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秦》 第一章 生产关系 “你没睡着?”嬴政推了推睡在身边的鞠子洲问道。 “不必害怕。”黑暗中,鞠子洲轻声回答:“至少今晚,那群游侠不会再来了。” “我现在不困……你也还不困?”嬴政问道。 “不困也早点睡,明天可能还要赶路呢。”鞠子洲说道。 “但是我睡不着。”嬴政说道。 在有浓烈血腥味的房间里,他是睡不着的。 “唉。”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摸黑起身点亮了油灯。 一灯如豆,昏黄烛火下,嬴政看着鞠子洲手持铁剑坐在身边,长舒一口气,心中终于有了一些安全感。 “那群游侠当真可恶!”嬴政恼怒说道:“以后我做了秦王,决计要灭杀掉所有的游侠!” 鞠子洲望了嬴政一眼,九岁的小孩子面容小巧清秀,他满脸愤恨畏惧,实在惹人怜爱。 此时是公元前251年,嬴政时年九岁,刚刚上路,准备从赵国返回秦国。 然而自十一年前长平之战以后,赵秦之间就有了一笔难以抹消的血仇——那是四十万赵国降卒被生生坑杀的血仇。 十一年,不足以让那些降卒的父母亲朋全部离世,也不足以让人忘却至亲被坑杀的血仇。 赵人们此时无比愤恨秦人,他们仇视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秦人,尤其是一个年幼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出身显赫的秦人。 很显然,嬴政就是这个秦人。 嬴政的父亲是秦国公子,也是未来的秦王秦异人。 杀死身在咸阳的异人,对于赵国的游侠来说难如登天;但是杀死身处邯郸的嬴政,却又十分简单。 以前不杀,是因为嬴政的母亲赵姬的娘家赵氏在邯郸的势力强大,现在他脱离了邯郸,也就从赵氏的庇护之下走了出来,此时他就像是一只失了壳的牡蛎,游侠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块肥美的鲜肉。 于是袭击顺理成章地到来,甚至嬴政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半个时辰之前,两名大汉趁着夜色持剑而来,然后他们用生命验证了鞠子洲自制铁弩的性能。 “子洲,你说……我真的……可以做秦王吗?”嬴政忽地问道,清秀的小脸上此时一脸怅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他肯定也不会有多宠爱我……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是不可能继业成为秦王的……” 嬴政的考虑,也有几分道理。 他幼年时侯,秦异人就在吕不韦的帮助下返回秦国,父子两人多年未见,如今可以说是见面不相识,宠爱,那就更是谈不上的事情了。 因此,即便如今秦异人就要继任秦王大位,嬴政回到秦国,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嬴政,你觉得……成为秦王所必须的条件是什么?” “父亲的宠爱。”嬴政回答道。 他有些不确定。 鞠子洲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嬴政的脑袋,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智慧:“秦王的个人好恶从来都无关紧要!” “什么?”嬴政愣了一下。 鞠子洲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秦王的个人好恶,影响不了秦国的大局,更影响不到你做下一任的秦王!” 作为一名后世来客,鞠子洲尽管并不很了解历史,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可以确定的——嬴政会成为秦王。 甚至,他不只是会成为秦王,更是会成为日后千古留名的秦始皇! 嬴政听到鞠子洲的话,心中甚是疑惑茫然,他没办法分清楚鞠子洲是不是在拿假话安慰自己。 鞠子洲见到嬴政的神情,心中一喜:终于等到机会了! “嬴政,你知道,秦王的权力来自于哪里吗?” 嬴政下意识回答道:“因生赐姓,天生高贵!” 因生赐姓,乃是如今世道的真理。 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仍旧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秦国王族的赢姓,更是传自殷商。 