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顾》 第一章 夜探枢密院 金朝中都城尚书省,是金朝最高权力机构,尚书令李老僧总领纪纲,仪刑端揆。此刻亥时已过,尚书省内几近无人,巡守的侍卫也是极少。夜色中,两个身影敏捷地翻墙跃入,进了尚书省。眼下正是科考会试期间,各部皆忙于科举之事,只有小部分兵力在尚书省内。完颜亮由上京迁都中都后,效仿大宋汉制,大庆府建筑构造皆按汴京城样式作参考。故那二人轻手轻脚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入了尚书省的卷宗室。 卷宗室内基本都是完颜亮的发案,待尚书省执行。只见那二人翻了翻,借着室外廊下的烛火,模模糊糊地看着:撤销上京留守司,罢上京称号···巡夜侍卫的脚步离卷宗室近了,又渐渐远了。二人相视一眼,点点头,悄悄出了卷宗室,离开尚书省。 金正隆二年二月初二,会试的日子。燕和楼的书生们,天不见亮就起身洗漱,收拾好物件赶去贡院。党怀英出了房门,便看见辛绩在早已等在房外,却不见辛弃疾。“阿疾呢?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入贡院会试了。” “党兄,你先去,六哥身子有些不适,许是来了中都水土不服。”辛绩回道。 “我还是等着他一起罢。”党怀英说着要推门而入。 “你就放心党兄,你先赶过去。等下我就是背也得把六哥背去。”辛绩扳过党怀英的肩膀,“六哥肯定能赶到的。” 党怀英下楼后一阵,辛绩也离开了燕和楼。 贡院外,书生们都排着队,受检后方能进去。党怀英站在最后,一直张望着,心急火燎地等着辛弃疾来。一个身影匆匆跑过来,原是辛绩。 “阿疾怎么还没来?”党怀英抓住辛绩的袖口。 “六哥收拾好物件就来了。”辛绩安慰道:“我就是先来告诉党兄,勿担心,赶紧进贡院。” “那我还是等着他。” “行了党兄,这会儿六哥肯定都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就先去!”辛绩终于把党怀英说服,先进了贡院。 又过了一刻钟,辛弃疾依然没有来,看着贡院的门合上,辛绩转身离开。他没有回燕和楼,而是穿越大街到另一条巷子里,四下观望没有可疑人物跟踪,方才悄悄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这也是一间客栈,比起燕和楼来,确实小了不少。辛绩进去后,拐入了左边一间房,再关上门,然后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 床上躺着一个人,竟是辛弃疾,难怪没赶得上贡院的会试。辛弃疾脸色煞白,嘴皮子也有些干裂,眉头微蹙着,就算是沉睡也定不下心。辛绩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松了口气,又把被子往上扯扯,看来男人终究是不会照顾人的。 辛绩依旧坐在床沿,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的小三角,那是绸布折叠的护身符。“六哥,你一定要赶快醒来。”若是六哥没有把这护身符给他,便不会受伤。 约莫五个时辰之前,辛弃疾同辛绩还在燕和楼的客房内。“明日便是会试,今夜去枢密院是最好的时机。”辛弃疾拿出黑衣,准备换上。 “六哥,那岂不耽误你会试?”辛绩有些担忧。 “来中都会试本就是一个幌子。快换上衣装,已经子时了。”辛弃疾说着已把黑衣换好,继而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件,递给辛绩,“十二哥,你把它贴身放好。” 辛绩一见是护身符,便不收,“六哥,你自己留着!” 辛弃疾不作他想,抓过辛绩,把护身符塞在他里衣内,再抚平,说道:“三年之前我便来过中都,万事都比你熟。” 辛绩没有再作声,默默收好护身符,换上衣装,同辛弃疾出了燕和楼,消失在夜色中。 枢密院是完颜亮废除元帅府后所立,利于他一手掌握军权。辛弃疾与辛绩在前几日就已了解熟悉枢密院的外部情况,从后门侧方的围墙翻了进去。纵然是科举之时,但枢密院的巡守却比尚书省更加严密和频繁。 辛弃疾同辛绩商定二人分别探视兵房、吏房、礼房与户房,无论是否得到有效信息半个时辰后便在后门汇合一起离开。 辛弃疾同辛绩分头行动后,便潜进了枢密院的兵房内。外面的侍卫也是一遍一遍地来回巡检着。半夜三更,屋外烛光昏暗,辛弃疾只得慢慢摸索,翻找着枢密院的卷宗档案。 半个时辰眼见就要过了,辛弃疾疾轻步走出吏房,便去同辛绩会合。本是庆幸这次夜探无惊无险,却听得有侍卫在高喊“有刺客”,声音像是从户房传过来的。辛弃疾的脚步慌乱了一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是辛绩出事了。 辛弃疾没有一丝犹豫,往户房方向赶过去。此时,户房院内有七八侍卫围着一个黑衣人,不出一刻钟,必定会来增援。辛弃疾赶到户房时,黑衣人已经与侍卫交战起来。侍卫一见辛弃疾,便叫道:“有同党。”辛弃疾拔剑应战,几招下来,却发现那黑衣人更加高大魁梧,必定不是辛绩。当下他心里是有喜又惊,喜的是辛绩没有遇险,惊的是还有谁同他一样夜探枢密院,会是南归的盟友吗? 辛弃疾无心恋战,与黑衣人分别对战几个侍卫,一边往户房院外打斗移动。糟糕的是,增援的侍卫来了,也有十数个,辛弃疾拧着眉,暗想:先走为上。 纵使辛弃疾自幼苦练剑术,技艺高强,但寡不敌众,一人对战多人,左臂与后背受了两处刀伤,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埋伏的弓箭手又是几支箭“咻咻”地射过来,连挡几下过后,一支箭射中了辛弃疾的右胸,痛得他半跪在地上,只靠着剑勉强支撑着身体。 枢密院的侍卫又杀上来了,辛弃疾忍痛站了起来,心知万万不可倒在这地方,便拖着剑往户房外院逃。侍卫也跟着他,追了出来,辛弃疾的处境如临深渊,难道今夜自己真要丧命于此。 第二章 相信她 侍卫追上来了,辛弃疾提起剑,再度折身厮杀。眼见他被节节逼退,忽然,身后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一个清洌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撑住。” 施救之人也是一身黑衣,只是比辛弃疾还矮一头。来人顺手把辛弃疾靠在墙角,孤身上去同侍卫打斗起来。那人虽身形略小,爆发力却强,枢密院的侍卫许是同辛弃疾纠缠许久,渐渐落了下风,丧命于黑衣人剑下。解决了这几个,那人转过身,扬起剑,利落地斩掉辛弃疾右胸的箭身,伸手搂住他,低声道:“跟我走。”辛弃疾点头回应。 户房院内魁梧的黑衣人身手不凡,面临此境倒也淡然沉稳。此时,又多了六、七名黑衣人围住了侍卫,这些人个个身形矫健,出手狠辣,一招毙命,必定是府院内培养的暗卫。 那黑衣人留下一众暗卫解决枢密院的侍卫,自己追出去,想看看刚刚闯进户房的那人是谁? 辛弃疾被人扶着,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莫非是她?许陵苕?二人转过墙角,只需穿过院子,便可到枢密院后门。未曾想,院子内出现一人,是辛弃疾误认作辛绩的魁梧男子。眼下分不清是敌是友,辛弃疾又负伤在身,三人就这样目光相接,均不作声。 许陵苕左手搀着辛弃疾,右手持剑指着对面的黑衣人,看来免不了一场恶战。对面魁梧的男子此刻却僵住了,他的目光锁住了持剑人的胸口。辛弃疾妒火中烧,居然碰着个好色狂妄之徒,本就负伤在身的他,一下子咳出了血丝来。对面魁梧的男子直盯着许陵苕的胸口,那是她的荷包。他的眼中布满疑虑,却带有一丝眷恋与惊喜,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许陵苕把荷包塞回去,抓住那人发愣的间隙,搀着辛弃疾用最快速度跑到枢密院后门。后门的锁是她进来后就斩断了,二人顺利逃出了枢密院。 黑衣人没有追上去,那些暗卫把枢密院的侍卫都处理好,便过来汇合。黑衣人手一抬,全部暗卫从四方作散离去,枢密院此刻意幽暗冷清。再过三个时辰,这中都城必定是暴风骤雨,人人惶惶不安。 许陵苕扶着辛弃疾,踉跄地行至与辛绩约定之处。“六哥。”辛绩冲上去,把辛弃疾的右手拉住,扛在肩膀上,承受了他一大半的重量。 辛弃疾面如青色,冷汗直淌,虚弱地回应门绩:“命还在,别担心。”辛绩看着把自己六哥救出来的人,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她,还未开口,便听得辛弃疾说道:“相信她!”声音很轻但却不容置疑,话音刚落,便昏昏沉沉地歪倒在辛绩身上。 “燕和楼,你们暂时不能回去。”所有书生几个时辰后都会去贡院科考,此时回燕和楼就是自寻死路,许陵苕便把他二人带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辛绩一大早连哄带骗地打消了党怀英的疑虑,让他先进了贡院,便急忙赶回来瞧瞧六哥的伤势。 辛弃疾躺在床上还未醒来,不过他呼吸平顺,看来并无性命之忧。许陵苕进屋,看了眼辛绩,说道:“衣服我已经烧毁。”辛绩点点头,昨夜枢密院一事必定会在大庆府掀起大浪,有关物件都不能留,此刻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 辛绩把护身符收好,想问一些话,可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讲。这姑娘是哪路神仙?为何会救六哥?跟她一块到底安不安全?这些全是摆在胸中的疑问。他瞥见了许陵苕绾住青丝的发簪,甚是眼熟,恍然记起是元旦那日六哥扑到的叶形簪。辛绩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来六哥也有许多他不知晓的事儿。 约莫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沿上坐着的辛绩,嘴角扯了扯,笑得极其别扭。辛绩赶紧上前制止了辛弃疾想要挣扎起来的动作,“六哥,受了伤就好好躺着!” 半晌后,许陵苕进屋来,把该换的药递给辛绩,又离开了。辛绩扶着辛弃疾缓缓靠着床头,解下衣服,帮他换药。“昨夜是你帮我上药的?” 辛绩垂首换药,手上动作没停,却笑了一下,回道:“你以为呢?” 辛弃疾不再搭话,任凭辛绩摆弄着药膏和棉布。“枢密院的侍卫死伤众多,大庆府为何没有动作?”辛弃疾问道。 “我也觉得蹊跷,山雨欲来风满楼。”辛绩上好药,又坐到了床沿边。“这几个时辰真是静得可怕。” “刚听说,昨夜枢密院的刺客已经抓住。”诜陵苕进屋,带来了爆炸性消息。 “听谁说的?”辛绩急忙问道。 “中都城传遍了,各色各样的人都在散播消息。”许陵苕端着药碗,递到辛弃疾跟前,示意他喝掉。“据说那刺客是辽人。”辛弃疾同辛绩面面相觑,难道幕后有一双手在帮他们,会是谁? “许姑娘,我代六哥谢过你的救命之恩。”辛绩向许陵苕作揖行礼。 “你怎知我名字?”“你怎知她名字?”辛弃疾抬起头,一脸愠怒地看着辛绩,许陵苕则是一脸茫然。 “是你告诉我的,六哥。”辛绩有些莫名其妙,便告诉二人,昨夜从枢密院到此,六哥躺在床上呓语,他就只听清了一个名字,应该就是救命恩人! 辛弃疾不吭声了,没料到是自己说漏了嘴。辛绩心思细腻,察觉这当中弥漫着一丝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伸手夺过药碗,眼前的情况告诉他一定要立刻离开。 ”你怎会来了中都?“辛弃疾心中既是欢喜能再见到许陵苕,又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孤身闯荡多有危险。 ”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了。“许陵苕孤身惯了,也不怕什么江湖险恶。 辛弃疾伸手上前拉住许陵苕的手,一把拉过来,许陵苕重心不稳,但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功力,稳坐在床沿边。 ”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辛弃疾断定在上次在烟柳阁也是许陵苕出手帮他解围。 ”你也不傻。“许陵苕倏然笑了,那一夜在烟柳阁,她也是这样握着辛弃疾的手,二人之间仿佛多了几重牵绊。 辛弃疾望着眼前的女子,不同于寻常姑娘的柔美和娇弱,许陵苕就像是那绝壁上攀援的青藤,眉目坚毅,看似带些冷漠,但眼中却蕴藏星光,灿若银河。 第三章 国朝第一人 一个时辰前的中都大庆府大安殿内,金主完颜亮双眼通红,恨不得把下面群臣跺了喂狼。“完颜昂,要你这枢密使有何用,昨夜枢密院刺客入侵,连杀十数侍卫,你作何解释?” 完颜昂跪倒在地,“圣主息怒!这些刺客下手狠辣,绝非泛泛之辈。臣已派副枢密使联合兵部尚书一同彻查此事。” “枢密院有我朝的军事机要,防范居然如此疏漏,完颜昂,朕该如何处置你呢?”完颜亮双眼微微一眯,把问题抛给枢密使完颜昂。 “请圣主降罪。”完颜昴头磕在地,不敢抬起来。 “圣主,东京留守完颜雍求见。”中常侍从殿外进来通报,“他声称已经抓住了昨夜袭击枢密院的刺客。” 朝堂上一片哗然,众臣小声交接着话语,完颜亮示意中常侍,让完颜雍进殿。“圣主,”完颜雍进殿后行礼,“昨夜枢密院的刺客已被抓住。” “把刺客押至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亲自审理。”完颜亮说道。 “回圣主,”完颜雍恭敬有加地回报,“臣追捕刺客,岂料刺客拒不受降,臣在与之厮杀中不慎将他刺死。还请圣主恕罪。” “哦?可知刺客是何人?”完颜亮似乎对自己这个从弟有些怀疑。 “武卫军副指挥使---耶律兴文。”完颜雍说出刺客的名字,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留守大人,”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尚书令李老僧,“耶律兴文被你杀害,已是死无对证。你以为任你胡诌,混肴视听,圣主便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辞?”耶律兴文是武卫军副指挥使,也是李老僧的心腹,这般糊里糊涂死掉,多少有些令李老僧恼怒。 “圣主明鉴,昨夜便有人瞧见耶律兴文在枢密院外,只因他是武卫军副指挥使,才并无多加防范留意。”完颜雍早料到会有人怀疑他的话,“兵部尚书已确认耶律兴文所中之箭便是枢密院弓箭手的专用箭。” 兵总尚书耶律元宜立即上前回道:“禀圣主,耶律兴文确是中了枢密院的弓箭,而且臣在他的府上,也搜出了兵防图等。” 完颜昂见大局已定,便添油加醋一番:“圣主,耶律兴文是耶律延禧之孙,可见他是贼念不死,妄图复国,其心可诛。” “那众臣认为怎样处理妥当。”完颜亮又把问题抛出来。 完颜雍深知从兄骄纵不道,此时自己无论如何辩解,只会让处境更加危险,他便不作声,任由其他朝臣拿出主意。只听兵部尚书耶律元宜道:“圣主,如此谋逆之举,应当诛连三族。” “眼下正是会试,天下书生齐聚中都。此事不宜牵连过多,望圣主明鉴!”若真要株连三族,自家也脱不干净,李老僧必然反对耶律元宜的建议。完颜亮也是极其聪明之人,朝中有不了大辽旧臣,他做得太过,定会引起不满,思索一番,便道:“既然耶律兴文已死,那他家族便全部充入奴籍,发配各府院罢。” 散朝后,众臣走出大安殿。李老僧表面僵笑地向完颜雍拱手,“留守大人果然是我朝第一人,枢密院一案,竟能在短短三个时辰内抓住刺客。” “尚书令莫要再抬举我了,您老忘了,礼宾院同枢密院仅是一墙之隔。我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完颜雍甩下这些话,拂袖而去。 完颜雍回到完颜亮安排的礼宾院内,他双眼布满血丝,右手抓起小酒怀,欲往地上扔去。乌延谟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道,“主上,礼宾院耳目纵多,万万不可。” 完颜雍垂下手,酒杯被捏碎,他的手指上渗出了细密的血滴。“完颜亮,竟让我住礼宾院,是想告知天下众人,我是外臣。” “主上,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乌延谟劝说道。“前几日方才躲过一劫,主上务必要忍耐谋划。” 完颜雍渐渐平息胸中怒火,上次若不是蓬莱阁的贵妃阿丽来从旁吹风,他未必还能在礼宾院待着。 正月二十那日,完颜雍同乌延谟刚到中都,就收到唐括察从东京传来的消息,东京副留守高存福得知完颜雍离开东京,已在赶来中都面圣的路上,预计翌日晌午便到。 完颜亮暴戾荒淫,若知东京留守擅自离开守地,一路南下,必然怀疑他有不臣之心,那他多年苦心经营,忍辱苟活岂不付之一炬。完颜雍思来想去,只得寄希望于蓬莱阁贵妃阿丽来身上。阿丽来丈夫乌带,原本是崇义节度使,却因完颜亮觊觎阿丽来美色而派人缢杀,好夺人妻是完颜亮的本性,一如五年前下令召完颜雍的妻子乌林答宝贞入中都为质。 正月二十一日巳时,完颜亮在大安殿同众大臣议完事后,便回了仁政殿歇息。此时蓬莱阁内贵妃阿丽来得知了一个消息,便立即差婢子贵哥去仁政殿。不到一刻钟,完颜亮便从仁政殿来到了蓬莱阁,进殿内便瞧着贵妃侧身伏在坐椅上。“贵妃身子不适怎么不叫御医来?”完颜亮朝着贵妃走过去,嘴里却呵斥着贵哥。 “回圣主,御医刚来诊过,瞧不出到底什么症结。”贵哥回道。 完颜亮走过去,扶起阿丽来,阿丽来顺势搂住完颜亮的腰身,抬头仰望着他,极尽柔媚,浅声道:“圣主,为何不把那完颜雍处死?” “哦?”完颜亮一挑眉,说道:“东京留守刚刚才在大安殿朝见,后宫马上就知晓。” 阿丽来拾着手绢试了泪,说道:“这大庆府内谁不知晓,东京留守整日好逸恶劳,纵情声色。昨儿已经送了好几个妩媚女子入西苑,他这是想让圣主沉湎美色,荒淫误国。” “不过几个女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完颜亮对阿丽来的话不屑一顾。 “这种下臣,圣主还留他作甚?这中都城皆道:东京能民心稳固全得益于副留守之功。”阿丽来继续说着在宫内听来的消息,她心知完颜亮听不得这些话,就算不会立刻打压,必然也不会对他再如之前般纵容。 听了阿丽来这番话,完颜亮的脸色有些阴郁,“妇人之见!你恨东京留守怕不是只因他好逸恶劳?”完颜亮心知:阿丽来在大庆府皇城内,能得知东京的官员之事,怕只有在中都的高存禄才散播此类不利完颜雍的小道消息。 “那是我、丽妃和昭妃伺候得不够好吗?何须劳烦他再送些女子进宫来?”阿丽来原是怕女人多了,降了自己在完颜亮心里的地位。 “你永远是这中都皇城的贵妃!那些女人不值一提。” 完颜亮笑了起来:妇人始终是妇人!完颜雍这辈子都只有低声下气,受他挟制的命,不过这高存福这人实在该敲打一下。 阿丽来软磨硬泡地把完颜亮留在了蓬莱阁用午膳,高存福正好赶到了中都,在仁政殿外求见圣主。完颜亮并没有召见,打发他去高府,同自己弟弟叙叙旧。 如此,完颜亮便以荒淫误主的借口,让完颜雍到礼宾院去反省,不过进献的几名女子却被留在了后宫内。 第四章 贵人相助 辛弃疾躺了将近两天,没下过床,胸口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二月初三晌午后,辛弃疾便从床上起身,换上辛绩前一日拿来的衣衫。再过不久会试便结束,不能让党怀英发现他并无参考之事。 酉时刚至,贡院的大门便打开了,里面的考生们鱼贯而出,大家交头接耳,几家欢喜几家愁。党怀英是最后才出来的,辛弃疾一眼便看见了他,朝他挥挥手。 党怀英走过来,看着辛弃疾的面色,灰白灰白的,担心不已:“脸色怎如此不好?” “六哥怕是被会试吓着了!”辛绩紧挨着辛弃疾,怕他扯着了伤口,被党怀英瞧出端倪。 “之前我给你的‘六经’、‘十七史’有没有好好读,会试题目小半出于此。”党怀英貌似对会试很有把握。 辛弃疾心想:坏了,露馅了。偏过头朝辛绩挤眉弄眼,然后左手扶住额头,叫唤道:“头有些晕···”辛绩赶紧扶住他,说道:“定是这两日会试,病情更加严重了。” 党怀英赶忙上前,也扶住辛弃疾,“快回客栈歇息。” 三日后才放榜,成为贡士后才能参加三月初的殿试,辛弃疾寻思着,还是得待到放榜后才走,不然就太招人注意。 而许陵苕在放榜前两日就告诉辛弃疾自己要先离开中都。辛弃疾三年前便来过中都,所以这几日,便带着辛绩同党怀英到中都大街小巷游玩一番。 明日便是会试放榜之日,高存福早已离开中都回了东京,完颜雍也不便作过多停留。原想着,待到殿试后,能够招揽一批进士做自己人,但如若久久流连中都,怕是连东京也回不去。 礼宾院外的马车早已备好,完颜雍乘上马车,打算由会成门回东京。坐上马车不久,他便听见外面有哀嚎之声。完颜雍掀开帘子,看见了一群男女在中常侍面前跪倒,有叫屈叫冤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乌延谟走过来,说道:“主上,那便是耶律兴文的家人,按旨要打发到各府院。” 完颜雍没有作声,耶律兴文之事算起来也是因他私念而起。“不,我不要去浣衣院。”完颜雍正想离开之时,听得一女子的声音。 “你们现在都是戴罪之身,充入哪府哪院都是命,由不得不去。”中常侍的话语一股子冷漠,毫无感情。 浣衣院,完颜雍吸了一口凉气,那浣衣院可不是什么人待的地方。只因这女子姿色不凡,便沦落至此,算到头,这也是他一手酿成的。“臻儿,娘亲没用,没用呀。”一中年妇人哭号着。 完颜雍一怔,唤来乌延谟,示意一番,乌延谟便知如何去做。乌延谟走了过去,一脸谄笑地拉过中常侍,假装打听情况。“充入哪府哪院是由宣徽院主理,这些罪人还没资格让圣主来裁夺。”中常侍一脸傲气地回道。 乌延谟拉扯着中常侍,离开那堆人些许距离,然后拿出一包沉甸甸的物件,塞到了中常侍手中。中常侍掀开一角,瞧了一眼,连连说道:“管事这是做何?”乌延谟抬起眼皮,看了看那女子,漫不经心道:“中常侍大人,这罪人要是得个急症瘟疫什么的,怕也是常有的事罢?”说完,又拿出了一包珠宝,加重筹码。 中常侍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接下乌延谟的好意,便使唤其他下人,把其余的人都带走,又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最后,打发完了所有人,中常侍便一把拉扯起那叫“臻儿”的女子,扔给乌延谟,说道:“赶紧离开中都,不得再回。” 眼见此事了结,完颜雍放下帘子,乌延谟驾上马车,让那女子坐在另一边,赶车去往会成门。 金朝中都大庆府皇城,仁政殿西院的蓬莱阁内,贵妃阿丽来坐于妆案前,细细地看着铜境中的自己,蹙着眉头,眼里泛着若有若无的忧愁。她那纤纤素手抚着那木盒,这是她丈夫乌带的遗物。 前些时日,阿丽来正在蓬莱阁休息,贵哥进殿后,垂首低声说道:“贵妃,宝音来了,在殿外。” 她来作什么,葛鲁让他来的?”阿丽来缓缓起身,侍婢扶起她,“让她进来。”侍婢应充后便朝殿外走去。 “拜见贵妃,贵妃金安。”宝音一进殿,就向贵妃阿丽来行跪拜礼。 阿丽不眼皮也没抬一下,随口哼了声:“起来!”又瞧向侍婢,说道:“贵哥,你下去!我要同宝音好好叙叙旧。”贵哥得令后悄悄退出殿。 “乌林答宝音,你不怕到这蓬莱阁便有来无回。”阿丽来的声音依然软糯缓慢,“别忘了葛鲁做过什么事。” 宝音拿过一个木盒,进殿时便放在身旁,阿丽来也没注意到。“贵妃,我怕您思乡情切,特地带了些崇义的特产。” 阿丽来一听崇义,猛地抬头,“拿过来。” 宝音走向前,递上木盒,手有些发抖,极其细微,阿丽来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她急急打开木盒,待看清里面的物件,指甲狠狠掐住木盒,跌坐在椅子上。“这是乌带的短剑,从不离身。”阿丽来眼眶红了一圈,转而声色严厉道:“葛鲁两兄弟缢杀了他,你这是故意揭我伤疤,让我流血!” “贵妃息怒,宝音只是受人之托,想把这短剑物归原主。”宝音有些害怕了,当初确是她丈夫与其弟弟一同缢杀了乌带,不过他们只是家奴,圣主有令,不从的话便会惹来灭族之灾。 “你受何人所托?”许久之后,阿丽来慢慢平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东京留守完颜雍。”宝音回道。 “是他?你为何听他差使?”阿丽来拿起短剑,再用手帕细细擦拭着。 “贵妃可记得,五年前圣主想让完颜雍之妻入中都为质之事。”宝音提起五年前的事,阿丽来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他妻子在距离中都七十里附近时,突发疾病而亡。” 宝音笑了笑,外人都是这样想的,“她不是暴毙,而是自缢。她叫乌林答宝贞,是我姐姐。” “所以你姐夫差你来,是为何?”阿丽来终于也捋清他们几人的关系。 “贵妃,木盒里还有些吐鹘良玉及茶器,也是他献予您的,”宝音见阿丽来有所松动,便向她道出所求之事,“完颜雍现只求保命,安稳度过余生即可。” 良久之后,阿丽来盖上木盒,“他想让我怎么做?”宝音上前,附在贵妃耳边,告诉了她完颜雍之前的交待。 待宝音离开蓬莱阁,贵哥进殿,阿丽来吩咐了她几句,便把她支使出去。阿丽来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柄短剑,自顾自地说道:“乌带,我不想再有人像你一样的结局。”真正让阿丽来触动的是:乌林答宝贞,比她勇敢坚贞。 第六章 有缘自会相见 辛弃疾走过去,瞥见那人腰间的物件,一下来了兴致,伸出剑端,挑起那物件,原来是个荷包。那人蹭地起身,赶紧捂好衣襟,杏眼微瞪,“看不出你长得眉清目秀、俊朗丰逸,却好用这等下流之技。” 下流?辛弃疾咋舌,不过想与他调笑一下,怎就下流了?那人伸手,想要抢回自己的荷包,不料自己矮了大半头,他脚尖颠起一块石子,朝辛弃疾腹部踢去。辛弃疾侧身闪躲,真有意思,那便切磋一下。 那人疾步上前,欲绕于辛弃疾身侧,但还未得逞,辛弃疾便转身躲开,连剑带鞘朝那人砍去。那人毫不闪躲,正面接过剑尾,手震得有些麻木,鼻子微皱。辛弃疾抬着剑转动,那人也跟着翻转两圈,身子腾起,脚抵住身后树干。 深秋已至,老树早已不再青翠,仅有的黄叶随着震动惯性飘落下来,如蝶飞舞一般。辛弃疾见那人骨节泛白,忙收回剑,顺手插在一旁,他觉得自己带着兵器有些胜之不武。 那人借力上前,欲夺回荷包,辛弃疾微微下腰,推掌袭向胸口。那人偏过身子,抓住辛弃疾手腕反扣,然后跃上他的背后,脚钳住他的腹部。 背后传来的柔软和酥麻,让辛弃疾失了一瞬的神智,那人趁此夺回荷包。辛弃疾偷偷一笑,扳起那人的双手,低头弯腰,脱离钳制。二人相对而立,辛弃疾倏地放开紧握的双手,方才说他下流竟是有缘由。 “小娘子身手不错哟!”辛弃疾拔起自己的剑,回头一笑。 那人眼中依旧漠然,可那颗心脏却是扯动得快要跳出皮肉外。“也未见得郎君怜香惜玉,手下留情?” 那人又坐到树干旁,辛弃疾也走过去,盘腿坐在距离那人两尺远的地方,那人不自觉得收过双腿。“你家何处?” 那人抬眼,一瞬间愣了愣,嘴里嘟囔几下,但很快回过神,“家早就不在了,家人都让贼人杀了。”说完,望向北边,神色茫然。“冒昧了!”辛弃疾有些尴尬,身子左晃右动,转而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我在滨州买的糕点,很甜,你尝尝···” 那人只是直钩钩地看着少年,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辛弃疾摊开手帕,“桂花糕、玫瑰酥、这是椒盐饼···”辛弃疾拿起一块椒盐饼,扔进嘴里,挑了挑眼尾。那人见状,伸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果然清香甜糯。 辛弃疾细细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她身形修长,只不过甚是清瘦,嘴巴有些干裂,杏眼低垂,水泽盈盈却无甚光采。“那你叫什么?” 那人再次抬头,有些错愕,低声道,“许陵苕。” “好名字!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辛弃疾把椒盐饼挑出来,一口气全吃掉,又把手帕包好放到许陵苕手中,“甜的,都给你!” “当真?”诗人陵苕缓缓抬头,也不知她问得是名字还是糕点。 “当真!”辛弃疾歪头看着她,垂下眼睑,浅浅地笑了。“陵苕即凌霄花,且它还有个故事,下次再讲给你听!” “这荷包很···精贵。”辛弃疾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荷包虽是沾了些沙尘,但隐约可见丝线的精良和绣工的拙劣。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既是你娘亲留的物件,还是收好。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珠玉,但这年头流寇盗匪是辨不得稀罕物的。” 许陵苕没接话,把荷包揣入怀中,平整一番。 “公子,”严内知赶着马车过来,“起程了,明日日落之前得赶回齐州。”听见这话,辛弃疾起身,许陵苕也急忙起身,嘴里还有未嚼完的桂花糕,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我要走了,你···珍重。”辛弃疾言语不舍,走到水塘边要牵起马儿。 “我们可会再见?”许陵苕问道。“世间因缘际会,妙不可言。”辛弃疾似在安慰自己。 “历城,辛弃疾。”辛弃疾纵身上马,又弯下身,“礼尚往来!不过,你要记住,女子闺名切不可再胡乱告知他人。”说完,慢悠悠地策马而去。 许陵苕直直地立在树旁,看着辛弃疾骑马远去的背景,眼底的笑意逐渐散开,很淡很淡,整张脸犹如遇到烈阳般,冷漠阴霾尽散。她心底默念着那几字,“历城,辛弃疾”,一遍又一遍。 “辛六哥,你跟何人在塘边闲谈?”子晦的小脑袋又钻出来了,“我都瞧见了。” “你读的圣贤书,竟教你私窥他人?”辛弃疾把剑假意支在马车的窗口边,想吓唬子晦。子晦偷瞄了一眼剑,故作镇定,“这青天白日的,怎叫私窥?”辛弃疾收回剑,丢下一句“石不能言最可人”,策马向前奔去。 子晦身子在车内端坐好,问道:“翁翁,辛六哥那句作何解?”辛赞依旧眯着眼,未作声。“我家公子说:你的话太多啦!”车马外传来严内知的声音。 齐州历城辛府外,一位不到四十的妇人,着深黄色交领窄袖襦裙,外加深紫色背子,神情有些焦急,眼见马车渐渐赶到大门口,她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爹,此次回滨洲,可还顺利?”孙翠微问道。 “无甚大事。”辛赞颔首,他坐在堂屋正方位的椅上,“新妇在家主张府内之事,多有操劳。”转而看向孙翠微,“这是陆子美的族弟——子晦,你理会一下,安住厢房!”孙翠微福了福身子,众人皆作礼示意。 待辛赞回房歇了,辛弃疾上前,“娘,多日不见,怎又清瘦了些?” 孙翠微理了理自己儿子的额前的头发,盈盈一笑,说道:“我的疾儿又长高了些,这次可要在家待久一点。”辛弃疾点点头,眼里满满真诚。 “碧桃,把东厢房拾掇下,陆小公子就住那!”孙翠微吩咐身边的女婢,女婢领命,随后离开了堂屋。 “子晦见过婶娘。”初次见孙氏,陆子晦深深作揖。 受半礼之后,孙翠微回道:“子晦安心住在府上,可不要生份。得空闲让辛六哥领你去历城游市?”子晦小孩子心性,听说上街玩耍,来了兴致。孙翠微转过身,看着自己儿子,“疾儿,学业万不可落下,剑也要勤练,可知?” “娘,孩儿明白。”辛弃疾扶着孙氏,“您早些歇息!”说完,让女婢搀着娘亲回房去了。 第八章 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辛绩走到辛弃疾身边,“何况我六哥从小习武,技艺超群,‘武举’对他来讲可谓虚设。”辛弃疾心知,这族弟向来爱褒奖自己,“十二哥把我吹嘘得无所不能,往后要我摘星揽月,若做不到,岂不丢人?” 辛弃疾挪了下位置,示意辛绩与自己同坐,“党兄”辛绩作揖后,与辛弃疾同坐一侧,党怀英也回礼。 “我一大早去祖父那问候请安,想同六哥絮叨一下,谁料丁九告知,六哥同党兄还有这位小兄弟游市来了。”辛绩吃了口茶,继续道:“看来在六哥心中,与党兄的情谊确比跟我这弟弟更深厚。” “辛兄弟言重了。”党怀英性子有些敏感,听得辛绩的话里有些刺儿。“辛十二哥,是我缠着辛六哥带我出来游市的。”子晦感觉辛绩有些不欢快,好似因他三人出来游市,害他扑空。辛弃疾却知自己族弟的心性,无非是嗔怒此次回滨洲没有携上他。 “十二哥,三春后可与我同去亳州?”辛弃疾邀约辛绩同行,心道:这下你可别再牙尖嘴利了。 “如此甚好!不过六哥,明年开春我也要与你同去中都。”辛绩见达到目的,便得寸进尺。“当然,是去为六哥和党兄助阵,科考之事,我这般无才之人,不敢觊觎。” “看来妄自菲薄这等‘好品性’是你们辛家共通的。”党怀英看着兄弟二人,打趣一番。辛弃疾瞅了一眼辛绩,二人相视一笑。 “党兄为何没参加三年前的科举?”子晦方才听说书人讲辛弃疾十四岁参科举,党怀英年长他五、六岁,二人同属师门,私交甚好,按理应当一同参加科举。辛绩也凝神仔细听着,毕竟他也想知道缘由。 “子晦,”辛弃疾打断他,此事他是知情的。“无妨,”党怀英笑了笑,轻声道:“三年前正是守孝期而错过科考。来年,必然同阿疾一起赶赴中都,考取功名。” 子晦举起茶杯,“辛六哥,党兄,那子晦以茶代酒,预祝二位哥哥金榜题名。”说完像大人喝酒一样,把茶一饮而尽。另三人也端起茶杯,辛弃疾吃着茶,眼角的余光瞄着党怀英,竟看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世杰兄,他似乎是变了些,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妥。 说书人还在讲着他的话本,一行四人从二楼下来。正台侧边的一方桌边,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眼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辛弃疾的身上。倏尔,那人狭长的眼睛一眯,露出一抹笑,那笑中有些探究带点友善,却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意味。辛弃疾是习武之人,很快感觉自己被人盯住,转过头,一眼便瞧见那男子。辛弃疾报以一笑,便回首,走出观碧坊。 入冬之后,历城下了两场雪。子晦在历城的日子不咸不淡,偶尔纠缠着辛弃疾与辛绩带他去游市、登高。寒冬腊月,冷风侵肌,但辛弃疾几乎每日卯时都会起床练剑,直至辰时。 党怀英每到辛府,总会督促辛弃疾一番。这日也不例外,积雪刚融完,空气冷冽得紧。辛弃疾正在书房内,看着书案上的一张图,门外传来丁九的声音:“公子,党公子来寻你,还带了好多书咧。” 辛弃疾把图折叠,置于案上,再拿了几本书压好,这才走出书房。党怀英坐在堂屋的客位上,吃着茶,身边的案几上果然放着厚厚的一挪用青布包好的书。“世杰兄,”辛弃疾小跑上去,“今日又给我带书来?” 党怀英把那一挪书递给辛弃疾,有些老生长谈:“阿疾,这里是‘六经’、‘十七史’,还有些荀子、老子等先贤所着文章,涉猎广泛对你科考总有些裨益。”辛弃疾把书交给丁九,让他搬到书房去。 “世杰兄,你给我这么多文章论着,不如拿剑劈开我的头,把书塞进去来得干脆。”辛弃疾有点苦不堪言。“又讲胡话,”党怀英板起脸,看起来有些严肃,“上元节后,你我二人须得急赴京城参加会试。所余时日不多,阿疾莫要在此刻衍生惰意。”党怀英貌似把科考之事看得极其重要,连同对辛弃疾也很严厉。 “世杰兄,求取功名果真重要如斯?”辛弃疾问道,在他眼中,党怀英绝不是一个热衷追逐名利之人。 “阿疾,我自小苦读诗书,也期盼能有用武之时。他日金榜题名,也不负家门欺许,不辱家翁遗志。”党怀英生怕辛弃疾误解自己,不过这下天书生众多,寒窗苦读多年,哪个又不是寄望科考走上仕途呢? 党怀英离开后,辛弃疾转而又回到书房。天气渐暗,辛弃疾燃起烛火,案台上摆着党怀英送来的书,但是压在书下面的那张图却不见了。 忽然,烛火飘忽了一下,应该是有人穿过带来的浮动。“谁?”辛弃疾压低嗓音,正要拿起自己的配剑。 “六哥,”来人走近,原是辛绩,“你是怕我偷了你这张地形图?”辛弃疾把剑置于剑架上,从辛绩手中夺回地图,平摊放在案台上,仔细地看起来。 “我来书房找你,就碰见丁九抱着一挪书,说是党兄送你的。”辛绩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随手翻着“六经”,“六哥,你说我同党兄是否八字不合,每次我来寻你,他都抢先一步。” “你怎地老跟世杰兄绕不过去?”辛弃疾头也没抬,继续伏案看图。辛绩收起嬉戏,正色道:“六哥,你与党兄师出同门,才情卓绝,世人皆叹你二人为再世李杜。但外人岂知,你一心志在杀贼,收复河山。党兄呢?你知他胸中抱负?你笃定他会同你一样,满腔热血投身报国?” 辛绩的连番拷问,把辛弃疾心头某处撞得七零八碎,在他心里,党怀英就是自己的榜样、知己,二人心意相通,惺惺相惜,他没有想过是否会有一天两人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十二哥,世杰兄他参加科考不过是为完成家翁遗志,他不是那种热衷功名利禄之人。”最后这句好似在说服自己。 “那他知你胸中之志?那为何不告知他,你三年之前赴中都科考,不是落榜,而是未曾入贡院作考?”辛绩一口气说完,呼吸变得急促,眼眶渐红,“六哥,我深知在这浑浊乱世,能得一二知己何其艰难。但···终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辛弃疾何尝不知,自己从未与党怀英剖心彻谈过此事。往日他总念着,党怀英与他交心交底,志同道合,必然与他同样胸怀济世之情。“世杰兄他谦谦君子,如光风霁月,怎会屈于受贼人奴役。况且,我相信我可以说服他。” “罢了。”辛绩吐出一品气,“六哥,无论世人怎样看待,无论受何非议指责,我永远站在你身边,绝不离弃。”辛弃疾听得辛绩此番话,竟也跟着红了眼眶,心道:这条路荆棘丛生,诸多险恶,万幸他兄弟二人相互扶持。 “六哥,今日我先告辞,不然娘亲又要絮絮叨叨了。”辛绩作揖后便离开书房。烛火已燃过半,沥下一行行油。辛弃疾再次观摩地图,那是一张中都周边的地形图,哪里设伏、扼守、排兵、屯粮均有标记。透过窗户,清晰可见辛弃疾的身影伏于案前。 第十章 神秘人相助 院子里,没有燃灯,只能模糊瞧着那人潜入一间房,辛弃疾并没作多想,也跟着进入。房内没有人,他不知屋内陈设,怕乱走动出了声响,只得探索着慢慢适应。 片刻,辛弃疾感受到外面有极轻的脚步,原来那些人还没有彻底放弃,居然尾随至此地。辛弃疾便思忖找一处躲起来,黑灯瞎火,又不熟悉屋内情况,这下他有些急了。忽然,西向边有窗户隙开缝,顾不得多想,辛弃疾推开半扇窗,纵身跃出去。 刚一跃出去站定,窗户就被合上,辛弃疾顿感不妙,右手搭上剑鞘,准备拔剑。就在此时,一只手覆上他的右手,并紧紧抓住,那手因寒冬的侵袭略显有些冰凉,但却又感觉一丝柔软。辛弃疾全身僵了一下,倏尔,那人的脸一下贴过来,在他耳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那人的唇几乎快贴到辛弃疾的耳垂,再加上呼出的热气,令人痒痒的,麻麻的。辛弃疾此刻脑袋里空当了几秒,随后就像守岁夜的爆竹一样,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那些尾随的人跟着进了屋内,转身就把门带上,在屋内摸索着,不敢出声,不敢燃火折。须臾,屋内的人接连倒地,辛弃疾正想问缘由。那人左手依然握住他的手,右手抽出刚刚熏入屋内的一截迷香,在窗沿上熄灭,放回怀里。 等迷香散过之后,那人推开窗户跃入屋内,辛弃疾也跟了进去,方才搞清楚,原来尾随他一天的人只有两个。那人把被迷晕的两男子外衣松开,然后搜身。 “你、你做甚···”辛弃疾咋舌,此人做事怎么总是出人意表。 那人没有理会他,没有去拿财物,而是搜出了两把匕首,顺手牵走。做完这些事,那人很自然地再次抓住辛弃疾的人,走出屋内,把门带好,悄然离开。辛弃疾没有挣扎,任由那人抓着手,从小院走到后门,那人转到门后,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点着一碗灯笼,头带斗笠。 夜色已深,寒气逼人,街市上的小摊贩早已拾掇回家。二人在小巷中并肩走着,“感谢阁下相救,”辛弃疾还是先道谢,“不过大晚上你还带着斗笠,是否有些渗人。” “我面目粗鄙,恐吓着你。”斗笠下传来声音,辛弃疾眉间一紧,这话好似有些耳熟,再听这生脆的声音,料定这人年纪应当与他差不多。“那小院是何地方,放任二人在那没麻烦?” “烟柳阁小姐们的后院。” “啊”辛弃疾内心极为不适,刚刚自己去的房内竟是烟柳阁,这下他倒不担忧那二人的境况,反而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们,那二人一看就是练家子,万一动起手来怎收场。 那人却道:“你无须担忧,那二人中了迷香,兴不起风浪,再者利器我都搜干净了,烟柳阁的下人们也不是白养的。我倒觉得是便宜他二人了。” 那人说了许多话,辛弃疾心里有九成把握此人是个小娘子,但又觉着,她做事如此出人意表,屡反俗态,究竟怎样滋养出那样有趣的思想。 “你不认为我做法卑鄙下作?”那人见辛弃疾不作声,反问道。 “虽是有违俗态,但终不乖正道。”顽劣!辛弃疾脑中回荡着两字。 听闻此话,那人嘴角扯了一下,似乎在笑。“那二人为何要跟踪你,莫不是你结了仇,拟或留了情?” “哈哈”辛弃疾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不过在这空旷寂静的街市上,略显突兀。“如若结仇的话,没有百次也有十次,若论留情···” 辛弃疾想到了滨州郊外与之交手的那人,“不知那次作不作数?” 二人自后再无倾谈,并肩行在历城的街市上。左拐弯,再行数百步,那人停了下来。“你到了!有缘再会!” 辛弃疾仰首一望,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家门口。想要开口,殊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再道一次感谢。“未请教阁下高姓?”既有相救之恩,总得记住名字。 那人听了这话,冷哼了一声,声音极小,估摸辛弃疾也没听见。“辛公子向来以打探他人名讳为嗜好。”听语气有些恼怒,随即转身离去。 辛弃疾怔怔站在原地,直至那碗灯笼的余光越来越弱,湮灭在夜色之中。 书房内,烛火已经燃起,想是辛绩在书房内等待。辛弃疾推门而入,“六哥,”辛绩把剑置于剑架上,迎了上来,“你今日到底所遇何事?” 辛弃疾越过书案,转入屏风后,辛绩也跟了上来。“有二人尾随我一整日,不知是何来路。”屏风后面也是书架,却跟平日读的书不同,有《六韬》、《孙膑兵法》、《三略》等。辛弃疾从书架内壁里收拾出许多布帛、绢布,全是中都、东京、定州、幽州的地形和兵防图。 “六哥,那我们须得做些什么?”辛绩见辛弃疾收拾这些重要物件,“难道是金朝的细作?”辛弃疾把物件整理好,置于床尾的暗格里。“是否为金朝细作还不能断定,但今后行事定要多般谨慎。” “这几日,我都随祖父去县衙,十二哥,你要照看好你爹娘。”辛弃疾微微叹气,把书架上的书拢一拢,“眼见就快元旦,偏生出这等闹心事。” “当初金人入侵,我辛家一门,纠结各大士人豪侠共同抵御狂潮。谁曾想北方沦陷之势犹如山倒。而后金主竟用离间之法,任用抗金义士入仕为官,炎朝皆视我辛家为奸恶反骨之徒。”辛绩自顾自话,“难道辛家与北境忠义之士是为贪取功名富贵吗?” 辛弃疾拉着辛绩走出内室,“十二哥,你我所图之事,岂是寻常人能够理解体会。而今北方局势风云变幻,兴许,时机就快到了。” “六哥,那二人你如何料理?” “无碍,”辛弃疾料想,那二人在烟柳阁怕是不好接脱身。“他们怕是会消停段时日罢。” 第十一章 爆竹响,心事起 翌日晌午,栖风楼内,尾随辛弃疾的那二人跪在魁伟的员外面前,头低低地垂着。“让你二人去打探消息,竟流连于勾栏瓦肆之地,闹得历城人尽皆知。” “员外,”乌延谟余光瞟了眼那二人,道:“那少年本就疏朗聪慧,又是历城人,手段自然不可小觑。” “罢了,”那男子拂手,眼光流转,“打探一事就此作罢。待有机会真想会会如此有趣之人。” 除日这天,整个历城一片喜庆,热闹非凡不论,无论大户还是小户,都洒扫门闾,清除尘秽。辛府内,小厮与女使们除尘、拔草、泼水,各自忙得不停。 子晦在大门口望着丁九贴门神,钉桃符。“这秦琼、尉迟敬德真是生得这般凶神恶煞?”丁九在大门上贴门神,左右摆弄,“陆公子,你来瞧瞧,挂得方正吗?” “甚好甚好。”子晦回应,“门神若样貌和善,怎么镇煞魑魅魍魉呢?钟馗不也正因相貌狰狞才令鬼怪丧胆。”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子晦吟出了临川先生的诗句。 “秦琼、尉迟敬德作门神是因唐太宗生病,听见门外鬼魅呼号,二位军镇守门外护太宗安宁而得来。那这桃符是否也有传说?”丁九向来对这些神怪故事感兴趣。 “这是当然。”辛弃疾从廊下走过来,“许久以前,东海度朔山风景秀丽,山上有一片桃林,其中一株桃树巨大无比,枝繁叶茂,曲蟠三千里,所结果实又大又甜,凡人吃这树上的桃子能变神仙。一个漆黑之夜,有青面獠牙、红发绿眼的鬼怪想偷吃仙桃。桃林主人神荼、郁垒二兄弟以桃枝打败鬼怪,用草绳捆着喂了看山的猛虎。从此,两兄弟的大名令鬼怪为之惧怕,他们死后变为专门惩治恶鬼的神仙。后世人用一寸宽、七八寸长的桃木板画上神荼、郁垒两神仙像挂在自家门两侧,以驱鬼祛邪,正是你现在所钉的‘桃符’。” “哇,公子真是学识渊博,好生厉害。”丁九开启夸赞自家公子的模式,辛弃疾早已把他二人抛在身后,走了。 子晦的白眼要翻上天了,叹道,“只恨自己生作男儿身呀!” 戌时过半,街市上几乎不见行人,平日喧嚣的夜市在除夜格外清寂。辛府的小厮女使们,把户庭清扫得通透,大门两侧挂上两碗灯笼。内院里,迎神的香花供物,已经准备妥当。 是夜,辛赞、孙翠微、辛弃疾、陆子晦围炉团坐,把酒笑言。桌案上摆满了守岁夜的吃食,角子、胶牙饧、一大盘果子、屠苏酒。 子晦拿起一块焦黄的胶牙饧,气味芬芳,嚼了一口,刚入口并不甜,可是嚼着嚼着却是越来越甜。辛赞、孙翠微与辛弃疾一起解开绸布上绣有柏枝、柿子、橘子的“百事吉”,辛弃疾使小厮把解开的结子挂到房梁上,众人开始除夜的团圆饭。 “果真形如偃月,天下通食。”辛弃疾食着角子,想起哪本文献上看过的词句。子晦笑道:“辛六哥,这与我们在茶肆吃的馄饨是一种罢。” “除夜吃得叫角子,上次你吃的是鹌鹑馉饳儿,把鹌鹑剔骨去内脏剁成肉馅作成元宝状的馉饳儿,不止汤食,亦能油炸。” 辛弃疾提起红漆木的酒檐,往所有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屠苏酒。子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辛弃疾、孙翠微、年长的辛赞最后饮了酒。 “文定公曾有诗约‘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这除夜呀,是过一年便少一年。”辛赞放下手中杯子,又是月穷岁尽之日,不免感怀。 “祖父何故忧虑,生而在世,无愧天地,不丧道义,不泯良知,何来遗憾!”辛弃疾劝慰道。 “疾儿,在国破家亡面前,死,何其容易!忍辱负重,伺机雪耻,才万般艰难!” 辛赞思绪回到家乡沦陷于女直族铁蹄时,几番屠杀掠夺,百姓仓皇流离的景象。“这屈身事敌的恶名,犹如泰山一般,也不知我还背得动几年?” “爹,除夜就莫讲这些事了,疾儿已长大,家国之愿,断不会败在他手里。”孙翠微说道。 辛赞说道:“新妇所言在理。”辛赞想起前些时日,辛弃疾被尾随一事,还是让孙翠微尽量别出门好。“元日游人众多,就让疾儿替你去兴国禅寺上香罢!” 孙翠微点点头,把盘里的果子分给子晦和辛弃疾。 守岁夜就这样在家家户户团圆把酒,笑歌相与中渡过。很快,三更即过,五更来临,爆竹之声响彻夜空。爆竹样式多变,有单响、双响、连响,甚至二踢脚爆竹。 辛赞负手站于院内,望向南方,微微偏头道:“此刻,临安禁中应在举行大傩仪式罢。” 辛弃疾唤来小厮把香花供物置于长案上,辛赞走过来,辛弃疾立于祖父身后,祖孙二人上拜天地。拜完天地后,二人进入祖先堂。祖宗牌位前已经供好了三牲,呈品字型排开,中间供放着一盘馒头,每个馒头正中嵌了一颗大枣。辛赞跪于堂内正中,辛弃疾跪于祖父身后,二人向牌位叩首,是为祭祖。 “祖父,您回屋歇着!拜年的名刺我已准备好,卯时让严内知遣使派送。”辛弃疾搀着辛赞走出祖先堂。 孙翠微也去歇息了,子晦与丁九等几个小厮还在点爆竹,食糖果,玩得不亦乐乎。辛弃疾立于内院,守岁已过,元日即到,这漫天的爆竹声却没有停歇,此起彼伏,烟火绚丽,光华转瞬即逝。就如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只需一面,刻骨难忘。辛弃疾脑中浮现出一抹身影,可不知到底是滨洲郊外塘边的那株花,还是烟柳阁事事出圈的小灵精。 历城另一僦屋内,只见一人独坐于屋檐下,当空饮酒。尔后,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竟是数月前在滨洲郊外,辛弃疾赠与许陵苕包着桂花糕的那方。 繁华坠地,愁绪几许,双双念怀彼此不知。 第十二章 兴国寺之行 元日侵晨,历城街坊里,无论是士大夫,还是细民,都着上鲜艳的衣服,相互拜年。 堂屋内,辛赞于上方正襟危坐,辛弃疾、辛绩、陆子晦跪于下方,请安拜年。三人叩首六下,“祖父/翁翁,新年好!”唱喏三次,均起身,辛赞各发了一份随年钱给三人。 “这屠苏酒是最先喝,随年钱可就最小份!”三人来到内院,子晦偷偷看了两眼辛弃疾与辛绩那一大串铜钱。 “明年,你不就多些了。”这随年钱是长辈看年龄大小来给的,子晦最小,必然收的最少。 “横竖你每年都比我们少。”辛绩存心引得子晦生气。这新年一到,子晦长了一岁,心性倒没那么小家子气了。 “今夜,我要同丁九他们赌一把,看看能不能赢个几文钱。” “该去兴国寺了,世杰兄怕是已经到了罢。”孙翠微留在家里,辛弃疾同辛绩几个小辈出发前往兴国寺。 街坊里,小贩们担着动使、食物、缎匹、花朵、冠梳沿街叫卖,街坊笑语喧哗,无一不召示着新年的到来。前方,一大群人围着,时不时地叫好,又时不时地起哄。 子晦最见不得稀奇,生拉硬拽地把辛弃疾与辛绩二人拖过去。三人走进一瞧,原是大群人围着一商贩在玩关扑。各类小物件如绢花、簪花、篦子、小匕首等整齐摆放在地,木框上架着一块三尺见方的圆盘,上面画有器物之状数百枚。如拇指大小一般,甚为传神。每个画都对应了摆放在地的小物件。小贩手里拿着一把长约六、七寸的针,尾端别着赤、黄、青色的羽带,就像箭一般,卖力地呼喊着:“都来瞧瞧,一文钱一支箭,十文钱十二支箭,射中哪个画就得哪个物件。来咯来咯,都来赌一赌。” “辛六哥,快试一试。”子晦拐一拐辛弃疾的左臂。“就那把匕首,唉唉,那匹小马也精巧。” “这玩意都是唬人的,咱们得赶紧上兴国寺。”每到元旦这几日,都是此类小把戏,辛弃疾不喜凑热闹。 “六哥,上香不急于此刻,难道你还能抢到头柱香不成?”辛绩揶揄道。 辛弃疾思索一阵,便拿出一串钱,拨出五文钱,递给小贩,“五支箭。” 小贩乐呵呵地接过钱,把箭递给辛弃疾,说道:“公子,多赠你一支。”话落,小贩顺时针转起圆盘。 辛弃疾定了定神,眼睛看着转动的圆盘,像是瞄好了哪样物件。然后呼了一口气,一连掷出六支箭。围观人群发现惊叹,皆认为少年郎技艺高超,肯定是射中了不少好物件。 圆盘停了下来,众人都睁大眼睛,细致地瞧着飞箭射中的图案,接着哄然大笑。辛绩左手扶额,生怕被人笑话,低着头,弓着背,转过身用肩碰碰辛弃疾,小声道:“六哥今日出手堪称一绝!”子晦看着停下的圆盘,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状况?辛六哥连发六箭,竟只得一箭中了,其余五支完美避开所有图案,射入空白处。 小贩取下圆盘上的箭,再从摆放在地的一大堆物件里,挑出了辛弃疾的射中的那样,递到了他手中。那是一支叶形银簪,簪面镶有花,中间衬托叶纹。辛弃疾接过银簪,放入怀中收好。小贩又继续吆喝他的买卖,其余人又纷纷围上去。 子晦急急拉着辛弃疾挤出围观人群,“我的匕首呀,看来只得花银两买了。”辛弃疾无奈道:“是你非得让我扑的,把那五文钱给我。” 子晦“嗖”地一下,像只猴子窜到辛绩身边,捂紧自己的荷包,哆嗦道:“辛六哥,你不也得了支簪子吗?” “簪子是赠的第六支箭射中的,那五文钱你还是要给我。”辛弃疾新年首日就为五文钱跟子晦杠上了。听得这话,辛绩笑得肩抖动起来,“六哥,你怎知是第六支箭射中的,难不成那箭有灵性?” “就是就是,你有何方法证明。”子晦随声附和。 “你又怎知不是那支箭?别打岔,五文钱给我。” “六哥,这般小器可不行。”辛绩回道。 “十二哥替子晦给也行。”辛弃疾伸出左手。 辛绩立马把子晦撇开一尺远,说道:“怎地算到我头上了。” “你兄弟二人合伙欺我。” 三人一路嘻笑朝兴国寺方向前行。 齐州千佛山腰的兴国寺,苍松翠柏储绿泄润,来往的善男信女众多。辛弃疾一行三人沿着山路,拾着台阶往山腰走去。 兴国寺的钟声清远悠扬,闻者心脾舒爽。辛弃疾老远就瞧见了党怀英站在寺门左方,急急跑上前,“世杰兄,久等了。” “无妨无妨。”党怀英站了快半个时辰,却不介怀。一行四人进入寺门,寺内香客熙熙攘攘,倒也井然有序。辛弃疾望着过往女子,说道:“十二哥,今日应当携着竹青一齐来上香。” “娘亲带着她同族里几个姐妹在插花呢。我要带出来,娘亲准又放心不下。”辛绩回道。 随着人群,一行人穿过迎门天王殿,来到寺内东侧的大雄宝殿,并依次往功德箱里面捐了香资。殿内正中莲花宝座上,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塑像,两侧菩萨、罗汉侍立,南北侧分别塑普贤、文殊菩萨和阿难、迦叶等十大弟子。 辛弃疾同党怀英同跪于佛祖坐前的软榻上,各自行礼请愿。辛弃疾请完愿,稍稍侧了头,瞥眼看看党怀英,又怕被他发现,继而回过头。待到子晦与辛绩都行礼请愿后,四人一齐从殿右侧出了大殿,往殿后走去。 大殿北侧架有一条长廊,平日就算香客再多,断不像今日这般,挤弄得水泄不通。子晦钻进人群里,想看看长廊后侧凉亭有何事。辛弃疾与辛绩、党怀英三人便顺着人群队列站着,也想一探究竟。 不消一刻钟,子晦就从凉亭处折回来。“辛六哥,前面是兴国寺的僧人在施粥。”子晦把前方看到的情形一通汇报。党怀英点点头,“据说兴国寺每逢冬至、元日都会为贫苦无依和流浪乞讨者施粥,不过现今,无论细民还是士人都争相领粥,大抵是图个好彩头罢!” “那我们几个也沾沾福气?”辛绩问道,众人皆点点头。 第十三章 交得好友 “张大娘,你知道吗?今日主理施粥的是义端大师,兴国寺年轻的僧人里面最灵性的那位。”前方一名身着深褐色衣裳的妇人说道。 “是吗?”旁边稍微年长一些的妇人侧过头,“义端大师谦逊有礼,待人和善,犹如菩萨一般,说不定兴国寺下任主持就是他咯!” “这义端大师要是个书生就好了,若再考取功名,历城的小娘子们又要争相嫁他了。”褐衣的妇人说道。 “别,那样我家安哥不多了个对手。义端大师还是六根清净,普渡众生的好。” 说完,二人又都觉得自己很小孩子气,相视笑了起来。 后面四个大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没料到妇人的思绪这么游离,暗自思忖,自家娘亲不会也是这般模样? 人群往前行了数米,辛弃疾身子高挑,越过攒动的人头,就瞧见了一个方脸阔嘴的僧人,不知怎地,辛弃疾断定,此人便是妇人口中的那位义端。 辛弃疾顺着人群,走到义端跟前,接过白粥,却依旧伫立看着眼前的僧人。“大师,施粥不应是给贫困者解饥饿之苦,为何不论富者士大夫者皆可得?”那义端继续舀了一碗粥,递给后面那位老者。这才抬起头,便瞧见这位水蓝色衣衫的少年,浅笑答道:“施主,任你是贫富美丑,得志失意,在佛祖面前,只不过皮相一副。” 辛弃疾饶有兴趣,跟义端谈佛论禅:“贫苦失意之人,来此欲寻得解脱之法,那富有得志之人,为何而来?” “世人来此,无非是寻庇佑、求解脱、得指引。既有生存贫苦者,亦有心中贫苦者,佛祖不只渡人,更渡心。” “那大师看佛祖可会渡我,指我一条明道?” 义端的笑更浅了点,看着甚为慈悲,回道:“施主胸有丘壑,何须再问佛祖。”辛弃疾眼中闪过一丝光,放下粥碗,向义端作揖:“义端大师佛法精妙,辛某受教。” 义端双手合十,向辛弃疾作揖后便继续舀粥。 辛弃疾四人步出凉亭,欲往寺北的对华亭。子晦想起前几日丁九提及的千佛崖,想去观摩里面镌刻的佛像。“子晦,我与你同去罢,六哥已看过几次,怕是不想去了。”辛绩领着子晦,与辛党二人分道,往寺南的千佛崖走去。“极乐洞的佛像约有八十七座,占了一大半,我们先去那洞窟。” 辛弃疾同党怀英往寺北的对华亭走过,“阿疾前些时日可是遇到难事?”党怀英自那日上辛府送了一挪书,也是半月未见过辛弃疾。 辛弃疾闻此便思及自己那日被跟踪,本就是无头无尾之事,他便不打算让党怀英知晓。“不是什么难事,跟几个小衙内有些争斗。”辛弃疾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过已经相安无事了。” 党构拟英闻言,眉头一皱,“若退一步,便万事皆安。”继而叹了口气,“你总是如此年轻气盛。” “世杰兄教诲,我铭刻于心,往后决不再犯。”辛弃疾急忙表态。 二人来到对华亭,里面的僧人正在坐禅,不便叨扰,在亭外站立片刻,便往回折返。二人在寺内慢悠悠踱着步,迎面碰上一位僧人,细看,便是那义端。辛党二人施礼,义端微微还礼:“二位施主可是去对华亭?” 辛弃疾回道:“原是打算去对华亭听主持讲经,不巧,众位大师在静心坐禅,实在不便惊扰。” “那二位可去南侧的龙泉洞,观翠柏,听山风。”义端见这少年模样,怕是钟意龙泉洞那天生风光。 辛弃疾泯然一笑,回道:“多谢义端大师相邀。辛某乃历城人,来这兴国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千佛崖、龙泉洞、黔娄洞已观摩数回。” “倒是我眼拙了。”义端也随辛党二人一道,信步闲走。“不知另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姓党,陕西人士。”党怀英回道。 三人由寺北慢慢走着,一路闲聊,甚是愉悦。 “三位请留步。”身后传来人声,三人转过头,只见约莫三十五六的男子上前,“是你二位的发钗掉了?”辛弃疾心中一惊,右手抚向怀中放簪子处,幸好还在,咽下刚才的惊吓。却见那男子手心躺着一支镶嵌着细小翡翠的发钗。 三人面面相觑,均是不解之意。“兴许是哪家娘子掉的?”党怀英尚未娶亲,自然不会随身带此物件。 男子不知出于何意,直直地看着辛弃疾道:“刚刚你三人经过,原以为是其中一人落下。” “是我掉的发钗。”一中年人上前,却是那栖风楼里的魁伟男子。“这是内子贴身之物,多谢兄台。”说完便接过发钗。 “吕施主,”义端向那人施礼。辛弃疾似瞧着这人些许眼熟,竭力回想一下,便忆起在观碧坊吃完茶后回首相视的眼神。“义端大师,这位是···” 未等义端作答,那人先开了口:“鄙人吕雍之,中都商贾,近日来齐州作些买卖。” 辛党二人作揖,回道:“吕员外,幸会幸会。在下历城辛氏。” “鄙姓党。”二人介绍比较简单。 “吕施主捐赠20石大米给兴国寺,今日施粥全仰赖这位义士。”义端说道。 辛党二人听过此话,便生出一丝好感,辛弃疾拱手作礼,说道:“吕兄果然是达者兼济天下。” “辛公子过誉,”吕雍之连连摆手,“吕某只是捐了几石米,怎算得上济世之举。” “吕员外不仅慷慨还谦逊,吾辈实该效仿。”党怀英也对吕雍之赞美有加。 人与人之间相处果然还是投缘比较重要,辛弃疾向来是对光风霁月之人颇有好感。今日上兴国寺,一下就遇着两个,想来也是际遇非凡。吕雍之也加入三人的游寺之行,探讨佛法、诗文,志趣相投,甚是融洽。 辛绩与子晦打千佛崖回来,与一行人碰头。义端邀几人同去食用斋饭,吕雍之有要事在身,推辞了。辛弃疾与党怀英也不便久留,相约下次再游兴国寺,众人皆穿过云径禅关坊,拾级而下。 兴国寺山脚,一辆马车停在青檀树下,右窗的帘子拉下来,看不清里面的人。男子站在距离马车二尺开外之处,低头说道:“属下观察得很仔细,那人眼中并无半分波澜。如若不是,那他必然心思深重,骗得所有人。” 半晌,马车里传出声音:“你即刻起程回东京,以免高存福起疑。”说完,驾车的老者拉起缰绳,赶起马车,那男子也不见了踪影。 正月初七,齐州各地官员的春节假已经结束。这日,辛弃疾同辛绩、子晦在历城游逛,准备一些去中都备考的物事。 “真是不想回滨州呢。”子晦唉声叹气,“要不我同去中都,为你们科考鼓舞助力。” 辛绩轻戳了一下子晦,说道:“又不是去打仗,人多势众。” “是呀,子晦。”辛弃疾也劝说道:“你离家也有些时日,你爹娘怕是想你的紧,日后有的是机会再来历城。” “站住,你给我站住。”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喊声。 第十四章 上元节灯会 一个人在街巷中横冲直撞,眼见就要冲到三人面前,辛绩把子晦一把护在身后,辛弃疾三步上前,右手抓住那人手腕,反扣在背上。这才看清,此人乃一小乞丐,比子晦稍长,但身子孱弱,并无多大抵抗。 “你这小乞丐,连馒头都要抢。”一个和尚跑上来就对着小乞丐嘶吼,“施主好身手,多谢多谢。” 后面一位和尚跟了上来,竟是兴国寺的义端大师。辛弃疾松开了小乞丐反扣的手腕,仍然抓住没放。 “师兄,拉他去见官。” 义端却道:“算了师弟,只是抢了几个馒头,何须如此。” “可,这···”义安还想再说什么,被义端打断了话。“辛施主,放他走,几个馒头不值一提。” 辛弃疾摸清了事件始末,拿出了一串铜钱,塞到小乞丐手中,“下不为例。”小乞丐愣愣地盯着他,还是抓过铜钱,一溜地跑了。 “义端大师,真是有缘。”辛弃疾问候道。 “几位施主,别来无恙。”义端回礼,“上元节巳时住持会在对华亭讲经授法,辛施主可有空来兴国寺。” 辛弃疾急忙应承下来,“有有,当然有,多谢义端大师相邀。” 义端同他师弟离开后,辛弃疾望着背影说道:“像他这般宽宏大量、犯而不校的人,实属少见呐。” 辛绩听得此话,恨不得白他两眼:“六哥,你才与他相交多久,说不定他内心并无你表面所见那般高洁。” 辛弃疾摇了摇头,说道:“十二哥,你又来了。”说完拉过子晦,往前走去。 时日流转得飞快,上元节已至。辛弃疾如往常一般,练剑到辰时,便告别娘亲,前往兴国寺。今日只他一人前去听经,子晦那性子是坐不住,辛绩对佛法佛经更是无甚兴趣。 辛弃疾至兴国寺对华亭时,里面的僧人和香客都坐好,弘一住持已经在开始讲经了。他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悄悄加入,没有叨扰其他人。 半个时辰后,住持讲经完毕,众人皆离场。辛弃疾待到最后,瞧见义端出来,便上前招呼。 “辛施主,”义端伸手请辛弃疾先行,“这边请。”二人便如同上次一般,在兴国寺院内随意闲走。 义端见辛弃疾身上带着配剑,便问道:“辛公子可跟其他公子些不一样,别人好玩好赌,你偏偏爱执剑使剑。” 辛弃疾淡然一笑,回道:“我自小便喜欢刀剑,总盼着一日能有用武之地。” “我也是对武学神往已久。”义端压低了嗓音说道:“有时候,我还悄悄地去窥视师叔师兄他们习武。这件事千万不可让我师父知道。” 辛弃疾听了此话,也来了兴致,“兴国寺的僧人不都是要学佛法佛经,也要习武吗?为何你要偷偷去看。” 义端眼色黯淡下来,说道:“我也不知,师父只让我练基本功,说练多了那些招式也没用,强身健体就已足够。不过,我偷偷学了好多招式呢。” 话说完,他脸上也回复了几丝光彩。 “如此,哪天我们便切磋切磋。”辛弃疾跃跃欲试。 “甚好甚好,不过兴国寺乃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宜舞刀弄剑。”义端说道:“改日我们约个地方共同探讨一番,还望辛公子手下留情。” “彼此彼此,哈哈···” 辛弃疾是在兴国寺用过斋饭后才回辛府,子晦早已等得望眼欲穿了。今日是上元节,他心急火燎的,因为今夜要去历城街巷游市逛花灯会。 日暮时分,历城各街各巷,家家户户皆设灯火,处处闻管弦。子晦一直催促着辛弃疾,恨不得马上就飞出辛府去。 “出门。”辛弃疾终于从内屋出来,谁知道他到底在屋内捣鼓些什么。 子晦紧跟其后,问道:“辛十二哥与党兄不同我们一起吗?” “前几日便同他二人约好,在苏家巷口汇合。”辛弃疾回道。 历城街道,盏盏花灯亮起,犹如白昼。富贵人家的府第之中有家乐儿童,各有笙管琴瑟,清音嘹亮,甚为动听。街上游人拦街嬉戏玩耍,好不乐意。更有小姐们沿街喧哗,撩拨风流子弟买笑逐欢。子晦见着这些,耳根子都红了,辛弃疾赶忙拉起他速速离开。 来到苏家巷口,党怀英与辛绩早已等候,细一看多了两人,竹青携了位女婢同来。 “六哥哥。”竹青同女婢福了身子,打过招呼。 “竹青可要跟紧我们了,今夜游人众多,比肩接踵,千万别挤着。”竹青生于春寒料峭之时,适逢辛远一家迁移,故而身子骨有些弱,辛弃疾便加以叮嘱。 “行啦,竹青跟着哥哥,不要离开二尺以外。”辛绩揽过妹妹。 “子晦呢?”一行人准备起身,辛弃疾发现怎么少了一人。众人四下观望一圈,才发现子晦从巷子内一家店铺跑出来,手里抱着块物件。 “竹青妹妹,抱这个可暖和了。”众人这才看清,子晦手里是抱着个竹子花式的温盘。 竹青愣在原地,望了眼辛绩,不知该不该接。 辛绩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这小子居然对竹青动了小心思。转而再看看竹青,小妮子许是被吓着了,有些不自在。 “竹青接着,夜深天更凉,暖暖手也好。”作为亲哥哥都同意了,竹青也顺势接过温盘。 “子晦过完年可越发懂事。”辛弃疾调侃道:“之前对我都没这么贴心,如今倒是学会嘘寒问暖了。” 一行人离开苏家巷,往城区前行。许是因温盘的缘故,竹青白皙的脸色有了些许嫣红色,子晦用余光瞄了眼竹青,又怕被他人撞破,立即收回目光。 玉符河沿历城蜿蜒而流,河两岸花灯点缀,光影斑驳交错。