季江南猛然转身,看向季怀远。 阴影里的季怀远慢慢的站起来,似乎有些疲惫,缓缓开口:“好了,今日到此为止,陆世伯,请先回房间,怀远会给诸位一个解释的。” 陆韧山颔首,率先走出大厅,陆皓尘走在最后,神色冷厉的盯季江南看了好久,冷哼一声跨出房门。 众人离开后,季江南急忙上前解释:“大哥你听我说,我是被冤枉的,那枚玉扣真不是我藏的。” 季怀远微微一笑轻轻摆手:“我知道,只是眼下陆世伯认定是你藏的,给大哥点时间,大哥会处理好的,这段时间,你就暂时不要出门了,先呆在家里,相信大哥。” 季江南还欲说话,触及季怀远的眼神,还是低头应下了。 季怀远整了整衣襟,看起来极为疲倦,缓缓的走出了房门。 季江南看着季怀远的背影消失,垂下眼帘。 大哥并未完全相信他,大哥,也对他起疑了。 夜色渐起,屋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 季江南被禁足,期间陆皓尘来见过他一次,季江南再次声明他绝不是杀害季安承与陆婉之人,陆皓尘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话:“季江南,我很想相信你,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我宁愿相信是你大哥杀了我姐姐,也不愿意相信是你动的手。” 腊月二十六,大寒,距季家父子下葬,已过七天。 这些时日在没人来看过季江南,他依旧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这日下人推开房门,说大公子有要事相商。 季江南不知何事,一路转过回廊走向大厅,厅内与那日一样,陆家众人与季怀远皆在,中间还站了一个人,衣衫褴褛身形矮小,站在那里冷的直发抖。 季江南蹙眉,这又是什么情况? 季江南跨进大厅,冲陆韧山与季怀远行一礼:“陆世伯,大哥。” 季怀远站起身来,对那名男子说道:“你且认认,是三公子吗?” 季江南闻言看向那名男子,男子脸色蜡黄,目露惊恐,衣衫破烂外袍里的棉絮翻出来大半,左手还吊在胸前,衣襟上沾着大片发黑的血迹,像刚从难民堆里逃回了一样。 男子看着季江南抖如筛糠,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季江南眉头一皱,男子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的挥舞双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季江南脸色大变,怒喝:“胡说八道!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季怀远再问:“是他吗?” 男子极度惊恐,连滚带爬的跑到季怀远身后,哆嗦着说道:“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小姐和姑爷!” 第七章 逃 男子话一出口,众人变色,一直沉默的陆皓尘站起,怒视季江南就要拔剑。 “胡说!你在何处见我杀了二哥!再胡说八道,我割了你的舌头!”季江南几步上前大声质问,心下发慌,越发不安。 男子见季江南上前吓得怪叫一声直往后躲,陆皓尘上前一步挡在季江南与男子之间。 “这是我陆家的家仆,姐姐与季二哥自嘉兴离开时是他赶的车。”陆皓尘看着季江南,犹自带着几分悲怒。 “皓尘,坐下。”陆韧山开口,看向那名男子,“阿林,把你看到的说出来。” 季江南怒瞪着男子,男子瑟缩了一下,断断续续的开口。 季安承与陆婉十月底回嘉兴省亲,离开前陆韧山吩咐家仆阿林为小姐姑爷赶车,季安承与陆婉新婚燕尔,陆婉想去归雁湖玩耍,顺道去灵州梅花山赏梅,季安承便随她边走边玩,又在落梅山庄小住了半个多月。 直至腊月初六收到季家来信,随即转道赶回江州,腊月初七傍晚时分赶至江州府附近,一名披斗篷的少年挡在路中间,阿林正要训斥,就听季安承惊喜的喊了一声江南,季安承让阿林停车,少年上前笑着喊二哥,又规矩的见过陆婉,季安承与少年站在路边攀谈,阿林赶了一晚上的车正有些尿急,就钻进林子里小解去了,等他提着裤子回来时,见季安承背对着少年扶陆婉下车,才刚转过头就被少年一剑割喉,季安承捂着脖子指着少年想要说话,却直直的栽倒下去,陆婉被这番突变惊到,尖叫一声欲跑,不料少年动作更快,反手一剑,陆婉捂着脖子蜷缩在地,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阿林蹲在树林里吓得浑身发抖,捂着嘴不敢出声,结果那少年准确无比的看向他所在的树林,提着沾血的剑就冲他而来。他转身就跑,少年紧追不舍,临近又是一剑划来,阿林绝望闭目等死,结果脚下一软,长剑没落在脖子上,在肩膀上砍出一条大口子。冬日山林积雪,阿林正是一脚踩在不稳固的积雪上,身体不由自主的斜倾,一路裹着积雪往山坡下滚去。 等阿林清醒时已是天光大亮,本想进江州府,后来又想起那少年管姑爷叫二哥,说不定那少年还在城内,思及此处阿林抱着摔断的手拖着伤体从小路赶回嘉兴,唯恐那少年发觉他没死又追来,一路躲躲藏藏,直至三日前才赶回嘉兴,听闻家主不在,又请人雇了车子带他回到江州,在季家见到了家主陆韧山,将实情告知。 “小人见过那少年眉眼,就是这位三公子,连配剑都一模一样!” 男子的话音落下,厅内雅雀无声,季江南脸色惨白,顿感无力,对方经将他逼上了绝路,他本就解释不清他为何会晚回江州一日,现在更坐实了他杀兄弑嫂的罪名。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他,季江南现在都百口莫辩。 “季江南!你还有何话可说?杀兄弑嫂,陷害长兄,人证物证俱在!你要我如何信你!”陆皓尘怒喝,拔剑斩来。 “不是我!我没有杀害二哥与二嫂!更没有陷害大哥!”季江南仓促举起配剑,急声解释。 “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陆皓尘怒极,举剑再斩。 季江南百口莫辩,又不能真拔剑与他对打,是以只能在厅内与他周旋。 季江南再次荡开陆皓尘的剑锋,陆皓尘右手持剑,左手持鞘迎头劈来,季江南被迫拔剑,拔剑同时躲开陆皓尘横扫过来的剑锋,长剑出鞘,却猝不及防的溅了一脸的血。 阿林错愕的倒下,季江南保持着拔剑的姿势僵硬在原地,阿林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站位如此巧合,季江南拔剑之间,刚好将他一剑封喉,与季安承陆婉一模一样的伤口。 季江南本是躲开陆皓尘的剑势侧身拔剑,在旁人看来就是他故意避开陆皓尘转身杀了阿林。 玉扣陷害,时辰生疑,证人对质,现在,杀人灭口。 铁证如山,容不得季江南辩解半分。 季江南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脑子里一片混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都如此巧合? “季江南!!!”陆皓尘又惊又怒,全力挥剑斩来。 季江南脑子一片混沌,反应慢了半拍,陆皓尘的长剑穿胸而过。 剧痛使得季江南瞬间清醒,一掌将同样惊诧的陆皓尘击退,长剑拔出,鲜血狂涌。陆家众人一拥而上,季江南拼命招架,寻着一个空隙厮杀而出,跃出大厅一路奔逃。陆家众人追击。 季家大厅内,季怀远与陆韧山各站一方,陆皓尘看着带血的长剑一脸呆愣,他,杀了季江南? 陆皓尘与季江南一向交好,虽然习惯性互损,但是毕竟都是少年心性,谁也不放在心上,季江南剑法一向高于陆皓尘,陆皓尘虽咬牙切齿却一直赶超不上,今日,季江南居然被他一剑穿胸,想起方才季江南捂着胸口嘴角带血的样子,陆皓尘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剑。 陆韧山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季怀远,淡然开口:“就算你拦住我,季江南受重伤,也熬不过我陆家人的追杀,你这番做法,毫无用处。” 季怀远微微一笑:“世伯说笑了,怀远可拦不住您。” 陆韧山深深的看了季怀远一眼,季怀远始终面带微笑,即便是被亲弟弟设局陷害,又旁观他被人围攻身受重伤,季怀远始终面色不改,沉着淡定,是另有乾坤?还是装模作样? 季家这位大公子,可是比他们想象中,心思更加深沉难以捉摸,化海境中期?陆韧山微微摇了摇头,就在刚刚他准备出手留下季江南时,一股浓郁的压力冲他而来,隐隐带着几分杀机,而压力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 陆韧山毫不怀疑,只要他一出手,季怀远绝对会突然暴起。陆韧山拿捏不准季怀远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是以没有贸然出手。 陆韧山袖袍一挥,看了一眼呆愣颤抖的陆皓尘,眉头一皱,喝到:“皓尘!” 陆皓尘一惊回神,陆韧山转身就走,陆皓尘低头跟上。 季怀远躬身送陆韧山出门,回头看向季江南逃离的方向,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季江南捂着胸口,在街巷之间奔跑,胸口的伤一直在流血,呼吸间隐隐作痛,陆皓尘那一剑,伤及他的肺腑,若再不处理,他会因血液堵塞呼吸而死。 身后的追兵一直甩脱不掉,季江南的呼吸越发困难,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胸腔里随着呼吸开始发出风箱注水一样的声音。 城门在即,季江南咬牙加速冲出城门,出城后奔逃一段后,季江南力竭,一个踉跄栽倒,挣扎着藏在枯树背后,回头看着滴落一地的鲜血无奈苦笑,在雪地上,那些滴落的血就像路标一样指引着身后的追兵,他们都可以不用拼命追,慢悠悠的顺着鲜血来找他,就足以把他耗死。 季江南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突然想起,他几天前才用剑鞘捅死了孙弃,如今就要被陆皓尘一剑捅死,这算不算因果轮回? 季江南想站起来,挣扎了一下胸口越发疼痛,呼吸愈加困难,像缺水的鱼一样垂死挣扎。 雪地里,一名穿黑袍的男子正慢悠悠的走着,腰上的长剑因为腰带过于松垮而拖在地上,在雪地里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 看见树下似乎断气了的季江南。沈云川一愣连忙上前,检查了下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可眼下瞅着这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沈云川烦恼的抓了抓脑袋,骂骂咧咧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子,十分肉痛的倒出一颗小药丸,悻悻的看了季江南一眼,粗暴的捏开他的下巴将药丸丢进去,揪着下巴一抬,药丸顺喉而下。 “嘶——可他这伤再不处理,我有多少药也救不活啊?”沈云川恼怒的站起来,抬脚往季江南身上一踹,季江南失去依靠栽倒在雪地里。 半晌,沈云川认命的蹲下身子准备将季江南背起,突然想起季江南伤的是肺腑,背行的话可能死得更快,那不背,难到要抱着? 沈云川突然很想骂娘。 “老子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本来想看你自己玩,老子就看个戏,结果他妈的你自己玩脱了,连累老子遭罪,东西没找到还倒贴了一颗小还丹,你可别死啊,你死了老子也得玩完!”沈云川骂骂咧咧的上前,将季江南横抱起来,胡乱拿衣襟给季江南胡乱包扎了一下,确认不再往地上滴血。 身后人声呼啸而至,沈云川恨恨的骂了一句娘,抱着季江南跑了几步,提起足尖点地,几个跳跃消失在了树林里。 而另一边,一人身披斗篷站立,见沈云川带着季江南走了,帽檐下发出轻轻的一声嗤笑,伸手将帽檐掀下,帽檐下的少年极为俊朗,剑眉飞扬,双目狭长,赫然是季江南的脸! 第八章 沈云川的证明 季江南逃脱,陆家人无功而返,回江州城面见陆韧山。 陆韧山看了一眼在旁的季怀远,回头下令:“着所有陆氏弟子门人,全力缉拿季江南!” “且慢!”季怀远上前一步,正色道,“世伯,无论如何,季江南是我季家之人,若要缉拿,也要由我季家出手,不必世伯费心。” “哦?季江南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吗?”陆韧山深深的看向季怀远。 “法不避亲,江南铸此大祸,怀远身为兄长难辞其咎,必亲手将他擒回,若证据确凿属实,必明证家法,亲自清理门户,”季怀远不卑不亢,直视陆韧山,“而在季家拿回季江南之前,还请世伯,不要插手。” “证据还不够确凿吗?难不成还要死去的阿林活过来再把证词说一遍?”陆韧山淡然开口,神色冷漠。 “此事尚不明确,玉扣是否真是江南所藏还未可知,季家人多嘴杂,是谁放的又有谁知,既然是在江南的衣物里找到的,被皓尘捡到,那么为什么不说是皓尘藏的呢?”季怀远道。 “季怀远!你这是歪曲事实!”陆韧山转身看向季怀远,一声冷喝。 “再者,仅凭阿林一面之词,怎么就能断定凶手一定就是江南?这江湖上擅易容变化之术者多不胜数,若江南是遭人陷害,怀远身为兄长,定会为他平冤,”季怀远平视陆韧山,寸步不让,“如今虽家父已亡,但季江南身为季家之子,生死论断自然有季家族会家法决定,怀远虽不才,但为季家,一定倾尽全力,绝不会为此退让半分!” “季怀远,你这是在威胁我?”陆韧山眯起眼睛,气势渐涨。 “怀远不敢,如今五小姐已入土为安,年关将至,想必家中亲人也对世伯想念得很,季家事务繁杂,不敢劳动世伯出手,我已命人备下车马,随时准备为世伯送行。”季怀远镇定自若,仿佛感觉不到骤然加身的压力,依旧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 陆韧山看着季怀远,突然出手,一拳冲季怀远打来,季怀远眉色一冷,回以一掌,掌心朦朦胧胧的似乎带着一层浅浅的金光,如梦似幻,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却带起一阵掌风,迎面冲陆韧山而去,廊下的落雪被掀起,漫天飘落,落了廊下两人一肩。 一拳对一掌,两人谁都没有后退半步,半晌,陆韧山缓缓收拳,大笑:“普陀寺‘小金光掌’果然名不虚传,听闻贤侄在湘南得普陀寺高僧指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季怀远亦收掌,微笑开口:“世伯过誉了。” 陆韧山袖子一挥,笑道:“除夕将近,老夫的确得回嘉兴了,季家后继有人,季兄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叨扰多日,恕老夫等人冒昧,来年试剑阁试剑会,期待贤侄大放光彩!” “借世伯吉言。”季怀远微笑行以一礼。 陆韧山转头就走,毫不停留。 季怀远望着陆韧山的背影,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目中精光闪烁。 翌日,陆韧山携陆家人离开江州,回嘉兴去了。 季怀远站在门口,远远望着陆家队伍出城,云管家在旁小心问道:“大公子,如此将陆家人赶回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若留下他们,才是真的不妥,陆韧山那个老狐狸打的好算盘,就等试剑会我季家落败,他好出头说话,看似保住了季家,实则季家就彻底成了陆家的附庸。”季怀远轻笑一声,随即笑意一敛,转身对云管家道,“吩咐下去,在城外仔细寻找,务必要找到三公子,此事不要声张,陆韧山那个老东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让他先找到了江南,那就是公然在打我季家的脸。” 云管家恭声应下。 城外,陆韧山脸色阴沉,周围陆家弟子一个都不敢吭声,小心翼翼的走在后面,马蹄和车辙印将落平的雪地踩得乱七八糟。 陆韧山的心情很不好,陆家子女众多,陆婉只是其中一个,本以为可以借机将季家吞下,结果季怀远出奇的强势,而且,季怀远那一身武道修为,竟然已至丹心境,甚至隐隐在他之上!以这般年纪达到丹心境,简直匪夷所思。 陆韧山心下正烦躁,后面传来一阵喧闹,陆韧山回头怒斥:“何事惊慌?” 一名陆家弟子纵马前来道:“禀家主,皓尘不在队伍里。” 昨日陆皓尘一剑刺伤季江南后一直魂不守舍,陆韧山看着心烦没管他,又被季怀远一阵明里暗里的暗讽给气的不轻,所以今早根本没有注意到陆皓尘有没有在队伍里。 “什么?混账东西!还不赶紧去找,一定把那个混账给我找回来!” 离江州不远处的一处竹林,厚厚的白雪将竹枝压得很低,三间竹屋藏在林间,竹屋外的一块青石上,黑袍的沈云川盘腿坐在石上,两只手抄进袖筒里,冲其中一间竹屋张望。 “吱呀——”竹屋的小门打开,一名少女走了出来,少女约莫十六七岁,乌发如瀑,五官娇美,着一身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端了一只盆,才跨出门槛,沈云川就窜到她身边问道:“怎么样?还能活不?” 少女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当然能活!废了一晚上的劲要是还活不下来那我也不用回药王谷了。” 沈云川长舒了一口气。 “让让!你挡我道了!”少女抬头不满的嚷了一句。 沈云川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的盆子,忙殷勤的接过盆子帮忙将污水倒掉。 少女揉了揉肩膀,继续说:“虽然活命是无碍了,但怎么着也得修养个把月,否则铁定拉下病根。” 少女眼珠一转,突然几步跑到沈云川身边好奇的问:“他是谁啊?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和你一道儿的。” 沈云川眯眼一笑,神秘兮兮的开口:“不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我还懒得管呢,”少女白了他一眼,“这离江州季家那么近,要是被他们发现你,铁定死得连渣都不剩。” 沈云川笑而不语。 “算了,懒得管你,对了,他知道你的身份吗?”少女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抬眼问道。 “自然是不知道的。” 少女哦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脸色微红踌躇了半晌开口:“今年除夕,要不,你随我回药王谷一趟?” 沈云川眉头一挑,问道:“去干什么?” 少女的脸更红了,咬了咬嘴唇:“我爹,想见你一面。” “咳咳——”沈云川被呛了一下,有些尴尬的往四周看了看,突然站起来道,“呃,那个,我去找点吃的,这一宿还没吃过东西呢,哈哈。” 转身落荒而逃。 “沈云川!你个混蛋!”少女气的一跺脚,冲着沈云川的背影大骂一句。 季江南醒来的时候,已是亥时,屋外又呜呜的起了风雪,吹得竹屋上的茅草刺啦作响,竹屋里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摇曳曳,只照见三尺见方的角落。 季江南捂着胸口尝试着坐起来,伤口被撕扯,疼的他一头冷汗,大口呼吸,所幸呼吸已经顺畅,已无性命之忧。 季江南口渴得厉害,伸手去够床边桌上的茶壶,结果一不小心一巴掌将茶壶扫落,发出一身脆响。 季江南正有些尴尬,有人救了他,他却砸了人家的茶壶,这时门一推开,进来一名少女,看见他醒了连忙上前扶他躺下。 “你还不能起身,快躺好。” 季江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少女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道:“谢就不必了,反正你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谢我。” 季江南一囧,正要开口,少女转头冲门外一声大吼:“沈云川!!!死哪去了!” 季江南被这震耳欲聋的吼声吓了一怔,这少女看起来娇小温婉,突然一声怒吼,瞬间把这感觉破坏得一干二净。 门外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不一会儿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像是没睡醒,朦胧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他醒了,你看着,别让他发烧了。”少女冷冰冰的开口,干脆利落的起身,走到房门口一脚将沈云川踹了进去,拍拍手早走了。 季江南看着被少女踹得趴在地上的沈云川,僵硬的抽了抽嘴角:“怎么是你?” 沈云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顺便整了整衣襟,从容的坐在屋里唯一的一个凳子上,云淡风轻的开口:“自然是见你在江州城外快死得差不多了,本公子大发善心,决定救你一命,所以带你来的。” 季江南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叫快死得差不多了?会不会说人话? “我谢谢你啊。”季江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沈云川心情大好,觉得他此时就差一把折扇,否则此刻看起来一定是悲天悯人仙风道骨。 季江南见状瞬间无语,这厮向来是个无赖,之前本想让他出面证明大哥行踪,可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大哥无碍,杀兄弑嫂的人,现在是他季江南。 季江南陡然沉默,自七剑门下山后,他就一步步被人算计,偏他还毫无察觉,杀兄弑嫂,陷害长兄,落得在这步天地,堪称武林败类。 江州城他是回不去了,七剑门,也不知还会不会要他这个有辱门风的弟子。 沈云川眼光一瞟,见季江南突然沉默,瞬间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随即漫不经心的开口:“季家丧事已毕,季三公子前往灵台寺为兄长诵经斋戒七日。” 季江南抬头,愕然。 “这是季家传出来的消息。”沈云川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季江南心下一松,大哥相信他的,还是护着他的。 沈云川看着季江南的表情,嘴角的微笑扩得更大了,悠悠的开口:“三公子可记得,之前你说要请我为你大哥作证,证明他自湘南到江州从未中途离开?” “是。” “可我若说,他的确有中途离开过呢?”沈云川笑的越发诡异莫名,“而且,他不在商队那日,正是腊月初七。” 季江南瞳孔一缩,怒喝:“你胡说!” 沈云川看这暴怒的季江南,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杯里没有茶,茶壶还在碎了一地,干咳一声将茶杯放下,眼见季江南的眼睛都快喷火了,才开口:“自天风堡出来以后,我一直随大公子的商队一路往江州而来,腊月初七行经安阳县,商队停下休整,而大公子因略感风寒而在客栈房间内没出来过,但是当天午膳的时候,我因口味不合上楼准备休息,途径大公子房间时,见窗户并未关严,我随意一瞟准备回房,却发现,大公子的房间空无一人,我以为我看错了,就推了门进去,果真不在。而当晚戌时大公子下楼食晚膳的时候,身上却裹着一股极重的寒气,旁人觉察不出,只道是天气太冷,而我自小生活的地方基本四季皆寒,故对寒气异常敏感,试问,染了风寒的大公子,为何白天不在房里休息,晚上有裹了一身的寒气下楼?他去了哪里?” 沈云川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季江南的耳畔炸响,震得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腊月初七,他在官道外的小路上,而二哥与二嫂被假冒他的人杀害,而沈云川此时却说,腊月初七,大哥根本就不在商队! 若说熟悉季江南,除了季安承,就属大哥季怀远最为熟悉,那么,杀了二哥二嫂,嫁祸于他的人,呼之欲出。 大哥,季怀远。 第九章 试剑阁开阁 季江南身侧的拳头紧握,身体微微颤抖,此刻脑子里所有的疑惑开始连成一线,为什么有人会那么清楚他回城的时间,为什么好端端的他的衣服里会出现季怀远的玉扣,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的杀了阿林。 云管家的三封信分别寄给了季家三兄弟,若从时间上推断,不难算出他回城的时辰,他出门寻沈云川时,季家唯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出他房间的,也只有季怀远,而他杀死的阿林,之前明明因为害怕而躲在了季怀远的身后。 算计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之前一直想要为其力证清白的大哥,季怀远! 季江南情绪翻滚,呼吸急促,眼睛发红,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云川看着情绪剧烈起伏的季江南,不留痕迹的拖着凳子往后挪了挪,这少年此刻的气息极为狂躁,就算他此时突然暴起伤人,沈云川都毫不意外。 “不对!若真的是大哥,那在二哥的丧礼上杀我的人是谁?那人足有丹心境实力,绝对不是大哥!”季江南猛一抬头,情绪激动的大喊。 “丹心境?谁跟你说,你大哥没到丹心境了?”沈云川挑眉,有些玩味的开口。眼见季江南红着眼睛又看了过来,连忙开口,“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大哥的修为明明就是丹心境,虽然没有我高,但不会低于二阶就对了。” 季江南沉默低头,那个绿袍的刺客,就是丹心境二劫的武者。 季江南突然沉默,沈云川有些意外,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少年在抽泣,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 沈云川的表情有些扭曲,这少年怎么还哭起来了?本想琢磨着怎么说两句安慰一下,结果话到嘴边又开始嘴欠:“你若不信,待正月初五试剑阁开阁之日,就能看明白了。” 季江南狠狠的揉了一把眼睛,哭过的眼中精光肆意,好,正月初五,试剑阁。 沈云川在季江南伤体未愈之时嘴欠的后果就是,季江南因情绪起伏过大伤口撕裂严重再次陷入昏迷。而沈云川被暴怒的少女一脚揣进竹屋后结冻的水塘,砸出好大一个冰窟窿。 腊月三十,除夕,江州城内百姓忙碌着准备年夜饭,落了雪的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烟,焖肉的香气从城内飘出,一直飘到城外的密林里。 白雪皑皑的树林间,一名身披斗篷的少年仔细的在林间寻找,正是未随陆家人回嘉兴的陆皓尘。 自陆皓尘一剑捅伤季江南以后,陆皓尘就偷偷的跟在陆家人后面寻找季江南,后来陆家人撤走,陆皓尘悄悄的离开,依旧在密林子里寻找重伤的季江南。 陆皓尘那一剑有多重陆皓尘自己清楚,他那一剑本是含怒而出,本来季江南应该能挡住的,结果偏偏慢了半拍,直接捅了个对穿。 陆皓尘本没有要季江南命的意思,虽然他口口声声喊得证据确凿,但他委实不相信是季江南下的手,在厅内对季江南动手除了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以外其实也只是想泄愤,谁会料到平日里机灵的季江南突然就愣了神。 陆皓尘仔细的在林子里寻找,这几日来他把江州附近的林子都找遍了,丝毫没有季江南的踪影,现在已经开始往林子深处去找了,陆皓尘不是没想过季江南已死,但是万一他被人救下了呢?陆皓尘漫无目的的在林子里乱窜,本着渺茫的希望想要找回季江南。 陆皓尘走了许久,终于累了,在路边找了个树桩子坐下,这几日基本就混在林子里了,好在这林子里野兔子不少,不然他还没找到季江南,就把自己给饿死了。 陆皓尘休息了一会儿,眼光一扫,就见前面的雪地里有一个灰团子在小心的挪动,陆皓尘眼睛一亮,正愁没吃的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陆皓尘轻手轻脚的走过去,野兔感知灵敏,撒腿就跑,陆皓尘大急,展开身形就追,野兔在林间四处乱跑,陆皓尘仗着轻功不错一刻钟后,野兔被他提着耳朵拎了起来。 陆皓尘正提着兔子往回走,突然一道白影闪过,陆皓尘立马警觉,转头一看只见一道身影迅速往林中躲去,那道白影背后的一大片血迹异常显眼,陆皓尘心中一跳迅速追去。 白影一路往密林深处逃,陆皓尘穷追不舍,转过一片松树林后白影停了下来,陆皓尘大喜,站定喊了一声:“季江南!” 白影转过身来,赫然就是消失多日的季江南。 此刻的季江南看起来极为狼狈,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隐隐发青,身上还穿着那日的白色锦袍,胸口的一大片血渍干涸发黑,正面无表情的看着陆皓尘。 陆皓尘上前几步触及季江南冷漠的眼神又站定,很是愧疚的开口:“季江南,你没事?” 季江南嘴角勾起,嘲讽的看着他:“你说呢?” 陆皓尘越发愧疚,急急开口:“你听我说,那日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我没想到你会愣神,我根本没想对你下杀手!” 季江南依旧嘲讽的看着他。 陆皓尘咬咬牙上前:“你跟我回去,我们再好好查查,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不信凶手是你,若你还是不解气,那你就捅我一剑!也算扯平了。” “真的?”季江南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自然是真的,”陆皓尘见季江南应允,大喜上前,“只要你不气了,留我一口气,多少剑你都捅来,我绝不还手!” “算了,怎么可能再捅你一剑。”季江南上前。 陆皓尘欣喜正要说话突然胸口一痛,撕裂般的剧痛使得他弯下腰来,呼吸不畅,陆皓尘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季江南,季江南笑的诡异莫名,陆皓尘正要说话,季江南突然将剑一拔,溅射的鲜血落了一脸,本是俊朗飞扬的一张脸,此刻却妖异得像只鬼。 长剑拔出,陆皓尘的胸口开始冒血,血液在肺叶里泡起,逐渐往喉咙上涌,陆皓尘哇的突出一大口血,踉跄几步倒在了雪地上。 季江南随意的甩了甩剑上的血,上前封住陆皓尘的穴道,提着他的衣领,几个纵跃之间消失不见。 远离江州城的一个小村庄,樵夫背着新砍的柴下山,今日是除夕,明日可以担着这些新砍的柴上集市去卖,卖完就可以给家里的小妮买新头绳了。 这么想着樵夫的脚步更加轻快了,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樵夫站起来才发现雪地里倒了一个人,翻过来就见胸口大片的血迹把雪地都染红了,樵夫当即吓得跑回村子告诉村长,村人七手八脚的将人抬下来,村里唯一的大夫忙活了好半天才将血止住,好在大夫是个见过世面的,早年还入过药王谷,因资质不够后来自请出谷,此时见到救下了的少年身上挂着的莲花玉佩,马上认出来这是嘉兴陆家之物,连忙让人连夜往嘉兴报信,同时又从镇上请来数名医术不错的大夫一起为少年诊治,忙至亥时,终于勉强将命救了回来,只是缺少上好的药材,少年失血过多又冻了很久,脸色乌青始终昏迷不醒。 陆韧山接到消息赶到时已经是正月初二,见陆皓尘只吊着一口气了大急之下连忙带陆皓尘回嘉兴,同时请来药王谷谷主为陆皓尘看诊,在付下两颗九命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以后,陆皓尘才死里逃生的醒过来,断断续续的讲了事情的经过。 陆韧山听闻脸色狰狞,一把将手里的药碗捏成粉末:“季江南!老夫与你不死不休!” 而在小竹林,季江南经过过几日休养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胸口的伤势还未完全好,提剑运气时还隐隐生疼,姜浔说他要想完全好至少还得再休养半个月。 姜浔,也就是救了季江南的那名少女,是药王谷谷主“无常手”姜回的独生女,这倒令季江南有些惊诧,药王谷在丹云城,与江州之间还隔了一个嘉兴,这姜浔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过看到姜浔看沈云川的眼神,季江南突然明了,这怕是,寻着某个人来的。 季江南试着挥剑,一套“飞星逐月”练到一半,季江南就开始有些气喘,姜浔拿病人没有办法,于是转身一脚将看热闹的沈云川踹得一个趔趄,气呼呼的走了。 沈云川大呼小叫。 季江南收剑,平复着呼吸,今日是正月初四,明日,正月初五,试剑阁开阁,他要的答案,很快就可以揭晓了。 五月初五,辛未日。 江州季家,季怀远早早的梳洗完毕,站在阁楼上看着飘落的雪花,今年的雪,的确是比往年大多了。 “大公子,可以走了。”云管家恭声开口。 “走罢。”季怀远整了整衣冠,转身走下了阁楼。 距离江州城不到二百里的沣西县,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走在大街上,男子身材高大,面相敦厚老实,着一身短打,寒天冻地的也只穿了件单衣,行人见者都诧异莫名,当然,最引人瞩目的,是这个看起来像个老农一样的人背上背着的一把九环大刀,也不带刀鞘,就一整把刀背在背上,刀锋雪亮,刀柄末端环首处栓了一条鲜红色的长斤,在冬日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尤为显眼。 男子走出县城门,看向前面的官道,自语:“前面,应该就是江州了。” 江州朱雀街,朱雀街一头连同北坊,一头连通江州城中心的试剑阁,试剑阁存在年份久远,占据江州最中心位置,说是剑阁,其实就是城中的一座环形小楼,楼中可容纳上千人,楼中有一块巨大的演武场,历来用以三年一次的试剑遴选,往年试剑阁就是年轻一辈的舞台,试剑,即为少年初试剑锋,少年人成名就从这块演武场开始,三年前季家三公子季江南在演武场上一人挑了江州所有世家年轻一辈的弟子,成为江州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今年的试剑会略有不同,往年为年轻一辈遴选,老一辈人只为压阵,而今年季家家主季北思突然身亡,季家缺少掌舵人,其余各世家皆蠢蠢欲动,今年的试剑会注定是老一辈人的擂台。 试剑阁前,家主各世家来人皆已到,唯季家迟迟不来,众人窃窃私语,孙家孙靖飞领着孙家众人静静等待,这时,朱雀街走来一队人马,为首一位,身形修长,着青色仙鹤大氅,发束白玉冠,剑眉凤目,气质沉稳出众,正是季家大公子季怀远。 随着季怀远的出现,各类眼神一起落在他身上,不还好意者有之,兴奋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季怀远波澜不惊,在试剑阁前站定,门口一直翘着脚剔牙的老头站起来,扯着嗓子喊, “开阁——” 第十章 试剑 随着老者声音落下,斑驳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低响、 试剑阁,正式开阁。 季怀远领着季家人率先进入试剑阁,其余人鱼贯而入,众人在武场边缘坐定,季怀远代表季家坐在最显眼的看台,端坐雕花大椅,自有一番非凡气度。 其他各世家各有心思,各自打量间试剑会开始。 守门的老者晃悠悠的爬上演武场,瘦干的身体走得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老者走得极慢,却无一人开口催促,原因无他,老者是试剑阁的看门人,也是历届试剑会的主持者,江州世家排名换了一轮又一轮,老者始终守在试剑阁,见过多少世家的崛起与衰落,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老者武功修为深不可测,曾有一届试剑会中,一名家主见自家弟子落败恼羞成怒欲攻击胜了的一方,结果还未上演武场就被老者一掌打晕,没错,就是一掌,像拍苍蝇一样一巴掌摔在那位家主的脸上,那位化海境大圆满的家主就趴在地上昏死过去,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小看这名看起来邋里邋遢病病歪歪的老者。 老者晃了半天才晃到演武场中间,笑呵呵的开口,露出一口掉的参差不齐的黄牙:“各位家主久违了,又是三年一开的试剑会,想必,各位家主都不耐烦了,虽是老生常谈,但老头子我还是再说一次,试剑会规则有二,一,试剑阁内不可在演武场以为的地方动手;二,上了这演武场,胜负自由天定,若是有人不要脸的想乱来,那老头子我也不会客气。现在,试剑会开始!” 老者话音落下,各世家才俊开始上台抽签,,两只签筒分别为蓝签与红签,签上标明序号,蓝签一对红签一,以此类推,胜者进入下一轮比试,在演武场站到最后的,就是这一届试剑会的魁首,算是在江湖上初露头角。 比如上一届魁首,季家三公子,季江南。 签筒抽空,各位才俊也已经有了拟定的对手,开始第一轮比试,上场的皆是各世家小一辈武者,多半不超过十八九岁,少年意气,出手之间异常激烈。 而看台上的众人,包括演武场上的少年们都清楚,今日的主角并不是这些少年剑客,而是稳坐在主位上的季家临时掌舵人,季家大公子季怀远。 今日季家是继续稳坐大晋九世家之一的位置,还是彻底从世家排名中跌落,尽集中在季怀远一人身上。 看台上众人各怀鬼胎,演武场上少年们依旧激烈的比试着。而在演武场的一个角落,季江南一身粗布麻衣低调站在一个小世家众人最后,看向主位高台上的季怀远。 季怀远四平八稳的坐在台上,似乎很认真的在看台下的比试,季江南眼神一扫,落在演武场上。 演武场上两名男子正在缠斗,二人皆是用剑,蓝袍的男子略显年长,应该有近二十岁,虽说参加试剑会的多半都是少年,但于年龄上并没有明确的限制,所以蓝袍男子也不算违规。 蓝袍男子对面的黄衣少年攻势极猛,爆发力极强,一把长剑在他手中挥舞,极短时间内三剑连斩,一剑接一剑,如海浪般绵延不绝,极其抢眼。 而蓝袍男子表现就略显平庸,一直在躲避少年的剑势,有些狼狈的在演武场边缘游走。 季江南细看了一阵就知黄衣少年必输,少年虽攻击凌厉迅猛反应极快,杀伤力极强,但弱点是不能长久,这一套连斩若是不能重创对方,少年的剑势就会开始疲软,反观对面蓝袍男子,看似慌不择路,但脚下步伐很有规律,若躲过黄衣少年的连斩,就可以瞬间扭转局面。 不出所料,少年一套连斩下来依旧没有伤到对方,有些急躁,身形往后一跃左脚在演武场的柱子上一蹬,双手持剑城俯冲式往蓝袍男子奔来,蓝袍男子此时一改之前躲避的态度,竟持剑迎着对方而去,在少年的剑锋快到面门时往后一仰,全力往凌空的少年下腹一踢,少年一时身形不稳,往演武场下翻滚下来。 蓝袍男子站在演武场上,胸口的锦袍被斜斜的划开一道口子,从左胸肋骨处一直延伸到右肩,伤口沁血,染湿了半边袍子。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的冲他吼道:“你无耻!” 蓝袍男子微微一笑冲少年拱了拱手:“方七公子承让。” 少年满脸怒色欲往上冲,身后家人立马上前将他拉走,若再不拉走,那个守门的老者就要出手了。 季江南摇了摇头,这少年剑法造诣远超那名蓝袍男子,输的有些可惜了。 主主位上的季怀远同样在看那名蓝袍男子,蓝袍男子胸口染血,却依旧微笑着站在台上,面不改色的迎接各类目光。 “孙靖飞。”季怀远低声开口,下方台上的蓝袍男子,赫然就是孙家新任家主孙靖飞,孙家家主与长子被季江南所杀,二公子孙靖飞继任家主之位,本以为孙家要彻底没落,现在看来,这位从未听闻的孙二公子,也不是个易与之辈。 孙靖飞的剑法造诣远不如方七,但其眼光之毒辣可见一斑,引着方七一路缠斗,看似方七占了上风,实则一开始就陷进了孙靖飞的节奏里,方七年少心高气傲,出剑之间不留余地,到恰恰让孙靖飞找到了破绽,避开连斩之后方七凌空一击的确惊艳,但凌空之后下腹中空,便给了孙靖飞可趁之机。 眼光独到,计算精准,宁愿受方七一剑也要将方七踢下台,心狠手辣,对自己都毫不留情,对旁人自是更甚。 这孙靖飞,日后必然是个人物,如此心机,远超同龄人,可比肩老一辈。 季怀远暗自思忖,眼光一扫,与人群中的季江南看了个对眼。 季怀远瞳孔一缩,正要起身,旁边的韩家家主突然开口:“孙二公子小小年纪修为不浅,日后必成大器,季大公子,你怎么看?” 季怀远眉头一皱,往场中一扫,方才那场竟然已经是最后一场,方七落败,孙靖飞夺魁。 再回头望向人群时,季江南已经不见了踪影。 众人听得韩家主开口精神一震,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季怀远寻季江南不见,正色转头看向韩家主:“孙家主少年英才,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同是年轻一辈,听闻季大公子往返于湘南之间,得普陀寺高僧指点,不知韩某是否有幸,见识一下普陀寺绝学?”韩家主笑眯眯的开口。 “不能。”季怀远同样微笑,回答却令韩家主的脸色骤然僵住。 “季大公子这是何意?韩某诚心请教,季大公子未免也太过自傲了些。”韩家主冷笑着开口。 季怀远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韩家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向我请教?” 若是傲气,季家三子倒是如出一辙。 “季怀远!你不要欺人太甚!”韩家主一把拍向手边的雕花木椅,怒声道。 下方席地而坐自剔牙的老者抬头看过来,韩家主神情一滞,回头道:“季怀远!你不要给我装模作样,可敢与韩某上演武场打一场!” 季怀远瞥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诸位就让韩家主一人出头吗?想要掂量我季怀远,就他韩在山一个,可不够格。” 众人哗然,韩家主大怒,正要开口,身边一人站起开口:“韩家主一人不够,不知加上在下如何?” 季怀远看去,一人做文士打扮,头戴方巾,斯文儒雅,正是叶家家主,叶湘词。 江州众世家,除却季家以外,叶家当属实力最强的一家,只是叶家虽实力不俗却异常低调,平日里也无人招惹他们,故而这一趟试剑阁之行,叶家一直表现得极为低调。此时叶湘词突然出头,倒让其他跃跃欲试的家主坐了回去,换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季怀远倒也不慌,道:“叶家主,请。” 叶湘词微微一笑先行走向演武场,季怀远随后,完全无视一旁的韩家主。 韩家主怒气大涨就要跟上去,身旁有人一把将他拉住,低声说道:“急什么,看他们打过再说。” 坐山观虎斗,众家主皆心思各异但目的一致,想坐收渔翁之利。 韩家主眼珠一转瞬间明白过来,冷哼一声坐回,看向下方演武场。 演武场上,季怀远与叶湘词对峙而立,叶湘词道:“季大公子年少有为,叶某痴长大公子几岁,虽然脸厚,却也做不出这等以大欺小之事,大公子,请。” “那怀远就却之不恭了。”季怀远倒也不客气,话音刚落便右手一掌击来,掌带一层金光,如梦似幻,正是普陀寺绝学之一“小金光掌”!只是今日施展出来,威势要比之前对陆韧山一掌更要显赫,那抹金光极其耀眼,刺得看台上众人眼睛隐隐生疼。 季怀远这上来就是威势不俗的一掌,但对面的叶湘词并未惊慌,双掌在胸前虚划一圈,平平推出,不同于小金光掌的威势毕露,叶湘词这一掌显得云淡风轻,隐有几分道运自然飘逸之感。 季江南隐在廊柱后细看,暗自点头,都说叶家家主叶湘词出身道门,现在看来的确不假,叶湘词这一掌,是绝对正宗的道门功法。 叶湘词这一掌毫无光华,却稳稳的挡住了季怀远下落的小金光掌,丝毫未落下风。 试水一击平手,二人同时退开半步,再次缠斗在一起,两人你来我往,拳掌之间交错不休,出手之间速度极快,看台上众人眼花缭乱,暗自心惊。 缠斗半晌,双方互没讨到便宜,季怀远眼中光芒一闪,攻势越发猛烈,而叶湘词也越打越心惊,对方气息突然之间开始暴涨,从一开始落了他半筹的化海境中期逐渐升至化海境后期,直至突破大圆满抵达丹心境!可问题是,丹心境之后,季怀远的气息还在疯长! 看台上众人震惊不已,全数站立而起,韩家主看着场中气息狂涨的季怀远目瞪口呆,甚至暗暗的心生庆幸,还好他没上台。 几招过后叶湘词颓势难当,不得已抽剑以对,但依旧难挡败势,叶湘词步步后退,季怀远步步紧逼,拳掌之间劲气激荡,叶湘词口吐鲜血,骇然,他体内内力已泄,再打下去绝对命丧当场! 就在叶湘词张口准备认输时,季怀远目中精光一闪,拔剑,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重重的砸在演武场上。 演武场雅雀无声,场中季怀远持剑而立,背后叶湘词无头的尸体晃了晃倒在场中,断口处的鲜血迅速淌了一地。 一剑,只一剑,就杀了化海境圆满的叶湘词! 季怀远的目光投向看台,众人背后瞬间起了一层冷汗,廊柱后季江南对上季怀远的目光,二人隔着看台,杀机四溢。 第十一章 入魔 演武场上气氛十分紧张,场下季怀远神色冷漠隐带杀气,叶湘词还没凉的尸体还在旁边冒血,看台上众家主心中惊慌,本以为是场机缘,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场大祸,最强的叶湘词被季怀远一剑枭首,他们在季怀远面前更是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季江南与季怀远对视半晌,季江南从廊柱后隐去,人多眼杂,不是时候。 季怀远见季江南退走,收回目光,淡淡的扫了众人一眼,脱下沾血的青色大氅往演武场上一扔,走上看台,众家主看着季怀远走上来噤若寒蝉,心中不安,季怀远并未看他们,带着同样震惊的季家人转身就走,目送季怀远走出试剑阁,众家主才心中一松,暗自庆幸,随后又觉得异常屈辱,季怀远走之前扫那一眼,随意得如看路边的杂草,生不起一丁点铲除的兴趣。 确如之前季怀远所说,向他请教,他们都不配。 这一次试剑会,世家排名确有变化,排名第二的叶家家主被枭首,回过神来的众家主心思再次活络起来,季家是吃不下了,叶家却是定不能在第二的位置上稳固了,毕竟叶家不可能也有一个季怀远。 人群中,孙靖飞若有所思,他虽武艺不高却眼光极准,刚才演武场上季怀远突然气息暴涨,孙靖飞自己却也吓了一跳,可事后仔细回想,却发现季怀远虽爆发力极强,却隐有后继不力之感,有些像与他对战的方七,不同于方七,季怀远的气息在下场之后浮动极大,而且季怀远的走得那么干脆利落,是真的不屑杀他们,还是,自身有碍? 孙靖飞意味深长的一笑,带着孙家人走出试剑阁,季怀远是否有异,于现在的他来说已无太大关系,叶家这块饼,他自然也要来分一分,至于季家。 孙靖飞回头看向北方,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孙不讳,应该也快到了。 季怀远带季家众人沿朱雀街一路往回走,途径八仙楼时却突然脚步一顿,转头道:“你们先回季家,我有些私事要处理。” 众人应答,一路往季家而回。 季怀远抬头看了看,抬脚跨进了八仙楼,店中伙计自然识得季怀远,故笑着应承了一声就放他上楼,季怀远沿着楼梯层层而上,到第七层时,他才冒了一个头,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季怀远停住脚步,看向季江南:“你就打算这样和你的大哥说话吗?” “大哥?”季江南冷笑一声,“丹心二劫,藏得很深啊。” 季怀远眉头一皱,似乎不习惯季江南对他说话的语气,自顾自的往上走,季江南的剑一直架在他的脖子上。 季怀远走上楼,眉头紧锁的看着拿剑指着他的季江南:“一定要这样子说话吗?”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杀二哥的人是不是你!还有那个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是不是你!”季江南怒气上涌,大声喝问。 季怀远眉色一冷,待季江南反应过来时季怀远已至身前,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压在身后的桌子上,季江南呼吸受滞,手里的剑不由自主的掉在地上。 季怀远一声冷哼,松开掐住季江南的手,季江南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大声咳嗽。 “我若是想杀你,一刻钟足矣,何必大费周章。”季怀远冷色走到窗前,背对季江南。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找过沈云川,他说腊月初七你根本不在商队!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说啊!”季江南咳嗽了好久,才勉强顺过气来,扶着桌子站起来大声质问。 “一些事情不能告诉你,不过,季安承,确实是我杀的,”季怀远沉默了半晌,开口,语气中略显萧瑟,“你被陷害,也是我做的。” 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哪怕季江南已经确信,此刻却依旧难以接受。 “为什么!”愤怒悲伤不敢相信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话到嘴边却只问了这么一句,像个死囚,非要要一个答案。 季怀远转过身来,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语气萧瑟:“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非逼得我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 最后一句季怀远几乎是吼出来的,突然红了眼睛,像是呼吸不畅,捂着胸口开始大口喘气,倒退几步扶住窗沿,脸色发白。 季江南大惊,本能的上前扶住他,季怀远突然一抬头,莫名的一笑,迅速往季江南手里塞了一把匕首,拉着季江南的手顺势就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一把推开季江南,往后一倒,就直直的朝窗外坠落下去。 季江南的脸色突然变得可怖异常,面色潮红五官扭曲,半晌才发出一声暴喝:“季怀远!!” 八仙楼的客人听得楼上震耳欲聋的吼声正惊讶,突然楼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客人跑出去一看,只见季怀远胸插短匕砸落在八仙楼门口还未来得及卸下的装满米的袋子上,又从袋子上滚到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大公子!大公子!”云管家从人群中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一把扶起季怀远,往身后跟来的人大喝:“速去请大夫!快!扶大公子回去!” 几人迅速找来一辆板车将季怀远抬上去飞快的往季家跑,板车上,季怀远勉强睁着眼睛,看见八仙楼上一抹白色身影从窗户跃出,起落间消失不见。季怀远苍白的脸色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季江南在江州民舍之间奔跑,眼睛通红恨欲狂,他的好大哥,好得很! 季江南一路不知方向的狂奔,脑子里一片混乱杀意狂涌,冲出城门之后,在官道附近看见了一群蹲在路边玩耍的小孩,不知怎的脑中充斥着一股极端暴戾的杀意,杀了他们! 季江南冲到跟前,一把揪起一名小女孩,右手劲气缭绕,女孩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大哭,挣扎不停,其他孩童也纷纷哭嚎着跑了。 季江南的右手逐渐靠近女孩,女孩更加惊恐,哭的更加惨烈。 突然一把大刀从侧面砍来,季江南丢开女孩往后一躲,来人一身布衣做老农打扮,右手握着一把九环大刀,左手刚刚接住被季江南丢开的女孩。 孙不讳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少年通红神色扭曲,身上杀气戾气缭绕,可怖异常。走火入魔?孙不讳还未来得及细看,少年怒喝一声持剑斩来,孙不讳抬刀一挡,却被剑上传来的巨力推得倒退一步。 孙不讳讶异,他本是天生巨力,故而才能使得动这沉重的九环大刀,即便在霸刀堂内,单论力气他也是排名前五,现在却被这少年一剑推得倒退一步。 少年再持剑刺来,身形灵巧却招式狠辣,孙不讳将女孩放下,迎击少年,他知这少年走火入魔神志不清,若再等上一刻,必会经脉逆转,到时候必会伤及性命,是以攻势逐渐迅猛,以期找机会击晕这少年。 可少年虽然神志不清,但剑法却极为精妙,一时之间孙不讳还拿他不下,孙不讳全力将少年逼退,少年却突然俯冲过来,身形旋转,临近后连斩七剑,剑势密集,孙不讳一时不查左肩中剑,削掉了一小块皮肉。 “‘七星望月’!”孙不讳一口道出剑招名字,惊,“你是七剑门的人!” 季江南本持剑欲再刺,四肢经脉突然一阵剧痛,血气逆流而上,张口吐出一大口血。人也瞬间清醒过来,对面的孙不讳见他眼神清明,正要上前说话,就见季江南捂着胸口转身逃进密林,白色的锦袍与白雪融为一体,瞬间消失不见。 孙不讳长叹一声,方才的女孩早已跑没影了,孙不讳重新将刀背回背上,转身往江州城走去。 季江南在密林之间奔跑,四肢经脉撕裂一般的疼痛使得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胸口的旧伤似乎又撕裂了,季江南颤抖着走了两步又摔倒在雪地里,季江南疼的浑身抽搐,身体里像有一个火炉,随时要爆开将他炸的粉身碎骨,又一口血吐了出来。 季江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突然想起,幼时他贪玩出门迷了路,也是站在冬天,天黑了他都找不着回家的路,冬天的树林子里有狼,狼嚎声此起彼伏,他就像现在一样,蜷缩成一团的躲在雪堆里瑟瑟发抖,等他娘找到他时,他已经冻得昏昏沉沉的,养了一个冬天才养回来。 季江南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他突然很想念他的娘亲,那个爱穿青衣总是笑得温温柔柔的女子,他十二岁那年家乡遭灾,娘亲带着他来江州找到他的父亲,娘亲本是那个男人当年出门游玩时随意要来的女子,可娘亲偏偏对这个只陪伴了她两个月的男子情根深种,以至于后来生下季江南,被族中赶出家门,至季江南十二岁时带他上季家,求季家留下这个孩子。 那时还是冬天,还是腊八,娘亲带着他跪在那个男人面前,男人说,季家的公子不能是贱民所生,娘亲就当机立断的一头撞向石柱,挂在一头的血对着他温温柔柔的笑。 后来,他就被留了下来,成了季家的三公子。 娘亲,二哥,亲近他之人都离他而去,唯一留下的是处心积虑想要害死他的大哥。 季江南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他侥幸被救了一回,应该不会再被救第二回了。 远处走来一名少女,少女着苗家服饰,头戴斗笠,斗笠边缘挂了一圈银铃铛,脖颈上挂着一只大大的银项圈,手腕脚腕亦有银铃装饰,一楼走来,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雪地里尤显活泼。 苗家少女注意到路边的季江南,蹲下身探了探发现还有呼吸,少女好奇的盯着季江南看着许久,像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就你了。”少女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将昏迷的季江南扶起,带着他往山林里走去。 第十二章 少女 且说那少女救起季江南后,一路带着他往林子南边走,南边树林逐渐稀疏,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显露出来,土地庙废弃许久,门口的石香炉里落了满满的雪,土地庙的牌匾也早已掉落,随意的丢在门口,窗纸破烂不堪,格外苍凉。 少女半扶半拖的带着季江南进了土地庙,土地庙的神像也已经落满灰尘,大片斑驳得痕迹布满全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幔布被老鼠咬得残破不全,东一缕西一缕的挂在梁上。 庙里有两拨人,一波是和少女一样的苗家人打扮,一名老妇,两名和少女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衣上同样饰以银铃,只是明显要比少女少一些,衣着也较少女相对普通; 一波只有两人,一老一少,着灰褐色道袍,以木簪挽起道髻,老者约五六十岁,持一柄凤凰木拂尘,少年约十四五岁,未带拂尘,却带着一把三尺长的长剑,剑穗上挂着一枚太极玉坠,此时二人皆盘坐在地,闭目调息。 “阿双,花奴,来帮我一下。”少女带着季江南进门后冲那两名姑娘开口。两名姑娘连忙上前帮忙接住季江南将他扶靠在柱子上。 “封姐姐,这人怕是没气了,”叫花奴的少女仔细看了看季江南,抬头道,“若拿他来养蛊,怕是养不活。” 少女同样蹲在季江南身边,托着腮有些无奈的说:“死马当活马医,我也不想要他,可是这一路上走来也没个活人,这个好歹还有口气,霜蛊再不入体就要死了,这一路出来是我最后一只蛊虫了,万万不能没了。” 旁边叫阿双的少女闻言吐了吐舌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小心的打开塞子,倒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虫,小虫蜷缩成一团,散发出的寒气引得老道士侧目望来。 “封姐姐,霜蛊死了。”阿双哭丧着脸看向少女,掌心的小虫虽然散发着浓郁的寒气,可小虫却一动也不动。 少女连忙结果小虫一看,顿时泄气:“我紧赶慢赶,还是没救活。” 四人中的老妇笑而开口:“霜蛊离体时间太长,况且这还是只幼蛊,死了也正常,回去重新挑选一只便是。” 四人虽是苗女打扮,却谁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少女越发丧气,看了季江南一眼,对花奴说:“把他丢出去,反正也活不成了。” 花奴应了一声准备将季江南拖出去,那老道士却开口道:“封姑娘,可否让老道看看这少年?” 少女起身乖巧的行了一礼说道:“前辈客气了,可这人经脉逆转气血已攻心脉,怕是救不活了。” 老道微笑点头回礼上前查看季江南,右手搭上季江南的手腕,细查之下确如少女所言,体内经脉逆转,而且似乎身有旧伤,淤血入肺侵入心脉,确实难救。 “嗯?”老道突然一顿,少年虽体内伤势严重,可心脉受损并不严重,淤血虽入心脉却只浮于外层,老道了然,“原来是九命丹。” 之前季江南被姜浔救起时,曾被沈云川喂过一颗小还丹,后来姜浔又给他服过药王谷独门秘药九命丹,一部分药力屯与体内,此时恰恰帮季江南留住一丝生机。 老道将季江南扶正,左手扶于季江南额头,右手抬起,气流氤氲于掌,缓缓推向季江南胸口,右手猛力一震,强行扭正季江南逆转的经脉。 剧痛再次袭来,季江南身形一震猛然睁眼,张口又是一大口血。 “凝神!听好!”老道喝声,继续开口,“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起,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 老道的声音在季江南耳边响起,季江南强忍体内剧痛,依老道所言调息运气,初始不觉有异,慢慢的体内气息流散,竟然开始缓缓带动散乱的内力重走奇经八脉,季江南惊而睁眼,老道微微一笑。 一旁的持剑小道预言又止,少女在旁一脸好奇。 老道印与季江南的掌心源源不断的涌进内力,助季江南调整扭曲的经脉,两刻钟后老道手掌,闭目调整。 季江南靠在柱子上,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剧痛的余韵还在,但身体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呼吸之间胸口旧伤依旧疼痛,却不似那般生不如死。 季江南挣扎着做好,堪堪抱拳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敢问前辈尊号?” 老道睁眼一笑,一甩拂尘,扣手一个道揖:“贫道上清门天星子,这是小徒周玄微。” 季江南一惊,上清门。大晋二宫三门六派九世家,其中的二宫,分别指极北听雪城无逍宫以及湘南普陀大寺,而三门,就分别指九宫山上清道门,蜀中千机唐门以及岭南离火剑庐。离火剑庐专精兵器炼制,一向秉承低调,甚少有门人在外走动; 千机唐门位于蜀中密林,以暗器以及练毒闻名,正道人士虽多不齿暗杀投毒等伎俩,但千机唐门历代积藏历史渊远,底蕴雄厚,故而千机唐门一向立于正魔之外,保持超然地位; 而九宫山上清道门,前身是前朝天一道门,前朝末代帝王昏庸残暴,痴迷长生之术。命天下奇门术士为其炼制长生药,长生之说有违道门自然之道,故而天一道门不予理会,帝王震怒围剿天一道门,天一道门被灭,仅留少数门人逃得生机,而后大将军夏侯烈起兵,天下皆应,天一道门残余人投入夏侯烈的队伍,再后来,前朝被灭,夏侯烈作为大晋开国帝王,大力封赏部众,助天一道门在九宫山重建道统,以掌教上清子道号为名更天一道门为上清道门,亲自为其题匾。 三年后夏侯烈因重疾而崩,膝下无子由胞弟现任晋皇夏侯凌继位,夏侯凌即位后尊佛抑道,上清道门发展受制,后来上清道门现任掌教灵霄子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才在与普陀寺的道统之争中稳住局面,留住道门道统,自此上清道门为天下道门之首,普陀寺为天下佛寺之首,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相较于普陀寺嫉恶如仇除魔卫道,上清道门除却与普陀寺争夺道统时略显激进,其余时候都显得极为随性,对江湖厮杀之争淡然以对,符合道家人清静无为之感,道家承奉自然之道,向来不插手江湖事务,即便有门人出山行走也异常低调。 季江南回神再次道谢,老道笑着摆摆手,很是随和。 “这位是封姑娘,要说救你,其实是她把你带回来的,否则老道也无缘与你一见。”老道看向少女,微笑介绍。 季江南转头道谢,抬头看清少女时却是一愣,目露惊艳,季江南见过不少貌美的女子,比如前日里的姜浔,就是一等一的貌美少女,而眼前这个苗家打扮的少女,更甚姜浔一筹。 少女身量不高,着一身刺绣青蓝苗家服饰,颈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银质镂花项圈,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灵动清澈,左颊有一枚浅浅的梨涡,斗笠边缘一圈银铃晃动,显得少女越发娇俏美艳,灵秀逼人。 苗女不似汉女羞涩,此时这少女正大大方方的打量着季江南,颇有几分野性之美,季江南被她毫不掩饰的目光一扫,鬼使神差的有些脸热,忙收回目光规矩的道谢。 少女看着有些脸红的季江南顿觉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清脆,比那斗笠上的银铃还要动听几分。 季江南越发脸红。 “你这人倒真有趣,说是道谢,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端是没有礼貌。”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的开口,一口汉话说的字正腔圆。 季江南被她调侃得越发羞赫,又不敢抬头,坐在那里很是尴尬。 “好了玲珑,不要闹了。”一旁的老妇笑着开口。 少女又笑了一会儿,开口道:“谢就不用了,我叫封玲珑,你叫什么?” 季江南又呆了一呆,饶是他十七年见过不少女子,也还没见过这般直接了当问男子名字的姑娘。 封玲珑见他不说话,抬头哼了一声:“不说就算了。” “在下季江南。”季江南慌忙应答,心下暗自气恼,今日为何总对着这个少女愣神。 “季江南,我记住啦!”封玲珑轻声将季江南的名字念了一遍,眉开眼笑,决定不告诉他她救他回来的目的。 “嗯?”一旁笑眯眯看热闹的天星子听闻季江南自报姓名神色一正,看向季江南。 “师父,那不是……”周玄微一惊开口,天星子目光一扫,周玄微立刻闭嘴。 一旁的季江南也听到了周玄微的话,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封玲珑察觉到突然冷下来的气氛,不明所以刚准备开口身后的老妇就一把拉住了她。 老妇站起身来微笑着对天星子师徒道:“天星子道长,我们已经在此耽搁了许久,时间紧迫,就此告辞了。” 天星子师徒亦起身,天星子道:“雪地难行,诸位一路保重。” 老妇含笑应下,随即招呼阿双和花奴,拉着封玲珑就走出了土地庙。 封玲珑被老妇拉着一路出门,抱怨道:“婆婆你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玲珑,那是汉人们的纷争,此次出来只为带你见见世面,不该惹的麻烦,还是不惹的好。”老妇停了下来,认真的开口。 封玲珑还想再说点什么,看见老妇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婆婆一向是最疼她的,既然她说不好,那就一定是不好了。 “走。”老妇看着乖巧的封玲珑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封玲珑转头看向土地庙的方向,斗笠前的银铃摇晃叮铃作响。 季江南。封玲珑再次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雪地上,一行人渐行渐远。 第十三章 钥匙与秘辛 土地庙内,季江南沉默的坐在地上,天星子与周玄微站在一旁。 “季江南,江州季家三公子,腊八杀兄弑嫂,除夕残杀昔日好友陆家九公子,日前在八仙楼出手企图杀害季家大公子未果,大公子重伤,季江南出逃。”天星子背对着季江南,逐句说来。 季江南听完猛一抬头:“我何时残杀了陆皓尘!” 天星子转过身来,神色莫名,带着一丝怜悯:“昨日,就在你重伤大公子后不久,嘉兴陆家入江州城,说陆家九公子一直未归嘉兴,在除夕夜被人重创险些丧命,得药王谷谷主亲手救治才保得一命,而重伤他的人,就是你季江南。” “不可能!”季江南一口否认,腊月二十六他被陆皓尘刺伤出逃被沈云川救起,直至正月初五,期间他一直在姜浔的小竹屋养伤,怎么可能去杀陆皓尘! “这是醒来后的陆家九公子亲口指证的。”天星子道。 季江南懵了一下,陆皓尘伤了他之后没有回嘉兴还一直在江州附近徘徊,那只有一种可能,陆皓尘在找他,期间遇到了假扮他的人,无防备之下被重创,陆皓尘不知季江南在养伤,自然就认定他看到的重伤他的人,就是季江南。 季江南握紧拳头,又惊又怒,会假扮他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之前同样假扮他杀了二哥的大哥季怀远! 季怀远,你到底想干什么?这般栽赃陷害他,到底目的何在? 天星子看着戾气缭绕的季江南眉头一皱,一声冷喝:“季江南!” 季江南骤然惊醒,额头汗如雨下,就在刚刚,他险些再次走火入魔。 杀性太重无法自控,绝非长远之计。天星子眉头紧皱,随即一声长叹,都是命。 “陆家现在到处找你,扬言要将你碎尸万段,满城搜捕,季怀远重伤无法阻止陆家,当天孙家族人孙不讳到达江州,听闻孙家之事亦在寻你,要杀你为前任孙家家主报仇。”天星子道,看着眼前这个低头不语的少年,心生怜悯。 “眼下江州城于你而言就是龙潭虎穴,入之必死。” “你不想杀我吗?”季江南突然抬头,冷笑,“像我这种江湖败类,不是应当人人得而诛之吗?既然如此,又假惺惺的救我作甚?” “你放肆!”一旁的周玄微大怒。 “玄微!”天星子皱眉喝止周玄微,道,“你去门外守着,我有些话要与季江南说。” 周玄微将抽出的剑唰一声甩回鞘中,恶狠狠的瞪了季江南一眼,大步出门,守在土地庙前。 季江南继续冷笑看着天星子,天星子长叹一声在季江南身边那席地而坐,道:“你季家之事,贫道早有耳闻,其实此次贫道出九宫山,就是为你季家而来,你可还记得,你的父亲,季家家主季北思,是哪一日被杀的吗?” 季江南冷道:“自然记得,腊月初五。” “腊月初三,贫道在九宫山,见过你父亲一面。”天星子道。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季江南道。 “自然有关,腊月初三,季北思上九宫山,腊月初五,季北思被杀,腊月初七,你二哥季安承夫妇被杀,你被刺杀,腊月二十六,你被陷害逃出江州,腊月三十除夕,陆皓尘重创,却未死,正月初五,你在江州八仙楼杀害长兄再次出逃。”天星子慢慢道来,季江南的眼神越来越冷。 “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家父身死一直对外宣称是旧伤复发,若说二哥之死是陆家传出来的,你又如何得知我被刺杀,又如何断定我遭人陷害?”季江南的眼神愈发危险。 “此事说来话长,牵扯众多,贫道确信你遭人陷害,是因为贫道知此事中,唯你一人毫不知情,你季家的这场杀祸,是被人针对而来,目的,是要你父亲手上的一样东西。”天星子正色道。 “东西?什么东西?”季江南问。 “一张残图,打开浮屠山的钥匙。” 季江南愕然,天星子看了一眼季江南,将拂尘放在身侧,道:“那是一桩旧事,与前朝有关,你可知,前朝为何被灭?”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追寻长生之术,弃黎民苍生于不顾,天下人共起伐之,”季江南皱眉,“这是朝史,孩童皆能颂。” 天星子呵呵一笑,目光看向门外,深远悠长。 “前朝大楚,与三十六国混战中起家,从一个偏远小国成为中原第一大国,三十六国仅剩十二国,其余皆收归大楚疆土,数年内逼得北牧草原称臣,南疆大土司退守五羊关,剩余十二国龟缩西域,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而大楚之所以能力压诸国,稳坐霸主之位近百年,是因为大楚有一重器,威慑四方。” “是何重器?” “火器。” 季江南愕然,火器的确曾在中原风靡一时,如今大晋还有一支火枪队,以硫磺硝石等为料制作出来的火弹,威力不俗,但缺点在于引线时间过长又只能单发,只可用于小股对敌却不适宜战场,堪称鸡肋,这种东西,如何能让大楚威压四方? 天星子看季江南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呵呵一笑:“如今大晋所掌握的火器只是最为简单的一种,这种火器在前朝大楚,根本就是无人拾捡的破烂。” 前朝大楚,以火器立国,大楚有一奇人,惊才绝艳,擅制各种火器,从一开始最为简单的火枪,到令诸国闻风丧胆的天诛,天诛是大楚火器中威力最强的一种,以玄铁为架精钢为筒,往筒内填充特制弹丸,作为攻城利器,一弹落地,轰炸范围可达百丈,弹丸落处火焰四射,弹丸中加入特殊材料,火焰升腾水不可没灭,基本天诛所到之处犹如天火降世,基本视所有防御于无物,攻城拔寨势不可挡。 大楚建国初期,死于天诛之下的亡魂成千上万不可计数,后来大楚稳定,天诛被收进浮屠山秘库,大楚稳坐雄主之位百年。 “既然这天诛如此厉害,为何会被大晋灭国?” “呵呵,”天星子讽然一笑,“昏庸无道?天下人共伐之?那不过是夏侯烈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 大楚稳定以后,四方来朝,北牧草原献上阿率公主,愿与大楚结百年之好,楚皇于阿率公主无意,便将其与镇北将军夏侯烈赐婚,同年楚皇身患恶疾,天一道门掌教入宫为楚皇医治发觉楚皇根本不是患病而是中蛊,遂自请往南疆寻药,楚皇应允,命夏侯烈护送其入南疆,天一道门掌教历经数难终于求得解药自南疆而回,因在南疆寻药时受伤不能入宫,故托夏侯烈将解药呈上,结果楚皇服药以后心痛难挡以为天一道门掌教滥竽充数有谋害之心,震怒之下派兵围剿天一道门。 天一道门掌教伤势未愈,闻得消息以后猜测夏侯烈私下换药,其目的昭然若揭,故而召来天一道门高层人员议事,壮士断腕,留下一小部分人逃出假意投靠夏侯烈以求生存,其余人等死守天一道门,天一道门被灭,整座九宫山上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楚皇蛊毒发作痛不欲生,夏侯烈以保护之名围困皇宫,软禁楚皇,假借楚皇之名昭告天下求药,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声载道,诸侯敢怒不敢言。 夏侯烈此时揭竿而起,各地响应,楚皇得亲信救出,怒于夏侯烈起兵造反,命人开浮屠山秘库取出天诛,天诛之下夏侯烈溃不成军,楚皇重新掌控全局,夏侯烈的军队步步败退,夏侯烈经阿率公主面见北牧王,以十五城池许诺换来北牧出手,北牧出兵,夏侯烈败势暂缓,然天诛所在一日,大楚一日不亡。 夏侯烈命人在楚都百里之外开挖地道,一月之内将楚都地下掏空,夏侯烈领军再来时,天诛因过于沉重压塌地面陷入深坑,楚皇失去天诛,节节溃败,最后携天诛等大型火器图纸逃入浮屠山秘库。 逃脱途中身边近侍突然反叛抢夺楚皇图纸,楚皇杀死近侍,却为来得及从他身上找出被撕毁的半张图纸就匆匆逃进浮屠山,夏侯烈追来,楚皇哈哈大笑关闭浮屠山大门。 浮屠山说是一座山,其实内部是一座秘库,乃是最巅峰时期的千机唐门之作,内部阵法错集,并且可由人操控,事后夏侯烈命人向下挖开浮屠山数百丈仍旧不见秘库踪影,周围土层凌乱不堪根本看不出去向,夏侯烈称帝,助天一道门九宫山重建,以当时掌教上清子为名改为上清道门,随后在登基大典上突然动手击杀北牧王与阿率公主,北牧本因与大楚一战元气重伤,北牧王被杀后分崩离析最后被夏侯烈所灭,划为现在的北域。 而夏侯烈在位期间一直在寻找消失的秘库,可直至他死也未再次见到。 夏侯烈死后现任晋皇夏侯凌继位,当年近侍抢夺下来的半张图纸四份五裂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而浮屠山秘库,也成了再也找不到的答案。 “你说的这些,与季家有什么关系?”季江南听完,眉头一皱,前朝秘辛旧事如何,眼下他并没有多大兴趣。 “腊月初三,季北思上九宫山求见掌教真人,说他手里有一份浮屠山秘库的图纸残片。” 季江南瞳孔一缩。 “浮屠山秘库由当年千机唐门门主亲自监制,阵法图纸也是他亲手绘制,而后他将阵法图纸与大楚火器图上下揭层合一,当年近侍撕下一半图纸,除却有部分火器制作以外还有部分浮屠山秘库的阵法,有阵法图纸,就能找到浮屠山秘库,”天星子说道,“浮屠山秘库里除了大量顶尖火器以外,还有大楚皇朝近百年来的积累,是曾经大楚最重要的底蕴所在。” “当年秘辛,虽天下人多半不知,但二宫三门六派九世家的执掌人,多半都略知一二,”天星子转头看向季江南,“你说,如果有人知道,你季家藏着这么一份东西,会怎么样?” 季江南心跳加速,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宝物,是一件祸害! “季北思死得悄无声息,你,包括那位丹心二劫的大哥,都不可能这么轻松的杀了他,既然季北思死了,那么谁杀了季北思,谁就有可能握着那一份残图。”天星子坐的有些累了,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门外还未化的雪地。 “你不可能杀得了季北思,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你,但如今江州城内风云汇集,你以为,当真是为你而来的?你杀人畏罪而逃,那么,极大可能,残图在你大哥,季怀远手中,至于他为什么处心积虑的陷害你,”天星子转过头来笑的神秘莫测,“你猜猜看吗?” 季江南脑子一阵轰鸣,随即对着天星子大声道:“不可能!若他真的是为保护我,又怎么会在二哥的丧礼上来杀我!而且,我已经出了江州,他为何还要去杀陆皓尘!” 天星子没有回答,微笑着摇了摇头。 季江南情绪激动,脑子嗡嗡作响,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反而比不知道更为困惑,也更为恐慌。 季怀远,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十四章 命格,三星 土地庙内一时寂静,季江南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沉默,但起伏剧烈的气息却显示出他现在并不平静。 “眼下你伤势不轻,不宜走动,还是在此休养几日较好。”天星子将拂尘一挥,道。 “在下无礼,言辞不当冲撞了前辈,在此给前辈赔罪。”冷静下来的季江南冲天星子行以一礼,对方才言辞道歉。 天星子倒是不介意的挥了挥手:“无妨,只是你性急易怒,杀性过重又易失控,长此以往心性受损,必受其害,此番走火入魔,虽贫道救了你一回,但难保下次情绪激动之时再次失控,贫道这里有一清心诀,现教授与你,可在关键时候助你清醒。” 季江南愕然,道:“前辈无需如此,心法秘诀乃宗门不传之秘,在下受之不起。” 天星子呵呵一笑:“清心诀并非上清门内门口诀,而是用以初入道的弟子洗练心境所用,故而就算传与你,也不算坏了门规。” 天星子坐下道:“眼下这清心诀贫道传授于你,学与不学,便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季江南心下感激,凝神静听。 天星子自顾自的开口:“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 季江南细细听来仔细记下,发现随天星子在心中一起默念此诀,内心居然慢慢平静下来,那股总是若有若无的燥意,也消失不见。 “……清新治本,直谋道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天星子念完最后一句口诀,看向闭目凝神的季江南,满意一笑。 一刻钟后,季江南睁开双眼,眼神清明,气息平稳。季江南长舒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心底生出一丝明悟,周身的气息似乎厚实了几分,越发凝实。 这倒是意外之喜,季江南于剑道之路天赋一向高出同龄人一大截,但性子冲动易怒,与七剑门心法有悖,故而一直卡在先天境圆满,勉强进入化海境后内功境界一直不稳浮动很大,越发使得季江南日渐焦躁,今日得天星子传以清心诀,倒是令季江南一直不稳定的内功境界稳定下来,甚至还隐隐更上一层楼。 季江南起身困难,随即对着天星子恭敬行以一礼:“前辈传法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天星子笑而颔首:“你先在此休养两日,待能行走了,再离开,这两日贫道与小徒会守在此处,你且安心养伤。” 季江南再次谢过。 接下来的两日,季江南便于天星子师徒一起呆在土地庙,周玄微虽看季江南目光不善,但还是听从天星子的吩咐去为季江南寻来伤药,虽然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但从未给过季江南难堪,也未动什么小手脚。 正月已入春,虽然雪地还未化开,还是春寒料峭,风起依旧刺骨,但较之前已经开始回暖,路旁的雪地里隐隐看得见一点顽强的绿色,生机盎然。 周玄微推门进来,带了一个纸包,还未打开食物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周玄微轻功不错,这往江州一来二去,买回来的东西依旧还是热的。 周玄微照例先拿出两个饼递给天星子,随后自己抽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连饼带着纸包丢给季江南,一句话不说坐到一旁吃饼。 季江南已经习惯了周玄微如此态度,也不甚在意,自从天星子教了他清心诀以后,季江南易怒的性子开始渐收,明白周玄微并无恶意也不与他计较,若是从前,定是一剑过去,非要和他理论个是非黑白出来。 “江州城内如何?”天星子随意的将拂尘放在一旁的稻草堆上,席地而坐咬了一口饼子问道。 “季怀远苏醒,与陆韧山单独一谈,事后陆韧山离去,季怀远带伤与孙不讳打了一场,孙不讳输了,回霸刀堂去了,昨日季家开宗祠,任季怀远为新任季家家主,至于季江南,杀兄弑嫂,伤友伤兄,有辱季家门风,着剔除族谱,季家全面搜捕,以期清理门户,以正家风。” 周玄微一边咬着饼子一边开口,干脆利落言简意赅。 天星子一叹,对一旁默然不语的季江南道:“江州事已毕,虽不知你那位大哥是用什么手段让他们退走的,但浮屠山秘库残图始终不见,江州如今如秀林之木,八方虎狼环伺,季怀远镇得住他们一时,却镇不住他们一世,这江州城,你是万万不能再回了。” 季江南苦笑:“我如今已被季家剔出族谱,自然是不会再去了。” “那你可有想去之处?” “灵州,梅花山落梅山庄。”季江南略一思索,开口道。 “如此甚好,二月初二花朝节落梅山庄开四方盛会,南域青年才俊聚集,若能在四方会上大放异彩,也算是真正在这江湖上显名了。”天星子抚掌而笑。 季江南微微一笑,目光看向门外,二哥之死蹊跷之处太多,虽季怀远已经承认是他假扮季江南亲手杀了季安承,但他杀季安承的目的尚不可知,那日自八仙楼季怀远说起此事时情绪外泄不似作假,言语之间似乎是有人逼迫他杀害自己的亲弟弟,那么究竟是谁在幕后? 季安承夫妇回江州之前一直在落梅山庄小住,或许前往落梅山庄一行,能得一二线索。 两日后季江南伤势虽为痊愈,但行走坐立已无大碍,故向天星子师徒辞行。 “灵州路远,途中要经嘉兴,你与嘉兴陆家已结怨,若过嘉兴地界必有麻烦,可自奎山城绕行,虽耗费时间多些,却胜在安稳。”天星子送季江南至土地庙门口,叮嘱道。 季江南正色朝天星子深深一礼:“多谢前辈,前辈援手之恩江南来日并涌泉相报,告辞。” 天星子微笑致意,季江南转身向南而行,空白的雪地上落下两行脚印,一路蜿蜒而去。 “破军。”天星子望着走远的季江南喃喃开口。 “师父,他就是破军?”身后的周玄微探过头来问道。 “破军为紫微帝座杀破狼三星之二,此命格不利六亲,於人之身命,性刚寡合,易燥易怒,三星主杀,若能引导得力,可为良将,若放纵不理,凶狠暴戾无人约束,必起殃国之祸。”天星子长叹一声,“杀破狼三星齐聚,天下易主,如今破军已现,七杀贪狼亦不远矣。” “既然如此,为何不杀了他以绝后患?”周玄微皱眉不解。 “杀破狼三星入命宫,却不一定是会入格的命相,虽破军已初显入格,但季江南年纪尚小,还可加以引导,我传他道门心法与清心诀,希望他能约束己身,抑制自身杀气。破军本霸道张扬,却困于江州十余载,如龙困浅滩怨气滋生,是以性情越发乖张喜怒无常,此次出得江州,才是龙归大海,至于是否能扶摇九天,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天星子又是一声长叹。 “而且此子眼生雾气眉尾落痣,唇薄而上下不一,虽专情却易惹女子情缘,情缘坎坷,为独身之相,即便得了情缘,也不可长久,”天星子转身就走,“天煞孤星,六亲不利情缘不生,命也。” 周玄微听的云里雾里,眼见天星子已经走远,连忙快步跟上。 一阵料峭春风吹过,路旁枯枝上的落雪扫落一地,焦黑的树干上,一抹浅浅的新绿落在其间,生机勃勃。 春风料峭吹寒起,古庙残垣听默语。 若得天星扶摇上,风云浅滩流云起。 第十五章 不知死活 离江州约三百里地界,乃奎山城地界,奎山城坐落于奎山内部,三面环山,仅有一面开门,背临夔州府,左毗江州,右抵嘉兴,为江浙一带最大的商城,每年初冬开市,为期一月,南来北往的货商皆会到此汇聚,是奎山城最为繁荣之时,眼下正月已至,商市早已结束,奎山城内街巷间人烟罕见,极为冷清。 奎山城门附近的街口,一名老者拎着鱼篓扛着钓竿乐呵呵的准备回家,今年虽然比往年要冷的多,其他地方河面都已结冻,唯奎山城内的河水因地势偏低地下泉水活流而并未起封,老者拎着沉甸甸的鱼篓子心情不错,今日一早就钓了两尾三斤重的赤尾鱼,留活了明日可上早市卖个好价钱。 赤尾鱼是奎山城特产,鱼肉鲜嫩少刺,不少外来货商想要大肆购买,奈何赤尾鱼产量过于稀少,价钱又居高不下,不少货商只能叹气而走。 老者正走着,前边迎面走来一名少年,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凌厉,双目斜飞,很是俊朗,提一把长剑,虽着粗布麻衣,却气质不凡,少年沉眉行走如风,略显肃杀。 老者平日里见多了来往的客商,眼力不凡自然看出这少年非寻常江湖人士,篓中的赤尾鱼价格偏高,虽是好物却不易出手,老者呵呵笑着站在路边,等少年走近后开口:“这位少侠,小老儿这里有新鲜的赤尾鱼,少侠可要看一看?” 少年正是刚入奎山城的季江南,季江南的白色锦袍又破又是血污已经不能再穿,还好身上还有一些配饰,典当之后才得以换一身衣服,只是虽然配饰价值不低,但要从奎山城穿过夔州府抵达灵州,一路吃住盘缠皆紧要,是以也没有太多的闲钱。 “不用了老伯。”季江南谢绝,继续往前走。 老者摇了摇头拎着鱼篓继续往家走,算咯还是等明早的早市。走了两步就见方才的少年又折了回来站在他面前问道:“请问老伯,这城内可有住处?” “若要说住处,自然就前面的汇云楼,那里是奎山城最好的落脚点,少侠可前往留宿。”老者道。 季江南闭口不言面露难色,如今盘缠紧缺,实在是拿不出来住好的客栈。 老者细看季江南神色就猜了个七八分,当下和善的开口:“小老儿就住前边巷子第三家,家里除了老婆子和小孙女之外也无旁人,少侠若是不弃,可在小老儿家暂住一宿。” 季江南很是感激行礼:“多谢老伯。” 老者笑着引季江南进了巷口,巷口第三家就是老者的院子,黄泥的院墙并着木门,木门上还贴着今年的春联,红彤彤的很喜庆。 老者打开院门,招呼季江南进了院子,院子不大,墙角还堆着竹篾和农具,两只芦花鸡在院角啄食,一名老妇系着围裙端着簸箕在喂鸡。 老者招呼一声,老妇笑着进厨房给季江南端来一碗水,季江南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坐下,老夫妇很热情,得知季江南还未吃饭后老妇从厨房里端来一碗还热乎的地瓜,吃食虽简陋,但季江南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老者姓薛,街坊都叫他一声薛老头,膝下有一子早年因伤去世,眼下只有一个小孙女。 季江南吃完后帮着收拾好,这时门外推门进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简单的梳了两个丫髻,缠着一缕红头绳,面相看着大概十四五岁,却面黄肌瘦像常年吃不饱饭,又瘦又小,倒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臂弯里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篮,依稀可见一些野菜。 小姑娘虽然又黄又瘦,眼睛却又大又黑,进门来看见季江南愣了一下,回头看向薛老头。 “双儿别愣着,来见过季少侠。”薛老头上前结果小姑娘手里的竹篮,拉着她走进来。 “季少侠好。”小姑娘脆生生的问好。 “这是小老儿的小孙女双儿。”薛老头笑呵呵的介绍。 薛老头虽然家贫,但收拾得很是干净,小柴房收拾收拾搬来一床铺盖,当天季江南就在薛老头家里住下了。 小柴房漏风,夜里有些冷,季江南裹着破旧的棉絮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听天星子的话从奎山城绕路,是因实在不知该如何向陆皓尘解释,陆皓尘本因陆婉一事对他心存芥蒂,再经此事恐怕是要与他恩断义绝,陆韧山心机深沉,不知对残图一事知道多少,眼下暂时不宜与陆家接触。 翌日一早,季江南起身收拾洗漱后,将薛老头的东西整理好准备像薛老头辞行,院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名中年男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大叫:“薛老头快去早市!你家双丫头快被人打死了!” 在院里编框的薛老头听闻慌忙站起,编了一半的箩筐从膝盖上滚下来:“咋回事儿啊?” “哎呀别问了快走!再不去双丫头真让人给打死了!”中年男子急的一跳脚上来拉着薛老头就要跑。 “等等!”季江南提着剑快步走上来,他本打算跟薛老头辞行,结果才一出门就听到了中年男子的话,眼神骤然一冷。 “我跟你们一起去。” 中年男子拉着薛老头一路奔跑,薛老头年迈体弱跟得踉踉跄跄,季江南索性将薛老头往背上一背,对中年男子说:“带路。” 中年男子不用拖拉着薛老头,脚步加快,跑过两条街口,在城南的一条街道上可见各种摊贩,早市蒸包子的热气在上空萦绕,只是行人摊贩皆探头看向街道深处,中年男子领着季江南一路往街道深处狂奔,进街后不久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城一圈不知道在看什么,季江南放下薛老头率先挤进去,挤到前面,就看见一地泼洒的水渍和蜷缩在地上的薛双。 薛双浑身被淋湿,一只木盆被随意的丢弃在地上,纤瘦的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附近的地面上还可看见一滩血迹。 对面站了一群青年男子,其中一个还在不停的抬脚往薛双身上踹,一面踹一面骂骂咧咧。 “不识抬举的臭丫头!不就要你两条鱼吗?还敢跟老子横!”青年下脚极重,踹得薛双的身体一直往后滑。 男子踹完犹不解气,上手揪起薛双的头发就要把她提起来,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往旁边砸去,众人惊呼,男子趴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并着血丝和两颗后槽牙,脸上一阵剧痛,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人一脚踹脸上了,瞬间怒了,一骨碌爬起怒骂:“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龟儿子敢对老子下手?” 季江南看了他一眼,厌恶之色愈浓:“垃圾。” 男子登时大怒,几步上前一拳直击季江南门面,季江南侧头躲过,扬手同样一拳击来,男子正欲躲闪,季江南突然将手打开,化拳为掌,一耳光扇在男子脸上,男子侧飞出去,落地滚了几骨碌,待男子再抬头时,本来方才左脸挨了季江南一脚已经肿了起来,现在右脸又挨了季江南一耳光,眼下两边脸蛋肿得老高,像个刚出锅的馒头,倒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鼻血糊了一脸。 人群中鸦雀无声,不知是谁起的头笑了一声,接下来笑声此起彼伏在人群中散开,连成一片。 薛老头从人群中挤进来,跑到薛双面前将她扶起,翻过脸来才发现薛双的左额头被磕破,伤可见骨,鲜血还一直顺着额头在流,鼻血糊了一脸,本来泛黄的脸蛋眼下青白一片,双眼紧闭已无知觉,但身体却还一直本能的颤抖。 薛老头一声嚎啕哭了起来,怎么也喊不应,周遭的人也顾不上嘲笑了,方才因那青年男子在奎山城凶名赫赫,众人不敢上前,现在那少年一脚一巴掌就把那男子打成了猪头,有几个胆大的上前,七手八脚的抬了薛双往医馆去,几个扶着大哭的薛老头跟在后面。 那男子双眼赤红,他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爬起来就要往前冲,季江南眼色一厉,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虽然现在因天星子所赠清心经使得心境平和了不少,但杀性犹存,当下持剑的右手微微抬起,要是此人一再上前,季江南并不介意送他上西天,这种货色,季江南杀起来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够了!”一声冷喝传来。 怒冲过来的男子脚步一顿回头怒道:“可是公子……” “退下!” 男子不甘的瞪了季江南一眼,凶狠如狼。 季江南眼睛一眯,拔剑出鞘,剑光横扫直奔男子而去,杀机肆虐,男子脸色一白,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就在剑光临近之时同样一道剑光亮起,皎如白月,速度极快,锵啷一声挡住季江南的剑势,季江南见剑势被挡,右手下滑一绕,剑尖直取对方双目,对方措手不及提剑后跃,季江南举剑再刺,对方见季江南紧追不舍也怒了,剑尖一点一剑横扫,季江南收身后撤躲过剑锋往左侧跨上一步绕到对方身侧,右手剑柄往对方后背一戳,对方被背后的大力一推,踉踉跄跄的往前扑到。 那几名青年连忙上前将对方扶起,季江南持剑转身,见对方约莫二十岁,身量修长高冠玉面,本是生的极好的一副皮相,却生了一双三角眼,眼尾下沉满面阴沉之色,有如毒蛇。 男子站稳后将周围扶住他的旁人一推,满脸阴沉的走上前来:“这位朋友不知是哪路豪杰,竟到我奎山城逞威风来了?” 季江南不答,扫了他一眼收剑就走。 “给脸不要脸!”男子眼中阴沉之色更重,自打他出生以来在这奎山城他还没受过这等无视,眼中凶光一闪,提剑就朝背对着他的季江南冲去。 季江南听得身后响动,眼中杀机一闪,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终于把季江南沉寂下来的火气撩了起来,果断拔剑,回身双手持剑连人带剑一同圈转,倒令男子的剑势无从下手骇然后退,季江南近身后挥剑连斩,剑光划过有如星辰望月,正是“飞星逐月”当中最难练成的一式“七星望月”。 那日季江南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却在对孙不讳时机缘巧合的使出了这一式“七星望月”,事后季江南清醒,再次琢磨,成功将“七星望月”一式参透,也算因祸得福。 七剑门剑法皆是快剑,“七星望月”更是其中之最,剑势密集速度极快只见残影闪烁根本分不清到底哪把是剑,哪把是影。 男子大骇,仓皇挡下三剑,第四剑时感受到剑上力道一空瞬间惊慌,错了!不是这道!还没反应过来,右肩就挨了一剑,右臂一阵疼痛痉挛,长剑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地,季江南眼中凶光一闪,一剑横扫直奔男子脖颈而来。 “且慢!” 话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瞬息之间已到身后,季江南猛然转身抬剑一挡,身形往后一荡于三丈外落地,看清来人后,神色凝重。 第十六章 宋三思 季江南面色凝重,对面的中年男子同样心下讶异,眼前这少年剑法造诣不俗,内力竟也不弱,仓促之下竟然还挡下了他这一拳。 季江南正色看去,对面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青袍长须,手臂比寻常人要长,极到膝盖,背部微陀,远远望去像一只大猿猴。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大喜过望:“三叔!” 中年人看向那年轻男子,见男子脸上惊惶之意尚未褪去,不由得心生失望。 剑者刚猛不屈,激流勇进,男子虽然用剑,却只把剑当做武器,根本没有如剑一般无可匹敌的锐气,天赋差可以勤补,心境泛怯却只能自修,畏首畏尾,犹犹豫豫,未战而心先怯,终是落了下乘。 “这位小友,在下奎山城长老宋三思,不知修凛与小友有何过节,要下此杀手?”宋三思抱拳拱手,客气询问。 奎山城虽名为城,但其实在准确来说是一个联盟,奎山历代作为南北商汇中心,为为整片南域最大的商汇枢纽,各路走商队伍每年都会再次云集,后来几位大商贾联手创立奎山城,选出一人作为城主,其他人开设长老会,共同执掌奎山城,故而奎山城虽名为城,却不属于大晋任何一个州府管辖,也不归入门派世家,说到底只是一个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商会。 对于方修凛,宋三思也很是头疼,方修凛为现任城主方海平第六子,方家七子,大公子方唯玉精明果断机敏过人,是奎山城下任城主的不二人选,但其他六子良莠不齐,个个都是纨绔子弟,方修凛更是其中之甚。 方修凛的生母白夫人是方海平很最为宠爱的一名侍妾,方海平平日里对白夫人言听计从,从而也对方修凛颇多宠溺,方修凛仗着父亲的偏爱在奎山城无恶不作,砸人商铺抢人妻女,百姓多半忍气吞声,也有不忿的上城主府找方海平告状,但方修凛顶多就是被不痛不痒的训斥几句,禁足几日,等他出来后又会变本加利的报复告发他的人,方海平的坐视不理,令百姓敢怒不敢言,方修凛就成了奎山城的一大祸害。 此次的事情其实是因那两尾赤尾鱼而来,薛老头钓了两条三斤重的赤尾鱼,本来先卖给季江南,奈何季江南囊中羞涩,薛老头就把鱼交给了孙女薛双,让她在今日的早市上卖掉,不凑巧的碰见了带了侍从出门遛弯的方修凛,方修凛看见薛双的赤尾鱼一时嘴馋,让侍从去拿鱼,侍从跟着方修凛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端了装鱼的水盆子就走,若是寻常百姓,坑定就默默的忍了这口气,偏偏薛双小姑娘倔强得很,揪着侍从的衣服要他给钱,侍从平日里嚣张惯了,一脚把薛双踢开,薛双本就瘦弱,被这一脚踢得磕在牌坊下的台阶上,磕破了额头,侍从端了盆子就走,薛双却爬起来顶着一脑门子的血拦在他面前,非要他给钱,侍从火了,连盆子带水连鱼的砸了薛双一头一脸,砸完还不解气,一脚一脚的往薛双身上踢,一边踢一边骂骂咧咧。 直到季江南一脚一耳光把侍从打成了猪头,一旁看戏的方修凛才忍不住出手,结果交手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少年的对手,三剑就将他逼退,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的方修凛出手偷袭,结果险些丧命。 宋三思听完眉心隐隐发疼,城主年岁渐大,极度宠爱白夫人,又对方修凛放任不理,任由他祸害百姓,若非大公子手段高超,这偌大个奎山城,早就被方修凛折腾的分崩离析。 只是方修凛再如何废物,始终他还是奎山城的公子,这个面始终抹不开。 “这位小友,虽然修凛有错在先,可小友下手也未免太过狠辣,请小友随我回城主府一趟,将事情原委告知城主。”宋三思深吸一口气,异常无奈。 “手段狠辣?呵呵,这位修凛公子时奔着我的命来的,难不成还要我站在给他杀?只要有人敢对我拔剑,我就敢杀!”季江南冷笑,“至于城主府,能教出这种货色的父亲,又会好到哪儿去?” 宋三思本是想走个过场圆了奎山城的面子即可,哪知这少年牙尖嘴利得很,这已经不是在骂方修凛,是连带着整个城主府一起给骂了,今日若是不拿下季江南,奎山城必定声名受损,城主公子被人打了都不还手,奎山城这个脸不能丢。 宋三思深吸一口气道:“小友,只是请你到城主府一叙,并无他意,我可担保你一定平安无事。 “三叔!”方俢凛一把推开扶住他的侍从,恨声道,“此人欺我太甚,若不把他拿了锁上琵琶骨,难消我心头之恨!” 方俢凛自打出生起养尊处优一向自视甚高,年轻一辈除了他那位大哥以外他还没败在谁手里过,今日季江南三剑将他逼退,最后那式“七星望月”还险些要了他的命,这让一向高傲的方俢凛实在受不了,尤其是看季江南还小他甚多,越发愤怒,心生嫉妒。 宋三思脸色一黑,越发失望,天赋不够性情太差也就算了,还没有脑子。 方俢凛欺负奎山城的人也就算了,这外乡少年一看就是根脚不浅,若此事处理不当,恐为奎山城招来祸患。而且就算是要处置,也不能就这么说出来,奎山城虽是商城,可还是要脸的,这等跋扈欺人的行经,自然是不能做的。 季江南冷笑一声,抱剑看着宋三思。 “既然小友不愿去,那么只好由我请小友前去了。”宋三思说罢,踏步向前一冲,右拳直冲季江南而去,身形如风,拳势极为迅猛,季江南脸色一变,迅速左闪,堪堪避开那刚猛的一拳,宋三思人称“通臂猿王”,一身功夫尽在双拳之上,见一拳不中立马止住身形,弯腰一折,形似猿猴抱树,左手握拳在左前方划过半圈,只中季江南右脸,宋三思拳势刚猛无比,季江南被打的一个踉跄,身形后撤站将不稳,连忙将手中的剑换至左手,将长剑往地上一撑,稳住身形。 季江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拔剑身形直冲宋三思而去,宋三思看着直冲过来的季江南心下嘀咕,这小子莫不是找死,以直剑对拳,大开四周罩门,莫非自己看错了?这小子就是个只知道猛冲的莽夫?虽心下嘀咕,但手上动作不慢,身形一动,右拳化掌,身形连转,就要像季江南握剑的右手击去,虽是宋三思先动的手,但宋三思并不想伤季江南性命,故而只是想将他的长剑击落,好将他制服。 就在宋三思一掌即将到达时,季江南手中的剑突然诡异的变了个方位,手掌一跳将长剑反握,反手斜斜的像宋三思的手掌刺去,宋三思见状急忙收掌,笑道:“好小子。”身形往后一缩猛冲而去,左手一拳击在季江南横摆的长剑上,右拳高高扬起,就要冲着季江南而来。 季江南被宋三思一拳震退,长剑在青石路上划出一道浅白的痕迹,站定身形时已在丈许之外,此时宋三思身形将至,跃起如老猴一般半蜷缩着身体,右拳刚猛物无比,精准的冲季江南落地之处砸来,季江南右手持剑旋身横扫,宋三思身形一侧换右拳为左拳依旧猛冲而来,将到近前却见季江南手中长剑划圈,剑光骤急,斩出一阵剑网,密密麻麻的迎着宋三思而来,宋三思大惊,忙正色以应,拳掌齐出,硬扛那剑网,可剑网密集,一时不查,宋三思的左襟被划开,破碎的衣襟瞬间被绞成布条,宋三思急忙抽身后退,丈许外站定,宋三思抽身后,剑光骤停,季江南身形显露,此时的季江南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双手持剑,手臂微微发抖。 “‘星罗密布’!你是七剑门弟子?”宋三思站定后讶然开口,方才那剑光,分明就是七剑门赫赫有名的“星罗密布”一招,准确来说只是半招,“七星望月”为追星逐月剑中最难练的一式,是因为其技巧性较强,而“星罗密布”一式,需要强大的内力支撑,方能在极短的速度内形成剑网,季江南年岁尚小,加之伤势未愈,全力之下也只使出了半招“星罗密布”,此时的季江南丹田处已空空如也,再也挤不出一丝内力。 季江南急促的喘息着,额头汗如雨下,双手因高强度连续挥剑而酸痛难耐,握剑的手颤抖不已,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站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昏死过去。 宋三思大惊,上前搀扶,发现这少年呼吸紊乱,似有内伤,忙招呼下人上前搀扶。 方修凛见季江南昏死过去大为痛快,提剑就要上前,宋三思一把将他拉住,怒喝:“你要做什么?” “此人当众辱我,我若不杀他,如何又面目见人?”方修凛怒道。 “胡闹!”宋三思一把夺过方修凛手中的长剑,一把将剑惯在地上,怒道,“这少年会使七剑门剑法,若他真是七剑门弟子,你伤了他的性命,到时莫说是你,即便是奎山城也要遭殃!平日里纵着你也就算了,今日你若敢胡来,就休怪我不讲情面,请汪老到你父亲那里说道说道!” 语罢宋三思挥袖就走,身后众人抬着季江南跟上,方修凛面目扭曲,望着宋三思离去的方向重重的淬了一口唾沫:“呸!老东西,真当爷怕了你!” 随即领着众侍从就走,看见那名脸肿成猪头的侍从心下更加火起:“把他给我丢出去!” 语罢转身就走,丝毫不再管那名侍从的鬼哭狼嚎。 第十七章 假仙,土匪 宋三思带着昏死的季江南顺着大道一直走,眼前骤然开阔,一座建筑宏伟的宅邸耸立在奎山脚下,左右各立着一座石狮,门前立着一座丈许高的石台,石台上斜插着一把精美的玄铁算盘,算珠颗颗圆润有光,一把乌金秤杆与玄铁算盘交叉耸立在石台之上,气势不凡。 宅邸大门朱漆,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上书“奎山城府”四字,龙飞凤舞尽显大气。 宋三思带着众人进了宅邸,马上将季江南送至厢房,吩咐请了大夫来瞧,自己则转身走过回廊进入跨院,院中小亭内,一人背对着宋三思而座,只手撑在亭栏上,似在小寐。 宋三思快步走上前,拱手行礼,唤道:“大公子。” 那人闻声坐起,缓缓转过身来,是名约莫二十左右的男子,身形纤瘦,眉清目秀端的十分俊美,面容又十分白皙,着一身松绿色锦袍,端的是雌雄莫辩的美人。 “三叔,”男子坐直身体,笑道,“有何事吗?” 宋三思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全部道来,末了道:“我将那少年带回,已遣人去请了大夫医治,若他真是七剑门人,自然是亏待不得的,只是修凛怕是不会消停。” 宋三思乃城主府长老会之人,与大公子方唯玉甚是亲密,是看着方唯玉长大的,认定方唯玉是下一任城主人选,故而同样称一声三叔,宋三思对方修凛直呼其名,对方唯玉却是以大公子尊称。 “你说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却使得一手七剑门的飞星逐月剑?还受了伤?”方唯玉若有所思。 “是的,那少年剑法内力皆不弱,若假以时日,必在我之上。”宋三思略带赞赏的开口。 方唯玉一笑,起身道:“走,我过去看看。” 方唯玉和宋三思走出跨院时,正好遇见了怒气冲冲进来的方修凛,方唯玉在廊下站定,好整以暇的等着方修凛过来。 方修凛正因为被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撒,抬头又正好看见前面笑吟吟看着他的方唯玉,瞳孔一缩,收敛气息走过去规矩的行了个礼准备走时方唯玉突然叫住了他,方修凛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最近几日父亲身体不大好,脾气也差了些,不愿喝药,往日里父亲最是宠你,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多陪陪父亲。”方唯玉笑着开口,看着人畜无害。 方修凛的面孔有一瞬间的狰狞,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低头应下。方唯玉微微一笑负手于后,从方修凛身边走过。 待方唯玉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方修凛才抬起头来,眼神冷静,仿佛刚才的怒气一瞬烟消云散。 “陪父亲?哼。”方修凛冷哼一声,父亲卧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候将他禁足在家里,明显是防着他,父亲眼见着没几天了,这城主之位,可能要提前动一动,他这位大哥可向来不是省油的灯,饶是他整日里装的泼皮无赖自败名声,方唯玉却一直对他防备在心。 方修凛握拳的手紧了紧,回头走进回廊。 厢房内季江南还未醒来,大夫已经重新给他的伤口上了药,开了药方已让下人前去煎熬。 方唯玉在窗外站定,透过窗户看向床上的季江南,突然笑了起来,貌似心情不错。 宋三思察觉到方唯玉的情绪波动,张了张口又没问。 “三叔,吩咐下去,务必要把此人照顾好,另外,那薛老头家,让他们送些银钱过去,还有那小姑娘,得安置好咯。”方唯玉看向宋三思,润声开口。 宋三思领命而去,方唯玉抬头看了看天空,心情不错的眯起了眼,倒真真是个好机会。 季江南第二日醒来,方唯玉赶过来时,就看见那少年苍白着脸提剑站在门口。 方唯玉挥了挥手,两名拦着季江南的下人低头退下。 “你是谁?”季江南皱眉开口。 “在下方唯玉,”方唯玉好脾气的开口,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季江南的不善,“我们聊聊?” “不必,烦请阁下让开。”季江南毫不犹豫的拒绝,跨步就往门外走。 “季三公子!”方唯玉喊了一声,季江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你认得我?” 方唯玉又是一笑,伸手摆了个请的姿态,季江南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房中。 方唯玉在方桌前坐定,提起茶壶给季江南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你要说什么?”季江南开口。 “三公子不必紧张,我奎山城只是商城,并不参与世家之间的争斗,我此来,是有事请三公子帮忙。”方唯玉道。 季江南眉毛一扬:“我为何要帮你?” “原因方才我已经说了,因我奎山城是商城,不参与世家斗争。”方唯玉依旧微笑。 “那又如何?” “三公子之事,我亦有耳闻,奎山城正东是嘉兴陆家地界,所以三公子到奎山城自然不是往陆家去的,可通奎山的路就这么几条,三公子特意绕过了嘉兴入奎山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公子此行,当是要前往灵州。”方唯玉笑道。 “是又如何?” “三公子不知,自奎山城绕路往灵州,迎面一道是走不得的,只有从奎山山路绕行,翻过奎山进入夔州,而后再转道去灵州,但山路狭窄,多深渊峭崖,故而除却初冬商会期间,只有等待雪化之后才会开路,不巧的很,现下商会已毕,山路已经封了,”方唯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了一眼季江南不太好的脸色,又笑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奎山封路是城主府与长老会同协,你若肯助我,我可单独为你开路。” 季江南缓缓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方唯玉放下茶杯正色道:“封山是城主府与长老会的协议,开山自然也要他们一起同意,若能让他们开口,开山自然不成问题。” “可你不能决定。”季江南道。 “我不能,但奎山城的城主能。”方唯玉看向季江南,高深莫测的一笑。 “你这是要谋夺你父亲的城主之位。”季江南定定的看向方唯玉。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城主之位本来就是我的,奎山城有今日靠的是什么?是长老会那群老不死?还是方海平那种只知道玩女人的废物?还是方修凛那种小聪明的白痴?”方唯玉眼神突然一凝,嘲讽的笑道。 “靠的是你祖先的遗泽。”季江南干脆利落的开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扫过突然僵硬的方唯玉,嗤笑一声,方唯玉看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太过于云淡风轻了,看着假得很。 “靠的是我!是我方唯玉!”方唯玉脸色一僵,冲着季江南一声大吼,吼完才发觉自己失态,瞬间又摆回那股云淡风轻的仙人架势,“方海平如今不管事务,长老会只知道指手画脚,方修凛倒有些小心机,却上不得什么台面,这城主之位,难到不该我来坐吗?” 季江南不答话,好整以暇的看着方唯玉。 方唯玉久坐等不到回答,转头看见季江南眼中那抹讥笑,嘴角一抽,终于忍不住气势一散,往后一靠,四仰八叉的躺在椅子上,再不见初进门时的仙人风采。 季江南撇了撇嘴,这方唯玉和沈云川倒是一类人,就爱装模作样,不同的是,沈云川是流氓无赖,方唯玉骨子里活脱脱就是一土匪,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抢,还明面上装得高深莫测,也就忽悠一下旁人。 “算了我也不和你废话,你到底帮不帮?”瘫下来的方唯玉也不文绉绉的了,大刺刺的开口,与那张姣好若女子的脸形成巨大的反差,异常违和。 “我帮你坐上城主的位置,你帮我开山?”季江南正色问道。 “没错。”方唯玉挑了挑眉毛,眼中精光闪烁。 “好。”季江南一口应承了下来。 方唯玉有些诧异,他都准备好了和季江南再磨一下嘴皮子,结果季江南这么干脆利落的答应了,倒让他准备好的腹稿用不上了,这装假仙装习惯了,习惯准备一堆高深莫测的口水话,揣了一肚子话没地方说,方唯玉觉得很膈应。 膈应归膈应,但方唯玉还是迅速把事情跟季江南说了一遍,城主方海平缠绵病榻已有数年,却一直拖着不立继承人,方家的七个公子就方唯玉一个成器的,方海平却一直不立方唯玉为继承人,反而对六子方修凛宠溺有加,有流言说方海平其实准备扶方修凛上位,但方唯玉土匪归土匪,手段谋略可着实不低,方家七子,除他之外的六子皆在他明里暗里的打压威胁之下极为低调不敢出头,为方修凛因着他母亲的缘故颇受方海平青眼,方修凛深知他这位大哥的手段,故而一直装横耍蠢,在奎山城大肆败坏自己的名声,降低方唯玉对他的忌心,可私底下却一直与周遭世家有往来,尤其是近两年方海平越发不行,方修凛与外界联络越发频繁,其目的何在,一看便知。 “方修凛倒的确有些手段,我还一时拿他不下,三日后是便是元宵,到时候我会与三叔等几位长老来与父亲商谈继承人一事,按规矩,方修凛要和我打一场,方修凛我倒不惧,但若是他往外招来外援,需要你出手助我一把。”方唯玉道。 “可以请外援?” “可以,这在规则之内,若方修凛请来外援,我必须同样招来一名外援对阵,考较的是商人的人际关系能力,所以并不算违规。” “可以。” 方唯玉笑了起来,站起身对着季江南拱拱手:“我拭目以待。” 第十八章 逼迫 元宵将至,奎山城地势偏低,气温也要比其他地方回暖更快,周围的州府内,各家门前的灯笼上还蒙着一层细细的落雪,奎山城的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仿佛一夜之间,河水开了冻,几支梅花上的残雪也并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化了,露出本就绚烂的红色,娇艳欲滴。 奎山城府,门口的灯笼上的雪已经化了,红色的穗子在风里摇摇晃晃显得格外慵懒,而奎山城府内,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城主府正厅,城主方海平坐在主位上,方海平时年将近六十,按理说习武之人六十应该还身轻体健,可方海平却霜发满头,脸色青白,在室内还裹着一件厚厚的毛领披风,饶是如此,还是冷的一直咳嗽不停,眼下左手撑着太师椅扶手,身体微微发抖,这不是冷的,是气的。 方海平左右下首坐着十余人,年长者壮年者不一而足,而宋三思,就坐在左下首第三位,厅内站了一个人,身形纤瘦修长,面目清秀,气质出尘,正是方海平的长子方唯玉,而这位平日里谦和有礼的城主府大公子,看在今天的方海平眼里,却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逆子!”方海平气的呼吸不顺,急促的喘了几下,左手重重的拍打在太师椅扶手上,“你居然要逼你父亲退位!” 方唯玉温文尔雅的一笑,轻声道:“父亲您言重了,孩儿不敢威逼您卸任城主之位,只是父亲您年纪渐长,身体不佳,奎山城事务繁杂众多,孩儿唯恐您日夜操劳之下于身体有损,故而想替父亲分忧,也好全了父亲与白姨娘的恩爱之情。” 方唯玉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还不轻不重的刺了方海平一下,方海平登时大怒:“你携长老会入门逼迫,还公然对你父亲和姨娘言语羞辱!如此逆子!我怎会把城主之位卸任给你?你这是在白日做梦!” 方唯玉依旧云淡风轻的笑着,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城主,恕老夫多言,近年都是大公子操持事务,所经手事务无不井井有条,行事风格宽宏大气,在城内颇受好评,如今您身体不佳无暇主持城中事务,何不由大公子接了这城主之位,您也好安心休养,安度晚年。”下首一名长老起身行礼说道,语气极为恭顺,言辞却毫不客气。 “城主,老夫亦觉得此事可行。”又一名长老起身。 “齐老此言差矣,即便是城主身体不适卸下城主之位,这继任人选,也不止大公子一个。”右首一名褐衣长老起身道,目光飘过刚刚开口的那位长老,语带讽刺。 “石长老,若大公子不适合,那奎山城内无人可担此责!”齐老回过身对着石长老一声冷哼开口。 “那不见得,大公子虽然才智过人,但为商者,走四海五湖,交八方友邻,若目光只自囚于奎山城内,又如何令奎山城在众多州府中立足?”石长老道。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位贤才可比得大公子一二?”又一位长老起身。 “不说奎山城内,单说城主七位公子,哪一位不是天资出众之辈?虽说大公子的确手段过人,但为商者,靠的不单是智谋心机。”右首首位的长老起身,慢条斯理的说。 眼见下方俞吵俞烈,浑然不把他这个城主放在眼里,方海平大喝一声:“够了!闭嘴!” 说完又是一阵气喘吁吁,厅内瞬时一静。 “汪老,你的意思呢?”方海平又喘了一会儿,看向左首位一直没有出声的老者,方唯玉眼睛一眯,也看将过来。 “城主,老夫年事已高,就不参与他们年轻人的博弈了,可遵从历任城主之选的规矩来,由他们自己定夺。”老者向方海平拱手一礼道。 “汪老你也认为我该卸了这城主之位吗?”方海平又一阵气喘,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老者闭口不言,方海平低笑几声,好啊,都盼着他下台呢!方海平看着厅内微笑从容的方唯玉,怒火中烧,当初就不该让那个贱婢把这个逆子生下来!就应该让这个逆子和那个贱婢一起沉了塘! 方唯玉是方海平发妻所生,当初方唯玉的母亲怀孕之时发现前来为她诊脉的大夫竟然是青梅竹马的旧识,两人多年不见各自感叹命运无常,往来之间也略显亲密了些,后来方海平的一任妾室发现端倪像方海平告发,方海平大怒,而方唯玉的母亲即将生产,方海平原想将他母子二人一起沉塘,汪老出面制止,细说理论,证方唯玉确为方家之子,是以方唯玉才得以出生,但由于母体受寒,方唯玉自出生来体弱多病,后来寻得名师跟随习武,虽体质渐好,却较一般人要纤瘦得多,而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被沉塘,那大夫也被方海平秘密处理了,多年来方海平一直有块心病,虽然从月份各方面来讲,方唯玉的确是他方家的子嗣没错,但是方海平却一直心存芥蒂,耿耿于怀,故而对于这个长子,一向持以打压态度,不料方唯玉虽体弱,心机智谋却极深,几年下来,方海平已经压制不住这个长子了。 “好!后日元宵,开武擂!长老会年轻一辈优秀弟子与方家子嗣,皆可参加!得胜者,就是新一任奎山城城主!”方海平咬牙切齿的看了方唯玉一眼,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在侍从的搀扶下转身离开大厅。 方唯玉轻轻一笑,老东西,还摆了他一道,把各长老的优秀后辈都加进来了,如此一来,无论众位长老之前是否支持他方唯玉,此刻怕心里都打起了算盘,长老会这帮子长老,可从来不是什么以振兴奎山城为己任的良善之辈。 “各位叔伯长老,既然父亲已经下令元宵当日开武擂,那么就请各位回去准备一番,另外,我会命人打开武库,诸位长老的优秀后辈若想上擂一试,可入武库挑选合适的剑法刀诀。”方唯玉冲着众位长老深深一揖,微笑开口。 诸位长老一愣,而后又略微有些惭愧,听得方海平说非方家子弟也有机会,的确许多长老心里都开始浮动起来,此刻听得方唯玉如此一说,不由得有些惭愧,反应过来以后又是一凌,大公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谁也不知道他藏着什么后招,同龄之中少有的高智,自家子弟如何优秀,怕也比之不上,若此时冒进,无功而返也就算了,若是被秋后算账,可就划不来许多,思及此处,众人活络的小心思也纷纷收了起来,应声而去,方唯玉躬身相送,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以退为进令众多长老收起自己的小心思,方唯玉直起身来看向后院,露出一抹微笑。 “三叔,我们也要下去准备一下了,方修凛最近在何处?”方唯玉看向厅内唯一还没走的宋三思道。 “不知,自昨日起,就不见他人影了。”宋三思摇头道。 方唯玉又是一笑,他这个六弟,倒是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一些,怕是早早的猜到他要做什么,提早去联络外援去了。 “季江南如何?”方唯玉问。 “季公子现下伤势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虽一时半会无法痊愈,但应该已经于挥剑无碍。” “甚好。”方唯玉轻笑,缓步走出了大厅。 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嘉兴城外,几人骑马而行,春日雪地初化,融了一地的雪水,马蹄容易打滑,故而一行人走得很是小心,速度并不快,为首一人身披斗篷,高冠玉面,正是奎山城六公子方修凛,方修凛哈了口热气,看着前面宽阔的官道内心略显急躁,若是他猜测不错的话,方唯玉此时应该已经取得了开启武擂的权利,若是他不能在武擂开始之前赶回奎山城,就会被视为自动放弃,到那时,自己失去所有的仪仗,必定会被方唯玉打压到底,再也不能翻身。 方修凛强行按捺心下的急躁,回头笑道:“多谢几位相助,来日方某必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记得你答应过家主的事情就好。”马背上一名年轻男子冷冷的说道。 “那是自然。”方修凛赔笑,回头促马前行,只要他能当上城主之位,奎山城利益损掉一部份又如何?拿奎山城一成的年利来换方唯玉失势,方修凛觉得很值。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与方修凛说话的男子马上调转马头,对身后马背上的人说:“九公子,怎么样?” “无碍。”那人披了件黑色的滚边斗篷,声音略带沙哑,缓缓的抬起头来,十七八岁的一张少年脸,剑眉星目甚是俊朗,就是脸色太多苍白,呼吸之间略显急促,似久病未愈。 “九公子,你伤势还未痊愈,要不还是让他们送你回去,我一人去足矣。”男子甚是担心。 “无妨,此次奎山城之行父亲很是看中,故而才要我一同前去,而且上台的是你又不是我,还不至如此脆弱。”少年微微一笑。 男子皱眉,却也没有反驳少年的话,招呼身后几人多加照看,几人促马上前,往奎山城方向而去。 第十九章 开擂 正月十五,元宵,春节后的第一个节日,也是漫长冬日休息的最后一天,过了元宵,百姓们就要开始新一年的忙活,此时奎山城张灯结彩,除夕的红纸还没除去,又挂上了几只喜庆的红灯笼。 今年的元宵有些不一样,灯市依旧早早的就开了,各色花灯也已经挂的琳琅满目,但路上的行人却较往年显得稀少,大多数人,都往北市去了,北市地段宽广,有一座巨大的擂台坐落其中,是奎山城的武擂所在。 每年的商会除了货商买卖以外,贩卖的物品中包括大量昆仑奴,这些昆仑奴模样丑陋却力大无穷,看家护院一把好手,而奎山城的武擂,一开始是为昆仑奴准备,有客人想要试试这名昆仑奴的底子,就可以派人上武擂一试,后来,因为货商之间争执不休,双方刀兵相见乃是常事,故而城主下令,凡有争执者,可上武擂一比,不可随意在奎山城动手,奎山城主府可为公证,其他人也可前来观礼,是以逐渐演变成为解决各种矛盾的擂台,城主府作镇,倒是无人胆敢撒野,也为历届商会减少了不少麻烦。 今年奎山城元宵灯会前夕,就有人发现北市的武擂撤下了围栏,并摆上了八仙椅,众人猜测纷纷,直至今日,武擂挂上旗帜正式开擂,又不是商会期间,开武擂是干什么?加之时辰还早得很,灯市晚上才热闹,现在还是白天,集市上也没多大意思,百姓大多好奇心极重,故而纷纷往北市而去,蹲守各处茶楼酒肆,等待开擂。 北市武擂,擂台边缘的围栏已撤,武擂高两丈,以花青石垒砌,足够坚固,擂台周围没有任何防护,上擂之人若是从上跌落,武功底子若是差一些,非死即残,四方有供人上台的石阶。 擂台对面三丈开外有一座看楼,楼高约五六丈,下层为实心垒砌,上层是正面大开的看台,台上有一张精美的蟠龙八仙椅,八仙椅两边分别列开各十二张稍小一些的椅子,虽不比主位八仙椅精致,却也是乌金锻造,低调而华丽,二十五张座椅往后,就是略显普通的梨花木椅,与第一排一样左右个十二张,中间位置却留空了出来。 看楼旁边高高挂起两面旗帜,左边旗帜绣上一只猛虎,右边旗帜绣上一只多宝蟾蜍,皆以金线刺绣,阳光下熠熠生光,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武擂布置低调而华丽,尽显奎山城财大气粗之势。 周围的茶楼酒肆中,看热闹的百姓或者路过的江湖人皆伸着脖子等着,差不多近巳时的时候,远处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为首一人身形纤瘦,着一身墨青色盘枝贴里,腰上别着一卷黑色的鞭子,身侧一人着一身墨色滚红边贴里,腰挎一柄长剑,正是方唯玉与季江南。 方唯玉平日里多宽袍大袖,今日换了一身简练贴里,倒隐隐添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方唯玉与季江南并身后一众武者走过擂台,直奔看台上去,上的看台,方唯玉在那把蟠龙八仙椅左首落座,季江南打量了下四周,目光在那块巨大的擂台上扫了一圈,在方唯玉身后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又等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长老会众位长老与方家其他子嗣陆续到来,一一在台上坐定,第一排二十五张座椅张座椅除却城主的蟠龙八仙椅外,方家众子左侧坐定,长老会于右侧坐定,此次武擂非比寻常,几位年老的长老也出席在侧,其余人等都往后方雕花木椅上坐下,有几人看见季江南后头来诧异的目光,季江南没有理会,终于,众人坐下快半个时辰了,城主方海平才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的登上看台,好不容易在椅子上坐定,又急促的喘了几口。 方海平在椅子上缓了几缓,抬头往四周一扫,皱眉问道:“修凛呢?他怎么还没来?” 季江南抬头往前面一扫,果然,属于方修凛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 “混账!今日之事如此紧要,他又跑到哪里去了?”方海平怒。 方唯玉抬起笑脸轻声道:“父亲莫急,修凛若是想来,自然会来的。” 方海平怒瞪了方唯玉一眼,对身旁侍从说道:“马上去寻六公子,今日就算他死了也要把尸体给我拖过来!” 方唯玉窝进椅子里不再说话,眯着眼睛等待武擂开始,巳时三刻武擂正式开始,届时方修凛还不来,就视为自动放弃了。 随着铜鼎中香支逐渐燃落,方海平周身的气息越发急躁,那股混乱之极的气息引得季江南侧目而视,这股气息,内力凌乱不堪,奇经八脉之间游走不顺,怎么,有点像他之前的走火入魔? 季江南之前曾因季怀远陷害他一事而走火入魔,故而他对这股暴乱的内力气息极为熟悉,不同于季江南当时的经脉逆转,方海平的情况要更特殊一些,虽然没有经脉逆转,可体内内力游走极散,一阵一阵的刺刮着体内的经脉,相比起季江南的情况,方海平虽然不会马上死去,却要日日忍受经脉刺剐之痛,经脉本身极为脆弱,而内力不受控制不入丹田,随意冲刷内脏,导致方海平的内力境界一掉再掉,身体也越来越差,方海平在忍受痛苦的同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被废,对于一名武者来说,堪比凌迟,不死,却慢慢的等死,都说方海平是因旧伤不愈而体质下降,现在看来,这其中种种,怕又是他那位长子的手笔。 季江南抬头看了眼他前面坐着的方唯玉,心底悄然生出一丝警惕,这位爱装假仙的大公子,心狠手辣的程度有点超乎他的预估,即便季江南平日里再不屑机谋诡算,此时也对方唯玉生出几分戒心,看方海平的样子,分明不知这其中种种,若非季江南本身受过走火入魔之苦,怕也察觉不出方海平的异样,逼得其他族弟不敢出头,方修凛更是不惜大肆破坏自己的名声,又悄无声息的对自己父亲下手对方却毫无察觉,这份心机智谋,倒也是罕见。 就在季江南细细打量方唯玉的时候,北市街口冲进来几匹马,方修凛还裹着斗篷,纵马跑在最前面,后面三骑跟上。 方修凛在看台前栓了马,匆匆跑上台对着方海平行以一礼:“父亲恕罪,孩儿来迟了。” 方海平正欲训斥,又看方修凛气息急促额头见汗,想来也是一路紧急赶来,是以又没有开口,摆摆手示意其入座。 此时身后的三骑也上得楼来,方修凛引他四人入座,回到前方唯一空着的座位上,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方修凛侧头一看,之间左前方的方唯玉对他温和一笑,目光却十分危险,方修凛浑身一紧,那看猎物一样的目光让他心里有点发寒,对于他这位大哥的狠辣程度,方修凛非常清楚,若上了这武擂,方修凛毫不怀疑,他这位嫡长兄,会对他下死手。 方唯玉只看了方修凛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重新将目光聚集在看台之上。 季江南的目光一路跟着那三人,中间那人披着斗篷戴了兜帽,看不清脸,但另外两个,季江南是认识的,以往季家与陆家交好,嘉兴陆家,季江南也去过几次,那两人,分明就是陆家的两名旁支弟子!那那个戴兜帽的,是他想的那个人吗?季江南竭力偏过去看,可惜他与三人之间还间隔数人,也看不仔细,就在带兜帽那人准备掀起兜帽时,旁边传来一声响亮的锣声。 一名老者站在武擂中央,持锤开锣三响,周围的围观人员精神一震,看台上的众人也微微直起腰。 “巳时三刻,开——擂——”咣——又是一声响亮的锣声,大风忽起,两面旗帜伸展开来,猎猎作响。 武擂,开擂。 第二十章 石磊 随着老者一声喝下,守四方擂台的侍从也依次退下,方唯玉站起身来,行至方海平身前躬身一礼,随即转身下了看台。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私语声此起彼伏,本来元宵开擂就显得怪异,现在看到下场的居然是城主府大公子,一时间场面哗然,有头脑灵光的马上想到其中细节。 城主方海平病体渐衰,逐渐无力掌控奎山城,现在看来,是新一任城主上任的时候了,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公布方唯玉为继任城主,反而大张旗鼓的开了武擂,这其中种种,发人深省。 看台上一众方家子嗣神色各异,却没有一人愿意起身下台,这几年来在方唯玉的各类手段威压之下,除方俢凛外,其他几位公子已经熄了和方唯玉争夺的心思,而且,他们之中也无人是方唯玉的对手,即便知道方海平不满方唯玉,也不敢下擂台一试,今日这场武擂,基本就是为方唯玉与方俢凛准备的。 季江南一直想看看那兜帽下的人是不是陆皓尘,那人本想伸手摘了兜帽,却在老者一声锣响而顿住,似乎将注意力集中在擂台上,任由兜帽遮了半张脸。 季江南探寻未果,只好讲目光重新投回擂台之上,这前几场,都是给方家各位公子准备的,上擂者若败了,可请外援出手,若外援得胜,那么即便争不得城主之位,也可入长老会成为下任长老之一,若是本尊与外援都败了,那么上擂者就失去了进入奎山城事物中心的权利,要么前往偏远分会,要么放掉手中的所有权利老老实实的做一名富家翁,不论是那一条路,都要远离奎山城,除了对失败者的惩罚以外,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历朝历代,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商贾世家,争权之斗从来都是惨烈无比,上位者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厚黑之辈,即便亲兄弟也不例外,奎山城城主之争,落败者虽远离奎山,却也可保一生衣食无忧。 可对于旁人或许可以平安一生,但对于方俢凛那就未必了,方俢凛看着擂台上的方唯玉,暗暗握紧了拳头,方家七子,除方唯玉之外,武道天赋最高的就是方俢凛,方唯玉看着风轻云淡,但骨子里就是一个凶狠蛮狠的土匪,容不得旁人觊觎他的任何东西,而且,方唯玉这些年倍受方海平打压,除了方海平本身心里有疙瘩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白夫人的枕边风,本来方海平就对方唯玉不喜,如此下来更加厌恶,几次想夺了方唯玉手里的权利,却遭到长老会各方的阻止,如今方唯玉羽翼已丰,方海平再拿他不下,才有了今日的武擂之行,而对于方唯玉而言,这个屡次威胁他地位的六弟,万万是留不得的。 方俢凛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站起来,有一人却在他之前起身,走到方海平面前躬身一礼:“城主,在下想上擂一试。” 众人望去,只见那少年十八九岁,看着比方家众公子年岁还小一些,圆脸大眼,看着十分讨喜,周围人群一阵窃窃私语,纷纷将目光投向右侧的石长老,这是石长老的幼孙石磊,然而石长老对于石磊突然站出来的举动并无意外之色,显然是先前已经知情,方俢凛脸色难看,这石长老向来是属于他这一派系的,先前回来时方俢凛已从侍从口中得知此次武擂扩大备选范围,只为阻止方唯玉得胜,可众人皆知此次的主角其实是方唯玉与方俢凛二人,石磊即便要上场,按理也要等作为方家子嗣的二人先打过再说,此时跳出来,旁人只会认为他方俢凛畏战怕了方唯玉,故而先丢一个小卒子试水,上不得台面。 方俢凛低头沉默不语,周围各类目光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上扫过,意味不明,方俢凛暗暗握紧了拳头,内心对石长老大骂不已。 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方海平倒不介意是谁先出手,反正不管谁上,只要最后得胜的不是那个逆子就好,对于石磊的不守规矩方海平并不介意,挥了挥手示意石磊上台,石磊躬身一礼转身下了看台。 季江南皱眉看向台下,这又是哪一出? 擂台上方唯玉看着走过来的石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随即微笑,他这个六弟,倒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石磊他听说过,石长老幼孙,天资不俗,年少时就出门游历,至今年初冬才回得奎山城,可即便再优秀的天才,没有名师指教,也形同废人。 方唯玉面对石磊微微一笑,松开右手,黑色的软鞭垂落下来,方家家传练剑,唯方唯玉幼时无人教导,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拜得“灵鹤王”袁晓为师,习得一手鞭法,鞭法偏灵巧轻逸,多倚仗身形而动,袁晓轻功独步天下,鞭法更是出神入化,在江湖中颇有威名,只是方唯玉拜在袁晓门下不过几年,也不知得了袁晓多少真传。 石磊不敢掉以轻心,身形下沉,足尖点地发力,先发制人,提拳就朝方唯玉爆冲而去,带起一阵罡风。 石磊这一拳刚猛无比又中规中矩,毫无少年的轻狂之气,看台上一众人频频点头,难怪敢上台一试,手底下的确有两下子。 石长老抚须微微一笑,目光意味不明。 方唯玉面对石磊攻势迅猛的一拳毫不慌张,淡定的站在原地,石磊心下疑惑,手上动作却不慢,内里聚集于拳,准备给对方一击,快到近前时眼前一花,方唯玉的身形突然消失不见,石磊一惊,立马止住前冲的去势,还不待站稳,身后突然出现危机感,石磊回身一拳打出,背后却空无一人,石磊一拳打空,这时空中突然一声爆响,石磊大惊双手握拳交叉往上方一挡,可双手才堪堪抬起来,挥舞过来的鞭子突然诡异的换了个方位,改鞭为缠,刹那间就将石磊的双手缠在一起,而后鞭子高高扬起,连带着石磊被一起拖起,软鞭那头方唯玉将鞭子往下一甩,石磊就被鞭子缠裹着重重的摔了出去。 武擂周围一静,台上石磊像滚地葫芦一样骨碌碌滚了几圈方才停住,距离武擂边缘,只有一尺余,而此时,方唯玉才刚刚落地站稳,黑色的鞭子匍匐在脚边,衣着整洁连发丝都还未乱。 初次交锋,石磊就被方唯玉一鞭扫进武擂边缘,虽然石磊并没有受实质性的伤害,但一上台就被抽飞,实属落了下风。 石磊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就见方唯玉面色一正,扬手一挥,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身形忽动,速度极快,台上依稀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形直奔而去,石磊警觉侧身一翻,贴着地面一阵翻滚远离武擂边缘后马上翻身站起,浑身紧绷,方唯玉的速度极快又极为优雅,似仙鹤飞舞蹁跹灵动,石磊站在擂台中间,所见皆是那飞舞的身形,却无法锁定位置,石磊强自稳住心神,极力捕捉方唯玉的身形,忽然后劲一凉,石磊马上转身一避,这一避之后,鞭影突然自四面八方袭来,石磊避之不及,也不知挨了几鞭子,那鞭子抽来的角度刁钻又难以捉摸,石磊防护不及索性放开手脚,极力辨认虚影中的真身,只要找到持鞭的人,一切困局自解。 在石磊极力捕捉之下,倒真见那虚实鹤影之间,有一道身影速度略慢了一丝,仅仅只慢了一丝,但对于石磊来说却是足够了,瞬时低身提拳冲去,鞭法虽以灵巧多变着称但长鞭挥舞,多击中上路,唯有从下路而行,方可有一丝机遇可寻。 石磊左侧又是一鞭抽来,本来这一鞭石磊完全可以闪躲,却咬咬牙硬受了下来,长鞭之上劲气翻涌,一鞭落下石磊被抽的一个趔趄,扑倒下去,而扑倒的方位,正是那道身影所在!长鞭属中距离武器,一旦被近身,鞭子挥舞不开,落败仅眨眼之间!石磊眼中精光一闪,旋身提拳,手臂在侧方划起一道弧度,带着音爆之声向那道身影打去! 那刚猛之极的一拳打去,落实的手感使得石磊大喜,他找对了!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周围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感觉喉咙一紧,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拖行,喉咙的束缚感使得石磊呼吸受窒,双手死命的撕扯喉咙处的软鞭,不消一会儿脸就涨成了青紫色。 看台上石长老大惊,站起来怒喝:“大公子!武擂之选不可伤人性命!” 拖着石磊的方唯玉听闻一笑,不可伤人性命?笑话,上得擂台,生死由天。不过眼下还不能和长老会闹得太僵,方唯玉持鞭一抖,石磊脖颈处的长鞭撤离,再次被摔砸在擂台上。 石磊伏地大口喘息,一阵剧烈咳嗽后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方才他拼着硬挨了一鞭,已经受了内伤,眼下又被方唯玉这一砸一摔,血气翻涌,再也忍不住了,石磊浑身衣物被抽的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裸露的手臂上全是鞭痕,隐约可见白骨。 “是袁晓的成名绝技,控鹤擒龙,”看台上坐在方海平身边的汪老开口道,“看来,大公子是得了灵鹤王的真传。” 方海眉头一皱,越发烦躁,这个逆子…… 汪老并未压制声音,左侧的季江南听了个真切,相传灵鹤王袁晓纵情山水,行踪难寻,也不知方唯玉是如何拜在袁门下的。 不过这不是关键,季江南的目光停留在石磊的腰上,石磊腰上别着一把腰刀,可上场至今,还未见他拔刀。 “你若没别的手段,那我只好请你下去了。”方唯玉站在石磊面前,笑得人畜无害。 石磊剧烈的喘息了一阵,抬头看向方唯玉,光芒一闪似弯月从下至上朝方唯玉而来,方唯玉早有防备,提身后跃,轻飘飘的落地。 这边石磊已经拔刀在手,右手持刀,右腿后撤半步,浑身气势一变,从容沉稳,忽然一步向前,持刀斜砍,方唯玉的长鞭瞬间缠绕而上,可石磊不仅不避,还顺势握住刀柄旋转,将鞭子往刀上缠,方唯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是逼他近身,当下鞭子一送,转了个方向向石磊左侧挥来,石磊一把扯下后腰刀鞘,趁鞭子缠绕之极猛力向后一坠,鞭子绷直,石磊趁机点地直跃而起,挥刀就斩,大开大合刚猛无双,一刀刀势重过一刀,短时间倒逼得方唯玉不得不从旁闪避,即便如此,也被刀锋划烂了半边肩膀的衣服。 “金刀三斩!”一直默不作声的宋三思惊而开口,季江南也不禁侧目,金刀三斩,他亦有所耳闻,乃是霸刀堂名声不低的一招刀法,与七剑门的“七星望月”相似,都是爆发力极强的连斩招式,与“七星望月”同为快刀快剑中的标志性招式。 都说石磊无师,少年游历,现在看来,怕是早就偷偷拜入霸刀堂学艺,如此一来,石磊此次等武擂的目的,到有些意味不明起来。 方俢凛蓦然转头看向石长老,眼中凶光毕露。 老东西,竟然给我玩儿阴的! 石长老看着台上的石磊,微笑不语。 方唯玉挡过三斩后落地,轻笑道:“石长老好手段,倒把我那个蠢弟弟给骗住了。”说着伸手一撕,将那件破了肩膀的黑色直身扯落,露出白色的里衣。 “不过,你若想凭这个赢我,那还差的远!” 第二十一章 平局 随着方唯玉话音落下,石磊身形急退,方唯玉双手持鞭,再分开时,一条软鞭突然变成了两条,左右手各持一条,旋身形似陀螺,两条鞭子一前一后,分别裹住石磊手中的刀和刀鞘,反身一扭,两条鞭子像缠麻花一样缠起,连带着石磊的手臂交叉扭曲,石磊握刀不稳,刀柄与刀鞘脱手而出,紧接着方唯玉一脚踩在飞出的刀鞘上,借力一跃,一脚踢向石磊的脑袋,石磊双手被制无法还击,被方唯玉一脚踢在左脸上,再次翻滚出去。 石磊的头晕得厉害,却仍然踉跄着去捡腰刀,手才堪堪碰到腰刀,方唯玉的一鞭已经闪点般的袭来,石磊连带着手中的腰刀擦着地面跌落擂台,沿路拖出一道血线。 擂台周围又是一静,看台上宋三思大喜,石长老面色紧张,骤然起身,左侧方俢凛见石磊被击落下台,心中竟有一股畅快之感,侧头看向焦急的石长老,心情更是无比痛快。 对比起方唯玉,此刻方俢凛更恨对他玩了阴招的石长老。 方唯玉见石磊落台,随手将两股长鞭一合,缠绕之下,两条鞭子又变回一条,方唯玉转过身来,看向台上的方俢凛,突然后背一紧,身体反应极快,但还是忽然飞来的东西扎进肩膀,方唯玉吃痛,骤然转身,之间擂台边缘,石磊咬着牙爬了上来,原来他方才落擂时抓住了擂台边缘,照规矩,只要不落在擂台之下的地面上,就还不算输。 方唯玉一直微笑道脸骤然阴沉了下来,一掌拍向肩膀,入肩的袖箭自肩后穿出,扎入坚硬的花青石地面,身形一动,速度竟比之前更快,入眼残影都无法捕捉。 方唯玉怒了,不论刚才与石磊斗得如何,在他看来就是寻常戏耍,现下他无防备之下中招,终于挑起了他的怒火,他无意与石长老撕破脸,可现在也顾不上了,石磊今日,必须死。 石磊无法看清对手身形,大喘几口气后身形降低,缓缓将腰刀虚扣回腰间,身体半侧,突然向前奔跑,右手向前一挥,刀光形似一道亮白的匹练,斜斜的横切而上,呈半弧形与那片模糊的身影相撞,一股气流从交手处爆冲而出,石磊连人带刀砸向擂台之外,却见一条黑影迅速飞来,看架势是要将石磊捞回擂台。 落擂认输?做梦!方唯玉长鞭一甩,就要将石磊卷回,石磊今日令他起了杀心,决计不能让他活着下擂! 落出擂台的石磊见那长鞭呼啸而过,心知若再上擂台,今日必死无疑,心一横,重心直下,避过鞭子砸向擂台侧面,借力一点,摔落地面,一路滚出数丈,惊得围观人群纷纷闪避。 石长老见石磊落台,就已经匆忙下了看台,急忙忙赶到石磊身边,石磊已经昏死过去,石长老伸手一探,脸色难看,怒而转身:“大公子!擂台只为比试,为何下如此重手?” 方唯玉看了他一眼,冷冷的收回目光,他现在都懒得和石长老虚与委蛇,目光直直的看向方俢凛。 而季江南此时震惊不已,就在石磊最后与方唯玉一击时使出的拔刀斩,与他记忆里刺杀他的那个戴狐狸面具的绿袍人相融合,电石火花之间,季江南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个绿袍人会那么怪异的以长剑使出腰刀的拔刀斩,举剑之间劈砍多于挑刺,任何武功都可模仿,但下意识的攻击手段却会一直存在,那个绿袍人根本不是个剑者,他是个用刀的高手! 季江南眼中毫无焦距,若那个戴狐狸面具的绿袍人是个刀术宗师,那就决计不可能是季怀远。那么那场刺杀,究竟是冲谁来的?是他季江南,还是季怀远? “这石磊倒的确是霸刀堂的弟子,很有可能还是嫡传,那一手‘青龙出海’,可是霸刀堂堂主陈冽的自创绝学。”右首位的汪老再次开口,像是在和方海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双眼失焦的季江南骤然清醒,‘青龙出海’便是方才石磊使的那一招拔刀斩,相似度与那狐狸绿袍人至少有四五成,威能也比不得那绿袍人,但若是堂主陈冽的话,恐怕威能还要在那绿袍人之上,那绿袍人必定与霸刀堂有所关联,即便那绿袍人不是陈冽,也当时习得‘青龙出海’的其中一人,看来,梅花山之行以后,还得往霸刀堂一试。 季江南稳了稳心神,看向台下,石长老已命人将石磊抬下去医治,阴沉着脸回到看台,对上方俢凛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杀机,脸色愈加难看,坐回椅中。 “石贤侄果然是少年英才,也难怪石长老藏得如此之深,可惜了,若今日遇上的不是大公子,怕是还可以争上一争。”石长老旁边,那日在城主府与他争执的那位长老开口,语气满是讥讽。 若是平时,石长老铁定顶回去,但现在他只是脸色越发难看,却一言不发,此次弄巧成拙,本以为石磊以霸刀堂嫡传出身,必定可以击败方唯玉,孰知方唯玉技高一筹,现在石磊锋芒已露,又间接与方俢凛结怨,此事一毕,无论得胜者是谁,石长老与石磊都不能幸免。 如此,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了。石长老目光闪了闪,不在看擂台,闭目养神。 台上,方唯玉持长鞭静立,左肩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黏糊糊的粘成一坨,方唯玉毫不在意,浑身淡淡的杀气缭绕,眼神幽深,与往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方俢凛轻吐了一口气,从侍从手中结过配剑,起身对着方海平一礼,方海平点头,方俢凛持剑走下看台。 方俢凛一步一步走上擂台,周围百姓见得,一些平日里受方俢凛欺辱的百姓忍不住出言讥讽。 “哟,这大公子还伤着呢,真够没脸没皮的。” “就是,不敢打就直说,弄这些个没意思的玩意儿,还不如先磕了头认输!” “干脆啊,别打了,叫几声好,说不准这位大公子还就手下留情了呢!哈哈哈哈……” 周围围观百姓众多,也有一些是外来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可不怕事大,损起人来毫不在意,也有百姓附和,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谁开的口,倒是听得众人笑成一片。 方俢凛眼睛骤然一红,转身对众人怒目而视,百姓收声,那些个江湖人可不怕,端着酒碗依旧哈哈大笑。 “喂!小子,别打了,就你那孬怂样,下来这里,赏你碗酒吃。” 方俢凛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牙齿咬的咔咔作响,台上的方唯玉听得这些话,倒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看台上的方海平眉头一皱,换来侍从,低语几句,侍从听命下楼,要驱赶那几个不怕事的江湖人。 “得!这是你们奎山城的事儿,你们不让人看,不看就成了,摆那么大擂台,显摆啊?”那几个江湖人虽然不怕事,但也不想平白得罪人,故而嘴上不依不饶的补了两句,却又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蹲着看。侍从见他们不再胡说,也没有再次驱赶,转身折回了看台。 方俢凛被这些胡话刺得眼睛发红,心下越发对石长老祖孙愤恨不已,今日他即便是赢了,也赢得不光彩,任何一个奎山城百姓都会说,是他用不光彩的手段打赢了他的大哥。 方俢凛强自定了定神,握剑在方唯玉面前站好,此时方唯玉只着一身白色里衣,左肩一大团血迹尚未干涸,本身方唯玉就生得纤瘦,眼下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有些发白,这乍一看就是地痞流氓欺负弱质书生的既视感。 可面对这个“弱质书生”,方俢凛却升不起半点轻视的意思,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应付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鞭子。 “兄长请。”方俢凛精神高度集中,抱拳一礼,他即便想要胜了方唯玉,大庭广众之下也做不出欺负伤号之事。 方唯玉一笑,周身杀气奔涌,石磊挑起了他的杀机,却没能杀了他,眼下方俢凛上台,那犹如实质般的杀气,就落在了方俢凛身上,当即也不客气,长鞭一甩急冲而来。 方俢凛长剑出鞘,翻身一跃,剑光有如皓月,洁白无瑕,迎击呼啸而来的长鞭。 双方一出手,就毫无保留,各自施展开来,然而长剑虽利,但方唯玉的软鞭显然不是一般材质,缠裹石磊腰刀拖行都未曾断裂,故而即便对战受伤的方唯玉,方俢凛也未占得丝毫上风。 剑法刚猛,鞭法轻柔多变,二人缠斗数十招,依旧胶着,方唯玉突然抽身一退,身形骤然隐匿,残影飞闪,将方俢凛围困其中。 控鹤擒龙!又是方才对石磊的那一招控鹤擒龙,不过比起对阵石磊,方唯玉此次施展的控鹤擒龙更为全面,速度更快,人影飞烁只见一片白色围墙,根本无法捕捉影迹。 方俢凛面色那看,他感知不到方唯玉的存在,具体来说,四面八方都是方唯玉的气息,根本无法辨别虚实。 突然,一阵轻风吹过,一缕极淡的血腥气钻入方俢凛的鼻孔,方俢凛顿然一喜,竟然闭上了双眼。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有人大叫狂妄。 突然,方俢凛双目睁开,骤然转头看向左侧,右手剑光一闪,半趴在地长剑往上一挑,周围的影象突然停下,只见方唯玉单膝跪地,右手握住剑峰,左手握着一把袖刀,袖刀已经插进方俢凛的脖子,因方俢凛察觉不对极力闪避,只穿过脖颈边缘的一层皮,深深的扎进背后的花青石板。 方俢凛疼得额头冒汗,袖刀距离经脉仅三存距离,他若是躲得稍微慢一丝,扎穿的就是他的喉咙。 方唯玉眼中凶光一闪,握着袖刀就要往下横切,方俢凛大惊,抬手点向方唯玉臂上穴道,方唯玉左手一麻,方俢凛趁机一把握住方唯玉手中的袖刀,抬脚一踢,方唯玉被踢得往后一摔,方俢凛脱困,立马起身远离方唯玉。 方俢凛握着袖刀一阵颤抖,若是拔了这刀,势必会大出血,但若是不拔这刀,等会儿再动手时,一不小心就会伤及主心脉,方俢凛咬了咬牙,一把将袖刀拔出,瞬时鲜血四溅,方俢凛动作不慢,立马伸手封住几大穴脉,扯下上衣绕着脖颈开始缠绕。 这边方唯玉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左肩的伤口再次撕裂,半边肩膀鲜血淋漓,肩膀的疼痛反而使得方唯玉眼中凶光更甚,长鞭一甩再次上前,方俢凛见状顾不得还未包好的伤口,提剑抵挡,两人现下都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倒像是两只厉鬼,饶是平日里对方唯玉颇有好感的众人,此时也噤若寒蝉,看向擂台上两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 眼见两人越打越狠,不像过招反而像是开始搏命,不至对方与死地誓不罢休,杀气萦绕着整个武场,看台上的众长老终于看不下去了,再打下去,这两人多半要同归于尽。 汪老转头看向方海平,方海平脸色不佳挥手示意,之间汪老身形一闪,瞬时就来到了擂台之上,形如鬼魅,挤入二人之间,劈手夺下方俢凛的长剑,右手一把揪住飞舞的长鞭,方唯玉长鞭受阻,身形跃起俯冲而来,汪老回手一掌,方唯玉倒飞出丈余,摔在擂台上,张口吐了一口血。 眼见二人还挣扎着要再来,汪老一声怒喝:“够了!这场,你二人平局!” 方唯玉很是不服,可很快,就有人将他二人强行拖下擂台,只留下擂台上大片大片的血污。 此场平局,那么,胜负定夺,就在第三场,双方此次皆有请外援,至于最后是谁入主奎山城,谁滚出奎山城,就看第三场结果如何了。 陆续有目光投向季江南,季江南放下怀里的剑,缓缓的站起身来。 第二十二章 对峙,游斗 因方唯玉与方俢凛受伤,武擂暂停,连打了两场,日头渐高,已近未时。 季江南半靠在椅子里静静等待,方才方俢凛与方唯玉下台,那三名陆家弟子也从旁离开,看方向是往方俢凛那边去的,陆家与方俢凛达成了什么交易,季江南并不关心,季江南担心的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陆皓尘,他该如何向他解释除夕被刺之事。 刺伤陆皓尘的人基本可以确定是季怀远,可现下季怀远目的不明,又牵涉到前朝浮屠山密库,这一时之间,季江南也不知如何说起。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武擂再开,受伤的方唯玉与方俢凛处理好伤口后再次回到看台,不同的是,方唯玉是走着上来的,方俢凛是被抬着上来的。 虽说这一场判了平局,但现在一看,高下立见,方唯玉受伤并不算重,肩膀外伤处理之下已无大碍,所受内伤也只是被方俢凛剑气入体以及最后汪老为阻止他而打的那一掌,体内真气紊乱逆冲,少不得修养个半把月,但出行走动尚且无碍。 而方俢凛就惨一些,本身他内力修为就弱了方唯玉一筹,功法修为也不能与得灵鹤王真传的方唯玉相比,这一场方俢凛打得很艰难,若是汪老不出手,他很有可能会死在擂台上。 方俢凛伤在脖颈,主心脉略微受损,又被方唯玉抽了几鞭子,内伤加外伤,身上穴道被封多处,只好由人抬着回到看台,这最后一场,至关重要。 一声锣响,武擂再开。 方唯玉苍白着脸看向季江南,微微点头。 季江南起身,回头看向左侧,属于陆家子弟的那三个位置是空的,方修凛已经回到了看台,可那三人还未回来。 季江南提剑,转身走下看台,时至未时,可围观的人群确依旧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多,季江南自擂台下徐徐而上,在台中站定。 季江南在江州虽名声不低,但其自小入七剑门学艺,鲜少回家,故而认得他的人并不多,虽现在季江南杀兄弑嫂的名声已经在江浙一带传开,但也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像方唯玉这样凭借一套剑法就能肯定他身份的毕竟是少数,所以,在奎山城众人眼里,季江南就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少年。 “这是何人?”方海平皱眉。 “不知,此人随大公子一同前来,当时此次外援。”汪老同样不认得季江南,摇头道。 季江南在台上站了一会儿,依旧无人上台。 “修凛,你的外援何在?”方海平转头看向躺在椅子里的方修凛。 方修凛脸色苍白发青,脖颈上绕了好大一圈纱布,看着异常滑稽,可方修凛此时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他被带下台以后,陆家人也跟了过来,说他给的信息有误,奎山城并没有他言语中那般羸弱,故而借此加码,事后要奎山城两成利润,本来一成,已经是方修凛能答应的极限,加至两成,那就不是在交易那是割肉。 可事已至此,面对陆家的狮子大开口,即便方修凛有万般怒火,也只能咬牙答应,除非他想现在就滚出奎山城。 现在对手已经上台,可陆家人却不见了踪影,使得方修凛大为光火,正恼怒之时,楼口转上来三人,正是那三名陆家弟子。 三人上台一看气氛,便知武擂已经开始,随即将目光转向台上,骤然之间三人皆瞳孔一缩。 季江南抬眼望去,正与那中间的少年目光撞了个正着,少年去了兜帽,赫然就是季江南昔日好友,陆家九公子陆皓尘。 “季……”一名陆家子弟看清台上之人后勃然大怒,就要大喝出声,身边的陆皓尘却一把拉住了他,那人转头一看,只见陆皓尘脸色发青,嘴唇紧抿,看不出情绪。 “九公子放心,我一定能擒得此人,定要将他押回嘉兴,请家主发落!”那名陆家子弟咬牙切齿,提剑就要转身。 “慢着!”陆皓尘喝到,“把剑给我。” “九公子不可,你伤势尚未痊愈,况且此次奎山城之行,是家主安排你出来散心的,岂能因此在牵动旧伤?”那人急急阻止。 陆皓尘面沉如水,一把解下斗篷,劈手夺下那人手中的长剑,转身就往台阶下走。那两名陆家弟子无奈只好在台上站定,随时准备下楼。 陆皓尘几步登上擂台,在季江南面前站定,少年穿了一身银貂锦袍,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比起季江南,见过陆皓尘的人可要多了许多,即便是台下江湖人,也有几个识得陆皓尘的。 “这不是陆家九公子吗?啧啧,好大面子,请的陆家嫡系公子上场。” “可不是!就不知道对面那少年是何来历,看着两人倒像是旧识。” “没见过啊……” 台下窃窃私语,这边看台上方海平与汪老都皱起了眉头,奎山城一向处于各世家门派之外,杜绝各方势力渗入,方才保证了奎山城的独立性,可眼下方修凛找外援居然找到嘉兴陆家,还请动了陆家嫡系名声不低的九公子下场,这其中付出了多大代价?最起码,这个代价方修凛他自己是绝对付不起的,无论代价如何,主动引世家势力入城,无异于引狼入室,即便是方海平平日里对方修凛颇多喜爱纵容,此刻也不禁有些怒了。 方海平看着方修凛的目光很是不满,颇多指责之意,而方修凛也大感意外,他此次请陆家出手,只是请了两名陆家旁支弟子出手,那看着病恹恹的少年只是同行,可此刻听来,那是陆家的九公子?方修凛不解,也顾不上留意方海平的目光,直直的看向台上。 季江南看着陆皓尘,心情极为复杂,他绕道走奎山城本就是不太方便与陆皓尘见面,可再怎么避让,还是和陆皓尘对上了。 “拔剑!”陆皓尘沉着脸,举起手中的长剑。 季江南没动。 “季江南!拔剑!”陆皓尘再次开口,喝道。 季江南斟酌许久,还是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一垂,缓缓将长剑抽出,下午阳光正烈,在剑锋上闪耀出一道璀璨的光芒。 陆皓尘足尖一点,直冲过来,抽出长剑一挥,季江南抬剑一挡,剑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推得季江南一路滑出好远,快至擂台边缘时才猛然止住,身体一侧让过剑锋,翻身一跃,落回武擂正中。 陆皓尘剑势一收,转身一跃而起,提剑向季江南刺来,季江南一路在擂台上游走,始终避让,不曾还手,不止看得围观百姓莫名其妙,也令看台上众人眉头大皱。 “这小子在干什么?”宋三思眉头紧拧,他与季江南交过手,深知这少年年纪虽小却剑法不俗,心性更是高傲,可为何今日上台反而一直游走躲避? 众人神色各异,方唯玉窝在椅子里微微勾起嘴角,这就有趣了,这二人在江浙一带是并称的少年豪杰,又是世交挚友,如今反目,可看样子,之中怕多有隐情,陆皓尘招招凶横却下意识的避开季江南的要害,季江南虽持剑在手却一直不肯还击,这倒不像擂台厮杀,反而像在对招。 两人又在台上游斗了一会儿,看得众人意兴阑珊,比起之前两场,这场打的实在是无聊得很,一个追一个躲,又打不出什么正经样子,那几名看热闹的江湖人都从窗前离开到大厅里喝酒去了,太阳又毒辣,围观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散了,只有几个零零碎碎的蹲在茶肆里,也只是想等个结果。 “他娘的!这打的什么玩意儿?磨磨蹭蹭像个娘们似的!老子还不如去吃酒呢!”最后一个蹲守的江湖人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骂骂咧咧的转身就走。 看台上众人也无奈得很,有几个已经开始打起了呵欠。 挡下陆皓尘一剑后,季江南再次准备后撤,陆皓尘却突然变招,长剑连舞破风而来,季江南仓促举剑,架住对方长剑一搅,长剑脱手,陆皓尘立马后跃,左手一抄,再次将长剑捞回,反手将长剑抛回右手,陆皓尘气势一变,右手持剑过肩,剑尖下垂斜指地面,身体重心下坠,旋身一转,长剑挥舞出一朵漂亮的剑花,自下而上朝季江南攻来。 这是出自陆家家传剑法中“飞花点翠”一式,陆家向来是剑道世家,唯有现任陆家家主因早年右手受伤右臂有碍,故而弃剑用扇,生生将陆家剑法改成适合他自己的一套扇法,而陆家其他弟子,依旧习的是剑法,陆家剑法虽比不得三门六派的顶尖剑法,却也有其独到之处,陆家稳坐九世家之位,其家传剑法功不可没。 而“飞花点翠”就是陆家剑法中较为出彩的一招,以灵巧与出其不意着称,季江南面对这一招剑法,断然是不能再避的,足尖一点跃起,避过下方剑势,反手持剑,荡开头顶落下的长剑,将其反扣,两剑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 陆皓尘挥手扬剑一钩,季江南折身一避,再次拉开距离。 “季江南!你用不着让着我!给我认真一点!”陆皓尘持剑侧立,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表情。 季江南愕然,对上陆皓尘的目光,似乎明白过来,长舒一口气,右臂带动长剑往后一划,浑身气势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陆皓尘都这么说了,他还一直避让的话,就是对陆皓尘的羞辱了。 季江南长出一口气,长剑之上,剑气翻涌。 第二十三章 胜 随着季江南气势一变,陆皓尘再次持剑斩来,季江南接招,一剑挑来,陆皓尘手中的长剑上扬,左手马上握拳,直奔季江南面门,季江南抬手一挡,强大的劲气震得季江南左肩往后一撤,瞬时季江南反手抓住陆皓尘的手腕,发力一扭,陆皓尘撤剑,身体随着手腕一起旋转,右手长剑直突,季江南抬剑一挡,两人错开半步,又再次提剑冲来。 这二人突然爆发,倒让看台上众人精神一震,再次打起精神看过来。 方修凛强自稳定心神,聚精会神的看向台上,今日三局,方唯玉一胜一平,他只平了一场,还平得很有水分,如今这第三次至关重要,若是他赢了,那么他还可以入长老会再待时机,若是他输了,那他就得马不停蹄的滚出奎山城,之前所有谋划,都将功亏一篑,此次武擂结果如何,就看武擂上的两个少年胜负如何了。 季江南全力施展,飞星逐月剑一路急冲猛刺,陆皓尘虽内力修为稍弱于季江南,但他少年与季江南并称“季三陆九”,于剑道一脉造诣同样不浅,一柄精钢长剑挥舞起来,倒显得灵巧万分。 陆皓尘持剑自侧边绕来,剑尖微颤,如蝴蝶穿花,径直挑向季江南持剑的右手,季江南低身往地上一滚,捡起地上的剑鞘,还没来得及起身,剑光已至,马上抬起剑鞘一挡,那剑势看着轻灵却力道极沉,季江南奋力顶住,屈起右脚往上一踢,陆皓尘挨了一脚往后一退,季江南趁机往地上一拍翻身站起。 陆皓尘急促的喘了几口,季江南已经双手持剑,身形如同陀螺,高速带剑旋转,直冲陆皓尘而来,正是“七星望月”这一招,打到现在,这是季江南首次出手攻击。 陆皓尘与季江南相交多年,对这一门七剑门绝学自然有所耳闻,当下也不敢轻慢,站直身体,长剑举过头顶,左脚后撤半步,迎着季江南奔来。 剑光临至身前,七连斩一剑快过一剑,陆皓尘举剑相迎,身形一阵扭曲,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居然险而又险的避过了前面几道剑光,五剑已经躲过,第六剑来的角度却极为刁钻,封锁了陆皓尘周围所有的退路,逼得陆皓尘只能举剑相对,长剑一错,陆皓尘往右侧掀飞出去,还未站稳,最快的第七剑已经临至身前,陆皓尘双手张开身体极力后仰,却还是被剑光削去了一小缕头发,而此时季江南已经近身,抬起右脚一扫,陆皓尘身体重心向后站立不稳,栽倒下来一路翻滚。 看台上众人发出一阵惊叹,先前对阵两场,方唯玉身形太快,除却几名化海境之上的长老,其余人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一点点,还看得很不真切,所以方唯玉表现虽然堪称惊艳,却没几人看懂,令众人颇为郁闷,而这两名少年皆是剑道方面的天才,出招之间便可窥得一二,众人终于一扫之前的郁闷之气,抚掌称赞不已。 方修凛紧张的看向台下,他与季江南交过手,虽然那时他有所隐瞒,但季江南一手快剑的确很是不凡,那招“七星望月”更是险些要了他的命,眼见陆皓尘虽然狼狈但接住了那极快的七连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季江南折一脚踢来,令方修凛又把心提了起来。 陆皓尘翻滚了几圈迅速起身,抬剑望向季江南,浑身紧绷。 “‘凤穿牡丹’,你居然把这式剑法练成了。”季江南同样持剑而立,可语气之间,却略显欣喜。 “哼!彼此,可你这招‘七星望月’,倒是粗糙的很。”陆皓尘一声冷哼,眼底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笑意。 与七剑门的快剑相比,陆家剑法一向走中庸平稳之道,剑法不快,却招招捕捉对手空隙,以最省力的方法破去对方剑势,而其中”凤穿牡丹“一式,便是其中之最,不是整套剑法中最强,却是最为灵巧,集剑法身法与一体,妙用无穷。 季江南与陆皓尘二人相交已久,虽因江州之变近乎反目,但多年情谊尚在,见对方更进一步,不由得为对方欣喜不已。 陆皓尘面色一正,敛去眼中情绪,开口道:“今日缠斗已久,不宜再拖,一招定胜负。” 季江南同样正色而立,深吸一口气,双手持剑下沉,陆皓尘侧身横剑与身前,后撤半步。 场上气氛为之一凝,还未出手,四周已剑气弥漫,一触即发。 看台上一众人直起身子,紧盯武擂之上,即便是淡定如方唯玉,也暗暗握紧了拳头。 突然,两人一起动了,密密麻麻的剑光覆盖在整块擂台之上,季江南持剑,身形如风,手下一张密集的剑网成型,而陆皓尘剑尖着地,拖剑而行,面对密集的剑网扬手,正反两剑呈十字形迎剑网而去。 一个是七剑门赫赫有名的“星罗密布”。 一个是陆家剑法中攻击最强的“十字妖斩”。 剑网与剑光相撞,一阵刀兵碰撞之声,二人同时倒飞出去,堪堪在擂台边缘止步。 场中剑光骤停,只见花青石擂台上,横七竖八的布满了剑痕,形成一道道沟壑。 看台上的宋三思嘴角一抽,他主管奎山城内部财务事宜,这花青石武擂造价不菲,经历了几届商会尚且安然无恙,今日居然被两名少年搞成这样,修补下来,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宋三思正心疼被斩的惨不忍睹的擂台,方唯玉眼睛一眯,他已经很高看季江南了,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的爆发力。 季江南与陆皓尘各站擂台一边,急促的喘息,季江南内力修为尚浅,“星罗密布”只能使出半招,但比上次对宋三思要好一些,最起码他现在还站得住。 而陆皓尘也差不多,“十字妖斩”对内力修为要求不是很高,却对肉身筋骨强度要求极高,以极强的爆发力拖剑而斩,至少陆皓尘施展出来的“十字妖斩”顶多威力只有四成,即便如此,陆皓尘此时还是浑身颤抖,骨骼之间咔咔作响。 两名陆家弟子已经到了擂台下面,可现在二人都还未落台,两人只好焦急的在下面等待。 陆皓尘调息了一阵,杵着剑向前走了两步,看向季江南,苦笑:”我不如你,即便我练成了‘十字妖斩’,也依旧不是你的对手,本想赢你一次,看来是做不到了。” 季江南正欲开口,陆皓尘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道:“我伤你一剑,你回我一剑,我父亲入江州讨要说法,大布人手追捕你,今日你胜我一场,此次回嘉兴,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以答谢你手下留情,你我二人之间,恩怨相抵,互相扯平,再次相见,便是你死我活了。” 说罢陆皓尘抬手将手中长剑掷来,剑尖斜插入季江南面前的花青石擂台,剑柄微微颤动。 宋三思嘴角又是一抽。 陆皓尘失去依仗,身形摇晃就要栽倒,季江南几步上前欲扶,那两名陆家弟子却抢先一步,一左一右将陆皓尘搀住,陆皓尘胸中一阵翻涌,一缕血丝顺着嘴角留下。 “季江南!你……”一名陆家弟子大怒,就要抢上前来。 “回来!”陆皓尘冷声喝到,“走!” 那陆家弟子恶狠狠的瞪了季江南一眼,回头扶着陆皓尘下了擂台。 季江南望着身影,长叹一声收剑入鞘,伸手将插进花青石的长剑拔出,长剑才离开花青石,就一声脆响,断成了七八截,这长剑本来就是一把普通的精钢长剑,硬抗那数百道剑光组成的剑网,即使季江南收了力道,这把剑也扛不住了。 陆皓尘捂着胸口一路离开,此次奎山城之行无功而返,倒是陆皓尘的旧伤又有撕裂的迹象。 “此次回嘉兴,不可提遇季江南一事,你们谁若是敢说一个字,就滚出嘉兴!”陆皓尘眼神发冷,看向那两名陆家弟子,这两人虽也性陆,但陆家的旁支弟子多不甚数,多两个不多,少两个也不少。 两人浑身一凛,忙低头应下。 三人走得毫不犹豫,甚至没留一句话就走,而看台上方修凛的脸色愈发的惨白,表情扭曲,方唯玉微笑抚掌,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看台上响起,将愣神的众人惊醒。 此次武擂之选,方唯玉胜。 方海平的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汪老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宋三思即欣喜大公子得胜,又心疼报废的擂台,表情扭曲成一片,一直闭目养神的石长老惊诧无比,各类目光,皆聚集在擂台上的少年身上。 第二十四章 鬼影,杀机 武擂落下帷幕,大公子方唯玉胜出,只等长老会整理移交完具体事物后,方唯玉就正式成为奎山城城主。 而方俢凛,即将被派遣至陵阳分会,距离奎山城千里之遥。 事已至此,方海平已再无反对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方唯玉拿走他面前的城主大印,又气又怒,一阵剧烈咳嗽,体内紊乱的内息暴动,当场一口污血吐出,昏死过去。 对此方唯玉只是微笑着命人将方海平送回房中,请来大夫,又以方海平需要人随身照顾为由请白夫人一同住进西跨院,并在院门外安排人手以“保护”方海平安全。 而方唯玉这一系列作为,长老会保持沉默,视而不见,即便是平日里跳的最欢的石长老,也诡异的沉寂了下来。 而对于此次武擂关键人物的季江南,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江州之事传的不小,而出色的少年剑客就那么几个,但如方唯玉所说,奎山城不参与世家争斗,故而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看季江南的眼神都有几分讶异。 元宵过后,正月十七,新一任城主方唯玉下令开山,履行承诺,送季江南出奎山城。 季江南本无大伤,主要是旧伤作祟,以及内力亏空,武擂过后方唯玉命人送来不少上好丹药,几日下来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 正月十七上午,方唯玉亲自送季江南到奎山山脚,呈上纹银八百两作为额外的谢礼,季江南没有拒绝,干脆利落的收了起来。 薛老头带着薛双前来送行,薛双虽伤的不轻,但小孩子身体康复都很快,故而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身体已无大碍,额头上还缠着纱布,那磕伤不轻,注定是要留疤了。 薛双年纪尚小,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只是提了两条赤尾鱼,有些不好意思的递给季江南。 “季少侠,爷爷说是你救了我,我也没什么答谢的,这两条鱼是我和爷爷今早才钓的,新鲜着呢,就,就勉强算我的谢礼,”薛双涨红了脸,大概觉得两条鱼换救命之恩有些寒酸,又急忙忙的补上一句,“不过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方唯玉等一众人看着有些扭捏的小姑娘不由得笑了起来,季江南也不禁莞尔,自腊八之后季江南已经很久没有笑过,整个人阴沉又暴躁,眼前这个小姑娘面黄肌瘦,一双大眼却灵澈得很,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倒不自觉的令人心生怜爱。 季江南弯下腰,接过薛双手中的鱼,笑着说:“谢谢你。” 薛双见季江南收下了她的鱼,很是开心,对着季江南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红着脸跑开了,薛老头也笑呵呵的对季江南道了谢,转身跟着薛双去了。 “季兄,保重。”方唯玉笑着对季江南一拱手,季江南回以一礼,转身走上山道。 方唯玉看着季江南逐渐走远,也转头看向奎山城,微笑的角度略微有些冰冷。 现在,该好好想想石磊的去处了,按理说,石磊拜入霸刀堂习得一身武艺,该是一件好事,不过现在嘛…… 初春到来,雪地消融,奎山城的封山之举,确实考虑周到,山路本就崎岖,融掉的雪水渗入泥土,极易打滑,而且,雪地将化不化,路径难辨,大片积雪下可能已经化空,一不小心就要一脚踩塌,滚落山坡。 季江南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打滑的路上行走,头上沾了大片的落雪,身上崭新的袍子被划拉了一条大口子,棉絮翻了大半出来,被山风吹得乱七八糟。 季江南脸色不太好,这一路上滑了好几跤,方才更是一脚踩空,吃了一嘴的雪不算还被雪地里的树杈划烂了衣服,好在包袱没丢,否则到了夔州吃饭都成问题。 季江南杵着长剑艰难的行走,剑柄上还栓住薛双送的两条赤尾鱼,跟着季江南在雪地里滚了一遭也还好端端的,晃悠悠的挂在剑柄下端。 翻过奎山,就是夔州城,季江南一直不停的赶路,终于在太阳落山时,翻到了奎山的另一边,这一边,已经属于夔州范围,雪地上依稀有人走过的痕迹,这边的山势偏向平稳,路也宽得多,夔州不封山,过完元宵,已经有人开始在山上行走,山下就是夔州城,依稀可见大片黑色的瓦檐。 季江南呼了一口白气,在山上寻找落脚的地方,今晚是别想进城了,等他下到山脚,城门早关了,还不如在山上将就一晚。 在山腰上有一片被积雪压倒的树,合抱粗的树干横躺在雪地里,大片枝干折断,季江南将积雪踢开,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将剑柄上的鱼取下来,心情稍好,还真得谢谢薛双小姑娘,否则今夜怕是得饿肚子。 季江南找了堆枯枝,掏出火石起火,橘色的火光亮起,暖意袭来,季江南向火堆靠了靠,简单的处理了两条鱼,穿枝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夜色渐深,山下夔州城一片漆黑,季江南啃着鱼,赤尾鱼的确鲜美,没有任何调理,吃起来也颇为美味。 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行人正朝着季江南的方向走来,走近了才看清,这伙人皆身材魁梧,穿了一身皮袄,戴着棉帽,腰上别着各是兵器,看似行走的镖师。 一行人看见火光,欣喜异常,快步走过来,为首的汉子冲着季江南拱拱手,客气道:“这位小兄弟,我等是四海镖局的镖师,现押镖出行,无奈路上丢了火石,这天寒地冻的,能不能跟小兄弟借个火?” 季江南点头,道:“请便。” 众人大喜,道谢后围着火堆坐下,从腰间取下酒袋子,为首的镖师很大方的将酒袋子递了过来,笑道:“在下王灿,和这几位兄弟都是夔州四海镖局的镖师,小兄弟仗义,我等也不白来,这袋子竹叶青,权当谢礼了。” 见汉子笑得豪迈,季江南不禁回以一笑,接过酒袋子:“在下季江南,多谢王大哥。” 季江南揭开口子,一阵清冽的酒香飘了出来,季江南挑了挑眉,举起酒袋子就是一阵豪饮,少顷,酒袋子就瘪了下去,而季江南只是微微红了脸。 众镖师哈哈大笑,直赞季江南也是个性情中人。 喝了酒,众镖师就从包袱里找出干粮吃了起来,可架在火堆上的那条烤鱼,散发出丝丝香气,反勾的众镖师有些食不下咽。 王灿看了那鱼一眼,越发眼馋,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季江南已经将烤好的鱼递了过来,王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了鱼,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枚三角赤铜令牌递了过来,道:“多谢季兄弟,但我王灿向不喜欠人,这枚令牌你接下,若日后有所需,持此令牌到四海镖局任何一处分局,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事,必助你一臂之力。” 季江南肃然起敬,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条烤鱼,居然送出如此厚礼,这王灿倒的确算是个豪爽之人。 季江南本欲推辞,可王灿与众镖师坚持要他收下,他只好将令牌收入怀中。 后半夜众人休息了一会儿,至天快亮时众镖师起身告辞,王灿对着季江南拱手道:“季兄弟,我等有事在身,就此别过,日后有事,尽管到夔州四海镖局找我,定请你喝最好的竹叶青!” “多谢王大哥,诸位保重。”季江南拱手道。 众镖师往山上走,季江南转身下山,平缓的山路走起来要快得多,一刻钟不到就隐约看见了城门,季江南正准备加快步伐,忽然一阵山风吹过,裹挟这树上的雪花飘洒起来,风中一缕淡淡的血腥味瞬间让季江南的步子听了下来,季江南脸色一变,转头看向山顶,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正是王灿等人离开的方向! “糟了!”季江南马上回头往山上跑去,提气在树林之间飞纵,快至山顶时,一大片鲜艳的红色在融了一半点雪地里异常显眼。 季江南心下猛然一沉,到近前落下,山道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尸体,兵器包袱散落了一地,季江南挨个探查,全部是一招致命,全无生息。 翻过一具趴着的尸体,正是刚刚分别不久的王灿!王灿鼻下还有气息,季江南连忙抬掌,一缕温和的气息入体,暂且护住王灿的心脉。 王灿抽搐了一下睁开眼睛,看见季江南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想要说话,可脖颈处源源不断的流出鲜血,王灿倒声音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季江南连忙加大力度,可王灿伤在喉咙,主心脉已断,纵使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王灿深知自己必死,提起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重重的放在季江南手中,季江南不明所以,王灿努力想开口,可除了“嗬嗬”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阵抽搐之下头一歪,彻底断了生机。 季江南抱着王灿的尸体悲从心来,这汉子虽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但与他性情相和,是一位可交之人,结果分开不过一刻钟,就突然殒命此地,季江南心思烦乱,那股久违的杀意,慢慢的笼上心头。 而周围的树林里,悄无声息的出现了六名白衣人,呈六角之势将季江南围在中心。 季江南放下王灿的尸体,将匣子收入怀中,慢慢拔剑,一瞬间,剑气与杀意笼罩开来,季江南抬起头来,眼睛赤红,足尖在雪地上一点,雪白的剑光迎着一名白衣人而来。 第二十五章 无常众 拂晓,近山顶处,季江南持剑与五名白衣人恶斗,方才一个照面,猝不及防之下,六名白衣人其中一人被季江南一剑枭首,和王灿等人做伴去了。 剩下五名白衣人对视一眼,扭转身形,排成一个奇怪的站位,类似于某种战阵,将季江南困在其中,杀伤力并不大,可对方五人,季江南只有一人,这是要温水煮青蛙,将季江南耗至力竭,只要季江南稍显疲势,这五人就会一拥而上,将季江南杀死。 季江南横剑于胸前,暴躁的杀意让季江南的眼睛赤红一片,眼前五名白衣人一身素白,头脸也被一块白巾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五人在雪地上游走,轻飘飘的像游魂一样,在季江南面前呈现出一层有一层的幻影。 季江南暗自压抑那股杀意,警惕的看向五人,这五人武功有多高,季江南摸不清楚,而且他们用的兵器极为诡异,颇像地府无常鬼手中的哭丧棒,不同于哭丧棒上的白纸,这些棒子上是一层有一层的钢针,又有点像狼牙棒,怪异莫名。 季江南稍微走神之际,五人的身影突然快了起来,白衣连成一片,五人同时发出一阵慎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穿来,钻进季江南的耳朵。 “桀桀桀桀桀桀呵呵呵呵呵呵……” 季江南头痛不已,宛如针扎,他跪倒在地,捂住耳朵,可那笑声无孔不入,脑子里疼痛不已翻江倒海,季江南眼睛红的越发厉害,眼前尽是一片血红。 眼前模模糊糊出现季安承的脸,面目狰狞的看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他,忽然有变成了季怀远的脸,提着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他后退,背后又是陆皓尘的脸,面无表情的一剑捅进他的胸口。 胸口骤然一疼,季江南猛然惊醒,抓起手边的剑一翻将那根哭丧棒打回去,哭丧棒一收,四周的白影又开始旋转,无孔不入的笑声再次袭来,季江南盘腿一坐,默念天星子教他的清心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清心诀作为上清道门洗练弟子心性所用,本就是以破妄为主,那五名白衣人所施妖法,本就是以人心勾动幻境,令人中招无法自拔。 但季江南得天星子传授清心诀,清心明净,破妄虚无。 杀意被收敛而下,季江南猛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那五人根本就站在原地没动,一切都是他们以特殊的技法引动的幻觉,季江南一跃而起挺剑朝最近的白衣人刺去,五人又笑,可较之间无孔不入的诡异,现在这笑声听在季江南耳朵里却干巴巴的,难听得很。 “装神弄鬼!”季江南一剑刺去,那白衣人始料未及,匆忙抬起哭丧棒一挡,季江南长剑一绕,剑身重重的砸在白衣人手腕上,白衣人吃痛,哭丧棒落地。 季江南顺势抬剑一劈,旁边的两名白衣人一左一右持哭丧棒往前挡,背后风声响起,季江南双手握剑身形一翻仰面朝上,借力往左一翻,一脚踢上这名白衣人的腰上,白衣人斜飞出去,季江南马上回身,抽剑一跃而起,足尖在满是钢针的哭丧棒上一点,举剑刺向之前的那名白衣人。 那人武器掉落,无从招架,结结实实的挨了季江南一剑,季江南毫不恋战,拔剑后退,五名白衣人迅速聚拢,将受伤的那个围在中间,持哭丧棒与季江南对立。 季江南剑尖斜指地面,身体微弓,警惕的看向对面,时刻准备迎击。 最前面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扬手撒出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季江南连忙回身捂住口鼻,细看才发觉那白色就是落雪,回头一看已经没了那五人的踪影,连同被杀的尸体和掉落地哭丧棒一同消失,只留下那滩血迹。 季江南捂住胸口,方才挨了一记哭丧棒,钢针扎入寸许,现下胸口开始密密麻麻的渗出血珠子,沁湿了大片衣襟。 算上这件,已经是第三件被血污了的袍子了。季江南疑惑的看向远方,那些是什么人?这么诡异?那几名白衣人武功修为真的不高,对打的话季江南一人完虐他们,但这蛊惑人心勾人幻境的手段相当高超,若不是季江南恰好习过清心诀,今日就算有十个季江南怕也要死在这里。 季江南于七剑门习武多年,从没听过哪门哪派有这么邪门的功夫,就算是魔道之首的无逍宫,也没有这等手段。 季江南折身,正准备将众镖师掩埋,突然想起他们乃是四海镖局的镖师,怕是要先入城知会一声,再做打算。 季江南马上动身赶往夔州城,进得城门,打听了下四海镖局的位置,连忙顺道赶过去,可才入街口,就闻得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季江南加快脚步,只见街口堵了一大群百姓,面色恐惧,看向路中。 季江南几步挤进人群,大批官府衙差正守在路上,一座大宅大门敞开,血腥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季江南心下一咯噔,抬头一看,果然,大门上牌匾大书“四海镖局”四字。 “这位大哥,这里面发生了何事?”季江南转头问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 “你不会自己看啊!这四海镖局昨夜里让人给挑了,全死了,一个活物都没有。”那男子有些不耐烦,说话时还缩了缩脖子,面有惧色。 季江南一惊,伸长脖子,只隐约见得院里躺了一地尸体,仵作正带着人搬动尸体,尸体伏地一夜,搬弄之下伤口出血,血腥味大盛。 季江南正看着,门口一名捕头模样的男子突然看过来,一声大喝:“把他带过来!” 季江南一愣,才反应过来他的衣襟渗血,持剑衣衫带血又出现在凶杀现场,着实引人怀疑。 季江南刚好要将王灿的事情说明,故而主动走上前去,对那铺头将事情说了一遍。 “奎山?今年商会以后奎山城封了山,你又是怎么过来的?还有,王灿等人明知奎山封山又怎会往山顶去?”铺头目光锐利,略带审视。 “我与奎山城城主相识,是他开山送我前来,至于王灿为何会往奎山城方向去,我并不知晓。”季江南眉头微微皱起,这么一说的确是奇怪了,奎山还未解封,若攀爬奎山,只会是要入奎山城,可王灿等人为何会在封山之际上山走镖?而且他说此次出门是行镖,但这几人轻装简行也没见需要押镖的货物。 除非,季江南想起怀里的匣子,不动声色。 那铺头看了季江南许久,往后一招手,带人离开,准备上奎山。 “大人,那小子明明可疑得很,为何不把他拿下?”一名小捕快不解的问。 “不是他。”铺头简单的回了一句。 小捕快越发迷糊。 铺头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郎虽然可疑,但绝地不是凶手。 因为,这已经是第二出灭门惨案了,死者表情扭曲痛苦,体内钢针密布,手法一模一样,而第一起,在灵州之外的归雁湖,纵是这少年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跨域这么远来犯案,而且,凶手不止一个。 那么多人无一生还,就算是一百头猪铁了心要跑,也会漏掉一两个,别说是人,凶手至少五人以上。 “不必管他,抓紧速度上奎山,城内布防再加一倍。”铺头回头,下令。 季江南摸了摸怀里的匣子,眼神暗了暗,那群白衣人,很有可能是冲着这匣子来的,而四海镖局不知受谁之托将匣子送出,王灿等人接镖外出,当晚四海镖局被灭门,又在拂晓时分杀了王灿等人,目的,就是他们此行运送的这只匣子,而后王灿临终将匣子交给了季江南。 季江南默默走出人群,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临近的人纷纷往后躲,仿佛季江南就是灭了四海镖局的凶手。 季江南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那只匣子要如何处理,季江南暂时想不出来,不知不觉走进路旁的一家酒馆,酒馆里飘着那股竹叶青的酒香。 季江南进店,要了一壶酒,一杯一杯的慢慢喝,喝了半壶,将剩下的半壶倾倒在地上。 王大哥,这竹叶青敬你,一路走好。 季江南有些伤感,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嘁,不喝就算了怎么还往地上倒?” 声音莫名的有点耳熟,季江南皱眉转头,就看见一人穿黑袍背对着他,腰上悬了一把剑,剑鞘被划得乱七八糟,剑穗子坨成一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剑鞘底部还沾着一坨泥巴,显示它最近经常被当拐杖用,那人松松垮垮的坐在那里,像是没有骨头。 “沈云川。” 季江南开口,那人转过脸来,正是月余不见的沈云川。 沈云川在江州城外救过季江南一次,后来季江南回城去见季怀远,而后一路出江州到夔州,却意外的在此见到了沈云川。 一月不见,沈云川越发懒得惨不忍睹,黑色的袍子都快变成灰色的了,头发乱七八糟的半吊着,倒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此刻就那么瘫在长条凳上,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根竹签,正慢条斯理的剔着牙。 沈云川看见季江南瞬间眉开眼笑,几步跨过来,一屁股在季江南身边坐定,长剑被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季江南嘴角一抽,这个人每次出现都要把自己弄成这种鬼样子,也不知道姜浔看上了他那一点。 酒馆老板见状上前,黑着脸道:“客官,你的这位朋友今儿个从早上到现在喝了我五坛竹叶青,十八盘酱肉,折算五十两银子,麻烦客官结算一下。” 季江南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看向沈云川。 沈云川笑得越发灿烂,活像青楼里的老鸨子。 季江南伸手往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锭,搁在桌子上,起身准备走。 好歹沈云川算救过他一命,但这厮无赖到家,季江南表示不能忍。 季江南刚准备走,就听得沈云川与酒馆老板同时喊了一声。 “等一下!”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头,沈云川的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上了三坛子酒并五盘子酱肉。 “季三公子大方,帮我把这些也结了。”沈云川笑得越发无赖。 “还有你刚刚喝的那壶酒,没给钱。”酒馆老板在旁边加了一句。 季江南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拔剑就要往桌上招呼,却听得沈云川一身惊呼,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带剑往后一推,兵刃相交发出一声脆响。 季江南大惊回头,只见街上行人皆没了踪影,十多名白衣人手持哭丧棒悄无声息的站在街上,将小酒馆团团围住。 一把推开吓晕的酒馆老板,沈云川面色一正,一把拽下腰间长剑,向季江南的方向靠拢。 “无常众!他奶奶的!你怎么把他们招惹来了?”沈云川持剑严阵以待,对着季江南骂骂咧咧。 “无常众?那是什么?”季江南横剑在前,听闻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禁开口询问。 “晚点再和你说,”沈云川眼睛眯起,厉声道,“来了!” 话音未落,那群白衣人便迅速围来,季江南与沈云川用时出手,一时间,剑光亮如满月。 第二十六章 联手对敌 夔州城东坊主街,季江南与沈云川正与一众白衣人打斗,这伙白衣人较季江南早上遇到的那一波稍微强一些,可这伙人最难缠的地方在于他们可以六七人一组组成一个阵,彼此配合默契,出手攻防之间,差不多快接近一名化海中期圆满的武者。 季江南一剑挑开压过来的哭丧棒,暗自调整气息,那哭丧棒上钢针密布,长剑劈砍之间极为不顺,而且这些白衣人身形功法极为精妙,若单对一人倒不成问题,可这几人一起围将上来,目标不易锁定,一时有些胶着。 背后有风袭来,季江南左侧一躲长剑往后一荡,袭来的哭丧棒被挡开,那白衣人顺势拖着哭丧棒半抡一圈,中途方向一变,自上而下往季江南头顶砸来。 季江南抽身后退,却发现背后两名白衣人已经一左一右将后路封死,季江南眉头一皱,手掌一跳将长剑反持,左手从腰后拿过剑鞘正握,抢步上前,左手往上一挡架住哭丧棒,右手迅速带剑一划,这时右侧突然出现一名白衣人,举起哭丧棒砸来。 若是回手挡这一棒,那面前这个白衣人就会顺势逃脱,若是不挡,面前之人必死,但自己可能要受伤。 季江南仅迟疑了一下就做出决定,身体往左撤开一步,避开要害即可,同时右手一剑划出,雪白的剑锋亮起一道弯月。 面前的白衣人避无可避,季江南左手剑鞘卡住哭丧棒,白衣人仓促挺掌对剑,对上那剑光却没挡住丝毫,鲜血溅起,半只手掌飞到空中,又重重的摔落在灰尘里。 白衣人晃了晃倒地,腰腹处绽开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并着肠胃从中淌出,看着异常血腥。 而这时,右侧白衣人的哭丧棒已至,季江南准备硬挨,一把长剑却突兀的出现搁在季江南肩膀上,堪堪挡住那狰狞的钢针。 沈云川手一抬一搅,哭丧棒从白衣人手中脱离,飞出去扎在小酒馆的墙上。 以剑身裹着钢针饶了几圈,可剑身上没有丝毫刮痕,剑锋略显乌黑,寒光凌冽。 沈云川这把剑绝非凡物,虽然平日里被他糟蹋得厉害,但的确是一把上佳的好剑,至少季江南手中这把七剑门发的上品精钢剑,绕着这哭丧棒别上几圈,也得当场报废。 沈云川一剑挑开那人,四面的白衣人后退散开,再次呈包围之势展开。 季江南四面一扫,见方才沈云川所战之处,躺着三具白衣人的尸体,致命伤穿喉而过干脆利落。 季江南眼神深了深,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以伤换命也才杀了一人,沈云川却已经解决了三个,还能腾出手来帮他解围,除了衣服更烂一点以外一点伤都没见,沈云川武功内里修为到底在哪个层次,季江南完全看不出来,但至少,比他高一个层次不止。 “不是你杀就杀呗怎么还搞得这么恶心?”沈云川一侧脸才看见哪具内脏淌了一地的尸体,不由得有些犯恶心,那白里透着血丝的肠子就那么拖拉在地上,沈云川突然想起他吃的酱肉里还有一份是酱鸭肠,越发觉得恶心起来。 季江南脸色一黑,他很不喜欢用这招“月朗星稀”,当初在七剑门时和师兄对招就曾经用这一招,“月朗星稀”主攻腰腹,所以,成功划烂了师兄的裤腰带,场面一度很尴尬,季江南被那位师兄连着追杀了一个月,自那以后季江南就很少会用这一招剑势,但刚才形式,的确属这一招最合适,不然淌一地肠子季江南看着也恶心,他又不是变态。 “这群无常鬼难搞得很,本事不大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少。”沈云川挪了挪位置,远离那一堆白里透红的肠子。 四围的白衣人突然动了,身形如风速度极快,迅速连成一圈白色的围布。 “你奶奶的又来这招!”沈云川突然脸色一变,“‘天哭地笑’!小子这下我顾不得你了,这玩意儿我扛起来都难受,你自求多福!” 说罢盘膝往地上一坐,掐印凝神。 “桀桀桀桀桀桀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凄凄惨惨的笑声传来,在正午的大街上硬是造出了空灵之感,令人如坠冰窟。 季江南也立马盘膝坐下,他早先前领教过这招,不敢大意,凝神闭目开始默念清心诀。 这十三人所施展的“天哭地笑”要比那五人施展起来高明得多,季江南默念了三遍清心诀,才将众多负面情绪压制下去。 季江南睁眼,往旁边一看,这一看之下略显惊讶,沈云川坐在原地,身形有些发抖,结印的手却很稳,脸颊两侧有汗水流下,面色却很平静。 季江南抗住是靠天星子的清心诀,沈云川却是在以意志力硬抗,虽然有些颤抖,但并没有被拖入幻境,心智之坚,远在季江南之上。 白衣人见季江南清醒,立马有两人持哭丧棒冲过来,未入幻境,他们的动作季江南瞧得一清二楚,当即眉色一冷,挥剑一式“七星望月”冲过去,两人瞧得季江南冲过来,分出一人要冲向沈云川,季江南松开左手,右手“七星望月”,左手持剑鞘往另一人膝盖处猛砸,那人跃起躲闪,季江南发力将剑鞘扔出,剑鞘呼啸而来砸在那人脚踝处,踝骨碎裂,足底失力,跌落下来,而飞出去的剑鞘打了个弯,又飞了回来。 季江南稳稳的借住剑鞘,这一式“海底捞月”并非七剑门剑法,是季江南扔石子打水漂琢磨出来的,杀伤力并不是很强,却足以出奇制胜。 而季江南正面这名白衣人,在接过季江南单手“七星望月”后立马身形一退回到队伍中,几人站位一变,同时动了,五人扑向季江南,剩余八人扑向沈云川,看样子是想先把沈云川解决掉。 五人同时冲来,季江南无瑕顾及沈云川,急急挥剑而动。 而另外八人呈八卦之势像沈云川逼近,沈云川依闭目,恍若未觉,八人持续逼近,突然眼前黑芒四起,腾跃之间恍若蛟龙,清脆的剑吟响起恍若龙啸,八人大骇后退,剑光落下时沈云川已经持剑而立,气势沉渊如海,七具尸体呈扇形倒下,皆穿喉而过,唯一一名活着的白衣人断了一臂,正急急后退。 “真把老子当泥捏了?”沈云川杀机大盛,目光往其余几人扫来。 季江南挥手解决掉一名白衣人,被突然冒出来的杀气一惊,忙持剑转身,看着沈云川略带警惕。 沈云川救过他多次不假,但他目的来历皆不明,由不得季江南不心生警惕。 围攻季江南的五人还剩三个,围攻沈云川的八人只剩一个还已经重伤,四人聚拢,深深的望了二人一眼,身形一动,往四个方向逃走了。 小酒馆里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吓晕的老板,浑身冒杀气的沈云川和持剑警惕的季江南。 就在季江南忍不住想试探一二时,沈云川身上的气势一泄,身体又放松了下来,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条斯理的将长剑收回鞘中,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烂泥一样的无赖。 沈云川心疼的翻开尸体,在小桌子下找到了他点的酱肉,擦擦手正准备吃一片,瞟眼看见那具肠子拖拉的尸体突然一阵犯恶心,顺手将盘子一扔继续埋头往废墟堆里找那几壶酒。 季江南嘴角抽搐的看着撅着屁股扒拉废墟堆沈云川,一剑秒杀的高手?季江南毫不犹豫的推翻了心里对沈云川高手形象的塑造,还顺便踩了两脚。 有蹲在尸体堆里找酱肉,撅着屁股翻酒坛的高手?见鬼去! 季江南默默的扯了块布将长剑上的血擦干净,不再看沈云川,辣眼睛。 沈云川扒拉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块担空的木板下找到一坛没摔坏的酒,喜出望外,正准备开坛子,突然听见旁边晕过去的酒馆老板发出一声呻吟,像是要醒了。 沈云川马上抱起酒坛子,一个健步冲出酒馆就跑。 季江南也看见了,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跑了。 夔州城东西太贵,吃个早点还能吃五十两,他统共就八百两还要坚持到灵州,虽然很对不起老板,但他真的赔不起,所以只好昧着良心和沈云川一起跑了。 酒馆老板悠悠醒来,看着破败的店面,悲怒交加。 “天杀的!白吃白喝还砸我的店!王八犊子龟儿子!!!” 逃跑中的季江南与沈云川同时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十七章 黄泉教与黄泉天 季江南跟着沈云川一路逃窜,季江南急于知道那无常众的底细,沈云川却一路逃的飞快,拖拉着长剑转进了一条小巷子,跑进巷子深处陡然停住,跟来的季江南差点没一头撞上。 季江南正要发火,沈云川去突然窜到他身边,提着酒坛子搭上季江南的肩,笑得流里流气。 “三公子,再请一回客怎么样?” 季江南抬头一看,沈云川左手边有一座三层小楼,看着别致精巧,每层的屋檐下都挂着几只浅红色的灯笼,现在是白天,灯笼没亮,窗户也闭着,门口摆了两盆月季,门匾上书“千金阁”三字。 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这是一座妓院,藏在巷子里的三流妓院,楼子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混迹于平民街坊之间的流莺。 沈云川不等季江南答话,就自顾自的走了进去,季江南很想转头就走,但想起怀里的匣子又停住脚步,黑着脸跟了进去。 小楼内很安静,毕竟大白天逛窑子的也就沈云川这种异类,院里一名青衣小婢在浇花,见他进来也不问,笑嘻嘻的领着季江南上了楼。 季江南上得二楼,就见沈云川斜靠在小厅里,翘着脚喝酒喝的津津有味。 季江南进小厅坐下,开口道:“你知道些什么?那无常众是什么人?” 沈云川放下酒坛子,笑道:“无常众,自然就是无常咯。” “什么意思?” 沈云川拍了拍手,门外款款走进一名抱琵琶的女子,进门后对着二人躬身一礼,坐下开始弹奏。 小调柔婉,琵琶声清脆绵长,沈云川闭着眼睛一下一下的打着拍子,懒洋洋的开口:“听说过黄泉教吗?” “自然听说过,大晋初年的一群疯子。” 大晋建国之初,曾经冒出过一个名为黄泉教的组织,据说黄泉教教主是前朝大楚皇室,大楚灭亡后,有许多前朝遗臣皆归入黄泉教麾下,黄泉教教主武功极高,内里修为已触及开神境,又兼得佛道魔三修,为当世第一人,其麾下精锐众多,威压江湖一时,即便是无逍宫与普陀寺,也不能与之相比。 两个朝代更迭之中,除部分人群殉国以外,多数百姓依旧选择安居乐业,至于这皇帝姓什么,其实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 黄泉教教主见前朝百姓在大晋依旧生活得很好,觉得这些百姓背叛了大楚,一朝为大楚民,就当一世为大楚民,黄泉教教主一怒之下命手下屠城,一日屠尽十数万人,浮尸漂橹。 历来江湖上纵使纷争再多,也绝对不牵扯不会武功的百姓,这是江湖上铁一般都规矩,黄泉教教主大肆屠戮平民,终于引起公愤,亦使得晋帝大怒,出兵征缴黄泉教,江湖各势力也纷纷出手,无逍宫与普陀寺上清道门等皆在其中,这是正魔两道头一回联手,三门六派九世家,也是在那时脱颖而出。 众方势力围剿之下,黄泉教重创,黄泉教教主一人独斗无逍宫宫主,普陀寺方丈与上清道门掌教三人,后黄泉教教主身死,上清道门掌教上清子重伤,后不久于人世,上清道门势力大损,后现任晋皇继位,抑道信佛,上清道门再糟重创,直到现任掌教灵逍子出世,才稳住了局面。 再说黄泉教教主身死,黄泉教众人溃败而逃,各方势力围剿之下黄泉教余部逃入湘南密林,湘南密林山深道险,沼泽深潭多不胜数,还有众多野兽蛮族出没,各方势力追击不上,不敢再深入。 后来普陀寺慧明方丈不远万里将普陀寺搬至湘南,领数万僧众镇守若香山,堵住湘南密林唯一的出口,自此湘南之地佛光遍地,与听雪城无逍宫遥相对立,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黄泉教,也自此从江湖上彻底消失。 “那黄泉教教主,早年隐性埋名入各门派学艺,才兼得三门齐修,当初入无逍宫学艺时就顶着无逍宫名头大肆残杀武林中人,为抢夺秘籍资源谎报有宗门对无逍宫不利,然后领人上门抢夺,出手必是灭门,后无逍宫宫主察觉,欲将其除去,那人侥幸逃过一劫,不知所踪,等他再出来时,就已经练就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沈云川说得口干舌燥,顺手将空了的酒坛一放,抄起桌上的清茶喝了起来。 “无逍宫今日这第一魔教的名头,其实都是那人潜伏在无逍宫时候宣扬出来的,这恶名,黄泉教教主占一半不止。” “你又怎么知道这般清楚的?”季江眉色一深,道,“你不是天风堡的人,你是无逍宫的人。” 沈云川喝茶的动作一顿,转过脸来,勾起嘴角:“你猜。” 季江南盯了他一会儿,收回眼神:“意思是黄泉教那群余孽从湘南出来了?” 沈云川摇了摇头:“不是,这伙人来自黄泉天。” “与黄泉教有什么关系?” “有,也没有,”沈云川从怀里掏出两根钢针,啪嗒一声甩在桌子上,“这黄泉天是今年才出现的,我此目的其一,就是追查黄泉天。” “与浮屠山密库有关?”季江南问。 沈云川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我此行目的其一是黄泉天,其二就是浮屠山密库残图,密库残图据我所知一分为七,这些年皇室与各方势力都在寻找,今年突然出现的这个叫黄泉天的组织,一直在到处寻找残图,而且他们手里貌似已经有了两块残图。” “残图皇室有二,黄泉天有二,剩余三张不止去向,我之前以为你大哥身上有一张,可现在看来并没有,因为黄泉天没有找过他。”沈云川道。 “残图除载浮屠山阵法以外,还有大量火器制作方法,黄泉天收集残图的行为有些诡异,如若不是黄泉教余孽,那就是有人幕后操纵,这背后图谋很大,我一路追着黄泉天的人到归雁湖,与那些无常众交过一次手,领教了一遍他们的‘天哭地笑’,这两根钢针,就是他们留给我的。”沈云川眉头微皱,罕见的认真,“后来听闻你父亲季北思得了一张残图,我还怕被他们抢了先,一路赶过去却发觉季北思已死,残图不见,黄泉天的人也没来。” “我还以为消息有误,现在看来,这残图在你身上,否则怎么会招来无常众。”沈云川半趴在桌子上,看向季江南。 季江南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只匣子:“他们不是冲我来的,是冲这匣子来的。” 季江南大致说了一下经过,问道:“你能打开吗?” 匣子四周光滑无缝,只在匣子顶上露出一排气孔,季江南到手后琢磨了很久都没能打开,根没有锁孔。 沈云川琢磨了一下摇头:“这应该是千机唐门的千机匣,那群家伙玩机关的,没有特定的手法,给你钥匙你也打不开。” “千机唐门?”季江南突然有些牙酸,千机唐门远在蜀中,又鲜少又门人在江湖上走动,他去哪里找人开这匣子。 沈云川琢磨了一会儿将匣子抛过来:“这玩意儿你自己拿着,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残图,可现在无常众明显是盯着这匣子来的,谁拿了谁被追杀,还是你自己揣着。” 季江南接过匣子,脸色相当不好,那群无常鬼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有那么一刻季江南很想把这匣子丢了,可王灿死前把匣子交给他时的眼神历历在目,又让季江南无法忘怀。 季江南将匣子收回怀中,正好,季家之变由浮屠山密库图纸而来,现在他手里拿着一份疑似残图的东西,若运作得当,也许能引出一丝线索,按沈云川所说,黄泉天背后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季怀远背后之人,二哥之死,现在看来到有些像是杀人灭口,二哥知道些什么?有为何是大哥动的手?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越深入,迷雾越重,此次梅花山之行,异常重要。 季江南正准备起身,那名青衣小婢突然来到门边,对沈云川说到:“沈公子,傲霜姐姐回来了。” 厅内的琵琶声一停,那女子抱琴告退,沈云川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带你去见个人。” 说罢抬脚就走,季江南狐疑跟上。 第二十八章 夔州暗市 沈云川带着季江南转上三楼,入眼便是一大片红色,整座千金阁装饰清淡,多浅红粉白青绿之色,而三楼却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鲜艳的红色掺杂着金线刺绣的百花锦图,乌檀木花凳上搁着一只半人高度青花瓷瓶,插着几支鲜艳的红梅,现在是白天,廊上却上了烛光,红烛摇曳之下,本来清冷的梅花也染上了几分妖娆之色。 三楼只有一间内室,其余就是开阔的看台,沈云川推开门就往里面走,房间里布置得很精巧,却依旧是浓烈无比的红,若是寻常布置,大片红色会显得极为艳俗,可整个三楼以红色铺陈,却硬生生透着几分高雅华丽。 “哟,大忙人来了。”室内屏风后人影若隐若现,一道慵懒的女声传来。 “这不是看你来了吗?”沈云川站在屏风外笑道。 “看我?哟,这话太假了,下次换个借口。”屏风后的身影站了起来,从屏风后走出。 女子随意的穿了件白色的里衣,罩了件绣梅大袖衫,长发未梳,就那么披散在肩上背后,杏眼流波,媚态天成。 女子赤裸双足,娉娉婷婷的走过来,在沈云川面前抱手站定。 “你向来都想不起我,若是想起了,那必定是有事相求,行了,说,找我什么事?”女子慵懒的撩了撩长发,语气之间颇为幽怨。 季江南目光怪异的看了沈云川一眼,沈云川这厮皮相不错,不然姜浔贵为药王谷大小姐也不可能一路追着他到江州,眼下听这女子语气,又是一笔桃花债。 沈云川伸手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我想买点东西。” “东西?我这儿东西可多了,你要哪一件儿?”女子呵呵一笑依在旁边的小桌上,眼波流转甚是撩人。 “嘶——不和你闹,我带个人进暗市。”沈云川别开目光,说道。 “哼!”女子见状神情冷了下来,转身走回屏风后,“我就知道!在你这儿我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沈云川向来嘴欠的很,可此时被女子凶了一句也没还嘴,反而静静的站在原地,乖巧得很。 季江南不明所以,也站在原地没开口。 室内静默了半晌,女子忽然冷声开口:“今年规矩变了,六扇门那帮子州府捕快正瞅着时机要来找茬,你们若要进暗市,还得我给你们引路。” 沈云川送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女子再次出声,把沈云川要说的话呛了回去。 “丑话我可说在前头,和老大现在就在暗市里,下去你们要是谁敢动手,别怪我护不住你们!”女子冷冰冰的说到,“行了,今夜丑时下去等我,我带你们进去,赶紧滚!” 沈云川还想说什么,一道黑影突然迎面而来,擦着沈云川的脸钉在身后的门上。 三片轻薄的柳叶飞刀呈一排钉在门上,刀刃上还隐隐泛着浅绿,一看就是淬了毒的,这女子居然也是个高手,内力修为至少丹心境之上。 季江南有些无语,这一个个的武功内里修为都比他高,倒显得他像个累赘。 季江南少见的有了一丝挫败感,却忽略了他自己本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修习剑道也才不过五年,如何与二十七岁的沈云川比? 沈云川抹了一把冷汗,马上扯着季江南出了屋子。 “呼——最毒妇人心,故人诚不我欺也。”沈云川心有戚戚焉的小声唠叨。 突然身后破风声袭来,季江南抬剑一转,叮当三声脆响落地,又是三片柳叶刀。 沈云川干脆利落的闭上了嘴,迅速走下了三楼。 回到二楼小厅,沈云川才放松了下来,又懒洋洋的窝回椅子里。 季江南被这一串莫名其妙的对话磨光了耐心,转身就准备走。 “唉唉,你这去哪儿啊?”沈云川在背后伸着脖子喊。 季江南不答,继续走。 “行,你去,反正到时候进不去四方会,可不赖我。”沈云川见状往椅子里一靠,声音轻飘飘的传进季江南耳朵里。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呵,三公子,去参加人家的宴会,是需要请柬的,”沈云川慢条斯理的开口,刚刚在楼上被柳傲霜呛得狠了,现在看着季江南逐渐拧起来的眉头顿时心情大好,“没有请柬,你只能给在梅花山外围打转,若要入得山庄参加四方会,必须要持有请柬,你有吗?” 季江南一时语塞,他想起来,去年秋季他是收到过一份请柬,不止他,七剑门内较为优秀的几名弟子都收到了一份,季江南那是正是学习“七星望月”的关键时刻,故而压根就没仔细看,也没打算去。 “四方会网罗南域年轻一辈汇聚比武,以你在江州和七剑门的名声,你应该收到过一份请柬,可你对四方会如此陌生,所以我猜,你的请柬被你丢了,或者,不在你身边,”沈云川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去参加四方会?” “你要说什么?”季江南纠结了一会索性抬头看向沈云川,这厮虽然嘴欠,但也不至于专门为消遣他而捡着这个说。 “当然是帮你想办法咯,请柬丢了,买一张就行。” “买?去哪儿买?”这东西还有得卖? 沈云川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往下一指:“暗市。” 夔州暗市,自大晋建国以来就一直存在,夔州与奎山城相隔一座奎山,奎山城是商城,八方客商云集往来,所有生意都是放在明面上的,加之附属小商会众多,在南域名声不小。 而奎山另一边的夔州地下,是一座地下城,汇集一切来路不明或明令禁售的一些违禁品,价格从低到高皆有,只要你出的起足够的钱,可以在那里买到一切想买点东西,而暗市往来多为穷凶极恶之徒,抢货杀人时而有之,付了钱拿不到东西也是常事,能留条命,已经是万幸。 早年夔州暗市猖狂无比,大部分邪魔外道混迹其中,经常发生大规模厮杀事件,夔州几乎每天早晨都能看见被丢出来砍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夔州百姓不安,六扇门奉命征缴,夔州暗市被肃清。 然而人所在之地皆为江湖,身在江湖,暗市的存在必不可少,大量来路不明的武器或功法秘籍需要暗市来流通,这些东西里,有抢来的有偷来的也有灭人满门夺来的,是以无人组织,奎山暗市却依旧存在,只是低调了许多。 几年前有人一举整合了奎山暗市,人们多称其为和老大,和老大为暗市立下规矩,暗市之内不可动手,有不怕死的挑衅,被和老大当场拍死,和老大露出丹心七劫实力,暗市所有不平声音消失,和老大也就此成为地下城的主人,后来虽然六扇门时不时来试探一下,但见暗市低调无比也没出人命,又何况和老大每逢过节都送会送上一笔不菲的礼金,夔州六扇门也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它发展去了。 暗市之中品类齐全应有尽有,至于四方会的请柬,自然也是有的。 “柳傲霜是暗市的八方守门人之一,要进暗市必须要通过她,这女人小心眼得很,现在惹恼了她,等晚上开市,大概没有好果子吃。”沈云川嘬了嘬牙花子,表情很是忧伤。 “不是你把她惹恼的吗?”季江南无语。 “那也不能赖我呀!那女人心眼又小又喜欢玩毒,没事我铁定躲她躲得远远的,凑那么近我又不想死。”沈云川翻了个白眼,咧嘴道。 季江南转过头去,他不想和无赖说话。 虽然沈云川一直小声的埋汰柳傲霜,可到底还是要靠柳傲霜帮忙,临近丑时,柳傲霜从楼上走下来,挽起了发髻,穿一身红梅对襟广袖长裙,走下来后对着沈云川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沈云川浑身一僵,柳傲霜撇了季江南一眼后下楼。 “她貌似是听见我说她坏话了,呃,今晚是她带你去买请柬,你自求多福。”沈云川同情的拍了拍季江南的肩膀,跟了下去。 季江南脸色黑如锅底,尽管修养不差,此刻也很想骂娘。 跟着柳傲霜下至一楼,转过花厅,侧厅有一幅雕花浮雕,柳傲霜上前将手中的红烛插在一旁的烛台上,伸手在烛台底座上轻轻一敲,雕花浮雕无声无息的向上移动,露出扇一人高的小门。 柳傲霜端起烛台,率先走了进去,沈云川与季江南跟上。 门后是长长的阶梯,逐级向下呈环绕形,柳傲霜手中的红烛微微摇曳,冷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铺面而来。 随着阶梯的逐渐往下,四周越发漆黑,唯有那一支红烛勉强照见三尺见方的角落。 又走了一会儿,季江南往下一踏,差点没站稳,试探两步,是平地,到底了。 前面柳傲霜端着红烛,转过身对季江南与沈云川嫣然一笑。 “欢迎来到夔州暗市,二位请进。” 说罢伸手一推,光线伴随着沉闷的开门声透露出来。 第二十九章 地底,条件 随着大门开启,眼前骤然亮起大片灯光,刺得二人不由自主的闭眼。 “嘁!”柳傲霜看了二人一眼,嗤笑一声,将烛台递给旁边守门的门人,广袖一甩率先走了进去。 等二人适应过来时,柳傲霜已经走出去了好大一截,季江南正准备上前,右侧的门人突然递过来一个黑纱斗笠。 “暗市鱼龙混杂,不乏奸滑狡诈好狠斗勇之辈,以真面目示人,易生事端。”旁边沈云川已经将斗笠戴好,垂下的黑纱将脸挡的严严实实。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 季江南结果斗笠戴好,透过纱帘,这是一条巷子,两面土墙夹缝之间另有一道小木门,小木门上挂了一个铃铛,铃铛下栓有一条麻绳,柳傲霜正好站在小木门那里等着。 季江南转回头去看时,已经看不见刚才的那扇门,只有一堵土墙,半点看不出门的痕迹,两名门人送完斗笠后也不见了,这条巷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快点!磨蹭什么呢?”柳傲霜不耐烦的开口。 等他二人走到近前,柳傲霜拉着麻绳一晃,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小木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声,像是拉门栓,柳傲霜率先推门,沈云川与季江南随后跟上。 出得小木门,眼前视野一阔,这是一条街道中间,街道两旁建有房舍,房檐下皆挂着一盏红色八角灯笼,街道上行人不少,大多是戴着黑纱斗笠的,鲜少有人如柳傲霜一般露脸的。 地下城顶高约一丈,顶部应该有做过加固,另封了一层檀木封层,檀木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石莹玉,以作照明之用,只是石莹玉悠悠的绿光与灯笼的红光相映,显得有几分诡谲妖异,每隔一丈距离有一圆形通风口向上通风,季江南等人出来的小门是街道旁的一座小院,左右两侧皆有商铺林立,兵器药材一应在列,若不是行人光线有些诡异,举目望去与寻常城池并无两样。 “你要的东西应该在慈南斋,不过我可说好咯,等会儿我开口的时候,你别说话,听明白了吗?”柳傲霜转过身来对季江南说道,一身红裙的柳傲霜在这暗市诡谲的灯光下像个妖女,勾魂摄魄。 季江南点头,暗市他不熟悉,自然是少开口为妙。 沈云川张嘴想提醒季江南,结果还没开口柳傲霜就一道冷冰冰的眼刀子扫了过来,沈云川立马闭上了嘴。 柳傲霜带着两人往街道一头走,一路上季江南在商铺中看到了不少好东西,普陀寺的三岁丹,离火剑庐的长剑,千机唐门的各类暗器,湘西密林的毒物,还有朝廷命令禁止贩卖的火药,甚至还看到了几把火枪,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就那么正大光明的摆在外边,明码标价备注出处。 季江南还在路边看到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两名少女,少女衣着近乎赤裸,蜷缩在角落里,笼子旁边还有一名同样戴斗笠的男子站着,显然,少女,是他的货物。 季江南大为震惊,坊间买卖奴仆者不算稀奇,可把人像牲口一般关在笼子里贩卖的,还是头一回见。季江南自认不算个好人,却也实在无法容忍这种行径,心下怒起,正要上前,柳傲霜的声音便悠悠的传过来。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管的好。” “为什么?”季江南猛然住脚,直盯着柳傲霜的背影,既是问为何阻止他,又是问为什么要那般对待那两名少女。 柳傲霜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这是暗市,所见一切都只是交易,又有什么为什么?“ 季江南咬了咬牙,转头就往笼子那边走。眼前突然一花,一袭红衣的柳傲霜站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勾起嘴角,语气略带讥讽:“少年郎,你这是打算买下她们?你有足够的银子吗?你又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 季江南冷着脸准备绕开她,肩膀却突然一麻,季江南抬头怒视柳傲霜。 柳傲霜看着季江南掩嘴呵呵一笑:“念你是头一回来,我也不和你计较,暗市之内禁止动手,你若是还想多管闲事,那就只好请你滚回去了!” “你!”季江南试图挣扎,柳傲霜却只瞟了他一眼,就兀自走上前去了。 沈云川叹了一口气上前帮他解开穴道,悠悠的开口:“她们不是人,准确来说,以前是,但现在不是,她们是被人从幼儿时用药养出来的药人,没有神智,攻击力很强,血可以作为药引,她们不会思考,不会说话,只是药的容器,等待来购买她们的买主,你救不了她们,你若是放她们出来,你可能会被她们当场撕碎,她们现在已经不是人,是凶兽,是药材,是可以贩卖的畜生。“ 沈云川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怜悯,又显得异常冷漠。 季江南不可置信的看向那笼子,身子微微发抖,这颠覆了他多年的认知,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对一个幼儿下手,摧毁神智,把人变成野兽? 他不能接受季怀远杀害季安承,还屡次陷害嫁祸于他,甚至因此心境失控走火入魔,他本以为,他见到的已经是这世上最黑暗的一面,可在这座地下城,揭开地表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还令人生惧。 沈云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顺着柳傲霜的方向走去。 季江南稳了稳气息,强自压下翻滚的心绪,再不看那笼子一眼,也转头跟上。 世间多磨悲欢少,枯骨浮屠尽浮华。 跟上沈云川与柳傲霜后,又顺着街巷转了几转,在街边的一扇小木门前站住,小木门很破烂,门上虫蛀了好几个大洞,门旁挂了块牌子,上书“慈南斋”三字。 “你跟我进来,你,门外等着!”柳傲霜领着季江南进门,又回头对沈云川飞了一记眼刀子。 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的沈云川苦笑一下,又乖乖的缩了回去,在门边站好。 小门内就是一座寻常的小院,两边耳房加一个正厅,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还搁着几盆花草,一名驼背的老者正弯着腰修剪枝叶。 “哟,祁老爷子,又再摆弄这些花儿呢?都说了这在地底下,花花草草都养不活,您这来来回回的折腾,倒也不嫌累。”柳傲霜笑着上前。 “柳丫头来了?坐坐坐。”老者转过身来,枯树皮一般的脸上,一只独眼异常醒目,左边眼眶深深的陷下去,似乎连眼珠子都被挖了出去,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又向外突出,即便是笑着,也狰狞如鬼。 ”人老啦,总闲不住的,我这一把年纪活的像个地老鼠,没点新鲜的,还真撑不下去。“老者呵呵一笑,带着二人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 “你这好久不来看我了,这次想买点什么?”老者笑道。 “这回可不是我找你买,是这位公子想找你买点东西。”柳傲霜掩嘴一笑,看向季江南。 “你?”老者侧过目光看向季江南,一只独眼中精光一闪,“生面孔啊,呵呵,小子,你要买什么?” “在下想要一份四方会的请柬。”季江南不敢大意,规规矩矩的开口。 “哦,这个啊,呵呵东西我有,得看你开得起多少价,”老者呵呵笑了起来,与柳傲霜对视一眼,复又开口,“你是柳丫头带过来的人,我也就不和你废话,三千两。” “三千两?”季江南一惊,四方会请柬虽不泛滥,却也不是什么过于难得的东西,怎会要三千两一张?更何况,季江南眼下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既入得暗市,便要知这暗市上的东西,本就要比上边高出数倍,可不是老头子坑你。”老者见季江南惊呼,慢条斯理的开口。 季江南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四方会的请柬他必须要拿到手,但他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钱。 “你若是拿不出这钱,我倒是可以先借给你一些,”柳傲霜笑道,目光狡黠像只狐狸,“只不过我向来不做这赔本的买卖,这三千两我代你出,条件是你要帮我做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季江南问道。 “这个嘛,暂时没想好,你只管答应,日后若我有所求,你必帮我做一件事就好。”柳傲霜笑的越发动人,老者在一旁眯起眼睛,也笑呵呵的看着柳傲霜。 季江南凝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 “成交!“柳傲霜咯咯一笑站起身来,身后的老者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烫金请柬递给柳傲霜,柳傲霜复又递给季江南。 翻开请柬,内部没有写字,只画了一株梅花和一把长剑,也没有落款。 “四方会请柬不署姓名,持贴入门即可。”老者道。 季江南收起请柬,对老者躬身一礼。 “行了,你先出去,我和柳丫头有些话要说。”老者毫不客气的挥手赶人。 柳傲霜对着季江南嫣然一笑,意味深长。 季江南怀揣请柬出了小木门,柳傲霜方才那一笑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才一出门,沈云川就窜了过来,见季江南身后没人,才小声的说:“怎么样?” 季江南掏出请柬让沈云川帮忙检查,沈云川一边看一边问道:“你被她坑了多少?” “三千两。”季江南皱眉,被坑? 沈云川一扶额,摇头叹息。 “这请柬有问题?”季江南见状忙问。 “请柬没问题,可你花三千两买一张四方会的请柬,我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蠢。”沈云川以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了季江南一眼,又是一阵叹息。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张请柬最多面值一千两,你被柳傲霜骗了。”沈云川将请柬还给季江南,那看白痴一样的目光越发明显。 “什么叫骗啊?这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怎么就成骗了?”身后开门声响起,柳傲霜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季江南黑着脸转过身,看着柳傲霜面色不善。 “哟!这还摆起了脸子来了,这交易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就算被骗了,不也是你自愿的吗?”柳傲霜看着季江南笑了起来,得意又张扬。 “祁老,她胡闹就算了,您怎么还跟她一起胡闹呢?”沈云川不敢去搭柳傲霜的话茬,只好转过头去对老者说道。 “这我就管不着了,柳丫头开心就好。”老者呵呵一笑。 季江南揣着请柬掉头就走,这下是看明白了,他被柳傲霜和那老者合伙算计了一把,就冲着他不懂行情,还特意把懂行的沈云川堵在外边,平白欠下柳傲霜一个条件,现在他心情很不好,多戴一会儿都堵心。 第三十章 奎山城之变 季江南转身就走,柳傲霜也没理会,只对沈云川说道:“你带来的人,你自己看着,卯时之前带他出去。” 沈云川只得认命的追了上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季江南突然开口。 沈云川这人没脸没皮和谁都假熟,嘴欠又恶趣味,时常会令人忘了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疑点,沈云川之于季江南不算敌人,沈云川救过季江南一次,在夔州小酒馆帮季江南解过围,又带他去见柳傲霜进暗市买请柬,照这么说来,此人虽不着调,却也不是什么坏人。 可同时沈云川身上疑点极多,江州之变几次都有他的影子的里面,现在若说季怀远是碰巧在天风堡遇见沈云川的话,季江南绝对不信,沈云川心思很深,这其中他知道多少,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季江南一无所知,季江南虽猜测沈云川可能是无逍宫的人,但没有任何凭证,可这么一个人几次三番主动上前帮忙,倒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沈云川挑眉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季江南不说话,只转过头来看着他,黑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都快到寅时了,坐下来吃点东西如何?”沈云川话题一转,看向路边的卖包子的小摊,暗市大体规模如同普通集市,吃食自然不少。 说完不等季江南搭话就自行在小摊旁的桌子边坐下,喊道:“来两笼包子!” “好嘞!”老板手脚很麻利,很快就端着两笼包子上来。 季江南走过去在桌子边坐下,包子分量很足,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季江南也有些饿了,伸手拿过一个吃了起来,味道不错。 “若我说帮你只是因为好奇,你信不信?”沈云川咬了一口包子开口道。 “不信。” “好,换我我也不信,嘶——我记得之前有跟你说过,我的目的之一,是残图。”沈云川摸了摸下巴,说道。 “那东西我没有,而且那只匣子你也不要。”季江南道。 “我不是说那匣子,我说的是季北思得到的那张,虽然季怀远极力营造出一种残图在他手里的感觉,但我可以十分肯定他手里没有,那最值得怀疑的,就是你了,”沈云川饶有兴趣的看过来,“季怀远手段尽出,你被逼离开江州,或许旁人看来你是受了冤屈,可我看来就是季怀远在保护你,又或者是保护在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所以才逼你远离江州掐断你所有的退路,所以我觉得,你身上,应该还有一份残图,即便你没有,那份残图也绝对和你有关。” 季江南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关于季怀远,他也大概有些猜测,与沈云川所说十之七八,所以他才越发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 “而且,旁人一生都难寻一张的残图,单在你一人身上,便疑似有两张,况且你还引来了我我目标之一的黄泉天,只要你活着,我就可以不用犯险,还能轻而易举的掌控黄泉天的行踪,何乐而不为呢?“沈云川笑了起来,“而且我是真的很好奇,你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所以,你是在拿我当饵钓黄泉天那群人吗?“季江南冷声道。 “啧,话别说那么难听嘛,互相帮助,你我各取所需,这不是很好吗?”沈云川咂咂嘴,笑道,“暗市卯时关闭,现在请柬已经到手,你若是没什么别的东西要买的话,我们可以回去了。” “没有。”季江南敛起情绪,拿走最后一个包子。 吃完东西,沈云川引着季江南往外围走,入暗市需要柳傲霜做领路人,出去则不用,暗市八方出口,任何一个都可通往地面,绕出暗市中心,外围就是一层有一层的土墙,季江南走着,突然瞥见了一个熟人,不由得站住了脚步。 前面街道路边,有一名少年扶着墙行走,左肩衣服隐隐渗血,少年没戴斗笠,腰挎一把腰刀,走得异常吃力,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这少年,分明就是前些日子在奎山城武擂上见过的石磊,那个会使是“青龙出海”的少年刀客。 此时他不应该在奎山城吗?为何会独自一人带伤出现在夔州暗市? 许是季江南的目光太过不加掩饰,石磊察觉转头目光凶狠的看过来,视线落在季江南手中的长剑上,突然大怒,拔出腰刀就砍将过来。 石磊身上带伤,出手却果决得很,双手持刀,一跃而起就是一道空斩,季江南被这突然的攻击一惊,反应却不慢,长剑出鞘架上砍来的腰刀,右手手腕一翻压着腰刀往下一坠,石磊立马收刀上撤,退回半步收刀入鞘,身形下低,拔刀一斩,刀光入青龙出海,攻势拔刀无匹,季江南亦回身持剑迅速旋身一式“七星望月”,七剑连斩,石磊步步后退,自从季江南练成“七星望月”之后,一直频繁使用,现下越发纯熟,剑势劈砍之间已有小成。 石磊步步后退,突然弃防为攻,自身罩门大开一刀朝季江南砍来,季江南眉头一皱,他可不想和对方搏命,顺势撤剑一挡荡,剑气扩散,石磊又倒退数步,一个趔趄跌倒,手中的腰刀一声脆响断成两截,石磊“哇”的吐出一大口血,看向季江南的目光怨毒无比。 “你们欺人太甚!”石磊咬牙切齿。 季江南正欲上前询问,街坊门口的红色灯笼忽然摇晃起来,沈云川脸色一变,一把抓起季江南的手腕就跑进土墙深处。 “怎么回事?”季江南见沈云川脸色骤变也没挣脱,跟着一起跑。 “和老大来了,暗市之内不准动手,准是你和那小子动手波动太大把和老大惊动了,快些走,等和老大来了就走不掉了。”沈云川带着季江南跑至土墙尽头,土墙尽头蹲着一只石狮子,沈云川上前对着石狮的双眼一按,土墙悄无声息的裂开一条缝,沈云川与季江南迅速闪了进去,土墙慢慢闭合。 土墙后又是一片漆黑,沈云川在门旁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盏烛台,掏出火石将其点燃,漆黑的空间里亮起三寸见方的一小片地方。 季江南随手将斗笠丢下,问道:“那柳姑娘怎么办?” “她你就不用担心了,论手段她一个顶你十个,与和老大周旋起来问题不大。”沈云川也将斗笠扯下,端着烛台顺着台阶步步往上。 漆黑的空间寂静无声,只有踩踏在台阶上的沙沙声,等从台阶中彻底走出来的那一刻,季江南有一种忽然活过来的感觉,一层地表,隔绝两座城,季江南觉得他像是去地狱里走了一遭,回到地面,大量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使得他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他们出来的地方不是柳傲霜的千金阁,是不知道坐落在哪儿的一座道观,道观略显凄清,若不是神像供桌有人打扫的痕迹,季江南都要以为这是座废弃的道观,出口也很特别,在三清神像道德天尊的神像背后,季江南与沈云川出来后,门户关闭,神像背后完全看不出门的痕迹。 季江南看着门的位置出神了很久。 “是不是觉得像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沈云川笑道“我第一次进暗市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像进地狱走了一遭,上来才觉得重回人间。” 季江南长舒一口气回了回神:“走。” 此时差不多寅时三刻左右,天色未明,一轮明月高高的悬在天色,撒一地银光。 同时,奎山城,地下水牢。 牢门竖起粗壮的栏杆,中间有一个水池,水池中浸泡着一座铁笼子,铁笼四角穿锁链固定在四个方向,笼子里有一人白发凌乱衣着破烂的老者,正是前长老会中的石长老,石磊的亲爷爷,春寒料峭,池水冰冷刺骨,石长老被泡在水里,冻的瑟瑟发抖。 水牢铁笼子对面,方唯玉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笼子里的石长老。 “石长老好算计,你以为买通白姨娘,就能定我弑父的罪名?虽然那老东西死不足惜,但他就算是死,也得慢慢受尽折磨而死,你这么干脆的给了他一个痛快,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很不开心,”方唯玉慢慢的蹲下来,微笑道,“石长老,我本来是想放你一条生路的,可你偏偏不要这个机会,还跟我玩这些手段,你还真是小看我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感觉如何?” “呸!方唯玉!老夫棋差一招,算是折在你手里了,但你别高兴得太早!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得比老夫更坏的下场!”石长老神色扭曲,狠狠的开口。 方唯玉大笑起来,突然伸手一把掐住笼子里石长老的脖子,轻声道:“其实我这个人脾气很好的,我本不想杀你们的,可是我方唯玉平生最恨有人抢我的东西!属于我的东西,谁要是敢抢,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唯玉一把甩开快喘不上气的石长老,站起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笑道:“对了,你那孙子石磊,我会很快送他来见你,我知道他是霸刀堂的弟子,但我保证,不会让他进霸刀堂势力范围一步!不用多久,真的,会很快来见你的。” 方唯玉大步走出水牢,身后传来石长老撕心裂肺的吼声:“方唯玉你不得好死!!!” 第三十一章 叫嚣与打脸 季江南与沈云川出来后直接离开夔州赶往灵州,本来季江南还想在夔州休息一天,毕竟进地下城暗市已经一夜未眠,可沈云川死活不愿意回千金阁,加之此行耽搁时间也不短了,距离二月初二四方会,也已经不足半月,故而季江南也没继续反对,凌晨沿路出了夔州。 出夔州再往东,就是灵州地界,沈云川身上没带钱,一路死皮赖脸的跟在季江南身后,一路吃住行程皆由季江南开销,沈云川虽目的不纯,但好赖救过他又帮了他一把,是以季江南很不好撵他走,只能一路黑着脸赶路。 沈云川倒是惬意得很,双手抱在脑后叼了根牙签一路走的悠哉悠哉,那把品质不俗的长剑再次被拖在地上,春雪逐渐消融,地上泥土裸露,长剑的尾端拖拉在泥土沙石里,发出一阵磕牙的声音,惨不忍睹。 十天后,进入灵州地界,去年灵州降雪过大造成雪灾,压垮屋舍无数,地间作物无一存活,灵州地势偏高,夔州等地已经融雪,灵州还是一片雪白,融化的雪水不是没有,但堆积起来的积雪更多。 一进城门就是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城门旁堆起两人高的雪堆,还有不少百姓正在铲雪,将城门口的主路清理出来。 季江南与沈云川进得城门,脚下便是融化的雪水和浮雪,一路走一路溅了一身,入眼望去都是倒塌的房屋和帮们清理的府兵,百姓三三两两的坐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烤火,炊烟烧的老高。 “梅花山在出得灵州五百里之处,毗邻安顺府,现在距离四方会召开还有三天,可以先在城里住下来。”沈云川一脚踢向脚边的一大团雪,结果下一刻脸就开始扭曲,僵硬的将脚收了回来。 季江南扫了一眼,那团雪被沈云川踢开了一半,露出里面一大截断裂的梁木,方才沈云川便是一脚踢在了这梁木上边。 季江南有点想笑又忍住了,沈云川颤抖着嘴皮子站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抬脚往前走,一脚落下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他是高手没错,但哪个高手会练功练到脚趾头上?本着丢命不丢脸的原则,沈云川深吸一口气,高一脚低一脚的向前走去。 季江南看着沈云川扭曲的背影越发想笑,莫名的想起七剑门后山那只大猴子。 走了还没多久,沈云川就赖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不起来,说他饿了。 现在才刚过辰时,饿个鬼咧!季江南忍不住暗骂,也不睬沈云川,继续走,现在已到灵州地界,随他怎么折腾,反正季江南是不管了。 季江南才刚走出一小截,就听得沈云川在后面大呼小叫拍桌子,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怒喝和抽兵器的声音。