鞠子洲轻蔑回答:“错!” “错?”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大,谁就说话算数!谁说话算数,谁就拥有权力!跟血脉完全无关!” “赵王之所以想要放你们母子回去秦国,就是因为秦国的军事实力,比赵国强大太多!” “那……秦王的权力来自于秦国的军事实力?”嬴政问道。 “还是不对!”鞠子洲问道:“秦王以一夫之力,凭什么能让秦国万千虎狼之师服从他?难道秦王的拳头比秦国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吗?” “这不可能……”嬴政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拳头有多大,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打服一个国家,赵国的那个肾虚的赵王不行,秦国的秦王当然也不行。 “那是为什么?”思考了一会儿,嬴政说道:“因为秦王有千乘之财?” “也不对!”鞠子洲说道:“秦王既然没有可以压服秦人的个人实力,那么秦人为什么不去联合起来抢劫秦王的全部千乘之财,而是要为他卖命,换取他赏赐的一点点财富呢?” “十一年前,白起武力压服天下,为什么,他不能带动秦人造反,自己当秦王呢?” “这……”嬴政一时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以嬴政的生活阅历,他觉得,谁的拳头大谁说话算数这一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秦王拳头不大却也可以至高无上呢? 嬴政不明白。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鞠子洲:“为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因为关系是这样的!因为秦人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存在,于是秦王至高无上,而一般的秦人却只能俯首称臣,用生命去换取秦王赏赐的一点点财富。” “关系?”嬴政更疑惑了。 “你母亲为什么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羊肉留给你?因为你们是母子关系,假如你们之间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一般的女人与小孩儿的关系,那么你母亲还会将羊肉留给你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外祖为什么会冒着大风险将你与你母亲藏匿于他家中?因为你外祖与你母亲乃是父女关系。如果他们之间并不是父女关系,而是寻常的老叟与妇人的关系,他还会藏匿你们吗?” “不会。”嬴政摇头。 “你的先生为什么会愿意费时费力教授你《诗》《书》?”鞠子洲问道。 “因为……师徒关系?”嬴政双眼明亮。 “赵人为什么会敌视你?”鞠子洲又问。 “秦赵关系!”嬴政若有所思。 “赵王羸弱,为什么赵国强壮者要见他俯首?” “君臣关系!”嬴政不假思索。 “那么为什么,你父亲可以做秦王?” “因为秦人承认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立刻回答。 “你要成为秦王,只需要做到什么?” “让秦人承认我与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嬴政瞪大双眼。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关系”一词所吸引。 往日里所见的一切人与人之间仿佛都牵着一根名为“关系”的丝线。 因为这丝线,所以父母疼爱子女,所以强者服从弱者,所以陌生人之间相互友善,所以不相识的人可以共享同一碗酒水…… 世界在眼前重构,耳畔风雷激荡,一切的迷雾似乎都可以随手拨开。 一道声音从幽幽天际传来:“这就是……生产关系!” 第二章 办法 鞠子洲拍了拍嬴政的脑袋:“生产关系的构建,是以人的“承认”的基础的,你要做秦王,这一点需要牢牢记住!” 嬴政收回心神,略略思考,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父亲做秦太子,是因为秦人的承认,秦人既然承认他是太子,那么也即是承认了他以后可以做秦王!” “大致正确,但也有些不正确!”