街上的酒肆也点上球形彩灯,鼓吹声喧天,各家店铺都使出浑身解数来卖酒。 上元节,怎能不吃圆子呢。党怀英便找了卖圆子的摊铺,招呼众人坐下。果真是过节,小贩把扁担和炉灶都作了一番打扮:扁担上插着梅花,炉灶上罩着荷叶,颇为讲究呢!摊贩走过来,辛弃疾说道:“小哥,给我们一人上一碗圆子。” 不消半刻钟,摊贩就端上来几碗圆子,热气腾腾的汤汁里,不仅浸着数颗圆子,还漂浮着几粒蜜饯呢,红白分明,衬着磁碗,冒着热气,煞是好看。 第十五章 重逢于上元节 众人吃圆子,喝了汤,连蜜饯也捏起来朝嘴里送。“咦,碗上面刻着字。”子晦拿着碗端详起来,刚刚只顾着吃,没发现这装圆子的碗竟然也有乾坤。 “我的碗也是刻着字。”竹青细声说道。 辛弃疾掠过身子一看,子晦与竹青的碗上都刻着的出自诗经小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又端起自己的碗,甚是惊喜,“王摩诘的山水画。世杰兄,我瞧瞧你的。” 说完拿起党怀英的碗,看了半天才道:“吴道子的立马图。” 子晦接过碗,看了半晌,问道:“这画马的人这么多,你怎知就是吴道子的画?” 党怀英笑了笑,指了指碗上的马,缓缓说道:“你看看,这匹马尾巴是秃的,最后一笔没画。” 子晦仔细一看,确是如此。“那为何没画完?” “这是吴道子在鸡足山金顶寺所作之画,要画最后一笔马尾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搁笔,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金顶寺,于是此马就成了秃尾马。”党怀英如同讲故事般说出此画的来历。 “那党兄此碗上的这匹马倒是不知悔改呢!”辛绩打趣道。 “又是为何?”子晦又问道。 “一日,山下有十数个农人气势汹汹上寺院找禅师,说金顶寺有一匹马秃尾马糟蹋了他们的庄稼。寺院不可养马,禅师便认为农人信口开河,他忽而想起吴道子画的那匹马,便拿出来。农人一看,大吃一惊,认定是此马作祟。禅师便要将此画烧掉,谁知此马竟下跪且流下眼泪。农人见此状,着实惊讶,便不再追究,只道:‘烧掉可惜了,它只要不再糟蹋庄稼就好。’”辛弃疾一口气再把这个故事后半截讲完。 子晦点点头,“难怪呢,这马没下跪,肯定是还不知错。” 说完,全部的人皆忍俊不禁。 “十二哥碗上刻的是什么呢,我看看。”子晦好奇极了,忙伸手去拿辛绩的碗。辛绩眼急手快,一把拿过碗,站起来,说道:“我的碗什么都没刻。”说着,便要把碗还给商贩。 子晦起身离桌,手速极快地抢过碗,突然捂住嘴巴,贼贼地笑起来。辛绩见此也放弃了再夺回碗的念头。子晦把碗摆到辛弃疾与党怀英面前,二人一看,碗上刻着一位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姿,极尽妩媚,满目秋水。 “这小贩也是,附庸风雅也就罢了,还弄些艳俗之物。”辛绩无可奈何地说道。话落,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 党怀英放下几串铜钱在桌上,随后一行人便起身离开了。 小贩过来收起碗,又拿起抹布擦净桌子。此时,身后传来生脆明亮的声音:“小哥,我也要一碗圆子,还要刻着王摩诘山水画的碗。” 小贩应着声,转过身去炉灶处舀圆子去了。原来,许陵苕也来了历城,这世间因缘,果然是妙不可言。 辛弃疾一行人沿着玉符河一路游逛着,这上元节最重要的一项习俗就是猜灯谜。 子晦又是最先挤进去看热闹的,这猜灯谜人是围得许多,但就是猜的人少。子晦同竹青也不敢太过招摇,毕竟自己也是学识有限。 竹青眼尖,看见了一个花灯,灯谜出得特别简单,一下就猜到了谜底,“哥哥,弄璋之喜谜底可是甥?” 辛绩摸了摸竹青的额头,点点头,“确是甥字。” 子晦便不甘于落后,“那弄瓦之喜便是姓。”众人皆点点头。 “这生男子给他玩一块好玉,以示将来作君子;生女子给她玩纺线用的陶锤,以示将来温顺无邪,善于料理内务。”竹青年纪虽小,也是受过诗书教育之人,说起话来便头头是道,“自古以来,男子皆比女子更讨人喜欢罢。” “竹青这话,敢情爹娘和哥哥都不疼你?”辛绩眉毛一挑,反问道。 子晦眉头一皱,也不赞同竹青的观点:“生男生女皆为上天注定的缘分,哪有多大区分。若是我将来娶妻后,生男生女皆钟爱,就算不生那又何妨?” “你都还未及冠,就想着娶妻生子,真是人小鬼大。”辛弃疾说道。 “好了好了,别再打趣他了。” 连一向严肃的党怀英也禁不住这番嬉闹。 “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旁边几个人在念着灯谜谜面,有些抓耳挠腮,“目字加两点不是贝是什么?”周围的人皆面面相觑,不作声。 “分别是贺、资。”辛绩不用思索便道出谜底。“‘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风前月下’,此谜底是印章。可对?六哥。” 辛弃疾点点头,说道:“此二谜是临川先生所作,十二哥涉猎颇广呢。看来‘欲知天下事,还得多读先人书’呐。” “这条人名谜,几位公子看看是否能猜出来?”设摊猜谜的商贩提着一个花灯,到几人面前,让他们猜猜人名谜。 只见花灯上面有四句诗: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玉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这四句诗每句隐含一位诗人。”商贩又说道。 辛弃疾盯着花灯思索一阵,不久便隐隐生出一丝了然之色,他看了眼党怀英,党怀英同样也是胸有成竹之相。“前二句诗分别是贾岛、李白。”辛弃疾答出前两句谜底。“后二句是罗隐、潘阆。”党怀英顺着辛弃疾也答出后两句的谜底。 商贩连连称赞,拿过一盏球形花灯,递给辛弃疾,“小小花灯,就算是给几位的奖励!” 辛弃疾接过花灯把玩着,这类小娘子喜爱的物件,摆他手里甚是奇怪。“还是送给竹青罢。” 竹青倒是喜欢得紧,但手里抱个温盘,正想叫自己的女婢拿过花灯。不料子晦先行一招,从辛弃疾手里拿过花灯,“我帮竹青妹妹拿着罢。”辛线的嘴又撇了一下,心道:怕是要给点颜色让这小子收收胆了。 第十六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玉符河边与桥上都挤满了游人,众人都点上了花灯,灯上附上心愿,让自己的心意随着花灯直达上天。子晦也拿着一盏灯,背过身子悄悄在写字。 “子晦所求何愿?让我瞧瞧。”辛绩问道。 “这心志是上达天听,神明所见。”子晦急忙藏起花灯于身后,“凡人瞧见怕是不灵了。” “行,行,不看就不看。”辛绩气呼呼地拽着竹青去放花灯了。 党怀英与辛弃疾各自很有默契地点上了花灯,也不去探究对方的心意。夜空因上元的花灯而灿烂透亮,一眼望去,火树银花,斑驳相交。辛弃疾立于玉符河的桥上,眼见着花灯鎏光飞舞,听着玉箫声悠远回荡。 “咻···”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着划过夜空,一连串烟火“嘭嘭嘭”地响彻云霄,七彩烟火华丽炫目,从空中散落,如坠入凡尘的流星。游逛的行人皆驻足观望,不胜欢欣。 烟火过后,夜空中的花灯却犹为夺眼。东风吹得花灯飘曳着,在空中如舞蹈般。一盏花灯随着东风飘过辛弃疾的前方,灯上面只有两句话“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辛弃疾瞳孔放大,脑海中万般丝绪乱涌作一团,三步作两步跑下桥,叫住辛绩:“世杰兄、十二哥,看好子晦同竹青。你们先回,不必等我。”说完,顺着花灯飘来的方向追回去。 迎来过往的马车人群里,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辛弃疾走慢了,怕追不到那小娘子,走快一点,又怕错过了她。想来,寻觅简直如猫爪挠人心窝,不论是寻物还是寻人。 辛弃疾寻着寻着,渐渐地走到玉符河上游,来往人流不似玉符桥一带众多,灯火也是稀疏阑珊。此时,前方的一个浅杏色衣衫背影,跟枯塘边的那小娘子重叠了。辛弃疾思定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向前,行至浅杏色衣衫女子前面约莫一丈远。他压住心中的狂喜,闭上眼,转过身,杏色身影越走近越清晰,辛弃疾的嘴角也慢慢上扬,眼中犹如繁星点点。他缓缓开口道:“又见面了,真是有缘。” 许陵苕呆在原地,她心知既来这历城总归会遇见那人,却不曾料想,刚刚才放的花灯,神明马上就实现她的祈愿。许陵苕掉转头,右手摸摸脸颊,心中甚是懊恼:早知如此,真该穿那身鹅黄的衣衫,好歹也明艳动人些。 辛弃疾万不知许陵苕此刻内心波涛起伏,眼角的光有些散落。“难道我面目粗鄙,吓着你了。” 闻此,许陵苕扑哧笑出声来,他还是那样可爱,如同第一次遇见般。她便往前走,离辛弃疾更近一些,说道:“你如若是面目粗鄙,那全天下便没有好看的男子了。” 辛弃疾脸微微一红,“你贯会哄人。”两人一齐跺步,走到玉符河畔,眼睛虽是望着空中的花灯,心中却是各有各的思绪。 “你为何会来历城?”辛弃疾侧过头问道。 “来投奔亲戚的。” “你那位亲戚姓甚名甚,住哪?我帮你打探打探。” “此等小事无须劳烦辛公子,”许陵苕回道,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递至辛弃疾跟前,“你的手帕,我已清理干净,物归原主。” 辛弃疾伸手接住手帕,原本他的手帕是素色的,现在角落却多了显眼的黄赤色线。辛弃疾打开手帕,瞧见角落里有一朵凌霄花。 “手帕此处有破损,我才缝了几针,你别误会。” 辛弃疾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入怀中,低头的一瞬,嘴角竟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辛弃疾的手摆弄着衣边,良久,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是元旦那日在街巷中扑得的那支叶形簪。 “这个送你。”辛弃疾最终还是把簪子递至许陵苕跟前,眼神却不敢看着她。 许陵苕没想就接过了簪子,低着头细细摆弄着:“为何要送我?” “就是想送,哪还有什么缘由。” “那你怎知今天会遇到我?” “我每日都随身带着。”话一出口,便觉太唐突。“你别多心···” 本来听着前一句话倒让人挺开心的,后面那句简直是狗尾续貂,许陵苕有些恼怒,使劲拽着那簪子,捏得骨节发白,“你原是想着送其他女子?这簪子还给你,我不要了。” “除了你、娘亲,那些个同宗姐妹,我哪还识得其他女子。”辛弃疾急急否认,“自元日起,我便天天携着它,思忖着如若哪天再见着你···定要送给你。” “那我便收下了。”许陵苕把发簪插入发髻中,“这类女子饰物,你以后可别随便买,随便送人。” “那送什么物件好?” 一声冷哼传出来,许陵苕气鼓鼓地回道:“送刀、送枪最妙。” 栖风楼二楼,吕雍之倚在栏杆处远眺北方。“主上,早些歇息,明日便要起程赶回中都了。” “乌延谟,我刚刚放一盏花灯,也不知神明能否看见。”吕雍之收紧了外披的大氅,“宋人的花样还真是繁多。” 转眼上元节已过去数日,党怀英已同辛弃疾约定正月二十起程赶往中都赴考。这几日便都没有联络,只是各自在家收集衣物,温习书卷。 上元节翌日,子晦就借口送还竹青的花灯去往许陵苕家里,许是要离开历城了,心里头颇为不舍。 黄昏了,辛弃疾的书房内也燃上了烛火,辛赞进来屋内。 “祖父。”辛弃疾起身,迎上去。 辛赞摆摆手,拉过辛弃疾坐到书案前的椅子,“疾儿,此去中都不可忘却初衷,行事更要处处谨慎当心。” “祖父不必过于忧虑,孙儿自是比三年前更沉稳老练。” 这么多年,有多少北方人士同辛家一样,背负着屈身事敌的恶名,心怀“鬼胎”,做着金朝的官儿,却总在搜集消息,寻找时机,盘算着能够反戈一击,给金朝以最狠的打击。风险偌大的谋略,还要承受骂名,辛弃疾如此年纪便担起这般沉重的使命,想来也是叫人敬慕与心疼。 第十七章 解锁新角色 正月二十侵晨,辛绩与党怀英早早地来到辛府,与辛弃疾一同赶赴中都,子晦也收拾好了物件,顺道回滨州。 堂屋内,孙氏紧紧地握住辛弃疾的手,声音有些呜咽哽塞,“疾儿,此去中都定要保重身体,路途吉凶不可测,要处处留心。” “娘亲,孩儿明白。”辛弃疾回握孙氏的手,让母亲不必挂念。“放榜之日,我便赶回历城。” “无论结果是哪般都不重要,疾儿周全回来便好。”孙氏眼里噙着泪水,慌不择语。 茂嘉同党怀英示意,拽着子晦走出堂层,在院外等着辛弃疾。 “婶娘太过担忧了,辛六哥是去科考,又不是出征打仗。”子晦说道。 “我看科考便是同打仗一般,只是一个用笔杆子,另一个用真刀实剑罢。”辛绩若有所思道。 “我爹娘断不会如婶娘这般涕泪纵横。” “是你爹娘不疼你罢?”辛绩问道。 “我爹娘当然疼我,我上面还有二位哥哥,孩子多了,倒不会像婶娘这般紧张。” “都说老幺是家里最受宠的,如今看你这般,倒是怀疑此话是否可信了。”辛绩打趣道。 辛弃疾从堂屋内出来,马车已经在辛府门外候着,孙氏跟着出来,却并没朝前靠近。辛弃疾同茂嘉骑马,党怀英同子晦乘马车,一行人便出发了。孙氏倚在门边,拿着手帕拭着泪,辛弃疾拉着缰绳,回过头,远远地朝娘亲颔首,眼神柔和却又坚毅,孙氏也回望着他点点头,转身回房。 会试定于二月初二,齐州离中都八百多里路,马车慢慢行也来得及。 辛弃疾一行把子晦送回滨州后,再向北行,终于在正月二十六黄昏到了中都。辛弃疾带着茂嘉与党怀英熟门熟路地来到西开阳坊,找了家叫燕和楼的客栈。辛弃疾同掌柜要了两间房,打算同辛绩住一间。这燕和楼里,住的大都是来参加科考的书生,有些怕是来过几次了。 “阿疾,成不成便看这几日,若是想游玩初三后再说。”党怀英叮嘱道。 “放心党兄,我会督促六哥的。”辛绩碰了碰辛弃疾的肩,“六哥,你可是身负我辛门一族的荣光。” “此番要是不中,可怎么着?”辛弃疾摇摇头,一副苦难之相。 “还没开考就泄气,你呀真是···”党怀英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三人走到燕和楼二楼的尽头,党怀英住左侧那间,辛弃疾与辛绩住右侧那间。三人各自进入房间,收拾物事。 “六哥,我总觉得此行来中都,有人跟着我们。”辛绩行囊放在桌子上,灌了一口水。 “只许我们来中都科考,还不准别人来?” “我们是不是得拜访祖父的同僚,或是夜访?”中都、滨州、冀州等地皆有如辛家一般,当着金朝的官儿,背后却收集各类消息之人。 “不宜妄动,你能肯定他们现今一如初衷吗?”辛弃疾不是凭空怀疑谁,只是浮华乱世,坚守初衷确实很难。 到中都已有两日了,党怀英白日除了三餐就是在客房读书,辛弃疾同样如此。茂嘉不用参加科考,有时候会去中都街巷转悠。黄昏时分,辛绩回到燕和楼,党怀英同辛弃疾已在窗边的方桌坐着等他。 “六哥,这中都干燥无比,风又劲,这几日不出去了。”辛绩一见到辛弃疾就开始抱怨。 “那就别出门,陪我读书。” “我今日碰见一人,你们猜猜是谁?”辛绩眼睛闪了闪,看着他二人。 “难不成子晦真的偷偷跑来中都?”辛弃疾问道,不过子晦那般年纪,应该没这么大胆。 “兴国寺那位捐米的商贾。”辛绩吃了一口菜,继续说道:“中都的饭菜也不合胃口!” “吕员外本就是中都之人,你看见他有何奇怪。”辛弃疾并无在意。三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饭来。 燕和楼内传来一阵骚动,辛绩好奇得好,站起身一探究竟。原是一位相貌英俊的男子进了燕和楼,掌柜也迎了上去。“直长大人,来燕和楼所为何事?” “过几日便是会试,燕和楼住的都是我朝人中之龙,想提前来拜会拜会未来的进士。”男子的话一说完,就有些许书生们都围了上去,美其名曰想让直长大人指点一二,以便更好地应付几日后的科举。 辛弃疾三人一直待窗边的方桌上,耳朵却竖得直直地听隔壁桌的书生们说起男子。 “那人是当今书画直长郑子聃,天德三年进士第三名。”有书生聊起了男子的身份。 “你怎知晓得这般清楚?”同桌的另一书生问道。 “你忘了我也是大定府的,与郑直长是同乡。”那书生说道。 “听闻这郑直长一向自视甚高,今日一瞧倒也不觉得傲气。”另一稍矮的书生接着道。 “郑直长为人正直,胸怀宽广,外人道他孤冷清高只不过是以讹传讹。”同乡书生反驳。 “啧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书画直长都这般被人尊崇。”辛绩低声地同辛弃疾、党怀英说道。 郑子聃没有在燕和楼多作停留,同前来参考的书生闲聊半晌便离开了。 ······ “原是如此。”辛绩点点头,“我说嘛,彼时有人跟踪我们到中都,定那许姑娘放心不了你。” “瞎说?”辛弃疾有些不好意思,扯起缰绳,“十二哥,你先回历城,我有事要去一趟章丘。” 茂嘉去了辛府告知祖父辛弃疾的科考状况,怕老人家担心,便没有将辛弃疾受伤之事抖出来。 隔了半月,辛弃疾从章丘回了历城,想去找许陵苕,但又不知从何找起。茂嘉倒是在辛弃疾回历城之后,便过来约着他去游玩。这日,兄弟二人又去了观碧坊吃茶,“六哥,那凌姑娘家在何处,有无婚配?”茂嘉从中都回历城,一路都想套些话出来,无奈六哥的嘴太严了,至今他除了知道许陵苕的名字,其余一概不清楚。 “一个男子,怎地老爱打听这些私事。”辛弃疾收收眼尾。 “哼!你不说便罢了。我自然可去问另一个人。”辛绩吃着茶,余光瞧见了正从楼梯上来的人,嘴角浅笑,“这不,人来了。” 辛弃疾一口茶在喉咙里还没咽下,差点呛着。转过头一瞧,许陵苕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头上插着那支叶形簪,款款而来。辛弃疾赶紧把一侧的桌面擦了擦,局促地站在原地,等着许陵苕过来。 许陵苕走来,坐到辛弃疾另一侧,她面前已经摆好了一杯茶。辛绩“啧啧”几声,微微摇了摇头,不作声。 “我原本想着过几日去找你呢!”辛弃疾殷切地帮许陵苕倒着茶。 “找我?你知道我住哪?” 辛弃疾“嘿嘿”两声,笑得极为憨厚,“你能跟踪我,我就不会吗?再说我自小在历城长大,这里熟得很。” 辛绩算是见识到了六哥的另外一面,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看书,如今倒也对书剑外的事物感兴趣了。 “我去了西巷张待诏的花铺作小工,平日帮各宅院、瓦肆送送花。”许陵苕想着既要在历城安顿下来,吃住总归是要花钱的,也不能天天去质库典当那些珠宝物件。 “那倒不如来辛府。”辛弃疾小声嘟囔着。 “对呀,许姑娘!辛家六郎正缺一位···”话还没讲完,就被辛弃疾灌了一大口茶。 第十八章 调令至 今日西巷张待诏的花铺里,来了位客人,挑挑拣拣了许久,就是不掏银子买花。“这位公子,想要何种花类,可以差人送到府上。”张待诏许是看见辛弃疾在花铺里待了良久,以为他不会选。 “我再瞧瞧···”辛弃疾嘴里说着话,眼却望着铺外来往的行人。在这瞎转悠快半个时辰了,也没见许陵苕,怕不是故意编些话来唬他的! “那我要这盆”。辛弃疾指着一盆插好的花说道,既然出来一趟,岂可空手而归,“不过,我要她送!”顺着手指的方向,张待诏看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许陵苕。 “行行!”张待诏回着话,“陵苕,你休息片刻就把花随这位公子送回去!” 许陵苕应声,径直抱起花,出了门,辛弃疾唇角一扬,疾步跟了出来。他快步上前,一把抢过许陵苕手中的花。西巷上便出现这样的一幕,一袭青色衣衫的明朗少年怀抱一盆花,身边依着位英气的小娘子。 许陵苕随着辛弃疾到了辛府,没有多待,便赶着要回去做工。辛弃疾让她在内院稍等,他进去书房拿些东西。 “这是送你的礼物!”只见摆在许陵苕眼前的,居然是一把玄色的剑,只是这剑比平常的剑要稍短稍小一些。 “你这是作何?赠剑?给我?”许陵苕的头有些绕住了,这公子哥的心思如此与凡人不同吗?要赠礼给姑娘,不都是赠香囊、玉佩此类物件吗? “怎么?你不喜欢?”辛弃疾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是你说的,送这类物件好吗?” 许陵苕记起了,上元节在玉符河畔,她一生闷气,随口说的一句话,怎料这人竟记下了,还真照做。 “我寻思,刀枪对女子来说,实在不方便。便特意定制了这对剑,喏···”辛弃疾亮了亮另外一把剑,成色、式样都是一模一样,只有剑的大小不一。许陵苕接过剑,握住,正好称手。 “我特意去章丘,请老师父捶的。”辛弃疾像是邀功一般,“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疾风、劲雨,你觉得如何?” “甚好!”许陵苕抽出剑,剑声回响清脆,疾风知劲雨,“要不咱俩试试这剑?” 辛弃疾欣然接招,二人就在内院里过起招。许陵苕是女子,渐渐体力跟不了,落了下风。“我这可是让着你!”辛弃疾点到即止,收好剑说道:“万事你莫要强出头,山外还有山!” “哼,上次不知是谁救了谁!”许陵苕嗔怒道,不过她心中自知:枢密院那晚不是那人疏忽就是有意为之。 “是是!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辛弃疾忙应声道,再纠结下去,他可缠不过这位女侠。 三月廷试已经开启,辛弃疾偶尔上兴国寺去找义端聊聊佛法,一面也在关注着党怀英的科考。 今日,辛弃疾一回到家,就感觉气氛异常,说不清的怪味。辛赞坐在堂屋内,脸色有些沉凝。“祖父,可是有什么事吗?”辛弃疾上前问道。 “你瞧瞧!”辛赞把一封官文递过来,“真是时运晚来,老朽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居然还有升迁之际遇。” 官文上说调辛赞去开封府任府尹,不日前往属地上任。辛弃疾合上文书,递 给严内知,说道:“自打从枢密院回来,我便知那金主定是有一番盘算,如今调祖父到开封,实则是让您先去探路的用意。” “怎么说升迁也是喜事,明公就别诸多劳神了。”严内知收起了官文,张罗着搬家事务。“去了开封,不正离官家更近些了吗?” “此等升迁,焉知福祸!”辛赞摇了摇头,“疾儿去亳州为你恩师贺寿之后,便直接到开封!我同你母亲先去打点着。” 夜色笼罩,辛弃疾握着疾风伫立于院中,许是刚刚练完剑的模样。辛弃疾望着这满院的藤蔓,有些不舍,长高了些多,也抽了好多新芽,指望秋日时让她来看看,如今只得把它们孤零零地留在历城。 中都那边传回了消息,党怀英落榜了,不日将启程回历城。辛弃疾得知此事,也是一宿没睡好,世杰兄可是那般清高敏感的人呀,此次落榜,胸中闷气定然郁郁难解。且四月又要去亳州,同门师兄弟众多,背后难免会嚼嘴弄舌一番。唉,亳州此行,明明是喜事,怎地有种伤脑费神的感觉。 “辛公子此去开封,不知何时再相逢?”义端从对华亭出来,便见着辛弃疾,没想到他却是来跟自己道别的。 “有缘终会再见,你们佛家不最讲究因缘吗?” “那倒是,不过以后你我二人切磋的机会就少了。” “我倒更喜欢听讲你兴国寺的趣事呐!” 东京留守府邸,自完颜雍从中都回来后,府邸内便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从中都带回来的那位臻儿也在其中。乌延谟会意地遣走其他技人,留下了臻儿在内堂。 “来东京这些时日可习惯?”完颜雍拧着手中的簪子,问道跟前的人。 臻儿不敢抬眼,有些诚惶诚恐:“戴罪之身,能得主上解救,岂敢有此等奢望。” “你在中都时可有习过舞?”完颜雍收起了簪子,揣入怀中,走向臻儿,竟纡尊蹲了下来,拾起她的脸颊。 “回主上,罪妾是契丹人,自小骑马射箭,家中并无派人教授歌技舞技。”臻儿想躲开完颜雍的手,却又不敢。 “那就学!”听闻此话,完颜站了起来,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人,“你既从小骑射,习舞便不是难事,你只得半年时限,若是不精,那···” 臻儿抬起头,慌忙回道:“罪妾定会用心习舞,不负恩人所望。” 完颜雍眼微微眯了一下,唤进来乌延谟:“你既是到了这东京,我便不会让你再是戴罪之身。!” 未及回应,完颜雍径直离开。只见乌延谟走过来,扶起了臻儿,“臻儿姑娘,往后就在这府上好好侍候主上!有什么难处,你就跟我这管事的讲。”叶臻乖巧地点了点头。 “管家,主上为何要贫妾习舞?他喜欢看跳舞吗?”臻儿起身,向乌延谟打听着完颜雍的喜好。 “主上自然有他的用意,臻儿姑娘只需按他意思做即可。”其实乌延谟也没怎么闹清楚,主上到底是何用意。 “府上能歌善舞的人有那么多?”臻儿的眼光瞥了一眼外面,那是完颜雍四处搜罗的养在府上的妙曼女子。 乌延谟明白这些女子只是一种掩饰而已,但这事无须让他人知晓。“臻儿姑娘自是跟那些女子不同。” 臻儿眼光一亮,娇涩地低下了头,果然,她应该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你说什么?完颜雍夜夜饮酒作乐,歌舞齐欢?”高府中传来高存福的声音。 “是呀,高大人。”那探子一副讥笑的嘴脸,说道:“自打从中都回后,便沉浸莺歌燕舞之中,他也就是仗着圣主从弟的身份才能做这东京留守。” 高存福撇了一眼回来报告的探子一眼,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终归他是这东京留守,而我只是副留守。”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只是圣主派来东京监视完颜雍的,事无巨细,每月下旬都要送一封密报给中都。 “退下!”高存福遣那探子离去,望着漆黑的夜空。他不想一辈子都待在东京这远乡僻壤,圣主派他来监视这完颜雍,何时才是个头。 三月二十八,月德金匮,宜赴任。严内知天不见亮就起来了,早就掐好日子,今日要搬家去开封。辛弃疾会留在历城多几日,往亳州后直接去开封。 “祖父,您同六哥都去开封了,那我可怎么办?”辛绩得知此事可是苦恼了好一阵子,现今他爹只是历城一个小小的主簿,难道只得待在历城。 “绩儿,你若是来开封,祖父的俸禄还是养得起你!”辛赞说完上了马车,“你跟疾儿都是好孩子,祖父当然希望你们都能陪在身边。” 辛绩不禁讶异,又面露欣喜,“祖父,您一路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辛弃疾同辛绩目送着,直至车马拐角,方才转身回府。 “党兄何时回历城?”兄弟进了后院,辛绩便问道:“此般落榜,我都不敢去想象他的表情?” “十二哥,我话可讲在前头,见到世杰兄,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辛弃疾本来是疾步走在辛绩前面,突然停下来,辛绩鼻子一下就磕到了他后脑勺。 “唉哟。”辛绩捂住鼻子,龇牙道:“我知晓啦!今年没中,三年后再去就行了嘛!” “公子,我把枝桠修剪得可好哩,你要不要去瞧瞧?”丁九见着辛弃疾进了后院,忙着跑上去邀功。 “哟,六哥种了什么好东西?我也去瞧瞧。”辛绩问道。 “是花···”没等丁九话讲完,辛弃疾瞪了他一眼,示意他立马离开。然后看着辛绩,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二哥,少管闲事。” “哼。”辛绩心道:若不是指望跟着去亳州和开封,谁还惯着你! 第十九章 佩玉而身稳,明礼知五德 安徽亳州谯县,那是辛赞十年之前任县令之地。辛弃疾少时便跟着祖父到亳州,拜于恩师刘瞻门下,就在那时,便结识了师兄党怀英。在刘瞻的学生中,党怀英同辛弃疾是最为得意的两位,无论是气度、学识均在其他同门之上。 “岩老啊,恭喜贺喜呀!”施宜生提着礼,拱手道。 “明望兄,客气客气!”刘瞻回礼道:“人来就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礼多人不怪嘛!”只见院外又进来一人,“岩老兄、明望兄,我来迟了。” “曼卿,快快进来!”刘瞻今日生辰,可谓是身心愉悦,好友齐聚,前些时日收到书信,自己的得意门生党怀英、辛弃疾也会来贺寿,这可真是,福事多多呀! “岩老,听闻你那两位门生年初去参加科考了?”郭长倩问道。 “确是如此,不过皆是止步于殿试。”刘瞻话语中隐隐有一丝遗憾,“怀英我倒是不担心,他老练沉稳,三年后说不定便可榜上有名。而辛家那小子,唉···” “辛家小公子桀骜,与其他世家公子不一般,你是他老师,难道还不了解?”施宜生笑了笑。 “他从小习字、作词便有一种肃杀之感,仿佛前世就是那沙场征战之人。”刘瞻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辛弃疾刚求学的情形。 “说不定他日后是封将拜侯的命呢!”郭长倩顺着刘瞻的话回应着。 “兴许还真是呢!哈哈哈。”施宜生笑着进了内院。 刘瞻看着二人的背景,想起了三年前辛弃疾离开谯县回历城前,自己与辛党的对话。 “圣人孔子曾与弟子谈论志向,今日我也想问问你二人,有何抱负?”刘瞻看前眼前端坐的两位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问道。 “老师,学生读书是为获取功名、做官,光宗耀祖,他日我定要到朝廷去做大官。”党怀英回道:“如若做不了大官,便回冯翊或是泰安隐世而居,同老师一般写写诗!” “怀英志向高远,不错不错,”刘瞻点点头,甚是欣慰,继而问道:“那你呢,阿疾?” “我不想做官!”未到十五的辛弃疾,一脸的少年气却遮不住那凌厉的眉眼,他抬起剑,说道:“我要用词写尽天下的贼,用剑杀光天下的贼!” “荒唐!”刘瞻倒吸一口气,幸而只得他们师徒三人,这叫有心之人听了去可得了。“住口!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 “金人夺我河山,辱我宋民!怎就骂不得,杀不得!”辛弃疾反问道。 “阿疾,你莫不是忘了脚下所踏之地是为何处?逞一时口舌之快,招致无端祸事呀!你可明白?”刘瞻劝解道。 “明白,老师!” ······ “岩老,想什么呢,快看看谁来啦!”施宜生的话把刘瞻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怀英、阿疾来了。” 刘瞻伸起脖子往外看。 “老师。”辛弃疾同党怀英行了跪拜礼,“学生贺喜来了。愿老师海屋筹添,福寿长存。” “好好好!快起来!”刘瞻急急地应着“多活一日便乐一日,自在就好!” “施老,郭老!”辛党二人也向老师好友行礼问好。 “老师,这是怀英送您的贺礼,万望老师莫要嫌弃。”党怀英呈上一卷轴,是一首诗“路转清溪树蔚然,解鞍坐愒午阴园。避人鸥鸟惊飞尽,时有游鱼弄柳棉”。 “好诗好诗,怀英的诗颇有陶、谢之风。”刘瞻收下卷轴。 “怀英工于篆籀,我得讨要一帖留存才行。”施宜生可是知道党怀英的书法乃今世数一数二的。 “蒙施老错爱。” “世杰兄作了诗,那学生只好送幅画给老师了。”辛弃疾也递上了自己带来的贺寿礼。 “是燕文贵的《七夕夜市图》?”施宜生看着画作,啧啧称奇,“他的画作你竟能寻到?” “施老说笑了,燕文贵曾绘《七夕夜市图》和《舶船渡海像》,这些都是前人传下来的,是否真有其事,哪说得准。”辛弃疾走到刘瞻旁边说道:“老师,此画我是根据想象而作,摹写汴京城彼时的繁华景象,不过学生画技拙劣,怕沾染了老师的双眼!” 刘瞻细细地看着画,七夕的汴京夜市,浮水流灯,红男绿女,酒肆花坊,竞相叫卖,好一城繁华似锦。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汴京城早已不是那时的汴京。 “收好收好!”刘瞻把画作收好,谴人把礼都拿进去,“阿疾的画,老师甚是喜欢!” “都坐下!”刘瞻招呼众人入座,除了辛弃疾党怀英之外,其它同门师兄弟也来了好些,不过辛弃疾向来与其他人来往不多,打过招呼便没有过多交流。 “阿疾,听闻你祖父调任至开封做府尹?”刘瞻现虽隐于谯县,不问庙堂之事,但有些消息还是能听到的。 辛弃疾点点头,没有回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那你祖父何时去开封?”刘瞻转了一圈,还是没绕开这个话题。 “我们来亳州的时候,祖父就已经去开封了。”辛弃疾回答道。 刘瞻点了点头,“都入席!” 筵席过后,刘瞻把辛弃疾和党怀英叫进了书房,二人垂首站在案几边上。刘瞻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这玉是我特意留给你二人的,没想到过了三年才送出来!”刘瞻拿着两块玉,塞到二人手中各一块。 “老师,您的生辰,怎还送学生礼物!”党怀英受了惊,也不敢接。 “佩玉而身稳,明礼知五德!”刘瞻手中的玉是两块,又是一对,还佩上了束带。“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你们各自留着!” “是!”二人接过玉佩,作揖还礼:“学生定当谨记老师教诲!” “六哥,咱们何时去开封?”辛绩与辛弃疾、党怀英一同来到亳州,逗留了好几日。 “过几日再走!世杰兄要回泰安,下次再见也不知得哪时去了。”辛弃疾把玩着老师送的玉佩。 辛绩一下窜到辛弃疾身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道:“这是什么?我看党兄也有个差不多的?” “老师送的。”辛弃疾不再把玩,那玉佩便垂在腰间。 “君子当如玉!”辛绩又翻过来,站在辛弃疾对面,“你离开历城,那许姑娘怎么办?” 未等辛弃疾回答,辛绩又自顾自话:“她一姑娘,无亲无友,又一人在历城?” “我自有盘算。”辛弃疾虽未及冠,但做事可是毫不含糊,面面俱到。 “她无父无母,可谓是来历不明,想要入辛家,怕是婶娘那不好对付。”辛绩可真是好弟弟,对兄长好者,则为之计深远,他计得可真够长远。 “我娘亲岂是那种迂腐古板的无知妇人。”辛弃疾伸手挡开辛绩,径直朝床上一躺,“若是同我志趣相投,相敬相爱,哪管身份高低。” “是吗?”辛绩倒在床上,还朝里挤了挤,辛弃疾竟也乖乖地往里挪,给他腾了点位置。“那你还是早点打听清楚,人家有没有许给别人?别以为自己多抢手?” “十二哥,你别瞎掺合了,行吗?我恳求你!”辛弃疾翻个身,甩个后背给辛绩。 “唉!六哥!”辛绩伸手扳过辛弃疾的肩膀,“我这也是关心你!你转过身来!” “不转!” 翌日,辛弃疾同辛绩起身后去敲隔壁房门,却一直未有人应声。辛绩轻手一推,门开了。二人进去后,唤了几声党兄,始终未得回应。 “六哥,党兄是回泰安了?”辛绩拾起桌上的纸,应该是党怀英留下来的。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辛弃疾念道,世杰兄不会就只留几句诗就走了。“走,十二哥!” “去哪?” “当然是找世杰兄。”辛弃疾收好纸条,抬脚就出门了。 “唉,等等我呀,六哥!”辛绩虽然摸不清状况,跟着走就对了。“你知道党兄在哪?” “你可知此诗是杜甫所作《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这我知道!” “后来李太白回赠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首句便是: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这说明二人在兖州一同泗水泛舟,一同步石门、登尧祠、访范十、游甑山……携手同行,最后登上兖州城楼。 “所以我们要去亳州城楼?”辛绩问道。这党兄也真是,约人出游还要搞这些文绉绉的把戏。 “亳州城楼就在柳湖书院不远处。”辛弃疾看过党怀英留下的诗,一番推敲,便猜出他是邀自己同游亳州魁星楼。 客栈离魁星楼倒也不远,二人疾步行了两刻钟就望见了楼台。柳湖书院左侧是魁星楼,右侧是文昌阁,现时是春夏之交,城中积水汇于此,水面宽达百余尺,难怪叫柳湖书院。 “六哥,你去登楼罢,我就在这书院绕两圈就成!”辛绩还是不喜欢那些登高望远,怀古忆今的酸事儿。 辛弃疾点点头,又望着魁星楼那,说道:“那你别走远了!我等下便来找你!” 第二十章 魁星楼上生嫌隙 “阿疾!”党怀英远远就望见了辛弃疾,向他挥手,果真他二人是心意相通,只留了几句诗,他便知要来这城楼寻他。 “世杰兄,今日我们是要登这魁星楼?”党怀英在城楼下等他,辛弃疾不禁笑得像孩子。可他原本就还是个少年,为了能跟党怀英比肩,让自己生生成为一个超越心性的老练之人。 “彼时太白与子美一同步石门、登尧祠、访范十、游甑山,最后登上兖州城楼。如今我俩倒是效仿二位先贤!”党怀英理了理衣裙,辛弃疾一眼便瞧见了党怀英腰间的玉佩,手也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腰间的束带。 “来,世杰兄!”辛弃疾伸出右手。 党怀英抬眼,一笑,也伸出自己的手。没想到这魁星楼看起来没那巍峨雄壮,真登上来还是要花费一番体力。 “终于登顶了!”辛弃疾把剑放在城楼台上,张天双臂,“怪不得诗圣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水。这般景致不登顶何以有缘见得!” 辛党二人并肩站在魁星楼最高层,放眼望去,快入夏,城下是一片连绵的绿野柳荫,涡河如线,曲折蜿蜒地流向远方。 此情此景,惹得党怀英意气风发,大声道:“江山美景,如画似卷,无异于往日。然则人民离乱,疲于奔命,这正是我辈为朝廷效力,纾解百姓苦难之时呀!” “嗯!”辛弃疾十分赞同,大力点点头,说道:“世杰兄所言极是,我们应该起而抗金,驱逐鞑虏,复我河山,为赵官家分忧!” 党怀英大惊,左右环顾,生怕有人在侧听去了这些话。“阿疾,如今大金鼎定天下,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千万不可再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辛弃疾默然,他悄悄地抬起眼角,细细地打量着党怀英的脸庞,往日眼中的热切在一点一丝地消散,继而添了些许不解,还有怅然。这是他所熟识与期望的那位兄长吗?是那位要澄清宇内,心系天下的书生吗?或许原本这只是他自己捏造的一个内心期许的形象?或许世杰兄并没有变,他原本就是和那些师兄弟一样,热切于世俗的功名利禄? 党怀英似乎看出了辛弃疾眼中的那不解与不屑,有点急切地解释道:“阿疾,我并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屈从于金主,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才出仕。要知道当今朝廷虽是异族人所建立,但也仰慕趋同汉化,重用儒生。这也正是我辈读书人出山为仕的好时机呀!” “难道你看不见金人对中原百姓的欺凌侵夺吗?”辛弃疾双手握拳,脖间的血管有些微微膨胀。“金人强令我华夏百姓辫发胡服,以胡变夏,衣裳不合女真式样被杀者数以千万计。言语文章中稍有微词,则以“乱言”罪处以极刑。我大宋立国二百年来,以言获罪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坡老的乌台诗案。坡老也不曾因之而被杀。如若我等自掩耳目,骗己歁人,假装看不到这文明与野蛮之间截然的差别,而去卖身投靠金虏,岂不是全无士人气节?” 党怀英默默地站着,沉吟道:“国朝前期确实有很多欺凌百姓、横行霸道的人与事,然熙宗即位前受学于汉人文士韩昉,能用汉文作词赋诗,喜爱儒服雅歌。即位后,尤勤于汉文典籍的学习,且对女真旧制进行大大刀阔斧的改革。废除勃极烈制度,改成大宋的汉官制度,设三师三省。天眷元年,正式颁行皇统新律,共千余条,皆效仿大宋。如今朝廷汉化日益深厚,重用儒生,这不正是我们发声的好时机吗?” 辛弃疾无语,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方,半晌后,才幽幽说道:“强盗入侵我家,毁宅灭口,掠夺财物,尔后鸠占鹊巢,披上伪善的皮囊,妄称家族正统,奴人身役心性?金人与之相较,何异?” 未等党怀英开口,辛弃疾又道:“罢了,世杰兄。人各有志,如今你我二人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今日你能同我道出这番话,至少还是把我当作知心好友。来日方长,足够令你看清楚我所讲所为是否才是这天下正道!” 党怀英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打转,崇拜自己的那个小孩子了!又或是,他一直都是如此血性刚烈、颇有见地的男儿郎! 辛弃疾拿起剑,抬手拂袖,离开城楼台,党怀英也跟在后面。登楼时的谈笑风生变成了下楼的默然无语,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彼此心照不宣,不作声响。 辛绩正在书边的柳湖边,百无聊赖地扔着石子,一抬头便瞧见辛弃疾同党怀英前后向这边走来。“六哥,党兄!”辛绩扔掉石子,挥了挥手。 “魁星楼上,景致可好!”辛绩折了一枝柳条,像舞剑般扫来扫去。 “风景如画,你没登楼损失颇大!”党怀英回道。 辛绩觉得有些稀奇,平日里,他与党怀英可是甚少主动搭腔的。今日却是他先来打招呼。 “江山如故,却是人心不再!”辛弃疾闷闷地冒出一句话,党怀英也没吭声,辛绩更不知如何接话。 “这亳州可是神医华佗故里,药膳颇为丰富,咱们去逛逛?”辛绩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提议去亳州街市游玩。 “纵使华佗再世又怎样?”辛弃疾扬起剑,削断了辛绩手中的柳条,“能医百病却无法治人心!当世读书人的气节早已消磨殆尽,不知神医能否妙手回春,医治这等杂症,使之风骨犹存?” “世道变迁,朝代更替,这是大势所趋,更是规律。顺应时势方是良策,阿疾为何不懂?”党怀英自是知道辛弃疾这番话是有意讲与他听。 “不是不懂,是有人早已没有了气节,忘记了骨血!”辛弃疾转过身,那张原本少年气的脸庞,蓦地升起了一丝戾气。“是在贼人的屋檐下蹲久了吗?不知该如何站起来?还是把贼人当作恩人?” “你真是口无遮拦!”党怀英气得血涌上头,“你以为这是哪?三十年前的汴京?你生来就在淮水北面的齐州!不是临安!” “好了好了!”辛绩看着二人火气如此之大,竟在柳湖书院内吵了起来,赶忙劝住。“见解不同,互相争论乃是常有之事!你们争论归争论,万不可伤了和气。”然后抚了抚辛弃疾的后背,“六哥,党兄就快回泰安了,住后见面不容易,好生道别不行吗?” 辛弃疾捋了捋自己的情绪,看向党怀英,没有说话,戾气渐渐消散了,看得出脸颊仍是气鼓鼓的,他朝党怀英点了点头。气氛微微缓和了一些,党怀英也憨憨地一笑。随后,三人离开柳湖书院,慢慢地也走到了街市上。 “世杰兄,今日我不再辩解,但我并不认同你的观念!”辛弃疾说道。 “阿疾,连一棵树都会横生些许枝节,更别说见解和理念。或许待你再年长一些,你便能明白我说的话。”党怀英心想,多多开导阿疾,或许他能理解自己。 “仕金或是恢复失地,这是立场不同。”辛弃疾说道,“岂非一般观念相悖。” “诶!你二人还真是自诩不凡呢,说得就如你们作出的抉择能改变历史发展似的!”辛绩忍不住有些想笑,“这茫茫宇内,我等就如那蝼蚁浮尘般渺小,能有多大能耐去把控时局?” “蚍蜉尚能撼树,是否把控犹未可知?”辛弃疾对辛绩的说法也不以为意。 “那韩愈也说了,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辛绩揽住辛弃疾的肩膀,往自己身边紧了紧,说道:“六哥,改日我去找个好地,你俩舌战一番,看谁辩得过辩!” 魁星楼上,是辛弃疾与党怀英的第一次正面剖心的争执,虽是不了了之,但双方已是在心中埋下对立之意,表面的风平浪静在掩饰着内心的焦灼不安。二人的命运立场是对立还是并肩,今日之事已显露端倪。 次日一早,辛弃疾同辛绩一起,把党怀英送上了回泰安的马车。昨日争执之事没个结果,辛弃疾的表情也有些不自在。“党兄,一路小心!”辛绩向党怀英道别,用手拐了拐辛弃疾的左侧身,只见辛弃疾一脸别扭地拱手,“世杰兄,保重!” “阿疾,你去开封也要多加小心!”党怀英上了马车,颇为不舍地道别:“若回齐州,便提前修书于我!”辛弃疾没有再接话,只是点点头。 马车见贤慢慢地驶向远方,辛弃疾也转过身。“六哥,你可知新科状元是何人?”辛绩炫耀似地问道。 “此事我并不关心!”辛弃疾是连会试都未参加的人,怎会去打探这些事情。 “六哥可还记得那日来燕和楼的书画直长郑子聃。”辛绩缓缓说道,“不,如今该称侍御史!” “是他!”辛弃疾回想一下,那日确是有人来了燕和楼探访他们这些参加科考之人。“看不出你收消息倒挺快的。” “你有所不知,新科状元的故事传得那是神乎其神呢!”辛绩摹着那些讲述者的口气,为辛弃疾还原一场郑子聃的夺魁之战。 第二十一章 种花少年 中都大庆府大安殿内,“众卿以为此文如何?”完颜亮指着贡士的答卷,让中常侍传给大安殿上的众臣。 “此赋文思丰彩,旁征博引,不失为一篇佳作!” “此赋确实是立意非凡,不同寻常···” 朝堂上的夸赞之声,此起彼伏。“子聃,你博古通今,学识颇厚,你认为呢?”完颜亮问道。 “回圣主,不过尔尔!”郑子聃看过贡士的文章回道。 “此乃会试第一人程文,竟不入子聃之眼。”完颜亮笑了笑,反问道:“若令你作赋,何如?” “甚易!”郑子聃向来自矜,颇以才望自负,却不曾想在朝堂之上也如此倨傲。完颜亮听闻此话,面色有些不悦,大袖一甩,站了起来,说道:“甚好!那你就加入此次殿试,翰林修撰綦戬、杨伯仁、宣微判官张汝霖、应奉翰林文字李希颜也一同杂试。” “是,臣遵旨!”郑子聃同其他一应人等接旨。 “景纯呀,你这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恃才傲物!”下朝后,李希颜与郑子聃并肩走出大安殿,还叹了叹气。“你以为我跟你一般整日与书画典籍打交道,日子悠闲?翰林学士院内事务不少,你看你挑的什么事?” “那第一人程文确是不算上乘之作!”郑子聃回道:“六年前,我虽中一甲第三名,可又时常抱憾,没有夺得头魁。如今有此机会,我岂能让它溜掉?” “这殿试多出我们几人,那些书生机会便少了不是?”李希颜估略了一下,如今多了五人参加殿试,或多或少对其他书生有影响。 三月初的殿试设在宝昌门临轩,完颜亮竟亲御观试。监考及读卷官翟永固上前跪拜:“圣主亲临殿试,有何旨意?” 完颜亮示意翟永固起身,令中常侍交给他一份书卷。翟永固打开一瞧,此次殿试的题目由圣主亲定,以“不贵异物民乃足”为赋题,“忠臣犹孝子”为诗题,“忧国如饥渴”为论题。 “朕出此赋题,殿试考生能言之有物者,未可知也!诗题,论题,皆当是戒律朝中全臣!”完颜亮郑重交待道:“翟卿,殿试务必从严把控,所有卷案密封收回,朕必亲览之。” 殿试后,所有的试卷皆被送呈仁政殿偏殿供完颜亮亲自阅览。中进士者有七十三人,郑子聃果然拔得头魁,成为新科状元。 “殿试不久后,郑子聃便进官三阶,除翰林修撰,改侍御史!”此番升迁已是召告天下。辛绩又说道:“那人的立点独特,论述分明,且提出多条御下治世之法。看来确实是人中龙凤,举世之才!” 辛弃疾微微点了点头,“不可小觑!” 新秋始到,历城的天气渐渐有些凉意,辛弃疾同辛绩去了开封也有数月。历城的老宅留了一些人在看着,毕竟也不能荒废。 许陵苕依旧是在历城的花铺里做着小工,辛弃疾在去开封之前,便告知她此事,还强调一有空便会回历城来看看她。 “唉,这辛府不是举家搬迁了吗?”许陵苕去了东巷送完花,便听得几位妇人在议论关于辛府的事,于是放慢脚步,尖起耳朵听着。 “是呀,怎么啦?”一旁卖饼的摊主也跟着凑过来,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那几位妇人瞄了摊主一眼,拎篮子的大娘继续说道:“我刚从辛府那边过来,看见那满院的花开得,簇簇嫣红,跃着墙边延绵。好看得紧!” “是呀,我跟周大娘一块儿看见的,那辛府不都搬走了吗?怎么还有人养花?” 卖饼的摊主问道:“是什么花,等下让我娘子也去看看!” “没人就不可以养花了?”周大娘嗤了一声,“是凌霄,爬满了墙,唉呀,我这张嘴哪说得出那些好听的话,你们自己去看!” “为何会种满凌霄,我听花铺的工匠说辛府的孙娘子喜爱兰草哩!”另一妇人说道。 “据说是辛府的公子亲自种的,怕是为了哪家姑娘!”周大娘说道。 “谁说的哟,辛家公子又没定亲,也没见人上门说媒的。” “是那府里小厮说的。”周大娘赶紧力证自己的消息来源,“辛家公子在初春开始种了···” 许陵苕听得差不多就离开了,头微微垂着,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扬。是他亲自种的花吗?年前些就开始种了?许陵苕走着走着,一抬头,不禁扶额,心道:“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既然都来了,就当赏赏花。许陵苕站到了辛府外墙,隔了一丈,远远在观望着满墙的花。她就那样倚在墙边,偏着头,一会儿又托着腮。那绿藤红花,相映成画,像极了在枯塘边中跃马而下的他。许陵苕慢慢走过去,那一片的花团锦簇在清风中摇曳着。她蹲在墙边,双手捧住脸,仰起头,透过指缝,隐隐地看着那随风轻摇的花朵,竟又觉得像辛弃疾的笑脸一般,她又不觉扯起嘴角。 入秋了,天色暗得也快了,许陵苕急匆匆地赶回花铺后收拾好,然后回家。刚走到巷口处,一人就撞了过来,未看清是谁,只闻到一股馊馊的味道。 “帮帮我!”听声音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许陵苕凑近瞧了瞧,原来是个小乞丐,难怪有些臭烘烘的。 “我为什么要帮你?”许陵苕反问道:“我又不认识你!” 呃,小乞丐瞬间有些懵,“姐姐,那些人是烟柳阁豢养的壮汉,他们污蔑我偷东西。求你了!” “到那边看看。”许陵苕听见了有男子的声音,应该是来追这小乞丐的。她反手揪着小乞丐的衣领,拖着他朝前走,进了自己的僦屋。 “大哥,咱回去!这又没少什么,钱妈妈那也好交待!”只听另一人开口说道。半晌后,外面没了声响,许陵苕这才稍稍放心。 “你又没偷东西,怕什么?”许陵苕推开门,小乞丐也跟着她出来,左右打望,那些壮汉已经走了。 “我在烟柳阁后门想讨些吃的填肚子,看得有个人些许眼熟。”小乞丐回道。 “眼熟你就跟进去,想攀关系么?”许陵苕笑了笑,又道:“那种场院也是你该进的?” “不不!”小乞丐生怕被误会,“我认得那人的脸,是个和尚呢!” “嗯?”许陵苕眉头一紧,拉住小乞丐,“你可别胡说,出家人六根清净,怎会去那勾栏瓦肆?” 小乞丐也压低了声音说道:“肯定不能是大摇大摆以和尚的身份进去呀,他乔装了。” “你连人家乔装也看出来了?” “所以我就好奇想看清楚些,不就被那些汉子追出来了!” “行了行了,回去!”许陵苕扯了扯小乞丐的衣服,“你就算出来乞讨还是得洗换衣服!” “姐姐,今日多谢你!”小乞丐又作揖感谢,“我叫成川,姐姐呢?” 许陵苕并不愿告知他人自己姓名,不过看小乞丐那一脸诚恳模样,便回道:“我姓许,回去!” “许姐姐,告辞了!”成川拱手告别后,一溜烟地跑了。 东京留守府内,臻儿除了吃饭休息外,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习舞上。留守府里的舞女众多,又都是完颜雍带回来的,见臻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难免合起伙来挤兑她。 “主上,上京留守司衙门已撤销,罢了上京封号,改称会宁府。”乌延谟把上京的情况汇报给完颜雍,“是吏部郎中萧彦良督办。” “看来他是铁心要南下了。”完颜雍说道。 “旧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储庆寺皆夷为平地,仿佛这上京不存在过一般。”乌延谟实在是有些不明,迁都而已,为何要毁得不留一丝痕迹。 “地方官员也在大举调动,看来我兄长是早有谋划了。”完颜雍起身,站在窗台前,又问:“她近日怎样?” 乌延谟愣了一瞬,又恍然,“主上是说臻儿姑娘?她甚是勤勉,但也有些苦。”完颜雍转过身,看向乌延谟,却没作声。索性乌延谟又继续说着:“府内舞女歌女众多,这女子多了,难免就生出口舌事端,臻儿姑娘她不擅交际,对留守府又生疏,故而遭些排挤,受些委屈。” “别自作主张插手,乌延谟!”完颜雍语气冷冷地回道:“几个女子她都应付不过来,以后还有何事可指望她?” “是,主上!”乌延谟回道,尔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你,过来!”一稍年长些的舞女,口气恶劣地叫道。众人随着她的眼光打望过去,臻儿愣了一下,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桑真姐姐,她架子可真大。”旁边穿湖蓝衣衫的女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哼,姿色平庸,脾气倒挺怪!”桑真是最早入留守府的舞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该是这凤头一般。 “有事请讲,无事我便要去休息了!”臻儿不想与之过多纠缠,主上肯定是不喜欢女子之间的争风斗艳。 “你是哪里人,别以为你是主上亲自带回来的,就高人一等!”桑真理了理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道:“你连他寝殿都进不了!” “说得像是你进得了一般!”臻儿冷笑了一声。 “你···”桑真被刺激了,抬起手欲朝臻儿脸颊扇去。臻儿眼急手快,右手伸上前,抓住桑真抬起的手腕,反手一捏,痛得桑真连连惨叫,泪珠子都挤出来了。臻儿越发地加重力道,她从小骑马射箭,对付这种娇弱的女子,简直太轻松。眼见桑真脸色泛白,嘴里发不出声音,臻儿才甩开她的手,撇了她一眼,道:“你我皆是供人观赏取乐的玩物罢了,何必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说完,便离开了。瘫倒在地的桑真,冷汗直淌,嘴角打着哆嗦。 第二十二章 吃点甜的,日子不也好过些吗 入秋已久,墙头的花几近凋零,许陵苕只要一有时间便顺道经过辛府去瞧一瞧。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好几次都会碰着那个小乞丐成川。 算起来,辛府举家搬迁已有几个月了。上次辛弃疾修书回来,告知许陵苕自己或许得元日后才能回历城。 冬至快到了,北方的冬日,风刮得跟刀子似的。花铺里的活日渐地少了些,许陵苕披了件鹅黄缀着兔毛边儿的褙子出门。昨夜里下了雪,今日天又晴了,这暖阳照在雪上,倒刺得眼睛有些熬不住。许陵苕没有抱温盘出门,双手反复揉搓着取暖,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 辛府院墙上,攀着的许陵苕已经只剩下些许枯藤和枝桠了。许陵苕伸出双手,哈了口气,捡起墙边的石子,在院墙上划了一朵小花。然后指尖顺着墙边拨弄着,原来这些小花都划了好几行。 “都有百日了。”许陵苕沿着墙边跺着步子,自言自语道:“再有三十日便是元日,快了!快了!” “快冻成冰了!”后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雪融的时候甚是寒冷,还出门乱跑!” 许陵苕的心脏差点漏掉一拍,转过身一瞧,果然是他!“你怎么在这?不是要元日才回来吗?”许陵苕有些慌不择言,眼中除了讶异,更多的是欣喜。 “再迟些回来,家里的院墙就被你划得面目全非了。”辛弃疾拿着许陵苕的手腕,把温盘放到她手里。“当真不冷?” 许陵苕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辛弃疾望着眼前的女子,不自觉得笑了笑,接着道:“雪后天晴,又极冷,别在外待久了,对双眼不好。” 未等许陵苕作答,辛弃疾又变戏法似得拿出一包东西,“专程给你带的,桂花糕、糯米糕、梅花酥。” 辛弃疾摊开绢帕,拿出一块糯米糕,递到许陵苕跟前。又见她双手抱着温盘,便把糕点递到她嘴边。许陵苕直愣愣地杵在那,辛弃疾看着她憨憨的样儿,忍住自己的笑,张开嘴做个示范。许陵苕有些别扭地微微张开嘴,辛弃疾把糯米糕整块都塞进她嘴里。 “呜···”只见许陵苕腮帮子鼓鼓得像仓鼠一般,眉头皱着,眼里透出一股子怨念。“呃,噎着啦?”辛弃疾慌忙轻轻抚了抚许陵苕的后背,“这些糕点,我一口能吃两、三块呢!” 许陵苕嘴里嚼着糯米糕,搭不上话,好不容易才吞下去,真不晓得他是否有意捉弄自己。辛弃疾见许陵苕吃完了,便又拿出一块,说道:“来,你再尝尝这梅花酥,入口绵密,唇齿幽香。” “不吃。”许陵苕恼怒地看着身边的男子,要是双手得空,非得拿糕点把他鼻子眼睛都塞满。 “我错了,小娘子莫要责怪!”辛弃疾递着糕点到许陵苕嘴边,弓着背,跟许陵苕的脑袋保持着同一水平。 许陵苕将信将疑,但还是咬了一口,“嗯。”吃到嘴里后,发现甚是美味,不住地点头。 “没骗你!”辛弃疾把剩下半块梅花酥一口吞掉,又说道:“咱俩一人一半。”许陵苕错愕,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逾了多大的矩,可一见辛弃疾那模样,她又悄悄低下头,偷偷笑了。辛弃疾又把糕点重新包住,系好,转头告诉许陵苕:“等下你拿回去,这是专程给你带的。” “你为何偏嗜甜食?”辛弃疾发觉,这一年多二人每次见面都有各种糕点,蜜饯,糖果的影儿。 “这世道如此艰难困苦,吃点甜的,日子不也好过些吗!”许陵苕笑了笑,忆起儿时,爹爹每次回家总会给她带些甜甜的小食。 “外面太凉了,进屋!”辛弃疾与许陵苕二人并肩沿着院墙慢慢朝辛府大门走着。许久后,一个身影从院墙那头角落出来,原来是成川。今日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虽说依然破旧不堪,还把存着的铜板拿了几个去街头买了红枣发糕。 “原来,她日日来此,是为等人!”成川眼中有些许落寞,总以为许陵苕跟自己一样,都是孤身在这历城。手中的发糕都快凉透了,成川拿起来咬了两大口,这天气冻得他吸了吸鼻子,“那我自个儿吃!” 冬至之日,辛弃疾邀了许陵苕、辛绩和竹青去兴国禅寺上香祈愿。许陵苕来历城一年多了,倒还来过这兴国寺。在兴国寺用过斋饭后,几人便沿着石阶慢慢往山下走。 “竹青出来一趟可不易,今儿个咱们再去街市逛逛?”辛弃疾陪着许陵苕走在最前头,“整日都去学书画、茶艺,不觉得闷呐?” “娘亲是让她多有机会接触些世家子弟和女眷。”辛绩拉紧了竹青的披风,偎住她的脖子,不让冷风灌进去。 “竹青年纪尚轻,要谈婚论嫁也太早了!”辛弃疾一边说着一边偷瞧了许陵苕一眼。 “我才不急呢!”竹青立马反驳。 “这兴国寺的僧人果真是日日都吃斋,难道不曾去风花雪月?”许陵苕自打从兴国禅寺下来后,就一直想着那日成川说过的话。 “哪是兴国寺,这全天下的和尚皆是一般。”辛弃疾眼梢一抬,嘴角微扬,“他们都要守清规戒律,还风花雪月呢,吃肉喝酒都不行,那叫破戒。” “那要是去了勾栏瓦肆之地呢?”许陵苕又问道。 “许姐姐小声些。”竹青说道:“叫人听去了,咱几个准会被踢下山去!” 话音一落,几人都笑了起来。山涧掠过一阵风,辛弃疾伸手把吹落在许陵苕头顶的枯叶捡掉,顺手拨弄了两下发梢。 “我不也听人说的嘛。”许陵苕撅着嘴,小声道。 “那要是违反戒律,”辛绩顺着许陵苕的话回答,“必然得逐出寺院!”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都认识的哪路神仙?”辛弃疾思索着,这许陵苕才来历城一年,到底结交了些什么人?“你整日在历城就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着?” “六哥说得没错,我看许姑娘还是去开封!别在这学坏!”辛绩真是善解兄意。 “那许姐姐是要与六哥哥成亲吗?”竹青跑上前,挨着许陵苕,蹭了蹭她的臂膀,“我岂不是要当姑姑啦!” “呀!”许陵苕一惊,脚底一滑,要不是辛弃疾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必定摔得很惨。 “许姐姐急了!”竹青掩着嘴,又折回辛绩身边,小声地说道。 “我看是你急了!”辛绩伸出手,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竹青的额头,“六哥还没过三书六礼,哪谈成亲?再者成亲后,那也得经过怀胎十月,婴儿呱呱坠地,咱才能真正成为叔叔、姑姑呀!” 竹青听得一本正经,频频点头,“我喜欢男孩多些,将来我就陪他玩蹴鞠、投壶。”竹青兀自在那幻想着,拉着辛绩的袖子,笑得花枝乱颤。 “生女孩多好!我要把全开封的发簪、发带、胭脂都买来给她!”辛绩仰起头,想了想那幅场景,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拉住竹青,小声道:“姑娘家,收敛些!” “就要生男孩!”竹青跺着脚,就一瞬,双眼发亮,说道:“生两个不就行了,男孩女孩都有。唉,六哥哥···” 辛弃疾同许陵苕二人,早已悄悄走到前头,懒得理会那两兄妹。身后又传来竹青脆生生的声音,“六哥哥,你们得生两个。不!四个,六个也行。” 许陵苕听得脸都红了,把头埋下去,“他二人说话真是···” “甚合我意!”辛弃疾侧过头看看身边的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嗯?你说什么?”许陵苕抬起头,有些疑惑。 “我···我过几日便要去开封,你要照顾好自己!”辛弃疾犹豫了一下,还是转移了话题。 冬至后过了几日,辛弃疾便一人去了开封,辛绩留在历城,陪自己爹娘过节,打算上元节后再去。 “成川,你是太闲了吗?为何隔三差五地就跑到我这来?”许陵苕下工了,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到成川倚在墙边。 “我能有什么事?吃饱穿暖就行了。”成川见许陵苕过来了,马上板直着身子,“许姐姐,吃发糕吗?有红枣。” “我已经吃过了。”许陵苕走过来,站在门边。 “你跟那辛家的公子貌似挺有交情?”成川问道。 许陵苕抬起眼皮子,瞅了成川一眼道:“有无交情又如何?与你何干?” “他喜欢你。”成川这毫无疑问的口气,像是板上钉钉,接着又道:“你喜欢他。” “你···”许陵苕张口就想反驳,但除了一个你字,找不到别的话说。她急得一把推开成川,“走开,我要回屋。” “你俩还真是挺相配呢!”成川笑了笑,与辛弃疾第一次相见那场景他可是记忆犹新,“话不多,出手倒狠。” “你认识他?”许陵苕不着急进门,停下来问成川。 成川狡黠一笑,说道:“认识!这历城谁不认识辛公子!身貌俱佳,文武兼备!跟其他小衙内相比,他可是泥潭内的莲花。历城多少户小娘子都在打他主意,许姐姐的对手不少呢!” 许陵苕心道:果然不是能相信这小子。“你整日都是这般游手好闲吗?瞧你那样何时能醒事?” 说完,打发成川回去,自己进屋关上了门。 成川啧了一声,差点被关上的门磕到。“许姐姐,我走啦!”成川还是向屋内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嘴里还念念叨:“谁说我没志向,儿时还是学过些诗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二十四章 辛辣呛口的葭州女子 几日后的侵晨,完颜雍起身,打开房门,就看见乌延谟站在门侧,脸色焦灼不安。未等完颜雍开口询问,乌延谟便着急地说道:“主上,臻儿姑娘不见了。” 完颜雍微微皱了下眉,但声音一如往常般冷静,“没在房内?” 乌延谟摇头:“太平楼的小厮看见她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说完又瞧了瞧完颜雍的神色,低声问道:“主上是同臻儿姑娘闹别扭了吗?” 完颜雍脸色凝重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快去找!她从未来过中原,若遇着意外···”乌延谟赶紧退下,叫来了留守府的暗卫,去寻臻儿。 完颜雍有些害怕了,双手紧紧抓住门框,这感觉多年未曾体会。可他却还是告诉自己:担心耶律臻是因为她还有所价值,无谓任何感情! ······ “今日不是该去踏青游玩吗?为何来这开宝寺?”辛绩嘴里叼着一枝柳条。 “娘亲想来祈福,当儿子的还不陪着?”孙氏饶是到了开封,也会偶时到寺庙礼佛参拜,许是求个内心安稳。 “六哥,我要去那琉璃塔转转,你自个儿候着婶娘。也别等我一起回了,我认得路。”辛绩拍了拍辛弃疾的肩膀,大步离开,看着辛绩背对自己挥着手,辛弃疾头微微一歪,笑了。 臻儿定定地站在湖边,环视着周围,右方有一座八角琉璃塔,她默数了一下,总共十三层。瞧着来往的男女老少们,才发觉自己有些与之不同。她跟随完颜雍从东京来,穿得有些臃肿土气,反观中原的女子,个个清雅明丽,阿娜有致。臻儿今日一大早从太平楼出来后,便漫无目的地在开封街市上游荡着。她随着人流一直走一直走,等回过神已到这开宝寺。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乏老妇与孩童,更有公子姑娘们脉脉含情两相望,臻儿心道:看来今日我是遇着了中原的节日。 湖边的姑娘手中拿着芍药,眼神款款地看着身边的男子。臻儿有些好奇,伸了伸脖子,看着那女子手中的花。旁边那一对儿看着臻儿,报以淡笑,女子仿佛在跟男子说着什么,不过臻儿听不见,她也回以笑脸,只是有些别扭和尴尬。 旁边的大婶瞧见了,主动上前搭话:“姑娘不知今日是何日子?”臻儿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大婶的话。 “姑娘不是开封人?”大婶又问道。 “嗯,”臻儿顺着话答道:“我是契···自葭州来的。” “今儿是上巳节,正是郊游踏青、祭祀祈福的好日子。”大婶说道,“开宝寺年年都是如此热闹。小娘子手里那是芍药,定情之物呢!” 臻儿恍然,点点头,“我家乡没有这般习俗!” 多数人都去开宝寺大殿,大婶也随着同行的妇人一起走了。臻儿独自在湖边站着,春日里那绿柳抽新芽的芳香同将散的露水汽混着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深深地吸上一口,颇有点沁人的舒心。 