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黑着脸转身,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任由沈云川被砍死。 走回小酒馆,便见着一行七八人披着斗篷站在小饭馆里,沈云川大马金刀的坐在条凳上正与一名同样身披斗篷的女子对质,那七八人正一脸怒色要上前揍人。 沈云川向来嘴巴利索得很,几句下来气的那女子满脸通红差点拔剑,季江南看清那女子后脸色越发黑,几大步走过去对着沈云川屁股下的条凳就是一脚。 凳子一滑,沈云川差点跌倒,辛苦他反应快一把拉过腰上的长剑一杵才稳住身形,转过头去看见季江南不由得大怒。 “小子你想干嘛?想打架?” 季江南依旧脸黑如锅底,面色不善的盯着他。 “季师兄!”那女子惊喜的叫了一声,几步走上前来,道,“季师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其余七八人也面露喜色,七嘴八舌的开始喊师兄。 沈云川正想好好跟季江南说道说道,听得那女子和众人的称呼突然一愣,随即尴尬的坐上另一条凳子,呵呵干笑两声。 季江南对安瑶一笑:“我有些事情要办,对了,这是什么情况?” 一说起这个安瑶怒气上涌,一张白净的脸蛋尽是怒容,一指指向沈云川:“就是这个无赖!我们方才刚刚进城,正准备歇息一刻,结果就他一个要占了整张桌子,我要和他讲理,他居然敢嘴巴不干净的轻薄我!” 季江南听闻脸色一寒,沈云川见状连忙站起往桌后一翻,举起归鞘的长剑一挡,架住季江南斩来的长剑,季江南一剑不中撤剑回身过肩再斩,沈云川后撤数尺,季江南长剑落下,店里唯一的一张桌子被斩成两截。 “小子你来真的?”沈云川眯起眼睛看向季江南。 季江南唰的一声收剑入鞘:“你嘴欠!” 而两人动手之时,安瑶与一众七剑门弟子已经把架势摆开,随时准备冲上来。 “行了,都把剑收起来。”季江南转身开口。 “季师兄!”安瑶大急,不明所以,这种轻浮的浪荡子,就应该拿下抽他个几耳光,教训一顿才好。 “他不是恶人。”季江南道。 “可是!”安瑶还想说什么,触及季江南的眼神还是将剑收了起来,恶狠狠的瞪了沈云川一眼,沈云川向来脸皮厚,见安瑶瞪过来,顿时笑得眉飞色舞,气的安瑶差点又把剑拔了出来。 见安瑶收了剑,其余几人也纷纷归剑入鞘,有几个掏了银钱给躲在一旁的老板赔桌子钱,并把他打发走,让他等会儿再回来,老板也是个识趣的,拿了钱二话不说就走,这钱够他再开一个小店了,管他们打成什么样。 几人在条凳上坐下,七剑门众弟子看沈云川的目光不善,尤其是安瑶,怎么看都有几分咬牙切齿。季江南大致说了一下这一路经过,当得知沈云川救过季江南还帮过他一回时,七剑门众人脸色稍缓,也不再死盯着他了,安瑶的脸色也缓了下来,虽然还是面色不善,但但好歹也没咬牙切齿。 “季师兄,最近门内争执得厉害,曲师伯在我出门前嘱咐我,若是见到你了,和你说一声,让你先不着急回七剑门。”安瑶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开口。 季江南还算平和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现在的名声可谓是臭名昭着,杀兄弑嫂残杀挚友,当得上一声武林败类。 “季师兄你别误会!我们都是相信你的!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们一起学艺这么多年,你人品如何,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安瑶见状连声解释,面露焦急。 众弟子也频频点头,季江南心中一暖,总算还有人相信他。 此时一个声音突然突兀的传了过来。 “安师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季江南杀兄杀嫂杀友,可是在南域传了个遍,就算你是安师伯的女儿,也不能这样胡乱袒护啊。” 季江南一眼望去,一名蓝袍少年走了过来,眼下天气尚冷,七剑门众人还披着斗篷,可这蓝袍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袍,背后背着一把剑,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背剑的少年人穿着要比蓝袍少年厚实一些,清一色裹了件裘皮袄子。 “余杭你闭嘴!门主都说了此事尚有疑虑,就你们幽剑阁像条狗一样死咬着不放!”安瑶大怒,提剑上前指着蓝袍少年的鼻子就开骂。 一旁看戏的沈云川挑了挑眉,有意思,看来这七剑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嘛。 “安瑶!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可不会顾及安师伯的面子,”余杭脸色骤然一沉,对安瑶喝到,“况且,我说的可是实情,如此江湖败类,简直有辱我七剑门门风!” “你!”安瑶气的脸色通红,指着余杭说不出话来。 余杭冷笑一声转眼看向季江南,还未开口,就见季江南身形一动朝着自己过来,余杭眼色一厉,举掌主动迎着季江南而去。 季江南一拳打来,余杭出至半路的手掌一握同样变拳,双拳相击,内力涌动,余杭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抬头震惊的看向季江南。 “化海,你居然也入了化海境!” 余杭神色扭曲,浓烈的不甘从心底涌起,他与季江南同年拜入七剑门,后分别被幽剑阁与凌剑阁阁主收入门下,为亲传弟子,余杭心气极高,天赋也高于常人,与季江南同为七剑门年轻一辈领军人物,入七剑门后首次七阁大比,余杭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最后对战季江南时以一剑只差落败,间接奠定季江南七剑门年轻一辈第一人的称号。 余杭一向自视甚高,结果猝不及防败给了季江南,大受打击,从此闭门苦修欲一雪前耻,好不容易突破化海境,余杭迫不及待出关要找季江南再比,却听闻季江南杀兄弑嫂,逃窜江湖。 余杭既痛快与季江南自寻死路,又不甘心不能亲手击败季江南,此次梅花山四方会,季江南之前也收过帖子,余杭猜测季江南可能会来,结果果真被他猜中,余杭正兴奋可以一雪前耻,却被季江南一拳从梦中打醒。 凭什么季江南也能进入化海境?他不是应该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窜吗?哪里来的时间修习? 余杭的脑子有一瞬间很懵,回过神来眼神中露出一抹疯狂,他不信!肯定是季江南使了什么障眼法! 余杭双手呈环如抱月,足尖一点冲季江南爆冲而去,双手一绕,双拳一上一下裹着冷风袭来。 季江南身体往后一缩,纵身一跃,形如金翅大鹏,经常见陆皓尘用这招,季江南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双手后张,直扑下来。 余杭迅速变招,同样一跃而起抱拳打来。 其实这招余杭本可以直接避开,可心里总有个疙瘩,不愿在季江南面前退步,所以他选择直面硬刚。 季江南见状眉头一挑,想不到还真有如陆皓尘一般傻的,当下一脚踩在跃起的余杭头顶,往下一压,余杭不由自主的跌落,落地还没站稳,身侧风声一动,余杭迅速一让躲开季江南这一脚,季江南再次出拳,余杭上手一格,还没来的及反应,季江南左手握拳又冲面门而来,余杭本能的侧头一躲,拳头出至半中突然化掌。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异常清晰,余杭被打得一个趔趄晃了几步才站稳,再抬头时已经眼睛赤红。 季江南甩了甩手,这招耳刮子屡试不爽。 第三十二章 七剑门局势 季江南这一巴掌打得相当清脆,周围为之一静。 余杭脸上火辣辣的痛,强烈的羞辱感令他双眼发红,同为化海境初期,他居然被季江南结结实实的当众打了一耳光,怒不可遏的余杭右手往身后拔出配剑,剑光一闪朝着季江南冲将过来。 余杭的配剑要比寻常剑短一些,寻常的剑如季江南所使,为正三尺长剑,如沈云川所使的那把,又要比寻常的剑长上一些,为三尺四寸,而七剑门幽剑阁上下,用的皆是这种二尺七寸的短剑,配合七剑门剑法使用,挥舞之间更显灵巧,速度也更快。 七剑门三套剑法,季江南所习飞星逐月剑,主多变群战迅杀,余杭所习幽影剑法,重身形功法,一击必杀,为暗杀类剑法。 幽影剑法脱胎于上任幽剑阁剑主荆无双的“幽影十二剑”,区别于原版“幽影十二剑”,被现任幽剑阁阁主修改过的幽影剑法,因其身法诡谲,在同阶对战中更显优势,暗幽无影,剑出必杀。 余杭行动之间极为飘忽,落脚点毫无章法,完全无法估测攻击动向,这样的身法,有点类似于方唯玉,但方唯玉身法极快,即便你看到了破绽了抓不住,而余杭这套身法整体感觉是飘渺,毫无根本无法捕捉。 季江南拔剑出鞘,撤步站开,幽影剑法季江南领教过,第一次与余杭交手,季江南一开始就被打得措手不及,最后险之又险的以一剑胜之,余杭虽然高傲自负,手下功夫却不小。 那身影飘忽不定,速度不快,却总带着三分虚幻之意,忽而季江南一剑刺出,同时端起剑鞘一挡,清脆的剑鸣声响起,两道重力一起压来,季江南抽身后撤有些惊讶,他本是打算用剑鞘挡住短剑,长剑以作攻击,可落手时却都被挡了下来。 站定一看,余杭右手持剑,左手却反手持着一把短匕,两把兵器一长一短,相互补足。 季江南眉头一挑,余杭到也是个天才,短剑虽然更显灵动,在交战之中却很难回防己身,余杭自己夹带一把短匕,倒硬生生的把这块短板给补足了。 “哼!季江南,我这双手剑法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这一次,我可不会输给你。”余杭眼中流露出一抹狂热之色,短剑匕首一起舞动,朝季江南再度冲来。 望着余杭飘忽的身影,季江南突然心中一动,这种飘忽感类似无常众,不知清心诀可否能用?季江南迅速默念清心诀,清心诀洗目明心,对虚妄之物最是有效,季江南眼中眸光大盛,果然有用!破去那诡异的身法,露出身形的余杭便不足为惧。 季江南脚下疾走,持剑急冲,长剑带起一阵白光,临近余杭时手腕翻动,架住余杭手中的短剑画出一道白光,余杭反射性闭目,季江南手腕一翻,长剑在余杭手腕上一砸,短剑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雪地里。 “北斗明光!”安瑶兴奋到叫了一句。 季江南趁势上前,抬脚提来,余杭冷不防兵器脱手,连忙双臂交叉挡向季江南这一脚,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 余杭眼中凶光一闪,换右手持匕首,再度杀过来,招招很辣,季江南抬剑系数挡下,余杭心乱了,出手之间凌乱不已,破绽百出。 余杭心中又惊又怒又羞又恼,他闭门苦修一年剑术,居然再次败在季江南手下,心底越发不甘,左手呈爪,直插季江南双目,季江南身子后仰左脚撑地,右脚一脚踢在余杭小腹上,余杭后撤几步,只觉得胃里的酸水尽数往上涌,待余杭站稳时,季江南已经持剑杀到身前,又一剑砍来,余杭仓促举起匕首一迎,季江南长剑压住匕首,借力跃起,一脚正中余杭胸口,余杭阻挡不及,在地上滚了几圈,胃里反酸的感觉再次涌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余杭落败,安瑶拍掌大笑,那几名七剑门弟子也都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 七剑门创立之初是由七位剑主一同创立,一起主事,后来七剑主之中幽冥剑主荆无双剑术大成入凝虚境,其余六位剑主便尊荆无双为七剑门第一代门主,总领七剑门事宜。 荆无双虽剑法超群,为人处世却最是刚猛霸道,手段极为激进,在他带领下七剑门迅速崛起挤入六派之中,但也由于他过于激进,引得其他门派势力不满,在六派中孤立无援,而后黄泉教为祸江湖,江湖势力共同伐之,追击黄泉教余孽中,七剑门出力不小,荆无双高傲气盛,带门下弟子堵截黄泉教一位堂主,结果一时轻敌,那黄泉教堂主擅毒,虽最后命丧荆无双剑下,但随行的数十名七剑门精英弟子因此丧命。 那时七剑门成立时间不长,那些精英弟子基本都是七剑门内部的中流砥柱,结果因荆无双冒进损失惨重,此事过后,荆无双深感愧疚,主动卸下门主之位,留下其成名剑法“幽影十二剑”后离去,不知所踪。 荆无双走后,明剑阁剑主江乘月任七剑门第二代门主,也就是现任七剑门门主,幽影十二剑虽为荆无双自创剑法,可照剑谱来习根本无从下手,多名剑主一起观看,也无一人可以练成。 后来幽剑阁中一名弟子惊才绝艳,突发奇想将长剑截去一截,居然炼成了一部分剑法,虽所习不齐,但也足够惊艳,那名弟子因此修为突飞猛进,后任幽剑阁第二任剑主,即为余杭的师父秋涉。 门主江乘月常年闭关,秋涉作为七剑主中最年轻的一个,天赋最高,野心也最强,数年来在七剑门中为青壮派领头人,在七剑门内部声势不小,能勉强压住秋涉的,除了门主以外就是季江南的师父,凌剑阁剑主曲难行。 曲难行有个外号,叫做“光寒一剑”,取“一剑光寒十九州”之意,自创剑修心法“光寒诀“,令江乘月都自愧不如,须知剑法可通过搏杀而来,剑修心法却只能依靠对剑与心的交流领悟,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唯有对剑道领悟极深,才可一窥门径。 秋涉虽自傲,却也不认为自己能创出一本剑修心法,故而对曲难行颇多忌惮,余杭之所以如此敌视季江南,除却他本身的原因外,便是两阁之间的较量,七剑门下任门主,若不出意外,当是他们其中之一,曲难行虽然不算老,但比起正值壮年的秋涉,该归入上一辈人,七剑门内部亦分成两派,一派便是秋涉为代表的青壮派,一派是以曲难行为首的元老派。 安瑶为承剑阁阁主安槐的幼女,与季江南同属元老一派,早就对余杭等人看不顺眼,私下里冲突也不少,此次季江南一事,秋涉本不关注,因曲难行向门主陈情,欲为季江南洗冤,秋涉趁机发难,曲难行怒不可遏,二人在大殿上大吵一架,后来江乘月发话,此事压下再议,此事一过,两派之间的争斗由暗转明,高层之间尚存一张窗户纸,年轻弟子却都已经撕破了脸,大小冲突不断,故而如今安瑶见了余杭,已经是剑拔弩张之势。 “哈哈哈哈不愧是幽剑阁首席弟子,看这滚打得,行云流水啊!”安瑶哈哈大笑,身后众人也纷纷出言讥讽,场面一度很热闹。 “安瑶!你找死!”余杭最听不得别人拿他的身份开玩笑,那代表羞辱的不只是他,还有他师父秋涉和整个幽剑阁。 余杭爬起来就往安瑶的方向冲去,季江南正准备动手,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迅速挡在安雅身前对着余杭一掌打出,正中左肩,余杭踉跄几步站稳,看清来人不由得脸色一变。 第三十三章 师父的礼物 来人一身月色斜襟长袍,发束银冠,眉目温雅,长剑在腰,击退余杭后便不再动手,举手投足之间优雅从容,有名士之风。 七剑门众人包括季江南安瑶在内,皆行一礼,齐唤一声。 “大师兄。” 余杭目露不甘,却也咬牙低头问了一声好。 “余师弟,大家都是同门,虽立场不同,但出了七剑门,你们代表的就是整个七剑门,大庭广众之下同门相斗,实在有损师门名声,”木华生眉头微皱,“况且安师妹年纪尚小,说话不经熟虑,你身为师兄,怎如此小心眼,如此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大师兄教训得是,是我思虑不周,给安师妹赔罪了。”余杭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怒气,低头服软。 出门前师父多次嘱咐,如今门内局势紧张,门主态度不明,两派之间保持平衡,木华生为门主关门弟子,万万得罪不得。 “大师兄见笑,师弟先行一步。”余杭说罢对木华生拱拱手,手掌一挥,带着幽剑阁弟子就走。 眼见余杭等人走远,安瑶才对木华生抱怨道:“大师兄,他可是想动手打我的,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放又怎么样?让你打他一顿?”木华生笑道,“方才我还训了他一顿,现在又要回头训你,七剑门的脸面丢不得,你们在门里闹成什么样我不管,在外边可不能胡来。” 安瑶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季师弟,”木华生目光看向季江南,“你等会儿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是。”季江南应声。 饭馆里看戏的沈云川见没戏看了,懒洋洋的站起来:“行,你们师兄弟叙旧,我就不掺和了,走了。” 本想端着高手范走出来,不料他腰间的长剑半拖在地上,他这一起身倒是把剑别在了凳子腿上,一脚跨出,长剑拽着腰带一扯,沈云川差点没一下子扑倒下去。 季江南面无表情,他已经开始习惯沈云川莫名其妙的出糗。 沈云川略显尴尬,抽出长剑,腰带松垮垮的系在腰间,衣襟裂开大半,里衣清晰可见,加之平日里又不修边幅,长发乱糟糟的挂在脑袋上,此刻怎么看怎么像个叫花子。 沈云川走了一步嘴角一抽,假装不经意的将长剑垂放,长剑再次沦为手杖。 这下更像个叫花子了,就差个破碗了。 “噗嗤——”安瑶可不会给沈云川面子,毫不客气的嘲笑。 沈云川杵着剑,一瘸一拐的走出小饭馆,内心哀嚎,失策啊失策,丢大脸了。 沈云川走了,木华生也带着季江南与七剑门众人找客店投宿,一行十人走过小街,寻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暂时歇下脚。 木华生让安瑶先在大厅点菜,他带着季江南上了楼。 进了房间,关好房门,木华生在凳子上一坐,笑道:“坐,你我二人也算有些时日未见了。” 季江南道谢,找凳子做了下来。 木华生是七剑门门主江乘月膝下最小的弟子,入门要比季江南早上几年,年长季江南八岁,时年二十有五,因其师父是七剑门门主,加之木华生是正儿八经的青年辈第一人,季江南当初胜了余杭,被称为年轻一辈第一人,但那个称呼仅仅是对于与他同辈入门的一层少年人而言。 门主江乘月与荆无双为同辈,荆无双兼任门主与幽剑阁剑主,余杭的师父秋涉则是那一届幽剑阁弟子,只是后来荆无双出走,他又习得不全的幽影十二剑,是以才得以补上了幽剑阁剑主之位。 是以秋涉与木华生当是同一辈人,木华生拜入江乘月门下,内功修为已过丹心二劫,江乘月不喜管理杂事,所木华生早早便接触七剑门事物,在门内威望不低,若不是秋涉近年野心显露,逐渐引起两派争斗,否则以曲难行不爱管事的性子,木华生应是稳当当的下一任门主人选,故而众弟子演武比试之间,虽木华生年岁尚轻,可众人却惯性的将木华生从年轻一辈中剔除,将他归入秋涉一辈当中。 木华生常年接触门内各事物,为人温厚公正,门内弟子无论年岁多少都尊称其一声大师兄,在门内人缘极好,季江南在七剑门期间多蒙其照拂,所以季江南对木华生一向很是敬重。 “你的事情,门内已经知晓,你不要多想,这其中涉及一些旧事,与你本无多大关系,各位师叔伯心中有数,不会冤枉了你。”木华生轻叹一声开口道。 “多谢大师兄。”季江南道,纵然安瑶之前已经说过,可再听木华生肯定他是蒙冤,愿意相信他,他还是忍不住的心头一暖,那时他忽逢大变倍受打击,一人重伤逃出险些丧命,使得他本就不稳的心性更添暴戾,杀性无法自控,若不是得天星子赠清心诀,怕是会被杀戮所控,堕入魔道,一时想起来,恍如隔世。 季江南对木华生道出出江州之后种种,只隐去夔州得来的千机匣,木华生听罢也唏嘘不已。 “关于黄泉天,我在门内亦有耳闻,不想你还与他们交手一场,倒是可怜四海镖局,满门被灭。”木华生眉头轻锁,略带沉思。 季江南心中一动,黄泉天与季家杀祸必有关联,不知大师兄知道多少?大师兄向他隐瞒浮屠山密库残图,是否代表七剑门高层知道一些东西? “大师兄,这黄泉天是何来头?为何追着我不放?”季江南试探开口。 木华生皱眉摇头:“我知道的不多,只大概知道他们要找一样东西,与你季家那场杀劫,应该有所关联,我着手调查黄泉天已久,也只查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用处不大,但我肯定,江州之变,定有他们的影子,师父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一直压着你的事情不议,各位师叔伯也多有耳闻,所以对你杀兄弑嫂之事,大多呈怀疑观望态度。” 七剑门内部也查不出黄泉天的来历,看来对方来头不小。 “不过你那个叫沈云川的朋友,来历不浅,这些事情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他的随身配剑,若我没看错,当是出自离火剑庐,离火剑庐所出高品兵器,皆会在剑柄护手处落下烙印,那把剑虽然糟蹋得厉害,但那个烙印却清晰得很,”木华生道,“此等人物居然与你同行一路,还多次帮扶,目的不纯,不可不防。” “是,”季江南应下,“对了,大师兄,此次出行,可曾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呵呵,这你倒不必担心,你们凌剑阁一脉可向来都是不吃亏的主,前日里秋涉公然在大殿上与曲师叔呛声,被曲师叔大骂一顿,若不是门主制止,曲师叔怕是要当场动手。”木华生想起当日情形不由笑起来,秋涉野心太大,几位剑主都对其颇有微词,那日秋涉把曲师叔惹火了,被曲师叔指着鼻子大骂,骂的秋涉脸都青了。 须知曲难行与季江南属于同一种人,不爱跟人打交道,话少也不爱招惹是非,但如果你认为他好欺负的话那就打错算盘了,曲难行外号“光寒一剑”,能动手就不多废话,但你要说他不会骂人,那是不存在的,脾气上来了能给你几代人都问候一遍,堵的对方气到不行还打不过。 在七剑门,凌剑阁的名声就是,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解决问题一般都是直接动手。 曲难行在七剑门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收了几个弟子都被骂走了,却在七阁大比中一眼相中了季江南,直接收为亲传弟子,在刚开始那段时间,季江南还好好的跟着曲难行学剑,后来骂的烦了,直接一剑就砍了过去,曲难行夹住季江南的剑哈哈大笑,说这才像他的弟子,从那以后,曲难行就再也没骂过季江南。 季江南一身所学,皆为曲难行亲力亲为一手指教,师恩如山,江州之祸后,季江南一直担心因为他而牵连师父曲难行,如今听木华生一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师傅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怪异。 “对了,曲师叔有东西要我交给你。”木华生收起笑意,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青布包着的方形物体。 季江南拆开一看,是两本册子,一本是七剑门的飞星逐月剑法,翻开册子,是季江南还未学全的剩余十八式剑法。 飞星逐月剑共四十九式,季江南只学了其中三十一式,目前能用的攻击最强的剑式就只有“七星望月”和“星罗密布”两招,“星罗密布”需要强大的内力修为为基,季江南内力修为尚浅,用起这招等同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此之外便只有“七星望月”一式,那是季江南所掌控的最强杀招,可随着对战次数渐多,一招剑式明显不够用,而这剩下的十八式剑式,便是曲难行给弟子带来的一件礼物。 飞星逐月剑越到后面越难练,杀伤力也呈飞跃性增长,曲难行本打算等今年开春再好好教导季江南,现在看来也只能让他自己参悟了,能学多少是多少。 季江南珍重的将册子收起,拿过另一本册子,一扫封面却愣在当场,一旁喝茶的木华生也手一顿。 白条的书框内,书有“光寒诀”三字,潇洒利落。 木华生一叹,将茶盏放下:“曲师叔放心不下你,这东西给你你就收下,我就当没看到。” “光寒诀”虽是曲难行自创,但老早就交予门内,若要修习光寒诀,须往门主处例行汇报,木华生代江乘月暂管杂事,并未见曲难行做过汇报,属于他私自给了季江南,于门规有悖。 然而曲难行疼惜弟子,加之木华生对季江南印象不错,也难得的闭了一回眼。 季江南拿着本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个师父,还是一如既往的护短又不讲道理。 第三十四章 梅花山 木华生放下茶杯道:“曲师叔曾交代过我,若见了你,除了把东西交给你以外,让我给你带句话。” “遇见不顺眼的人不顺眼的事,想打就打,我凌剑阁一脉无惧任何人!” 季江南心中又是一暖,虽然他这个师父脾气古怪又霸道专横,但对他这个弟子,是真的很好。 “曲师叔本是想让安师妹带话的,可安师妹虽心性单纯却年纪过小,容易被人套出话来,现在门内局势不稳,所以曲师叔专门找我代为转达,我本来是不准备来的,原本带队的是谢运师弟,临时换了我来,”木华生笑道,“为了这事谢师弟还找我闹了一场。” 谢运,就是之前被季江南一式“月朗星稀”划烂了裤腰带的那位师兄,那时季江南才入门没多久,为此羞愤不已的谢运追着季江南打了一个月,但一来二去,谢运倒成了季江南在七剑门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而他们能成为好友的原因之一,就是都看不惯余杭。 若说季江南是余杭想要赶超的对手,那谢运就是余杭最讨厌的人,纯粹的讨厌。 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互看不顺眼,谢运在七剑门不服管教叛逆不训是出了名的,而余杭自负高傲也是出了名的,所以这两人就是互相有一种对方是垃圾的感觉,见面必动手,谁拉都拉不开那种。 得亏这次临时换了带队的人选,不然这两人一碰头,可能还没上梅花山就要当众打个你死我活。 “曲师叔还说,这一年就算是给你的外出历练,可以不回七剑门,门主那里他打过招呼了,门主也没意见,但一年后的七阁大比,你一定要回来,”木华生道,抬了抬眼,“若是你敢不回来,他就亲自抓你回来并打断你的腿。” 季江南不禁一笑,他师父说要打断他的腿说了好多次了,倒是一次都没动手过。 “大师兄放心,七阁大比,我一定到场。”季江南正色道。 “嗯,那便好,离四方会开已经只差三天,今天修整一下,明天启程前往梅花山。”木华生点头道。 门外传来扣门声,是安瑶来叫他二人下去吃饭。 当日修整一天,季江南自夔州出来一路风尘仆仆,甚是疲倦,也刚好调整了下自己的状态,顺便翻看曲难行给他的后十八式剑招。 光寒诀虽好,但那是剑修心法,需要本身对剑道有一定的领悟,以及本身内力修为要达到化海中期以上,这也是为什么曲难行迟迟没有将光寒诀教给季江南的原因。 四方会将近,照规矩,进了落梅山庄就一定要上场打一回,现在修习光寒诀自然是不可能,只能试试能不能吃下几式剑招,不求完全吃透,但至少能学个半招一式,不至于因剑式不够用而放不开手。 第二日启程往梅花山,梅花山位于灵州城外东面,毗邻安顺府,梅花山之前不叫梅花山,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只是今落梅山庄庄主极喜梅花,花费十数年时间在山上遍植梅花,梅花山与落梅山庄也因此得名。 落梅山庄为当下六派之一,是六派中最为平和的一派,庄主云道舒喜梅花,擅琴,通奇门遁甲之术,好客,为人谦逊温和,有君子之风,自号“落梅居士”。而其下门人也都知书守礼,只要有人上门求助,基本就会帮扶一二,故而落梅山庄整体实力并不是很强,但在江湖上有着极好的名声,加之云道舒交友甚广,落梅山庄也一直守着梅花山这一亩三分地,倒也没哪家势力去挑衅它。 落梅山庄四方会,乃是云道舒为结交四方英杰而开,宴请的皆是当今天赋名声不低的年轻人,不少年轻人更是以能收到请柬为荣,四方会分内庭外庭,外庭为一些自愿前来道武林人士所设,四方会上若能扬名,便是在整个南域打起了名头,所以一些没有请柬或年纪较大的江湖人,都会来凑凑热闹,落梅山庄也没小气,大方的开出外庭,同样设有擂场看台,茶水瓜果一应具备自取即可,分文不收,外庭擂场虽比不得内庭,但若是能胜出,也算在各路英豪面前露了脸,在南域行走也算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故而外庭虽比不得内庭,参加人数却是一年比一年多,能占每届四方会八成左右。 而内庭,就是正儿八经的四方英豪会,入得内庭但皆是落梅山庄亲自发请柬请来的青年才俊,由庄主云道舒亲自主持,内庭有内庭但规矩,其中之一便是,入得内庭,至少得上擂打过一场,当然前来观礼的各门派前辈不在此列,四方会本是为各位青年才俊互相沟通交流武道而设,若只观不战,未免有失公允,故而才有了这么一条规矩。 二月初二上午抵达梅花山脚下,灵州落雪甚厚,梅花山山势较高,近顶部还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山脚下融雪汇成小溪,蜿蜒盘旋在青草褐石之间,梅花山遍植梅花,还未上山,一股冷香就漂了下来,举头望去一片红白黄相间,绚烂异常。 二月梅花正好,落雪红梅,白梅温雅,腊梅奇香,春寒料峭之间,其景甚美。 “这梅花山我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忍不住惊叹,如此凌霜傲雪之景,实属难寻,这落梅居士,倒真真是个雅人。”木华生啧啧称奇,一路上山,除梅树之外别无其他植物,都说落梅居士爱梅成痴,果不其然。 季江南心情不错,这漫山盛景难寻,梅香幽冷凛冽,沁人心脾。 安瑶第一次到梅花山,新奇不已,穿梭在梅林雪海之间,笑魇如花,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木华生微笑着看向安瑶,满目宠溺。 “大师兄,安师妹年已过十五,你倒是何时娶她入门?”季江南罕见的调侃了一句,语带笑意。 安瑶与木华生有婚约在身,为门主亲自定下的,只是那时安瑶年纪小又爱玩闹,各位师叔伯也都打算先不对她说,等行过笈礼,再与她说明,安瑶过今年正月十七就满十五,已经可以议亲,只是门内众人整日疲于两派争斗,倒是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木华生闻言,转头看向季江南,似笑非笑:“安师妹还不知我与她有婚约,再者,安师妹若有自己的想法,我身为大师兄,自然不会横加阻拦。” 季江南莫名其妙,总觉得木华生话中有话,木华生见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们凌剑阁一派都是些榆木疙瘩,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 说罢自己一人先往山上走了,留下季江南越发摸不着头脑。 “季师兄!”安瑶一溜小跑从梅林中钻出来,头发上还挂着落雪,手中抱着一支鲜艳的红梅,彤色的斗篷随着风抖动不已。 安瑶一路跑到面前来,脸颊因一路跑来微微泛红,眼睛大而有神,到了面前把怀里的梅花往前一送。 “季师兄,这是我摘得最好的一支梅花,送给你。” 季江南看着那支红梅,花是好花,枝调朵艳,煞是好看,可问题是,他又不是姑娘家,抱支红梅上山,像什么样子? “多谢安师妹,但山上四方演武,带这个怕是不合适。”季江南斟酌着开口。 安瑶目光一黯,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扬起一张笑脸:“没关系季师兄,你只管收下,我帮你抱着就好。” 说罢还真就抱着梅花跟在他身后,一副你不收也得收到样子,季江南有些不好意思,哪有人送了礼还一直帮人拿着的,想伸手去接,安瑶却不给了,对他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上前去了。 季江南摸头,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怎么今天大师兄说的话他听不懂,安师妹送他花他也看不明白,季江南向来聪明,现下却深深怀疑起自己。 季江南冥思苦想不得,跑上前的安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季江南还站在原地纠结,不由得一跺脚,气道, “真是个榆木疙瘩!” 第三十五章 彩头 行至山腰,人逐渐多了起来,逐渐向山顶汇聚,多是行走各地的江湖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边走边聊。 “听说了么?今年的四方会云庄主加了彩头!”一名背着长刀的汉子神神秘秘的开口。 “嘁!你这是哪门子的消息,彩头不年年都有吗?”同行的一名瘦高男子没好气道。 “哎—不是不是,我听说,今年云庄主拿了赤凌花来当此次四方会的彩头!”背刀汉子语带艳羡。 “赤凌花?啧啧,这可是个难得的好东西,可惜你我实力低微,连内庭都进不得,更别说夺魁了,哎!”瘦高男子一惊,而后又很是丧气。 “话不能这么讲,虽拿不到那赤凌花,但能上眼看看,也算本事了,至于拿嘛,那可跟咱没关系的。”背刀男子道。 “说得也是……” 两人结伴而行,加快速度直赶山顶。 “今年的彩头是赤凌花?”季江南转头问木华生。 “是的,说是今年灵州雪灾,百姓困难,落梅山庄此前开库放粮,此次四方会云庄主拿赤凌花为彩,引来一大批江湖人士,也是希望借此机会对当地百姓帮扶一二,灵州城内大部分客店酒馆暂时借与灵州百姓打理,四方会期间所得一切财物,除极少一部分归收落梅山庄以外,其余尽归百姓所有。”木华生笑道。 季江南了然,这位云庄主倒是个心有大善之人,若直接给予银钱,若有心气傲然之辈,必定不肯接受,但若是临时借出商铺,收回一小部分银两,便是相当于租了落梅山庄的铺子,所得一切也是自己挣来的,虽说落梅山庄收回的银两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百姓心中至少不会觉得过于卑微,落梅山庄此举用心灵州百姓皆知,都暗自感激不已。 善不求馈,施不折尊,云道舒此人果然如传言一般有君子之风。 季江南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云庄主心生好感。 “大师兄,赤凌花是什么?”安瑶听得好奇,问道。 “你啊,平日里丹堂长老讲课就只管打瞌睡,该记的一样没记。”木华生微笑,举起手不轻不重的在安瑶额上敲了一记,“赤凌花为百药之王,与何须草齐名,何须草是疗伤圣药,号称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吊活的至宝,而赤凌花是解毒圣品,服之可百毒不侵,听说赤凌花生长在极寒之地,大概只有极北听雪城外的凌寒峰才能生长,而极北之地为魔宗无逍宫地界,鲜少有人敢踏足,是以这赤凌花就越发珍稀,向来有市无价。” 季江南点头,这赤凌花他听说过,当初他被姜浔所救时,就听她念叨过,貌似她与沈云川,也是因一朵赤凌花而相识,具体如何,姜浔倒是没有细说,可能是出于医者对极品药材的挚爱,姜浔双目发光跟季江南说了一大堆赤凌花如何如何稀奇,说得眉飞色舞,季江南听得头脑生疼,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季江南听不懂,怏怏的出门,又一脚把门外喝酒的沈云川蹬进了雪地里。 听得姜浔所说,赤凌花除却木华生所道的医百毒之效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效,就是可调体内经脉气息。 寻常人修习心法入武道,经丹田聚气而步入先天境,先天为普通人与武者的分水岭,步入先天,须开丹田导流内息,再由这股内息冲开奇经八脉,这个过程异常痛苦,经脉撕开,引气入四肢百骸,成了,便是入得武道,若是调息不当,静脉撕裂严重,内息混乱游走,轻则残废,重则神志不清。 古往今来,若想脱胎平凡,必受其苦,当气息顺利冲开经脉回归丹田时,便算是正式踏入武道一途。 但是经脉生劈,无论心法多好,就免不了撕裂之伤,这个伤势前期会隐伏,毫无察觉,之后内里修为一路囤积,待到丹心九劫即将踏入凝虚之时,丹田会因为囤积过多而导致撕裂伤再次复发,丹心九劫的武者丹田如同一个注满水的池子,经脉是这个池子的“闸口”,而到时撕裂伤复发,这个池子的“闸口”失效,盈满内息的丹田会像破了闸的洪水,疯狂的涌入各条经脉之间,直冲五脏六腑,其中危险,不言而喻。 自古多少英杰被堵在丹心九劫,这一关闯不过去,永远无法踏足凝虚,而随着冲击次数越多,经脉撕裂会越发严重,一般冲击凝虚失败,重新养伤归导内息,也须等个年才可以再次冲击,而这个过程只能经历三次,三次过后若是再强行冲击,经脉必然不堪重负,迸裂寸断,性命堪舆。 冲击凝虚这般危险,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一些大派有自家独门心法或者由师门长辈助其稳住内息,但这些法子也因人而异,不是谁都能成功,而必然成功的条件不是没有,就是这赤凌花。 赤凌花可修经脉撕裂之伤,若经脉修复,冲击凝虚境就不会丹田失控,就可以稳当当的进入凝虚境。 因此赤凌花一度糟至疯抢,有胆大的偷潜入听雪城,想要偷上凌寒峰,但无一例外都被冻成人棍吊在了听雪城外的千年紫杉树上,去的人无一生还,其他人才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云道舒内力修为已经处于丹心八劫,这朵赤凌花,应该是留给自己用的,现在因为灵州百姓遭灾而拿出来救民,也不知道该赞他仁义,还是应该骂他愚蠢。 季江南将赤凌花的功效讲予木华生,木华生听得目光一亮,赞道:“好东西啊,我都忍不住心动,看来今年的四方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若说季江南不心动那是假的,别的不说,单七剑门内部,就有好几个冲击凝虚失败的长老,若能稳稳当当的度过丹心九劫,那才是登临真正的武道宗师之境,那是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季江南也不例外。 不过……季江南念头一转,余杭的师父秋涉,似乎也已经快入丹心九劫,若进了落梅山庄,余杭势必要为师上台一试,而季江南也对赤凌花有意,故此二人必有一搏。 本来季江南是只为寻二哥路线线索而来,只想随意走个过场,现在看来,少不得跟一众人争上一争了。 “行了,走。”木华生收了收神,开口道。 季江南安瑶等人跟上。 上的山顶,便见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庄园,庄园风格近似江南建筑,低调而优雅,大门口吊着两盏极大的白底灯笼,上瞄红梅,相当精巧,门口有两排身着玄色长袍的落梅山庄弟子,身后背剑,剑挂墨色琉玉剑穗,谦和有礼。 这时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一对人,领头的正是蓝袍背剑的余杭,看见季江南等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安瑶前日里被余杭欺负了,这会子有大师兄撑腰,当即就要上去教训余杭,木华生一把拉住安瑶,对她轻轻摇头。 “大师兄。”余杭对着木华生躬身一礼,礼节上做的无可挑剔。身后几人也依样行礼。 “来了就进去。”木华生微笑道。 余杭等人应了一声,余杭抬头,正正的对上季江南的目光,现在的他已经过了初见季江南时的怒气,笑得像条毒蛇。 “季江南,我们台上见。” 余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季江南直直的盯着余杭:“台上台下,不都一样。” 余杭陡然一怒,前日他在小饭馆处挨了季江南一耳光还被踹了一脚,的确是他输了,可现在季江南这话里的意思,是说他早晚会败,台上台下又有什么分别,余杭顿时血气上涌差点拔剑。 余杭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看着季江南却依旧怒气难消,但这是落梅山庄地界,在擂台以外动手,必引来庄主云道舒,到时候丢的可是脸面问题。 “哼!我们走着瞧!”余杭冷哼一声,也不等季江南等人,带着他的人率先走进大门,递上请柬,马上又人将他们领了进去。 “我们也走。”木华生倒不在意余杭的态度,领着众人上前,出示请柬,季江南也掏出请柬递了过去。 “几位少侠请跟我来,这三位可入内庭,其余各位请至外庭歇息。”一名落梅山庄弟子检查过请柬以后对木华生,季江南,安瑶三人说道,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四方会请柬,也不是谁都能拿到的,这一行人中,便只有他们三人持有,其余的都是七剑门内部天赋还不错但名声不显的弟子,此次出行,更多的是为出来见见世面,认识一下江湖格局,顺便在南域众人面前露个脸。 众人进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大块演武场,武场中心是一座梯形花青石擂台,这种石料季江南再奎山城武擂见过,最好,也是最贵的石料,寸石寸金。 武擂四周设连亭,厅内有茶水果糕准备齐全,有不少江湖人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 忽地季江南眼前一闪,骤然回头,只看见一群熙熙壤塘的人头。 他刚才,好像看见了石磊。 还真是,冤家路窄。 第三十六章 “鬼斩一刀”贺一刀 季江南收回目光,随木华生一起步入内庭,内庭外庭之间间隔一条水湾,落梅山庄整体为外方内圆,外庭为方,内庭为圆,内庭坐落于山庄中后部分,看起来像一座浮岛,一圈水湾将内外庭隔开,分别有三座石桥通往内庭,石桥边上都立着几名落梅山庄弟子。 先前引路的弟子在石桥边站下,再由石桥边的弟子引三人进去,虽是初春,但落梅山庄坐落山顶,尚未化雪,这股活水从山体内部引出,清澈见底。 过了石桥,就是三面雕花大门,门外植了一圈腊梅,香气缭绕,入得大门,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座丈许高的擂台,立在一个极宽的池子里,池子很宽,占据内庭一半以上位置,池子上飘着白气,隐隐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一股温热气息铺面而来。 季江南暗自称奇,山顶之上居然有一个如此大的温泉池子,极寒极热相交,确实不凡。 那人领着季江南等人在池边的廊亭下落座,廊亭分三层,季江南等人落座第二层,最高一层正对池子中心擂台,上摆数张座椅,中间一张,应该就是庄主云道舒的位置。 陆续有人被引进来,进来的多是南域稍有名气的年轻人,季江南仔细留意了一下,未见陆皓尘身影,季江南与陆皓尘齐名,季江南拜入七剑门,陆皓尘为陆家下任家主继承人选,自修陆家剑法,单凭陆家剑法亦可与季江南齐名,可见剑术造诣不低,四方会请柬,他也应该有一份,此次未来,多半是因奎山一擂牵动旧伤,闭关养伤去了。 季江南轻叹一声,他与陆皓尘,怕是回不到从前了,别的不说,单说陆季两家现在的局势,很有可能不久后,两人就要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就在季江南心思飘忽之时,木华生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别走神,云庄主到了。” 季江南清醒,抬眼望去,只见最高一层廊亭下已经坐上了人,中间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三绺长须垂下,穿一声青色星辰道袍,手持浮沉,眉目温和,气质十分儒雅,想来就是庄主“落梅居士”云道舒。 其身边的位置已经坐的差不多了,多是各门派的前来观礼的老一辈人物,七剑门如今局势不稳,故而此次仅木华生带队前来,属于七剑门的那张椅子便空了下来。 “师父,时辰到了。”一名弟子上前悄声提醒。 “还有哪家未到?”云道舒轻声问道。 “七剑门老一辈人物没来,由江门主关门弟子木华生带人前来,已经在台下落座,另外霸刀堂还没人来。”弟子答道。 云道舒目光一扫,正看到第二层的木华生等人,木华生三人笑着对云道舒拱手,云道舒微笑回礼,温文尔雅。 “知道了,再等上半刻钟,半刻钟后还没到,便开始。”云道舒收回目光,道。 那弟子才刚刚应声,门外就传来一阵粗犷的大笑。 “哈哈哈哈……云庄主,你这么就不够意思了,我霸刀堂还未到,这是要准备开始了吗?” 笑声如雷贯耳,震的众人气息为之一乱,几名修为低一些的少年更是白了脸,体内血气翻涌,季江南也略感不适,暗自调整呼吸,安瑶脸色苍白,嘴唇紧咬,木华生立马抓住她的手腕,为其运功抵御。 随着笑声落下,门外走进两人,一高一矮,高一些的是个少年,腰上挎着一把雁翎腰刀,矮一些的是个中年男子,四肢粗短,一口络腮胡子,眼大如铜铃,背上背着一把鬼头大刀,刀身极长,甚至比男子还要高出一截,方才那阵笑声,就是这怪模怪样的男子发出来的。 庭内多是来参加四方会的少年人,在各自家族门派中也是极为优秀的存在,皆是年少气盛,这矮子还没进门就先叫嚣了一阵,导致众人各自不适,众人恼怒不已,一些脾气暴躁的少年人已经开始指着那矮子大骂起来。 季江南也有些恼怒,这矮子不讲规矩得很,但目光落向一旁的少年时却目光一顿,那少年,分明就是石磊。 前些日子季江南再夔州地下城见过石磊一面,那时他身受重伤还与季江南对打了几招,后来沈云川为避和老大带着季江南先走,柳傲霜曾言地下城禁止私斗,季江南本以为石磊被赶来的和老大抓住了,现在看来这石磊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逃出来了,还与这矮子一起来参加四方会。 廊亭下几名少年气愤不已对矮子破口大骂,矮子听了怪笑一声,直勾勾的盯着那几名少年,扬起手隔空扇了一巴掌,一名少年只觉得脸上一疼,往后一退摔倒在桌子下面。 这下更是惹了众怒,那一片的少年人全部站了起来,面带怒色,少年血气方刚,最是无畏,虽这矮子这一手很是不凡,可少年们却并不惧,当下刀兵出鞘之声众响,皆抽出兵刃就要一拥而上教训那矮子一顿。 矮子面露嘲笑,张狂的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看着冲过来的少年们,忽然心中警铃大作,身子一扭,一道黑影擦着矮子的脸飞过,还不等矮子反应,又是两道黑影袭来,矮子大喝一声往后一跳,一把抽出背后的鬼头大刀,一刀将两道黑影削飞,刀刃划过,那两道黑影却突然散成八九片,又再次回旋飞来。 矮子大惊,扬刀再砍,七八片黑影一起袭来,矮子手中长刀挥舞,突觉手臂一疼,斩落最后一道黑影后站好指着台上大喝。 “云庄主你这是个什么意思?这就是你落梅山庄的待客之道?” 众人皆抬眼望去,白色花岩石板上密密麻麻的扎了一地的黑色铁片,不远处还有一朵完好的铁片梅花,层层叠叠极具美感,那散落的铁片,其实是梅花镖上的梅花花瓣。 “贺坛主,既然到了我落梅山庄,便烦请守我落梅山庄的规矩,在座皆是南域各派的少年豪杰,以你贺堂主的身份,来欺负一群小辈,是不是有些不合适?”高处云道舒轻抚长须,笑道。 众人对矮子怒目而视。 “哼!云庄主此言过重了,我此次带师侄参加四方会,心情不错便笑了几声罢了,我这师侄不过拜入师门数年,也不见得被我震出个四五六来,想来这些所谓的少年豪杰,也不过如此,还来参加什么四方会?云庄主,我这可是好意,避免有人滥竽充数罢了。”矮子冷笑,目光不屑的扫过众人。 这话一出口,廊亭下全炸了,季江南也不由得怒起,抓着剑就要站起,木华生一把将他拉住,低喝:“坐下!” “大师兄你干什么啊!那丑矮子嘴巴那么毒,为什么不让季师兄去教训教训他?”安瑶大急,这丑矮子委实招人恨,她方才就一直想站起骂,被木华生死死的压住,现在木华生居然还拦着季江南不让动手,只教安瑶越发不忿。 “坐下!我还叫不动你了是吗!”木华生一脸严肃,语带斥责之意。 季江南恨恨的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既然曲师叔放了话了,但凡你能打的过我都不拦你,可你知道那矮子是谁吗?那是霸刀堂秋坛坛主贺一刀!”木华生见季江南还是一脸不服,陡然生怒。 季江南听闻一愣,突然想起,霸刀堂分春夏秋冬四坛,堂主之下其中战力最强当属夏坛坛主刘步,人称“寸步难留”,意为在其手下过招寸步都不得沾地,一路被吊着打,实力之强悍为霸刀堂堂主之下第一人。 但若说名声最响的,当属秋坛坛主贺一刀,贺一刀早年是西北悍匪出身,后被西北道六扇门通缉,自西北逃离,沿路南下,因腹中饥饿抢劫过路商队被霸刀堂堂主陈冽所阻,败在陈冽手下,陈冽见其功夫不弱,主动招揽,贺一刀为六扇门追捕一口答应,后在霸刀堂内屡建奇功,一路坐上秋坛坛主之位,身居高位,又不用愁被六扇门抓回,贺一刀就安心的留在了霸刀堂。 贺一刀出身匪盗,出手狠辣无情,入霸刀堂后曾图一时之快屠了一座土匪寨子,独身一人屠尽数百人,事后把人头堆在一个土坑里扬长而去,此事在南域引起多方关注,虽说是匪盗死不足惜,但屠戮一空连只鸡都没放过实在是过于狠辣。 有黄泉教教主屠城之事在前,大晋各门派世家一直对此等灭门行径极为不耻,霸刀堂因此声明大损,贺一刀被陈冽带回霸刀堂,不知道为何没有杀他,反而让他继续出任秋坛坛主一职,只是从那以后便低调了许多,陈冽一般情况也不会让贺一刀出面,倒让贺一刀淡出众人眼中数年,没想到此次,陈冽居然让他带霸刀堂弟子来参加四方会。 在场的少年人多是近年才初显头角,自然不认得贺一刀。 贺一刀出手狠辣不讲规矩,不可贸然上前。 “贺一刀当年人称“鬼斩一刀”,实力极强,你若上前,他可以一刀先结果了你!”木华生怒道。 季江南哑然,贺一刀扬名南域之时他还未到江州,但其凶名却流传甚广,那是他与母亲被逐出门四处流浪,多听江湖人所传,那时贺一刀内力修为便已过丹心五劫,如今更不知到了何种境地,若是放开了打,他的确不是贺一刀一合之将。 季江南冷静了下来,下边众人却怒火高涨。 “兀那丑矮子!你说谁滥竽充数呢!!”人群中一少年怒气上涌,提剑一跃,身如蛟龙,直奔贺一刀而来。 贺一刀咧嘴一笑,将鬼头刀插回背后,单手成爪,足尖一点踩着温泉水面迎着少年奔来。 铺面的煞气直涌过来,少年大骇,硬生生止住身形,转身就逃。 贺一刀目露凶光,扭身一跃,在廊柱上借力一蹬,双手呈爪,从上而下直袭少年头顶,这一爪落实,少年必定颅骨碎裂。 “小心!”众人大惊呼道。 第三十七章 莫涯的线索 那少年听得大骇,正心生绝望,有人抓住他的身子一扯,贺一刀一爪落空。 少年大口喘息,眼中惊骇未去,坐在地上半晌不能回神。 木华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小子,想逞英雄?行啊,老子成全你!”贺一刀一爪被突然出现的季江南打断,当下面目狰狞,狞笑道。 季江南全神戒备,方才那少年逃至他们所坐廊亭,眼见少年性命不保,季江南反射性的拉了他一把,直到看见贺一刀狞笑的脸才暗道不好,可拉都拉了,只好全神以对。 就在贺一刀准备动手之时,台上的云道舒动了,云道舒手持拂尘从台上落下,身形飘逸好似仙人,速度却一点都不慢,单手往贺一刀肩上拍来。 贺一刀早在云道舒动作之时就已经发觉,立马收身一躲,可不知为何,明明是想躲开,可无论怎么躲,都像是迎着云道舒的手把肩膀递了过去,贺一刀又惊又怒,右手扬起想要拔刀,可云道舒比他更快一步,手指在贺一刀右肩一点,贺一刀右臂一麻,失了力道,而这时,云道舒的手也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那手落下,如同一只铁钳,一握之下肩骨咔咔作响,贺一刀剧痛之下恢复知觉的右手握拳冲背后的云道舒打去,云道舒一笑,轻飘飘的掐住打来的拳头,又是一阵用力,贺一刀脸色发白,牙关紧咬。 此时贺一刀彻底左肩被制,右手被掐住,此时他像个反曲的大虾,被云道舒从背后轻轻松松的制住,现场为之一静,众人皆目露崇敬,看向云道舒的目光热烈无比,这才是我辈武者追求的境界! 贺一刀额头冒汗,只觉肩膀快要失去知觉,呼吸一阵急促,目中凶光闪烁,正准备搏命一击时,云道舒忽然放开了手退后两步。 贺一刀肩上力道一松,站立不稳,险些跪倒。 众少年见状纷纷嗤笑不已,这丑矮子方才嚣张得很,现在虚得像只老鼠,当真是大快人心。 “贺坛主,初春天气干燥,极易上火,还是记得多服些清火药丸为好,”云道舒拂尘一甩,笑着行了个道揖,话锋一转,“我落梅山庄别的甚少,唯地小偏僻,寒泉冰洞不少,贺坛主若是燥得厉害,可为贺坛主伺候一二,不然传出去,倒说我落梅山庄招待不周,也落了陈堂主的面子不是?” 语气虽平和,但话中威胁之意甚浓,贺一刀毫不怀疑,若是再闹下去,云道舒必将他一掌拍下山去,丢脸不说,误了正事就大大的不妙了。 “云庄主说笑了,今日贺某失态,还望庄主海涵。”贺一刀站起身来,隐去煞气,笑道。 贺一刀狂,但他不蠢。 “贺坛主说的哪里话,来人,带贺坛主落座。”云道舒倒也不在意他是真服还是假服,见好就收命人将贺一刀请上高台,贺一刀代表霸刀堂来观礼,有资格落座。 云道舒转头对着季江南和那名站起来的少年歉意一笑:“两位小友对不住,是我等招待不周,特向二位小友赔罪。” 季江南与那少年忙道:“云庄主客气了。” 云道舒颔首一笑,顺着廊亭走回。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少年对季江南行以一礼,道。 “举手之劳,而且救你的是云庄主,不必与我客气。”季江南回礼道。 “一码归一码,若不是兄台拉我一把,我怕早已命丧黄泉,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在下天风堡莫涯,敢问兄台高姓?”少年心情不错,上前套起交情。 季江南本还一本正经的和少年客套,听他自报姓名时面色有些古怪,莫涯?磨牙?还真是个好名字。 季江南绷着脸忍着,安瑶却毫不顾忌的笑了起来,木华生轻敲了她一记,眼里满是笑意。 “你叫莫涯?咯咯,你是不是小时候很喜欢磨牙啊?”安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咳,在下七剑门季江南,这两位是我门中大师兄木华生和小师妹安瑶。”季江南干咳一声,道。 莫涯听得安瑶的话脸色一僵,自小到大,因为这个名字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后来他表现出不俗的武道天赋,修为渐高,也没人再敢随便拿这事儿来说笑,没想到时隔多年,今天再次被这个名字拿出来洗涮。 莫涯的心情瞬间丧倒极点,心中再次对自家老爹咬牙切齿,不会取就不要乱取,还非要附庸风雅,倒整出一个四不像出来。 莫涯挂着尴尬的笑脸一一和木华生与安瑶见礼,心想见完礼就快走,那姑娘还一脸跃跃欲试,若再说一会儿,指定又要拿他名字开涮,那不用多久,大家都会知道他的名字叫磨牙。 季江南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是天风堡之人,那你可认得天风堡主的小公子?” “我就是啊,家父天风堡堡主莫十三,我在家中最小,常人都称我为小公子。”莫涯诧异抬头。 “那你可记得,去年腊月里,你被人救过一次,那人叫季怀远。”季江南一喜,急急追问。 “自然记得,去年腊月我带人上玉华山狩猎,一个人跑进来密林子里,从马上摔了下来,倒霉的是还在林子里遇见了一只大虫,若不是季大哥路过救了我,我可能就要死在林子里了。”莫涯道。 “玉华山?东脉还是西脉?”季江南心头一跳,再次追问。 “自然是东脉,西脉属湘地地界,我自然是不去的,那时季大哥还受了伤,我就邀请他一起回了天风堡,并小住了几日。”莫涯继续开口。 季江南愣怔了半晌,季怀远此前说去往湘南走商,回程遇到天风堡小公子,并带沈云川一起回江州,可莫涯却说季怀远不是从湘南方向来的是从完全相反的东面来的,而且还受了伤,而沈云川也没跟他说过! 季江南突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他一直着重查季怀远是否中途离开过商队,得到沈云川确认以后就一直沿着季怀远离开商队的线路开始查,却压根忘了检查季怀远见到沈云川之前的路线,季怀远路线不对,他根本不是通过官道从湘南出来,是饶了一个大圈子自东回南,再折转江州。 又或者,那趟湘南之行根本就不存在!他根本没有进湘南! 现在想想,随季怀远走商回来的哪批人,季江南一个都不认得,只是那是他被二哥之死冲昏了头,发现了没在意,还有他自七剑门下山那莫名奇妙封路的官衙,配有六扇门腰配,而江浙六扇门根本没有出巡,这下山封路的官衙,和季江南并不认识的押商众人,这二者,是不是就是一伙人? 季怀远何时培养了这么一批人?他要他们做什么?他若是没去湘南,那他受伤从何而来? 玉华山东脉,是沂水河,再上,是汴京。 季江南陡然一凛,汴京,归雁湖在汴京! 陆家仆从阿林说过,二哥夫妻自嘉兴省亲回来,往归雁湖一游,而后又转回梅花山,再奔回江州。 而季怀远带伤出现在玉华山东脉,正是归雁湖方向。 二哥之死,定与归雁湖有关! 季江南豁然开朗,长舒了一口气,行走多日,终于觅得一二线索,实在难得。 “季师弟,季师弟!”耳边传来木华生的喊声,季江南回神面前莫涯却依旧不见了踪影。 “方才莫公子说完你就站在哪儿发愣,眼睛亮的吓人,莫公子喊你不应,四方会又已经开始,他就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木华生道,疑惑,“你最近怎么了?怎么频频走神?” “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东西。”季江南呼了一口气,笑道。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季江南略微轻松了一些,脸上终于显出两分少年朝气,气质也为之一变。 安瑶眯起眼睛笑了,季师兄虽然向来脾气不好,但这次见到的季师兄,总带着几分阴冷气息,就算他是笑的,也一点都不温暖,现在的季师兄终于变回七剑门那个持剑少年,朝气蓬勃。 季江南的变化,木华生也看在眼里,当下一笑,未多做纠缠,示意他看向擂台。 水雾缭绕的擂台之上,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打得正激烈,而其中之一,正是余杭。 余杭剑法不弱,一路压着对方打,出手之间不留丝毫情面,对面的少年被逼的很惨。 季江南看了一会儿,顿觉无聊,余杭这几式剑法他都见过,在七剑门时余杭基本定期来找季江南打一场,他这些路子季江南可谓熟得很,这么久没见,似乎也没什么新招式。 季江南收回目光,目光一扫,突然顿住,那个四仰八叉半躺在廊亭下的黑袍男子,似乎是沈云川。 季江南仔细一看,不就是那个无赖嘛,一人霸了一整张桌子,流里流气的半躺在哪里,周围的少年怒目而视,身旁那个一脚又一脚往沈云川腿上踢的少女,正是姜浔。 姜浔身边站了个白衣女子,背对着季江南看不清楚,而姜浔正恼着,使劲踹了几脚,可沈云川就像团烂泥,死活不肯起来。 “你给我正经点!”姜浔气到不行。 而沈云川内心慌的一匹,暗自叫苦,他才刚进来,就被姜浔扯着耳朵拖了过来,站在那里的白衣女子以一种看女婿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沈云川一番,沈云川被目光看的发毛,索性就地一躺,开始耍无赖。 眼见那女子眉头越蹙越紧,沈云川暗暗高兴,姜浔气得不轻,这混蛋简直可恶。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奶奶,我要上场了,走咯。”沈云川眼风一扫,刚好看见余杭的对手落下擂台跌入温泉池子,连忙逃也似的从廊亭上跳了下去,稳当当的站上擂台。 第三十八章 嘴欠的流氓 台上余杭刚刚把对手击败落台,正准备向季江南叫阵,台上呼地落上一人,那人一身黑袍,模样生的甚好,却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腰间的长剑松垮垮的拖着,笑得人畜无害。 廊亭下的季江南眉头一挑,沈云川这厮向来是个爱找事儿的,这下有得热闹看了。 “嘿小子!我上来不是打架的,要不这样,等会儿我自己跳下去,放心,我保证不打你。”沈云川上前两步,笑嘻嘻的开口。 果然,沈云川在这方面从来不令人失望。 余杭听前半句还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不打你上去干嘛?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生怒,什么叫保证不打他? 沈云川的声音没有遮掩,三层廊亭上下皆听得清楚,这话一出,众人心中腻歪不已,这话说得,还没打呢,就好像人家打不过他似的,还自己跳下去,这怕是来搅场子的。 “混账!竟敢消遣我!”余杭举剑就刺,他想起来了,昨日入城之时,这个人就一直靠在小饭馆门口看戏,因是张生面孔,所以多看了一眼,但也只是多看了一眼,故而一下子没认出来,现在想起来了,不由得怒起。 这人和季江南是一伙的!季江南自己不上台,倒让这个混账上来羞辱他,这简直不能忍! 余杭举剑直刺,沈云川却轻飘飘的闪到一边,依旧嬉皮笑脸:“啧,你要是不同意可以说嘛,动刀动枪的多不好。” “你闭嘴!”余杭怒喝,短剑直竖往身侧一收,身形忽快,剑光收于无形,在擂台上化作一道道幽影,气息尽敛,如同鬼魅。 沈云川忽而脸色一正,瞧了半晌,又笑了:“我还以为你跟那群无常鬼一样呢,哎,其实我今天很不想打架的。” 话音未落,只见沈云川身形一动,主动靠近那些鬼魅般的身影,长剑末端拖在地上,呲啦声令人牙酸,沈云川单手呈爪,抓向其中一道身影,那处剑光一闪,沈云川化爪为掌击向剑身,忽而身后风声大起,沈云川嘴角一勾,反身一掌扇过去。 “啪——”清脆的巴掌声传来,余杭露出身形,后退一步,廊亭下众人皆愕然。 而余杭左脸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余杭低着头,周身气息逐渐暴戾。 “跟季江南那小子学的这手,嗯,还挺好用。”沈云川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 余杭牙齿咬的咔咔作响,抬头看向廊亭下的季江南,眼睛赤红,面目扭曲。 季江南对上余杭的眼神瞬间无语,这又关他什么事?沈云川跟他顶多就是同行,他俩还真不是一伙的。 不过沈云川拉仇恨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极了,至少余杭现在已经怒火高涨,输赢已经不重要了,这记耳光要是打不回来,那今日怕是只能有一个下台了。 瞧着余杭周身戾气缭绕随时要爆发,而他的对手还站在不远处神游天外不知道再想什么,不止廊亭下的众少年看不懂,就算是各门派前辈也看得莫名其妙。 若说他是为了激对手失去理智,那么他成功的做到了,可现在又不动手,像真的不为胜出,那他上来干嘛?来玩儿的吗? 众人心中所思,沈云川听不到,如果沈云川听到了,他一定会嬉皮笑脸的回一句,没错,我就是来玩的。 “这是哪家的弟子?”云道舒看了一会儿,疑惑的嘶了一声,南域少年俊杰他多半都人认得,就算不认得,也能猜个七八分,可台下那个,他没见过,也没听过类似的人。 “这……请柬不署姓名,弟子不知,也未曾见过。”旁边的弟子看了又看,方为难的开口。 “这就奇了,”云道舒抚须一笑,“此次四方会,若他想夺魁的话,其他人大概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云庄主,话可不能说的太满,这才开擂多久,谁胜谁负,现在下定论未免过于武断。”一旁的贺一刀嗤笑一声开口,看向二层廊亭下的石磊。 贺一刀只带了石磊一人前来,相比门派世家,孤身一人的石磊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角落。 云道舒顺着贺一刀的目光看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与贺一刀争辩,贺一刀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别回头去。 同时季江南也注意到了石磊,不是为何总觉得现在的石磊有些怪异,自他跟着贺一刀进门开始就一直安静的跟在贺一刀身后,不论贺一刀掌掴少年,还是云道舒一手拿下贺一刀,他都表现得很安静,一言不发。 季江南见过石磊几次,那是个极具傲气的少年,敢与方唯玉一争城主之位,无论武功修为还是战斗技法都远超六公子方俢凛,即便最后落败,也不得不承认石磊的确很优秀。 而那么傲气的一个少年今日却无比低调,或者说异常冷漠,缭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季江南别开目光,无论石磊如何怪异,现在暂时与他无关,于是重新看向擂台。 暴怒的余杭低伏身躯,足尖在地上一蹬,持剑直劈沈云川,沈云川像才回神,抬臂直击,就在即将触到剑尖时方向一错,让开剑身,握拳往余杭小臂出一勾,余杭吃痛,右手推出袖刀扬起就要插向沈云川的双眼。 沈云川勾着余杭的手一拖,余杭被迫身体前倾,避开上方刺来的袖刀,余杭抬脚一脚踹向沈云川,沈云川往后一缩,也顺势放开了余杭,连续后退几步,回到方才的站位。 余杭脱困,再次举剑刺来,沈云川不慌不忙,也不拔剑,非常优雅的转身,开始在擂台上绕圈逃窜。 “哎我说小子,你别追着我了,你又不是姑娘,你追着我我也看不上你啊!”沈云川一边闪躲一边嘴碎,脚下却一点不慢,跑的轻车熟路。 余杭挺剑直追,这会儿他都把季江南给忘了,只想一剑捅死前面那个嘴欠的混账。 “我说,你又追不上我,何必呢,不如我们各玩各的,怎么样?”沈云川身形往后退出数尺,长叹一声道。 “混账!你若是个男人,敢不敢和我真刀真枪的比一场?”余杭站定,怒道。 沈云川一脸震惊,目光顺着余杭的脸一路往下,停留了几眼,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开口:“我是个男人,你不是。” 在场众人皆被这句话雷了个外焦里嫩,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瞄向余杭,季江南也被沈云川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惊到了,莫非余杭其实是个姑娘? 众多目光聚集,季江南也顺着看了过去,然后猛然一顿,脸色一黑,他为什么要跟着看? 余杭的脸迅速涨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找!死!” “咳,我不是说你是女人,我的意思是,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嗯,暂时还不是男人。”沈云川大概觉得说错了话,又意味深长的解释了一通。 众人想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余杭与季江南同岁,时年十七,沈云川要大出他们好几岁,相较之下,余杭的确是乳臭未干,至于他说的暂时还不是男人……咳,这个话题略过。 众少年神色怪异,女弟子却都脸色一红,暗自啐了一口,暗骂流氓。 “这个臭流氓!”安瑶红着脸骂了一句,本来她看着余杭被沈云川耍着玩还记得十分解气,现在沈云川大庭广众之下说荤话,安瑶暗骂不已,师父说得对,流氓最招惹不得。 季江南神色扭曲,暗自咬牙,沈云川这个混账,他刚刚差点真的以为余杭是个姑娘,耍流氓耍的如此特别的,沈云川也算是独一份。 “阿洵,你确定这是你心仪的男子?”白衣女子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不已。 姜浔双手捂脸,不忍直视。 这时众少年突然回神,他说余杭乳臭未干,那众人皆与余杭年纪相差不大,那是不是也是说他们乳臭未干?也不是……啊呸! 众少年不爽,纷纷眼带敌意看向沈云川。 高处一众前辈也略显无语,云道舒单手撑额,有些哭笑不得。 众少年只是不爽,余杭整个人却要炸了,当即暴走,他要杀了这个混账! 余杭身撤半步右手持剑剑锋靠后,周身戾气之上开始裹上一层淡淡的剑气,杀意缭绕,气温骤降。 众人立即息声,全神灌注,这剑势一看就是大杀招,值得一观。 季江南也坐直了身体,这一式是幽影十二剑中最强的诛,屠,影,戮四剑式之一戮剑式,也是余杭的最强杀招,这一式剑法余杭自入门起就开始学习,浸于其中数年,虽不能发出十成威力,但至少能上手六成,比季江南的“星罗密布”还要纯熟一些。 余杭掌握的所有剑招中,只有这一式季江南破不开,只能凭借高他一筹的内力修为强行碾压,强行破开,季江南自己也会因此受伤,这几年季江南与余杭一直都有交手,而每一次,都以季江南稍胜一筹击败余杭,但硬抗这招着实不好受,每打完一次,两人身上都有带伤。 季江南出七剑门时余杭在闭关,闭关结果如何,余杭这一剑刺出,即可明了,而且,季江南一直摸不透沈云川的实力底线到底在哪里,现在正好可以一看究竟。 廊亭下众人凝神以待。 余杭蓄势已成,忽地双手持剑直冲沈云川而来,速度之快,加之周身剑气缭绕,倒有几分人剑合一的架势。 “幽影十二剑中,诛,屠,影,戮四式最强,戮为天道无情,绝灭一切生机,余杭这一式戮剑已窥入门境,假以时日,便可小成。”木华生叹道,无论余杭心性如何,其天赋之高,不容小觑。 季江南点头,这一式戮剑,若换了未到江州之前的他绝对接不下来,至于现在嘛,“七星望月”已经小成,“星罗密布”勉强可用半招,若是交手,不动用师父给他的后几式剑法,要赢余杭倒也不是很难。 余杭这一剑极为惊人,季江南紧盯着沈云川,沈云川望着这气势汹汹的一剑显得意兴阑珊,右手慢慢的搭上剑柄。 余杭靠近,沈云川微微一笑,握住剑柄一拔,龙吟之声响起,一道雪白的剑光迎着余杭一剑斩来! 第三十九章 诡异的丹心境 这一剑没有杀机,也没有剑气,只是一道纯粹的剑光,与那戾气缭绕的一剑相撞,余杭连人带剑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擂台上,短剑脱手,滑落在余杭不远处。 季江南倒抽一口气,丹心六劫,沈云川这一剑出得极为随意,却丝毫没有掩饰自身修为,沈云川的内力修为,至少在丹心六劫,比之余杭的师父秋涉,仅三个小境界之隔。 众少年震惊不已,木华生也一瞬失神。 高台上云道舒站起,也有些惊讶,他虽然早看出沈云川境界至少在丹心境之上,但却不知道他具体到哪一步,如此年轻到达如此高度,若是没有宗门势力大力培养,绝对不可能,但这年轻人看着眼生得很,到底是哪一家的弟子? 一旁的贺一刀也震惊不已,这人竟然在内力修为上已经与他持平,这是个什么怪物?有如此妖孽人物,计划是否能顺利进行? 贺一刀忧心忡忡。 而沈云川对面的余杭心中震惊更是翻江倒海,丹心境,他连胜化海初期季江南都不能稳赢,如何面对丹心境武者?这样的人物,又怎会与季江南那种身名狼籍之辈混在一起? 余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内心越发不甘,凭什么季江南总有那么好的运气?季江南抢了他本来要拜的师父,踩着他成为七剑门年轻一辈第一人,明明一身罪孽身败名裂,还总有那么多人愿意帮着他。 余杭当初,是奔着凌剑阁去的,可惜曲难行没要他,反而单令挑了季江南为弟子,余杭与季江南的恩怨,其实是从拜师开始的,后来他被秋涉收下,秋涉与曲难行不对付,余杭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朝季江南发难。 余杭不得不承认,季江南比他优秀,这个事实使得余杭自傲的心中埋下一颗自卑的种子,而打败季江南,也成了他的一个魔障,此刻面对多重打击,余杭的心态已经失衡,他扶着地板站起来,捡回掉落的剑,重新站在沈云川对面。 沈云川望着濒临崩溃的余杭突然觉得无趣,收剑入鞘:“不打了不打了,走了。” 说罢走到台边,足尖一点,踩水回到廊亭下。 擂台上水雾缭绕,余杭握剑的手在颤抖,觉得收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宁愿被打下台去,也不愿意这么可笑的获得胜利。 季江南望着台上的余杭,拧起了眉毛,余杭心境失控了,此刻一念偏差,就会走火入魔。 余杭慢慢的将剑插回背后,戾气逐渐敛回体内,抬头对上季江南的目光,眼中的赤红还未褪下,看不出情绪。 余杭从台上回到廊亭,落座后一言不发。 其他几名幽剑阁弟子只当他是受了打击想要静静,也就没人敢上前去问,各自小心翼翼的坐着。 季江南看了一会儿也收回了目光,往对面看时沈云川也不见了,大概是被姜浔拖走了。 四方会规则与江州试剑会差不多,分阶段胜出,最后站在台上的当为魁首。 刚才沈云川惊艳一剑使得在场众少年心生挫败,可后来沈云川先认输下场,那个怪物不参赛,少年们心思又活泛起来。 第一次被余杭拔了头筹,第二场沈云川主动认输,而余杭也没有继续守擂,这第三场,究竟谁上? 高台上贺一刀对石磊使了个眼色,石磊点头,跃上廊亭边上的假山石,纵身落下,抢先进入擂场。 “这位小友,你可有要挑选的对手?”云道舒问道。 四方会规则之一,就是先上阵者可以自行挑选对手,若无对手可挑,便由众人中有意向者主动上擂。 石磊刚要摇头,突然眼神一凝,抬手指向季江南。 “有,季江南。” 众人之间一阵窃窃私语,如今季江南身名狼籍,在各世家门派之中皆有耳闻,只是从来未见其人,听得石磊叫阵,皆好奇的看过来。 季江南有些不爽,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冲他来的,合着他比沈云川还讨嫌。 “小友可应战?”云道舒问季江南。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提剑站起,这一月多月郁结已打开,那股久违的少年豪情涌上心头,当即一笑,朗声道:“战!” 总归是要打一场,若是能侥幸得了那赤凌花,也是意外之喜。 季江南足尖一点,往湖中落去,踩水上擂,与石磊对峙而立。 今日的石磊十分怪异,月前在地下城见他时他还对季江南咬牙切齿怒骂,今日的石磊却十分平静,平静倒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死气缭绕。 “季江南,你我做笔交易如何?”石磊神色未动声音压得很低,对季江南道。 季江南大感意外,他和石磊关系恶劣,而且与石磊并不相熟,而此时石磊却提出做笔交易,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而且,石磊的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要避着台上的贺一刀。 “怎么说?”季江南道。 “这赤凌花对我很重要,能否把它让给我?”石磊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抱歉,赤凌花,我也想要,你若是要争,打赢我便可。”季江南眉头一挑。 石磊深吸一口气,拔出雁翎刀:“好,但我若输了,你拿到赤凌花,我还是希望你能把它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先提醒你,我状态不对,等会儿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还是那句话,若是我输了,我可以提供你要的一切,只要你把赤凌花给我。”石磊说着,撤脚低下身形,右手持雁翎刀向后展开。 季江南拔剑,剑尖斜指地面,严阵以待。 石磊很不对劲,从他拔刀那刻起气息就开始狂躁,虽然他极力压制,但那股无形的内力气息却在不停的从体内散出来,季江南不由得提起三分小心,握紧手中长剑。 石磊率先动手,雁翎刀藏于身后向季江南飞奔过来,临近右手往前一挥,雁翎刀自上而下劈砍过来。 季江南横剑一挡,刀身压着长剑骤然下沉,季江南撤剑一跃,一脚踢向石磊握刀的手,石磊手腕一翻,雁翎刀在他手下转了一圈,右臂一抬,刀锋向上迎着季江南的脚斜劈。 季江南收势不及,扬剑一斩,刀剑相交,一触即分,站开数步。 第一招试探,平分秋色。 石磊内力修为与季江南相近,可能还要高出季江南一截,能与化海中期的方唯玉一战,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两人未立多久,很快又战成一团,季江南长剑在手,追星逐月剑施展开来,他一路上遇到的对手,除了有伤在身的陆皓尘,其他的要么就是无常众那种莫名其妙的秘法,要么就是沈云川这种高出他太多的,要么就是一直败在他手下的余杭,故而能全力出手的机会根本没有。 而石磊,到是个不错的对手,两人旗鼓相当,修为隐高出他一截,正好可以试试他新掌握的后十八式剑法。 季江南双手持剑,点地急冲,照例先来一式“七星望月”试试石磊的底在哪里。 七连斩快速杀到,石磊扬刀而进,“金刀三斩”一刀重过一刀,迎击季江南,长剑偏向轻逸,雁翎刀势重力沉,同样为快刀快剑流中的标榜,刀剑相交,季江南连斩的动作受制,雁翎刀上力道极沉,扣压下来,季江南连斩不动马上变招,长剑在手中划出一道圈,困住石磊的刀势,而后一剑划出,剑光骤起,一式“北斗明光”,石磊不退,持刀猛进,刀锋擦着季江南的左臂膀划过,而季江南的长剑也同时刺进石磊的左肩,石磊扭身一转,拉开距离。 众人望去,季江南左臂被划出一道口子,献血涌出浸湿了半截袖子,石磊左肩中剑,剑伤不浅,同样湿了一半肩膀。 开擂到现在初次见血,看起来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讨着好。 季江南眼中战意高昂,长剑一挥再次上前,又是一剑朝石磊刺来,而石磊反应却慢了半拍,只仓促一挡,趔趄后退了几步,季江南眉头一皱,停了下来,石磊似乎自身出了问题,脸色涨红很是痛苦,像在极力压制什么东西,本就狂躁的气息越发混乱,而这股气息正在逐渐壮大。 石磊面目扭曲,猛的喷出一口鲜血,四肢开始诡异的鼓胀起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渗出血丝。 石磊的异常使得季江南大为警惕,持剑后退几步,随时准备迎击。 高处云道舒见状瞳孔一缩,脱口而出:“脉冲丹!” 周围各派人物一听脸色一变,大为讶异。 贺一刀面色沉静,认真的看着擂上的石磊,云道舒转头,神情严肃:“贺坛主,这少年郎既然是霸刀堂的出色弟子,又为何让他服用脉冲丹自毁前程?” “这是他自己选的,我无权干涉。”贺一刀头也不回,依旧淡淡的看着擂上。 云道舒眉头一皱,看向台上的石磊,轻轻一叹,可惜了。 廊亭下木华生紧盯着石磊,这种情形,他好像在哪本典籍里看过。 季江南全神戒备,石磊周身气息陡然一爆,双眼赤红,提刀直接冲着季江南而来! 季江南全力施加内力于手,双手持剑横劈一挡,两兵相交,季江南脸色骤然一变,被刀上的力量掀飞出去,季江南往山石上一点,复返回擂台,那股急倾入体的劲气在季江南胸中翻涌,使得季江南脸色发白,在擂台上踉跄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大惊不已。 石磊这一刀,绝对不是化海初期施展出来的,甚至,不是化海境可以达到的力度! 石磊内力修为明明还卡在化海境,却斩出了丹心境的一刀! 第四十章 技惊四座 石磊这一刀不止惊到了季江南,也惊到了廊亭下诸位少年,一时间看的有些呆了。 什么时候丹心境变的这么不值钱了,单这一会儿功夫就出来两个,若说方才的沈云川丹心六劫的确惊为妖孽,但眼下石磊突然之间从化海爆涨至丹心,而且年纪还与他们相差不大,这已经不是天才或者是妖孽,这是怪物! 少年们都觉得不真实得很,高处的几名前辈却都摇头不已。 昙花一现而已,自毁前程。 季江南捂着胸口缓了急促的喘了几口,大惑不解,石磊这诡异的涨幅从何而来?而且,季江南明显感觉到石磊还是化海境地内力修为,可却能施展丹心境的战力,这不符合常理,若无内力加持,他挥刀如何挥动? 此时的石磊双目赤红,已经神志不清,大吼一声提刀斩来,季江南仓皇后撤,化海境他可以搏一搏,但跨了一个大境界的丹心境,他根本没有半点把握! 石磊挥刀直斩,速度极快,封住季江南周身退路,季江南退无可退咬牙迎上,剑光骤急,“星罗密布”呈剑网绞杀过去,可以往作为杀招的“星罗密布”在石磊一刀之下尽碎。 雁翎刀重重的砍在季江南长剑之上,长剑发出一声哀鸣,剑身颤动不已,往下弯曲出一个极大的弧度,季江南强力撑住剑身,剑身弯曲之下割进他的手掌,鲜血淋漓。 剑身越来越向下,季江南狠力往上一推,刀身上移,季江南顺数在地上翻滚一圈,退出石磊的封锁,还没等他站稳,石磊又一次挥刀斩来,季江南抵御不及一刀中肩,被推着一路往擂台边缘退去。 季江南被推到擂台边缘,右腿一撤,强行撑住,却导致肩上的雁翎刀扎入更深,剧痛使季江南长大嘴巴急促喘息,汗水自发间淌了一脸。 身后是温泉水缭绕的水汽,前面是持刀无神志的石磊,季江南艰难的将长剑杵地,抬脚全力一踹,直中石磊腰腹,石磊握着刀后退几步,季江南肩上长刀拔出,又是一阵鲜血狂涌。 季江南此时一身血迹,半片衣襟残破,狼狈不堪。 “大师兄!你快让季师兄认输下来!再打下去他会死!”安瑶大急,抓着木华生的衣袖叫道。 “来不及了,”木华生神色凝重,“若是方才那少年刚爆发之际,季师弟对招不过可能会自己下台,他虽然骄傲,但也不是傻子,但现在交手几招被对方一路重创,现在要他下来,怕是不可能了。” “季师弟向来性格如此,平日里看着不爱说话,但骨子里隐着一股如狼的狠劲,现在对方把他这股狠劲给逼出来了。” “那会怎样?”安瑶忙问。 “要么鱼死网破,要么逃出生天。”木华生叹道,目光紧盯擂台。 安瑶慌乱不安,焦灼的看着擂台。 自石磊爆发开始,季江南就一直被压着打,随着流血越来越多,心底那股极端的杀意再次涌上心头,杵剑的手往下一压,主动超石磊冲过去,长剑舞动,再施“星罗密布”,石磊扬刀以对,“星罗密布”剑式刚出,季江南又连续再斩“七星望月”,剑剑凌厉,一时间倒像是季江南再压着石磊打。 众人惊呼,丹心化海之间有如天堑之隔,而季江南却硬生生的打了回去,虽受伤不轻,但面对丹心境武者还能有反击之力,也足以自傲了。 “七星望月”斩过,季江南马上后退,石磊一双肿胀的手臂上尽是剑伤,没伤到要害,却也密密麻麻的覆了一层,鲜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的落在擂台上。 这两招剑式连斩,石磊只受了皮外轻伤,而季江南却几乎掏空了体内所有的内力,脚下发虚,眼前开始反复的模糊。 石磊放下滴血的双手,赤红着眼睛看过来。 季江南已经被激起了杀意,破军主杀,一往无前,为天下杀星之首,高傲自负。此时就算面对的石磊为丹心境,反而越发激起季江南的战意。 季江南竭力运转丹田处那少得可怜的内力,一招,只能再出一招,一招过后,他就会力竭,况且,身上的伤口一直流血,若在不处理,必有性命之虞。 电石火花之间,季江南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可以一试。 对面的石磊缓缓提刀,足尖点地直跃而起,以劈山之势向季江南劈来。 众人皆将心提到嗓子眼,木华生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季江南不认输,那就算对方杀了他也是可以的。 面对着这一刀,季江南没动,像是傻了一样。 云道舒也皱起了眉头,这少年是准备放弃抵抗吗?四方会开擂多年,死在擂上的不是没有,但这少年是七剑门人,若真命丧落梅山庄,江乘月不会说什么,但七阁剑主必定会上来找麻烦,尤其这少年的师父还是最难缠的曲难行。 就在云道舒考虑要不要插手中止擂比时,季江南动了,他缓缓的平抬起右手,长剑绷直,左手持剑鞘,身形一动,双手其落,纵横交错之间拉出一道道剑光,这时石磊杀至,季江南挥剑一斩,剑光亮如满月,一斩挡住雁翎刀,左手剑鞘往上一削,剑鞘在手中转如陀螺,倒击得那雁翎刀往后收了一截,这时季江南往地上一垛,强行跃起,长剑往上一挑,七剑连斩再度袭来,连斩同时,剑鞘旋转之间直戳石磊面目,石磊往后一仰,季江南长剑一滑一剑中石磊胸口,同时石磊手中雁翎刀失去阻力一刀砍向季江南的肩膀。 季江南侧身一避,避过骨头,雁翎刀削下季江南一片皮肉。 石磊被一剑穿胸,当即往后一撤,扬刀再砍季江南,季江南举剑一挡,精钢剑身被多次劈砍,不堪重负,一声脆响,折断当场。 季江南自入武道第一把配剑,今日折断在石磊手里。 长剑折断,雁翎刀顺势劈下,季江南往旁边翻滚,躲过一刀,躲过后立马站起,握着半截断剑,狠力一刺,石磊双手握刀,肋下中空,这一剑,就从侧肋一插而入。 一击得手季江南马上放开剑柄往后撤退,他现在已经一丝内力都没有了,再来他真的会死。 石磊半趴在地上,一把拔出肋下断剑,一时鲜血狂涌,石磊浑身一阵剧烈颤抖,那股暴乱的气息慢慢收回体内,石磊双目中的赤红褪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灰败,张口哇的一身吐出一大口鲜血,倒地人事不知。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到底抽搐的石磊,若有所思。 石磊应该是练了某种速成的功法或者吃了什么药,短时间内可以达到丹心境水平,但副作用极大,那股若有似无的死气已经开始变的浓郁,石磊命不久矣。 云道舒命弟子将昏迷的石磊抬下去,而季江南也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进温泉池子里,溅起大片水花。 落梅山庄弟子又连忙下去把季江南捞了上来,一路抬往医堂,有药王谷“医仙子”裴榛与其师妹姜浔坐镇医堂为之治伤。 安瑶焦急,一路飞奔下来,木华生也带着众人匆匆跟上,廊亭下空出一片位置。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比个输赢而已,这一场打下来半个擂台都是血迹,还有一大片血迹汪在温泉池子里,这两人都下台了,还能感觉到那股浓郁的杀气。 在场少年颇受打击,先前的沈云川不算,那要大出他们好几岁,可刚才台上两人,一人突然之间有了丹心境战力,另一个更生猛,凭着化海初期的内力修为硬生生的打赢了,虽然也有对手突然泄气的缘故,但也实属惊艳了。“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他们当真是来参加四方会的么?”有少年喃喃自语,觉得自信心遭受了重创,莫非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在场众人情绪低落,弥漫着一股消极气息。 廊亭二层,余杭抿唇,竭力克制内心的不敢置信,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云道舒看了看周围消极的少年们,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招来弟子。 “四方会暂停,明日继续,另外,把擂台和水池清理干净,明白吗?” “暂停?”弟子错愕,自四方会开擂以来,还从未有过暂停这种事情。 “没错,快去。”云道舒揉了揉眉心,做此决定乃是无奈之举,经过这两场,基本已经把众人的自信给击垮,若继续开擂,怕也无人想上台一试了,四方会少年们本就是冲着扬名而来,现在名都让那三人扬了,他们也没能耐超越,那么还上台干什么?还不如回去洗洗睡了。 先暂停擂比,这个冲击有点大,明天缓缓可能会好一些。 弟子领命而去,当即宣布四方会暂停,众人也无人抱怨,各自三三两两的散了,而这其中一部分人,已经打消了继续上擂的打算,当天就有半数人收拾东西各自回家,剩下半数人还在观望,这二人已经重伤,势必不能再上,那是不是,自己也还是有机会呢? 众人心思各异。 第四十一章 脉冲丹 季江南这一战伤得不轻,连中丹心境石磊两刀,其中一刀直接穿肩而过肩骨受创,左臂上方也被削去一大片皮肉,白骨隐见,加之之前被石磊一刀逼退,劲气入体,牵动内息暴走,又吐了两口血。 落梅山庄设有医馆,内有灵州附近名气不错的数位名医,专为四方会而准备,姜浔与师姐裴榛身为药王谷弟子,也在期间坐诊,见被一前一后抬进来的石磊和季江南一惊,大致看了一下伤势后迅速带着几位名医为二人处理伤势。 姜浔不是第一次为季江南看伤,极为利索的一把撕开季江南左半边衣襟,迅速为季江南的左臂止血,再一探脉,脸色瞬间拉了老长。 安瑶本就心急如焚,见状连忙问道:“季师兄没事?” “没事!死不了的!”姜浔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极为肉痛的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塞进季江南口中,伸手将下巴一抬,药丸顺喉滚下。 “便宜你了,但在你身上我就下了两颗九命丹。”姜浔很肉痛,九命丹就算在药王谷也是极为奢侈的救命伤药,配制繁琐,但眼下季江南又把自己给搞到重伤,这药再舍不得也要下。 季江南之前受到伤基本已经痊愈,但这次左肩伤势撕裂甚大,又牵扯了那片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胸前贯穿伤,加之内息暴乱,又是好一通忙活。 待姜浔把季江南的伤势处理得七七八八时,已经金乌西坠,夜色降临,姜浔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对一直等待木华生等人道。 “外伤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左肩贯穿伤较重,短时间内是不能大动了,内伤要多将养一些时日,最近暂时不要运气动武。” “多谢姜姑娘。”木华生揖身一礼。 安瑶匆忙谢了一声近前去看季江南,季江南还在昏迷,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安瑶心中一痛差点落下泪来,转过头问姜浔。 “姜姑娘,季师兄为什么还不醒?” “他失血过多,又受了重伤,要醒还有一会儿呢,”姜浔见安瑶焦急不安,笑了,“放心,没事,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季师兄。” 安瑶脸一红,也不再说话,安静的坐在一旁。 木华生轻轻一笑,陪着安瑶坐了下来。 姜浔擦了擦手没见师姐裴榛,一拉帘子,就见裴榛面沉如水,手中银针翻飞,石磊浑身被扎得像个刺猬,却依旧还没醒来,气息越发低迷。 “师姐,这是什么情况?”姜浔见状一惊,肃然道。 裴榛师从姜浔的父亲“无常手”姜回,早年闯荡江湖名声不弱,有“医仙子”的美称,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能让她露出这般神色,绝非小可。 “经脉扩张两倍,丹田破损,五脏俱损,就算是师父亲自出手,怕也救不回来。”裴榛手下不停,又是一针扎下。 “怎么会这样?那还能活吗?”姜浔连忙上前帮忙。 “活是能活,但只能保得他一时性命,就算救下来了,也没多少时日,除非用赤凌花,还能勉强留得几年性命,但经脉撕成这样,这辈子武道一途也终将止步于此了。”裴榛叹息一声,抬手收针。 “这是……”姜浔骤然抬头。 “没错,是脉冲丹。” “这东西不是已经禁用了吗?怎么还会……”姜浔看向昏迷的石磊,不解。 “当初师父下令禁用,可方子却已经流出去了,若是真想,总有地方可以弄到。”裴榛收回最后一针,在石磊心脉大穴处一点,石磊浑身一震,咳了一口血,虽然还是昏迷不醒,但那股死气暂时褪下,气息渐稳。 姜浔默然,当初脉冲丹问世使得药王谷一度处于风口浪尖,好不容易将那场风波抗过了,虽姜浔没有经历那场风波,但仅凭师姐父亲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猜测这种丹药的凶狠程度,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主动去用,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 一夜过去,季江南凌晨醒来,安瑶匍匐在床边守了一夜,堪堪睡去。 季江南动了动手指,喉头熟悉的焦渴感传来,失血过多导致太阳穴阵阵钝痛,尝试着动了动,有的无语的看着捆在他身上的布条,上上下下把他跟床板绑在一起,不用说就知道是姜浔的手笔。 之前姜浔救他那次,姜浔说不准他下床活动,那时他被怒气支配,数次尝试下床,迫不及待的拿剑,结果就是创口撕裂,姜浔忍无可忍把他整个捆在床上强制休息,并拉来沈云川看着他,沈云川因此大肆嘲笑了季江南一回。 这熟悉的布条熟悉的捆法,挣扎无果只能认命的躺在床上盯木梁,左肩还残留着剧痛,季江南试着调息,混乱的内息已经趋向平稳,绕行一圈回至丹田,胸口心脉处略显钝痛,暂时是动不得武了,但内力行走之间极为流畅,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季江南入化海境不久,丹田处内力尚显浅薄,与石磊一战强行面对跨大境对手,不过数招季江南重伤,却也因此大大消除了内力游走之间的阻塞感,实力更进一步。 季江南调息完毕睁眼长舒一口气,现在他依旧是化海初期,但若现在面对余杭,他可以保证在余杭戮剑式使出的情况下,三招战败他,余杭虽境界不低,实战却很少,招式之间有战意无杀气,单凭这一点,就弱了季江南一筹。 推门的支呀声传来,季江南侧头,就见木华生披着斗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裹挟着清晨的寒气。 “你醒了?”木华生见季江南望过来,笑着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轻轻将熟睡的安瑶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并脱下斗篷将她盖好。 “姜姑娘说你醒来可能会饿,就去厨房要了些粥食,你要不要用一些?”木华生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小碗白粥,香气扑鼻,季江南也觉得有些饿了。 季江南正想伸手去接,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被姜浔捆在床上了,似乎怕他挣扎,手腕脚腕处都缠了好几层,捆得相当扎实。 季江南很是尴尬,木华生揉着眉心忍不住笑了,笑得肩膀都有些发抖,木华生向来雅正持重,笑成这样也是难得。 “姜姑娘说了,你是个不听医嘱的,为了防止你醒了到处乱跑又裂了伤口,还是捆起来比较好,”木华生笑了一会儿,又看向安瑶,“安师妹本来是不准的,听了这话马上同意了,还帮着姜姑娘把你上上下下捆了一遍,又特意把手脚捆起来,就怕你乱折腾。” 季江南脸色一黑,感情姜浔是约着安瑶把他捆成粽子的,季江南刚要开口,木华生就马上拒绝。 “安师妹给你捆的,我可不敢解,你就先捆着,等安师妹醒来,或者等姜姑娘过来也行。” 季江南求助无果,又被木华生灌下了一整碗粥,又等了一会儿,姜浔回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庄主云道舒。 云道舒一进门就看见被捆成粽子的季江南,脸色一抽,只伤了左肩怎么整个都捆上了? 姜浔放下药箱,上前绑帮季江南解布条,奈何安瑶缠得太紧,姜浔扯了几扯没扯断,顺手拿起木华生搁在床头的配剑,抽剑一剑就斩了下来,布条应声而落。 季江南心有余悸的看着几乎擦在他脸旁的剑身,额头下了一波冷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云川对姜浔有些怕了。 这姑娘太暴力了,姜浔身量娇小五官精致娇俏,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就这么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姑娘,动不动就一剑砍过来,就问你怕不怕? 姜浔这波操作行云流水,虽然很暴力,却相当快的解开了捆在季江南的布条,若无其事的将长剑收了回去。 云道舒和木华生都有一瞬的愣怔,嗯,药王谷出来的弟子果然不凡。 这边的声音吵醒了安瑶,见季江南醒来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季江南对着云道舒拱手示谢意,云道舒笑了笑,又进内室看了石磊一眼,出来时摇头叹息。 “可惜了,就算保的性命,也前途无望了。”云道舒坐下,唏嘘不已。 “云庄主,此话怎讲?”季江南开口,对于石磊的异样,他完全不明,听云道舒口气,是知道一二的。 “他服过脉冲丹,活不长了。”云道舒道。 脉冲丹三字一出口,木华生瞬间了然,也摇头不已。 姜浔默不作声,但看其神色是知道的,就剩季江南和安瑶不明所以。 “脉冲丹是我药王谷早年配置的一副奇药,顾名思义,脉冲,冲击经脉所用,可以最大程度将经脉扩张,以达到武道速成之效。”姜浔静了一会儿,开口。 “调配脉冲丹那位师祖穷其一生,研制出这一味堪称逆天的丹药,能在极端的时间内强行提升一个人的修为,阔开经脉容纳更多内力,最大程度可横跨一个大境界。” 季江南暗自点头,的确,石磊就是硬生生的跨开了一整个大境界。 “那位师祖的确惊艳,但武道一途与天地息息相关,强行提升有悖自然,是以那位师祖在研制出脉冲丹后不久暴毙身亡,只留下丹方一张,此后经由药王谷其他长老据丹方继续调配,可不知为何,后期调配的脉冲丹就出了大问题。” “早年师祖所配的脉冲丹是无损人体的情况下提升,可后期的脉冲丹有人服用以后因经脉撕裂过重而惨死,本以为是个别事件,可后来经脉撕裂而死的人越来越多,那时我父亲继任为谷主,马上命人收回出售的脉冲丹,要销毁丹方时却发现丹方不翼而飞,脉冲丹的调配方式因此外泄。” “后期的脉冲丹,对经脉只有撕裂之效而无温养之效,虽然也可以在短时间暂时提高战力,但在内力不足的情况下抽调的就是自身元气,等同强行压榨己身,而且经脉裂损,气血内息直攻灵台,令人灵智丧失,就算以赤凌花修正经脉,也会因此损失一半寿命,而且武道一途终生止步。” 原来脉冲丹出自药王谷,也难怪此前姜浔一直沉默。 “石磊服用脉冲丹已经有一段时日,我无法判定他违规,因为脉冲丹特性就是如此,也不知道他身为霸刀堂堂主弟子,怎么会主动去服用这种东西。”云道舒又叹了一声。 季江南听罢恍然,难怪石磊身上会缠着那么重的死气,难怪他明明可以爆发出丹心境战力却一再对季江南说若他输了要如何,因为他爆发时间极短,过了那段时间他就会进入濒死状态。 这是拿命来换的一瞬间,究竟是为什么让石磊做这样的决定? 第四十二章 凶手 石磊脉冲丹的来源,季江南大致猜到了,月前曾在夔州地下城遇见受伤的石磊,想必那次就是脉冲丹而来。 “你二人受伤过重,不宜再上场,但观此次四方会,最出色的当属你二人与之前出场的那位沈云川,沈云川自行下台认输,那你二人便是此届四方会最后的优胜者,石磊首先下台,你作为魁首,这份东西,是你应得的。”云道舒掏出一只紫檀木盒,打开盒盖,中有一朵火红的花朵,花有五瓣,下生颚丝,蕊色金黄,即便是干枯的药材,其色彩之绚丽也依旧夺目。 “这……庄主不可,此为四方会今年的头彩,我不能再战,这赤凌花我受之有愧。”季江南连忙推辞。 “呵呵,赤凌花虽珍贵,但我这里可不止一朵。”云道舒突然眯着眼睛笑了,像只狐狸,“今年的头彩依旧在,这一朵,权当是给你作为四方会魁首的补偿。” “那便多谢庄主了。”季江南见状也不再客气,收了起来。 云道舒既然拿的出第二朵赤凌花,想必手中的赤凌花绝不止这两朵,能屹立六派之中多年不倒,底蕴自然不会差。 将赤凌花交给季江南,又有弟子推门进来,今日的四方会继续开始,云道舒又嘱咐了些对季江南等人道的照拂,便匆匆赶去主持。 而石磊自从进了医馆,贺一刀就一次都没来看过,因季江南伤重,安瑶就留在医馆照顾,木华生照四方会规矩走了一遍擂台最后一场选择弃权,而此届四方会魁首,就落在天风堡莫涯手中。 木华生与七剑门等人计划在落梅山庄借住一晚,明日带队回七剑门,过些日子是七剑门开山大典,招收新一轮弟子入门,木华生作为门主弟子,必须出面主持,耽搁不得。 安瑶虽很不情愿,但也不敢因此误了大事,云道舒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季江南,安瑶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心里老大不高兴,木华生好说歹说,才蔫蔫的跟着回山下客栈收拾行李。 季江南修养一日,加之习武之人血气旺盛,又没伤及肺腑,只要不运功动武,起卧之间已无大碍,姜浔也没继续捆着他。 木华生与安瑶走后,季江南下床喝水,才提起茶壶,就听得背后有想动,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抓起茶杯就往后一击,回头才发现是刚下床的石磊。 石磊气息低迷,被季江南一茶杯打中胸口,脚下不稳往后倒退几步跌坐在床边,右手扯下一大片帘子。 石磊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捂着胸口一阵剧烈喘息,良久才抬眼,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赤凌花!呼……呼……你把赤凌花,给我。”石磊喘着气,伸手一只手。 季江南目光一凝,赤凌花是今日凌晨云道舒送过来的,他怎么会知道?要知道他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擂上被抬下来的。 “我早就醒了,但你师兄师妹都在,我也不好开口,”石磊又喘了一会儿,平稳气息,尝试站起却浑身无力,索性就盘腿坐在地上,“我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要什么?” 季江南重新拿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你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赤凌花,我不会给你。” “你现在距离丹心九劫还早得很!你要赤凌花毫无用处!”石磊忽然激动得大吼,牵动内息一阵剧烈咳嗽,咳的嘴角溢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颤抖不已,无比痛苦。 季江南皱眉,石磊这个样子,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良久,石磊才平复下来,艰难的撑着地面坐稳,脸色发青。 “呼……呼……我这个样子,你,你也看到了,没有赤凌花,我,咳咳咳,咳……我,可能撑不过半月就会死。”石磊的目光暗淡,死死的捂住胸口,主心脉撕裂最为严重,他没说一句话,都牵得胸口生疼。 “抱歉。”季江南淡淡的开口,石磊与他并无多大瓜葛,赤凌花虽于现在的他用处不大,但就石磊如今景况,八成被霸刀堂所弃,怕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季江南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之人,自然不做赔本买卖。 季江南说完就准备躺下,姜浔等会儿要来送药,若是发现他又胡乱下床,怕是又要拿布条捆着他。 “等等!”石磊急声叫住季江南,一口气将话说了出来,“季江南,我知道你父亲被杀的线索!” 季江南动作猛然一顿,转身几步抢上来蹲下身子一把揪住石磊的衣领,目光凛冽:“你知道什么?” 石磊被季江南揪住衣领,头不自觉的往后仰,呼吸不畅,却咬牙说道:“季江南,你把赤凌花给我,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季江南脸庞一阵扭曲,一把甩下石磊,历声道:“好!” 说罢立刻起身从床头拿来装赤凌花的匣子,抬手一抛,落在石磊面前。 石磊一把抢过匣子,打开盒盖,盯着那株火红的赤凌花又哭又笑,目光凄厉决绝,正在石磊悲喜交加之时,衣领又一次被季江南揪了起来。 “东西我给你了,说!你知道些什么?” 季江南心中风起云涌,他虽对季北思没什么感情可言,但他才是一切事由的起因,所有一切皆因他得到的那片残图而起,他又莫名其妙的暴毙,季江南迫切的想知道石磊口中的线索,这场杀祸,到底谁为幕后主使! “你季家之事,我有所耳闻,我还知道你父亲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持有一份浮屠山密库残图,而杀他的人,就是陈冽!”石磊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内息混乱牵动心脉,表情开始扭曲,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淋了季江南一手。 季江南大震,他之前有过猜测,毕竟那杀他的绿衣人使了一招霸刀堂的“青龙出海”,虽有怀疑,却不确定,但现在石磊却告诉他,是霸刀堂堂主陈冽杀了季北思!陈冽内力修为丹心九劫,要杀季北思,确实可以不惊动对方就一招秒杀,陈冽惯用刀,但不代表他不会用剑! “你有何凭据?况且,你得陈冽亲传弟子又为何出卖师门?!”季江南强压心中情绪,继续追问,目光锐利无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亲传弟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石磊听得后半句突然开始狂笑,嘴角溢血浑身抽搐却依旧狂笑不止,状若癫狂。 季江南望着狂笑的石磊,放开手退开,堤防石磊突然暴走。 石磊笑了好久,扶着床沿面露悲凉:“出卖师门又怎样?他压根没把我当弟子看!逼得我不得不吞下脉冲丹,他不把我的命放在眼里,我又为何要护着他!” “我祖父被困奎山城,我设法求助却被拒,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是废物!他明明就在奎山城,却不愿意出手助我一把,逼的我不得不从暗市购买脉冲丹,你以为我不知道后果吗?但我不吃脉冲丹,我就打不过方唯玉!更救不出祖父!我千辛万苦逃离方唯玉的追杀,却被贺一刀强行带上梅花山,要我拿命去换那株赤凌花!”石磊面目狰狞,恨意无限,“你以为陈冽让我去拿赤凌花是为了给我续命?错!他是要给他自己用!他被困丹心九劫多年,一直不敢去试最后一步!而我,这个已经废掉的亲传弟子,就该为他尽最后一份力!” “在霸刀堂,我这样的亲传弟子有数十人,我们自进入霸刀堂那日就被中下一种蛊虫,不得背叛,不得脱离,我们不是他的弟子,是他养的一群听话的虫子!” 石磊情绪激动,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季江南从石磊的话里找出来几个信息。 奎山城元宵武擂,陈冽在奎山城; 奎山城有变,石长老被困,石磊出逃被方唯玉追杀; 石磊是被贺一刀强行带上梅花山,为陈冽夺取赤凌花,所以石磊想要保命而想与季江南做交易,又不敢让贺一刀察觉。 陈冽对待亲传弟子尚且如此,对其他弟子可想而知,以蛊术相困,失去价值毫不犹豫的舍弃,心肠如此之硬,也难怪石磊会心生背叛。 季江南对石磊的话信了八分,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是他杀了我父亲?你被陈冽中过蛊,又怎么敢跟我说这些?” 石磊冷笑:“我吞了脉冲丹,自损经脉,内息暴走,却因此将蛊虫从体内逼出,此次我若得活命,霸刀堂就困不住我。” 这也算因祸得福。 “年前腊月,祖父来信让我回奎山城,想找个机会让我在城主和诸位长老面前露露脸,从霸刀堂回奎山城经过江州,腊月天冷,我又赶了一天的路,就进城歇脚,在城门口见到你父亲,大晋九世家家主,南域四家的家主我都见过,所以不难认出来,他一人一骑进城,脸色不是很好,我本来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却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那个人就是陈冽!“ ”虽然他装的天衣无缝,但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陈冽有个习惯,因长期挥刀,右臂较左臂粗壮,所以走路时右臂习惯性内收保持身体平衡,加之那人配剑却一手挥刀的茧子,我跟在陈冽身边多年,这些细节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所以我一眼就断定他是陈冽。” “我好奇他为何易容跟踪,就一路远远的跟着,也许是我露出了马脚,我跟到一半跟丢了,想着他既然跟着你父亲,那必定是去季家,我又不认识路,七拐八弯的走了一截没找到季家,觉得无趣,草草的吃了点东西,差不多午时出了江州,在官道上遇见了恢复面貌的陈冽,他说不放心我一人回去,专程在路上等我,那时我没多想,也以为我多想看错了,就跟着他一路回来奎山城,直到我从奎山城逃出之前,他一直都在奎山城。” “后来你父亲的死讯穿出,我才察觉了些东西,季家主有头痛之症,众人皆知,药王谷谷主曾经送了他一味药香,可缓解头痛,所以我之前见季家主时,曾在他身上闻见过这股药香的味道,那日我在江州城外遇见陈冽,他身上也带着这股香气,我随口问了他一句这药香打哪儿来的,他说是药王谷谷主也赠了他一份,现在想来,我那句话怕是引起了他的杀心,是以在奎山城中他一直不肯帮我,还硬逼我以濒死之躯去夺赤凌花,呵呵,他是想杀人灭口!” 石磊冷笑连连,目光阴冷。 季江南握紧拳头,陈冽易容跟着季北思入城,又在午时带着一身药香出现在江州城外,季北思常年头痛,会在书房卧室点上药香,陈冽一身药香,怕就是从季北思书房里沾上的。 但季北思腊月初五死亡,陈冽一直在奎山城,那么攻击季江南的绿衣人是谁?霸刀堂参与此事的绝不止堂主陈冽一人! 第四十三章 无常众再现 现在季江南手中的线索有两条,杀死季北思的是霸刀堂堂主陈冽,很有可能在这场密谋中整个霸刀堂都有参与。 而莫涯口中得知,季怀远很有可能没有进入湘南,有极大可能是汴京而回,其中牵扯二哥为何被杀。 这两者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但季江南总觉得不对,若说陈冽杀季北思是为残图而来,腊月初七季怀远官道劫杀季安承夫妇,两者之间被错开,那那份残图是不是在陈冽手中? 问题在于,季怀远为何要杀季安承?季怀远更像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做,而陈冽拿到残图后不回霸刀堂反而潜伏奎山城,似乎还另有目的且毫不担心残图失落,除非,那残图交给了其他人,陈冽依旧不是主使者,那这两人背后,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季江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石磊说了这么久的话,胸口像放了个火炉,灼烧般的疼痛感袭来,浑身奇经八脉也开始撕裂般的疼痛,脉冲丹后遗症之一,就是间歇性的经脉痉挛,发作时能保持神志,却同样疼得生不如死。 石磊瘫倒在地,浑身抽搐,一把揪住季江南的下摆,哆嗦着道:“快!帮我,去叫大夫!快!嗬嗬,我不想死!” 石磊眼睛瞪得很大,目光中透露着渴求,怀里紧紧的抱着装赤凌花的盒子,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季江南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开门,他与石磊的交易是公平交易,但也给季江南带来了额外的信息,石磊虽是无心,但季江南向来不喜欠人情面,这点小忙,可以帮一下。 季江南推门出去,石磊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已,忽然听到开门声,石磊大喜抬头,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僵硬。 季江南只穿了一层里衣,在室内不觉如何,室外却是有些冷的,季江南扶着墙一路走,直到在拐角处遇见了端着药碗的姜浔。 姜浔见到季江南一愣,随即瞟倒他左肩晕出的血迹,顿觉一股心头火蹭蹭往上涨,身为大夫,最讨厌病人不遵医嘱!当下姜浔就要翻脸,还不等姜浔发火,季江南道一声得罪一把扯着她的手腕就往回拖,姜浔被季江南猛地一拖差点摔倒,手里的药碗落地,摔了一地的碎片。 “季江南!你放手!你想死是不是!”姜浔恼怒不已,使劲挣扎,突然看见季江南一手的血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杀人了?” 季江南额头青筋一跳:“是石磊,他好像快死了。” 姜浔大惊,季江南生龙活虎的死不了,那个可是随时会死!也不骂季江南了,加快速度跟着季江南一路回医馆。 季江南推开房门,就见石磊圆瞪双目嘴巴大张,身体因为痉挛缩成一团,脖子上一条血口子正不停的涌出鲜血,整个人都泡在血水里。 季江南顿觉不妙一把拉着惊慌的姜浔跑出房间,才一回头,就见门口呈弧形站开的白衣人,蹭亮的哭丧棒在月色下非常耀眼。 无常众追来了。 季江南浑身紧绷,习惯性往腰后抽剑,手掌落空他才反应过来他的配剑已经折断在擂台上,而且他现在内伤不轻,一身武功尚不能发挥三成。 季江南大致扫了一眼,二十二个,比夔州还多出四个,还真看得起他,二十二个白衣人分内外两层将他和姜浔包围起来。 “我找机会打开一个出口,你想办法逃出去,然后找人来救我。”季江南护着姜浔缓缓后退,小声的对姜浔开口。 姜浔咬了咬唇,点头应下,她虽是医者出身,但该决断的绝不婆婆妈妈,从袖中抽出两把峨嵋刺塞进季江南手中。 “我身上的武器只有这个,能不能用?” “能!”季江南握起两把峨嵋刺,峨嵋刺很短,长约九寸,就比女子发簪稍微长一些,两头尖锐带锋,中带指环,这类奇形兵器向来惯做女子防身之物,季江南头一回使用,心底也没多大把握,但为了让姜浔安心,也只能肯定说能。 季江南一字落下,握着峨嵋刺朝左侧冲去,白衣人迅速移动,白色帷幕再成,季江南面色沉静,不管不顾的冲将过去,两把峨嵋刺在手当短剑使用,一出手就听得一身脆响,然后腹部挨了一棒,钢针破体,季江南一路退回房门口,突然一把提起姜浔往屋后全力一抛,姜浔的身影越过房顶落向后方。 医馆坐落在梅花山的一个小坡上,背靠着一座小山脊,山脊背后就是落梅山庄,医馆三面被围,只有屋后不可能布围,屋后布围,就是把自己整个暴露在落梅山庄眼皮子地下,也是姜浔唯一逃生的机会。 众白衣人见状立马扑杀过来,姜浔逃走,只能速战速决,否则引来落梅山庄众人,就大事不妙。 季江南手持两把峨嵋刺艰难的顶住一名白衣人的攻势,峨嵋刺卡在哭丧棒钢针之间,握峨嵋刺的手却被钢针扎进很深,血迹顺着手腕滴落。 落在山脊上的姜浔扶着梅树站了起来,还好她别的功夫没学,轻功倒学的不错,否则季江南这一抛就得把她摔死了,饶是如此,她也扭伤了脚踝。 姜浔一瘸一拐的顺着山脊下走,走到落梅山庄门口时却只看见一地的尸体,恍然想起来今日四方会结束云庄主在灵州城明月楼宴请各大门派前辈送行,庄中留下一部分人保护还没走的季江南等人,但现在落梅山庄门户大开,一路进去全是弟子尸体,血色大片大片的晕开。 姜浔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没见着一个活人,连厨房里的厨娘都死了,姜浔找的筋疲力尽,蹲在落梅山庄门口绝望大哭,不知道该找谁去救季江南。 这时听人远远的喊了她一声,姜浔抬头望去,之间山下有人提灯走上来,来人一身白衣正是师姐裴榛。 “师姐!” 姜浔如见救星,趔趄上前,却发现裴榛身后跟着喝的一身酒气的沈云川,欣喜不已,一把拖着他的手就往医馆跑。 “唉唉唉去哪儿啊这是……”沈云川还半醉半醒,就被姜浔拖得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毫无准备的吃了一口雪。 “你快点!季江南撑不住多久的!”姜浔大急,拖着沈云川的膀子往外跩。 “谁?季江南?”沈云川的声音拔高,嘶了一声自己爬了起来,“说说,怎么个情况?” “有一群白衣人要杀他!他让我出来求救,可是……”姜浔一边哭一边说。 沈云川瞬间酒醒,看向落梅山庄外的一大片尸体,暗道一声不好马上往医馆方向去,轻功全力施展,几息之间不见了踪影。 姜浔只好拉着裴榛下山去通知云道舒。 而医馆这边季江南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双臂之上鲜血淋漓,胸前后背挨了好几哭丧棒,左肩伤口大幅撕裂,在脚下形成一片血洼。 两根哭丧棒一左一右砸来,季江南双手挥挡,背后又是一棒打来,季江南无力回防,这一击结结实实的打在他的背上,季江南整个人前扑而出,栽倒在雪地里。 季江南浑身剧痛,又冷得发抖,强行站起来,努力稳住双脚,却无法控制的打颤。 三名白衣人上前,将哭丧棒举至身前,将哭丧棒底座一拔,双手用力,那哭丧棒上的钢针就全部脱落,满天朝着季江南飞过来。 面密密麻麻的钢针雨,季江南手中无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越来越近,心中毫无办法。 季江南准备鱼死网破跟这群无常鬼拼了,一道雪亮的剑光呦的划来,龙吟之声响彻。 满天钢针斩落而下,沈云川手持长剑在季江南身前站定,回头看见季江南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逛窑子没给钱?” 季江南本来还挺感激,听到这话简直想给沈云川一个大耳刮子,这哪儿跟哪儿?谁逛窑子不给钱会被打成这样? “呃不是,我忘了你还不会逛窑子,你还不是……”沈云川见季江南开始冒杀气连忙圆场,然而却越圆越歪。 “你闭嘴!”不等沈云川说完季江南就一口打断,气的头昏脑胀,这厮嘴巴太欠了。 沈云川出场就进入扯皮状态,无常众白衣人表示不满,纷纷举着狼牙棒就冲了过来,沈云川叹了一口气,举剑迎战,一剑斩下,一名白衣人连狼牙棒带人被斩成两截,飙了一地的鲜血。 沈云川的配剑出自离火剑庐,有名“龙渊”,极为锋利,这一剑斩下惊得白衣人迅速后退,而此时山下亮起火光,灯笼火把一并上来。 云道舒回来了。 白衣人当机立断,一群人四散分开,在雪地上失去了踪影。 云道舒快步走在最前面,身后各门派家族的前辈也都跟了上来,远远的见落梅山庄门户大开,进得庄内,尸横遍野。 云道舒的身形晃了晃,跟去赴宴的弟子连忙一把扶住他,眼中满是悲愤,自落梅山庄成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险灭门之事! 云道舒浑身颤抖,蹲下身去一一帮死去的弟子合上眼睑,再站起来时一身气势狂涌,杀气肆意,一掌击出,温泉池子中心的青花石擂台四分五裂。 “各位,今年四方会为最后一届,杀我弟子,灭我门庭,我云道舒在此立誓,此仇不报,我云道舒万火焚身,不得好死!” 云道舒转过身对众人施以一礼,大声说道,目中悲怒交加,往日云淡风轻的落梅居士,此刻却显得杀机缭绕,状若疯魔。 第五十七章 杀性 季江南的剑势来得又凶又急,剑气纵横裹挟着浓郁的杀机,中年男子不敢大意,立马抽出两把双钩在手,双腿叉开双手持钩一上一下,随时准备迎击。 季江南长剑一荡,直取男子双目而来,男子右手持钩自下往上一扫格开长剑,正准备反击,格开的长剑往上划了一个弧度自左往右斩向他的脖颈。 男子侧身一避,季江南抢步上前,左手持剑鞘猛力击向男子后颈,力道之猛带起一阵风,这一下要是砸结实了,颈后脊柱必断,断了脊柱即便你有通天本事也施展不出,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点反抗不得。 男子感受到颈后滚滚而来的杀气惊了一惊,挥起右手钩直袭季江南左臂,季江南不闪不避,钩子稳稳卡住他的左臂,男子矮身避过季江南左臂剑鞘,右手发力,双钩内侧有刃,一旦勾住目标发力之下一层皮肉剔骨而下,十分凶残。 就在男子即将发力之时,突觉腋下一凉,大叫不好立马松开右手钩,剑光一闪,男子惨叫一声往后退去,一截小臂带着血落在船舱里,男子脸色惨白捂着流血不止的断臂目露怨毒之色,他方才弃钩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那把从腋下而来的剑没削了他整条手臂,却断了他手掌至手肘的一截小臂。 双钩双手所持,断了一只手,可不是仅废一半武功那么简单。 男子又惊又怒又惑,惊的是这少年年纪不大剑法却如此了得,怒的是自己居然不敌少年还被废了半臂,同时又困惑不已,他不记得何时得罪过这少年,少年一身杀气步步杀机,直接招招奔着他的命来,一句话没说上来就下杀手,这是什么情况? 