鞠子洲笑了笑:“你父亲做秦太子,不是因为“秦人”的承认,而是因为“秦王后”的承认!” “王后?” “安国君的华阳夫人!”鞠子洲说道:“她是安国君宠爱的夫人,更是你父亲名义上的“母亲”。” “为什么……”嬴政有些疑惑:“秦王不是需要秦人承认的吗?为什么我父亲就只要华阳王后承认就可以了?” “你搞错了!”鞠子洲说道:“秦王这个职务的存在,是需要秦人的承认的,但是秦王这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却并不需要他们的承认,朝廷里的实权派承认就可以了!” “什么!?”嬴政震惊无比:“原来是这样吗?” “一种关系之中,总有一方掌握主动权,而另一方在这种关系之中则是被动的,就像你和你父亲的父子关系……你承认了没有用,要你父亲承认才有用!”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上位者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 “不……”鞠子洲犹豫了一下:“其实下位者也可以……” “下位者也可以?”嬴政疑惑。 鞠子洲嘴角抽搐。 嬴政的思维不好把控啊……不愧是名传千古的顶尖帝王。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别人承认“关系”的存在,最根本的办法,有两种。” “哪两种?”嬴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利益与暴力!”鞠子洲说道:“结成利益关系,或者用暴力作为威胁,这是最直接也最根本的手段。钱财和武力,便是利益与暴力的外化。” “外化?”嬴政没法理解这个词。 “就是表象!”鞠子洲说道:“钱财和武力,都不是本质。” “那什么是本质?”嬴政无法理解:“利益不就是钱财吗?为什么说钱财不是本质?” “钱财,是用来花的,是拿来换取别的实际物质的东西,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商代的钱财是贝币,现在的钱财是铜钱,赵国和秦国、齐国的钱财形状也不同,以后说不定连厕筹都可以是钱财。” “厕筹不太可能……”嬴政皱着眉。 “那谁知道呢?”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官府宣布它是钱财,然后它才是钱财,人们承认它拥有购买力,它才有购买力!” “它的本质,就是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 嬴政有些难以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你想要做秦王,可能性还是不小的!”鞠子洲说道:“你父亲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另外一个就是在秦国生长的成蟜。” “如果没有大的变动,你父亲之后的下一任秦王,就将是在你与成蟜之间选出。” “成蟜生长于秦国,他对于秦国的贵族而言更加熟悉,他们的关系更好,理所当然的,他成为秦王的可能性也就比你大……”鞠子洲说道:“所以你回到秦国之后……” “我要表现得比他更好,才有资格跟他争夺?”嬴政恍然大悟:“我要给秦国的贵族带来比成蟜更多的利益,拥有更强大的暴力作为威胁,才能够让他们支持我!”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更多的利益,更强大的暴力!”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呢?”嬴政问道:“我没有钱的,也没有更高的武力。” “那你就没办法拉拢贵族站在你这边!”鞠子洲笑了笑。 嬴政愣住了:“那我要怎么做秦王?” “你没办法拉拢秦国的贵族,但并不代表你没办法拉拢另外一些人!” “谁?”嬴政连忙问道。 “看完这本书,你就知道了!”鞠子洲从包裹里取出三张帛书。 嬴政急忙打开:《邯郸调查》 “这是什么?”嬴政有些失望问道。 “这是能帮你做秦王的东西!”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洁白:“它可以为你解释你为什么会被游侠追杀,也可以告诉你你能够拉拢谁,无法拉拢谁,更可以为你指引谁会是你的朋友,谁可能是你的敌人!” “这么厉害吗?”嬴政连忙展开帛书,就着昏黄灯光看了起来。 “你先看,我睡一会儿。”鞠子洲说道。 说着,他躺在榻上,眯起眼睛。 很好,第一阶段的目的达成了! 修改之后的生产关系的理论已经灌输给他了。 下面就是慢慢的潜移默化,一点点的将马克思掰开揉碎教给他。 鞠子洲相信,以马克思在实际生产生活之中的优越性,嬴政会选择相信的! 至于邯郸调查…… 不过是仿照那一位屠龙大师的考察报告所做的社会考察,但是即便是丐版,也足以让嬴政一窥赵国社会风貌,与掩藏在贵族们脚下的,那来自于氓隶庶人的,可怕力量。 想着,鞠子洲瞥了一眼埋头苦读的嬴政,安心睡去。 嬴政并不知道《邯郸调查》里面为什么要记述这么多平民的生活。 底层游侠每天吃不起饭关我什么事? 百姓耕一亩田需要多久,一亩田地能产出多少粟米多少黍米跟我有什么关系? 写这么多生意做什么? 力量在哪里? 没有什么武力啊! 利益又在哪里? 嬴政越看越着急,越看越不耐烦。 好长时间过去,他将这三张帛书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心中烦闷不已。 看着熟睡的鞠子洲,嬴政皱起眉头。 根本就不明所以好吗? 嬴政怀疑鞠子洲是在骗自己。 可是想到先前所提到的“生产关系”与建立关系的两个办法,他又觉得无比正确。 世界上恐怕不会有比这更正确的了! 嬴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不傻,理论摆在面前,他还是可以分辨出这种理论比以往在赵国学到的东西更加正确的…… 但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所说的那种力量? 而且……嬴政看着鞠子洲:这个家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家学徒吗? 他真的是穷的没钱吃饭而被自己救下来的吗? 自己与他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嬴政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第三章 名气就是利益 鞠子洲醒来时候,见到嬴政头枕双臂,趴在帛书之上,睡得正香。 他朝帛书上看了一眼,嬴政的面目所对的,是第二卷帛书之中,讲底层游侠的经济状况的那部分。 看到了这里了呀…… 鞠子洲皱眉,伸出手拍了拍嬴政脸颊。 嬴政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酣睡。 鞠子洲抿起唇,看到这里的话,嬴政不可能睡得着觉的! 这跟他所预料的情况不太一样——他的预期里,嬴政看到自己所写的《邯郸调查》之后应该震惊于其中的内容,从中窥见赵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且看到贵族用以钳制平民的手段。 以他的性情,他应该兴奋的睡不着觉才对! 但是为什么睡这么死? 鞠子洲惴惴不安。 “喵~” 骤然听到声音,鞠子洲吓了一跳。 朝声源处看过去,一只雪白的肥猫从窗户轻盈跳进屋来,体态婀娜,行止妩媚。 “喵~”猫仔瞟了鞠子洲一眼,随即跳到嬴政身旁,靠着嬴政的胳膊,在帛书上窝成一团,丝毫不理会鞠子洲。 是嬴政的母亲赵姬所养的猫,鞠子洲撇撇嘴。 嬴政母子居于邯郸,虽可以说是身在敌国,但其实生活水平并不低。 赵氏甚至为嬴政请了四个老师,分别教授他礼学、御车、射箭和商君书。 赵姬身为贵女,自不必像寻常村妇一样亲自带孩子,因此,她也就有了大把闲暇。闲暇时刻,独身的妇人豢养一些小宠物,或者去与公子贵族宴饮都是有的。 这只名为“鲙姒”的猫,便是赵姬的心头好之一。 “边去。”鞠子洲伸手将肥猫从自己的帛书上扫下去:“别来捣乱!” “喵!”肥猫被鞠子洲从帛书上扫下来,翻身平稳落地,怒视鞠子洲,叫了一声。 鞠子洲卷起帛书,掐住后颈肉将嬴政掐醒:“秦政,赶快醒醒。” “好疼!”嬴政迷迷糊糊的被掐醒,疼痛之余是愤怒:“你做什么?” 鞠子洲当然也知道嬴政会有起床气,于是他指了指地上的肥猫:“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看到是那只狸奴在咬你后颈。” 嬴政反手摸摸后颈,虽然应该没有流血,但也挺疼。 他于是一脚将正朝着鞠子洲怒视的肥猫踢开:“滚开,竟敢咬我!” 猫猫被踢了一脚,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有些委屈地喵喵叫着。 嬴政见此,作势上前,猫猫立刻跳窗逃了出去 “还疼不疼?让我看看流血没有。”鞠子洲说道。 “大概没有……这只狸奴真是欠揍……”嬴政摸了摸后颈,转身过去:“怎么样,有伤口吗?” “没有伤口,大概是猫猫想要与你亲近,见你不理她,所以与你开了个小玩笑。”鞠子洲笑了笑,指着摊在桌上的帛书,问道:“你看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有。”嬴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狸奴与自己开玩笑的说法:“很多地方都不懂。” “哦?”鞠子洲挑眉:“你将看不懂的地方说与我听,我来为你解惑。” “嗯……我找不到你说的利益与暴力。”嬴政斟酌言辞,颇有一些不好意思:“也看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写这么多游侠和平民的生活情况……那些人吃什么、怎么赚钱跟我们无关的?” 鞠子洲一愣。 这是完全没看懂啊! 惊愕之余,他又有些释然:“原来如此,你是没能看懂我写这些的用意啊……” 是了是了。 鞠子洲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 并不是嬴政的反应脱离了自己的预期,而是自己把预期定高了! 自己所要求的反应固然是根据嬴政的性格做出的预期,但嬴政此时还是个不太懂事的九岁孩子。 他看不懂《邯郸调查》,也是正常的。 就像自己前世十五岁时候都看不懂寻乌…… 自己……太急了! 鞠子洲一边反思,一边笑着说道:“是我的错,忘记给你写一份补充说明了——还是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去看看护卫昨夜有没有能够生擒到一两个游侠。” “游侠?”嬴政不解:“为什么要找游侠?” “因为要用他们来为你详细解释《邯郸调查》。” “这样吗?”嬴政若有所思。 吃完早饭,鞠子洲与嬴政两人去到护卫处问了问,他们昨晚果然是抓到了几名来袭的游侠。 鞠子洲大喜,连忙拉着嬴政去往护卫关押游侠们的地方。 破旧木屋之中,四名敝衣的游侠儿倒攒四肢,被缚手脚躺在地上,宛如待宰的猪仔。 “君子…这四人都是来行刺的,还是切勿靠近的好。”引路的护卫说道:“万一伤到君子就不好了。” “无碍,我们只是问几句话,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持剑守在一旁。”嬴政摆了摆手,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展开帛书,递给嬴政。 嬴政看了一眼,是自己昨夜看到的那部分,关于这些游侠儿的生活情况和经济状况的记述。 “四位大侠,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四位,希望你们能够老实回答我。”鞠子洲笑眯眯在四名游侠面前蹲下来。 随意瞄了一眼,鞠子洲看到四人之中三人赤足,只一人穿了鞋,还是最劣等的草鞋。 他想了想,问道:“四位平日里靠什么营生?收入情况如何?” 四名游侠都有些发懵。 他们本以为鞠子洲会询问自己为何来行刺,幕后主使又是谁人。 但是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不按常理,问起了他们的经济状况。 游侠们一时无语。 “我看四位大侠之中,三位都打着赤脚,而且衣服挺破旧,应该没什么钱?” “不假!乃翁的确赤贫!”一名体格颇有些壮硕的游侠说道:“你想拿乃翁怎么样?” “不怎么样!”鞠子洲笑了笑:“四位没有正经收入,但是作为游侠,剑肯定是要有的?” “侠客岂能无剑!”另一名游侠傲然开口:“我辈就算是死……” “有剑就要养护,游侠相互应酬需要吃酒吃肉,四位,是这样的?”鞠子洲问道。 “当然!我辈侠……”唯一有鞋穿的那名游侠说道。 嬴政听着鞠子洲与游侠们的问答,手拿帛书,若有所思。 “嬴政,听到了?”鞠子洲起身问道:“这些就是我在书里面说的“底层游侠”,他们大多没有固定工作,也不从事农业生产,因此没有固定收入,生活往往困苦,很多鞋都穿不起。” “但他们依然需要维持高消费才能满足的生活品质……”鞠子洲问道:“没有钱,却需要花钱,他们会怎么做?” “帮闲,偷盗,劫掠,争杀。”嬴政看着帛书回答。 “满足他们个人的经济需求,最直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给有钱有势的贵族做门客,但这需要一定的门槛——也就是需要名气!” “而有了名气,就不再是寻常的“底层游侠”,而是变成了……“高级游侠”?”嬴政看着帛书:“所以他们需要名气!” “这也就是他们来刺杀你的原因!”