辛绩逆着人群,朝琉璃塔的方向走去,经过湖边的时候,瞧着一位神色寡淡的女子站在那。辛绩紧紧地踮着碎步跑过去,悄悄把身子藏在柳树后边,心里嘀咕着:这姑娘不会是想跳湖? 遭了,臻儿一步一步地,越来越靠近湖边。辛绩眉头紧皱,左手死命拍在柳树干上,“唉呀”一声,冲向前去。 辛绩一把拽住臻儿的右臂,往回拉,左手按住她肩头,说道:“姑娘有何想不开,要做这等蠢事?” 臻儿被人擒住,动弹不得,侧过头一脸莫名地望着辛绩,“你做甚?大白天地对一个姑娘家动手动脚?” 辛绩听得此话,赶紧松开了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着:“姑娘为何要寻短见?你不瞧眼这红花翠柳,岂不辜负大好春光?” 臻儿撇了眼辛绩,自已是很恼那个男人,但是还没到要跳湖的地步。“那我还得多谢公子搭救?本姑娘就是在这湖边走走散心而已,枉费公子一番救人苦心。” “那是我误会姑娘了。可你也别离湖边这么近,不小心摔下去怎么办?”辛绩待臻儿转过身,才细细打量清楚眼前的人。她比这开封的女子仿佛要高些,眉骨也要深邃一些,若开封女子是清雅幽香的茶,她就如那辛辣呛口的酒一般。 臻儿抬起头,才看清楚这位多事公子,长得高大挺拔,同完颜雍差不多!以臻儿的角度往上看,他的眼不大,鼻梁笔直,嘴巴被风吹得有些微红。臻儿心想:这人的鼻子嘴巴是拿刀来雕出来的吗? “摔下去总比被你捏断骨头强!”臻儿揉了揉被辛绩捏过的右臂,自己从小习武,也不算是什么弱不禁风的身板,这男人腕力也是大得惊人,搞不好自己手臂已经淤青了。 “对不住姑娘,我也是心急手快。”辛绩脸上挂满尴尬,急忙道歉。“姑娘是一个人到这开宝寺来吗?” 臻儿内心又把辛绩编排了一阵,丢了一记白眼给他,说道:“年纪轻轻怎么跟那些街巷婆子一般,多事讨嫌。” “我···”辛绩被挤兑地煞白着脸,“我不小了,冬至就满十九。” 臻儿抿嘴,那抹笑不易察觉,果然这小公子比自己都还小快三岁。“才十九呢!” 臻儿转过头,琉璃塔方向有熟悉的身影,看着像是乌延谟和完颜雍的随从。“我走了。”说完便穿入来往的人流之中。 “唉!”待辛绩缓过神,臻儿的身影已经汇入这寺中穿梭的人群中,早已辨不出哪是哪了。“还不知道她名字呢?” 臻儿朝着乌延谟的方向走过去,在确定他们瞧见她身影后,便闪向开宝寺大门,乌延谟瞥见了臻儿的身影,带着随从也跟着出来了。 “臻儿姑娘,真是让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好找呢!”乌延谟擦了把冷汗,终于把这祖宗给找着了。 “管事。”臻儿自知有些理亏,今早没跟谁招呼一声就出门了。“让您费心了,我就是没来过开封,想到处瞧瞧。”臻儿心知完颜雍才不会理她死活,走丢也不会来找他的。 待臻儿再抬走头,乌延谟与随从都不见了,这算哪门子事?忽而,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玩吗?” 是他来了,他竟然也来寻她。臻儿内心有些雀跃,脸上却假装镇静。 完颜雍看着臻儿,眼里的担忧散尽,洒了些许温柔。他转向马车的方向,臻儿瞧见寺门外的马车,会意地点点头。 二人上了马车,臻儿依旧垂着头,经过昨儿一夜的思想争斗,她已经有决定了。正想要开口的时候,完颜雍说道:“过几日我们就回去!” “回哪?”臻儿抬起头,错愕不已。 “回东京!回留守府!回家!”完颜雍语气轻缓,但却坚定。 臻儿的心头某处被撞得一颤一颤的,若是在昨夜之前听到这些话, 她准会狠狠地栽在这个男人怀中,随着他走。可一夜那么漫长,能改变的事太多,有些刺儿扎进肉里,就算拔出来还是会有个窟窿。 “我留在开封。”臻儿刚刚差点就脱口而出答应回东京,可她也是那股子倔强脾气,心里决定的事不会再变。 “不是非得你。”完颜雍的口气略显无奈。 “有些事只有我去做,也只能我去做。”臻儿态度强硬,却不想戳穿完颜雍的那点小心思,她一年多的习舞究竟是为哪般?不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吗? 二人又沉默了,马车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 夜里,辛绩躺在床上,心里像是有猫在挠,痒痒地让人无法安宁,他一会翻个身,一会叹口气。 “床上有虱虫吗?”辛弃疾实在是忍受不了辛绩翻来覆去,闹得人睡不着。“你真是不让人安生。” “诶,六哥。”辛绩侧过身子,推了推辛弃疾,问道:“许姑娘到底哪里好,入了你的眼?” “你怎么不问,我到底哪里好,入得她的眼?”辛弃疾翻过身来,颇有些严肃的口气。 “你身貌端正,才情武学双绝,家世、品行样样皆上乘。”辛绩眼珠子溜得一转,“六哥,你这是变着法让我夸你呢?” “她很特别且聪慧,眼里透着精光,像小鹿子一般。”辛弃疾从未对别人讲过这些话,估摸连许陵苕也不知道。 “呃?”辛绩下巴都快惊掉了,“她哪特别了,不就跟平常女子般,鼻子眼睛都长脸上。” “朽木一块。”辛弃疾背过身去,“再讲你也不懂,对牛弹琴。” “我朽木,你才是一见到人家姑娘,就变得蠢钝、憨傻。”辛绩冷哼一声,继续道:“六哥,我今儿也碰上了一人,她很特别,跟其他姑娘不一样。” 辛弃疾早有些倦了,不想搭理辛绩,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那姑娘难道鼻子眼睛没长在脸上?” “六哥,别睡!”辛绩越来越亢奋,毫无睡意,“你听我给你讲讲呗!” 片刻,只听得辛弃疾那边传来两字,无比清晰,“不听!” 第二十五章 各怀心思的人 夜暮深沉,太平楼里,臻儿在房中,看着窗口案台上的芍药发呆,这是完颜雍从开宝寺回程后送她的。 马车停在太平楼外,臻儿随着完颜雍从马车内下来,眼前却横着一捧芍药。臻儿愣愣地站在那,她想起湖边大婶说的话:小娘子手里那是芍药,定情之物呢! 臻儿双手绞着,没有接,内心既喜又忧:他不知这花代表何意? “怎么?”完颜雍拉起臻儿的手,把几枝芍药塞到臻儿手中,接着又道:“我看今日这城中姑娘手中都拿着这花,便给你买几枝。”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臻儿仰起头,细声地问道。 “嗯?”完颜雍低头看着臻儿,眼中似有浅浅笑意,说道:“别人有的东西,你绝不能少。” 手臂上的一丝疼痛把臻儿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把右臂的袖子挽到肩头处,一看,果然几个指印都发青呢。“那人打铁的吗!”臻儿愤然道。 ······ 中都侍御史府,郑子聃把手中的纸铺开,再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半晌后,他把纸对折再对折,再慢慢地抚平,抚得一点褶皱都没有。然后拾起折好的纸,伸到烛火上,纸就像伸懒腰的猫一般,在火花中舒展开来。 “这是他的谢礼?”郑子聃把纸灰捻扰,头也没抬,突然开口问道,“出手也太过小器,不像他的作派。” 窗口处站着一个黑衣人,“侍御史大人见笑,就这,连见面礼都算不上!”那人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此事牵连颇广,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放心,我等绝不会做无用之事。” 郑子聃眼睛半眯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想要什么?我这人一向是礼尚往来。” “请御史大人照看好那位老妇即可。”黑衣人起身欲走,似乎想起什么又停住撂下一句话,“主上还说,你二人皆为同命人,更要相惜!” “他可是只鹰,狠辣又凶残。”郑子聃不屑地摇了摇头,又抬眼看了窗口那人,说道:“下次来前提个醒,别突袭。”说刚说完,那人身影就不见了。 郑子聃渐渐收起那冷淡的表情,眼睑垂着,食指关节处抵了抵眉心,低低地唤道:“宛妹···宛妹,你还好吗?” 大庆府蓬莱阁内,贵妃阿丽来死死地盯着案台上完颜亮送来的珠宝,牙齿紧咬嘴唇,都渗出血来了。 “荒淫无道,庸君!”这几个字是从阿丽来牙缝里挤出来的,眼中如嗜血一般。幸好贵哥早已遣走所有下人,这话若是落到完颜亮耳中,整个蓬莱阁怕是要被血洗一翻。 “贵妃娘娘,小心口出祸端。”贵哥上前,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如何着手。 “你知道吗?”阿丽来深吸一口气,眼中渐起薄雾,迷得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自乌带死后,阿里虎姐姐便劳心伤神,如今又撒手天去。”说着说着,案台上“叭叭”溅了几滴泪。“只剩得重节一个女儿家。” “何不把重节送回崇义去,离得越远越好。”贵哥像是想到了什么妙招。 阿丽来摇摇头,缓缓说道:“来不及了,昨夜重节已经被接进大庆府。” “难道是圣主···”贵哥这才明白,贵妃如此悲痛且愤怒的原因,阿里虎是乌带的姐姐,现今唯一的女儿重节又被圣主纳入大庆府。 “重节才十四岁,那样惹人怜爱的小孩子。”阿丽来双手紧握着,指甲嵌入肉中,“杀夫之仇、夺身之辱,灭族之恨···岂 可 恕!” 蓬莱阁内久久地沉寂着,沉寂着,贵哥也站在那,秉着呼吸。阿丽来渐渐地起身,把案台上的珠宝收拾装好后,伸出纤长的手指,抹了脸颊的泪痕,语气变得生硬冷淡:“重节不是病了吗?让她多病些时日···带乌林答宝音来见我!” ······ 太平楼,臻儿倚着栏杆望着开封那流光溢彩的夜景,完颜雍悄无声息地站到她旁边,干咳一声,“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中都有些状况。” “中都?”臻儿听到中都二字顿感不妙,“我阿娘···” “别慌!你阿娘现在很好,毋须担忧。”完颜雍的话让臻儿定下了心。 臻儿走到完颜雍身后,双手环上他的腰间,下巴搁到完颜雍的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完颜雍身子一怔,又缓缓地把手覆上臻儿的手,二人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 “这就算是我还他的恩!”臻儿的鼻腔一酸,眼中蓄满了泪,快要滴落下来。 “这事水落石出后,你就跟我回东京。”完颜雍的手攥得更紧了,想要给臻儿安全感和依靠。 臻儿没有回话,只是把完颜雍搂得更紧了。她深知:今夜之后,一切美好的、悲痛的、期盼的,终将成为封存的记忆。 ······ “六哥,你放过我!”辛府灶院内传出辛绩凄苦的叫唤声,“我实在吃不下了。” “再试一点,等下我陪你练练剑怎么样?”辛弃疾端着两大碟奇形怪状的糕点,伸到辛绩面前,挑了挑眉,示意他,“喏,今日就这些。” “六哥,要不我去叫碧桃,让她来试试。”辛绩想要开溜,无奈后颈被辛弃疾死死抓牢,挣脱不了。 “你放心,碧桃也跑不掉,明日就轮到她了。”辛弃疾话虽说着,手却丝毫没有放松,“辛绩,听哥哥话。” 辛绩听到辛弃疾唤自己的名字,更是心惊肉跳,他放弃挣扎,耸拉着脑袋,拿起卖相惨淡的糕点,往嘴里塞。糕点刚一进口,辛绩就感觉像是吃着毒药一般,“嗷”地一声想要吐掉。 “嗯!”辛弃疾声调抬高,扬了场下巴。 辛绩两腮鼓鼓地,逼得自己把那糕点吞下去。“真是甜得腻死人,还有种不可名状的怪味。” “胡说,我可是按照碧桃教的方法来做。”辛弃疾自以为这段时间捣鼓糕点也是有一定经验了。 “那你为何自己不尝?”辛绩连扑带爬地跑到水缸旁,抓起水瓢舀着水往嘴里灌,半晌又道:“让丁九来开封,我不要再吃你做的糕点。” 辛绩还在灶院内鬼哭狼嚎着,辛弃疾又灶台上去研究他的糕点了,若是连最简单的糯米糕都做不好,还怎么做其他繁琐的糕点。 “公子,公子。”外院传来府内小厮的呼喊的声音。 小厮一进灶院,就见着两位公子,一位瘫倒在水缸旁,一位在灶台边,满脸弄得皆是粉面。“公子,有客来访!” 辛弃疾停下手中的动作,辛绩也从水缸旁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理了理衣袖。“是谁?” “从未见过,看样子像是父子。”小厮答道。 “先回房收拾一下,”辛弃疾看向辛绩,又转过身吩咐小厮:“你先下去,我们等会就去前厅。” 辛弃疾同辛绩二人回房换了衣衫,又整理了装束,这才去前厅。到了前厅,看见了客座上坐着二人,面相果真有些许相似。年轻那人年龄看起来略长于辛弃疾,眼有些圆,眼睑垂下了些弧度,瞧着人畜无害的样子。他父亲倒是精气十足的面貌。 “祖父。”辛弃疾同辛绩齐声问候辛赞。 “阿疾,嘉儿,快过来。”辛赞向二人招手,“快来见过范伯伯。” 范邦彦起身,脸带笑意地看着辛弃疾,说道:“文郁之子,果然同他一般,气宇不凡。” “范伯伯好。”辛弃疾二人向范邦彦作揖问候。 “如山,过来。”范邦彦把年轻人拉到跟前,介绍道:“你是兄长,往后可要照看着二位弟弟。” “范如山,表字南伯。”范如山向二人拱手道。 “幸会幸会!”二人也回礼。辛弃偏着头,悄悄在辛绩耳旁说道:“他像不像小山羊,就眼圆圆的那种。” “噗···”辛绩没忍住,笑出了声,不住地点点头。 “阿疾、嘉儿,带着如山到处去逛逛!”辛赞看着几个小辈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很是欣慰,又道:“我同你们范伯伯有事相商。” 范邦彦拍了拍如山肩膀,不忘叮嘱他要让着二位兄弟。 范如山表面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不过内心有些惶然:这兄弟二人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不会对他做什么出格之事? 辛弃疾同辛绩热情地架上范如山的手臂,把他带出了前厅。 “如山兄,你初来开封,我带你尝尝这边的糕点。”辛绩向辛弃疾眨眨眼,拉着范如山往灶院方向去。 辛弃疾瞬间明白辛绩用意,这小子不想再试吃他做的糕点,就把一刚见面的人拉去垫背。无妨无妨,反正这事都得有人来做。 三人到了灶院后,辛绩端起那盘让他反胃的糕点递到范如山面前,说道:“如山兄,你尝尝。” 范如山眉头微皱,一般糕点不是方方正正,就是圆形花瓣形。眼前这盘毫无形状与美感的东西,他实在想不出词来形容。可人家兄弟二人一片心意,热情款款,范如山拿起糕点放嘴里,咬了一大口,结果眉毛眼睛都拧到一处去了。 “这可是六哥亲手做的呀,味道怎么样?”辛绩一本正经地问道。范如山逼迫自己把剩下的糕点都吃下去,辛绩看着他那不可言语的表情,低下头,笑着肩膀一抖一抖地。 范如山拿出绢帕擦净手指,说道:“甜得过分。”说完转过身,就满院地找水喝。 辛弃疾拿过碟子,把糕点都倒掉,看来想要填某人口欲,讨某人欢喜,道阻且长呐。 第二十七章 青楼遇故人 “如山,这菜是不合胃口吗?”孙氏疑惑极了,范如山到了开封几日,饭量渐少,看着还消瘦了些。 “不不,婶娘。饭菜很好很好。”范如山急忙辩解,“我不太饿···” 辛弃疾与辛绩听了这话,二人相视一眼,又各自埋头吃着饭,想笑又不敢发作。范如山这几日,着实被辛家兄弟“欺负”得很惨。辛弃疾一如既往地捣弄着糕点,而且逼着范如山尝试,若是不从,辛绩就在旁边打趣:小娇妻亲手为你做羹,岂能拒绝?范如山脸皮薄,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那些东西。他俩兄弟还时常跟范如山切磋,说是切磋,却总是他兄弟二人合伙起来对付他一人。 饭后,趁着众人都在,范如山鼓足劲问道:“爹,我们什么时候回新息?” 范邦彦道:“还得再过几日,你想回家了?”范如山点点头。“小时候你可是天天念叨要来找阿疾的。”不出所料,这话又引得范如山耳根脖子一片发红。 孙氏见状,上前逮着辛弃疾和辛绩,“我让你兄弟二人带着如山去逛逛,你们就是如此待客?” “婶娘。” “娘。” “明日我们就带如山兄去开封市集!”辛弃疾向孙氏承诺道,然后使个眼色,辛绩就推搡着范如山跟着辛弃疾逃离家长的魔爪。 次日,辛弃疾同辛绩果然遵照约定,带着范如山去逛开封市集。经过一天的游玩,范如山才了解,开封的糕点真好吃,玩意儿也挺多,再不出来透口气,恐怕不是闷死就是被那兄弟二人毒死。 三人从酒肆内出来,范如山见暮色渐浓,便提出赶紧回去。辛弃疾抬起下巴盯着范如山,“如山兄,开封的醉人风姿,要天黑才得以见识。” 辛绩咬着嘴唇,眼中透着算计,把范如山连拖带拽地拉着往前走。 穿过太平楼,往前再走一段路,三人停了下来。范如山抬头一看,撷芳居!放眼望去,轻纱罗绮,摇曳生姿,颇有些令人迷离沉醉。 范如山立刻转身,就像偷糖果被发现的小孩一般。辛弃疾同辛绩早就料到他要逃,二人左右死死架住他,让他不得挣脱。 “如山兄,你长我兄弟二人好几岁,怎还如此迂腐古板?”辛绩取笑道。 “君子当洁身自好,怎可来这勾栏瓦肆这地?”范如山急得眼睛都红了,无奈被二人钳制住,没法动弹。 “如山兄,这撷芳居可不比那污秽的烟花柳巷之地。”辛绩说道:“听闻里面有两大行首,其一擅乐,名唤抱琴,另一擅舞,唤作翠袖。多少风流雅士,世家公子皆倾往之,欲一睹芳容。” “如山兄,别磨蹭了。”辛弃疾劝范如山,“君子不也爱风流!” 就这样,在范如山半推半就之下,三人进了撷芳居。撷芳居不愧是开封各大公子竞相追逐之地,整体布局装饰跟太平楼不相上下,却无一丝庸俗媚态之意。 撷芳居内的女子无论是穿着还是妆面,瞧着倒有些矜贵之气。 三人登上二楼,紧临着栏杆坐了下来。今夜撷芳居可是热闹喧嚣,人流涌动。范如山咂舌于这灯红柳绿的景象,仿佛窥见了多年前汴京的风貌。 “十二哥,你才到开封多久,就对此地了如指掌。”辛弃疾打趣道。 “我可是听夏公子说的。”辛绩连忙撇清。辛绩口中的夏公子乃开封少尹夏元汶的儿子,是个纵情诗酒倒也不惹是生非的公子哥。 “那我们是来这,是看她们歌舞?”范如山像是松了口气。 “啧啧,如山兄!”辛绩轻叹两声,“那你还想干什么?没想到你表面一副君子作派,私底下却是风流不羁呢!” “我···”范如山又被辛绩堵得面红耳赤,说话也不利索,“我并无此意···”说完看向辛弃疾。 “你看我作何?”辛弃疾嫌弃的神态一览无余。 周遭突然嘈杂起来,众人伸长脖子看着从楼梯款款而下的二位女子。一位抱着琵琶,纤细秀丽,轻踮脚步,如清风拂柳一般。另一位身着翠绿的衣裙,体形稍微高挑丰腴,眉眼间更具风情。 抱琴坐定后,稍稍垂下头,手指轻轻捻着弦,朱唇微启,唱起词。“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柳永的秋夜月。”范如山说道。 翠袖则随着抱琴的曲调开始起舞,她身姿英气,四肢纤长,不同于一般女子舞蹈的娇弱柔媚,偏偏多了几分飒爽,惹得全场的公子哥讶异侧目。 “听闻,翠袖姑娘是刚来这撷芳居的?”不远处几个男子在闲谈着。 “这撷芳居两大行首本是抱琴姑娘和流莺姑娘,只不过半年前流莺姑娘觅得良人,脱离奴籍。”旁边的男子像是撷芳居的常客,对这里的事一清二楚。 “那翠袖姑娘呢?” “这倒不是很清楚,我哪知晓这么多,你们要打听,找秦妈妈呀!” 辛绩喝着茶水,转头打量范如山,却见他一直盯着抱琴。辛绩嘴角一扯,心道:还真会装,盯着人家姑娘眼睛都没眨一下。 “绩兄弟可知那抱琴姑娘的真名?”范如山收回眼神,转而看着辛绩。 辛弃疾的一口茶没喷出来,呛得他喉咙发痒。“如山兄藏得挺深呐!” “抱琴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范如山干咳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或许是我眼花!” “啧啧。”辛绩放下杯子,“如山兄真是人不可貌相!是谁刚刚在门外拽都拽不进来,这会儿又遇故人了。” 范如山哑然,又被辛绩怼得无话可说。 抱琴和翠袖歌舞完毕,便沿着阶梯回三楼,楼梯是回旋式,辛弃疾三人离转接处较近。待抱琴和翠袖走近时,辛绩伸长脖子望过去,待他看清那二人长相时,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不少。 “怎么了?十二哥。”辛弃疾关切地问道。 辛绩有些晃神,机械地摇摇头,“没什么。”范如山拿出手帕递过去,辛绩呆呆地接过,擦着沾了水渍的手。 从撷芳居出来后,辛绩一直恍恍惚惚,他看得很清楚,翠袖姑娘定是上巳节那日在开宝寺湖边的女子。当初她不是寻短见,想跳湖吗,可为何短短几日就成了撷芳居的行首?撷芳居可是开封的官妓场院,里面的女子皆是家庭遭官司牵连而没籍充入官妓。辛绩有些懊悔,若是当日问清楚她的情况,会不会不是如今此番情景。 “十二哥。”辛弃疾轻轻扶住辛绩的臂膀,“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回屋睡觉。”辛绩回答得不着边际。辛弃疾点点头,抓住他的手臂,加快脚步往回赶。 ······ 范邦彦同范如山今日便要回新息了,辛绩连着几日都软绵绵的,辛弃疾也就没叫上他。 辛赞还在跟范邦彦叮嘱着回程途中小心之类的话,范如山把辛弃疾拉到一旁边,像是有话要讲。 “如山兄有何事吩咐?”自打撷芳居回来后,他三人的关系变得要亲密友好些了。“你若是不想走,就在开封再待些时日。” 范如山摇摇头,“我想让你打探一个人,撷芳居的抱琴姑娘。”辛弃疾正要挤兑范如山一番,却见范如山面色沉凝地说道:“别误会!” “你可知五年前卫州乱言案,据传从卫州同知的季宗府上流出一篇论章,文内提及一句以胡变夏,整个河南便是一片腥风血雨。当时季宗被金主以‘乱言’罪处以极刑,他一双儿女均被牵连。” 辛弃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年的乱言案又岂止卫州一起,但跟抱琴姑娘有何关系?” “我曾经跟随父亲去卫州,与季姑娘有数面之缘。那日在撷芳居见过抱琴姑娘,便觉得她眼熟,却不敢上前叨扰。”原来那范如山那日一直盯着抱琴,还真不是沉溺美色。 “你是想确定,抱琴是否就是季宗的女儿。” 范如山点头,又悄悄在辛弃疾耳边说了几句。 “如山,该起程了。”范邦彦唤道,“怎么,这会儿又不想走了?” “放心!如山兄,此事我定会料理妥当。”辛弃疾作揖,让范如山放心,也叮嘱他路上保重。 范如山同辛弃疾道别后,拜别了辛赞,父子二人便驾着马车,踏上回新息的路程。 “爹,我好像瞧见了季同知的女儿。”小厮在外赶着马,范如山思索了好久还是决定把撷芳居的事告诉父亲。 “她还活着?”范邦彦诧异极了,“当年卫州一案牵连无数,他一双儿女怕是早已成为刀下冤魂。如今···” “当下我也不能确定,那人是否就是季姑娘,不过阿疾应了我会去查探。” 范邦彦点了点头,随即闭上眼想要休憩一下,范如山也很识趣地不再作声,静静倚在马车角落,想起五年前到卫州,季姑娘端庄秀雅,琴艺精湛,季公子爽朗又调皮。“唉···”范如山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第二十八章 暗涌袭来 中都城一客栈内,完颜雍伫立在窗口,身后不远处也站着一人,“留守大人,前些时日,贵妃娘娘召我入蓬莱阁···” “这里没有外人,不要太生份了。”完颜雍没有转身,只是偏过头。 “姐夫。”宝音又改口道,“贵妃娘娘有事相求!” “相求?”完颜雍轻笑一声,“她还真是客气,上次承她的情还未还呐!” 大安殿内,朝堂上一片唾沫横飞,众臣唇枪舌战。“圣主,徒单贞奉旨专司京兆府铸钱监已两年,是时候调回中都。”李老僧进言,自耶律兴文谋反被杀后,他就如失去了一只臂膀,而新晋侍御史则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冷姿态,令他从下手。看来只有设法让徒单贞早些调回来,才能心安一些。 “臣附议。”完颜昂上前道。徒单贞妻子是完颜亮的一母胞妹,与圣主关系匪然。 “圣主,此事须从长计议。”未等完颜亮首肯,郑子聃快人一步抢先道,“近日平阳郡和雁门郡均发生疫病,徒单贞从京兆府回中都必经这两地。” “难道尚书令大人不知疫情严重程度?”耶律元宜质问要老僧,“按理说本不该我兵部来操心。” “若按侍御史的说法,这大庆府近日都只能出不能进?”李老僧反问道。 话一出口,完颜亮神色一变,眉毛抽动了一下。郑子聃嘴角稍稍一扯,外人根本瞧不出来,“圣主,尚书令大人此计可行。臣认为一月内入大庆府的人,须立即谴离,疫情之事可大可小。” “圣主,侍御史所言即是,徒单贞调回中都之事可暂缓。”这完颜昂惯会见风使舵。 完颜亮脸色变了又变,疫情一事的确非同小可,可徒单贞调回中都一事却不能一拖再拖。 “圣主,臣也认同侍御史之提议,眼下正是春夏之交,疫情散播甚是凶猛。”耶律元宜道:“徒单贞回调中都一事不急于一时。” “不知耶律尚书以何判定轻重缓急?”李老僧有些愠怒。 耶律元宜没有作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完颜亮,大家也不奇怪,本身他就是一古板严肃的人。 “圣主,元日前调徒单贞回中都倒是个适当的时机,年后即是会试。”郑子聃又说道:“相信到时疫情必已得到控制。” 此时的李老僧是有些迷离,同时也有些窃喜,这郑子聃的态度是偏向他?之前他三番两次邀约郑子聃到府上赏乐饮酒,可是未曾得到任何回应。 “完颜昂,谴离近一月入大庆府的人,疫情务必要掐断源头。”完颜亮下旨,“枢密院副使一职如今空缺,就由徒单贞回来接替!”说罢便挥袖示意众臣退下。 众臣离开大安殿,急急地往外走,郑子聃一人则慢悠悠地跺着步子。李老僧似是无意地跟上他的脚步,“方才在大安殿,多得侍御史周旋。” 郑子聃破天荒地给了李老僧好脸色,无非就是咧着嘴扯出一个弧度,也不知算不算笑脸。 “近日我得了壶好酒,若侍御史赏脸,还请移步至寒舍···”李老僧觉得郑子聃应该不会拒绝他再次的盛情相邀。 “尚书令还有闲情逸致饮酒,”郑子聃回答地不着边际,“听闻圣主想纳贵妃侄女入大庆府,这会儿皇后和大元妃怕是已经茶饭不思了。”未等李老僧作答,郑子聃便离开了。 李老僧怔在原地,收起了笑脸,他知道前几日圣主接了重节入大庆府,却不知还有更深的打算。虽说圣主已立太子,可皇后与大元妃已不得宠,阿丽来与重节二人联手,若是再有子嗣,太子之位岂不··· 完颜亮脚一踏进蓬莱阁,就看见了阿丽来低低地呜咽,拿着丝绢拭泪。他就是见不得阿丽来这副娇弱可人,我见犹怜的样儿。 “圣主,大元妃要把重节谴出大庆府,说她染了疫症。”阿丽来一见完颜亮,就哭诉起来,“御医也诊断过,重节只是在途中受了风寒。” 完颜亮搂着阿丽来的肩膀,哄道:“如今疫情严重,平阳郡和雁门郡犹甚,大元妃也是为了整个大庆府着想。” “可妾身跟重节久未相见,如今又要分开,心中难免···”阿丽来撒娇可谓是信手拈来,“而且皇后还不许我探视她。” “皇后所为也不无道理。”守颜亮叹口气,又道:“你就在殿外跟她好好道个别!明日就得把她送出大庆府了。” 阿丽来点点头,不顾脸上的泪痕,朝着完颜亮嫣然一笑。 由疫情带来的颓靡气氛充斥着整个中都城,进出关口巡检较往日更加严格。是夜,侍御史府上郑子聃正在书房内练字,忽听得窗外有声响。但他依旧坐在案台前执笔写字,未有任何起身之意。 窗外的声响在响了两声后就再无动静,郑子聃把笔挂在笔架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伫立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这种会友方式,你不觉得有些骇人吗?”郑子聃光从背影就知道来者是何人。 “是你叫人传话,别突袭,倒还责怪起我来了。”那人一跃,侧身翻进窗户,来到案台前,撇着眼看着郑子聃练的字。 “不知该说你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大包天,这个时候还敢来中都?”郑子聃不着痕迹拿起一大叠宣纸覆在他练的字上面。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同样的两个字:宛之。 “致谢不得当面来才算有诚意。”完颜雍不客气地坐在案台旁的椅子上。 “为何要帮那女人?”郑子聃问。 “互惠而已。”完颜雍扯起嘴角一笑。 “莫非你还指望靠她吹吹枕旁风,好脱离东京,到中都?”郑子聃把茶壶放在炉上,烧水,然后倒上两杯茶,放在桌案上。 “有些事然命中注定,该我的就是我的···”完颜雍端起茶,喝掉,起身,又道:“景纯,当年之事我定会查个一清二楚。中都!迟早有一日,我会来!”话落,完颜雍走到窗台前。 郑子聃轻笑一声,“那我等你!” 完颜雍像来时一样,跃过窗户离开了,郑子聃走过去,关上窗户,反锁。然后又回到书案前,拿着笔,继续写着他的字。不知在写了多少张后,郑子聃又折好这些写满名字的纸,放到烛火上,烧掉。“他真的只为报仇吗?” 大庆府北苑,贵哥在前面掌着灯,阿丽来裹着厚厚的毛绒披风跟在她后面。“娘娘,还是别进寝殿了!这要万一真是疫症···” 阿丽来脚步没有停下,“无妨,我要亲眼看看她才放心!” 贵哥遣走了殿内的两名宫婢,然后燃起了淡淡的烛火,退出去,寝殿内只剩下阿丽来和重节二人。 重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厉害,连脸颊上的肉也陷了下去。阿丽来坐在床沿,伸手去轻抚着重节那瘦削的小脸,今夜她还特意把手上及身上的饰品都摘除了。 重节可能是因为生病,所以瞌睡较浅,阿丽来抚着她脸颊,让她有些不适。阿丽来缩回手,理了理袖口。重节缓缓睁开眼睛,一见阿丽来,赶紧拉起被子捂住自己的口鼻,就露出两只眼睛。“舅母,您离重节远点,莫染上疫症。” “傻孩子。”阿丽来扯下重节捂住口鼻的被子,“重节只是染了风寒,怎会是疫症?休得听那些宫婢嚼舌根。” “可是舅母,她们都说我快死了!”重节只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听得疫症、死亡之类的话语,自然是惊恐不已。 “别怕,重节!”阿丽来把被子压好,免得风从缝隙中灌进去。“舅母不会让你有事的。” 重节乖巧地点点头,缩了缩脖子,又往被窝内挪了挪。阿丽来拿出早已收拾好的珠宝玉石,还有交钞。“重节,明日出了大庆府,自有人接应。万事要小心,钱财不可外露,永远也别回这中都,别再踏入大庆府。” “那重节岂不无法再见舅母?” “你要记住:若是心意相通,不论是身处何方,分隔再远,皆如在身侧一般亲密。”阿丽来把珠宝交钞装好,塞到重节的被窝里。 重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舅母,这世上除了您,重节再无亲人,还能去哪?” “天下之大,有山川湖泊、有荒漠水乡、还有飞鸟游鱼,这些大好景致,重节不想看看吗?”阿丽来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那是乌带的遗物。“这是你舅舅生前随身携带的短剑,你拿着防身!” 重节伸出手,接过短剑,压在枕头下。 “睡!舅母走了!”阿丽来起身,收紧了披风。“舅母!”听得重节唤道,阿丽来停在殿门口,却没有回头,半晌后,声音冷冷道:“重节,往后为自己而活。”也不管重节有没有听懂这话,毫无留恋地迈出殿门。 贵哥看见阿丽来出了殿门,赶紧迎上去,把温盘放入她手中。却见得阿丽来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贵妃若是舍不得,又何苦要送走,留在中都,尚且能时常见着。” “待在这种地方,连死都不如!时常见着更是徒增伤悲!” 第二十九章 夏三公子登场 “六哥,”自范如山走后几日,辛绩都是一副疲惫之态。“这如山兄一走,还真不好玩了。” 辛弃疾收剑回鞘,额头上生出密密的汗珠。“十二哥,你这身子比起竹青来,倒是强不了多少,都病好几天了!” “谁说我病了?”辛绩争辩起来,“连大夫都未请来看诊呢!” “那你是否水土不服?”辛弃疾打趣,“我看十二哥还是回历城去。” “六哥这是在赶我走。”辛绩上前拽住辛弃疾的胳膊,摇摇晃晃起来,像个小孩子在撒娇,“祖父可是舍不得我呢!” 辛弃疾整个身子都被晃得东倒西歪,他拨下辛绩的手,“既是舍不得离开,那就继续办正事!”说完把剑递给刚进后院的小厮,拉起辛绩的手往灶院方向跑去。 辛绩惊觉不对劲,又去灶院,天呐!这范如山走了,他托得生病混了几日,没想到六哥做好糕点的这姿态犹如星火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辛弃疾早料到辛绩要逃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挣脱不得。 进了灶院内,辛弃疾端出一盘糕点,辛绩一看,桂花糕,且今日品相看起来不那么怪异,倒是有模有样了。辛绩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手有些发抖伸向盘子去拿糕点。 “十二哥,你信我。”辛弃疾双眼眨巴着,“碧桃这几日可是亲自授技予我。” 辛绩将信将疑,拿起一块桂花糕,死就死!咦,这次的桂花糕没有怪异的味道,甜度适中,桂花腌渍后留有满口的幽香。 “唔,六哥!手艺真是突飞猛进哇!”辛绩连连点头,六哥不止文武双全,如今还擅厨艺,偏又生得俊朗高大,唉呀!这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辛弃疾看着辛绩的表现,觉得自己的手艺应该可以入得某人的口了!想着想着,嘴角向上弯着,拿起一块桂花糕吃起来。辛绩偷偷地望着辛弃疾:六哥这是魔怔了。 用过晚膳之后,辛弃疾同辛绩又去游市。 “六哥,为何今日兴起要出来游玩?”辛绩问道。 “看你在家瘫了几日,怕你闷坏。”辛弃疾玩笑道,“怎么样?还是我对你好!” “是呀!这全天下最好最疼人的就是六哥啦!”辛绩见六哥脸皮这么厚,也是使着劲夸他,说着说着,抬头一看,居然到了撷芳居,“六哥,你何时变得这么风流狂放?” 辛弃疾驻足,“你生病那些天,我日日都来呢!” “啊?”辛绩讶异得连声调都变尖了。 辛弃疾偏头一笑,“诓你呐!”说着拍了拍辛绩,二人进了撷芳居。 撷芳居依旧如前些时日般人声鼎沸,辛弃疾与辛绩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找个视线好的位子坐下,又叫了一壶茶。 “诶,绩兄弟!”一位小衙内拿着折扇过来同辛绩招呼道。 “桐书兄,真是巧了!”辛绩起身,拱手作揖,然后侧身朝辛弃疾轻语道:“六哥,这就是夏少尹的公子夏荞。” “这位?”夏荞眼光瞄向辛弃疾。辛绩连忙介绍,“这是我六哥。”辛弃疾也顺势站起来,作揖。“夏公子,幸会幸会。” “辛公子,久仰久仰。”夏荞也回礼。辛绩邀他一起坐着,夏荞也欣然应允。 撷芳居的两大行首抱琴和翠袖姑娘并不是每日都会出来献艺,每月上中下旬各有一次同台献艺,其他时日皆是单独出现。 今日翠袖姑娘单独登场跳了两支舞后,便回房休息了。辛绩已不像上次那般,表情都写在脸上,但看着翠袖跳舞时还是有些难以名状的心情。 “夏公子可知这翠袖姑娘是何籍?”辛弃疾拿起茶杯,又放下。 辛绩听到翠袖二字,愣了一下,六哥到撷芳居来,是为打探翠袖姑娘?可六哥并不是这般多情滥情之人,那许姑娘可是在历城心心念念地等着他呢! “六哥对翠袖姑娘···”辛绩有些不可置信。一听这话,夏荞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辛弃疾。 “辛公子,你可是把我当成说书人了,开封的野闻轶事我皆知晓?”夏荞打趣道。 “夏公子莫要误会,你自小在开封长大,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必然甚是了解。我只是瞧着这翠袖姑娘不像是此地人?”辛弃疾摆出一副诚挚请教的口吻。 夏荞点点头,辛弃疾的话他很是受用。“辛公子眼力不凡,据说那翠袖姑娘是葭州人士,原是官宦之家,因其父兄惹上人命官司,才沦为奴籍,流落至此。” “桐书兄,那翠袖姑娘岂不是家破人亡?”辛绩想起那日在开宝寺,她铁定是要寻死的,官家女子沦为奴籍,落到这勾栏瓦肆之地,要活下去那得须多大的勇气。 “或许是!”夏荞撑开折扇,轻轻叹息,“这撷芳居的姑娘哪个不是可怜人?” “夏公子,那抱琴姑娘呢?”辛弃疾不着边际地把话题引到了抱琴身上。 “嘘!”夏荞一听辛弃疾提到抱琴的名字,急忙四下观望,收起折扇,低声道:“抱琴姑娘一家牵涉一起大案,连我爹都不清楚。” “什么大案?”辛弃疾凑上来,辛绩也跟着紧张起来。“桐书兄,快讲与我们听听···” “这事我真不知晓,两位好兄弟放过我!”夏荞生怕辛家两兄弟一直缠着他,想要起身溜走。 “行了桐书兄,不聊此事。”辛绩硬生生打住,又拍了拍夏荞的肩膀,他好不容易在开封跟这些衙内公子哥混熟,若是被疏离这圈子,往后可打听不到这开封的大小事了。“我们又不是那喜好搬弄是非的市井妇人。” 夏荞听了辛绩的话,又稳稳地坐下,喝起茶来。“看来你两兄弟也是逃不过红颜情关呐!” “你可别胡说。”辛绩呵斥的语气让夏荞笑得更开心,辛弃疾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还不承认?”夏荞隐隐在笑,“又不是只有你二人觊觎撷芳居的两大行首。开封的世家公子、商贾富农皆想纳她们在侧。” “为何?”辛绩眉头皱得厉害,辛弃疾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美人谁不爱!”夏荞轻笑,“何况是如此年轻窈窕,能歌善舞的美人。”停了片刻,又道:“不过,撷芳居的两大行首眼光必然不差···就算为妾,那也不得细细甄选。” 辛绩眼光殷切切地望着三楼,心不在焉地,夏荞也自顾自地喝着茶··· 夜深了,辛绩在床上翻得像煎饼似得,比第一次遇到翠袖那晚更甚。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辛绩知道是谁,就是不想起身。 辛弃疾推了推门,没反锁,径直入内,走到辛绩床边,推了推他。“十二哥,今晚不跟我一起睡?” 辛绩翻过身,眯着眼,噘着嘴。“怎么啦?真病啦?”辛弃疾上前坐在床沿,把手伸去探探辛绩额头,并无异样。 “六哥,我乏了,困了。”辛绩有气无力道。 “乏了怎么还未入睡?可别污蔑是我吵醒你的。”辛弃疾脱下靴子上床,跟辛绩挤在一起睡。“今夜换我睡你的床。” 二人躺在床上过了半晌,辛弃疾不知辛绩是否入睡,便用手肘捅了捅他。“嗯?” “精神十足?”辛弃疾双手枕在头下,腿也交叉着。“要不去后院练练剑?” 辛绩没有回话,却突然翻个身,左手搭在辛弃疾的胸口处,头也枕在肩膀边上。辛弃疾吓得一只脚差点掉床下,深吸一口气,抽出右手“啪啪”两下使劲扇在辛绩手上,“作甚?” 辛绩挨了两巴掌,还是没动,软绵懒散道:“六哥,我心中郁结难消,作为兄长,你就不开解开解我?” 半晌,辛弃疾轻轻拍了几下辛绩的手背,跟刚才完全不同,充满了安抚意味。然后又把手枕在头下,“要我开解,总得把前因后果说与我听听?” “那夜想与六哥畅聊,你可是恶狠狠地拒绝了我。”辛绩想着那晚辛弃疾甩个后背给他,还有那决绝的‘不听’二字。 “啊?”辛弃疾一愣,一些闲杂小事他可没心思去记得那么清,“十二哥可不是如此记仇之人。” “六哥曾说,若心系一人,哪管她门户高低,只要志趣相投,相敬相爱便可。”辛绩睁着双眼道,“可她要是身份卑···哦不,相差甚远,该如何?” 辛弃疾本是闭着眼,听了辛绩的话,缓缓睁开眼望着屋顶,“有缘之人,可遇不可求。有些事看起来像是随缘,却不知背后乃刻意为之。” “六哥所言,我不太懂。”许是因为两兄弟挨着睡,辛绩倒没有之前那样难入眠,声音也有些困顿。 “多些时日,待到迷雾散尽,你便会看清楚周遭的人和物。阿绩,别被表象所蛊惑。”辛弃疾怎会不知辛绩心之所想,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有些异样他一眼便瞧出来了。 辛绩“嗯嗯”地回应着,辛弃疾斜着眼往右看,辛绩已然入睡,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刚刚说的话。 辛弃疾拿起辛绩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再把他扶正,扯上被子盖好。这下可好,把辛绩哄得安然入睡,自己却毫无睡意,只好又瞪着屋顶发呆。 第三十一章 想要讨好的人 辛绩打算过完中元节再回历城,中秋前一日是辛远生辰,早些回去,也好帮着料理一下。 “翠袖姑娘,辛公子又来看你了。”门外传来婢子的声音。叶臻正在妆台前拨弄发簪、首饰,翻了个白眼,不过已然没有前几次的恼怒。“不见。” 婢子转身,正欲下楼婉拒那位公子,却见辛绩已经到了门口。“辛公子,翠袖姑娘不见客,请回!” “嘘!”辛绩示意婢子别作声,伸手敲门,“不见!”辛绩又继续敲,毫无章法地敲。 “都说不见,还敲!”随着声音,叶臻打开门,眼前的人高过她一头,显然不是撷芳居的婢子,“你···” 辛绩把食盒提到叶臻跟前,卡在门口,不让她关门。叶臻看了一眼婢子,抬了抬眼角,婢子便会意退下去了。 “辛公子当真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叶臻转身回房,却并未阻止辛绩跟进来。 “翠袖姑娘,这里有细料馉饳儿、脂麻团子、江豆栗儿,我特意去太平楼买的。”辛绩献宝一般把食盒内的餐点一一拿出,摆上桌案。 叶臻偷瞄了眼桌案上的餐点,慢悠悠地走上前,不经意地坐下。“开封的菜式还合你口味?”辛绩没有动,只是坐在桌案前看着叶臻。 叶臻放下木箸,“那冰镇酸梅汤也是太平楼的吗?” “冰镇酸梅汤?是榆林巷口那家。”辛绩语调上升,“不过现已入秋,不宜食用冰饮。” “呵~”叶臻掩住嘴,低头浅笑,“辛公子此翻手段若是用在其他女子身上,怕是无人扛得住。” “偏翠袖姑娘这般铁石心肠。”辛绩小声嘀咕着,生怕叶臻听见。 叶臻假装没听懂,又拿起木箸夹着餐点吃起来,二人一直没有交流,许久,叶臻才道:“辛公子往后不必再对翠袖如此,你我二人身份悬殊,交往过密对你有害无益。” “人之交往,贵在心性、品行,若以门户身份作论,岂不沾染污浊。”辛绩听出了叶臻话里的疏离之意。“翠袖姑娘,你我这般可称得‘忘形之交’。” 这些时日,辛绩隔三差五往撷芳居跑,却并无什么过分举动,只是搜罗开封酒楼街巷的美食,往叶臻那儿送,意图博得好感。 “翠袖姑娘,今日我先告辞。”辛绩起身,他一向不在撷芳居逗留太久。“辛公子。”辛绩走到门口,叶臻叫住了他,“我姓叶名唤臻,葭州人士,虚长你三岁。”辛绩一愣,抿唇一笑,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既是‘忘形之交’,那便要坦诚相待。”叶臻又道。 “那上巳节在开宝寺,确实是你?” 叶臻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辛绩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便作礼告辞。叶臻的笑容渐渐散去,她有些厌恶自己这副表里不一的面孔,既然要坦诚相待,却又拿谎言来欺瞒他。那少年如此爽朗纯粹,自己此翻做法,倒真是让他沾染了污秽。 辛绩的步子迈得轻快起来,连秋风都不那么急躁了。正要下楼时,一婢子从会客间退出来,把门带上之际,辛绩瞥见房内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六哥。 辛绩靠近会客间,里面声音甚小,听得不是很清楚。思索一阵,他想起会客间的另一面是通向后院的走廊。此时未到黄昏,撷芳居内并无多少人,辛绩悄悄走到走廊上,推开窗户露个缝隙,猫着腰偷偷观察里面情况。 透过缝隙,只能看见辛弃疾的侧影,他对面坐着的是抱琴姑娘,二人正在茶案前喝茶,但是在交谈些什么,确实听不清。茶案上的食盒,是辛府的,里面装满了白桃。 白桃?前些日子,六哥特意吩咐严内知多备些白桃,就是为了送给抱琴姑娘?六哥何时开始对其他女子如此上心?许姑娘还在历城苦等着,他倒好,给撷芳居的姑娘又是送白桃又是喝茶谈天。 辛绩内心愤愤不平,但又不能在此地发作,便轻轻掩上窗户,轻步移出走廊,先回府上再说。 秋日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辛弃疾一进书房内,就瞧见辛绩正襟危坐着,不太好惹的模样。 “十二哥···” “六哥去了何处,大半日都没瞧见你?”辛绩摆出审问的姿态。 辛弃疾理了理袖摆,“怎么?不就半日未见吗?”说着还把脸杵在辛绩眼前,左晃右晃。 辛绩手一挥,“府上的白桃为何少了那么多?我看严内知备了好几框。” “送人了。你要想吃,再去买就是!”说着便走到书案前随手抽起一本书乱翻着。 辛绩站起身,也走到书案前,“送谁?那可是卫州白桃,哪如此容易就买到,整个开封都没多少。” “你想吃,我这还有一些,都给你!”辛弃疾不知辛绩今日为何如此火大,“十二哥,别与我置气了,可好!” “我过两日便要回历城,六哥真没有要我替你捎带的?”辛绩问道。 辛弃疾抬头,一笑,“有些话当然要悄悄说,无须十二哥从旁传达。” 辛绩冷哼一声,脸色也没那么难看,起身回自己房间了。辛弃疾收起书,紧绷的身子瘫软下来,今日去撷芳居找抱琴姑娘,原想打听一些事,但抱琴却是一副茫然之态,丝毫没有听得有用的信息。亏得他把上好的卫州白桃送了一大框过去,惹得十二哥因此置气,这让辛弃疾不得不怀疑范如山是否认错人。 夜深了,撷芳居也从喧嚣化为寂静。抱琴仍未入睡,望着那一堆白桃发呆,那卫州白桃,自打她来了开封就再未吃过。还有送桃那人,那个小衙内,到底是何居心? “辛公子找我所为何事?”婢子前来告知抱琴,有位公子在会客间等她。待她进来一瞧,原来是知府的辛公子。 “眼下正是吃桃子的时节。”辛弃疾把食盒放到茶案上,打开盒盖,里面全是精挑细选的上好白桃。“这些白桃还望抱琴姑娘笑纳。” 抱琴把眼光从食盒上挪开,不解道:“辛公子何故送我白桃?” “抱琴姑娘,这卫州白桃可是个头饱满,味道鲜醇。”辛弃疾特意加重卫州二字,想探探抱琴的反应。 抱琴微微一笑,拿起一颗桃子,“其实我并非钟爱白桃,”抱琴的眼神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出什么态度。“辛公子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辛弃疾也笑笑道:“我来开封一年有余,时时想起齐州的甜瓜。”说着,他又把食盒推至抱琴跟前,“无论身处何地,人还是会想念家乡的味道。抱琴姑娘认为呢?” 抱琴依旧淡淡地笑着,“人生好似浮萍一般,漂泊无依,顺水而流,所至一处便要随遇而安,思虑太多更是徒增烦恼。” “抱琴姑娘活得挺透彻。”辛弃疾起身,“未尝不是件好事!”待他走到门边,又回头道:“哦,对了,我有位范姓兄长也爱吃卫州白桃。” 抱琴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摆出了招牌式笑脸,送走了辛弃疾。抱琴挑出一半白桃,送给翠袖,看着翠袖那一脸的诧异相,她觉得甚是好玩。 抱琴抽回思绪,拿起一颗白桃,用手帕擦拭着。然后盯着那颗白桃许久许久,轻轻咬了一口,那甘甜的汁水滑到喉咙时,忽然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白桃还跟家乡的味道一样,一样生脆可口,她来开封五年,却再没吃过一口。 ······ 一大早,严内知就帮着辛绩收拾到物件,装到马车上,辛绩今日起程回历城,他在辛府内外来来回回地小跑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要搬家呢。 “十二哥,路上保重,务必谨慎小心。”辛弃疾陪着辛绩跑进跑出,还不忘叮嘱他。 “我又不是小孩了。”辛绩皱了皱鼻子,“六哥若是担心,就随我一起回历城可好!” 辛弃疾煞有其事地思索一阵,“我还有些事,脱不开身。”说道拍拍辛绩的肩膀。 辛绩转过身抱住辛弃疾,左右晃动,“怎么?又不想回去啦?”辛弃疾轻拍着茂喜的后背,“中秋过后早些来开封。” “六哥,我若是想你了可如何是好?”辛绩下巴搁在辛弃疾肩上,撒娇似的。 辛弃疾推开辛绩,“那你别走了。”用势要把他拉回府,辛绩急急地挣脱开来,“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十二哥,这些替我捎回去。”辛弃疾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食盒,辛绩悄悄掀开一个缝,偷偷瞧了瞧,南京金桃、小瑶李子、黄冷团子、水晶皂儿。“哼···让我捎给谁?” 辛弃瞪着辛绩,“明知故问!”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许偷吃!”辛绩眨巴眨巴眼,点点头,“算你还有良心!六哥,我不在的时日,你可别太过招摇放纵···” 辛弃疾没作声,转身回府,辛绩提着食盒上了马车,踏上历城的归途,许久未见爹娘和竹青,还真是有些挂念呢! 第三十二章 历城命案(一) 辛绩回了历城,让竹青邀了许陵苕到府上,三人谈天说地聊了一下午。几近黄昏,许陵苕要回家了。辛绩起身,提着食盒送许陵苕出府,顺道跟她讲讲六哥在开封的近况。 辛远生辰第二天便是中秋,原本是休沐日,却在一早被衙役叫去了县衙。辛绩则被自己亲娘训了一上午,让他年初去中都科考,闹得他头都大了。 “娘,今日中秋休沐,爹怎么还不回来?”辛绩百无聊赖。 “唉,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昨夜里烟柳阁的小姐暴毙,你爹一大早就去了县衙。”李氏在带着竹青摆弄着插花。 “县衙不是有县令吗?他一个主簿还跟着瞎掺合。”辛绩拿起一块小饼塞到嘴里。 “发生如此大事,一县主簿难道还有闲情逸致在家吃小饼。”李氏瞪了辛绩一眼,吓得他差点噎着。 辛绩慌忙把小饼吞下去,起身,“娘,我也去看看。”话音一落,溜了。 往年的中秋,历城家家户户皆是在家团圆。今年,烟柳阁的门口围聚了好几圈看稀奇热闹的人。钱妈妈脸色惨淡,精神萎靡,铅粉都没抹,烟柳阁出了命案,这生意往后怕是难做了。 衙役虽只是封锁了飞雪的闺房,但这命案没个水落石出前,谁敢再去烟柳阁。烟柳阁里的其他小姐还有婢子们,有些惶恐不安,有些哭哭啼啼,乱成一锅粥。辛绩挤来挤去,终于从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脱身,挤到最里边。满腔好奇之火在燃烧,尖起耳朵听周遭的人议论着。 “听里面的人说,飞雪是昨儿半夜死的,被毒死的。”一男子貌似烟柳阁的常客,他的话引得周围人嘘声一片。 “我怎么听说是被勒死的,毒死不得七窍流血。”另一人附和道。 “你亲眼瞧见了吗?昨夜你在呀?”一位大娘也加入讨论,“既是如此,恐怕你有嫌疑呐。” 那男子一听,急忙摆手,“你可别胡说,我昨夜可是在家。” 辛绩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他昂起头四下打望,看见许陵苕也在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真是好奇心重呢。 “来这种地方凑热闹?”辛绩挤出去,看见还有个少年跟着许陵苕。成川抬头看了辛绩一眼:跟他兄长一样,让人不舒服。 “到底发生何事?整个历城传得沸沸扬扬,人真是被毒死?”许陵苕问道。 “仵作自会验清楚,这是县衙管的事,还用你跟着瞎操心?”辛绩觉得烟柳阁这种地方不是女子该待的,劝许陵苕赶紧离开,“回去!” 许陵苕点点头,同成川转身离开,辛绩也回府了,这事想要弄清楚,不如直接问他爹来得更快。 “许姐姐,你说那烟柳阁的小姐会不会是···”成川想到了每月初十和月底悄悄潜进烟柳阁后门的和尚,可昨日是八月十四。 “你当县衙是摆设吗?别管那么多。”其实许陵苕也是同成川想到了一块,但这似乎不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 辛绩回到府上时,辛远已经回家好些时辰了。 “爹,烟柳阁的飞雪当真是被毒死的?”辛绩把茶倒上端给辛远,递上几块小饼,打听起消息。 辛远挑眉,“毒死,你听谁说的?历城人还个个都是仵作不成?” “街坊巷口都是那样传的,有说毒死,有说勒死,还有说什么体力不支···唉呀···”接下来的话辛绩真是难以启齿了。 “唔?”辛远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瞧瞧你整日都干些什么?” “那爹你倒是说呀,仵作验出的是何死因?” “仵作验后发现飞雪并无毒发症状,是窒息而亡,且死前有过剧烈挣扎。”辛远回想着,又道:“或许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辛绩食指点点太阳穴,思索着,“会不会是熟人作案,想偷取财物,是她的客人?” “衙役问过烟柳阁一众,昨夜飞雪确是有客。是谁,却无人知晓。”辛远放下茶杯,叮嘱辛绩早些休息。“这事自有衙役去查,你快回房去!” 自烟柳阁飞雪被害以后,历城人心惶惶,县衙也加派人手查找中秋前夜飞雪的客人。烟柳儿阁这几日也没有开门迎客,小姐婢子们闲得无聊,一天向外出的下人打听县衙调查的情况起码八百遍。 许陵苕今日下工较早,正要回去,发现辛绩与竹青在店铺外等她。竹青提着小食盒,乖巧地站在辛绩身旁。 “许姐姐,专程买给你的。”竹青把食盒递到许陵苕跟前,晃了晃。 “哇,谢谢竹青。”许陵苕刚一接过食盒,转念一想又不对,“我还是不吃了,现在也没饿。” “为何不吃?”竹青先是一脸震惊,继而有些委屈,“知道你喜欢吃这些,才特意带过来。六哥哥不在,我们必须要照顾好你。” 许陵苕看看竹青,“竹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们对我很好!”又看了看了辛绩,却见他一副与我何干的表情,“我还是少吃一些为妙。” “许姐姐若是觉得多,待会我们一起吃。”小姑娘就是比较好哄。 “你们不回府吗?”许陵苕问道。 “送你回去。”竹青抢着答道。 “如今烟柳阁命案一事还未抓住凶手,这些时日历城太不安稳。”辛绩抬抬下巴示意,二人便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许姐姐,我看凶手没抓住之前,你还是不要上工了,这样太危险。”竹青觉得如今历城这样的情况,一个姑娘下工回家很不安全。 “的确如此。”辛绩附合道。 “那件命案就没有一点线索?”许陵苕实着实想不通烟柳阁后门看到的那两人,是否与飞雪之死有关。 辛绩想了想,“也不算没有一点线索,听爹说,飞雪的客人是烟柳阁的壮汉李三带来的。” “有没有审那个李三?”竹青问道。 “当然,不过衙役根据李三说的僦屋,根本没有找到那客人,若是我猜得不错,凶手应该就是飞雪的客人。”辛绩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没有在历城留下痕迹。” “县衙画师没有画像吗?”既然李三带的客人,理应张贴画像,全城缉拿。 辛绩摇摇头,“夜里那么黑,李三也看不太清楚,画师无法画像。”过一阵,又道:“姑娘家别管这些事,这是县衙该做的。” 三人走到巷口,转角后就是许陵苕住的僦屋,竹青打算把许陵苕送进门后再离开。“许姐姐。”刚过转角,成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成川?找我?”许陵苕看见气喘乎乎的样,貌似跑了很远的路。 “我刚刚去花铺找你,张待诏说你下工了,我又赶紧跑到这来。”成川深呼吸几口,“有人到县衙击鼓自投,还带来杀害飞雪的凶手。” “啊?”辛绩与竹青同时讶异,都忘记成川这号人存在了。“快,去县衙!”辛绩示意竹青和许陵苕。 四人一路急匆匆赶到县衙,那早已围满了人,辛绩护着竹青,左挤右挤,挤到了前头。 历城县令李练平年逾四十,身子不是太好,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有些紧张气喘。堂下站着二个僧人,旁边担架上盖得白布的像是尸首。 僧人?许陵苕同成川相视一眼,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明了,果真是烟柳阁后门的那两个和尚? “堂下何人?”李练平重重地拍下惊堂木,动作太大把自己手掌都震麻木了。 “回县令大人,我是兴国寺僧人义端,这是我师弟义空。”义端回话,接着又指着那担架道:“这便是杀害飞雪的凶手,义安、义宏。” “啊?” “哈?” 堂外的一众围观人群讶异不已,稀里哗啦地讨论起来。 “兴国寺可是佛门净地,怎么会有杀人凶手?” “而且还是杀害烟柳阁的小姐。” “这样看来,兴国寺的这两人常去烟柳阁寻欢作乐,真是亵渎佛门净地。” “那义端大师真是大义灭亲呀!” “真是没想到,兴国寺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人。” “就是,真是想不到呀!” “肃静!”李练平传来仵作,仵作上前道:“我验过,这二人确是自缢而亡,并无任何外伤或是中毒现象。” 李练平抬眼示意刑名师爷,张师爷上前一步道:“义端,如今已是死无对证,如何认定这二人是凶手?” “你们查了这么久都没动静,现在是我师兄大义灭亲,帮助县衙破案。”义空年岁较小,对于此事是又惊又怕,昨夜在寺内,得知两位师兄自缢在房内,吓得他不敢睡自己的房,还好师兄让他跟着一起睡。 “义空,太无礼了。”义端轻声呵斥,义空赶紧低下头,缩了缩脖子。 “那就请义端大师把此事来龙去脉告知县令大人。”张师爷说道。 义端微微拱手,作揖,“我发现两位师弟不同以往是在中秋当日。”义端在堂上讲起了义安和义宏这几日在兴国寺的反常举动。 第三十三章 历城命案(二) 中秋当日,按照兴国寺以往传统,也会在大殿北侧进行施粥。义端在前半个月就已安排妥当所有事务,兴国寺上下在中秋日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义空,盛粥的碗放哪了?”义端问道。 “师兄,碗是义安师兄昨夜就收好,我也不知他放哪了。”义空一阵手忙脚乱,“我去找找义安师兄。” 义空站在义安房外,门是紧闭着,他敲了敲门,“义安师兄,你在里面吗?” “谁?”义安突然发出急切的声音,尔后推开房门,“什么事?” “师兄问盛粥的碗在哪?现已巳时过半,”义安小声道,“师兄催得很急呐!” “师兄?”义安关住房门,朝大殿跑去。 “碗在哪里?师兄。”义空朝着义安背影怯生生地喊到。 义安急匆匆地跑到大殿,看见义端在安排着师弟们的分工。义安局促上前,拉着义端小声道,“师兄,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讲!” 义端正忙得焦头烂额,皱着眉,“义安,有事明日再说,你难道不知今日是中秋吗?寺中众师兄弟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师兄···”义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义端已经离开大殿。 整个中秋日的施粥,跟往常也无甚差别,除了义安找不到自己收好的碗,施粥过程中意识神游,差错不断。 入夜后,兴国寺归于平静,但是今日从城中传来的消息让兴国寺的僧人们在就寝后还在私下谈论。白日施粥时,有香客谈及烟柳阁的小姐在昨夜被害,闹得历城人心惶惶。 “师兄。”义安敲了敲门。 “进来!”房内传出义端的声音。 义安推开门,轻轻走进去,义端正在整理床铺。“师兄,你要休息了吗?我···我想···” 义端转过身,瞧见义安一副精神萎靡之相,“你今日很不对劲,到底发生何事?” “师兄,我想要离开兴国寺。”义安思索很久,快速说道。 “嗯?”义端停下整理被子的手,抬头紧盯着义安的眼睛。“离开兴国寺?你是僧人,能去哪?” “我想去汾州,听住持说我父母是汾州人,我想回去找找自己的身世。”义安越说越小声。 “你父母已双亡,为何还执着于自己的身世?”义端不解。 “我不想做僧人了,就是要离开这里,离开历城···”义安声音颤抖,略带哭腔。 “义安,今夜先休息!你仔细想想清楚,再决定是否离开!”义端拍拍义安肩膀,送到出房门。 “师兄···”义安扭过头,望着义端,欲言又止。 连接几日,义安皆是魂不守舍,做事错漏百出。义端找到他,把他带到对华亭,今日兴国寺没有讲经,对华亭内只有义端与义安二人。 “义安,你近日心不在焉,到底为何?”义端面对佛像,义安站在他身后,绞着手指,不做声。“这些年没听你说过要回汾州,为何偏偏在这时提出?” “师兄,你别问了,再问便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义安跌坐在地,肩膀发抖。 义端转身,嗓音突然提高,“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不可饶恕?” “师兄,我愧对住持,愧对兴国寺,愧对佛祖,我不是人。”义安跪在佛像跟前,忏悔道。 “义安,犯了错,若是尽力弥补那也算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义端蹲下身,轻抚着义安的背,“师兄永远站在你身后。” 义安不知是愧疚还是恐惧,脸上早已泪水涟涟,不住地摇头,“没用的师兄,已经晚了。” 义端双手扶住义安,稳了稳他的身子,“义安,你若是真做错事,必然要承受后果与代价。逃避可行吗?” “师兄···”义安话带哭腔,“我同义宏师弟···去烟柳阁寻欢。” 听了这话,义端松了手,顿时义安的身子瘫倒在地,“义安,兴国寺的清规戒律,你已是倒背如流,为何明知故犯?” 义安不停地向佛像磕头,“我知错,我悔过!师兄···” 义端起身,望着义安,眼中滋生出一丝失望,“义安,自己种的因便要接受后果,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向住持请罪,一切自有他来定夺。” “师兄,我自知有罪,且罪无可恕。”义安仍旧未起身,“违背寺规会被逐出兴国寺,我自己走,好吗?师兄···” 义端再次蹲下身,抓住义安,“你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其他事?”义端的眼睛死死盯住义安。 义安不敢直视义端,低下头回避,“师兄,我求你了,放我走!我离开兴国寺,离开历城就没事了。师兄···” “你说···”义端想起中秋施粥那日,香客谈及的烟柳阁命案,“难道···烟柳阁一事。” “师兄···”义安哭起来,断断续续道“我无心的···是飞雪她发现了我的身份···我气急上头,才一时失手···师兄···” “你杀了飞雪?”义端万万也没有想到烟柳阁的命案竟是寺内僧人所为,“义安,你是佛门弟子呀!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有辱佛门之事?” “师兄,不是那样,是飞雪她威胁我···师兄,求你了,放我走!”义安抓住义端的袖子,祈求着,“师兄···” “唉!”义端望着佛像,“义安,明日随我去历城县衙,你应该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 “师兄,你就放我走!我发誓,绝不再踏入历城、齐州一步,过不了多久,飞雪就会被淡忘。师兄···” “义安,你逃到哪去?逃得掉吗?飞雪之死,这是你一辈子都甩不掉的魔咒。”义安抬头,望着义端,抽泣的声音不断。 “师兄,我会被杀头的!” “你是无心的,只是一时失手,我们向县令求情,县衙必定会法外开恩。”义端安慰道。 “真的吗?师兄。”义安小声问道。 “相信我,义安!”义端扶起义安,让他站起来,尔后抬首看了眼佛像,“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你要承担自己种下的孽果。” 义端把义安送回房内,让他今夜安安稳稳地睡,可这情况让人怎么安稳得下来。义端安顿好义安后,便回自己的房间了。 “如此说来,你们打算今日来县衙自投?”张师爷问道。 义端点头,“昨夜义安也已经承认飞雪是她失手错杀。” “那他如今畏罪自杀,其中曲折已不得而知。”李练平盯着义端和义空。“你们是如何发现他自缢的?” “是我!”义空怯生生回道:“我与义安师兄住同一房,昨夜该我值守,三更时我回到房内,便发现义安师兄自缢。当时我吓傻了,赶紧跑去找师兄,昨夜实在是太可怕了。” “县令大人,这是义安房中找出来的。”义端把一包物件递上前,张师爷接过,呈给李练平。那是两个发套、襆头,还有一些常服。“李三呢?”李练平问道。 “传李三上堂。”张师爷唤道。 李三一直在堂下,听到传唤,便上堂。“李三,你好好瞧瞧清楚明白,这两具尸首是否中秋前夜飞雪的客人?” 衙役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李三凑上前去,打量个仔细,一会皱着眉,一会紧抿嘴。待他看见义安右耳下靠脖颈地方的一颗痣,恍然明白。“回县令大人,他应该就是那夜飞雪的客人,夜色暗沉,我也只瞧得清这颗痣。” 仵作上前,拿出之前在飞雪身上验出的证物,那是一小撮发丝。仵作上前,把飞雪手中的发丝拿来与义端带来的发套作对比后,正好吻合了。 堂下围观的百姓惊嘘起来,兴国寺竟出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混迹于勾栏瓦肆,还杀人灭口。 “那另一尸首是义宏?”李练平又问。 义空点点头,“在我发现义安师兄自缢后,义宏师兄也在他房内自缢而亡。”义空提及昨夜之事,还是心悸。 “义宏性子原本就很软弱,且他也去了烟柳阁。”义端解释。 “他怕是见义安师兄自缢后,自个无颜面对住持及众位师兄弟,索性一起去了。”兴国寺发生如此丑事,义空虽有恐惧,但更多的却是鄙夷憎恶。 “把尸首抬下去,今日先审至此,择日再行宣判。”李练平作出决定,挥手示意张师爷。 “请稍等!”义端拿出一封信呈上,“这是本寺住持写予县令大人的书信。”李练平接过从衙役手中接过书信,书信内容倒也符合弘一住持的心境。他深知兴国寺内僧人残害烟柳阁女子,倍感难过与耻辱,羞于出寺见人。兴国寺决意把半年的香资捐给历城,广积善德,也算是为飞雪之死赎罪,洗刷自身的业障。 李练平收起书信,宣布下堂,衙役也抬起两具尸首向敛房去。