季江南丢掉卡在左臂的钩子,一甩剑上的血迹,眼神冰冷至极再次挥剑而来,男子仓皇后退举起左手钩子应对,季江南手腕翻动,长剑划出一个圆圈,搅住钩子,若男子双手持钩,兵器主动往钩子上送就是自寻死路,但男子右手已废,左手持钩不稳,季江南抬剑一甩,钩子脱手,普通一声落入河中,男子大惧,转身欲跳入河中,可还没等入水,季江南一剑横划,男子又是一声惨叫,左肩至右肋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不消一刻背上衣物就被鲜血浸湿。 这一式“北斗明光”在季江南所掌握的剑式中不算出彩,但这个人十多年未见武功寸步未进,季江南要杀他,还真就是几招之间的事。 男子心中恐惧无比,见季江南又提剑走过来连忙高声说道:“等等!你不能杀我……” 话音还未落男子只觉胸口一凉,紧接着剧痛席卷全身,胸口一把长剑当胸穿过,将他钉在船板上,长剑上两道血槽之间一抹红色耀眼异常,男子口中溢血,死死的盯着持剑的季江南,半晌后瞳孔一缩,这张脸,这张脸是…… “你……你是那个贱人生的那个小畜生……”男子眼中陡然爆出一股浓烈的怨毒和阴狠,“贱人……小畜生,你,你居然还没死!” 季江南脸色冰冷无比,盯着男子不说话。 “小畜生……你敢杀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男子挣扎着去摸靴子里的匕首,咬牙切齿的开口,可手还未摸到靴子,季江南眼神一厉手中用力一搅,男子脸色通红面目扭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抽搐了两下彻底没了生息,身下的鲜血流了一个船舱都是。 季江南急促的呼吸了两下,眼珠发红,一把拔出长剑,那具尸体死前依旧一脸怨毒,眼睛瞪得很大,死不瞑目。 沈云川自季江南突然爆杀气以后一直站在一边未曾出手,季江南杀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浑身这么浓的杀气,即便沈云川见了也升起两分忌惮,这股杀气快要化为实质,甚至可以影响旁人牵动杀机。 杀性如此之重,实在是很罕见。 沈云川看向那具死尸,舱里还有半截断了的小臂,突然觉得他似乎算漏了点什么,诳季江南跟他去东陵,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 沈云川蓦然转头,回水湾处只有一艘翻了的小舫,而方才或蹲或站在小舫上的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河道上只有他和季江南两个人,船夫在季江南动手的一瞬就吓得跳河逃走了。 沈云川暗道不好,这男子是从下游上来的,看衣着打扮也应该是出自东域世家或者门派,这个男子杀了也就杀了,问题是他的随从逃走了,船只会在冀城渡口靠岸,若这男子的随从逃回去,家人弟子必然堵在渡口寻仇,这就大大的不妙了。 季江南一脚将尸体踢入河中,将沾血的长剑搁在身旁,低头坐下,闭目不语。 沈云川皱眉,季江南此刻气息极为不稳,心绪波动极大,这男子是什么人?他说的贱人是谁?小畜生……是季江南吗? 季江南闭目默念清心诀,他体内那股暴虐的杀意在他杀了江临的一瞬突然爆发,眼前一片血红,若非他极力控制,他将会对沈云川动手。 季江南默念了两遍清心诀,心中杀意稍敛,一片混沌之中记忆浮现。 他杀的男子叫江临,他娘亲江玥的庶弟,季江南本该叫他一声舅舅。 若不是江临突然出现,季江南差点忘了,白帝城,就在东域。 他娘亲江玥是当年江家嫡女,江临是他外祖的妾室所生,自小不得外祖喜爱,妾室所出,又不得宠爱,江临幼时在江家一度受人欺凌,唯有嫡姐江玥对他多有照拂,才保的他在江家有一席之地。 江玥一直待他极好,季江南幼时还一直管他叫舅舅,但江临自幼遭人欺凌,唯一给他关怀的就是江玥,时间一长,浓烈的占有欲在他心中滋长,他见不到江玥眼里除了他以外有其他人,即便是幼时的季江南,江临看他的目光里总有几分阴狠。 江临对嫡姐江玥有一股近乎癫狂的眷恋,但又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江家派人寻季北思无果,江临那份病态的眷恋才显出几分雏形,江玥对此也有察觉,疏远了江临,江玥的疏远,使得江临心中那份眷恋变了样子,江家主病重,凭借江玥多年的扶持,江临顺利接手江家,开始病态的折磨江玥,甚至几度用强欲对江玥不轨,江玥被这份病态的不伦之情吓到,求族老出面解决,族老出面,江临收敛了几分,江家主病逝后,江临将江玥赶出江家,期待江玥对他低头,但江玥生父已逝,又对这个已经疯魔的庶弟十分恐惧,故而选择带季江南离开白帝城。 在江家时季江南年岁尚小,许多事看了也看不懂,知道年岁见长,才慢慢懂得江临那份龌龊的心思,江玥与季江南离开白帝城后,江临曾经派人来寻,江玥被他的疯狂吓得不轻,长久恐惧焦虑使得江玥带季江南入江州寻季北思时精神一度崩溃,心疾严重,即便不自尽在季家,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母亲江玥的死,一半来自季北思,一半来自江临。 母亲的惊惧一直存在季江南的脑海里,今日陡然见了江临,杀机上涌,杀了江临,却也差点被杀戮所吞噬。 季江南清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夕阳从山峰上方斜落下来,小船漫无目的的在漂荡,沈云川盘腿坐在他面前,神情严肃。 季江南睁眼,面前的沈云川眼神一厉右手闪电般的朝季江南袭来,季江南抬手一挡,皱眉看向沈云川,这是个什么意思? 沈云川仔细一看,季江南双眼已经清明,那抹猩红已经消失不见,当下松了一口气,放下右手,试探的问季江南。 “你记得你刚刚干了什么吗?” 季江南一顿,他方才只是脑子里混沌了一下,睁眼就已经日头夕斜,不记得干了什么。 “你被杀戮所控,对我出手。”沈云川捋起袖子,小臂上一道剑伤极深,即便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还是有血水从里面冒出来。 季江南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别看了,你的剑在这里。”沈云川从身后拿过泠泉,递到季江南手上。 “你体内杀性过重,心志不够坚定,一旦杀机过甚就容易迷失在杀戮里,极易堕入杀道。”沈云川难得得正经起来,开口道。 心志不够坚定?季江南一愣,他自认为心志已经足够坚定,为何还会被杀戮所控。 沈云川仿佛明白了季江南所想,微微一笑:“小子,过刚易折,月盈则亏,凡事皆有个度,剑者一往无前不错,剑为杀戮之器,但杀戮只是为达到目的而为,若为杀而杀,以杀人为乐,那就堕了杀道,无法回头。” “你不能压制体内的杀机,就会被仇恨和愤怒带入杀道,沦为杀人机器,所以我说你心志不够坚定,”沈云川直视季江南说道,“你是剑者,要你去控制剑,而不是让剑来控制你。” 季江南沉默,他自学艺以来天赋异禀,一路甩出同龄人一大截,高歌猛进,少年取得成绩,容易滋生娇纵狂傲之气,季江南以为他心志够坚,现在细想,他也已经不知不觉间因狂傲失了本心,也迷了眼睛。 季江南扯过衣襟细细的擦干净剑上的血迹,收回鞘中,犹豫了一下,对沈云川道:“多谢。” 沈云川眉头一挑,这小子平日自傲得很,这句谢谢来的可不容易。 “船夫呢?”半晌后季江南才发现小船漂荡在河中央,船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跑了,”沈云川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靠在船沿上,指了指船头的长竹竿,“诺,竹竿在那,你划。” 季江南望了望那根长长的竹竿,回头道:“我不会。” “你不会?哎季小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季家在江浙,水比陆地还多,你告诉我你不会划船?合着我挨了你一剑让你划个船还委屈你了?”沈云川立马坐起,十分不爽的开口。 季江南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真不会。” 他出生在白帝城,七年流浪在外,回季家后大部分时间在七剑门,他那里来的时间去学划船? 看着季江南的表情不似作假,沈云川的表情开始皲裂。 “你不会?老子就更不会了!我这坐船我都得晕。” “那现在怎么办?靠不了岸在河上飘两天?要不是你突然飙杀气把船夫吓跑了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是你别光坐着啊,我不管,办法你想。” 沈云川倒头就睡,季江南嘴角抽搐,突然很想再砍他一剑。 第六十七章 追 “霸刀”高维,是霸刀堂上一任堂主的师弟,现任堂主陈冽的师叔,上一任堂主之选,高维本是呼声最高的一位,但他不喜权争,故而主动放弃,他的师兄才得以执掌霸刀堂。 高维外号“霸刀”,在江湖人眼中,唯有高维,才可真正成为霸刀,其刀势刚猛无双所向披靡,霸道而不狂妄,这是江湖人给高维的评价。 当初高维以未到四十之龄进入丹心六劫,是为当时连堂主都比不了的第一高手,但高维生性不爱拘束,常年在外游历,最近一次回来是七年前,而后毫无音信,时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今日突然出现,而观其内息勾动之间,境界比之前还要高出一些,至少能稳在丹心八劫,与季江南的师父曲难行处同一境界。 “高先生还真沉得住气,自家弟子被屠戮不管,反倒找起我们的麻烦来?”沈云川轻笑一声,看似轻松,实则已经随时准备出手,这老妖怪十年不见老,而且现在他的内力修为还要高沈云川两个境界。 打不过,是沈云川观察了一会儿后下的结论,不是他怂,而是丹心境到五劫以上,每一劫区别都很大,每上前一步都异常艰难,饶是沈云川惊才绝艳,卡在丹心六劫也已有数年,高维本就年长他许多,武道底蕴比他只高不低,若真打起来,沈云川也确实没有多少把握。 “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们自己造的孽,我为何要插手?”高维淡漠的往下扫了一眼,仿佛下面厮杀的都不是他的同门。 “高先生这话说的不错,那既然如此,又为何将我们拦下呢?”沈云川笑道。 “他们虽然不成气候,好歹还是我师兄一手调教出来的,霸刀堂屹立东陵七十余载,我身为霸刀堂弟子,自当与霸刀堂共进退。”高维表情淡淡。 “高先生好情怀,可惜你那位师侄可不这么想。”后面传来一人的笑声,人还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下,一道黑影轻巧的跃上屋顶,身上披着的黑色锦云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司徒九!”关刀男子一见那人上来就一声怒吼,拖起关刀一刀斩过去。 司徒九对迎面来的关刀毫不在意,极为随意的一掌打出,肉掌击在刀身上,震得关刀颤抖不已,关刀男子只觉手臂一麻,一股巨力传来,推得他后退数步。 “刘步,上次我已经饶了你一命,你若是再不识抬举,那我就成全你,送你去和你的兄弟团聚。”司徒九颜色一变,阴瘆瘆的开口。 司徒九一句叫破关刀男子的身份,季江南略有诧异,“寸步难留”刘步,霸刀堂夏坛坛主,整个霸刀堂中堂主之下第一人,丹心六劫武者,与沈云川境界相当。 前阵子霸刀堂秋坛坛主贺一刀死在梅花山,刘步与贺一刀不和,刘步性子耿直较为正派,向来对弑杀凶狡的贺一刀极为不耻,十分不解陈冽为何收留这种渣滓,贺一刀留在总部,刘步就自请外出,直到半月前被陈冽召回,回到听涛邬不见堂主也不见贺一刀,后来才听说贺一刀的死讯。 霸刀堂高层向来知刘步的性子,故而活炼药人之事一直瞒着他,还设计将他关在密室中,直到今夜霸刀堂生死一战,一直藏着的药人被全部放了出来,刘步听得外面响动心知不妙,强行破出了密室,结果一出来就看见满地的残尸,刘步又惊又怒,刚好见季江南与沈云川鬼鬼祟祟的从房顶上掠过,断定其二人为主使之人,立马拎着关刀上来火并,但刘步武功虽好脑子却一向不大灵光,和沈云川一翻扯皮差点忘了自己来干嘛,这会儿见了司徒九,陡然怒气勃发,不管不顾的要动手。 “放你娘的屁!我那曹旭兄弟不过说错一句话你就杀了他一家五口!你饶我一命?我呸!!分明是你不敌堂主,才不得不退走,说得老子承了你什么情一样?呸呸!狗东西!”刘步大怒,上前指着司徒九的鼻子开始大骂。 几月前刘步在云阳结识了一个叫曹旭的镖师,两人相谈甚欢十分合得来,就结伴一起去参加云阳宿定阳老先生的寿宴,寿宴进行一半,司徒九忽然亲自带人找上门来,就要强行将宿老先生带走,说宿定阳与南疆勾结,曹旭当即站起为宿定阳鸣不平,宿定阳被抓后只是淡淡的交代后事,而后服毒自尽。 刘步本不欲掺与其中,他脑子有时候虽然不大灵光却也不是没脑子的蠢货,宿定阳监管东海鉴口,就算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也是有可能的,况且他与宿定阳完全没有交情,赴宴只要是因为曹旭一再相邀才来,为避免麻烦上身他拦下了曹旭,而后第二日他有事去了池县一趟,回来后得知曹旭一家五口被六扇门所杀,罪名是与罪犯勾结。 曹旭不明真相的为宿定阳鸣了一句不平,导致自家一家尽赴黄泉。 刘步与宿定阳没有交情,但与曹旭可是要拜把子的兄弟,刘步当即背了刀一路闯进司徒九的官邸,和司徒九厮杀一场,刘步丹心六劫,司徒九丹心九劫,自然不是司徒九的对手,还好陈冽及时赶到将他救了下来,时候被强行带回东陵,陈冽唯恐刘步又不忿去找司徒九,安排大量杂事让他处理,刘步忙的晕头转向,还真暂时把这事给忘了,现在陡见司徒九,立马想起了这桩恩怨。 刘步一番骂下来,司徒九反而笑了,只是这笑得毫无温度,突然身形一动,旁边的高维脸色一遍翻过胡琴一挡,胡琴上三根琴弦崩断,高维立刻跟上,结果还是慢了一丝,站在屋檐上的刘步只觉下腹一痛,身体不由自主的飞起来,重重的摔砸在屋檐边上,带着堆瓦片坠落下去。 “司徒九,在我面前打我霸刀堂的弟子,你太猖狂了!”高维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单手摸上胡琴底部,手腕一动,抽出一把寒光冽冽的长刀。 霸刀堂弟子皆习刀,但习的并不止一种,如孙弃的九环刀,石磊的雁翎刀,刘步的关刀,大小形制不一,而高维这把刀有些独特,刀身很长近四尺,但刀身又很窄,像把长剑却只开了一面刃,刀尖部位稍稍上钩,极具美感。 眼看高维与司徒九对上,沈云川眼珠一转,朝季江南使了个颜色,季江南会意,逐渐后退,沈云川轻身一跃,招呼季江南一声转身就走。 这儿没他们什么事了,先撤出去再说。 “哪里走!”高维眼睛一立,一把拽下断裂的琴弦抛出。 季江南与沈云川听得有东西破空而来同时跃开,细长的琴弦穿过檐瓦,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头。 “他奶奶这老东西真狠!”沈云川一头冷汗,若是这东西入了体,会顺着筋肉在体内游走,而且很难取出来。 方才那琴弦擦着季江南的身体射入瓦檐,季江南虽躲开了还是心有余悸,千机唐门中有几件至高的暗器,其一名为暴雨梨花针,使用的小针入体会迅速游走四肢百骸,痛苦无比,而高维的这跟琴弦做工考究且穿透力如此之强,恐怕与暴雨梨花针所用的小针为同一种材质。 二人躲开琴弦片刻不留继续往前,高维脸色一沉,刚要动身忽然瞥见司徒九在旁似笑非笑,当即停下了脚步,而此时被司徒九一掌击飞的刘步已经重新跳了上来,挥舞着关刀就要冲过来,被高维一声喝止。 “去追方才那两人!务必让他们留在听涛邬!”高维喝道。 刘步脚步一顿,十分不甘心的望着司徒九。 “要我说第二遍吗?”高维再次喝道。 刘步一咬牙,狠狠的瞪了司徒九一眼,转身提着关刀谁出去。 高维望着刘步的背影微微送了一口气,回神就见司徒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高先生好像很怕这两人逃出去?”司徒九笑,“还是,怕他们将那卷东西带出去。” 高维瞳孔一缩,淡淡的扬起手里的长刀。 司徒九呵呵一笑,高维的情绪波动虽然很微弱,但他还是察觉到了,看来那两个年轻人拿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这就有意思了。 不过,目前还是先解决这个老东西。 司徒九目中凶光一闪,拔刀出鞘。 季江南与沈云川才跑出不久,刘步就追了上来,杀不了司徒九刘步心中怒气蓬勃,全力挥刀一斩,沉重的关刀破风而来,气势如虹,沈云川与季江南同时转身一挡,脚下却一脚踩空,跌下庭院,待二人站起来时,入目的就是一大群脸色紫红目光凶狠的药人,除药人之外,只有站在廊下的三名老者,其余之外,再无活人。 季江南眼尖的看见那三名老者手中都有一支小竹筒,再环顾周围的大批药人,脸色变了。 他们落尽了药人群里。 而此时,刘步也一跃而下,关刀高举,重重的劈下来。 第七十一章 围堵 清寒的月亮之下,是一片波光璀璨的平湖。 听涛邬霸刀堂总部灯火通明,厮杀声已经渐歇,浓郁的血腥气与药材的苦涩味漂荡在整个平湖之上,随着风吹逐渐扩散开来。 听涛邬外的湖面上浮着一些尸体,一身蓝袍一眼看去全是霸刀堂弟子,霸刀堂弟子前些日子被全数召回,一开始炼制药人只是分批次小部分小部分的带入密室,不是没有人疑心有人消失,但各方势力已经虎视眈眈围住整个平湖,霸刀堂弟子大多是外门弟子,对高层内幕毫不知情,否则也不会返回听涛邬,进了听涛邬才发现出不去了,一时间恐慌的气氛在弟子之间大肆扩散,有弟子尝试逃走,但还没出平湖就被六扇门所杀,众弟子更加慌张恐惧,而此时霸刀堂高层也不再隐瞒,在饭食中下毒,众弟子失去反抗之力全数交给箫左三人。 众弟子被关押密室,武功被废舌头被拔,一个一个接一个的被剧毒浸泡,变满身带毒毫无理智的药人。 本来霸刀堂计划是在两日之后与各方势力一战,谁知季江南与沈云川突然闯进听涛邬,还闹出不小的动静,引得朝廷提前动手,朝廷一动,各江湖势力也跟在后面想讨口汤喝。 时间不够,霸刀堂弟子九成已经被炼做药人,但还有少部分弟子还未来得及炼制,外面各方势力达成一团,被关起来的刘步自己跑了出去,而这剩下的一成弟子也趁乱偷跑出去,路上又被杀掉一部分人,最重逃出听涛邬的只有寥寥几人,奈何整个平湖区域已被封锁,水面之下扯起水网,路上有六扇门与江南道行军,纵使插翅也难逃,逃出来的几人还是没能出得听涛邬,尸体或趴在岸上或泡在水里,鲜血蜿蜒。 如此惨祸,天上的月亮依旧皎洁,似乎这满地的我杀机怨气与它无关。 六扇门人在趴着的尸体上补上一刀,死尸一动不动,大张的嘴巴里黑洞洞的一片。 今夜上听涛邬的是司徒九为首的六扇门众人,江南道驻军依旧守在外围,行军都督楚啸不在此地,霸刀堂勾结南疆,那伙海商携带硝石安然无恙的过了东陵,东陵六扇门与当地军方完全没有查出来,这事往小了说是玩忽职守,往大了说是疑与霸刀堂有染,不论哪一种都是有掉脑袋的风险,前者还好,运气好些可能就是革职严处,若是后者那就是诛连九族,但此时属于朝廷内务,须移交大理寺与六扇门总部共同监审,楚啸才入东陵就命人看住东陵驻军统领和东陵六扇门总捕头,今夜围剿霸刀堂,楚啸带人将二人拿下,准备押回盛京。 季怀远是此次行动的总负责人,自然不用上听涛邬,只在岸上等着,司徒九上来后感知到高维的气息去寻高维,从听涛邬到岸上这唯一一条路,由六扇门夜枭李飞负责。 六扇门中,夜枭是一支独特的存在,区别于各道州府捕头,夜枭的存在才是彻头彻尾的杀人利器,集情报暗杀一体,为六扇门最精锐的存在,最锋利的一把剑,夜枭成员武功从高到低都有,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可越阶杀人,夜枭成员都习惯独自完成任务,也有擅长合作的,但大多都是独狼。 李飞是夜枭中一员,此次协助围剿霸刀堂,他的任务就是劫杀霸刀堂的残党。 让李飞守在外围是季怀远的意思,季怀远一直怀疑陈冽不在霸刀堂,的确,从动手至今,陈冽都没有露面,他召回了高维和刘步,自己却不知所踪。 李飞的主要职责,是防止陈冽有后招突袭,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以防万一。 封玲珑看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力气却一点都不小,稳当当的扶着季江南一路冲在最前面,沈云川几次想伸手去接都被无视,最后只能好好的抱着那卷图跟上。 外面几层院子本就没人,但也还是被六扇门人细细的查找了一遍,院子门窗被砸得破烂,砸烂在院子里的各类罐子,这些罐子里装的是一些像是腌制过的鱼,鱼的须子很长,缠绕成一团,鳍色暗红,头大身子小,鱼鳞泛白。 空气中的腥味又加了几分。 沈云川从没见过这种鱼,顿时停下脚步,从一堆缠绕的鱼中扒拉出一条,凑近一看才发现那鱼长着一口锋利的尖牙,鱼唇都包不住,白森森的牙齿异常狰狞。 沈云川抽了抽鼻子,发觉这鱼的腥味和药人身上那股腥味很像,不是鱼腥,像是土腥,很淡,但十分持久。 沈云川提着须子想上前问问封玲珑这是什么东西,提溜着须子甩了两下,那条鱼突然被从腹部炸开了,一股墨绿色的液体溅了沈云川一个下摆都是,土腥味变的浓郁。 柳傲霜翻了个白眼,捂着口鼻迅速远离沈云川。 沈云川嘴角抽了抽,他向来不怎么注重形象,但这玩意儿太恶心了,黏乎乎的沾在下摆,怎么看怎么像鼻涕。 这会儿沈云川也不想知道那鱼是个啥玩意儿了,手一扬将那半截鱼丢出去,抄起下摆一撕,将那半截沾了不明液体的下摆撕下来丢掉,若无其事的擦擦手,举步跟上封玲珑。 几人穿过重重庭院,外围院子里没有尸体也没有活人,只有一地摔砸的罐子和白花花的鱼,在月光下看着格外诡异。 跨出大门,几人都不约而同的大口吸了两口气,那里面血腥味和药味太重,出来这会儿又是一路土腥味,熏的脑袋发昏,恶心想吐。 沈云川杵着石雕干呕了两下,方才那条鱼在他手里炸了,那会儿不觉得怎么样,一出来闻见新鲜的空气突然开始反胃,一时间干呕不止。 沈云川呕得酸水都快出来了,柳傲霜远远的站开,极度嫌弃。 封玲珑也有些累了,将季江南放在石雕下方的底座上,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一抬头才看见石雕的全貌,喃喃开口。 “这是……螭吻。” 听见封玲珑开口,呕得半死不活的沈云川顿时来了精神,凑过去给封玲珑解释螭吻的来历。 封玲珑认真的听完,眉头皱起,半晌开口。 “但在我看到的典籍里,螭吻好吞,吞天下之物,为不详。” 沈云川顿了一下,螭吻好吞他是知道的,但其性情平和,怎么就是不详呢? 他真准备再跟封玲珑唠唠,封玲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扶起季江南继续往前走。 沈云川马上闭了嘴跟上。 这位可是要把季江南抢回湘西去的,他要是不跟紧点说不定季江南就真的成了五毒教的女婿,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霸刀堂门外是一片宽阔的平底,夜色下平湖的水声哗啦作响。 柳傲霜慢悠悠的跟在后面,鬼使神差的回了下头,那座巨大的螭吻石雕静静的立在原地,先前不觉得,现在一看倒觉得这石雕似乎有什么不对。 有个想法在柳傲霜脑子里电石火花般的过了一下,又暗自否决了那个想法,跟上前面的三人。 走过平地,前方道路变窄,两侧湖水拍打着岸礁,两侧道路像前延伸,一条两丈宽度道路直通岸上,道口两边树了两块白石,白石上穿着铁链顺着道路延伸,形成一个简陋的护栏。 沈云川几步上前拦下封玲珑,封玲珑不明所以,抬头看过来。 柳傲霜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太安静了,霸刀堂里面还未完全静下来,药人是解决了,可如箫左韩右之类的霸刀堂高层可是还有活的,惨叫呼号声还时不时的传过来,十分嘈杂。 可在霸刀堂外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未免过于诡异了些,怎么看都不像杀伐利落的六扇门干出来的事。 六扇门做事向来令出步随,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连只鸡都不会给你留。 沈云川和柳傲霜开始戒备,季江南还未醒来,封玲珑不明所以。 沈云川与柳傲霜丹心境内力修为在寻常江湖武者面前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但在今夜场面中却显得有些弱。 此次出手的要么是各江湖势力中拍得上号的人物,高维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司徒九凶名赫赫,还有一批云道舒为首的江湖人,实力皆不弱,都说江湖势力高手云集,但与六扇门一比就逊色许多,朝廷终究是朝廷,江湖说到底都是草莽,江湖之中三门以下都是草莽,霸刀堂如是,七剑门如是,都是些强一点都草莽。 至于九世家,除却苍漠城铁家,其余世家更是一群蝼蚁,九世家可占据一小部分地盘称王称霸,变动频繁,朝廷都懒得去理会。 六扇门卧虎藏龙,有多少精锐尚不可知,但总归不少就是了。 几人停下不走,站成一团,平湖水突然激荡起来,簌簌几声从水里站上来十多个黑衣人,头戴乌帽,腰配雁翎刀,标准的六扇门打扮。 沈云川右手搭剑,神色凝重,直盯着那条出口,他感觉到那里有个人,气息比他只高不低。 鞋子踏在沙石上的声音十分明显,来人也未曾多加掩饰,逐渐靠近。 沈云川握剑的手缓缓拔出。 第七十四章 失控 沈云川二人与李飞的打斗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李飞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现在已经开始不耐烦,尤其是他那股久违的睡意又逐渐消散了,这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次睡觉的机会,当即暴躁起来,大镰刀挥舞起来凶猛异常,李飞的突然暴走导致沈云川不防之下被镰刃划伤右腿,连皮带肉勾下一小块来,右小腿鲜血淋漓靴子里也尽是血。 对于右腿的伤沈云川浑然不觉,身形微躬左脚蹬地,长剑破风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身如蛟龙,气势磅礴,连人带剑直奔李飞。 李飞见状诧异了一下,随即双手举起大镰刀呼呼舞动,八尺长的大镰刀在他头顶上方舞成一道屏障,两百斤的重量破风而过,十分威猛。 沈云川脸色不变身形陡然降低自下而上如蛟龙出海环绕而上,李飞双手高举肋下中空,沈云川伺机举剑而上,直取李飞肋下,李飞见状双手握住大镰刀手柄往下一收,呼呼旋转的大镰刀直奔沈云川而来,沈云川被镰刀背部重重的砸在胸口,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沈云川生生将这口血咽了回去,目光冷静,继续持剑猛刺。 李飞见一击没将沈云川击退,只得停了大镰刀的挥舞右手化拳打向沈云川,沈云川轻巧的避过。 这就是重型长武器的缺点,远攻的确是杀伤利器,可一旦被近身,这把武器就如同鸡肋,毫无用处。 沈云川避过李飞的拳头长剑猛然一刺,李飞迅速侧避,李飞对自己的测算十分自信,直到肋下传来痛感才低头一看,如果照常来说,这应该是完美避开的距离,但沈云川的剑不同于其他人的剑,剑身要比普通长剑长上四寸,就是这四寸,扎进他的皮肉,卡在两根肋骨之间。 沈云川握剑迅速一转,李飞疼得眼前一黑,额头汗如雨下,沈云川的龙渊出自离火剑庐,无论强度还是锋利度都是上品中的上品,沈云川这一扭,剑尖两刃直接刮着两根肋骨剐了一圈,硬生生的削下两层骨头,李飞没当场叫出来都算他忍耐力极强了。 李飞痛到极致,全力一掌击出,沈云川一击得手马上后撤,李飞一拳再次落空。 剧痛使李飞无比清醒,双眼猩红举起大镰刀横扫,镰刃扫过的弧线正是沈云川逃窜出来的位置,镰刀呼啸,这一刀李飞是全力而来,若是躲不开,沈云川当场都得被腰斩。 对于这一点沈云川十分清楚,他在尽力提高身形避开大镰刀的横扫路线,奈何他跃起的够高没有二次着力点,无法阻止身形下坠,沈云川骂骂咧咧,举剑尝试在大镰刀挥过来时借力,但那样一来,少不得废条腿,命和腿选一个的话,沈云川选前者。 李飞满含杀气一镰刀甩过,突然后背一凉,灼热感从背后大肆扩散,心肺如有火烤,李飞闷哼一声,嘴唇发乌,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那个红衣女人,这几招下来都是沈云川与他独斗,一时忘了那个一生死气的红衣女子,那女子浑身带毒,且毒效极猛。 李飞眼中爆出一丝杀气,那个女人在逼他撤回镰刀对付自己,但他偏不如她所愿,挥刀的手没有丝毫改变。 李飞身后柳傲霜脖子上的红纹已经攀爬到脸颊,双目发红,眼见李飞的刀不停,柳傲霜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脸上的红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蔓延。 “柳傲霜你干什么!停下来!”沈云川看见李飞身后半脸红纹的柳傲霜后大骇,脱口大喊。 柳傲霜充耳不闻,脸上红芒肆虐,面目开始扭曲,李飞张口吐出一大口污血,这个女人疯了,动用这么汹涌的毒气,他死,她也活不成。 李飞不想死,双手试图掌控大镰刀的手柄,才刚发力又是一大口污血吐出,脸色开始逐渐变成酱紫色,李飞大骇,就这么两息时间,毒气已经攻入心脉,他失去了对大镰刀的掌控,李飞徒劳的拖着大镰刀,体内有如寒冰炼狱同时存在,一冷一热。 沈云川牙关一咬,举剑主动迎上大镰刀,断腿就断腿!再等一会儿柳傲霜就要失控,当初师父帮柳傲霜将她一身毒气压于体内,成就她一身毒功,但毒气只是被压缩利用,一直囤积在体内,她可以适当松开对毒气的禁制,每松开一层,她会更强一些,但相同的她自己也会收到不同程度的侵袭,当红纹蔓延上神宫时,毒气会彻底侵蚀她的神志,变成比普通药人还要凶猛的存在。 眼下柳傲霜脸上的红纹已经爬到眼睛附近,只差一丝就要蔓延神宫,不能在等了!柳傲霜会死! 沈云川一个健步上前,强行跃起,大镰刀的刀刃就在眼前,沈云川咬牙准备接受断腿之痛,突然一道身影一跃而起雪亮的剑光带着一丝瑰丽的红色当啷一声挡住大镰刀,顺势抬手往沈云川背后打了一掌。 沈云川借助这一掌腾空跃起,大喜。 “季小子,谢啦!” 季江南被大镰刀带着飞出一截,李飞浑身无力,大镰刀脱手而出,打着旋飞出,季江南一把揽住道口的白石从大镰刀内脱身,大镰刀呼啸着砸进平湖,溅起好大的水花。 李飞这会儿已经脸色乌紫倒在地上,他低估了柳傲霜的毒气,只三息时间,他都来不及从身上翻找解毒药,手脚都已经开始僵硬。 柳傲霜浑身气息暴乱,浑身淡淡的黑气若隐若现,眼珠发红,血丝往眼白处扩散,喉咙里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吼叫,沈云川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全力助她压制体内毒气。 “柳傲霜!醒醒!别睡!”沈云川大急,柳傲霜明显扛不住了,浑身颤抖,眼中流泪,红色的花纹缓缓的爬向神宫。 “柳傲霜!!”沈云川手掌猛地往下一压,眼睛赤红。 “你别动,我能救她!”封玲珑一路小跑在柳傲霜身边蹲下,看了一眼后开始卷袖子。 沈云川闻言大喜,全力保持着灌注内力的力度,配合封玲珑施救。 医道一脉,除却药王谷,就属苗医最好,苗女医蛊毒武四脉齐修,封玲珑说她能救柳傲霜,沈云川是一点都不怀疑的。 季江南也回转过来,先去看了中毒的李飞,李飞第一个接收了柳傲霜体内的大量毒气,这会儿已经死绝了,脸色紫黑,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溃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枯骨上人”李三度一生练毒,柳傲霜这一身的毒都是从他哪儿来的,两息时间毒死一个丹心八劫的武者,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些毒物,怕已经是当今能练出的最顶尖毒药了。 李飞活着严重失眠,这会儿倒不必担心失眠的问题了。 封玲珑蹲下身子往后腰一摸才想起来她的苗刀已经断了,当即一把夺过沈云川手中的龙渊往柳傲霜的手腕上一割。 柳傲霜剧烈挣扎,嘶吼不断。 “按住她!”封玲珑头也不抬的喊了一句,扬手摘下头上的苗银帽子,拉住发带一扯,满头青丝如瀑泻下,青丝发尾分几股束着,封玲珑拉过长发从几股长发中找出一股,手指一勾,从头发中勾出一只蜷缩着翅膀的小蝴蝶。 封玲珑拿着小蝴蝶靠近柳傲霜的手腕,沈云川与季江南一起发力,压制挣扎的柳傲霜。 小蝴蝶接触到柳傲霜的伤口时动了一下,接着蜷缩的翅膀开始慢慢舒展开,青紫之间十分绚丽,翅膀一扇一扇的似乎在为柳傲霜吸毒。 柳傲霜又是一声嘶吼,挣扎得越发用力,沈云川与季江南二人合力才勉强压制住她。 封玲珑直直盯着那只小蝴蝶,小蝴蝶一直缓缓的震动着翅膀,忽然小蝴蝶的动作一顿,翅膀上的青紫之色瞬间变成漆黑,从伤口处跌落下来。 “压制不住!快躲开!”封玲珑脸色一白,柳傲霜体内的毒远超她所掌控的解毒之法,现在柳傲霜体内毒素已经失控,她竭尽全力也没能将毒压回去现在毒素马上就要向外扩散,这样的剧毒一旦扩散,他们几个一个都活不成! 像是回应封玲珑的话,柳傲霜挣扎的力度陡然增大,眼中血丝弥漫,毫无神志,红纹已经爬上神宫。 “嗬啊——!”柳傲霜仰头发出一声嘶吼,一股肉眼可见的黑气开始源源不断的从她体内涌出,劲气扩散,季江南和沈云川被掀出几步远。 “她失控了,体内的毒气马上要扩散,再不躲开我们都会死!”封玲珑脸色苍白,内心涌起一股无力感,她救不了柳傲霜。 季江南闻言看了浑身开始冒黑气的柳傲霜一眼,暗自咬牙,上前架住沈云川后撤,沈云川脚步趔趄了一下又稳住了,甩开季江南的手朝柳傲霜走去。 柳傲霜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双眼血丝密布,对着沈云川一声嘶吼,那股黑气逐渐浓郁,随着柳傲霜的一声吼黑气随风飘来,沈云川脚下一顿半跪下去,季江南追上勾住沈云川的手臂将他拖开,带着他和封玲珑后退到数丈之外。 柳傲霜一身红衣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浑身黑气弥漫,乌发飘扬。 沈云川半坐在地上,因吸入毒气脸色发青,他望着毫无神志的柳傲霜,心中悲戚不已,嘴唇一阵颤抖,猛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第七十七章 陈冽的后手 随着震感的不断加大,整座听涛邬都开始颤抖起来,平湖原本平稳的水面开始汹涌,水浪掀起数丈打向湖中的主邬,震起的尘土还未扬起就被水浪扑下。 众人一瞬间开始慌乱,脚下的震感连续不断接近地表,炸响声隔着地面都震耳欲聋,这是一声震天爆响,明亮的火光耀眼至极,扩散方圆数里,浓烟喷涌,那座巨大的石雕螭吻被炸开,刺鼻的火药气息冲天而起,炸开的石雕碎片裹着燃过的火药四处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随着石雕螭吻炸开,主邬开始塌陷,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霸刀堂房屋开始往下倾斜。 司徒九勉强站稳,眼前尽是一片缭绕的火烟,刺鼻的气味呛得他不停咳嗽,放眼望去只能听到惨叫根本看不见人。 季怀远猜的不错,陈冽果然留下了后手! 主邬被炸沉,连接岸上的道路也被在这股冲击之下塌了一半,中间一截陷下湖底,阻断了回岸上的路,也割断主邬之间的距离。 季江南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只手勾着从没有塌陷的地方垂下来的铁链,一手揪着沈云川的后衣领。 方才一震之下道路塌陷,老者反应极快一把拎起封玲珑,速度极快离开塌陷处,少息就带着封玲珑不见了。 这就苦了剩下的季江南三人,这半夜斗下来几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伤,基本都力竭了,季江南眼疾手快的抓住了铁链,揪着沈云川的后衣领暂时困在了水里。 沈云川仰面朝上,双手勾着柳傲霜的胳膊,尽量将她的头抬离水面。 沈云川不识水性,这会儿全靠季江南揪着他的后领子才没沉下去,水浪一下一下的拍打过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挨千刀的老王八羔子,就这么把老子留水里就跑了,白,白瞎了老子自戳身份!你大爷的!”沈云川又被呛了一口,骂骂咧咧,对老者毫不犹豫的带着封玲珑跑路而不管他们的行为表示愤怒。 “得了你闭嘴!省点力气,我怕坚持不了多久。”季江南脸色也不大好,今夜连续高强度挥剑,右手中过毒还不是很利索,这会儿又一只手拖着三个人的体重,勾着铁链的手严重脱力,坚持不了多久。 季江南识水性,但沈云川不会,还带了个昏迷的柳傲霜,别到时候半夜连续恶斗都没死,最后淹死在这湖里,那可是亏大发了。 岸边季怀远在地动时就感觉到了,直到那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炸响声震耳欲聋,整个听涛邬浓烟滚滚,那股浓郁的火药味站在岸边都能闻到。 季怀远勃然变色,几步走到湖边,就见那条通往听涛邬的道路被炸沉,水浪拍起数丈。 “速速封锁平湖四围,一个人也不许放走!陈灿何龙去找船只,务必将司徒大人救回来!”季怀远疾声吩咐下去,目光一厉,“上岸者全部带回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众人应诺,四处散开行动,江南道行军都督楚啸得到消息火速前来,一声令下,五百里平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怀远脸色阴郁,陈冽果然有后招,他可以确认陈冽之前不在听涛邬,还专门拜托奎山商会帮忙留意,而今夜听涛邬被炸沉,必是陈冽的手笔,这倒是坐实了他的罪名,那伙海商的确是得他授意,否则听涛邬怎么会藏有如此量大的火药?直接将听涛邬炸毁,连带上边霸刀堂千余弟子和各路江湖势力话事人,还有上邬的数百名六扇门捕快,其中还有江南道总部头司徒九,全部堵死在湖中。 季怀远找不到陈冽一直隐隐不安,之前陈冽明明不在听涛邬,今夜却突然引爆火药,要么他混在江湖人中,要么,就是早早的混进了六扇门众捕快之中,这批江湖人皆是成群来的,陈冽若是独身混在其中会十分显眼,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陈冽是混在六扇门捕快当中,很可能还与他们相处了数日,这批捕快集齐江南道较为优秀的一群,所以互相之间不熟悉也很正常,而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陈冽,这几日一直都离他不远。 季怀远双手握拳,紧盯着远处不断沉陷的听涛邬。 季江南勾着铁链的手终于坚持不住了,手臂脱力垂下,他左手揪着的沈云川第一个被水淹过,感觉到季江南的力道变松,沈云川慌忙开始挣扎,越挣扎越往下落。 “不想死就别乱动!”季江南回头骂了一句,松开右手去够腰间的长剑。 被季江南吼了一句后沈云川不敢乱动了,将揽着柳傲霜双臂的手换成一只手勾着,一只手胡乱扒拉着倒塌的泥土。 季江南费劲的扯过长剑,费力的将长剑往泥土里插,泥土里是大块垒砌道路的石头,季江南废了好大的劲才从石头缝隙间将长剑固定住,右手脱力的感觉就是整条手臂又酸又疼像在抽筋,好不容易将剑插进去后身子往前一扑,将右臂卡在剑与断裂道路之间,左手发力,慢慢的将沈云川拖过来。 沈云川哭丧着脸,他发誓回去后他一定要学习下水,他和水犯冲,连续在这种地段上载跟头。 季江南趴在剑上松了口气,月光东斜,天要亮了,水浪依旧阵阵拍打过来,季江南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春寒水冷,两人泡在水里冻得直发抖。 鼻尖那股火药味没散去,湖水里还泛着一股土腥味,很是难闻。 土腥味?沈云川脸色一僵,有种不太好的猜想。 湖水哗啦拍打着,季江南突然抬起头,回头看向湖面。 “你听,水里好像有东西。” 沈云川脸色煞白,对季江南一声大吼:“爬上去!快!” 沈云川突然的失态令季江南瞬间一凛,也不问为什么,抓住铁链奋力往上爬。 沈云川即便面对凝虚境的老者都没那么慌,这水底下的东西肯定不是善茬。 水下的响声越发密集,沈云川脸色煞白抠着泥土试图爬上去,但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断裂口,断口较为平滑,他还抱着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季江南,放开我,抓稳链子!”沈云川抬头朝季江南喊了一句,而后将怀里的柳傲霜往上一抛,季江南不得不松开左手去接柳傲霜。 沈云双双手抠住泥土翻身背面朝上踩水奋力一跃,大喊一句:“跳!” 季江南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柳傲霜一脚踩上沈云川露出来的后背借力一跳,跃上了半截倾斜的地面,季江南脚一落地就是一阵踉跄,地面倾斜下半截陷在水里,他抱着柳傲霜扑倒在地,柳傲霜从他怀里滚出来一路向另一面倾斜的方向下滚,季江南慌忙扑腾了几步堪堪将快要掉落的柳傲霜拉住,找了块平稳的地方将她放好,而后掉头跑到断面去拉沈云川。 一到水边季江南就惊了,水面上浮起大片银色的鱼,红色的鱼鳍十分耀眼,一大片鱼挤在一起,不断有鱼扑腾而起。 沈云川抠着墙壁奋力往上爬,周围的鱼正不断的向他涌来。 “沈云川!快!”季江南趴下,将手往下伸,沈云川闻言抬头,连忙向上伸手,可上下之间距离太远,根本够不着。 沈云川苦笑一下,看着围过来的银鱼,鱼狰狞的尖牙看着雪亮,不知道自己多久会被这群鱼啃成白骨,半个时辰?一刻钟?或许更短。 沈云川觉得自己逃生无望,准备等死,突然后领子被人一提,哗啦一声带出水面,引得那群银鱼跳跃不止,季江南提着沈云川的后领一脚踩在他插在石间的长剑上,借力一跳,还没站稳又是一个趔趄往前滚,沈云川一路顺着斜坡下滚,刚好伸手抓住凸出的石块,脑袋就咚的一声撞上另一面凸起的地面。 沈云川坐起来,晕头转向,而后就被剧痛惊醒,往下一看四五条银鱼正挂在他小腿上不停的啃食,两排尖牙速度极快,沈云川立马抽出长剑一划,几条削成两半的鱼掉落在不远处。 鱼是死了,但四五个鱼头还挂在他小腿上,牙齿扎得很深,季江南踉跄着走过来,看了他腿上的鱼头一眼眼角一抽,这是什么鱼?怎么会长一口尖牙? 两人合力将鱼头扒拉下来,从沈云川被咬到上岸这么短的时间里,沈云川的两条小腿已经被啃出两个凹陷的坑,血呼啦的两个坑里满是牙印。 血腥味飘散,断层下聚集了一大批银鱼,不断的跃起尝试跳上来。 季江南站高看向主邬方向,那边凄厉的尖叫哀嚎声传的很远,浓郁的血腥味不断的飘过来,比之前霸刀堂更甚,血腥味刺激得那群银鱼更加兴奋,从季江南这里能看到裂成两半的听涛邬周围,全是不断跳跃的银鱼,密密麻麻。 落水的人都成了食物,被这些鱼啃噬一空。 这些鱼仿佛是突然之间从水底冒出来的,数量庞大,少息功夫不少人命丧鱼口,被啃的干干净净只剩白惨惨的骨头。 整个平湖血气滔天。 季怀远站在岸边看着飘过来的骨头脸色发白,已经有银鱼往湖边游来,尝试攻击站在湖边的人,季怀远派出的几艘小船还未下水,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六扇门人看着骨头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啃噬痕迹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东方亮起鱼肚白,五百里平湖原本青绿的湖水一片乌红,湖上漂浮着水族与人体的尸骨,露着狰狞牙齿的银鱼不断跳跃,曾经风景秀丽的平湖,如血海炼狱。 第八十一章 天诛 季江南机缘巧合之下短暂的摸到了剑修的门径,除了有他一瞬间顿悟以外,还有部分原因来自天星子所赠心法,这本心法极为玄奇,从某方面来讲与季江南十分契合。 他只是因银鱼生死一瞬的挣扎而对万物规则有了一些感悟,兵主杀戮,然规则凌驾所有生灵之上,这有点像沈云川说过的剑道之路,剑者需要掌握剑,而非被剑掌握。 规则同样如此,规则是这方天地的秩序构成,佛家管它叫因果,道家管它叫自然,因果注定一饮一啄,自然之道相生相克,佛道两家道统之争成千上万年,其实说到底殊途同归,核心就在规则二字。 规则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又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武道之路再如何叛逆,终脱不开这两个字,规则不可悖逆,人的力量再大也不能与天地相斗,但规则可以被掌握,规则化身万千,而季江南就那么恰好的领悟到了两分,不是剑道规则,而是与他本身最为贴近的杀戮规则。 季江南杀性很重,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曾一度被杀戮所控,后来明正本心将杀性敛回体内不再肆虐,而此时的一场昙花一现的顿悟,则是教他如何正确使用这股杀性,彻底将这股力量掌控。 加之他之前模糊的探及剑意雏形,在道经的洗练下将其融为一体,才成就了季江南不可思议的在剑修门槛上走了一圈。 季江南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双手,走到断层处一跃而下。 骂累了的沈云川吓了一跳,不是这小子承受力那么差没能一步登天想不开要寻死? 就在沈云川起身准备去看看时,季江南又两步跳了上来,右手握着泠泉,小腿上挂了八九条银鱼。 原来是拿剑去了。沈云川了然,之前他们几个脱力被困在水里,季江南把配剑卡在石头缝里才没让他们几个被淹死,上来后那把剑也就一直卡在石缝里。 季江南拔剑将挂在身上的银鱼斩落,小腿不可避免的被撕咬出血,衣物破烂,流血不止。 拔剑出鞘,季江南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气息涨了一截,从化海初期圆满步入化海中期小成,也不是那种突然暴涨的虚浮,相反气息还扎实的很。 沈云川暗自咋舌,照季江南现在这种速度,很快就可以了踏足丹心境。 湖岸边过来的行船逐渐靠近,看清船头上的人时沈云川暗道坏了,而季江南也看到了船头上的季怀远,眸光陡然大盛。 他会被沈云川忽悠来趟这趟浑水,原因就是得知季怀远也在此处,而且是代宸王而来。 自上次江州试剑会后这是季江南首次再见季怀远,他有话要问明白,当初在八仙楼问话太仓促还被季怀远设计加上一条弑杀长兄的罪名,梅花山一行又从莫涯口中得知一些消息,综合目前得到的线索,这件事背后水同样很深,季怀远可能也只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如何,季怀远是知情人,他明里暗里做的一切事情似乎都是为了逼季江南远离江州,正是因此导致季江南越发愤怒,到底有什么是必须瞒着他的? 而到底是什么事非得让他对自己的手足下狠手?既然下了狠手又为什么不连他也一起杀了?以季怀远的心机谋略,他若真想杀季江南,足可以让他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他又是从什么时候搭上了宸王这条船?季家的这场祸事是否出自宸王之手? 季江南一瞬间想过许多事情,足尖踏石就要往船上跃去,甚至忘了脚下还有一片垂死疯狂的银鱼。 就在季江南提气准备一跃时,后颈突然一疼,使他闷哼一声向前扑倒。 季江南踉跄了两步站稳,转头准备骂人,而对方像是算准的一样掐着他转头的时机往季江南脑门上就是一记闷棍。 季江南晃了晃身形眼前发黑,咬牙切齿的爆了一句粗口。 “沈云川你大爷的……” 才骂了一句就扑通一声栽倒。 沈云川悠哉悠哉的将手中的剑鞘挂回腰上,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季江南,毫无反应。 “啧,这可不怪兄弟不地道,这招我是跟你学的。”沈云川乐了,别说,还挺好使。 见船只越发近了,沈云川连忙拖着季江南躲到翻起的石岩后,和柳傲霜放在一起,收声藏好。 他现在不能露头,这会儿要被来人发现了都得一并带回去,他身上还穿着之前那个六扇门捕快的衣服呢,眼下陈冽在逃,救回去的人一定会集中排查,他,季江南,还有柳傲霜,他们在听涛坞上可是杀了六扇门不少人,柳傲霜还毒死了丹心八劫的李飞,若司徒九还活着,那他们三个就死定了。 偏生这会儿季怀远亲自下来了,眼瞅着季江南提着剑要上去砍人,沈云川只能将他打晕,不能露头啊,只能偷偷摸摸的走。 沈云川自认为打晕季江南藏起来的速度很快,但站在船头的季怀远早在他打晕季江南的一瞬就看见了,季怀远天生目力极佳,自然看清了那个倒下去的身影,也看清了一身六扇门打扮的沈云川。 他怎么在这里?季怀远心头大震,他明明专程上七剑门见过曲难行和江乘月,怎么他还会出现在这里?沈云川怎么也跟上来了? 季怀远手掌骤然握拳,虽然不知道季怀远怎么会在平湖,但看到沈云川一身打扮就猜了个七八成。 沈云川此人来路不详,季怀远在天风堡见到这个青年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人来头不小,虽然他一向不修边幅看着又懒又馋,浑然一副江湖混混的做派,但其却修有一身极为纯正的剑道心法,而且武功修为高他一筹不止。 但那时他与沈云川并没有多大交集,虽然对方身上疑点颇多,但两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在季怀远收到梅花山遇袭的消息时,才得知沈云川与季江南同行一路,二人似乎颇有交情。 这让季怀远十分意外,而后又是深深的担忧,沈云川这种人精于算计,他主动和季江南套上关系,怕所求不浅。 季怀远心下烦扰,犹豫片刻掉头对身侧的捕快说道:“通知湖岸防线撤守,留下一部分组织接应,另外通知楚大人,东陵五城戒严,封锁各路关口,着画师绘像,全力缉拿陈冽!” 身侧的捕快一愣,而后又小声的说道:“昨夜楚大人已经戒严五城,画像也在今早张贴出去了,平湖封锁线已经撤掉了一层。” 捕快说完,看着季怀远不太好的脸色又开口道:“大人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这边有陈捕头和李大人看着。” 在他眼里,季怀远就是压力过太过疲倦,才忘了这命令他昨夜就已经下过一遍了。 季怀远眉头大皱,正愁要怎样想办法调来路口的封锁人员,沈云川那身衣服让他想起昨夜率先趟雷闯听涛坞的那批人,那个方向死了十二个六扇门捕快,其中一个被扒了衣服。 那些是司徒九的部下,屠杀朝廷官员,一旦定罪,死罪难逃。 必须调开路口的封锁,否则他们一定逃不出去。 季怀远心急如焚,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借口,焦急之下气息紊乱,引得之前搭话的捕快侧目而视。 “先生放心,司徒大人武功不低,应该没事的。”捕快开口道,他以为季怀远实在为司徒九担心。 季怀远不答,眼看离那段坍塌处越来越近,季怀远越发焦灼。 而正在此时,湖面突然剧烈的震荡了一下,远处塌成两半的听涛坞其中一半残岛忽然暴起火光,爆炸响动震耳欲聋,残岛被彻底炸沉,上面的人尽数落水,银鱼再一次开始它们的猎杀之途,火药浓烟再次席卷,惊叫声传成一片。 刚经历过一场爆炸的湖面再次动荡起来,水波翻涌,小船东摇西晃,季怀远站在摇晃的船头,突然灵光一闪,这正是个机会。 季怀远放松身体,不再全力定住脚跟,一个湖浪打来,小船被推得险些翻倒,季怀远被巨大的惯性甩下湖中。 “季先生!”那名捕快大惊,他之前虽没见过季怀远,但也知道季怀远是宸王殿下亲信,没有官职却能担任此次任务的指挥者,在宸王那里身份不低,若是他出了事,怕要惹上大麻烦。 思及此处捕快咬了咬牙从船上一跃而下,奋力去捞落水的季怀远,所幸这片水域他们才清理过,没有银鱼,但一个湖浪涌来,倒推着不断挣扎的季怀远往另一边去,而那里,还有大群的银鱼在逃窜。 这下还在船上的捕快们一一下水,去捞季怀远,小船空了下来。 季怀远有意带着几人远离那条船,差不多了才抓住附近的另一条船只,在船上和水下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拉扯中爬了上去,等水下的人全部爬上来时,毫无疑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几条银鱼。 抓起一把海盐往腰上一撒,正在撕咬的银鱼陆续坠落,很快开始溃烂。 缓过神来的季怀远远远的瞟了一眼那条空船,有船,应该就可以上岸了,虽然听涛坞二次炸毁不是什么好消息,但真的来得恰到好处,湖岸那边会再次抽出一部分去助守湖岸两侧,中间位置薄弱,他二人能否抓住机会逃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季怀远收回目光看向听涛坞方向,不由得疑惑,怎么还会掀起二次爆炸? 而前方被彻底炸毁的半片残岛处,司徒九左臂鲜血淋漓,看着在湖面上燃点黄色火焰,脸色煞白,喃喃道。 “天诛……” 半刻钟之前,司徒九留意到残岛上半歪着的螭吻石雕,最开始的爆炸,就是从螭吻石雕之下传来,石雕位于听涛坞正中,所以爆炸才导致听涛坞一分为二。 司徒九偶然一瞥,在石雕残破的眼窝暗处似乎看见了一点莹莹的绿光,司徒九上前查看,撬开眼窝,还没看清楚就是一阵白光耀眼,紧接着是巨大的爆破声响,司徒九被炸飞出去,挡脸的左臂被炸的鲜血淋漓。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司徒九变色的是随着爆炸,石雕内部飞出一些块状的物体,从内部溅射出来,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火焰,落在水面而不熄。 自古水火不容,而不惧水的火焰,在史册记载中,只有一样。 天诛,前朝大楚的开国利器。 眼见周围火焰在湖面上燃起,司徒九面色越发煞白。 第一百一十三章 掀棋盘 对岸都夏侯成直起身子,有些意外的看着对面纱帘里的季江南,这么快? 季江南透过纱帘看向夏侯成,目露杀机,天家皇子,最高贵的出身,最肮脏的手段。 生于世间,皆为名利二字所趋,季江南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为名,也为利,也杀人,历代帝王之争都残酷,逐鹿天下而得王者,皆是心狠手辣之辈,但像夏侯成这种,实在令人耻与为伍。 季江南收剑入鞘,转身走下看台,他会杀了夏侯成,现在杀不了,以后也一定会杀了他。 季江南顺着看台走下,夏侯成已经站在莲池一侧的回廊下等待,见季江南过来眼睛一眯,露出一抹暧昧的微笑:“三公子,滋味如何?” 季江南看着眼前这张脸,觉得分外恶心,强行压下心头的杀意,冷脸问道:“季怀远在哪儿?” 夏侯成对季江南的冷脸不以为意,心情大好的转身:“换个地方说话。” 季江南转头看了飘动着轻纱的看台一眼,默念了声谢谢。 夏侯成带着季江南绕过莲池,在一处偏厅坐下,里面有准备好的茶水,夏侯成端起茶杯嗅了一下,十分享受的眯起眼睛。 “三公子,这是今年最新的春茶,你不尝尝?” “季怀远在哪儿?”季江南不答,站在厅内盯着夏侯成。 夏侯成一笑,将茶杯放下,抖了抖衣襟:“三公子是个痛快人,好,人可以让你见,但事情你得先应下来。” “若我说不呢?”季江南单手搭上剑柄。 “三公子,你要明白,现在的你,可以走两步棋,要么替代你大哥,你二人都能活到好好的,要么连带着你大哥和整个季家一起死,是死还是活,你可以挑一个。”夏侯成慢条斯理的开口,目光愉悦。 季江南盯着夏侯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少年剑眉凤目,笑得格外张扬。 季江南笑了,夏侯成就笑不出来了,这少年笑得太不正常。 “你在笑什么?”夏侯成笑意一敛,淡淡的开口。 “夏侯成,你走了一步臭棋。”季江南嘴角一勾,笑意莫名。 “哦?何以见得?”夏侯成皱眉。 “你把你的筹码看得太重了,你大可以杀了季怀远,然后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我季江南贱命一条,换襄王爷一命,也不算亏。”季江南笑道。 夏侯成嗤笑一声:“想杀本王?就凭你?” 季江南抬头一笑,拔剑直冲夏侯成而来。 夏侯成脸色一冷,将手中的茶杯砸出,茶杯裹挟着劲气撞上季江南的长剑,季江南立刻抽剑侧身前冲,夏侯成手腕一动,右手持拂尘一抖,柔软的兽毛瞬间如钢针一般竖起,扎进季江南的胸口。 兽毛尖锐刺破胸口,只要再用一分力,就能刺破季江南的心脏,万针穿心,神医再世也救不回来。 可夏侯成却不敢再动,季江南的长剑已经刺穿他的左肋。 季江南抬起脸来,咧嘴一笑,他不常笑,一笑就是神采飞扬的模样,偏生就是这样一副神采飞扬的笑脸,使的夏侯成冷汗蹭蹭不敢动弹。 习武之人打磨筋骨,但天地之间万物不能完美,必有一缺,所以每个武者身上都有一块筋骨覆盖不到的地方,称之为罩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穴,被人破了罩门,任你本事滔天也得当场毙命,每个人身上的罩门不同,也都小心翼翼的隐藏罩门所在,而夏侯成的罩门,就在左侧最后一根肋骨之下。 季江南的长剑只要再往下一寸,夏侯成就得命丧当场。 知晓夏侯成罩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的王妃钟离芸,钟离芸本身极为聪慧,留住那些往来的男人为夏侯成所用,所倚靠的并不单单只是身体,而且钟离家也是习武之家,故而钟离芸于武道一途也知晓几分。 襄王府没有下人,只有一个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夏侯成身体有缺,不能人道,所以才养成了他那阴郁又变态的性格,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寻访名医,试过各种针灸药疗,每次治疗之时钟离芸都在一旁伺候,发觉他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有意无意护住左肋部分,钟离芸由此猜测那可能是他的罩门所在,一直留了个心眼。 钟离芸死前对季江南说的一句话,告诉他两件事情,夏侯成的罩门所在,以及关押季怀远的地方。 钟离芸只是猜测,季江南冒险一试,还当真成功了。 夏侯成也猜到了是谁,毕竟这些年来能近他身的,就只有钟离芸一人。 “贱人……”夏侯成面目扭曲,他压跟没想过一向怯懦的钟离芸胆敢出卖他。 “王爷,一命换一命,要不要试试?”季江南笑得很是张扬。 “季江南,你若是杀了我,你大哥,还有你季家一百多条人命,一个都不能活!”夏侯成也不假笑了,一字一句的开口,神情阴郁。 “呵呵呵,夏侯成,你这招对付季怀远或许有用,但用来对付我的话就错了,我季江南什么底子你应该清楚,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一百多条人命?”季江南脸色发白,脸上带笑,目光却极为淡漠,“至于季怀远,他杀了我二哥,他死了,就当是给二哥赔命了,想来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季江南这么一本正经的说完,夏侯成脸色终于变了,他知道季江南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季江南的底细他自然知道,他回季家那几年除了两位兄长,谁都不拿他正眼看,只是随着他在七剑门有了些名声,那些人才转过头来巴结,季江南自幼流浪市井,见惯了人情冷暖,比一般少年要早熟得多,也狠得多。 夏侯成僵着身体不敢动弹,他以为自己足够疯狂,却没想到这少年发起疯来比他还要狠,轻描淡写的拉着自己的族人一起陪葬。 “你想怎样?”夏侯成开口,季江南突然发狠导致现在情形一变,夏侯成反倒成了被动的那个。 对此夏侯成毫无办法,罩门被控,季江南又毫无把柄可捏。 季江南只笑不说话,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一群穿重甲整齐划一的走在地上,震得脚下的大地颤了颤。 “六扇门司徒九,东陵道驻军都督王昌求见襄王殿下!” 门外传来司徒九的声音,丹心八劫内力加持下,声音回荡在整个空荡荡的王府。 夏侯成嘴角一抽,不可置信的看向季江南,面目扭曲。 “你竟敢让司徒九来查我的王府!!” 他下了一盘棋,逼季江南选一条棋路,结果对方一条路都不选,竟然直接掀棋盘! 第一百四十三章 药王 距离赵府两条街之外,一处僻静的小巷内,季江南三人面色古怪,心思各异。 “难怪赵南淮敢放火烧县衙,浮屠密库在手,就算他要灭了大晋取而代之,也不是没可能,那些守城的骁羽卫,要么和他穿一条裤子,要么很快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方唯玉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臂,挂在房梁夹缝里躲了半天,手臂都快没知觉了。 前朝旧事虽是秘辛,但奎山商会为大晋第一商号,人脉广泛,故而对浮屠密库也不是一无所知。 这天底下最大的宝藏,就深埋在大晋的国土之下。 “赵菱到底是什么人?”季江南看向一旁思索的沈云川。 如果照赵南淮的说法,赵菱一直受制于陆云鸾,准确来说是受制于陆云鸾身后的黄泉天,赵南淮曾说陆云鸾违背承诺没有保护好赵菱,就说明陆云鸾本身对赵菱并无敌意,那么极有可能需要赵菱的不是陆云鸾,而是黄泉天,赵南淮不信任陆云鸾,以浮屠密库地址为代价请来失踪已久的飓风盗,至于怎么联系上的,赵元安称呼赵南淮为哥哥,既然有关系,但肯定有联系。 赵南淮本意是让飓风盗杀了陆云鸾和他身后的无常众,结果陆云鸾走脱,离开平江县,赵菱也被带走,赵南淮的计划失败,气急败坏不肯说出密库地址,想以此要挟飓风盗帮他找女儿。 可惜正午的阳光阴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避免打草惊蛇,只能先走为上。 可以说,这件事的导火索是赵菱,而沈云川在平江县的原因也是因为得罪了赵菱,这不由得令人绝对过于巧合,虽然季江南没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本能的觉沈云川的出现目的不纯。 什么被柳傲霜赖赌账押在这里,纯粹是胡扯,他要真想走,这个平江县谁拦得住他? 沈云川思索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多的我不能说,但赵菱的确不是常人,她是做药王最好的材料。” “药王?” 季江南和方唯玉齐刷刷的看过来,药人听说过,药王是什么? “枯骨上人李三度一生追求毒物巅峰,大批量制作药人,但药人也分三六九等,像夔州地下城贩卖的那种,是最为简单,效果也是最弱的一种,在幼童时期强行灌药摧毁神智,也断了大部分筋脉以保证没有痛觉,这种药人入药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当打手,且不受控制,是最次的药人。” “又如霸刀堂拿自家弟子炼的药人,材料用的应该是那种吃人的鱼背鳍上的毒,这种法子没听过,应该是他们自己捣鼓出来的,是否能入药不知,但攻击力极强,浑身带毒,以音控制,算得上中等。” “至于上等的药人,”沈云川说着顿了一下,“李三度一直想炼出完美的药人,保留完整的心智,不会被毒物反噬,以毒物来提升修为,不用吸纳天地之气,没有实力上限,可以控制低等药人,若拿这样的药人拿来入药,有可能能达到凝虚之上的境界,登顶武道巅峰,这样的药人才是最完美的药人,可称药王。” 季江南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李三度曾无限接近药王,但药王的形成除了后天的炼制,先天材料也极为苛刻,李三度寻找数年,只寻到了一个稍微符合条件的孩童,着手炼制,但他低估了药王成型的难度,药王没成,反遭药鼎中的毒物反噬,中毒身亡。” 这才是李三度真正的死因,他不是被自己体内的毒毒死,而是炼制药王时被反噬。 而那个用来做药王的孩童,当是柳傲霜无疑,难怪柳傲霜比之其他药人要强横得多,实力进步也十分诡异,但李三度的炼制出了差错,柳傲霜没有成为药王,却也保持神智,又可以控制体内毒素不外露,像药人又不是药人。 “而赵菱,就是炼制药王最完美的材料,李三度虽死,但药人之法却流传了出来,一旦药王炼制成功,就代表着有人可以一步登顶武道巅峰,将整个江湖踩在脚下。” 沈云川说完,颇为忧愁的叹了口气。 沈云川的话没说尽,但季江南也猜了个大概,柳傲霜与沈云川同行经过平江县,街上偶遇赵菱,柳傲霜被李三度囚禁数年,于毒物一道无师自通,自然看得出赵菱的不同,陆云鸾可能一直在赵菱左右,而陆云鸾,也是沈云川此次出北域的任务之一,二人师出同门,窥到一些蛛丝马迹也有情可原。 所以才有了后来柳傲霜与赵菱约赌,沈云川被扣押入狱,沈云川想逼陆云鸾出来,又怕把对方吓跑,就一直守在平江县县牢,只要赵菱在一日,陆云鸾就一日不会走。 这一等就等来了季江南与方唯玉,沈云川一身功法来自宁不归不便出手打草惊蛇,而赵菱惹上方唯玉,刚好可以替他将陆云鸾引出来,所以他才一直蹲在牢房里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方唯玉鞭打赵菱放走囚犯,终于将陆云鸾引了出来,整个过程他压根就没动过手,很顺利的钓出了目标。 但飓风盗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安排,陆云鸾再次隐遁,赵菱被带走。 但也因此得了一条黄泉天的线索,陆云鸾为黄泉天泰山王,还很巧合得知失踪的浮屠密库重现,算起来,也不算吃亏,单浮屠密库这一条,就足够抵消他数次任务不成的惩罚。 季江南深深的看了沈云川一眼,这厮看着流氓无赖得很,实则心思极深,就算这些事被公之于众,他在其中也显得十分不起眼,毕竟,输钱赖账的是柳傲霜,打了赵菱的是方唯玉。 他什么都没做,除了面对陆云鸾,其他时候压根就没动过手。 季江南若有所思,一边的方唯玉听得不明就里,沈云川话说半截,而且貌似只有他没听明白。 沈云川抬眼,刚好看见盯着他看的季江南,当即咧嘴一笑,要多无害有多无害。 季江南移开目光,对沈云川利用方唯玉一事视若无睹。 沈云川这厮擅长利用身边任何一个人,这一点季江南早在被他诓去东陵的时候就领略过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竹海之中 突如其来的地动,整个平江县一阵剧烈晃动,刚被大火灼烧过的南街地面崩裂,房屋倒塌倾陷,百姓的高声呼叫,奔走呼喊成一片。 “地龙翻身了!!快跑啊!” 整个平江县一片混乱,孩童啼哭声和行人呼叫声混合在一起,街边的酒楼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塌,不少行人被压在下面,啼哭声大作,过路行人无暇顾及,匆匆从旁逃离。 守城的骁羽卫尝试着往里走疏散人群,见房屋接二连三倒塌又折返了回来,南街的崩口一路延伸直至县城墙下,连带着城墙也塌陷了一大截。 就在地上被困的众人心生绝望觉得逃生无望之际,地动戛然而止,行走之间的颠簸感消失,整个地龙翻身的过程持续不过一刻钟,地面就不再晃动,忽略那条崩开地面的大口子的话,那场短暂的地动仿佛从未出现过。 逃生的百姓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目露疑惑,东域沿海,地动频繁,但从没哪一次像这次这般,动静极大,时间也极短。 半个平江县房屋倒塌,平江县骁羽卫统领看着乱成一片的街道,心下十分焦灼,地动平息时他第一时间去找赵南淮,结果赵府就在南街附近,整个赵府都往地下塌陷,正在抢挖救人。 统领的手有点抖,平江县动静闹大了,若是事情被人查出来,那是诛九族的重罪! 此刻他心中突然很后悔,为了五百两金子放飓风盗进城,昨晚南街着火时他就已经后悔了,赵南淮平日里不管事,妥妥的闲官,谁知他居然闹这么大! 窝藏朝廷钦犯,知情不报,贪墨受贿,知法犯法,这一堆罪名,就贪墨一条就足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数月前大晋朝堂还因徐开贪墨一项大量搜查贪官,查实必死。 他以为赵南淮只是有私事,毕竟赵南淮与赵元安是兄弟这件事情他也心知肚明,赵南淮也给足了他封口的银子,加之飓风盗近年销声匿迹,他也选择三咸其口。 身在官场,不该知道的最好不知道。 统领越想越心凉,只要朝廷一有人来,他就必死无疑,统领示意手下继续,转身快步往住所走去。 这个地方不能留了,必须马上走!他有种莫名的心慌,总觉得要出大事。 平江县外,云翠山脚下。 三人一路疾驰,出了平江县,季江南已经确认,动静的确是从云翠山传过来的,大地之下仿佛有一条巨龙在翻滚,似要破土而出。 接近云翠山脚下时,动静突然没了,三人对视一样提速上山,看样子那群响马已经找到了! 沿着山路迅速上山,可云翠山是一片连绵的矮山群,具体方向在哪儿,他们谁也不知道。 “两位,接下来,我们就各凭本事!”沈云川转头笑道,“若是一同前往,到时候坏了交情,可就不太好了。” “那是自然。”方唯玉轻轻一笑。 沈云川拱拱手,转身走向一边,数息之后,身形消失在竹海之中。 “三公子有何打算?”见沈云川走远之后,方唯玉转头笑问季江南。 “有话直说,”季江南望着眼前的竹海小路,回忆昨天从山上下来的方向,“别卖关子。” “行,那我也不兜圈子了,飓风盗三匪皆是丹心境武者,其中还有一个擅蛊的赵元安,若想染指浮屠密库,就凭你我这点实力,怕是喝汤都喝不着。”方唯玉神色一正,“联手如何?不说多的,至少能捞点东西。” 季江南看向方唯玉,似笑非笑:“奎山商会富甲天下,你若能重得城主之位,又怎会缺这点钱?” “话不能这样说,谁会嫌自己兜里的钱少?”方唯玉洒然一笑,“听说令兄长如今升任东陵布政史,又兼任河道监察史,算得上大晋朝堂一顶一的红人,三公子又何必亲身涉险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利字当头,谁都得提起三分小心,说到底三人并不是很熟,方唯玉秉承一名商人八面玲珑的处事风格,与季江南交好颇有几分商人下注的心态在里面,而沈云川与谁都熟得很快,没事的时候无赖,有事的时候心思太深,随时随地会给人下套,与季江南有两分交情也是明目张胆的拿他当鱼饵来钓黄泉天。 沈云川背后是江湖顶尖门派二宫之一的无逍宫,若是不想连汤都不剩的话,两人也似乎只有联手才有可能。 找定方向,方唯玉与季江南一前一后跃过竹枝,落入竹海不见。 另一边,沈云川走到一处稀疏的竹林中,折过一截竹枝做了个简单的哨子,将哨子含在口中一吹,清脆的哨音在竹林中传来,不一会儿一只鹰从天空盘旋而下,稳稳的落在沈云川抬起的手臂上。 沈云川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个墨玉盘龙坠子,鹰温顺的将坠子叼在口中,亲昵的在沈云川手掌上蹭了一下,震翅一挥,鹰向着高空飞去。 做完这些,沈云川轻松的伸了个懒腰,在脚边找了快平坦的石头,往上一躺,睡觉。 云翠山西面,一道身影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走在山道上,下午太阳正烈,没有风,竹林之下昏昏欲睡。 走在路上的赵南淮却一点都不想睡,右手紧紧捂着的胸口处还在不断的渗血,血迹沿着衣襟沿路滴落一地。 这时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赵南淮脸色瞬间一白,一股剧痛伴随着浓郁的恶心感袭来,浑身颤抖不止倒在地上。 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痛到脸色扭曲的赵南淮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个人影,一身白袍纤尘不染。 赵南淮如遇救星一般奋力爬到那人脚下,张了张嘴却因为疼痛发不出声音,眼睛瞪得极大,渴望的望着对面的人。 那人蹲下身子,看向赵南淮捂着的胸口,鲜血淋漓的胸口处泛着一道流光溢彩的金光,像是昆虫的甲壳,有纤细的足深深的扎进肉里,而赵南淮的手就死死的抓住那道金光,阻止它往体内钻。 “救我……嗬,救,救我……”赵南淮颤抖着嘴唇开口,突然眼睛一瞪,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脖子上的手收紧,赵南淮双目圆瞪,放开手去扒那只手,但那只手速度更快,往侧边一扭,一声骨骼脆响,赵南淮的脑袋被扭到一侧口中流出大量鲜血。 那人手一松,赵南淮的脖子软塌塌的垂了下来,尸体趴在地上,那张脸侧趴在地上,死不瞑目。 那人慢条斯理的掏出一个小瓶,缓缓的倾倒在尸体之上,很快,那尸体就逐渐化掉,一摊橙黄色的水渗入地面,消失的干干净净。 那人正准备离开,又见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金色虫子,很有兴趣的捡起来,这小东西有点意思。 那人看向一个方向,心情颇好。 棋盘已经摆好了,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仇恨 云翠山脉一处低矮的小山顶,一名年轻男子迎风而立,远远的看着飞在空中的机关鸟,轻笑一声:“千机万变,千机唐门的机关术果然了得。”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着一身锦缎云纹圆领袍,腰上别着一把折扇,一枚翡翠莲花禁步自腰垂下,脚蹬云纹皂靴,面貌清俊,头上只简单的用玉簪挽了个髻,气宇轩昂,像一位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别有一番逍遥。 “殿下,他们进来了,徐耀没拦住。”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中年男子开口,比之年轻男子的逍遥,中年男子着了一身净色长袍,面相温和,腰上挂着的一把长剑,剑鞘浮雕刻花,整把剑是浑然一体的墨色,十分低调。 “意料之中,徐耀若能把他们全挡住,你这个总捕头的位置,怕是要让给他来坐了。”年轻男子半开玩笑而说道。 “若真如此,我这个位置让得也不亏。”中年男子依旧温和的答道。 “看来这次事情过后,徐耀是活不成了。”年轻男子悠悠的说了一句,惋惜的摇了摇头。 “殿下放心,此事我会处理。”中年男子面色不改,微笑应道。 “王叔自诩聪明,可惜时运不济,”年轻男子掏出折扇,心情颇好的摇了摇,“走,我们也该过去了,苏总捕头,有劳。” 中年男子拱手一礼,瞬息后,二人身影消失。 云翠山内蜿蜒的竹海小道如今已经一片狼藉,大片大片被连根拔起的竹子七倒八歪的把路挡的所剩无几,大片的塌陷和地缝也让众人走得小心翼翼。 这种时候,就十分羡慕有机关鸟的红莲婆婆,可惜人家只邀江乘月一人同行,还被拒绝了,一时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等各种目光都隐晦的看向江乘月。 江乘月只身前来,本来速度不会太慢,但带着季江南和方唯玉,他的速度就要慢了一些。 莫十三等人已经走出去好远,普陀寺众僧也从另一个方向走,其他人走得着急上火,江乘月走得不慌不忙,一边走,一边将为何众人齐聚云翠山的缘由与他说了一遍。 “半个月前,七剑门内有人夜闯山门,没伤弟子,只砸了些建筑,烧了一间单独的库房,门内弟子惊醒上前捉拿,来人也不还手,只在原地留了一封信,随后逃出七剑门,那会儿是夜里,夜色不明,也分不出具体方向在哪一边,弟子们捡到了信,信上标明由我亲启,弟子们不敢妄动,就交到了我这儿来。” “第二日当着七阁剑主的面将信封拆开,信封中既没有毒物也没有陷阱,就是一张普通的信纸,但是信上的内容,”江乘月说着眉目有些凝重,“信上说,浮屠密库现世,甚至还标注了地点,三月二十九,东域郯州平江县云翠山,浮屠密库会现世。” “这件事来得蹊跷,门内多觉这是一场骗局或者闹剧,但滋事体大,又不能不理会,所以就只由我一人前来一探究竟,隔天天风堡莫堡主上山拜访,带来了一封信,信中内容与门内那封一模一样,莫堡主也十分惊讶,我觉此事不对,与莫堡主合计,发了帖子请南域大部分门派掌门见面。” “众人齐聚,才发现这信不止一封,南域能叫的上名的门派中皆收到了这样一封信,药王谷姜谷主入秦岭采药未归,由其弟子裴榛姑娘将信送来,五毒教多年不出,此次也未曾露面,这些小宗门中,有的收了信反手就扔,只当是有人戏耍,而部分人却悄悄的收了起来,准备亲往云翠山,当日见了我与莫堡主的收到的信,才惊觉被骗。” 季江南与方唯玉对视一眼,心头皆涌起一股惊骇,浮屠密库一出,当引天下人竞逐之,但冷静下来一想,深觉背后发凉,送信的人为什么要把这则消息公之于众?南域因平湖一事大乱,而这则消息一出,势必引起整个江湖大乱! 而且对方能连闯二宫三门六派送信,勿论有没有活着出来,能闯进去,就已经证明其实力非凡且悍不畏死,江湖上二三流小宗门皆知这则消息,但看那徐耀的模样,似乎朝廷方面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可见这场布局主要针对江湖而来。 浮屠密库中收有重器天诛,天诛一出伏尸百万,朝廷绝对不会让它落入常人之手,而江湖人多重利之辈,浮屠密库中那数之不尽的钱财,足以让大多数江湖人红了眼睛,朝廷手腕纵然铁血,但行走江湖之人,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走的?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就浮屠密库一事,朝廷必与江湖发生冲突,一旦朝廷铁血镇压,整个大晋江湖必将暴动,毕竟这次出现在云翠山的,都是天下武道的执牛耳者。 这是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杀戮。 季江南细捋了一下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季北思莫名其妙得来的残图,陈冽的暗杀,季江南在奎山与四海镖局镖师的偶遇,打不开的子母千机匣,无常众的追杀,四海镖局夔州分号的灭门,梅花山上的血祸,那夜来的三批人,一是杀了石磊和何逍的贺一刀,而是追杀季江南的无常众,三是灭了落梅山庄满门的未知敌人。 而后是南域群雄入东陵,又卷进了宸王围剿霸刀堂一事中,听涛坞炸毁,平湖水废,南域宗门十不存一,事了之后因六派空缺频其争斗,南域武林势力锐减,奎山城被夺,好不容易打出个结果,浮屠密库的现世又掀起一阵狂潮,像是油锅里撒下的一把盐,财富权利谁人不爱?明知是个陷阱,却还是前赴后继的跳下去。 人总存有侥幸,万一,这是真的呢?万一,我能活着带着财富出来呢?万一…… 这一切的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一切,以举世无双的财富,威震天下的天诛,鼎盛时期的机关术,以及大楚收录其中的大批武道典籍和珍稀矿材,跳动大晋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对立。 这只手可能是黄泉天之主,也可能是那个灭了梅花山的未知敌人,比之黄泉天,后者藏得更深,但不管是哪一方,目的都显而易见。 这不是谋反篡国,是要将大晋从世间抹去的刻骨仇恨! 第一百六十章 剑出消融 突然涌出来的大量黄金色蜘蛛使的未曾下坑的众人惊呼不已,纷纷后退。 季江南几人一退再退,已经退到山顶,身后就是唐莲的那只机关鸟。 江乘月抱着唐莲从蜘蛛群中跃出,几个起落之间跃上山顶,江乘月到跟前时,季江南才看清唐莲已经昏迷,脸色呈现一种虚弱的苍白,沈云川见状眼睛一跳连忙过来。 “莲姨!” “她没事,只是被婴蛊的音噬冲击了一下,稍作休息便可醒来,”江乘月说着,足尖一点,衣袍一飞跃上机关鸟,小心的将唐莲放进那顶小帐里,又折转身跳了下来,对着三人吩咐了一句,“你们几个不要靠近,就在这里守着她。” 说完便提剑迅速往山下去,蜘蛛群从深坑下不断爬出,如一卷金色的布匹,开始向四周蜿蜒。 深坑下哀嚎声不断,陆续有人从下方跳了出来,江乘月凝神抬剑,衣袍无风自舞,长剑在身前侧划出半圈,左手自下往上在身前一扣,长剑之上一股清浅的剑气淡淡弥漫。 江乘月的佩剑名为“绿松”,位列大晋兵器榜第二十七,剑长三尺,无护手,剑柄上是雕刻的松涛浮纹,因此剑烧铸之时加入了部分绿禇石,故而剑身泛有一层浅浅的青色,光照之下似水波荡漾,然而绿禇石采自东海阆山,质地寒凉,绿松虽是把名剑,但真正能扛得住这股寒凉使用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绿松刚铸成之时,排名还远在三十名之外,直到江乘月得到这把剑,这把剑才得以真正展现出它的风采。 季江南入七剑门五年,还是头一次见门主出手,聚精会神的看过来。 世人皆以为江乘月多年不出七剑门实在冲击凝虚境门槛,凝虚境是武道境界的一个分水岭,丹心凝虚之间有如天堑,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踏入,终涅于平凡。 武道一途,先天九境,化海三期,丹心九劫,凝虚十二层,十二层凝虚之上,是为神宫。 先天是开脉,化海是储气丹田,丹心是散丹田中气与四肢百骸之中,连同筋脉与丹田,凝虚则是将这股散开的气重新收拢,凝于脊椎,这股气息顺着脊椎一路往上,入到眉心时,即可窥神宫门户。 先天化海皆是基础,唯有到达凝虚境,方算是在武道一途中登堂入室,可称一声宗师。 季江南见过的宗师不多,宗师出手更是难见。 随着绿松之上的剑气奔涌,江乘月的气息也在逐渐变化,隐约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朦胧感,江乘月侧身挥剑一斩,整片山凹瞬间寒意大作,寒气如水波一般像外扩散,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青绿色,很快这层青色之下雪亮的剑光以更快的速度撕开一切,状如满月,以仅次于你为中心扩开一个百丈的圆,青色与白光交织,烟波浩渺的朦胧与犀利的剑气交缠,呈现出一种极致的诗意来。 剑气平息之后,满地的黄金蜘蛛化为粉末,风一吹杨得到处都是。 沧海有尽时,明月转不休。 月映沧海,江乘月自创三式剑法中的最后一式。 季江南眸光大盛,他见过的人当中,韩天阔是出手最为强横的一个,随手一剑之处,数十棵梧桐被腰斩,鬼狐重伤生死不知,那是季江南见过的人当中单剑杀伤力最强。 韩天阔一剑虽惊艳无比,但只惊鸿一见,今见江乘月出手,感官又大为不同,韩天阔出手是摧枯拉朽的犀利,江乘月出手则是明月拂松岗的宁静,如月辉照临,黑暗涅灭无形。 消融,江乘月的剑意,是消融,无声的消融一切,这很符合绿松的特性,初上手不觉如何寒凉,待时日久了方觉难忍,丝丝入透,也许正是这份诗意内敛的剑意,才使的江乘月与绿松之间无与伦比的契合。 消融是天地规则而一众,春雨如酥润大地,初雪消融汇大江,而江乘月将这份本来缓慢的消融发挥到极致,就是一瞬间的万物涅灭。 季江南看得专心致志,虽江乘月的消融剑意与他走的极为霸道偏激的杀戮剑意孑然不同,但归根结底,同属灭字一脉,只是季江南所走得路,比江乘月要更加凶险偏激。 杀之一道,成则凌驾万法,不成则堕心成魔。 江乘月这一剑不可谓不惊艳,少顷坑中的人多半都已经跳了出来,没出来的,也多半成了黄金蜘蛛的口粮。 “剑出消融,啧啧,你们江门主这剑意已经快斟入化境了,单论剑道修为恐怕比你师父还要高出不少,本以为你那位创写光寒诀的师父当是七剑门内最为出彩的一个,现在看来,你这位师叔才是最惊艳的一个,”沈云川依着机关鸟,啧啧赞道,“当年荆无双扬威江湖,七人共创七剑门,七人当中江乘月是最低调的一个,这些年不显山不显水的,江湖中人倒还真小看这位江门主了。” 季江南略微点了点头,他入七剑门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门主出手,确实有够低调的。 宵天鬼王从坑中跳出来后看了一眼四周化为粉末的黄金蜘蛛,略带诧异的看了一眼持剑而立的江乘月,老眼一眯,他倒是看错了,原本以为这个人已经被七剑门困住,逐渐迂腐,现在看来,倒还是当年那个剑出傲雪的三绝公子。 宵天鬼王目光一转,看向山顶上的四人,咧嘴一笑,露出半口残牙,这也不知道是对着谁笑,但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对着你笑得咧嘴,还是个凶名赫赫的老魔头,别人如何是不知道,但方唯玉却十分不自在。 季江南那小子邪性得很,沈云川那厮本来就是无逍宫的人,他可是个正经商人,面对这种老魔头着实有两分别扭。 方唯玉暗自嘀咕,本来嘛,他是个商人又不是江湖人,这种人接触起来很危险的,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 站的吊儿郎当的沈云川眼睛一动,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而忽视掉的夏东阳则十分好奇的左右研究那只机关鸟,相比起宗师的出手,他其实对这只机关鸟更感兴趣。 机关鸟他见过得多,这样大的机关鸟倒是头一回见。 随着还活着的人一一从坑底跳出,满地金色粉末被吹得到处都是,的亏那坑的中部搭起一个台子,否则落到坑底的话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其他人怕是逃都逃不出来。 站在山顶往下看,那坑洞中间台子上横七竖八的留下了不少尸体,尸体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黄金色蜘蛛,仿佛在吮吸这些尸体,没有一丝血气扩散。 坑底还有不少蜘蛛,可这些蜘蛛似乎有些灵性,感应到外部的伙伴都已经死亡,驻足在坑洞边缘不肯上来。 居高临下一看,满目金黄,刺得眼睛生疼。 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又再次响起,宵天鬼王猛然转头,目光再次看向坑底。 啼哭声使的那些安静下来的黄金色蜘蛛再次躁动起来,疯狂的朝外部爬出。 “那是什么?”季江南诧异的看着下方坑洞之中那扇盘龙门上的东西,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个什么,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个洁白的活物,背上生有翅膀,像一只白色的大虫,趴在龙形雕塑的大张的口中。 “他奶奶的!真是那玩意儿!”一旁的沈云川脸色一变,怒声骂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婴蛊(下) 夏东阳一段话说得轻飘飘的,几人听来心思各异。 方唯玉的父亲因疑心母亲不忠,任由下奴欺凌自己的亲子,任由他被人当畜牲一样耍弄。 季北思为家族兴盛,亲手喂季怀远喝下毒药,令他一辈子受制于人,终生形如傀儡。 而季江南的母亲,则如那圣巫女一样,少女朦胧时被浓情蜜意所骗,一场风花雪月之后被抛弃。 少女情怀总是梦,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地间最难以捉摸的事。 “夫君背离,幼子被杀,圣巫女大受打击精神崩溃,那男子唯恐事情传出有损他的名声,遂对圣巫女起了杀心,圣巫女修为已废,带着死去的孩子被沿路追杀,途中得一对老夫妇所救,极度困乏就在他家歇下了,因那老夫妇住在城中,杀手不敢贸然杀人,就在入夜之后纵火,老夫妇死于火中,圣巫女虽大难不死,却被浑身烧伤,形如厉鬼,圣巫女本就心中有怨,如今连带恩人被杀,悲怒凄号,喉头泣血。” “杀手以为万无一失回去复命,数月之后男子的妾临盆产子,刚生下来的孩子却被廊上的蜘蛛啃咬致死,孩子的母亲回房看见血肉模糊的孩子恐惧尖叫,自那之后,王府每夜都能听见孩童的啼哭之声,每一夜都有一人被蛇虫活生生咬死,鲜血内脏拖得到处都是。” “男子一开始以为是冤魂作祟,请来法师做法,后来才确认圣巫女没死,得知圣巫女前来复仇,男子惊恐不已,因其身份尊贵,求助朝廷,朝廷一连派出数千士兵围护王府,然而第二天早上依旧有人死去,官兵找不到藏在何处的人,只有铺天盖地不止从何处而来的各类毒虫,伤之必死,随着王府中人一个个死去,男子害怕躲进皇宫,将事情如实呈报,楚皇派人前往五毒教请人,但五毒教主避不见客,直到那啼哭声开始在帝王寝宫响起,迫于天子威严,五毒教不得不出面解决。” “五毒教长老出面,拦住涌进帝宫的蛊虫,圣巫女现身,长老劝说她离开帝宫,道她杀人报仇可以不管,但不能冒犯天子威严,但圣巫女满心仇恨,势要就地杀人报仇,劝说不通长老只能动手阻拦,圣巫女认定长老与那男子是一伙的,狂性大发,只一声婴儿啼哭,一个照面长老带来的所有蛊虫全部掉头噬主,后来只听说那夜有个形如厉鬼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每哭一声,就有大量的蛊虫疯狂噬人,不止蛊虫,所有的蛇虫鼠蚁皆听其号令,遇人就咬,那女子站在蛊虫中央,任何人靠近不得,最终躲在偏殿的男子被找到,圣巫女带着他离开皇宫,密密麻麻的虫蛊如海,生生的破开了一条路。” “天子宫殿被人擅闯,楚皇大怒,调遣五千兵马围剿追杀,各州府司层层堵截,圣巫女堕入魔道心性失常,五毒教教主亲自带人前往,猜测圣巫女以禁忌之法练成蛊王,蛊王一出,万蛊臣服,因此前往围剿的都是巫术一脉的长老,巫蛊相生,也相克,蛊术一脉无人能敌得过蛊王,就只能由巫术来处理。” “圣巫女被围剿,一路西逃,被困于西北道愁人谷,追击圣巫女的五千人配有天罚火枪,这是一种威力仅次于天诛的杀器,面对天罚火枪和多方围捕,蛊王被五毒教巫术长老封困,死于天罚之下,圣巫女大仇已报,自戮而死,那一场围杀之中,虽圣巫女与蛊王皆死,但五毒教众人为封困蛊王,连同教主在内,全部死在愁人谷中。” “五毒教教主身死,巫术一脉长老全部身死,传承断绝,楚皇因圣巫女一事迁怒五毒教,五毒教被迫退出中原地带,返回湘西,同时楚皇下令禁止使用蛊术治病,将蛊医彻底从杏林界驱逐,五毒教就此没落,自封湘西百年有余。” “巫术断了传承,那名圣巫女就成了五毒教史上最后一位圣巫女,后期的五毒教内依旧传承蛊术,但历代候选人变成了圣子和圣女,不再有巫术一脉,大约五十年前,曾有一名苗女偶然得到失落的部分巫术传承,可这期即将成为圣女的苗女却突然之间消失了,巫术传承再次失落。” 夏东阳说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好他还记得这段从旧书里看来的往事,否则这万一说一半忘了那就尴尬了。 季江南再次看向下方坑洞里啼哭的白色活物,迟疑的问道:“那下边那个,就是蛊王吗?” 夏东阳刚要开口,一直在闭着眼睛的沈云川突然开口了;“不错,就是蛊王,不过是个残缺的蛊王。” 季江南转头看了沈云川一眼,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机已经消失了,神色气息也恢复了正常,只是看那活物的目光依旧十分厌恶,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怕那东西污了眼睛。 “蛊王为万蛊之王,多少年来也就出了那么一只,还是圣巫女拿自己已死的孩子炼出来的,至于怎么炼出来的,并没有方法流下来,这只蛊王,也是凭着感觉仿出来的,像那些最低级的药人一样,虽然这只蛊王不弱,也可以控制蛊虫,但比起真正的蛊王还望尘莫及,”沈云川走上前来,“炼制蛊王,需要十三岁以下还未有花信的女童,若这只蛊王是那赵元安的,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初飓风山上会有那么多的女童尸骨了。” 夏东阳扇子一合往掌中一敲,恍然大悟。 在他们说哈之间,那个白色的蛊王又开始啼哭起来,哭得抽抽噎噎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那些黄金蜘蛛以更为疯狂的姿态开始向外涌出,江乘月眉头一皱,再次举剑。 宵天鬼王看着那个蹲在龙口中的白色活物冷笑一声,抬起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垛,一股看不见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开始扩散,脚下大地一阵颤抖,站在山体上的众人一个站不稳还是东倒西歪,虽心有怨言却一个也不敢开口,现下属这老魔头武功最高,还是不惹祸的好。 宵天鬼王这一手可比江乘月省力多了,那些爬上来的黄金蜘蛛又陆陆续续的掉进坑底。 山体的晃动使的山顶的四人都摇晃了一下,沈云川趔趄了一下站稳,转头对着夏东阳拱了拱手:“这故事也说完了,我们知道的也都说了,这边不安全,就凭我们几个恐怕护不住您的周全,还请,太子殿下移步,由苏大人照顾您比较好。” 夏东阳以扇击掌的动作一顿,有些讶异的看向沈云川。 季江南和方唯玉也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皆拱手行了一个礼。 夏东阳的表情一下变得苦恼,摇了摇头;“失算了失算了,好不容易找点乐子,唉!” “没意思,真没意思!”夏东阳很苦恼的打开扇子一扇,刚拉完磨就要杀驴子,这赶人也赶得太快了。 一转身,中年男子已经安静的站在背后,拱了拱手:“属下就在这里,若公子想留下看一会儿也无妨。” 夏东阳瞬时乐了,转头就对着三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季江南不由得想笑,这位太子殿下,倒有点意思。 “他就是太子?”方唯玉小心的传音道。 “东升之阳为旭,况且这些旧事,牵涉前朝皇室秘辛,他若不是太子才奇怪。”季江南回道。 方唯玉心头狠狠的一跳,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沈云川和一脸淡定自若的季江南,忍不住想扶额,这是太子殿下啊!大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能不能有点反应?能不能给个面子?搞得好像就他一个人有点慌。 方唯玉暗自骂骂咧咧。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七岁尿床沈云川 云翠山中部山道上,一行人正往山外走去,金乌已然西坠,暖黄色的余晖为整座山铺上了一层暖色,大片折断的竹枝挡了正道,所以不得不绕着点道走,地动过后的山体土质很松,一脚下去滚落一地沙石。 后方婴儿的嚎哭声和利器斩物的呼喝之声还依稀可闻,季江南一手杵剑,脸色苍白的往山下走,之前他还嫌弃沈云川往死里作践他那把剑,不想这么快就轮到他季江南自己作践自己的剑了。 泠泉的剑鞘深深的陷进泥土里,拔出来沾了大坨的泥巴,沈云川背着唐莲边走边碎碎念,大致就是他为什么要跟着下山,他想看热闹云云。 念了一截发现没人理他,然后就几步抢上前来,贼嘻嘻的问道:“话说你师叔和莲姨到底有什么故事?你在七剑门那么久就一点风声也没听着?” 季江南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沈云川,这厮两面性太强,有些时候,会分不清到底那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莲姨?” “问了会被收拾。”沈云川十分干脆的开口,丝毫不掩饰他怕唐莲这个事实。 “头一回见把怂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走在另一边的方唯玉习惯性怼回去。 “我乐意!管的着吗你?”沈云川斜着眼睛回了一句。 方唯玉闭嘴转头,他不跟无赖一般见识。 怼完方唯玉,沈云川目光转了一圈又乐呵呵的上前,几步追上走在最前面的徐耀,盯着徐耀的虎头枪看了又看,这目光过于赤裸裸,走在前面的徐耀一瞬脸黑,停下脚步右手持枪一挥,虎头枪的枪尖划过一道白光斜斜的往沈云川就刺! 沈云川背着唐莲侧身一让,轻松躲过徐耀一,脚下一点推开十步,稳当当的落在地面。 “你再乱看,小心我废了你的招子!”徐耀冷哼一声收枪往地上一跺,要不是苏大人有令让他送这三人下山,就此人一路的聒噪早就该死了几百回了。 “啧,不就看一眼吗至于这么小气?”沈云川站在原地啧了一声。 话音一落,徐耀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自到这云翠山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又被那怪模怪样的猴子抓伤,手下也死伤不少,一股邪火正愁没地方撒,偏偏这人还一个劲的找死! 随着徐耀的冷脸,后方一队直身黑帽的六扇门捕快皆往前一步,隐隐将三人包围,持刀的手微微抬起,脸色不善,只等徐耀一声令下,就可拔刀出鞘。 六扇门为大晋朝廷最血腥的一把利器,门内的捕头自与州府衙门捕头不同,从来,没有人在开罪了六扇门后还能活着! 一众六扇门捕快冷脸相对,杀气隐现,徐耀沉着脸,握枪的手指逐渐收紧。 眼见气氛开始剑拔弩张,方唯玉很是无语的叹了一声,这个无赖为什么执着于找事情? 杀机环绕之中,沈云川却显得十分轻松,左右看了一眼随时准备拔刀的众人,撇了撇嘴,侧脸对着背上的唐莲开口。 “莲姨,有人要收拾我,你还不打算下来吗?”沈云川说道,又嘴贱的加了一句,“莲姨你很重的。” 话才说完,沈云川的耳朵就是一疼,拧的他龇牙咧嘴:“莲姨我错了我错了,大人有大量放手行不?” “你刚说什么?”唐莲揪着沈云川耳朵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揪得沈云川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我说莲姨风华绝代貌可倾国身轻如燕貌若天仙当为江湖第一美人……”沈云川立马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直把能想到的所有形容女子貌美的词语都用上了,耳朵上的那只手才松开。 背上一轻,唐莲一身紫衣翻飞,轻灵的落在地面,袖袍一挥,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颊边的碎发,美目瞟向不远处的徐耀,红唇轻启:“你要收拾我家小川子?” 方唯玉忍不住一笑,小川子,很不错的称呼。 季江南也轻咳了一声。 沈云川被这一声小川子叫得差点闪了腰,捂脸侧身,觉得十分丢脸。 唐莲见状秀眉一立,双手一抱:“这就嫌丢人啊?我还没说你七岁还尿床的事儿呢!” 沈云川浑身一僵,忙不迭的跑过来对着唐莲不停作揖:“祖宗,求别说了!算我求你了!” 方唯玉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季江南忍得面目扭曲,七岁还尿床的沈云川,啧,不能想象。 沈云川内心哀嚎不止,越发觉得没脸见人,这么丢人的事情是他一生的阴影,如今却在这里说了出来,这脸可丢得大发了。 此刻十分想死,能解否? 季江南算是知道沈云川习惯性跑偏话题是为什么了,听语气唐莲似乎是看着沈云川长大的,这么算来唐莲的年纪也并不似她看起来这么年轻,果然,有些东西果然是一脉相传。 季江南没见过宁不归,但这么看来,沈云川的一些脾气秉性倒与唐莲有些相似,唐莲为千机唐门中人,与无逍宫关系密切,与掌门师叔关系也非同寻常,宵天鬼王与江乘月看着也像是旧识,这样说来,是不是可以能理解为,宁不归,唐莲,江乘月这三人,彼此之间还有些交情? 季江南默然,他只听师父说过,掌门师叔年轻时喜逍遥山水,多数时候都不在门内,在外游历的时间较多,也多有结交江湖中人,若说江乘月真的与宁不归有旧,在对方隐瞒身份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上清子的先例在前,这件事情就算是猜测有实,也不可声张。 七剑门在江湖上也算挂在正道一派当中,与无逍宫魔头有旧,势必引得江湖中人口诛笔伐。 季江南沉默,方唯玉乐呵呵的看戏,沈云川和唐莲把话题越扯越远。 徐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脸色简直沉到滴水,这是当他不存在?好久没有被如此无视过的徐耀冷笑一声,右手持枪,足尖点地,枪出如龙,抬臂一挥,银亮的枪头划过一道弧线,将唐莲与沈云川二人囊括在内!势要一击伤敌! 季江南抬眼一看,摇了摇头,徐耀这一枪虽势如奔雷,爆发力可媲美丹心九劫武者,但他挑错了对手,唐莲虽为女子,但确实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凝虚境宗师! 徐耀目光冰冷,下一瞬脸色就变得错愕无比,那横扫千军的一枪出到一半的时候就顿住了,阻止它的,是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掌。 手掌的主人美目一眯,巧笑倩兮,长发衣袍无风自舞,一股浩瀚的气势迎面压来,徐耀僵在原地,凝虚!这个女人居然是宗师境! “你想死?”唐莲红唇轻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一瞬间,杀气大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药王谷 绕过灵州走东南方约六百里,安顺府与入湘交界处,玉华山脉中部,就是药王谷所在地。 一路赶到药王谷时,差不多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到玉华山下马车不好入内,只能徒步前行,春日阳光正好,山道旁青苔丛生,满目所见皆是青绿,几株山花迎风摇曳,道旁是浅浅的小沟,山泉叮咚,小径蜿蜒前行,左右树荫遮蔽,山鸟虫鸣泉响,如入神仙之境。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药王谷的选址的确不错,这个地方山灵水秀,不自觉的放松心情。 他的骨伤已经不是那么严重了,虽然还是不能动剑,但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而他降回化海初期的内功修为也在逐渐恢复,隐隐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感觉,化海后期小圆满,逐渐接近丹心境。 就是这时不时的呕血很是怪异。 “这药王谷,还真是选了个好地方。”方唯玉轻笑道,这地方他来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赞叹,真真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药王谷本是药王孙渺的晚年静修之地,玉华山脉又鲜无人烟,世人多以为药王出海寻药,直到楚昭元十四年,有人进山采药,从山壁之上跌落,本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却在谷底寻到一具风化的尸骨和一本医书。”沉默了一路的江乘月轻声开口,罢了,是生是死,皆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季江南听得认真,门主喜好各类书籍,诸门各派的由来,大多都有所了解。 “药王晚年居于此地,是想将毕生所学记录成书,以供后人参考,《药经》便是他一生的心血组成,除《药经》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笔记手稿,涵盖大量的医药猜想,只是还没来得及去验证,采药人得了药王所留,后成一代名医,其感念药王恩情,带着弟子回到此处,尊药王孙渺为师祖,药王谷也因此得名。” “是“圣手”杜冲,药王谷第一位谷主。”方唯玉一瞬想到是谁。 “不错,就是杜冲,”江乘月点头,“当初令药王谷立与风口浪尖的脉冲丹,就是来自药王手记中还未完善确认的猜想,多年来药王谷一直在研究药王手记,成功炼制出第一批没有副作用的脉冲丹,可后期出现问题,药王手记部分丢失,才造就后来的药人。” “我与姜谷主也算有几分交情,进得药王谷,切不可冲动。”江乘月叮嘱一声。 二人点头应答。 小径曲折几次之后,是一处很高的石屏障,两处山石夹缝之处,石阶往里延伸,山石一侧刻的是药王谷医训,石缝中刚好出来两个总角的小药童,布衣布鞋,背着一个小药匡,腰上还挂着一柄小锄头。 看见几人也不怕生,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几位可是要入谷问医?” “求见姜回谷主,请问姜谷主可曾回来?”江乘月笑问。 “谷主刚回不久,二位请随我来。”两个小药童像模像样的拱手,在前引路。 穿过长长的山缝,眼前豁然开朗,比起外面的山清水秀,里面更像普通的乡野村庄,大片的药田,田里锄草浇水的农夫,各色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江乘月一路过去似有不少熟人,药田里的几个老农都笑呵呵的打招呼,可一路过去,似乎没见药王谷的弟子。 面对季江南的疑问,江乘月笑道:“这一路上你见到,都是药王谷的弟子,有些都是在外名声不低的名医,年纪一大把了还来求学的很多,药王谷分辨弟子不看衣服,看他们的腰牌。” 季江南转头去看,果然这些人无论老幼,腰上皆挂了一块木牌,木牌刻字,算是身份象征。 转过药田,是几处简单的宅院,小药童住了脚,回身行了个礼:“几位稍等,我去通报,烦请客人报上姓名。” “七剑门,江乘月。” 陆续有认识的人来与江乘月打招呼,季江南和方唯玉站在一旁小声说话。 “你之前来过?” “是来过,但也只见了一位李大夫,还是在那边的小棚子里就给我看完了,药王谷的大夫不好请。”方唯玉想起来就郁闷,他大老远从奎山城赶过来,结果就在那小木棚里做个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季江南看向药田旁的一排小木棚,脸色怪异,药王谷的大夫就在那木棚子里看病? 这时一名青衣少女背着竹篓走过来,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季江南?” 季江南一转头,赫然正是姜浔。 姜浔约莫是刚采药回来,袖子挽到手肘,一身短装,愈显俏皮灵动。 “真是你啊!”姜浔快走两步,左右张望了一下,“沈云川呢?” “没来。”季江南如实回答。 姜浔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了下去,气鼓鼓的将脚边的石头踢飞:“我就知道!那个死没良心的才不会来看我呢!哼!” 赌气的跺了跺脚,气呼呼的走了。 被无视的方唯玉摸了摸鼻子,沈云川那个无赖除了脸以外有别的可取点吗?怎么还会有姑娘喜欢? 慢一步的裴榛看着前面赌气踹石头的背影,无奈的了口气。 “二位是在等人?”裴榛上前问道,比起姜浔的俏皮灵动,裴榛更显温婉淡泊,五官清秀给人一种极为素雅的感觉,与其姐柳傲霜张扬明艳的长相反差极大,明明五官还是相似,却分出极端化的两种气质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裴姑娘好,”季江南见礼,“我们是来求见姜谷主。” “师父昨日才回来,这会儿应该还未起,可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师父醒了没有。”裴榛一礼告退,觉察到方唯玉的目光,微笑着又行一礼,转身离去。 “骨秀神清,淡雅出尘,“医仙子”这个名号的确符合。”方唯玉笑道。 季江南白了他一眼,那么毫不避讳的盯着人姑娘看,果然越发不掩饰其土匪本性了,修养什么的都喂了狗。 瞟见季江南的眼神,方唯玉不满:“你那什么眼神?别拿我和沈云川那混账比,我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欣赏不亵渎。” 又一记白眼。 “算了算了,和你这种小破孩说不清楚!”方唯玉郁结,这小子真堵心。 门开了,裴榛带着两个小药童站出门口,对江乘月一礼:“江门主,师父有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江湖三榜 四月二十六,盛夏,日头正高晒得人脑袋发晕,迎面吹来的风也一点都不凉爽,依旧闷热得热。 这样的天气赶路是一件相当不爽快的事。 季江南抬了抬遮阳的斗笠,一眼望过去,河的对岸,是一条宽阔的官道,官道在绿树之间蜿蜒向前。 豫州在玉华山脉上方,所以季江南二人出谷之后就顺着玉华山脉直上,从沂水自东海一直延生出南域,玉华山脉中地势崎岖,链接东南二域之处,沂水分流,一股继续南下,延至南疆,另一股就环绕东域而走,经汴京归雁湖,再流回东海。 这里就是沂水分流处前方,经过两月抢修,曲水断流处已经接上,水位已经降下一些,今年春天下的雨多了,夏季迟迟不落雨,所幸去年雪化后河水暴涨到现在也不缺水用,故而除了天气热一些以外,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 季江南在河边下马,抄水洗脸,清凉的河水赶走了几分燥气,心情也稍好了一些,季江南用过赤霄散敷体,那股炙气还未消散完全,这种天气对他来说,那是十分难受,内外皆热得冒火。 反之方唯玉就没这种烦恼了,他本身体质偏寒,体温都要比常人凉一些,炎热的气息很难侵体。 从这方面讲,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河岸上的柳树已经绿叶满枝,洗把脸喝了两口水,季江南坐在树荫下方才觉得痛快了些。 方唯玉也蹲过去洗了洗脸,他不热,但这一路灰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斗笠遮阳,又不挡风,这会儿感觉眼睛鼻腔耳朵里全是灰。 不远处的一颗柳树下,一艘小船栓在树干上,一名赤膊的船夫盖了顶草帽在脸上,睡得鼾声如雷,下午天气炎热,无人坐船,船夫就自己睡了。 “船家醒醒!过河!”方唯玉上前喊了两声。 船夫睡得正香,但经不住方唯玉一直喊,伸手拿下脸上的草帽,睡眼朦胧的坐了起来。 “过河还是行船啊?”船夫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站起来。 “过河。” “十五文钱,上船!”船夫弯腰抄水抹了一把脸,精神了许多。 二人上船,船夫解开绳索,吆喝一声,竹篙一抻,小船使离岸边往对岸划去。 “二位公子是要去邱家庄参加赏剑会?”难得有个人说说话,船夫心情不错搭话。 季江南没听过邱家庄,方唯玉倒是笑道:“邱家庄我知道,豫州淄县邱家,但这赏剑会是个什么说法?” “嘿!邱家二公子总知道!那可是人杰榜上的武林高手!”船家热心的为其讲解,“前些日子邱二公子好像是得了把什么名剑,邀请各方青年俊杰前来品鉴,日子好像就定在四月二十九,这两天啊,往来这条河道上的,但凡是佩剑的,基本都是奔赏剑会去的。” “这样啊!那我们可得去凑个热闹。”方唯玉笑道。 船家也笑了,继续和方唯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靠了岸给了钱,船夫还一直笑呵呵的招手,和方唯玉聊得颇为愉快。 “这邱家庄是个什么地方?人杰榜又是什么?”一下船,季江南就开口问道。 “就知道你会问,”方唯玉暗自摇头,“也罢,好歹一路同行,我就给你讲讲,别到时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你之前一直生活在南域,往返范围也仅限于苍梧山和江州嘉兴一带,见到的多半都是同门师兄弟,比较出彩一些的也就只有“季三陆九”你们二人,江州一带属江南道,而且在江南道的最边上,大晋一共三十九道,你这些年看见的,仅毫毛都不算。” “大晋三十九道,属江南江淮最为繁荣,而豫州在其中心,那里才是各大家族各行各道突显昌盛之地,也是天下英才汇聚最多的地方,在豫州,像你这样的少年天才,可是一点都不少。” “六扇门监管江湖,曾出过三榜,人杰榜,神秀榜,以及天榜。” “这三榜收录江湖之中最为优秀人才,人杰榜五百位,宗师境之下排位,神秀榜两百位,宗师境排位,而天榜,则收录传说中的神宫境武者,天榜开创到现在,也仅有昔日黄泉教教主一人以半步神宫境收录在册。” “至于淄县邱家庄,那是一个绸缎商,以贩布为生,也算是奎山商会其中的一个合作商,前些年我来过一次,谈了一笔生意,邱二公子,好像叫邱明,听说拜入普陀寺为俗家弟子,我没见过,只听邱老爷提起过,”方唯玉思索了一下,“看来这个邱明算是出师了,挤进人杰榜,至少也是丹心境修为了。” 季江南默默的记下来,确实,从他出师门到现在,说是闯荡,但依旧没见过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季家一直排在九世家之末,他一直想看看排名前列的世家子弟实力如何,结果还未见世家子弟,一个绸缎商之子,赫然也是丹心境武者。 如云覆眼,像方唯玉所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知为何,季江南不惧,反而有些热血沸腾起来,江湖何道?厮杀之所矣。 方唯玉眯起眼睛笑了,南域太小,除却湘南之地,多是乌合之众,出了南域,才是真正的江湖,显而易见,这小子傲得很,这里,才是龙归大海之地。 翻云覆雨还是涅于尘埃?这里可比南域更加残酷。 “你要去参加赏剑会?”季江南眉毛一挑,他的泠泉没了剑鞘,现在是裹了一层麻布背在背上,十分磕碜。 “错!”方唯玉一口否定,微笑,“我去要账,邱申复还欠我一千两银子,是走我自己的私账借给他的,所以,这笔钱是我自个儿的,现在我要去讨债。” “他儿子请了四方好友,我去要账他不会不给,除非他想落自己儿子的面子,”方唯玉回头问,“这些人中,不乏同列人杰榜的年轻剑客,去看看?” “好啊!”季江南眉毛一扬,轻轻一笑,人杰榜上的武者,自然得去会一会。 第一百八十二章 赏剑会的目的 淄县位于豫州边上的一座小县城,说热闹不热闹,说冷清也不冷清,邱家本是绸缎商,多年经营小有积蓄,在县城外有一处庄子,称邱家庄,邱家家主邱申复虽没多大本事,守着祖辈的福荫在淄显混口饭吃,但生的几个儿子都还不错,其中以二儿子邱明最为出色,得拜入普陀寺为俗家弟子,年纪轻轻进入人杰榜,此事不仅邱家脸上有光,就连整个淄县也与有荣焉。 能入人杰榜,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 前些日子邱二公子得了一把名剑,遂邀请诸多世家子弟前来赏鉴,这下淄显可热闹了,邱家庄也是门庭若市,连带着各酒楼茶馆的生意也好了不少,来的这些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年轻俊杰,吃饭出行都得讲究排场,不是最好的还不要。 时正午时,淄显中大街的一处茶馆内坐的满满当当,说是茶馆,但也卖一些简单的吃食,有钱的公子哥儿去酒楼,没钱的农夫去喝茶摊的大碗茶,而坐在这种茶馆里的,就是兜里有点钱又不是很多的那种,多是走江湖的镖师客商,歇个脚又不愿意将就的,就在这茶馆里炒两个小菜,味道算不得最好,但好歹要比茶摊子上要讲究的多。 除镖师客商以外,常年聚集在此的还有一种人,这些人没多大本事,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交道,一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而他们就靠着这些四面八方的消息混口饭吃,这种人在江湖上称之为风媒,风媒靠消息吃饭,游走与江湖人常出没的饭馆茶馆酒楼等地方。 风媒这个行当季江南倒是知道,风媒遍布天下,在江州八仙楼,江湖风媒也不少,但风媒也分高下,消息渠道一般不会共享,毕竟谁手里掌握第一时间的消息,谁就得利最多,等消息传开了,就不值钱了,江州地方小,混在那里的基本都不是很有本事的风媒,还真买不到什么大消息。 茶馆内一处靠窗的坐处,方唯玉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摇头道:“岭南的金玉眉,虽是今年的新茶,但不是毛尖,次了好几等,这都采到茶杆子上了,这样的茶,茶商都不收。” “能喝就行,不爱喝拉到,没人逼你。”季江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埋头吃菜。 方唯玉十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俗不可耐。” 显然失去了逼他亡命奔逃的追兵,方城主的讲究劲又上来了。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年轻男子,长袍纸扇,进门后迅速打量了一圈,抬脚就往窗边走,在二人桌前站定,弯腰笑道:“二位这时才到淄县的?可是要去参加邱二公子的赏剑会?” 季江南吃东西的动作一顿,而后又接着吃,对于与人交际这种事儿他不在行,方唯玉开口就行。 “没错,这位兄台,可是听得什么消息?”方唯玉微微一笑。 年轻男子顿时精神起来,神秘兮兮的开口:“兄台可知这次赏剑会原是有别的目的?” “哦?说来听听?”方唯玉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 年轻男子却住了口,笑嘻嘻的看过来。 “三公子?”方唯玉喊了一声,眉毛一抬。 意思是我说话,你掏钱, 季江南只得掏出一块银子丢过去,面前这位嫌弃茶叶不好的讲究人身上可是一个大子儿都掏不出来。 “说,还有什么目的?” 年轻男子也不客气,将银子往怀里一揣,抬脚勾了个凳子坐下,自来熟的倒了杯茶喝了,这才开口讲话:“其实啊,这邱公子办这次赏剑会,就是冲一个人来的,知道这人是谁不?” “别卖关子!赶紧说!”方唯玉催促道。 年轻男子嘿嘿一笑:“齐州李家,知道不?那可是世家排名前三的存在,邱公子得的剑确实是把名剑,乃欧冶子先生生前所铸十把名剑中的泠泉,邱家想在齐州开绸缎庄分号,所以这次赏剑会名为赏剑,其实是要将这把剑献给李家做见面礼,而听说这次来的人当中,就有李家大小姐。” “李疏桐?”方唯玉有些惊讶。 “不错,就是她。”年轻男子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此次赏剑会无需请柬,有意者皆可前往一观,城外五十里处就是邱家庄,届时直接前去就可。”年轻男子起身拱手,“在下徐鹤,日后若是需要什么消息,用得上在下的,无需客气,别的不敢说,在这淄县之内,说句狂言,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好说。”方唯玉笑着拱手。 徐鹤又行了一礼,摇着扇子出去了,他才出门,邻桌的客人就笑道:“你们可被这厮给忽悠了,这消息在淄显都已经传开了,李家大小姐要来这消息还是邱家自己放出来的,不然就凭一把剑,怎么可能引来这么多人?这消息已经不值钱了,这小子一天就在县里找生面孔忽悠,你们二位这钱可是花得冤枉。” 周围的人也都笑了。 方唯玉也笑,伸手敲了敲放在桌上麻布裹起来的剑笑道:“你说这事儿还巧不巧?人家邱公子得的那把剑,好像,也叫泠泉来着,你说,谁手里的是假货?” “谁手里的是假货不重要,因为这场赏剑会本身也不是赏剑,不过借个由头向李家示好罢了。”季江南倒没怀疑过手里长剑的真假,泠泉在他手里的时间不长,但一把剑好坏的层次是很容易分清的,他拎这把剑砍黑无常的玄铁链子跟玩似的,要说这把剑是仿品的话,那也算是一把比肩真品的剑了。 “这话怎么说?”方唯玉好整以暇的倒了杯茶。 “邱家想趁奎山商会不稳脱离商会单独经营,虽然我不懂经商,但商会的存在一般都是分成,邱家不想给奎山商会分成,就需要重新找一个靠山,李家是邱家新找的靠山,这么大张旗鼓的办个赏剑会,无非就是向李家表明态度,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邱家无路可退,同时也将自己绑在了李家这条船上,那把剑真的假的不重要,就算是假的,李家也会当它是真的。”