鞠子洲笑了笑:“杀掉了你,他们就能变得有名,会有大把的赵国贵族愿意奉养他们!” “名气,就是他们的利益!”嬴政两眼放光,双手握紧帛书。 第四章 重要的是关系 名,就是利。 这个道理在场所有人都懂的,所以没有谁对于嬴政说出这样的结论有什么惊奇情绪。 四位躺在地上的大侠继续乱七八糟地说着些自己生活困苦之类的话,表现得相当配合。 鞠子洲点了点头:“只是因为名气就是利益吗?还有没有别的结论?” “这还不够吗?”嬴政愕然。 依照他的想法,得到了“名气就是游侠们的利益”这一条结论就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样的结论,就知道了以后应该如何应对这些苍蝇一样的家伙,不会遇到袭击都茫然无措不知道是谁在对付自己。 但,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鞠子洲语气平淡,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而后慢慢握紧成拳:“名就是利的道理懂了,可是这对于我们目前所要面对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吗?” “困境?”嬴政不解:“我们有什么困境吗?这些游侠没有能力把卫队怎么样?他们最多也就是来袭扰一番而已……” 零零散散的底层游侠们对付赵王派出负责护送嬴政母子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卫队,胜利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而他们无法正面击溃卫队,自然也就无法对被卫队保护着的嬴政母子! 嬴政虽然并不很了解武斗与战争诸事,但他知道游侠是不可能打得过卫队的。 所以他目光所及,一片平坦,看不到任何困境。 一边持剑戒备的护卫也有些纳闷:哪有困境?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待宰猪崽一般捆得严实的四名游侠。 这是困境? 四名游侠此时内心惴惴。 所谓的困境,不会是我等? 嬴政沉默思索了片刻,问道:“子洲,你所说的困境……是什么?” “我所说的困境是……这些游侠与你!” “什么?”嬴政更加迷惑:“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比起邯郸城里的贵人们,这些人才是你的朋友!”鞠子洲笑了笑:“但是你们现在变成了敌人,游侠们对你刀剑相向,想要用你的人头成就他们的名声,而不能为你所用,这就是你的困境!也是他们的困境。” 寂静。 护卫眨眨眼睛。 四名游侠艰难对视。 嬴政手持帛书,呆立当场。 他似乎有了某些想法,但却抓不住思维的线头。 到底是什么? 嬴政拼命思索。 为什么子洲会这样说呢? 我为什么会与这些想要杀死我的游侠们是朋友? 为什么? 嬴政并不明白。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这位……士人。”地上的一名游侠忽然开口:“您为什么觉得我们这些赵人与秦人会是……朋友?” “赵王的卫队为什么要保护你们母子,不让你们母子受到赵国的游侠伤害?”鞠子洲问道。 这一句简单的问题如同霹雳,带着耀目白光,一下划破思维的黑暗长空。 嬴政瞪大了双眼:“有分歧!” “他们的利益有分歧!”嬴政惊喜叫道:“底层游侠们跟赵王的利益要求是不同的!他们的真实关系是敌对关系!” 鞠子洲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矛盾才是主要矛盾,所谓的赚取名气以换取利益只不过是一种被抛出来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原来如此!”嬴政惊喜看着鞠子洲:“其实游侠们最要紧的困境是没有收入来源,所以他们需要得利!想要杀我得名,是因为得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唯一得利手段,而杀我,则是他们目下所知的唯一可以迅速得名的手段。” “但得利的手段并不是唯一的!” “究其根本,他们想要的,他们所欲,并不是我的性命或者得名,而是得利,是得到钱财!” “赵国贵族可以给予他们钱财,我当然也可以!”嬴政笑了起来,双眼之中是熊熊火焰般的炽烈情绪:“他们可以为我所用!” 嬴政手中资源并不多,他没办法打动赵国或者秦国的贵族。 