围观的人群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是想蜂拥而上,去瞧瞧那尸首。 成川也是好奇心极重,随着人流挤到前面去,许陵苕也毫不示弱,跟着上前。正当二人奋力向前挤行着,肩膀被一只手狠狠擒住。二人转头一看,辛绩同时抓住他俩的肩膀,还抓得死死得,动弹不得。 第三十四章 流言四起 “你松手。”成川妄图甩开辛绩的手,结果没甩掉。辛绩逆着人流,把二人拖出来,“那尸首当真如此稀奇,还赶着挤着往前凑?” “哼!”成川拍掉辛绩的手,揉揉肩膀道:“你手伸得可真长,这也要管。” “我可没那闲工夫管你。”辛绩收回手,把竹青和许陵苕固定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别去凑热闹,赶紧回家!”许陵苕并非是那种爱看稀奇之人,只不过那夜同成川在烟柳阁后门窥见过飞雪的客人,她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成川越看辛绩越不顺眼,“你跟许姐姐是何关系?有什么资格管她?” 许陵苕听见成川的话,偏头瞪着他,拳头已经攥紧,真想揍揍这个口无遮拦的人。辛绩一笑,“我是没资格。你很聪明,却也讨嫌,让人生厌!” 成川不屑,冷哼一声,“彼此彼此,辛公子。” “哥哥,你二人认识?”竹青拉过辛绩袖子,问道。 “不认识!”这下二人倒是默契十足,竹青听着一愣一愣地。辛绩记性是真好,凡是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几乎他都有些印象。譬如眼前这小乞丐,不就是当日在历城大街,被六哥抓住偷义端馒头的小孩吗? 成川气鼓鼓地,白了辛绩一眼,“许姐姐,我先走了,你要多加小心。还有,别太容易相信人,有些人并非善类。”说远便离开,转身时还不忘冷哼一声。 “哟,这明摆着说我呢!还并非善类?”辛绩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许陵苕和竹青,指了指自己。“到哪去找我这种人间真善美。” 许陵苕和竹青微微低下头,掩住嘴,弯弯的眉梢已经出卖了她们的心情。虽已有人到县衙自投,竹青还是担忧许陵苕的安危,于是辛绩同竹青把许陵苕送回僦屋再行回府。 三日后,县衙张贴了公示,烟柳阁飞雪案,凶手为兴国寺僧人义安,因其畏罪自尽,故而让兴国寺带回尸首自行处理。而兴国寺捐出的香资,也将县衙代管,用于历城年关赠米。 烟柳阁的凶杀案告破之后,历城也回复了往昔平静,只是钱妈妈比较恼火,因为此次案件后,烟柳阁的客人骤减,完全没了以往的风光。 ······ 辛弃疾约夏荞去了两次撷芳居,辛绩回了历城,夏荞便充当起知心兄弟的角色。撷芳居的婢子下人们时常私下谈论两位公子是抱琴姑娘的入幕之宾,流言传得颇为绮丽烂漫,辛夏二位公子关系密切,皆倾心抱琴姑娘,抱琴左右为难,无法抉择。 “幼安兄弟,夏少尹昨日又骂我了?”夏荞同辛弃疾从撷芳居出来,唉声叹气道。 “你爹真是越来越暴躁,为何又骂你?”辛弃疾笑了笑。 “还不是因为你。唉···辛家二位公子样貌才情俱佳,品性端正。你年纪稍长,非但不学好,还时常带他们去那些风月场合···”夏荞模仿着父亲教训自己的口吻, “我夏家怎么生出你这个浑小子?” “是我的错,那我今日请你吃茶,权当赔罪。”辛弃疾停下脚步,旁边正好是茶肆,邀夏荞进去吃茶。 二人找好位置面对而坐,辛弃疾倒上茶,递给夏荞,“桐书兄,多有连累,还望见谅。” “无碍!”夏荞接过茶,“幼安兄弟,你已及冠,该是定亲的年纪了,别总往撷芳居跑,长此以往,哪家姑娘敢接受你?” 辛弃疾瞧着夏荞,“你比我年长几岁,还是先操心你自己!” “呵!”夏荞自嘲道:“全开封都知我纵情诗酒,散漫自由,世间怕是没有女子能约束我。” “我算是明白你爹为何总是生你气了。”辛弃疾想了想,就夏荞整日这副天性散漫之态,不发火才怪。 “我再怎么浑,那也是他亲生的,这就是命!哈哈···”夏荞拿自己父亲打趣也绝不嘴软。“不过,抱琴姑娘身陷奴籍,你要为她赎身吗?莫非你未娶妻便要先纳妾?” “咳咳···”辛弃疾被夏荞的话呛到了,半晌后,拿出手帕拭去胸前衣衫上的茶渍。“我对她···从未想过···”刚刚听到了夏荞说的娶妻二字,辛弃疾脑中浮现的却是许陵苕的身影,滨州郊外水塘边那落寞的眼神、一身黑衣闯进枢密院救他的身姿、烟柳阁内迷晕跟踪者略带狡黠的表情。 “我看你并非想要纳抱琴姑娘入府。”夏荞说道。 “哦?”辛弃话挑眉,对夏荞的话颇有兴趣。 “你看向她时,眼中毫无情意,我瞧得出!”夏荞半眯着眼,又道:“没什么人或事能让你兴起波澜,至少我没见过。” “夏半仙?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辛弃疾收回思绪,把自己的手伸到夏荞跟前,“来来来,帮我掐算一下。” “这位公子,你想要算仕途还是算姻缘?”夏荞作势要拿起他的手,辛弃疾眼疾手快地收回来。“还是免了。” 辛绩到了辛府,吩咐着小厮把从历城带来的物事搬进去。“六哥呢?”辛绩看着跑进跑出的下人,随意抓了一个小厮问到。 “公子今日不在府上。”下人回答。辛绩心一沉,六哥该不会又去撷芳居找抱琴姑娘了! ······ “你两兄弟还真是心意相通,哥哥前脚刚走,你又来了。”叶臻往辛绩杯里斟上茶。 “我六哥来这,又找抱琴姑娘?”辛绩说完,紧抿嘴唇,似在思索什么。 “不错!”叶臻点点头,“你不在开封这些时日,夏公子常随他一起来撷芳居。下人们都说···” “说什么?” “二位公子皆心系抱琴姑娘,我猜姐姐这会儿正发愁该如何抉择呢?”叶臻似笑非笑地答道。 “六哥断不会如此。”辛绩放茶杯,“定是那夏荞故意使坏,坑害我六哥,我非得狠狠教训教训他。” 叶臻微微摇头轻笑,“撷芳居就是人多口杂,你还真信了这些胡话。” 辛绩仍然气呼呼地,起身向叶臻告辞,看来今日有事要做了。 辛弃疾同夏荞从茶肆出来,二人慢悠悠起到巷口,辛弃疾便道:“桐书兄,我还有些事要办,今日就此别过。”夏荞点头,拱手道别,回家。 辛绩站在屋檐下,抬首,原是来了夏府,他提手敲了敲门。很快,门被拉开,小厮见是辛绩,便道:“辛公子。” 辛绩往大门内瞧了瞧,“夏三公子可在府上。” “公子刚回府不久,辛公子请。”小厮把辛绩引进门,带他到后院,“公子在那呢!” 只见夏荞蹲在杨柳树下,像是在鼓捣什么。他转身,看见辛绩来了,咧嘴一笑,“茂嘉兄弟,何时到开封的?” 辛绩走过去,看见夏荞在杨柳树下,原来是在藏酒。“今日刚到。” “我近日得了坛好酒,是用菊花酿制,等埋个一年半载,味道更加醇厚,到时请你兄弟二人一起品尝。”埋好酒后,夏荞起身,请辛绩一起去书房。 辛绩站在杨柳树下,未动,夏荞看着他,“走呀!” “桐书兄,听说你时常带着我六哥流连撷芳居。”二人走到书房,辛绩问道。 夏荞停下在橱柜前翻来翻去的手,脸上有些疑虑,“你人未在开封,居然对我们行迹了若指掌。我真要怀疑你是否安插眼线在我身边?” “夏荞。”辛绩语气夹杂一丝恼怒,“你生性风流,浪荡不羁也就罢了,为何还唆使我六哥同你一道堕落?” “哈?”夏荞被吼得一脸发懵,“你怎么跟我爹一副德性,把罪名都往我头上扣。幼安又不是无知孩童,我如何唆摆得了他?” “你意思倒是我六哥求着你带他去?”辛绩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 “没错!”夏荞继续在橱柜里翻找着,然后拿出两个陶罐放到书案上。“再说我们去撷芳居未做任何见不得人之事,你不也常去?” “你不知外人如何传言的吗?”辛绩态度缓和下来,语气也没那么生硬,“你二人为了抱琴姑娘争风斗气···” “哈哈···”夏荞大笑起来,好一会缓过劲,“你都说是传言了,还信?真好蒙骗。” “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若有此传言,也是你们做了让别人生疑之事。”辛绩撇了眼夏荞。 “你一到开封就来质问我,真是让我寒心。”夏荞把陶罐打开,用手扇了扇,很香甜的味道,然后向辛绩抬抬下巴,“快过来!” 辛绩早就伸长脖子,想要看看夏荞在拨弄些什么。凑近一瞧,一罐装的是白桃,另一罐是李子。 “你回历城已有两月,白桃、李子早已罢市。”夏荞抬着陶罐给辛绩瞧了瞧,“我把鲜果脱皮去核,用饴糖腌渍后密封起来,特意给你留的。” 辛绩拾起一颗李子,有些饴糖的清甜,又不失李子的酸爽,“我六哥手艺跟你比起来,真是天上凡间之差。” “像我这种生性风流,浪荡不羁之人,也就这方面比你们强一点了。”夏荞貌似还在记恨辛绩刚刚说的话。 “桐书兄,你大人有大量,要洒脱,别跟我计较。” “先收好,等下我差人送到辛府。”夏荞把陶罐密封起来,二人步出书房。 第三十五章 追夫 辛弃疾同夏荞分别后,没有直接回辛府,而是在街市上闲逛起来。相较于历城,开封城确实繁华很多。辛弃疾穿过了马行街,行至榆林巷,前方是玉颜坊,那就进去逛逛! 辛弃疾在玉颜坊内,低头看着,货架上胭脂、水粉、香粉、口脂,一应俱全。“这位公子,想要挑些什么?”玉颜坊的待诏招呼着。辛弃疾轻轻点头示意,未作答,自顾自地看起来。 估摸着过去一刻钟,辛弃疾挑了盒胭脂,付账后离开玉颜坊。踏出门时,他嘴角浅浅一弯,似有笑意。 辛弃疾离开玉颜坊,还是没有回府,一直都在开封城闲晃,时不时在小摊贩处逗留。开封的深秋,虽没有历城那般清冷,却还是有些凉意。汴河在黄昏来临之际,变得宁静起来,除了偶尔落下几片树叶,飘荡到河面,拈起几圈波皱。 前面就到巷口了,辛弃疾加快脚步,左转出了彩衣巷。紧随其后,另一个人也跟着跑出彩衣巷,却见不着辛弃疾的身影。 许陵苕一跺脚,气闷闷地,跟了好几条街巷,却在这里跟丢了。前方一丈远,地上像是躺着一块绢帕,许陵苕走过去,拾起来,一瞧,更是火冒三丈。上面的凌霄花是她亲手所绣,熟悉到不行,居然就被随意丢弃在地。 许陵苕把手帕紧紧攥在手中,紧抿嘴唇,狠狠磨着牙槽。她转身往后张望,也没看见那人身影。 “在找我?”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略带些低沉。许陵苕回身,撞上一个胸膛,不慎后退一步。辛弃疾伸手揽住她的肩,朝自己身体圈过来,头凑上去,差了那么半寸就抵上许陵苕的额头。 “跟踪我?”辛弃疾盯着许陵苕的眉眼,顺着鼻尖,缓缓滑到她那因生气而微撅的双唇。 许陵苕垂下眼睑,睫毛微微扇动着,继尔低下头侧身,挣脱开来。辛弃疾愣愣呆在原地,轻摇头,宠溺地叹口气,这个鬼灵精。 许陵苕把那条手帕扔到辛弃疾的脸上,趁他伸手时,迅速上前抓住右手,反锁在他身后,再折住辛弃疾的另一只手腕,扼住他的脖颈。辛弃疾被许陵苕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背部撞上了墙。很快,他回过神,不过却并无反抗,反倒是挺享受此等情趣。 “你怎么知道是我?”许陵苕语气不悦,毕竟刚刚有人把那手帕扔在地上。 辛弃疾假意被许陵苕制住,动弹不得,干脆整个身体就靠在墙上,曲着膝,将就着许陵苕的身高,不让她锁得那么辛苦。 “两丈以内,我便能察觉到你的气息。”辛弃疾眼神死死锁住许陵苕。 “哼!开封果真是繁盛浮华之地,人待久了,都变得油嘴滑舌。”许陵苕不屑道。 “你不信?” 许陵苕不吭声,也不松手,二人就这般僵持着。“嘿!”辛弃疾轻唤一声,趁许陵苕不备,轻易地挣开被锁住的手,然后把许陵苕的双手抓住,圈在自己腰间,再用左手固定住。又伸手揽过许陵苕的腰肢,用力往自己怀中拉近。他力道很重,许陵苕尝试了几下,根本挣脱不得。 辛弃疾把头轻轻搁到许陵苕肩膀上,在她耳边缓缓道:“就是这种气息。” “你···下流···”许陵苕绯红上脸,语气娇怒。 “你丰腴了些。”辛弃疾的手指在许陵苕腰际敲动了几下,惹得她扭捏不已,想要挣脱桎梏,却毫无办法。“不过更娇艳,更称手。” 许陵苕内心已经恨了他八百遍,果然是时常出入撷芳居的人呐,撩拨之词张口即来,也不知跟那些姑娘说过多少? 许陵苕抬起膝盖,不轻不重地踢到辛弃疾左腿内侧。“嘶~”辛弃疾放开钳住许陵苕的手,叫唤道:“你下手真狠呐!” “我可不像其他女子,柔情似水,娇弱如柳。”许陵苕揉了揉手掌,自顾自地往前走。 “等我!”辛弃疾追上来,与之并肩。“这个送你!”说完,掏出刚刚在玉颜坊买的胭脂。 许陵苕一阵窃喜,刚想接过胭脂,便发觉不对。以前的他可是只会送剑送糕点,顶多头上那支银簪。到开封一年多,变得油腔滑调不说,还学会讨好女子的各式花样,真不愧是浪荡风流的负心人。 “开封真是物化开明,人杰地灵。若是放在以前,你哪会挑什么胭脂水粉,怕是连买都不会买。”许陵苕语带讥笑。 “你不喜欢?”辛弃疾问道,有些委屈的表情。“那上次带给你的金桃和李子?还有水晶皂儿呢?” “你给别的人送了白桃?”想到上次辛绩回历城时同她讲的一些话,许陵苕显露妒意。 “嗯!”辛弃疾点点头,“送给撷芳居的抱琴姑娘。”许陵苕未接话,半晌,辛弃疾又道:“枉费那框白桃,此事我还未找如山兄算账。” 许陵苕边走边踢着路面的小石子,这人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气她,“那抱琴姑娘必定是美艳动人,身姿婀娜,令人神往遐想?” 辛弃疾抬起头,貌似还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算是!听夏荞说开封很多公子小衙内都想纳她为妾。” “那你也有这般想法?”许陵苕突然停下脚步。 “从未想过!”辛弃疾脱口而出,转念一想,有些许疑惑,“你怎对我在开封的事一清二楚?” “我猜的。”许陵苕才不会告诉他,中秋前辛绩回历城,跟她讲了好些辛弃疾在开封的事。尤其提及他时常光顾撷芳居,还送那个抱琴姑娘卫州白桃,据说那抱琴姑娘生得纤细秀丽,弹得一手好琴。 许陵苕听得怒火丛生,什么糕点瞬间都没味了,恨不得立马赶到开封打断他的腿。 “十二哥真是多嘴!”辛弃疾稍作思考便理清思绪,只有辛绩回历城才能在许陵苕跟前瞎扯这些。 “我所做之事,皆有目的、筹划,你毋须理会他人只言片语。”辛弃疾拉住许陵苕手臂,望着她的眼睛,想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诚挚。 “那···”许陵苕的问话还未出口,辛弃疾便抢先道:“唯独你!不一样!” 许陵苕心神恍惚一下,赶忙转过身迈着碎步朝前走,“呀!”脚底踩了个尖尖的小石子。 “怎么了?”辛弃疾急切地冲上来,揽着她。 许陵苕抬头,眉眼微皱道:“嘶···。”辛弃疾弯着腰,扶着她,顺脚把那小石子踢开。许陵苕嘴角弯弯,偷偷一笑,“瞌着脚了,有些痛。” 辛弃疾一把抓起许陵苕的左手,绕过自己后颈,然后半蹲下来,用力一扯,把许陵苕背起来。“喂!”许陵苕小声惊呼,“你如此这般,若是被人瞧见···” “那我便负责到底!”辛弃疾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许陵苕趴在他背上,头小心翼翼地,试着轻轻地搁到他的肩窝处,双手缓缓地环住,搭在他胸前。 辛弃疾垂着眼皮,悄悄望着环在他胸前的那双手,嘴边无意识地向上场起来。“住哪?” “会仙楼!”许陵苕侧过头,在他耳边小声回道。 夜幕悄然落下,辛弃疾背着许陵苕沿汴河往会仙楼走着。或许是因刚到开封,尔后又急匆匆地跟了辛弃疾一下午,许陵苕有些疲惫,现今有个踏实温暖的后背垫底,她竟放松下身体,渐渐睡过去。 辛弃疾感觉到许陵苕全身的力量都搭在了自己背上,呼出的气息均匀地洒在他的颈窝处,有些微痒、酥麻。辛弃疾放慢了步伐,怕走得快太颠簸,把背上的人惊醒,原本到会仙楼的距离不远,结果他生生地走了一柱香的时间。 到了会仙楼,辛弃疾侧过头,余光瞧了瞧背上的人,许陵苕感觉到一丝动静,醒了。她直接从辛弃疾背上跳下来,一副精力十足之样。 “我到了,你快回!”许陵苕紧紧了衣袖,开封的夜晚还是颇有凉意。辛弃疾怕许陵苕着凉,催促着让她快回房。 许陵苕回了房,取下簪子,打散头发,尔后在妆台前擦手拭脸。忽然,她感觉到房外好像有人,许陵苕住在会仙楼二楼最右那间房,两侧都是走廊。 “咚咚。”敲窗户框的声音响了两声,许陵苕拿起剑,走到窗户边。轻轻地推开窗户,一张熟悉的脸杵在她跟前。 “你忘了它。”辛弃疾拿出在玉颜坊买的胭脂,递给许陵苕。 许陵苕接过胭脂,连同剑一起放到桌案上,双手拖脸,手肘撑在窗台上,说道:“快些回去!” 辛弃疾伸手抚起许陵苕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手却停在她的后颈处,轻轻地揉搓着她的发丝。 许陵苕身子僵直着,不敢动,耳朵渐渐染上红晕,慢慢延伸至脸颊。“夜深天凉,快回!” “嗯!”随着一个低沉的应声,辛弃疾低头,凑近许陵苕,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记吻。许陵苕颅内猛地一震,幸好双手撑住头,才保持着稳定,但脸却着实发烫。良久,辛弃疾才收回手,移开唇,眼中柔情快要溢出来了。 “安睡!好梦!”几个字像是直接从辛弃疾喉咙里冒出来的,略带丝丝沙哑,蛊惑着人心。许陵苕点头,手掌撑在窗沿上,踮起脚,仰起头,在辛弃疾下巴上轻啄一下,又快速缩回来,眨巴着她的眼睛,“路上小心!”趁自己还未晕厥,把窗户关上,东倒西歪地爬上床铺,扯过被子蒙住头,双脚不停地划来划去,也不知到底是害羞还是兴奋。 辛弃疾被窗户“哐”地一声震回思绪,像个小娘子般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巴,嘴角与眼角微微上扬,如同吃了桂花糕一般清甜。 第三十六章 寻金屋,要藏娇 离卯时还有一刻钟,辛弃疾从前厅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院,生怕惊动了其他人。正当他行至走廊时,听得一个声音喊到,“六哥!” 辛弃疾四下张望,确定只有辛绩一人,便直起腰板,理理衣袖道:“十二哥如此勤勉,天未见亮就要练剑?” 辛绩环手抱胸,慢慢地转悠到辛弃疾跟前,“六哥,此刻还未到卯时,若你要出门,为时尚早。若你刚回来,不觉太迟?” “卯时将至,该练剑了。”辛弃疾回道。 “哦?”辛绩转着辛弃疾转了一圈,笑了笑,“那你的剑呢?”未等辛弃疾作答,辛绩又发问:“昨日你也是这身衣衫?六哥彻夜未归?莫非是夜宿撷芳居?” 辛弃疾不回答,忽略身旁的人,径直回房,辛绩也紧跟而上。“六哥,你昨夜到底去哪?见谁去了?” 辛弃疾冷冷地盯着辛绩,语气不善,“我见了谁你当真不知?挑唆离间这门功夫你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我挑唆谁了?”辛绩气势没刚刚那么嚣张了,音量也降低,“我只是陈述所见事实而已,你若是无愧,还怕她知晓?” “十二哥。”辛弃疾拉过辛绩,把他推到门外,然后反锁房门,“你该去练剑了。” “诶?”辛绩在房外又拍门又喊叫,还四下打望,怕引来祖父和婶娘。 辛弃疾褪去外衣,坐在床沿边,裹住被单。昨日辛绩才到开封,想必许陵苕也是如此,一个姑娘初到开封,又独身住客栈,他哪里放得下心。故昨夜他未归,是在会仙楼二楼的走廊站了一夜。快有两刻钟到卯时,才悄然离开。回府时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撞见了辛绩。 辛弃疾倒在床上,开封的秋夜还真是寒凉,趁未天明小憩一下,否则整日都会毫无精神。 ······ 夏荞前瞻后顾,蹑手蹑脚地正要穿过前厅,想要出府。“桐书!”身后有人叫住了他。夏荞的脸扭曲得快变形了,赶忙直起身,换上一副笑脸,“大嫂,有事吗?” 王绮云遣开身后的婢子,上前道:“你又要出门呀?若是父亲回来发现你不在,少不得又要挨训。” “大嫂,我是去找辛府二位公子,有些诗书想请教请教!”夏荞如今撒谎是手到擒来。 “我听说,你时常带着那二位公子去风花雪月,不像是讨教诗书。”王绮云坐在椅子上,伸手抚平裙摆。 “你同大哥一直在卫州,极少回开封,可别听外人闲言碎语。”夏荞立马反驳道,这开封的人还真是喜欢以讹传讹,他三人去了几次撷芳居,倒变成说书人手中的脚本。 “桐书,我同你大哥此次回开封,除了看望父亲之外,其次张罗你的亲事。”王绮云说道。 “哈?”夏荞又一次惊呆,“大嫂,你有所不知,在开封,女子见了我皆是绕道,到哪去找冤大头!”夏荞心想:哪家长辈会这么坑害自己女儿? “我看孟家那姑娘挺不错,知诗书,识大体。”王绮云此次是有备而来,连人都选好了。 “那可耽误不得。大嫂,我真要出门了,茂嘉还等着我呢!”夏荞打过招呼一溜烟地跑了,再不走,等大哥回来就逃不掉了。 “桐书兄,你为何一副惊慌失措之相,难不成夏少尹又骂你了?”夏荞刚一坐定,辛绩便递上茶,关切问道。 他三人约好今日吃茶,辛弃疾同辛绩在茶肆等了将近一刻钟,夏荞才姗姗来迟,以前的他皆是风度翩翩之姿,今日倒有些像逃难的。 “别提了,我大哥大嫂前日回开封。”夏荞灌下一口茶,接着叹气,“方才我差点脱不了身。” “为何?”辛绩往夏荞杯中添上茶,“莫非又是因为我兄弟二人?” 夏荞闭着眼,按了按太阳穴,“这倒不是。你们有所不知,大哥大嫂此次回开封,说要帮我定亲。” “定亲?”兄弟二人同时抬头,辛弃疾道:“好事呀!桐书兄二十有二了,确实该成婚了。” 夏荞连连摆手,“我还真无心儿女情长之事,何况我在开封风评甚差,啧···怕是要孤独终老啰。” 辛绩听了夏荞的话,笑出声,“桐书兄真是好生洒脱,不过,我倒想知道是哪家姑娘博得你大哥大嫂青睐?” “咸平孟家小女,好像是叫孟瑜。”夏荞思索一阵,“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不过你们应该听说过她兄长——孟宗献。” “孟宗献?”辛弃疾沉吟,“只闻其名,一直无缘得见真人。” 辛绩看向夏荞。 “听说他性情恬淡,谦虚好问!”辛弃疾听他人提起过孟宗献,均是一片赞誉之词。 “哼!两年前可不是这般光景。”夏荞对辛弃疾的话颇有微词。“孟宗献打小聪颖,擅长诗文,自傲且孤高,像我这种一无所长之人,孟公子可是不屑于来往。” “桐书兄毋须自谦,你厨艺甚好,又会酿酒,字也写得隽美!浑身上下皆是长处。”辛绩安慰道。 “也真是难为你搜肠刮肚地为我找优点。”夏荞被辛绩的话逗笑,“正隆二年的科考,他在初试时名落孙山,此后才收起那目空一切的性子,变成如今这副谦虚之态。” “你要娶的是孟瑜,何必在意她兄长?”辛绩问道,“孟家出身的女子,脾气秉性应当不会太差。” 夏荞摆手,“孟瑜自小被孟家看得如珠似宝,还有个宠爱有加的兄长。我却是无拘无束,浪荡惯了,将来谁为谁妥协,谁将就谁?” “你都未曾见过她,就妄下断言?”辛弃疾放下茶杯,付了账。 “明知没有结果,最好不要开始。”夏荞说完,起身朝二人一笑。 三人离开茶肆,沿着街市慢慢走着。夏荞想起了辛弃疾约他出来像是有事要办,便问道:“幼安,你不是有事要我帮忙吗?” “嗯!”辛弃疾点头,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夏荞,说道:“我想要托你找一处僦屋。” “僦屋?”夏荞稍有疑惑,“辛府那么大,何须另寻僦屋?你莫不是要金屋藏娇?” “桐书兄真是目光如炬,哈哈哈···” 夏荞极为好奇,前些时日才谈到娶妻纳妾之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下文了。“是谁?真是抱琴姑娘?” “你···”辛弃疾瞪了夏荞一眼。“好好好!我当然知道不是她。”夏荞连连哄道:“你想要哪处屋宅?” 辛弃疾仔细想了想,抬起手比划着,“坐北朝向,宽敞明亮,绝不可是什么三教九流、鱼蛇混杂之地。还有离辛府不能太远,我最多接受一刻钟路程。呃···若是有小院,再培些土,种上紫葳便再好不过。” “唉,等等···”夏荞打断辛弃疾的话,“你条件如此苛刻,这哪是找僦屋,分明是找豪宅!” “桐书兄,若要找一般僦屋,哪需要你出手?”辛弃疾拍拍夏荞的手臂,笑了笑。 “我看还真不如新建一处宅子。”夏荞略显无奈,这真是给他摆了道大难题。 “当然不妥。”辛绩说道,“新建宅子费劲不说,时间上也赶不及。” 辛弃疾点点头,辛绩终于说了些中听又中肯的话。许陵苕到开封已有几日,一直住客栈颇为不便,况且会仙楼来往客商背景冗杂,辛弃疾始终不大安心。 转过巷口,前方就是太平楼和撷芳居所在的新宋街,今日天色晦暗,三人打算就此作别,各自回府。夏荞刚一转过巷口,就瞥见从撷芳居内出来一个人,甚是熟悉。惊得他一个趔趄,赶紧往后折,躲到辛绩身后。 辛绩身材高大,夏荞在他身后缩成一团,手搭在他肩上,悄悄地探出脑袋往撷芳居偷看。辛弃疾顺着夏荞的眼光望去,撷芳居门口站着一男子,虽着常服,但也瞧得出身形魁梧。 辛绩反手护住夏荞,头稍稍往后仰,“那是何人?” “卫州刺史夏茂。”夏荞猫着腰,接着又道:“我大哥。” “那你怕什么?”辛绩想要转身,夏荞赶紧按住他肩膀。 “你大哥已经走了。”辛弃疾朝夏荞扬了扬下巴。 “谁说我怕他。”夏荞见夏茂已经离开,这才假模假样地从辛绩身后站起来,长吁一口气,“我只是好奇他怎会去撷芳居?” “噫···”辛弃疾与辛绩同是一副鄙夷之色,夏荞刚刚分明就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惊慌失措。 “果然是生性风流的夏家人呐!”辛绩望着夏茂远去的方向叹道。 “喂!”夏荞抡起拳头捶上辛绩的肩头,“你平时揶揄我就罢了,怎还奚弄起我大哥来了?” “岂敢!”辛绩抱臂,“大哥如此身强体壮,要是惹恼了他,我可打不过。” “不行,我得去撷芳居打探打探。”夏荞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大哥刚洁自爱,与大嫂感情甚笃,怎会去撷芳居? 辛弃疾与辛绩二人便跟夏荞作别后,回辛府了。夏荞去了撷芳居,今日势必要去打探清楚他大哥的目的。 第三十八章 迷雾渐散 四人围坐着,桌上也上满了菜,馉饳儿、麻饮鸡皮、细索凉粉、江豆栗儿、羊肉小馒头。辛弃疾把所有菜式都夹了些放到许陵苕碗中,又调制了少量姜丝、酱油,作为涮兔肉佐料。 夏荞愣愣地看着辛弃疾一刻不停地为许陵苕夹菜、倒茶,木箸夹着的兔肉差点掉了。他收回自己前些时日说的话,并非没有人或事能让辛弃疾兴起波澜,要看是何许人?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辛绩已是见怪不怪,他把馉饳儿、细索凉粉移至夏荞跟前,“夏荞,来!多吃些!这菜合你胃口。” 夏荞嘴一撇,“我可不喜欢吃醋,太酸了。” “吃醋好!有益身心安康!”辛绩边说边瞧着对面二人。 约一个时辰后,四人在太平楼的一餐终于用完。夏荞不识趣地跟在辛弃疾同许陵苕身侧,“幼安,再去夜市逛逛如何?” “桐书兄,刚刚在太平楼可是花了我大半私房钱。”辛弃疾话虽是说给夏荞听,眼却看着许陵苕。 辛绩拽住夏荞的衣袖,“你不是说要带我尝尝你酿的酒吗?” “啊?”夏荞一愣,“你想喝酒?” “现在就想喝。”辛绩一把拉过夏荞,挽住他,“六哥,我们先行一步,你同许姑娘自便。”说完便拉扯着夏荞离开了。 “茂嘉,那菊花酒前几日才埋的,还未到品尝之时。”夏荞一本正经道。 “你真不识趣呐,”辛绩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许姑娘刚来开封,与六哥许久未见,定是有话相诉。你为何老夹在他俩中间碍眼?” “你这话说得,我只不过是想尽地主之宜,好生款待许姑娘。”夏荞轻哼,“唉,你不觉得许姑娘同抱琴姑娘有些许相似?” “哪里相像了,我倒是一丝也没瞧出来。”辛绩放开夏荞的衣袖,“不过,这样倒也说得通,或许六哥觉得抱琴与许姑娘有些挂像,才时常往撷芳居里跑。” “茂嘉,你六哥是那般闲逸之性?”夏荞一笑,“你二人可是亲兄弟,难道摸不准他的脾性?” “六哥断不是这般纵情声色之人,除非撷芳居内···”辛绩脱口道,“莫非是那抱琴姑娘···” “你也是开窍得晚。”夏荞停下脚步,“幼安做事一向是筹谋在先,在这点上,你终归还是差了些。” “也没见你高明到哪。”辛绩嗤笑道,“我猜必定是你从大哥处获知了一些消息···,你有事隐瞒于我?” 夏荞听了此话,脸上有些微怒,“隐瞒?我对你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未藏着掖着。反观你,你自己捂着良心说,是否对我袒露心胸,开诚布公?” “夏荞,你这话何意?”辛绩声量陡增,“我对你隐瞒了什么?今日你把话讲清楚,休想蒙混过去。” 辛绩与夏荞在街市上争执起来,引得众人侧目杂谈。夏荞赶紧抓过辛绩的手臂,往前走,“别在大街上吵,先回府。” 辛绩矫情地甩开夏荞的手,“我不去夏府,我要回家。有些事我自己查得出来,不用你来告诉我,横竖你也是脑内空空,说不出个所以然。” 夏荞又贴上去,勾住辛绩,“好好好!我胸无点墨,我脑内空空。但酒我是真有,还是好酒,我大哥特意留的。” “谁爱喝谁去。”辛绩嘴上说着,脚却不自觉跟着夏荞走了。 “我大哥不只留了酒,还留了故事呢!”夏荞的话又勾起了辛绩的求知欲,边喝酒边听故事貌似很有情调。 “去撷芳居之前你可是意气飞扬,怎地出来就怂拉了脸?”辛弃疾瞧着许陵苕有些疲软之色。 “那地让人浑身不自在。”许陵苕显得有些气力不足。 “是你执意要去,我可是拦过。”辛弃疾心底念叨着:只不过没拦住。 许陵苕扶了扶额,“我既是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断不会有事无事都朝那地跑。你无需太过遮掩,想去就去,这些个公子衙内哪有不风流的。” “你真不在意?”辛弃疾追问。 “你做事自有筹谋,我若是拦着挡着,坏了计划,可担不起大责。”许陵苕这话倒是没有一丝酸味。 “那你也不假装在意一番?”辛弃疾叹声道,“好歹生出一丝妒意,也让我掂掂自己的份量。” 许陵苕转头一笑,啧地一声:“你的份量可重了。”许陵苕边说边比划着,“在中都那夜我便知道。” 辛弃疾无奈,这小娘子记恩又记仇,脑里的算盘拨得可精可准了。“既是如此,你可得好好搂住咯,别把我给摔了。” 许陵苕眯眼咧嘴一笑,“又没拿绳子把你拴在腰上,摔不摔我可没个准,你自求多福!” “那我得贴近一些才行。”辛弃疾肩头碰了碰许陵苕,“那不然我每次去撷芳居之前,都亲手拟一份帖子递你备案可好?” “这可是你自个说的,若是先斩后奏,我有的是法子治你。”说完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跑,辛弃疾赶忙追上去,“那可否一月备一份,时间随我定,保证一月绝不超过两次?” “得寸进尺呀你!” 二人回到司元巷,许陵苕站在门口,抬眼道:“这宅子的僦舍钱不菲?”辛弃疾笑了笑,“不多,也就是今日太平楼的一顿酒餐钱。” “那翠袖姑娘又是何许人?你可知?”许陵苕煮了茶,倒上一杯推到辛弃疾跟前,“我瞧着她同你十二弟走得很近?” “据说她是葭州人士,因父兄惹上人命官司,故而沦落至撷芳居。”辛弃疾呷了口茶,“你别替十二哥操心,他这人精着呢!” “那翠姑娘看着不似表面那么简单,”许陵苕回道,“你也别多问,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 辛弃疾便没深问下去,只道,“以后你的直觉少用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夜深了,撷芳居的声乐之音也渐渐湮灭于夜色之中。抱琴梳洗后,又裹上了厚厚的棉批风,坐在瑶琴前,掀开上面的锦缎,手指缓缓地抚上琴弦。 房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姐姐,我可否进来?”是叶臻的声音。 抱琴盖好瑶琴,起身,推开门,让叶臻进来。“夜已深,妹妹还精气神十足,有空找我闲聊?” “姐姐,今日辛公子送了些蜜饯果子给我,”叶臻把手中的碟子放在桌案上,走到琴架跟前,“我特意带些给姐姐。” “你与那辛公子交情颇深呐,只不过···”抱琴拾起一颗蜜饯填进嘴里,“妹妹深陷风尘之地,何苦坑害那善良单纯的公子?” “姐姐这话我可不乐意听。”叶臻慢悠悠地跺着步子,“只许你这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未曾想妹妹自葭州蛮野荒地来了这中原,识文断句的本事是日渐增长。”抱琴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我可不像你,入了这勾栏瓦斯这地,对情爱之事还有妄念。妹妹,我劝你,多攒些银两为自己赎个身,备好棺木钱。” “姐姐,你不也还在痴心妄想?”叶臻一把扯开覆在瑶琴上的那匹锦缎,琴弦“嘣”地一声响,“那位考取了进士的公子,怎么还不来娶你?” 抱琴顾不得自己的衣衫及形象,上前拿起瑶琴抱在怀中。“果真来自蛮荒之地,言行粗鄙无礼。翠袖,念在同处一屋檐下,今日我不与你计较。”抱琴把瑶琴置于床头案上,轻轻抚了抚,颇像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你若再妄言非议,迟早哪日被绞了舌头。” 说完,走到叶臻跟前,抓过那匹锦缎,不料叶臻也是死死拽住,不松手,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姐姐,”叶臻语气温柔,动作却暴力,紧攥锦缎,拉过抱琴,把她挟制在窗框上。“你可小心些,这是三楼,摔下去就算不死,也得瘫痪,而且面目全非。那你这张娇艳的脸可就毁咯。” “你以为在开封死个人如此轻易便能了结?”抱琴轻笑,肩头和背猛地一撞,窗户“哐”地一声散开,小半身子伸出窗外,那窗框抵得她腰间生疼。“开封的官员可不是白拿俸禄。” 叶臻心惊,这人真是不要命了。她大力拉回抱琴,反手扣住,“不怕死的人,吓唬着也没意思。”叶臻把她推到床边坐着,正好锦缎用来把抱琴的手绑在床头,免得她再做出格之举。 “绑架勒索也是重罪,你可想清楚了?”抱琴干脆倚靠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叶臻。 “我倒忘了,府尹、少尹家的公子都是你相好?”叶臻把窗户和门都反锁了,然后坐下,拿起蜜饯吃起来。 抱琴不屑,“你人不傻,倒净做些蠢事。” “姐姐就喜欢嘴硬。”叶臻浅笑,想起了在开宝寺湖边,辛积过来救她也是这般口气。“再说我可不敢杀你。” “我姐妹俩也算得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说守望扶持,但也不至于弄个你死我活。你跳你的舞,我弹我的琴,这日子过得不舒畅吗?你又何苦生生造些冤孽?”抱琴想不出何处得罪了叶臻,不过她真要下歹手,方才也不会把她拉回来。 叶臻缓缓走到抱琴跟前,手指抚上瑶琴琴弦,轻轻拨弄“嘣”地一声。抱琴直起身子,狠瞪着叶臻,外人从不敢碰她的瑶琴,这人真是胆大且讨厌。 “姐姐,”叶臻收回手,背过身,慢慢说出几个字。“这可是你的孽缘!” 第三十九章 前尘旧事(一) 抱琴抬头,看着叶臻转回身,二人四目,眼光交接,霎时陷入沉默之境。时间过得极其漫长,这半刻钟就如一个时辰般令人焦灼不安。 “翠袖,”抱琴语带颤音,却也不是恐惧,仿佛是被人从很深很深的水中扯出来一般,“今夜之事,你我当作未发生,你回房!” “唉!”叶臻俯下身,想要伸手解开绑着抱琴的锦缎,却见她的双手在发抖,叶臻有些疑惑,方才抱琴半截身子吊在窗边她都未曾发抖,这到底是为何。 叶臻握住抱琴的手,思忖着是不是这冬日气温太低冻着了。她解开锦缎,扶起抱琴倚着床头,又加塞两个枕头在她腰间。 抱琴把双手放在被子下面,不想被叶臻看到还在哆嗦的手。叶臻把被子掖了掖,把瑶琴拿起来,坐到了床头案上。 “你这人真是有趣。”抱琴缓口气,半眯着眼说道,“一会动手要人命,一会又嘘寒问暖百般体贴。”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叶臻把瑶琴抱在怀中,也不管抱琴是否愿意听,自顾自地讲起来。“有一北方男子,浪漫多情,喜好游历,对中原文化风貌亦是向住。他在游历中遇见一位中原女子,二人一见倾心,吟风弄月,不久便互许终生。”说着叶臻瞄了瞄抱琴的反应,却见她笑靥盈盈,也不出声。 “男子许诺待到科考及第,必娶那女子过门。”叶臻讲着讲着,话锋一转,“可是待男子进士及第后,却不见他履行承诺。你知道为何吗?” 抱琴苦笑,“左右不过男子身份高了,家里为他寻了份更好的亲事,戏文脚本都这般写。” 叶臻不以为然,“错!那男子早早作了准备,要按中原婚嫁三书六礼娶那女子过门,可是他想娶的人不见了。” 抱琴有些微微发冷,双手在被子下绞了又绞。叶臻又道,“男子已有官职在身,不便长期浪迹在外,这些年也在私下打探那女子的下落。” “妹妹的故事讲完了?”抱琴佯装累了,“夜已深,快回房歇了!” 叶臻把瑶琴置于桌案上,又拿锦缎盖好,“故事还未结束。” “那男子又在正隆二年科考夺魁,且至今未娶,他甚至不知心爱的女子到底是生是死?因为那女子欺他瞒他,连真实身份都未告知。”叶臻口气就如质问一般。 “你到底是谁?”抱琴声音冷到骨子里,“到底是何缘由能让一个女子不顾清白不管身份委身于这撷芳居?” 叶臻说道:“世人皆道:男子迷恋之物无非有三类,金钱、权势、美人。那女子呢?” “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恼,女子总是被情爱所困···”抱琴眼眶早已通红,“莫非妹妹是为那痴情男子抱不平?” “不瞒姐姐,我与那男子毫无深交,你亦无需跟妹妹绕那么多弯子。”叶臻从袖中取出一支精巧的短笛,递到抱琴跟前,“姐姐,看看这支短笛,是不是能想起些什么?” 抱琴依旧未伸手出来,叶臻把短笛放到她的床头,转身回房,待要关门时,又回头道:“宛之姐姐,早些歇息!” 宛之,宛之,季宛之!抱琴拿起床头的短笛,横在唇前,试着吹了几声,发出的声响皆不在调上,着实怪异,就如他初次吹这短笛一样。 “宛之,宛之。”郑子聃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件,老远老远地唤着季宛之的名字。“快瞧瞧,我给你带的什么?” 郑子聃打开层层包裹,一架瑶琴摆在季宛之跟前,“这是我昨日在一高人处所得,上好的老杉木制成,琴弦采用湖州蚕丝所做。” 季宛之接过琴,抚了抚,“哧”地笑出声,“你个傻瓜,这琴只是一般桐木所制,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马尾做琴弦——不值一弹?” 郑子聃挠了挠头,“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糟老汉,坑了我五十两银子。”季宛之一听,急了,五十两呐,抓起郑子聃的衣袖,“走,我去替你要回来,敢在行家面前耍刀。” “算了宛之。”郑子聃说道:“他肯定早就跑了,哪里还找得到。这琴就不送你了。” 季宛之赶忙抱住这把琴,“送出去的东西还想着拿回去?这琴现在跟我了。” “可她不能弹···” “那就做摆设。”季宛之把琴包好,想要接过来自己拿着。郑子聃笑笑,“我拿,挺沉的。” “为何来这?”郑子聃被季宛之带到了一家乐器坊。 季宛之拿支一支短笛,递给郑子聃道:“当作你赠琴的回报。”郑子聃面有难色,“我不擅乐器,宛之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觉得他跟你很配。”季宛之付了账,走出乐器坊。 二人一路闲逛,到了汲水边的亭台中,郑子聃把瑶琴置于石案上,拿起短笛,试着吹了两声。“呼呼”几声不在调上,惹得季宛之掩面而笑。 “我都说不擅此物!”郑子聃皱着鼻子,“你还取笑我。” “那要不还我?”季宛之假装伸手讨回短笛。 “那可不行。”郑子聃急急把短笛塞入怀中,又道:“就算不会吹,我也要天天带在身上。” “宛之,过几日我要回大定府了。”郑子聃望着湖面,幽幽道:“要备考来年科举。” 季宛之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 “待我进士及第,就用中原婚嫁礼俗娶你过门。我一定会来卫州找你,等我!”郑子聃语气坚定,在他心中,这无疑是对季宛之许下的重诺,不可擅改。季宛之愣愣地看着他,鼻头有些酸涩,眼周微红,不敢迎上郑子聃那灼热的目光,慌忙低下头,怕自己情难自抑,说出不可逆转之话。 抱琴,也就是季宛之,回神,早已是满面泪痕。她心知郑子聃生于大定府官宦之家,初时结交便心存犹疑,故而郑子聃对她的家庭及身份知之甚少,但季宛之这个名字却是真的,或许这是唯一对他坦诚之事。只不过,如今她已沦落至此,一别数年,前尘旧事恍如一场梦,早就该醒了。 中都侍御史府外,下人已经打发了好几茬想要登门探病的来客了。“尚书令大人差我来送一些滋补品给郑御史,请代为通传。”有二人拿着大礼盒,在门外问道。 “二位还请回!郑御史病魇绕身,不便见客。”侍御史府上的管事回绝了二人的请求,“大人已向圣主请休几日,待病好了,再答谢诸位同僚。” “可这···”那二人不肯罢休,想一探真实,郑子聃是否确实抱病。 管事顺手接过那二人手中的礼盒,“尚书令大人的心意,侍御史铭感于心,万不敢忘,择日定当登门致谢。” 书房内,郑子聃差人送来炭火,又裹上厚衣。 “你可真会享乐,抱病请休,还收了这么多厚礼与补品。”完颜雍押了一口茶,倒腾着各府的送礼。 “要不我让那些人都进来瞧瞧,远在东京的留守大人怎地如此神通广大,提前预知我抱恙,特来探望?”郑子聃把自己整一块缩在书案前的长椅上。 完颜雍放下茶杯,“不瞧不瞧!” “我要去开封,越快越好!”郑子聃话锋一转,完颜雍惊愕中有丝丝紧张。“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郑子聃起身,“我找了她六年,是生是死也不知,眼见有些眉目,你让我如何不急?” 完颜雍把郑子聃掉到地上的厚衣捡起来,拍了拍,“马上就到元日,开年便要科考,你如何脱身?”说着又把厚衣披到他身上,“我在开封已安排好一切,再者她并非承认自己就是季宛之,这卫州季姓女子成千上万,我也不敢断定真伪。” “可你描述她的样貌、到开封的时间都吻合,还有那把瑶琴,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凑巧?”郑子聃心急如焚,“对了,那支短笛给她了吗?” 完颜雍点头,“已交到她手中。” 郑子聃又蜷回椅子上,有些落寞,“我时常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思她念她深入骨髓,否则怎会忍受找不到她的漫长六年?” 完颜雍略带一丝苦笑道:“若是有人诚心躲着,你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着。” “你这话是何意?”郑子聃闷着一股气,“我与宛之互生爱意,两相情悦,她怎会躲着我?” “你除了知道她叫季宛之,还了解什么?”完颜雍又问。“她不就像滴水落入汪洋一般,湮没其中,再也不得。” “我···”郑子聃回想着,那时的他二人情意正浓,哪有精力去过多探究家世身份,“宛妹绝不会欺我骗我。” “季宛之父亲——卫州同知季宗,因六年前卫州‘乱言案’,一家均受株连。”完颜雍拿出一份有些残破的案卷,放到桌上。郑子聃不顾形象,趴上桌伸手去拿那案卷。 “啪”地一声,完颜雍手拍在案卷上,郑子聃抬起眼皮,神情坚毅。 “我之前便提及,此事牵连甚广,不由你随心而处。”完颜雍慢慢地将案卷推至郑子聃跟前,“你若看了这份案卷,便是选择一条不归路。” 第四十一章 完颜亮的野心 “琉璃塔总共才十三层,我自个儿能登上去。” 孙氏侧身看了看,“说不定还会遇见有缘人呐!”话毕,抬了抬下巴。 辛弃疾抬眼,熟悉的一抹身影映入眼帘,今日许陵苕穿素色黄底暗纹的裙衫,褙子也是暖黄。辛弃疾惊中带喜,急步上前,“不是说在上方阁等我吗?” “上方阁是用斋之地,这个时辰去,不知情的人还道我是饭桶呢!”在前几日二人就约好冬至来开宝寺,辛弃疾想让自己娘亲见见许陵苕,思来想去,此地是绝佳选择。 “咳咳!”孙氏以帕掩嘴,干咳几声。 辛弃疾跑回来,孙氏低声道:“那位姑娘姓甚名甚,何地人?芳龄几何?” “娘亲问话堪比皇城司。”辛弃疾回道,“陵苕是儿子知交、恩人。” “恩人?”孙氏微微皱眉,她深知辛弃疾身负重责,肩扛使命,每次儿子离家,她都悄悄在背后祈求他能够平安归来。 “她可救过我两次。”辛弃疾紧了紧孙氏的手。 “那许姑娘可愿陪我登琉璃塔?”孙氏越过辛弃疾,朝许陵苕道。许陵苕抬头望向辛弃疾,又朝孙氏点点头。 辛弃疾急忙又上前,想搀起孙氏。不曾料到孙氏侧过身子,“你一大男子就不必瞎掺合了。”许陵苕闻言,上前挽住孙氏手臂,宛然一笑,悄悄别过眼看着辛弃疾,朝他眨眨眼,让他毋要操心。 “许姑娘与阿疾何时相识?”二人慢慢地爬着琉璃塔的阶梯,孙氏冷不丁开口问道。 “正隆元年十月十九,在滨州南郊。”许陵苕稍微回忆了一下便答道,初次见面她一直未曾忘。 “那许姑娘家籍何处,在开封有无亲眷?”孙氏果真是替儿子来探查家底的,就差没问祖宗上三代了。 “滨洲无棣县。”许陵苕有问就答,“我父母皆亡,在开封亦无亲友。” 孙氏一愣,语气也缓慢了不少:“这些年你都孤身一人?” 许陵苕点点头,不过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若是没有辛弃疾,她也不会去历城,更不会出现在开封。 “世道艰难,生存颇为不易!”孙氏问道。 “我在沧州、滨洲漂泊几年,见过更多凄苦之人。”许陵苕回想起那些遇见饱受战乱、灾荒的底层农民,相较之下,自己的日子也不算太过坎坷。 “阿疾说你救过他两次,可否讲与我听听?”孙氏想多了解辛弃疾在外之事,不知他遇上过什么困难或是危险。 许陵苕嘴角微扬,“您可少听他胡诌,我不过是略施援手,从旁协助而已。”一说到辛弃疾,许陵苕脸上不免洋溢着欢喜之色。 “阿疾打小有见地,嫉恶悯善,性子却是有些烈,往后你同他相处可要多多担待。”二人边聊边爬,竟也到了琉璃塔顶层,孙氏有些眩晕,不敢往边上去,许陵苕扶住她坐在长椅上。 “站得越高,越发觉得自己渺小。”许陵苕有所感悟,“彼时我也只是一根浮草,随波流荡。自遇见他才发觉,这世上还有所冀望,他就如···那长空中的一抹烈阳!”许陵苕起身,站在栏杆边,冬日的暖阳洒向湖边、柳林,一片宁静祥和。 “你可识字习字?”孙氏略显讶异,看起来一个江湖豪气的女子,也能说些朗月清风之言。 许陵苕点头,“我爹是镖师,拳脚功夫也是师承于他。识文断字倒是会一些,若是要论诗作对可就为难我了。” 孙氏若有所思,这姑娘真是自谦又狡黠,说话也让人心窝热呼。孙氏站起身,许陵苕赶紧上前扶住。 “我以前只听说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为报。”孙氏口吻严肃地讲道:“可这美人救英雄,该如何报答?” 许陵苕一听,脸颊有些泛红,“我未想过要他报答什么?再者,他已送了好些礼物。” “有恩不报,那可不是我辛家所作所为。”孙氏一脸正经。 许陵苕垂下头,小声道:“婚嫁自古以来皆是大事···” 孙氏覆上许陵苕扶住自己的手,轻拍了两下,说道:“有一事怕是阿疾还未告诉你,他还在我腹中便和新息范家指了婚。” 孙氏感觉到许陵苕的双手有些打颤,嘴角不露声色地扬着,“我跟你讲讲!” 辛弃疾在琉璃塔下来回踱步约莫一个时辰了,才看见孙氏与许陵苕二人下来的身影。“娘亲,去上方阁用斋饭!” 孙氏点头,向碧桃招手,碧桃上前扶住她,几人一起前往上方阁。辛弃疾扯住许陵苕的衣袖,悄声道:“娘亲同你说些什么?比如有无婚配···” 许陵苕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辛家门风清正,对于有恩之人,打算如何报答?” “那我让娘亲择日,备礼···”辛弃疾乐得有些找不着边际,“我委身于你可算报答?” “哼!”许陵苕气鼓鼓地,“你与范家可是早有婚约。” “不,不···”辛弃疾慌忙摇头,“那算不得数···” 许陵苕掩嘴,偷偷地笑了,“去用斋饭!”辛弃疾跟在许陵苕身后,追问道:“婚约一事不作数,你只知其一···” 在上方阁用过斋饭之后,一行人离开开宝寺。 辛绩同夏荞正在太平楼里吃着羊肉汤锅,冬日里的寒冷配上这辛辣呛口的佐料,倒也互补得当。 “孟宗献去中都了,应该是参加来年科考。”夏荞放下木箸,喝了一大口茶,“他可是连中两元。” “当真厉害!”辛绩夹起一块羊肉,边吃边道。 “那孟瑜也跟着他一起去了。”夏荞也是听咸平的人谈起,顺嘴就把这事跟辛绩讲了。 “你还挺关心人家的,当初大嫂要为你牵线,还一副不甘不愿之态。”辛绩嗤笑道。 “我可不敢高攀,那孟宗献带着孟瑜去中都,无非是想为她寻一家高门大户缔结姻亲,对他入仕有所助益。” “你可错过飞黄腾达的机会咯!”辛绩打趣道:“若孟宗献来年夺魁,你就是状元郎的妹夫。” “未知之事,虚幻之事,不予置评!”夏荞抬头一笑,往嘴里塞了块羊肉。 孙氏与辛弃疾一同回了辛府,“阿疾,许姑娘住哪?她孤身一人在开封,你可得照顾好!” “娘亲放心!她住司元巷,夏家的宅子。”辛弃疾答道。 司元巷,孙氏了然于胸,他对许陵苕的事果真上心,不过那许家小娘子,她也甚是喜欢。 丁九从内院跑了出来,“公子,你回来啦!” “丁九?”辛弃疾朝孙氏行礼后,跑上前道:“你何时到的?东西都打理好了吗?” 丁九重重点头,“放心公子,都按你说的办了。” “党公子托我传话,他已起程前往中都,科考后再与你联络。” 辛弃疾木然,党怀英还是寄望科考而入仕,他二人终究还是志不同,道不合。所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公子。”严内知也来了前厅,“明公在书房等你,积公子也在。” 辛弃疾闻言,作礼别过孙氏,便朝书房走去。 “祖父。”辛弃疾进书房后便先问候辛赞,“十二哥。” “金主欲在二月科举后,前往北岳祭祀。”辛赞收拾好由中都传来的书信,又道:“前些时日平阳郡和雁门郡瘟疫蔓延,也不知滨洲与沧州境况如何?” “金主前往定州祭祀,莫不是因瘟疫之事?”辛绩皱眉,对岳镇海渎进行祭祀与封爵,是中原历代君王统领社稷之象征。 “金主不过是籍由此种祭祀方式来证明自己是继承中原的统绪。”辛赞对此嗤之以鼻。 “他以为此举措便可顺理成章地称为正统?”辛弃疾厉声道:“真是痴心妄想。” “如山所托之事,可有进展?”辛赞握拳轻咳两声,“科举之后徒单贞便会调回中都任枢密院副使。” “祖父,”辛绩上前扶住辛赞,让他坐到椅子上,“深冬时节,身子最易受寒,别太过操劳。” “快了!”辛弃疾并没向辛赞透露实情,怕祖父追问,“事情调查清楚我立刻修书至新息告知范伯伯与如山兄。” 辛绩有些许疑惑,夏荞曾说,他大哥要替抱琴赎身却遭婉拒,若不是抱琴心中另有他人,便是不想牵连夏家。当时卫州乱言案,季家被株,难道另有隐情。 “阿疾,”辛赞顺了顺气,说道:“你出生那年,金朝撕毁协议,兵分三路南侵,重占开封、陕西等地。” “皇统九年,完颜亮弑君夺位,并无大肆捕杀赵宋官员,反而任用为官。”辛绩问道:“金主此番目的也是想表明正统,其用心之阴狠。” 辛赞点头,“国破家灭,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又岂止我辛家。新息范家、卫州季家,乃至中都、大同皆有忠贞之士,恰恰这些人也是为金主所忌惮。” “如此说来,季姑娘还是未信任六哥。”辛绩又道:“抑或是不想牵连六哥?” “阿疾,嘉儿,”辛赞起身,颤巍着:“祖父老矣,如今恢复中原,报国雪耻之重责就落到你兄弟二人身上了。” 辛弃疾辛绩相视一眼,神色郑重地点头。 第四十二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滨洲早就下了几场雪,天色也暗得快。子晦收拾好药铺的物件,准备回家,一妇人带着喘气声跑进药铺,“大夫,我家姑娘病了,请您去瞧瞧!” 子晦停下手里的活,有些迟疑,师父孙大夫这两日都不在药铺,自己还未正式出师,火候不到,砸了师父招牌事小,误了病人便是造杀孽。 “大婶还是请别家大夫去看看!我习艺不精,怕延误病情。”子晦连连婉拒。 “大夫,城内几家药铺都下工了,”妇人焦急地跺脚,“您就当行善积德,去瞧瞧!” 子晦思前想后,还是提着药箱跟着妇人去了。穿过两条街巷,来到了一处独宅前,子晦抬头一望,宅子不算大,但胜在整洁干净。 妇人把子晦领进去,在院角,一个小女孩蹲着不知在作何。“大婶这是在消遣我呢,这小娘子不像有病症之相!”子晦摇了摇头道。 妇人走过去,扶起小女孩,才看见她原是找到了一处蚂蚁巢穴,大冬天的真是为难这群蚂蚁,好端端的冬眠被破坏掉。 “重节,大冷天怎地又到院里玩,快回屋!”妇人扶起重节,“我请了大夫来为你瞧病。” 貌似蹲得有些久了,重节揉了揉腰,转过身,看着提着药箱的子晦,“你就是大夫?” 子晦点头,随着妇人的指引,到了内堂。这个病人还真是小孩子,大冬天的在院里玩蚂蚁群。 子晦把药箱放到桌案上,拿出一个软垫,道:“姑娘,手放这。”重节抬着双手左右摆动,“左手还是右手?” 子晦无奈,“先左手!”说着又拿出一方薄手帕覆在重节手腕上,未待他把脉,重节伸出右手拿起手帕玩道:“这方手帕,有何作用?” 子晦压住自己的怒气,这小女孩也有十四、五岁了,难道心智还未开化。他抬头望着那妇人,却见妇人也是一脸茫然之相。 子晦夺回手帕,又覆在重节手腕上,把了脉搏。妇人连问:“陆大夫,我家姑娘身子···” 子晦收起软垫和手帕,说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深冬之时,像姑娘方才那般不着厚衣在院内玩耍,最易染病上身。” 妇人点头称是,重节起身,“陆大夫,你住哪?”妇人连连阻止重节,向子晦表达歉意,“陆大夫,我们初来滨洲,万事不熟,还望见谅。” 子晦笑了笑,“无妨!大婶可随我回药铺取药?”妇人应允,又转身叮嘱:“重节,快回床榻去,等我取药回来。” “乌兰,你要快些回来。”重节又道:“陆大夫,你到底住哪?下次我好来找你玩。”乌兰回头,示意她噤声。 子晦并无应声,收好自己的药箱,随着乌兰一起出门。 “陆大夫,请勿见怪!”乌兰跟在子晦身后,解释道:“我家姑娘生于崇义,不谙世事,也不通中原礼节规矩,若是冲撞了大夫,还请您不要同她计较。” 子晦闻言,恍悟,方才就觉得她二人名字特别,那姑娘举止无约束。“倒不至如此严重。” 回到药铺,子晦把药抓好,递给乌兰,嘱咐道:“这是三天的药,每副药可煎三回,三碗水煎至一小碗即可,你会?” 乌兰点点头,接过药,欲离开。“等等···”子晦叫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你还未付药钱。” 乌兰连连致歉,从身上拿出碎银、一些珠宝,甚至交钞。子晦拿了一小块碎银,忙道:“这就够了,快收好!” 因上门看诊之事耽误了不少时间,子晦回家较往日有些迟了,家里的用餐他也未赶上。 “子晦。”陆母端着一些糕点,敲了敲门。 子晦打开门,叫了娘亲,接过盛有糕点的碟子,侧身让陆母进门。“饿了!”陆母倒了一杯茶,递给子晦,“这糕点一直给你煨着。” 子晦点头,拿着糕点狼吞虎咽,“呃···娘亲,你可知,我今日出诊了。”一边说一边就着茶水咽下糕点,“把脉时我的手都有些抖呢···” 陆母慈爱地看着子晦,抚了抚他的背,“慢些,别噎着。” 子晦一个劲地跟陆母讲着自己单独出诊的事,全然未见自己娘亲一副忧心之态。 “子晦,”陆母听完子晦讲完他的出诊之行,才慢慢问道:“你不在家温习书卷,离科考已不足两月?” 闻此,子晦脸色消沉下来,“娘亲,我早已表明不去参加科考,为何还要提及此事。” “世间之人莫不是以考取功名入仕做官为己志。”陆母语带焦急,“陆家乃商贾之家,你二位哥哥也是承袭家业,如今只盼你能读书奔个好前程,他日若高居庙堂,也不愧对陆家祖宗。” “娘,您真以为您儿子能凭才学及第,一朝高登朝堂,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子晦叹声。 “不试怎知不能及第?”陆母依旧劝诫着子晦,想让他去参加科考,“参与会试之人也可由朝廷官员推荐,你爹已经替你打点好。” “母亲,您与父亲别再为我劳神费心了。”子晦说道:“我本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再者当个大夫有何不好?” “不读书做官,如何光耀门楣?” “张仲景的《伤寒论》中有言‘进则救世,退则救民’。”子晦放低了姿态,跟陆母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我行医治病,不也是济世救民,这跟做宰相又有何区别?” 见陆母不吭声,子晦又继续说道:“娘,或许我陆家是没有这个命数,普天之下想要封侯拜相之人犹如过江之鲫,跃过龙门之鲤又有多少?” “自古以来,商贾皆是底层,神医华佗也想为官。”陆母说道。 “若华佗生在今世,恐怕也不愿做这大金朝的官。”子晦起身,扶起陆母,“娘早些歇息!此事往后莫要再想了。” 两日后,孙至垸采买药材回来了,子晦兴冲冲地拿着出诊的药方递给师父,希望他指点一二。 孙至垸看了看子晦开的药方,微微点头,“风寒治疗应以辛温解表为原则,此方颇为精确。” 子晦悬挂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此时又听得师父问道:“这病人脾胃不畅?” 子晦点头,“她是崇义人,初来滨洲,有些水土不服,故加了几味健脾养胃之药。” 孙至垸满意地笑笑,把药方还给子晦,“你来百草堂将近三年,虽算不上天赋异禀,但胜在聪颖好学,勤苦有加。假以时日,定能拯一方百姓于疾病之中。” 子晦被师父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师父教诲!不过医者本就该以悬壶济世为己任。” “当世读书人已少有你这般通透大义之念。”孙至垸嗟叹一声,“无数人寒窗苦读欲入仕为官,或博名或图利。” “我也没有师父所言那般大义高德,”子晦想做大夫的初衷无非是因竹青,“皆是些小私心。”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孙至垸又道:“无论私心抑或公义,抉择为善才是正道。” “我认识一人,他聪慧过人,文韬武略。”子晦从小待在滨洲没什么见识,去了齐州等地方知自己目光短浅。他从辛绩描述中得知辛弃疾从小便是跟着祖父游历名山大川,见过潮起浪涌,好读书、擅词文,却不求高官厚禄,甘愿戎马报国。“方称得上碧血丹心国士无双!” 子晦正在整理着采买回来的药材,听得有人唤了声“大夫。”从柜台后起身一瞧,原是前几日出诊问疾的那位小娘子。 “陆大夫,我家姑娘病愈了,她一定要登门致谢!”乌兰在重节身后,作礼说道。 子晦拍了拍手,“我替你把脉除病,你给我银两,这还需致谢?” “我来滨洲快一月了,整日都在屋内,”重节喏喏道:“好不容易识得你一人。” “若姑娘想结交朋友,那还请移驾他处,百草堂是药铺,实非酒肆茶铺。”子晦有些不耐烦,他今日要整理的药材很多,怕是要费一番工夫。 “那我请你去吃茶。”重节想起舅母说过,结交朋友就是要一起吃茶喝酒,骑马狩猎。 “药铺活计繁杂,我并无多余空闲同你交谈,姑娘还请离开。”子晦伸头看向药铺门外,“不要挡着来求医问诊之人。” 重节也住门口一瞧,有几人在等着问诊。乌兰抓住她的手臂,“重节,我们快回!不要耽误陆大夫治病救人。” 重节有些急眼,想挣脱乌兰的手,“他是在撵我走吗?我舅母可是当朝贵···”乌兰嘘声示意重节闭嘴,那“妃”字生生地被她咽回肚子里。 “中原人最重礼仪,你如此蛮横只会招致陆大夫的厌恶。”乌兰在重节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先回!” 重节抬头,听进了乌兰的话,要结交中原朋友也要用中原的方式,于是跟着乌兰离开百草堂。 子晦从柜台后起身,看着重节与乌兰双双离开,这才松了口气,他把袖子放下,开始招呼问诊的人。 第四十三章 人才齐聚中都 元日即过,各地读书人纷纷快马加鞭地赶往中都,三年一次的科举又将来临。党怀英较三年前更早一些来了中都,说来也是巧了,今年又是住在二楼三年前那间客房,只是对面客房不再是辛家二位兄弟。 孟宗献确是带着妹妹孟瑜一道来了中都,二人也住进了燕和楼。孟瑜穿着素色衣裙,外加一件青色厚批风,妆扮也极其朴素,生怕太过招摇。 孟宗献朝小厮要了两间客房,孟瑜理了理披风,余光瞧见脚边有块物件,她附身捡起来,一看是块玉佩。 孟瑜用手抚去上面的尘土,这玉看着像是半块。“噔噔噔”的声音从阶梯传来,孟瑜抬头一看,一位白净圆润,敦厚儒雅的书生从二楼下来。 党怀英有些气喘,差点扑到柜台上,“店家,可瞧见我的玉佩?一块半圆,青色束带。” 店家摇摇头,“未曾见过,可是落在房内?” 党怀英蹙眉,摇头,“我方才在房内翻了许久,都未见其踪迹。” “公子。”孟瑜摊开手上的玉佩,“这是你掉的玉佩吗?” 党怀英瞬间眉目舒展,拿出手帕擦拭着玉佩,“多谢姑娘!”党怀英收好玉佩,连连作揖,“此玉乃恩师所赠,物轻意重,多谢姑娘!” 党怀英的连连道谢让孟瑜有些不好意思,孟宗献挺身,护住孟瑜,“公子不必客气,昧人钱财可不是我孟家之风。” 党怀英见状,稍稍后退道:“鄙人党怀英,表字世杰,长居泰安。” 孟宗献闻言,脸色没有方才那么生冷,也回礼道:“原是刘老门下双绝之一,久仰大名,一直想请教世杰兄篆籀书写。在下开封孟宗献,表字友之,这是舍妹,孟瑜。” “友之兄弟才学横溢,连中乡试、府试,此事世人共知。”党怀英也是讶异不已,孟宗献可是开封才子,蜚声金朝,大有夺魁之势。“不知友之可否认得我那兄弟辛弃疾,三年前随他祖父迁至开封。” 孟宗献思索一阵道:“我二人虽皆在开封,却只闻其名,无缘见得真人。”辛弃疾与党怀英同是刘瞻得意弟子,世人称之“辛党”。孟宗献今日觉着自己颇为走运,能跟党怀英结识。 燕和楼门口有些闹哄哄,连大堂内的书生们也纷纷起身。党怀英与孟宗献也伸长脖子,好奇门口有何奇观异景。 从二楼匆匆下来几个书生,“郑御史来了,快快快!”其中一人提摆快步下来。“是正隆二年状元郑子聃吗?”另一人问道。 “正是。”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来,“我与郑御史是同乡呢!” 此话在党怀英听来甚至耳熟,抬头一看,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应试者,他不禁自嘲一笑,大定府这么多书生,郑子聃同乡还真是多呐。 郑子聃被众书生拥在燕和楼门口,他本就生得俊朗高大,言谈举止得体大方,更显得熠熠生辉。 党怀英与孟家兄妹被挤到人群边缘,孟宗献与党怀英皆是淡然之人,也就没往上凑。孟宗献拉过孟瑜,准备上二楼客房去。 郑子聃向众书生行礼作别后,也来到柜台前,“党公子,请留步!” 党怀英怔在原地,脸色微变,他与郑子聃并不相识,难道他是翻过三年前考卷,知道自己此乃二次应试,这可有点难为情。“郑御史在上,鄙人惶恐。”党怀英作揖道。 “党公子莫要谦虚,‘辛党’之名在下也有所耳闻。”郑子聃回道,眼光在党怀英四周流转开来,“不过貌似今年只得你一人来应试?” “我幼安兄弟寄情于山水,不屑庙堂之争。”党怀英顺口捡个由头搪塞郑子聃。 “是吗?”郑子聃嘴角浅笑,“难道不是他才学浅薄,三年前才止步会试,你们中原人偏是爱为自己的无能无知找借口。” 看着郑子聃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党怀英压下自己的怒气,“幼安少小蒙书,词文当世鲜有,未入殿试又怎样?或是览卷之人有眼不识璞玉。” 郑子聃甩了甩衣袖,再折了折袖摆,“真是大言不惭!” “郑御史此言差矣!”原本要回客房的孟宗献也从阶梯上下来,“您在正隆二年夺魁,不也是二次应试?沉寂沙中的玉,必经流水冲刷多次才得以现世,人才亦如是!” “那得看被掩埋的到底是玉还是破石子。”郑子聃又道:“我说的可对,孟公子?” 孟宗献稍有惊异,但很快恢复,看来今日郑子聃是有备而来,只是不知他用心何在。 “不必讶异,是本届主考官杨伯仁向圣主举荐你,本官恰巧也在场。”郑子聃呼了一口气说道:“二位不必太过拘谨,若是本次科考入闱,日后便是同僚,早些熟识岂不妙哉?”说完便作礼告辞。 “若是如此,幸甚至哉!”党怀英作揖,孟宗献随后也作揖。郑子聃转身,看着同是大定府的书生道:“诸位,寒窗苦读多载,今朝见分晓。望诸位莫折了我大定府的荣耀。” 郑子聃离开燕和楼,党怀英与孟宗献兄妹一同上二楼回客房。说来也巧,孟家兄妹的客房就在党怀英对面,三人招呼过后便各自回房。距离会试只得十日,众人都是争取时日多看些文章。 郑子聃回府,未用晚膳便直接去了书房。之前完颜雍要他留意那人,看起来有些憨厚,不怎么聪明一样。“咚咚”有人在书房外敲门。 “进来。”郑子聃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随手翻弄着书籍。 御史府的齐管事进来,反身扣上门,跪在地上,磕头,“后院的老妪昨夜走了。” 郑子聃抬头,愣愣地看着齐管事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起来!那病治不了了?” 齐管事点头,“她未到御史府上便有疾,此间三年幸得御史大人垂怜,多活了些时日。” 郑子聃揉了揉眼:“你先下去罢!她临行前可有所托?” 齐管事道:“感念御史大人再造容身之恩,来世当殒命以报。尸身焚化成灰,没土随流皆可。” 郑子聃摆摆手,说道:“你先下去!此事小心操办,勿要宣扬!” 待齐管事离开书房,郑子聃铺开纸,提起笔,开始写信。那老妪病死,虽不至什么大事,但人却是完颜雍交给他的,应该告知他此事。 东京城外清安寺内,一尼姑正在祷诵经文,完颜雍入殿,跪拜磕头,“母亲,儿子来看您!” 约莫半柱香后,李氏才停下诵金,完颜雍也一直趴在地上。“此地乃清安寺,贫尼法号圆明。”李氏睁开眼,“留守大人不必多礼。” “往日想要问候母亲,通传多次都未得允准,不知母亲今日要见儿子,所为何事?”完颜雍的态度执着,只得母子二人之时,依旧唤她母亲。 李氏放下佛珠,抚摸着完颜雍的头,“乌禄,宝贞仙逝已有八年,难不成你想孑然一生。” “看来母亲信息闭塞,”完颜雍笑着,“谁都知道我留守府上歌舞姬妾众多,整日醉酒寻欢。” 李氏挥了挥手,侧殿尼姑随即下去。“别人不解那是常事,我儿是何种人,作母亲的难道不清楚?” 不到半刻工夫,侧殿的尼姑就领着一女子进来,“这是辽阳府的刘姑娘,昨日来清安寺上香,我一见便觉甚是有缘,故邀她暂住清安寺,陪我这老骨头聊聊天。” 完颜雍抬头,无意扫了刘姑娘一眼,呆在那,久久未缓过神来,跟宝贞如出一辙的眉眼和下颌,一时间竟连完颜雍也有些恍惚,是宝贞回来了吗? 李氏嘴眼带笑,她早料到如此结果,因为昨日她第一眼见过刘姑娘的时候,也是颇为失态。 刘姑娘是辽阳人,双十年华,却也未择良人。