季江南道。 方唯玉大笑:“都说季三公子冲动好斗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动手,实则你看的比谁都明白。” “邱家想过河拆桥,那那我要是不表示一下什么的话,可就对不起这么多年的合作了,”方唯玉凉凉一笑。 “你要干什么?” “有人不让我痛快,那我也不让他痛快,拿了好处就想跑?这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方唯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子,眼中精光一闪。 第二百章 跨马长街过鹊桥 自邱家赏剑会中止后,众人皆陆陆续续回到淄县,不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一下,而邱家庄却一直安静未曾出面回应,至第二日邱明的好友叶天青二次登门,在门口闻见血腥味,推门进入,才发觉邱家庄内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邱家女眷全部死在后院,邱申复死在赏剑会的院子里,双手持剑刺入腹中,鲜血已经干涸,面孔上兀自还留有一丝悲伤,似乎是自杀而亡。 另外后院被刨挖出一个大坑,与人激斗过的痕迹到处都是,花廊坍塌了一半,留有邱晗特有的剑气痕迹。 邱家庄内无活人,邱明与邱晗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地无人捡拾的长剑,而那把仿造的泠泉,也被丢弃在大坑中。 前一天,邱家还是淄县炙手可热的存在,有子麒麟,人杰榜英豪,扬名一方,又请的李家赏光,不论有无名气的年轻人都愿意给一个面子,一时风光无限。 不料半天不到的时间,这一切的风光转瞬即逝,被李家所弃,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一夜之间,热闹的邱家庄内再无一丝人气,满地血腥。 一些邱家的往事,被有心人挖了出来。 邱家有三子,长子邱晗,次子邱明,以及幼子邱曜,邱曜身有顽疾,行走不便,但很是聪慧,邱家事发之后,当地衙门派人前往收敛尸体,邱曜赫在其中,而邱家二子邱明,已经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普陀寺俗家弟子,丹心三劫武者,人杰榜四百九十六位,与叶家公子交好,时人说起来,也没有哪个不认识的。 邱家二公子以非世家出身而在这般年纪跻入人杰榜,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天才,但鲜少有人记起,其实邱家三位公子当中,最先展露天才之资的不是邱明,而是大公子邱晗。 邱家是小商户起家,没有背景也没有家世,高高低低在淄县做个布匹营生,邱申复膝下三子,长子邱晗早慧,聪明伶俐,自年少时就帮衬着家里做生意,早些年邱家接济过一个潦倒的江湖汉子,那汉子也不过会些简单的基础剑法,勉强在江湖上混了温饱,最后落魄到淄县,又饿又渴,又不愿意拿下尊严去祈食,实在扛不住昏了过去,刚巧就在邱家的铺子面前。 那时邱晗还是个孩童,见有人昏倒就救下了他,给了他吃食衣物,那汉子十分感激,见邱晗对他带着的剑感兴趣,就主动说可以教他剑术。 邱晗十分欣喜,比起经商,他对武道更感兴趣,邱申复也乐得有人愿意教习,如此,这汉子就在邱家留了下来。 汉子姓吴,在家里排行老四,旁人就叫他吴老四,吴老四感激邱晗救他性命,又十分欣赏这少年的品性,教起来也格外用心,邱晗对这个师父也一直都是尊敬有加。 邱晗聪慧,于剑道一途一点就透,到十五岁时,已经在淄县一带小有些名声,但吴老四毕竟是个混江湖底层的,手上的功夫就那么几层,能教的都已经教了,邱晗学得太快,他已经拿不出什么可以教他的东西了。 吴老四十分惭愧,在邱家这些年,所受照拂颇多,只用教习邱晗练剑即可,但如今他无力再教,愧疚请辞,邱晗却不这么认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为师父养老。 少年邱晗,是善良正直又聪慧的邱家大公子,帮助父亲经商也颇有心得,年岁一到,不少人家明着暗着的打探,就问邱晗是否有成婚意向。 城有少年品端正,跨马长街过鹊桥。 以邱晗的品貌,在淄县内倾慕者不少,邱申复再三思虑,觉得可以考虑婚事了,就询问邱晗是否有心仪人选。 邱晗却笑着说他已有心上人,就是师父吴老四的女儿阿芷。 吴老四自被邱晗救下之后,就一直留在了邱家,后期他教不了邱晗了,邱晗又非要给他养老,就请他在邱家当一个闲差,邱申复曾做主给他选了个妻子,二人成婚不久之后生了一个女儿,唤做阿芷。 阿芷小邱晗七岁,于少年邱晗而言,师父的女儿就是他的小师妹,处处护着,不容许任何人说她半分不好,邱明少时顽劣,爱欺负阿芷,每一次都被自家大哥打哭,跑去邱申复处告状。 后来,邱明拜入普陀寺,三弟邱曜又有腿疾卧病在床,邱晗的整个少年时光,就是陪着小师妹阿芷一起度过。 自幼便在一处的两人,长大后不免生出些情意来,邱申复虽觉得邱晗可以找个更好的妻子,但耐不住邱晗一定非阿芷不娶,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吴老四得知消息十分开心,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虽一直有意将阿芷许给邱晗,但又自知身份低微,阿芷又没有倾城的美貌,恐怕配不上邱家公子,如今这婚事已定,吴老四大喜,在二人的酒宴上喝的那叫一个痛快,这桩心愿算是了了。 可谁都没想到,吴老四高兴,喝多了酒,还非要自己回家,结果一脚踩空跌到路旁的水沟里,那时是春天,播种之时,水沟里都有蓄水,吴老四喝醉了,躺在沟里就睡了,半夜放闸,水漫过河沟,喝醉的吴老四就被淹死在了水沟里。 第二日才被人发现,从水沟里拖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多时,喝了一肚子的水,浑身冰冷。 可怜阿芷才刚刚新婚,就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大哭一场,邱晗亲自为师父料理后事,送师父的棺木上山,灵前发誓一定会待阿芷好。 确如他自己所发下的誓言,邱晗为人温和,婚后与阿芷携手共进,万般呵护,不久后阿芷怀孕,邱家上下高兴不已,远在湘南的邱明也特意赶回来贺喜,并为小时候的恶作剧向嫂子赔罪。 那段时间是邱晗最开心的时光,可就在阿芷即将临盆之时,她却不见了,凭空从邱家消失,再不见了踪影。 邱晗大急,上上下下到处寻找,依旧不见其人,邱家全部人出动,几乎将淄县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阿芷。 阿芷不见了,连带着他还未出生的孩子。 这个事实令邱晗眼前一黑,一夜之间,白发顿生。 第二百零七章 群英会 其实对于李疏桐的要求,季江南很是不解,李家作为九世家第三,要什么样的武道高手没有?如果说李疏桐代表李家出来是有历练的成分,那也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只带一个丫鬟宣罗,一个随从李唐,就算加上他季江南,在群英汇聚的群英会上,这点实力未免有点寒酸。 李疏桐此行代表的是李家的颜面,她若丢了脸,那就是丢了李家的脸,但即便如此,李家依旧没有加派人手的准备,李疏桐也始终表现的不咸不淡,从未表露过半分慌乱。 李疏桐只是说帮她做一件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并没有直说,一双漆黑的眸子明光流转,笑意浅浅。 季江南没由来的心头一紧,不由自主的升起两分防备。 说来也怪,李疏桐从一开始从来没有设局害过谁,但季江南每次见她,都会不由自主的升起两分防备心,这女子的目光,过于明亮锐利,那种被人一眼看透的感觉,令人十分不悦,升起防备。 季江南一向不爱欠别人东西,欠了别人的就一定要还,就算十分不乐意,但总归是欠了一份恩情,故而答应随李疏桐同行。 虽本来的目标就是汴京,但同行的两个人,一个狡诈的商人,一个深不可测的李家小姐,与这两人同行,似乎注定这一路的不平静。 季江南背剑踏出厅门,忽然被李疏桐叫住,一回头迎面黑影飞来,季江南习惯性竖掌为刀一斩,一眼看清之后又匆忙伸手一捞。 这是一支剑鞘,正三尺,上有简单的线条,行云流水,简单而不失大气,与这只剑鞘比起来,邱家庄之前找来的那把仿造泠泉镶宝石剑鞘简直俗不可耐。 “季公子既然已经答应前往群英会,那这剑鞘就送与你了,公子的剑是把名剑,以麻布包裹,未免不雅。”李疏桐轻笑道。 季江南犹豫了一下拱手道谢,缺了剑鞘的泠泉确实不好携带,况且在群英会上,来的都是名门大派的各位当家人,他随李疏桐出席,过于寒酸必定落人笑柄。 李疏桐既然已经将这些全部安排好,那季江南也不矫情,收下了这剑鞘,告辞离去。 季江南走后,一直站在一旁未曾出声的宣罗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为何要带上他一同前往?” 李疏桐慵懒的伸了伸手臂,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这个嘛,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宣罗一见自家小姐的表情就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连忙说道:“小姐!此次就你一人代表李家前往,万万不可大意,万一……” “不妨事,没有万一,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李疏桐站起身来,踱步走到门边。 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没有日光的傍晚,天地一片灰蒙蒙,原本生机勃勃的夏日在这样的光线下看,平白多了几分萧索。 “我既已立下赌约,那就一定会赢,”李疏桐静静的看向外面乌沉沉的天,卸下那抹一直温和的笑意,五官看起来有些清冷,“至于我怎么赢,那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宣罗神色一黯,无声叹息一声。 此后的两天,六扇门进入邱家庄仔细查了一遍,一天之后又走了,确认追捕邱晗,寻找失踪的邱明。 邱家庄之事已经传开,邱家私自截留磨剑石一事也已经被普陀寺所知,已经派人前往淄县寻找那剩下的小部分残缺剑气谱,至于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嘛,方唯玉最近和徐鹤关系不错,鉴于徐鹤送给他们几条的消息,所以好方唯玉也顺手送了他两条消息,而后立马通过徐鹤到处流传,不日就已经到了普陀寺。 之前说过,邱明师从普陀寺,他的师父是普陀寺广字辈僧人广清,和云翠山带队的广真和尚是同辈弟子,但入寺的时间要比广真早得多,年纪比广真要长,广真名不见经传,广清却在江湖上有些名声身,广清出身普陀寺金刚院,功法刚猛,嫉恶如仇,是个急性子,得知邱明的遭遇特意出了趟湘南,与本寺其他僧人一同前往淄县。 邱家这则消息放出去以后,可谓名声扫地,而且陆续传出邱申复杀死自己的儿媳和未出生的孙子,逼得邱晗入魔,大开杀戒,邱明为保护父亲不得不与邱晗动手,父子相残,兄弟反目,这些消息分不清真真假假,在淄显附近到处流传,邱明名声受损,往日里的人杰榜青年,已经今非昔比。 这些消息嘛,自然还是徐鹤传出去的,但却绝口没有提阿芷的身份问题,无论是徐鹤,方唯玉,季江南,皆默契的不再提阿芷的身份问题,种下恶果的是邱申复,是他一手酿造了邱晗与阿芷的悲剧,也时因他的贪得无厌引来方唯玉的报复。 一饮一啄,欠了别人的,终归是要还的。 在淄显休息的两天,其实是给季江南准备的,他挨了陈冽两掌,内伤不轻,李疏桐请来了附近最好的大夫为他看伤,都表示暗伤只能慢慢调养,一时半会好不了。 对此季江南拒绝了大夫养病的建议,五月初五端午节,现下已经是五月初一,没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五月初二,几人启程离开淄显,赶往豫州汴京。 几人前脚刚走,稍后就有一个怒气冲冲的魁梧和尚,冲进客栈里就要找人,得知人已经离开后,一肚子的怒火更是无从发泄,又打听了去方向,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他的弟子,岂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一路前行的几人并不知道有麻烦正准备追来,淄县汴京,相隔不远,但也不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马车晃悠悠的进了城。 五丈高城墙门口,挂着一块匾——汴城,两侧的旗子正在随风飘摇。 汴京是前朝大楚的国都,大楚被灭,大晋定都盛京,而原本作为京城的汴京,也因为忌讳改成了汴城,江南一带繁华富饶之态。 季江南从马车上下来,看着挂的高高的牌匾,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个地方,也总算是来到了。 汴城虽然改名,但当地百姓都叫习惯了,还是会称呼为汴京,久而久之,纠正的人也不纠正了,都跟着叫汴京。 汴京作为前朝的帝都,战地广阔,物资富饶,又兼得南北风情集中,城中建筑也多是前朝留下的,皆十分精巧。 同样是一座城,这一座汴京城,差不多就有两个半的江州城大,城防骁羽卫不间断巡视,汴京城外五百里处,是大晋九道行军当中,唯一披重甲的行军部,江南军,大都督楚啸,汴京城内东西各十二坊,南北为两市,城中心就是归雁湖,湖面六百里比之平湖也只小了一点,东十二坊南康坊,为江南道六扇门总部,总捕头司徒九。 这二人季江南都见过,短暂的打过交道,司徒九还一度邀请他加入六扇门。 而作为汴京的主人,宸王的王府,就在东十二坊中的宁安坊,王府在地,宁安坊除王府之外,没有其他宅子。 时近端午,早两天还阴冷的天气今日又放晴了,烤的大地都要焦裂,街上行人很是拥挤,雄黄酒的味道熏得人昏昏欲睡。 “看到那栋楼了吗?”李疏桐在旁边轻声声说道。 季江南依言看去,西面,有一座高楼,汴京的房屋建筑不算矮,但那座楼就算是很高,檐角上还挂着两串红灯笼,风一吹,红灯笼随风摇曳。 “那就是群英楼,整座汴京城,最高的一座楼。”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方唯玉的目的 谢运带着安瑶离开王府,赶回住处,与大部分世家门派相同,在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订好了住处,现在群英会还没有结束,七剑门的其他人都还在群英楼,安瑶的情况还是需要找个大夫来看比较好,宸王府倒是有不错的大夫,但安瑶是女子,宸王府又没有主母,留在那里不妥。 何况还有一个心心念念要把安瑶嫁给宸王的世子。 宸王都快四十岁了,半老头子一个,怎么配得上如花似玉的小师妹?大师兄哪一点不比他好? 没错,在谢运眼里,宸王就是一个半老头子,压根配不上活泼可爱的小师妹,本来以为小师妹会和季江南一块儿,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早早与大师兄定了婚约,也好,大师兄为人雅正有度,相貌堂堂,也算是天作之合。 不可否认宸王是个合格的亲王,作风谨正,风评极佳,但宸王年纪大也是不可否认的。 谢运向来喜欢好看的东西,衡量一个人的首先看他好不好看,如果对方长得丑,那大抵就是说话都懒得说。 这个古怪的性子被钟飞骂了好几次,依旧是不长记性,横竖就是不听,揍得次数多了人也皮实了,别的能改,就这个改不掉。 得知谢运这一古怪性子的季江南当时摸着下巴考虑了很久,确实,在七剑门内和谢运关系好的几个,倒没一个长的磕碜的。 反正谢运在七剑门就是个祸害,坏毛病多了去了,加一个以貌取人也不痒不痛。 谢运将安瑶带走,至于季江南他倒是放心得很,既然是宸王手下去救得人,那自然是不会动什么手脚的,季江南一个年轻小辈,还用不着宸王费心思来对付,宸王坐镇汴京这么多年,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季怀远这个大哥就算当得再不称职,也不至于撒手不管。 况且只要季江南醒了,以他对季江南的了解,那小子滑溜得很,一肚子坏水,想找他讨着好估计很难,当初这小子打不过他,下手就都是些阴招,抡石头打闷棍,引马蜂招呼下三路,什么流氓打法没用过,只要不是特别厉害的高手,自保无虞。 谢运想事情简单,故而心安理得的走了,大不了安顿好安瑶再来就是了,宸王府总不至于不准人来看望。 群英楼内,方唯玉长鞭一甩,鞭花爆响,身形一跃,动作轻灵如鹤,恍然眼前一花,层层叠叠的影子连成一片,难以分辨。 持剑男子警惕的看着四周,脚步后撤,随时准备迎击。 忽而一道黑影如蛇般直冲过来,男子警惕往后一退,黑影急速袭来,男子长剑一动刚要迎击,忽而背后一凉,现在反应为时已晚,脖子上突然缠上两圈冰凉的鞭子,男子大骇伸手去拉,鞭子那头的力道更快,鞭子带着男子高高扬起,一甩甩出白玉台之下,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男子狼狈的站起来,台上方唯玉温润一笑,垂下的衣袖下是一条黑色的鞭子,安静的匍匐在脚下,平平无奇又与众不同。 方唯玉双手一搭,行了一个揖礼:“承让。” 男子将破烂的上衣一扯,拉到腰上扎实,抱拳一礼:“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承让不承认的,紫琉金归你了。” 方唯玉颔首一笑,素衣墨发,飘如谪仙。 “袁晓的弟子,呵呵,这就有趣了。”宸王莫名一笑,坐直身子往后一靠,微微闭眼,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个齐全,看样子今年的龙祖祭要比往常更加热闹了,年轻人有活力就是好啊! 方唯玉的武功不算太高,化海中期圆满,奎山城是商城,方唯玉的武道天赋虽然不低,但他多半的时间都用来经营奎山商会,这个水平在算不得太弱,但也绝对算不上强。 今日群英楼中和他差不多的人不少,大半是随行的年轻弟子,人杰榜上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凤毛麟角,一个世家或许出不了一个,能出来的要么是有大机缘的散修,要么就是从小以名师丹药培养起来的,其中花销,一般的世家根本无力为继。 因此大多会寄希望于将家中优秀的孩子送入各大门派以作培养,但大派的门槛一般不低,品行天赋根骨缺一不可,这天底下优秀的孩子多了去了,层层筛选下来,以七剑门为例,每年拜师的弟子成百上千,第一次测天赋根骨就要筛掉八成,剩下的两成暂收门内,一个月之后再有一次入门大比,只从中筛取少部分人,是以每年正式拜师的孩童,从来不超一百之数,少的时候可能就十多个。 武道一途与天争命,多少少年热血满满,结果还没看见肆意潇洒的江湖,侠肝义胆的豪侠,就首先败在了入门的门槛上。 就算运气好摸着门路开脉习武,没有师父的教导,功法武技的支撑,也只能终身止步在先天境,跨化海无望,最终归于平凡,为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缕烟尘。 而在这些名声不弱的年轻人中,以入人杰榜为荣,但就算是人杰榜上的人杰,也不一定就可以叱咤风云,人杰榜收录的都是年轻一辈的优秀弟子,凝虚境之下,丹心凝虚之间有天堑之隔,一不留神,经脉寸断武功全废也是寻常,跨过这一阶段,才可称一声宗师,才正儿八经的算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少年人杰意气风发,心比天高,但又有多少最后被阻隔在凝虚的门槛外,不甘心的再次尝试,直到经脉枯竭无以为继,使得泪落满襟,遥不可及。 方唯玉十五岁之前半点武功不会,还因先天不足身体羸弱得很,拜师袁晓三年能学到这步,除了袁晓的教导之外,更多的来源于他本身天赋不弱,只是比起武道,他更喜欢商道而已,练武只是为了自保和改善体质,这段时间躲避追杀,动手频繁,实力也比之前强可一截,即将进入化海后期。 将鞭子一收,方唯玉含笑向左右长身一礼,谦和恭肃,楼中不少人暗暗点头,也有不少人认出其身形功法的,大晋江湖,单论轻功一道,无人出袁晓左右,他的一身武功多半是自创,包括其独创轻功身法“鹤舞清风”,以及使的一手神出鬼没的鞭子,配合身法,又一式成名绝技“控鹤擒龙”,只是袁晓行踪难定,为人也不喜张扬,大约有好些年没听见他的消息了,今日居然在这里再见“控鹤擒龙”,虽说这年轻人眼生,但这身法一看就是亲授,万千武道,身法最难学,更别说偷学,这年轻人八成是袁晓的亲传弟子。 方才他报的名字是叫什么?方唯玉是!不少人暗自思索,难得的对这个眼生的年轻人多留意了几分。 有侍女托着木盘上来,垫着的绸缎上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紫色不规则石块,紫琉金,大晋燕江沙石下特产的一种石料,以坚固着称,多用以铸造武器,是铸剑的上好材料,只是这东西使用比较冷门,除了铸剑师几乎没什么人会感兴趣,但楼中唯一一位铸剑师“白无相”卫听却没有要争的意思,安静的坐在桌边,目光空洞,不知是在细听还是在游神。 方唯玉对着宸王深揖一礼,微笑着接过木盘中的紫琉金,嘴角的笑意越发上扬,方修凛,石万全,我会给你们准备一份大礼,千万别让我失望才是。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盛怒 齐风定的速度很快,鸣冬单手持刀,浑身紧绷,左手靠后呈爪,紧盯着冲过来的齐风定。 齐风定占据人杰榜第一已有不短的时间,早在他夺得榜首之时,就已经是丹心九劫的实力,后来除却与姬雁血对阵时一手万叶飞花技惊全场,丹心八劫的姬雁血在他手底下败得彻底,最后若不是动用秘法逃走,可能当场就要死在他手下。 对于姬雁血这种杀了对手会提着头颅喝血的凶人,齐风定那是半点都没有留手,逼得姬雁血亡命奔逃三千里,躲进湘西密林才逃过一劫。 之后,齐风定就再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此人不爱出风头,大多数时候要么在闲游浪荡,要么就是躲在哪里研究他那些奇怪的玩意儿,又或者去祸害哪家的花花草草,说起来,在此次群英会之前,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当众动过手了,他的武功现在又长进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鸣冬在人杰榜上排名第七,丹心八劫,因着一些特殊的原因,外貌生长永远停留在九岁孩童的模样,但算年纪的话,比齐风定还要长了几岁,但实力还是远远不如齐风定,齐风定师承“笑阎罗”薛临义,到底学了薛临义几层的本事,至今为止,还没人能逼齐风定全力动手,组合的“山听雨”是什么模样,也没有人见过。 齐风定双手一翻,两把手镖呼啸而走,不同于刚刚,这次的手镖速度更快,略过之处皆是残影,万叶飞花,千华万叶,残影与刀影交织,迅速拉开一张刀网,密密麻麻的将鸣冬包围,比起长剑,手镖最突出的优势就是灵巧,手镖所走的方向由其主人自由控制。 感受到背后飕飕的手镖破风之声,鸣冬脸色大变,齐风定果然没有在原地踏步,内力御物,这分明已经半只脚踏入凝虚境了!半步宗师! 丹心凝虚之间有生死大劫,能踏过者几乎百不存一,齐风定如此年轻,就早早的踏足了许多人毕生都没有涉足的领域,此人当真是个妖孽! 丹心九劫的齐风定和半步宗师的齐风定可不能同日而与,踏足宗师,可以内力操控外物,就算武器不在手中也可以如臂指挥,“山听雨”本就是顶级的手镖,能远距离操控的手镖,迅速将鸣冬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呼啸的刀气在脸上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刀网收拢,鸣冬手的凤鸣短刀上涌起一层鲜亮的红色,在刀网之中,完全感知不到齐风定的气息。 一声暴喝,鸣冬手持短刀急冲,鲜红的短刀划起一层气浪,猛力撞上呼啸的刀网,面对这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刀网,鸣冬做了和季江南一样的决定,强力突围,在这个刀网之中,已经模糊有了“域”的影子,宗师的“领域”之中,他自己是绝对的主宰,可操控一切气流,齐风定虽然不是真正的宗师,但已经有了宗师的影子,在刀网之中,任何攻击都是徒劳,除非你拥有一个与他差不多的“领域”。 除了强行破开寻找出路,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凤鸣所掀起的气浪打在刀网上,也只是将刀网稍稍扩开了一点,就像是一只装满水的皮囊,往外鼓了一下,之后又恢复原状。 鸣冬的阻抗齐风定也看见了,眉头一挑加快了刀网的控制,之前在群英楼,刀网曾经被季江南强力破除过一次,那招亮如晓月的剑招很特别,居然撕开了他的刀网,令他不由得升起疑虑,莫非他的刀网不如从前了? 陡然加密的刀网逼得鸣冬退无可退,手腕一跳将凤鸣反握,一只手在身前拈起一个手印,浑身气势突然大变,从一身凛然杀机变得祥和,随着手印的变化,气息越发祥和宁静。 如见尖刀之下的佛陀,怜惜而慈悲,万物众生,皆有因果,若世人不悟,杀我千遍又如何?若怜见众生得悟,可堕阿鼻地狱,身化污泥,详见诛魔。 鸣冬双目一睁,喉头发出一声低喝,左手捏印打出!这一式手印没有太耀眼的波动,只这一印,触及刀网,双方猛然撞击出一声爆响! 齐风定一跃站上院墙,双手一捞两把手镖回到手中,有些惊讶:“大日诛魔印?” 破开刀网的鸣冬满身刀伤,与季江南一样,他只能强行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从刀网中脱身,虽然出来了,但也硬挨了十多刀,刀刀见骨,比季江南还要严重许多。 齐风定因着之前被季江南破过一次刀网,此次是动了全力的,这样一来,鸣冬就吃亏了许多。 鸣冬的膝盖上中了一刀,数次差点跌倒,仍咬着牙挡在明东流身前。 齐风定再看时,瞳孔一缩,那个白发老者一只手揪着孩童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插进孩子的胸口,鲜血淋漓,孩子的头仰着,睁大的双眼中尽是惊恐,而那个白发老者正埋头细细的舔食手上的鲜血。 似乎身体里的血都冲到脑门,齐风定浑身发冷目眦欲裂,他杀了那个孩子!还在吸那孩子的血! 齐风定的脸色一瞬变得可怕,身形在墙头上一跃,直接略过鸣冬直奔老者而去!鸣冬见状连忙阻拦,却见齐风定头也不回,一把手镖旋转而来,鸣冬举刀相迎,两兵交接,鸣冬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手镖上传来的巨大力道撞得他右手中的凤鸣往后一送,反翘的刀尖狠狠的戳进了自己的胸口,灼烧感迅速在胸口泛开。 鸣冬被重重的打出去,咚的一声撞上院墙,又跌回地上,身体五脏仿佛被移了位,张口一吐,鲜血牙齿,还混着一些破碎的内脏碎片。 鸣冬颤抖着手抓着凤鸣,哆嗦着身体,痛苦不已,他活不成了,身体到处都是剧痛,胸腔里翻浆倒海,后背的肋骨断了,直接捅穿了身体,他趴着的胸口处,已经伸出一小节白色的骨茬。 面对盛怒的齐风定,他居然一招就重伤濒死。 身体的剧痛使得鸣冬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胸口浓烈的灼烧之意,这张皮囊之下,仿佛包着一个巨大的火球,从来都是他看着敌人受尽折磨不堪忍受自我了断,没想到今天,就让他自己来尝尝这个滋味。 趴在地上的鸣冬很快没了动静,匍匐的身体下晕出大量的鲜血,像开了一朵巨大的花。 第二百六十八章 绞杀 “望乡关上回望乡,乡关之内是故乡。西北军人不畏死,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死,但他若是跪了,这些人可以活一时,然后呢?几天之后,那个孩子会呈在器皿里,女人会在这样的夜晚哭嚎嘶吼,男人会变成狼狗的食物,你希望看见这样的情景吗?” 齐风定浑身颤抖,血仿佛在一瞬间涌到头顶,上下牙碰撞发出咔咔声,那些被啃咬的骨头,流脓的疮和飞舞的苍蝇,那些被抛在外面的女人尸体,一身血污,苍蝇在身边挥之不去,以及那天他在锅里看见的东西。 齐风定又吐了,可胃里什么都没有,硬生生呕出两口血来。 “他开不开口,那些人都会死,可他不开口,至少给他们留了一个痛快的死法,免遭折磨。”师父的声音始终平淡如水,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轻轻拂去身上的沙。 齐风定脸色煞白,站立不稳,忽而目光直直的看过去:“他救不了,那师父你呢?你可以救他们的,为什么?” 他不解,从出关开始,师父带着他去见各种各样的地方,看着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的浑身发抖,涕泪横流,他央求师父出手救下他们,可师父始终无动于衷,对这一切冷漠以对。 他一直坚信师父是个好人,是他救了自己,还教自己武功,可看见这样的死亡,为什么师父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手?冷漠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师父看着他笑了,目光难明:“风儿,如果你在街边乞讨,和你一起乞讨的还有其他人,可有一天你被人挖去了眼睛砍了腿,从此之后他们远离你,厌恶你,欺负你,你会恨他们吗?” “不恨,但我会讨厌他们。”他是这么回答的。 “恨和讨厌不是一样的吗?”师父笑道。 “不一样。”齐风定摇头,他讨厌曾经欺负他的人,恨杀了他义父义母的人,讨厌是不喜欢,但恨会令人起杀心。 师父将手放在他头上揉了揉,轻声道:“你不会,但他们会。” “他们是谁?” “就是那些人,你看见那个妇人了吗?她因为那军人不愿跪下而对他大声辱骂,但她却忘了,她该骂的是把她掳来的西域人,而不是一直保护着这群人的西北军人,为什么呢?因为她把别人对她的好当做理所当然,当西北军守护她们久了,她们就不会心怀感激,觉得这是必须的,当她们落难,他们就必须抛弃一切来救。” “我可以救她们,但她们回望乡关后会是什么?她们有的失去了贞洁,有的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她们本来和关内的人一样,就如同一起乞讨的乞丐,他们就是被人抓住走挖了眼睛砍了脚的人,西北道与西域十二国接轨,两者之间的仇恨永远消磨不了,那么这些被凌辱过的人回到西北道,等待她们的不是安慰,是鄙夷和唾弃,哪怕她们并不是自愿的。” “忍受非人的折磨,好不容易回了家,迎接的是谩骂和羞辱,唾弃,鄙夷,这些会滋生怨恨,人一旦生恨,就容易被杀心所侵,最终又因为种种原因被斩杀。” “救与不救,她们都会死,又何必再让她们心添仇恨呢?”师父温言细语的说道,“为师不是个好人,我杀过很多人,太多,我数不清了,但杀一人,可以活十人,那杀戮就不是罪过,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你看看,这苍穹之下,乡关之外,大晋人的命比草芥还贱,因而需要望乡关,需要西北军,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没有约束的力量,可以摧毁一切,因而需要六扇门。” “很多时候,杀戮是一种手段,镇压混乱,威慑敌人,又或者报仇雪恨,但如果杀戮成了一种戏耍取乐的途径,只为杀而杀,享受那一瞬掌控生死的快感,那就不配称之为人,与野兽无异,那叫畜生,就像他们一样。”师父遥遥指向西域人扎营的地方。 “杀人不能乱杀,但杀畜生,只要你有能力,就不会有人阻止你,”师父收回手,目光温和,“你心有仁慈,想要保护你珍视的一切,可以,只要你做得到。” 齐风定抬头看着,忽而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师父教我。”七八中文更新最快电脑端: 无论在关内还是关外,弱小需要保护,如同他需要师父的庇护,但若想去实现心中的念头,首先,就需要自己强大起来。 只有强大,才能掌控自己,进而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自那之后,师父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五年时间,他一直在火居国边境,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西域人,就是他的对手,五年时间,他将那片地带杀得无人敢来,火居国曾派兵来围剿,他一人杀尽五千精兵,沙硕之上尸横遍地,兵器丢了一地,一战成名。 在火居国王大怒派重兵来之前,师父带着他离开了西域,重回望乡关。 常年的杀戮,回到大晋之后突然的安宁令他很不适应,整宿整宿睡不着,没有了大漠的风声,没有沙子眯眼的艰涩,大晋的山河温柔而秀丽,溪水干净,青山延绵,孩童嬉笑着跑过。 看着这一幕,他忽然觉得心里很暖,他很希望这些孩子,永远无忧无虑的奔跑,不会某天出现在上桌的器皿里。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栽花种草,学着照顾这些较弱的植物,当他从山里走出来时,他身上已经看不见那个厮杀在大漠的少年影子,内敛而温和,随性自在,像他的师父,但他也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不知什么原因,他出来之后,失去了方向感,他分不清东南西北,看每一个路口是似曾相识,常常走错路远离原本路线十万八千里。 这些记忆已经逐渐变淡,但今日明东流吸食孩童心头血的举动,再次将这些回忆从他的记忆深处勾了出来,眼前一瞬出现那盛在器皿里的东西,顿时血气冲顶,蛰伏的杀机被唤醒,屠杀五千精兵的人,身上的杀气一旦全部放出,冰寒刺骨。七八中文首发 78 78 旋转的山听雨飙风已经波及了不少房屋,作为绞杀对象,明东流却表现得不慌不忙,嘴角勾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轰隆巨响,瓦硕树枝到处飞舞,明东流的身影在山听雨下断成几截,鲜血满地。 第二百六十九章 是个什么东西? 齐风定首次动用全力,半步宗师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所在的小巷房屋被打得七零八落,碎瓦断墙倒了一地,这么大的动静令人想不知道都不行,波及的两户人家喧闹不已,慌忙跑出自家院子,又不敢靠的太近,天又下着雨,索性就站到路口廊街下。 贾金昇扶着歪到一旁的帽子,回头看了一眼塌了半拉院子的祖宅,想着后院里种的几株极品牡丹花,心就一阵阵揪着疼,内心不断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敢在汴京城里动手,真当六扇门是吃干饭的了! 还有,你打架就打架,好歹换个地方,还就搁他家院墙外打,你在那儿打架就算了,还把他家的院墙给打塌了,那几株极品牡丹是他年前才花大价钱买来的,准备伺候好了送到宸王府的,牡丹本来就不容易伺候,这下可好了,决计是活不成了! 贾金昇一阵心绞痛,天杀的啊!那几株花可是花了近一万两银子好不容易才买来的!那株“青龙卧墨池”今年才开了第一水花,两株“豆绿”是牡丹中十分珍稀的绿牡丹,本来想再养养等花株长好了再送过去,日日小心伺候着,结果今日遭无妄之灾,这些个好东西全没了,一万两银子打水漂,这搁谁谁受的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直到六扇门的捕快们赶来时,贾金昇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在汴京闹事,来的最快的自然是六扇门,一众黑袍的六扇门捕快顺着街边走来,远远就望见贾金昇一家老小站在廊街下,脚边还有两个揪着衣服下摆哇哇哭的孩子。 “哟,贾胖子,你这是被人打了还是偷看往寡妇洗澡了?这脸红得跟个猴儿屁股似的。”领头的捕头是认得他的,笑呵呵的打趣道。 贾金昇连忙作了个揖,赔笑道:“杨大人说笑了,刚刚有人在我家后院墙外打架,愣是把半个院子都打没了,瓦片都砸了个稀碎,这都是些名满江湖的大侠,我哪儿敢往前凑啊,这不就在这等您了吗?我这可是冤枉着呢。” “打塌了你家半个院子?”杨虎诧异,脸上笑容一收,也没继续和他废话,拔腿就走,贾金昇是奎山商会汴京分会的主事,除了一身肥膘最多的就是钱,他家那宅子恨不得把整个长安坊占掉一半,能把他家半个院子都打没的,要么是多人聚众斗殴,要么动手的就是个狠角色。 往年群英会期间这些个江湖人聚在一起难免见面眼红,打一架捅两刀是常事,但好歹都记得这是宸王的封地,不论想不想都得给个面子,像打出这么大动静的可还没有过,这是活腻歪了找事情? 杨虎摇摇头继续走,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在汴京,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还轮不到一群江湖人来撒野! 雨水淅沥沥,雪亮的刀锋上血迹顺滑而下,不曾沾上半点,齐风定单手持镖左肩后撤,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 地上的血水里零散的丢着断成几截的手臂和小腿,一边只剩下一截身子和一只手的人还没死,两条腿齐根而断,一截身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撑着,白发垂地沾满血迹,凌乱的白发下,是皮肤恢复光滑的一张脸,下巴处有一道很深的刀伤,正在不断流血,因为疼痛面目扭曲,五官变形,却睁着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嘲笑的看着齐风定。 “呵呵呵……杀我,你还不够格。”明东流呵呵笑着,有鲜血从嘴角溢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状态。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齐风定握手镖的手紧了紧,瞳孔一缩,被砍成这个样子还活着,喉咙被割开了还能说话,这简直颠覆了他一向的认知。 明东流呵呵笑着不说话,这半截身体看着异常诡异。 耳边传来轻微的破风声,齐风定因这诡异的一幕精神紧绷,当即立马反手一甩,合成的山听雨呼啸而出,来人身形一动,灵活的避开了山听雨的攻击,横跨一步来到近前。 齐风定这一镖杀气凛然,定睛一看立马反手一扣,飞出去的手镖又折转回来,扬手一接,手镖稳稳的落入手中。 “沈云川,你怎么在这儿?”齐风定愕然。 “这事儿等会儿再说,快走,六扇门的人来了。”沈云川低声说道,反手一剑刺进趴在地上的鸣冬体内,鸣冬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看穿了他的伪装,还没来得及反应,剑的主人持剑一扭,长剑瞬时将心脏绞成碎片,被钉在地上的鸣冬挣扎了一会儿后不动了,彻底没了声音。 齐风定猛然回头一看,地上的半截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的残肢和血迹,倒塌的院墙和瓦硕之间,尽是大片的鲜血。 那个孩童的尸体被丢弃在一旁,胸口一个窟窿还在冒血。 齐风定心头一颤,红着眼睛四处寻找对方的踪迹,可对方走得极为干脆,根本一丝追踪的线索都没留。 “那老家伙快成妖了,你杀不了他也追不上他,详细的等会儿说,先走!”沈云川拔剑一甩,收剑招呼一声。 齐风定也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又回头看了看已经没了声息的孩子,咬了咬牙,跟上沈云川就走。 等杨虎等人来时,巷子里只剩下两具孩童的尸体,倒塌的墙体和满地的瓦硕。即便是下着雨,浓郁的血腥味依旧刺鼻。 杨虎捡起鸣冬身边的匕首,眉毛高高挑起,抬脚一踢,尸体仰面朝上,一副八九岁孩童的身体,手下捕快上前一拉,破烂的衣襟下,胸口一个血洞,可见心脏碎片。 这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杨虎看了一眼转头准备去看另一具尸体,又猛的转过头,一把撕开衣襟,捅成血洞的胸口下,一朵小小的黑莲花刺青掩在伤口之下,因胸口受伤,所以只能看见半朵莲花了,但杨虎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什么。 六扇门的人中,九成以上是混过江湖的,对于江湖上的大派名门,他们可是门儿清的很。 “带走,请司徒大人看一看。”杨虎手一挥,两名捕快立刻上前抬尸。 炎刀童子鸣冬是化生门的人,那群想长生想到走火入魔的疯子,已经不出中域很多年了,可现在不止出来了,在人杰榜上赫赫有名的炎刀童子原来是他们的人,连化生门都出来了,今年这个群英会,倒是开得格外热闹。 汴京城楼上,巡视的骁羽卫忽觉背后一凉,转头什么都没有,疑惑的站住了脚步。 “有事?” “没什么,可能是我感觉错了。”骁羽卫摇摇头,继续巡逻。 汴京城外官道上,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拎着一个麻袋一样的东西迅速离开,几个转弯之后,转进了树林之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休养 季江南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季怀远耳朵里,在与宸王议事完毕之后,季怀远立刻赶了过来,刚巧来的时候,就见季江南盘腿坐在地上,对面坐着同样盘腿而坐的夏侯麒,一人一截炭笔在地上画格子棋。 世子殿下专心致志的下棋,走了几步之后,沮丧的肩膀一松,捏着半截炭笔看了半天,十分不忿的嚷嚷:“再来!” 夏侯麒再如何跋扈,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凡事都爱拔尖,就算是下个格子棋也是一定要下赢的。 季江南眨眨眼,耳边细碎的脚步声他听见了,但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季江南现在很享受坐在这里下棋的感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宁。 对于这个一见面就被追打躲在月洞门后探头探脑的小少年,季江南却没有半点排斥,就这么盘腿坐在小院子里开始和他一起下格子棋,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难得的享受这段悠闲静匿的时光。 至于夏侯麒,他只听说王府的季先生有个弟弟暂住在这里养伤,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但这两天他在汴京城溜达,听得却到处都是他的传闻。 有人说他杀兄弑嫂,冷血无情,百死不足惜; 也有人说他是被冤枉的,毕竟陆家的公子曾亲口说过他不是凶手。 在群英会之前,季江南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群英会之后,这个名字开始变得耳熟能详起来,众口不一,有人放话要他死,也有人处处维护。 江州季家三公子,七剑门凌剑阁首徒,据说还是李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君。有好事者很快就将他的消息收集起来,成了茶楼酒馆之间的谈资,此次群英会圆满结束,头彩星轨镜被王家二公子王凌志所得,群英会第一天曾下场与齐风定争夺风云册,不敌之后拂袖而走,最终星轨镜还是落入王家手中。 这东西于王家有大用,于其他人而言就是一件比较稀罕的玩意儿,不值得为它与王凌志对上。 此外,“万蛛手”唐凡得了天丝手套,“霜宁剑”赵玄宇和“白无相”卫听皆没有动手,一路看到最后,而第一天就出彩的“万叶飞花”齐风定在第一日之后也再没来,倒是几个之前没什么名声的年轻人大大的露了脸。 “灵鹤王”袁晓的独门身法“鹤舞清风”再现,方唯玉首次以商人之外的身份为众人所知,楚州叶氏下任家主继承人叶天澜,一手长青剑使得极好,加之他又是直接当众护着季江南的人,敢剑指齐风定为季江南发声,这份坦荡难能可贵。 陆皓尘在季江南被劫走之后就追出去找,一连找了好几天,群英会直接被耽搁,为此陆万雄怒不可遏,责骂陆皓尘因小失大,不配为陆家未来的家主。 季江南在宸王府养伤,宸王也下令不许外传,夏侯麒这两天日日听得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今日误打误撞的闯进来,才发现这个所谓杀兄弑嫂的狠辣之人其实与他年纪相差不大,个头倒是长得很高。 想到这里世子爷就很不忿,当初他和谢瑜行一样高,可从去年开始就长的比他要高了,季江南年长他没几岁,可硬是高出一个多头来,感觉别人都在长高,就他自己一个依旧没怎么变。 莫离笑他,说他年纪不到,等到时候,自然就会长高了。 可虽是这样说,但身边所有人都比他要高一些,看谁都得仰着头,这很影响世子爷的形象,故而每每见到年岁差不多而又比他高的人,世子爷总是忿忿不平。 不忿归不忿,但身高这种事情无法更改,但下格子棋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压对方一头,他夏侯麒堂堂永王世子,盛京四公子之一,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无名之辈? 世子爷铆足了劲要在棋盘上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然而结果却很闹心的发现,他下格子棋都下不过对方。 夏侯麒年岁尚小,但从小就是在盛京长大的,那些个豪门里的腌臜事听得也多了,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别说季江南这事儿是真是假还不确定,就算确定了这其中隐情也不少,他是纨绔不假,但他又不是傻子,名门里的脏事儿多了去了,就像盛京某位被他当街暴打的大员之子,看着体面斯文,实则尽干些下三滥的勾当。 季江南是个什么人现在还不好说,但仅凭王叔能留他在王府养伤,就应该不是个滥杀成性的魔道妖人,况且,这里可是宸王府,任你多大本事也不敢在这里翻起风浪来。 对此夏侯麒有恃无恐,只当做寻了个下棋的对手,顺便躲一下那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同时很想不通,他出来的时候明明把行踪藏得很严,她是怎么找来的? 雨后的小院气息很湿润,两个少年就这么盘腿坐在廊下,认真的下着棋,晨光正好,静匿无风。 季怀远悄悄的退了出去,自江州之变后,季江南被迫加快脚步,行程匆匆,生死无两,当一个人历经生死艰难,努力去寻找灾祸的源头,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才是那灾祸的源头,而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来源于一个命格,一首轻飘飘的卦诗,来源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所有人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棋子,肆无忌惮的操控着他的生死喜怒。 他所遇见的人,总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当明了原因之后,当初所感激的善意,所自以为是的线索,所结交的朋友,这些东西,会在一瞬间变了味道。 季江南再如何优秀,天赋再如何高,说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些缘由过于沉重,会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会让他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一场笑话,身体的伤势,长期以来的情绪压抑,突然爆发出来,致使身体一向强悍的季江南昏迷了整整三天。 季怀远一直隐瞒,因他不知如何向季江南说明,无从开口,在季江南昏迷这三天里,他一直担心苏醒后的季江南会因此徒生心魔,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当看到季江南安静而认真的下棋时,他还是小小的意外了一下,同时又很欣慰,他这个弟弟,比他想象的要更出色。 脑子里的弦崩的时间太长了,他需要休息,好好的休息。 等他休息好之后,过了这道心境的坎,少年才算真正的化蛟为龙,大晋江湖,必有其一席之地。季怀远如是想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剑雨凌风 归雁湖边,浮荷茶馆,季江南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从这里看出去,隔着一条青石道,就是归雁湖。 五百里归雁湖,湖岸杨柳飘摇,五月的中的天气炎热,湖上没有风,柳树上的夏蝉吵得人脑袋直疼,当下是正午,最热的时候,茶馆里的客人除了坐在楼上雅间里的,大厅里基本没有人,能到这里喝茶的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自然不能与寻常江湖人一样裤管一拉袖子一撩就蹲在门口纳凉,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就走了。 老板把凳子挪到门口,扇子摇得飞起,这个位置原本是小二的,现在被老板毫不犹豫的占了,楼上的雅间里不热,有冰盆降温,但这么热的天,就算是有冰窖也得省着点用,自然是先紧客人去用,至于自己嘛,热就热!反正每年都有那么几天热到令人想把皮都扒下来,本来天热生意就不好,能省则省了。 被抢了位置的小二只能重新找地方,这大厅的桌子都抹了三遍了,还是不见人来,白日里连苍蝇都不来打转,一到太阳落山就一堆堆的往里冲,不喝到个半夜三更是不会走人,连着熬了几天,小二眼睛下的乌黑更重了。 偌大个大厅,只有季江南一人坐在角落里,这里有窗户,虽然还是热,但还是比其他地方要凉快得多,小二拎着茶壶给客人蓄水,一眼看着这客人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倒完水的小二顺理成章的在旁边找地儿坐下,权当吹风纳凉,虽然并没有什么风。 这边茶馆门口出现一个人影,衣襟半咧,长剑拖拖拉拉的挂在腰带上,满头乱发如稻草,一只手拎了个酒葫芦,长剑的剑鞘拖在地上,听着很是牙酸。 沈云川打着呵欠在季江南面前坐定,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打开一阵猛扇。 这一身邋里邋遢配上这么一把折扇,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 “小子胆子不小,知不知道现在你可是个名人,”沈云川眯起眼睛笑了,“瞧见没有,外头那几个,盯你好久了。” 季江南抬头看了一眼,浮荷茶馆门口的大柳树下,三三两两几人或蹲或站,眼睛有意无意的往这边扫。 季江南眉头一皱,他出来找陆皓尘,但这一路走来,总有些人的眼神不对劲,也有部分人远远看见他就绕着走,这一遭下来可是半点消息都没打听到,他被跟的烦了,就在浮荷茶馆坐下了,他在这里坐着,就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我的名声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藏头露尾的干什么?”季江南收回目光。 沈云川眉头一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季江南反问。 ““剑雨凌风”季江南,丹心一劫武者,七剑门凌剑阁首徒,群英会上一招逼退“秋水长天”白零露,硬接“万叶飞花”齐风定一招,伤重被掳,下落不明,现排位,人杰榜第二百三十三位。”沈云川将酒葫芦往桌子上一甩,笑呵呵的看过来。 季江南很是意外,当日他准确来说就是打了一场,与白零露动手纯属意外,他只接了齐风定一招就差点死了,结果他还因此被收入人杰榜,位列二百三十三,这个位置,可比之前的邱明要高出不少。 “这个外号谁起的?”季江南神色古怪。 “算是六扇门起的,”沈云川摸了摸下巴,“你在王府休养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你的名声可不小,虽然你的战绩很少,但也小看不得,白三小姐白零露,当初也是上过人杰榜的,至少也是丹心三劫的实力,只是后来她自毁容颜整日佛堂颂经不出,逐渐从人杰榜上下了。” “而齐风定稳居人杰榜魁首这么多年,几乎已经成了年轻一辈不可挑战的巅峰,除了林玄机一直要与他争个高下之外,第三的姬雁血被他追杀三千里现在都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在年轻一辈中齐风定是个传奇,近年已经很少见他出手了,而这次在群英会上动手,明显他已经是半步宗师,凝虚丹心之间如有天堑,能接下半步宗师一招,就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沈云川说道。 “以这个战绩列入人杰榜,不算意外,只是你与白零露交手不过数招,动手之时只觉满场剑气纵横却不见剑影,之后白零露就已经落败,我当时不在,也没看着,群英楼内看到的倒是不少,大多数觉得你这一招剑法用的古怪,而且对于齐风定到底有没有留手这件事上一直议论纷纷,以至于新的人杰榜榜单出来之后,你的排位一直被质疑,”沈云川咧嘴一笑,看向门外,“门外那些,都是想来探你的底的,要是打赢了你,你在人杰榜上的排位就会被取代,还可以得个好名声。” “你那招剑法没见过,也绝对不是出自七剑门,也不像你自创的剑法,剑出剑气如雨,杀伐凌厉,剑雨凌风这个名号,也算贴切。”沈云川想了想,早些时候季江南和他对了一招,确实不俗,但任他想破头,也实在想不起这是哪门哪派的剑法。 说到这里,季江南抱起手臂往后一靠,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自创的?沈云川,你查我?” 沈云川干笑两声。 季江南也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寒气森森。 “倒是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到底是为了黄泉天,还是白玉京?”季江南眉头一挑,拎起茶壶倒茶,说来也怪,初闻这些消息的时候他一度陷入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悲伤中,情绪失控,但昏迷醒来之后休养这十多日,反而令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所以现在还能与沈云川心平气和的说话。 “这大热天儿的,硬生生给我笑起一身鸡皮疙瘩,”沈云川叹了口气,“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黄泉天来的,当时因为一些原因,我需要暂时离开听雪城一段时间,出门就随手接了个任务,调查黄泉天,黄泉天在去年十月灭了何家满门,就在这汴京城内,宁康坊中,每年汴京的龙祖祭都是由何家操办,在这一带也算有些名头,但就是在六扇门,江南军以及宸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何家满门诛绝,虽说何家不是什么名望很高的大家族,但在汴京发生这种事情,就是把宸王,司徒九以及楚啸的脸都打了一遍,因黄泉天涉及浮屠秘库,所以一直都是安着调查。” 第二百七十七章 漠北四雄 “也是在这里,我头一回遇见无常众,那手诡异的“天哭地笑”着实坑了我一把,之后就顺着线索去找,但去年黄泉天还没有这么猖獗,要真藏起来我也是真找不着,只查到何家家主曾与你父亲季北思不久前曾去往南疆,差不多九月下旬才回,我本是打算从季北思身上查查看,后来在潭州遇见莫小七,又暂住了几日,之后与季怀远一同进的江州城。”七八中文首发 78 78 “说实话之前对你这位季三公子可是没什么耳闻,但进江州不久之后我师父差人给我传话,让我在危急时刻帮你一把,”沈云川说着嘶了一声,“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师父有师父的道理,后来发觉黄泉天的人一直追着你跑,正好我乐得清闲。” “梅花山之后,你在曲水河上杀了白帝城江家的家主江临,为免生变我确实去查了你的底细,以及,你的身世。”沈云川话倒是说得坦坦荡荡。あ七八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那首卦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是觉得你小子特别能惹祸,你的那什么破军命格,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包括这次来汴京,师父给我的任务也就那一个,就是别让你死了,”沈云川同情的看向季江南,“不过你小子也真能惹事儿,命也真大,黄泉天拿你当孟婆遴选的垫脚石,到处都是杀机,碰见的还都是些不好下手的,齐风定若是下手再用两分力,你恐怕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宁不归背身负手的背影在季江南脑中一闪而过,明了之后又是一阵唏嘘。 正道人士说他杀兄弑嫂,高喊人人得而诛之,除了亲近之人以外,旁人眼中季江南更像一个魔道妖人。 魔道巨枭却早早的安排弟子前来,在他濒死之际救他一命,保证他活着。 确实,算起来,季江南是欠了沈云川好几条命了。 至于宁不归为什么要救他,或许是为了这个破军命格,或许是为了白玉京,或许是为了黄泉天与浮屠秘库。 “这两天王凌志可能会来找你,这几日除了你的几个师门好友之外,就属他一直在打听你。”沈云川突然想起来。 “他找我做什么?”季江南莫名,他两又不熟, “嘿嘿,你小子抢了人家的未婚妻,还不兴人家来找你麻烦?”沈云川一脸看好戏的神态,揶揄道,“可以啊小子,李家大小姐你都勾搭上了,就是可惜咯,湘西可还有个苗家阿妹等着你呢!” 季江南恼了,一脚踹了过去,沈云川早早料到有人会恼羞成怒,提前一步拎起凳子往旁边一闪,重新找位置坐下。 “你别胡说八道,我只是欠李小姐一个人情帮忙还庆而已,”季江南眼睛直跳,咬牙,“还有,封姑娘年纪小,她那是随口说着好玩的,你要再拿这个来消遣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 “我还没说是哪个苗家阿妹呢,你这急赤白脸的干什么?心虚也不带这么明显的。”见季江南气极,沈云川就乐呵了,一阵挤眉弄眼。 季江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这挤眉弄眼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贱,腾的一声站起来,一脚将桌子踹了出去。 桌子倒飞出去,哐的一声砸在柱子上,沿路砸飞桌椅无数,砸在柱子上的桌子裂成七八半,桌子上的茶壶杯盏摔了一地。 成功把人惹火的沈云川哈哈大笑,灵敏的躲过桌子,几个跳跃跑走了。 还顺手带走了一盘桌子上的桂花糕。 季江南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溜烟跑没影的背影,长剑拖拉在地上随着步伐一颠一颠的欢快得很。 这他妈什么人啊?季江南气的一瞬肝疼。 “这位少侠……”小二忐忑的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老板远远的站在柜台边,面色不善虎视眈眈,看着像随时准备叫人。 “少侠,我们都是小本生意,你看……”小二艰难的开口好,悄悄倒退了几步。 季江南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你这算一下,坏了多少我照价赔就是了。” 小二如释重负,老板也重新做回凳子上,坏就坏了,反正也要买新的。 等小二算完账,掏出银子结账,站在浮荷茶馆的门口,突然想到,他明明是准备问一下王凌志来找他做什么,被沈云川这么一打岔,倒把原本想问的事情给忘了。 季江南扶额,跟沈云川聊天,一不留神就被带偏,歪出原本话题十万八千里。 原本蹲在门口的几人见季江南出来,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起身朝季江南走来。 对于这些没胆子去挑战人杰榜高手只敢捏软柿子的货色,季江南实在懒得搭理,提着剑就走。 李疏桐赠与的松云鞘在群英楼被削断,泠泉再次没了剑鞘,在剑身上缠了一层麻布,这把剑跟着季江南的时间不长,但对过的强敌不少,如今已经开始出现破损,婴蛊咬出一排牙印,又别白零露的配剑崩断了一小个口子,如果没记错的话,白零露的配剑当是兵器榜排名十四的名剑“秋水”,白零露“秋水长天”的外号也由此而来。 季江南懒得搭理,但那几个可不依不饶,跟了这么老半天,怎么着也得打个照面。 “季公子留步。” 季江南转过头来:“有事?”给机会不走,那就别怪他等会儿下手不留情面。 “听说季公子最近新登人杰榜,”领头一男子左颊两道刀疤,一只眼蒙着眼罩,一声短打,腰后挂着两个南瓜锤,当中拦下去路,“漠北四雄田青请教。” 季江南扫了一眼,刚好四个人,衣着打扮偏粗犷,漠北四雄,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名声,西北道最外面是望乡关,望乡关下,是苍漠城,苍漠城之下,是一片荒原,漠北四雄就占了那块地方,是一伙杀人截获的马贼,漠北四雄当初在西北道凶名赫赫,但自从六扇门逐渐完善,开始清扫不稳定因素,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宗门如月刀门之类被灭门,四人曾败在当时还没当上西北道总捕头的常笑手下,老大田青被戳瞎了一只眼,其他三人也身受重伤逃离,若非常笑无心要他们的命,恐怕早已经葬身西北,之后四人低调了许多。 这些还是之前因查贺一刀的背景,顺带听来的,漠北四雄沉寂已久,如今重出江湖,看样子除了田青废了的一只眼无法恢复,其他三人的内伤已经好了,也没回西北道,看这架势是想重新在江湖上挣个名头,至于为什么要踩季江南出头,原因就是他这个人杰榜二百三十三的排位,原本属于漠北四雄。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春风吹又生 兵器脱手,对方还没来的及动作,一把长剑就已经刺入锁骨下方,往上一挑,那人一声惨叫后跃而起,跌倒在地,半边肩膀开始被浸湿,人体骨骼最脆弱的是琵琶骨,琵琶骨被锁,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季江南这一剑,将琵琶骨削断了一小截,琵琶骨被伤,几乎等于武功半废。 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男子,季江南眼中杀气渐盛,比起走江湖的,真正的匪盗才是荤素不忌的那种人,当了匪盗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漠北四雄能在西北道边军,铁家和六扇门的眼皮子地下干杀人截货的勾当,除了胆子够大以外,下手狠辣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别的匪盗只截货,但落在他们手上是完全没有活路,也因为见过他们的都是死人,漠北四雄才能在西北道猖獗多年,直到踢到常笑这块铁板,才不得不逃离。 刚才只是外伤,但这一剑断了此人的琵琶骨等于废了一半武功,行走江湖,废人武功等于杀人父母,当是不能善了了。 眼见季家眼神越来越冷,田青连忙喝到:“且慢!” 季江南一顿,扭头看向田青。 见季江南没有直接动手,田青松了口气,咬牙强忍剧痛站起拱手:“季公子,我等兄弟四人技不如人,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我兄弟鲁莽偷袭,我在此陪个不是,还望季公子手下留情。” “我若说不呢?”季江南淡淡开口。 田青深吸一口气,道:“我四人身无长物,但这些年积攒的财富不少,若季公子愿意,白银一万两,买我兄弟一条命如何?” 季江南偏了偏头,似乎正在思考。田青又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调整内息。 半晌,季江南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少年容颜俊朗,笑得神采飞扬,嘴角一颗虎牙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稚气,正在田青彻底放心之时,季江南长剑一抖,从男子胸口穿刺而过。 田青呆滞了一瞬,脸色大变:“老四!” 季江南将长剑一拔,男子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胸口鲜血四溅,倒了下去,背在身后的手里滚出一个金属圆筒,骨碌碌的滚到季江南脚下。 季江南弯腰捡起,小巧的金属圆筒有一个小孔,后方有一个扳扣,举起金属筒一扳,咻——三只小箭破筒而出,合抱粗的柳树被扎了个通透,穿过柳树之后又深深的扎进了下一棵柳树的树干之内,只留下一截小小的箭杆在外面。 季江南冷笑一声,匪盗若能相信,那西北猎猎黄沙之下,就不会满地尸骸了,田青可从来没打算跟他讨价还价,只打算等老四寻到机会给他一箭,这小箭的杀伤力不比季江南的剑气弱,挨了这几箭,那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面对凶名赫赫的漠北四雄,季江南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们会留他一命。 “季江南!你找死!”田青终于不再装了,目中凶光毕露,脸上肌肉抽搐,面目狰狞。 “找死的是你!”季江南长剑一晃,折返身奔田青而来! 田青手持破损的南瓜锤,厉喝一声,高高跃起,双手持锤,泰山压顶之势压来,季江南眼神清亮,长剑在手边一划,在田青落地之前一跃而起,反身倒冲下来,田青早有察觉,立刻转身一锤扫来,南瓜锤带起一阵劲风,只差一丝就砸上季江南的脑袋,南瓜锤擦着季江南的脸而过,季江南趁机一剑上撩,这一剑撩实了,田青这条手臂就要断了,田青冷笑一声手臂一甩,诺大的南瓜锤换了个方向砸来,而季江南上撩的剑势也一变,长剑忽然变得难以捉摸,田青之间眼前红光一闪,眼前就一片血红。 姗姗来迟的疼痛使田青发狂,他的左眼被常笑一剑刺瞎,旁人觉得他本事不错还能从常笑手中逃命,实则田青非常清楚,常笑若要杀他,他决计走不出西北道,那个男人有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随手一剑刺瞎了他的眼睛,三个弟兄在他手底下十招都没走过。 如今,他的另一只眼睛被季江南所伤,他从看见季江南的一瞬就觉得不顺眼,因为这个少年身上,有着一种与常笑相似的气息,看似寡言少语,实则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绝对的骄傲和自信,而且,这个少年身上的傲气,比常笑还更强一些。 他极度痛恨这种自信,因为这正是他所没有的,人杰榜上的人物很多,是他挑了季江南,嘴上说是因为季江南占了他们的位置,实则他自己清楚的很,他就是想杀了他,每每想起被常笑刺瞎眼睛的那一刻,他都有种深深的恐惧,他杀不了常笑,那他就杀了这个与常笑有着相似气质的少年。 可惜,他还是算错了,这个少年人确实与常笑一样,骨子里满是骄傲和自信,但他又和常笑不一样,常笑不屑于杀他,随意得像赶走一只苍蝇,但季江南不同,他要比一般的少年甚至成年人更加果决,要么不动手,动手必杀,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田青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一片血红,终归于黑暗。 季江南长剑一收,跨过尸体,继续往前走。 浮荷茶馆外的青石板路上,躺着两具尸体,田青的南瓜锤沾了血滚到一边,脖颈上的伤口还在不涌血,满是血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柳树根下趴着一人,湖边飘着一层鲜红。 夏日风吹得柳枝飘摇,蜿蜒的血迹沁入泥土。 江南道六扇门总部,司徒九听着手下报告的消息,略有些惊讶。 “漠北四雄都死了?他一个人杀的?” “田青,刘武,蔡州确认已死,罗东受伤落水,目前生死不明。”手下恭敬回报。 司徒九呵呵笑了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漠北四雄不用管,最近若是在城中有人火并,只要不伤及百姓,只管由着他们去,从现在开始,江南道六扇门不再限制武人活动。” “是!”手下立刻领命而去。 六扇门的捕快,首要第一条,服从命令,不该问的别问。 司徒九微微闭眼,宸王发了话,那他也懒得管,江南道武林是他的管辖范围,但汴京,宸王才是主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灵鹤王的暴脾气 季江南吃了几块甜瓜之后,就见方唯玉一脸烦恼的走了进来。 方唯玉从来是个讲究人,若非万不得已,一定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的,就算当初沦为盗匪,那也是一群盗匪当中最是体面的,而今他一身月白交领直裰,发束玉冠,腰佩紫玉流苏佩,顶考究的一身打扮,但这衣服下摆上几个大脚印却是扎眼得很,而踢他这只大脚仿佛在泥地里踩过又没有洗脚,好端端的衣服上就印着几个泥巴脚印。 这倒是可稀奇事儿,方唯玉别的不算太强,但轻功身法可谓在年轻一辈名列前茅,旁人要想踹他那是不可能,更别说这前前后后十多个脚印,而被踹了一身泥巴脚印的方唯玉罕见的没有发火,而是一脸愁容纠结。 方唯玉明显心不在焉,径直就要上楼,直到季江南开口叫他,这才转过头来看。 方唯玉见到季江南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折转过来,走到桌边又看了两眼,摇头失笑道:“还真是你啊!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个祸害怎么可能会早死。” 季江南吃瓜的动作一顿,也笑了起来,这倒是实话,祸害遗千年嘛。 “你这闹得哪一出?”季江南问道,他挺好奇是谁把方唯玉踹出一身泥巴脚印来。 方唯玉闻言脸色就跨了下来,勾了个凳子坐下,顺手拿起一块甜瓜开始啃,直到吃完一块甜瓜,才长叹一声,说道:“我师父踹的。” “你师父为何踹你?”季江南好奇问道,在七剑门经常看见谢运被他师父满山追着揍,时常闹得鸡飞狗跳,而他自己的师父曲难行不揍他,但急了会骂人,那种师徒之间鸡飞狗跳的追打他从过来没体会过。 方唯玉又叹了一口气,委实像个小老头。 方唯玉十五岁的时候逃出奎山城,路上商队遇到劫道的匪徒,车队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方唯玉因身形瘦小躲在车板子下面,而后被路过的袁晓所救,自此拜师随袁晓学艺三年,三年之后方唯玉向师父辞行准备回奎山城把失去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而袁晓认为方唯玉学艺不精不允出师,十八岁的方唯玉年少气盛,心底又深埋着多年的怨恨,迫不及待的要回奎山城,于是当天夜里偷偷跑了。 原本是让大弟子苏有容看着方唯玉,但轻功一项上方唯玉天赋比苏有容强得多,趁着师兄打瞌睡就直接溜走了,第二天一早不见了小师弟的苏有容一脸懵,袁晓气的暴跳如雷,发了一天的火连饭都没吃,而惨遭牵连的苏有容被罚站了一整天,面朝太阳晒得头晕眼花。 之后苏有容在汴京成立风满楼,以芳华馆为掩护,化名苏月容成为芳华馆的头名花魁,袁晓则独自云游。 直到奎山城易主,消失数年的袁晓又回到汴京,在城外小商山住了下来,此次入汴京,群英会过后方唯玉前往小商山找师父请罪,结果一见面就被劈头盖脸一顿口水喷,大概就是能耐的别回来老子没你这个徒弟之类,然后将他带去的酒一脚一个坛子全部踢烂,又照方唯玉屁股上踹了不知道多少脚,总之就是一路踹得方唯玉连滚带爬的下了山。 方唯玉自知师父心里窝着火,也不敢放肆,就过几天再去试试,然后再被踹得连滚带爬的下山。 对此苏有容一句话都没帮腔,抱着手幸灾乐祸,以报当初被罚站之仇,因为方唯玉的偷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苏有容的日子都过得相当不好过。 看方唯玉就知道,这位传说中的灵鹤王绝对不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很有可能是个土匪一样的泼皮。 就在今天,方唯玉再上小商山,这次倒不是被踹得滚下来,他带去的酒坛子也没被踢碎,但也没喝。 “当初年少轻狂,师父气狠了,但又放心不下我,我继任奎山城主的时候他偷偷的来了夔州,以为我不知道,之后又偷偷走了,我在奎山城遇险,他着急忙慌的从漠北赶回来,得知我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师父向来散漫,从来都是来去如风,从奎山城易主到现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就一直呆在小商山,就是等着我去找他,”方唯玉轻轻笑了,“我气他气那么狠,他还是一直听着我的消息,只是他性子暴躁又不爱表达,动不动就踹我两脚,但也是真的拿我当亲人看,就算气再狠,也就是踹我两脚,不会真的跟我动手。” 季江南静静的听着,诚然方唯玉十五年没有感受过一丝旁人的温暖,生母没见过,生父厌弃他如粪土,亲弟弟拿他取乐,仆从欺辱,衣食不饱,他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了一个好的师父,袁晓或许是个土匪性子,但从方唯玉口中不难听出,袁晓是把方唯玉以亲子对待,教授武功,护他周全,也是因为有了袁晓这个师父,才有了后来的方城主。 “可师父一直生着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消气,就只能隔两天去看他一次。”方唯玉说起来十分苦恼,对于旁人他有千百种算计方法,但这是他师父,被骂被踹也是心甘情愿的挨着,他可以算计天下人,唯独不能算计他的师父,如果没有袁晓,早在十五岁那年,他就已经死了。 季江南琢磨了一下,说道:“下次你上山时,能否带我一起?我师父与袁前辈似乎有些交情,说不定能帮你一帮。” 方唯玉狐疑的看了季江南一眼:“我没听师父提起过曲剑主。” “他们是多年前的旧友,时间过得长了,大概也忘了。”季江南说道。 方唯玉想了想点了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带他去也不吃亏,师父消气了当然最好,没消气的话,那就只能怪季江南自己倒霉了,师父生起气的时候,可不管你是谁,照踹不误。 方唯玉答应了下来,而季江南则想起师父之前说的那句话,长叹一声,下次上山换件破的衣服去,横竖都是要被揍的。 “七剑门的剑法都属快剑流,而飞星逐月剑更是其中之最,快剑讲究出剑的速度与身法的速度,你的剑速不慢,但身法速度有待提高,当今世上,论身法,当属“灵鹤王”袁晓为最,日后若是有机会见到他,能学的他一层轻功身法,就足够你的剑法更上一层楼。”曲难行一指弹开季江南的长剑,指出他剑法中的不足。 “师父,那灵鹤王在何处?”十六岁的季江南收剑问道。 曲难行的脸上浮现一抹复杂之色,目露追思:“不知道,灵鹤王行踪不定,但若是真的遇见他了,你报为师的名号,诚心向他请教,他应该会愿意教你两招。” 季江南似懂非懂,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之后有次谢运跟他说起,在二十多年前,袁晓与曲难行本是好友,但后来不知为何分道扬镳,再不往来。 上一辈的长辈之间发生过什么,季江南无从知晓,只知道师父说起袁晓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追忆往昔的惆怅。 并不能确定袁晓是否愿意教他,但试试还是有必要的,只是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师父与袁晓可能真的是旧识,但二人后来反目,就算袁晓愿意教他一些东西,怕也会把对师父的气撒在他身上。 算了,拿人手短,非亲非故要人家授艺,挨顿揍也不算吃亏,师父既然会让他去见袁晓,那就是笃定袁晓不会对他怎么样。 伤及性命不会,但会不会挨揍就不好说了,毕竟对于自己的亲弟子都是一脚一脚的踹。 整理好心情的方唯玉问起季江南找他何事,得知是要进芳华馆之后爽快的答应了,他这个师兄有时候小肚鸡肠,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厚道的,顶多就是挖苦两句,不然也不会帮他守着奎山商会汴京分会。 贾胖子八成有把柄在他手里,才会这么服服帖帖,但不管什么把柄,捏住了对他有好处就是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泼皮打架 换了身衣服之后方唯玉直接带着季江南前往芳华馆,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夕斜,过了一天最热的时候,路上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太阳的余晖是柔和的金色,在屋檐树叶上裹起一层金色的光边,令人恼火的燥热逐渐消了下去。 忽而起了一阵风,吹得路边的树枝摇摇晃晃,屋子里的人纷纷走了出来,在门口闭着眼睛迎接凉风,浑身上下都舒爽令人许多。 青石板路上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在炎热的盛夏,就属太阳落山之后最是凉爽,当街的铺面老板们纷纷打起精神,寡淡了一天的酒楼茶馆也再次热闹了起来。 依着围栏的薄衫女子摇着小扇,半个香肩露在风中,发髻上一簇新开的蔷薇花与唇上的颜色相映,分外妖娆,忽然像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伸手拔下头上的蔷薇花从楼上丢了下去。 被砸了的方唯玉一抬头,楼上的女子掩扇轻笑,廊下红灯摇曳,半枝盆栽的蔷薇从栏杆上攀爬而下,眼波流转之间,自是一派烟疏雨骤。 方唯玉颔首一笑,彬彬有礼,侧脸见季江南正盯着他手里的花看时,笑着解释了一句:“在旧朝时,民风较为开放,女子若见心仪之人,会以鲜花瓜果掷之,以表爱慕之意,若男子有意,就会接下姑娘所掷之物,当然这也只是旧朝,汴京不论哪朝都是风雅之地,虽说现在掷花表情的习俗已经没有了,但这些烟花尘里的姑娘,还是会以此来揽客。” 季江南眨了眨眼,抬头去看楼上的女子,楼上的青楼女子见状执扇而笑,又拔了一朵蔷薇花朝季江南扔了下来。 季江南看着刚好挂在他衣襟上的蔷薇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时尴尬得手足无措。 楼上的女子见状笑得花枝乱颤,招呼姐妹来看,咯咯笑个不停。 方唯玉哈哈大笑,折扇一点季江南的肩膀:“你怕什么?现在又不是旧朝,这花你就算接了也就是朵花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难到你还想娶人家不成?” 楼上的女子们笑的更欢了,一群各色衣裙的女子持扇娇笑,肩膀上的薄衫滑到臂弯浑然不觉。 被嘲笑了的季江南涨红了脸,闷不吭声的把蔷薇花拿下来,径直往前走。 方唯玉笑得更大声了,楼上的女子们玩心大起,一时间什么花啊手绢扇子什么的劈头盖脸的朝季江南砸,季江南也不敢回头,脑袋上不知被谁砸了一个青枣,也没好意思停下。 只到走到芳华馆门口时,方唯玉还兀自乐不可支,一见季江南就想笑,实在把季江南笑的有些羞恼了,一拳头打将过来,方唯玉轻轻一闪躲过了,还是笑的停都停不下来。 季江南干瞪眼无可奈何。 季江南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少言孤傲的少年,伴着与年龄极其不相符的早熟,有时候比一些久在江湖混的人还多几分机智,常常会令人忽视他的年龄,而这种少年的羞涩不好意思,以及不耐调笑的羞恼,是极少极少出现的,每每见季江南那张平时总板着脸上出现这些表情,都实在令方唯玉大笑不已。 在季江南发火之前,方唯玉终于笑够了,扇子一开上前带路。 门口的侍女是认得方唯玉的,所以也没拦,盈盈一拜退开。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有人一阵风一样冲过来,还没来得及转头,来人就一左一右勾上二人的肩膀,从中探出一个脑袋,咧嘴一笑,“我们是朋友,可以一起进去的?” 侍女一脸惊吓的看着左手勾季江南肩膀右手勾方唯玉脖子,顶着一头乱如鸟窝一般乱糟糟头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男子,怯怯的后退了一步。 得不到回话的沈云川正准备再问一遍,浑然没发觉他胳膊底下的两个人气压越来越低。 “把!手!拿!开!”方唯玉脸色铁青,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这个声音死都不会忘记,方唯玉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比起方唯玉,季江南就直接得多,右手挥拳就往沈云川脸上招呼。 深知季江南打人必打脸这一点的沈云川立刻干脆利落的放手往后一让,嘿嘿一笑:“方城主好久不见,越发姿容出彩了,朋友一场,这良宵美人,是不是也叫上兄弟一起如何?” 方唯玉脸一抽,勃然大怒:“谁是你兄弟!麻溜儿滚!” “啧,没必要这么绝情嘛,好歹也是一起蹲过房梁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面对方唯玉的冷脸沈云川浑不在意,依旧嬉皮笑脸,又笑呵呵的看向季江南,“嘿嘿,季小子你也是来见月姑娘的?好眼光!想来你小子还没正儿八经逛过花楼,嘶——我记得在听涛邬的时候,是不是答应过请我逛芳华馆来着?” 季江南差点脱口一句嘿你大爷,又生生忍住了,黑着脸答:“没有的事,我可没答应过。” 沈云川一脸震惊,半晌后做西子捧心状,语气凄凉:“小子你这是打算事后不认帐?” 这语气瞬间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说罢又看向方唯玉,依旧目光凄凉:“方城主,想当初我二人在慕兰城之时,可是至交好友,平日里还请吃瓜子过过招什么的,怎么不过几月时间,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说起这个方唯玉越发火大,指着沈云川鼻子就开骂:“你姥姥的还好意思说?老子的字画收藏被你洗劫得一干二净,连挂帐子的钩子都没放过!老子还没找你要说法今儿个还说老子翻脸不认人?你以为老子打不过你就不能收拾你?” 脾气上来的方城主涵养全无,一口一个老子骂姥姥,土匪气息瞬间暴露。 “嘿嘿!”沈云川两手一摊,笑得一脸无害。 这声嘿嘿实在刺激神经,忍无可忍的二人同时挥拳而出。 等苏有容听到声响出来的时候,三人就在芳华馆门口打的你死我活,明明三个都是多多少少有点名气的人,现在就像几个泼皮一样抡拳头一打一个满脸开花。 苏有容才出门就听见方唯玉一口一个老子的骂人,很好奇到底何方神圣能惹得他这个师弟当众骂人,见状也不出声,在楼上找了个凳子坐下,悠哉悠哉的看泼皮打架。 没动武器那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生死大敌,难得有乐子看苏有容倒是半分不着急。 第二百八十三章 美人 等苏有容喝完了一盏茶,才唤人去把他们拉开,芳华馆里的打手不少,但月姑娘不让动,就都站在不远处等着,厅里的客人也都被姑娘们招呼到别的地方去了,诺大个大厅打架倒是宽敞得很。 “我说三位,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我这芳华馆,可不做生意了。”苏有容懒懒散散的开口。 对于美人,沈云川总是第一时间发现的,闻声抬眼就看见在楼梯栏杆拐角处坐着一位美人,着一身金丝绣线牡丹裙,长发高挽,只插了一对流苏蝴蝶金钗,面如桃花,双眼朦胧如泣,慵懒的依在栏杆上,如仙如妖。 “不打了不打了!”沈云川眼睛一亮立刻跳出战圈,盯着对方一阵猛瞧,之后连连赞叹:“不愧是汴京第一花魁,这般姿容,可比九天玄女。” 苏有容掩袖轻笑:“公子过誉,愧不敢当。” 方唯玉一脸郁气的站起来,重新理了理头发,低头一见下摆上几个鞋印子脸皮一抖,抄起下摆干脆利落的撕了下来,随手抛到一边。 季江南则站在一边面色古怪,沈云川貌似还不知道月姑娘是个男的? 旁人见了貌美的姑娘都是极尽显得斯文儒雅,就沈云川一直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苏有容猛瞧,看得目不转睛。 苏有容又笑了一声,起身就走。 沈云川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季江南心头一动,莫非这厮还看出来这是个男人? 方唯玉也略带讶然的看过来,苏有容在这当花魁都好久了,除了他自己挑破,可还没谁知道他不是个女子。 “如此美人,”沈云川皱起眉,忽而痛心疾首,“我居然没有早点遇见!” 季江南差点闪了腰,他还以为沈云川要说什么呢,实际上就是那张嘴不贱一下就痒痒。 “这般貌美的女子,居然今日才得以见着,如此颜色在前,花容月貌也比之不得。当匣之以珍宝,吾独窥之。”摇头晃脑的沈云川难得的文绉绉说了一句话,面上尽是陶醉之色。 季江南看得十分嫌弃,流氓就流氓,装什么风流才子,也不嫌弃恶心。 方唯玉本来还怒气不减,现在有突然安静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想开折扇发现已经在这场互殴中折断了,当即随手一抛,袖袍一挥径直上楼,端是没了再和沈云川厮打的心思。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理,沈云川昂首挺胸的跟了上去。 季江南默默的将缠了麻布的长剑反手一负,找个时间去打个剑鞘,没了剑鞘的长剑很不好带,目前汴京内针对他的形式又紧张,没有武器在身边不行,但就这么直接拿着出来,又有种要去闹事的嫌疑。 今日若不是方唯玉带他前来,不说没钱,单看这拎着长剑的样子这大门就进不来。 芳华馆是青楼妓馆不错,但同时也是汴京一带最大的风媒组织风满楼,丹心境武者在其他地方很稀罕,但在汴京城中,基本就是化海躲如狗,丹心遍地走的情形,要说诺大个风满楼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那纯粹就是扯淡了。 芳华馆上次季江南来过一次,但那次是直接进了苏有容的卧室,但今夜苏有容却在二楼的小露台上摆了酒桌,冰块冰镇的酒壶,桌上放的一小碟点心,没多久就有婢女送了两个小菜上来,这处露台就是当时月姑娘出场献舞的地方,四围挂着两层纱帐,最内侧是一道珠帘,把第二层纱帐垂下来,珠帘一挡,从外面看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从里面,却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夜风吹动浮荷香,芳华馆门口是一块人工倒腾出来的花池子,池中荷花开得娉娉婷婷,楼中有人在吹箫,都说箫声呜咽,笃生之感,但这箫曲却轻灵得很,尾音绵长,曲调高远,有种世外人间之感。 夜风,箫声,城楼上的火把,归雁湖上的湖灯,屋檐下摇曳的红灯笼,小贩行走的叫卖声,孩童嬉笑,两家布庄仿佛在较劲一样的扯着嗓门吆喝,仿佛在比谁的嗓门更大,然后另一个必定是拼着嗓门都哑了也要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夏虫在草丛书间无休止的聒噪,坐在门口纳凉的汉子衣襟敞开,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诅咒这些该死的蚊虫活该十八代死绝。 荷花的香气不浓烈,很清冷,又带着一丝微微的苦味,随风而舞的花瓣与荷叶在夜风中欢快舞蹈。 汴京从来不缺繁华,四时景色皆盛美,春时,玉华山满山桃花,花瓣随风而入汴京,与柳絮纷飞相映,满地青草复苏; 夏时,满城荷花盛开,亦是每年龙祖祭最为热闹之际,千盏红灯摇曳而起,壮观而梦幻; 秋时,路旁的桂子花开,香气满城,城中秋叶凋零,于秋风肃杀与桂子暖香之间,有悲秋之寂寥,也有团聚之喜乐; 冬时,风萧萧白雪满地,满城银装素裹,唯有城心的归雁湖,沉静以对,仿佛一片天地之间嵌上的一面明镜,万物沉寂与白雪之下,等待生机复苏。 季江南出门不多,所见不过寥寥可数,而汴京则是他所见过的城池当中,可兼具江南风流与肃穆于一体,人生过客,百代朝兴,人会死去,唯独这座城池,一直安静的坐落在这里,无论战火把它变成什么样,十年之后又是一片生机盎然,可见江南青石柳树的风雅,亦见王朝百代的兴衰。 透过薄纱,季江南看着夜色下的景致有些出神,他历来是个孤僻惯了的人,却十分喜欢这座城的夜景,万家灯火,会令他有一种奇异的沉静感,会不由自主的放松心情。 “灯火万千,独己身高楼而观,易生愁思,”苏有容提起酒壶斟酒,对季江南微微一笑,“思虑过重,久之必伤,季公子年纪尚轻,如何生出这许多思绪来?” 沈云川只管倚在座位上捧着一块点心吃的一脸是渣,方才还只顾着看美人,这会儿就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开始疯狂扫荡桌上的糕点,愣是被一块点心噎得直翻白眼。 面对沈云川这种强行跟上来的行经,方唯玉未解释,苏有容也没有问,动作优雅的斟酒。 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沈云川才没有被噎死,又被酒呛得咳个不停,眼泪花都出来了,简直没法看。 面对苏有容的提问,季江南并未回答,只拱了拱手,直接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叨扰,在下想向苏老板打听一个人的去向。” 苏有容眉头一挑,看向季江南,倒是个会说话的,这声苏老板,不论他是苏月容还是苏有容都可当得。 “这个没问题,只是我这儿的消息价格不低,你与方黑为友,我也不坑你,”苏有容支着胳膊往椅子上一靠,姿态慵懒,神情却是十分认真,另一只手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一百两。” 不等季江南开口,苏有容继续说道:“这是规矩,开口问信,一百两是底价,至于成交价多少,得看你要问的是什么。” 第二百八十六章 无极岛 听到咒杀二字时,季江南眉头皱了一下:“不过是些骗人钱财的混骗子,只会让人喝纸灰水,一身乱七八糟看着挺唬人,真本事没有,坑蒙拐骗的功夫倒是一流。” 一说到咒杀,季江南首先想到的就是在大晋民间流传的一种所谓的“仙法”,俗称“跳大神”,具体信仰的是什么神祗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游走于一些乡村之间,打着给村民治病的名头骗钱,穿着满是鲜艳羽毛的袍服,拿着手铃跳一些不明所以的舞蹈,之后给百信一碗化了符纸灰的水,说可包治百病。 然而那碗水什么作用都没有,最大的作用就是坏了肚子跑肚拉稀,这样的骗子在大晋很多,属于最令人不齿的一群人,即便在下九流中,行骗一道上的同行走看不起他们,别的骗子骗人钱财,而他们这样却是骗百姓送命,虽说混下九流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但过的人命也不少,但像这种,每单生意都是拿命来做,横竖骗了钱财也就算了,但为了维护他们所谓“大仙”的称号,通常会告诉百姓,符水是灵物,心诚则灵,不灵则不起效果。 那不过就是一万纸灰水,怎么可能治病?但虔诚的信徒却把这话当了真,即便是喝了符水没好起来,也不是“大仙”的问题,是自己前世修行不够,所以注定要死的。 信仰这种东西向来都奇妙得很,有了信仰,人会变得虔诚,把所信仰存在的每一句话当做活着的动力和意义,对于神灵,对于未知,人报以敬畏,渴求神灵的眷顾,信仰是宗教的根基所在,就如同道门与佛门,佛道理念不合,佛道道统之争延绵千年,所争的,就是芸芸众生的信仰之力。 而百姓对于巫祝的虔诚,使得许多本来很简单就能医治的病人喝完符纸水之后,带着对前生的悔过死去。 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些所谓的“神使”,他们自己都不信神灵的存在。 沈云川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没好气的说:“别拿那群垃圾和无极岛比,他们和无极岛比起来就是狗屎都不如的货色。” “民间流传的那是一些好吃懒做的闲人搞出来的,不想动又想不饿死,那除了神灵能做到了,既然凡人拜佛烧香也是为了祈求平安,横竖都是些没有实体的神灵,他们自己造一个就是,历朝历代以来,民间教派无数,你说的那些人是最令人唾弃的,”沈云川说起来一脸鄙夷,复又正色道,“但无极岛不一样,东海海域辽阔,海岛不知其有多少,目前所知的三十六岛,还是当年大楚水师出海时所了解到的,三十六岛中以风云二岛为首,而无极岛的存在,在海域最深处,我没出过海,但听说海上风暴尤其可怕,有人曾见过巨大无比的鱼,动如鲲鹏,无极岛的存在由来已久,它从何时存在已经无从查起,但无论哪朝,都会有他们的蛛丝马迹。”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古籍中曾记载海外有一仙山,名曰蓬莱,为神仙所在之地,有仙人踏步云间,有仙鹤起舞,有琼浆仙池,后来楚国公子非离开楚地,十年走遍大地,曾驾船出海,遇无极岛岛主,二人结伴前往南疆十万大山,成功寻到白玉京,之后公子非带回火器图纸,自此开创大楚霸主地位,后来世人从公子非口中得知,所谓海外的蓬莱仙山,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屿,住在上面的人也不是仙人,不会飞,也没有可以长生不死的琼浆玉液,岛也不叫蓬莱,唤作无极岛。” “虽然无极岛中的人不会仙法,但他们的传承古老而悠久,中土战乱不断,而无极岛已经在海外延续千年,他们所修习的武道与中土不同,而且有一项特殊的能力,咒杀之术,无极岛虽远在海外,但他们拥有超群的智慧,认为人信仰的神灵是虚构的,天地都是圆的,脚下的大地山河,是一个巨大的圆球,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月亮是不会散发光芒的。” “他们不信仰神灵,却常常把自己比拟做神,以一种超凡的姿态,冷漠的注视着东海另一端的中土,如同骄傲的帝王。” “无极岛传承千年,尤重血脉的纯净,咒杀,是他们一脉中独创的一种惩罚方式,以发肤或鲜血为引,可咒杀与其血脉相承的一系,若被咒者身死,咒杀会延续到下一代,直到子嗣断绝,这是无极岛传承中的一种,他们可以中止咒杀,但外人就不行了,无极岛上偶尔会有人离开东海出游,而被他们咒杀过的,无一不是断子绝孙,这个术过于恶毒,若非深仇大恨不用。” “对于这种未知的秘术,中土医者曾费尽心思想要破解,其中就包括“药王”孙渺,但穷尽孙渺一生,依旧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沈云川停了一下,摇头道:“这么一个地方,旁人鼻之不及,但偏偏还有人想去。” 季江南明了:“王凌志要去无极岛?王家一直致力于恢复奇门一脉先祖辉煌,莫非无极岛上有失落的奇门术?” 沈云川面色复杂,一时不知是喟叹还是怜悯:“不是,他去是为了救一个人。” 季江南愣了一下,想了想问:“救谁?” “孟家七小姐,孟芊芊。” 季江南错愕,旋即面色古怪,现在王凌志就算来找他打架也不奇怪了,一个李疏桐是他名义上要娶的女人,虽然还没有定,但这桩婚事已经在世家之间传得差不多了,另一个孟芊芊,前些日子还曾来水云间找过李疏桐的麻烦。 对于那个在龙祖祭夜晚,一身红衣容色娇美却态度张扬的女子,季江南记忆尤深,诗书世家出身的小姐,当街逼陆皓尘娶她,才不过一天的功夫,第二日又浅笑盈盈的问季江南要不要娶她。 堂堂孟家嫡出小姐,当今皇后的侄女,打扮得张扬明艳,随便看上个人就要对方娶她,把婚姻大事说的像儿戏,着实古怪得很。 看来孟芊芊与王凌志之间,关系也不简单。 当日二女斗气,季江南无辜被拉来垫背,这下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又或者为了他怀里的风云册,王凌志都有足够的理由上门来和他打一场。 沈云川往椅背上一靠,伸了个懒腰:“罢了,送佛送到西,这件事情涉及宫闱秘事,你若是没去招惹襄王,这话本不该我说,但师父说了你不能死,接下来我说的话传出去会犯死罪,为了我俩的小命,不要外传。” 季江南挑眉,这倒是令他有些好奇,沈云川这么一本正经的说了,那自然不是小事:“我没那么无聊,到底什么事?” 沈云川砸嘴巴,将手上的糕点碎屑拍落,夜风吹得纱帘飘起,珠帘一阵晃动,深蓝的夜幕之下,万家灯火如星。 “这件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家主的选择 沈云川顿了一下,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可惜,慢悠悠的拎起茶壶倒茶。 茶水呈一股细长的线流落入杯中,夜风吹起纱帘,茶烟袅袅。 季江南抿了抿唇,无需沈云川说,他也知道了孟家主的选择。 家与家族的意义不同,家是最亲密的妻儿父母,而家族就涵盖了这个姓氏下至少五代的人,这些人中,除了亲密的妻儿妾室子女之外,更包括了或多或少的家臣,以及慕名前来学艺的年轻人,以及这个氏族下所有产业的主事人,奴仆,婢女等等。 这些人有的与这个姓氏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有的只是挂名在这个姓氏之下,又或者是签了卖身契,定了血契终身不弃的,这个形形色色的人所交织的大网组成了一个家族,也直接影响这个家族的兴衰与否。 而作为主导整个家族的家主,则需要以一己之力承担起这所有人的生死荣辱,家主不止是权威的代表,更需要承担起一份沉重的责任,从成为家主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代表着族中上百人的意愿,而家主一人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的时候,就需要族中选出的长老帮助家主做出决策。 而这样的后果就是,很多时候,家主做出的决策会与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 孟家主的决定不难猜测,从王凌志一意孤行去挑战齐风定时就知道,孟芊芊已经被孟家所弃,她身为家主之女,有责任为孟家牺牲。 孟家主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艰难的,但他是家主,他大可以做一个慈祥的父亲,但后果就是几十年之后,孟家香火断绝。 这样的后果孟家主承担不起,他死后也有愧祖宗颜面,而孟家的族老,也不会允许家主做出这样的决策。 相似的情形,一如季怀远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和他的新婚妻子。 季家先祖从白玉京中得到可以改善后辈资质的药,自认为季家兴盛有望,但这世间一切有因有果,横竖不能好处全让一人占了去,好的东西必是有缺陷的。 季家的兴盛从一颗药开始,后辈出色的资质奠定了季家成为九大世家之一的基础,但后果就是人丁不断凋零,几辈之后季家再度面临衰退,季北思孤注一掷将整个季家押在襄王夏侯成身上,渴求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保住季家的基业,为此不惜喂长子喝下剧毒,将季怀远变成受人所控的傀儡。 季怀远因剧毒不得不受控夏侯成,又因背负着季家一百多人的生死和祖辈的希冀而不得不狠心杀季安承和陆婉。 季怀远想做一个好的兄长,但他又被这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亲手杀死季安承夫妇,设计逼迫季江南生死逃亡,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煎熬,没人知道。 这是身为大氏族的悲哀,季怀远或是孟家主,他们所做的一切,从来由不得自己。 季江南只觉心头压抑得难受,端起茶杯想喝时却没水,沈云川也难得善解人意的顺手给他倒了一杯。 喝完茶后压抑的感觉不仅没退,反而越发烦闷起来。 这苍天之下,无论人贫穷,显赫,还是富贵,落魄,其实通通都是努力求生的蝼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季江南之前听过,但从来都没放在心上,现在却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莫名觉得十分贴切。 难怪孟芊芊出身诗书世家,却是一副张扬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骄纵模样,她必然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一直以一副肆意随行的样子,看似跋扈,实则就是在所剩无几的人生里肆意一回罢了。 这是整个孟家欠孟芊芊的,纵然她如今张扬跋扈,也是选择默许,她活不长了,总不能连这点自由都不给她。 王凌志与孟芊芊之间必是有一段往事的,可如今看来,是孟芊芊选择离开,独自一人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光,王凌志明知打不过齐风定,还是选择上场一试,既然咒杀之术出自无极岛,只要能找到无极岛,自然就可以救孟芊芊。 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现在想来,孟芊芊为何针对李疏桐,也不难理解了。 弄清一切缘由之后,季江南莫名觉得孟芊芊这个女子着实可怜,龙祖祭夜下街道上容色娇美明艳的少女,终是如绽放的烟花一样即将涅灭,诚然孟芊芊的行经令人喜欢不起来,但得知实情之后,总会令人对她心生同情。 “三年前我见过孟芊芊一面,当时的她,可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孟家出来的女子,总是温婉灵秀,自带一种腹有诗书的才情,听说她与王凌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后来没多久,药王谷姜谷主就带着她到了听雪城,求取枯霜草,凌寒峰终年积雪不化,极易发生雪崩,故而由无逍宫封锁进山入口,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孟芊芊中咒杀之术,后来孟家主亲自带人进山取枯霜草,借无逍宫的地方为孟芊芊医治,”沈云川说着,顿了一下,“当时我因自身原因闭关,等我出关之后再见她,就已经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无逍宫内的医师也为她诊过脉,最后也无能为力,无极岛的咒杀之术过于诡异,再到后来,闭关多年的明东流出关,明明已经花甲之年却看着皮肤光洁如婴儿,仿佛返老还童一般,这老东西不安分,数次潜入北域想进凌寒峰,数次被听雪城内的长老所杀,但这老东西仿佛真的成了妖怪,怎么也杀不死,还练就了一身诡异的轻功身法,比灵鹤王还胜三分。”沈云川皱起眉头。 “老东西快成妖了,即便是我师父出手,他也不会死,过一段时间之后卷土重来,但那秘法似乎缺陷不小,明东流之前还算个人物,自从出关之后随着死了又活的次数增多,整个人也神志不清起来,”沈云川说着,面色有些古怪,“我见过他几次,有些时候觉得,他已经不像个人,倒像是……一只大虫子,当初他被师父一剑拦腰砍成两截,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中,尽是些扭曲的虫子。”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很看好你哦 回想起当初的一幕,沈云川就有些作呕,当时他看见的那一刻是真的吐了,怎么会有人身体里全是虫子,每次一回想,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打寒颤。 季江南眉毛一抖,想象一下都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到头顶,前些日子见过明东流一面,那确实是个疯子,但一想到这人身体里全是虫子,而他还是被明东流掳走的,当下就觉得浑身都不太对劲了,总有一种浑身有虫子在爬的感觉。 不是惧怕,是纯粹的恶心。 沈云川缓了两口气,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季江南脸色都有些发白,原本还觉得被虫子吓到有些丢人,现在看见季江南也一脸要吐不吐的样子瞬间心理平衡了,刚想吃两口点心压压,一看面饼中的豆沙瞬间就没了胃口。 随手将点心一放,这个话题太倒胃口,换个方向说。 沈云川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总之这无极岛上的传承诡异得很,就算说他们可以起死回生我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不是像明东流这样的就不清楚了,当初静妃死后襄王一直养在皇宫,直到到了年岁分封到东陵为王,这些年也一直风平浪静,若不是户部尚书徐开被查,估计襄王的布置还要更多,襄王之所以这么快被拿下,除了有你破坏了他的布置之外,另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来自宸王与当今陛下,从徐开落网到襄王被废,中间的时间太短,而且皇帝也没有丝毫听襄王解释的样子,这就很容易看出来一件事。” “在更早之前,皇帝就已经动了废掉襄王的心思,至于这心思从何而来,估计就是有无极岛的人登陆接触襄王,而襄王自东陵所有的布置,也有可能是由无极岛一手操控,若东陵一直没有被发现,襄王若是起兵,与慕容卓联手,东陵五城连带东域胶宁一带连成直线,以无极岛的手段,控制东海水师绝无问题,一旦东海水师失去作用,沿海的东域会在极端的时间内被控,东海是大晋所有水域的主脉所在,东海失控,除了东域被控,断了水源的南域也会在短时间内出现问题。” “襄王起了反心,而皇帝要做的就是在他还没来得及起兵之前先一步将他斩杀,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儿子,无极岛过于神秘,静妃又死得不明不白,由不得皇帝不防备。” “之后襄王被人救走,很大可能是无极岛的手笔,”沈云川看着季江南摇头道,“我倒是见过不少能惹祸的,像你小子这种走哪儿折腾到哪儿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无论是黄泉天还是无极岛,势力可都不比无逍宫小,在你面前谁敢说自己仇家满地?你这些仇家随便一个能把你弄死个千千万万回,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真他奶奶的好运气。” 季江南一梗,抑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回了一句:“这好运气给你要不要?” “可别!”沈云川立刻摆手,颇为忧伤的说道,“这好运气你自个人慢慢享受,我这人挺怕死的,你放心,要是真有强敌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跑路,这可不是兄弟我不地道,实在是你这些仇家我惹不起。” 季江南不由得翻白眼,能撵着白无常到处跑的人告诉他说惹不起黄泉天,砸明东流的场子跟砸菜摊子一样的人说惹不起无极岛,明明能打一天到晚就爱苟着,堂堂无逍宫少主,满口胡说八道从来不知脸皮为何物也是够了。 “总之就是小心无极岛的人就对了,”沈云川说道,“哦对了,现在汴京城里可是还有等着拿你人头的孟婆。” 说着沈云川大力的拍了拍季江南的肩膀,语气肯定:“小子,好好干!把这些个孟婆都收拾了,我很看好你哦!” 季江南心头一阵腻歪,这句“我很看好你哦”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贱兮兮的幸灾乐祸在里面。 话虽这么说,但孟婆的存在确实像根鱼刺,如鲠在喉,五个孟婆,死了三个,还有两个。 孟婆的武功不高,但藏匿水平一流,很难将其找出来。 陆皓尘离开汴京前往蜀中,途中几乎横跨玉华山脉,没有两个月是走不出去的,四海镖局总舵在蜀中,而季江南手里还有一块当初王灿答谢用的令牌,王灿曾说过,此令在手,非伤天害理之事,四海镖局会尽全力相助。 待汴京事毕,需往蜀中走一遭。无论是因为陆皓尘,还是因为四海镖局,又或者为了那只千机匣,都有必要去一趟。 蜀中路远,但若是没什么大事情的话,在明年正月十七之前,可以赶回七剑门。 七剑门七阁大比,三年一比,作为凌剑阁首徒,季江南必须到场。 季怀远的毒一直解不了,之后也要寻个时间出关前往南疆,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毒之法。 还有在南疆最边缘的十万大山深处,藏着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这来来去去所耗时间可不少,再想起自己必须在三年内达宗师之境,否则难逃一死。 思来想去,季江南越发觉得时间紧迫。 季江南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后面的事情可以暂且不管,但汴京之内的孟婆,他一定要揪出来!这一路都是黄泉天在不断的逼迫他,现在轮到他反击的时候了! 真拿他当泥了,任由他们捏扁揉圆,须知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季江南本身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喝了半宿茶,热闹的汴京也开始安静了下来,街道上的人影少了起来,这座喧闹的城逐渐沉睡。 风中依旧带着荷花香,季江南坐的时间久了,准备告辞回去休息,沈云川打着呵欠站起来,溜溜达达的往外走,走了半截一拍脑门,扭头过来说道:“有件事差点又忘了,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也在汴京,就在白云客栈,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应该是有事要与你说。” 季江南目光一动,季怀远倒是说过,有同门师兄来过,小师妹安瑶同行,他本来是想先把风云册给李疏桐,之后再去见同门,但听沈云川的口气,又令季江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莫非门内有变? 一般来说群英会这种场合应该由木华生带队,但听季怀远的描述,来人应该是谢运,木华生是门主弟子,他带队合情合理,谢运带队就有些不对头。 季江南隐隐有些不安,打了声招呼立刻提剑下楼。 第二百九十章 关风月 季江南一走,刚才还睡眼朦胧的沈云川眼睛一睁,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呵呵冷笑两声:“来了就滚出来!还要我请你吗?” 房檐下的阴影一动,一道甜腻腻的声音传来:“哎呀吓死人了,对人家那么凶干什么?”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沈云川气势一凛,喝到。 阴影从珠帘后走了出来,袅袅娜娜走得风姿绰约,身姿极为勾人,一身水绿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顺着肩膀蜿蜒而下,细眉,一双眼睛也生的修长,眼尾勾起,一手握着一把打开的折扇,扇面空白,手柄上吊着一枚青玉流苏。 美人以扇轻掩面,红唇亲启,一手轻拍胸口,一脸吓坏了的表情。 “呵~少主这话说的,人家想你想的睡不着,怎么能一见面就让人家滚呢~”美人语气哀伤,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脚步轻挪一手就要搭上沈云川的肩。 沈云川目光一厉,屈指一弹,美人伸出半截的手顿时吃痛收回。 “收起你那令人恶心的做派,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就不必出这个门了!”沈云川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道。 美人娇娇一笑:“许久不见,你倒还是这幅讨人厌的样子!对了,方才是我说错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少主了,呵呵呵……” 美人开心极了,呵呵笑了起来,魅惑十足。 同样的身姿妖娆的女子,柳傲霜是自带寒梅傲骨的风华,妖娆中带着三分不可侵犯的凌厉。 而这女子,却更像一个妖物,非要形容的话,是竹叶青一样的女人,言语轻佻姿态诱惑,是地狱妖女,随时会致人死地。 美人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修长的脖颈上横着一把黑色的长剑,剑身上飘逸的云纹古朴潇洒,美感十足,但她却无心欣赏,这把长剑的剑锋已经割开了她脖颈处的肌肤,精准的停留在喉咙之处,只要稍微再一用力,这颗美人头颅就会落地。 持剑的男人形容邋遢,但目光沉静而冷漠,看她的目光犹如看一只老鼠,自带一股凛然气势。 美人不敢动弹,额头上有汗珠滑落,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在无逍宫中,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目光沉静而深邃,俊美如天神。 曾经的他有多遥不可及,现在的他就有多邋遢可悲,可即便是这幅样子,这双眼睛要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沉醉,美人眼中不自觉的划过一丝迷恋,甚至一度忘了脖子上那把随时会要了她命的长剑。 沈云川脸色一寒,美人迅速惊醒,猛然后退,长剑没有割断她的喉咙,但却将她下巴到左耳根处划出一道血痕。 “彤姬,你若是想死,我大可以成全你。”沈云川目光冰冷。 彤姬捂着流血不止的脖颈,下巴上的伤口也在不断流血,牙关紧咬,目光逐渐疯狂,忽而指着沈云川哈哈大笑:“沈云川!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少主吗?你凭什么厌恶我?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什么时候你沈云川也沦落到给一个毛头小子当护卫了?呵呵我告诉你!你越想守护什么,我就越要去毁了什么!”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武功半废,形容邋遢,一事无成混迹市井,你凭什么厌恶我!” 沈云川皱眉,这个疯女人在说些什么? 彤姬笑的疯疯癫癫,沈云川忽然心头一动,脸色一变:“关风月呢?” 彤姬又娇娇的笑了:“你猜。” 沈云川深吸一口气,长剑一动,一剑刺穿了彤姬的胸膛,彤姬的笑声戛然而止,颤抖着去抓胸口的长剑,沈云川抬手一拔,长剑拔出,血迹顺着长剑滴落,半点血痕没留。 沈云川将长剑一收,提剑下楼。 彤姬到了,关风月必定也是来了,流风的消息慢了,若他猜得不错,这会儿关风月应该是奔季江南去了,他迟迟不回听雪城,就是因师父说过季江南不能死,况且,季江南身份特殊,师父不介意,但那几个老不死的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沈云川脚下一点,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趴在地上的彤姬半晌后动了动手指,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刚准备从怀中拿药,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靴子,顺着靴子往上,是苏有容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何必呢!”苏有容叹气,“少主不是你能肖想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彤姬不说话,只是目光凶狠的看着他。 苏有容又叹了一口气:“你不听就怪不得我了。” 彤姬看着苏有容拿出来的小瓶子瞳孔一缩,用尽全力一跃,身影从小台上跃下,跌入荷花池中。 随着她掉入荷花池,一张水网从水下张来收拢一提,入捞鱼一般将人捞了起来,挂在的小楼下方。 彤姬兀自挣扎,苏有容目光看向天边的明月,打了个呵欠,汴京越来越热闹了。 归雁湖畔,季江南站在青石板路上,面前的柳树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玉带,发束高冠,长剑斜指地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谈不上英俊,就是一股极冷的气息,面无表情的站在柳枝上,背后是明亮的月光。 这人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而且一身的气势很强,可此刻的季江南却升不起什么紧张之感,只是目光古怪的看过去。 第一反应是,这人真能装。 就如方唯玉爱装假仙,每次出场给自己搞的青衣淡雅如仙人,这个就装得更好一点,这江湖上但凡自诩侠客的江湖人都爱穿白衣,而穿白衣的侠客英雄救美的机会都要比别人多一点,皮相不错的就更讲究,出场时必定是一身白衣长剑,优雅而潇洒,端的风度翩翩潇洒不凡。 可这穿白衣就算了,连带着白靴白玉冠,生怕夜里别人看不出来这有个人,背后还刚好是清冷月光,一时间越发烘托的如神子。 要是个女子见到了,必定是心动不已痴痴爱恋,但季江南是个男的,没觉得潇洒到哪儿去,只觉得此人真能装。 季江南继续往前走,并不打算搭理。 “你就是季江南?”男子开口问道,声音温润。 季江南皱眉,冲他来的? “正是,阁下哪位?”既然是冲他来的,那自然是避不开了。 男子一跃从树上跃下,答道:“我叫关风月。”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季江南听着耳熟,半晌才想起来是谁,那个找沈云川约架的,好像就是关风月。 可关风月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男子报完名字又暗自点头,没找错,突然长剑一亮,脚下一蹬,直奔季江南而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霜河 面前的男子突然动手,速度明明不算快,但平白就是令对手有一种被锁定的感觉,无论往哪个方向闪避,似乎都避不开他的攻击范围。 一身白衣的关风月手持长剑,身法特殊,忽快忽慢,还尚有一段距离,但却令季江南觉得四围皆被封锁,退无可退。 季江南心头一紧,此人身上的气势很强,可与齐风定一比,赫然也是一名半步宗师! 以他现在的实力对上半步宗师,绝对输得毫无悬念。 当日他拼尽全力,也不过在齐风定手下走了两招,还是齐风定没有下死手的情况下,而面前的男子动机不明,却是直接了当的动手,而且很确定找的人就是他。 在季江南的记忆里,他似乎没有和此人有过交集,甚至这个名字,也是从苏有容口中第一次听说,很大可能与沈云川一样出自无逍宫。 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面就动手,着实令季江南有些疑惑,而同时也确定,关风月不是来切磋的,凛冽的杀机根本没有半分掩饰。 季江南调整了一下呼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他什么目的,既然避不开,就先打过再说。 长剑一转,包裹在泠泉剑身上的麻布割裂掉落,雪亮的剑身上两道鲜艳的红色妖冶夺目。 季江南持剑的手逐渐握紧,横剑身前,长剑之上剑气纵横。 就这几息之间,关风月的长剑已经直劈过来,剑光雪亮如匹练,带着一股朦胧之感,季江南脚步一撤,双目之中浮上一层浅红,全力聚气于手,身形往前一探,长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拖拉着一道弧月斜斩而上。 剑出破晓! 目前季江南手上能拿的出手与高手对阵的剑法很少,但除却青天剑气诀之外,当属破晓一式杀伤力最强,关风月不比齐风定弱,此刻留手就是送命,由不得季江南过多思考。 破晓一剑惊出,与关风月的剑势相撞,而二者剑势相交的一瞬,关风月的剑势却突然一散,碎成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碎屑,肉眼不可见,但周围的空气却突然冷上了几分,这些看不见的碎屑上附着着分化的剑气,轻而易举的割开了季江南的手臂皮肤,带着一股冻结一切的冷气侵入经脉。 然而季江南的内力与常人不同,这些冷气还未来得及扩散,就已经被内息中浓烈煞气所驱逐,对季江南本身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 季江南目光沉着,一剑过后换双手持剑,反身一斩,势必要在对方变招之前出手。 这一剑不比破晓的锋锐明亮,反而显得有些暗沉,融融剑意尽收,万物寂灭,这一招“影落星沉”是飞星逐月剑的最后一式,仅有一剑,没有后续变招,但在所有的剑招中属于最难练的一招,但若是学会了,这招剑法在对战中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且可无视劲气防御。 暗沉的剑势往上一抬,堪堪接住关风月的长剑,一接之下脸色一变,立刻团身往后一滚,又立刻翻身点地后退出来一丈远,站稳之后的季江南脸色有些发白,手中握着的长剑上还不时传来一股微麻而疼的感觉,感觉不像是毒。 季江南抬手一点肩上的大穴,目光立即看向关风月手中的配剑。 正三尺长的剑,剑身明亮,比起其他名门弟子的剑,关风月手中这把长剑可不是一般的寒酸,没有玉石镶嵌,也没有精致的护柄,就算是剑身之上,也没有丝毫的花纹,一般的长剑刻画简单是显得大气,但这把剑未免大气得过分,一丁点装饰都没有。 这把剑过于特殊,大晋兵器榜中,这把剑的排名很高,第六名,名剑“霜河”。 霜冷剑一直是兵器谱中比较神秘的一件,极少极少出现在江湖人眼中,即便出现了,也会因着这极为低调的外形而被人所忽略。 而其主人,也一直未露过面。 虽然季江南没见过霜河,但能被关风月拿在手里的,岂会是弱的?他的泠泉不在兵器榜上,但由剑师欧冶子亲手制作,即便是比不上离火剑庐出品,但同比寻常的刀剑品质又高出一大截,寻常的精钢长剑,季江南拎着泠泉一剑断一把。 看着剑身上一个浅浅的口子,季江南不免有些心疼,剑身之上,被白零露配剑“秋水”劈出的崩口,婴蛊的齿印,如今在加上被“霜河”砍出的口子,这把剑跟着他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伤痕累累。 不是泠泉太脆弱,而是它面对的都兵器谱上最靠前的几把名剑,欧冶子虽是铸剑大家,但比之离火剑庐还是略有不如。 一剑被挡下,关风月颇有些意外,又见对方神色无异,不由得眉头大皱,他所习的功法“霜天诀”乃是和霜河剑相佐的,二者相加,即便他现在还不是宗师,也可与正儿八经的宗师对上几招,“霜天诀”主修寒霜真气,就算是修习“苍龙诀”的沈云川,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股寒气入侵。 可为何此人却一点影响都没有? 而且对招之时他就发觉,此人修习的功法特别,有点七剑门功法的影子,但又不太像。 关风月脸色一沉,遥遥抬起长剑,问道:“你不是季江南,你是何人?” 季江南站在原地没动,眉头微皱:“你欲如何?” 关风月摇头:“季江南出身七剑门,你的剑法和功法却不是七剑门的,无逍宫麾下二十四门派,年轻一辈的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你,是何人派你前来?” 季江南眉毛一扬,关风月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但意思不难理解,他说自己所修的功法不是七剑门功法,断定他是冒充,又猜测他是北域无逍宫麾下那些门派的弟子,偷偷尾随而来。 季江南还没开口,身后就有人声传来。 “三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大晚上穿一身白,你这是扮鬼呢还是奔丧?” 这声音懒懒散散,尾音拖得很长。 关风月猛然转头,眸光大亮。 季江南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毕竟长剑拖拉在地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得很,而且这么冷嘲热讽的口气,除了沈云川不会有第二个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神思往之 长街有人慢悠悠的走过来,长剑拖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发清晰。 关风月一瞬气势高昂,目光锁定站定的沈云川。 季江南见状退到一边,这是无逍宫内部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但也不介意看场戏。 比起关风月的气势高昂,沈云川一身邋里邋遢,头发乱七八糟顶了一脑袋,张着嘴巴大打呵欠,长剑斜挂在腰上,剑鞘拖地,一副困得要死的模样。 在确定眼前的人是沈云川之后,关风月还是有那么一瞬难以置信:“你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 “什么鬼样子?老子乐意,你管得着?”沈云川斜睨了一眼,伸手搓了两把脸,一脸不耐烦,“要打架就快点,打完老子回去睡觉,还有,管好你的人,死了不负责。” 关风月面目扭曲,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喘不上来,眼前这个叫花子和他记忆里那个人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去,若不是气息没变,他倒宁愿相信是他认错了。 “啧嘶你到底打不打?要打就快点!总归是打,在这里在明镜台都一样!”沈云川浑不在意,一只手解下长剑往肩上一扛,流氓气十足。 关风月看着沈云川半晌,神色莫名:“我听说你自废了武功?” 沈云川呵呵一笑:“对啊,现在我不是少主了,这个名头你喜欢给你行不?” 关风月脸色一冷:“你不要的东西,凭什么认为我会要?” 沈云川翻了个白眼:“这就稀奇了,不给你你硬要来抢,给你你又不要,你这叫什么理儿?贱坯子?” 一旁看戏的季江南差点被逗笑了,和沈云川耍嘴皮子,不死也得被气死。 关风月脸色铁青,唰的一声抬起长剑:“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用不着你来施舍我,你要保陆云鸾,可以,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你,还能使出几招苍龙九破?” 沈云川呵呵笑了,微微仰头,下一刻双眼涌上一层幽蓝之色,右手拔剑,龙吟之声响起,竖剑身前一斩,苍龙吟啸之声大起,劲气裹挟着罡风汹涌而来,狂风大作,地面的青石板被掀起,气浪掀开泥土,直奔关风月而去! 季江南神色一正,这式龙战于野他之前见过,但这次的声势,比之之前又强了数倍!当日沈云川一剑劈了明东流的住处,虽是惊艳,但太短暂,看不出什么,但此次再度使出龙战于野,沈云川的实力比之前又精进了一截! 又或者说,他在逐渐回复巅峰。 关风月眼睛大亮,霜河在手中一搅,明亮的剑光带起寒气,横剑身前,准备硬接下这一招。 一声刀剑交鸣脆响,两股气浪相撞,消弭无形。 沈云川直起身来,神色平静,看向关风月。 关风月哈哈大笑,反手收剑,转头就走。 “你我约定照旧,一个月之后,我在明镜台等你。” 明月光之下,关风月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来的时候来的很快,走的时候也走得很快。 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接沈云川一剑,原本是对季江南存了杀意,结果现在人也不杀了,走得干脆利落。 季江南抬头看向天穹月光,不知是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这闹的动静不小,左右饿房屋也没有哪家亮起灯,各自睡得安稳。 确定齐风定已经走远,沈云川的脸色瞬变,提着的剑猛然往地面一杵,脸色发白,额角有汗渗出,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季江南上前一把搭住他的胳膊,忙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沈云川大喘了几口,龇牙咧嘴:“以我现在的状态,硬打是打不赢,不憋个大招出来,唬不住这贱坯子!” 说完又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王八蛋!闭关三年没憋死他!老子还没找他麻烦他还敢自己来!” “要换三年前,老子让他一只手能把他打哭!” “他奶奶的点儿太背……” “老子一见这披麻戴孝的混账就想骂人,大晚上装鬼倒是一流,比鬼还像鬼!” “不是小子你能不能好好扶着点!我感觉你像是在拖死狗……” 季江南眼睛跳个不停,很想把人丢着不管了,恕他见识少,就沈云川这嘴皮子,十个泼妇围一圈估计都骂不赢他。 拖死狗一样把沈云川拖回芳华馆,他又不知道沈云川住哪儿,既然苏有容是无逍宫的人,那么收留沈云川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沈云川问题不大,与上次在东陵一样,只是内力虚空消耗过大,养两天就没大碍了。あ < 季江南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夜风拂过,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腥甜。 这里刚刚杀过人。 此刻已经是深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此次回到水云间也休息不了多长时间,所幸就在芳华馆借了个地方暂且歇下,等天亮再说。 第二日清早,季江南离开芳华馆,径直回水云间,他须先把风云册给李疏桐,而后去见七剑门内的师兄弟。 前脚踏进水云间,抬头就见一群人已经坐在大厅里等候。 安瑶首先看见季江南,惊喜站起,几步跑了过来,关切的问道:“季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季江南浅浅一笑:“已经无碍了。” 季江南很少笑,这一笑就令安瑶一瞬红了脸,羞怯的低下头去。 少女心思百转千回,可惜季江南不懂,这一幕少女含羞的模样也没看到。 谢运也笑着走来,一拳轻轻打在他肩上,笑道:“怎么样?恢复得还行吗?” “休养得差不多了。”季江南心情不错,笑容也多了些。 “那就好!”谢运哈哈笑道,“算起来也半年没见了,今晚不醉不归!” 谢运这一见面就拼酒的习惯倒是没变。 无意间看见安瑶脸色微红,季江南是个木讷的,但谢运岂会看不出来?在此之前他或许乐见其成,但此次门主已经当众将大师兄和小师妹的婚约公之于众,小师妹此次硬要跟他出来,也是存了躲着大师兄的心思。 谢运暗叹一声,算了算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想得脑仁疼。 一众七剑门弟子也上前见礼,不论私底下如何讨论,出了七剑门的大门,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即便季江南再声名狼藉,只要门主不下令,在外也没人会乱说话。 季江南一一回礼,目光却穿过人群,看见了坐在大厅里的李疏桐。 比起半个月前,李疏桐似乎纤瘦了许多,身着一件丁香色的交领长裙,长发挽了个半月髻,斜插着两支玉钗,日常朴素。 脸色有些白,端正的坐在凳子上,即便是脸色不太好,一举一动依旧是高门贵女的优雅,对上季江南的目光,李疏桐浅浅一笑,双目依旧明亮璀璨。 李唐和宣罗站在她身后,天色尚早,如今客栈里客人又少,诺大个大厅,就只有这么几个人。 比起季江南身边围满师兄弟,李疏桐安静的坐在那里,仅有一婢一奴跟随在后,纤瘦的女子坐的腰背挺直,就如同没有依靠的空凳,要坐好,就只能把背挺起来。 这抹纤细的身影,在清晨的晨光里无声的微笑,显得柔弱而倔强,以及,那一份浓郁的孤独。 季江南心头微微一动,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但这感觉还没来得及反应是什么,这股突然来的感觉就不知去哪儿了。 季江南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这么多年来,突然第一次有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感觉。 第二百九十三章 情丝不知 对于李疏桐这个女子,季江南本是抱着很强的戒心。 明明是个带着假面,城府极深的女子,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完美得不似真人。但就是这类一向伪装得极好的人,在偶然的流露出真实的自我时,往往会令人升起不一样的感觉。 就如同是拂开了一小块雪花的冰面,会不自觉的探头往更深处去看。 诚然,李疏桐确实是个很容易吸引人的女子,她是优雅不俗的世家贵女,又有区别于寻常女子的自信与决断,炫目若骄阳不可逼视。但有时她又是清眉淡目的柔婉,似三月江南烟雨的朦胧,令带着一份立身天地无关己的孤独与淡漠。 一如现在,依旧是一身贵女气度,却平白显出三分柔弱,笔直的后背又带着一股浓浓的倔强,给人一种快要撑不下去又勉力强撑的模样,最是令人怜惜。 季江南不可否认心动了一下,但这份心动无关爱恋,只是同类人之间的一种特殊的怜惜与理解。 季江南愣了一下,同类人?确实,李疏桐身上的那份孤独倔强过分熟悉,一如当年他流浪在外的几年。 明明是个孩童,却时时一脸凶狠的龇牙,尚年幼时已是一身暴戾的杀气。 因为他要保护母亲。 一直以来季江南都是孤独的,就算是后来入了七剑门,有了兄长,有了师父和师兄弟,但他还是习惯于孤独,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这是他的心魔,无法摆脱。 季江南收回目光,一瞬思绪有些烦乱。 一旁的安瑶留意到季江南的愣神,顺着目光看过去,之后抿了抿唇,扯着季江南的袖子小声的叫了一声:“季师兄。” “怎么了?”季江南偏头问道。 安瑶欲言又止,神色有些急切:“她……她当真与你……与你……” 安瑶重复了几遍也没把话说完,只是红了眼眶拉着季江南的袖子,神色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季江南一见愣在原地,要说他之前一直没留意安瑶的情意,但若此刻还不明白的话,那他就真的是个蠢货了。 这一发现令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安瑶与他年岁相当,作为承剑阁阁主的孙女,其实她学剑的时间比季江南更早,只是与季江南同期正式入门,要按辈分来算的话,季江南应该叫她一声师姐,但安瑶一开始就不乐意,嫌弃他们把她喊老了,非要当小师妹,安剑主极宠这个孙女,就由着她来,是以就名正言顺的成了所有人的小师妹,走到哪儿都是被哄着宠着。 要说谢运在七剑门横着走是靠实力打出来的,那安瑶小师妹就是被所有人宠出来的。 因为同期入门的缘故,安瑶要与季江南走得近一些,算是一起长大,安瑶与大师兄的婚约师父一早就已经告诉过他,所以就算是走得再近,季江南也没动过其他方面的心思,也仅仅是把她当做小师妹来看。 之前不知尚还能自然相处,现在突然明白了,就令季江南很是无措,不知该说点什么。 季江南是从未有过这种情形导致无措,而在安瑶眼里就是季师兄默认了,当下伤心不已。 话说年少心许,情丝不知。 安瑶本就因与木华生的婚约抗拒而难过,说什么也要跟着谢运出来见季师兄一面,结果师兄还没见着,就听说师兄已经与人许了婚约,越发令她难以接受,昨日才听说有人在水云间见到季师兄,大清早就跑来等着,也见到了那位传闻中与季师兄私定婚约的女子。 这确实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在李疏桐面前,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行走坐立之间的优雅与大方,就不是她能比的。 安瑶泪如雨下,悲伤不已,满眼泪光的看了季江南一眼,转身就跑。 “小师妹!”谢运一把没拉住,大急。 身后的七剑门众人也面面相觑。 “我晚些过来找你!”谢运留了一句话,转头去追安瑶。 其余人大概觉得留在这里更尴尬,于是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追着去了。 季江南本想追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神后叹了一声,抬手按了按额头,现在他算明白当日在梅花山时大师兄说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不能去,他本于小师妹没有特别的情愫,此时追去反而越发纠缠不清,倒不如直接断了念想的好。 李疏桐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目光温和。 季江南定了定神,跨过门槛走近,掏出风云册递过去:“李小姐,按照约定,风云册归你。” 李疏桐微垂了垂眉,伸手接过,随意翻看了两下,放下手来,仿佛突然之间泻了气,脸上的微笑半分没减,语气十分寂寥:“多谢,但已经用不上了。” 语气中认命一般的决绝令季江南眉头大皱:“为何?” “没事,季公子来的正好,我在汴京已久,正好辞行,风云册一事多谢了,若日后有机会,可到齐州一游,以作答谢。”李疏桐并未回答,而是笑意盈盈的说起辞行。 “松云鞘当日丢失,我会尽快找到归还。”季江南略一沉吟,道。 李家的松云鞘是女子定亲之礼,当日在季江南手中雨齐风定对阵时被斩断,之后不知掉哪儿了。 约定已经完成,自当将松云鞘还回去才是。 李疏桐笑而不语,似乎有些疲倦,道谢之后就起身上楼而去。 宣罗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神色复杂的低下头去,跟着李疏桐上楼。 李唐很沉默,情绪十分低迷。 水云间的大厅之内,就只剩季江南一人。 季江南眉头大皱,只觉心思烦乱得很。 他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这会儿很想问问李疏桐到底出了什么事? 穿堂风吹窗而过,窗外屋檐下挂的铃铛叮当作响。 季江南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约是发梦怔了。 七剑门的人都追小师妹去了,该给李疏桐的东西也给了,至于为何总觉得有事在挂心,季江南将其归结于松云鞘的损毁。 李氏的松云剑是身份代表之物,亦是姻亲定亲之礼,李疏桐以松云鞘相赠邀得季江南帮忙,事后虽然风云册到手,但松云鞘被损毁,现在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季江南自己也不知道。 好巧才刚刚坐下不久,就见方唯玉溜溜达达的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坛子酒,看着心情似乎不错。 据季江南所知,方唯玉可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为人极其记仇又小心眼,昨晚还因为苏有容的身份问题大怒,今早又心情不错的回来,要让方唯玉撒气,那不大出血是不行的,这厮是个商人,谁惹他一下不连本带利的拿回来那是不可能。 苏有容出了多少血季江南不知道,也没兴趣,他出来主要是找谢运和见李疏桐,现下两人都不在,这会儿时间尚早,季江南开始催促方唯玉上小商山一趟。 “我昨日才去过,今日师父怕也还是不愿见我。”方唯玉琢磨了一下,唉声叹气。 季江南很想翻个白眼,看向他手里的酒坛:“兰溪馆的六十年陈酿,算得上汴京最好的兰生酒,价格昂贵,这坛子酒没有三四百两银子是绝对买不下来的,你又不爱喝酒,大清早买来洗脸?” 方唯玉被拆穿,也不生气,笑得像头狐狸:“你这鼻子倒是灵得很,但我就乐意拿它洗脸。” 季江南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记得某个人好像还欠我四百八十五两银子,就带个路引见一下还要伸手要好处,你的良心大约是被狗吃了。” 方唯玉大笑,所幸一伸手:“你要是能给我足够的好处,良心给你下酒吃也是可以的。” 季江南看得直摇头,看看,不过被人追着跑了几个月,堂堂奎山城方城主越来越不要脸皮了,当不再维持假仙形象之后,抠门,小气,记仇,市侩,穷讲究,还不要脸,越来越像个江湖混子,白瞎了顶着一张顶好的皮子。 忽然反应过来的季江南大怒,一脚就踹了过来:“你的良心留给你自个儿吃!” 方唯玉一手抄起桌上的酒坛,灵活的躲过季江南的一脚,哈哈笑着跑了。 第三百零四章 求证 沈云川醒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是一扇打开的窗户,屋外夜幕已经降临,重点不是这些,而是这房间里飘着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仔细一闻,有素有荤,好像还有牛肉? 那个臭不要脸的趁老子昏迷吃独食?! 沈云川登时大怒,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不抬眼还好,一抬眼就是一大桌子人坐在屋里吃东西,桌上一只铜锅正腾腾的冒着热气,辣椒油的香气满屋子都是,桌边坐的人倒是齐了,苏有容,季江南,方唯玉,还有季江南的那个小师妹,旁边那个不认识,那个一人占了两人位置吃得满嘴油的魁梧汉子他倒是认得,灵鹤王袁晓。 众人吃得头也不抬,见他醒了也没有表示一下关心,招呼了一声继续闷头大吃。 被无视了的沈云川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虚白着脸往桌边挪动,好家伙,一桌子菜,荤的素的全都有,那只铜锅下面是凹下去的坑,里面是烧红的炭块,汤锅上滚着一层鲜红的辣椒,几人不断把盘子里的菜放进锅里煮,熟了以后捞出来开始大吃,没人理他,忙得不亦乐乎。 沈云川自觉的开始找位置坐,看了一圈发现都坐满了,往袁晓身边挤他是不去的,七剑门的那两个他不熟,他当初还在梅花山偷看过那姑娘洗澡,啊呸!说错了他是去偷枣子,之后还闹得七剑门的大师兄拿着剑找了他一下午,算了算了不去,苏有容是部下,不能欺负。 所以能找的位置就很明显了。 一脚踹上方唯玉的凳子,一手去拽季江南的后领:“没看见伤号啊?挪开挪开!” 方唯玉差点没坐稳,火气上头抬脚就踹,而最讨厌有人动他脑袋的季江南反手就拽着沈云川的衣领准备给他一拳,沈云川匆忙躲避。 又是一顿泼皮打架,最后是袁晓为了保护这一锅菜,站了起来,强行分开三人,一人脑袋上挨了一拳才松手坐下。 三人又是齐刷刷的怒瞪袁晓。 “看什么看!不服气?那个小子你也别瞪我!老子跟你师父喝酒的时候你还是个屁娃娃呢!”袁晓插着腰大声说道,嗓门大的好处就是,令在场的人双耳极度不适。 吼完沈云川又看向季江南和方唯玉:“怎么你们两个想跟老子比划比划?” 说完还抬起胳膊晃了晃,砂锅大的拳头很有视觉冲击感,整一个强横霸道的土匪嘴脸。 这老混蛋到底有没有和师父喝过酒沈云川不知道,但衡量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沈云川很快打消了收拾对方的念头,灵鹤王袁晓沙匪出身,以轻功见长,但实力也是实打实的宗师境,至于第几境就不知道了,总之就是在这里坐着的几个加起来一起上也打不过那种。 打不过要认怂,沈云川乖巧的找了个凳子强行在季江南与方唯玉之间挤了个位置出来,腾出手来大杀四方。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管他呢先吃饱再说,算起来他还没吃晚饭,早上就吃了一碗面条,又动了手,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很怀疑他是因为太饿饿醒的。 一通酒足饭饱之后,苏有容十分狗腿的带着师父去休息,讲究人方唯玉要去医馆煎药,他的体质太过寒凉,药王谷谷主姜回曾说他难有子嗣,给他开的药方要按时服用,他的体质虽然不好调,但经姜回的手,不能根治,也能好个七七八八。 对于难有子嗣一事,方唯玉一直是难以接受,他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就差去逛个青楼找个花娘了,虽然洁身自好的方城主最后没去找花娘,但一点都不妨碍他自己的认知,那子嗣的问题还是出在了他在母胎时的那一场寒凉。 对此方唯玉脸色十分难看,险些问候方海平的十八代女性亲属,但想想又忍住了,他骂方海平就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划不来划不来。 为了自己以后能有健康的子嗣,方唯玉对于调理自身这件事上很是上心,之前一路走得急,进了汴京城这段时间,方唯玉一直很积极的去医馆抓药煎药,至于为什么去医馆,他的药方是姜回给的,为了防止医馆偷学药方,方唯玉一直都是自己去配药,只是借了个地方煎药而已。 奎山城是商城,来往的各类商品中药材不少,作为奎山城的主人,或许不精医理,但辨认药材的本事还是有的,除药材之外,布匹,锦缎,瓷器,茶叶,这些东西方唯玉也都能懂一些,要说方唯玉确实有那么几分自傲的资本,他若是想去考个功名,怕甩那些酸秀才几条街。 可惜商人不能科考,而且方唯玉看着是个风度翩翩的斯文人,实则就是个俗人,只对万恶的金钱感兴趣。 商人重利,小气到家的方城主怎么可能让医馆知道自己千辛万苦从药王谷得来的药方。 三人离开之后,吃饱喝足的谢运招呼季江南一起回去,而沈云川则一脸好奇的看着默不作声的安瑶,奇了怪,这小姑娘看见他居然没第一时间上来给他一剑,转性了? “招子看哪儿?”季江南冷飕飕的看向沈云川。 沈云川撇嘴,切,干瘪小丫头谁稀罕看。 七剑门的人还在汴京,住在白云客栈,季江南在水云间的住处一直没退,也就暂且住下,婉拒了与谢运同行的建议,谢运就先带着安瑶走了,安瑶一直默不作声,走得头也不回。 “嘶——看你这小师妹的样子,啧啧,有个负心薄情的师兄,伤心啊……”沈云川表情夸张做悲伤状。 “你可以说点人话吗?”季江南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牙齿咔咔作响。 沈云川没好气的往椅背上一躺:“你这种人注定是条光棍了。” “有事说事,要问什么快点。”沈云川懒洋洋的开口,果然人的本质与猪没什么区别,吃饱了就想睡,睡醒了就想吃。 季江南沉默了一下,问道:“今日南市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赵菱驱使的药人身上有银鱼的土腥味,师父说过,万物有灵皆有王,若那群银鱼也有王,那鱼王的毒性更要强出一倍不止,故而季江南第一时间想起当日在曲水边的渔夫小屋内,化生门的那个汉子腰上挂着的篓,里面有活物在动。 很有可能,那就是鱼王,本来是有化生门得到的鱼王,现在却落在黄泉天手里,二者之间存在联系,这一点已经非常确定了。 那赵菱来汴京城的目的是什么,练了一堆药人她要干什么,若是为了杀季江南一人,那这阵仗似乎有点大了,想了许久没想出头绪,最后只能到沈云川这里求证。 对于黄泉天与化生门,无逍宫了解最多。 第三百零七章 云动 “你要什么?” “一份浮屠秘库残图。” 季江南了然,也不意外,横竖他浑身上下比较值钱的就这一样了,别人要一块残图抢得天昏地暗,但季江南手里就有两份,一份在千机匣中,一份是梅花山云道舒所赠,沈云川要在做什么他大概知道了,火中取栗,既然目的是不能让秋娘子有缓过来的时间,那就需要让汴京乱起来,乱起来的汴京,六扇门就会频繁的出现在街巷间,秋娘子是六扇门的叛徒,黑榜有名,以司徒九的性格,往功劳簿上加一笔这种事情,他会很乐意去做。 以一块秘库残图,引动四方云动争抢,让汴京动起来,从而可以借机擒住秋娘子,也间接的逼迫黄泉天门主放弃布局,在浮屠秘库的吸引下,人心会不受控制,彻底把黄泉天拉到阳光下。 借刀杀人,这很符合沈云川的风格。 季江南略一思索,笑了起来:“可以。” 说着很干脆的从怀中掏出那个千机匣,抬手抛给沈云川。 “好小子,你这是早早准备好了就等我开口是?”沈云川把玩着千机匣,似笑非笑,“你小子记仇我是见识过的,黄泉天处处算计你,次次都把你往死里逼,你要是不报复回去,那就不是季江南了,就算我不找你借,估计你也会自己把这东西放出去。” 季江南不可置否:“你要怎么把这东西放出去?” 浮屠秘库是个天大的宝藏,要是突然蹦出来一个人说他手里有,除了少部分人会来确认一下以外,大部分人估计会觉得他脑子有点病,想宝藏想疯了,就算有人拿到了残图,也会偷偷藏起来,既然要闹大,那一定得十分高调的亮出来而且别人还不会怀疑那种。 “这好办!”沈云川抚掌而笑。 季江南抬头看了看门外,对毫不知情的方城主表示同情。 离开芳华馆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房檐下的红灯笼随着夜风摇摇晃晃。 季江南独自在回水云间的路上,今日早些见到谢运,谢运告诉了他一件事。 数日前,七剑门内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转交给门主,因为送信的是个孩子,又点名是给门主的,守山门的弟子没在意,只当是有人的恶作剧,可第二天依旧有人送信上来,只是来的是另一个孩子,连续松了三天的信,守山门的弟子心里没底,就将信交给长老,最后交至门主手中。 据谢运所说,门主看完信之后独自站了很久,第二天一早下了山,直至傍晚时分才回来,回来之后召齐七阁剑主议事,这种场合谢运是小辈不适合进去,到底议了什么事并不清楚,后来在外面等候的弟子们听得室内惊呼,而后就是曲剑主打开房门,让木华生去请大夫。 年轻弟子们不明情况,只觉得七剑门上下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肃杀中,两天后,才知门主受伤闭关,门主不在期间,大师兄木华生代门主职,其余六阁剑主协助,本应由木华生带队前往汴京群英会的差事就交到了谢运头上,同时公开木华生与安瑶的婚约,安瑶今年九月及笄,行过笄礼之后,就可以商讨婚期。 安瑶因此大哭着求了爷爷许久,但安剑主依旧不为所动,安瑶与木华生的婚约是由门主与安剑主一手定下的,莫说这个婚约不可能解除,即便可以解除,也需要与门主详谈,安剑主一向宠这个孙女,但对于婚约一事上,安剑主认为安瑶是在无理取闹,木华生无论品貌还是性格上来讲都是上上之选,安瑶的抗拒在他看来就是小姑娘家家使性子。 闹了几天的安瑶终于消停下来,而一直忙着处理各种事情的木华生也终于有时间来见安瑶,但安瑶自从得知婚约之后就一直避着木华生,总找不见小师妹的木华生也大抵明白安瑶的抵触,在安瑶的院子外站了两个时辰之后叹了口气离开了。 临出发前,谢运收到师父给他的一封信,说是门主让他带往汴京交给宸王,第二天离开时安瑶横竖要跟着一起去汴京,还是木华生瞒着安剑主放她下的山。 离了苍梧山,一路走得并不太平,在临近汴京的时候还遇到一伙人的袭击,来的人数不多,却都是高手,而且是目标明确,专奔领队的谢运而来,一场恶战之后,师兄弟们有几人负伤,刚巧永王府的车驾经过,惊走了那群人,以夏侯麒世子爷的脾气,就算是离家出走,也要走出世子爷的排场来,前呼后拥一大群,本就打散的七剑门众人被车队冲得更散。 待世子爷的车驾耀武扬威吆五喝六的走了,叉腰大骂的谢运才回头去找师兄弟,想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安瑶被掉包,找齐人的谢运匆匆忙忙赶往汴京,一进城就直奔群英楼,所以才会有当日形容狼狈的一群人。 因谢运来的时候季江南已经重伤昏迷,之后的事情也是谢运告诉他的。 顺便帮曲难行捎给季江南一句话,没事别回来,有事更别回来,在明年七阁大比开始之前,不准回苍梧山! 见谢运一脸欲言又止就知道肯定还有下半句话。 敢回来老夫打断你的狗腿! 季江南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损的狗腿,又默默的同情了谢运一把,他师父说打断他的狗腿可能只是说说,倒是从来没有动过手,但钟剑主要是说了这句话,那就一定会打断谢运的狗腿。七阁之中清剑阁最富有,钟飞大可以把谢运的狗腿打断再接好,保准以后不影响行动。 对于门主那封信写了什么,谢运也不知道,那封信已经早早送进了宸王府,他之所以还留到现在就是想等季江南养好伤,顺便找找伤了自家师弟就不见影子的齐风定。 七剑门出来的人都护短,这方面倒是七阁难得的高度一致。 早些时候与谢运谈了一场,已经完成所有事情的谢运准备明天一早启程返回苍梧山,他这次出来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最近门内的事情也多,他需要尽快回去。 而安瑶,自从昨日在水云间表白心迹无果伤心跑走之后,被谢运寻回,似乎已经放弃抵抗,一整天都十分乖巧的呆在屋子里,哭够了也就不哭了,也不闹腾,安静得令人心疼。 对此季江南也束手无策,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去见安瑶,既然本就无意,又何苦惹人错付? 他带沈云川回来的时候袁晓也下山来了,正和两个徒弟吃吃喝喝,以为季江南出事的谢运又匆匆赶来,安瑶也安静的跟了过来,一群人进了芳华馆,苏有容索性命人换了张大的桌子,招呼所有人一起吃。 这一吃,就吃到了夜幕降临。 门主到底是被谁所伤?季江南皱起眉头,宁不归不出听雪城多年,现在突然现身在汴京,若说他要去苍梧山顺道经过汴京,也不是没有可能,若宁不归出北域真的是为看望门主,那他二人的交情果然不一般,只是宁不归身份特殊,无逍宫与普陀寺僵持十数年,宁不归与慧静和尚在相互对峙,宁不归出北域,要说慧静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旦慧静出若香山,那二人之间的争斗就会将七剑门卷入,与魔头为友,上清子已经做了前车之鉴。 季江南按了按发疼的眉心,他自己尚还挂着一串麻烦,师父是对的,现在返回苍梧山,除了把黄泉天引到七剑门添乱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搓了两把脸,季江南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一场狂风。 才走进水云间,就见坐在大厅里焦急等候的宣罗,脸色煞白,仿佛她坐着的不是凳子,而是一堆碎石。 一见季江南,宣罗就一脸惊慌的上前来,急声说道:“季公子,可曾见过我家大小姐?”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失控 松树下,赵菱一身碧绿衣裙,她虽然天生体带异味,但不可否认生了一张娇俏动人的脸,若不做咬牙切齿面目扭曲之态的话,总体看起来也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 她本是平江县令的女儿,自小被百般宠着长大的,飞扬跋扈恣意骄纵得很,哪怕旁人在背后如何议论嫌弃,明面上也从来没有谁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一个个点头哈腰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她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若不是那两人的到来,她又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关在县牢里的那些囚犯,个个肮脏恶臭,像在水沟里摇尾乞怜的狗,不过是些野狗,打死就打死了,谁会关心一条野狗的死活? 而这野狗居然对主人露出那种嫌弃的眼神,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明明是个男人,偏偏比她一个女子还生的好看!本来想着挖了他眼睛就算了,可当那个看似文弱的男人走出牢房,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才是那条狗。 那个男人只一鞭就打得她疼得死去活来,之后,府宅被烧,爹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被带到一个阴暗的房间里,忍受剧毒噬体之痛,寸寸骨骼被侵蚀之苦,她哭嚎,惨叫,寻死觅活,在地上抽搐不止。 活着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她身上那股天生带来的异味消失了,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是毒,她之所以能坚持着活下来,只因为心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支撑,杀了那带给她这些痛苦的人! 她把南市的百姓变成药人,只可惜方唯玉不在,那些药人本是给他准备的,任务什么的她根本就不在乎,黄泉天又怎么样?还不照样是一群见不得光的地老鼠,有什么资格命令她? 与孟婆合作抓走李疏桐,是她私自动手,秋娘子并没有出手,这个女人一直挂着一种诡异的笑容看着她,目光像看一只有趣的小动物,令她十分不悦。 也好,杀了季江南为爹爹报仇,下一步就把她也杀了,这世上对不起她的那些人,一定会一个一个的匍匐在她脚下。 思及此处赵菱满心痛快的放声大笑,眼中杀意狰狞,鞭子一甩直冲季江南而去。 “去给我爹爹陪葬!你这小情人很快就下来陪你!”赵菱身形忽动,笔直的朝季江南而来。 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鞭花爆响,季江南脚尖一点凌空而起,身形后仰反手一剑直刺向赵菱后背,赵菱一声厉喝长绸扬起,柔软的绸布抵挡不住剑锋,轻松的被割开,眼看这一记“月出深山”就要命中目标,季江南鼻端突然闻见一股浅淡的香气,伴随着香气入鼻,头脑突然开始昏沉,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季江南大惊,急速抽身后退。 赵菱见状吃吃笑了起来,也不追击,不紧不慢的走向挂着李疏桐的松树,走得很慢,漫步山林一般的惬意。 强忍下那股浓烈的恶心感,季江南急声喝道:“站住!” 赵菱慢悠悠的转身,抱起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咯咯笑得前俯后仰,张扬又得意:“你连靠近我五步都做不到,还想杀我?呵呵,你是自己动手自我了断呢?还是等我杀了你这小情人之后再杀你?” 季江南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在不断加快,心头大骇,当初沈云川说,赵菱是炼制药王最好的材料,练成的药王甚至比柳傲霜还强一筹不止,此时的赵菱不知算不算药王,但其身上的毒性已经远超柳傲霜,药王五步之内,生灵不存,她走过的地方,野草枯萎,不用动手,她身上散发的毒气已经足以杀人。 季江南努力调息,试图压制散入体内的毒气,但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不受控制,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大意了。季江南暗叹一声,是他轻敌了,他的武道修为虽然只有丹心一劫,但因着体内独特的内息与青天剑气诀的缘故,寻常二劫三劫的武者交手不算太困难,丹心五劫之下他自傲皆可一战,但像赵菱这种以毒功见长的,冒失迎战,大意中招了。 中毒的滋味季江南在平湖切身感受过一回,而赵菱的毒看似没有那么猛烈,只是随着心跳越来越快,毒气从五脏六腑扩散,到时候即便有解药,也绝对来不及解。 药王一出,百毒随行,触之必死。 赵菱站在原地,笑吟吟的看着季江南逐渐变得煞白的脸色,心头畅快不已,倍感痛快。 季江南正倍感煎熬之际,后背突然被人连续顺着脊柱点了三下,又被猛拍一掌,季江南一股气血直涌而上,一口青黑色的淤血顿时喷了出去。 赵菱脸色一变,季江南则是第一时间反手一掌打过去,身为剑者被人近身,还是来历不明之徒,由不得他不紧张。 身后之人被一掌打得倒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哎呀痛呼之声连成一片。 季江南浑身紧绷,看走眼了,这个罗里嗦的书生怕也大有来头,赵菱皱眉,一脸不可思议。 滚地葫芦一样的徐子易才揉着腰龇牙咧嘴的爬起来,眼前一花,喉咙一紧,突然就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了,顿时涨红了脸双手使劲掰脖子上的手,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你是什么人?居然能解我的毒?”赵菱眉眼间戾气横生,冷声问道。 徐子易脸涨得像猴子屁股,嘴张得很大,不断示意他快喘不上气了,奈何赵菱压根没有松开他的打算,手掌越收越紧。忽闻身后传来破风声,凶戾的剑气裹挟着森冷的杀意,登时激得赵菱后背一寒,立刻甩开徐子易往旁边一闪,她的速度不慢,可那剑气似乎长了眼睛一般,还没站稳,胸口一阵剧痛,赵菱低头,看胸腹处鲜血一片,十多个手指大小的孔洞在不断的渗血,而伤口处残留的剑气如墨入水,消融在血液之间,浑身剧痛如千刀万剐。 “季江南——!”赵菱呕了一口血,眼睛充血缓缓转过头去。 季江南单手持剑,浑身杀气升腾,眼睛泛着一丝浅红,浓郁的杀气缭绕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却无端觉得此人身后血光滔天,眼神淡漠得毫无感情。 赵菱瞳孔一缩,一股恐惧感刺激得她头皮发麻,强忍着剧痛,当机立断的转身就跑。 赵菱逃之夭夭,季江南的目光转而看向似乎别吓傻的徐子易身上,对上季江南的眼睛,徐子易发现他眼中那抹浅红颜色在逐渐加深,越发红得妖冶,徐子易哆嗦了一下,连滚带爬的转身就跑。 身后,季江南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长久以来一直压制在体内那股原始狰狞的杀气,在赵菱毒气的刺激下,溃堤而出。 季江南一直完美控制的杀气,失控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大可以来试试 松树林中,徐子易慌不择路的逃跑,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个手持长剑的身影,犹如被盯上的猎物,徐子易一边跑一边哭嚎,天地良心啊!他是好心帮忙,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而另一边,山间小路上,一名身形魁梧身穿僧袍的中年和尚正往观音洞方向而来,僧袍的袖子被风吹起,步子迈得四平八稳。 僧人绕着巨石看了看,望向观音洞的方向,皱了皱眉,思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去,才刚刚转身,一阵鬼哭狼嚎喊救命的声音传来,脚下一动,立刻就朝着声音来源奔去,远远的就觉着杀气冲天,在树林中站定,喝道:“哪路妖人在此放肆?!” 好不容易跑出松树林的徐子易一脸激动得涕泪横流,看见救星一般冲了过来,僧人见是个普通书生也没管,目光紧盯着从树林中缓缓走出来的身影。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简单的素色贴里,手持一柄长剑,在距僧人不远的地方站住,剑尖斜指地面,抬起头来,瞳孔之间赤色一片。 “走火入魔?”僧人一惊,又立马否定,“不对!气息很稳,这么浓烈的杀气,什么来路?” 僧人刚准备开口问话,对面的少年突然眉眼一动,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寒气森森,赤色的瞳孔赔上这样的笑容,邪气盎然。 僧人一惊,对面的少年突然举起长剑,挽了个剑花,单手持剑划出一个弧形,长剑之上剑气纵横,双臂一震,有如万千军箭迎面而来,僧人面色沉稳,双手合十,复双手错开,运气于掌,一声暴喝,直接凭借肉掌去接那迎面而来的剑雨! 僧人一掌打出,气浪奔涌,与那剑气相撞,一声爆响,以剑掌相交处为中点猛的炸开,罡气掀起地面的沙石,崩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临近的树木皆断裂滚落,灰尘簌簌扬起老高。 僧人硬接这一式剑法后脸色一变,大声问道:“如此妖邪剑法!小子你从何处得来?报上名号来!” 少年不答话,长剑一荡再次冲来,以身带剑,如追星赶月,速度极快的迎面直斩而来! 僧人见对方不答话,只道这小子目中无人得很,当即抢步上前,化掌为拳,刚猛无比直接迎着长剑而去,然而拳头临近之时长剑突然变招,剑尖虚虚一划自下而上一翻,僧人不慌不忙,脑袋往后一仰,身形一错,拳头去势不减,一拳重重砸在少年的肩膀,少年身形一震,往后趔趄,僧人正欲换招,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寒意,身体比脑子更快,左手迅速往身前一挡,刺眼的剑光一闪,僧人大怒一脚踢向少年的胸口。 季江南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抛落远处砸向地面,翻滚了几圈,身体猛的一颤,眼中的赤红之色迅速褪去,眼前恢复清明,胸口的疼痛感也同时袭来,这一脚不轻,季江南口中满是血腥味,从地上站起来时,混沌的头脑开始清晰,冷静下来后看向前方,正前方,魁梧僧人一脸惊怒,左手鲜血淋漓,距离他三步的地方,半截小指落在地面,鲜血与泥沙混在一起,红得刺目。 季江南脸色发白,强自镇定,他体内的杀气本来已经被炼化并入内息,按理说就算不能完美掌控,也不应该出现反噬才对,可从他击退赵菱之后,他做了什么完全没有记忆,已经收敛的杀气再次失控,这是为何? 杀道一途,本就在在锋刃上行走,稍不留神万劫不复。破军一动,四方杀伐。 季江南神色变换不定,师门长辈数年的教导,天星子救他性命赠他心法,他因这些人接近他另有所图而愤怒,可现在却突然开始理解他们的心思,杀气入心的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是他实力不够强,还是,他心志不够坚定?季江南目光突然一亮,不对!都不是!赵菱的毒,还有徐子易奇特的解毒方式,这两人,才是令杀气入心的源头! “‘镜花水月’,七剑门的飞星逐月剑,”僧人略一思索,眼睛瞪起,厉声问道,“你可是季江南?” 季江南调整好气息,因他误伤了对方,所以先拱手致歉,答道:“先前多有得罪,冒犯前辈,在下季江南。” 自己伤了人理亏,所以季江南礼数周全的赔礼,谁知那僧人反而面色一变,呵呵冷笑起来,目光逐渐不善。 “小子你听好了,贫僧法号广清,座下收有一俗家弟子,可我那弟子前些日子家逢巨变,贫僧寻他多日不见踪影,正追寻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广清说道,忽而怒目圆睁,“贫僧那弟子叫邱明,贫僧再问你,与你一起的,是不是还有名姓方的青衣年轻人?” 季江南眉头皱起,道:“邱家父子行事不端,咎由自取,大师若因此要来寻仇的话怕是走错地方了,你应该去问问邱家主做了什么。” “信口雌黄!邱家父子不过是寻常贩布人家,奎山城占尽天下人便宜,令人不齿,天下人行天下路,他奎山城走得?旁人就走不得?如此跋扈张扬,为此逼人父子相残,还四处传谣污人清誉,简直无耻之极!”广清越说越愤怒,上前一步道,“身为正道世家弟子,不修正己身,虚行本义,反而为虎作伥,与奸商狼狈为奸!怎能如此辱没你的师门家姓?” 季江南本着是自己无礼伤人在先,让他几分礼数,可听到后面脸色越来越冷,横眉道:“呵!照大师这么说,天下人行天下路,为何贵寺不打开藏经楼,为天下武者大开方便之门呢?我辱没师门家姓,大师甘信宵小之徒,包庇弟子迁怒无辜之人,此举是否有悖佛陀真言?大师,你管的太宽了!” 广清大怒:“黄口小儿!满口胡言!小小年纪一身来路不明的妖邪剑法,如此年纪已经魔念横生,贫僧今日留你不得!随贫僧回普陀寺,于伏魔塔下静思悔过!” 季江南怒极反笑,眉眼立起:“普陀寺好大的威风!我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师,我若不给你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拿我去悔过?老秃驴,你大可以来试试!” 广清闻言眼睛瞪起,提拳直冲过来! 季江南冷眼扬起手中的长剑,不是他去惹麻烦,而是这些不知所谓的麻烦主动找上他! 第三百一十五章 怒目金刚 对于普陀寺,季江南从来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因为季怀远的缘故,才稍微有些印象。 普陀寺坐落于湘南若香山,与湘西五毒教比邻而居,因方丈慧静与无逍宫宫主宁不归有约,自封若香山已近二十年,无逍宫雄踞北域不出,普陀寺却在除北域之外遍地开花,当今晋皇抑道尊佛,可佛光普照之下,这方天地也依旧透漏着百般苦楚。 广清此人季江南听说过,年幼时父母在黄泉教为祸的时候双双惨死,靠爬进死牛的肚子里躲过一劫活的性命,后被普陀寺的僧人救起带回,因父母的惨死,对魔道妖人深恶痛绝,入普陀寺金刚院后,修的也是怒目金刚,诛妖杀邪,不讲情面得很,实力不弱,丹心七劫武者,练的还是外家功夫,也是普陀寺中为数不多将三十六技都学全了的武者之一,在江湖上名声不低,也因此以“怒目金刚”为外号称呼。 抬手将脱臼的肩膀接好,季江南全力调动起丹田内为数不多的内力,广清比他境界高了不止一筹,还是最难对付你的外家功夫高手,以他现在的实力对上,胜算不超过半成。 思量只是一瞬间,广清怒喝着提拳冲了过来,季江南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剑,气息逐渐变得缥缈,眼珠再次泛起一丝浅红,广清已经快冲至身前,对上那双眼睛顿时心头一凛,这个诡异的小子不知用的是那一路的妖邪秘法,丹心一劫可以短暂的爆发出超过丹心五劫的杀伤力,才对上他的时候大意之下被对方削断了一截小指,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饶是广清自认对天下武功了解不少,但这么妖邪的还是头一次见过,登时心头提起三分小心来。 广清堤防留意,季江南突然清啸一声,双手带剑旋身一转,长剑飞舞之间勾出一张剑网,剑槽上一抹浅红流光溢彩,瑰丽不凡。 对于七剑门的“飞星逐月剑”中群战剑法之首的“星罗密布”,广清自然是知晓的,虽说这式剑法威力不俗,但使用者本身的实力弱他太多,这种程度的剑网,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心道这小子故弄玄虚,双手上下一翻,掌心泛起一层金光,左肩后撤双掌齐出,掌风掀起一股气流,铺天盖地来的剑网登时被撕开。 剑势已破,广清定目一看,前方却已经没了人影,登时大怒,好个滑溜的贼小子!正想时耳边传来微弱的破风声,广清骇然,立马抢步向左,长剑毫无阻碍的刺入肩胛骨下方,猛地一转,广清脸色涨红,反手一掌击出,掌上金光泛起。 季江南胸口一震倒飞出去,长剑在地上划拉出好长一段距离,直到后背砸到一棵树上,才止住身形,停下来的他眼前一黑,强行把口中的鲜血咽了回去。 三十六技之一的大金光掌,果然比季怀远所学的小金光掌威力强出不止一倍。 广清肩膀一阵剧痛,心头大震,能悄无声息破开他防御的剑法很少,而这些剑法中最符合季江南身份的,就是飞星逐月剑的最后一式,影落星沉。 近些年来,七剑门一直走守成路线,行事低调,而七剑门内门三套剑法中,飞星逐月剑出现的频率最高,不是因为这套剑法不珍贵,而是这套剑法上手容易,但越到后面越难练成,其中以“七星望月”“星罗密布”两式最为出名,但其实整套剑法中,最后一式影落星沉,才是整套剑法中最强杀招。 影落星沉,万星谪落,近身十步之内,无视任何防御。 关于七剑门七人的师承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只知道他们七人在江湖上扬名时,一直师兄弟互称,他们的师尊是何人,一直无人知晓。 广清的眼神逐渐严肃,如此年纪练成影落星沉,剑道天赋无人出其左右,可杀心如此之重,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妖邪,若他日堕入魔道,必是掀起滔天血祸的巨枭,他不过责问了两句,这少年就立刻翻脸动手,性情反复无常,睚眦必报。 若说刚刚放言要拿季江南回普陀寺是因那套剑法,那现在广清是真的动了要带他入伏魔塔的心思,这少年太危险,放任不管,日后必成祸害! 季江南强压着脑袋中的眩晕感,冷冷看了广清一眼,足尖一点跃起,迅速往山下而去。 如方唯玉最恨别人抢他东西说他像女人,季江南最恨的,就是有人对他的师门家教出言不逊。他幼时漂泊,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和依托,决计容不得他人言语羞辱,七剑门师门长辈教他武功正他心性护他周全,他心存感激,怎可容他人说三道四? 凌剑阁一脉不惧任何人,曲难行一直都是如此告诉他的。 有人对他的师门家教出言不逊,就算对方是高他好几个境界的普陀寺僧人,他也照打不误。 一路下山来,广清一脸阴沉穷追不舍,离开小崇山,汴京城城门在望,季江南皱眉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广清,眉眼一动,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好的很,既然他紧追不放,那他也就不客气了。 下午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因南市之事,汴京城正在搜寻赵菱与秋娘子的踪迹,四门皆有六扇门人看守,六扇门只查出城者不查入城者,汴京现在就是一个张开口的笼子,最不怕的就是有不怕死的撞进来,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季江南前些日子在宸王府养伤,算是王府的客人,身上带有王府腰牌,出行无阻。 临近城门,季江南落地奔走,放开压制胸口的内息,一口血登时涌上来,吐了衣襟上全是,踉踉跄跄的朝着城门走去,出城的人见一少年人口吐鲜血踉跄而行,纷纷惊呼不已,门口的六扇门捕头听得喧闹,皱眉看过来,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 季江南抬眼一看,这是个熟人,刚来汴京那一日,他与方唯玉在伏羲庙门口见过此人,还与他有过短暂的交手,后因为司徒九的喝止而退走。 裴礼自然也认出他来,又见他衣襟上尽是血迹,但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季江南。 季江南踉跄入城,很快广清追至,气势高昂一掠而过,裴礼刚欲阻拦又退到一边,看向追着季江南而去的广清,朝身后的捕快挥了挥手,捕快得令退下。 江南道六扇门总部,司徒九听手下报告完毕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普陀寺也掺和进来了,呵呵,当真是盘好棋,本官倒是要看看,这盘棋能下成什么模样?” 芳华馆,沈云川两条手臂挂在美人靠上,望着天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感叹。 年轻人活力满满,追杀与被追杀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厉害! 第三百一十七章 逛青楼的高僧 转过几条街,季江南胸口越发疼痛,胸腔里翻江倒海,走得有些踉跄,脚下一个不稳栽倒,身形下坠之时手臂被人托了一把,稍扶即撤,季江南抬头道谢,只看见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背影挤进了人群中。季江南心头一跳,猛的站直身子喊了一声。 “二哥!” 黑纱斗笠身形一顿,又继续往前走。 季江南大急,又叫:“季安承!” 眼见那人越走越远,季江南咬牙追去,一路踉跄着撞倒了不少人,耳边不断传来喝骂,他充耳不闻,只死盯着前方那个背影,袁晓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二哥季安承,或许根本就没死! 身边的行人渐少,前面的身影也慢了下来,那背影一直不远不近的走着,仿佛是在故意引他过去,最后,那人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位处思安坊,这片是平民百姓的居住区,狭窄的巷道,青石的路板,不大的木门旁边,有从门头顶上垂下来的花藤。 季江南连续跑了一截,一手撑着墙壁,强压着内伤,喘得像个破风箱,目光明亮的盯着前方的背影。哪怕这可能会是个陷阱,他也希望斗笠下的那张脸是季安承。 他不能去恨季怀远,却也不能对二哥的死释怀。 前方的人缓缓的转过身来,抬手去揭头上的斗笠,随着对方的动作,季江南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斗笠摘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眉眼温和,眼角与季江南如出一辙的上扬,即便唇色如脸色一般的苍白,也丝毫不影响这一身春风化雨一般的谦和气质,脖颈处,还留有一道颜色发黑的伤口。 来人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脸上的肌肉又仿佛僵硬了一样动不起来,只好放弃,眼睛弯了弯,叫了一声。 “江南。”嗓音略有些沙哑。 季江南如遭雷击,眼睛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酸苦楚狂喜掺杂在一起,梗在胸口,突然落下泪来。 “我叫季安承,你叫江南是?以后我就是你二哥了,要是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在这季家,只要有我,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时间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冬日,他初见这位十五岁的二哥,少年就掷地有声的保证一定会护着他,而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你没死,”季江南有些哽咽,眼眶通红,“二哥。” 季安承目光有些悲戚,几次张口又没说话,半晌摇了摇头。 “你快走,离开汴京。”季安承轻声道。 “我为什么要走?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过他,他确认你死了的!”季江南上前几步,急切的问道。 季安承只是再次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离开这里,皓尘见过我,他去了蜀中,你去找他回来,否则,他会死。” 季江南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二嫂呢?” 季安承眼中流出一丝痛苦,不答,开始后退,这时季江南才发觉季安承不对,他从开始到现在,脸上都不曾出现过表情,这张脸就像已经死了僵硬了一样,不会做任何表情,不会笑,也不会流泪。 “你快去!离开汴京!”季安承重新将斗笠戴上,又说了一句,“我不恨他,你也别恨他。” 季江南一愣,季安承身形一动,突兀的在眼前失去了踪迹。这种身法,与众人口中群英会当日掳走他的人一模一样! “季安承!!”季江南大喊一声,咬牙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墙壁,灰尘簌簌的落了一肩。 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侧脸冷声问道:“看够了没?” 被发现的沈云川大大方方的走出来,嘻嘻一笑:“看够了看够了。” 季江南转身,沈云川正看向季安承消失的方向,神色怪异,有些厌恶,又有些怜悯,似乎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伤感。 季江南上前准备开口,沈云川却快一步一掌击向他的后颈,季江南本就是强撑,这一掌下去,干脆利落的昏了。 沈云川架住昏过去的季江南,长叹了一口气。 归雁湖边,背着书篓的书生在衣袍下摆上擦了擦手,接过小贩的包子,捧着包子凑近闻了闻,眼睛大亮,赞叹道:“好香啊!” 卖包子的小贩得意的说道:“那是!整个汴京就属我这儿的包子最地道,个个皮薄馅大,从我爷爷开始就在这儿卖,绝对一等一的味道好!” 书生欢欢喜喜的把包子用纸包好,伸手进袖子里掏钱,掏了半天啥也没掏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袖袍破了一截,袖兜里的铜板漏得一个不剩。 “天杀的!我的盘缠!”书生脸色大变,翻了几遍确认钱都没了,当即脸色一垮嚎啕大哭。 众人眼看着这书生坐在地上开始大哭,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瞎眼老娘对不起隔壁的胖丫妹妹,有窃贼偷走了他的银钱无法参加考试辜负众望云云。 卖包子的小贩有些傻眼,挺大个人怎么说哭就哭啊?这眼泪哗哗就下来了。 “别嚎了!挺大个爷们哭啥?又不是小娘们,大不了那包子我送你了成不?你别嚎了都丢死个人了!”小贩忍无可忍吼了一句。 书生被吓了一跳,哭声也一滞,抬眼见附近已经有不少人驻足围观,顿时脸臊得通红,慌慌张张爬起来,的把包好的包子放回小贩的桌子上,自觉丢人,以袖掩面慌忙跑了。 “你别跑啊!包子给你了!”小贩叫了好几声,书生依旧头也不回的跑了。 季江南是被吵醒的,想起今日一幕猛地坐直身体,眼前又是一阵发晕,扶着床沿缓了好久才缓过来,抬眼一看这装潢就知道是芳华馆,楼下十分吵闹,走出房门,就见沈云川正靠着一根柱子,手捧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往楼下瞅。 “醒了?”沈云川见状,十分热情的招呼,“有热闹看,一起一起。”说罢还表示可以分半把瓜子给季江南,季江南摇头拒绝,他之前硬挨了广清一掌,伤得不轻,这会儿却已经好了许多,醒来时嘴里还泛着一丝微苦,出自普陀寺的九转小还丹他也吃了不止一颗了,自然很容易的辨别出来。 明明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魔道之人,身上随时带着来自普陀寺的疗伤圣药,真的很让人怀疑无逍宫是不是把普陀寺的丹房给洗劫了。 正想着,沈云川头也不回的抛过来一个小瓶子,继续津津有味的看热闹。 季江南狐疑,拔开瓶塞,微苦的药香涌出。季江南眉毛一跳,九转小还丹,说什么来什么。 “我身上就这一颗了,下次你要玩命的话悠着点,用完了就没了。” 季江南眉眼一垂,将药瓶收起。 沈云川见状嘴角一撇,这小子倒是越来越不跟他客气了,一开始还会道个谢,现在直接就毫不客气的收起来了。 收了药瓶,上前往楼下看去,什么事儿让沈云川看得这么起劲? 这一看就看见了一个光头,苏有容好整以暇的坐在大厅的软凳,衣裙逶迤在地,好言劝到:“这位大师,芳华馆虽不拒四方客,但奴家这儿有这儿的规矩,大师这样闯进来,让奴家很难办啊。” 苏有容这易声的功夫很是出神入化,女声婉转温柔,教人听了骨头也不自觉酥了几分。 “堂堂正道魁首,普陀寺金刚院高僧,青天白日逛青楼,嘿嘿,这热闹可不多得。”沈云川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恶趣味。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共生蛊与寄生蛊 拔除了细针的广清被丢了出去,苏有容嫌弃他影响招牌,还特意让人丢得远远的,经此一事,广清的名声又臭了不少,而被扎成筛子的广清会不会被寻浮屠秘库残图的江湖人擒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看完了热闹,沈云川的瓜子也磕完了,季江南拿了长剑准备离开,走了一截又折了回来,神色严肃,欲言又止。 “你想问季安承是不是和陆云鸾一样?”沈云川依靠着柱子,一点也不意外季江南会折回来,笑得云淡风轻。 季江南没有说话,他确实很想问,季安承身上的气息和平江县遇到的陆云鸾很像,阴冷,是活人,却没有多少活人的气息,脸上的表情极为僵硬,就像,那是一具死去的身体,但意识还活着,灵魂还住在那具躯壳里。 但陆云鸾与沈云川这对师兄弟之间似乎有段不太愉快的往事,沈云川曾说过他有一个师兄,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害自己的师父,而沈云川的师兄,也只听他叫过陆云鸾一人。 沈云川此人心思百变,唯独提及师父和陆云鸾时,语气神态从不作假。 “一样,又不一样。”沈云川说的十分敷衍。 “什么意思?”季江南反问。 “一样的是,他们都不是活人,都是用蛊虫在苟活,”沈云川眼眸微垂,“不一样的是,他们二人所中的蛊不一样。” “关乎陆云鸾,我不能告诉你太多,这涉及到无逍宫内部的一些东西。我只能告诉你他身上的蛊是共生蛊,季安承身上的是寄生蛊。关于蛊,我了解的其实不多,苗家的蛊虫成百上千种,可以大概的分成几类,共生蛊,其实就是苗家的本命蛊,以自身精血喂养,一般是苗人的保命底牌,共生蛊是一个大类,而本命蛊的炼蛊方法是其中的顶尖,以特殊的手法使蛊虫与主人形成共生,一旦主人身死,蛊虫会破体而出与敌人同归于尽,但蛊虫若死,主人并不会受到影响,本命蛊只会有一个主人,苗人却可以有数个本命蛊。天下苗人苗人众多,却不是每一个都拥有本命蛊,这种本命蛊一般只有纯正的蛊女拥有。在苗家蛊术一脉原本就是由女子专修,因为巫术的失落才不得不使苗家的男子也开始学习控蛊,但以自身温养本命蛊,女子的身体最为合适,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来五毒教的教主多是女子的原因。” “纯正的蛊女一般从小培养,所以温养本命蛊没有任何问题。而那些得不到正统方法的苗女,会选择次一级的共生蛊,但这种蛊不受控制,容易反噬,蛊虫比主人弱时无碍,一旦主人无法压制变强的蛊虫,就会被蛊虫反噬,这类蛊一般是双生蛊,共生共死,陆云鸾所中的,也就是这种蛊,双方有一个活着,另一个就不会死。”陆云鸾说道。 季江南眼睛一动,心下了然,继续问道:“那寄生蛊是什么?” 沈云川轻笑一声,语气略带怜悯:“如果说共生蛊是同生共死,那寄生蛊就是单纯的祭蛊,寄生蛊不是双生蛊,是子母蛊,子蛊就叫寄生蛊,因为母蛊的存在,被种了子蛊的人也不会死,母蛊可以随时抛弃子蛊,但子蛊一旦脱离,必死无疑。” “季安承,就是子蛊的载体,他的身体是死的,共生蛊的载体可以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半生半死的活着,但寄生蛊子蛊的载体会慢慢的坏掉,然后慢慢腐烂,当身体腐烂之后,宿主也就死了,”沈云川叹了一口气,“上次去救你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他,毕竟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是很大的,明东流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季安承身上的蛊多半也是他下的,母蛊应该也在他身上。说到底你二哥他还是死了,但他的尸体被明东流盗走,强行用寄生蛊复活,做了他的提线木偶。” “而这种控蛊方式,在湘西被称为“赶尸”,因为即便他们活了,有自己的思想和记忆,他们也还是尸体,被强行复活,被迫听命,最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烂掉,称为一堆臭肉,生不如死。” 沈云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季江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抬头看向房顶上的牡丹雕花,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像问话又像自言自语:“所以,还是为了白玉京吗?” 为了白玉京,为了长生,季家先祖从十万大山带回来的一颗药,延续到此,在季家这一辈的后人中得到了最猛烈的反噬,因那颗药,季家得以辉煌,鲜花着锦,名动四方。药的副作用使季家人丁凋零,致使季北思为阻止季家的衰败而投靠襄王,亲手给季怀远喂毒,让他成为襄王的傀儡。明东流盗走季安承尸体的原因,也只能是季家人血脉里的药,因此他在群英会掳走他和季怀远,妄图长生不老。也因此,季安承先是被季怀远于万般无奈之下所杀,尸身又被明东流盗走用以练药,拖着日益腐朽的身体,成为另一个傀儡为明东流所控。 而季江南自己呢?在黄泉天的控制下,朝廷势力的博弈中,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傀儡?明知是陷阱,明知是阴谋,他还是得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季江南自嘲一笑,突兀的生出一股浓郁的厌恶,对那十万大山中所谓的白玉京,元殊子的卦诗不是说他会是白玉京的主人吗?好啊,那他作为主人去毁了那个地方,当是天经地义的? 季江南突然间理解了沈云川看向陆云鸾那种淡漠又怜悯的目光,这样活着的人,远比死去更加痛苦。不是人,也不是鬼,既不是活人,也没有死去。 “明东流。”季江南轻轻念了一声,浅笑起来,目光森寒。 “还真是稀奇,我以为你会大怒。”沈云川笑道。 “无能的人才会一直活在愤怒里,愤怒是因为有目的而无法达成,所以才会自欺欺人一般的咬牙切齿,在无能的愤怒里一直发狠,那是白痴才会做的事情,”季江南转过头来,认真的说,“我以前或许是个白痴,但我不会一直当个白痴。” 沈云川一愣,眨了眨眼:“原来你知道你以前像个白痴啊!” 季江南立马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正色道:“广清的出现是个意外,虽然他引走了大部分人的目光,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我蒙住,我们动作要快点了,迟则生变。” 沈云川点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尽快!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季江南皱起眉头,“我说不上来,总之尽快。” 沈云川闻言一笑,神秘兮兮:“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李疏桐现在在宸王府,你今早在水云间与秋娘子动手,杀了一个孟婆,你前脚上小崇山,司徒九后脚就跟着去了,你设计引广清入城,司徒九在你之后将李疏桐救了下来,并且名正言顺的围了小崇山,现在几大家族的家主正在小崇山下和司徒九对峙呢!” 季江南一瞬了然:“司徒九这是打算提前开启观音洞?” “司徒九虽然野心不小,但这里是宸王的封地,没有宸王的默许,你觉得他能一路畅通无阻?”沈云川似笑非笑。 第三百二十二章 值不值得 季怀远看着厅内晕死过去的杨家主和脸色煞白的几人,暗自摇了摇头,这些个老家伙在江南一带作威作福的久了,什么事儿都敢掺一脚,钱财虽好,但也要有命花才行。 宸王喝了口茶,站起身来道:“江南五族主事人全部移交大理寺,余下者由六扇门处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来回本王了。渊宁,你走一趟,通知今年的观音洞三日后开启,另此后观音洞的名额拟定全权交由冀北王家,有劳二公子知会王家主一声。” “王凌志代家父谢过王爷!”王凌志上前一礼。 宸王微微颔首,示意众人退下。 退出大厅后,司徒九刻意等了一会儿,看着王凌志走远,才转过头对季怀远笑道:“季大人,此次江南五族伏诛,想来季家今年有望在九大世家中大放异彩,当值得一贺。” “司徒大人说笑了,季家历代祖居江州,并无入汴京打算。”季怀远笑道。 司徒九哈哈一笑,拱了拱手准备离开,与季怀远擦肩而过时轻飘飘的说道:“季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你还有退路可言吗?你要让季家永远立于权利争端之外,就不要指望季家能恢复先祖荣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是吗?” 季怀远目光平静,道:“多谢司徒大人劝告,在下心中有数。” 司徒九似笑非笑:“希望令弟能明白季大人的良苦用心。” 季怀远目光一厉,眉头微微蹙起:“司徒大人,本官的兄弟如何,还用不着大人操心!” 司徒九对季怀远的冷脸浑不在意,笑了两声转身就走。 司徒九离开,季怀远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折身往一侧的花廊走去。 宸王府南院,是王府中接待客人的地方,花藤爬上月亮门,石板小路旁是一丛翠竹,在阳光里摇曳,光斑洒落一地。 李疏桐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出神。 “小姐,多少吃点东西。”李唐沉默良久后,出声道。 李疏桐轻轻摇头,脸色愈发苍白,略带几分病态,比之前更加憔悴纤瘦。 “宣罗她……”李疏桐忽而转过头来,哑着嗓子开口。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李唐低头,“她中了剧毒,尸身不存。” 李疏桐脸色又是一白,接着涌上一股潮红,苍白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身体晃了晃,站立不稳重重的砸在打开的窗户上。 李唐大急,连忙上前去扶,李疏桐推开他的手,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又像是极度痛苦,捂着胸口急促的呼吸,眼睛发红瞪得生疼,还是没忍住眼泪不住流淌。她双手抓着窗栏,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压抑,忍着尽量不发出声音,纤瘦的身形几乎趴在窗栏上,弥漫着一股极端压抑的悲伤。 李唐站在原地没动,看着李疏桐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 “小姐,从你带入入李家开始,小姐做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但这一次,我想问一句,”李唐低下头,拳头握紧,“值得吗?” 伏在窗台哭泣的李疏桐闻言身形一顿,吸了吸鼻子,缓缓的站直身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转过头来,刚哭过的眼眶还在发红,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得令人无法逼视,即便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身体纤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睛里迸发出的亮光,却给人一种她永远也不会被击垮的强硬。 “值得!当然值得!”李疏桐眼眶依旧通红,目光中的悲伤已经褪去,声音坚定而有力,“李唐,你听好了!我是李家大小姐,是天之娇女!我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哪怕我做尽天下坏事!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我是李疏桐。” 李唐目光一颤,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沉默的低下头去。 李疏桐闭上眼睛,努力消化胸口的情绪,等再睁开眼时,她依旧是那个骄傲的李家大小姐,所有的情绪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又再度消失不见。 “李小姐,季大人在院外,说请李小姐移步一叙。”月亮门外进来一个小丫鬟,行礼道。 李疏桐微微颔首,跨出房门,腰背挺直,走得仪态大方。 李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的跟上。 小姐,希望你真的不会后悔。 水云间。 方唯玉看着桌子上的千机匣,眉毛抬得老高,折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桌面,斜着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沈云川和季江南。 “我说,这里面真的是浮屠秘库残图?”方唯玉盯着千机匣已经看了好久了,期间也尝试打开,摸索了一圈后放弃,看着沈云川笑眯眯的脸,心头警铃大作,“就这么给我?你们会这么好心?” “对啊,白送你的,我向来是个好人。”沈云川笑眯眯的点头,要多无害有多无害。 方唯玉无比顺溜的翻了个白眼,转头去问季江南:“我昨天可听说,普陀寺的广清和尚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一少年的至宝,而这至宝,就是一个装着秘库残图的盒子。你要说这个人不是你,那就是拿我当傻子耍了。” “是我,但那盒子是假的,里面的残图也是假的,我在药王谷的时候得了些东西,见光就燃。”季江南毫不掩饰的说道。 方唯玉闻言挑眉:“小子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招惹到普陀寺头上去了,你就不怕成为正道公敌?” 季江南不可置否:“难到我现在不是?” 方唯玉一噎,好像也是哦,现在外面对季江南的说法还依旧是杀兄弑嫂的凶徒,虽说比不上真正的魔道中人,但也绝对不是个什么好名声。 “可这东西一旦经奎山商会出手,那我可就遭无妄之灾了。”方唯玉摇头。 “邱明的师父就是广清。”季江南淡淡的说道。 方唯玉一愣,又笑了起来:“不巧,我师父也在汴京。” “多大个人了还要师父护着,挺大个人不要个脸。”沈云川很是鄙视的开口。 方唯玉立马拉下脸怼回去:“老子就不要脸!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下轮到沈云川没话说了,悻悻的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你是商人,怎么搞噱头你最清楚,这件事情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没有理由拒绝。”季江南正色道。 奎山城易主,方唯玉是被追杀出来的,一路来到汴京找他师父,最终的目的都是要收回奎山城,而奎山商会中唯一一个还能用的就是汴京分会,若是由他主持,在汴京分会里拿出一件够分量的东西开启拍卖场,那无疑是笼络当地富商和达官贵人的好时机,最后不管东西到了谁的手里,都一定会与商会主人达成长期合作关系。 但凡是人都会有虚荣心,尤其是常年混迹商场和名利圈里的贵人,谁都希望有一件自己有但别人没有的好东西,若是好东西都优先自己来,那这些贵人是非常乐意和商人保持长久关系的。 以浮屠秘库的名声,短时间内可以汇集各方对此感兴趣的人物,这无疑给方唯玉之后的回归起到很大的助力。 当然,也有风险,最坏的后果就是掌控奎山城的黄泉天会在第一时间对冒头的方唯玉进行围杀。 但现在的奎山城里,他的师父“灵鹤王”袁晓,以及兼任风满楼楼主,芳华馆馆主,无逍宫青龙殿流风的师兄苏有容皆在,加之因为秋娘子与赵菱在南市的屠杀导致汴京城的防卫陡然加严数层,如此情形下,身在汴京城内的方唯玉就十分安全。 良机难觅,这个险确实值得冒一下。至于普陀寺,这里是宸王封地,想往这里伸手,可得掂量一下。 方唯玉暗自沉吟,敲打桌面的扇子一顿,抬头笑道:“如此,这单生意我接了,奎山商会拍卖场抽成十抽一,加上这单生意承担的风险不小,所以拍卖所得三七分帐如何?” 方唯玉手中的扇子唰的一声打开,笑的云淡风轻:“我七,你三。” 虽说季江南本来也没打算要钱,但听到这里还是面目扭曲了一下。 “苏有容叫你方黑,可真一点都没叫错。” 方唯玉很是得意,折扇连摇:“这是合理交易,童叟无欺。” 第三百二十四章 婆娑门 芳华馆季江南也不是第一次进了,开始时还需要方唯玉引路,来的次数多了,苏有容也直接让他进来了,季江南来汴京的这段时间,就属芳华馆和水云间待的时间最长。 比如现在,夜晚才是芳华馆最为热闹的时候,季江南就这么拖着一个涕泪横流满身补丁的穷酸书生堂而皇之的进来,苏有容也直接让他上楼去了,对书生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 二楼小台,四面珠帘摇曳,轻纱飞扬,正翘着二郎腿听姑娘弹琴的沈云川此刻看着坐在地上的徐子易,徐子易瞪着哭过的眼睛,十分忐忑。 沈云川盯着他看了好久,慢慢的转过头来看向季江南,表情有些一眼难尽。 “季小子,人生苦短,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呢?”沈云川摇头叹息。 季江南莫名其妙的看过去,这说的什么跟什么? “虽说女人伤害了你,但这世间美人多的是,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伤害了你,你就对所有的女人死心,”沈云川苦口婆心,“当兔儿爷要不得的。” 季江南脸颊一抽,坐在地上的徐子易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满目惊恐的看向季江南,身子不住的往后挪。 季江南咬牙切齿,这穷书生什么眼神? “你看我像兔儿爷吗?”季江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几个字,眼中凶光毕现。 徐子易吓得浑身哆嗦,牙齿上下打架,眼泪汪汪的缩成一团,许是被吓狠了,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像………” 一旁的沈云川顿时拍桌狂笑,震得桌子上装点心的小碟叮当作响,弹琴的歌姬已经早早的退了出去,楼下的苏有容只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事儿让少主笑成这样? 沈云川在狂笑,徐子易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发抖,季江南咬牙切齿浑身杀气飙升。 而后,穷书生徐子易挨了他人生中最惨无人道的一次打。 在徐子易不断惨嚎中,笑出泪的沈云川制止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他怕再不制止,这个穷书生要被季江南活活打死了。 “行了行了!你再打他就真的要死了!”沈云川笑的肚子疼,一边揉一边回气。 好在季江南还没失去理智,他又不能真的把这穷书生打死,冷哼一声,甩了甩手在椅子上坐下,他有求于人,所以就先不计较沈云川故意嘲笑他的事了。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横竖就要给他找点不痛快。 听完季江南所言,沈云川来了兴趣,看了鼻青脸肿的徐子易一眼,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若他真是泥菩萨的话,能解赵菱的毒也不稀奇了。” “所以泥菩萨到底是什么?”季江南问。 “说起来,倒是和佛门一脉有些关系,你听过一句俗语吗?叫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的就是这类人。” 在佛门中,菩萨指的是未来成就佛果之修行者,为大慈悲者。自古以来,佛门分化万千,其中各成派系,其中包括净土宗,白莲宗原本皆属佛门,而有些宗派,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历代法师的参详细,与佛门原本的宗旨背道而驰,例如化生门之流,而泥菩萨,属于很久以前婆娑门中供奉的一位菩萨,泥菩萨本意是指菩萨有大慈悲心,即便自身难保,也当得度化世间众人,婆娑门的佛像不修金身,以黄泥铸就。泥菩萨,即大慈大悲者。 婆娑门的存在很久远,可以追溯到大楚还未建立之时,从西域流入中原,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婆娑门日益没落,又在佛门道统之争中败给普陀寺,所以中原大地上他们活动的痕迹很少,最近的一次,是在前朝大楚,当时婆娑门中出现了一位佛法精深的少年弟子,自称是泥菩萨转世,出生能言,三岁可诵百经,十岁时与高僧辩佛,胜之,高僧惊为圣人,普陀寺方丈亲自来见,叹其真为菩萨降世。 大楚年间,楚皇崇道抑佛,佛门的发展受滞,当代普陀寺方丈认为这是令佛门昌盛的契机,遂向楚皇引荐,楚皇曾亲自接见,最后却对这位菩萨转世的少年僧人不甚重视。之后不久,大楚内朝不稳,有亲王密谋叛乱,得天一道门相助,叛军还未来得及起兵,就被朝廷大军镇压,之后牵连出不少人,而那位少年僧人赫然正在其中。 楚皇曾问那少年僧人,为何助叛军反楚?少年僧人答道,今天子昏聩,纵邪魔独行,佛见众生愚钝,遂遣他下界度化众生,奈何力薄,为众生之福念,当另选天子以立之。 楚皇大笑,道你尚且自身难保,如何护得天下众生? 少年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只道,我愿身化泥泞,只求众生得悟。 而后,涉及反叛者皆尽诛杀,少年僧人死前发下宏愿,他愿世世重入凡尘,直至众生得悟为止。 此后,婆娑门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名天资出众的男童降生,直到这名男童苍老致死,下一个天资卓越的男童就会降生,婆娑门将这些男童都尊为泥菩萨在人间的法身,代代延续。 楚皇虽不信佛,但也不容许所谓的菩萨法身在世间行走,也未将他们赶尽杀绝,而是将他们困在山中,世世代代不允许出山,不准经商,不准为官,要他们世代与农耕为伍。 之后婆娑门逐渐销声匿迹,也就前些年人杰榜第三的姬雁血曾经得到过部分婆娑门的武道传承,这个名字才偶尔会出现在江湖人的口中,而泥菩萨这个词,也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既然婆娑门是佛门,怎么会有后代延续?”季江南问。 “这不奇怪,佛门的流派中也有些是可以吃荤的,况且婆娑门是从西域传入,西域的佛教流派更多,我知道的就有一个叫合欢门的流派,尊的是欢喜佛法身,推崇男女双修之法,婆娑门还算比较保守的了。”沈云川道。 “相传每代泥菩萨都天资卓越,生来就会开口讲话,在药王孙渺没出现以前,泥菩萨是神医的代名词,他们是菩萨的化身,自然懂得如何为世人去除病痛,能医百病,能解百苦,”沈云川说着,看了一眼兀自抹泪的徐子易,咋舌,“你这打人必打脸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这打得亲娘都不认得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开启 名动大晋的“笑阎罗”薛临义喜欢吃豆沙包。 说实话这一顿早点吃的一点也不愉快,季江南虽然不讨厌包子,但这么大一屉包子,还全是豆沙馅的,但凡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也不会觉得好吃,豆沙本就是甜食,吃多了真的会觉得齁,季江南本来不打算吃那么多,奈何薛临义一直不停的给他碟子里夹包子。等到一屉包子全部吃完的时候,季江南只觉得叹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甜甜的豆沙味,一旁的齐风定撑得直翻白眼,作为亲传弟子,他理所应当的受到特殊照顾,反正这屉包子大部分都喂给他吃了。 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屉笼,薛临义很是满意的捋了捋胡须,一副老怀安慰的表情。 “吃好了?”薛临义笑眯眯的开口。 季江南与齐风定齐齐点头。 “行,”薛临义笑道,“老夫暂且在这里住下,后日你二人随我一同前往观音洞。” 季江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薛临义就接着说道:“老夫从来不欠人情,老夫的弟子伤了你,虽说他已经道过歉了,但该有的补偿还是有的,老夫知道凭你大哥身份给你一个名额不是问题,但这是老夫的意思,权当给你一个交代。” “薛先生客气了。”季江南拱手道。 薛临义看着心情不错,自顾自的上楼去了,齐风定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挨了齐风定两招,换来一顿豆沙包和一次宗师高手同行的机会,算起来,好像也不亏。季江南如是想道。 后天就是观音洞开启之时,季江南本没有打算往观音洞一行,据说观音洞内的寒泉有奇效,有为武者稳固根基的效用,但他体内有赤霄散的作用,寒泉是否有效还在其次,若是寒泉的效用与赤霄散相冲,那才是得不偿失。 若说观音洞内有吸引他的东西,那就是玉昙花了。 玉昙花生长在寒泉之畔,五十年一开,算得上一味珍品药材,只是其药效十分寒凉,只用于特殊病症,但他要的不是花,而是埋在地底的根茎,与花朵的寒凉不同,玉昙花的根茎在地底深埋多年,主温养,宁心静气之用。 千机匣已经交给方唯玉,除却避开观音洞开启的时间外,他会以尽快将拍卖事宜安排妥当。这本就是引黄泉天到明处的一个局,能否有效暂且不知,以他现在丹心一劫的实力,对上黄泉天还是弱很多,而他体内暗伤很多,也绝对不适宜强行提升实力。 既然武功境界无法提升,那就只能在战力上做文章,因他独特的内息,他的战力本就高出同阶一大截,丹心五劫之下皆可一战,但也只是能一战,胜负没有把握。所以他打算冒一个险,而这个险,若稍有差池,最坏的结果就是赤霄散彻底失去效用。为此他不得不准备一些东西,而最快能找到的,就是玉昙花的根茎。 只是玉昙花五十年才一开,能不能拿到全凭本事,入观音洞有名额限制,但入了洞,能得多少好处,就全凭造化了。就算拿了东西,能不能离开小崇山还是两说,能为一方家主掌事,都算不得什么善良慈悲之辈,虽说观音洞是年轻人的地方,但就凭玉昙花的珍贵,拉下面子抢夺的也大有人在。 寒泉年年都有,玉昙花可是少有得很。若薛临义在外压阵,观音洞此行基本算是畅通无阻。 若无意外,此次观音洞之行,李疏桐当在其列。 季江南敛眉,摇头驱散心头的烦乱,返身上楼,观音洞开启在即,他需要好好休养,尽快将体内的暗伤养好。 两日后,观音洞如约开启。 季江南起了个大早,在大厅等了一会儿,薛临义与齐风定才下楼来,等三人到达小崇山时,山上已有不少人在等候。 观音洞迷阵巨石前,司徒九一身正装立于一旁,稍后是提剑的王凌志以及在群英会上出现的王家族老,其后还有不少年轻人,多半脸生,季江南看了一圈,认识的人少之又少,观音洞不比群英会,寒泉虽好,但各大门派中这样的灵泉多半在本派中就有,大部分人在群英会结束后已经离开汴京,在此处的多半是江南一带的本族弟子,又是年轻一辈,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 “薛老,多年不见,越发精神叟烁了!”司徒九远远的看见三人,笑着迎上前,客气的对薛临义行了一礼,又笑着对季江南和齐风定点了点头。 薛临义依旧一脸和善的笑意,看着司徒九目露赞许:“老夫记得,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含光府为捕头,老夫这些年也听说过不少你的事情,你很不错!” “薛老客气。”司徒九笑道,伸手摆出请的手势。 走近之后,季江南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视线,顺着视线看去,正是站在一旁的王凌志,对比群英会上英姿勃发的王家二公子,此时的王凌志显得有些憔悴,眼眶青黑,像是好几天没睡觉,透着一股疲惫和焦虑,目光沉沉的盯过来。 王凌志的眼神绝对不算友好,季江南皱眉,但并未回避,从容的对视过去。 王凌志眼中的敌意越来越胜,而这时季江南突觉有人靠近,刚准备闪躲,对方已经快一步勾住了他的脖子,拉扯得他一个趔趄。 “好小子,凑热闹也不叫我一声!”沈云川笑嘻嘻的说道。 季江南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踢出一脚,毫不意外的踢了个空,这时山下嘈杂声音响起,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杀上来,各色锦衣华服离得老远就看得明明白白。 “季兄!你也来啦?”领头的一个喊了一声,有些惊喜,身后的一群人也七嘴八舌的嚷嚷不停。 领头一个少年一身蜀锦长袍,玉冠长靴,提剑快步上前来,定睛看来,不就是天风堡小公子莫涯,身后的一群人,皆是当夜在汴京龙祖祭上遇见的纨绔子弟。 一群纨绔嘻嘻哈哈的上前见礼,清晨的宁静被打破,江南本地的年轻人季江南不熟,但这群纨绔们可熟得不得了,顿时山腰上开始人热闹起来,年轻人总是喜欢热闹些的。 莫涯向来是个开朗的,而沈云川与他也算好友,这一群纨绔也大多是认得的,齐风定站在薛临义身旁,很想过来,想了想还是乖乖的站在师父身旁,很是羡慕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季江南。 “莫公子,你们这是?”季江南一脚将沈云川踹到一边,一边问道。 这一群纨绔都是家里的赋闲子弟,习武的都没有几个,进观音洞除了好玩实在没什么用途。 “哦,进观音洞的只有我和秦朗,刘靖英被他老子关了禁闭,他们几个纯粹是闲着来玩的。”莫涯解释道。 被几人一打岔,等季江南再次看向王凌志的时候,他已经远远的走开,独自一人站在松树下,背对众人。 “观音洞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小心,”沈云川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斜眼看了远离众人的王凌志一眼,嘴角一弯小声说道,“据我所知,孟芊芊在蝉陵病情恶化,王凌志现在心情可能已经差到极点,你自己小心哦!” 话是好话,只是这满满看好戏的语气着实令人很不爽。 季江南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对于沈云川来说,无论是寒泉还是玉昙花都没有任何吸引力,那他上山就只有一种可能。 秋娘子来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褚玉常的实力 山腰巨石前,人群零散的找地方坐着,薛临义像个寻常的老人,坐在树下纳凉,拿着斗笠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时不时和站在一边的司徒九闲聊。 跟着莫涯上来的纨绔们不愿在山腰上晒太阳,全部下山去找地方喝茶了,一些送自家弟子前来的长辈聚在一起互相说起自己弟子,说的高兴了时不时大笑两声,自在得很。 沈云川背靠着一颗松树,拿着一颗捡来的松果抛着玩,不着痕迹的看了周围一圈,王家的几个族老从开阵之后就坐在巨石前静静等待,也不嫌晒得慌,目光扫过一处时,忽然顿住,离人群稍远一点的松树下,李疏桐安静的坐着,那个家奴李唐就站在其后,一主一仆,不说话也不动,活像两尊雕像。 要说沈云川一向是个聪明的,旁人的一些算计就算看不出十分也能猜个四五分,唯独到了李疏桐这儿,他实在猜不出这个女人要做什么,据苏有容所说,李疏桐与李家定下一月之约,若不能在一月之内拿出一百六十万两回去,那她就必须作为齐州李氏嫡长女嫁予王凌志为妻,增近两家之好。 只是,距离一月之期,已经过去数日,她不但没有回去,还接连扯出一些原本不应该有的麻烦,若说她只是为了完成赌约,可据他所知,李疏桐的时间,基本都浪费在获得观音洞名额这件事上,闹得满城皆知。 如若,她想利用孟芊芊来逼王凌志发疯,故而才特意让季江南去抢风云册,逼王凌志出重金从她手中买风云册,但观音洞的开启,王凌志放弃风云册转而从观音洞寻找办法,季江南不能再用,那褚玉常就是她此行的助力。要这么说的话,也能解释得通。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疏桐还有后手没出,而这后手是什么,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管了,反正这也跟他没啥关系,沈云川将手里的松果抛出去,刚准备活动活动,脚步却突然定住,像发现了什么,猛的转过头去,看着巨石后方扭曲的山路,和眼前色彩的逐渐凌乱,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睛瞪得要掉出来,站直身体喃喃说道:“摘除灵眼,束云当空,七风逆转,奶奶个腿的,王凌志这是疯了吗?强行把阵法扩散,这种程度的扩散,不消一刻阵眼就会崩坏,到时候这方阵就会完全失控,他奶奶的……玩大了。” 几乎在沈云川发现的一瞬间,端坐在巨石前的几个王家族老脸色一瞬大变,立马起身,身形一动冲进扭曲的阵中消失不见了。 后知后觉的人群这才发现不对,有几人开始往山下退走。沈云川摇头,来不及了,阵眼崩了。 似乎在印证沈云川的话,忽而一声闷响,周围卷起一阵气流,卷的树叶松针沙石漫天飞,气流过后,沈云川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沙土地,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零星的长着几株发黄的野草,半只靴子陷在沙粒,碧蓝的天空,阳光很刺眼,却看不见太阳在哪里。 沈云川的脸色忽青忽白,长叹一声:“奶奶个腿的,说了老子最讨厌破这种阵!贼老天你是不是故意的?越讨厌什么越来什么!”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叹完之后认命掐了一根草,蹲在地上开始计算方位,九坤十二图,星轨六十四阵,弧天一百五十周…… 沈云川一边算一边骂骂咧咧,顺便问候王家上下十八代亲戚。 这得算到个什么时候! 幻阵另一处,是一片丛山夹抱的碧绿水潭,褚玉常一把扯住垂落的柳枝,脚尖在湖面上轻点而过,如燕子掠水,轻盈的行过湖面,其后一人猛追不止,在湖面中心时脚下炸起一团水花,来人高高跃起,身形矫若游龙,北沧剑直逼褚玉常后心! 褚玉常侧身一闪,玉箫灵活的绕过北沧剑的折口,一掌打在剑身之上,王凌志持剑倒翻了个跟斗,又再次持剑追来,褚玉常眼帘微垂,一跃跳上湖边的柳树,袖袍一挥,执箫而立,一身玉质风流。 “王二公子,在下已经多番退让,若阁下还步步紧逼,那就休怪在下出手了!”褚玉常凝眉说道。 王凌志冷笑一声:“好一个玉常君,抢人东西还做自肃清高之态,无耻之极!” “王二公子,有件事在下提醒你一句,观音洞并非王家之物,玉昙花也并非你王凌志私有,无主之物有缘者得之,何来抢夺一说?”褚玉常平淡开口,“你为一朵玉昙花,强开幻阵,致使阵眼崩坏所有人困死阵中,这山里现在有那些人,你比在下更清楚,你动手之前,可想过后果如何?可有想过会令你王家如何?” 王凌志目光一颤,眼眶突兀的就红了起来,半晌,看向褚玉常说道:“你把玉昙花还给我,我会想办法放你们出去。” 褚玉常一愣,高傲如王凌志,何时说过这种带着妥协意味的话? “抱歉,我答应过一个人,会把玉昙花给她带出去,”褚玉常说着,似乎有些不忍,又好言说道,“王二公子,你对孟七小姐的情深义重,在下看在眼里,你可以信在下一次,这玉昙花,最终还是会回到你手里,保证不耽搁孟七小姐的病情。” “你什么意思?”王凌志冷冷说道,心头忽然亮堂起来,“是李疏桐让你来的,她无非就是不想嫁给我,又苦于无处去赚那一百六十万两,所以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无论之前的风云册还是这次的玉昙花,总归目的都是一样,逼我出重金购买。刚好,我也不想娶她,如此龌龊手段,李大小姐用着也不嫌手脏?” 褚玉常眉头一皱:“王凌志,在下顾及你兄长的面子,这才好言相劝,还望你言语收敛一点!” 王凌志冷笑连连,目露鄙夷之色:“原来大名鼎鼎的玉常君,也不过是个色令智昏之辈!做李家大小姐的入幕之宾,当真比做褚家大公子更有成就感吗?可惜,李家大小姐的裙下之臣,可不止你一个!” 褚玉常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脚下一动,手中玉箫反手一打,刚好敲在王凌志的手腕上,穴道被点,王凌志手中的北沧脱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褚玉常一把掐住喉咙,砸向水面,溅起水花四散。 水花溅起很高,王凌志形容狼狈,右手被点穴不能动,左手被玉箫反向扭起,喉咙背掐导致脸色一瞬涨红,看饶是如此,也一句不告饶,盯着褚玉常的眼中凶光闪烁。 褚玉常的衣襟和脸上溅了不少水,掐着王凌志喉咙的手掌不断收紧,居高临下,眼神淡漠的说道:“虽说你的武道修为与我只相差两个台阶,但我要杀你,一回合足矣!我不喜欢杀人,但你若是再嘴巴不干净,我不介意送你一程,好事成双,想来孟七小姐会很乐意和你做对同命鸳鸯。” 王凌志的眼神终于变了,开始疯狂的挣扎,手臂被扭曲成一个夸张的弧度,褚玉常毫不怀疑,这家伙会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臂掰断,在手臂掰断的前一刻,褚玉常松开手,拿走玉箫,退到一旁。 王凌志不断咳嗽,第一时间解开右手的穴道,伸手进水里去摸索北沧剑,杵着剑慢慢的爬起来,看向褚玉常的目光里有愤怒,有惊骇,还有一分不可置信。 一招,真的只有一招,褚玉常若真动手,真的可以在一招之内置他于死地。 这样的实力,远不止人杰榜第十三位,综合实力至少在前五,即便是他大哥,依靠阵法的优势,也没有把握稳赢他! 为什么要藏拙?为什么会听命李疏桐?他不相信这样的人物会被美色所迷! 忽而眼前的景物又是一阵扭曲,气流穿林之声响起,王凌志脸上露出一抹惊愕,再接着眼前一花,四周是合抱粗的松树林,脚边是一条流淌于山间的小溪,王凌志浑身湿透杵剑站在河床上,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有人能破开逆转的束云七风阵?这不可能!!” 另一边,才刚破开阵法的沈云川一脚踩空,骨碌碌的滚下山坡,一把抱住树干,才避免了一路滚到底的厄运,石头硌得浑身都疼,又不好意思大声喊疼,憋得龇牙咧嘴。 缓了半天才缓过来,沈云川揉着屁股往平坦的地方走,才走了几步,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立马精神一震,顺着血腥味的方向走去,在一处略宽的山道旁,滑竿倒在一边,两个抬滑竿的趴在草丛里,一个仰着一个趴着,从身体下面的血迹来看,多半是活不成而来。 季江南提着长剑定定的站着,剑上半截是血迹,脚下倒着一个人,肥胖的身躯和绿袍子金戒指的搭配,想不认出来都难。 沈云川张大嘴巴,有一瞬的哑声,半晌,才干巴巴的问:“你杀了刘贫?” 季江南转过头来,眼里少见的出现一抹迷茫,举起手中的长剑,看了看剑又看了看地上人,突兀的升起一股不真实感。 他杀了刘贫?他杀了一个宗师? 第三百三十六章 露马脚 小崇山半山腰处,季江南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衣角撕了一片布擦拭剑身上的血迹,他擦得很仔细,一旁的沈云川好奇的问道:“你确定不找地方躲一下?” “我躲什么?”季江南头也不抬。 “司徒九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沈云川眉毛一挑。 “你看着就行。”季江南收剑,微微一笑。 刘贫是个胖子,又是被一剑从心口捅了个前通后亮,乌红的血淌了一地,这又是盛夏的午时,热气从大地往上升,这个平缓的山坳就成了一个大蒸笼,腾腾往上冒热气,顺便蒸得血腥味越发浓郁,顺着山坳笼罩在整个山头。 与人类相比,动物的嗅觉更加灵敏,小崇山没有狼群,但有野狗,在阵法没有覆盖的地区生存,今日因王凌志的缘故,阵法扩张到整座山,野狗野兔们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而这股浓郁的血腥味,很容易的将野狗招来。 四周的松树林里,已经聚集了好几只野狗,不敢近前,一直在外围徘徊不去。 很快树林里传来脚步声,领头一人肩挂黑色锦云斗篷,在人群中很容易辨别出来。 这次上小崇山的差事是司徒九的,本来只是为薛临义而来,幻阵的变动在意料之外,当那股化不开的血腥味飘来时,司徒九立刻带人赶过来。 这些进观音洞的年轻人多半出自江南一带的世家,虽说在江湖上名声不大,但有不少世家与朝廷官员有些联系,若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总归是有些麻烦。 当司徒九带人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血流满地的场景,踩着血迹上前,身后的捕快们很默契的封住去路。 看清尸体之后,司徒九眼中升起一抹不可思议,确认人是刘贫,而且已经死得妥妥的了。 “季三公子,你就没有什么需要同本官解释一下的吗?”司徒九似笑非笑的说道。 “如大人所见,我杀了刘贫,刘贫胸口致命一剑,正是出自我手。”季江南站起来,朗声说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本官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以丹心一劫的修为杀了一位宗师?”司徒九道。 “大人可能对我说的话有些误解,刘贫确实死于我手,但他在此之前已经被不能动弹,是有人把他到我剑上的。”季江南正色道。 司徒九嘴角一勾:“季江南,本官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才致使你如此大胆的胡说八道。” 这是一个武道宗师,又不是一只鸡,岂能说杀就杀? “你最好给本官好好解释,如果你说明白了,那事情好办,如果你说不明白,即便有季大人的面子,本官也依然要请你上六扇门喝杯茶。”司徒九慢声说道。 山上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大多也是被这股血腥气吸引而来,看见这副景象之后也惊骇不已,堂堂武道宗师,就这么死在了路边,而且杀人者还是一个少年,众人心头不约而同的升起一股不真实感。 一些少年模样狼狈的走过来,王凌志一掌打碎了灵眼,观音洞坍塌,慢一步出来的都被砸了个鼻青脸肿,虽说没有性命之忧,但多少看着有些狼狈。 王凌志打开幻阵主要目标是季江南和褚玉常,所以众人大多就是在幻境里逛了一圈,没有收到什么实质性伤害,至于观音洞里的少年,那就纯粹是运气不好。 莫涯和秦朗在季江南三人追逐出去时就心觉不妙,所以在第一时间逃出观音洞,在一群狼狈不已的少年人中,他们两个毫发无伤连头发都没乱的就显得格外显眼。 幻阵导致大部分人被冲散,现在聚集在一块,见对方都没受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山道上方的小山坡上,齐风定看着下方的尸体,有些惊讶:“师父,刘贫死了。” “死就死了,勿用大惊小怪。”薛临义负手而立,十分淡定。 “可季江南说是他杀的。”齐风定瞪着眼睛。 “这个少年很特别,看着就行。”薛临义微微一笑。 季江南从刚才坐的青石旁边拿起一枝小树杈,树杈上挂着几颗暗红色的果子,与杨梅颇为相似。 “我听说大人是青州人士,那对这种野山梅应该不陌生。” 司徒九接过树杈,看了两眼抬头道:“继续说。” 之后,季江南就将野山梅的功效与寒泉水作用说了一遍,包括他在幻阵破开之前遇到的事和后面的猜想。 “假若刘贫在主礼完之后下山,那一定会走北面的山道,南面的山道树少,阳光又热,但北面的山路树林较高,背阳比较凉爽,而且在他的衣服下摆处粘有苍耳,苍耳喜阴,所以他走的必定是北面的山路,而北面山路垂直往上,就是观音洞背面。” “能拿到寒泉水的只有这次进观音洞的人,很少,能接近刘贫并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寒泉水的更少。” “而且,此人懂奇门阵法。” “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好办法,可惜手法有些粗糙,他搜走了刘贫身上的野山梅,却忘了两个轿夫,这枝野山梅,正是我从轿夫身上找出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王凌志。而人群后方也传来一声怒吼:“一派胡言!” 半边身子湿淋淋的王凌志推开人群,提着北沧眼含杀气的走过来,眼睛通红看向季江南:“你坏我大事在先,现在又在这里污蔑我杀人!阴险小人!当真无耻至极!” 众人哗然,要说这个人是王凌志的话,那是有可能的,刘贫平生吝啬至极,后来穷困潦倒饿急眼了抢了过路的马车,车主找人报复,此前一位王家外出办事的长老路过把他救了下来,之后跪地磕头感恩戴德。但那位长老只是见他被打心生不忍,没打算要他报答。 后来刘贫成名,但王家传世家族,不可能与刘贫这种声名狼藉之辈为伍,故而一直不理,但若身为王家公子的王凌志主动邀请,想来刘贫会毫无防备的喝下他给的东西。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如果是这样,那倒也说的通。 “呵呵,听闻王二公子与孟七小姐曾两情相悦,但当日在水云间孟七小姐不过是随口说的玩笑话!王二公子居然衔恨至今!论阴险,在下可比你不得!”季江南冷笑一声。 “季江南!你休要血口喷人!”王凌志咬牙切齿。 “呵呵,王二公子,你能为一朵玉昙花逆转束云七风阵,如此情深义重,设计害我有何稀奇?”季江南寸步不让。 “你!”王凌志怒极,一旁人群连忙拉住。 人群后方的褚玉常神色如常,人不可能是王凌志杀的,王凌志此前一直在与他缠斗。退一万步来讲,这种事情也不是王凌志的风格。 莫涯着急忙慌的跑过来,拉住季江南急声说道:“季兄弟,这一定有些误会!王二公子绝计不可能做这种事!” 秦朗也在一旁劝道:“季兄弟,此事万不可能是王二公子所为!沿水而行的又不止他一个!你先冷静一下,定是有别的缘由!” 此时的王凌志已经怒不可遏,一把推开阻拦的众人,足尖一点,北沧带起一阵浪吟,直奔季江南而去! 含怒而出的一剑并未落在季江南身上,忽然从中插进来一个人,带鞘的长剑猛的一送,将这一剑打了回去,接着一掌打向王凌志的面门,王凌志匆忙撤剑,落地踉跄两步,目光惊疑不定:“你又是何人?” 这是个陌生的面孔,最让他在意的是,他看不出此人的武道修为,这无疑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 沈云川干笑两声,暗道,季江南这打人打脸的流氓打法虽然不地道,但不可否认,非常好用。 “季兄弟,你这是做什么?”莫涯惊愕的声音响起。 此时季江南正一把掐住秦朗的手腕,微微一笑。 “秦朗,你露马脚了。” 司徒九一瞬了然,原来如此。 第三百三十七章 心策 “秦朗,我记得之前在浮荷茶馆那夜,聊天中你说过,你的父亲,是江南军左都尉,你是北域肃阳人氏,一年期你父亲从肃阳调职到汴京,在江南军中任职,我说的可对?”季江南说道。 “不错,有什么问题嘛?”秦朗有些莫名其妙。 季江南笑了,一张脸俊秀不凡,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当然有问题,野山梅只生长于南域岐江一带,是临水植物,你是北域人,应当从来没有见过才对,你怎么知道,这是在水边才可以采摘的?”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野山梅是长在哪里的,”季江南继续说道,看向莫涯,“莫小公子,你认得这种植物吗?” 莫涯有些发愣,摇了摇头:“不认得,就算见了我也会以为是杨梅。” “杨梅从不长于水边。”季江南笑道。 秦朗的脸色有些发青:“我好歹在江南也呆了一年,莫涯不认得,但我是认得的,这并不奇怪。” “你认得?”季江南的脸色一僵,举起手里的树枝,“你怎么会认得?” “我当然认得!这就是一种长在水边吃了会嘴角发麻的野果子,虽然长的和杨梅相似,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秦朗一把甩开季江南的手,冷哼一声,“我好意劝阻,你若不领情,无需这般污蔑我!” 季江南眨了眨眼,从树枝上摘下两颗野山梅,剩下的连带树枝递给沈云川,而后,就把摘下的野山梅塞进嘴里吃了起来。 秦朗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这就是一枝杨梅而已,”季江南把果核一吐,“轿夫身上没有野山梅,这一杈是他刚刚去摘的杨梅。” 说着一指沈云川,沈云川见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十分灿烂。 “你……”秦朗脸色一瞬苍白。 “对,刚刚我胡说的,”季江南非常干脆的承认了,“所以我说你露马脚了,你根本分不清野山梅和杨梅,如果不是你在河边遇见了误食野山梅的刘贫,你怎么知道这果子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你从哪儿知道的法子,又或者,当时你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办法是他想的,动手是你动的。” “你是个细心的人,你能通过从风媒那里得来的情报计算出我出剑的高度,精准的把刘贫的命送到我手上,但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虽然喜欢动手来解决麻烦,但不代表我不会动脑子,”季江南呵呵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之前与我交过手,我断了你的剑,还伤了你的脸,虽然你易了容,但我的剑气很特别,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剑气入体会侵蚀内息,你若还没有将其化解,在这么近的距离,我大可以将那丝剑气引爆,你要不要试试?” 秦朗面色越发苍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季江南眉头一挑:“你可以赌一把。” 秦朗额头冷汗涔涔,手脚有些微微的发抖,往后一退,却见六扇门捕快已经将此地团团围住,以他的武功,插翅难逃。 秦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捂脸痛哭:“我不想的!我只想杀了刘贫!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莫涯愣愣的站在原地,一侧的沈云川摸着下巴,感叹,果然,季江南这小子就看着一本正经,使阴招玩手段他不是不会,只是不想罢了。 司徒九抚掌而笑,相当精彩的一场戏,他越来越欣赏季江南了,论洞察人心,言语诱导,此子可以算是个中翘楚。所谓杀人诛心。