她听说过完颜雍的名号,国朝第一人的男子,一直存在她的想象中,今日见得真人,倒也觉得名副其实。只不过眼前的这个魁伟高大的男人,眼里蓄满了泪水,把刘姑娘倒是吓得不轻。 刘姑娘只得愣在原地,不敢动也敢出声。李氏抬手让刘姑娘先退下,拿出手绢,轻轻擦拭着完颜雍的眼泪,“这刘姑娘生逢异象,据说有圣母天下之命。” 完颜雍轻笑,“母亲,此事难保不是有心之人想借此来蛊惑我们母子。您喜欢刘姑娘,尽可留她在身边。” 完颜雍起身,“母亲,我要回府了,东京耳目众多,儿子不便久留。” 李氏点头,挥手,“去罢!” 东京留守府寝殿内,完颜雍突然仓皇起身,打开书柜,翻找一通。未几,拿出一卷轴,他把案台的物件推在一边,把卷轴铺开。 那是乌林答宝贞的画像,她身着女真服饰,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宝贞!你还好吗?”这是皇统八年,完颜雍亲手绘作的宝贞画像,那时他们的儿子胡土瓦刚刚两岁,这也是仅存的宝贞与儿子的画像。 生怕自己的眼泪把画溅湿了画像,完颜雍赶紧抚平画,卷起来,又收到书柜里藏好。 第四十五章 饮血胡服,固是旧魂 辛绩回到府上,直奔书房,辛弃疾头也未抬,就道:“回来啦!今日又去哪处踏青游玩了?” 辛绩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你可知我今日瞧见谁?” “谁?”辛弃疾操起笔,准备要写字。 “历城一个小乞丐,你也见过,兴许早就忘了。”辛绩道。 “是叫成川!跟着陵苕到了开封。”辛弃疾提笔开始写信。 辛绩差点从椅子上滑倒在地,那年元日,六哥只是与他一面之缘,如何知道这些。“你算命的吗?如何得知这些?” 辛弃疾笑了笑未作回应,今日是抱琴派人相请,他才去撷芳居,来回路中皆被人跟踪,不过那人并无恶意,也未有何过分举措,便随他而去。 “季姑娘让我代她问候如山兄。”辛弃疾把写好的信折好,装入信封内,又用蜡密封好。 “季姑娘终是松口?”辛绩起身,走到书案前。“那夏大哥要替她赎身,为何又不愿?” “季姑娘说前尘往事,皆成云烟。”辛弃疾把信收好,“让我们不要再纠缠过往,真正的季宛之早在十九岁那年便已消逝。” 辛绩虽是不理季宛之的心思,却也没多问,只道:“我倒是好奇季姑娘为何信你所言?” 辛弃疾勾勾手,“那段时日,你为情所困,当然不知个中内情。” 那日,范帮彦带着范如山辞别辛赞,离开开封之时,范如山特意悄悄告诉他一事。 “你是想确定,抱琴是否就是季宗的女儿。” 范如山点头,又悄悄在辛弃疾耳边说道:“那年季公子也才十岁有余,时值白桃丰盛,她姐弟二人吃完白桃把桃核埋在东南院角,指望它发芽,结出白桃。此事只得我三人知道。” 辛绩恍然大悟,笑了起来,“她姐弟俩还真是憨态可爱。”说完又渐渐地收起了笑,是呀,以前单纯顽皮的姐弟,如今一人深陷风月之地,另一人不知所踪。 辛弃疾起身,拉起辛绩到门口,推他出去,“快回房!”辛弃疾当然不会告诉辛绩,季宛之让他远离翠袖,以免被伤得深入脾肺。 辛弃疾站在府外等了好久,许陵苕才姗姗来迟。他走上去,接过许陵苕手中的花盆,“手可还疼?” “哪有如此严重?”许陵苕抬起掌心,“都过去好几日了。” 许陵苕把那盆兰草送给孙氏,那是她在巷口上一老农手中买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开花。 “阿疾,你先去!”孙氏打发辛弃疾离开 ,“我同陵苕要话些女儿家的事。” “娘···”辛弃疾拉长声音,“你们聊你们的,我就坐这儿替你斟茶。” 许陵苕轻咳一声,辛弃疾起身,“那我先回房。”走到门口,又折身道:“娘亲若有事,只管唤我。” 待辛弃疾离开,孙氏看着许陵苕还站在旁边,便拉过她的手,坐下来。“提此事或许有些唐突,你勿要介意。” 许陵苕有些紧张,手中攥得都出汗了,她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孙氏轻拍她的手,唤来碧桃,拿来纸笔,“可否将你生辰八日及父母之名写下?” 许陵苕愕然,嘴角也抽动几下,孙氏见状,连忙道:“莫非是我会错意?你与阿疾难道不是情意相投,互许终身?” 许陵苕脸颊到耳根子红成一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孙氏也觉得此般直白地问话有些使女子家难为情。她拉过许陵苕的手,轻拍道:“此前你也提及,你父母皆亡,这嫁娶之事,方得自己拿主意。” “《礼记》有言: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孙氏喝了一口茶,“辛家虽不是显贵世家,然婚俗之礼必要遵循。所以方才要你写那些,你父母虽亡,可纳采问名请期等礼万不可少。” 许陵苕不语,孙氏也没继续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许陵苕拿过纸笔,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与父母名字。然后递过孙氏,说道:“此事是他所愿吗?” 孙氏接过纸,收起来,“儿子的心思,为娘的自是摸得透彻。” 许陵苕低着头,孙氏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当是害羞。 晚饭后,辛绩扭着辛弃疾往内院跑去,他下午一回府就听丁九说起,婶娘请了许陵苕来府上,好奇万分。 “六哥,”辛绩轻轻靠着走廊檐下,“我今日一回府就听丁九道:我家公子好事将近。”连说话都学着丁九的口气。 辛弃疾环抱双手,仰望长空,“多嘴。”话虽是骂人,但听得出他语带笑意。 “啧啧。”辛绩撇撇嘴,“婶娘可谓是天兵神将,一箭即中,直击人心。”待他转过头,看着辛弃疾,却有些神色不若。“六哥莫不是快要娶得美娇娘,越临近越心慌?” 辛弃疾放下双臂,全身往后仰靠,“常言道:立业成家。冠军侯霍去病十七岁初次征站便把匈奴杀得四散逃窜,而后俘获祭天金人,直取祁连山。在漠北之战中又封狼居胥,大捷而归。岳相天生神力,不到二十便被募为“敢战士”的队长,平乱抗金北伐中原。” 辛绩想要开口劝解一番,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而我呢,无非是仗得祖上荣荫,做个世家子弟,却无半点作为。”辛弃疾顺手扯下旁边的树叶,一片一片地飞出去。“我想娶她,同她比肩携手,共渡余生。但又时常念着,自己并无丰厚钱财让她率性而为,又无时机立战功替她博个命妇称号。思来想去,我竟平庸至此、一无是处,若非此生只能陪她练剑,摘花赏雪,吟风弄月?” “山间寄情,江湖寓乐的日子又有何不可?”辛绩问道。 “或许她甘之如饴,可我却不舍不忍。”辛弃疾飞完叶子,拍拍手,“世间之事当真无法双全,不可得兼?” “或许是!”辛绩若有所思。 “哼!”辛弃疾直起身子,走到辛绩身旁,“我偏不信!” 然后抬头凝望夜空,道:“万般若是命,我偏与命斗!” ······ 孙氏去了辛赞的书房,把一页薄纸递到他手上。辛赞打开瞧着,越看脸色越暖,渐渐地笑起来。“好好,天定之好!” 辛赞貌似有些兴奋,咳了起来,连连握拳遮住嘴巴。孙氏上前,唤道:“爹···” 辛赞朝孙氏摆摆手,说道:“无大碍。对了,阿疾生辰后可有良期?”孙氏摇头,“近半年日子都不算甚好!前几日我去开宝寺求期,九月初一天月德合,甚为妙哉。” 辛赞点头赞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少,“聘书和六礼可化繁为简,但样样不可少,陵苕虽是父母双亡,万万不可怠慢。” 孙氏频频点头,表示照做,“爹可还有其他吩咐,新妇一应承办。” 辛赞又思考一阵,“就按礼俗来办此事你要有分寸,我不想阿疾的婚事拖上三年。” “爹···”孙氏急唤。 辛赞示意她停住,“回房歇着!往下有你操劳的事。” 孙氏离开后,辛赞手扶着椅身,缓缓地坐了下来,闭紧双目,经年往事不禁浮现在眼前。 靖康二年,金国大举南侵,高宗一路南下,过淮水渡长江,后迁都临安府,北方的部分文人将士跟随官家南下。辛家祖籍滨州,先辈以军功立业,辛赞也是意在追随赵官家南下,却为家计所累。彼时辛家宗门数十余人,钱粮缺乏,儿子还未成年,如此境况怎能自己脱身,留家族之人在这水深火热之地。 辛赞内心从未停止对南归的念想,连董先、牛皋曾附伪齐之人,后率军投奔官家,皆受岳相重用。绍兴十年五月,完颜宗弼毁约南下,辛赞却只能眼见贼人杀虐,恨自己不能提枪上阵,报国雪耻。不久,夏至三庚入伏时,刘锜以少胜多,顺昌解围,辛弃疾就在此时出生。辛赞崇拜大汉名将一代战神霍去病,十七岁封冠军侯、漠北之战封狼居胥、六战匈奴未尝一败,是为历代武将的最高追求。于是便将自己孙儿取名为弃疾,若是上天有灵,沾着战神的光,说不准日后孙儿也像他一般神勇,为国为民立不朽功勋。 可惜阿疾的爹,自己的儿子文郁,刚做父亲不及五年,便死于金军的铁骑之下。辛赞在人前依旧,深夜痛苦流涕:纵是自己背负骂名,屈辱事金,换来得却是子亡家散,国仇家恨不可忘,更不可不报。 辛弃疾诚然未辜负辛赞的寄望,他自幼勤苦练剑,不畏严寒酷暑。当其他世家公子小衙内还在赏曲逗鸟,斗鸡插花时,辛弃疾早已拜得亳州刘瞻为师晓诗书明大义。更是熟记各兵书战法,时常跟随辛赞登高远眺,了望大宋河山,抗金报国,杀贼救民的种子已深埋胸腔,生根发芽。 辛赞缓缓睁眼,那双眼因年迈的关系早已变得浑浊干涩。他抬笔想要写字,可半晌过后,始终未落笔,随后即将笔放下,起身走到窗前,今夜月朗星稀,宇内澄明。辛赞默默祈盼河山恢复,报国雪耻那日早早到来:垂垂老矣,有志难伸!饮血胡服,固是旧魂! 第四十六章 佳人一顾倾人心 春分已至,汴河河畔嫩柳抽芽,野花也争香斗艳,空气中漫迷着草香与木香。汴河两岸又多了些画舫,皆是城中燕楼及贵户富贾所设,颇有些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的韵味。汴河中游水岸宽阔,水流平缓,撷芳居的画舫平稳地浮在水面。夏荞与辛绩沿着汴河赏景闲谈,他二人同时侧头,相视一笑,突然转身,把后面跟着的成川吓了一跳。 “怎么又是你?”夏荞伸起扇子轻敲了成川的脑袋,“这回又想出什么花招来惹他?” “我没有。”成川撅着嘴,“方才在河边看着你二人,原想着上前打个招呼···” 夏荞收起折扇,看着汴河上慢慢撑着船稿而来的老者,转头问辛绩,“游河看看风景,如何?” “甚好!”辛绩欣然应允,又看向成川,“一同去!” 夏荞向老者扔去一碇银子,那撑船的老者准确无误地接入手中,又撑着篙向他三人划来。 成川皱鼻,“不知是去看风景,还是被别人看。”嘴上虽是嫌弃着,脚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夏荞与辛绩上了船。 船儿犹如一只欢快的鱼,在汴河中轻柔地穿梭着,夏荞与辛绩本就生得高大俊朗,从岸边向河中看,活脱脱一幅水墨画呢。 “呀,这河有鱼。”成川小声惊呼,然后趴到船头,把手伸进汴河中,想要摸摸那游动的鱼儿。 “如今正是鱼儿产籽的时节,有水便有鱼,汴河里当然也不会少。”夏荞笑了笑,说道。 “喂,那河水冰凉,还是别触碰为妙。”辛绩的话里满是关心,可说出来的语调却是不大友善。 成川的后脑勺对着他,撇了撇嘴,“我偏不。”说着还全身都趴到船头,双手伸进河中,在水里抚来抚去,好不快活。 夏荞走过去,伸手提溜起成川的后领,把他拉到船中间,丢下。又看了看辛绩,骄傲地昂起他的下巴。辛绩一脸坏笑地看着成川,挑了挑眉,仿佛在说:如何,就算我不动手,自会有人收拾你。 成川怒意十足,瞪着夏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夏荞折扇指着撷芳居的画舫,“不信你问她们。” 撷芳居的画舫上,季宛之站在船头,还有其他几名姑娘。成川看着撷芳居姑娘那清秀曼丽的面容,摇曳婀娜的身姿,脸上不由地绯红,渐渐蔓延到耳根子。 夏荞走到他身边,又道:“那便是撷芳居的行首,抱琴姑娘。” 暖风轻轻掠过,季宛之的裙摆被撩起,她也不甚在意。那飞舞的裙角就如柔软的羊毛刷一般,抚过成川的心脏,一阵痒痒的悸动。季宛之朝他看过来,眼角微弯,报以浅笑,成川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得把眼光挪到别处。 “我觉得抱琴姑娘长得有些像···”成川有些晃神。 “我就说!”夏荞收拢折扇,“自打见着许姑娘,我就觉得她与抱琴姑娘颇为相似,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眼光倒是一致。” 成川会意地瞧了瞧辛绩,“故而某人就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咯?” “你哪只眼睛看见六哥喜新厌旧了,”辛绩上前,“我这就挖出来。” 成川躲到夏荞身后,虽然这也并不算安全,三人搅得这只小船左右摇晃,撑船的老者喊道:“三位公子,莫要颠翻了老汉的船。” 叶臻刚从船舱内出来,就看见了船上几人追逐的一幕,季宛之站在船头,不禁跟着她笑了起来。又是一阵风吹来,成川好像听到季宛之那轻吟的笑声,他觉得抱琴像是取笑他一般,又脸红的低下头。 “哟,我竟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地却也是个风流浪子!”辛绩打趣道。 “诶,茂嘉,”夏荞又接着他的话道:“有道是,佳人美景,总是令人心驰神往。” 成川看着季宛之,她就如一株出水芙蓉般清秀雅致,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船只轻晃,成川重心不稳,差点栽倒,幸亏夏荞扶住了他。季宛之手绢掩住嘴角,偷笑,引得成川呼吸不畅,猫在夏荞背后只敢露出一只眼来偷瞄。 夏荞撑开折扇,向老者道:“靠岸!” 叶臻看着三人离去的背景,又转头朝季宛之道:“姐姐可认得那小郎君?” “从未见过。”季宛之动也不动,口气冷淡地回答。 “姐姐可真是出尘脱俗,清丽绝伦,连那般小郎君都被姐姐的风姿折服。”叶臻有话不知是真心赞美还是讽刺。 “妹妹的话我着实不爱听。”自打在撷芳居和叶臻较量一番过后,季宛之对她可没多好态度,“外面风大,小心闪了你的舌头。” 叶臻竟也不恼,在船头待了一阵后,自顾自地回到了船舱内。季宛之缓缓地从袖中拿出那只短笛,横在嘴边,她的唇轻颤了几下,吹响了笛子。 叶臻在船舱内,听见外边传来的低声,如怨如诉,让人心中生起千回百转的情思。良久,一曲终了,季宛之拿起短笛,轻轻地抚摸着,眼光在汴河两岸流转着。 汴河左岸的柳树下,站着一双璧人,是许陵苕和辛弃疾。季宛之淡淡一笑,朝他二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许陵苕同辛弃疾也礼貌回应,二人好像是在争执什么,许陵苕转背一跺脚,离开岸边,辛弃疾连忙紧紧地追上去。季宛之看着二人的背景,艳羡不已,轻轻叹气,满是一股怅然之感。 叶臻离开画舫上岸,婢子也紧跟在后面,“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姑娘若是有何散失,秦妈妈定会怪罪于我。”婢子不敢让叶臻单独一人,紧跟在她身后。 叶臻有些无奈,真要有事,她自己容易脱身,这婢子怕才是拖累呢。“我只是去玉颜坊买些胭脂水粉,这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未等婢子回答,叶臻提起脚跟就溜了,省得跟她废话半天。过了马行街,前面就是榆林巷了,叶臻突然站在巷口不动,然后缓缓开口道:“从汴河一路跟随至此处,真是难为你了。” 一男子从巷口走出来,站到叶臻一丈远开外,是完颜雍的心腹唐括察。叶臻咬了咬牙帮子,“我自知有要事在身,定会竭力办妥,他派你来监视我是为何意?” “姑娘误会了,主上派我来是为保护你。”唐括察竭力解释着。 保护?叶臻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当初他救自己脱离浣衣院,又全力培养习舞,不就是为了完成他的目的吗?何来保护?叶臻转身,又道:“你回去告诉他,用不着监视我,该做的我会做,不会让他失望。”说完,提起脚跟就走了,唐括察亦步亦趋地,紧紧地跟上她。 片刻过后,叶臻与唐括察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的巷子,墙角处又出现了二人的身影,正是从汴河过来的辛弃疾和许陵苕。 “我认得那人。”辛弃疾看得空荡荡的巷子说道。 “撷芳居的姑娘,你当然认得。”许陵苕的笑阴森森,有些瘆人。 辛弃疾摇摇头,看着许陵苕宠溺一笑,揽过她的肩头,“我认得那男子,就在你到历城的那年元日。”辛弃疾把当日在兴国禅寺遇到唐括察,还有他捡到簪子一事都告诉了许陵苕。辛弃疾对于一些细节之事记得很清楚,那人的虎口处布满几层老茧,定是长期弄刀耍剑而致,故而那人绝非常人,而他的主上定和叶臻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臻到了榆林巷,特意在玉颜坊的门口停留一下,唐括察就站在街上的小摊前,没有跟进去。两刻钟过去了,叶臻挑好了胭脂,离开玉颜坊,唐括察依旧未离开,跟她保持着两丈的距离。叶臻叹口气,罢了,他也只是听命行事,何苦为难。 辛弃疾把许陵苕送回了司元巷的宅子,再回辛府的时候,夜色渐暗。丁九还在研究着各式各样的肥料和方法,想着怎样才能把凌霄苗养得粗壮,让他们早些开花。 辛绩在书房翻弄着书籍,看见辛弃疾进来,递上一封书信,“六哥,你的世杰兄来信了。” “你没拆开看看?”辛弃疾接过书信,拆开。 “私窥他们信件,实非君子所为?”辛绩半身都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党兄怎么说?” 辛弃疾久久未作声,辛绩也眼开眼看着他。“世杰兄终于完成他父亲遗志,进士及第,可喜可贺。”辛弃疾淡淡地说道。 “科举及进士第,也不枉他寒窗多年。”辛绩直起身子,理了理衣摆。 “世杰兄信中有言,要先回泰安一趟,过些时日来开封。”辛弃疾收起书信,不知怎地,党怀英及第原本是件大喜事,可他为何总有种感觉,他二人之间已经渐行渐远。 “六哥可知,本届科考状元是何人?”辛绩问道。辛弃疾点头,孟宗献夺魁早已是开封街知巷闻之事,且又是连中四元,如今的孟宗献可是开封府的一大荣耀。“我都怀疑他是否文曲星下凡,连中四元,后无来者不谈,却是前无古人。”辛绩的话语中透着真心的夸赞。 “早叫你勤苦念书,博个功名偏不听,如今倒看着别人金榜题名,自己在旁落寞悲凉。”辛弃疾抓起辛绩,推出书房,“回去歇了!” 第四十七章 连中四元 中都燕和楼,孟宗献带着孟瑜从二楼下来,想去中都城逛一逛,方掌柜看了二人,连忙迎上去,“状元郎欲往何处呀?”把手中装满沉甸甸银两的荷包塞到孟宗献手中,一脸笑意道:“这是燕和楼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状元郎笑纳。” 孟宗献连连后退,推开方掌柜手中的那袋银两,“掌柜的太客气了,舍妹来了中都多日,只因兄长科考,一直待在燕和楼,今日特意带她出去逛逛。” “孟公子一举夺魁,又连中四元,我是怕燕和楼,屈尊了您这位神仙呐。”方掌柜今年是扬眉吐气了,这么多年燕和楼终于住了位状元,他怎么样也得好好招待着。 孟宗献本就不擅交际,方掌柜的热情似火让他有些吃不消,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党怀英从二楼下来,“友之兄弟,是要出去?” “嗯,”孟宗献点头,“舍妹想要饱览中都风貌,不知世杰兄可否与我兄妹二人同去?” 党怀英欣然同意,又上前对方掌柜道:“掌柜的心意,友之兄弟记在心中,可这燕和楼上上下下也得花费不少开支,还是留着!” 方掌柜见状,也不便再多说,收好了银两,向几个致礼。正当三人要出门时,燕和楼门外又传来喧嚣的声音,原是郑子聃从马车上下来。 “恭喜孟公子,夺得本届状元,我朝又添一块璞玉。”郑子聃的话确实发自肺腑,孟宗献可谓才气丰溢,而圣主也是识香鉴玉之人,否则怎会破格任命他为翰林供奉? “多谢郑御史抬爱,往后同在朝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郑御史明示指教。”孟宗献与郑子聃多次接触下来,发现此人不仅生得高大俊朗,且才华富足,连带生出不少好感。 “往后你我份属同僚,自当相互扶持,荣辱与共。”郑子聃又看了看身旁的党怀英,“党公子,进士二甲第五名,入仕为官那是迟早之事,无须太过介怀。” “郑御史有心,既已进士及第,便可证实力,做不做官那又有何区别。”党怀英礼貌地回应着。 “党公子性情淡泊,不为世俗所累,在下敬佩。” “不知郑御史今日有何要事?”孟宗献问道。 “我是来提醒你,三日后赴文德殿听麻领敕授告身。”孟宗献被任命为翰林供奉,御史台会召集文臣至文德殿听麻,合门启御封,两吏宣赞。若台谏官对任命无异议,诰命便送中书出敕、门下审核,白麻制书制成官告,即是敕授告身,接着郑子聃又道:“告身会寄放于合门司,孟公子记得前往合门司领受诰命,莫要误了时辰。” 孟宗献点头,“多谢郑御史提点,在下感激不尽。” 郑子聃拱手,“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告辞,各位留步。”孟宗献兄妹二人与党怀英还是跟着郑子聃到了大门,“留步,”孟宗献喊道:“不知郑御史是否已有婚配。” 放音刚落,孟瑜拽住孟宗献的胳膊,有些尴尬,“大哥,你···”说完又看了党怀英一眼,垂下头。 郑子聃回头,看着眼前几人,似乎又想到什么,扯起嘴角笑了,“在下早年已与一女子定有婚约,不日便将迎娶她过门。” 孟瑜松了口气,党怀英的表情也让人捉摸不透,孟宗献哦了一声,施礼作别。郑子聃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孟公子,中都人才济济,定会有配得上令妹的男子。” 这几日,滨州的各大医馆药铺皆在讨论一件事情,州府发榜,寻滨州各大夫去监牢看诊,孙至垸当然也是知道此事,不过并无打算去揭榜。 百草堂内,子晦正在研着药材,另一间医馆的周云突然造坊。“子晦,你师父呢?” “周大夫,”子晦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了望,“师父在里屋,您找他所为何事?” “我就过来瞧瞧你师徒二人,”周云背着手,嘴皮子动了两下又放弃了。 “周兄,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孙至垸从里屋出来,就看了周云,吩咐子晦上了茶,二人坐到桌边,闲聊起来。 “贤弟,这滨州城的大夫除了你,都去监牢瞧过那人了,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周云呷了口茶,说道。 孙至垸笑着,“若这滨州城的大夫都医治不了,那我去岂不是自讨晦气?在下医技不精,实在不敢造次。” “贤弟实在太过谦虚,”周云低下头,放低了音量,“唉,你是没亲眼瞧见,那人犯被剌了好多刀,不,应该说是刀剐所致···”子晦一边研磨着药,一边朝桌边移动过来,想要听听清楚他们的谈话。 孙至垸没有作声,抬眼看了看子晦,子晦赶紧埋头整理自己的药材。 “据说那伙人长期流窜于滨州、锦州、奉州等地,杀人抢掠,无恶不作。天道轮回,前些时日被绑至滨州府衙。”周云向孙至垸讲着他打探到的消息。 “这伙盗匪作恶多年,连滨州府衙都未能拿住他们,何人如此厉害?” “我也不知,只道是中都来的贵人。” 孙至垸送走了周云后,来到子晦跟前,说道:“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去趟州府监牢。” “哈?”子晦的讶异转瞬间而逝,猛地点点头。 黄氏时分,子晦打点好百草堂,准备下工,却看见门外有个脑袋时而偷偷探出来,又是重节。 乌兰见子晦出来了,赶紧迎上去,“陆大夫,我们姑娘想请你吃茶,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只是行医者之职,哪担得起救命之恩。”子晦见重节有些怯生生地,不敢上前,忽然又觉得自己太过小器,然后朝乌兰点点头。 三人一齐到了茶肆,重节不懂这些,子晦随便点了一壶茶和茶点,既是姑娘做东,那也不能净吃贵的茶呀。重节又悄悄地看了看乌兰,乌兰示意她不要太心急。 一楼的说书人在说着他的话本,重节双手托腮,扁着嘴,“陆大夫,他讲的什么故事,我听不大懂。” “他所讲之事乃唐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这场浩劫历时八年。”子晦放下茶杯,又为自己添上一杯,“胡人安禄山时为节度使,为拉拢了奚人和契丹人,刻意激化其与汉人的矛盾。在安禄山和史思明收买下,当地奚族和契丹族视安史二人为“二圣”,并作为反唐亲信,成为叛乱的主力军。” 重节点点头,“契丹人着实可恨,不过最终还是被我女真族所灭。”乌兰干咳两声,朝着重节轻轻摇头。 子晦有眉目间有些嫌恶的意味,他只知重节看似有些天真憨厚,却不知她口不择言且狂妄。子晦掏出铜板,置于桌面,起身拱手道:“茶水钱,我还有事,今日先行告辞。” “诶,陆大夫,我有钱。”重节朝着子晦的背景喊道,乌兰连忙按住她,捂住她的嘴巴,周遭的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了。 “乌兰,陆大夫为何突然又走?一壶茶都还未吃完呢!”重节又坐下,自己倒茶喝着。 “陆大夫是治病救命的医者,当然有许多事要忙。”乌兰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情,重节本身就不识中原习俗,更不了解汉人与女真、契丹之间的憎恶。 “在滨州做个大夫有什么好?若是他愿意,我便求求舅母,让他入朝当个御医。” “住嘴,”乌兰严厉的声音喝住了重节,“你忘了我们是如何离开中都的吗?往后不许再提中都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你舅母!” “可···可我要是想舅母了怎么办,”重节眼眶有些微红,“我再也不能见她了吗?” “重节,”乌兰放柔了语气,“能不能见我也不知,可世上许多事并非按我们意愿来的,你明白吗?” 重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起身,“乌兰,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跟陆大夫做朋友。” 乌兰咋舌,这孩子的思绪怎么转换如此之快,让她有些跟不上步调。“快回去乌兰,帮我买些医书,我要好好研究研究。” 次日一早,子晦收拾好药铺,就随着孙至垸去了州府的监牢。陈知州派人前来接应,带着孙至垸和子晦二人一同前去。牢头王大忠把牢门打开,子晦刚一进去,一股腐肉的气味,直钻他的鼻腔,侵入脑门,险些让他站不稳。 那人瘫在墙角,手脚软弱无力,形成一种怪异的姿势,头发沾满泥浆,混着干涸的血液,糊成一坨一坨,遮住了半张脸。身上被到剐的伤口,肉绽开了好几层,有些已经开始化脓,跟衣服黏着在一起。子晦顺着他的身子、脖子往上看,脸上的好几条伤口看起来更凶神恶煞。 “哼···二十六个。”一声嘶哑的低吼从那人的喉咙里闷出来,子晦一哆嗦,强装镇定。那人掀起眼皮,半眯着眼,嘴里就如煮着沸水般,冒出几个字,“胆小如鼠!” 子晦稳了稳心神,嘴角肌肉抽动一下,心里默念: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难道我会怕。那人像是看穿了子晦的心一般,艰难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怪笑,然后又闭上眼。 孙至垸背过手,示意子晦跟着出去,王大忠跑过来打开牢门后,又迅速锁上。孙至垸在一旁悄悄地跟陈知州派来的人说着什么,接着师徒二人离开了监牢。 第四十八章 最善之人救最恶之人 子晦跟在孙至垸身后,“师父,方才您与州府那人谈些什么?” 孙至垸回过头,“子晦,你跟着为师学医已有三年,是时候独挡一面了。” 子晦有些不解,独挡一面?是让他自立门户还是离开百草堂?“师父为何有此想法?” 孙至垸笑了笑,“监牢里那人你就替为师出诊,正好也给你练练手。” “啊?”子晦惊讶,“师父,我是怕自己医技不精,治死了那盗匪不说,还砸了百草堂的招牌。” “哈哈···”孙至垸大笑,摸了摸子晦的后脑,“师父不在意那些,你也得相信自己。” “可,可那盗匪还未招供,若是被我治死···”子晦的疑虑又添一重。 “人犯招供画押那是州府的事儿,你毋须担忧,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听了孙至垸的话,子晦的脸怂拉着,那人作恶多端,残暴狠辣,他倒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了。 翌日一早,子晦就收拾好药箱,去了州府监牢,开始探诊。子晦到了监牢,王大忠腾地一声起身,笑嘻嘻迎上前,“陆大夫,你来了。” 子晦笑了笑,把肩上的药箱带取下来,提在手中,“王大哥,劳烦你开锁。” 王大忠起身,迎上去想要接过子晦手中的药箱,子晦后连连拒绝。 王大忠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那人所在的牢房,待子晦进去后,王大忠又锁好门,嘱咐道:“有事尽管唤我啊陆大夫。” 子晦点点头,把药箱放到地上,站在那,静静地俯视着地上软瘫的犯人。那人瘫倒在墙角,一动不动,胸前的起伏昭示着他尚有一息。子晦蹲下身打开药箱,取出一把剃刀,慢慢地走到那人跟前。 子晦手中的剃刀,沿着那人的脸廓比划着,突然,那人半睁开眼,朝子晦手背上啐了一口水,子晦不留神,轻呼一声,一屁股墩儿坐到地上。那人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就凭一把剃刀,也想杀人?” 王大忠听见子晦的声音,忙跟到牢门口,“陆大夫,你没事?” 子晦回头,看了看王大忠,示意他放心。王大忠撇了眼那人,冷哼一声,离开了。 “堂堂一个盗匪头目,还怕一把小小的剃刀。”子晦拿出手帕,擦净手背上的污渍。“脸上的胡渣须得剃掉,方能上药。” 那人扭了扭脖子,子晦又伸出剃刀,小心地避开脸上的伤口,仔细地剃掉胡渣,又把那人散乱干枯的发尾剃掉,理顺。子晦检查后发现,这人除了全身被利器所伤,手筋脚筋也被划,就算医治好,怕也是手无缚鸡之力。 “若是往常,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那人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可如今你乃鱼肉,我为刀俎。”子晦扬了扬手中的剃刀,颇有示威的意味。 收拾妥当之后,子晦托起那人的腋下,有些费力地把他抬到墙角。待完成这些事,子晦有些微喘,坐到地上歇息。 那人又悄悄眯眯地半睁开眼睛,窥视着坐在跟前的人。 子晦休息一阵,又从药箱中拿出一碗煎好的药,直接杵到那人的嘴边,“喝药!” 那人门牙被磕着了,有些恼怒,不过还是恨恨地将那碗药喝了下去。子晦拿出手帕替那人擦净嘴角的药渍,那人有一瞬间的晃神,后又闭上双眼。“陆大夫可得好好医治我,别砸了你师父的招牌。” 子晦收起手帕,扔到药箱中,“我师父断不怕失名毁誉,你还是操心自己!”说完又拿出外敷的药材捣弄着。 “陆大夫很憎恨我?”那人憋着一股劲,又道。 “恶人自古人人诛之,”子晦手中的活没停下,“若有人取你性命,我定会凑上一笔赏金。” “你这人真是有趣,想杀人自己却又不敢。”那人摇摇头,叹道:“如今这最善之人却在救最恶之人。” 牢内又沉寂下来,只听见子晦噔噔的捣药声。不多时,子晦拿起药碗和竹片,蹲下身,把外敷的药轻轻地抹在那人的伤口上。“这是外敷药,能消肿袪脓,你这伤口怕是要敷上大半月方能见好。” 似乎是药起了作用,那人的脸有些扭曲着,子晦拼命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看着眼前之人这副表情,他心情莫名些许愉悦。 子晦收起药碗,整理好药箱,今日是他第一次探诊,没料到异常顺利。那人倚着墙角,身子开始不在自在,脸上、身体的伤口在蠢蠢而动,他想伸手去挠,却又抬不动手。 子晦提起药箱,挎在肩上,回头朝着那人一笑,“花椒能袪湿下气,逐骨皮死肌,涂上后有些发痒难耐,你就忍着!” “陆大夫也是心机深沉之人呀!”那人放弃挣扎,虽说满身的伤口都像虫蚁在撕咬一般,但他愣是一动不动。 子晦告别了王大忠,离开了州府的监牢,回了百草堂。孙至垸早早地回了家,子晦站在柜案前,整理着药材,百草堂门口有人影在晃动着。 子晦不经意地瞄了几眼,轻叹着气,“进来!” 重节得到子晦的首肯,拉扯着乌兰,进来百草堂,“陆大夫,我并非有意打扰。” 子晦抬头,那日在茶肆,他确实是有些恼怒,后来一想,重节原本就是女真人,心性尚不成熟,偶有失言也是人之常情。“找我有何事?” “陆大夫,我这些时日都是研究医书,你看···”重节扶起一把草药放到子晦跟前,“我去山上找到了灯笼草。” 子晦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重节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泥垢,还有些划痕,这姑娘真是有些傻气,为了讨好他,跟他做朋友,竟翻看医书,还上山采药! 子晦拿过重节采回的草药,仔细看了看,道:“它是倒地铃,虽与灯笼草相似,但药性却不同。” “啊?”重节有些丧气,她满山跑了大半天,却找错了,“我可是照着医书上的画来找的。” “你仔细瞧瞧,倒地铃圆润一些,而灯笼草尾部要尖一些。”子晦拿起草药跟医书比对起来。“两者皆有治疗肿胀之效,而倒地铃还能治蛇毒。” 重节似懂非懂地点点,子晦又道:“草药万万种,有些外形相似功效却南辕北辙,若弄混了,那可是关乎人命呀!” “陆大夫,你把这些都写下来,或许我日后有用。”重节抬起头,认真地说道。 子晦点点头,拿起纸笔,开始写画起来,“可我写下来,你也不认识呀!” 重节笑了笑,“陆大夫教我便好呀!” “这···”子晦有些为难,望了望门外,良久才道:“那你便隔两日到百堂来,今日就先回去!” “嗯!”重节点点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乌兰朝子晦点头示意,带着重节走了。 滨州监牢内,那人还是蜷在墙角,连接喝药敷药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身体像注入力量,只是仍然手脚无力,无法抬动移动。 王大忠打开牢门,把药放到地上。那人听见动静,忙睁开眼,见是王大忠,语气不善道:“陆大夫为何没来?” 王大忠冷哼一声,不屑道:“陆大夫整日就看诊你一人吗?” 那人看着地上的药碗,艰难地挪动身子,扭过去,想要抬手端起药碗,却未能如愿。随后,他趴在地上,把头伸过去,像条狗一般把药饮完。 初夏的开封,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撷芳居内,夏荞玩着折扇,对辛绩说道:“你不觉得翠袖姑娘近来神彩焕发,明艳动人吗?” “哪个女子觅得佳人,不是欢颜欣喜?”成川说道。 辛绩不语,近来听撷芳居内的人传出流言,一中都商贾钟情于叶臻,意欲为她赎身,缔结良缘。夏荞又瞥了眼辛绩,意味深长。看来这抱琴与翠袖二人合作的机会是不多了。 成川双手托腮,看着拨琴的季宛之,满是着迷,“我一见着抱琴姑娘就心生欢喜,我总觉得见过她,你们说,我跟她是不是前世有缘?” “扑···”夏荞的茶水差点洒出来,“人家抱琴姑娘生于卫州,这些年一直在撷芳居,可没去过历城?” “她是卫州人?”成川伸手抓住夏荞的手臂,“那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嘘!”夏荞收起折扇,“燕楼女子最忌他人打听前尘旧事,你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成川收回手,眼色黯淡下来,季宛之坐着弹琴的模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辛绩始终也是一语不发,直盯着叶臻。 一曲终了,叶臻朝三人走来,连成川这种小孩子都从她眼中看见了柔情。“绩公子可得空一叙?” 辛绩跟随叶臻到了她的客房,嘴皮子动了几下,始终也是未开口询问。叶臻打开橱柜,抱起一个坛子放到桌案上。 “这是酒?”辛绩上前闻了闻,不曾想叶臻还会酿酒。 “此酒乃芸薹所酿,夏公子教我的。”叶臻把酒封住,又整理好,“这两年多得绩公子关照,我也没什么可送,你可不要嫌弃。” 芸薹酿酒?辛绩不经意地扯起嘴角,夏荞教的?“叶姑娘何须如此见外。” “能在开封,识得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命中之幸。”叶臻理了理桌案的东西,“绩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第四十九章 磐石无移 “你教我写字!”叶臻的双眸闪着光亮,晃得辛绩胸口有些刺痛,他干咳一声,苦笑:“这你可找错人了,夏荞的字在开封若排第二,无人敢认作第一。” “横竖也就耽搁你一个月时间,绩公子莫要再推辞。” 一个月?果然传言非虚,叶臻真的要脱离奴籍,嫁作商人妇。辛绩内心翻江倒海:离开撷芳居是好事,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可为何总胸中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辛绩提着酒,辞别了叶臻,这会儿,夏荞与成川正与季宛之聊得热火朝天呢! “抱琴姐姐养了狸奴?”成川问道。 季宛之又倒了一杯茶,徐徐道:“它生性调皮,爱爬树捣乱,那日竟去了灶院,扑上快要烧开的茶水。” “后来如何了?”成川皱着眉,宛如碰到茶水的是他一般。 季宛之笑了笑,“幸而我手快,上前抱住它,只不过手臂被茶水烫伤了一些。” “那狸奴皮毛丰厚,可姑娘家的手臂被烫伤···”夏荞有些叹息。 季宛之看见辛绩走了进来,起身道:“今日就先到这!各位公子该回了。”成川赖着,坐着不肯起身。 夏荞伸出手,又想提溜他的后领,没料到成川早就识得他的把戏,“你休想又来那一套。” 季宛之拿起手帕掩住嘴角,这般天真趣味,她真是多年未见呢!三人朝季宛之作别,辛绩又说道:“成川若是不想走,那便留宿撷芳居。” “谁说我不走,哼!” 季宛之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一行泪滑落下来,她用指腹轻轻抹去,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辛绩提起那坛酒,晃在夏荞跟前,“是谁说,若是用芸薹酿酒,必定让我第一个品尝?” 夏荞假装望着天空,把折扇翻来转去,“无论如何,这第一坛也是到了你手中。” “你没喝?”辛绩狐疑。 “当然!”夏荞一本正经道,“既是允诺,岂可反悔。” “要不今夜去你府上,把酒喝掉?”辛绩心里大好,追究夏荞这事早丢到脑后了。 “唉,就知道这东西到了你手中便过不了夜。”夏荞又转头问成川,“成川可要一同前去?” “我向来不喜饮酒,”成川看着眼前二人,觉着怎么比他还要幼稚,“你二人慢慢享用,我先回了。” “他呀, 爱美人不爱美酒。”辛绩一昂头,又朝成川背影喊道:“路上小心!” 落霞染红了天际,辛弃疾与许陵苕坐在河边的茶肆饮茶叙话。“听闻那翠袖姑娘被人赎身,是否真有此事?”叶臻要离开撷芳居之事,这几日在开封传得街知巷闻,两年前流莺姑娘觅得良人,脱离奴籍,而后翠袖一来便与抱琴成为撷芳居两大行首。如今翠袖亦是得遇良缘,只落得抱琴一人孤零零地,真不知是撷芳居风水好,还是抱琴姑娘时运不济。 辛弃疾点头,“这话季姑娘也说过,看来不假。” “她到底是何许人物,自葭州而来,莫非真是党项人?”辛弃疾好奇至极,许陵苕对叶臻的态度是厌恶,那也说不上,但也绝非有好感。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算不是党项族,她也绝非中原人。”辛弃疾呷了口茶,说道。 “你又如何得知?”许陵苕又问。 “猜的!” “你···”许陵苕撇嘴,继而又从身上掏出自己的荷包递给辛弃疾,“这荷包所绣之物,连竹青也不认得。” 辛弃疾接过来,第一次与她在滨州相识之时,他只是随意看了两眼,“这是海冬青。” 许陵苕虽不是饱览群书,但海冬青的故事她也曾听自己娘亲讲过。传说,当年完颜阿骨打的父母被辽国元帅领兵追杀,阿骨打的父亲喝里波肩头受伤,带着怀胎十月的妻子退至乌拉山下。此时,漫山遍野的辽兵攻来,情况危急万分,而完颜阿骨打在草堆里出生了。突然,一只海冬青,围着完颜阿骨打飞来飞去,还不停嘶叫,叫声惊动了乌拉山的山神阿古,山神号令,大大小小的山洪倾泄而下,把辽兵冲得七零八落,列伤无数。后来,完颜阿骨打统一了女真各部,建立金朝,而海冬青则成为了女真族的神。 “你曾说你父母被盗匪所杀,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辛弃疾问道。 许陵苕小心地收回荷包,低下头,她并非不愿把父母之事告诉辛弃疾,而是这些年孤苦伶仃,早已习惯独自承受。 辛弃疾扳过许陵苕的头,温柔道:“你不必讲,我一直是信你的!” 辛弃疾拉着许陵苕离开茶肆,慢慢沿着汴河走着,夜空星光点点,似在相互话语着。许陵苕驻足,仰望着星空,淡淡笑着,说道:“没有酒听故事,会不会些许单调?” 辛弃疾眼中带光,看着许陵苕,“不不,有河有星,有树有草,有众生有万物。” “娘亲来到我家那日,也如今夜一般。” 许陵苕出生于滨州无棣县一小村,亲娘在她幼时便病逝,故而对于她亲生母亲的记忆甚是模糊。父亲许焕是名镖师,常年走镖于滨州、奉州、恩州,许陵苕从小便习得拳脚功夫,生火烧饭样样皆是拿手。 就在许陵苕十岁那年的初秋,许焕从奉州走镖回来的路上,带回一名女子。许陵苕好奇,趴在床边看着眼前昏迷的女子,她面庞白皙,眉似远山,只不过嘴皮子发青,眼窝深陷。许焕要出去走镖,照顾病人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许陵苕肩上,好在她从小料理生活就是把好手,照顾一个病人还是绰绰有余。 那人躺了将近一个月,才恢复了元气。她告诉许陵苕父女,自己是锦州人,名唤青歌,家道中落原是去中都投奔亲戚,不料在途中突遭变故,差点身赴黄泉,幸得许焕相救,才捡回了性命。青歌孤身一人,没了倚靠,许陵苕又很喜欢她,如此,她便在许家安心留下来。 青歌平日里会教许陵苕写字,念诗经,还会讲许多许陵苕不知道的故事,渐渐地,许陵苕打心底接受了青歌成为家里的一份子。青歌还会学着做糕点,就算味道不如意,许陵苕也会统统吃下去。她怎会看不出来,青歌那双纤纤素手,定是不染阳春水,那样一个高门贵户的女子,如今却为她和父亲做饭洗衣,怎能让人不感动?一个幼时失母的十岁小姑娘,如今在青歌身上,重拾母爱,定然是欣喜万分。而后,许陵苕便与青歌母女相称,在无棣县过着平淡且温馨的日子。 青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那里面全是珠钗、宝石、簪子,许焕走镖所得酬劳虽谈不上富足,但维持一家开销不成问题。青歌索性就把这些珠宝全部交给许陵苕,当作将来成婚的嫁妆。 “我当你一路南下衣食无忧,原是把自己嫁妆提前当掉了。”辛弃疾打趣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总归是要吃饭嘛!”许陵苕又道:“这荷包是我娘亲年轻时所绣,虽说针法拙劣,她却视若珍宝。我当掉过很多簪子、珠宝,却一直把它留在身上。” “后来呢?” 不知不觉,许陵苕十三岁了,青歌也在无棣待了三年。而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却因一伙匪寇分崩离析。那一次许焕要去锦州走镖,青歌也跟随一道前往,岂料在回程途中,遇到了一伙流窜滨州、奉州、锦州烧杀掳掠的匪寇,双双遇害,许陵苕等回的就是两具尸体。这伙匪寇杀人掳财,无恶不作,各地官府也曾出兵,但却从没有抓住这群人。 父母没了,家也散了,十三岁的许陵苕成了孤女,漂泊无依的她在滨州流荡了一年,而后听见那些逃难的农民商量,想要渡过淮水,往南方去。于是她便混迹其中,反正都无家可归,却哪都一样。 良久,许陵苕来扯回了自己的思绪,那年深秋,与辛弃疾在滨州郊野初见,她讶异:世间怎会有如此明朗的少年?如一抹烈阳,驱散周边的阴霾,让人嗅到鲜活生机的气味。 辛弃疾的鼻子有些止不住的酸涩,难怪初见许陵苕,她眼中充斥着落寞与倔强。一个小姑娘,父母双亡,独自流浪,经历的苦楚与磨难任谁也无法体会。“你如今有我!”辛弃疾拦过许陵苕的肩,轻抚着她的乌发,“还会再有一个家!” 许陵苕靠在他的肩头,轻轻点头,紧抿着嘴,不敢眨眼,怕泪水经不起折腾,掉下来。辛弃疾侧过身,胸膛紧贴许陵苕的后背,圈住她的整个身体,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处,轻轻摩挲着,“往后我就是你的东方骑,待到河山恢复、百姓无恙,我与你踏遍大宋的野涧山河,看遍那朝霞日落。” “当真?” “一诺既允,磐石无移!” 一阵凉风拂来,汴河微波游漾,星光点点亦随着水波起伏。辛弃疾解下外衫,披到许陵苕身上,然后半蹲下身,背起她,一如那年在历城的玉符河边,只不过这条路更长更远! 第五十章 活着,倒也没那么难 子晦在书房中提笔,正在写着书信,算来,他与竹青一别已有两年余,平日里,二人维系感情全凭这锦书相托。竹青提及自己哥哥大部分时日都与六哥哥待在开封,而自己则同以往一般,插花书画弹琴碾茶。子晦也将自己在滨州的日子如实相告,比如监牢里的那个匪寇、还有新结识的朋友重节,再者陆家的好消息,前几日二嫂又为家里添了位小公子。 滨州监牢内,王大忠百无聊赖地在牢房内巡视着,看见子晦来了忙奔过去,“陆大夫。” 子晦今日不止提了药箱还有一个小食盒,他拿出一包酸李,“王大哥,你不是说嫂子有孕在身,嘴里寡淡无味吗?这包酸李你带回去!” “那怎么好意思,”王大忠嘴上拒绝着,还是接过了那包酸李。 子晦又拿把食盒放在桌上,“这些红鸡蛋,是特意带给你和刘大哥的,我又有个可爱的小侄子啦。” “恭喜恭喜呀陆大夫,”王大忠抱过食盒,“希望可以沾沾你家的喜气。” 王大忠打开牢门,那人依旧瘫在墙边,子晦放下药箱,蹲下那人身边,伸出二指,探了探脸颊上的伤口,又扯开衣服,伤口没有继续溃烂。子晦拿出药碗,伸出脚尖想要把那人踢醒,岂料还未动脚,那人便轻哼一声,醒了。 “正好,把药喝了。”子晦端起碗,喂药。 那人愣了一下,低头一口气把半碗药喝光,子晦蹲下身,提起那人的手腕,又看了看脚腕,这伤就算治好,多半也废了。外敷药上完之后,子晦又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把身上的衣物换下来!” 那人抬起眼皮,“那可得劳烦陆大夫,我这手想换也换不了呀!” 子晦无所谓的态度,作为大夫,他也不是见过别人的身体,三两下就除去了破烂腐臭的衣衫,这下那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呃,陆大夫家中有兄长?” 子晦系衣服的手停了一下,笑道:“既然早已醒了,方才又何必假寐?”话落,干净的衣衫已经套在那人身上,子晦又托起他,靠在墙边。待完成这些事后,子晦的额上也冒着细密的汗珠。 “其实我也有个弟弟。”那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哦?”子晦来了兴趣,替他探诊这么长时日,还不知道这人的身家背景呢,“说来听听。” “我兄弟二人的名字游永仁、游永义,是我娘取的。”那人回道。 “哈哈···”子晦放声笑出来,“你娘可真是好笑,取仁义之名,专行不仁不义之事。” “她只是个单纯的乡野姑娘,若不是被我爹虏去,原本应该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如此说来,她也确实可怜!” “咳,”游永仁咳了一声,皱着眉,“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一句你能顶三句?” 子晦有些尴尬,屁股挪了挪位置,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游永仁继续他的故事。 牢房墙上的小窗,射进一束光线,游永仁定定地望着,缓缓开口道:“我爹叫游放,滨州邹平人。” 游放生于邹平县一个小村落,幼时便力大无穷,且手长于常人。村里人皆道,游放长大绝非平凡,必会名扬一方。游放也少年时也是胸怀志向,凭自己的身手,就算不能戎马上阵,也可做个衙役捕快。谁知,在他十八岁那年,变天了。靖康二年,金人挥兵南下,金元帅完颜宗翰向金主完颜晟呈上宋帝的降表,此时的滨州在金兵的铁蹄之下,早被摧毁得残破不堪,烧杀掳掠已是常态。游放家园被毁,亲人蒙难,昔日的豪情壮志也转瞬坍塌。 田地被毁,游放没有了衣食来源,只得流转于滨州各地,过着乞讨的生活。白天在邹平及各县乞食为生,夜里就栖身于鹤伴山腰的山洞内。那日下午,游放早早地离开县城,在鹤伴下山溜达,一男子驾着辆马车迎面而来,手中的鞭子挥舞着,“闪开闪开!” 马车速度虽不快,但马蹄溅起的尘土钻进游放的鼻腔。他趔趄地躲闪到旁,那驾马的男子,衣饰头饰可辨出是金人,男子不屑地瞥了游放一眼。游放感觉那男子定是大户人家,想上前拦住马车,乞讨一些食物,可他胆怯又不敢上前,于是便钻入树从中,跟着马车朝前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游放累得实在没有力气,顺手折了根树枝,一边乱挥一边朝前走着。没过多久,那辆马车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游放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原来马车上有两人,且年纪相近,样貌也相似。 游放鬼鬼祟祟地接近马车,那二人在河边聊着,于是他悄悄弯过身子,偷偷钻上马车。游放蹑手蹑脚地翻找着马车内的物件,刚下马车,就被人扼住咽喉,“贼人,敢偷我的东西。” “不,不,”游放挣脱开来,抖得像筛子,“我只是想要点吃的,我没偷东西,不信你看···”游放把装好的干粮摊开。 “宋人真是窝囊,只会咬文嚼字,难怪被我金人杀得逃到应天府,哈哈···”那两人讥笑着,推搡着游放。 游放紧咬着牙帮子,脑袋有些嗡嗡地,“我求求你们,放我走!我什么都不拿了,还给你们。” 年少那位男子一脚踹上游放胸口,“求人,那得跪下呀!”游放猝不及防被 踹倒在地,双手本能地护住头。年长那位男子也加入殴打之列,兄弟二人对游放拳脚相加,咧嘴斜眼,说着游放听不懂的语言。 游放蜷缩在地,身体传来的疼痛让他依旧咬着牙,不吭一声。那兄弟二人的手脚好像不知疲倦般,游放手臂,脸颊处处是淤青,嘴巴里甚至开始渗血。“啊!”游放大喊以示自己的愤懑,那口中的鲜血喷洒到了二人的衣衫上。 那兄弟二人侧目,面露凶狠,“宋狗,今日我就打死你。”拳脚如石块般落到游放的身上,他眯着眼睛,鼻子亦闻到自身传来的血腥味,自己要被打死了吗?就这样被两个金人打死? 片刻后,游放突然爆发力量,血水和汗水混合着,钻进他的眼睛,他趔趄地拿起马车上的那条马鞭,朝着那兄弟二人挥舞着。游放本就手长脚长,力气也大,他拼尽全身力气抽打着眼前的两个恶魔,毫不手软。 兴许是抽打那兄弟二人让游放感觉不畅快,于是他扔掉马鞭,赤手空拳地与二人搏斗,那拳拳到肉的快感,那血溅到脸上脖子上,黏糊糊的,却又使他异常兴奋。良久过后,那二人被游放揍得鼻青脸肿,瘫倒在地。游放平复好自己的呼吸,又捡起马车边的那些干粮,想要揣回去,鹤伴山洞里吴崇他们应该还饿着肚子。 年少那人吐了口带血的唾液,恨恨地看着游放,说道:“狗贼,我认得你了,下次定要将你扒皮抽筋,以泄此恨。”游放愣住,原本慌乱的脚步也停下,他鼻翼微张,眼中的不安与惶恐逐渐消散,变得狠戾、阴毒。他无声地环视周遭,嘴角一提,抱起山路边那块石头朝那人走去。 “你做甚?”年少那人脚蹭着地,狼狈地往后退。 游放眼中通红,如嗜血般,早已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动静,他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杀了他,杀了他!游放抬起石头,“轰”地朝那人脸上砸去,“你才是狗贼,狗贼,狗贼···”一遍又一遍地抡起砸下,伴随着惨叫声渐渐微弱,那人的脸被砸得稀烂,脑浆和血液迸发四射。游放的脸上也沾满了脑浆和淤血,他伸手抹了抹,原来这味道竟也不难闻。 年长那人已经吓得爬不动了,脚不停地蹬着,说不出来话,只听见喉咙里传出来“鸣鸣鸣”的声音,像是哭诉又像是求饶。 游放起身,抱起那块石头朝年长那人走过,他“嘿嘿”地憨笑着,手却麻利地一次一次抬起落下。 日头渐落,树林的鸟偶尔叫了两声,拉回了游放的思绪,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如释重负,嘴角流露出一丝怪笑。游放蹬上马车,把车内所有的布料都拿出来,裹起二人的尸体,塞进马车里。然后,又把那二人身上、马车内所有值钱的物件搜刮干净,连着干粮一起装到包裹里,挂在胸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游放走到砸死二人那块地跟前,脚尖戳着泥土,试图掩盖那些脑浆和血迹。此刻的树林回归到静谧之中,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刚刚上演了一场血腥残暴的惨剧。 游放驾着马车,此时,竟然下起了雨,雨不大,却很绵密。游放仰头,放声大笑起来,“连老天爷都在帮我,哈哈哈···” 游放驾马来到山崖,他探着身子往前看了看,底下是无尽深渊。游放紧了紧胸前的包裹,把马拴在一旁,卯足劲,双手推起装着两具尸体的车往悬崖边去。“轰隆”声响,连人带车被推下山崖,游放的心也随着坠下的车一般,落地了。游放跃上马,狠狠地揉了揉马脖子,啧啧两声,心叹道:活着,倒也没那么难! 第五十四章 你不用说,我懂 “进来!”叶臻以为是婢子,懒得穿上褙子。辛绩推门而入,看见身着亵衣的叶臻,吓得赶紧背过身子,“对不起,是我太唐突。” 叶臻笑笑,“无妨!”拿起衣架上的褙子穿上,但还是把袖子卷到手肘。“这天实在有些热。” 辛绩站着,看了看叶臻,“你,是何时起程?” “三日后便出发。”叶臻的语气都是轻快的,辛绩却是苦笑着。 “你真是打定主意要嫁作商人?随他一道去中都?” 叶臻抬首,仍是笑着,“自古燕楼女子,无一不是寄望得遇良人,与之携手共老。你看看这开封城,哪个女子又有我这般好命呢?” “那商贾之家妻妾众多,你个性直爽又无弯弯绕绕的心思,如何应付得过来?”辛绩站在屏风处,没走近。 “吕员外妻子早逝,我过去也算是续房,想来该不会太遭罪。”叶臻坐在妆台前,“乱世当中,有片瓦遮身、粗麻蔽体已是万幸,莫非我还能奢望那死生无渝、忠贞不二的情爱。” “为何不能,只要你想···”辛绩脱而出口。 “不,我也并不想!”叶臻打断辛绩的话,她起身,神色严重,“嘉公子,我非你族类,难保将来不会生出二心,若你我对立,公子如何处之?” 许陵苕听着叶臻的话,更是坚定自己之前的猜测,不过她倒也佩服叶臻,当断则断,掐灭了辛绩的念头。 叶臻叹口气,又道:“嘉公子,方才我的话有些重,还望见谅。这两年,承蒙你的照拂,我在开封才一切顺遂。” 辛绩红着眼眶,微微仰着头,长长地吁口气,“朋友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关照。” “这么多年我也只得你一个朋友。” “走!我请你喝酸梅汤。”辛绩掖了掖眼角,“往后回了中都,也难有机会再喝了。” 叶臻点头,“待我换件衣裳。”辛绩退到门外,叶臻拿起一件青色的褙子套在身上,离开了房间。 橱柜内的两人早已汗流浃背,“古人云:非礼勿视。你倒好,眼珠子都快贴上去了。” “那你下口未免也太重了!你瞧瞧。”辛弃疾把手伸到许陵苕眼皮下,“我可不管,这身上既有你的印记,怎么也算是你的人了。” “你···”许陵苕脸上绯红,差点又撞到头,辛弃疾赶紧护住了她,“出去再说!” 辛弃疾爬出橱柜,伸展手脚,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蜷缩在橱柜里真是委屈极了。许陵苕刚一站起来,就腿脚发软,辛弃疾担心她摔倒,于是一伸手,挡住她的身子。许陵苕惊呼一声,“还不把手拿开。”辛弃疾偏一看,自己的手正挡在许陵苕胸前,有些酥软,他“哦”了一声,脸咻地一红,忙收回手。 呀!许陵苕轻呼,辛弃疾转身楼住她双臂,扶她坐到叶臻妆台前的凳子上。许陵苕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道:“脚麻!” 辛弃疾抿了抿嘴,蹲下身,抬起许陵苕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按摩起来,谁也瞧不见他的眼角都眯起了一条好看的皱纹。 “呃,好了!”许陵苕缩回脚,站起身,“赶紧离开。” 辛弃疾抱臂,转了一圈,“你该不会是诓我?” 许陵苕偏过头,挑眉,“你猜。” 许陵苕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悄悄打探着外面的情况,辛弃疾在她身后道:“走这边。”说着拉过她的手,二人翻过窗户,离开了叶臻的房间。 “你知道我躲在柜里,故意站在外面吓唬我?”许陵苕问道。 辛弃疾大口地吸了吸新鲜空气,“为何夜探叶臻闺房?若不是我请季姑娘帮忙,拖延她回房,我二人就被发现了。” 许陵苕想来也觉得奇怪,平日里季宛之斯文大方,说话也是轻细沉稳,今日与往常特别不同。“我第一次在撷芳居见到她,头上所戴那支玉簪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但早已被我在滨州质库当掉,为何会在她手中?” 辛弃疾思考一阵,“替她赎身那商贾姓吕?”许陵苕点头,又道,“莫非你认识?”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必是有人刻意为之。”辛弃疾想起了那个在兴国禅寺施粥的吕员外。 “唉,说不定,叶臻是我姨娘呢!”许陵苕一直发觉叶臻跟青歌有那么几分相似,而且她抽屉里面的首饰有不少是青歌留给她的。 “哈哈!”辛弃疾笑起来,“你可别瞎认亲戚,乱攀关系,她是契丹人。” 许陵苕讶异,“你如何得知?” “她肩膀处有契丹族的图腾,我方才瞧见了。”许陵苕这才搞明白,辛弃疾方才看得起劲的原因。 许陵苕像是松了口气,不久旋即又皱眉,“看来我娘亲,她是女真人?” 辛弃疾点头,“八九不离十。” “可是我娘她···” “你不用说,我懂!”辛弃疾轻揉着许陵苕的发,“你是你,她是她!” 二人沉默一阵,许陵苕突然说道:“不如我们也去喝酸梅汤?” “不去,待会碰着十二哥,我还不知如何圆场!”辛弃疾连连拒绝,“我带你去个地方,保管你满意!” 辛弃疾带着许陵苕沿着汴河走到中游,夜市正当热闹,辛弃疾找到小摊位坐着,又朝摊贩喊道:“叶兄,来两碗紫苏膏,多加点熟蜜。” “好嘞!”叶春时一边回答,一边在锅里熬着紫苏膏。 叶春时端着两碗紫苏膏放到桌上,“咦,辛公子,今儿换人啦?” 许陵苕正坐在凳子上,也不言语,只是盯着旁边的人。“我那两位兄弟今日喝酒去了。”辛弃疾偏过身子,双眼巴巴地望着许陵苕,“他说的是十二哥和桐书兄。” 许陵苕抬眉一笑,拿起勺子舀起一口紫苏膏送进嘴里,“嗯···”许陵苕抿着嘴,砸一口,“清甜纯香,入口顺滑,果真不错。” “没骗你!”辛弃疾说道:“这汴河只有叶兄才做得出如此美味。” 叶春时不好意思笑笑,“辛公子过誉。”他走过来跟许陵苕讲,“这紫苏膏呀是将紫苏、肉桂、陈皮、良姜、甘草磨成粉,加水煮沸后,再加入熟蜜,慢火熬成膏。既是小吃,又是药物,可治疗消化不良。” “开封果真是鸾翔凤集之地,这小日子过得可比北方精致多了。”许陵苕的紫苏膏很快就见底了。 二人吃过消夜,往司元巷走着,突然,许陵苕仿佛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急急忙忙地朝前跑去,辛弃疾拨开众人,跟上她。 “怎么了?”辛弃疾问道。 许陵苕摇摇头,那身影一闪而过,或许是她看错了!“好像瞧见了一个朋友。” “朋友?”辛弃疾皱眉,他与许陵苕在腻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可从未见过她结交朋友,“你在开封有认识的朋友,我为何不知?” “只准你有红颜知己,还不准我结交一两个朋友?”许陵苕呛道。 “这世道人心叵测,万一他居心不良,我也好替你甄别甄别。”辛弃疾挖空心思地想要知道许陵苕到底结交了哪些朋友。 “人家可是蔡州的高门大户,还能对我有何企图?”许陵苕小声道。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我都听见了。”辛弃疾脚步踩得碎碎的,拉住许陵苕的衣袖。 “听见了你还问,自己琢磨呗!”许陵苕毫不掩饰自己飞翘的眼角,惹得辛弃疾一头雾水。 ······ 辛弃疾与辛绩在后院练完剑,孙氏走过来,“来,喝点江豆汁。”碧桃把两碗豆汁放在石案上。这天气渐热,二人又刚刚练完剑,凉凉的豆汁儿正好解渴消暑。“阿疾,祖父在书房等你呢!”孙氏理了理辛弃疾的衣襟。 丁九跑过来,“嘉公子,党公子来府上了。” “党兄来啦!”辛绩话说着,身子却没动,“他在哪?” “在前厅呢,你要去吗?”丁九回道。 “让党兄直接到后院来呀,”辛绩说着,“他又不是外人。” 丁九得令后又跑到前厅,把党怀英引到了后院。 “恭喜党兄摘得进士二甲第五名,”辛绩起身拱手道。 “茂嘉兄弟谬赞。”党怀英谦虚极了。 “听闻党兄不日便要前去莒州赴职?” 党怀英点头,辛绩请党怀英坐下,又道:“有党兄这般为民请命的父母官,莒州百姓真是有福。” 党怀英连连摆手,“茂嘉兄弟本就是官家子弟,若是有机会出仕,必然也会成为造福一方的好官。” “哈哈···”辛绩笑起来,“入仕?我这辈子怕是没戏了。或许那饮醉纵马,赏雪折花的日子更适合我。” “对了。”党怀英四下打量一圈,“幼安不在吗?” “在书房呢。”辛绩招呼着党怀英喝茶,等辛弃疾出来。 翌日一早,辛绩来到前厅,拿起桌上的春饼咬了两口,环视周遭,“六哥还未起身?” “嘉公子怕是糊涂了,公子哪日不比你起得早?”丁九一副骄傲的表情。 “那他去哪了?”辛绩灌下两口茶。 “今儿一早党公子就到府上约了公子,说是要去登寺,辰时未到便已出门。”丁九收拾着桌上的碗碟。 “登寺?开宝寺?”辛绩撇嘴,莫非六哥忘了今日是季宛之和叶臻离开开封去中都的日子。 “应当是!离咱最近的也就开宝寺。” “丁九,你在家等着六哥回来。”辛绩擦净嘴和手指,起身道。 “嘉公子,你去哪?”丁九朝着辛绩背后喊道。 “渡口,送人。” 第五十五章 惜别柳园渡口 撷芳居内,叶臻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物件,她原本心就不在这边,自然私人物件也少。季宛之用绸缎把瑶琴包起来,抱过一个花梨木盒子,里面装的是琴谱、草编蝴蝶、还有那把短笛,又塞了一封信到里面,然后盖上盒子。她环视着房内,这里住了六年,也没想到过会离开。季宛之这些年所存积蓄不少,大部分给了秦妈妈,权当是自己的赎身钱! 叶臻敲门进来,“姐姐收拾好了吗?可需要我帮忙?” 季宛之温婉地笑了笑,“我并无贵重物品,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姐姐,此番离开,以后也不必再回撷芳居了。”叶臻说着,把一页纸递到季宛之跟前。 是赎身契,季宛之手指动了动,轻轻拿过它,良久才道:“他为何?” “他承诺过,必要带你回去。”叶臻深深地看向季宛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他又何须如此执着,一别六年,早已物是人非。”季宛之眼眶微红,拿起手帕掩了掩鼻尖。 “我不懂你们宋人,为何心中仍有情意,却遮掩隐藏,心是口非。” “你自是不懂,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季宛之抱过瑶琴,递到叶臻手中,“劳烦妹妹了。” 秦妈妈走了进来,摇着她那把多年的团扇,嗟叹道:“你姐妹二人双双离开撷芳居,让妈妈可怎么活呀?” 叶臻性子直白,看不惯秦妈妈那副伪装的笑脸,“秦妈妈,吕员外的家产都快折在您这了,还不够活呀?” “啧啧啧,瞧瞧···”秦妈妈假装抹抹未滴出的眼泪,“这还没过门呢,就操持起家中财赋了。”秦妈妈其实也是有苦难言,原本以为季宛之想出去游玩几月便回来,没料到赎身契也被赎走,那中都来的贵人她也开罪不起呐。 季宛之把赎身契放到花梨木盒子,叶臻也抱着瑶琴,“秦妈妈,您可得收好自己的养老钱了。” 马车早已停在撷芳居门外多时,下人见着二位姑娘出来,上前接过盒子与瑶琴,放置于车上。季宛之回首,望着撷芳居大门,终是离开此地,再不会回来。 “抱琴,翠袖,”秦妈妈的眼泪还真是不值钱,说掉就掉,“你姐妹二人可别忘了妈妈,要时常回来看看撷芳居的姐妹们呀!” “秦妈妈您可真会说笑,”画棠姑娘说道:“谁离开撷芳居这地还会想着再回来?” 秦妈妈被人戳穿心思,又朝着其他姑娘道:“你们可得好好上心,努力习艺,撷芳居的行首之位给你们留着呢!” 艳阳和煦,睛空湛明,季宛之再次看了看撷芳居,微微仰头,转身拉住叶臻伸出的手,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走远,周遭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秦妈妈终于放下了一直扯笑的嘴角,挥挥手,“都回去,该练琴跳舞的各自去。”突然,人群中貌似有一熟悉之人,待她揉揉眼再看时,却没有那抹身影。 