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季江南这一局可完全没有一点真凭实据,秦朗的手法虽然粗糙,但并没有留下证据,季江南凭借猜想与心策,硬生生逼出秦朗的破绽。 上方的齐风定目瞪口呆,还有些捋不清,这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突然就变成秦朗是凶手了?一旁的薛临义抚须微笑不语。 王凌志还有些发愣,感情季江南一开始就只是借和他争吵引秦朗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时,褚玉常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他所说,这件事的背后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司徒九看向秦朗问道,“你杀人的动机稍后再问,本官问你,另一个人是谁?” 秦朗的情绪已经崩溃,发现自己体内游走的剑气依旧没有消融的迹象时,转头惊慌的看向季江南:“我已认罪,为什么我体内的剑气还在?” 季江南轻叹一声:“你的心绪失守,现在游走的不是我的剑气,是你自己紊乱的内息,我的剑气存在时间很短。” “刚才我是骗你的。” 秦朗呆住了,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忽然一声微弱的机括声响起,司徒九警觉立刻脱下斗篷一甩,从松林深处射出十支短箭,忽然毫无预兆的爆裂开,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细针迎面而来! 暴雨梨花针!早在芳华馆见识过的季江南立刻反手起剑,长剑连舞,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等细针全部落地时,司徒九忽然心道糟糕,转头再看秦朗时,一支细长的短箭扎入喉咙半截,秦朗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很大,似乎想说什么,抽搐了一下,脑袋一歪,彻底断了气。 现场陷入一瞬的沉默,季江南垂下眼眸,一时有些心绪难平,秦朗的年纪其实和他差不多大,在一群纨绔中,属于比较安静的一个,不太喜欢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听别人说话,在他印象里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季江南行事一向简单直接,能动手解决就动手解决,这是他第一次以心策将一个人击垮,师父说,筹心之策,是谋术之根本,可固本安邦,可统万里山河,但算心者,终为人心所算。所以对于心策,师父只给他书籍自学,不曾亲教。 他第一次运用心策,成功了,但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罪恶感是为何? 秦朗始终是个少年,情绪神态上很容易被他抓到破绽,是他有意设计在先,可为什么生不出多少恨意,只觉得很是惋惜? 季江南手指收紧,若他不说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不是秦朗就不会被对方以这种方式杀人灭口? 心思开始烦乱,他的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幻觉,忽然眉心传来一丝凉意,陡然使清醒过来,用力眨了眨眼,眼前再度清明,伸手一摸,额头上全是汗水。 心魔,是他越来越重的心魔。 “季小子,”一旁传来沈云川的声音,罕见的十分认真,“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你若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我不会一直呆在你身边,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把你叫醒,身处江湖,不可能纤尘不染,心有愧疚,但不能怀疑自己,你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纵所有人憎你,恶你,轻你,讥你,又或者爱你,怜你,伤你,你都要明白你的目标是什么,可以腐朽入烂泥,可以腾云上九霄,心有道,则烂泥可居,草庐为乐,心有道,则无人可阻。” “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若一再沉溺于痛苦中无法自拔,那你只会被心魔越缠越深,”沈云川的神色有些复杂,“这话我只说一次,造化在你。” 说完又突然变脸,很是烦躁的错了搓脸,自言自语:“老子真是闲得慌管你的破事儿!” “谢谢。” 沈云川一愣,见季江南一脸认真,退后一步,双手一搭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礼:“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认真的谢过你,谢你一路帮我良多,我很感激,不论何时,你若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我所能。” 沈云川乐了:“这算承诺?” “算,”季江南认真答道,“我虽算不得好人,但我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嘶——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去帮我要一张苏有容的女装自画像怎么样?他叫我一声少主,我实在开不了口。” “……滚!” “你这也太没诚意了!”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了?看看不行啊?” 季江南很努力的抑制住往他脸上打一拳的冲动,岔开话题:“其他人呢?” 面前只留下满地掉落的细针和一大滩血迹,路的前方还能看见一高一矮两人正往山下去,矮的老者背上挂着斗笠,高的长发年轻人不时回头看一眼,又被老者一巴掌抽在后脑抽回去。 薛临义与齐风定这对师徒,挺有趣。 “都下山去了,尸体被搬回六扇门去了,司徒九见你心绪不宁也就没叫醒你,也没说让不让你去喝茶,就留下老子倒霉催的等你清醒,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被当做你的随从了呢?”沈云川拉老长一个脸,就差把老子很不爽这几个字写脸上了,“话说司徒九向来是个宁杀错不放过的主儿,怎么就对你格外特殊呢?果然是官官相护!狼狈为奸!结党营私!” 说到后面语气里满满的不忿。 “你确定不是在嫉妒?” “嫉妒?嫉妒你?呸!老子堂堂无逍宫少主,你有啥值得老子嫉妒的?” 季江南顿时觉得刚刚满心的感谢仿佛喂了狗。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指使秦朗动的手,秦朗与刘贫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当时,日头正高。 第三百三十九章 塞上牧羊歌旧曲 苏有容还在等他回话。季江南再度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芳华馆。 苏有容看着季江南走远,脸上的微笑缓缓收了起来,身后的帘子一掀,方唯玉挥着折扇,满脸笑容的走出来,朝着苏有容一伸手。 “你赢了,”苏有容顺手将桌上的一百两银票递给他,“我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你和少主都会和他交好的缘故了。” 方唯玉大大方方的收了银票,摇扇轻笑,有些感叹:“我曾经提醒过他,不要靠李疏桐太近,少年人心高气傲,受些挫折也是好的。” “话说回来,你的消息从哪儿得来的?在汴京没理由你消息比我灵通。”苏有容咦了一声,问道。 “褚玉常找过我,”方唯玉说道,“这个玉常君,远比传闻更加深不可测。” “这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发现的破绽?”苏有容有些惊讶,“果然,论才名聪慧,褚玉常当仁不让,只是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何?” 方唯玉摇头,人世无常,人心亦无常,所谓江湖百苦,这才是开始而已。 奎山商会这几日传出一则消息,说是有人在小崇山山崖下得了一只出自千机唐门的千机匣,送来奎山商会鉴别,商会鉴宝师断定其内必有重宝,奎山商会鉴宝师齐上,也未能打开,故而专开了一场启宝会,放岩能开此盒者,得银万两。 启宝会当日,不少人被重金吸引而来,但在不损坏盒子的前提下,没有人能打开,有人当场表示愿意以白银万两为价购买千机匣,后又有数人争相叫价,其中一个光头大汉叫价最猛,价格一路叫到十万两白银。 众人目瞪口呆,越发确定这匣子里必有不出世的重宝,纷纷开始参与叫价,但奎山商会表示匣子不卖,启宝会结束后,匣子被收回奎山商会。 再往后的几日里,针对这个神秘的匣子流言四起,其中最多的说法就是,这匣子里藏的是浮屠密库的残图,前些日子那个当街追杀夺宝的普陀寺广清和尚众人大多还记得,说起广清当日得到一个打开就自燃的盒子,众人恍然大悟,多半是那人不舍至宝被广清所夺,故而给了他一个假的掩人耳目,之后将真的送往奎山商会,一来可以将烫手山芋脱手,二来可以得到一笔重金,也不至于一分好处也没捞到。 对这种说法,大部分人表示赞同,又听说当日被追杀的是个少年,就越发觉得可信,重宝有能者得之,那少年自知护不住重宝,选择将其卖给奎山商会,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流言愈演愈烈,经历过药人事件才冷清下来的南市再次热闹起来,奎山商会外围的护卫加了两倍,据说已经有人尝试进入宝库偷窃,结果无一例外被送了官。 奎山商会附近的几家客栈日日爆满,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紧盯,在这样的目光下,奎山商会僵持了两天,最后决定三日后开启拍卖场,将这只匣子拍卖售出。 此消息一出,客栈彻底挤到没地儿住了,来来往往的江湖人也不嫌弃,在过道放个铺盖将就住下。 客栈老板受宠若惊,他的客栈虽然紧临奎山商会,但每次拍卖场开启售卖的都是昂贵之物,多半是贵勋参加,贵勋们不会住这里,一般都是往仙鹤楼或者水云间去,所以他店里的生意并不算太好,多半是来往客商。 这种挤得过道都下不去脚的样子,从他开客栈到现在还没有过,虽然日收入翻了十倍不止,但看着这一群形态各异的江湖人,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害怕。 当真是又喜又怕。 方唯玉的动作很快,又如此大张旗鼓,季江南想不知道都难,沈云川这几日不在,说是寻到了秋娘子的踪迹,一连好几天不见了踪影。 莫涯来过一趟,看得出情绪不高。 观音洞坍塌,束云七风阵失效,王家家主亲自前来,带着重礼前往宸王府赔罪,宸王大度,不予计较。之后王家主有前往当日困在山中的几家登门赔罪,并送上厚礼,又单独为薛临义,司徒九准备了一份赔罪礼。 王家大公子王铮身有残疾,二公子王凌志是王家最满意的下一任家主候选人,结果在汴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家主从冀北日夜兼程赶到汴京,见到王凌志的一瞬就怒极打了他一耳光,打完之后又老泪纵横,堂堂传世王家家主,奇门一脉的掌门人,带着礼物一家一家的去赔罪,王凌志深悔一时冲动,致使王家颜面扫地,不再违背父亲的话,跟随父亲返回冀北。 返回冀北的前一天,王家主从李疏桐手中以一百六十万两的价格买下玉昙花,将装着花的盒子给了王凌志,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王凌志对孟芊芊情深至此,比起日后王凌志因痛失所爱而一蹶不振,倒不如现在遂了他的心愿,他已经拼尽全力去救孟芊芊,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李疏桐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的明月,月光如水,倾泻一地。 刘贫已死,秦朗被杀,六扇门似乎放弃了对另一个人的追查,任由事情慢慢在人们口中淡了下来。 只是偶尔说起来,人们会说一句,哦,就是那个被野山梅毒死的宗师啊。 水边的野山梅一时间吸引许多人去采摘,号称是能毒死宗师的剧毒之物。 只有纨绔们不一样了,秦朗死后,纨绔们消沉了一段时间,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汴京少了一群前呼后拥的纨绔,刘靖英进了军营,纨绔们也大多在家人的安排下找了些差事,一群纨绔中只剩下莫涯一个。 莫涯很伤心,他来找季江南喝酒,喝着喝着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秦朗的父亲,是江南军左都尉秦成宇,在秦朗十六岁之前,他们一家住在北域汝州肃阳城。 北域地域偏高,平缓的大地上是延绵的草原,秦朗的母亲,是肃阳城外放牧的牧羊女。 草浪翻飞的牧场,头顶是碧蓝的天空,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阳光洒满这片大地,羊群像一团移动的云,放肆的在蓝天碧草里游荡。 牧羊女穿着皮袄,脸被风吹得很红,眼睛像草原上的曳珠湖,能装的下整片天空。 她拿着牧羊的鞭子,轻轻打在小羊身上。她在羊群中歌唱,羊在咩咩叫,头顶飞过雄伟的苍鹰。 她的歌声吸引了巡视的将军,将军停下马,静静的听她唱歌。 她看见了将军,像雪山女神看见了她的情郎,她满心欢喜,她追着跑了过去,站在将军的马前,褪下了手腕上的骨头手串塞给他,她希望他去提亲。 将军拿着手串笑了,她很害羞,转身就跑,忽然双脚离地,她惊呼,将军环着她的腰,哈哈大笑,带着她在草原上纵马奔跑。 马鬃飞扬,她在他的怀里,开心的又笑又叫,心跳如擂鼓。 将军娶了她,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像他父亲一样聪明勇敢。 后来她死了,她嫁了人,但她不喜欢住在城里,她喜欢她的羊群和牧场,她依旧喜欢唱歌,喜欢赶着羊群去巡视她的牧场。 她死在牧场的草地里,羊群都死了,她背上被砍了很多刀,血流进草地里,将军带着孩子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冰冷的身体下面护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 孩子大哭,将军抱着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将军,无声的落泪。 将军把她葬在了牧场,葬在她最喜欢的草原上,这里有羊群,有翱翔天际的苍鹰,有唱不完的牧歌。 后来,将军带着孩子去向母亲告别,孩子抚摸着温顺的小羊,起身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后来,汴京的纨绔子弟里多了一个少年人,少年人叫秦朗,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游走在江南繁华风流的街巷间,走马过闹市,斜帽过长桥。 秦成宇花了十年的时间找杀害妻子的凶手没找到,但秦朗在汴京却找到了,他跟着纨绔们结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和三教九流的人交朋友,到处打听消息。 最终得知,“金银叟”刘贫,十年前因得罪铁家,仓皇逃出西北,曾前往北域寻求汝州知州的帮助,当时秦成宇刚好在场,道刘贫此人心胸狭隘唯利是图,不宜招惹,劝知州远离此人。 求助无门的刘贫后折返穿过玉华山脉返回南域。 而秦朗母亲的死,刚好就在刘贫离开汝州的那段时间。 以刘贫的性格来看,很有可能挟私报复,回头杀人。 秦朗精神一震,立刻回家将此事说于父亲。秦成宇听完,良久,问他可有实证? 秦朗摇头,秦成宇说,没有实证,无法确定是不是他杀的人。 秦朗很激动,指责父亲惧怕宸王府权势,见刘贫如今成了王府客卿,心生畏惧,连杀妻之仇也不敢去报!简直是个懦夫! 秦成宇起身打了他一个耳光,秦朗呆住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他。 当夜,父亲在祠堂母亲的排位前坐了一夜。 第三百四十三章 棋高一招 沈云川看着陡然明亮的星,眼神变换莫测。星象之学,他在学习奇门阵时学过一些,但他向来对这些东西懒得记,以至于学了个一知半解,若不是为破解王凌志在小崇山设下的束云七风阵,他怎么也不会绞尽脑汁去想那些被忘得七七八八的星象,也得亏想起来一些,否则今晚他们就算蹲到天明,也还是无功而返。 “季小子,走了。”沈云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 “去哪儿?”季江南还略有些不明白。 “找地方睡觉,今晚你蹲不到秋娘子,也蹲不到任何一个黄泉天的人,”沈云川看向拍卖场的方向,“对方既然已经把我们的打算看的清清楚楚,自然不会让秋娘子被我们找到,黄泉天的孟婆擅易容,现在这汴京城里不止一个黄泉天的人,完全可以把秋娘子变成一个完全看不出的人,黄泉天隐匿气息的功法很特别,我们找不出来的。” “这一次,是我们输了,输得彻底,从秋娘子出现开始,我们就已经在对方的计划之内了,”沈云川低声说,“输了就要认,今夜过后,黄泉天的人会彻底离开汴京。” “汴京已经没有继续呆着的必要了,”沈云川转过头笑了一下,“季小子,我差不多该回北域了。” 说完,沈云川扭头就走,这一次走的端端正正,那股散漫的气息在逐渐消退,在身影走进阴影之前,有如苍龙破云,所向披靡。 季江南看着沈云川走远,沈云川看似随意,嘻嘻哈哈游戏人间,但作为宁不归的弟子,无逍宫的少主,他天资出众心性过人,一身所学集百家之长,无论是身为一名剑者还是无逍宫的少主,他一直都是骄傲而自信的,他向来能在绝境把握全局,这一次在大局把控上输得彻底,而且,对方很有可能也是个年轻人。 这似乎让他正视起来,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辩解的,江湖炼心数年,是时候回去了。 季江南看了一眼街口,大踏步上前。 沈云川的江湖炼心结束了,而他的历程,才刚开始。 阳光穿过窗户,斜斜的照在地面上,树上的鸟鸣声声。 季江南躺在树干上,伸了个懒腰,紧绷神经太久了,放松下来后,纵是睡在树干上,也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很是放松。当然不是他喜欢睡树干,实在是因为茶馆客栈都满客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衡量了一下,还是树上最好。 翻身从树上下来,有人在清洗地面,冷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不好闻,但很醒脑。 一夜过后,这里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清,至于昨夜厮杀得有多激烈,季江南没听到,他睡得很沉。 下来之后依旧买了两个芝麻饼当早点,顺便打听昨晚是谁拍走了那个千机匣。 见有人打听,小贩饼也不卖了,站在原地就神色激动的讲了起来。 昨夜的千机匣,被以一千四百万两的价格拍下,据说当时在拍卖场里就有人差点动起手来,得了千机匣的也不傻,出了拍卖场就施展轻功亡命奔逃,被砍了两刀也没停下。 “当时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追出去了!”小贩手舞足蹈的比划,“等他们跑过去,地上到处都是血,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之后呢?”季江南问道。 “后来的我没见着,听说的,说是那人还没跑出南门就被乱刀剁成泥了,哎呀那叫一个惨啊,武功又不高,还要和这些亡命徒抢东西,这不是白白送命嘛!”小贩叹了口气,“那人被剁成泥,那千机匣又被抢走了,一群人追出南门去了,闹哄哄的,现在也不知道在谁手里,说是宝贝,我看更像个祸害!” 季江南深以为然,确实是个祸害。 “那群人里有个光头的大汉,很是厉害,我亲眼看着他一拳打飞一个,那叫一个生猛!”小贩说道。 “伏羲庙那边有没有出事?”季江南追问。 “伏羲庙能出啥事儿?庙祝倒是回来了,说是伏羲老爷的神像有点掉色了,这两天找了人给神像补补色,暂时不开门,你要去烧香的话最好等两日。”小贩说道。 伏羲庙发生了什么,季江南心知肚明,沈云川说对了,对方就是冲伏羲庙去的,伏羲庙生变,民心不安,给神像补彩不过是借口。 季江南道了声谢,往奎山商会的方向去,算了,千机匣是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也好,对方布局比他们精妙,再搅这趟浑水也搅不出什么成果来,黄泉天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黄泉的人,多半已经在昨晚已经撤出汴京。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被骗的不止他和沈云川,宸王,司徒九大概也被骗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猜了个开头,谁都没有猜到结尾。 进到奎山商会的时候,方唯玉正坐在二楼吃早点,一碟三丁包子,一碗素粥,一碟咸菜。季江南很自觉的坐下来,抬起筷子去夹三丁包子。他昨晚就买了两个芝麻饼,还被沈云川抢了一个,今早吃的两个饼感觉没吃饱,很自然的去夹碟子里的包子。 这让刚准备开口的方唯玉一句话卡喉咙里,很是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还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我白让你发了一笔横财,吃你两个包子怎么了?”季江南头也不抬的怼了回去。 “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像沈云川那个混账了呢?他不要脸你也学着不要脸?”方唯玉悻悻的开口。 吃完最后一个三丁包子,季江南抬头问道:“我的分红呢?” 方唯玉很怀疑的盯着季江南,眼前这个理直气壮不要脸张口闭口就是钱的人,当真是季江南?莫不是他眼瞎了? “你现在越来越俗了,越来越没有名门弟子的风范了。”方唯玉说道。 季江南很想翻一个白眼,名门弟子的风范是什么?在师门的时候下山办事钱是长辈给的,把事办完回去就行,不用考虑吃喝的情况下当然可以有名门之风,他之后要去的地方还多,他身上的钱到现在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真当江湖是义气当饭吃的地方?行走江湖,没钱怎么行走? 这笔拍卖所得很可观,但方唯玉一脸正气凛然的说这笔银子是用来给戍边将士准备寒衣的,针对季江南伸手要钱的行为表示谴责,表示身为大晋子民当为国为民效力,区区钱财而已,千金散尽还复来,季江南此举丝毫没有家国道义可言。 若换了人来,说不准还真被他的大义凛然所打动,但对于深知方唯玉是个什么货色的季江南而言,压根就不信他这套理论,说来说去大半天就是为了少给点钱。 在与方唯玉磨了半天嘴皮子后,季江南黑着脸收了他给的一千两银票,说好的三七分账,抛开千机匣不谈,单他之前开启宝会所得的银两,和拍卖会入场费加起来至少好几万两,二十两银子是最底层的座位,四楼以上的小房间都是收费三百两一间。现在就给他一千两打发他,心黑至此,果然是个奸商。 季江南再说,他就开始哭穷,说这次千机匣拍卖所得已经全部拱手送给五羊关边军,可他围了筹备此次拍卖会日日操劳夜不能眠,商会里的各个主事都是用钱养的,他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分会可以运作了,要返回奎山城必定还要找其他分会主事联盟才行,这些都是要钱,在汴京主事少不得与勋贵走动,更是要大把的金钱,他给一千两绝对不是故意压榨,绝对是用钱的地方太多,作为朋友应该为兄弟两肋插刀,而不是为了钱财插兄弟两刀云云。 为了达到扩大名声的效果,千机匣所得方唯玉确实不会私留,一定是对外公开透明对账,这样一来他的名气才会更大。 说到后来把方唯玉自个人都说激动了,话痨一般细数自己有多么不容易,他现在是如何如何穷法。 被莫名其妙劝动了的季江南怀揣一千两银票出了大门,脑子还有点发懵,方唯玉这么叽叽喳喳的算了一堆帐,其实他压根没听懂多少,居然还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站在商会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送客的老者,老者笑容可掬,恭敬的作了个揖。 季江南慢慢的走向水云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强烈的被方唯玉忽悠了的感觉。 第三百四十五章 仁慈的商人 宸王府,后园。 宸王坐在湖边,照旧手持鱼竿垂钓,微风吹得留人醉,一派闲云野鹤任逍遥。 李疏桐着一身锦岚交领长裙,发髻高挽,流苏轻曳,罕见的细描了妆容,秀眉入远山,瞳光点秋水,唇是一抹嫣红,额点珠花钿,耳坠明月珰,白玉禁步随身,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出水芙蓉的清淡模样,这番正式梳妆起来,端的美如画中人,俏如红尘仙。 一扫之前清静少女模样,平白增加了几分莫名的气势,令人越发不敢逼视。 李疏桐在小亭中站定,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道:“宸王殿下好兴致,如此湖光盛景虽好,但小女子离家多日,想来是时候回齐州了,不知王爷为何不放我走?” 宸王头也不抬淡淡开口:“别跟本王来以退为进这一套,少年人年少心思浅,你这招或许有用,但用在本王身上,不知说你是胆大还是愚蠢。” 李疏桐轻笑一声:“王爷言重了,雕虫小技,自是入不了王爷的眼。” 宸王收了鱼竿,施施然站起来,微笑道:“杀了本王府上的客卿,你不怕本王问罪于你?” 李疏桐镇定自若,笑得眉目轻柔:“能被杀了的,那自然是没有能力的废物,既然是废物,那自然不会记挂在王爷心上,这世上废物和蠢货很多,只有能办事的人,才值得多看一眼。” 宸王深深的看了李疏桐一眼,负手而笑:“好大的气魄!李疏桐,你确实已经向本王展示了你的能力,你有资格站在本王身边,本王助你坐上李家家主之位,你来做本王的王妃,如何?” 李疏桐嫣然一笑,屈膝一礼:“谢王爷垂爱,疏桐,感激不尽!” 李疏桐临走前,宸王叫住了她,目光深沉的问道:“李疏桐,本王很好奇一件事,你是否会觉得后悔?” “疏桐从来不后悔,”李疏桐浅浅一笑,“既然已经料到了结局,又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后悔只会显得脆弱和愚蠢,路在我的脚下,我会一直走,绝不回头。” 清晨的风吹起李疏桐的衣角,树上的雀鸟振翅飞起,越过院墙不见了。 浮萍随波起,江月徒邀请,听得笙歌繁城起,半天星河私似语,西风过,小楼红妆笑贫履。 听说装着残图密宝的千机匣被秋枫山庄的庄主抢到了。 又听说秋枫山庄的庄主在坐船回家的路上被人追上了,不愿交出盒子自己在肚子上开了个洞把盒子塞进去跳了江,后来还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了,据说被开膛破肚取走了千机匣,尸体在河岸上被野狗啃了。 又说…… 关于千机匣的行踪,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也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必谈的一个话题,茶馆酒楼的说书人还特意编出了拍卖会当日群雄大打出手的场面,说得绘声绘色,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胡说的,但经不住先生口才好,说的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大大的满足了许多人当夜没在南市亲眼看到的遗憾。 千机匣的风波在汴京流传了好一段时间,城里哪个说书先生要是不会说千机匣的故事,那他将遭到所有听众的鄙夷,以及同行的嗤笑,在汴京混口饭吃将会难度很大。 而作为这件事中一个不起眼小角色的季江南,也间接让越来越多的人记住,甚至将他之前杀兄弑嫂的凶名都给盖了下去,但跟说书人口中大发神威的各路英雄相比,季江南这个角色就显得有些阴险诡诈,普陀寺广清和尚大闹芳华馆的名声也随着故事的流传到处扩散开来,而苏有容当真给普陀寺去了信,光明正大的去要账,广清此举让普陀寺丢了个大脸,也不好与一个风尘中人讨教还价,全额将银钱赔给了苏有容。 本来普陀寺已经在息事宁人,但苏有容偏偏还打着普陀寺信爱众生的名头,大赞普陀寺对门下弟子宽容有加,愿意出巨资赔偿,这一大笔钱不知道花销了寺中多少年的香火钱,果然有佛门气度…… 要知道苏有容除了是芳华馆的老板,另一个身份是风满楼的楼主,以风满楼的消息网,不消几人整个南域都知道了普陀寺有个花和尚在汴京逛花楼,不知道怎么传的就传成了广清逛花楼不给钱,还砸了人家的楼,风尘女子大多都是福薄命苦之辈,堂堂正道之首出了这样的丑事,普陀寺居然还花钱为其遮丑,实在是令人不齿! 有听过吃霸王餐的,可还没听过嫖霸王妓的,况且还是个和尚。 在苏有容的煽风点火之下,流言四起,更有人对普陀寺这个正道之首提出质疑,也有人叫嚣应该将广清这种佛门之耻逐出普陀寺。 普陀寺有心争辩,但广清大闹芳华馆是事实,至于为什么逛花楼已经不重要了,但流言传成这样,白的也能扯成黑的,索性不理外界传言,由他们去说。 可紧接着,奎山商会汴京分会的主事人放出话来,将千机匣拍卖所得尽数购买布匹和棉花,为五羊关戍边将士赶制过冬的寒衣,保证人手一件,剩余的银钱全部换成粮食,在冬至之前将由奎山商会商队运送至五羊关,绝不让将士们寒衣无着,冷食入腹。 此话一出,满城皆赞奎山商会仁义,方唯玉的名字这一次得以在大部分官员耳朵中出现,商人尚有如此报国之心,属实难得,虽说朝廷每年都会给戍边的将士分发寒衣,但边疆气候恶劣,一件寒衣穿一个冬天,淋雨落雪,又行军操练,往往坚持不到一个冬天就已经开始破损,大片的棉絮暴露在衣袍之外,今年的雪灾,边军的增加,修河道的拨款,军饷和赈良已经掏了大半个国库,民间是有不少愿意出资捐赠的,但基本都是杯水车薪,这样大手笔的还是头一回。 不少人为方唯玉身为商人但一心报国的拳拳之心所打动,纷纷表示愿意捐出一部分家财,一起为我朝将士添置寒衣,无论目的为何,但此举确实暖了朝中大部分武官的心,方唯玉摇身一变,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大善之人,而这股捐赠热潮,在宸王府也加入进来之后,在南域彻底炸开,现在不管你愿不愿意,宸王府都带头了,没理由你一个普通商贾不参与,所以无论愿不愿意,这笔为将士添置寒衣的钱越来越多,还有从南域向外扩展的趋势。 不少商人回过味来,也开始自发组织捐赠,五羊关将士的寒衣够了,就捐给望乡关,而奎山商会也做到公开账目,找来两块大石碑,将捐赠所得款项都清楚明白的记录在上,开销记录在另一块大石上,任何人都可以来看。 捐赠的钱财越多,名字就越靠前,就这么引发了一群勋贵之间的攀比,比谁捐的多,定要把对方在这件事上压一头。 芳华馆作为青楼,苏有容也大方的捐了一笔不菲的银钱,这么一来众人又把目光看向普陀寺了,青楼女子还有这份心,这群一天到晚闲着敲木鱼等香油钱的大和尚就没点表示?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的,给门下弟子擦屁股出巨资,正儿八经的大事一毛不拔?正道之首?我呸! 普陀寺的掌事者们很郁闷,他们也捐了钱的,只是之前支付给苏有容的已经去了寺里好大一笔钱,寺中那么多僧人等着吃喝,总不能让他们饿着? 最后普陀寺再出资五千两,虽然也没激起多大的水花,好歹世人骂得不那么凶了,至于和尚们是否开始扎紧裤腰过日子,那不在众人的关心范围。 商人在大晋是铜臭的象征,但现在人们会把方唯玉和普通商人区分开,会尊称一声方公子,勋贵们也不再以与他相交为耻,不少小商会开始也开始向他靠拢。 方唯玉和苏有容这对师兄弟一起出手,普陀寺被一个广清坑得遭人鄙夷,方唯玉在汴京赚的盆满钵满,无论名声还是钱财都有了,妥妥的名利双收。 归雁湖边的浮荷茶馆没开了,说是老板想念家乡的亲人,解雇了伙计,卖了茶馆,带着行李回乡下老家去了。 现在方唯玉把它盘了下来,专用做处理捐赠事宜的地点,而后又举办了几场类似的拍卖会,拍卖所得在汴京租下几个铺子,用来做制作寒衣的作坊,另外收留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人,给他们一个吃饭的机会,复杂的不会,挑棉花籽,打杂搬运之类的也可以混口饭吃,有点手艺的更好。 方唯玉将这一切归功于当今陛下的仁德,以及宸王殿下的宽容,以慈悲之心行善,谓之,慈善。 随着方唯玉的运作,粮铺,酒坊也应运而生,这个以方唯玉为中心的慈善行业,不用多长时间,俨然又是一个奎山城的模样。 此举得到晋皇的大力赞许,百姓不为流离所苦,不为衣食所忧,就是一个优秀皇帝的检验标准,虽然只覆盖了一个南域,但晋皇相信,假以时日,会覆盖整个大晋。有皇家作为支持,领先所有商户一步的方唯玉站定脚跟,只要他在大晋国土一日,只要他安分的做一个慈悲的商人,就没人敢在商行打压他。 方唯玉是一个出色的商人,一直都是。 第二章 万人峡 再见封玲珑时,季江南仍会因为她的笑容而不自觉的挪开目光。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总是炙热而纯净,不遮不掩,不羞不怯,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盯着看过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完成两道月牙,明明白白的诉说着她的欢喜。 这样的目光,直白又浓烈,似乎能一眼望进心里去。 苗女向来以热烈单纯爽直着称,敢爱敢恨个性鲜明,明明他在李疏桐的目光下镇定自若,为何总会在封玲珑的目光下闪躲?季江南有些不明白,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莫名。 “封姑娘,好久不见。”季江南微笑道。 封玲珑欢快的上前走了两步,脚边又被拉住了,灰色的小猴子一只手抓着她的裙角,一只手指向季江南,吱哇乱叫手舞足蹈,封玲珑弯下腰轻轻抚摸它的头安抚,可小猴子依旧跳着脚指着季江南,吱哇吱哇的皱着脸,居然看着有些人性化的委屈。 季江南眨了眨眼,这猴子是在告他的黑状? 在封玲珑的安抚下,小猴子逐渐安静了下来,接过她手里的野果,跑出去一截后又跑了回来,又一次对着季江南展示它的红屁股,拉着自己的嘴巴扮了个奇丑的鬼脸,吱哇两声,好像怕季江南又来抓他,迅速跑远。 季江南有种还是想把这猴子抓过来揍一顿的念头。 封玲珑笑吟吟的看着小猴子跑远,又转过头来笑道:“小果是我们我们寨子里养的,它就是爱玩,没有伤你的意思。” 季江南除了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他总不能真和一只猴子置气? “对了,封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进山?”季江南问道,其实还有半句没问,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 “我才不是偷跑出来的!”封玲珑下巴一仰,神气十足的说道,“我跟你说哦!我现在可是圣女!现在我要去哪里都可以!” 季江南惊讶了,五毒教的圣女,当每一任圣女年老,五毒教中就会着手遴选新的圣女,圣女的遴选异常苛刻,眼前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居然能打败诸多竞争者摘得圣女之位,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季江南惊讶,封玲珑就开心了:“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带人去蜀中,给千机唐门送制暗器用的毒药,走到一半停下来休息,小果跑了,我是出来找小果的,结果在这里遇见你了,真好。” 季江南干咳一声:“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这些不能随便对人说的,江湖上心怀不轨的人很多,你这般不设防,你教中的长辈怎么放心你出来?” 封玲珑浅笑,轻声道:“我当然不会随便对别人说,但你不是别人啊!你是季江南。” 季江南一愣,心头突然涌出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来,有人对他说,你是小杂种,你是小乞丐,你是季家三公子,你是破军,你是白玉京之主,你是应劫之人。他的身份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很多,但突然有个人对你说,你不是别人,你是季江南。 个中滋味,五味杂陈。 季江南心头一暖,微笑轻声道:“封姑娘,谢谢你。” 封玲珑不知季江南心中闪过这许多的念头,得知他也要过玉华山入蜀中时,高兴的邀他同行。季江南婉言谢绝,苗人虽热情,但不是每一个都如封玲珑一般单纯,前朝圣巫女的遭遇致使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敌视汉人,认为汉人奸诈狡猾毫无信义,尤其是在五毒教遭到杏林界驱逐被迫退回湘西之后,五毒教自封湘西,再不与外界联系,即便偶尔出山,对汉人也大多存在隐隐约约的敌意和防备。 五毒教不入江湖已经多年,封玲珑年少,又极少接触外人,心思单纯好奇,又秉承着苗女特有的炙热,她对汉人不排斥,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排斥,尤其是封玲珑现如今是圣女身份,圣女即是下一任教主,与沈云川的少主身份相同,季江南是汉人,与她接触过密的话,极容易遭致苗人的敌意。 封玲珑于他有恩,他并不愿意与她的族人刀兵相见,确定她不是一个人出来,身边又人随行保护,安全无虞的话,他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听闻季江南拒绝,封玲珑还想说什么,但又立刻明白了他的顾忌,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眸,她生在苗寨长在苗寨,活泼贪玩,喜欢蝴蝶就去追蝴蝶,喜欢果子就去摘果子,教主说她有很高的御蛊天份,就糊里糊涂的成了蛊女,去年冬天她跟着花婆婆出了一趟湘西,回来后她高兴的跟阿爸阿妈说她认识了一个汉人儿郎,但阿爸不高兴,他说汉人都是邪恶的,他们阴险狡诈又恶毒。 最后一任圣巫女令五毒教差点陷入万劫不复,族人都说她是苗家的罪人,她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可怜又可悲。 封玲珑答应也因去参加万毒林圣女之选,出来之后她就成了圣女,她在阿莎女神神像面前接受洗礼,听大祭司讲述五毒教的历史。 族人对汉人的态度如何,她是很清楚的。季江南此番拒绝是好意,她也是清楚的,但免不了有几分失望。 爷爷说成了圣女就可以想做什么酒做什么,可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季江南失笑,这位封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单纯。拱手告辞,走回树林。 封玲珑站在原地,灰猴小果又蹿了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丢出去,又转过头来看她。 “不能打他,”封玲珑把小果抱起来,笑着揉了揉它的头,轻声说道,“他可是我喜欢的人呢!”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一条两山之间的夹壁缝隙,两座极高的山碰撞在一起,山势往下,是一个天然生成的峡谷,峡谷里湿气很重,灌木丛生长得极为旺盛,潮湿的山壁上有水滴落在地面上,铺起一层厚厚的青苔。 这个地方有个名字,叫万人峡,据说在很久以前,大楚建立之时,四方杀伐,诸国避让,在战场上被抓获的战俘一部分被带到南域为大楚修桥铺路,汴京城建起之后,剩余存活的战俘被驱赶从玉华山脉离开,适逢寒冬腊月,玉华山脉白雪皑皑,押送战俘路程缓慢,路滑难走,负责犯人押送的官员私自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些战俘全部斩杀,以尸体铺路,好让后方运送物资的马匹通过。 一万两千多战俘,在这里被尽数屠杀,这些西域战俘经历过战场的厮杀,再经过数年的奴役,早已经没有了骨子里的彪悍,寒冬腊月,戴着脚镣又饿又冻,当押送的将士们举起屠刀时,他们惊慌得四处奔逃,奈何脚镣连在一起,根本跑不远,一阵哭嚎过后,满地白雪化为红毯,官员命人将尸体铺陈在雪地里,继续前行。 当一队人行至半途时,道路两旁的山体突然崩塌,人慌马惊中,所有人被掩埋在下,无一生还。 那一任楚皇,正是开创大楚火器称霸的公子非,消息一传至皇宫,立刻亲自来查看,当看到压在碎石上的两山时,公子非长叹一声,自知大楚建国至今杀伐太重,血腥太盛,以致天生异象警告。 两月后,公子非在玉华山沐天峰祭天,携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亲书告罪书焚烧祭天,行三拜九叩大礼。 说来也奇,公子非祭天之后,三日后玉华山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动,两山之间的土地陷落出十丈的距离,那一万多战俘和押送将士的尸骨全数被掩埋在大地之下,露出一条长近三里的大峡谷。 之后公子非将重型火器收入国库,停战止戈,休养生息,施行仁政,爱民如子,直至逝世。 这道峡谷因此得名“万人峡”。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掩埋着大量的尸骨,峡谷里的树木生长要比其他地方更为茂盛,常年处于一种潮湿阴凉的气温中,即便是盛夏三伏,走万人峡也依旧感觉清凉。 夜间山风吹过峡谷,发出如哭泣一般的呜呜声来,于是又有了这地方冤魂不散的说法。 寻常胆小的人基本会选择绕道,但商人走商还是会选择过万人峡,能节省至少三成的路程,但后来随着山匪的增多,商队在万人峡被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峡谷地势,最容易被人堵头,官府来剿匪,但这些土匪就像山里的野草,永远也抓不完杀不尽。 久而久之,万人峡又再次人烟冷清起来。 季江南不怕鬼,也不担心被劫道,非常自然的拐进了万人峡。方唯玉之前说过一句话,季江南深以为然。 “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连他活着我都不怕我还怕他死了以后?” 至于山匪,那就更不用怕了,他孤身一人过山,身上又没带什么招摇的财物,他这一身打扮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劫道也不应该劫到他头上才对。 峡谷山路狭窄,但地势比较平稳,所以走得还算轻松。 出了万人峡,又是延绵的山路,玉华山脉最难走的地方就是若水河畔的栈道,以及百翠崖上的暮云栈道,前者临水,后者临渊,都是要背贴着山壁小心翼翼才能过去的地方,但过了百翠崖,离蜀中就近了,路也会好走得多。 才出万人峡不久,忽见一队带着斗笠的人正往山上走,这一队人着装统一,腰上挂着弓弩,手臂上装着袖箭,都有配剑,领头一人遥遥看见季江南,吆喝一声:“小兄弟!问个路!往汴京怎么走啊?” 季江南指向身后的方向,答道:“过了这个峡谷,沿路前行,过了栈桥一直向东就是!” 说话前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笑着上前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这山里山匪横行,小兄弟敢一人独行,想来身手不凡,但山深林密,一路多加小心!” 对方善意提醒,季江南拱手道谢,看向他身后的一群人,这一群人都是年轻面孔,有男有女,有说有笑。 季江南看着一行人走进万人峡,收回目光,这群人身上血腥味很重,再看他们的装扮,多半是一个宗门门下,由长辈带着出来历练,所谓历练,就是出来见见血,行走江湖,第一忌胆怯畏惧,江湖门派教养弟子从来不是放在象牙塔里娇养,见过血腥,见过厮杀和诡计,在离开宗门以后才能在江湖上活下去,一般门派会在弟子武艺修习得差不多的时候,带他们出来,找一个山匪寨子,或者去追击官府悬赏榜上的凶人,一方面给他们实战的机会,巩固他们的心理素质,另一方面,就算是初入江湖。 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只有亲眼看过,才能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这样的历练,在七剑门中也屡见不鲜,官府常年剿匪,匪患总是断之不绝,所以官府很乐意有人帮他们负担一些。 只是,如果他们运气很不好,挑了一个势力不小的山寨,很有可能遭致对方的报复。 万人峡内,带队的中年男子停下来缓了口气,正要招呼弟子们就地休息一会儿,突然一眼看见前方石头上坐着一个男子,刚好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着他咧嘴一笑,寒气森然。 “退出去!!!快!!”中年男子瞳孔猛然一缩,脸色大骇,声嘶力竭的吼道。 弟子们还不明所以,但听从师门长辈命令的习惯让他们第一时间起身转头就退。 “快走——”中年男子又是一声怒吼,声音已经变调。 刀疤男子缓缓站起来,像狼看到了猎物,愉悦的笑了起来。 第四章 遭遇 梁刀的耐心远比季江南想象的要好,直至天明,山洞外也没传来什么特别的声音,倒是血腥味引来了一头豹子,因山洞里点着火堆,豹子并没有靠的太近,只是不断在洞口徘徊,季江南横剑在膝,紧盯着豹子,提防它突然扑过来。 季江南一夜未眠,那豹子也在洞口徘徊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才慢慢撤走。季江南没急着出去,动物的智慧有时候不亚于人类,对于有危险又保持不动的猎物,它们一般会选择暂时避让,在暗处伺机而动,季江南在山洞里震得住它,但出了山洞,那豹子指不定从什么方向扑过来。 而昏睡了一夜的燕歌,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伤至肺腑,需要大夫治疗,季江南当初被陆皓尘所伤,沈云川给他吃了一颗小还丹,姜浔耗费一夜的功夫,才把他从濒死边缘拉回来。 可这里是玉华山脉,大山层峦叠嶂没有人烟,又有一个梁刀在暗处虎视眈眈,季江南不会医术,即便拿出了身上最后一颗九转小还丹,也依旧没有救活燕歌。 醒来的陆如笙发觉身边师兄的身体已经冰冷,慌忙起身,燕歌斜靠在山洞壁上,脸色青白,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陆如笙一推,他就直直的倒了下去。 陆如笙颤抖着手去试他的鼻息,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紧咬这嘴唇,浑身颤抖,眼眶里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她猛的把燕歌的身体抱在怀里,紧紧的箍在怀里,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呜咽着,不言不语,跪坐着,似乎在尝试将这具已经冰冷的身体焐热。 季江南沉默,陆如笙浓郁的悲伤他能感觉得到,但他已经尽力了,生死无常,虽说他救燕歌是为了追问玉佩的来源,但逝者已矣,只能道一声节哀。 季江南拿起包裹起身,陆如笙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他没有打扰,本是江湖陌路人,谈不上交情,谈不上道义,他留在此处只为等燕歌醒来告知莲花玉佩来源,既然燕歌已死,他也没有为难陆如笙的必要。他也没有和梁刀对上的打算,此间事物一饮一啄,山匪蛮横劫道,杀人越货,如慧剑门等门派打着带弟子历练的名号去剿匪,一座山寨的山匪被杀,梁刀为结义兄弟报仇截杀南双鹤一行人,这其中并不存在孰正孰恶,立场不同而已。 身在江湖,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人?就连山匪的存在,也是一种官府与江湖门派的默契,但凡门派弟子要入江湖,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有点名气的山匪寨子走一遭,若是武功高强一人挑了一个山寨,那就是在江湖上扬名了,逢人说起来也足以自傲,山匪剿之不尽,除了深山林密难寻踪迹以外,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放纵? 若这些山匪都没了,自家弟子以后出师门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足?包括七剑门弟子的历练,也都是如此。 江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正义凛然行侠仗义,不过是各自肚肠罢了。多管闲事,从来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自以为的热血江湖,从来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 季江南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看了一眼外面,依旧是雾里高山,凉丝丝的小雨打在树叶上,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血腥味已经淡去不少。 季江南抬脚走出山洞,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季江南没理会,继续往前走。对方却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双臂一展拦住季江南。 “你等等!”陆如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道,“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我父亲是千机唐门内门执事长老,你带我回蜀中,我帮你找你朋友的消息。” “不必,我自己会找。”季江南答道,“让开。” 陆如笙突然强硬起来,倔强的一步不让:“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回山洞自尽,并在山洞里把你的容貌画下来!慧剑门此次蒙难,我父亲一定会进山找我!到时候就会看见我在山洞里画下的你的样子,你要入蜀,一旦千机唐门在蜀中对你进行通缉,你在蜀中将会寸步难行!” 季江南嗤笑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昨夜你说,若你师兄死了,你去黄泉路上赔他,怎么现在又反悔想回蜀中了?” “我没有反悔!”陆如笙忽然激动打的大喊一声,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滚滚而下,“我会去陪他,但燕师兄为救我而死,我的师父和同门惨死在那恶人手中!我去死没问题,但我要那恶人给我燕师兄陪葬!我杀不了他,我就去求父亲……若父亲也杀不了他,我就去求门主……我要他死!我要他死啊!” 陆如笙歇斯底里,燕歌的死彻底将她心底最后一根弦扯断,眼神中充斥着疯狂的仇恨,她一定要为燕师兄和师父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季江南认真的看着她,道:“我欣赏你报仇的勇气,但很抱歉,我不能帮你,我并不比你的师父要强。” 陆如笙刹那间脸色惨白如雪,有些绝望又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不!你可以的!你能带我出去的!” 季江南摇头,别说他与陆如笙没有交情,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答应,梁刀追上来的时候她也一样会死,他再如何自信,也不觉得自己能在梁刀手底下带人走。 季江南转身走上另一边的山道,陆如笙脸色煞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 季江南没有回头,他虽然同情陆如笙,但不会因为同情把自己搭进去,最多就是到了蜀中之后,想办法给她的父亲递封信,告知他陆如笙的遭遇。 行路难,行路难,多崎路,今安在? 林海茫茫,穿过这片林海到达顶峰,就到了有“天险”之称的暮云栈道,挂在悬崖壁上的一处栈道,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旦跌落,任你是大罗神仙,也得落个身死道消。 季江南站在栈口,探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深渊,上边还能看见从峭壁上生长出来的树木,往下就暗了下去,清晨的阳光照不进深渊的底部,深渊像巨兽张开的大嘴,是见不到底的黑暗,看不见底部,但能感觉到升腾上来的冷意,刺激得人头脑一清。 季江南看了一眼就觉得眼晕,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再看悬在崖壁上的栈道,伸手按了按眉心,这个地方称为天险,确实是个相当恰当的称呼,当年大楚定都汴京,很大程度就是看中了玉华山脉这座天然屏障,无论是暮云栈道还是若水栈道,易守难攻,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 休息了一会儿,正准备踏上栈道,身后的密林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接着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笛声很短,不像在吹曲,倒像是…… 季江南立刻转身回去,这笛声,是封玲珑御蛊所用!封玲珑身为圣女亲自御蛊,多半是遇到了劲敌,而这个劲敌……季江南心头一紧,纵身跃上树枝,身形快成一道残影。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猜测,结合飞鸟飞起的位置,他们多半与寻着陆如笙的梁刀撞见了。 第七章 奇葩的要求 接下来的路途,季江南与封玲珑等人同行,虽然封玲珑已经向同伴解释过,但才刚刚被陆如笙蒙骗的几个苗人男子依旧对季江南敌意满满,其中尤以一个叫林卓的年轻人最盛,时不时走路踢个石头或者拍下树干,然后这块石头就“很巧”的奔季江南去了,树上也会“很巧”的掉下来一截树枝打在季江南头上,那只叫小果的灰猴子在季家抬头时就会迅速溜到林卓肩膀上,对着他龇牙咧嘴做鬼脸,照例转身把自己的猴屁股展示给季江南看。 林卓明明会说汉人语言,可季江南质问他时他又装作听不懂,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那神态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不是说苗人直爽吗?可他看这个林卓装蒜的架势很是娴熟。 对于林卓的找茬,封玲珑制止,可一旦封玲珑转身,林卓就立刻一脸鄙夷的对着季江南竖起小拇指。季江南知道这厮就是在嘲讽他需要女人来出头,但他自问没有得罪过此人,旁人虽然也有敌意,但碍于封玲珑的面子,顶破天也就是鼻孔朝天一副别和我说话的高冷模样,为什么这个林卓如此执着于找事情? 后来封玲珑身边的花奴悄悄告诉季江南,林卓之所以针对他,就是因为封玲珑。 林卓的哥哥叫达科,在他们寨子里是最优秀的年轻人,能一箭射中天空飞过大雁的眼睛,可以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能驯服山崖上最骄傲的鹰,也是一名出色的蛊师。因为养蛊的特殊性,女子天生比男子更适合养蛊,所以在苗寨,能成为蛊师的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可以在圣殿自由出入,他们这次来的这几个,都是来自圣殿的年轻蛊师。 在这一群优秀的年轻人中,达科又是最出色的一个,每年的花山节中,达科已经连续拿了三年的头名,排队给他送荷包的姑娘能排出一里地去。 达科是寨子里姑娘最心仪的对象,那封玲珑就是寨子里最娇美的一朵花,按照规矩,寨子里有新的孩子降生,就会被带到圣殿阿莎女神的神像前接受大祭司的测骨,而封玲珑从她还是个婴儿时,大祭司就说她会是整个寨子里最优秀的蛊女,所以她从小接受的就是蛊女的培养,当她培养出属于自己的本命蛊时,她就能正式成为一名蛊女。 封玲珑少时爱玩,为了约束她的性子,教主有意给她许一门亲事,年前跟着花婆婆出过一次湘西后,回到寨子里的封玲珑说她找到了心仪的男子,得知她居然看上了一个汉人男子,爷爷立刻与教主商量,准备将她许给寨子里最优秀的达科。 封玲珑百般不愿,于是就有了偷跑到东陵的一幕,最后被爷爷带回,为了不被约束而参加万毒林圣女之选,最后封玲珑成功胜出,成为新一任圣女,她与达科的婚约也因此作废。 在苗寨,封玲珑的追求者不少,达科也满心期待能迎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子,得知她居然喜欢了一个汉人男子甚至为此去参加圣女之选后很消沉,林卓看着自己的哥哥抑郁寡欢,憋了一肚子气,早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引得圣女倾慕,这次居然凑巧在这里碰见了,能给季江南好脸色看才怪。 季江南并不知道,他还没去过湘西呢,他的名字就已经传到五毒教去了,就连教主都知道,本教的圣女喜欢一个叫季江南的汉人男子。 季江南有些目瞪口呆,有些脸烧,以及一丝无从说起的尴尬。 花奴和阿双一起表示,她们还是很期待圣女能把他抢回去做夫君的,非常坚定的表示她们是站在他这边的。 季江南搓了搓脸,对面两个少女目光灼灼,看样子似乎想怂恿季江南现在就去和那位达科打一架。 那边的林卓见季江南和两人聊天,眼睛立刻瞪了起来,从地上捡起一颗松果丢过来,之后疯狂的对着季江南比划小指。 季江南转身,朝着林卓走过去。不管封玲珑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还是因为别的,已经到了这份上,这种事情,他作为一个男人没理由退让啊。 花奴和阿双发出一声欢呼,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封玲珑一开始不明所以,直到花奴把她拉到一边小声的说了几句之后,也没再阻止,反而笑吟吟的和两人站在一起围观。 林卓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季江南敢这么嚣张的走过来,当即就迎着季江南走过来,剩余的人也退到一边,大声的喊着什么,应该是在给林卓助威。 苗人尚武,没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两架,打到一方服气为止。 林卓既然想给他哥哥出气,那就直接打一场好了,比起玩计谋,季江南还是更喜欢像这样直接动手,简单直接。 这里是半山腰处,路并不平坦,还因为一直下着小雨,周围都起着雾,两人站在中间,三个少女站在树下一脸期待的观战,剩余的几个男子脱了上衣,拿在手里挥舞,大声为林卓助威。 季江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猜个大概,约莫就是让对方赶紧麻溜儿的把他揍趴下,就像在七剑门内的比试,围观人中总有一个不停叫嚣要把对方揍趴下,大约成一种习惯,以至于每次比试,都会引来人群围观,后来逐渐演变成比赛哪边的嗓门更大,两边站得泾渭分明隔着比试台互相叫嚣,声音大的一方即为获胜,声音小的一方必定会被本阁阁主一顿臭骂,问是不是没吃早饭这种事情都能输掉,而后苍梧山后山必定有一群怨声载道跑得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寻思着下次一定要让对面那群混蛋来体会一下绕山跑二十圈的快乐。 扯远了扯远了。 林卓一把抽出腰刀,用一口汉话说道:“喂!小白脸!你还算有胆量,我不骂你是怂包了,来!”说着左脚后撤,持刀在手。 叫季江南贼子的有,叫小杂种的有,背后骂他杀兄弑嫂是畜生的有,骂他小白脸的还是头一个。 季江南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这种中规中距的比斗方式他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拱手一礼,林卓腰刀一扬大步上前,一刀直斩季江南的腰腹,季江南撤步一挡,腰刀与长剑相交,林卓立刻双手持刀猛扫,长刀破风,力道沉稳,季江南将身体往后一仰,待对方腰刀再来,季江南双手持剑猛力一斩,一声脆响,林卓手中的腰刀被拦腰斩成两截。 三个少女欢呼起来,林卓丢掉手中的半截腰刀,不服气:“这不公平!你的武器比我的好!再来!比拳脚!” 季江南摸了摸下巴,这真是一个奇葩的要求,说实话林卓的武功修为不算高,大约在化海中期左右,苗人的杀伤力很大程度来源于他们的御蛊术,一个蛊师不御蛊,非要和人比剑,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比拳脚就更不是了。在不动用内息的情况下,即便是沈云川,也能被他揍出两个乌眼青,大骂季江南是流氓打法。 季江南从小混迹市井,打架是家常便饭,对往哪儿打人最痛很有一套心得,结果不出意料,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林卓鼻青脸肿站起来,顶着一个乌眼青挂着两条鼻血恶狠狠的瞪了季江南一眼,一瘸一拐的扭头就走。 花奴看着林卓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十分同情,太可怜了,一半的拳脚都招呼在脸上了。 林卓在寨子里也算个好手,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人,看着像个小白脸,下起手来比他还狠,最气人的是,他还尽往脸上招呼,输给了一个小白脸,林卓觉得给自家哥哥丢了人,很是悲愤,过于悲愤,导致才止住的鼻血再次横流。 林卓输了,导致其他几个人的气势也弱了下来,就连那只灰猴子小果,在目睹了林卓被揍成乌眼青后,再也没敢在季江南面前展示它的猴屁股,也不折树枝打它了,非常之乖巧。 封玲珑带头鼓起掌来,花奴和阿双方立马跟上,对自家圣女为一个外人鼓掌这件事,林卓表示很受伤,突然觉得自家哥哥可能真的没有希望迎娶圣女了。 后面的一路上花奴和阿双都在以一种非常崇敬的目光看着季江南,虽说她们只是单纯的认为季江南把林卓打成猪头很厉害表达她们的崇敬之情,但在这么炙热的两双眼睛注视下,季江南如芒在背,逃一般的快速走到队伍的前面,队伍的最前方就是封玲珑,之前因为季江南和封玲珑稍微走近点就会遭来松果和石头的攻击,本着不让封玲珑难做,所以一直都是拉开距离走,等他走到最前面发觉和封玲珑站了个并排的时候已经晚了。 花奴和阿双在后面挤眉弄眼,笑作一团。 瞪了一眼故意的二人,转头时就见封玲珑抿嘴微笑的看着她,左颊上的酒窝浅浅,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 “走!”封玲珑道。 “好。” 这一次,松果和石头没有袭击季江南。 第九章 人不可貌相 过了暮云栈道,山路就好走得多了,走走停停十多天,已经接近蜀中,浓密的杂草间露出踩踏过的山路痕迹,连绵下个近半个月的秋雨也开始收敛,太阳再次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蜀中地势高低差距很大,高山与峡谷平地共存,聚拢的山势将大地包围,很好的保存了降落的雨水和通过的河流,有水的地方就意味着庄稼收成好,物产丰富。蜀中一直都是富庶的标志,而雄踞蜀中的千机唐门,也理所应当的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江湖掌控者。 江湖门派一般选择开山立派,一来避开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而来也有助于门下弟子强身健体。 但千机唐门所在之地,位于蜀中机关城,机关城顾名思义,它就是一座城,在千机唐门最鼎盛时期,集合最顶尖的机关术,在蜀中以南的千丈峰下建起一座城池,作为千机唐门总部。 在能叫的上号的江湖门派中,能以一派盘踞一城的,除了千机唐门的机关城,就是北域无逍宫的听雪城。 前方山道上马蹄阵阵,十多匹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遥遥赶来,为首一匹马上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发束银冠,眉清目秀,神彩飞扬,一身黑色箭袖贴里,马上挂着箭篓长弓,扬鞭打马,兴致正高。 马蹄掀起地上的落叶,年轻人猛的一提马缰,勒马而起,枣红马前蹄跃起,待马停稳,年轻人翻身下马,拎着鞭子走进路边的小酒馆,随手把鞭子一放,吆喝一声:“宋瘸子!老规矩!每桌先上两斤羊肉,再来一坛子酒!” 其余几人停好马,呼啦啦的进来,自顾自找位置坐下,小棚房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看着三十来岁,土黄色的面皮,笑道:“丁堂主,你师父说了,不准我卖酒给你喝!说你一喝酒就回去撒酒疯,要不我给你换壶茉莉花茶?” “别废话!你不说他又不知道!我骑马跑了一早上了,口渴得很,赶紧把酒拿过来!横竖我少喝点不就行了!”年轻人不耐的说道。 “可不敢给你哦!不然你师父该来找我的麻烦咯!”宋瘸子哈哈一笑,手脚麻利的切好羊肉,给其他桌上了酒,独给年轻人提了一壶茶,“刚泡的,可比酒解渴多了。” 众人哄堂大笑,年轻人郁闷的拎起茶壶喝了几大口,有人笑道:“丁堂主,想喝自己去拿啊!还能有人拦得住你不成?” 年轻人一脚提过去:“你懂个屁!”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 年轻人往小茶馆内扫了一眼,笑道:“宋瘸子,今天你生意不错啊,这个时候有人来喝茶。” 宋瘸子端着菜出来,笑呵呵的说道:“这几位是要进蜀的客人,往机关城去的,可刚好和你同路呢!” 年轻人看向茶馆一角,那里坐了两桌人,都是苗人打扮,唯独有一个汉人打扮的年轻人坐在一角,身上带着剑,但看着脸生得很,又见其中坐着三名女子,尤其一位生的十分貌美,饶他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却也没见过这般灵秀的姑娘,顿时眼睛一亮,遥遥对着那边拱手道:“几位可是自湘西来的客人?” 几人均未作答,倒是那姑娘浅笑着点了点头。 年轻人立刻来了兴致,继续道:“在下千机唐门流光堂堂主丁少辰,各位远道而来,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花奴和阿双笑了起来,小声对封玲珑说:“圣女,这个丁堂主一直在看你哦!” 封玲珑笑着掐了她一把,又对丁少辰道:“湘西偏远之地,不值丁堂主挂心。” 封玲珑答非所问,越是这样,越让丁少辰觉得好奇,脱口问道:“不知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说完才觉得失礼,连忙道歉:在下唐突,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姑娘勿要见怪。” 花奴这时接了话头:“这是我们圣女大人,名字岂是谁都能知道的?” 丁少辰恍然,五毒教的圣女,难怪。 另一边阿双不断的用手指戳季江南的隔壁,恨铁不成钢:“季公子,你没看到那个丁堂主在对圣女献殷勤吗?你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季江南问道:“那我应该怎么表示?去打他一顿?” “就算不打他,你也得表示一下啊!圣女可是你的人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阿双道。 季江南顿时想堵她的嘴,这姑娘还真什么都敢说,什么叫封玲珑是他的人了? 季江南闹了个大红脸,封玲珑也不帮忙,只对着季江南炸了眨眼,笑得狡黠又俏皮,季江南觉得脸上更烧了。 封玲珑咯咯笑了起来,她就特别喜欢看季江南脸红。 季江南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尽跟着花奴阿双胡闹。 被无视了的丁少辰见状不无失望的泄气,如此灵秀的女子,可惜名花有主,他怎么就没早遇到呢? 失望归失望,但他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当即朝着季江南拱拱手,笑道:“这位兄台看着有些眼生,在下不才,见兄台气宇不凡,想厚颜交个朋友,不止兄台意下如何?” 丁少辰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即便被无视也未曾表现不悦,颇有一番气度。 对方以诚相交,季江南也拱手笑道:“丁堂主客气,在下季江南。” 丁少辰一听,顿时觉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兄台可是之前上过人杰榜?你是七剑门弟子对不对?” 季江南点头,他现在的名声可不好,也摸不准丁少辰会作何反应。 丁少辰哈哈一笑,热络起来:“真的是你啊!我当初看到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以丹心一劫的实力挤进人杰榜,还能接齐风定两招,可谓实力相当不凡,今日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还当真是缘分啊!” 季江南挑眉,此人倒是颇有意思,仔细回想人杰榜上的人物,好像没有丁少辰这个名字。 “别想啦!我确实不在人杰榜上,”丁少辰非常自觉的拉了张凳子挤到他们这一桌,兴致勃勃的说道,“人杰榜我就上过一次,后来没战绩就被刷下来了,呆在上面也没意思,总有人堵路来挑战,打走一个又来一个,我嫌烦,就躲在家里一个月,等名次刷下去了我才出来的!” 季江南失笑,有人为了人杰榜上的名额打生打死,原本以为不把名次当回事儿的就齐风定一个,现在眼前又是一个,因为嫌烦硬把名次给刷掉,也是独一份了。 “你真的接了齐风定两招啊?”丁少辰眼睛发亮的问道。 “准确来说是一招半,他收力了,否则我一招都接不下。”季江南如实说道。 “这样啊……”丁少辰有些郁闷的开口,“不瞒你说,我之前和他交过手,一招就败了。” “以齐风定半步宗师的实力,败给他也不冤。”季江南道。 “是了,前十都是变态,不和他们比,太伤自尊了,”丁少辰深以为然的点头,又高兴起来,“难得结交个新朋友,既然你们也是去机关城,等会儿同行如何?我请你去醉月楼喝酒!” 果然,男人之间交朋友最好的办法要么打一架,要么喝一顿酒,如果在顺道一起逛个花楼,那就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 “丁堂主!你师父说了!你要敢再去醉月楼,他就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绑在牛车上游街示众!”宋瘸子从草棚子里探出头来大喊一声。 众人哈哈大笑,丁少辰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羞恼的扭头大吼:“宋瘸子你再拆我的台!我就拆了你的这破茶馆!” 宋瘸子不生气,只咧着嘴笑。 “但凡我打得过你,你这破茶馆早被我拆八十回了!”丁少辰气哄哄的站起来,指着坐在桌边笑得东倒西歪的几人,“还有你们!别笑了!早晚被你们气死!” 制止损友嘲笑无果后,丁少辰郁闷的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见季江南好奇就说道:“别看这姓宋的是个瘸子,其实是我门中的外门执事长老,他这人就这么古怪,挂个长老的名头在这里开这个破茶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那个混蛋师父派来监视我的。” 季江南大为意外,千机唐门的外门执事长老在路边开小茶馆,这怎么听怎么古怪。 “你师父可请不动我,就你这性子,谁看得住你?”宋瘸子肩膀上挂着一条毛巾,唏嘘道,“生活不易,得赚钱吃饭啊!” “你又胡说八道!门内缺你吃少你穿了?”丁少辰拍桌道。 “不和你这小王八蛋说了,跟你师父一样咋咋呼呼的,赶紧吃,吃完赶紧走!别让你那马再啃我的棚子了!统共就几根茅草全让它吃了!”宋瘸子摇头,走进厨房。 一顿午饭拖拖拉拉吃了一个时辰,期间基本就是丁少辰一直在介绍蜀中如何如何,顺便说说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堂之主,是千机唐门最年轻的堂主前途无量等等,说完又谦虚的说其实他其实还是觉得自己资历不足不足胜任,一顿自吹自擂之后,发现阿双好像对他说的很感兴趣,于是又挤到阿双旁边一顿大吹特吹,在阿双充满崇拜的眼神中感觉整个人都飘了。 季江南觉得他可能看错了,这厮一开始气度不凡模样现在已经崩得稀碎,看看坐在凳子上吹牛吹的眉飞色舞的青年,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 第十四章 骗子 始终是少年人,一夜畅谈,师兄弟冰释前嫌,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后来,廖千鸿在调试机关阵时出了意外,他的右手被齿轮绞入,等拆开齿轮的时候,他的右手三个手指已经被碾碎,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恢复,但他的三根手指也永远的失去了。 千机唐门,千机万变,为廖千鸿做一只机关手掌并不难,难的是廖千鸿与机关手掌的磨合,机关手掌毕竟不是自己的手,当一个器师失去了用以布阵的手,就像剑客失去了他的剑,失去了右手手指的廖千鸿再也不能使用双手手法暗器,器师的实力都在手上,即便廖千鸿想通过机关阵道上的突破来弥补,但那一任的门主病重,一番商议之后,决定由蔺亭舟来接替门主之位。 得知消息的廖千鸿如五雷轰顶,蔺亭舟是门主,那他是什么?他是少主,就永远只能是少主。 蔺亭舟拒绝了门主和众长老的提议,廖千鸿是少主,也是日后的门主,廖千鸿的位置,他不会染指。 当蔺亭舟从千丈阁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廖千鸿,廖千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蔺亭舟知道,他与廖千鸿之间,从现在起,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某件事情有了裂痕,这裂缝就会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挽回。 所以当门主在新弟子入门的典礼上宣布,在他身死之后,由蔺亭舟接替千机唐门门主之位时,蔺亭舟是错愕的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廖千鸿,廖千鸿站在一众弟子间,定定的像一座雕塑,连风把树叶吹到脸上犹不自知。 蔺亭舟朝他跑过去,他慢慢的转过头来,红着眼眶看着蔺亭舟,自嘲一般的咧嘴一笑,对着蔺亭舟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骗子。 蔺亭舟想冲过去,却被长老们架上高台,接受众弟子的见礼,他在高台上看见了廖千鸿的背影,众弟子都在朝着高台见礼,唯独他一人穿过人群,他原本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现在,从最前面一个人走过队伍的最后,沉默着。 蔺亭舟突然不知所措,他觉得他好像做错了事情,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似乎是对廖千鸿的补偿,没有人提出把少主的位置给蔺亭舟,廖千鸿依旧是少主,他依旧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但这样的补偿,对他来说,更像是羞辱,所有人都对他格外的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似乎只有努力对他好,才能消除他们心里的那一丝歉疚。 千机唐门需要一个有能力的门主,廖千鸿或许可以做到,但他需要太长的时间去磨合,他很努力,也很优秀,只是这样的努力与优秀,并不能带着千机唐门走得更远。 而蔺亭舟,已经具备了廖千鸿所没有的一切。 门主是千机唐门的风向标与掌舵者,千机唐门的传承需要更好的继承,所以,他们只能对不起廖千鸿,哪怕他已经为此拼尽全力,满身狼狈。 廖千鸿像是突然从高空跌落的飞鸟,满身狼狈,却依旧固执的骄傲着,奋力扇动着翅膀,向往曾经属于他的蓝天。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次大会之后,廖千鸿不愿再见到蔺亭舟,他离开了机关城,离开蜀中,一去好几年。 后来,他带回来一个姑娘,姑娘来自黔阳深山的苗寨,他带着姑娘回到机关城,请求门主为他主婚,本来以他的身份,黔阳深山里的苗女,与他并不相配,就算他不如蔺亭舟,也依旧是除了蔺亭舟之外最优秀的弟子,但由于始终对他存有愧疚,他与苗女的婚事进行的很顺利,所有人都来贺喜,恭贺他新婚大喜,夸赞他的夫人温和贤良。 蔺亭舟带了礼物来贺喜,却不知道怎么跨进那扇门,他很想见见廖千鸿,但又怕他不愿见到自己。他很想问问他这些年好不好,很想和他聊聊天喝喝酒,就像当年一样。 蔺亭舟在门外徘徊了到半夜,门却开了,廖千鸿一身喜庆的新郎服,看着依旧风姿不凡,只是脸上少了当年那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桀骜,蔺亭舟愣在门口,他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好,你回去。”廖千鸿这么说。 门关上了,蔺亭舟拎着贺礼站在门口,突然的觉得心酸,一度想落泪,他宽恕了所有人,唯独依旧对他心存芥蒂。他要如何做才能弥补? 他以为廖千鸿不可能再见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主动上门。 黔阳苗寨来人,要求将圣女还给他们,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廖千鸿的妻子,是那个寨子里的圣女。 关于圣女的称呼,不同的苗寨会拥有各自的圣女,在黔阳苗寨,圣女的存在是为守护寨子而生,她不能成亲,更不能孕育子女,她本身就是一种蛊,她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守护她的族人,直到她衰老死去。 在廖千鸿离开蜀中的几年,他一直在江湖上游走,在黔阳时与人结怨,被对方下蛊,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采药的苗女为他拔蛊,他疼得浑身发抖,一口咬在苗女的肩膀上,等拔完蛊,苗女的半边肩膀已经被血浸湿。 一个是作为蛊守护寨子从来没接触过外界的苗女,一个是伤痕累累满心痛苦的被弃之人,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两只屋檐下的鸟,彼此拥抱着,彼此依靠着。 圣女不能成亲,于是他带着她回到机关城,这个他原本不打算再回来的地方,这里曾是他的家,也是现在唯一可以庇护他们的地方。 黔阳苗寨要求归还他们的圣女,廖千鸿跪在千丈阁的大殿上,以头触地,求门主不要把他的妻子交出去,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门主答应了,机关城进入抵御外敌的状态,拒绝了黔阳苗寨的要求。 看不到他们的圣女,黔阳苗寨的人开始强攻,但生活在黔阳大山里的苗人,唯一的武器就是蛊,但他们不比五毒教,没有那么多威力不凡的蛊,达不到破壁如尘的效果,这样的蛊在毫无缝隙的机关城面前,显得脆弱又渺小。蛊虫死绝后,苗人们开始悍不畏死的冲向密集的箭雨,飞蛾扑火。 尸体倒在地上,千丈阁的大殿上进来了一个女子,苗女跪在地上,一如廖千鸿跪在那里一样,但她求的是,把她送出去。 黔阳苗寨的圣女从选定起就告诉她,你是寨子的守护神,你守护着这个寨子,她不能看着她曾经立誓守护的人在她面前惨死,所以她请求把她送出去。 这是圣女自己的选择。 第二十一章 夜遇 深秋的夜来得早,蜀中不比汴京,事实上大晋的大部分州城都有宵禁,汴京是晋皇给宸王的封地,汴京风流蕴雅之地,花繁景盛,城中百姓向来自由,除汴京之外,也只有东陵慕兰城在慕兰花开的季节可以暂时开放宵禁,在其余地区,向来都是执行宵禁。 酉时一过,街面上敲起净街鼓,三通净街鼓过后,在城内没有住处的百姓必须离开城内,敲过净街鼓还留在城内游荡的,就会以被抓入府狱,罪名往小了说是妨碍公务,往大了说就是图谋不轨。 净街鼓敲过之后,城内四门紧闭,非手令不得外出。 盛宁府外的官道旁,封玲珑点了一堆篝火,在这里能隐约听见净街鼓敲响的声音,不远处的拘城城墙上错落有致的火把,天际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失。 深秋的晨间夜晚有些冷,路上起了一阵小风,吹得火堆摇摇曳曳,封玲珑拢了拢被吹散的长发,走回火堆边坐下。 火堆旁,季江南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里还留有一丝极淡的浅红,火光照映下,他的脸色呈现一种失血的青白。 “好些了吗?”封玲珑递过烤过的面饼,轻声道。 “我没事。”季江南闻言道,侧过脸去看远处的拘城。 “净街鼓已经敲过了,今晚是进不去了。”封玲珑道。 季江南微微皱起眉头,他和李愁交手的时间不长,虽说李愁生了一副唇红齿白的女子样貌,但一上手季江南就知道,这李愁在这一片恶名昭着却依旧能横行霸道不是没有原因,实力至少在丹心四劫,隐隐有突破丹心五劫的感觉,丹心九劫,第五劫是一个分水岭,五劫之下与五劫之上的区别可谓是天差地别,季江南能和丹心三劫的叶天澜打平手,但接王凌志一剑都有些勉力。 初听的李愁的名声时,就对这个人升起一股厌恶,世间恶人多不胜数,杀人越货诛人满门的大有人在,但对季江南来说,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类欺凌女子的,江湖往来千万客,采花贼无疑是最令人不齿的一类,毁了名节的女子,要么自尽,要么出家,横竖是不能为世人所容,即便这些并不是出于女子本意。 任你千娇百媚,终究落个红颜薄命。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江玥所承受的一切,依旧是季江南心中扎得最深的一根刺,故而对这类人,他从不压制自己的杀意,李愁对封玲珑言语轻佻,更是将他心里的杀机彻底激发出来,李愁虽令人不齿,但实力不弱,一时拿他不下,故而才冒险动用最后那一剑。 青天剑气诀仅有的四式剑招,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其中“立春”主生长,剑气入体蔓延生长;“雨水”主破,千军万马破剑气;若两招合用,威势叠加数倍,但以他现在的实力,两式连招齐动,抽空了丹田都不够,一旦丹田干涸,赤霄散失去效果,后果就是丢了性命。 在汴京时,从季江南将千机匣交给沈云川时,就一直在为与黄泉天对上做准备,与黄泉天相比,他的实力偏弱,而他手上能用的剑招不多,“破晓”还需要温养,单凭“立春”和“雨水”两招又有些不够,故而才有了观音洞一行。 他去观音洞,为的就是玉昙花的根茎,玉昙花的根茎有凝心静气之效,后来在归雁湖上褚玉常给了他一份白明丹,就是以玉昙花根茎为主药制作。而他之所以需要白明丹,为的就是青天剑气诀的第三式剑招,“惊蛰”。 四季之春,万物生长,惊蛰是春日里的第一道惊雷,唤醒万物。惊雷之声,剑气之虹。 青天剑气诀本就是一部有些异常的剑法,“惊蛰”一式在四招之中气势最强,雷霆之威,要的是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剑出就没有收回的余地,这一剑出去了,就没有防备的后手,是险招,也是杀招,修习过程中一旦心神不稳,就有血气入脑的危险,为避免因血气入脑导致神志不清,故而季江南才非要从王凌志手里抢那半截玉昙花的根茎。 褚玉常以一颗白明丹请求他不要伤害李疏桐,季江南收了,也彻底从那一场清凄缭乱的梦里清醒过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季江南都在不断尝试“惊蛰”这一剑的修习,这一剑算是难度最大的一剑,直到从汴京到了蜀中,他这一剑也没把握一定能使出来,白日里对阵李愁时,才首次将“惊蛰”用出来。 而这一剑的威力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也隐隐牵动了体内的旧伤,李愁接不住这一剑,季江南自己也有些稳不住,途中有人从身后来,他向来对危机敏感,第一时间转剑势而去,剑势散后季江南明显感觉脱力,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封玲珑就带着他迅速离开。 至于李愁现在是死是活,也依旧是不知道的。 离开小村后一路来到这里,天色已晚,净街鼓已经开始敲响,就算到了城门口,也进不去了。 好在季江南只是脱力,稍加调息也缓了过来,“惊蛰”一式不稳定,以后用起来还要小心一些。 只是这会儿,看着远处的拘城,季江南却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拘城附近的百姓居住的地方都是在城边附近,就如同庸城的百姓只生活在庸城附近,两城之间的距离其实不算远,而金刀寨偏偏处于两城中间,李愁名声恶劣,却并没有哪门哪派来招惹,就连地州官府,也不闻不问。 这很古怪。不符合地州官府的作风,更不符合六扇么的作风。 “你打算跟我们到什么时候?”季江南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 从小村出来,就一直感觉有人吊在他们后面,也不动手,就一直跟着,那时季江南脱力无法动剑,封玲珑又要带着他走,他留意了一路,这人也不远不近的跟了一路,感觉不到杀机,目的不明。 官道旁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夜风吹得梧桐树沙沙响,黄叶飘落。 “在下没有恶意,能否请这位湘西的朋友收回你的蛊虫。”树上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声音不大,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到什么东西。 季江南讶异的看向封玲珑,封玲珑展颜一笑,眉眼弯弯:“早就知道他在后面跟着了,我可能感觉不到,但我的蛊虫可是警惕得多!这里方圆十丈之内,没有我的允许,任何活物都进不来!” “呐!树上这个,是我留着的,他跟了我们一路,也不像有恶意的样子,应该是有事相求,所以我才留了他一命!看看他要做什么,”封玲珑两手托腮,得意的眨了眨眼,“怎么样?我厉害!” 季江南哑然失笑,说起来他还没真正见识过封玲珑御蛊的本事,也只在玉华山中见过她以笛御蛊逼走夜狼王,苗人尚武,而蛊女的本事都在蛊虫身上,这一路上也没见她把蛊虫藏在什么地方,这一手倒是和千机唐门的顶尖弟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封玲珑能做一教圣女,聪明机警,在外护得自身安全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当初她说,宗师之下,旁人伤她不得。 夜色篝火之间,火光映照之下,少女双手托腮,笑得清澈无邪,梨涡浅浅,平白多出几分暖意,最是动人。季江南看了好久,才轻笑着点头:“嗯,确实很厉害。” 梧桐树上蹲着的男子沉默的看着下方篝火边的两个人,余光扫了扫趴在他肩膀上的蜘蛛,嘴角抽搐,真是够了!能不能先让他下去!他蹲在这里已经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了,活像一只老秃鹫,他只要稍微动一下,那只毛腿蜘蛛露出亮闪闪的两根獠牙准备咬。 别人有没有见过长獠牙的蜘蛛他不知道,反正他肩膀上现在趴着一只。除了这只蜘蛛以外,他的手腕上还趴着一只绿色的小甲虫,发着荧光,很小的一只,不比蚊子大多少,但他不敢去拍,鬼知道他拍下去还有没有命在,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种诡异的虫子除了湘西苗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有。 小腿发麻,男子头冒冷汗,一动不动,年轻男女之间互有爱慕是美意,如果他不是被困在树上一动也不能动的话,倒是不介意欣赏一出情意无限的美事,但让他蹲在冷飕飕的树枝上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和两只随时要命的蛊虫为伴,腿都蹲麻了还不放他下去,再看这么一出情意绵绵,就很想恶狠狠的骂一句狗男女。 越看越觉得不爽,他三十老几还没娶上媳妇呢!眼见那对狗男女依旧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正准备再次开口,只见那少女晃了晃手腕上的一串银铃铛,叮叮当当几声清脆的铃响,趴在男子肩上的毛蜘蛛突然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下去,顺着树干也不知道爬哪儿去了,再一看,手背上的绿甲虫也不见了。 男子刚刚松了一口气,小腿一阵酸麻,暗道糟糕,一头从树上栽了下去。 一声落地的闷响,封玲珑眨了眨眼,不确定的问道:“他这是被吓得掉下来了吗?” 男子趴在地上,抬起半张脸,龇牙咧嘴,还是想骂人。 第二十五章 不薄 天启五年,那是季江南跟着母亲从江家出来流浪的第四年,在江家时,外祖虽然对江玥母子禁足,但吃穿用度一样不少,外祖去世之后,江临对江玥频频骚扰,最后将二人从江家逐出,江家虽不是大户,但也算富余人家,富家小姐出身的江玥,从来没有做过粗活,离开江家之后,迫于生计,不得不为了温饱而学习如何挣钱养活她和她的孩子。 离开江家时,季江南五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四方院子的他对外面的世界本能的觉得畏惧,衣食不饱时会大哭大闹,江玥疲惫绝望又无助,多次动过轻生的念头,又舍不下年幼的季江南,只能咬牙抹泪,尽最大的努力去养活孩子。 其实,童年时期的季江南,和现在一点也不像,因为从小被禁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从婴儿到孩童,那个院子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张凳子,他都摸过不止一遍,院子里除了母亲,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外祖不允许任何人探视,直到季江南三岁时,才允许他来到前厅的一个小房间内,跟着先生认字读书,外祖偶尔会站在窗户外看他一眼,也仅仅是看一眼就走。 在江家,见得最多的是母亲和丫鬟,先生很严厉,动辄以戒尺责打,那时的季江南很怕先生,以至于后来离开江家之后,季江南一度很怕生人,经常揪着母亲的衣角躲在母亲身后,一时见不着母亲就会吓得直哭,那时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被顽皮孩子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只会哭着回家寻求母亲的安慰,母亲会轻柔的帮他擦拭伤口,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纸包的糖豆,他会很高兴,接过糖豆,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皲裂的手背。 带着孩子的女人,能做的无非就是洗衣缝补。 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怕生呢?大概是有妇人站在屋子外面坡口大骂江玥勾引她丈夫,骂她不知廉耻,用石头打烂了破屋子的窗户,江玥抱着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压抑着声音流泪。 那时他才感觉到,母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她能给他变出糖豆,但她也怕外面叫嚣的女人。 石头砸在母亲头上,额头上殷红一片,季江南抬手摸了一手血,看着母亲害怕但依旧拉着他往后躲的神情,平生第一次挣开了母亲的手,捡起扔进来的石头冲出门去,对着门外的妇人又撕又咬,拿着石头往她脸上打,非要把她的脸也打出血来。 妇人尖叫,母亲冲出门来惊慌的将他抱起来,那妇人被砸得鼻青脸肿,被抱开的时候,他还兀自一脸凶狠的把石头用力砸过去,打得妇人鼻血直流。 从那以后,只要谁说母亲的不好,他准会就近捡起石头或者树枝,拼着自己被打,也要把对方打的鼻青脸肿,包括那些对母亲言语不干净的男人,他也敢拎着柴刀撵出去老远。 时间长了,附近的人们对季江南这个小孩都生出几分惧意,他不怕生了,也变得不爱说话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有那种像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把对方打得一脸是血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发狠了就抢了屠夫的杀猪刀当街追着人砍。街坊都说他就是个狼崽子,骨子里透着凶狠,没人敢欺负他们母子二人了,但也没人要母亲干活了。 母亲带着他离开那座城,前往下一个地方。 天启五年,季江南九岁,在宁城,经历了第一年的大雪灾,大雪封城,季江南与母亲居住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土屋,没过膝盖的积雪,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家里没有吃的了,季江南偷偷离开家,去野外找可以吃的东西,找了好几天,才在山上找到一只冻的梆硬的松鼠,大概是野兽藏起来的口粮,他很高兴,拿着松鼠下山,打算拿回家给母亲,结果在路上遇见一群同样流浪的孩子,尽管他藏得很快,但还是被领头那个眼尖瞧见了,大声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他不给,一群孩子就上来抢,那时他生得瘦弱,又好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只能用力将死掉的松鼠抱在怀里,任由他们对他不停的踢打,身体躬成一团,咬牙不吭声,直到他被打得口鼻流血,一群孩子一起用力将他的手臂掰开,抢走了他怀里的死松鼠,一哄而散,留他一人被打得神志不清的蜷缩在雪地里,他的眼睛很模糊,鼻子和嘴里都在流血,浑身都疼,他觉得,他可能要死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担心母亲今晚又要饿肚子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眼前燃了一堆篝火,他躺在一座石桥下,湖水已经结冰,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处高处的桥洞旁,半截石板上的雪被清扫过,本是寻常人家在河边洗衣的地方,现在成了唯一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 篝火旁边,坐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很老,衣服很破,到处漏风,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夹袄,身边放着一个同样破烂的布袋,老和尚笑着从布包里拿了一个饼给他,他本能的防备,又看着那张饼,目光怎么也挪不开,他接了那张饼,肚子饿得厉害,他咽了口口水,把饼小心的塞进怀里,他很饿,但他想拿回去给母亲吃。 老和尚并不在意,只微微笑着,眉眼慈悲。他给季江南喝了一碗热水,热水里应该有药,热水入腹,饥饿感稍有减轻,他蜷缩在火堆旁昏昏欲睡,在睡过去之前,他问:“你是哪里的和尚?你叫什么?” 老和尚苍老的脸上依旧挂着慈悲的笑意:“老衲,清月寺空远。” 睡意袭来,他再也撑不住眼皮,彻底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他从睡梦中醒来,火堆已经熄了,他身上盖着老和尚那件破夹袄,手边是老和尚的黄布包,布包里还有两个硬邦邦的糜子饼,老和尚留下了仅有的口粮和唯一一件破夹袄,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了。 他抱着破夹袄和黄布包从桥下跑上来,雪地茫茫,已经没了老和尚的踪迹,他摸摸胸口,也不疼了,昨夜老和尚给他的饼子也好端端的放在怀里。 母亲找了他一夜,找到他的时候抱着他嚎啕大哭。 那是第一年的雪灾,而这样灭绝生机的大雪灾,持续了整整三年,后面三年的时光里,不断有和尚来了又走,和尚们讲佛法,讲完法之后请求施舍食物,季江南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饿得易子而食的灾民拿出仅有的衣物和食物,满怀希冀的送到和尚的手里,和尚们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拿着东西走了,人们对着和尚离开的地方跪拜,等和尚走远之后,他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面部狰狞的将落单的人一刀捅死,拖进破棚子里,变成一锅一锅的肉汤。 都说佛家慈悲,可为什么这些和尚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轻而易举的拿走了别人的生存根本?哪怕他们明明看得见,这些人饿得眼睛都是绿的,但和尚们结果食物的手稳而坚定,灾民送上的棉袄,他们也面不改色的穿上。 他们看不见这遍地的饥荒吗?他们看不见脱了棉袄的人在瑟瑟发抖吗?他们看不见绑在屋子里如同待宰羔羊那些孩子惊恐的目光吗?为什么他们可以拿的那么心安理得?还要让人在他们走了之后顶礼膜拜? 人总是寄希望于虚妄的神佛,觉得神佛接受了他们的供奉就会免了他们的罪孽,说是供奉,更多时候更像是一种公平的交易,就像那些灾民在送上衣食之后,就笃定神佛已经免除了他们杀生的罪孽,转身毫不犹豫的对人挥舞屠刀。 季江南厌恶那些虚伪的灾民,他们穷困,他们饥饿,所以他们认为就算把人像杀猪狗一样煮了是迫不得已,不是他们的本意,一旦存了这个念头,他们就算欺辱妇女,杀人烹尸也是理所应当。 他也厌恶那些所谓的和尚,他们皈依佛门,所以他们只用讲经说法,然后毫不留情的拿走别人的衣食,装聋作哑的充当罪孽的保护伞。 七年的流浪生涯,见过这片大地上最肮脏的心思,大雪皑皑掩盖之下,所有人都觉得罪孽已经被雪掩埋,过得心安理得,而留给季江南的,就是满心的戾气,以至于后来对于和尚,他一直都看不上,佛家的慈悲,有时候更像一把屠刀。 但对于空远,季江南一直心存敬意,这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后来在七剑门师长的教导下,他身上的戾气有所消散,也打听过清月寺空远的消息,得知清月寺远在蜀中,而从七剑门到蜀中路途遥远,故而一直没有机会前往,这次入蜀中,路过拘城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位老僧。 时隔多年,等他再次找到空远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圆寂了。仿佛知道他会来,留下一本金刚经,在他来之前闭了眼。 这是季江南多年以来,首次对旁人说起他的过去,很多人查过他的身世,但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他本以为说起那些压抑的旧事,他会很难受,但奇怪的是,他现在并不觉得难受,只有一股很浓的苍凉之感,带着一丝细微的酸楚,却像拿掉了堵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封玲珑一直安静的听着,季江南说完,她上前一步,从背后拥住季江南,手臂环得很紧,能听到细微的啜泣声,后背湿润一片。 季江南心头狠狠一颤,从没想过,有一个人在听完他的故事后,会为他流泪。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和同情,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只有一个拥抱,喜他所喜,悲他所悲,她不会言语安慰,只会用行动表明。 她会一直都在。 季江南有点想哭,又很想笑,转过身来,捧起封玲珑的脸,低头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青涩,又带着一丝火热和一丝丝的甜蜜,流淌过心口,烫得心潮澎湃。 封玲珑闭上眼睛,迎合这个吻,喜欢季江南,一开始只是年少叛逆时的心生好奇,后来会变成一股长长久久的思念,而当季江南彻底敞开心扉讲述起他的过去时,她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她突然就懂了为什么她偏偏在那么多人中对季江南生出别样的心思。 这个人太孤独,即便他看上去桀骜阴冷不好接近,但那种浓郁的孤独感一直在他身边如影随形,这种感觉让他始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像游离在另一片天地的游魂,看似清冷,但接近以后,就会发觉,这层凶戾的表象下,有一个炙热的灵魂。 他其实很好相处,你对他好一分,他会还你十分,你对他不好一分,他也能还你十分。 她突然就想起当初在江州城外的土地庙,她捡到他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面色惨白发青,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没有掩饰的脆弱,没有来的就入了眼,上了心。 季江南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拥她入怀,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觉得满心眷恋,本来对蜀中局面还有些忧心,这会儿突然无所畏惧了,他本是不信神佛的一个人,现在却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净街鼓响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先住下,明早再走。” “好。” 第二十八章 翡羽真人 小凉城的街巷狭窄而悠长,封玲珑带着季江南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从巷口出来的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拥挤,这是一处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心搭了一个高台,台上撑起一把大伞,将整个高台遮住,一座金色的大香炉摆在高台前,左右高高悬挂起明黄色的帆布,布上绘有复杂的道家符文,几个手持拂尘的道人正指挥几人摆设供桌,外围站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封玲珑在人群中站住了脚,微微蹙起眉,掌心的小虫在不停的绕圈,显得有些焦躁,季江南见状问道:“跟丢了?” 封玲珑看了一眼大伞下的高台,轻声道:“上面焚着摩罗香,小青的感应被干扰,那位姑娘的气息在这里中断了。” 季江南抬头看向高台,转头问旁边围观的一人:“这位大哥,请问这是哪位仙长要在此论道?” 这种布置,季江南只在一些名寺举办的水陆大会上见过,一般会邀请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上台讲经,听说普陀寺每年都会开一次佛法论会,邀各地高僧上门辩佛,每年三月初三,就是若香山最为热闹的时候。 虽说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断绝凡尘,但普陀寺这种做法,打着以佛法会友的旗号,其实显得有些世俗了。 说来也怪,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世外之地,却又偏偏是江湖上最注重名声的地方。 和尚讲经见得多了,道人讲经,倒还是头一回见。 那人笑道:“小哥是外来人?龙泉观的翡羽道长每年都要在此祈福论道一个月,为大晋祈福风调雨顺,这可是有福气的好事,翡羽道长是神仙人物,能有机会沾点仙灵气儿,那可是相当难得的事情。” 季江南作惊讶状:“这位翡羽道长是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那人顿时一脸崇敬道:“那可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朝开国第一任国师是是谁知道不?” 季江南点头:“上清道门元殊子道长。”说起来他与这位低调的国师,可是有些缘由。 “那当年国师在汴京降龙镇湖,因泄露天机而遭天罚,据说国师座下有两名弟子,而咱这儿的翡羽道长,就是其中一个!”那人赞叹道,“翡羽道长是位难得的高人,可是府尹大人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府尹大人专门给他修了一座龙泉观,除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一般人根本见不着!你这可是赶上了好时候!” 季江南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元殊子的弟子他知道一个,就是那个救过他一命并赠了他两本心法的天星子老道,上清道门星术占卜第一人,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翡羽道人,也敢以元殊子弟子的名号自居,要么他确实有底气,要么他就是嫌活着太安生了。 道门与佛门不同,佛门向来爱以正道之首自居,以普度苍生为己任,对江湖上的大事小事都极为积极;但道门向来讲究清静无为,不爱管事,虽然低调,但从来不软弱,道人向来被称为牛鼻子,看着祥和但脾气一般都很硬,这是一群把传承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这一点从当初上清子壮士断腕带着部分弟子辅佐夏侯烈就能看出,道人虽多清贫,但无论何境地,都能坚守骨气与傲气,道门可没佛门那种讲究,寻仙问道之路,斩妖驱邪之心,虽是出家人,但杀伐果断,丝毫不会因外界因素干扰。 江湖上有人冒充普陀寺的和尚,但绝对没有人敢冒充上清道门的道人,前者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关进普陀寺伏魔塔,待真心悔过,就会被放出来,但后者的结果只有一个,被道门弟子追杀,敢于冒犯祖庭者,死有余辜。 道门弟子都是出家人,无牵无挂,把他们惹急了就是掌教真人亲自提剑出山,管你是不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 若这个翡羽道人真的是元殊子的弟子还好,若不是,那他的下场可以预见有多凄凉。 元殊子在上清道门中的地位不低于上清子,敢借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真心是活得不耐烦了。 季江南正思量时,前方几个抬桌的人手一滑,上好的檀木桌子猛的一歪,桌角重重的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须知檀木虽好,但却是木料中偏重的一种,这一砸木桌虽没有受损,但一旁竖起的一根挂着黄帆的木杆却被撞得摇晃了起来,站在一旁的两个道人惊呼,这种讲经开坛的挂杆向来较高,风动帆摇,实为彰显声势的一大利器,挂杆要倒,抬桌的人慌忙放下桌子,七手八脚的上前去扶,堪堪把要倒下的挂杆扶正,两个道人见杆稳了,立刻面带怒色对方才手滑的男子一顿怒斥,男子自知犯错,不住的道歉,道人冷哼一声,拂尘一甩,冷傲的扭过头去,也不说话,男子手足无措,求助的看向另一位道人,那道人见状扯了扯同伴的衣袖,轻轻摇头,又上前来微笑着同男子说了几句话,男子面色激动,连连作揖,转身继续回去干活,劲头十足。 季江南看着这一幕,心头将那翡羽真人的性子猜了个五六分,来为翡羽布置道场,那两个道人多半也是其座下弟子,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手段很常见,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深的心计,但依旧能把那男子说得服服帖帖,看来翡羽道人在此地确实声望很高。 收买人心这种事,在世俗来说叫做心策,在世外来说,应该叫做信奉。 信徒的事,怎么能叫做笼络人心呢? 从这方面来讲,无论是世外人,还是俗世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小凉城到处行走的道人,应该就是因翡羽道人而来,为官者,多半少不得心狠手辣,这个翡羽道人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诓得信阳府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打炉鼎之术的念头? 季江南心神一动,忽然发现封玲珑不见了,顿时一股气血直冲脑门,蜀中现在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水底随时酝酿着一股风暴,而信阳府就处在这股风暴的中心,故而这一路上才小心又小心,而现在封玲珑不见了,无疑就是在季江南紧绷的心弦压上一块巨大的石头,毕竟,现在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 季江南快速的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封玲珑的身影,心头越发焦急,忽然觉得手腕一痒,下意识的抬起手臂,袖口绑腕处趴着一只碧绿色的小虫,两根触角正一下一下的挠着他的手腕,像是在催促一般。 看到这只小虫,季江南才稍微放松一些,这只小虫多半是封玲珑留在他身上的,这丫头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跑哪儿去了,索性还算有良心,留了一只引路的蛊虫。 季江南退出人群,顺着小虫指引的方向走去。 小虫一路引着季江南离开人群,绕过一片住宅,七扭八歪的走了一圈,蛊虫只会根据主人的气息引路,这一路上又是爬墙又是上瓦,还钻了一个桥洞,最后停留在一处院墙下。 季江南抬头看向这处院墙,又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里竟是府衙。 封玲珑的小虫在这里断了信息,季江南直觉有异,但又担心封玲珑有事,略一思量还是翻上了院墙。 府衙作为府尹处理公务的地方,不同于县衙,县衙有设百姓告状的公堂,府衙虽然也有公堂,但一般很少开,能惊动府衙开公堂的,一般都是当地县衙无法断案,才会移送府衙公断,相对来说,府衙要清静许多。 私入府衙是大罪,但季江南翻上院墙的一瞬就被惊得瞪大了双眼。 诺大的府衙空无一人,不,有一个人,一个死人。 府衙公堂前的大匾下,吊着一个人,身穿紫袍官府,一根绳索绕过脖子悬挂在半空中,季江南能清晰的看到那人面色青紫,双眼突出,袍服下的脚静静的垂着,毫无动静。 身边突然跃上一娇小的身影,一把拉起季江南,低声道:“快走!” 季江南一见封玲珑,刚准备开口,鼻尖突然飘进一丝血腥味,又听她的声音急切,立刻知道她受伤了,也顾不上那死状诡异的信阳府尹,一把揽起封玲珑,跃下院墙,急速远退。 街巷静悄悄的,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三十章 老鬼中的老鬼 封玲珑彻底迷糊了:“我不明白。” “梁刀,”季江南道,“六扇门。千机唐门在蜀中历史久远,从成立起就是可问鼎一方的存在,早年压得奇门一脉传承凋零,致使钦天监一职彻底从皇室消失,至今仅存王家一脉,鼎盛时期曾一手督造前朝浮屠秘库,千机唐门一般不涉江湖纷争,前朝能容忍是因为有火器的限制,但今朝没有火器,冷兵械中又以千机唐门和离火剑庐为首,可与离火剑庐一昧守成相比,千机唐门的各类创新层出不穷,从战场上的飞鸢,神臂弩,到江湖上的层出不穷的各类暗器,千机唐门等同掌控者整个大晋最精锐的兵器,这是任何一个帝王所不能容忍的,这些不能掌握在帝王自己手里,将寝食难安。” “机关暗器是千机唐门存世的根本,一旦交出这些,并入皇家,千机唐门就会消失,近两年来朝廷一直着力打压江湖势力,而历任川阳道总捕头的任务就是不遗余力的削弱千机唐门的势力,而后者也不会坐以待毙,帝王要亲自掌握战争利器,千机唐门要竭尽全力保住门派基业,这才导致了廖千鸿与蔺亭舟的悲剧,蔺亭舟现在在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这份基业,六扇门中,有个独立于三十六道之外的部门,叫做夜枭,夜枭成员的培养,外人无从知晓,一些家族都会从小培养死士,如果这个黔阳圣女本身就是一个夜枭,六扇门中能人异士不少,杀掉一个黔阳大山里的苗女,再送进去一个无论从外貌还是言行上都无可挑剔的假货,并不是不能做到。” “蔺亭舟与廖千鸿这对双子星一旦反目,千机唐门就只能继续半死不活的存在着,逐渐被六扇门吞噬,如果当初蔺亭舟真的放廖千鸿离开,那才是真正的元气大伤,两策择其一,无论蔺亭舟怎么选,六扇门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季江南道,“或许廖千鸿游历到黔阳只是一个意外,但确实给了那些眼睛一个机会,当初黔阳圣女离开机关城,带走的恐怕不止是腹中的孩子,机关城内的部署,才是重中之重。” “那陆如笙……”封玲珑轻声道,语气逐渐低落下去。 季江南没有说话,一开始他以为梁刀与蔺亭舟之间恐怕有所关联,后者想借此来缓和与廖千鸿之间的关系,但若照现在的猜想,陆如笙凶多吉少,梁刀脱离六扇门多半也是个幌子,他只需要有人将陆如笙的消息带出去,等廖千鸿来寻人的时候再杀了陆如笙,一个本来已经绝望的人突然看见希望,但这道希望的光还没开始照亮就突然熄灭了,那会对这个人造成怎样毁灭性的打击,就算不死,也会彻底疯魔,全盛时期的梁刀要杀人,就算蔺亭舟亲自来,也没多少把握能保得下来。 廖千鸿就算不死在玉华山,他活着回到机关城,也会将怒火尽数转移到蔺亭舟身上,他被蔺亭舟骗过一次,就会理所应当的认定蔺亭舟再骗他第二次,故意要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在现在的廖千鸿眼里,蔺亭舟就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真小人。 一个九品器师要发疯,半个机关城就会被打没。 季江南后背陡然生起一层寒意,他一点都不怀疑黔阳圣女会漠视自己女儿的死,从夜枭出来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是一记针对千机唐门已久的杀招,祸起萧墙,同门相残,朝廷只用作壁上观,静静的看这个百年大派倒塌。 翡羽真人自称元殊子的弟子居然没引来上清道门的追杀?信阳府尹偷习炉鼎之术六扇门居然坐视不管?又为什么在他到达小凉城之后先一步杀了信阳府尹?这是要嫁祸给谁?季江南第一时间想到翡羽真人,就在他开坛讲法的这天,朝廷三品紫袍大员被杀,这个沽名钓誉的道士,可能一开始,就是准备好的替死鬼。 季江南突然有种窥见了一场阴谋的感觉,脊背发凉的同时又蓦然握紧了拳头,看着小凉城的方向暗自咬牙,那个女人伤了封玲珑,他刚刚想过要怎么报复回来,以他的实力与大宗师对阵除了找死没有第二种可能,想引上清道门入蜀现在看是不可能,很明显蜀中的消息已经被封闭,至少川阳道的消息已经无法向外界传达,聂谦的布局滴水不漏,完全没有破绽可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谭九的那个妹妹,多半没事,聂谦关陆皓尘入六扇门,除了保护,也有防止消息走漏的意味,毕竟,纵容炉鼎之术的存在,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廷,都是抹不掉的污点,他既无意与嘉兴陆家结怨,那就不会让陆皓尘知道太多。 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季江南看着封玲珑还略显苍白的脸色,目光有些黯然,这潭水他搅不动,聂谦此人心机手段极深,几次示弱把他都骗了过去,封玲珑是因跟着他才受伤,而他居然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吞心蚀骨。 季江南的情绪变化,封玲珑向来能最快察觉,聪慧如她,自然想到了季江南的心结,没有细语安慰,反而柳眉倒竖,一脸怒气冲冲,转头对季江南道:“我不管!大宗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下蛊这件事我还没输给谁过!等你的事情办完了,一定要帮我打回来!我一定要给她下十条八条黑线蛊!” 季江南一愣,呆呆的看着眼前脸气成包子的少女,刚刚还疼得水雾弥漫的眸子现在直直的盯着他,像在外面受欺负了的小猫,期待的等着对方帮她欺负回去,满眼的期待和信赖。 季江南刚刚还有些低落的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轻轻帮她捋了捋披散的长发,目光柔软,拥她入怀,说道:“好!我一定帮你打回来!” 封玲珑脸贴在季江南的胸口,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 所有温言细语与无理取闹,你懂,我就在。 盛京。 信阳府尹徐钊被杀,这是大晋朝近年来第一个被暗杀的朝廷三品大员,晋皇震怒,彻查的旨意才刚下,六扇门总捕头苏衍就呈上了徐钊私下勾结净土宗余孽,私修炉鼎之术的罪证,还有人证数名,令有徐钊在信阳府界大肆修建道观,奉养江湖术士以求长生,贪污受贿,夺人妻女,私下买卖官职,滥用私刑等多样罪证。 堂堂三品紫袍大员,肱股之臣,就是这样为朝廷办事的。自户部尚书徐开之后,再次有大臣贪腐受贿,把朝廷官职当货物交易,单私修炉鼎之术一项,就够徐钊死个几回了。 炉鼎之术,那是臭名昭着有悖人道,顶着风都能臭几十里的名声。朝廷发放俸禄,就养活了这样一群豺狼之辈。 晋皇看罢那一篇篇呈上来的罪证,隔天下旨,徐钊九族流刑,发配津南,子孙五辈之内,不可经商,不可进学,更不可入朝为官。徐钊尸首不可入葬,也够你以食之。 满朝皆惊,罪责九族,非欺君大罪不可。前些时日因徐开案才被查了好几遍的众官员唯恐陛下再次动查账的念头,都非常有默契的没有再提徐钊一个字,只觉得最近陛下的性子越发易怒,就连太子都被当朝责骂了好几次,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唯恐触了陛下的霉头。 在一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官员中,唯有一人站在上首气定神闲,苏衍一身墨里斗牛飞鱼,腰挂仪剑,抱着笏板,神态自若,不动如山。 不少官员内心暗暗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六扇门就是陛下牵在手里的一条狗,虎视眈眈的看着所有人,稍有不对就一顿乱咬,不啃到血肉模糊绝不撒口! 骂归骂,但文武百官心里清楚得很,苏衍确实是狗,就算是他收集来徐钊的证据,但真正要徐钊死的,其实是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当今陛下非先皇亲子,有了这一个先例,各封地的王爷们都不会安分。是他给了六扇门凌驾于百官之上的权利,相当于在每个官员头上都悬上一把剑,随时都得小心它会掉下来斩断自己的脑袋。 小凉城。 谭九站在城墙上,发愁的看着下方拿着一根枯树枝甩来甩去的少女,他本来生得就丑,这一愁眉,越发丑得不忍直视,越看那傻不拉几的姑娘越气,咬牙道:“狗日的李愁给老子的什么药!老子一个好好的妹子都快变成傻妞了!” 身后有人笑道:“谁让你下错药的?让你给陆皓尘下药,你倒好,给自己妹子喝了。” 谭九的脸一下就垮了:“谁知道那丫头全喝了!若不是我被绊在汴京一时回不来,怎么会有那群王八犊子的事儿!” 那人上前一步和谭九站了个并排,是个长相颇为文雅的男子,眉眼温和很是耐看,穿了一声青色道袍,手持一把墨玉折扇,手指格外修长,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派雅士风流。 “你去司徒九的地盘搞事情,没让你伤筋动骨的回来,就已经是对你很仁慈了,知足!”聂谦折扇轻摇。 “我没搞事情!我就去找妹妹!”谭九不服。 聂谦摇头笑道:“你好歹也在六扇门混了几年了,司徒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那可不是一个会跟你讲道理的人,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你还指望他讲道理?” 谭九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会讲道理一样。” 聂谦转过头,非常认真的说道:“我一直很讲道理,我这个人向来讲究以理服人。” 谭九越发鄙夷:“我知道啊,因为见过你不讲道理的人都死了。” 聂谦惋惜的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什么话都说透了就没意思了不是?” 谭九懒得跟他扯皮,换了个话题:“你貌似把那个小家伙给吓着了。” 聂谦摇扇的手一顿:“你说季江南?呵!你小瞧他了!能让司徒九另眼相看的人,怎么可能就这点能耐?以一人之力推翻了襄王在东陵的布置,这个少年人的心智手段可不输任何人,他一时找不到办法,可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办法,信阳府的事不是他该掺和的,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家伙,稍微提点一下,就立马明白过来,抽身远退,是个明智的选择。” “所以你让他去找殷元柏的晦气?”谭九说着,不住摇头,“我不觉得他能对付得了那只老狗,那老家伙年纪大了,没什么顾忌,就想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谁来都扑上去咬,跟疯狗打交道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 “别人去或许会被吓住,但他不会,”聂谦愉快的笑了,“要不要咱俩打个赌?就堵殷元柏那老东西的好日子到头了。” 谭九不信:“赌就赌!我赢了就让我揍那狗日的李愁一顿!” “成交!”聂谦折扇唰的一收,脚步轻快的转身离开。 谭九看着聂谦走远,突然回过神来:“坏了!没说他赢了要什么?” 谭九顿时愁眉苦脸,心底暗搓搓的希望殷元柏那个老货一定要撑住,就算不能揍李愁一顿也不能让他输了,这小辫子要是被聂谦揪住了,那指不定要他去干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聂谦其人,是个心机深沉的老鬼,哦不,老鬼中的老鬼。 第三十一章 陌生的师兄 离开小凉城后,季江南与封玲珑没有回头,一路向七水方向前进,无论聂谦还是蔺亭舟,针对的主要目标都是四海镖局,这两人已经在川阳道斗了多年,属于他们的战场,根本没有他人插足的余地。这场朝廷与千机唐门的斗争已经进行过到了尾声,无论哪一方,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而在这个时间段入蜀的陆皓尘,就被成了打破这种僵局的一个契机,但不知为何聂谦并没有用陆皓尘,反而费事的将他保护了起来,而这个打破僵局的契机,就落在了后来的季江南身上。 合着就因为季江南顶着一个杀兄弑嫂的名头,还是被季家剔出族谱的弃子,爹爹不疼姥姥不爱,最适合来干这种危险的事情。 对此季江南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要救陆皓尘,要从蔺亭舟那里得到想要的消息,就必须和蔺亭舟做交易,谈不上谁利用谁,至于最后得益的是蔺亭舟还是聂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种是非,能不沾惹,自然是最好。聂谦不想季江南插手川阳道的事,而季江南更不想知道朝廷的打算,那位远在盛京的帝王,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只是,伤了封玲珑这件事,绝对没完。 深秋的日头来的晚,气候逐渐转寒,七水河作为若水的分支,不大不小的一条河,夏秋两季多雨,河流还处于丰水期,比起玉华山内奔腾呼啸的若水,七水要显得温柔许多,蜀中自信阳府以北,地势逐渐平缓,隔在川阳道与庆安道之间的七水,河滩平缓,岸边野草蔓蔓,生长着一大片芦苇丛,高挑的草杆开出一串流苏状的芦花,白絮沿着河岸被风吹往下游,远远望去,蜿蜒的河流在一片深秋枯黄中平静的流淌,远山成一片连绵的灰褐色。 初秋之婉约,中秋之静美,到了晚秋,就只剩下苍茫了。 封玲珑坐在小船里,拿着一把芦花在手里摇晃,花絮细细碎碎的飞舞起来,像落了一层轻盈的雪,在小凉城受的伤现在已经好了,黑线蛊虽然凶猛,但才入体就被控制,拔蛊及时,黑线蛊的厉害之处在于啃噬心脉,游离于表层的黑线蛊,除了疼痛以外,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无论这是聂谦的警告也好,是巧合也罢,这是季江南再一次感受到自身的弱小,哪怕他在同辈中已经算得上优秀,但在这些人的博弈中,他还是弱小得如同蝼蚁。 蜀中与东陵不同,他能取巧破了襄王的布局,是因为在东陵根本没有能压制襄王的势力,晋皇的有意放纵,襄王的布置看似庞大,但一戳就破,如同一盘散沙,到处是漏洞,但在蜀中,聂谦与蔺亭舟两个人,就远胜当时的襄王和慕容卓。 季江南立于船中,抬眼看向河岸的城池,庸城或许是因着机关城的缘故,整座城似乎都散发着一种金属质的光泽,高耸的千丈峰与背靠着的玉华山,苍山古城,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沧桑与厚重,像是一只休眠的大雕。 而一河之隔的庆安道,则更有些繁华之感,锦官城,七水之下庆安道第一城,这里出产的蜀锦闻名天下,锦官城的绣娘们都有一双巧手,即便是万物凋零的深秋,她们也能在锦卷上绣出四季繁花,这一双双手,将凋零妆点。蜀中物产丰富,庆安道,就是这些来往客商聚集最多的地方。 一条绳索连接两岸,渡夫站在小船上,拉着绳索,慢慢的把船带到对岸,对岸的芦苇从里留出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前走,就能走到锦官城。 封玲珑很高兴,脸色一扫之前柔弱的苍白,再次恢复了朝阳一般的活力,深秋的早晨冷,她穿了一件厚实的立领袄子,嫩绿的衣襟上绣着青竹,重新用簪子挽了头发,她的头发浓密且长,乌黑轻盈,越发衬得肌肤如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展颜轻笑间,可比神仙子。 她把玩着一把芦花,忽然来了兴致,张口唱起了一段苗歌。 达耶亮光光的太阳 鼓乐震山岗达唉~ 回望金灿灿的故乡 芦笙声悠扬达唉~ 祖先的梦想飘在河面上 清江清流水长 歌一唱喜洋洋日子充满了阳光 风一吹寨子飘满了酒香 闻一闻满山梁天空洒下的希望 闻一闻满世界的百花香 呀来呀来来哎~ …… 轻快的曲调悠扬,声音轻盈悦耳,歌声顺着河道往下飘远,河水掀起裙摆,在浪花中起舞,一层一层的腾起,引得飞过的雀鸟鸣声相和。 季江南听得有些入迷,汉家曲调讲究意境,号大雅之音,而这首出自封玲珑之口的苗家小调,曲调欢快喜悦,苗女朗声高歌,满满的热情与奔放,没有那么多词调的讲究,只以最简单的歌词唱出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歌声,炙热而浓烈。 封玲珑唱着,脸颊上浮起一层浅薄的红,愈发动人。 这一曲异族小调不止听迷了季江南,渡夫也听得十分享受,眯着眼睛咧着嘴巴笑。 一曲唱罢,封玲珑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兀自轻轻的哼着调子,仰头笑着看向季江南,大声问道:“我唱的好不好听?” 季江南故作迟疑,封玲珑久不闻回答,赌气的扭回头去,身后才传来季江南含笑的声音:“好听极了!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封玲珑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转身把手里的芦花往季江南的方向一丢:“好哇!你是故意的!” 季江南朗声大笑,轻飘飘的芦花砸在胸口,被风吹进了河里。 渡夫拉着纤绳,听着身后二人的嬉笑声,嘴巴咧得更大了,笑得眼睛都眯城两条缝。想当年啊,他也是在这条河上遇见了他后来的娘子的,后来就成亲了,一转眼两个娃都大了,自己倒越发不顶用了,岁月不饶人啊! 年轻真好。 渡船靠岸,渡夫将船拴在渡口,季江南刚给了钱要走,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由远而近,不多时一条竹排从上游顺水而下,竹排上站着一个精壮的汉子,深秋寒冷的早晨也没穿上衣,打了个赤膊,裤脚挽得老高,手撑一根长长的竹竿,遥遥的冲着这边喊道:“季兄弟!且等一等!” 季江南奇怪的看了那汉子一眼,确定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栓子啊!今儿个怎么没去打鱼啊?”渡夫明显是认识这个人的,笑呵呵的吆喝一声。 “我这不来接我兄弟嘛!”那汉子大笑一声,一把抓住纤绳,把竹竿往脚下一放,抓着纤绳就往对岸来。 季江南挑眉,索性也不走了,站在渡口等那人过来,封玲珑眨眨眼,乖巧的站在一边,看着竹排靠过来。 竹排靠近渡口,汉子一步跨上渡口,手脚麻利的将竹排拴好,直起腰十分热络的朝季江南走过来,笑呵呵的伸手要拍季江南的肩膀,季江南侧身一错,避开他的手,神色平静。 汉子见状也不恼,挠了挠头,从腰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条穗子递给季江南,笑得憨厚:“之前你托我买的剑穗给你买到了,锦绣阁做的,可贵了!足足一两银子呢!” 季江南盯着他手里的穗子看了半天,再看汉子时,目光有些古怪,汉子皮肤呈古铜色,浓眉大眼极为方正的一副长相,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渔家汉子的打扮,朴实到了极点。 渡夫探着脑袋看了一眼,有些肉疼的说道:“就这么一缕穗穗要一两银子啊?栓子你还真舍得。” 汉子憨厚的笑了:“没事!自家兄弟,赚的钱不都这么花的嘛!” 渡夫叹了一口气:“你啊!还是多留点银钱,趁年轻赶紧娶个老婆,老大不小了都,生个儿子才是正事儿!” 汉子笑而不答,渡夫又叹了一口气,看季江南的目光也有些嫌弃,看着穿得人模人样的,还带个漂亮姑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原来是个靠哥哥救济的无赖子,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可怜栓子老大不小的,还连个媳妇都没娶着,自己靠着打渔省吃俭用的攒得那点家当,就够给那个混账兄弟买个穗子!真是世风日下,栓子也是个傻的,劝不听他也没办法了。 渡夫重新解开小船,慢慢往河对岸去,不想和这种人呆在一起。 季江南看了看往河对岸慢悠悠过去的小船,摸了摸鼻子,他怎么觉得刚刚那个渡夫看他的眼神很像看一坨大粪。 渡夫往对岸去了,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手掌一翻将穗子收起,挤了挤眼睛道:“第一次见面,季师弟你好,我叫肖群。” 季江南正色躬身一礼:“肖师兄好。” 肖群笑呵呵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封玲珑,目露惊艳,对季江南揶揄道:“师弟好福气。” 封玲珑脸色一红,有些羞涩,季江南也一瞬有些脸烧,却并没有解释什么。 肖群大笑一声,很是自来熟:“我昨天才刚起了一网鱼,现在还鲜活着呢!你们还没吃早饭?走走走!我亲自下厨,好好招待你们几天!” 季江南复一礼,带着封玲珑随肖群一起离开了芦苇丛。 第三十二章 背生反骨的少镖头 七剑门门下弟子分七阁,其中有不少弟子在学成之后辞别师长回到家中,七剑门是六派之首,门下弟子虽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也有一些弟子在学成之后依旧选择留在七剑门,挂一个执事长老的头衔,就在季江南入七剑门之前,门主江乘月的明剑阁一脉,明剑阁的弟子不少,但门主的入室弟子只有四个,除了暂定的下任门主木华生以外,还有三名弟子,江乘月成为门主之前,向来是个逍遥人物,好游历好风雅好自在,他教出来的弟子,性格大抵与他相近,木华生留在七剑门,另外两人就离开七剑门在外游历,已经近十年未归,对于这三人,季江南也只是偶有听说,至于见就更没见过了。 不想在这里见到一个。药王谷辨别弟子身份用的是腰牌,七剑门七阁弟子辨别身份用的信物却各不相同,凌剑阁的信物就是一只玉铃铛,当初逃离江州时遗失,明剑阁的信物就是银丝剑穗,剑穗上的结根据弟子等级不同各有差异,非本门弟子很难区分。肖群所出示的剑穗,就是属于明剑阁的门主入室弟子。 只听说那三位师兄个性独特,至于怎么个独特法谁也说不清楚,就像现在,堂堂七剑门门主入室弟子,在蜀中当一个渔夫,每天起早贪黑勉强糊口,住着破棚子守着院子里的两只芦花鸡也依旧过的乐在其中,着实是一件稀奇事儿。 肖群住在锦官城外三里外一处小渔村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千百年来沿袭的传统,锦官城虽富裕,蜀锦虽然金贵,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分这一辈杯羹,大部分百姓还是一样,耕田种地,偶尔去锦官城凑凑热闹,买些便宜的糖果糕饼回来,家里的孩子就能高兴好几天。 肖群所在的村子里基本都是渔民,他们是靠七水河吃饭的一群人,不贫穷,也绝对谈不上富裕。一排低矮的棚房,黄土路边撑着竹竿,晒着一张张散开的渔网,几只走地的芦花鸡慢条斯理的散着步,几个妇人裹着头巾,坐在竹竿边补网,两只大黄狗见有生人来,远远的就开始冲着路口狂吠,几个赤着脚的小孩欢欢喜喜的跑过来,大声道:“栓子叔!” 肖群笑骂:“今天又不进城,想吃糖找你们爹要去!” 孩子们失望的唉声叹气,又各自跑去玩了。 肖群摇头,转头见二人看得起劲,苦笑道:“一群小破孩,我之前会给他们糖吃,吃着吃着就习惯了,一见我就找我要糖吃,乡下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季江南摇头:“肖师兄说的哪里话,要说起来,我也是个乡下孩子,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肖群闻言一笑,大步走向一间棚子,推开木门:“家里简陋,将就一下!” 等了一早上的太阳始终没有出现,反而乌沉沉的堆起了云,阴冷阴冷的,看着像要下雨了。外面传来妇人们七嘴八舌喊收衣服的声音,季江南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被风吹得飘摇的篷布,收回目光问道:“师兄此来为何?” 从季江南上岸到肖群赶来,前后不过几息的时间,他特意在渡口等待,一定有所缘由。 肖群面色一正,说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在蜀中,门内传消息给我,说你在蜀中有麻烦,让我全力助你,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只知道你会在最近几天从七水入庆安道,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今早我往顺着七水把最近的几个渡口都走了一趟,又怕漏了你的消息,还好紧赶慢赶,把你拦了下来。” 季江南眉头一皱:“拦我入锦官城?这是为何?” 肖群道:“你有所不知,有人在锦官城内等着你,只要你一进城,就会立刻被知晓,我虽不清楚原因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好事,另外,庆安道的六扇门总捕头殷元柏,与曲师伯有些旧怨,此人心狠手辣,是个极为凶残的人物,锦官城在庆安道是重中之重,殷元柏的官邸就在城中,若要进城,可由我来安排,师父既然给我传信,我就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对此季江南早有心理准备,若这锦官城当真是个平和之地,也不会劳动聂谦大费周章一顿布置,至于这个殷元柏,他倒是有所耳闻,此人算得上六扇门最早的那批人之一,从六扇门成立起就一直任六扇门庆安道总捕头,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至今也已经年近六十,依旧把着这个位置不放,断了不知多少人的后路,在他手底下当差的六扇门捕快,除非调任别处,否则永远也等不到晋升的机会,有他在,谁都别想染指庆安道总捕头这个位置。 断人前程,向来是一件极为招人恨的事,只是此人一手鹰爪功练得炉火纯青,活到这个岁数,多少也是个宗师境的强者,在三十六道总捕头里也算实力最出挑的一个,听说苏衍曾想把他升任九鹰,但老家伙就是赖着不走,硬是把庆安道的同僚堵得无路可走,若是旁人,照苏衍的性子,坟头草都长得比人高了,但据说当初薛临义推拒总捕头的位置以后,最有资格坐那个位置的其实不是苏衍,那时的苏衍还很年轻,论资历论实力,殷元柏都要盛过他不少,所以本来这个位置应该是殷元柏的,但与薛临义一样,殷元柏同样选择了拒绝,甚至推掉了九鹰的位置,要了老家庆安道总捕头的位置,因此苏衍才得以接过盛京总捕头的位置。 都说苏衍此人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但却在对殷元柏的事情上态度一向很宽容,或许是感念恩情,哪怕殷元柏的行为在六扇门中是大忌,苏衍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的处罚一下,也丝毫没有动殷元柏一丝一毫的意思。 这么一个连苏衍都要让三分的人物,聂谦居然把季江南推上前台,季江南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一下聂谦真看得起自己? 聂谦打的什么主意,季江南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年初司徒九因在东陵之变有功,得以兼任江南江淮两道总捕头,这种兼任两道的总捕头少之又少,都是出类拔萃之辈,聂谦与司徒九年纪实力都相当,是个人都想往上爬,说聂谦没有野心那是鬼扯,九鹰之选在即,司徒九已经先一步占了先机,聂谦若是想争这个机会,那就至少要与司徒九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以聂谦的能力兼任两道并不是难事,但问题是殷元柏一直不肯让路,只要解决了殷元柏,庆安道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南两道虽富庶,但蜀中物产也不差,掌握了蜀中,才有和司徒九一争的机会。 季江南略一沉吟,又问道:“你说有人在锦官城内等我,是谁?” “四海镖局少镖头,雷霆。” 季江南惊讶:“四海镖局少镖头?” 肖群面色也有些意外:“是的,四海镖局总镖头雷鸣年事已高,近些年都在着力培养独子雷霆,可这位少镖头是个风流浪荡子,年纪不大相好却不少,据说这几天迷上了燕来楼的花魁娘子,眠花宿柳是常事,雷鸣年纪大了管不动他,只好看着他胡来,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私底下却另有一支商队,而这支商队,与远在南域的夔州地下城关系极为密切,雷霆的运作十分谨慎,恐怕就连他父亲,也丝毫没有察觉。” 季江南奇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四海镖局迟早都是他的,何苦去打商行的主意?” 肖群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打探到的只有这些,具体的需要你自己去查证,还有,雷霆的私底下的运作都是一名叫环娘的青楼女子在打理,也就是燕来楼的那个花魁娘子。” 季江南眉头大皱,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消息,他想知道的,是陆皓尘为何会奔四海镖局而来,明东流口中的起死回生之术和四海镖局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其他,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就算雷霆要背着他老子另起炉灶,那也是他们的家事。 还是需要他自己去查。 季江南想起那枚王灿所赠的三角令牌,略一思量,抬头道:“肖师兄,我还是要进城一趟。” “好,我帮你安排。”肖群起身道。 “不,”季江南回绝,目光有些诡谲,“要的就是雷霆主动来找我。” 雷霆找他干什么?一般来说,找上门来的,要么寻仇,要么就是有事相求,若是可以,倒不妨是个好的突破口,这个背生反骨的少镖头,或许可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第三十三章 下马威 锦官城是一座形状不太规则的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宽丈三,青石板被磨得光滑,两侧是两层小楼的房屋,行人拉着驮着货物的驴子,滴滴答答的走过长街,路边多是布庄铺子,鲜艳的蜀锦摆出店门口,摊主热情的吆喝着,不时的抬起头,看看天空头顶乌沉沉的天空。 这见鬼的天气,可别临入冬了还下场雨。摊主看着房顶开始摇动的布匹,腹诽道。 蜀中历来多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像个低洼的盆,仰天敞着,把下来的雨尽数不露的收在怀里。雨水落在地上,又变成了一条条河流。 多雨,气潮,养得玉华山山深林密,蛇虫横行,中有若水,外有沂水,往西南方过去,又是一条斛江。 丰富的雨水养的蜀中物产丰富,粮产多多。 但这雨多也不见得是好的,比如说,今年赶织出来的一批蜀锦。 蜀锦以色彩鲜艳闻名,用的是彩色提花织锦,费工费力,这类织锦见不得潮,否则会影响锦卷的颜色。 入冬雪落之后,玉华山会封山,眼下就是今年最后一波蜀锦交易,每年时兴的锦缎花样不同,今年要是卖不完,到了明年指不定就卖不上价了。 摊主细细的盘算了一下店里的存货,叹了口气,耳边突然有人问道:“老板,你这锦缎怎么卖?” 摊主回神,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他在锦官城许多年了,见过的各色人物不少,眼前的两人虽长相颇为惹眼,一身打扮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也还算考究,当即眼睛一亮,开始热情的介绍起手上的锦卷。 别看在锦官城蜀锦都是摆着摊的卖,但随便一匹价格绝对不便宜,蜀锦最金贵的时候寸锦寸金,可不是谁都能买的起。 “客人你可看好了,这花样可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子,看看,这颜色!做身衣裳啊,绝对值当!”摊主眉飞色舞,“在整个锦官城,我这儿的料子都是顶好的!前些日子殷家的小夫人进门,可是点了名要我这儿的!客人你大可放放心心的买,绝对划算!” 封玲珑看了两眼就没了兴趣,苗家女子皆擅织擅绣,比起这种艳丽的蜀锦,她还是更爱苗家织染多一些。 季江南闻言目光一动:“可是庆安道六扇门的那位总捕头大人府上?” “当然!”摊主自傲的抬起头来,“我这儿的料子!绝对进得起殷大人家的门!” “可那位殷大人不是都六十多岁了么?怎么还有夫人进门啊?”封玲珑好奇问道。 摊主顿时住了口,讪笑低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为什么不能说?”封玲珑越发好奇,继续追问。 摊主顿时有些尴尬,也没心思卖布了,索性不再开口。 季江南也没继续追问,拉着封玲珑离开了那个摊位。 入冬前最后一波热闹必定是要凑一凑的,二人在锦官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封玲珑难得出门,什么都看得新鲜,逛得兴起。 倒是苦了一直跟在后面的一群人。 当第四次经过王记布庄时,几个藏在人群中的男子暗暗咬了牙。 “大哥!那小子绝对已经发现咱们了!尽带着我们到处绕圈,这是在遛着咱们玩!”其中一人恨恨的一拳砸在墙上。 那一男一女两人极为滑溜,转个弯的功夫就不见了,为此他们还误闯了一家卖女子衣物的店铺,被老板娘拿着扫帚劈头盖脸的打出来,每次都是在跟丢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令人恨得牙痒。 季江南与封玲珑依旧悠哉悠哉的逛着,势必要把每一个店铺都逛一遍的架势,几人终于忍无可忍,在路口将二人堵住。 季江南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几人:“有事?” 领头一人压下火气,拱手道:“在下四海镖局镖头赵扩!我家少镖头想请阁下过府一叙!还请阁下赏光!” “请客不应该是主人前来吗?你家少镖头要请我,让他亲自来!”季江南道。 赵扩眉头一皱:“阁下未免有些张狂了。” 季江南摇头,拉着封玲珑就要离开,赵扩面色一怒,大喝一声一拳打来!虽然不知道这厮什么来路,值得少镖头如此重视,但凡对方态度好些,他都会礼数周全的请他前去。岂料对方不识抬举!还口出狂言!嚣张至此,简直没把四海镖局看在眼里! 身后拳风逼近,季江南一把拉开封玲珑,举起手中长剑迎面而来一砸,赵扩匆忙撤身一让,长剑砸空,忽觉膝盖一凉,心呼不妙,抬手去抓季江南的长剑,刚抓到剑身,一道剑光闪过,赵扩腹部一痛,倒飞出去,重重的砸落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咧嘴。 季江南淡然上前,几人扶着赵扩如临大敌,捡起被赵扩抓走的剑鞘,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转身拉起封玲珑就走。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甚至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赵扩一眼。 “大哥,怎么办?”看着二人走远,有人问道。 赵扩彻底冷静了下来,站起身开着走远的二人,沉声道:“怎么办?如实回复少镖头!此人武功不弱,以你我的能耐,根本拿他不住!” 走出一段,封玲珑问道:“不是说要等雷霆找上门来吗?为什么不去呢?” 季江南微微一笑:“他既然要找我,自然是探过我的底的,江湖门派划分严密,四海镖局虽在江湖,但镖局不是门派,说到底和奎山城没有多大区别,雷霆拿少镖头的名号来压我,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至少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雷霆有求于我,但又不想对我低头,故而才特意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封玲珑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毛病?求人帮忙还不想低头?” “这位少镖头可不好相与,若不是迫于无奈,可能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季江南说道,“我现在倒是有点好奇了。” 与此同时,锦官城内,明月楼中。 一名锦衣男子坐在桌旁,另一侧站着低头的赵扩等人。 “罢了!”男子眉头紧锁,起身走向窗边,眉宇间涌上一股焦躁。 此番压季江南不住,后面他的局面就会非常被动,这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可那件一日不解决,他在蜀中就日日寝食难安。 男子袖袍一挥,转身下楼。 第三十四章 雷霆 距离开汴京入蜀,已近一月,十月的深秋,在前几日骤然开始变冷,雾蒙蒙的天空看着随时会落雨。 蜀中气候较为潮湿,自变天开始每日清晨都漫着雾,房屋和街道都掩在朦胧的雾里,看不真切。封玲珑坐在木窗台上,双手撑着窗橼,两条腿掩在裙下垂下窗台,晃来晃去,穿了一件青蓝色立领小袄,长发打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顺过肩膀垂至身前,倒是透露出几分娇俏之意。清晨有些冷,她的脸颊有些红,张口一呵,冒出一团热气。 忽而像听到了什么,封玲珑杵着窗台一翻,衣袖翻飞,利落的落回屋内。 季江南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背着双手眉眼弯弯的看着他。 “你回来啦?”封玲珑上前笑道。 季江南瞧着她脸上的两团红,上前一步,解开斗篷往封玲珑身上一罩,有些不悦:“晨起天冷,当心着凉。” “我不冷。”封玲珑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季江南眉头一挑,还想说点什么,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仰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梨涡浅浅,瞬间一点脾气都没了。暗叹一声,季江南将斗篷的系绳细细绑好,明知道她在讨巧卖乖,还是不舍得多说一句。 “见着人了吗?”封玲珑拢了拢还带着余温的斗篷,轻声问道。 “嗯,”季江南点头,在桌边坐了下来,“见是见着了,但没什么收获。” “连风满楼也没有一点消息?”封玲珑奇道,她虽生在湘西之地,但对于江湖第一风媒组织还是有所耳闻的。 风满楼为无逍宫青龙殿安插在南域的一只眼,各地皆有分部,当初离开汴京时,拖着方唯玉的关系,苏有容曾给过季江南部分分部所在,当然,除此之外没什么特殊待遇,该给钱还是要给,这两师兄弟都是钻钱眼里的德行,不趁机杀熟就算他们有良心了,至于好处就别指望。 在蜀中的风媒其实很难混饭吃,前有千机唐门熙风堂,后有万金阁,这两大巨头把持着大部分的消息来源,其余的小风媒压根连口汤都没得喝。 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在蜀中吃风媒饭,但如果是风满楼就不一样了,与其他风媒不同,风满楼明着是靠消息吃饭,实则是替无逍宫盯着江湖上的一举一动,这尊盘踞在北域雪山下的巨龙,可一点也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不理世事。 无逍宫的事,季江南并不关心,只是通过沈云川平日里偶尔流露出来的信息,大概能猜到,无逍宫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权利之争并不温和,这一点从那个不远千里赶来和沈云川一战的关风月身上可窥一二。 不过这是该沈云川去操心的事儿,季江南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当日陆皓尘入庆安道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蔺亭州和他打哑迷,至于聂谦,到现在他也没见着面,六扇门和千机唐门的路子走不通,那唯一能找的就只有风满楼,关于四海镖局,他暂时不打算靠近,雷霆有求于他,迟早会找上门来,而且会很快,只有等雷霆主动找来,他才能顺其自然的深入四海镖局内部。 四海镖局在蜀中多年,虽不是江湖门派,但根基之大不容小觑,纵他有三角铜令在手,也不可贸然动手。 风满楼在蜀中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季江南本身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聂谦和蔺亭州将蜀中封锁,他们不想放出来的消息,自然谁也不知道。 “这样啊……”封玲珑有些失望。 季江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只是不知道,我得的这条消息,到底有用没有。” “什么消息?”封玲珑问道。 “关于殷元柏刚进门的那位小夫人,”季江南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殷元柏在庆安道总捕头这个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早年发妻病死,后来就一直没有续弦,倒是陆陆续续纳了几房小妾,早年那位发妻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不满一岁就得天花死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年轻时殷元柏也是个狠角色,有人说他杀孽太重子嗣福薄,应当多修善果方得福报。结果说这话的人隔天就被杀了,尸体丢在圆法寺大雄宝殿上,血溅了佛像一身。” 封玲珑皱眉,这是个极度自傲甚至自负的人,把劝他向善的人当着他信奉的佛像面前杀掉,血溅佛身,当真一点也不把神佛当回事,甚至如此光明正大的对佛像进行挑衅和羞辱。 “或许真的应了那人的话,殷元柏此后数十年,再无子嗣,直到前段时间,与人相约在燕来楼喝酒,一名舞姬有了身孕,时隔近三十年,终于再有子嗣,殷元柏大喜,为舞姬赎身,大张旗鼓迎回家宅,只等孩儿落地,就扶为正室,”季江南说道,“殷府的这位小夫人身家并不清白,全城人皆知,但又惧于六扇门,故而一直对此三缄其口,不敢有丝毫不敬。” 封玲珑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吗?” 季江南摇头:“我不确定,但我仔细问了这位小夫人进府的时间,刚好是我们离开庸城后,这也许是巧合,但又不确定是不是巧合。” “还有,燕来楼,我记得肖师兄说过,燕来楼的花魁娘子环娘,是雷霆的人,”季江南轻笑一声,“如果这不是巧合,敢算计到殷元柏头上,那这位少镖头,胆识倒是不弱。” 封玲珑抬头,一只紫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抬起的手背上,翅膀微微扇动,封玲珑一笑:“来了。” 季江南抬眼,意料之中,比他想象的来得要快。 东升酒楼,一名锦衣男子站在楼梯口,身后的店小二识趣的没上前打扰。沉默良久,抬脚踏上楼梯。 三楼雅间,门虚掩着,男子轻推门,拱手一礼:“季三公子,久等。” 端坐在桌前的季江南闻言眉头一跳,季三公子这个称呼,可是许久没听到过了,一旦提及这个称呼,那他就只代表季家三公子,又或者说,代表江州季家。 雷霆所求不小。 “雷少镖头客气,请进。”季江南起身回礼。 雷霆进入房间,见到封玲珑也不意外,再行一礼:“圣女阁下安好。” 自封玲珑入蜀,她的身份不是秘密,再者她也没有故意隐瞒,只要稍微查证一下,就能知道她的身份,湘西五毒教圣女,多少也是有些份量的。 封玲珑颔首回礼。 雷霆此人,身量不高不矮,脸型偏长,整张脸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对极为锋利的剑眉,眼下有些浮肿,脸色青白,像是十天半个月没休息过,带着很浓的疲色,五官不丑,只是眉头一直拧着,将一对剑眉拉的越发竖长,看起来不苟言笑甚至有点阴郁,玉冠束发,一身墨青色蜀锦直裰,腰挂墨玉如意禁步,从进门到现在,礼数周全,修养极好。 季江南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这与肖群口中放荡形骸的模样无一点相似之处,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那过于青白的脸色,像是熬夜的疲态,又像是纵欲过度的虚弱。 季江南打量雷霆的同时,雷霆也同样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季江南,对于季江南,他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消息,但这是头一次见,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这一见——未免过于年轻了一些,这还是个少年模样。 一时间雷霆心下有点没底。 雷霆敛了心神,等季江南开口,但等了半天,季江南一声不吭,依旧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雷霆暗自咬牙,他已经放低身份至此,此人居然还端着架子,当真比殷元柏那个老匹夫还要张狂! 季江南余光一扫,见好就收,若真把这个傲气的少镖头逼急走人,那就轮到他没法子了。 放下茶杯,季江南开口问道:“少镖头此来所为何事?” 雷霆神色稍霁,拱了拱手,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确实有事相求。” “少镖头说笑了,在下一介白身江湖客,早已不是什么季家三公子,恐怕有负少镖头所托。”季江南缓声道。 季江南开口就否认了他的身份,已经表明他不会代表季家出面,雷霆不以为意,反而轻笑一声,目光诡谲:“季三公子当真以为,王灿之死是个意外吗?” 季江南目光一厉,转头看向雷霆。 雷霆笑了,整个人看上去轻快不少,眉眼间那股阴郁也逐渐散去:“我与你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了解过你,我知道你来蜀中干什么,做个交易如何?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帮我做件事。” 季江南眼睛一眯:“你似乎笃定我会答应。” “你可以不答应,”雷霆目光深深,“如果你想季怀远早死的话。” 第三十五章 活死人 季江南眼神骤变,单手呈爪直取雷霆的喉咙,雷霆早有准备,扶住桌面侧身一退,一脚踢起凳子直砸季江南门面,季江南一掌将凳子打飞,雷霆刚后退一步,心头警铃大作,脖子上似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顿时冷汗骤下,就在他停下的这一间隙,脖子上已经横上半截雪亮的剑锋,两道艳红的血槽刺得眼睛发疼。 “我一向不喜欢受人威胁。”季江南持剑而立,目光森冷。 雷霆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向一直坐在凳子上没动过的封玲珑,天人之姿的少女,肤白貌美,似乎一点也不关注这边的情况,专心致志的把玩着头发辫子,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坠有五六个银铃铛,随着她一缕一缕的顺着头发,手腕上的铃铛一下没一下的响动,声声清脆入耳。 “五毒教从来不涉汉人江湖,圣女阁下这是何意?”雷霆脸色阴沉。 封玲珑转过脸来,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浅浅一笑:“我是来帮忙打架的,又不是来与你讲道理的,我能有什么意思呢?” 季江南轻笑出声,一瞬风光霁月。 雷霆冷笑一声:“季江南,你当真以为我在威胁你?” 季江南不动。 雷霆深吸一口气,没见过这种人,软硬不吃滴水不进,明明这是他的地盘,却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般来说接下来应该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而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动手逼迫,现在他想反悔都不行了,刚才他明显的感觉有东西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他一点也不怀疑湘西苗蛊的致命性,蛊术杀人,当真可以千里之外控生死。 是他托大了,明知五毒教圣女在此,还没有丝毫防备。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湘西苗寨向来敌视汉人,对方既是圣女,断然没有出手帮忙的理由才对。 这个五毒教圣女,和季江南关系匪浅。 雷霆很是憋屈,本来他才是控制局面的那个人,现在反被对方气势震住了。 “一年前有人向我买一样东西,我寻了好久才得到,谈好价格,本来应该在去年腊月经由夔州地下城交到卖家手里,途中生了变故,地下城有人监守自盗,携宝出逃,直至今年二月,那人被发现死于东陵商阳城外瓦罐村土窑中,尸体已腐,货物失踪。”雷霆低声说道。 “翻天鼠?”季江南目光一动,“你与和尚什么关系?” 雷霆垂眸看了一眼横在脖子上的长剑,季江南收剑归鞘,雷霆再度看向一旁的封玲珑。 “白草无毒,只会麻痹你的神经,半个时辰之后药性会消散,不要你的命。”封玲珑道。 雷霆心下不信,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找个凳子坐下,不情不愿的开口:“地下城十二生肖执事,我排行第三,震山虎。” 季江南暗自点头,肖群的消息无误,雷霆确实与夔州地下城又所联系,且身份不低,不过他好奇的是,身为四海镖局少镖头,怎么会和地下城勾结到一起? 夔州地下城,可不比四海镖局名声正派。 “我的买家,就是现任季家家主,季怀远,”雷霆看了一眼季江南的神色,道,“而他找我买的东西,是昆仑玉。” “何为昆仑玉?”季江南皱眉。 “一种特殊而石头,又或者说,是一种药材,”雷霆说道,“昆仑在古籍中,一直代指天宫,但在近代的一些书籍中,海上的蕉山,旧名亦称昆仑。东海蕉山白石宫,亦来亦去往无踪。白石宫在前朝被淹没于东海之下,有渔民出海,打捞到一些白色的玉石,渔民瞧不出什么特别,当普通海石售卖,后有人发现,这些白石磨成粉末,制成熏香,有助长修为的功效,但这种熏香不可常用,虽有助长修为之用,但石粉入经脉,长期磨损,最后导致死亡。” “这是一种能助长修为的慢性毒药,等同拿命去换修为的增长,只是区别于脉冲丹的暴烈,是另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死亡。这个过程很长,少则三年,多则七八年,因白石打捞的地方在原本的蕉山附近,有人说这是白石宫里白石二字的由来,这本来就是蕉山之物,所以这种白石被称为昆仑玉。” 雷霆说道:“这东西虽说有毒,但因为稀少,向来不便宜,又难寻得很,我找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传的,说昆仑玉可以炼制长生不老而仙丹,导致这东西近些年越发难寻,偶尔出一块就是一顿疯抢,昆仑玉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但用了昆仑玉石粉的人一定会死这点我很确定,我本无意打听客人的信息,只是翻天鼠昏了头偷了东西跑路,和老大一路追着他找到东陵,在那里和你碰过一次面。” 季江南点头,确实,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和黑无常对上手。 只是,季怀远要昆仑玉做这么?季江南不觉得这东西是他给自己用的,季家大公子季怀远,还不至于用这种东西来苟延残喘,那是属于季怀远的自信和骄傲。 他要给谁用这种东西? 季江南莫名的有些不安,季怀远做事从来不显山水,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要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季江南皱眉一语不发,手指无意思的敲击着桌面。雷霆有些讶然,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季怀远中毒?这对兄弟的关系,远比传闻要复杂得多。 “除了昆仑玉,还有一件事,就是王灿交给你的千机匣。”雷霆不理会沉思的季江南,兀自开口。 此话一出,季江南的目光立马就转了过来,这只千机匣,是他被黄泉天追杀的开端。 “实话告诉你,那只千机匣是由我手中发出,送往江州城试剑阁,中途被劫确实是意外,王灿并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雷霆道。 “千机匣的主人我不知道,那匣子是千机唐门送来的,你如果想知道主人是谁,还需要去问问蔺门主,”雷霆说完,神色忽而凝重起来,“至于陆皓尘,就和我需要你帮忙的事情有关。” 季江南按住眉心,信息量有点大,这又和江州城试剑阁内的那个老头又有什么关系?思维一瞬有些混乱,雷霆的话将他之前的一些猜想全部打乱重组,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你说。”季江南闭上眼睛,雷霆将这些消息和盘托出,自然不可能是白给的。 雷霆顿了一下,又莫名的沉默了,搁在扶手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越发你的苍白,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有点抖:“我想请你帮我杀两个人。” “谁?” “姬雁血,还有,我父亲,四海镖局总镖头,雷鸣。” 季江南一惊:“你说什么?” 雷霆神色有些痛苦,红着眼睛看向季江南:“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也知道你那个二哥现在还没死!因为我的父亲!与你那二哥一样,是个非生非死的活死人!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之术!” 季江南一惊,眼前的雷霆开始咬牙切齿的讲起。 “五年前,人杰榜第三姬雁血因在比试台活撕了对手被齐风定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逃入湘南密林才躲过一劫,当时我父亲押送一趟很重要的镖货恰好进入湘南,救下了身中剧毒垂死的姬雁血,并把他带回蜀中养伤,我父亲本是善举,不忍看他被毒虫咬死,不料此人是个疯子!清醒过来之后就掐死了照顾他的丫鬟,杀了人之后越发狂性大发,我父虽不弱,但被他打中一掌,伤口处起泡溃烂,后来才发觉姬雁血体带剧毒,触之即死,我父唐唐宗师境高手,却被这带毒的一掌彻底断了生机,”雷霆说着,声音暗哑,“而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又恰好是我自己。” “我父亲被毒死,我下令将姬雁血抓住,十五把破风弩,三十支精钢箭,才勉强把他压制住,他体带剧毒,无人敢碰,我那时只想报仇,在我下手杀他之前,来了一个人,告诉我,他可以救我父亲。” “那个人叫明东流。” 第三十六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明东流这个名字,实在是很难令人以平常心对待。了解此人越多,越觉得怪异,不知道他算是个人,还是算一头怪物,杀之不死,追之不尽。一面惹人嫌恶,一面又令人惧之不及。 季江南看着下方一个精钢铸就的牢笼,笼中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地牢已经尽量做到通风,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牢笼被吊在半空中,下方是看不见低的黑,四面通风的地牢里,飘过一阵呜呜的声音,乍一听以为是风吹过牢笼的声音,再细听时,却是笼中人在轻轻哼唱,大约能听得几句模糊的歌词: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翻来覆去的唱着。 季江南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转过头去:“他是姬雁血?” 雷霆的脸上有明灭不定的火光,看向笼子的眼神十分阴郁:“不错。” 季江南闭了闭眼,转身就走,他从来没见过姬雁血,但在这里,他有一种强烈到无法呼吸的不适。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维持活死人的生命吗?”身后传来雷霆轻飘飘的声音。 季江南脚步一顿,转头的一瞬间,幽暗的地牢陡然大亮,一簇簇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眼看过去时,刚好看见盘坐在笼子里的一个人,头发很乱,衣服上有很多暗红的污渍,以及一双,泛红的眼睛。 季江南瞳孔一缩,这与他动用归剑诀时的瞳孔泛红不同,这双眼睛,从瞳孔到眼白,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红,他的四肢被锁在两侧,手腕和脚腕被割开,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方才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照亮,是一个潮湿的地坑,地坑里一条浑身白惨惨的巨蛇仰着头,贪婪的吞食着滴落的液体。 季江南头皮一瞬炸开,回身一剑贴上雷霆的脖颈,语气森寒:“你再说一次?” 雷霆笑了,面对脖子上的长剑不闪不避,脸上的肌肉缓慢的放松,咧开嘴笑得僵硬又怪异,眼角忽地落下两行泪来,怪笑两声:“你看见了?这就是药,姬雁血就是药,他是明东流养的炉鼎,但这个炉鼎不是用来提升武功修为的,而是用来练药的,起死回生药是他,长生不死药也是他,哦对了,你也是药,存在你们季家后人血脉里源自白玉京的药,还有你的二哥季安承,他也是药。” 季江南抬起手腕,长剑缓缓压进雷霆的脖颈,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白牙森森,声音轻且凉:“雷霆,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雷霆看了他一眼,轻蔑的笑了,目露嘲讽:“季江南,枉世人骂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如果我是你,这会儿站在面前的,早就是个死人了。” “或者,把我推下去喂了那畜生,不是更好?” 季江南没动,缓缓收起长剑:“明东流到底要你做什么?让你动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雷霆脸上的嘲讽一僵,刚欲开口,季江南再次说道:“不必在我面前卖弄你的疯狂,我很不喜欢和疯子打交道。” 雷霆怔了良久,深深的看了季江南一眼,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脖子上割破的伤口染红了半边肩膀,他也没管,任由地牢里的血腥气越来越盛:“他要我杀了殷元柏。” “当初父亲被姬雁血毒死,我方寸大乱,明东流出现,告诉我他有一个法子可以救我父亲,但可能会付出一点代价,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他,四海镖局虽不是江湖门派,但对化生门的还是多少有些耳闻,况且,四海镖局镖行天下,在消息收集能力上并不弱,有些秘辛,我知道的也不少,明东流不是善茬,避而远之为上策,为防止镖局内部不稳,父亲亡故的消息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多年来镖局一直是父亲在打理,曾经我数次向父亲请求加入管理,但父亲却不太准我插手镖局事务,那时年少气盛,总想干点什么事情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故而才会与夔州地下城搭上关系,可还没等我做出一番事业,父亲就如此突兀的去世。” “父亲死后,我以少镖头的身份开始主持内务,这才发现在此之前,父亲有意在削弱其他几个总镖头的势力,他在将分散于各个总镖头之间的权利收回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日后能轻松的接下这个担子。”雷霆说着,神情有些落寞。 “看他起朱楼,看他楼榻了。父亲全力为我构建一座朱楼,在他死后没几天,这座朱楼就快塌了,没有父亲,我根本镇不住整个四海镖局。”雷霆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所以,你接受了明东流的建议?”季江南道。 “没错,”雷霆抬起头,“我出于私心,接受了明东流的提议,把我父亲的身体送到这里,三天之后,父亲从这里走了出去。” “可我很快就后悔了,活过来的父亲,成了明东流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用姬雁血的血制了一味药,是解药,也是毒药,父亲因蛊而活,每月受蛊毒反噬之痛,这味药可以解他的蛊毒,但又合成了一位更凶猛的毒药,服用此药会上瘾,发作之时神智全失,痛苦难当,自残自伤极为可怖,需要用药安抚,可一旦用药,就会继续加深药瘾,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被药瘾控制的父亲,为求药对明东流言听计从,父亲在四海镖局威望极高,以我的能力望尘莫及,我想过为父亲解脱,但实力太弱,杀姬雁血,下面那畜生我也打不过,”雷霆说道,“至于明东流,我杀不了他,除非找到巫王,否则他就不会死。” “要杀死这两个人,只有一个机会,每月药瘾发作之时,父亲会来到这里,取姬雁血的血,他的药瘾已经很深,稀释的药已经不起作用,这里埋着一批震天雷,是我这几年间在地下城买来的,引爆它们,这里就会夷为平地。”雷霆道。 “那你找我来是做什么?”季江南问道。 雷霆微微转过脸来,露出一抹微妙的笑意:“下面那畜生的鼻子很灵,燃烧引信时产生的气味,会令它警觉,所以,不能让它发现。” “而迷惑一头贪吃的畜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它闻见食物的香味,让它的所有注意,都集中在它所垂涎的食物身上。” 季江南站在原地没动,冷冷的看着雷霆。 “这畜生是明东流以姬雁血的血液喂养而成,而姬雁血,是他以白玉京人血脉养成的炉鼎,像你们季家一样,血脉里存有白玉京之药的人,都被称为白玉京人,比起姬雁血这个杂质斑驳的半成品,你可能更对它的胃口。”雷霆上前两步,探头去看下方摇头晃脑的白色巨蛇,“来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姬雁血的血液有毒,你还敢没一点防备在这里站了这么长时间,这里弥漫的血腥味,就是一位顶级的毒药,现在只是觉得眩晕,内力涣散无法凝聚,三日之后,你会毒气攻心武功尽失,沦为这畜生的口中食。” “我并没有要你命的打算,如果这件事做成,在你武功尽失之前,会有人放你出来,但若不成,那就只好委屈你和我一起下黄泉了,”雷霆仰起头笑了,“明东流要殷元柏死,为避免他起疑,我会在两天后他的寿宴上动手,这件事很冒险,但我别无选择,无论死在这里还是死在殷府,我大抵是回不来了,所以,在此之前,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利用你牵制那畜生,是我对你不起,就当做是给你的谢礼。” “陆皓尘入蜀,也是为姬雁血而来,又或者说,为药而来,起死回生之药。” 至此,陆皓尘入蜀的原因明了。 起死回生之术,又或称,寄生蛊。 种于季安承身上的寄生蛊,加之明东流有意无意的蛊惑,才使得陆皓尘翻越玉华山入蜀。 汴京群英会的后续,季江南只在旁人的口中听闻,陆皓尘因当众对他出言维护,公然顶撞陆万雄,陆万雄盛怒之下直言陆皓尘不配为陆家少主,即便后来陆韧山勒令他即刻回嘉兴,他也丝毫不予理会,独自出走下落不明。 人人皆说陆家少主冲动任性,是非不分。 鲜少有人知道,陆皓尘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的认知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来给予否定或者赞同,只是身为陆家少主,他常会以陆家为第一考量,他是一个绝对称职的未来家主人选,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身份,使得他在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去压抑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里,陆皓尘经常是冲动且易怒的,当他不再以陆家未来家主的身份约束自己时,才是他锋芒最盛的时候。 这算是季江南认识陆皓尘这么多年以来,后者首次放开所有的顾忌去做一件事——他要去救一个人,一个沉睡了十年的人。 嘉兴陆氏家主夫人,已故汉阳王之义女,陈鸢。 大晋算学第一人,“女诸葛”陈鸢,陆皓尘与陆婉的生母。 第三十七章 晏家军 关于这位陆家主母,季江南了解不多,因她在陆皓尘年幼时因病陷入沉睡,至今已有十年。 陈鸢作为大晋算学第一人,被称为“女诸葛”的时候,他还在和母亲流浪的路上,虽未曾见过,但也听说过她的名声,大约是个极为聪明又极为美丽的女子。 作为汉阳王的独女,晋皇亲封的明华郡主,她也曾经惊艳过一段岁月,却又匆匆落幕。 关于生母,陆皓尘提及不多,这是陆皓尘压在心底最深的一段心事,每每见他沉默不语时,季江南就有过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或许,陈鸢的沉睡不是偶然。 陆皓尘显然知道一些内情,却又讳莫如深。 陆皓尘为人骄傲,最不屑去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就连骗人都无法忍受。这么骄傲的陆皓尘,才不会去信那种起死回生的鬼话。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能活过来。 除非,那个人还没死。 能让陆皓尘低下头来为别人做事,那这个人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季江南叹息一声,看向下方直起身子不断吞吐蛇信的巨蛇,白惨惨的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幽幽的冷光,竖瞳看不出情绪,对峙一般盯着上方的季江南。 被吊在牢笼里的姬雁血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止了哼唱,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穿过蓬乱的长发看过来,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咧开嘴笑了,摇晃起四肢,扯得那锁链哗啦乱响,刚刚平复下去的血腥气再次浓郁了起来。 季江南不禁屏息,这股浓郁的血腥气入鼻,熏得人头晕欲吐。 看姬雁血这个样子,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神智可言了。明东流这个恶心的疯子,拿活人练药,比李三度还令人不齿。 这处地牢位于四海镖局下方,雷霆带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掩饰,当时以为是他坦荡无畏,现在看来是笃定季江南出不去了。 地牢入口已经被雷霆关闭,这个空荡而怪异的地牢里,除了下面那条畜生,就只有季江南和姬雁血两个活人。 不,还有一个。 季江南脊背紧绷,扣住剑柄的手缓缓收紧。 四海镖局的创始人,雷霆的父亲,已经沦为活死人的雷鸣,也在这里。 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拳法宗师。 季江南解开袖口,飞出两只蓝紫色的小蝴蝶,趴在他的手腕处,一阵刺痛袭来,饶是季江南习惯了刀伤剑砍,还是疼得颤了一下,一股极致的凉顺着手腕往上蔓延,昏沉的头脑顿时一清。 叮咬完的小蝴蝶像睡着了,躺在季江南的手心一动不动。 低头看向深坑里的巨蛇,季江南定了定神,沿着坑边的小道向下走去。 “青冥蝶的药效只有半个时辰,你记得一定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出来,你若是不出来,我就会进去。” 脑海里响起封玲珑不放心的嘱咐。 季江南之所以敢独自跟着雷霆进来,就是因为这一对青冥蝶,这是封玲珑的保命底牌之一,有青冥蝶护身,半个时辰之内,无视一切毒素。 季江南在赌。 他赌聂谦会动手。 聂谦既然要吞了殷元柏的庆安道,那锦官城不可能没有他的探子,雷霆的动作当然瞒不过他。 雷霆想在殷元柏的宴会上动手,有必要的话聂谦不介意帮他一把,若殷元柏死了,那皆大欢喜,聂谦可以顺其自然的过来收拾摊子。 但如果殷元柏没死,那四海镖局就没用了,废子一招。 没了雷鸣的四海镖局,如苍鹰折翼,就凭雷霆这半吊子的心机,绝对斗不过六扇门出来的人。 至于蔺亭舟…… 季江南现在已经知道了,蔺亭舟一再把他的目光引向四海镖局,想要告诉他的,就是他现在看见的东西。 蔺亭舟针对的不是四海镖局,是明东流。 下方的深坑里突然传来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季江南猛然止步,侧脸看下去,四面石壁被火把照得极为亮堂,那条盘起的巨蛇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盘在一起的身子展开,轰隆隆响起一阵嘈杂的机扩声,下方的地面突然开始裂开,如画卷一般向两侧拉开,一掌厚的岩石层下方,是一潭池水,水里泡着一具赤裸的躯体。 季江南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后撤一步紧贴石壁,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下,手也还在微颤。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看到的一瞬间还是大为震惊。 季江南微微闭目,暗自咬牙,一股极致的恶心在胸口翻涌不定。 难怪沈云川提起明东流来总是一副恶心得恨不能自抠双目的样子。 那具躯体大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身形魁梧,蓄着一口络腮胡子,身上陈旧伤不少,从左脸到整个胸口,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新生的肉和溃烂的皮肤之下,有活物在不断游走,那活物像是虫,拖着细长的痕迹。 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下方传来出水的哗啦声,又是一声低吼,那巨蛇直起身子,兴奋的探向姬雁血所在的牢笼。 一直安静无声的姬雁血突然开始拼命挣扎,再次撕裂的伤口又洒下不少血雨。 悬挂的牢笼,疯狂挣扎的人,仰头嘶鸣的巨蛇,还有下方低吼不断的人。 如此诡谲的场景。令季江南陡然生出一股夺路而逃的冲动。 这不是人间,这是恶鬼和炼狱。 雷霆日日看着这样如妖物一样的父亲,不疯才怪。 他实在忍受不了,才会想要玉石俱焚。 季江南恍神的一瞬,台阶下方传来沉重的奔跑声,瞬间汗毛倒竖,转头就跑! 雷霆说过!不死药的材料是来自白玉京的药!姬雁血是!他也是!而且,比起姬雁血这个人为炼制出来的斑驳半成品,他的血脉更为纯粹! 现在的雷鸣,已经不是人,是一个怪物! 季江南顺着深坑边的窄道开始奔跑,他在找雷霆埋下的火药,要出去,就只能炸开出口,雷霆诓他进来做诱饵,他又何妨不是借机一探究竟,又因着青冥蝶的缘故,故而有恃无恐。 他是来探底的又不是来送命的,和雷鸣对上,他毫无胜算! “喂!” 季江南飞快的思索如何脱身,突然有人开口,顿时一惊。 转头看过去时,只有悬挂在半空的牢笼,牢笼里的人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寒气森森。 “姬雁血?”季江南诧异,姬雁血那双红得妖异的眼睛已经变成正常的黑白两色,多了几分像人的色彩。 姬雁血扭了扭脖子,扯了扯手上的锁链,转头道:“拉那个手柄,放我下来,我帮你杀了那个垃圾。” 季江南不理睬,这位可是传说中生撕活人的主儿,论凶残程度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怎么清醒过来的季江南不关心,被明东流折腾成这个样子还存有理智,怎么看也不是个善茬。 此时的雷鸣已经冲上来,赤裸着身体,眼睛赤红一片,那些隐藏在溃烂的脸和胸膛下的活物似乎有些暴躁,在体表扭曲成一团,似乎带起了剧烈的疼痛,雷鸣干嚎一声,直奔季江南而来。 跑了一截,季江南发现,不清醒的雷鸣身体极不灵活,那具身体似乎已经死去了,显得迟钝,几次险些栽倒下去。 这就好办了。 季江南看了一眼头顶的锁链,猛冲几步,蹬上石壁,一把抓住锁链带动身体一滑,稳稳的落在牢笼上方。 困在牢笼里的姬雁血有些惊讶,复而笑了:“白玉京人啊……” 季江南不打算理他,边上的雷鸣嘶吼不断,却又不知怎么过来,这只牢笼悬挂在半空,以防蛇把姬雁血整个吞了,挂的位置偏高。本来每月这个时候,雷霆会用姬雁血的血给雷鸣缓解毒发的痛苦,只是这次他给父亲准备了个活人,若季江南没有青冥蝶护体,恐怕第一时间就被丧失理智的雷鸣给撕了。 季江南看着对面蹦跶不断的雷鸣,暗道。 果然,明东流的蛊法,并不能复活身体,那具身体已经死了,在身体的主人清醒过来之前,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季江南不理睬,姬雁血也没继续搭话,再次开始反反复复的哼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歌声飘飘渺渺,在这空荡的地牢里愈发清晰,透着空灵的回响,凄凄艾艾。 姬雁血的嗓音清澈有力,就这么两句,却唱的让人无端的感觉凄凉。 季江南总觉得这个曲调有些耳熟,等他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之后,神色立马变得古怪起来。 或许他想错了。 蔺亭舟要给他看的,不是雷鸣。 而是,姬雁血。 季江南觉得抓住了什么东西,正声问道:“你与前朝晏家军有何关系?” 姬雁血唱歌的声音一顿,轻笑一声:“原来……还有人知道晏家军啊。” 晏家军,在前朝大楚大名鼎鼎,是楚王朝最锋利的一把剑,满门忠烈,百战之师。 只是大楚末代皇帝姬邯,为了追求那个白玉京中得长生的传说,命晏家军前往十万大山为其取长生药。 可惜,晏家军万里长行,几乎全部死于十万大山,只有少部分部下得以幸存,晏家五子,皆葬身密林,尸骨无存。 自此,百战百胜的晏家军就成了一个天下人口中的笑话。 第三十八章 药人与药 这首歌子,是晏家军出征前,百姓传唱的送行歌。 很巧的一点是,当年季家那位凭一己之力改变家族血脉的先祖,正是当初随晏家军入十万大山后又幸存的人之一。 当年季江南随母亲四处流浪时,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晏家军的故事,说书先生讲到动情处,就会细细的哼唱这段曲子。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故事的。 姬雁血这个名字好像也一瞬间能解释。 姬,晏,血。 若他真是晏家后人,那这场会面就显得有种宿命轮回的悲凉感。 晏家军为长生药而入白玉京,季家先祖得药而出,晏家后人又被人为改变成一个血脉斑驳的残次品。 季江南张口想问,又沉默了下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果可以,在保证姬雁血不失控的情况下,他想把姬雁血带出去。 他想知道,当年晏家军在十万大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鸣不再蹦跶,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面目狰狞,手臂上鼓起一条条粗长的筋,那活物像是要破体而出,四处游弋,他在地上来回翻滚,痛苦哀嚎,甚至开始不断去抠脖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季江南站在牢笼上方,看不见姬雁血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他要死了。” 接着又说道:“他身体里全是蛊虫,他要是自己把自己挠死了,那些蛊虫就会破体而出,遇风长翼,找寻新的宿主,杀之不死,不管你把它砍成多少截,都会分化成小的幼虫,呐,它们很喜欢你。” 季江南浑身一寒,问:“怎么解决?” “放我下去,我能收拾。” 季江南迟疑了一下,单手抓住锁链一荡,避开雷鸣所在位置,拉住手柄往下一压,沉闷的机括声再次响起,扣住姬雁血的锁链松开,牢笼逐渐下落。 季江南看了一眼兀自痛苦嘶吼的雷鸣,那些活物好像真的已经迫不及待,纷纷钻出皮肉,形成一个个细小的肉芽,不断摇曳。 季江南再次踏岩而起,抓住垂下的锁链,右手握紧剑柄,暗自蓄力紧盯着下方的牢笼,若是姬雁血稍有不对,他拼着挣破赤霄散的束缚也要动手。 牢笼落地,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巨蛇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垂下巨大的蛇头匍匐在地,远远的避开牢笼,它好像很渴望姬雁血的血,又对姬雁血极为惧怕。 失去束缚的姬雁血很轻松的打开牢笼,赤着脚顺着石阶走了上来,满身伤口渗着血,他走过的地方,一路血迹。那蛇馋得涎水肆意,又不敢轻易上前。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上来,像鬼从地狱里爬上来一样。 季江南握紧长剑,随时准备动手。 姬雁血浑不在意,一路走到雷鸣身边,伸出双手放在雷鸣的手臂上,方才还扭曲不断的活物纷纷朝着那双手的方向涌去。 季江南挂在锁链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虫子尽数涌入姬雁血的身体,随着虫子的离去,雷鸣的挣扎逐渐停了下来,肤色以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生机迅速消逝。 等姬雁血站起来的时候,那具身体已经干瘪下去,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 季江南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姬雁血抬起头来,对着季江南咧嘴一笑,撩开头发擦干净脸的姬雁血,生的一张白皙秀气的少年脸,一笑,显得格外纯真。 “很奇怪?原本我身体里没有这些东西的,我的血养不活它们,但你的血可以,白玉京人的血可以,”姬雁血舒展了下筋骨,呵呵直笑,“虽然我很不喜欢它们住在我身体里,但它们可以吸收别人的内力反哺给我,所以还算可爱。” 季江南瞳孔一缩,一瞬间脑中闪过很多猜想。 当初汴京群英会上,明东流将他和季怀远掳走,目的好像就是为了他们的血。 莫非这些血都用在了姬雁血身上? 明东流真的是拿他当药人用,当初姬雁血败给齐风定的时候,还有个人样,失踪一段时间后就变成浑身带毒神智不清的样子,直接毒死了雷鸣。 现在他这个样子,已经和明东流差不多了,若这些怪异的虫子真的可以吸食别人的内力反哺给他,那就太可怕了。 季江南总不答话,姬雁血觉得很没意思,也不搭理他,径直走到封锁的出口,一掌击碎封门石,独自走了出去。 季江南看得清楚,那一掌,绝对不是丹心境武者拥有的实力! 那虫子,果然把雷鸣的半生修为给吸走了。 若姬雁血就这么出去了,怕又是一场人间炼狱。 季江南不认为,在清醒的明东流,会放过四海镖局。 而现在的姬雁血,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战力。 季江南心惊肉跳,两步冲出地牢,心下焦急,封玲珑还在外面等他,若是撞见姬雁血…… 不由得脚步又快了几分。 冲出地牢的一瞬,艳阳高照,季江南这才觉得回到人间。 四海镖局寂静无声。 季江南无心顾及,只担心封玲珑是否安全。几个纵身跃出围墙,见到站在树下安然无恙的封玲珑,那股冒火的焦急才平复下去。 封玲珑正坐立不安,见他出来大喜,悄悄把手里的蛊笛收了回去,若季江南再晚出来半刻钟,她就打算强闯了。 不及细说,季江南带着封玲珑立即远遁,雷霆要拿他去喂蛇,他放姬雁血出来是为了自保,但眼下的姬雁血会做出什么事完全不能预料。 他被雷霆当药人囚禁在地牢里,恐第一时间会去找雷霆寻仇。 季江南不是什么心怀慈悲的大善人,没必要去和姬雁血对上。 若遇强敌,保身为上。 封玲珑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略有不安。 就在刚刚,她身上的几只蛊虫都焦躁不安得很,似乎感应到了很可怕的存在。 另一边。 姬雁血坐在石阶上,看着满地的尸体,咧了咧嘴,皱了皱眉,有些苦恼的抬头看天:“又要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好饿,我还没吃饭。”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眼睛里的黑白两色再次晕染成浓郁的赤红,最后一点清明也消失了。 他睡着了。 深秋清晨的露珠沉重,打湿行裤脚,匆匆走过的人群踏着秋冷,脚步声整齐的踏过长街。 锦官城的主道,青石板路上残留着鲜血淋漓的拖拽痕迹,路边的野草上也被溅上的血迹压得弯下腰来。 聂谦皱眉加快脚步,踩着满地血迹快步走向四海镖局的方向。 原本热闹的锦官城鸦雀无声,道路两侧的门沉默的闭合着,没有一家敢探头来看。 四海镖局门口已经站了两排捕快,见有人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把刀出鞘,雁翎刀寒光闪闪。 聂谦也不恼,也不后退,只盯着最前方一人看。 那人有些为难,小声说了一句:“聂大人,殷大人吩咐任何人不能进,求大人不要让小的为难。” 聂谦皱眉:“你们大人呢?” 那人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前方路口有人走来,老远冷哼一声:“聂谦,大老远赶来看老夫笑话么?” 来人一身直身官服,肩挂锦云斗篷,两鬓已然斑白,却还是一丝不苟的束了起来,张眉须目,苍老却显得极为精神,此刻满脸怒气,大踏步走来。 聂谦微微一笑:“殷老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蜀中共事,只是四海镖局被灭门不是小事,若总捕头问责下来,也算是我的过失,故此不得不过来讨嫌一番。” 殷元柏冷笑道:“聂谦,别给老夫搞这幅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做派!在老夫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总铺头要杀要罚老夫都受着!不用你来瞎操心!滚回你的川阳道去!” 聂谦的笑容缓缓收起,淡淡说道:“殷老莫不是睡糊涂了?六扇门的规矩,若一道总捕头获罪,临者可暂代之。四海镖局为我朝第一镖局,兼运南北两道战要粮草,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被人灭门,按大晋律,殷元柏,你该当何罪?” 殷元柏怒道:“你在威胁老夫?” 聂谦上前一步,正色道:“你可以这么以为。” “聂谦!”殷元柏大怒,当即准备动手。 “殷老可想好了?你若是动了手,可就要再加上一条戕害同僚的罪名。”聂谦不紧不慢道。 殷元柏怒不可遏,瞪着聂谦看了许久,转身就走。 聂谦慢条斯理的打开折扇,看着殷元柏的背影,嗤笑一声:“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说罢招呼一声,踏进四海镖局的大门。 饶是聂谦是从六扇门底层厮杀上来,见到现场的一瞬间也觉得看不下去。 实在是过于血腥,几乎所有人都是被撕开的,书面意思,被人徒手提着两条腿撕开,内脏掉了一地。 聂谦大概扫了一圈,问道:“雷鸣和雷霆呢?” 旁边的捕快欲言又止,后低声道:“大人请随我来。” 四海镖局后院。 若说前面把人撕成两半是血腥的话,那比后院这一堆东西还是显得温和了些。 深秋霜白,花圃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就在这一片金菊绿叶之间,到处是散落的残肢断臂,内脏掉落一地,白墙和亭子上到处是溅射的鲜血。 雷霆被撕碎了,且撕得很仔细,碎了一地,唯独放在亭中桌子上的那颗头颅完好无损,表明这一地碎尸的身份。 雷霆的脸上还保持着一抹极致的惊愕。 聂谦开始感觉不适,别过脸去。 江湖上的变态狂人不少,但变态成这样的实在少见,这一个镖局的人都给活撕了。 地牢里雷鸣的尸体已经干瘪成一张皮,那条白色的巨蛇盘着身体吐出蛇信,警惕的看着上方的聂谦。 不少人都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蛇,少不得大吃一惊。 火把在地牢的墙上明明灭灭,聂谦看罢,眼睛眯起一丝笑意:“看好这里,别让这畜生跑了。” 手下应是。 出了四海镖局,聂谦心情大好,留下一队人,不顾门口庆安道捕快为难的神色,自觉的占了一边的位置。 太阳出来了,街上依旧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往日热闹的大街上一个出摊的都没有,偶尔有偷偷从窗口里探头出来看的,一见走在路中间的六扇门众人,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聂谦抬头望天,深秋将尽,天上的太阳挂着,一丝暖意也无。 “殷元柏啊,你的好日子算到头了。”聂谦轻声叹道。 第四十一章 和解 过了七水,沿路而上就是庸城。 越靠近庸城,路上的行人就越多,短短几日,川阳道的江湖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一路上,季江南察觉到的在偷偷打量他的人就不下十个。 这些都是万金阁打的赏金猎人。 在万金阁挂名的赏金猎人,以墨子钱代表身份,能力越出众,墨子钱的数量越多。一钱为最次,五钱为最高。 之前遇到的谭九,就是一名四钱赏金猎人。 季江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那张在万金阁的悬赏令,活的八千两,死的五千两。 算起来这颗头还蛮值钱的。 关注季江南的不少,多半是奔着他这颗头来的。 关注封玲珑的也不少,毕竟她容貌生得甚美。 关注肖群的是真少,因为这个打扮得像个渔家汉子的人普通得再看几眼都记不住,也实在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季江南一行人没有刻意隐瞒行踪,还未到庸城,远远的就瞧见一人策马而来,马蹄卷得尘土飞扬,路两侧干枯的树林烟尘弥漫。 来人到近前一把扯起缰绳,马高高扬起前蹄一声嘶鸣,还未等马停稳,来人就翻身跳下马来。 千机唐门流光堂堂主丁少辰,从来都是一个不懂低调为何物的人,骑个马骑得飞沙走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丁堂主驾到。 不过这次可真的错怪丁少辰了,他是紧赶慢赶来拦人的。 从机关城到这里路程并不远,丁少辰却生生跑出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来,一见几人就着急的说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季江南问道:“出什么事了?” 丁少辰一脸欲言又止:“确实是出了一些事,现在不太方便细说,唐师兄说了,如果你来了,一定要拦住你,不能进机关城。” 唐不遇?季江南诧异,这又有他什么事? 后方又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数人策马而来。 丁少辰急了:“你们快走!” “少辰!不许胡闹!”后方领头一人喝止,数骑近前,领头一人下马,正是在玉华山山道旁开小茶摊的宋瘸子,神色一改之前的温和,十分严肃。 丁少辰转头就骂:“你个老匹夫!怎么哪儿都有你?!” 宋瘸子并不理会,吩咐左右:“把丁堂主带回去!像什么样子!” 丁少辰兀自挣扎不休,大骂:“我什么样子关你屁事!” 转头喝骂左右:“放开!” “带回去!”宋瘸子大声道。 “慢着!”季江南上前一步阻拦,看向宋瘸子,“宋长老,我与蔺门主有约,这机关城我是一定会进的,在此之前,还请放开丁堂主,他是我的朋友,你这样绑着我的朋友,是在打我的脸。” 宋瘸子大感意外,浑浊的眼睛细细的打量了季江南一遍,笑容像朵菊花一样慢慢盛开:“你在和我讲条件?”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肖群顿时上前一步,随时准备动手。 季江南拉住封玲珑即将抬起来的手腕,对宋瘸子笑道:“宋长老,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千机唐门的客人,这样的待客之道,是否有些欠妥?” 宋瘸子不笑了,拉下脸来,不冷不硬的侧身:“请。” “放开他。”宋瘸子话音落下,丁少辰重获自由,一脸不爽。 季江南坚持步行,宋瘸子拉着个老脸带人和季江南一起步行回机关城。 丁少辰盯着宋瘸子的后脑勺恶狠狠的挥舞拳头,小声道:“总有一天我非揪着他的胡子给他的老脸来两拳!” 季江南一走走一边小声问道:“什么个情况?给我透个底。” 丁少辰顿时一脸沮丧:“门主疯了,他把唐师兄关起来了,还把本门的八转天音阵送给了六扇门九鹰韩天阔,廖师伯前天才从玉华山回来,得知此事后也发疯了,要和门主同归于尽,我也被师父关了禁闭,好不容易跑出来去救唐师兄,结果唐师兄让我出来拦你,原因是为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 即便季江南心里有些猜测,可听闻蔺亭舟居然将八转天音阵交出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他猜错了吗?蔺亭舟到底要做什么?和朝廷和解吗?八转天音阵,是千机唐门百年积累的结晶,是历任门主穷尽一生设计的极限,是机括一道目前的最高作品。 蔺亭舟送出八转天音阵,就相当献出半个机关城。 廖千鸿前半生失去继承人资格,失去原本唾手可得的门主之位,失去妻子,后半生全凭借一股执念去钻研八转天音楼,却在失去女儿之后又失去唯一的心念寄托,他不疯才怪。 廖千鸿的一生,从遇见蔺亭舟开始,就变成了悲剧,不断的失去,直到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蔺亭舟交出八转天音阵,疯的不止廖千鸿一个,所有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门内的老人们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即不赞成,也不反对,以一种绝对服从的姿态,执行着门主下的每一道命令。 除了宋瘸子,立场鲜明的表示支持门主的做法。 这也导致门内所有年轻弟子异常愤怒,其中包括丁少辰。 千机唐门,历史传承数百年的骄傲,是所有千机唐门弟子的骄傲,哪怕折骨抽筋,也该是昂着头颅的活着,死就死了,也绝不要受这样的屈辱。 对蔺亭舟向朝廷低头的行为,令众多弟子在不可置信的同时,感到失望伤心又愤怒。 明明前几日,门主才为受伤的弟子踏平了黄泥村后的金刀寨。告诫他们,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但膝不能弯,骨不能折,心不可堕。 这是怎样的一种失望。 季江南自以为了解蔺亭舟,却在此时看不懂他,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远处机关城的金属色城墙泛着光泽,秋的最后一丝味道已经散去,四野飘荡着属于冬的寂寥,乌沉的天空仿佛要下雨,风刮得光秃秃的树杆摇来晃去,苍凉凉大地上,一只鸟高亢的叫了一声,落入山中不见了。 整个机关城的氛围显得十分哀伤,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顺着道路斜行,八转天音楼前的广场上,静静的跪着许多人,都是年轻的弟子们,有内门弟子,也有外门弟子,他们静静的跪在那里,腰背挺直,有很多人眼眶发红,咬牙落泪;也有很多人,依旧含着期待。 他们许许多多的目光,都在看向蔺亭舟居住的一莲居方向。 整座城寂静无声,乌泱泱跪成一片的人寂静无声,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乌云浓厚,是一副暴雨即将来袭的惨烈。 丁少辰定住脚步,望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眼眶猛的红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对季江南说道:“你们上去!我应该出现在我该出现的地方。” 说罢,就朝着广场上那群走去。 宋瘸子也停下脚步,一行人沉默的看着丁少辰走下广场,在人群的最前方朝着一莲居的方向跪了下来。 似乎一瞬间,那个鲜衣怒马不务正业的少年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走下去,头也不回。 封玲珑和肖群也不说话,静静的站在季江南身侧。 季江南看向那间肃静的草棚子,那里有个人在等他,而他要的答案,也在那里。 一莲居外,宋瘸子停下脚步:“门主让你一个人进去。” 肖群皱眉,封玲珑一言不发,只上前一步和季江南站个并排,表示如果要进去,她也一定要跟进去。 季江南有些出神的看着一莲居的匾额,转身对封玲珑道:“没关系,我不会有事,你和肖师兄在这里等我。” 封玲珑眉头微蹙:“可是……” “信我,真的,我没事。”季江南扶住她的肩膀,认真的说道。 封玲珑眨了眨眼,眉头一松,轻轻笑了起来:“好。” “师兄,玲珑交给你了。”季江南道。 肖群虽然很不赞同季江南涉险,但还是皱着眉点头:“放心。” 季江南点头,踏入一莲居。 同一个地方,这是季江南第二次来,心境却全然不相同。 第四十二章 脊梁与污名 暮色降临的时候,季江南出来了,等在门口的肖群和封玲珑悄然松了一口气。 季江南三人离开的时候,宋瘸子还如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在一莲居门口。季江南心中惆怅,朝着一莲居的方向躬身一礼。 至于是向一莲居里的人,还是在外面的宋瘸子,其实都不重要了。 丁少辰和所有弟子在广场上跪了一夜,当夜蒙蒙的降了一场寒霜,天亮的时候,屋檐上都落了一层清浅的白霜。 广场上的弟子又累又冷,开始打着哆嗦,头发和眉毛上都还挂着水珠。 丁少辰始终一言不发的看着一莲居方向。 今日,门主会将八转天音阵的阵图交给韩天阔,也代表着,辉煌了百余年的千机唐门,彻底沦为朝廷的附属。 丁少辰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而在这里的所有弟子,都和他一样不相信门主真的会做出这个决定,他们都在期望着门主从那扇门里走出,微笑着告诉大家他只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一莲居的门开了,蔺亭舟一如既往的着一身白袍,捧着一个盒子出门。 所有弟子的眼睛都亮了。 蔺亭舟淡淡的笑了一下,带着盒子独自走下台阶,迎着晨光拾级而下。 众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惊惶,丁少辰咬牙大喊了一声:“门主三思!” 说罢便叩首下去。 身后众人一起高喊。 “门主三思!” 男儿双膝为傲骨,只跪天地君亲师。 “门主三思!” “门主三思!” 声浪如潮,一阵高过一阵。 蔺亭舟的手一抖,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良久又挂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天冷,都回去!” 丁少辰眼中的光彩瞬间化为死灰,他朝着蔺亭舟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类似哀哭的呼喊:“门主!” 广场上,哭嚎一片。 众弟子都悲伤不已,丁少辰愣愣的看着地面半晌,又突然狂喜起来:“唐师兄!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门主的!唐师兄!” 众弟子一愣,低沉的心底又泛起光来,对啊,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的!他一定会阻止的! 一众弟子开始跟着丁少辰疯跑,打开关着唐不遇的禁闭室,丁少辰高兴的额喊了一声:“唐师兄!” 房间里的唐不遇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丁少辰完全没有注意到唐不遇的异样,只高兴的上前抓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拉:“太好了!唐师兄,你一定要劝住门主,一定要劝住他!” 唐不遇苍白着脸,张了张嘴:“我……” 他的话没说完,弟子们前呼后拥的推着他出去了。 蔺亭舟和韩天阔约的地方在天水楼,庸城内最好的一家酒楼。近年朝廷一直在致力削弱江湖势力,千机唐门主动低头,六扇门乐见其成,韩天阔很爽快的答应了。 天水楼上,吃饭的氛围很愉快,蔺亭舟丝毫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甘,随和得像稻田里的老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在确认阵图无误之后,韩天阔代表朝廷与千机唐门达成和解,此后千机唐门每制作一件用于战事的武器,都会向朝廷公开阵图,并协助朝廷进行制作。 韩天阔走后,蔺亭舟依旧独自坐在桌前,小口的喝着没喝完的酒。 唐不遇走上楼梯,蔺亭舟见他来了,笑得十分柔和,朝他招手:“过来喝酒。” 唐不遇不动,就站在原地,十分哀伤的看着他。 蔺亭舟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你从小就这样,遇到事情了,也不去解决,也不说话,就一个人直愣愣的站着,一个人在那里难过。可是,不遇啊,事情总要解决不是吗?” 唐不遇缓缓的跪下,泪如雨下:“师父……我做不到。” 蔺亭舟放下酒杯,闭上眼睛,手腕一动,破风声响,两只梅花镖打入唐不遇的肩膀,唐不遇疼得一颤,却不闪不避的接了下来。 蔺亭舟大怒,一脚将人踢翻,骂道:“看你这混蛋脾气就来气!不知道躲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不会反抗吗?” 唐不遇重新跪好:“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养育我二十二年,是我师,如我父,师父要我做任何事,我义无反顾,唯独这件事不行。” “你!”蔺亭舟抬脚又要踢,又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你这个脾气啊……罢了,罢了。” 蔺亭舟靠在椅子上,看着屋顶,有些疲惫,又有些解脱,轻声道:“看来,还是要麻烦你了。” 随着话音落下,角落里传来细微的机括声,唐不遇大惊,立刻起身去挡,那破风而来的亮色却分化开来,灵巧的绕过唐不遇身侧,如蹁跹飞舞的花瓣。 唐不遇瞳孔巨震:“桃花令!” 唐不遇回头时,蔺亭舟胸口已经破开五道血洞,血液在衣襟上缓缓渗开,像极了绽开的桃花。 唐不遇眼睛发红,抬手间,七把飞刀破袖而出,他刚要动,手腕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师父!”唐不遇痛哭不已。 蔺亭舟嘴角渗血,笑着摇头:“不怪他,是我请他动手的。” 唐不遇手足无措:“师父,我不明白。” 季江南从窗后走出,看着这一幕,说不出的心酸和惆怅:“因为他知道你下不去手,所以他就帮你动手。” “唐不遇,这是你的师父,最后一次为你铺路。” 唐不遇大为惊慌,想要把蔺亭舟背起来。 季江南跳进室内,闪身拦在门口,唐不遇眼睛红得瘆人,犹如厉鬼:“滚开!” 季江南不动,轻声开口:“桃花令是你千机唐门的暗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桃花一树开,黄泉路上逢。唐不遇,你救不活他的。” 唐不遇身形一动,一手抓向季江南的喉咙,季江南抽身一撤,拔剑出鞘,指向唐不遇。 “我曾经答应过蔺门主帮他做一件事,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唐不遇,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动手,毁掉你师父不惜性命为你布置的一切吗?” “他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做不来这种事情,所以他先替你做了,千机唐门如若再一昧与朝廷站在对立面,后果如何,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他告诉你,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于是弯膝的是他,骨折的是他,但心不曾堕过。千机唐门的屈辱他替你背了,他为你揽了污名,给你留下一个依旧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他死之后,你就是千机唐门新的脊梁,你的路,他已经给你铺好了。”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保护你们的方式。” “唐不遇,别怪他,他尽力了。” 唐不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踉跄了几步,扑到在已经含笑闭目的蔺亭舟身边,嚎啕大哭。 季江南收剑,不忍再看,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已经呈青灰色云雾在山顶飘飘摇摇,欲落不落。 第四十三章 赴死 蔺亭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他少时被收入千机唐门,由门主亲自教导,和当时的少主廖千鸿从来都是同等待遇,其在机关阵道上天赋之高,甚至将廖千鸿远远甩在身后。 蔺亭舟与廖千鸿,到底存在多少亏欠和遗憾,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蔺亭舟取代廖千鸿,从他的师父手中接过千机唐门,在历代千机唐门门主的灵前立下重誓。 终其一生,尽其所能,护千机唐门万代传承,死不足惜。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保护千机唐门,保护门下弟子。然而朝廷强硬的打压态度,是千机唐门作为一个江湖门派无法抵挡的,尤其是,千机唐门立身江湖的根本,机关与暗器,正是现今朝廷最需要的。 蔺亭舟尝试过去阻止。于是放任入机关城学习的外门弟子去接触显贵,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出自白鹿书院,曾在云翠山假浮屠秘库出世时驱动机关鸟的叶先生,作为唐门八长老之一的唐莲,多年后高调出山,其中或许有江乘月的缘故,但也不妨将其看做是千机唐门放出的讯号。 向来中立隐于蜀中的千机唐门,打算出蜀。 从前朝大楚开始,千机唐门创立之初就是鼎盛辉煌,所怀利器太盛,易惹帝王猜忌,蔺亭舟想把千机唐门彻底融入江湖,成为芸芸众生之一,最大程度保留千机唐门的传承。 但他的示弱并没有起作用,夏侯凌清理江湖门派的决心如此坚定,六扇门的存在像一把阴影里的刀,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反抗的念头,那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朝廷要兼并千机唐门已经是必然,而千机唐门,不能反抗。 照一般情况来说,作为门主的蔺亭舟应该宁折不弯,挺着脊梁走向覆灭,千机唐门近百年的骄傲,不容亵渎。 诚如肖群所说,蔺亭舟此人心机深,行事又喜欢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不是个爽利人。 但他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就比如他当初拒绝少主之位,又比如他没有打开机关城的暗门放廖千鸿离开,他始终对廖千鸿心怀愧疚,且是极深的愧疚,他不后悔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对于千机唐门来说,事情的结果是对的,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错的,在廖千鸿面前,无论他做的什么决定,似乎都是错的。 可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廖千鸿是他心底打不开的一个结,多少年来,那结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密,庞大得令人绝望。 蔺亭舟被心病缠身已经很久了,在这个被朝廷针对的困局里,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既不想看着门下弟子死于六扇门的雁翎刀之下,也不想千机唐门的傲骨被折。 所以他打算由自己担下这些污名。 蜀中两道,川阳道与庆安道,无论是聂谦还是殷元柏,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还未成长起来的唐不遇,还无法为以后的千机唐门撑起一把伞,于是他设局,引聂谦和殷元柏相斗。 一头扎进蜀中打的陆皓尘打破了这场长久的平衡,聂谦和蔺亭舟正式对上。 而之后,无论是信阳府尹私养道人修炉鼎之术,还是四海镖局被灭门,都在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蔺亭舟这场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他需要一根针,把这些零散的布局串联自一起。这根针,一开始是陆皓尘,由陆皓尘来撞破信阳府尹徐钊的炉鼎之术,揭开他与净土宗的勾结,再入四海镖局,抖出那间地牢里的东西,聂谦与殷元柏的对峙,一经挑起,不死不休。 可惜陆皓尘在锦官城无功而返,且被察觉不对的聂谦先行带走。 于是,这根针就变成了后入蜀的季江南。 季江南的特殊身份,注定他走过的地方都不太平,因自保放出姬雁血,致使四海镖局被灭门,这在蔺亭舟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将雷霆与明东流的交易拉到明面上来,以四海镖局为中心引聂谦与殷元柏相争,他俩斗得越狠,唐不遇才有时间去成长。 拜季江南特殊的惹祸本领所赐,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被炸死,聂谦迎头一盆污水,不掉一层皮都洗不掉。 这一切比蔺亭舟预想的提前太多,韩天阔来得太快,迫使他把一切计划全部提前。 金刀寨一直作为聂谦的眼线,蛮横的阻断在庸城之外,监视着机关城的一举一动,而没了聂谦做后台的金刀寨,清理起来不难,门内几个长老出手,路林和李愁不死都难。 准备好一切,蔺亭舟就准备去死了。 扫除金刀寨,是他作为门主,最后一次给弟子的训诫。 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 千机唐门的骄傲应该永远永远留存下去。 他向韩天阔弯腰,向朝廷低头,献出门内最珍贵的阵图,敞开机关城的大门,为门下弟子求一条活路。 等这些做完,那他这个贪生怕死,跪献阵图,迫使整个千机唐门蒙羞的罪人就该死了。 他死了,只要下一任门主的脊梁依旧的直的,千机唐门还是那个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让唐不遇杀了他,以作为新一任门主的威势奠定,也昭示着新的曙光——千机唐门还有未来。 可蔺亭舟太了解唐不遇,唐不遇做不来这种杀师的事情,所以,就到了季江南完成承诺的时候了。 蔺亭舟苦心布局,清除蜀中的蛀虫,驱逐净土宗的残余势力,压制四海镖局的威势,削掉蜀中两道六扇门的最强战力,拔掉虎视眈眈的眼线,最后揽下一身污名,护住门下弟子的性命,保住宗门的骄傲,给唐不遇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蜀中,然后以死,来为唐不遇立威。 从蔺亭舟布局开始,就是为了等他死的这一刻。 那夜在一莲居,只有蔺亭舟和季江南。蔺亭舟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其中对季江南和陆皓尘的种种算计,毫无保留。 蔺亭舟喜穿白袍,从来都是神情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他以一种极度平静的口吻讲述完所有的计划,从容的给自己泡了一道茶,笑得有苦又涩:“来不及啊……还有很多事,我来不及做了,我曾经想再好好教教不遇,他性子执拗,为人又刻板,若我再有几天时间……” “逼他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挑起来,为难他了……” “罢了……罢了……”蔺亭舟就这么说着,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看着格外凄楚,“季小友,我求你一件事,我这个弟子我知道,他下不去手,到时候,麻烦小友,送我一程。” 季江南坐在他的对面,面对这个中年人恳求的神色,实在难以说出一个不字。 尽管蔺亭舟对他百般算计毫不手软,谈不上磊落,甚至称得上一声阴险。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以季江南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实在升不起什么恨意。 一个为了宗门甘愿背一身污名死在弟子手中的门主,是可敬的。 季江南不喜欢主动惹麻烦,这次却是主动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没想过,在唐不遇面前杀了他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千机唐门的长老对于内情都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没有阻止,蔺亭舟出门的那个早晨,有很多目光目送他离开,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门主此去,是去赴死。 他们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甚至不能表现出对门主的支持,也只有宋瘸子,陪着门主把自己的名声扔进臭水沟里。 江湖上有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的人,并不会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季江南自嘲,他向来觉得那些高喊着大义拎着刀子飞蛾扑火一样往前冲的人很可笑,可现在他却也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惹他最不愿意惹的麻烦,凭白的从心头升起一股气来,首次拔剑,不为斗武,只为止戈。 世人或许称这叫做侠气。 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不为回报,不为利益,心甘情愿的去做一件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唐不遇没有向季江南动手。或许是因为遵从师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抱着蔺亭舟的尸体下楼,走到那群弟子们中间去。 丁少辰呆愣在原地,看了看门主的尸体,又看了看唐不遇,难以置信,又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或许他明白了禁闭室里的唐不遇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仓皇后退脸色惨白; 又或许他不明白。 众弟子没有开口,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唐不遇抱着那具尸体从他们中间走过,远远的往机关城的方向而去。 蔺亭舟死得很安详。他被长久的愧疚和遗憾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可以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死去了。 或许愧对廖千鸿,但于宗门无愧,于师长无愧,于历代门主无愧。 季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廖千鸿,是在机关城上方那只巨大的机关鸟上,他独自一人迎风盘坐在那里,面对着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 失去了蔺亭舟的千机唐门,唯一的九品器师,就是如今的廖千鸿。廖千鸿恨蔺亭舟半生,可蔺亭舟死了,廖千鸿连恨的人都没了。 无论对蔺亭舟,廖千鸿,唐不遇,又或者丁少辰来说,都是一个看似圆满又十分悲伤的故事。 季江南转身离开,这个故事的后续,已经与他无关了。 天启十三年,十月初三,立冬,千机唐门门主蔺亭舟逝世。 第四十四章 千机匣的来处 冬至之后的蜀中异常寒冷,一夜之间逼得人穿起厚重的棉袄,一张口就是一口白色的水汽,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被吹得呜呜响,檐下的铃铛摇晃不止。蜀中环山绕水,不常有大风,偶尔有一股风从玉华山吹下来,整个川阳道都是风啸林唳,田埂上寥寥几个人,四野除了风声,安静得可怕。 整个庸城陷入一种萧条的凄凉气氛中。 自唐不遇带着蔺亭舟的尸体回机关城后,机关城就闭门至今,就连一向爱玩爱闹的丁少辰也不见了踪影。 聂谦的事情一直还没有定夺,韩天阔并不着急走,往年这个时候,玉华山上的山匪就要下来打秋风准备过冬,玉华山的山匪多亡命之徒,就算是在千机唐门的眼皮子地下,也不影响他们每逢冬至就下山来搞事情,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玉华山山林寂寂,九刀十寨的山匪们仿佛在山林间消失不见了。 季江南等了几天,川阳道六扇门依旧没什么动静,陆皓尘现在如何,也还不知道。 机关城闭城,万金阁暂时关门之后,风满楼再次在蜀中展现出第一风媒组织的能力。 风满楼在蜀中的管事是个落第的中年书生,年过四十也还是个秀才,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直裰,束着方巾,在一家酒楼做账房先生。 诚然苏有容扮女人开青楼,爱好奇特,他手底下的人也都和他一样奇奇怪怪。 田辞卿的理想是做一名言官。 就是那种经常出现在戏文里以死劝谏,一言不合就要血溅大殿那种。 田家祖辈读书人不少,但得以入朝为官的少之又少,且大多都是不入流的小吏,田辞卿没想过把田家变成蝉陵孟氏那种诗书世家,只想能有朝一日青史留名,得个刚正不阿,光宗耀祖的好名声。 奈何他们田家人读书真没那个天份。 田辞卿自幼就开始读书,读到如今四十五岁,也还是个秀才,爹娘早死,卖了全部家当用来买书读书,至今也还未婚配。苏有容在蜀中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饿死了,大雪天趴在酒馆的屋檐下边,饿得奄奄一息,愣是没开口求一口施舍。 那是苏有容正着手在蜀中建立风满楼分部,因着千机唐门熙风堂和六扇门万金阁的缘故,也没指望蜀中分部能赚钱,主要作用还是放只眼睛,用以收集蜀中情报。 因为没人上门买消息,且消息也不如熙风堂和万金阁来的快,故而风满楼的蜀中分部非常的穷。 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把风满楼总部改成一个酒楼,主事的田辞卿是掌柜兼账房,其余人就充当跑堂和厨子。 见季江南来,田辞卿显得非常热情。 因为季江南是蜀中分部这小半年来,唯一一个上门问消息的客人,风满楼定死的规矩,开口问信就是一百两,这相当于这间小酒楼几个月的收入进账。 田辞卿秉承着作为一个读书人的习惯,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听得季江南非常不适,眼前这么目光热切的中年秀才总让他想起那个在汴京遇见的书生徐子易。 大约是读书人的通病。 季江南简略的说明了一下他来的目的,风满楼作为风媒组织,那承接的任务除了收消息,就是放消息。 在去六扇门求见韩天阔之前,季江南需要把陆皓尘的消息传给嘉兴陆氏,关于陆家主母陈鸢的故事,季江南所知不多,但明东流以这件事情故意接近陆皓尘,并不是什么好事,明东流此人过于妖邪,出于私交,他并不想让陆皓尘和这个妖人扯上关系。 送陆皓尘回嘉兴,才是于他最安全的法子。 田辞卿听完,有些惊讶,利索的收钱应了下来,想了想又开口道:“季公子,之前楼主曾给我传过口信,要我尽量帮你一下,所有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三天前,嘉兴陆家家主前往江州城,去试剑阁闹事,被守门人重伤,陆家人入丹云城求医,“无常手”姜回外出不在,由药王谷大弟子裴榛姑娘前往诊治,目前还未醒来。” 季江南猛然抬头:“被试剑阁守门人打伤?” 田辞卿点头:“不错,关于这位试剑阁的守门人,我这里并没有资料,楼主那里或许有,但需要公子自己去见楼主。” 季江南神色肃然,朝着田辞卿拱手一礼:“传信的事就摆脱先生了,越快约好。” 田辞卿回礼:“这是自然,风满楼传信,最多明天,消息就会送到。” 离开酒楼后,季江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围绕子母匣的最后一块缺口,补上了。 季江南去一莲居见蔺亭舟的时候,蔺亭舟除了将他的谋算全盘托出,也将子母匣的交托之人告知。 当初来机关城打造子母千机匣的人,持有宸王府的腰牌,至于盒子里装了什么,蔺亭舟也不知道,也未曾多问,对方本来是打算将盒子带走,后来又折返回来,只带走了子匣和钥匙,单独把母匣留下,说请蔺亭舟托为转交,送至江州试剑阁。 蔺亭舟本不愿与朝廷中人过多牵扯,但碍于对方是持有宸王腰牌而来,又逢千机唐门处境尴尬,只好接了下来,待那人走后,蔺亭舟不想沾染麻烦,故而转手请四海镖局代为护送。 之后的事情,季江南已经知道了,千机匣母匣由雷霆手中发出,经由夔州分号发往江州,镖师王灿在押镖途中死于无常众之手,母匣落于季江南手中。 而千机匣子匣不知何故中途流落,夔州地下城和老大追捕携昆仑玉叛逃的翻天鼠到东陵商阳城,途中获的子匣,也因此引来黑无常在瓦罐村进行围杀。 再然后,季江南在汴京城经由方唯玉之手将母匣拍卖,目前下落不明。 或许落在和老大手中的可能会大一些。据说,拍卖母匣当晚,在拍卖场和出城的路上,不少人见过一个竞价很猛,杀人也很猛的光头大汉,和老大从在商阳城外见过季江南之后就一直惦记那只母匣,所以那位光头大汉,应该就是和尚。 现在已经明了,子母千机匣,由宸王府发出,要送往江州试剑阁。 而试剑阁那位守门人,季江南想了很久,愣是没想起来这个人姓什么,一个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武功修为有多高也不知道,反正一掌拍一个家主跟玩儿似的。 这样一个人,在江州呆了许多年,他第一次参加试剑会的时候,二哥曾经说起过,这位老人,从他记事起,就已经在守着试剑阁了。 一个老人,守在一座城里,没有姓名,没有来历,没有过去。 季江南猛的住脚,心头狂跳,宸王秘密将收集到的残图送往江州试剑阁,他想干什么? 满朝官员都知道,新晋的三品大员季怀远,原先是宸王的幕僚。 若宸王真的居心不轨,那季怀远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当初他借用宸王的手来挣脱襄王的控制,无异于驱狼吞虎,可无论是襄王或者宸王,季怀远似乎都没有主导的权利。 他在踩着那条灰色的线寻找中立和平衡。 可宸王所谋之事,一脚踏错,就会拖着所有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冷风萧瑟的街道,季江南独自一人站在街中,心潮起伏。 似乎知道的事情越多,他就越没有资格去责怪季怀远,突然明白为什么变成活死人的二哥会告诉他。 我不恨他,你也别恨他。 有些时候,活着并不比死去来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