马车内空间不大,本以为很闷热,不过季宛之却感觉颇为凉爽。叶臻说道:“脚下有隔间,里面铺满冰块,凉气上溢车内就不会太燥热。” “吕员外对你极是贴心。”季宛之淡淡的语气。 叶臻垂下眼帘,“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也是沾了姐姐的光。” 季宛之打开放在腿上的花梨木盒子,拿出那支短笛,问道:“要听吗?”叶臻顺从地点点头。 季宛之吹起了短笛,这首曲子不似那日在汴河那般苍凉,有些扣人心扉的娇羞与青涩,叶臻想了想,就如完颜雍那日送她那束芍药时的心境。 一曲终了,季宛之喘起沉沉的气,她放好短笛,盖上盒子,放置在一旁。叶臻看见季宛之的嘴皮仍旧有些颤抖,眼眶也有些发红。“姐姐莫要心急,沿运河至直沽寨也就三四日,到时便可见到他。” 季宛之用手抚了抚耳环,“光阴流转,韶华易逝。六年太长,足以改变很多事。” 叶臻有些不明,只得说道:“就算过去六年,姐姐依然明丽动人,脸上未添一丝褶皱。” 季宛之看着叶臻,先是一脸深沉,倏尔一笑,拾起手帕拭拭眼角。叶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令季宛之一下转了性子。 “二位姑娘,柳园渡口到了。”马车停了下来,叶臻与季宛之下马车后,差人把瑶琴及其他物件搬上渡船。 柳园渡口是开封最大的渡口,此地也有些许来往的旅人。完颜雍租下一艘大渡船,从水路直达直沽寨,再到中都。河风拂来,掀起二人的衣襟与发丝,叶臻看着完颜雍从船头下来,小跑着上前。完颜雍揽过她的肩,“终于带你回东京了。” “叶姑娘,季姑娘。”渡口传来喊声,叶臻回头,夏荞与辛绩并肩而立,后面跟着许陵苕与成川。 叶臻朝辛绩点点头,又看着身边的人,完颜雍笑笑,“去道个别!” 叶臻走向几人,“嘉公子,夏三公子。” 辛绩拿过夏荞手中的食盒,递给叶臻,“我买了些小食,你带上!”叶臻唤来婢子,吩咐她把食盒拿上船,看了看渡口边的凉亭,夏荞低声在辛绩耳边说道:“你同叶姑娘叙话去!” 夏荞转身,想离河边远一些,他看见成川站在那,“还杵在这干嘛,走呀!” “我要跟着许姐姐。”说着又朝许陵苕身边挤了挤。 夏荞拂袖,自己离开了,站在渡口边的石墩上,远远地看着辛绩和叶臻,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什么。 “季姑娘,谢谢你!”许陵苕朝着季宛之背景喊道,也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谢她。 季宛之回过身,看着眼前的人,这姑娘英气十足,也爱配剑,同辛六郎颇为般配呢。“季姐姐,你还回开封吗?” 季宛之走过去,理了理成川的衣襟,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我要回家了!”成川有些奇怪,却又觉得季宛之的手温柔,让人顿生留恋。 “若季姐姐回来,我便送你一只狸奴。”成川爽朗说道。 季宛之浅笑,向二人行礼道别,上了渡船。完颜雍坐在船舱内,看着桌案上的小食盒,抬起食指,掀开盖子,里面全是开封小食:酸梅汤、荔枝膏、水晶角儿、素签沙糖。完颜雍冷哼两声,又唤来婢子,交待了一些话。 凉亭内,婢子端着茶水过来,“姑娘,这是员外送来的。”叶臻看着站在船头的完颜雍,笑着点头回应。 “那位便是你的良人?”辛绩看着身材伟岸的男子,有些面熟。 叶臻点点头,“他姓吕,中都商贾,长年游走于齐州、开封等地。” 辛绩心中明了,“吕员外可是位仗义、豁达的善人呢!” “你认识他?”叶臻小心地问道,递上一杯茶。 “有过一面之缘!”船头的那人很眼熟,辛绩看了很久才想起,兴国寺那位捐米的商贾。 季宛之站在船侧栏杆边,风拂起她的发梢,成川挨着许陵苕,就静静地看过季宛之。 “你该走了,别让吕员外等太久。”辛绩说着,与叶臻离开凉亭。 叶臻看了看许陵苕和成川,又朝夏荞望去,点头示意。接着她作礼后朝渡船走去,完颜雍在船头,弯下身拉起她,搂住她的腰。 “张嘴。”完颜雍猝不及往叶臻嘴里塞了两颗干果,叶臻“唔”地抿嘴,酸酸甜甜的,原来是蜜饯果。渡口人来人往,她有些娇涩地低头。 辛绩站在渡口尽头,面对着船上的并肩而立的两人,想要挥手作别,又觉得矫情,便背过手静静地看着。许陵苕和成川隔着辛绩两丈远,夏荞也没有靠近还是在石墩旁,脚尖踢着小石子。 完颜雍握拳,抵了抵眉心,似笑非笑,然后抬起右手。正当众人以为准备开船时,突然从其他船上及渡口边围上数名黑衣人,辛绩感觉脖子一凉,眼珠朝下一看,自己被人用匕首抵着脖子呢! “别动!否则···”挟持辛绩之人朝许陵苕和夏荞喊道,许陵苕深呼一口气,偏头示意成川不要怕。 夏荞刚跑两步连连刹住自己的脚,站在原地不敢动。“好!我不动!你的手最好稳住。” 辛绩可不是软弱可欺之人,可他想抬手却酸软无力。辛绩感觉自己的头有些闷闷沉沉,比陪六哥练了两个时辰的剑更甚疲惫,他想起了与叶臻在凉亭处喝的茶水,难道是···叶臻甚为迷惑,待他看清挟持辛绩之人是唐括察时,便明白了大体,方才自己上船时完颜雍喂的蜜饯果是解药。 叶臻心急之情刻在眉眼上,她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人还是这个人,可是却有些许陌生。“员外这是为何?不是你让我同嘉公子道别的吗?” 完颜雍转头,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叶臻,她才来这开封不到两年,居然也会为了别人质疑他。完颜雍双唇紧抿,“啧”地一声,伸出手,侍卫递上一把弓。 完颜雍扶过叶臻,从身后圈住她,把弓箭塞到架叶臻手中,然后覆住她的手。完颜雍把头搁在叶臻肩头上,拉开弓,直直瞄准辛绩的膝盖,又在她耳边轻声道:“既然辛公子喜欢你,那我们就把他带回东京!” “不,不···”叶臻摇头,声带哭腔。 叶臻身子软瘫着,似要倒下般,完颜雍在身后搂住她。药效还在持续着,辛绩咬紧牙槽,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员外,你放过他!”叶臻抽泣着,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平淡地说道。 “啧,你居然求我?”完颜雍“嘶”地一声,这些年来,叶臻只求过他一件事,就是为了她的阿娘。 “我的傻臻儿,辛家六公子早已知晓你的身份。”完颜雍话虽是说给叶臻听,可眼睛却看向辛绩。 第五十六章 蓍草算卦 各事南北 完颜雍的话如一记惊雷,辛绩眼神有些泛空,他看着叶臻。叶臻不知所措地摇头,一直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那样,不是,我没有骗你,我怎会骗你。” 辛绩皱了皱鼻子,苦笑起来,原来六哥今日一早被约走是早有所图,看来他们几人今日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完颜雍有些得意,“若他来救你更妙,你兄弟二人正好一起去东京。” “哼哼,用我威胁六哥,简直可笑!”辛绩冷笑,突然脖子向前,抹向那把匕首。 “唐括察,不准伤害他。”叶臻惊呼。 “阿绩。”夏荞急红了眼,声音发颤。 唐括察也有些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自己把脖子送到匕首跟前。他无解地望着完颜雍,想从主子那得到下一步指示。 辛绩的脖子渗出丝丝血珠子,若不是他全身乏力,刚才必然是一刀封喉,当场毙命。辛绩的嘴皮子泛白,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六嫂,你···你们快走····”说着又看向夏荞:“阿荞,你别···别过来。” “夏荞,站住!你一介书生,鲁莽上前等同送死。”许陵苕喝住夏荞。 “可是阿绩流了好多血,他会死的。”夏荞看着辛绩,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 辛弃疾同党怀英一早就来到开宝寺,上香礼佛后,二人一路从大殿到湖边,终于登上了八角琉璃塔。 党怀英站在栏杆边向下望,这开宝寺人头攒动,更远可见开封街市之景,其繁华真是北方不可比拟。“若不是到了开封见过此情此景,还不知自己孤陋寡闻呢!”党怀英自认去过不少地方,齐州、泰安、亳州、中都,却无哪一处如开封这般金碧楼台相倚,满目繁华。 “我刚来开封时也是如此震惊,瓦舍日日都有戏曲杂艺说书,时常能看到惹眼的相扑比赛。”辛弃疾指着琉璃塔下,“开宝寺每月还有两次‘万姓交易大会’,各种珍奇异兽,文房四宝在此展销,更有波斯的奇特家具。每每人满为患,想挤都挤不进来呢!” 党怀英无不羡慕,“前日我去了汴河的州桥夜市,热闹喧嚣到三更还未散场。” 熙攘的人群,欢快的叫喊,争相引客的摊贩,党怀英的眼前就像看见数十年前繁盛的汴京一般。 “幼安接下来如何有打算?”党怀英转身问道。 “打算?世杰兄指哪般?”辛弃疾不答反问。 “如今朝野清明,正是用人之际,幼安何不再投科考,报效朝廷?”党怀英试着又重提旧事。 “没想到世杰兄被许了莒州的官职,竟也当起了金朝的说客。”辛弃疾轻笑了一声。 “只要能替天下黎民谋利,在哪致仕又有何区别呢?”党怀英认为既是身在金朝,就应该替朝廷效力。 “当然有!”辛弃握剑的手紧了又紧,“‘踏破贺兰山缺,收复旧河山’不只是岳相的遗志,更是我毕生的宏愿。”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幼安又何故逆天而行?”党怀英想要说服辛弃疾改变想法。“如今金主汉化日益深重,待宋民亲厚,你我安身立命于此,顺应天命有何不好?” 辛弃疾转身,正面直视党怀英,十三层的琉璃塔,风吹得有些劲,掀起了他的衣摆。“金人不甘屈于黑水,私毁盟约,南下入侵,残戮我宋民,是为天道?金主强令宋民胡服易发,奴其身,役其心,这就是你所谓的亲厚?金军所到之处,皆是戕害与杀戮,我大宋山河破败,百姓流离失所。试问,党兄可要背弃家国,为贼人歌功颂德?” 党怀英一怔,辛弃疾的话如尖刀利刃般刺进料他的心,坐实了他卖国求荣的罪名。“幼安,你精文略武,才气无双,若致仕于金朝必有大展宏图之日。何苦决意南归,辜负一身才华。” 辛弃疾“唰”地一声抽出剑,党怀英身体有些不稳,小退半步。辛弃疾剑指栏杆,嘴角不由地挂起一丝嘲讽:“我这双手是用来仗剑杀贼,不是写词作文,歌逆主圣贤,咏贼朝清平。” 气氛有些沉闷,尤其是蝉虫鸣叫,惹得人心烦。良久沉默后,辛弃疾又道:“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岳相、韩公曾以身死铸魂、正谏清浊,先辈士人的忠贞气节,如今到我辈这里,竟落得如此不堪,丧失风骨。” 卖国、失节、献媚,辛弃疾的话可谓字字诛心,党怀英就站在栏杆边,有些眩晕。 “二位,要算卦吗?”一位老者站在二人身后,问道。 “好,今日便让党兄亲眼瞧瞧,何为天道?”辛弃疾与党怀英随着那位老者进了琉璃塔中的明室。 室内正中间离墙一丈远是占卦台,老者坐在中间,辛弃疾与党怀英刚并列面向老者跪坐。老者拿出一把筹策,辛弃疾伸手取出一根置于旁边,老者把剩下四十九根蓍草分为两半,握于左右手,又从左手取出一根夹在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而后右手每四根取一次左手的蓍草,得余数二,反之用左手取右手蓍草,得余数二。接着老者重复两次以上算法得出正策数十三,又重复以上全部算法六次,得六爻,算出一卦。 党怀英也规矩地跪坐在前,老者按同样的算法替他卜算完后,脸色凝重,良久不语。 “老人家,我兄弟二人卦象如何?”党怀英老者不许久不开口,忍不住问道。 老者收起蓍草,抚平了衣衫,看着辛弃疾:“你所得为离卦,”又转向党怀英,“而你所得为坎卦。” “此卦何解?”党怀英有些迷惑。 “坎离是一对阴阳卦,且为不变之卦。离为火炎上,具阳亢之气,人人向往。而坎为水处下,个阴柔之性,人人厌弃。”老者起身,收好自己的蓍草。 党怀英与辛弃疾也是默默起身,均不言语,二人拜别老者,正打算离开明室时,身后又传来老者的声音:“八卦之中,离居南方,坎为北方,你二人,终是殊途。” 党怀英的脸部肌肉抽着,怪异得很,他苦笑:“莫非这就是天意?” “哼,天意?”辛弃疾握住剑,直视党怀英,“就算我卜得坎卦,也决不会事金。你所谓的天意只不过是贪图富贵,追名逐利的借口而已。” “幼安···” 辛弃疾甩过衣衫,眼神凌厉,“党兄,山水有相逢,他日若再遇,你我权当陌路。”说完,作礼别过,与党怀英擦肩而过。 党怀英嘴巴动了几次,试图喊出来却发不出声音,终是嗫嗫嚅嚅地叨念着“阿疾、阿疾”。 辛弃疾回府后,把剑放回书房,转到后院,今日府上为何如此清冷?“丁九,丁九。”辛弃疾在廊檐下唤了两声。 “公子,你回来啦?”丁九听见辛弃疾的呼喊,不知从哪冒出来。 “十二哥不在府上?” “积公子去渡口了,送人。” 渡口送人,辛弃疾猛然想起,今日也是季宛之和叶臻离开撷芳居之日,党怀英一大早就邀自己出游,为何事情如此凑巧?“他去了多久?” 丁九想了想,“辰时过半便出门。” 如今快到一个时辰,辛绩还未回来,许陵苕与夏荞必定也是同去,莫非有意外之事?“丁九,备马。”丁九感觉事态紧急,也不多问,辛弃疾说完又折回书房,拿剑。 辛绩看着叶臻跌坐在地,又看了看完颜雍,那日在兴国寺所见施粥义士就是他吗?此刻他的眼中满是阴骘狠戾,与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员外,我们回东京?”叶臻拉扯着完颜雍的衣摆,又看了看辛绩,“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就放了他!” “朋友?”完颜雍低头睥睨着叶臻,她在开封结交了朋友,还是位身貌丰朗的公子。“那我可更要好好待他。” 叶臻这才醒悟过来,眼前的男人对她只有短暂的温柔,他所有的关切与爱护皆是有目的,他也不会对自己这种命贱之人给予怜惜宠爱。 叶臻扑爬着站起来,往船舱内走去。完颜雍冷冷的目光射向辛绩,砸了砸嘴,“为何你们总是这般好运,次次皆有人相救,枢密院如是,而今亦如是。” 枢密院,辛绩望着许陵苕,那夜六哥受伤为许陵苕所救,而伤他的人是谁所有人都不知道。许陵苕与辛绩眼神交汇后,转移到完颜雍身上,他与那黑衣人的身形、感觉真是颇为相似。尤其是那种一切皆在我掌握之中的眼神与傲慢之态,许陵苕越来越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叶臻提着食盒跑到船头,胡乱翻开盖子,把所有的小食全部倾倒入河中,“他送的东西,我都不要了,他不再···是我朋友。” 完颜雍蹲下身,轻柔着叶臻的头发,然后把她搂过贴进自己胸口,“你有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朋友。” 完颜雍安抚下来叶臻,起身看着辛绩,他很是喜欢辛家两兄弟,只不过眼前这位,暂时为情爱所困,若是二人皆为他所用,那便是再好不过之事。完颜雍起身,轻咳一声,十数暗卫从旁边的船只及渡口边围上来,看来,完颜雍是决意要把辛绩绑走。 许陵苕打定主意,她不动声色地推开成川,成川想要喊她,又怕引起他人注意,只得紧闭嘴巴,只见许陵苕走到渡口边,朝完颜雍说道:“喂,我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第五十七章 临危不乱,济人急难 完颜雍颇为意外,自己都还忘了这几人的存在,这小娘子眉目英挺,长相隽秀,说话却掷地有声。完颜雍抱着双臂,“小姑娘,想与我谈交易,不知你有何筹码?” 许陵苕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荷包,举起:“不知它够不够份量,换我的朋友?” 绣着海东青的荷包,完颜雍走到船头边缘,伸着头看着许陵苕手中的荷包。没错,那是宝贞的第一个绣品,彼时他还笑话宝贞,用绣花针就如使弓箭一般粗犷。他声音有些颤抖:“快说,这荷包你从哪偷来的?” 许陵苕看着完颜雍的眼神,犹如在枢密院那夜一般无措又惶惑,她悄悄地松了口气,既然这回她赌赢了,辛绩便有救。“不知所谓!这荷包是我娘亲所绣,何须偷抢。” “胡说!”完颜雍吼道:“我与宝贞只得一个儿子,何来你这般大的女儿?” 宝贞?叶臻抬头,渡口边的小姑娘,她和宝贞有什么关系,果然,一旦牵连到宝贞,完颜雍就会失了方寸。 许陵苕牙槽咬得连脸上的肉都绷紧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怪你孤苦凄凉,家散妻亡,须得燕楼舞妓填房。” 成川咋舌,他竟不知许陵苕嘴皮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呛回完颜雍。 “哈哈···”完颜雍笑了,牙尖嘴利的小姑娘,“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好不好!” “别废话,这荷包你要还是不要。”许陵苕看着辛绩摇摇欲坠,再拖下去怕真是有性命之虞。 完颜雍垂下头,嘴角扯起笑,“啧,小姑娘倒颇有几分前朝护国夫人梁氏之风范。” “我没那闲工夫跟你耗着,”许陵苕抽出疾风,削掉荷包上面的挂绳,又将荷包置于地上,双手持剑,剑头离荷包只有三尺距离,“三、二···” “住手!”完颜雍吼道,他示意唐括察放人。 唐括察收回匕首,把辛绩推开,夏荞拔腿就冲过去。辛绩看着夏荞的身影越来越近,艰难地抬起手,“阿荞!”指尖触碰到夏荞的衣服,他才放心地睡过去。 夏荞抓住辛绩的双臂,自己当肉垫接住他的身子,然后往回拖。成川见状,连忙跑上前,搭手把辛绩抬到树荫下。 夏荞把辛绩放好,用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刀伤,吓得抽回手,原本快要干涸的血液,经过这一轮拖曳,又开始冒出血珠。夏荞掀开外衣,“哗”地撕掉一大截里衣,缠住辛绩的伤口。此时的夏荞大汗淋漓,发冠松散,满脸担忧,哪还是往日清秀朗逸的翩翩公子。 完颜雍的暗卫依旧围在渡口边,没有撤退,许陵苕盯着他,“吕员外可是要出尔反尔?” “许姐姐,怎么办?”成川上前,站在许陵苕身后。 许陵苕没回头,把成川护在身后,低声说道:“你怎么···” “我改变主意了。”完颜雍在船头跺着步,“不如许姑娘同我一起回东京,如何?” 叶臻猛然抬头,与乌林答宝贞有关的女子,绝不能到东京。她搭上箭,瞄向许陵苕,完颜雍右手掐住叶臻的肩,轻轻摇头,有些请求的口气,“不要伤她!” 许陵苕怒气陡增,但还是强压下去,她侧过头,把成川推开,“找机会跟着夏荞走。” “嘶”前方传来马嘶叫的声音,众人回头,原来是辛弃疾御马而来。辛家六公子终于来了,完颜雍有些兴奋,就差双手鼓掌以示心境。 辛弃疾滑到马背一侧,抽出劲雨,利落地斩伤三、四人。许陵苕回过头,看着他,眼中放光。此时,叶臻趁众人不在意,拉起弓箭,射向许陵苕。 “许姐姐···”成川吓得惊呼。 许陵苕回头,后仰侧身,躲掉了一支箭,辛弃疾纵身,提腰,一脚踢到马脖子上,飞身到许陵苕旁边,“陵儿!”抓过许陵苕护在身边,扬剑斩掉叶臻射来的箭。 “六郎!”许陵苕又喜又惊,小声唤道,手指紧紧掐着他的腰。原本许陵苕并无多大把握能应付今日的险况,就在方才辛弃疾飞身下马,宛如天神降临一般,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这世间有纵是有再险恶之事,只要有他在,总能应付了然。 “别怕,有我!”辛弃疾温柔道,然后又看着完颜雍,“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走?” 完颜雍拍拍手,众暗卫也不敢轻举妄动,“真是一双璧人呀,文通武略,临危不乱,济人急难!”完颜雍看着辛弃疾就如看一块宝玉般。 “金国第一人也不过如此,”辛弃疾冷哼,嘲讽道:“以权势逼人,以情色惑人,依仗燕楼舞妓达成自己的目的。是!留守大人?” “公子,许姑娘!”远处又传来喊声,是丁九驾着马车来了。 辛弃疾喜色上眉梢,好小子,总算没白养。 丁九驾着马车,停到树荫下,自辛弃疾出门后,他也感觉到不对劲,早先听说撷芳居的两位姑娘要离开开封,若是走水路,必然是从柳园渡口出发。 夏荞抱起辛绩,放到马车内,辛弃疾喊道:“桐书兄,带十二哥先走。”夏荞紧闭嘴巴,看着辛弃疾,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许陵苕与辛弃疾背立而站,右手持剑,许陵苕目测一下,渡口上还有七、八个黑衣暗卫,“你带了多少人?” “就我一人。”辛弃疾回道。 “嘶。”许陵苕吸口气。辛弃疾轻声道:“府上只得几个小厮,我到哪去找人?” “也罢!”许陵苕活动活动持剑的手关节,“这算是老天给我二人并肩作战的机会。” “辛公子睿智无双,通理明义,不如也跟我一起去东京!”完颜雍此番到开封的用意,怕是来抢人的,带走了撷芳居的两位姑娘,又打上辛家两兄弟和许陵苕的主意。 “我劝你,少痴心妄想!” 渡口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站着看稀奇,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嘀咕着是否要报官。完颜雍看着辛弃疾与许陵苕,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再者若真是在开封惹出事端,报了官,该如何解释?横生枝节从来不是他的本意,如今正是蛰伏之际,不能闹出大动静让中都那位抓住他的把柄。 完颜雍挥手示意暗卫勿要妄动,又朝许陵苕喊道:“许姑娘,不知你说的交易是否还作数?” 许陵苕拿出腰间的荷包捏了捏,那挂绳已被她斩断,辛弃疾无声地摇摇头,青歌所留物件并不多,这荷包意义重大,岂能轻易给人。 许陵苕朝辛弃疾笑笑,如今敌我悬殊巨大,若青歌泉下有知,这荷包能救他几人性命,定然不会怪她。 “当然算数!只不过···”许陵苕打量着那些暗卫。 完颜雍遣散了暗卫,向前探着身子,迫切地伸出手。许陵苕抓起地上的石子塞进荷包里,然后拼力扔向渡船。完颜雍没有接住,趴在地上捡起荷包,擦拭抚平,这就是宝贞绣的荷包,他的眼眶浸红,鼻翼抽动。叶臻站在旁边,发现完颜雍的眼中根本容不下其他,偌大一个人竟然输给了一个不起眼的荷包。 成川跑上前,此时,船居然有些动了。谁都没料到,季宛之一介女流,竟然凭一已之力,扳动了舵盘。 季宛之站在船头的栏杆边,河风渐起,抚起众人的衣袖。成川朝前走了两步,渐生迷惑,他看着季宛之,轻声喊道:“季姐姐!” 季宛之好像听见了,不过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她拿出手帕,掩住嘴,轻咳两声,忽而一阵风掠过,吹跑了她的手帕。叶臻看见她的手又在发抖,就跟那日在撷芳居被绑住一般。船游得很慢,叶臻也缓缓走过去,捡起季宛之的手帕,上面有丝丝血迹,她刚想叫唤,季宛之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作声。 季宛之看向成川,喊道:“我替小狸奴取了个名字,叫雪元子可好?” 成川不明就里,迷茫但还是点点头。 “妹妹,替我把那木盒交给他!”季宛之交待叶臻。 日头升高,光也炽烈起来,季宛之伸手,那阳光从指缝中透露出来,让人有些眩晕。她又环视着渡口周遭,想要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印记下来。最后,季宛之的眼光扫过辛弃疾、许陵苕,看着成川,说道:“我种的白桃发芽了。”话音一落,她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跳入汴河中。 “不···”成川的叫声尖锐又凄厉,他趴到地上,半个身子都快吊出去,许陵苕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身。 叶臻缓过神,飞快地跑到栏杆处,手掌抓过的只有空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水青色的身影随着涟漪荡了几圈,很快没入河中,不见踪影。 完颜雍反应过来,立即命唐括察等人下水寻人,可北方人本就不擅水性,游了几圈,终是一无所获。完颜雍眉目紧拧,季宛之为何要跳河?她怎么可以死?她这一跳可是要了那人的命呀! 船已渐渐走远,那一圈圈水波早已掩盖季宛之跳河的痕迹,叶臻就呆呆地跌坐在船边,只听见“嗒嗒”几声泪溅落的声音。 第五十八章 渡口一别,竟成永诀 许陵苕看了看成川,脸上挂着泪痕,已经晕过去了。辛弃疾牵过马,把成川抱到马背上,与许陵苕一起牵着缰绳往回走去。 叶臻想起季宛之托付的话,爬起身,朝船舱内跑去。她打到那个花梨木盒子,面上就是一封信,上面三个隽秀的小楷:寄郑郎。叶臻又小心地翻看着其他,其实那些草编蝴蝶、琴谱也不值钱,她把那木盒子抱在怀中,蜷缩在椅子上。完颜雍屏退所有人,轻轻走到她身后,环住她,圈在怀中。 渡口很快归于平静,各人又做着自己的事,但撷芳居抱琴姑娘跳河自绝之事很快会成为开封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闲谈。 党怀英浑浑噩噩离开了开宝寺,在开封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的心里只想着辛弃疾的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以至于被人跟踪了好几条街都不曾察觉。 那人自党怀英从琉璃塔下来,离开开宝寺,就一直跟着他。旧宋街、马行街坊、彩市巷,他不知党怀英要做什么,只能一直跟着他。 突然,那人后颈被一双手抓住,拉回巷口,背一下摔到墙上。“嘶!”那人刚想发火,抬头看见来人后,翻了个白眼,“哥哥如此粗鲁,哪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你如此顽劣调皮,将来哪家公子敢娶你?”范如山松开手,回道。 范葳葳撇撇嘴,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这下可好,人也跟丢了。” “你从蔡州离家出走,就为跟踪他?”范如山拉着范葳葳走到小摊前,叫了两碗荔枝膏,“跟出个结果没?” 范葳葳喝了两口荔枝膏,啧啧几声,这荔枝膏可真是清甜呀,“我哪知道他约见的是个男子呐!”范葳葳歪着头,想起刚刚自己在开宝寺,看见琉璃塔上两人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的一道风景呀,害她脖子仰得都发酸了。 “诶,哥哥,你在开封不是有朋友吗?帮我打听打听呗,世杰哥哥到底来开封找谁?”范葳葳摇了摇范如山的手,撒娇道。 “找谁跟你有何关系?”范如山口气不悦,“葳葳,你二人之事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他也未曾向爹爹开口提过一字半句。” “可他曾说我,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范葳葳小声道,彼此党怀英在蔡州待过一段时间,二人曾相邀游山踏水,吟诗作对。范葳葳以为他二人至少是心意相通,却没料到,党怀英科考中举再到新息时,告诉她:自己喜欢上一个姑娘,要向她求亲。所以她不告而别,离开蔡州,一路跟踪党怀英到了开封,想看看他喜欢的姑娘到底是何人。 “向来书生最薄幸!”范如山叹道:“他说的那些话,听过就罢了,你倒好,还较真。” “我就是想看看而已···”范葳葳念叨着。 “看什么看?”范如山说道:“他年长你十岁,我和爹还嫌他是根老木瓜呢!” “哈哈,”范葳葳自己倒笑起来,她倒不知,自己爹爹和哥哥背地里也关心过她的私事。“哥哥,可见着你的朋友?” 范如山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下次可不能再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爹爹都急出病来了。” 范葳葳吐吐舌头,爹爹都被急病好多回了。 吃完荔枝膏,范如山付过账后,兄妹二人便起身离开了。 “噗通”水青色的身子坠入河中,那人先是表情扭曲,呼吸不畅,渐渐地没有力气再挣扎,沉入无尽的深渊。“啊!”子晦惊醒,已是满头大汗,方才只是他的梦吗? “发梦了,成川?”许陵苕拿起手帕擦干成川额间的汗水。 “许姐姐,”成川抓住许陵苕手臂,摇晃起来,“我们没有去过渡口,是我做的梦对?季姐姐此时已经在船上,没错···她去中都了···” 许陵苕捧住成川的脑袋,看着他,“成川,别去想!听话,别再想!” “不想,我不想!”成川揉搓着自己的脸、眼睛,头发,“可季姐姐她死了,我亲眼看见,她坠河了。” 许陵苕看着成川孤苦无助之样,也不知如何回话,良久,才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不也得朝前看,活下去吗?” 成川眼中包着泪,“活着多易呀,吃糠咽秕,乞讨流浪,不也好好活着?可活着又多难呀,就算委身燕楼,以技事人,终究落得尸骨无存。” 许陵苕伸手抹去成川的泪水,又拿起帕子擦擦他的脸,“路是季姑娘选的,她也定是思虑万全。” 成川环视一圈,声音嘶哑,“这是哪?” “夏府,离渡口近,方才你晕了。”许陵苕与辛弃疾牵着马驮着成川往回走时,被丁九在半道截住,辛绩被送到了距离渡口最近的夏府。 成川翻身下床,穿上鞋,“我该回了。” 许陵苕拉住他,“你刚刚才醒,我送你!” 成川摇摇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许姐姐,我可以一个人,我想一个人回去。” 夏荞的房内,辛绩躺在床上,脸色青白,脖子被裹了厚厚几层棉纱,嘴唇有些起皮。辛弃疾坐在床沿边,许陵苕走到他身边,悄声说了话,辛弃疾摇摇头。 夏荞来回跺着步子,,一刻也不停,“王大夫,他到底何时醒过来?” “夏三公子,你都问八百遍了,辛公子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而已。”王大夫正在桌案边写着药方,“还有,你能不能别再转过转去,老夫眼都花了。” 王大夫把药方递给夏荞,拿起自己的药箱离开,夏荞唤来小厮送王大夫出府。辛弃疾坐在床边,抚了抚辛绩的头发,又理了理他的衣服。 辛绩的眼睛还是紧闭着,不过眼珠子好像动了动。辛弃疾招手唤来夏荞,辛绩缓慢睁眼,看见辛弃疾和夏荞,张了张嘴,“水···” “水?我马上拿!”夏荞急匆匆跑到茶案边,手忙脚乱一阵,弄得茶杯砰砰响。 辛绩眼中仍是充满血丝,“对不起!”看口型好像说的是这几个字,夏荞拿着杯子,也愣在那里。 辛绩噘着嘴,他自知是自己天真愚蠢,才使别人有机可趁,让六哥他们陷入险境。辛绩背后过身子,蜷缩在床角,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好啦,十二哥。”辛弃疾拍着辛绩的后背,像哄小娃娃睡觉一般,“都过去了。” 夏荞弯下身,在辛弃疾耳边说道:“你能听见吗?” 辛弃疾与夏荞眼神交汇一下,然后扳过辛绩,问道:“十二哥,饿了?想吃什么?” “杂合羹、煎鸭肉···”辛绩刚开口自己也觉不对,为何发不出声音,他呜呜唤着,可怜兮兮地看着辛弃疾和夏荞。 夏荞把杯子往许陵苕手中一塞,踉跄跑出房间,唤来小厮,“快去把王大夫抓回来?” 辛弃疾把辛绩扶起来,把枕头垫在身后,又安抚道:“十二哥,别着急,来,喝口水。” 许陵苕重新倒了怀水,递上前,辛绩一口灌下去,又委屈巴巴地看了看眼前两人,扁着嘴。 王大夫简直是被夏府的小厮架回府里,还未等他喘口气,夏荞就嚷着:“王大夫,您这是要砸自己招牌呀,人都哑巴了。” 哑巴?辛绩一听,抬头狠瞪着夏荞,夏荞连忙挪开眼光,飘忽不定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王大夫抬着辛绩的头,检查他脖子上的伤口,又捏开嘴巴看了看喉咙,眉头皱着。王大夫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吭声。不久王大夫又站来,摸了摸辛绩的脑袋。 “王大夫,他到底怎么了?”夏荞问道。 王大夫看了众人一眼,“辛公子或许是暂时失语。” “失语?”夏荞讶异。 “脖子的伤口并未损伤声带,”王大夫回道:“或许是摔着脑袋所致。” “王大夫,暂时是多久?”辛弃疾问。 王大夫摇头,“说不准,或许十天半月,又或许一年半载。”王大夫说完收拾着药箱离开了。 辛弃疾拍了拍辛绩的肩膀,“十二哥,别怕,很快就会好起来!”辛绩看着他,咬着嘴皮,罢了,都已经这般地步,还能怎样?正好祖父与婶娘也好清静清静。 “无妨。就算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想干嘛。”夏荞坐到床边,“想吃杂合羹、煎鸭肉,等下就差个闲汉去太平楼买回来。”辛绩舔舔嘴皮,点点头。 “茂嘉一向爱说爱闹,这下不得闷死。”许陵苕揶揄着。 辛弃疾与许陵苕离开了夏府,辛绩受伤失语一事,不算小事,他须得回家向祖父解释解释才行。 夜幕来临,柳园渡口在夜色笼罩下,归于平静,偶尔能听见几声蛙叫蝉鸣。今夜无风,星光洒满汴河,似点点流萤。 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朝渡口进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渐渐地,那人走到渡口边,像是看了看方向,然后蹲下身,从食盒里拿出几颗白桃,点燃了香烛。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又在倒了一圈在地上,说道:“宛之姑娘,走好!” 第五十九章 六年期许终成空 今日在柳园渡口,撷芳居抱琴姑娘坠河的消息早已在开封城传得街知巷闻,范如山和范葳葳两兄妹在外用餐时听到了他人的议论。就在前几日,他见过季宛之,季宛之告诉他,自己要去中都,了却一切前尘事。可他万万没料到,她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柳园渡口。 “咚”地一声,一颗石子落入汴河中,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星光也随着水波晃荡起来。 “还有酒吗?”辛弃疾扔过石子,慢慢地走到范如山身边,也盘坐在地。 范如山也望着渐渐消散的涟漪,拿起酒壶,伸到辛弃疾跟前,“别的没了,就这。” 辛弃疾拿过酒,灌下一大口,又放下酒壶。“你们见过了?” “嗯!”范如山点头,前几日和季宛之的谈话,他隐约能感觉她有些厌世之情,可却没有及时劝阻。“或许这些年她过得太累!” “这世间万物最是无情,不会因为谁的逝去而变得黯淡。”辛弃疾环视着周遭,夜空、星海、河水、草木,还是一如既往,不曾因为谁的消逝而伤感。“只有人才会多愁善感,哀离叹别。” 二人就这般你一口我一口,愣是把那壶酒喝了十轮来回。 ······ 中都侍御史府上,下人婢子们扫檐清垢,净水除尘,忙得团团转。侍御史府的别苑里,在侍御史府中显得尤为特别,水榭亭台,翠柳清荷,全然中原风貌。府上的婢子下人们私下都在讨论着,这侍御史府有喜事吗?有些胆大的下人跑去询问老管家纳合烈,只见纳合烈神秘地笑了笑,“府上就快有女主人了。” 此话一出,下人婢子们无不好奇惊喜,郑子聃已过而立之年,又是科考状元,中都、辽阳府的官家大户哪个不想与他结亲,只不过郑子聃从来都是一口回绝。婢子们私下还在嚼着:莫不是自家大人身子有毛病?如今看来,一切谣言不攻自破,府上终于要有喜事。 郑子聃在别苑内,伸手抹了抹桌案、窗户,满意地点点头。房内家具齐全,放琴的案几、写字作画的墨宝、还有那块屏风,绘的是柳下抚琴图。那年上巳节,郑子聃去云梦山踏青游玩,邂逅了自上圣殿出来的季宛之。那日,季宛之在柳下抚琴,芊芊素手拨弦,如三月清风扣人心扉,连郑子聃这种不识音律之人都被她的风姿气度所折服。郑子聃游历的脚步停在了卫州,他与季宛之谈古论今、吟诗诵赋,彼此心中有意,相知互许。 纳合烈进来别苑,走到郑子聃的身旁,这几日府上清扫整理,就等着季姑娘到来。“大人,留守大人由水路自开封到直沽寨,估摸五天后到中都。” “真的?”郑子聃有手不知往哪放,他拍拍头,又扯扯袖子,拉过纳合烈,“纳合烈,快来瞧瞧,你说宛妹会不会喜欢这里?” 纳合烈看着眼前这已过而立之年,却有如小孩般无措之人,笑了笑,“我也没见过季姑娘,哪里知道她喜不喜欢?” “也是。”郑子聃点头,又兴奋地拉起纳合烈,给他介绍着:“这个案几用来放琴,这里可以写字作画···”郑子聃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自己的安排,纳合烈不禁也跟着他欢喜起来。 “大人,该入寝了!夜已深。”纳合烈说道。 “你退了!今夜我就在这睡。”郑子聃越过屏风,“过几日宛之到来也住这里,那我二人算不算同床共枕?” 纳合烈不语,此时的大人太幼稚,他偷笑着退出合上别苑的门。 辛府,一家人晚饭后围在桌边喝茶,孙氏问道:“阿疾,有无休书回历城,告知婶娘嘉儿的近况?” 辛弃疾点头,“婶娘说正好,十二哥叽叽喳喳地,老惹祖父心烦。”辛绩一听,不置可否地看了辛弃疾一眼。 “近来少了嘉儿的唠叨,祖父也颇感不适呢!”辛赞说着,孙氏也跟着笑起来。辛绩反倒是已经习惯不言不语,边喝茶边由着长辈调侃。 “还有个办法。”辛弃疾放下茶杯,“子晦来信提及,若是在十二哥头上扎上几针,说不定就能治好失语症。” “唔···”辛绩呛住,放下茶杯,连连摆手,惹得众人又大笑起来。 子晦拔出游永仁手上的最后一根针,收好药箱,“你这身伤快好了,端午后我再来。” 游永仁抬抬手,又挪挪脚,如今他虽是四肢能动,但是跟以往相比早已是天壤之别。 子晦出来,与刘旭寒暄了几句后就离开了牢房。 乌兰进来打算收拾整理一下,就看见重节趴在窗户前的桌案上,愣神地看着眼前的一盆植物。 “瞧什么呢,都入迷了?”乌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地摇起来,马上就要端午了,白日里天气很热。 重节托腮,“这是陆大夫送的花,让我养着。” “花?”乌兰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植物,“这哪有花?” “前些日子开花了,现在已经结果。”重节直起身子,“你知道吗乌兰,这花开的时候,真是极美艳,不···妖艳!” “呵,”乌兰戳了戳了重节的小脑袋,“小妮子还懂什么是妖艳呢?” “我当然懂。”重节正色道:“譬如我舅母,就是美艳之人。” 乌兰笑了笑,小妮子现在懂得可真多。“这花可有名?” “莺粟。”重节说道:“连名字都这般好听。” 乌兰伸手,刚想要摸摸那些果子,重节连忙拉住她,“陆大夫说过,此花虽是美艳,若触碰失当,恐有不妥。” 乌兰缩回手,“既是如此,陆大夫还要你养着。” 重节起身,拿过团扇,“这花结出的果子可是药呢,既是陆大夫送我的,我定要好好养着。” 中都,郑子聃急匆匆地从大安殿出来,纳合烈守在马车边,看见了郑子聃忙迎上去。“他们到了吗?” 纳合烈点头,“已安顿妥当。” 郑子聃上马车,又回头问:“可是从正门而入?” “留守大人怕眼多嘴杂,小厮只能引他们走偏门。”纳合烈小声道。 “废物。”郑子聃声色严厉,“一点小事都办不好。”郑子聃早先就承诺过季宛之,必定有中原礼俗迎她过门,如今到了自己府上,连正门都进不了。 侍御史府上,叶臻陪着完颜雍在前厅坐着,府上的好些个婢子下人们,悄悄地猫在门外看着厅内的那女子。叶臻有些不解,坐着有些僵硬,迎上那些婢子的目光,她浅浅地笑了笑。惊得外面一众婢子雀跃不已,看来这名女子八成就是侍御史府未来的女主人了。叶臻垂下头,眉毛轻锁,自方才进了侍御史府,她也没有发现自己阿娘的身影。 郑子聃从马车上下来,大步跨进府内,朝前厅跑去。完颜雍看见了郑子聃疾步而来的身影,立即起身。“乌禄。” “景纯。”完颜雍抓住郑子聃的双臂,二人相视着。 “宛妹呢?”郑子聃环视周遭,只见得一名陌生女子,却没有季宛之的身影。完颜雍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也不作声。 “无妨!”郑子聃笑了笑,朝完颜雍说道:“她不来,我便去!”郑子聃反倒是松了口气,宛之肯定是害羞紧张,那正好名正言顺地从正门入府。 完颜雍嘴皮子开开合合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叶臻起身,抱起瑶琴,“这是季姐姐的琴。” 郑子聃抚起瑶琴,熟悉感涌起,这是自己花了大价钱从那老汉手中买来的。纳合烈进来,接过了瑶琴,郑子聃又嘱咐道:“别苑那个案几是我特意添置用来存放此琴。” “宛妹在哪?”郑子聃又问道。 叶臻不语,完颜雍背过身,深深呼吸着,“景纯,我有负所托,季姑娘···她没了。” 没了?没了为何意?郑子聃扳过完颜雍的身子,“她不愿意见我是吗?是我太心急了?或是她不想来中都?”郑子聃眼中装着希冀,“无妨无妨,我去找她,我去找她就行。” “季姑娘她跳河自绝了。”完颜雍心一横,把话说出口。 郑子聃后退两步,趔趄地靠向椅子,双手想抓住椅背却捞空,他摇摇头,“不会,不会,宛妹生性活泼,如清风皓月,她怎会自绝?” 郑子聃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六年非人的燕楼日子,她都熬过来了,宛妹不会的,你骗我!” 完颜雍依旧不坑声,郑子聃眼巴巴地望着他,“景纯,是我思虑不周,没能保护季姑娘。” “是你!”郑子聃起身,揪住完颜雍,“是你应承过,一定会将她带回来。我已经等了她六年,再等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又如何?只要她还活着,我便还有希望。” “是你带回宛妹的消息,让我重燃信心,如今又是你亲手捏碎它。”郑子聃双眼充血,额间青筋显现,他狠狠地扯住完颜雍的衣领。 叶臻见完颜雍任由郑子聃揪住衣领,也不反抗。她上前拨开郑子聃的手,把那块手帕扔到郑子聃跟前。“季姐姐的身子早已病重,药石无医。” 郑子聃愣了许久,拿起手帕,轻轻抚着,贴近脸颊,“宛妹···宛妹。” “重遇变永别,季姐姐是不愿你一辈子活在过去。”叶臻转身抱起桌上的花梨木盒子,递到了郑子聃手中,“这是季姐姐托我转交给你的,如今我也算完成她的遗愿。” 郑子聃接过那盒子,一瞬间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一般,跌坐在椅子上。他恨自己,完颜雍一开始就提醒过,这是一条不归路,为何自己偏偏还要执意踏入。 第六十章 待重结来生愿 完颜雍起身,走到郑子聃身边,竟屈尊蹲下身,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仰起头看起郑子聃,叶臻不可置信,他那般高傲冷漠之人,竟也有如此低软的姿态。“景纯,对不起!” 良久,完颜雍起身,“我二人不便久留。” 郑子聃不再言语,只是颓然地点点头。叶臻上前,想要询问他阿娘的情况,还未开口,便被完颜雍抓住手,眼神示意她离开。 完颜雍带着叶臻离开侍御史府,府上的婢子们疑惑至极,女主人为何来了又走?郑子聃抱着花梨木盒子,去了别苑,众人也不敢跟上。纳合烈遣走了下人,看着郑子聃孤寂的背影,哀叹两声,合上门离开别苑。 郑子聃把花梨木盒子放到妆台上,那把瑶琴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写字作画的桌案也是空荡荡的,屏风上抚琴的季宛之也显得有些落寞。 郑子聃又折回妆台前,手指轻颤着伸向那花梨木盒子,摩挲了很久,然后轻轻打开。映入眼前的是一封书信,上面是宛之的笔迹:寄郑郎。郑子聃小心拆开信封,几行清秀的小楷写着一首词: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缘。郑子聃吸了吸鼻子,嘴巴微张,想要控制自己紊乱的呼吸。宛妹,他的宛妹,纵使与爱人分离,依旧心向美好光明,此生不能相守,那就来世再续前缘。郑子聃沿着折痕,又把书信折好,轻轻抚平。盒子里还有草编蝴蝶,还有他送给宛妹的簪子,睹物思人最是令人煎熬与痛苦。宛妹不仅擅长音律,女红也很在行,随便一根草在她手中也能栩栩如生的飞蛾蝴蝶。 郑子聃拿起那支短笛,六年前宛妹所赠,两年前它随完颜雍到开封,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手中。郑子聃拿起短笛,横在唇边,嘴皮动了动,然后屏气吹起笛子,“呜···”笛子发出难听的声音,就如他第一次吹这把短笛一般。“扑哧”一声,郑子聃自己也笑了,旋即有两滴泪溅落在短笛上,原来这世间真有泪中含笑,笑里藏泪如此矛盾之事。 郑子聃把短笛放好,合上盒子,抱到床上,置于枕头边。然后他脱下鞋子,衣衫未解,躺到了床上。夜色如洗,郑子聃在床上蜷缩起来,侧过身子,手覆上盒子,缓缓闭上眼睛,或许梦中能够见到宛妹! 完颜雍带着叶臻住在一处较为简易的客栈,昨夜从侍御史府出来已经很晚,所以才在中都暂留一夜。今日一早完颜雍离开了客栈,并未告诉叶臻去往何处。叶臻思虑许久,趁下人不注意,离开了客栈。 侍御史府外,叶臻站在门口愣了好久,终于上前敲门。府内的下人刚开门,一见是叶臻,又伸起脖子往她身后望了望,并无他人。下人有些惊喜,女主人自个儿回来了,他赶紧把叶臻迎进来,“姑娘,快请进。” 叶臻随着下人进了侍御史府内,“姑娘,大人在别苑呢,我立即去请他来。” “稍等。”叶臻唤住下人,“我是来找老管事,并非郑大人。” 下人有些迷糊,可又不好再问,只得悻悻地转身,去找纳合烈。叶臻环视着,前方就是别苑,跟侍御史府格格不入,颇有中原风情。 纳合烈也有些好奇,叶臻折回侍御史府有何原因?“姑娘。” 叶臻回神,看见了纳合烈,福了福身,有礼道:“老管事,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姑娘言重了,若有所需,老汉定会竭尽所能。”纳合烈说道。 “老管事,我是来找人的。”叶臻抿了抿嘴,说道:“府上可有一位罗姓老妇人。” 罗姓妇人?自家大人已经去信告知留守大人老妇人病去的消息,难道她不知道?“那位老妇,去年冬日便没了。”纳合烈回道。 没了?叶臻双腿发软,险些栽倒,两年前得知阿娘在中都得救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母女重逢,可如今她抽身而退,阿娘却魂归西处。 “姑娘,”纳合烈唤了两声,把叶臻的思绪拉扯回来。 叶臻回神,嘴微张着,想要吸取更多的空气才填满自己悬空的心脏,“老管事,我先回了。” “哎!”纳合烈想说什么,叶臻也没听,径直离开了侍御史府。 黄昏,完颜雍回到客栈已多时,原本打算起程回东京,不料叶臻却不见了踪影,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偷偷溜走。 完颜雍抱胸倚在门口,等了许久,夜色之下,看见叶臻歪歪斜斜朝前走的身影,仿佛就要摔倒一般。完颜雍一下直起身子,快步走到叶臻跟前,今天的她眼睛鼻子通红,完颜雍屈身凑到叶臻脸前,她喝酒了,而且不少。叶臻傻傻地朝着完颜雍咧嘴一笑,嘭地一声撞到他胸上。 完颜雍抚着叶臻的后背,打横抱起她,往客栈内走去。完颜雍把叶臻抱回房,右膝跪到床沿,轻轻把她放到床上。完颜雍坐在床边盯着叶臻看了许久,起身唤来婢子打盆温水进来,又吩咐唐括察,再留宿一夜,明日回程。 完颜雍遣退婢子,拧了拧帕子,仔细擦拭着叶臻的脸颊和脖子。许是醉酒的关系,叶臻完全没有防备,“别再哭了,明日眼睛会疼。”完颜雍自顾自话,也不管叶臻这会儿能不能听清。完颜雍想解叶臻的衣衫,双手停留在半空许久后还是伸向前,褪去她的外衣。 替叶臻擦拭完身子,完颜雍的额头也冒出细密的汗珠,这差事还真是累人。叶臻侧过身子,蜷成一块,完颜雍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伸过去,轻抚着叶臻的脸蛋,有泪,她又哭了。 完颜雍欲抽回手,再去拧帕子,叶臻紧紧抓住他的手,埋在颈窝间。完颜雍爬上床榻,侧身躺在叶臻背后,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阿娘没了,”叶臻带着哭腔道:“只剩我一人了。” 完颜雍的头搁在叶臻肩头,低沉的嗓音道:“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完颜雍轻轻抽开手,躺在叶臻身后,又把她搂在胸前,二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 (此处省略多字) 完颜雍咬紧牙槽,终于宣泄出他全身的爱意,他靠在叶臻肩头,轻轻地在她耳边呢喃着:“你终究是我的。” 几番狂卷云雨之后,叶臻窝在完颜雍肩膀,沉沉睡去,身下的被褥早已被二人蹂躏成一团乱麻。完颜雍理了理叶臻的亵衣,看着她那微噘的红唇,忍不住又狠狠欺上去,攫取着她柔软的芳香。叶臻吟哼了几声,伸舌舔了舔嘴皮,又翻身睡过去,完颜雍也侧过身,拨弄她的头发到一侧,然后拥住她,入眠。 第七十二章 挫骨扬灰 徒单氏拼命地想挣脱兵士的钳制,使虎特操起剑柄往徒单氏的后脑敲打数下,顿时,徒单氏后脑勺血流如注。那两兵士也有些不知所措,高福娘冲上前,抽出随身的长丝帕,套住徒单氏的脖子,狠狠地勒住,徒单氏张嘴吊舌,眼皮翻着,渐渐地没了挣扎。待徒单氏瘫软着身子,毫无气息了,高福娘吓得扔下了手中的长丝帕,她居然勒死了太后,她居然杀了自己跟随十年的主子。 在大怀忠的示意下,辞勒令兵士将白散和安特缢杀,而后离开殿内,将婢子下人一一杀害。习失拿出另一诏书,这是昨夜完颜亮新手拟定的名单,里面的人统统不能留,包括完颜充的四个儿子。 距离完颜亮诛杀徒单氏已过十二时辰,完颜亮将我徒单氏缢杀后,又命人将她尸首焚烧,骨灰随意丢弃于汴河之中。徒单氏的乳母、侍卫、直长等三十余人皆被诛杀。高福娘独自在殿中,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赏赐,方才完颜亮派人来宣旨,因诛杀太后一事,她因告密有功,被封为郧国夫人,并赐银2000两。 高福娘伸着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些白银,十年,她终于摆脱婢子身份,成为主子。 东京副留守府内,高存福已经焦头烂额好几天了,他的妻妾被软禁在清安寺已有三日,不出所料,自己派去开封传信的人也被拦截了。这几日李彦隆也没有回府,二人现在是茶饭不思,惴惴不安。“大人,清安寺又派人来传话。”下人急忙忙地跑进内堂,向高存福上报。 “下去下去!”高存福不耐烦地挥挥手,这已经数不清是完颜雍第几次以讨“契丹反贼”的由头派人来“请”他了。“李推官,这可如何是好?你我二人总不能坐以待毙。” 李彦隆也是一筹莫展,以他二人在东京的兵力,如何能够抗衡完颜雍及整个辽阳宗室。翌日,完颜雍又派唐括察来了副留守府,“高大人,圆明大师请你前往清安寺讨论备贼之事。” “不去不去!”高存福挥着手,这些个下人怎么听不懂人话。下人跪在地上,就算挨骂也不起身,“高大人,他···他们进来了。” 话音刚落,唐括察就带着数名侍卫进来,“高大人,李推官,圆明大师几次三番邀您二人去清安寺商议‘讨贼’之事,二位皆是闭门不出,究竟意欲何为?” 高存福和李彦隆大眼瞪小眼,支支吾吾,“圆明大师和留守大人真是高看了我俩,我二人体弱蠢笨,既无弯弓之力,又无调兵之才,‘讨贼’之事怕是只能在东京替前方将士摇旗呐喊。” “是吗?”唐括察扔下一个盒子在地上,“那不如让二位的妻妾替夫出征如何?” 高存福不明就里,打开盒子,只听李彦隆惊呼起来,“啊!夫人,芸儿···”他捡起盒子里面的珠钗,那是自己妻妾的首饰,里面还有几只血淋淋的耳朵。 “完颜雍做事太决绝,”高存福拿起自己夫人的金结子,看着唐括察,“他到底想如何?” “高大人,李推官勿要恼怒,你们的妻妾都还在清安寺安好无虞。”唐括察蹲下身子,用短剑拨开里面的首饰,拿起带血的耳朵,一口吞下去,接着紧皱眉头,“味道不佳。” 高存福和李彦隆有些愣愣地,相互望着对方,“高大人,李推官,请!再迟疑不决,说不定···”如今,事已成定局,今日完颜雍只是吓唬他二人,若是再僵持下去,保不齐他们的妻妾皆会变得七零八碎。 清安寺内,完颜雍正端跪着听李氏诵经,他有十足的把握唐括察必会带着高存福李彦隆二人过来。 “主上,高大人和李推官来了。”唐括察把高存福和李彦隆带进佛堂内,高存福抬头就看见自己妻妾正围着圆桌,与辽阳宗族的其他妇人一起聊天。 “高大人,李推官尽可放心,你们的夫人连根头发丝也没少。”完颜雍从费堂的里间起出来,“不过,若是二位掂量不清···” “留守大人,我与李推官在东京无兵无权,实在无法为‘讨贼’一事出谋出力。”高存福跪在地上,一个劲解释。 “是呀!”李彦隆只知附合。 “无妨!那就请二位暂住清安寺!”完颜雍甩袖,原本‘讨贼’就是一个幌子,如今把他二人囚禁在清安寺,东京的消息绝不会传到完颜亮的耳中。 第七十五章 各地动荡 完颜亮领兵伐宋,留下徒单皇后和太子完颜光英留守开封,处理要务。高存禄仗着完颜亮留下的圣诏想要公报私仇,让辛赞、夏元汶为阿里图、阿里虎的死付出代价。 开封大牢内,侍卫急慌慌地跑进来,“高侍郎,太子来了。” 高存禄起身,迎上去,“此处阴冷潮湿,污秽不堪,太子年幼,何故来这种地方?” 完颜光英撇开高存禄的身子,翻了翻案卷,乱七八糟一团浆糊,“高侍郎是如何审案的,开封府尹、少尹、开封留守、都转运使,你是要把全开封的人都抓完吗?” “太子明鉴,德仪殿失火一事,臣下正在竭力追查,”高存禄回道:“何况,此事是圣主亲自交办。” 完颜光英掀翻了桌上的案卷,“如今阿马率兵南伐,契丹余孽造反,你还大肆关押开封官员,是嫌事情不够乱吗?” “太子此言差矣,德仪殿失火说不定就是这些汉人官员主使,”高存禄蹲下身捡起被完颜光英掀翻的案卷,“太子放心,臣下定会彻查此案,不负圣主所托。” “高存禄,如若二日后再查不出头绪,就请你立即放了这些官员。”完颜光英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大牢。 二日后,高存禄把抓起来的开封官员都放了,不过冯长宁和左瀛被杖执一百板,其他官员杖执五十板。夏元汶与辛赞生生地抗这五十板,回府上就病倒在床。 寿春的临时军府内,完颜亮正看着沙堆地形图,随军侍卫进来,“圣主,有军报!” “快快上奏。” “刘将军已经攻取了宋归化军、蒋州及信阳军,前锋军连败宋军,攻占和州。”奏报军情的兵士又道:“我军士气高昂,频频获胜。” “好!好!”完颜亮大笑,“传令下去,谁先渡过淮水,赏赐黄金三千,官升两级。”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完颜亮写完这句诗,唤来李通,“昭妃可在?” “郕国夫人正在偏殿休息。”李通回道:“圣主,太尉有急报传来。” “何事?莫非他连契丹余孽造反也镇压不住?” 完颜亮又开始写起他的诗词来。 “太尉上书是为关心太后薨毙一事···” “他果真与那老妖妇有苟且之事,”完颜亮扔掉手中的纸笔,看着李通,“既是如此,那就让仆散师恭下去陪她!” “圣主,如今契丹、西夏叛乱不止,滨州、齐州、归德府、开封府大大小小的起义不断,”李通眉头紧锁,“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不如留下太尉?” “即刻诛杀!”完颜亮一字一顿地说着,扔下李通一人离开。 趁着完颜亮南侵之时,除了契丹余部叛乱,北方各地州府也爆发了不少起义,久遭金主镇压的汉民纷纷组织起来,开始了反金浪潮。 辛府上下,大家匆忙而又整齐地忙碌着,“祖父,”辛绩看着辛赞从内堂出来,立即上前扶住,经历了开封牢房的那几日,让辛赞原本就不健朗的身子雪上加霜。 “阿疾,可收拾妥当?”辛赞问道。 “祖父放心,我与十二哥已经料理妥当,今夜便可起程。”辛弃疾回话,然后又抬头看向空中,天真的要变了! 今夜的晚膳在众人无言无语中完成,“新妇,你带着霄霄与竹青今夜就离开开封,我已修书至蔡州范邦彦,他自会安顿好你们。” “祖父,我要同哥哥回齐州。”竹青语气平淡,却又坚定,“爹爹娘亲还在历城,我定是要回去的。” “竹青,我自己回去便可,如今北境起义频发,实在很危险。”辛绩倒是想让竹青跟着婶娘和许陵苕一起到蔡州。 “哥哥不用再说,我意已决!”竹青起身,作礼拜别,“祖父、婶娘,今日一别,万望珍重。” “好孩子!”辛赞扶起竹青,又拉过辛绩的手,“你二人路上定要小心谨慎,金兵南侵,加上契丹叛乱、各地起义,齐州也甚是危险。” “嗯!”二人重重点点头。 “各自起程!”辛赞挥手说道。 许陵苕扶起孙氏上了马车,又看了看辛弃疾,嘴皮子嗫嚅几番,眼眶有些微红,他二人刚成亲不久便要马上分开,许陵苕心中万分不舍。 辛弃疾伸手抚了抚许陵苕绾发中插着的银簪,那个廉价又普通的簪子,她一直视若珍宝。“六郞!”许陵苕伸出双手想摸摸辛弃疾的脸颊,可是又缩回了手。辛弃疾拉过她,把她双手放在自己腰间,搂紧。又将自己脸凑上去,亲密地贴在许陵苕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辛弃疾把下巴搁在许陵苕的颈窝上,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等我!” 第八十章 身殉家国的夏茂 “父亲:见字如晤!离别开封数载,而今却无身还之时,作为人子实在有愧。儿子多年戍守卫州,未常侍父亲左右,是为一愧。承均六岁,与祖父相见只数面,父亲未曾尝享天伦之乐,此为二愧。儿子此生碌碌平庸,违心事金,未尽家国忠义,此乃三愧。前朝横渠先生张子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儿子自小读圣贤书,寄望有朝一日能承先辈之风骨,着传世之术业。圣人之心,常怀揣之; 圣人之言,铭于胸之; 圣人之行,欲效仿之。今日绝笔一封告余父亲与祖宗,儿子护佑一方百姓,身殉家国,犹亦无悔!——逆子桢阳笔!” 夏元汶掀开了那个被布盖住的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夏茂和妻子王绮云的名字。夏元汶轻轻地扶摸着牌位上的名字,“茂儿!”夏元汶脸上沟壑纵横,老泪噙在眼中,轻颤地唤着夏茂的名字。“白发送青丝,你让爹怎么办呀?” 夏荞肩膀抽动着,抬眼望着夏元汶,伸出手抱住他的腰身,“爹!” 夏元汶弯着身子,将夏荞的脑袋抱在怀中,两父子头抵着头,呜咽起来。 夏荞在祠堂不知跪了多久,意识有些混沌,他起身回房。他进了房内,直立立地杵在屋中,突然门又被推开,他转身一看,脚发软往地上摔去。 “阿荞。”辛绩一个大步跨上前,接住夏荞,二人咚地双双跪在地上。辛绩托住夏荞的腰身,不曾想,这些天他的腰竟缩了好几寸。夏荞跪久了周身无力,双手搭住辛绩的肩膀,头搁在他的颈窝,嗓子嘶哑道:“你何时来的?” “我不知晓卫州发生之事,你又不开口,我便想着偷偷过来看看你,才能放心。”辛绩抱着夏荞的后背,让他靠得舒服些。 “我不说你便也不问,哪有你这样的人?”夏荞艰难地扯起嘴巴笑了笑,“现在可否放心了?” “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辛绩又搂了搂夏荞快要滑掉的身子,“大哥和大嫂···” 夏荞点点下巴,“成川告诉你的?” “那小子,嘴巴都撬不开。”辛绩说道:“我方才就在祠堂外。” “快起来,到床榻上去,你若是再病倒,谁来照顾承均。”辛绩身材高大,多年习武精壮有力,一把搂起夏荞,扶到床边。 “呀!”辛绩轻呼起来,“小乖乖怎么睡在这?” “承均刚到开封,身子不适,方才我花了好多精力才把他哄睡。”夏荞制止辛绩的大惊小怪,低声说道。 “你快歇着!我要回府了。”辛绩特意压低嗓音。 “这么迟,别回了,就在这睡!”夏荞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床榻,又把承均往里挪了挪。 “夜不归宿,六哥定会责骂我。”辛绩嘴上说着,却又伸了伸懒腰往床榻边坐下了。 “如今开封城危机处处,此刻夜已过半。”夏荞拉住他,“大了不明日我亲自登门向幼安解释,就说我非得缠着你过夜。” “唔···三叔,”承均估摸着被夏荞和辛绩的谈话吵醒,他揉揉眼,又看见了辛绩坐在床边,“十二叔。” “唉哟,把小乖乖吵醒了。”辛绩摸摸承均的脸蛋,又把被子掖了掖,脱掉靴子,规整地躺好。夏荞见状,伸手拨散辛绩的束发,又去拿了床被子,三人并排着,挤在床榻上,安然睡去。 翌日,夏荞伸手摸摸身旁,承均还睡着,辛绩的被窝却人走清冷。夏荞猛然坐起身来,这几日奔波归途,未曾有过一场好睡。昨夜却睡得异常安稳,似乎还做了梦,只是记不起来了。 夏荞起身,也找不到自己的衣衫,只得去柜中再拿一套,穿好外衣,又把承均的衣裳拿过来,替他穿好。“十二叔呢?他走了吗?”没想到承均睡得迷迷糊糊,却也记得辛绩同床过夜一事。 “三叔也不知他去哪了?”夏荞又拿过靴子,让承均自己穿上,“不如等下我们去找他?” “好!”承均欢快答道。 “有何好事?”辛绩人未至,声音倒先传来。“我也要听。” “还以为你不告而别,正想带着承均上门讨人。”夏荞随便把床榻扯了几下,就当收拾好了。 “承均,过来吃早饭。”辛绩把食盒放在桌上,朝承均招招手,今日他早早起床,就为了去街市买早饭。 “哇,好多样式呀,这是什么?”承均站在桌案边,盯着桌上的美食,口水都快滴到脚背上了。 “快来,”辛绩把夏荞和承均按坐在椅上,然后一样一样地给承均介绍,“水晶角儿、芙蓉饼、薄皮春茧、葱焙油炸、蝴蝶面···” 各式各样的餐点晃得承均眼花缭乱,夏荞欲起身,端起碟子,辛绩又按住他的肩,“放心!你爹我已经替你孝敬了。” 三人围坐在桌案边,其乐融融,吃着早饭。 第八十八章 故人再会 东山,辛绩拉过成川,告诉他,“三日后我会随王统制前往泗州,如今完颜亮已渡淮河,后方再无牵制,临安城有顷刻被灭之危。” “你一个人去?那我呢?”成川小声问道。 “阿荞陪我一道。”辛绩看着夏荞,又道:“你且留在东山,与六哥相互照应。” “夏三哥一介弱质书生,你不怕他拖累你?”成川悄悄看了眼夏荞,夏荞听见他说的话,挽起袖口,想要敲打成川,“欸,你是何意思?” “字面意思。”成川也是嘴巴不饶人。 “信不信我揍你?” “你打得过我吗?”成川笑道,他虽然小,可夏荞那副文质纤纤,指不沾水的姿态,只会写诗作画,哪会拳脚功夫。他可是打小流浪,走南闯北,身手不凡。 “好啦!别闹了!”辛绩制止了二人,夏荞岁数见长,这心性怎么没长? “凭什么听你的?”夏荞又把气撒在辛绩身上,“我最年长,当然得听我的。” “年岁大了不起呀,我们不敬老。”辛绩回呛夏荞:“我长得最高,听我的。” “就算不尊老,你们总要爱幼!我觉得最好是听我的。”成川站起身,睥睨着坐下的二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放屁!”夏荞和辛绩异口同声。 “喂喂喂,夏公子,你可是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之人,怎可口出污言?”成川啧啧道。 “好呀!下次我就精心作一篇讨成檄文,把你的恶劣行径统统公之于众,不止在东山,还有密州、开封、海州、扬州、临安,让说媒之人都不敢上你家去。”夏荞把成川拉下来坐在身边。 “果然武官的刀剑不可怕,文人的口诛笔伐才最瘆人。”成川连连摆手。 “那我与阿绩,不就是文成武就,双剑合璧。”夏荞笑了起来。 “哟!”成川无奈地翻个白眼,又叹了口气。 “绩兄,你可要保护好夏三哥,你也知道,他只会捻文弄字。”成川突然又换口吻,变得成熟。 “臭小子,”辛绩拍拍他的肩膀,“这还用你说。你与六哥在东山也要处处留心,不可鲁莽行事,也不可多生好奇。”彼时烟柳阁的命案他还记忆犹新,这小子好奇心太重,容易惹来无妄之灾。 “知道了,真是啰嗦!”成川起身,“我回帐休息去。” “用不用送你?”夏荞嘴巴说着,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你有要送的意思吗?”成川回击道,“在下告退,不打搅您二位秉烛夜谈,西窗话雨!” 辛绩和夏荞跟着王绪宁离开了东山,带兵前往泗州。辛弃疾正在帐内整理文书,成川进来,见只有他一人,便小声道:“辛六哥,城外有人送信给你。” “何人?”辛弃疾头也没抬,手中的动作也没停。 “不知,来人也未言明身份。”成川递上信封,“里面好像有东西。” 辛弃疾伸手,拆开信封,里面有块玉,是党怀英的,与自己身上那块原是一对。“这玉跟你身上所佩之玉一模一样?” 辛弃疾点点头,取下腰间的玉,两块拼在一起,“这是恩师寿辰时所赠,我与他一人一块。” 辛弃疾紧紧地捏着那两块玉,佩玉而身稳,明礼知五德,这是恩师对他二人的期望与训诫。如今党怀英把玉附在信中,约他明日酉时前往城外十里亭,有事相商。 “你要去赴约?”成川蹲在辛弃疾身边,这党怀英已经做了金朝的官,为何还要来找辛弃疾作何? “此约必赴!”辛弃疾拿起已阅的书信在烛火上点燃,“我与他之间该有个了断。” “辛六哥,我陪你一起去。”成川起身,辛绩前往泗州之前,再三叮嘱他,要和辛弃疾相互照应,此去十里亭难保不是那金人有何阴谋。 “不用,人多倒是更惹眼,你就在军营好好待着,若是有人问起,也好替我解围。”辛弃疾收好两块玉。 “那好!你自己小心,若是戌时你还未归来,我便出城找你。”成川起身离开辛弃疾的军帐,帐外的一双脚立刻快速离开。 辛弃疾趟在床榻上,从怀中拿出那两块玉,细细地端详着,以前在亳州求学时,他与党兄是那般和谐友爱,自打从开宝寺下来,二人就分道扬镳,各事其主。如今党怀英成为金朝的翰林学士承旨,自己也成为起义军中一员,开启了匡复河山、报效家国的人生。辛弃疾把玉塞回怀中,又抹了抹眼角,他侧过身子,拿起劲雨抱在怀中,明日他倒要看看,党怀英到底有何意图? 第九十五章 追缴名录 完颜雍领着胡土瓦、叶臻、刘惠、郑子聃、张照齐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中都,稳住中都留守的大部分的朝臣。张玄素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几代老臣张浩拜为太师,尚书令,封为南阳郡王,而纥士烈志宁却杀掉了完颜雍派去劝他归附的使者。 “圣主,如今契丹叛乱部族已攻下潞州,不日将渡过黄河。”张照齐上前奏报。 “眼下朝中可有契丹官员?”完颜雍问道,“契丹部族造反一事,宜招抚与镇压两线并举。” “回圣主,臣有一名属下移剌扎八,派做招抚使最好不过。”完颜文已被任命为大名府府尹,过几日也即将赴任。 “移剌扎八去招降,若是不从,完颜谋衍,朕命你为副元帅,即刻出兵讨伐逆贼。”完颜雍遣走众人,留下郑子聃,让他随自己到殿外走走。 “圣主不忌前怨,任人唯才,女真和炀王手下的官员纷纷前来投奔,看来朝中很快便可稳定。”郑子聃随在完颜雍身后丈远处。 “景纯,你近一些,别太生疏了。”完颜雍朝他招招手。 “是,圣主!”郑子聃也听话地靠近。“听闻纥士烈志宁杀掉了圣主派去劝降归附的使者?” 完颜雍点头,“纥士烈已经连杀九使,朕定要同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圣主!”叶臻也过来了。 “臻姑娘。”郑子聃招呼道。“圣主,听闻您最近在追缴一份名录?”未等完颜雍回答,他又道:“我朝向来有不少宋人官员,自靖康之役后留任事金。其中不乏有忠心赵宋王朝之辈,但却绝不敢明目招摇。如今居然有名录出现···” “景纯言下之意?”完颜雍问道。 郑子聃眼光扫过二人,完颜雍真不愧为国朝第一人,轻轻一个小手段便搅得留朝事金的汉人官员波澜四起。“圣主,景纯自愿请缨,替圣主拿到这份名录。” “我也去!”叶臻忙跟上郑子聃的话,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离开中都。 “让唐括察跟着!”叶臻无言,也没有反驳。 潞州,契丹首领撒八正在与其他二人对峙。“如今完颜雍起兵称帝,敌我双方军力悬殊,继续作战对我军实属不利。” “那你有何打算?”括里问道。 “为今之计,只得投奔西辽,如今西辽兵力强盛,连高昌回鹘、西喀喇汗国、东喀喇汗国及花剌子模皆臣服于它。”撒八指着地图向众首领道。 “可投奔西辽需要越过千里荒漠,大军此去,有进无出呀!”括里看见地图上那一片荒漠,莫名得脑袋跟着疼。 “我们不南下,不东进,往西辽去送死吗?”移剌窝斡起身,欲离开军帐。 “可我军现在兵力极弱,背后若无依靠,怎有存活下去的机率?”撒八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这样做实在冒险···”括里还是很犹豫。 “啊!”括里听见叫声,回头一看,移剌窝斡已经一剑刺死了撒八,“无能之将,留着何用?” 移剌窝斡杀掉了首领撒八,自称都远元帅,吩咐括里带着兵士朝南进军。 辛弃疾与义端带着三千兵士进攻临淄县后,不到三日,便把驻守在临淄守将迪古杀往西边逃窜。临淄与乐安交界处,迪古快要进入乐安地界时,只见前方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过来,约莫百十来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迪古连着三日来受的气和战败的耻辱,突然有了发泄的地方,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兵士,提起兵器朝那群人走去。 前方的人慌乱起来,他们没有料着刚到临淄地界便遇金兵,而且看起来已穷图末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极有默契地打算与金兵正面碰撞。迪古带着金兵,冲上前,不管不顾,抽刀就杀起来。年壮的男子让妇孺带着小孩往草丛里藏,拿着仅有的镰刀锄头挡在前面。 正在此时,辛弃疾并没有领兵回到临淄,而是带兵继续追击。训练有素的义军在辛弃疾的带领下,冲上前同金兵厮杀起来,置诸死地。 “多谢这位义士救我们!” “多谢义士出手相救!” 辛弃疾义端抱拳,算是回敬,“各位是打何处来这临淄?”成川问道。 “禹城!” “章丘!” 辛弃疾扫视着后边那群妇孺小孩,突然目光锁住了,把马丢给身边的人,走过去,成川不明就里,也跟上前。 第九十六章 你以为这是清平乐世 “六哥哥!”竹青的声音很低,又有些害怕,那张小脸沾着泥和草渣,衣服也是短打,头发包起来,跟个假小子一般。 “竹青妹妹,你怎地这副模样?”成川看着竹青,身边还有位男子,看起来跟他差不多,他没多大印象。 “辛六哥。”子晦抱起包裹,看见辛弃疾,眼里顿时冒着星光。 辛弃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先是辛绩和夏荞去了徐州,许陵苕离家出走去河间府,如今竹青也跟着子晦跑来这东山。今日这境况,如此凶险,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后果他都不敢想象。 “你们不知如今济南府、益都府、东平府哪哪都兵革满道、凶险万分?”辛弃疾收起剑,手重重地抓着子晦的肩膀,像要把他提起来,“陆子晦,你以为这是清平乐世,由着你们逍遥自在,闯荡红尘?” “六哥哥,我们不是玩。”竹青的语气已带哭腔,眼眶红红得。 辛弃疾话一出口就后悔,竹青是端敏慎守的女子,她怎会无缘无故地离开家乡,离开父母。辛弃疾舒了一口气,摸摸竹青的头。 “姑姑,你别哭!”承均从旁边的草丛里跑出来,抱住竹青的双腿。“六叔,你不要骂姑姑。” 辛弃疾蹲下身,抱起承均,“承均,你怕不怕?” 承均摇摇头,“承均不怕,有姑姑、姑父在身边。” 姑父?辛弃疾眼神凌厉地盯着子晦,小孩子会如此叫人还不是大人教的。子晦忙解释,“辛六哥,叔叔婶婶已将竹青托付予我,我自知学识浅薄、能力低微,但是我会拼尽一生去保护她!” 成川望着辛弃疾,瞧瞧人家一副诚心实意的模样,他都被感动了。 “你们为何离开历城?”辛弃疾让义端先回军营,然后又把承均放在马背上。 “完颜起兵称帝,齐州的驻兵不愿归顺,而契丹部族叛军也杀到齐州。”子晦说道。 “爹娘让我们即刻前往东山找你们,留在历城也无活路可走,只是爹娘他们···”竹青说着,眼泪滴滴落下来。 辛弃疾当然知道,辛远夫妇是不会离开历城,可他们绝不会把自己儿子女儿的命断送在历城。 “走!”辛弃疾轻轻拍拍竹青,这下倒好了,全部人都齐了,好过他整日担心这个操心那个。 “辛六哥,义军中也有僧人吗?”子晦背着包裹,方才他看着那义端特别脸熟,好像在哪见过。 “不错!”辛弃疾说道:“兴地寺义端大师带领寺中两千弟子加入义军,报效家国。” “兴国寺?可是历城的兴国禅寺?”竹青问道。 辛弃疾点头回应,看着子晦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忘了?义端大师你见过的,兴国寺施粥···” 子晦恍然,难道呢,只不过当时他还小,并无在意义端是谁。辛弃疾把竹青三人安置在军营附近,女子和小孩在军营中,始终是不太方便,成川也留下来帮他们收拾。 “成川哥哥!”承均在回来的途中睡着了,竹青刚收拾好床榻,刚一沾到床,他就醒了。 承均伸出手,抱住成川,“在历城才多少时日,又长重了?” “那是历城的饭菜太好吃了。” “承均刚到历城水土不服,茶饭不思,后来子晦煎了几味药,便胃口大开。”竹青收拾整理了承均仅有的几件衣裳。 承均趴在成川背上,手吊着他的肩膀,“成川哥哥,为何没见到三叔和十二叔,我想他们了。” “承均乖,过几日我们就南下去海州跟他们汇合。”成川拍拍他的手说道。 “成兄,你知道那义端大师到底何许人?祖籍何处?有无兄弟?”子晦把自己的药箱放好,擦净桌子,坐到旁边。 “你问他作甚,横竖都不像佛门中人。”成川放下承均,让他自己到旁边玩。 “莫非人家曾抓住你偷馒头,你便怀恨在心?”竹青揶揄。 “我是那般小器之人吗?”成川急切挽尊,然后又看竹青,“你可还记烟柳阁飞雪被害一案?” 竹青点头,此案适逢父亲生辰,她印象极深,当时兴国寺住持大义灭亲,交出凶手。“佛门之地也不见得全是好人,满地秧苗难免会长出几颗杂草。” “他真的很像那个人?”子晦眯着眼,想起了滨州往事。那个在滨州大牢内,削掉肉块,全身扎满针眼的恶人。 “何人?”成川好奇。 “一个十恶不赦、神鬼皆厌的疯魔。”子晦的话让竹青、成川都沉默下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地狱众鬼也会害怕? 第一百章 鹤伴山之行 有兵士打开包裹,众人嘶地一声,义端的脑袋,嘴巴周边全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耿京看了眼尸首,又看了看辛弃疾,渐渐地,脸上升起一抹赞许之色,这人虽是年少,做事狠辣,不过倒也真是忠贞热血。“好!辛秘书军法严明、铁面公允,耿某佩服!” “辛秘书,那贼僧死前可有话?”张安国问道。 辛弃疾侧脸看着张安国,不解,“死到临头,当然是求饶。” 张安国低头,嘴巴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而后又指着义端的脑袋,“他该死!辛秘书为义军清理门户实乃大功一记。” “辛兄弟,”听到耿京的唤声,辛弃疾抬头,只听耿京又道:“如今军中统制一职空缺,就由你来担此重任!” “谢耿使相赏识!” “参见辛统制!” “六哥!快喝口水!”辛充疾回了军帐,一下子就瘫软倒在床榻边,两天一夜来回,他茶饭未沾,好不容易才卸下一身力气。 成川把碗拿开,又把辛弃疾的床榻理了理,让他好好休整一下,方才耿京传令下来,后日一早便起程前往密州。 成川悄悄拿起装着义端脑袋和双掌的包裹,骑上马来到郊外。他拿开包裹,用树枝掀开脑袋,仔细地端详着那双被斩断的手掌。如今正是寒冬,义端自打入了义军军营,便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掌也缠上了布。 终于,成川舒了口气,跌坐在地,义端的左手,无名指关节错位得厉害,一如那夜他跟许陵苕看见的一样。成川抽出剑使劲地砍向义端脑袋和手掌,直到变成一团浆糊般,分不出本来面目。成川一脚踢下义端的脑袋和双掌,让鹰去把它们吃掉,成川看见义端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笑了。然后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看着眼前的山崖,默念道:飞雪姑娘,安息! 义军大部已经起程,竹青和承均也由叶春时暂时照看着。今早义军大部队出发时,子晦提出要去章丘。 “你还是信了那个恶人的话。”成川笑了笑,一边收拾一边回道。 “他没有必要欺骗我。”子晦把药箱收拾好,交给竹青,“这里面有镇痛、袪风、止血的一些草药,我都标注好,以备不时之需。” “你们此去鹤伴山,若是无所获便早些回来,无谓执着于此事。”竹青也不劝他,只是叮嘱子晦。 “你还真是由着他胡闹呢!”成川抱起承均,放到外面的马车上。 “若真有这些钱财,得为义军增购多少粮草呀!”子晦说道。 成川也没再多说,那便去看看,若真的有那些财物,义军的后备则更加充足。“六哥让齐皓带了些兵士,随我们一起去鹤伴山寻那些东西。竹青妹妹,你就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承均姑父。” “成川哥哥,姑父,你们要快些追上我们哟!”承均挥着小手,向成川和子晦告别。 “前面便是邹平,鹤伴山位于章丘与邹平交接处,地形复杂、山势陡峻。”其中兵士道。 “子晦,这么大座山,我们要把山搜完得多少时日?”成川看着眼前的鹤伴山,河谷交映、叠翠生辉,若是世道太平,在这鹤伴山隐逸而居,倒不失为人生乐事。 “我只记得他曾说过,鹤伴山流瀑山谷内。”子晦回忆着,他彼时也不知这鹤伴山是这么大一座山呀! 子晦、成川、齐皓带着兵士在山脚先住下,山腰的瀑布那么多,搜寻财物还得从长计议。 连着两三日,他们一群人都毫无进展,山腰的瀑布倒是找了好几处了,偶尔会碰上一两个进山采野菜和打猎的人,除此之处,别无所获。 “子晦不如我们回去!就当是听了个传奇,但为兄是绝不会笑话你的。”成川擦了擦额头,望着前方的苍翠松柏。 “或许是我太过天真,齐大哥,对不起,害得你带着这么多兄弟跟着我白跑一趟。”子晦叹气,“明日我们回去!” “陆兄弟也是为了义军的一片心意。” “这里居然有人住?”成川指着前方,那是几间小茅屋,还有圈篱笆。“深山密林中有屋,这还真是有点瘆人呢!” 一群走过去,在外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你们找谁?”突然后方传来的声音,把众人吓一跳。 “大叔,”子晦喊道,眼前的男子穿着粗布衣衫,手中还拿着镰刀,“我们是误入此山中,不知为何到了你这。” 老者嗯了一声,也没多言,更没邀请他们进来坐坐,一群人就在篱笆外尴尬地站着。 第一百零一章 完颜亮欲渡江攻宋 寿春驻军地,完颜亮盘踞长江北岸已有不少时日,他等着徒单贞和耶律元宜过来汇合,渡过长江,直取临安。 寝殿内,郕国夫人正与完颜亮在一起嬉戏玩乐,“圣主,这碗龙精虎猛汤呀,是妾特意让御医为您量身调制,服用后圣主定能生机勃发,在疆场所向无敌。” “是吗?”完颜亮端过来闻了闻,皱皱眉,“有点苦呀!” “圣主,”郕国夫人撒娇道:“苦,才有效嘛!”说着又撅着嘴亲上完颜亮那胡渣邋遢的嘴边,“这样就不苦了。” “那我先在爱妃身上试试,是不是生机勃发。”完颜亮一饮而下那碗药汤,饿狼般扑上郕国夫人的身上。 “圣主,你真坏!” 李通在寝殿外等候着,完颜亮自打离开开封,南侵伐宋的路中,便遇到了这郕国夫人,还让她随军而行,有事无事便窝在一起。 “尚书大人,”一兵士前来奏报,“中都有紧急军情。” “圣主不便,稍后再来!”李通厌烦得挥手。 “尚书大人,等不得了。东京留守完颜雍造反啦!”兵士抬头。 李通脚跟不稳,手扶住身后的墙柱,咽了咽口水,深呼吸,“你且下去罢!” “圣主,”李通在殿外跺步许久,蚂蚁都踩死了几百只,“臣有军情要奏。”李通思虑良久,终于进了大殿,到寝殿外喊道。 完颜亮大为恼火,郕国夫人满脸不开心,扭扭捏捏地起身,拾起身上的薄衫,“圣主,军务重要,妾身在这等着!”说着,郕国夫人拍了拍床榻。 “圣主!”见完颜亮从内殿出来,李通赶紧跪下,声音颤抖,“葛王在辽阳拥兵称帝,建大定政权,还,还···” “还如何?”完颜亮身子直副逼李通。 “他、他还下诏···废除您圣主之位,改元大定。”李通战战兢兢地说完中都传来的军报,他悄悄以不明显的方式往后挪了挪。 果不其然,“砰”地一声,完颜亮狠狠地扔下手中的茶杯。“我那丛弟,可真是天纵奇才,亏得他甘愿伏低做小,蛰居堂外,如今一朝冲天,连帝位也敢抢。” “圣主,那逆贼如今已控制中都府、大定府、辽阳府、河北东路等地,若是自南而下,真定府、太原府将落为贼人之手。”李通聪明地躲开了那只茶杯。 “仆散师恭呢?传诏,命他北上讨伐篡位逆贼完颜雍,就地处决。”完颜亮又想摔杯子,结果扑个空,只好拍桌子。 啊?李通一脸懵,舌头也打了岔,支支吾吾。“圣主,太、太尉他···” “他是想违抗圣命不成?”完颜雍气得捶了捶胸口。 “圣主,太太太尉已被处死,您忘啦?”李通苦拉着脸,心里更是苦闷:仆散师恭都被您斩了,难道去阎王那拉回来? 完颜亮一阵剧烈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把李通吓得赶紧扑上前,“圣主,圣主,这是怎么了?” 完颜亮摆摆手,“李通,传命下去,停止攻宋,朕要亲率兵马剿灭那···造反的大定政权。” “圣主慎裁,下臣认为,当前万不可撤兵呀!”李通又匍匐在地,劝道。 “为何不可,再不回去灭了完颜雍,难道坐等这江山易主?”完颜亮拿起手帕擦擦嘴边的血渍。 “若是此刻遣兵回中都,南有宋军紧咬其后,西边契丹叛军来袭,还有各地起义军夹击,怕是没到中都,咱们便···” “卿以为接下来当如何,才有胜算。” “依臣愚见,我军应攻过大江,直取宋都临安,先把那赵宋灭了,再回兵攻打完颜雍那逆贼,此举可谓双双全胜。”李通一通分析,得出了结论。 完颜亮静下心,仔细地揣了揣李通的话,现今归兵确是无一益处,他起身,“快马急令,命刘萼、徒单贞、耶律元宜即刻收兵前来太平州,渡江攻宋。” “谨遵圣命!”李通接旨,起身,又听得完颜亮一声惊诧,“朕的茶呢?” 李通吓得腿软,差点又跪倒在地,赶紧吼着婢子,“还不快去!”然后又看了看地上摔得粉碎的茶杯,一脸惊恐地退出去。 “子晦,我们得加快进程了,义军大部说不定已达密州,欲向海州而发。”成川算了算日子。 子晦点头,一行人骑着马,将鹤伴山所得财物分在各自身上带着。望着身后渐行渐远云烟缭绕的鹤伴山,夹紧马腹,向南奔驰。 “大叔,能讨碗茶水喝吗?”子晦朝篱笆内的男子喊道。 那人回头,直愣愣地盯了子晦、成川一行,又慢慢走近两步,“进来!” 第一百零二章 因果循环,屡应不爽 一行人进了篱笆围着的小院,在院中的方桌旁,有站有坐有蹲。男子端出一大盆清水,又拿出一摞碗,让他们自己动手。 “敢问大叔尊姓大名,为何在此处安家?”成川喝了一碗水,擦擦嘴。 男子不语,拿起小锄头,又开始铲起院边的杂草。子晦走过去,站在男子身后,“大叔,请恕我等一行冒昧,我们本无意探听您的隐私。” 男子依旧没停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只是懒懒道,“我原本就是那邹平人,靖康二年,金兵南下,战火四起,我家园被毁,为躲避战乱,便携家眷隐于这鹤伴山中。虽是避得了这乱世滩涂,却躲不掉天道自然。” 子晦也蹲下身,挽起衣袖,帮着男子一起除那杂草,“生老病死乃天命使然,任谁也逃不开。”子晦见院内并无他人,看来这男子也是亲眷不在,孑然一人。 子晦朝左移了位置,他打算把这一小片杂草除完,便离开,就当是报谢他的茶水之恩。“这是···”子晦看见了一个小土坟,上面的木碑应是时年久远,但还是能看清几个字:无名冢。 男子抬头,看了看那土坟,“如你所见,那是一群故人!” “一群?”子晦茫然,若说是群葬,怎会这么小个土包。“大叔不怕吗?长年累月独居于此。” 男子停手,思绪有些飘远,他会怕什么?怕战乱?怕恶魔?怕孤独?“我有 么多人陪着,不怕!” 子晦也不知说什么,双手毫无章法地乱扯着杂草,“何玉瑶”子晦看见那个锄把上面刻着三个字,如此熟悉的人名。 男子起身捡起自己的小锄头,看着子晦,“这是内子之物。” 子晦的脑海中过滤着无数次滨州监牢的情形,他轻笑起来,喊住男子,“大叔,你是否还有一对双生子,永仁、永义?” 男子一怔,杵在原地,子晦看见他的后背似在发抖,接着他转身,看着子晦,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七、八而已,他怎会知晓何玉瑶、游大游二之事? “你到底是何人?”男子问道。 “从前滨州有一人名叫游放,因战火侵袭、家园被毁沦为流寇,而后抢一子子何玉瑶为妻生下双生子,而你···”子晦卖了个关子,只是看着男子不说话。 “子晦,那群流寇不是被州府抓住,早已处决?”成川上前,他听过子晦讲起在滨州监牢治病之事。 子晦摆摆手,指着男子,“你就是吴崇,对?” 吴崇手中的锄头滑落下去,差点砸到脚,他直直地盯着子晦,“你为何会知晓游大游二?”其实吴崇有些羞,何玉瑶本就不是他的妻子,没想到连觊觎个死后名份都被别人拆穿了。 “你不是心知肚明吗?”子晦负手,看着那无名冢,“游大弑杀亲父,又死于滨州监牢,何玉瑶带游二逃离魔窟。” 吴崇跌坐在地,是呀,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整日待在那山寨中做饭洒扫,幸免于死,然后就回到这鹤伴山中,隐居起来。 “可玉瑶,我也不知她和游二如今到底在哪,是生是死?”吴崇抹抹眼,这些年,他连何玉瑶的一点消息都未打听到。 “你知道又能怎样?”子晦转身,来到无名冢跟前,扯起前面的杂草,成川见状,也跟着干起来,“这些人死得真够惨,有冤无处诉,连个全尸都没有。” 吴崇脸上沟壑纵横,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吴崇自知,他何尝不是罪孽深重?虽说自己从未亲手杀过人,可这无名冢内的数百根舌头才是梦魇,永世不得消散。 “吴崇,今日得遇也不知是缘分还是业障,”子晦起身,“你也不必苦苦等待何玉瑶的消息,他母子二人已不在人世,去了十八层炼狱遭刑赎罪。” “哈哈···玉瑶,死啦?”吴崇又是哭又是笑,他隐居鹤伴山数年,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 “走!”成川拉过子晦,这样一个身心皆残的老人,他不想动手。 “你们来鹤伴山是为求财?”吴崇问道。 “是!”子晦干脆答道,“如今金人残暴,南下伐宋,有志之汉人皆挺身义举,我就是为鹤伴上那不义之财而来。” 吴崇走向院外,又道:“跟我来!” 吴崇带着一行人来到一个山腰,前方有条窄道,而右侧的绝壁并没有流瀑,“原本这里有瀑布,只不过今年干涸。” 吴崇带着大家进去,山腰内的山洞里,土里埋着游放及游大抢回来的财物,示意他们都拿走,反正他也用不着。 离开山洞后,吴崇看着子晦、成川他们离去的背影,笑了,连皱纹都舒展开来,伴随着一句“我来找你们了!”他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第一百零四章 建康再会 子晦与齐皓等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上了义军的部队,大部决定马上赶往扬州,截击完颜亮的后方。前几日收到王绪宁书信,浙东道水军都统制苏保衡与完颜郑家一共率领水军三万、水手四万、战船六百余艘,由山东半岛浮海南下,企图在杭州湾登陆,与主力夹击临安,目前已抵达陈家湾。王绪宁已和辛绩、夏荞前往石臼岛与宋军汇合,阻击陈家岛的金兵。 “为何不见成川?”辛弃疾吩咐下属兵士将子晦带回的财物收整好,却未见到成川。 “我们经过郓州时,成兄说他见到了父亲世交故友,便跟着去了。”子晦当初也劝过成川,听不过没劝住。 “什么故友?哪位世交?”辛弃疾朝子晦发火,成川一个流浪小孩,从未听他说过什么家世,何处来路,如今单独离开,若是出了什么事,如何向许陵苕交待。“你们怎么不劝着点,如今什么世道,让他一人离开?” “六哥,”竹青小声唤道,“此事也不全是子晦与齐大哥之过,若是成川想走,他们如何拴得住?” “罢了!”辛弃疾摆摆手,好好的团聚在一处,如今又散得七零八落。 许陵苕与范葳葳二人骑马在前,突遇前方十数金兵杀了过来,范如山御马前来,抽出刀砍倒二人,许陵苕也不甘居后,提剑而上。一阵厮杀之中,许陵苕被几人围住,袁聪砍死了两人,助许陵苕解围。 “爹!”范葳葳、范如山喊道。 范邦彦加入战局后,十数金兵死伤也差不多了。“葳葳,你与侄媳真是太不听话,唉···” “范伯伯,对不起!”许陵苕低下头,悄悄扁了扁嘴。 “范伯伯,别来无恙!”袁聪上前朝范邦彦行礼。 “聪儿!”范邦彦扶起袁聪,看了看四周,“如今完颜雍举兵称帝,契丹也有叛乱,我们这一路南下不知会遇到多少麻烦,人多惹眼,暂且分开行动。” 袁聪拿出父亲交给自己的名录,范葳葳一把夺过,“袁姐姐,名录交给我!爹爹、许姐姐,我三人一起,大哥与袁姐姐一起,我们各走一道。” “事不宜迟,就此决定!”范邦彦道。 “父亲!”范如山还是担心,父亲带着两个姑娘实在是危险,而且名录又在他们身上。 “闲话莫多,各自前行!”许陵苕骑上马,“建康再会!” 几人兵分两路,策马疾奔,扬起的烟尘久久才散去。叶臻、郑子聃出现在路口,郑子聃挥手扫了扫烟尘,看着叶臻,扔出选择,“臻姑娘,你选一边,咱俩正好赌一把,名录到底在哪一路。如何?” 名录?叶臻冷哼,她要那名录作甚?她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开完颜雍的心中疑惑。叶臻看着郑子聃,“何须选?”叶臻骑马朝许陵苕走的那条道奔去,郑子聃看了看另一边,算了,笑了。 听到身后马蹄声,叶臻头也没回,“郑侍郎,你不是说一人走一边,怎么?怕自己赌输了?” “经我深思熟虑,还是认为名录在这边。”郑子聃轻轻揉了揉眉心,随随便便扯了个理由。 范邦彦带着二人到郓州境内,找了个简陋的客栈住了下来,许陵苕和范葳葳在房内收拾完毕后,准备歇息。 范葳葳拿出那份名录,又找出一页宣纸,提笔开始誊抄起来。许陵苕坐到一侧,“你想乱抄几份混肴视线?” 范葳葳点头,手中仍未停笔,如今金朝也有两派,又有契丹乱军,若是真落得敌军手中,也能拖延片刻。 许陵苕干脆在旁边默念了起来,写在纸上倒不如记在心里,脑子里再记一遍可还好! “许姐姐,你这衣衫可真好看呀!”范葳葳抬头夸道。 许陵苕无奈,葳葳,夸她不就是夸自己吗,她二人衣衫都是一样的。“你的也不差!”说完,二人又笑了起来。 一早范葳葳和许陵苕打算买些干粮,准备上路。二人在郓州城内,突然,范葳葳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她喊了声许陵苕就跟上前。 许陵苕赶紧把账结了,提起包裹追上她。范葳葳一路紧跟又不敢太靠近地跟着,原来熟人竟是那党怀英,他身边还有个女子,看起来甚是亲密,那便是他娶的夫人罢! 眼见二人进了东兴楼,范葳葳停下脚步,就站在巷口看着。“葳葳!”待许陵苕追上,拐过墙角时,范葳葳已被唐括察等几人的短刀架住肩膀。许陵苕看着叶臻,抬起眼角。 “又见面了许姑娘!”叶臻一开口的温柔言语让所有人都侧目。 第一百零六章 海军对峙 此时,范葳葳双手狠推桌子,对面的郑子聃猝不及防,胸口被撞得生疼,往后栽倒。范葳葳侧身躲过唐括察的刀,朝拴马处跑去,而许陵苕则抽出剑架住郑子聃,唐括察想追上去,却看见叶臻那心智缺失的模样而停下脚步。 范葳葳纵身上马,“许姐姐!”许陵苕看见范葳葳已准备就绪,把郑子聃往前一推,又朝他屁股踢上一脚,借着范葳葳伸出的手,跨上马背离去,扬起一地的泥尘。 郑子聃被踢得趴到地上,吃了一嘴的土,他起身,拍拍身上的污泥,腰间的短笛不见了。唐括察准备带兵追上去,郑子聃忙推开他,“别踩着我的笛子。”郑子聃捡起短笛,擦拭干净,配在腰间。 “臻姑娘!”唐括察原本要去追许陵苕二人,却见叶臻举止反常,栽倒在地。 郑子聃上前,站在旁边,双手挥动着,“还不把把她弄到马车上,找大夫呀!” 唐括察收起刀跑过来,满脸着急,又手足无措,“郑侍郎···这···这。” “这,这,这,这是你女主人,还不赶紧扶起来。”郑子聃学着唐括察支支吾吾的说话,蹲下身,唐括察也赶紧帮忙,扶起叶臻,放到马车上。 许陵苕和范葳葳同骑一匹马,回客栈找到范邦彦,立即收拾好前往明州。 叶臻醒来,躺在床榻上,旁边大夫在把脉,唐括察、郑子聃等人为避嫌,皆在房外。大夫出来后,唐括察上前,“大夫,她有无大碍?” “无妨,就是气急上头所致。”大夫收好药箱,“舒缓心情,注意调息便可,去抓药!” 唐括察跟着大夫去拿药了,郑子聃走到门口,想敲门进去看看。却不料叶臻推开门,站在他面前。 “回去吗?”反正也不是真正来抢名录的,郑子聃问道,“你身子不稳,若是多了岔子,我不好向他交待。” “你要回便回,我定要弄清楚事情真相。”叶臻起身,独自离开房间,方才大夫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她有了身孕,有了完颜雍的孩子。叶臻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让大夫保密,若是让唐括察、郑子聃知晓,必然是马上把她绑着回中都。而如今,叶臻有些恨自己,她是怀上仇人的孩子了吗? 看着叶臻离去,郑子聃自言自语起来:我还想早些回呢!你不走,我走得了? 石臼岛相距不远的陈家岛,金兵水军共计战船六百艘,官兵已增至十万人。苏保衡与完颜郑家正在军帐内商量下一步计划,兵士进来奏报:“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率领兵浮海北上,阻截我方海军。” “李宝,原岳飞部将?”苏保衡对此人有些印象,李宝擅长水战,他们有些小怵。 “据前方军报,李宝在自平江启航,便连接遇到三日狂风,船只被吹散,只得退泊明州关澳。” “哈哈哈,天助我矣!”苏保衡笑道。 “如今敌军如何?”完颜郑家又问。 “据探子回报,李宝收集失散的船只,进行休整,如今只余不到一百艘船,三千水手而已。” “那就待我军痛击那宋军,一雪与那魏胜的海州水战之耻。”完颜郑家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九月之时,魏胜又一次渡淮侦察,他发现完颜亮已离开开封行至海州、涟水一带活动,且聚集粮草、制造器械,并在各地征兵,这是准备大举南侵伐宋的架势。而楚州知州蓝师稷得到魏胜的汇报后,不仅不备战,还想要谋求和平。魏胜自告奋勇,聚集了三百名自愿参战的义士,连夜渡过淮河,一举占领了涟水城。当下就有数百人加入了魏胜的“忠义军”,在涟水人民的支持下,魏胜带领着“忠义军”向海州进发。 海州守臣高文富,本是汉人,却降于金朝,与完颜郑家一起收捕魏胜及其忠义军。岂料魏胜及其忠义军勇往无前,陆战水战皆得心应手,且民心所向,受人爱戴。魏胜派数十勇士攀登城楼,将高文富之子高仁安灭掉,并活捉了高文富,而完颜郑家趁乱逃走。 待李宝之子李公佐海上刺探军情,到海州后才发现魏胜为国为宋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李宝奏报朝廷后,赵构便封魏胜为“合民祗侯”,并正式任命他为海州知州兼山东路忠义军都统。 完颜郑家此次是信心满满,金宋双方兵力五倍之悬殊,此战定要一举将李宝和魏胜人头拿下。苏保衡看着完颜郑家自信的样子,有些沉闷下来,魏胜的忠义军兵强马壮,时时皆在操练军旅,再加上李宝、李公佐父子二人,此战或是异常难打,胜负未知。 第一百零八章 不随黄叶舞秋风 范葳葳抽出剑朝木桥砍去,每砍一剑都要耗去她浑身的力气,随着“轰”地一声,木桥半边吊下去,范葳葳抹了抹脸上的汗渍和血迹,他们过不去了。“嘿哈哈···”范葳葳笑起来,木桥已断,这些金兵无法过去,而她,也过不去了。蔡州、新息、建康、临安,还有她从小就向往的柳七笔下那如画似卷的江南,她再也去不了了。来世,她定要生在那楼外垂杨千万缕,绿满山川闻杜宇的平江太湖边,把酒送春,临夏踏歌。 “葳葳。”范邦彦轻轻喊道,他的乖女儿,才十八呀!这座断桥就如那奈何桥,阻断他父女二人今世的牵连。 范葳葳拔出肩头的箭,又扯出腿上所中的几只箭,痛苦不能忍,但她还是想整整齐齐地走完这最后一程。范葳葳从怀中拿出她自己誊写的假名录,“你要的名录在这里。” 移文讹里也笑了笑,名录他要与不要都不是大事,他本来目的就不是名录,也不是要逼死范邦彦一行人。 范葳葳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她的脚移到崖边,下面不知是水还是石堆或是猛兽,反正总归不会是什么人间仙境。范葳葳把那封名录撕得粉碎扬起,那碎纸随着风沙洒落,飘飘摇摇地朝崖底翩然而去。范葳葳理了理自己衣衫,心中有点不快,血渍处处皆是,她看了看桥对面的范邦彦和许陵苕,挥了挥手,又转身盯着移文讹里也,眼中渐渐模糊,是风是沙还是泪,“宁肯抱香枝上死,不随黄叶舞秋风。”范葳葳念叨着,后退至断桥边,纵身跳了下去。 “葳葳!”范邦彦几近昏阙,许陵苕扯下一截里衣包住自己的右手,她扶起范邦彦朝离开木桥,朝颖州而去。 “不!” 叶臻和郑子聃纵马而来,只看见一袭鹅黄衣衫从桥边坠入悬崖,叶臻急忙下马,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郑侍郎,真是巧了,在这也能遇到。”移文讹里也打算离开。 “移文都督,您不是奉命去开封府吗,为何在此处?”郑子聃高高在上的姿态,连手都未抬一下。 “顺路而已!”移文讹里也说完,连告辞都未招呼,直接率兵离开断桥。 “臻姑娘!”唐括察走到叶臻身边,轻声道,“人既已去了,事情也算了结。” “了结?”叶臻起身,看着唐括察,“也对!反正他想要找的宝贞再也找不着了。” “许姐姐!”成川趔趄地摔下马,他刚赶到此处,就看见许陵苕跳下山崖,那一身鹅黄的衣衫,他一直记得。 成川趴在断桥边,眼圈泛红,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之坠河,许陵苕跳崖,老天爷为何总是薄待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成川捡起泥沙中的银簪,那是辛弃疾送给许陵苕的定情之物,还有那一团被刀削掉的乌黑的头发,成川把银簪和发丝藏在怀中,起身,风卷,沙扬,他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落寞悲凉。 唐括察抽出刀,冲到成川跟前,“你是谁?跟那女子是何关系?” 叶臻闻言,也跟着起身,走到成川跟前,上下打量一翻,此人眉眼有些熟悉,但她确实没见过这人。 “与你何干?”成川眼中无神,他此生的盼头,一次又一次地被掐断。 “臻姑娘,你们连不相干的小孩也不放过?”郑子聃下马,背后着手走过来,看着成川的眼睛,竟有一时的晃神。 叶臻示意唐括察收刀退下,三人奇怪的角度站着,成川也看着郑子聃,从头发丝打量到脚尖,眼睛竟也恢复了些些神采。 “阴阴花院月,耿耿兰房烛。中有弄琴人,声貌俱如玉。”成川看着郑子聃,轻轻念着,没错,是他! 郑子聃险些站不稳,后退一步,垂着头,嘴皮子、鼻翼抖动起来。待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收好自己的情绪,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升起氤氲,他手中紧紧纂着那根短笛,转身,牵来成川的马儿,“快走···保重!” “郑侍郎···”叶臻喊道。 “臻姑娘,只是无关紧要的孩子,你若要抓他回去,”郑子聃语气不善,“定会后悔!” 叶臻便不再说话,成川跃上马,回头又看了眼郑子聃,今生与这人的缘分在此处便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郑子聃拍了拍马屁股,马儿扬首嘶鸣,朝前奔去。 看着成川纵马离去的身影,郑子聃揉揉眼睛,风沙进了他的眼,硌得生疼。郑子聃也上马,叶臻有些好奇,“郑侍郎认得他?” 郑子聃摇摇头,他从腰间拿出那支短笛,横在唇边吹起来,还是不成调。叶臻嘶牙,郑子聃这音律水准,真是惨绝人寰,入不得耳,她不由地想起,季宛之那如醉如诉的琴声和笛声,堪称人间仙乐。 第一百零九章 虞允文进至采石矶 完颜亮起程离开寿春,带着五十万大军进抵长江北岸,打造战船,欲从采石渡江。而宋军这边,叶义问与虞允文已到了建康,叶义问一到建康,立即撤了王权的职务,而接替王权的李显忠却还未到职,何人去采石犒劳军师。 “督军,明日我便去采石犒军!”虞允文在建康待不下去,如今完颜亮驻军在江北,无人前去慰劳采石的将士。 “虞相,万万不可,采石如今凶险万分,我们还是等到李将军赶来再说罢!”张振和时俊也劝解道。 众人的劝解不管用,翌日,虞允文便带着张振和时俊及部分兵士离开建康,前往采石。待他们行至采石数公里外,便听见了鼓声阵阵。虞允文招呼张振去打听打听。 张振下马,向道旁的行人打听起来,有人回,“金军今日便要渡江,你们为何还往前行?” 张振回来,有些忧心,“虞相,金军今日便要由采石渡江,眼下我们···” 虞允文看着那些道旁百姓,随后便异常坚定道:“继续前行,进至采石。” 江边,虞允文等人赶到时,只见王权手下残部兵士零散地坐在路旁,垂头丧气,士乞低落,皆有逃遁之意。虞允文焦急不已,如今等李显忠已然来不及,他吩咐时俊,“即刻召集众将士,我们心须鼓舞士气,与那金贼决一死战。” 虞允文看着眼下坚守在采石的将士,就算王权贪生怕死,大宋还是有这些拼死坚守的将士。 “虞相,官家派您来劳军,而不是督战,那王权把这料理得一塌糊涂,为何您要收拾这烂摊子?”时俊小声说道,如今完颜亮就在一江之隔,而虞允文从来未指挥过战争。 “如今我大宋遭遇危难,存亡之际,我作为臣子,怎可只考虑自己得失,逃避责任,置国家于不顾。”虞允文心意已决,他站起身,看着台下宋军。 “众位将士,我乃陛下钦点的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如今国家危难,我知在此坚守数年的各位皆是忠贞之士,今日,我在此恳求众将士:为谋远大、守节坚完!” 底下将士自打节节南退之后,便有倦意,“我们也想抵抗,可如今金兵就在江对岸,三十万大军呀!” “若金军成功渡江,我们又能逃往哪里?”虞允文激愤道,“如今我军控制着大江,若凭藉长江天险,必能于危中谋胜,死里求生!” “众位,朝廷养兵三十年,三十年呐,今朝便是我等与敌血战,报效家国之时!” “我们也是吃过金兵苦头的人,今日既是虞相作主,我们愿拼死一战,以身报国!”众将士士气高涨,同气连枝。 “拼死一战、以身报国!” 虞允文看着众将士戮力同心,合力攻敌的高昂士气,满含热泪,我大宋不是区区蛮族贼人就能消灭的。 虞允文下令将分散在沿江各处、无所统辖的军队迅速统合起来,加上原本驻守在采石的将士合三万人,而完颜亮三十万大军,十倍军力悬殊,这必是一场鏖战。 王绪宁、辛绩、夏荞原本是打算前往泗州,却在半道听说原岳飞部将李宝与忠义军在陈家岛对抗金军,他们便率军西行,支援李宝。 范如山和袁聪从故城离开直下,得知浙东道水军都统制苏保衡与完颜郑家一共率领水军战船,与李宝、李公佐对峙于陈家湾。二人一路皆未遇到抢夺或是偷盗名录之人,弄得二人非常担忧,是否范邦彦一行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总管,有人登门造访,自称是山东两路的起义军。”副将宋意舟进入军帐,向李宝奏报。 山东两路?李宝倒是清楚在北境中有诸多宋民起义反抗金人统治,“快请进来。” “是!”宋意舟得令后便出去迎那几人进来。 “王绪宁携山东路义军参见李总管。”王绪宁进帐后,拱手行礼。 “王统制,快请起!”李宝扶起王绪宁,“如今山东两路起义军的声势颇大,且在后方不断扰乱金兵的布防,影响完颜亮的正常战力。王统制,你们义军真是功不可没呀!” “李总管谬赞,这全是义军众将士的功劳。”王绪宁回道,“金兵驻兵陈家岛,虽在兵力装备上占绝对优势,但金兵不习水战,惧怕风浪。” “这二位是?”李宝看着王绪宁身后二人,看起来有书生之姿。 “李总管,这也是义军中得力干将,能文善武!”王绪宁介绍着。 “李总管,在下辛茂嘉,历城人氏,祖籍滨州,先辈曾立军业。” “开封夏桐书,家父开封少尹夏元汶,兄长乃卫州刺史夏桢阳。” 第一百一十章 陈家岛水战大胜 李宝点头,他早知北境内的忠贞义士不少,今日有缘得见三人,“如今敌我兵力相距甚大,不知三位可有良策。” “如王统制所言,金兵虽在兵量上占尽优势,但头阵之水手多数是汉人,金兵一到船头便头晕呕吐,只得于舱内休息。”辛绩早已打探好陈家岛金兵的情况。 “且已有不少汉人水兵前来投诚,我们可深入金兵船队之中,里应外合,一举破敌。”夏荞虽是书生,舞刀弄棍不在行,可制敌行兵倒也是会一点。 “甚好!”李宝走到军帐外,“传令,荫蔽接敌,出其不意。”说着又抬头望着天空,“快了快了!南风吹烈火,焰焰烧楚泽。” 李宝带着几人到了军营的库房内,指着那排得整齐的数十木箱,“有他,此战必胜!” “李总管,我等愿潜入陈家岛金兵中,与我军接应。”辛绩刚说完,夏荞也紧跟,“在下擅习水性,愿深入敌军,破解敌军海上攻城计划。” 李宝大赞,“好!”说罢便制定详细作战计划,只等那一个时机。 辛绩与夏荞带着数十汉人水手,潜入陈家岛完颜郑家的军队之中,原本金兵中就有诸多从北境各州签发的汉人水军,故而他们数十汉人并未引起苏保衡与完颜郑家多少疑惑。 二日后,原本的风向急转,由北风变南风,如今正值冬季,南风袭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辛绩和夏荞站在船头,那些金军大都睡在船舱里,船头守岗的几乎皆是汉人水手。 “成川?你为何会在陈家岛?”夏荞看着旁边船头的人,急急喊道。 成川连忙嘘声,两只船靠得很近,成川跃过来,“夏三哥,你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你不是跟幼安一起吗?怎会跑到陈家岛?”夏荞问起来。 成川不想多提,一路发生这么多事,他心情也很深重。“耿使相带兵前往扬州,牵制金军后方。你放心,竹青和承均有六哥保护。” “大风来了!大风来了!” 船上的金兵焦躁起来,辛绩也出舱,看见了成川,如今情势急迫,他也没多问。陈家岛离石臼岛相距不远,双方交若是交战,定会有所察觉,而辛绩和夏荞等了两日,终于等来了这场南风。 “快进舱,进舱!风把雾吹过来了。”夏荞叫嚷道,让那些金兵赶紧到船舱内。 金兵不习惯海上风浪,南风吹得海面浪涛涌起,连带船只也跟着飘荡起来。汉人水手连哄带骗地把金兵拥进船舱之中,只有待在舱内,他们才觉得舒心与安全。 借着这阵南风,李公佐指挥着宋军船只快速驶进金军的泊船地,大雾被吹得四下逃散时,宋军的船已经长驱直入,直插金军泊船中心。 随着李公佐一声令下,宋军翻越到金军船上,进入舱内,拿起兵器开始砍杀那些金兵。苏保衡与完颜郑家在舱内休息着,胸口闷着正烦,忽然听见海上传来急促的鼓声,彻长振垒。完颜郑家摇摇晃晃地跑出船舱,看见宋军兵船已经冲到自己军船中,而且南风又急,将全部的船吹得东晃西摇。 “快起锚升帆,往南,不,往西靠,上岸!”完颜郑家下令。 那些金兵原本就疲惫不堪,忙去扯帆,然南风吹得船皆朝北而行。风浪又卷起来,翻得船只碰撞起来。李公佐指挥着船只出金军船队,在南面排成弧形,只见李宝传来信号,众将士架着火箭环射,霎时间,火箭所中之处,烟焰旋起,绵延起来,再加上南风助攻,连烧百艘金船。 船只烧起来,金兵也不例来,未被火烧之人,还想着杀宋兵。李宝又派百来忠义军随魏胜跃登金船,以身博之,并缴收文书器甲粮斛。 辛绩到处搜寻终于找到完颜郑家和苏保衡二人,众侍卫举刀砍过来,辛绩抽剑对峙,成川也过来助阵。二人将数名侍卫生杀掉后,又翻找出苏保衡的统军符印。完颜郑家与苏保衡在船上晃荡不稳,连连求饶,辛绩与成川不理会,直接一剑毙命。 辛绩带着成川出舱,让符印交给成川,让他立即带回交由李公佐。船上火势很猛,照此下去,一两天是消散不了。当日制定计策时,便留有后路,汉人水军皆擅水性,火器进攻后,投诚之士便跳海,往南游,自有宋船接应。 “阿荞,阿荞!”辛绩把符印交给成川后,便返身去找夏荞。陈家岛一片烟焰满天,辛绩边走边喊,终于,对面船上浓郁烟火中夏荞跑了出来,“阿绩,我在这!”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金都开封被攻陷 “他走了,水都没顾上一口,说要赶着去见幼安。”夏荞顾着辛绩的伤,也没去多追问。他坐在床沿上,掀开被单,辛绩不顾背伤,侧过身,拉住被单,“我光着身子呢!” “穿着衣衫如何上药?”夏荞笑道,辛绩后背被烧焦的桅杆砸中,有些外伤。“唉呀,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瞧你,就跟个扭捏的小娘子一般。” 辛绩冷哼一声,又听话地趴好,夏荞拿出大夫调制好的外伤药抹在辛绩背上的伤处,“要疼你就喊出来,不然我哪里知道轻重?” “我堂堂七尺男子,上个药都要哭爹喊娘,传出去还了得?”辛绩的脑袋搁在叠起的双手上面。“再者,被你侍候着多舒服!” “那之前不知是谁被小石子砸了,叫嚷得几条街巷都听见了。”夏荞说起他二人从郊外采芸薹回来,第一次遇到成川的那个夜晚。 “我不是想唬弄一下那小子吗?”辛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谁料他真被你吓住了。” “你呀!整日地就想拿他调笑,人家如今都不想跟你处一块了。”夏荞笑着收手,药也上完了。 “这不还有你吗?”辛绩乖乖地趴在枕头上,看着夏荞,“横竖你是逃不掉的!” 夏荞放下手中的药碗,拍了辛绩的肩膀,“都伤成这样了,嘴巴还停不下来?” “唉哟!你想让我疼死,太坏了!”辛绩又叫唤起来。 “疼死了我再去海里捞一个。”夏荞扯过被单,轻轻盖在辛绩身上。 开封城内,完颜光英和徒单皇后在开封宫室内待了许久,河南路统军使陀满讹里也兼太子少师,带着一千侍卫保护完颜光英和皇后。 “皇后、太子殿下,移文讹里也率军自归德府朝开封府攻来。”侍卫慌忙进殿向徒单皇后和完颜光英奏报。 完颜光英不过才十来岁,遇到此等大事自然也有些坐立难安,“母后,我们该怎么办?回中都吗?” “太子,葛王完颜雍早已在辽阳起兵夺位称帝,如今已控制中都路、河北路、上京路。”陀满讹里也一直也未告诉完颜光英辽阳兵变之事。 “老师,那我们南下去找父亲可好?”完颜光英又提出南下方案。 “阿鲁补,圣主既是选定开封作新都,我们便要守住这里。”徒单皇后说道,“还请统军助我母子二人守住开封,待圣主凯旋。” “皇后放心,老臣定当死守开封,护住太子殿下和皇后。”陀满讹里也说完便离开大殿,如今开封府内只得不到一万兵士,而那移文讹里向来行事狠毒,不留余地,否则完颜雍怎会钦点他来攻取开封府。 “如今移文讹里也已驻军开封府大梁门外,是抵还是降,望众大人决意示下?”郑祺入府衙报道,如今那金太子在开封府,移文讹里也是完颜雍派来攻打开封府的都督。 “完颜雍起兵造反,金人内讧,何不开城让他们自相残杀?”另一少尹何明道。 “移文讹里也胸中诡秘,心狠手辣,若他进城,杀掉那金太子和皇后之后呢?”辛赞起身,“我开封城内八十万人可还有活路?” “辛公所言不无道理,移文讹里也向来憎恨汉人,又岂会放过开封的无辜百姓。”夏元汶上前,同辛赞站在一处,郑祺心中也下定主意,抵制移文讹里也攻入开封府,保护开封百姓。 吞冰噬雪数十载,炙骨热血犹未凉。辛赞望着南方,他坚信,自己孙儿定会替他完成心愿。 “如今辛赞不识时务,看不清情势,那我便如他所愿,攻入开封府,让完颜光英、徒单氏和那些汉人官员同赴生死。”移文讹里也在大梁门外的军帐内,早先他便遣使去开封府,让辛赞开城降兵。 “都督,可城内还有数以百计的百姓,若是我们表明心迹,入城不杀一人,不夺一粮,辛赞必会护佑宋人,开城投降。”副将乃古说道。 “宋人又如何,杀光他们,再迁女真人入开封岂不更好?”移文讹里也不听劝阻,执意强攻开封。 “太子,快走!”陀满讹里也跟进殿中,拉起完颜光英。 “老师,我母后呢?”完颜光英四处张望,就是没见着他母亲。 “皇后已遭难,太子,快跟老臣走!”陀满讹里也抓住完颜光英,也不管他想法,也不听他说,架住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往殿外逃去。 移文讹里也带兵杀到开封府内的后宫之内,徒单皇后、大元妃、宸妃等皆被杀害,高福娘还未等到她的妃位,便在混乱中被砍死。 “啊!”陀满讹里也背后中两刀,倒在地上。“老师,老师···”完颜光英吓得瘫坐在地,移文讹里也抽刀划向完颜光英的脖子。 “传令,若有不从大定政权者,一律格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刘锷在楚州被截 当李显忠赶到采石之时,虞允文已带兵大胜金军。“虞相布阵谋略真乃将才,哪里看得出来只是书生,堪当统帅。”李显忠一来采石了解了虞允文作战指挥情况,万分佩服。 “李将军言重。”虞允文谦虚道,“不过金军在采石战败后,必然心中怨愤,或会由扬州渡江,而镇江无人坚守,怕是极其危险,我得过去看看!”虞允文等到李显忠一到,便要即刻起程去镇江。 “那我马上划拨一支兵马,虞相你带兵前去镇江,太平州就交给我!” 当虞允文赶到镇江时,副将江又常前来迎接,刘锜如今病重到无法下床。“刘将军,你好好养身子,这边交给我!”虞允文紧握着刘锜那干裂的双手,那双连年操练的双手,如今已丧失灵活。 “国家养兵三十年,我却没有立过一点功。”刘锜想要起身,却已经起不来,“想不到杀走贼人、立下战功,还得靠你这位书生,如此真是让我等这些做将军的实在惭愧呀!” “刘将军莫要妄自菲薄,中原河山、大宋子民还得靠你们来守护呀!”虞允文安慰道,刘锜一生都在替大宋守住与金国边境,如今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武将的忠心贞义又岂是书生文臣能比得了。 虞允文又说了些宽慰刘锜的话,让他好生休养,镇江交给他来防守。虞允文命令水军在江边演习,又制造一批车船,在金山周围巡逻,时不时地敲锣打鼓一番,让对岸的金军杯弓蛇影、如惊弓之鸟一般崩溃。 刘锷接到完颜亮的指令,带着三千前锋金兵赶到扬州,刚离开海州来到楚州地境内,过了这条路,前方便是淮水,完颜亮如今在扬州等他汇合。 “刘将军,有些不妙!”刘锷前锋军中有士兵来报。 “为何?”刘锷四下张望没发觉有何不妥。 “好像有什么气味?刘将军没闻出来吗?”其他士兵又问。 刘锷嗅了嗅,摇头,“有些我不知的气味,继续前行!” 话刚落下,两侧坡上便来呐喊声,刘锷勒紧缰绳,仔细地看了看,那军旗上写的是“天平”二字,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便是山东路的起义军。 “刘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人实乃在下荣幸!”辛弃疾带着一丝嘲讽的口气朝刘锷喊话。 “来者何人?”刘锷大概也猜到,“天平军”耿京的起义军,如今节制山东、河北诸路义军,不容小觑。 “是你大爷!”辛弃疾一脸冷漠,刘锷见势不对,立即指令士兵快速通过,若是再多停留,恐怕就是笼中之鸟。 “放箭!”辛弃疾一声令下,两侧坡上的弓箭手便轮换着朝刘锷军队放箭,居高临下很有优势,金军死于箭下不在少数。 辛弃疾把义军分为两路,分别前后夹击,他要让刘锷今日出不了这条山谷。刘锷见情势不对,立即挥鞭纵马朝前奔去,他只要冲过去了,到了淮河就好。前方齐皓和郑旭带兵拦截,两人皆曾是开封府的守城之兵,厮杀起来也是不在话下。 片刻之后,刘锷放弃前行,既然不让他去往淮水,那他就往后退。刘锷急急调转马头,往回奔去,辛弃疾见状,立即策马冲下山坡,阻截刘锷。 “刘将军,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走来时路!”辛弃疾骑着马距离刘锷两丈远,大声喊道:“您这是要回中都还是上京呀?” “小崽子,还轮不到你口出狂言!”刘锷气急败坏,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地,这个人真是很烦。 辛弃疾操起马背上的弓弩,“刷刷”连射两箭,刘锷的马儿脖子中箭,倒地,他也跟着跳到地上。 辛弃疾策马上前,右手提剑连刺刘锷前腹,接着又调转马头,扯起缰绳,马蹄抬起,又蹬了刘锷一脚。 刘锷爬起来,抽出腰间的刀应对辛弃疾。刘锷惯来是带兵作战,对于冲锋独斗没有半点经验。刘锷退后一些,其他士兵冲上前,辛弃疾左右而顾,使剑即杀,也不管有没有刺死,反正身后还有宋兵相助。 刘锷不解,这人为何一直追着他,辛弃疾与刘锷博斗,剑剑刺在他前胸前腹部后背,就是不中要害。几经周折,刘锷实在是无力也无心抵抗,他退到仅余的数百金兵中,手里还拿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完颜亮终被杀 而此时辛弃疾却抬手示意,宋兵退后,将刘锷残兵团团围起来。只见辛弃疾挥手,两侧山坡的弓箭手又齐齐朝那群金兵箭出火油箭,箭一着地,事先铺好的火药被引着,瞬间引爆。金兵被炸伤的,火油烧身的,一片哀嚎,烈焰燃燃,焚身灼灼。刘锷全身皆是伤,他本以为此次可以保命,没想到却死得如此难看。刘锷被浑身着火的金兵扑上来,本就滚地沾满了火药,如今一引而发,身上也跟着燃烧起来。 辛弃疾看着刘锷火焰满身,复仇的快感涌上心头,眼中尽是酣畅。他收起剑,就骑着马,在原地不停打转,他要看着刘锷身体一点一点被烧毁,扭曲得面目全非,痛苦煎熬地死去。 刘锷像只猴子般窜来窜去,他看在着马背上辛弃疾那睥睨万物,不屑一顾的眼神,突然大笑起来,他终于想明白了:辛弃疾是来复仇的! 完颜亮退回扬州,驻兵瓜州渡,身边的女子只得郕国夫人一人。 “圣主,楚州来报,刘锷将军···”李通收到楚州传来的军报,有些不敢报,为何这种事都是他来做。 “刘锷可是过了淮水?他何时到扬州?”完颜亮一心存心着待刘锷到了扬州,便一定强渡大江。 “刘将军已在楚州涟水殒命,尸体都被烧成焦炭。”李通狠心一口气将刘锷死讯说完。 “什么?”完颜亮气得浑身发抖,接连死了几员大将,陈家岛水战溃败,如今又被宋军逼退至瓜州渡。 “圣主,保重身子!”李通上前道,“如今我们该如何?” “如何如何?”完颜亮一巴掌扇过去,“当初也是你说直取宋都临安,再杀反贼,双双得胜。” 李通、徒单守素、耶律元宜等人皆不吭声,如今他们是钻进风箱,两头都是气,宋主赵构到建康亲征,完颜雍已夺了北境诸路,还有宋人起义军。 “传令下去:三日内渡江不得,随军大臣尽数处斩!”完颜亮又咳起来,立下军令状。 “圣主?”耶律元宜喊道,想要让完颜亮再思量考虑一番,如今宋军士气高昂,几次战胜,勇猛无比,而金兵无心恋战,很多兵士在打退堂鼓。 “军令如山,绝无再改!”完颜亮遣走所有人。 耶律元宜与其子耶律王祥出了完颜亮的军帐,郕国夫人正好端着药要进去,她稍微侧侧身子,算是打过招呼。耶律元宜看着郕国夫人,眼神停留几秒后,便径直离去。 “圣主,快喝药,把身子养好才能驰骋疆场,杀光那宋人!”郕国夫人娇俏极了,递上药碗。 完颜亮搂过郕国夫人,喝过那碗药,瞬间又感觉自己回复精力,又可以大战一场。 翌日,天刚拂晓,金营外便传来一阵兵器交战的声音,隐约还有鼓声、呐喊声。完颜亮惊坐起来,郕国夫人昨夜还在,此刻床榻边却是空空如也。 “来人!来人!”完颜亮喊道,为何军帐里连个侍卫、婢子都没有。 完颜亮起身胡乱抓起衣衫,套在身上,还未及他穿戴规整,几只箭就从帐外射进来。完颜亮躲开后,他竟不知这宋军如此迅速,就已渡过瓜州,直达金营内部。完颜亮捡起地上的箭,大为吃惊,“这不是我的箭吗?” “李通!昭妃!”完颜亮喊了几声,依旧无人回应。完颜亮深觉不妙,拿起墙上的弓,欲出军帐,便身中一箭。 唐括乌野带着士兵进来,抽刀刺中了完颜亮腹部。完颜亮后退,架起弓,射出一箭,唐括乌野空手接住他射来的那箭。 “乌野,你这反贼,胆敢谋逆叛乱。”完颜亮拔出腹部所中之箭,他虽然腹部中箭,但是手脚还能动。完颜亮手撑地,起身,拿起床边的刀,空无地砍起来。 “你一意孤行,我军早就不想打仗了。”唐括乌野说道。 “李通,李通!”完颜亮还在喊。 “别喊了,他先一步替你去打点阎王了。”唐括乌野嗤笑道。 “啊!”完颜亮还不放弃,提刀朝唐括乌野砍去。 唐括乌野一步一步地后退着,像是耍猴一般。突然,身后一条白布勒住完颜亮,他双手拼命拉扯着,因无法呼吸着而眼中充血,青筋暴起。完颜亮扭着身子,转回去,居然是耶律元宜父子二人。 “耶律···你···”完颜亮的嘴里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了。 “在你身边缩头摇尾多年,今朝方能一雪我心头之恨。”耶律元宜恨恨道,完颜亮杀了多少契丹族人,就没想过父子二人也会报仇。 完颜亮脖子被白布绕了两圈,似乎还未断气,此时又一把短剑插入他的心脏,那双干净柔嫩的手,又狠狠地将短剑扭转两圈。 完颜亮抬头,眼神痛苦且无解,“重节···” 郕国夫人也就是重节,抽出短剑,拿出手帕擦干净,又抹抹沾了血渍的手,“舅舅,舅母!他终于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一緺,玉一梭 成川在陈家岛水战后,把符印交给李宝,便南下去追耿京的起义军,他思来想去,自己暂时还不能死,要把消息告诉辛弃疾,他们还要为许陵苕报仇。 完颜亮在扬州被部下缢杀,耶律元宜等人奉命先撤兵离开两淮,但是宋金战争并未就此结束,耿京带兵返驻海州,以防完颜雍延行南侵策略。 成川兜兜转转又来到海州,终于打听到了子晦和竹青的住处。 “你能不能别老跟着我?”成川重重地呼口气,转过身,看着这个把他从海里救起来的女子。 “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袁聪跟上前,她怕这小郎君又想不通,做出些出格之事。 “我已经谢过女侠,是否不够?”成川想了想,自己身上可没什么钱财,“姑娘,来世我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这辈子才开始,别扯那么远,谁知道你下辈子是只鸟还是只鱼?”袁聪说道,“再说我是救了你的命呀!” “是你自己要救的!我又没求过你!”成川漠然道。 “早知道就让你沉到海底喂大鱼,哼!”袁聪生起自己的气,她费心把他从海里捞起来,竟是自寻麻烦。 成川也觉得自己态度不好,毕竟是她将自己救起来的。成川转回身,走到袁聪跟前,拱手道:“袁姑娘,很感谢你救了我,现下我确实没有可报答姑娘的东西!” 成川说完,一脸窘迫地看着袁聪。袁聪笑了笑,绕着成川走了圈,眼珠一溜,“你怎么没有,这可是现成的!” “我真没钱财。”成川辩解,那簪子可是许陵苕的遗物,再说银簪也不值钱,“袁姑娘若是不嫌弃,待我完成要事之后,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供你驱使?” “当真?”成川比她高出一头,她还得费力地昂着脖子,袁聪凑近些,看着成川那张微红的嘴巴,心里乐着:味道肯定不错。 成川耳根子有些红了,他不由后退半步。“别动!”袁聪突然叫出来,把成川喝住,他也不敢动了。 袁聪伸手,趁成川傻傻站在那里,双手环上他的腰,然后悄悄地滑到成川的腰下,轻轻一拍。 “你作甚?”成川惊得反手捂住自己臀部,“你个姑娘家,怎能做这般下流、好色之事?” 袁聪得逞之后的笑容在脸上越放越大,“这种事只能男子做,女子不能做?” 成川甩袖,“当然不是,这种事···光天化日之下···” “你意思是这种事要在月明星稀、更深人静时才能做?”袁聪又慢慢走过来,她觉得小郎君太有趣了,早在海里将他救起时,袁聪就觉得那腰身下结实而丰润的臀,果真称手。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郎君还未及冠呢! “你···你,”成川急得说不出话,他从未从哪个女子的眼中看到过这种神情,垂涎?觊觎?欲望?成川使劲摇摇脑袋,他心里有些崩了,这人莫不是被鬼附身了,对!而且还是那种鬼! “小郎君年方几何?”袁聪问道。 “来年便及冠!”成川话一出口又悔,他捂住嘴巴,自己为何要回答这种问题?“与你何干?”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袁聪看着成川捂嘴的样儿,偏过头,想着他束起发髻,玉簪插头时的样子。 “你真是···”成川又语咽。 “我怎么?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子?”袁聪又回头,问道。 下流!成川急忙忙地收好心情和表情,前方便是竹青子晦的住处,他不敢再看袁聪的眼睛,不只是眼睛,连头发丝都不瞅一眼。 “成川哥哥!”承均看见成川的身影,高兴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抱住成川的双腿。 “姑姑、姑父呢?”成川抱起承均,轻轻捏捏他的小脸。 “在屋里熬药呢!”承均趴在成川肩上,看见了袁聪,又悄悄在成川耳边道:“成川哥哥,她是谁呀?” “呃!”成川耳边又一红,声调都变了,“是坏人!” “啊!”承均捂住嘴,把头埋在成川劲窝处,小声道:“可她看起来不像呀!” “坏人脸上又没刻字,你还小,看不出来!” 袁聪就站在他身后,听着他对自己的评价,不由地笑了笑。 “辛六哥何时走的?”成川刚坐下,就要起身。 “拂晓便离开了,耿使相决定带义军南归,便派贾都督与六哥等人率表南下,向官家表明回归之意。”竹青倒上几杯茶,递给袁聪。 “你不如就留在海州等他?” 子晦收拾桌子,都快到午饭时间了。 “我便是去淮水等他也行!”成川不想停在一个地方,当他静下来时就会胡思乱想。 “要走也是吃过饭再走!”子晦招呼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建康临时行宫中,赵构与太子赵玮亲自督军,陈家岛胜战、采石大捷、收复蔡州等前线好消息纷纷传来,大宋朝野一片颂声,士气饱满。 “天平军贾瑞(辛弃疾)拜见陛下。”贾瑞和辛弃疾行朝礼拜赵构。 “二位义士,快免礼!”赵构抬手,他扫视着眼前二人,尤其是年轻那位,浓眉鹰目,飒气十足,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正是潇洒美少年呀!“诗圣曾云: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朕原以为是夸张之词,今日得见幼安,方知真有如此潇洒少年呐!” “陛下谬赞,臣此次来建康只为代表山东两路二十万义军率表南归,望陛下明鉴义军烈日秋霜之忠贞,垂怜义军玉树琼枝之归心。”辛弃疾说出建康面圣的来意,贾瑞内心惶恐,幸好带着辛弃疾来了,否则他口中可蹦不出一个字。 “陛下,”黄中上前,“陈家岛水战,采石大捷,虽是我军指挥得力,士气如虹,可也少不得义军在后方牵制金军,扰乱金贼的战略。” “是呀陛下,彬甫也提及,若不是义军在楚州截杀刘锷,采石一役获胜或有艰难!”陈康伯又拿出那沾满血的名录,“这是赵樽从蔡州寻回的归正人名录,陛下,事金宋人一片丹诚赤血,望陛下莫要辜负了他们。” 赵构拿着那名录,里面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去。“卿等忠义,朕深感嘉荣,今便任命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兵马。辛弃疾,朕便授你承务郞一职,另,义军将领补官之事由陈相主持。” “陛下圣明!”朝堂众臣谢旨,辛弃疾抬头,双目闪光,他仿佛看见那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快意正在向来招手。 下朝后,辛弃疾追上前,“陈相,幼安有一事相问,还请不吝相解?” “若是我知,定当知无不言!”陈康伯笑道。 “方才您说那名录赵樽从蔡州寻回,陈相可知是从何人手中所得?” “听他谈及是蔡州新息范氏父女从河间府带回。”陈康伯想了想,赵樽曾讲起,那范氏一家忠义。 辛弃疾有些失望,他以为会听到一些许陵苕的消息,她也去了河间府,也为这份名录而奔波。 辛弃疾与贾瑞在建康待了两日,拿着官家下发的敕谕,便要赶回海州。 袁聪站在成川身边,相隔好几丈,他已经在淮水边等了好几日,袁聪想不明白,那时他是毫无求生之意,如今又是望眼欲穿地在等待什么? 辛弃疾与贾瑞带着兵士从建康回来,渡过淮水,骑着马刚走不远就看见了成川。成川看着辛弃疾回来,连忙跑过来,“贾都督!” “幼安,我先回军营。”贾瑞看见成川和另一女子。 辛弃疾点头,抱拳道别。他跃下马背,搓了搓成川的后脑,有些诧异,往常这小子最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今日是中邪了,竟也不反对。 成川一副乖巧的模样,倒是把辛弃疾搞得莫名其妙,“怎么了?你也想去淮水那边?”辛弃疾指了指建康的方向。 成川眼中闪躲,头也不自觉地偏着,辛弃疾看了看站在远处的袁聪,调笑道:“那姑娘是何人?看起来挺不好惹!” 袁聪双手抱胸,她站得远也听不见辛弃疾在说什么,若是走过去好像好不太把妥当。成川从怀中掏出那支银簪及那撮头发,摊在掌心,递到辛弃疾跟前。 辛弃疾一看,眼周一收,那是他送给许陵苕的簪子,她一直都插在头上。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想去触碰那些发丝,又缩回手,“不是···不是她···” 成川的手掌也抽抖起来,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人,眼中全是不甘与逃避。淮水边的风袭来,吹着那些青丝飘起来,辛弃疾慌忙去抓住。成川手中的簪子和发丝摔落在泥中,辛弃疾瘫坐在淮水边,捡起那簪子,细细轻轻地擦拭起来,簪子上有好几条划痕。 辛弃疾将簪子紧紧地捏在手中,抬头盯着成川,嘴皮不受控地张翕,整个眼眶刺红着,“不会,她说过我在哪她就在哪?她怎会舍我先去?你定是看错了,看错了,那不是她,不是她!” 成川抬起手,想要扶上辛弃疾,却又拿默然垂下来。“辛六哥,就在颖州,我亲眼所见,许姐姐跳下断桥。” “哈哈哈···”辛弃疾兀自笑起来,那笑惨淡、无望、决然,他鼻子一酸,狠狠地摇头。 第一百二十章 耿京被叛贼所杀 成川有些吓着,他未见过辛弃疾如此模样,到底是笑还是恨,抑或是怨。他伸出手抱住辛弃疾的肩头,低声唤道:“姐夫!” 辛弃疾一愣,旋即落泪,他看着成川,“你可知,我有负、有愧、有恨、有悔!” “我一心只装着家国山河,有负她真心;明知前路千难万阻,放任她身处险境;我恨自己为何不把她强留在身边,就算禁锢起来,也不会落得如今这番天人永隔,此生不见!” “可许姐姐生来就飒爽落落、勇健娇娇,绝不是那羞手羞脚之人?”成川安慰道,许陵苕和他姐姐太像了,从来不会躲藏。 天渐渐飘起了雪,小朵大朵地,如柳絮般落入淮水,浮在身上,又瞬间钻入衣内消失不见。辛弃疾伸出手接住那纷扬的雪花,想起那年在历城,也是下雪时节,“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辛弃疾把发丝放入怀里,又把簪子插入泥中,“天地为媒,淮水作保,若蒙不弃,愿附姻好。今生来世,比翼连理,无惧人魂,此愿昭昭!” 成川陪着辛弃疾,二人就那样瘫坐在地,伸手触摸着那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原这天地,纵是清浊不辨!”成川看着辛弃疾,“卫州乱言案,我爹被处极刑,姐姐沦入燕楼,我侥命以逃,流浪各方。” “季宛之?你是···” 成川点点头,待他知道抱琴就是亲生姐姐时,她已命不久矣,眼见她坠入汴河,又再遭一番生死离别。“心非木石岂无感,我已然接受阿姐的离去,打算与你们一同戎马倥偬,哪知···” “如此看来,老天也是怕硬欺软,顺水推船。”成川抹抹眼,他早已把许陵苕当成姐姐,可老天偏偏跟他过不去。 雪越来越大,二人发顶积起薄薄一层白雪,袁聪撑了把描着红梅的油伞,走到二人身边,替他们挡住落雪!袁聪微侧头,看着二人,谁人无过往,往事不可追,暗叹:天若有情天亦老,无情不似多情恼啊! 辛弃疾回到海州,一到军营便觉气氛不对,贾瑞扑过来,差点摔倒,“耿使相遭奸人所害,就在我们率表南下之时。” 抗金道路漫长艰险,前些日子刚率表南下,眼见抱负将来实现,耿京却被杀害,辛弃疾心情怎一个痛字了结,“何人?我定要将他抽筋扒皮。” “是张安国,”齐皓回道,“原来他早已投敌卖国,设计将耿使相诱出,然后杀害献于金人,谋求权贵。” 辛弃疾怒火中烧,刚得知许陵苕的死讯,军中又出叛贼,他抽出剑,“张安国这狗贼如今在哪?” “他因杀害耿使相有功,做了那济州的知州,还诱骗了一万义军叛附金营。”齐皓又道。 辛弃疾听完齐皓的话,扭头出了军营,他要去拧回张安国的人头,为耿京报仇。贾瑞、王绪宁、齐皓等人忙追出来,拦住他。 “幼安兄弟,你怎可独身前往,双拳难挡众手呀!”贾瑞死死拽住他。 “是呀,姐夫!”成川劝道,“金人如今定有防范,须从长计议,耿使相之仇必然要报,我陪你一起去。” “我也一起!”齐皓附声。 辛弃疾点点头,看着眼前众人,“济州是金人军事重镇,我们只身前往寡不敌众;若去的人太多,未免打草惊蛇。” “王统制,我挑数十精干壮士,夜袭金营,定将那狗贼生擒。”辛弃疾心意已决,王绪宁和贾瑞也同意他的做法。 辛弃疾在军中挑选了五十精兵,简单地作了一番部署,只待夜色降临。 辛弃疾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儿,帮它搓了搓身子,顺了顺皮毛。“乌龙驹呀,你累不累?” 乌龙驹扭了扭脖子,它享受了一番主人的伺候,很是舒服。“我们马上又要出发了,这次是去济州。”辛弃疾一边说着又摸了摸乌龙驹的鬃毛。 成川拿出一把干草料放到乌龙驹跟前,“你的剑!” 辛弃疾一愣,接过劲雨,方才他在淮水边,连剑都忘了拿。他二人离开淮水后,是袁聪捡了这把剑,送了过来。成川一想到那个行事大胆的女子,就吓得吞口水,她连还把剑,都能趁机摸他的手,还有她那眼神,每次盯着他就像能透过他的衣衫看到皮肉一般。 辛弃疾骑上马,身后跟着成川、齐皓等五十精兵,众人皆佩好刀剑,向济州金营策马狂奔而去。 济州金营的时候,已是半夜,辛弃疾下令众人下马,把马拴在树旁边,乘黑悄悄地靠进张安国所在的金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叛贼被斩首 辛弃疾休息了半日多便将张字国押解过江,交给朝廷发落。建康临时行宫内,赵构得知了耿京被杀害的消息,大为震怒。“耿元帅忠义爱国,却遭奸人所害,朕若是不将那贼人法办,岂不伤了义军上下的心?” “陛下,设计迫害耿元帅的叛贼张国安已被承务郎于敌营中生擒,如今辛弃疾已将他带回建康,请陛下定夺。”陈康伯上前道。 “承务郎?就那位气盖苍梧云的少年?”赵构想起来,他前些日子才下令封官义军。“两日后将叛贼张安国于西篱门斩首示众,并悬首城门三日,即刻张贴告示,让下天百姓皆知,叛贼当何下场。” “陛下,那金主完颜雍为笼络人心,发出了特赦诏书,赦免盗贼、起义军罪过,照此下去,北境义军面临土崩瓦解之危急局面。”陈康伯无不担忧,完颜雍不同于完颜亮,他平和更会怀柔。 “陈相有何高见?义军若是因此小恩小惠便弃家国利益于脑后,那就枉为义军。”史浩有些不屑。 “史尚书之言,恕我无法苟同!身在其中方知其味,无法身临其境,如何感同身受?那北境义军一片忠心赤胆,换你我心,为他人心,始知家国艰山河苦!”黄中站到陈康伯身边,“陛下,臣以为,当前为稳定义军军心,将他们收为我朝官员,封官进位,以体恤义军的忠贞之心。” “陛下,宋金必有一战,若是能有效利用北境义军,为我军多添一份胜算,有何不可?”陈康伯又进言。 “陈卿以为,辛弃疾可担何职?”赵构又把锅甩给下面众臣。 “江陵府知州,统辖地方文武,陛下当为如何?”陈康伯大胆提出自己意见。 “他不过二十出头,一个毛头小子,何德何能堪当一府知州?”赵构还未表态,尹穑就道。 “有志不在年高,尹御史若有此能耐,中书令、三师你皆可胜任。”陈康伯讽刺道。 “你!”尹穑忙作揖,“陛下,臣自知力微才薄,不敢有此妄念。” 赵构又不吭声,辛弃疾年轻刚直,勇猛无敌,文武全才,确实后生可畏,“建王为何一言不发?” 赵玮被点名,看了眼赵构,小心道,“儿子倒以为辛弃疾是不可多得之才,若是磨炼一番,定成大器。” 史浩一听,也上前道:“陛下求贤若渴、爱才惜才之心,老臣深受感召。对于归正人,老臣认为委以要职实为不妥。” “为何?”赵构问道。 “中原之地,已无豪杰,若有,这几十年为何不起而亡金?”史浩早已与张浚探讨过有关归正人一事,他在思想情结上不以为意,甚至有些歧视。 “北境汉人若是能随官家南渡,又岂会留在那水深火热之地?无非是为家计、故土所累,尚书大人休要以已度人,被浮云遮住望眼。”黄中眼见陈康伯要在朝堂上同史浩争执起来,忙用手肘拐了拐他。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黄中道,“陛下,莫要让中原义军寒心呐。” “陛下,若是要用归正人,也要遵行相应规定。”史浩终于退让一步。 “史卿不妨道来。” “只许添差官职,而不厘务差遣。” “尚书大人真是一只脑袋两副脸,”陈康伯笑道,“给个闲散官职又无实权,那些是为我宋坚守前线抗金的忠士,不是讨饭的乞丐。” “陈相,莫要动怒。”黄中劝道。 “李唐为何而亡?”史浩说道:“彼时唐节度使军阀割据,以致内乱不断,兵权不集中而旁落,陛下,以史为鉴呀!” “众卿皆是好意,忧国忧民之情朕心知肚明。”赵构扶额,每次众臣朝堂争执,他都无力招架。“不如先让他做个江阴签判?如何?” 赵构虽是询问之意,但语气中全是肯定,陈康伯、陈俊卿、黄中等人也不便多言,众人离开行宫中,“听闻和国公要归朝了。”下朝后,陈俊卿与胡铨讨论着。 “和国公向来主战,如今虞相又在扬州镇守,”胡铨抬眼,“莫非陛下已决意要北伐?” “不见得,据传王之望如今正在修建渡船,以备不时之需。”陈俊卿悄悄在胡铨耳侧道。“你且细细琢磨!” 二日后,建康侍卫押着张安国在百姓的一片唾骂专用中从阖闾门游街到西篱门,行刑处早已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听说把擒住叛贼的是位少年郎啊?”周围百姓开始讨论起来。 “是呀,才二十出头呢,”又一人赞道,“不愧为少年侠义。” “真是有胆好勇呀!” 看着张安国被斩首,脑袋被悬于城门,辛弃疾站在人群中,抬起眼角:耿大哥,你的仇已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卧听南雨,佳人入梦 辛弃疾打算在建康待几日再回海州,如今朝廷许了官职,他既是开心又有些失落。辛弃疾把马系在湖边的树下,朝前方的酒肆走去,建康的酒是什么味道,他还未尝过。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陈汝能坐在酒桌边,看见辛弃疾进来,招呼道:“辛公子,好久不见!” 辛弃疾一笑,走过去,拱手作礼,不过一下愣住,连名字都不知,如何招呼?陈汝能忙起身,“辛公子见笑,在下陈汝能,字同甫,婺州永康人。天公作美,你我二人得缘见过几次。” “同甫兄弟,幸会!”辛弃疾招呼道,“唤我幼安即可。” “尝尝建康的酒与汴京有何不同。”陈汝能替辛弃疾满上一怀酒。 “馨香悠长,细腻如春。”辛弃疾一饮而尽,“较之汴京,少了份浓郁醇厚。” “我还未恭喜幼安兄,迁江阴签判。”陈汝能又道,他看着辛弃疾眼中无甚光彩,又安慰道:“虽说只是执掌诸案文移事务,幼安兄莫要失落,来日方长,定会有一展拳脚,收复河山之机!” 辛弃疾看着陈汝能,他怎知自己内心所想,他失落不是因江阴签判官阶不高,实则他不喜文案事务,提刀策马复河山,杀金贼才是他志之所在。 “听闻陈家岛水战及采石之战,我军皆用火器战胜金军。”陈汝能是对战事兵事更加上心。 “早就听说同甫精于兵法、聪颖非凡,十八岁便着《酌古论》二十篇,讨论十九位用兵史人。”辛弃疾遇到志趣相投之人,攀谈地十分惬意。 “小家之言,不足一道。”陈汝能摆摆手,婺州守臣周葵看过《酌古论》,赞许有加,便聘他为幕宾。 辛弃疾与陈汝能相识恨晚,二人就在酒肆边饮酒边谈兵事,生生地聊了整个午后。 辛弃疾喝了不少酒,但他固执认为自己没醉,也不要陈汝能送他。自己牵着马儿,从玄武湖的长堤一直走呀走,又过了东门桥。 不知不觉来到了燕雀湖,辛弃疾马儿随意拴在一处,倚着一棵梧桐坐着,一只腿伸着,一只腿曲着,一点也不顾及形象。 他伸手拿出那支银簪,反复仔细地摩挲着,他并没习惯这种日子,或许只有征战沙场、杀敌万千才能让他不去想已经失去妻子的痛苦。燕雀内的荷花才露出尖角,轻风袭来,亭亭直立的骨朵儿迎风而摇。辛弃疾头靠着梧桐,微微闭上眼睛,一身牙白衣裳的女子就站在离他几丈远处,头上戴着纱罗帷帽,也是牙白色。 辛弃疾倒也不怕,就算是鬼魂,又会将他怎样? “柳莺婉叩氤氲开,为思佳人愁又来。唯见复日勾魂笑,心头积郁方得排。”辛弃疾自顾自地念起来,也不管谁来听。 辛弃疾将簪子揣入怀中,又理了理胸前的衣襟,挪了挪位置,找了个舒服的姿态,靠着梧桐树,闭眼小憩。 女子在旁瞧了许久,看见辛弃疾像是睡过去了,这才踮脚轻轻走过去,站在他右侧,替他挡住吹来的风。 风乍起,吹起那帷帽的一角,只见许陵苕定定地看着靠着树干的人,那是她的夫君呀,她日思夜想却又相见不敢的人儿! 辛弃疾脸庞较以往更加削减,嘴皮有些干燥,下巴也长出了细密的胡渣,许陵苕又想哭又想笑:你都不收拾自己吗? 许陵苕伸出手,想去触碰辛弃疾的脸,却又在离他脸还有两寸时,停住了。她怯懦了,此刻她是多想扑进他怀中,诉说自己多想他。许陵苕的手停在半空处,沿着辛弃疾的额头、眼睛、脸庞、鼻尖、嘴唇、下巴隔空抚划着。天上的新月未圆满,月光如洒,照着树下一站一趟的二人。 许陵苕无声抽泣,那一滴滴泪水滴落在辛弃疾眼上,许陵苕一慌,提步就跑,藏在燕雀湖旁边的亭台后。 辛弃疾睁眼,指尖轻轻抚去眼皮上的泪水,起身,望着湖中,“下雨了?”又转身看了看四周,再也见不得那女子的身影,他苦笑一声,“卧听南雨,佳人入梦,春舟一渡绕清风!” 辛弃疾骑上乌龙驹,又看了眼燕雀湖中的荷花,纵马离去。 许陵苕见辛弃疾身影渐渐消失,这才从亭台后钻出来,她走到梧桐树下,坐下,就在辛弃疾倚靠的地方,抬头望月:“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因为你还有用 辛弃疾奉命调任江阴签判,他带着竹青三人与部分义军到了江阴,又和母亲孙氏汇合。王友直率义军归镇江府都统司,辛绩与夏荞则随李宝李公佐父子二人去扬州镇守。 完颜雍夺下帝位后,便将都城由开封迁回中都,还下诏历数完颜亮杀皇太后、金太宗及宗翰、宗弼子孙,毁上京等几十条罪过,把他贬为炀王。又修复被海陵毁掉的会宁府宫殿,恢复上京称号。还对那些被无辜杀戮大臣的家属、沦为奴仆的,恢复他们的身份。 完颜雍去了永寿宫向太后李洪愿请安,而郑子聃则在殿外等他。 李洪愿本不想待在中都,她原本就已出家清安寺,拗不过儿子与孙子一番软磨硬泡,这才来到中都永寿宫。 “为何封如雁为元妃?”李氏依旧跪在佛像前,她来了这中都,也不改这习惯。李如雁是李石的女儿,也是完颜雍表妹。 “太后是觉得元妃位份太高?”完颜雍反问。 “后位空虚,难不成如雁配不上后位?”李氏起身,看着完颜雍。 “儿子早有承诺,后位只有宝贞一个,任何人都配不上。”完颜雍愠怒,他又收了收语气,“儿子无心,母亲莫怪!” “那个契丹女子呢?”李氏也觉得奇怪,叶臻一直跟着完颜雍,他不能去做的都是她出手,今他鼎定天下,却无任何说辞。 完颜雍未答李氏,拜别后他直接离开永寿宫。完颜雍也很恼,叶臻不要名份,也不住在大庆府内任一宫殿中。唐括察也随完颜谋衍去了潞州讨伐契丹反贼,他想问一问到底发生何事。 “圣主,听闻那份名录已到了宋主赵构手中。”郑子聃见完颜雍出来,上前说道。 “无妨!不重要!”完颜雍要去看看叶臻,他又问郑子聃,“那个女子坠崖便是,为何臻儿一回中都便只字不提!” 郑子聃忆起许陵苕坠崖,心头有些堵得慌,“许姑娘曾说过,她母亲名唤青歌,锦州人,前些年便过世了!” “青歌?”完颜雍心头一撞,宝贞未嫁他之前就叫青歌,果然是她!兜兜转转,宝贞侥幸多活了几年,却还是死了。 “圣主,”中常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方才秋芳苑来报,臻姑娘···” 秋芳苑?叶臻住的地方,完颜雍甩开下摆,朝殿外跑去,郑子聃也跟着出去,他心里也嘀咕着,在郓州时她便晕倒过,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完颜雍赶到秋芳苑,御医已看诊过,留下药方。完颜雍进了叶臻的房内,摒走所有下人,看着床榻上略显憔悴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为何不告诉朕?” 叶臻还是不作声,完颜雍有点恼但还是生生地把自己的气性压下去。“你住秋芳苑还是多有不便,到宫中去!” 二人又沉闷了许久,完颜雍又哄道,“大元妃的位置,朕,我为你留着,跟我回去?” 完颜雍已经把叶臻看得很重要了,除了后位不能给,其他都可以。 叶臻起身,靠在床头,看着完颜雍,“我兄长——耶律兴文是否真有谋反叛乱之意,是你亲手抓他的?” 完颜雍挑眉,她知道了,是谁告诉她的?郑子聃?纸终究是包不住火了吗? “你不必狡着词来骗我,我有什么值得你骗?”叶臻说道,“凡成大事者,必以无辜血肉之身堆砌,何况圣主成的是这天下霸业。” “既知真相,何须多此一问。”完颜雍起身,看着叶臻,“只怪他出现得不合时宜。” “那你为何又救我,灭门不就是要死得干干净净?”叶臻声音颤抖,她还在寄望薄幸人那一丁点真心。 “因为你还有用。”完颜雍话一出口就后悔,他心里不是这般想法:纵使一开始有些愧疚,可后来他愿意在她身上填上一片真心。 “我真是自讨苦吃!”叶臻抹抹眼泪,如今肚子里那小生命正在滋长,她不忍心丢弃自己孩子。 “你搬去胡土瓦宫中,”完颜雍转身,不敢看叶臻的眼睛,“他近来没见得你,很是想念,你好好养着身子。” 郑子聃站在秋芳苑中,他方才问了婢子,得知叶臻怀有身孕。郑子聃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唉,真香甜呀!见到完颜雍出来,郑子聃也收敛起自己的暗笑,完颜雍让人把叶臻送到东宫。 “景纯,”完颜雍喊道,语气生冷,“是你吗?” “圣主此话,景纯不明。”郑子聃镇定下来,打死不承认。 “你气我而已,为何要伤害她?”完颜雍掐住郑子聃的肩头,把他按坐在石凳上,“她已有身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契丹余部投宋抗金 郑子聃确实不知叶臻有孕,这点在他意料之外,“伤她的可不是我,是你!再者,我可只字未提!” 郑子聃丝毫不惧,回望着完颜雍,天下这么多女子,他真想看看万人之上的君王会怎样对待一个曾为他不惜作贱自己的女人。 完颜雍松开钳制郑子聃的手,他垂下头,当初救许陵苕和辛弃疾于危急,实则想打探宝贞的下落,耶律兴文不巧撞上,只怪他自己倒霉。 “那兄弟二人与我女真人势不相融,你还不死心?”郑子聃不解,党怀英劝其多次,也无法打动辛弃疾那颗心。“鼎定中原大业岂是非他不可,迟早我族人要横渡大江,踏平临安城。” “你可知:这世上,有人贪名,有人追利,还有人恋权,只要有欲望,就能捏住他的筋脉,或使他动弹不得,或让他为我所用。最怕有人不追名逐利,不贪财敛色,有骨有节,志长情坚。”完颜雍收紧眼尾,脸色平静,“你的所作所为对他,无非是棉上挥拳,水中沉沙,不伤他分毫,更不得一丝回响。而辛弃疾——便是此类人。” “如今宋军已收回泗州、海州、颖州、蔡州等地,雄据淮水以北,你为何要撤兵?” 完颜雍摇头,“本是派扎八去劝降契丹叛军,谁知他见了同族倒还讲起血脉之情,竟倒戈相向,与那反贼一同对抗我军。” “那纥石烈志宁,为何要留着他?”郑子聃听闻完颜雍不担没杀他,反而还许了高官厚禄,“他可是连杀九使?” 完颜雍眼中深不见底,呼了口气,“纥石烈部系女真族大部族,第五代起便与我朝皇部通婚,何况,纥石烈志宁沉稳坚毅,有大将这材。” 郑子聃点头,如今纥石烈志宁,带兵归顺完颜雍,授临海军节度使,还被封定国公。看来完颜雍从两淮撤兵只是权宜之计,他还有更深更大的计谋。 如今只得先把北境内的契丹部族叛军和宋人义军先止住,再组织兵力,是战是和且看宋主意愿。 叶臻被迫搬到太子的宫殿中,以姨侄名义住一起,胡土瓦很开心,只不过他感觉叶臻变了好多,不愿跟他说话,也不与刘惠交谈。阿马还交待,叫他好好照顾叶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多个弟弟或是妹妹。 “姨母,你怎么了?”胡土瓦站在叶臻跟前,又不敢离她太近,怕她恼自己,“你不喜欢胡土瓦了吗?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叶臻努力摆出一副笑脸,“姨母只是不习惯中都,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我们来射箭如何?哦···不行。”胡土瓦想起刘惠说过,叶臻不便行动,要多休息。 “你去找惠姐姐玩可好,姨母累了,想歇息一阵。”叶臻露出疲惫的脸色,下了逐客令。 刘惠也走过来,拉过胡土瓦,劝他,别打扰到叶臻休息。 胡土瓦起身,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他转身,轻轻抱着叶臻的肚子,“姨母,我给弟弟取了个名字,允济如何?公允克让、济怀天下。” 叶臻摸摸胡土瓦的后脑,笑了笑,“哪有小孩还未出生便取了名字?何况你怎知一定是弟弟?” 胡土瓦大名是允恭,他给弟弟取名允济,看来是真的很期待这个弟弟。“我当然知道。” 刘惠带着胡土瓦离开叶臻的住处,叶臻若有所思,回房趟在床榻上,她真的累了。 完颜谋衍带兵前往潞州,只花了不到十日便把契丹余部造反的叛军镇压,还于阵上杀死了窝斡,契丹余部在括里、扎八的领导下,艰难地谋求生存。 潞州契丹军营内,括里正与扎八在商讨如何军队如何才能得保存?如今窝斡被完颜谋衍杀了,而完颜雍对他的政策却是感召,眼下有很多契丹族人耽于金主提出的降安条件,渐渐地少了谋反之意,想要回归,不再举兵反金。 “如今完颜雍兵力强盛,连克契丹多方军力,现下该如何是好?”括里有些沮丧,窝斡也死了,只剩他和扎八二人领导这两万契丹余部。 “如今哪里都过不去,不如投奔赵宋?”扎八说道,往北切不可行,只得往南,与宋联手,同女真死嗑到底。 “若是投奔赵宋,便要越过那金边壕,这条路实则艰难。”括里有些迷茫。 “待在这也是死路一条,往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扎八已下定决心,过黄河、渡淮水、跨大江,一定要去宋境。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明月有光人有情 辛弃疾在江阴任签判一职,职位低微,每日疲于文书案牍,但他自知人微言轻,必要暂时忍耐。辛弃疾相信,官家过不了多久便会重提北伐之事,到时他便有机会提刀杀贼,恢复河山。 寒食将至,辛绩与夏荞从扬州来到了江阴,除了与辛弃疾饮酒叙话,还想来把承均接走,毕竟承均跟着子晦竹青太久了。 如今子晦与竹青在江阴盘了间小铺做起了大夫,若是有战事,子晦也是随军出征做军医。夏荞与辛绩刚来到子晦竹青的住所,就听到承均的哭声。 “怎么了小乖乖?”辛绩进屋抱起承均,擦去承均脸蛋上的泪渍。 承均一个劲儿地抽泣,已经停不下来。他伏在辛绩肩上,背抽抖地厉害,辛绩不住地轻抚着他的后背,“乖乖,不哭!十二叔以前摔破头流血都没哭过。” 竹青拿着茶水进来,说道,“今日茶铺王待诏的小儿口不择言,说承均没爹没娘,只能跟着姑姑姑父。” “他回来后就一直哭,念叨着爹娘不要他。”子晦又补充道。 夏荞听了竹青和子晦的话,又看了看承均,眼圈一红,当初大哥大嫂把承均托付给他后,就已与卫州将士一同以身殉难,他从未告诉过承均这些事,只因他还小,说了也不懂。 辛绩摸摸把承均放下,“我去撕烂那小子的嘴。” “哥哥,童言无忌,你还真能与那黄毛小儿动起手来。”竹青劝道。 “黄毛小子就可以胡言乱语,再不济我揍他那没教养的爹一顿。”辛绩可不管,他岂能让承均受如此委屈。 “那王待诏已特意上门致歉,”竹青坐到夏荞身边,“三哥,你劝劝哥哥!” 夏荞眼内红丝绕绕,他抱着承均,“承均有爹娘的,爹娘在卫州护佑一方百姓,他们是忠贞之士。” 承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伸手摸摸夏荞的脸,“三叔,男子汉不许哭。” 夏荞立即道,“我才没哭。” “阿荞!”辛绩唤道,二人相望,无言而笑,他懂他,自是不用多余的语言。 “过几日我们就回扬州!”辛绩拍着夏荞的肩头,替他理了理乱掉的衣襟,承均坐在夏荞的腿上,前倾抱住辛绩的腰枝,又笑了起来。辛绩无奈摇摇头,把一大一小揽在怀中,像摸狸奴般顺着二人的头发。 范如山带着许陵苕也到了江阴,住在客栈里。入夜了,许陵苕还站在栏杆处,眼神漫无目标的游离着。“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范如山走过来,朝她看去的地方望去,却只见一片幽暗。 “大哥,你不消管我。”许陵苕扶在栏杆的手收回来。 “明日随我一同前去?”范如山又道,许陵苕嘴上不说,可是心却一直牵系着辛弃疾,否则怎会悄悄地到建康。 许陵苕摇头,拳头攥了又攥,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我答应过葳葳,要替她尽孝,不能食言。” “若是葳葳还在,定然也是建康临安到处游山戏水。”范如山悠悠道来,“父亲母亲也是从来任她率性而为,随遇则安。” “我知道大哥是不想我把自己因入牢局中。” “其实这小半年,你陪在爹娘身边比葳葳五年还多,她从小在颖州外翁家长大,”范如山讲起葳葳的事,“又喜欢到处跑,到过柳七的出生地沂州,还曾去到他的祖籍河东。她只迷恋柳七笔下的湖光山色、都市繁华,哪里想得到那乡关何处,惹得离情苦!” “我是真把你当妹妹来看,才盼你顺心遂意。”范如山站在许陵苕身边,空中星光点点,“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说罢,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 翌日,范如山和辛弃疾约好一起去香山寺。顾山的香山寺,顾山的红豆树相传是梁朝昭明太子所种,荚椭圆形,其豆色泽殷红,晶莹明澈,几如宝石。 辛弃疾来到香山寺大殿内,跪下,虔诚地祈祷起来。“一愿河山恢复,我宋百姓无恙;二愿与君再结,来生白首缘!”人间自有精神在,哪信鬼神半句话。往常他自是不信奉神佛,可面对自己无能为力之事,倒也只能祈求神明。辛弃疾看着那成片的红豆树,原来唐时王维就是在这般情景下写出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心难测 “幼安兄!”陈汝能一行人也来到了香山寺,朝辛弃疾二人打起招呼。“咱们这缘分委实不浅呐?” “同甫也来江阴了?”辛弃疾起身,拉起范如山,“这位是蔡州范兄,南伯。” “南伯兄,久仰久仰,早就听陈相提及蔡州范家与我军共同御敌,杀退金贼之事,今日得见南伯兄,真是幸甚至哉。” “同甫兄弟谬赞。”范如山拱手,笑了笑,又看了看陈汝能身后的二人。 陈汝能退后一步,介绍道:“幼安兄、南伯兄,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湖北路转运副使张钦夫,这位是侍御史陈应求。” 辛弃疾与范如山向张栻和陈俊卿拱手行礼,几人就约坐在香山寺的月心亭,闲聊起来。 “听闻金主完颜雍遣使来宋,声明南侵伐宋只是炀王一人之意,如今金人愿重按皇统和议行事。”陈汝能一直都有打探这些消息。 “且金主撤兵两淮,对我朝的兵事行动保持克制,不予还击。”张栻是和国公张浚之子,如今正在宋金交界处的湖北路任转运副使。 “事出反常必有妖,金主一向强势彪悍,如今撤兵或是埋下更大的诱饵?”辛弃疾自认对完颜雍颇为了解,他绝不会把到手的东西又丢掉。 范如山点点头,“如今金主疲天应付契丹余部叛乱和百姓起义,若是料理完北境之事,必然以风残云卷之速南下伐宋。” “我军好不容易收回泗州、蔡州、海州,两淮逐渐安稳,”张栻所在的湖北路在宋金交界,时常动荡不安。“若是金主再次南侵,怕又是一番生灵涂炭。” “用兵之道,在于以攻为守,”陈汝能看向芙蓉湖中那片片翠荷,“不知官家是何打算,如今应趁胜追击,以势入破竹之速北伐退金,方是上上之策。” “那朝中可有北伐之意?”辛弃疾又问,他时刻心念着北伐复国,“应求兄未听有何风声吗?” 陈俊卿一笑,“此事得问钦夫,他父亲已被召回建康,看来···” “圣心难测!且看着!”张栻轻轻叹乞,摇摇头,“来来来,吃酒,今日只谈风月,不论朝堂。” 众人又拿起酒碰杯,陈汝给想起一事,玩笑道,“幼安兄已过婚娶之年,却孑弦孤裘,莫不是眼光太高,把自己生生熬成了旷夫?” “幼安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英雄少年,朝堂内外多少闺阁女子都瞧着呢?”张栻又道。 “那可不是?”陈汝能探出头,一副好奇之相,“前些日子,叶公还在向我打听幼安兄家世呢?” “我听说叶同知有一小孙女,年方十七,生得秀丽聪颖,与幼安倒是颇为匹配呢!”陈俊卿也掺和进来这样的闲聊。 辛弃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中有丝丝苦涩,“在下一介莽夫,实不敢有此妄念。” 陈汝能正色道,“话怎能这么说?幼安兄神威奋武,儒雅知文,能诗筹画,多谋善兵,乃当世俊杰,中原扩阔,幼安可许第一。” 辛弃疾被夸得一脸通红,放下手中的酒杯,不住地搓着自己的大腿来释放不安。“几位兄弟若是再打趣,今日这酒在下怕是喝不下去了?” 范如山拍了拍辛弃疾,“我瞧着叶公恐怕要失望了。”辛弃疾看着范如山,心道:怎地你也来凑热闹? “此话怎讲?”陈汝能侧身,看着范如山。 “幼安与舍妹早有婚约,此乃范辛两家父辈敲定之事。”范如山推了推辛弃疾的手,示意他别作声。 “原是如此,”陈汝能笑笑,“我道这明珠哪会蒙尘,不过是早就被人揣入怀中。” “罢了罢了!倒是我们在这瞎掺和。”陈俊卿摆手,“同甫,你得告诉叶同知,下次驾着他的宝马跑快些,别拖拖拉拉得!” “那可不,这下叶同知又要急恼,孙女婿被人捷足先登啦!”张栻饮下一杯酒。 辛弃疾看着大家一脸开心,颇为无奈,只得自顾自地喝起来,再看看范如山,一副认真模样,辛弃疾暗自思忖:我倒要看看你去哪找个妹妹? 众人一一作别,离开月心亭,范如山走在最后边,他拉住辛弃疾,“幼安,初七日子甚好,不如与我家小二见上一面···” 辛弃疾笑道,“如山兄,方才多谢你解围,我自是拿你当亲兄弟,无谓多加那层姻亲。” 范如山挑眉,莫非孙氏也未曾告诉辛弃疾,范家有个二妹?见辛弃疾不理睬,范如山拿出一方绢布,递给他:“初七、香山寺,来与不来视你所愿!” 辛弃疾接过绢布,“云母屏开,珍珠帘闭···”这是他写给许陵苕的念词,她还在?或是范如山捡着的遗物?“这是···” “嘘!”范如山噤声,他转身,眼神落寞又有点欣慰,时移事易,辗转而来,辛弃疾终归要成为范家的良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旧城故人夜夜叹 辛弃疾回到家,屋内没有其他人,“碧桃,娘亲呢?” “大夫人在房内抄经。”碧桃回道。 辛弃疾点点头,自打祖父在开封过世,又得知许陵苕坠崖的消息后,孙氏更是常常上香礼佛,在家抄佛经,眼见身边亲人接连离开,她总归是害怕的。 “娘!”辛弃疾在门外敲门,得到孙氏许可后方才进屋。 辛弃疾跪坐在孙氏跟前,就看着她抄经,也不言语。好久好久,孙氏才搁笔,抬着,“今日去香山寺可还尽兴?” 辛弃疾点头,“与几位同僚前辈闲聊一番,倒是比往日在衙内签发公文畅快多了。” 孙氏看着辛弃疾,她深知自己儿子不甘文案,整日就念想着北伐杀贼,与朝堂同僚见面后,比平日里更多了份精气神。 “母亲,”辛弃疾直起身子,挣扎许久又道:“如山兄,可,有亲妹?” 孙氏抬眼,表情略有所动,不过更多的是奇怪,“你问这作何?” “呀!娘亲莫管其他,”辛弃疾卖起乖来,“你在蔡州住了些时日,定是知道范家境况。” “范家小二,葳葳,”孙氏点头,那姑娘和陵苕感情可好,二人形影不分,“那姑娘洒脱不羁,性如烈风,与陵苕···” 孙氏突然又收住嘴,她未思考过多,又提及自己儿子的伤心事。辛弃疾一愣,范如山真有亲生妹妹,他没有骗人,原来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 辛弃疾眼中的光亮瞬间又黯淡下来,他自嘲起身,“不扰母亲歇息,儿子退了。” 辛弃疾离开孙氏的房间,拿出怀中的那方绢布,原来许陵苕和范葳葳相好,这方绢布才辗转到了范如山手中。他独自来到院中,挑起那缕垂下的柳枝,可这树下再无滨州郊外的小娘子坐在那,等风望月。“凄霜凛风偎半月,朱楼玉阁销残雪,旧城故人夜夜叹,孤灯独影照无眠。” 许陵苕在客栈内,找了好久也找不到那方绢布,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明明是放在客栈内,也就一日怎就找不到了。 许陵苕坐在妆案前,轻轻地理着自己发丝,她看见自己断掉的小指,那样突兀,她赶紧用纱罗把手缠好,又朝前看了看自己的脸,眼圈有些发黑,“对菱花,与说相思,看谁瘦损!”许陵苕自顾自地念道,二日后要去香山寺,她莫名有些害怕。 “哥哥,你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成吗?”竹青在灶台处忙得团团转,再看看辛绩,又不会做饭,还在这瞎搅合。 “碍着的人都没作声,你嚷什么?”辛绩嘟囔着,站在夏荞身边,看他手起刀落,片鸭切菜,蒸煮烩炒,样样皆是炉火纯青。 “阿荞这手是怎么生的呀?”辛绩叹道,“写得一手好字,裱画一流,又善酿酒,还会做饭。啧啧···” 夏荞手中的锅铲没停下,将辛绩的夸奖一一笑纳,“我娘生得!”然后两碟菜递过来,“别杵在这,快传菜!” “好嘞!”辛绩欢快起来,“煎鸭肉、春茧、杂合羹。”都是他爱吃的。 “三哥,芙蓉饼、鸡丝面呢?”竹青走过来,看了看灶台上的菜。 “啊?还要这两道菜?”夏荞耸拉着脸,又指了指院中活蹦乱跳的公鸡,“鸡还在那呢?” “承均一大早就扭着,要吃鸡丝面。”竹青无言以对。 “这有何难?”辛绩放下手中的碟子,“我马上把它杀掉,竹青,烧水!” “唉,别了!”夏荞拉住辛绩,“费那功夫,下次再做!别把他惯坏了。”说着又端着碟子离开灶台。 “哼!”竹青冷嗤一声,“那么小个孩子,想吃碗鸡丝面,倒成了索求无度?唉···”那些菜做了一大桌,独独就忘了承均的份。 竹青气归气,转身又去揉面,好歹也喊了她这么久的姑姑,她可不忍心让承均难过。 子晦在屋内滚着铁环玩耍,“砰”地一声,将案台上的捣药器诸多物件砸下来,辛弃疾正和子晦在闲聊,脚被砸了。 “没事?”子晦跑过来。 辛弃疾收起腿,嘴上说着无碍,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承均傻傻地捡起铁环,“六叔,对不起!” “六叔没事,出去玩!”辛弃疾笑笑。 子晦提起辛弃疾的下摆,扯开裤腿,检视一番后脸色越发不好。“再不治怕是要成顽疾了。” “快两年的旧患了,一直断断续续。”辛弃疾理了理衣衫,“我也找了大夫问过,若要彻底根治,还差几味药···” 子晦点点头,“委实不好找,我且帮你留意着!” 第一百三十章 渊冰厚三尺 我心如松柏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竹青端出来芙蓉饼,承均乐得直拍手。“承均呀,我看你就留下姑姑身边好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若是跟着你三叔、十二叔回去···” 承均不懂,抓着饼,摇摇头,看着辛绩和夏荞,“没有我,三叔和十二叔晚上定是睡不着的!” 竹青笑出声,又夹了块鸭肉给承均,你不在好几个月,人家睡得可香了。 饭毕,夏荞和辛绩歇息一阵便要带着承均回去扬州。子晦收拾了好多包裹,快把辛绩身上挂满了。 “几位哥哥都在,想请你们做个见证。”子晦规矩地呈上一份拜帖递到辛绩跟前,恭恭敬敬地说道。 辛绩接过拜帖,原是一纸婚书:良缘相印,婚礼遂缔。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谨以此约,共盟鸳蝶。愿相敬之如宾,携手当如连理。一心同德,互助恩爱,花好月圆,瓜瓞绵绵。 辛绩看完了婚书,又合上,转手递给辛弃疾,有些难以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兄如父,如今竹青爹娘不在身边,但凭兄长做主。”子晦再拜了拜,诚恳至极。他深知女儿家看重清白,就算是生处这战乱频频的年代,也不能因此而敷衍委屈她。 “你舅哥自己都是孤身怨夫,”夏荞拍拍辛绩的肩,“你还让他做主!” “如何,不让我做主,难道让你不成?”辛绩理了理衣摆,又端了端身子,清咳一声,“我告诉你小子,若是敢欺负竹青,我就将你的手脚跺掉,脸撕烂,扔到猪圈里!” “哥哥放心,我此生来世都不会辜负竹青,我只会爱她敬她疼她。”子晦马上指灯明誓,竹青也在一旁腼腆地笑着。 辛绩翻个白眼,这酸话他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十二哥,你可别把妹夫吓坏了。”辛弃疾起身,抓过子晦,“子晦,可看清了。” 子晦看着辛弃疾,有些茫然,竹青掩嘴,眼角带笑。 “若是哪天竹青红着眼回来,你可得掂掂三位舅哥的份量!”辛弃疾笑着,又坐下,抬眼望着辛绩。 “几位哥哥放心,渊冰厚三尺,我心如松柏!”子晦怕三位舅哥反悔,又忙着表态。 辛绩骑着马带着承均,与夏荞一同回扬州。承均扬起小脸,“十二叔,我好久没见着成川哥哥了,他去哪了?” 辛绩低着脑袋,揉揉承均的头发,“他呀,忙着去替你找嫂嫂了。” “哦!”承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那个坏女子吗?” “小孩子别瞎说。”夏荞打断承均的话,“那能叫坏?这叫情调!” “欸欸欸,夏荞你住口!”辛绩怒目视着夏荞,“净教些情词艳调,你自己风流浪荡也就罢了,可别带坏我们承均!” 夏荞撇撇嘴,辛绩一叫他全名定是有些生气了,他还记得上次直接冲到夏府,怪他带着幼安流连撷芳居。 “那个姑姑好生厉害,我怕成川哥哥打不过她!”承均上次见着袁聪腰间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连成川都吓得脸色发青。 “鸳鸯如共耍,玉手何辞打!”夏荞撑开折扇,念道。 “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姑姑,辈分都让你搞乱了!”辛绩啧了一声,摇摇头。“记住,要叫嫂嫂!” 承均认真地点点头,夏荞也笑了,承均如今可是凑足了多少因缘! 成川觉得自己耳根发烫,定是辛绩和夏荞又在背后念叨他。袁聪身子稍好一些,就缠着他去扬州,成川也不敢阻拦,按她那心性,定是招呼也不打,策马而奔。且她腰伤才好,还是顺着点,成川甩甩头,他真是栽到这人手上了。 “干嘛?”袁聪朝成川勾勾手指,成川立即绷直了身子,心跳又漏了两拍。 “你过来嘛!”袁聪扭了扭肩膀。 成川听话地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袁聪旁边,生怕她又一个伸手突袭。袁聪拽过成川手臂,附在他耳边,“下午我们去桐花醉喝酒!” 成川抽回身子,看着袁聪,“宝应湖、大明寺、茱萸湾哪个地方你没去过?这会儿又弄啥幺蛾子?”成川想回江阴,她还想去桐花醉,莫非真想把扬州十里烟花都观摩个遍。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袁聪念道,“不去桐花醉,去抱月阁、春梦歇也行?” 成川扶额,这有何区别?看着袁聪那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成川后背后一片凉意来袭,袁聪定是故意讹他,“不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报红豆应以双 到了香山之约的日子,范如山在房内来回踱着步,他还在想,要不要再劝劝许陵苕?唉!他自个儿还孑然独身,却为了妹妹、妹夫二人操碎了心! 范如山来到许陵苕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推开门,没有许陵苕的身影。范如山走到桌案边,只见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一页页写满诗的纸张。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范如山微微轻笑,这丫头嘴上犟得很,心里哪会轻易放下他。范如山把那些纸页整理好,放归原处,许陵苕定是去了香山寺,他便安心。 辛弃疾昨夜入睡前就告诉自己,次日定不去香山寺,为何要听范如山唆摆?不过这香山寺的风景还真好呢,红豆树也漂亮,就当踏青也是不错的消遣选择。 辛弃疾看过兰草,又从文选楼出来,院内有一株昭明太子亲手种植的山茶树,他上次只顾着与同僚吃酒,也没来得及去瞧瞧。此番真是被范如山坑了,也怪自己,硬是信了他。 文选楼的院中,也聚集了好些游人,香山寺盛名远播,引得无数红男绿女相约踏青游玩。如今时节,红豆尚未结果,山茶也没开花,倒是柳絮飘得纷纷扬扬,惹得人心痒痒。 山茶树旁站着一女子,辛弃疾细细一瞧,牙白色的衣衫与帷帽,同那夜在建康的燕雀湖一样,辛弃疾心道:原来不是鬼魂呐! 辛弃疾缓缓地走过去,柳絮随风飘落起来,许陵苕伸手接住几片柳絮,“我寄白雪三千片。” “君报红豆应以双!”辛弃疾站在许陵苕身后,接住她念的诗。 许陵苕身子一怔,她怎会忘记他的声音。许陵苕的足尖揉着地上的沙子,她想跑掉可脚步又鬼使神差停下。 辛弃疾自嘲笑笑,又摸摸脸,自己当真是毛衣惨黑貌憔悴,神憎鬼厌?辛弃疾轻轻抬起右手,又强制自己放下,他到底在作何?一个有可能只见过两次的女子,要去摘人家的帷帽? “姑娘留步,”辛弃疾上前,支支吾吾道,“敢问姑娘是否去过建康?” 许陵苕又急又笑,他果然认出来了,“辛公子就是这般搭讪姑娘的?” “不不···”辛弃疾急得舌头又有些捋不直,连对方说的话也忽略了,“看来真是我面目可憎,吓着人了。” “你若是面目可憎,那天下便没好看的男子了。”辛弃疾怔在原地,如此熟悉的话和声音,让他胸中的氧气锐减,快要呼吸不过来。 许陵苕背对着辛弃疾,未转身,辛弃疾克制着自己想要伸出的手,语带颤音,“是你吗?” “京口范家小二。”许陵苕报名,风撩动起她的帷帽,辛弃疾探探身子,却还没看清。 果真是如山兄的妹妹?可声音跟许陵苕太像了,他不敢再去想,再去深究。辛弃疾随着许陵苕的步子,慢慢地离开茶树,来到亭台中。 辛弃疾想问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切口,他心一横,不管了,就算是被当作浪荡之人也无妨。辛弃疾迅速伸手,解开许陵苕脖下的系绳,扯开帷帽。随着一声轻呵,许陵苕愕然,又快速转身背过辛弃疾。 “陵苕,真是你?”辛弃疾唤道,“为何···” 许陵苕缓缓转身,眼中蓄满清泪,她清瘦了,眼中的桀骜之气也消散而去。辛弃疾慌忙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我不问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哪知许陵苕的泪像决堤般,堵也堵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掉,明明是万分思念、极度想见之人,可是四目相对,却又哑口无言。 “老天总算可怜我,你还在就好!”辛弃疾扶过许陵苕,将她揽到怀中,轻轻兵着她的后背。他总算明白过来,从幽暗的深渊中爬上来,再见艳阳原是这般快活。 许陵苕有些挣扎地推开辛弃疾,又擦擦泪痕,辛弃疾忍不住伸手上前,像以往一般,抚了抚她的发梢。许陵苕偏了偏头,有些躲开,她看着辛弃疾,声音有些嘶哑,“六郎,你还好吗?” “不好!无一处是好!”辛弃疾鼻子有些发酸。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许陵苕伸手,摸了摸辛弃疾的脸颊,“你为何不自珍自重?弄得这般颓败不堪?” “你既不在,颓废与潇洒也无二般。”辛弃疾覆住她的手,摩梭起来,“你为何不来找我,是存心要我伤痛难捱,失了魂魄?” 许陵苕摇摇头,她哪里舍得,夜夜无法安睡之时,她都在想着自己的夫君,可又见不得。“我哪舍得?” “你的手···”辛弃疾抓住许陵苕的右手,感觉有些不对劲。 许陵苕缩回手,本能地想把手背到身后,可就一瞬,她又放弃了。许陵苕脸泛苦色,细细地叹了声,“无伤大雅,不过是断了截小指。” 第一百三十二章 言之太甘,其心必苦 言之太甘,其心必苦!辛弃疾紧紧地将许陵苕的双手裹住,她怎会不在意,哪个小娘子不爱青黛朱唇、罗衣飘飘。彼此的她舞剑练字,玉指添春,如今···辛弃疾眼角垂着,轻语,“月有盈缺花有开谢,人生难有事事如意!” “可无论你是谁?变成怎样?我都打定心意与你相知相守,长命无绝衰!” “六郎!”许陵苕有些哽咽地轻唤着,“六郎···” “嗯!”辛弃疾轻淡而坚定地应着她的唤声,“我在!”他又试着抬起手,抱过许陵苕,感觉她不再挣扎,胸中才顺过那口气,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蹭蹭许陵苕的发丝和肩窝,“别再留下我一人!” 许陵苕的泪浸到辛弃疾的胸襟上,她抿抿嘴,扬着脑袋,略微红肿的眼睛可怜又委屈地望着自己的夫君。 “你还想丢弃我?”辛弃疾低头,又急恨恨地威胁小娘子不准抛弃他。 许陵苕抽身出来,朝辛弃疾淡淡一笑,“六郎,可我,连剑也拿不稳了···” 辛弃疾忙抓住许陵苕,不让她跑掉,“我不要你拿剑,只要你在我身旁便好!晨起有你唤,闲时有你伴,归家有你等,余生皆有盼!只此而已!” “我···”许陵苕还想说些什么,辛弃疾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话,“断指又怎样?反正我也是个半残之人。”辛弃疾指了指自己的腿,“我这个瘸子正好配你!” “不准胡说!”许陵苕捂住他的嘴,辛弃疾的腿患几近两年,莫非如今已成顽疾?“你还要做我的东方骑,一起共踏野涧山河,看那朝霞日落。” 她没忘,她还记得,辛弃疾一把狠狠地抱住许陵苕,惹得许陵苕微微喘不过气。“陵儿,不要再丢下我一人!” 许陵苕双手环住辛弃疾的腰,在他怀中点点头。 “你知道葳葳吗?”许陵苕轻声道。 辛弃疾抬眼,“如山兄的亲妹?”他想起来了,彼时,跟着许陵苕一起到东山的那个女子,且成川还不停地打探自己到底认不认得她。 “你能再等我两年吗?”许陵苕小心地问道。 “不能!”辛弃疾想也没想便脱口而道,又把许陵苕搂得更紧。 许陵苕不停地拍着辛弃疾的后背,安抚着他,顺着他的肩膀滑下,四手紧握,“你可见过,一个未到桃李之年的小女子,与金兵顽抗,孤身坠泉台?” 辛弃疾抬眼,他明白了,原来坠崖的不是许陵苕,是范家小二。他不知该如何宽慰许陵苕,更不敢去想象范如山是背负着何许悲凉与他谈笑盈盈。 “可我见过!”许陵苕幽幽答道。辛弃疾从她的眼中望去,只看见那深不见底的追忆。 良久过后,许陵苕从断桥的回忆中扯回思绪,“那幽暗无测的深渊,她是怎样无惧无畏,一腔孤勇地跳下去?” “所以,她是救你们而死,你要为她而活?”辛弃疾看着许陵苕,当初成川带回许陵苕的死讯,他顿感天地黯淡,此生无望,几欲崩溃。以情度人,想想范伯伯与如山兄,更觉难以接受。 “你错了,六郎!”许陵苕望着亭台外的长空,“人心仅一寸,可葳葳她,深怀家国愿!” “她才十八年华,未感受过轰轰烈烈的情爱,未探寻过莺啼春醉的江南,”许陵苕的语气悠远而深旷,“却又如此不顾身家性命,成全家国忠义,我时常在想,若是自己身处当下,还能不能如她一般,决然跳崖,身殉家国河山?” “你想要留在京口,留在范伯伯和如山兄身边?”辛弃疾渐渐明白了许陵苕的心意。 许陵苕点头,“父亲和大哥,他们心中甚苦,我深知自己并非饴糖衔之甘甜,却也想替他们纾解忧思,就算一两一钱也好!” 辛弃疾深深地缓口气,他懂她的苦,懂她的心意,懂她的一切。辛弃疾与许陵苕对望着,二人终于摊开心中结,坦坦诚诚。 “六郎,让我再陪父亲大哥多些时日!”许陵苕抿着眼尾。 辛弃疾点头,伸手拨了拨那略微吹乱的耳发,然后从怀中拿出那支簪子,仔细地插在她的发髻中。许陵苕伸手轻抚起来,她一直为自己弄丢了簪子而烦闷,如今这簪子又回到自己身边。 “你归处便是心归处!”辛弃疾终于一扫多时阴郁,笑了,“我送你回!” 许陵苕也笑了,亭台外,风停了,艳阳也钻出了阴云,光芒四射。 “等等!”辛弃疾停下脚步,突然喊道,许陵苕急忙转身,眼光落在他左脚,语气焦急,“腿伤又发作了?” 辛弃疾拿起帷帽,拉过许陵苕,替她系上帷帽的绳子,眼见四下无人,快速低下头,隔着纱罗,在许陵苕的嘴角印上一记吻。然后又快速板直身子,左右张望,抿抿嘴,眼角弯弯。 帷帽的纱罗遮住了许陵苕的脸红,她脚尖一转,迈着碎步朝前走。刚走两步又停下转身,伸出右手,辛弃疾未作丝毫犹豫,紧紧握住她的手,二人携手奔向那春光无限明媚的山湖。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新帝登基,北伐有望 许陵苕跟随范如山回了京口,辛弃疾自打香山寺回来后,精神焕发,眉眼含笑,连带觉着那些文牍案卷都变得乖巧起来。 宋金朝堂的以静制动,也让双方交连之地的百姓得到一丝喘息。赵构坐镇建康,打退了完颜亮的南侵计划,随着收复了蔡州、泗州、海州、两淮等地,他便带着赵玮及一班朝臣回了临安。 不知是受了宋金对峙的影响,还是在建康水土不服,赵构回到临安后,身子便开始不适,御医探诊后,也说不清病症在哪,或许是他上了年岁,身骨不再强壮。 赵玮和史浩、陈康伯被单独宣进了行宫,赵玮谨小地移着步子,特意别过史浩的眼光。“太子可有私自上书陛下?”还未到行宫宫殿,史浩突然问道。 赵玮一惊,吞吞口水,他确实是上书陛下,力陈实情,主张趁金廷懈怠之时,全力收复北境失地。“确有此事!”赵玮低头道。 史浩摇摇头,这孩子怎地还是莽撞,都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还做些血气方刚之事。今日也不知陛下是否为此事而责难,且看着! 赵构侧靠着椅子,让内侍抬了几把椅子来,君臣你瞧我,我瞧你,安静了片刻,赵构便打破沉静。 “元永,为父近来感觉身如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怕是熬不了多少时日。”赵构轻抚持胸口,顺了顺气。 “父皇乃天子,定当长命百岁,万事无虞!”赵玮急忙起身。 “坐好!”赵构朝他挥挥手,“我看过你的奏疏,句句在理,哀梨并剪,看得出费了番功夫。” 赵玮听着夸奖,脸色不由得轻松起来,“可如今,大宋兵民疲惫,且宋境之内铁矿不多,连兵器、兵甲铸造无法如量供应,如何去攻打金军铁骑?” 赵玮的脸色又暗沉下来,不知如何接话。 “史卿,陈相,着礼部司天监测算吉日良时,传位于太子。”帝位更替这重如泰山之事,就被赵构淡淡地决定了。 “父皇···”赵玮从椅子上惊起,三人也跪在地上。 “不必再议,我意已决。”赵构抬手,“朕宅帝位,三十又五载,耄期倦于勤,时有疲累之感,只待内禅太子,方可休养身心。” “陛下?”史浩还想再问些,被陈康伯的眼色打断,“谨遵陛下圣谕!” 赵构遣走了陈康伯与史浩,单独留下了赵玮,看来赵构是有些体已话要与儿子讲。 “靖康二年,我被推上了帝位,那时我不过才二十岁,听信汪伯彦、黄潜善等奸佞小人之言,放弃中原,逃至扬州!”赵构叹口气,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时移势易,父皇纵是再有心,也难挽大厦将倾,天下百姓又怎会责难于您?”赵玮敦厚纯良,一直绞着脑汁说些安慰的话。 “这么些年,每每深夜,我都会被往事惊醒,梦见一些熟悉的人和事。”赵构自顾自地说着,“绍兴和议、称臣纳贡换取南隅之安···”赵构说着说着,伸手挡住额头和眼睛。 赵玮看不清他的表情,惟有诚惶诚恐,“父亲莫要自责,战争频起苦的只会是百姓,家园破败,亲离友散。若儿子身在其位,定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呀!” “儿啊,你真明白?”赵构抬起眼皮,看着阶下之人。 赵玮不作声,微微点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 “往后,你要替父亲把枉错矫正过来!” 赵玮跪拜叩头,离开了行宫大殿,在殿外,陈康伯已经离开,只有史浩还在等着他。 “太子不日将成为国君,届时我大宋兵民蓬勃,北境定有可复之时!”史浩莫名有些欣慰,太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多年,今日他师生二人终于迎来丝丝曙光。 赵玮从殿中出来,却有些提不起精神,他朝史浩行礼后便一直跟在身后。赵构最后那句话给了他深深一击,“你想做什么都行,惟北伐之举,待我走后再说罢!” 赵玮改名为赵昚,赵构禅位于他,退居幕后当起了太上皇,皇位又回到了太祖一系。赵昚改年号为隆兴,在即位后第二月,便颁布手谕,召主战派老将张浚回朝。 新帝登位后第二月,便以太上皇名义下诏:追复岳飞原官,将其遗体从九曲从祠迁出,以"孤仪"(即一品礼)改葬于栖霞岑下,访求其后,特与录用。 成川从京口返江阴,没有回到军营中,前几日辛弃疾托他送些东西去京口范家,他却见到了许陵苕,想来辛弃疾是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放我走 秋芳苑内,婢子抱着小婴孩,在殿中转来转去地哄着,刘惠和李如雁整理着婴孩所穿的衣物。叶臻在东宫住了一段时间,便回到秋芳苑产下一子,除了完颜雍,最开心的莫过于胡土瓦,他取的名字终于派上了用场:允济。大庆府内人人庆贺,连李太后也融了多年来的一脸麻木,只有叶臻,自打生下这个孩,她没抱过,没奶过,更不为他洗澡换衣。 婴孩的啼哭声惊得李如雁腾空而起,她上前抱过允济,“怎么回事?为何又哭起来?” “是不是饿了,快去弄点羊奶。”刘惠吩咐婢子,“唉哟,好可怜的允济。” 叶臻随着孩子的哭声望去,眼中有一丝爱怜与温情,渐渐地又黯淡下来,她起身,冷淡地说道,“让他别吵!” 刘惠与李如雁面面相觑,赶紧抱起允济朝房内走去,叶臻起身,拿起剑,来到院中,天还是很凉,她舞起剑来,又把刚抽芽的树枝当成汇愤对象,削断不少。 “姨娘。”胡土瓦规规矩矩地行礼,又朝殿中跑去,他一来便要看看自己的弟弟。 “圣主!”叶臻收起剑,行礼,君臣之别很区分明显。 完颜雍也不急着看自己儿子,他望着满地的嫩芽细枝,眉头一拧,“你在发脾气?” “不敢!”叶臻把剑扔在一旁,理了理衣摆。 完颜雍有些愠怒,转念又按捺住不好的情绪,“臻儿,你不要跟我闹了,我可以恢复你兄长生前职位,将充入奴籍的耶律家族赦免。” “只要你···” “圣主无谓再为我多费心思,”叶臻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心气高傲又残酷冷漠的人,如今他的刻意委屈惺惺作态直叫她有些害怕。 “臻儿?你···”完颜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好好地说话,就像以前一样。” “你放我走!” “你到底要怎样?允济才这么小一块,”完颜雍上前,抱住叶臻,“你当真如此狠心?” 叶臻任由他抱着,也不闪躲,也不主动,就那样僵直地站着。 刘惠和李如雁终于把允济哄好,小家伙当真是饿极了,喝下小半碗羊奶。胡土瓦进殿,逗了逗允济,又朝刘惠道,“惠姐姐,阿马今日向祖母请示,我一到十八岁便封你做太子妃。” 刘惠有些不好意思,李如雁开口,“那就先恭喜皇太子。”刘惠被李太后放在胡土瓦身边,原本只是想让她照顾太子而已,哪里想得到如今倒成了一桩美事。 “你想离开中都去哪?”完颜雍放开叶臻,直直地盯着她,“想去建康、临安找他?” 叶臻苦笑,摇摇头,只要不见你,哪都行! 辛弃疾坐在桌边喝了两口茶,昨日子晦让人带信唤来来药铺一趟,也不知他小两口神神秘秘搞些什么? “六哥,”子晦拿着一大碗从房内出来,“我找到了那味药,或许你的旧疾可以根除。” “当真?”辛弃疾有些兴奋,他将来还要上阵杀贼,能根除旧患实在太好,“可是断指能长出新的来吗?” “我是大夫,可不是神仙,哪能点石成金、肉死人生白骨?”子晦打断辛弃疾的话。 “那我这腿,若是不根治的话,能···”辛弃疾试探着问道。 “六哥哥,”竹青瞥了子晦一眼,“你别顾左望右,为了这味药,我夫君可是差点献身。” “娘子这话,敢情我是出卖色相博取好处一般。”子晦看着竹青,又好笑又可气。 “啊?竟有这等事?”辛弃疾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 “是呀,六哥,为了你我牺牲得太多。”子晦幽怨地看了眼竹青,拿起药捣鼓起来,“你这腿可得连续敷上四十九天才行,三日一换,注意休养。” 子晦替辛弃疾上完药,又拿出好些装好的药,“这是内服之药,每日三回,可明白?” “清楚!”辛弃疾点点头,看着这比自己小几岁的妹夫。“子晦,那味药你是如何找到的,莫不是自己种的?” “咳,”竹青干咳两声,“既然结局如此,何必再意它的过程呢?是六哥?” “是是是!”辛弃疾捣蒜般点头,算了,他也懒得去管人家小夫妻之间的秘密和情调。 “听闻陛下拒绝金主所提和议之请?”子晦问道,若是有意北伐,那他可要事先筹谋一番。 一提到复国之事,辛弃疾那体内的热血之劲已是按捺不住,呼之欲出,“陛下锐意恢复,拳拳之心,可质天地。”“自陛下登位以来,朝中主和派偃旗息鼓,现今正是我宋诛杀贼寇,恢复河山之时。” 子晦点点头,和国公回朝,都江淮军马,左相陈康伯也是主战派,看来,中原一统之日很快便会到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汤思退回朝,主和派上场 李显忠撤回淮水一线,褪去盔甲,着上素衣,来到张浚处,献出帅印,待上圣裁。张浚扶起李显忠,拍了拍他的肩膀,背过身,此刻的他就如一幅画倏尔失去色彩。 宿州城收而复失的军报传回临安,赵昚差点在朝堂昏了过去,他意图北伐复国的雄心壮志受到了重重的打击。 退朝后,赵昚摒退宫人与内侍,独自去了太庙。符离大败,朝中偏安之论随即甚嚣尘上,张浚上疏领罪。朝中争执白热化,赵昚下诏降张浚为江淮宣抚使,都督两淮防线,抵挡金军南下;贬李显忠为果州团练副使,移抚州安置;撤去邵宏渊的所有职务。 赵昚跪在众位先祖牌位前,磕头,太庙内很静,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呼吸声。赵昚紧握的双拳,慢慢地松开,他抬头望着那些牌位,“我真的做错了吗?” 太庙内安静如初,无人回应赵昚的话,他身子卸下来,跪倒在垫子上。“有相如陈康伯,有帅如张浚,东有魏胜,西北有吴璘,显忠勇号无敌,济以允文智勇兼优,何故落得如斯境地?” 天空撕开几条闪电,又传来几声雷响,赵昚扯起嘴角笑了笑,“朝野内外一片北伐恢复之志,天地可质,然求治不利,任人不专,致隳功于事后,使恢复之机遂绝。” “吾为人君,系国家之在,可称贤、英?若以恬退之策保一隅之安,休民生,止干戈,是明智之举抑或昏庸无能?” 太庙外的内侍与宫人垂手躬身站着,电闪雷鸣之后,夜雨倾盆而来,屋檐雨滴汇成水注,落入泥中又四射溅起。 “恭迎汤相回朝。”前些时日赵昚让主和派代表汤思退复出,刚刚又下诏使其担任右相。一下朝,尹穑、王之望等人便急急上前朝汤思退道贺。 “众位莫要客套,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各位须得为陛下分忧呀!”距离汤思退被陈俊卿弹劾罢官后,三年已过。 “陛下自是慧眼识人,岂会让有志之士埋没。”龙大渊拱手道,如今张浚降职,主战派皆在驻扎在外,朝中只有陈康伯,黄中,陈俊卿等人,势单力薄。 赵昚为建王时,龙大渊和曾觌曾为建王府内知客,赵昚登位后,他二人便以潜邸旧人权知阁门事。 “陈相,陛下如今召回汤思退,莫不是有了和议之心?”陈俊卿走到陈康伯身边,轻声问道。汤思退如今风头正劲,连贵为左相的陈康伯他也不放眼中。 陈康伯无言,他眉头紧蹙,又咳了好几声。“陈相,您身子···”黄中忧心不已,自符离战败后,朝中的气氛极其压抑。 “如今我军攻下海泗等六州,若是盘踞几州,坚守不退,北境或有可恢复之机。”陈康伯说道,“一旦陛下同意和议,那就···” “陛下如今心思不定,左右摇摆,恐怕···”陈康伯打断了陈俊卿的话,朝中主战派人力单薄,局势多变呐。 三日后,赵昚便采纳汤思退的建议,派淮西安抚使干办公事卢仲贤前往金军大营议和。此消息传出,朝野内外为之震惊,看来赵昚已经作出了选择。 卢仲贤已经动身前往中都,商谈议和之事。张浚在建康设宴,聚众拟上书赵昚反对议和,两淮各州府镇守将士及地方官员皆被邀请参与。 “如今朝中汤思退等人把持圣意,与金有使来往,看来恢复之计又是一现昙花。”张孝祥灌下一口酒,苦闷不已,他在不久前被陈康伯向赵昚举任建康留守。符离战败后,朝中虽是和声大起但他还是坚持主战收复理想。 “如今汤思退唆使迷惑朝堂上下,若是任由其发展,莫说北伐恢复失地,恐怕国本动摇。”赵昚即位后,赐陆游进士出身,任镇江知府。 “二十前绍兴和议,关中养马场归于金人,这些年我军只能靠着步兵与北方游牧民族的精骑对阵。”张孝祥起身,几年前他便因以主战被贬,受尽磨难,好不容易陈康伯为相,这才回了建康。 张浚看着宴会上众人,有历经磨难,不畏沉浮的陆游、王十朋等,也有辛弃疾、范如山、陈亮等年轻有为、锐意复国的新起之秀,后人辈出,中原未亡,大宋还有救。 “自南渡以后,我宋便以临安为行宫,然临安频临大海,运粮不便,且易受意外袭击,陛下驻扎临安,只能作为权宜之计。”陆游与张浚谈道,“若真要和议,金朝来使,或到临安、建康,如此,我朝可争取时间整建,而不令金朝生疑。” “务观有所不知,海陵王南下之时,太上皇早已命人修造大船,临安可是靠海的好地方···”王十朋喝下酒,仰头叹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陈康伯请辞 张孝祥起身,行至案台处,略微思考,提笔落字,一气呵成。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众人悲戚,如今大宋边备空虚,敌势猖獗,而朝中却是一片投降求和,忠贞之士耻于媚敌,恨人君贪欢。张浚看着张孝祥所写的那首词,仿佛望见那北境沦陷区的荒凉景象和敌人的骄横残暴。张浚转过头,负手,离开了宴席,众人疑惑,张栻安抚他人,他明白,自己的父亲需要自个儿静静。 辛弃疾起身,到了陆游跟前,拱手作礼,“陆知州,下官江阴签判辛弃疾。” 陆游回礼,打量了眼前的同僚一番,果真是少年英豪,“幼安之名,务观早已如雷贯耳,率众起义、生擒叛徒,定楚州,诛刘锷,少年英雄呀!” “陆知州谬赞,在下无非是幸遇时机,又得良友相伴。”辛弃疾早些年就听说陆游的父亲陆宰所建的双清堂,堪称越州藏书第一家。“不知陆知州可记得滨州有一陆家族弟,名唤子晦。” 陆游半眯着眼,祖父陆佃曾有一名唤陆信的堂弟,迁居滨州,远离朝堂,化身商贾布衣。而陆子晦正是陆信的幼孙。“只是听他们提起过,却没见过。” “子晦虽是手无寸铁,却与陆知州一般,有着奋身反抗、恢复河山之志。”辛弃疾一直听子晦讲起,他崇拜着同宗的兄长,可惜自己身无长物,有志难伸。“他如今成了一名大夫,济世助人。” “若这朝中人人皆是子晦这般,何愁中原不能一统?”陆游叹气,这些年来,他仕途沉浮,姻缘不畅,原想寄望于北伐一统,收复河山来实现人生抱负,可朝中上下却不这么想。 “他日你回了江阴,见着我那族弟,替我带句问好!”陆游朝辛弃疾说道,“陆家有他,门楣不晦。” 几个月后,卢仲贤带回了金军和议的条件,纥士烈志宁谴书三省和枢密院,索海、泗、唐、邓四州,金主与宋主改为叔侄关系,补缴绍兴后末以来的岁币。朝堂之上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战和两派互不相让。 “陛下,金主已然松口,由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可见其诚意决心。”汤思退上前道。 “陛下,我军将士前方殒命,换回的海泗等州,山东两路,就这般拱手让人?”陈康伯指着汤思退,“汤思退,你是想陛下背负万古不义之罪名。” “陛下明鉴,宿州大败,我军损失惨重,如今金主给了台阶,且要把握住,否则,那金军铁骑执意南下,临安恐怕也不保呀!”汤思退早已探得张浚在建康宴请地方将士一事,还联名上疏。 “就算那金贼铁蹄踏到临安,我等便用血肉之身筑屏障,以死殉国。”陈康伯说完,不住地咳起来。 “可百姓何其无辜呀!”赵昚终于开口,轻轻说道,金境中的中原人,有多少生来就是淮水以北,自认是金国人。那些一心南归的中原人,如辛弃疾、范如山、袁聪一行,只是少数。 “汤进之,金主所提条件确实较为苛刻,且派使者再谈谈。”赵昚抬抬手,对汤思退说道。 “陛下!宿州战败只是一时之误,如今六州尽数收回,一鼓而作气方有胜算。”陈俊卿上前奏道。 赵昚摆摆手,示意退朝,“陛下!”陈康伯唤道,笔挺地跪在地上。 “长卿,这是作何?”赵昚起身,伸出手。 “老臣年迈,目盲迟钝,今日请辞,望陛下恳准。”陈康伯一字一句说道。 “好,好得很!朕遂你的愿。”赵昚拂袖而去,黄中和陈俊卿忙上前扶起陈康伯,“陈相,您这是何苦?小人得志仇者快呀!” 陈康伯艰难地起身,整个人都颤颤巍巍地摇摇欲坠。他看着汤思退那似笑非笑的脸,还有尹穑、王之望、龙大渊等人,奸人误国误君呀!陈康伯不住地咳起来,吐血晕了过去。“陈相···”黄中等人扶住陈康伯,叫唤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张浚再被擢升 陈康伯辞相,拜别赵构,离开临安。汤思退在府上召集了尹穑、王之望等人,共同商谈与金主议和之事。 “恭喜汤相啊!”尹穑端起一杯酒,起身,“陈康伯离朝,如今汤相才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少稷,莫要忘了,还有太上皇呢!”汤思退说道,“陛下的心意还是不定呀,张浚已复职,他始终是两国议和的绊脚石。” “那就让他同陈康伯一般,告老还乡!”龙大渊开口。 汤思退拿出一页宣纸,放到桌案上,唤其他人一起过来看看。“六州歌头···”尹穑默默地念着这首词,不觉脸色一变,谁这么大胆,抨击君主媚金求和,“张孝祥?” “正是他,”汤思退转过身,“他这身硬骨头,从来宁折不弯。” “还有这些,”汤思退拿出上疏奏折,尹穑翻开,这是张浚宴请之人的联名上疏,如此重要之物,汤思退居然也能拿到,看来他在这朝中只手遮天也不夸张。 “汤相,这些人···”王之望看着联名之人,张栻、张孝祥、陈亮、张焘、王十朋、辛次膺、辛弃疾、陆游··· “少稷,你是侍御史,要懂得以理服人!”汤思退坐下喝口酒,抬头笑了笑,“这些名字可是他们自己写上去的。” 又是一年元日即到,宋金双方还在就和议条件进行磋商,无法达成协议。江阴下起了雪,范如山踏着风雪来探望凌霄,顺便约辛弃疾喝酒。 “大哥生辰快到了?”辛弃疾挑了挑炭火,拿着温好的酒替范如山斟了一杯。“我连生辰礼都备好了。” “你我之间还要如此客套?”范如山笑中有些苦涩。 “听闻钦夫欲邀大哥前往辰州泸溪任县令一职?”辛弃疾前些日子听凌霄提起过此事,可看起来范如山不大愿意。“莫非是许的官职太小,大哥···” “如今陛下决意和议,我不信朝廷还能有什么作为。”范如山闷声道,“还不如归隐山林,落得个逍遥自在。” “所谓英雄名垂千古,或立功万里,或为君王百姓贡献自己毕生之力,即使官职卑微,亦能放能收。”辛弃疾起身,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慢慢见雪化为水,“泸溪虽微小如斗,大哥亦可在那处施展才华,为早日收复失地出力谋划。” “钦夫胸怀大志,我心亦然。”范如山也起身,站在辛弃疾身边,看着在雪地中玩闹的凌霄、成川和袁聪几人,“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辛弃疾朝凌霄招招手,凌霄扔了成川一团雪,跑到辛弃疾身边藏起来。 成川无奈笑着,自打季家门灭,失联许久的姐姐葬身汴河,他原以为自己此身又会孤独终老。如今与姐姐、姐夫团圆在一起,乱世之中,唯有亲人才是那束照耀人心的光。 “大哥,你要一路小心!”凌霄与辛弃疾在长亭送范如山回京口。“此番留在江阴,爹爹那边···” “你就别多想了,父亲把你嫁出去,高兴得很呐!”范如山说道,“况且我已决定半月后起程前往泸溪。” 辛弃疾拍拍范如山的肩膀,终于放下心来。“幼安,葳葳,你们要照看着成川,他年幼失怙,命途多舛。如今好不容易得些温暖···” “大哥放心!”凌霄点点头。 二月,卢仲贤带回了金主的来函,岁币又增,要价太高,气得赵昚当场撕了来函,又将卢仲贤以擅许四州的罪名除名。 和议再次陷入僵局,张浚被擢升为右相兼枢密使,两淮将士士气再次亢奋起来,积极备战,欲与金军决一雌雄。 张浚前往两淮,督军于楚州,并数次视师鼓舞士气,积极部署抗金措施。虞允文作为湖北京西制置使,正驻守唐、邓两州,时俊在辛绩和夏荞的帮助下,从山东和淮北招徕大量的忠义之士,充实建康、镇江两军兵力。 泗州都督府武锋军都统制陈敏带领驻守泗州之众将士行至江西龙虎山脚,扎起了营帐,停驻下来。 “陈统制,为何不杀上山,剿了那帮匪贼?”副将刘守问道。 “听说江西龙虎山上有匪三千余众,若是归我伐金之用,岂非幸事?”陈敏身高六尺,精通骑马射箭,因杨存中的推荐,提升阁门只候,如今掌管着万弩营。 “北境之地常有流寇土匪,不讲道义,胡作非为,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刘守眉头紧锁,“要是他们不肯归顺于我们呢?” “先礼后兵,希望他们识时务,同为汉人,能操戈共对金贼。”陈敏叹口气,翻了翻案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