但他手里的资源,招揽赵国的游侠却绰绰有余! “钱和游侠,哪一个更重要?”鞠子洲问道。 “游侠!”嬴政毫不犹豫回答道。 他手中有一些钱,但他没有自己可以掌控的力量,所以他需要力量,而这力量,就是可以被利益争取过来的游侠们! 对于他而言,游侠更重要! 鞠子洲摇了摇头:“钱和游侠都不重要,关系才更重要!” 四名游侠昂着头茫然看着两人,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护卫神情恍惚,有点犯瞌睡。 鞠子洲和嬴政的对话,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听不懂每一句话。 嬴政闻言若有所思。 鞠子洲重新蹲下来,看着四名游侠,抽出铁剑:“四位大侠,我有件事情想要与你们商议。” 说着,鞠子洲用铁剑在一名游侠腿上斩出一道伤口。 鲜血立刻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受伤的游侠痛苦大叫。 他又惊又惧。 先前有问必答的配合是为了活命。 回答完鞠子洲的问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必被杀死,但鞠子洲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你有事想商议便说将出来嘛,砍我做什么?你说出来我不就答应了?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名游侠大叫。 “别喊了。”鞠子洲轻声说道:“我还没说呢,你不见得就会答应我想要商议的这件事情!” “我答应~” “叫!继续叫!血还在流哦!”鞠子洲笑着。 游侠脸色发白,强忍着恐惧与疼痛闭上了嘴,他头上,一粒粒冷汗冒出来:“您请说。” 其他三名游侠都吓呆了,鹌鹑般缩起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小君子秦政想要招揽四位做他的扈从,不知道四位答应不答应。” “答应!”四名游侠立刻回答。 “那么每个月,嬴政君子会给四位每人一百钱的月俸,不知道四位满不满意?如果不……” “满意满意满意!我等没有任何异见!”腿上带伤的游侠立刻回答。 鞠子洲闭上了嘴,举起铁剑,看向另外三名游侠。 三人立刻点头:“我等也很满意。” “各位满意就最好了。”鞠子洲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取出早已备好的伤药,为受伤的游侠包扎。 嬴政看着鞠子洲,皱了皱眉:“这样……不行的?” 鞠子洲包扎完拉着嬴政离开:“当然不行了,这样只是勉强的定下了这么个章程,关系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 “我想也是。”嬴政点了点头:“这样收服的人,是没法用的,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吗?” “这是为了建立关系而做出的准备!”鞠子洲笑眯眯回答。 “那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建立关系啊?”嬴政问道。 “跟我来!” 第五章 信任基础 “关系的建立,既要有暴力作为主从位的保障,也需要有足够的利益作为维持关系的饵食。”鞠子洲拉着嬴政向外走。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拿钱?”嬴政这下明白了:“不过一百钱真的能让那些游侠归服吗?” “一百钱当然不可能!”鞠子洲笑了笑:“一百钱能做什么?即便是在诸国之中物价最低的赵国,羊肉都已经涨到八个钱一斤了。” “那你还说给他们一百钱月钱?”嬴政有些无语:“吝啬也不是这么吝啬的?” “你懂什么?”鞠子洲嘿嘿笑着:“我不这么说,他们就会有很高的心理预期。” “但是当我说了只给他们一百钱的月薪之后,他们的心理预期就会被我打压下去,虽然会很不服气,但是他们没得选。” “这个时候你再给他们涨工资,以一百钱为基础,哪怕只涨到两百钱,他们也会十分感激你。” “原来是这样……那到底应该给他们多少钱?”嬴政点了点头。 学到了! “去找你母亲要几块黄金。”鞠子洲估算了一下那四名游侠的饭量,说道:“现在正是千金市马骨的时候,给他们多一些,每人一斤黄金……这样子这份关系建立起来之后才会更加牢靠!” “更加牢靠?关系还有不牢靠的吗?”嬴政问道。 “当然有了!”鞠子洲回答:“给一百钱,游侠们会很不服气,随时想着叛逃;给五百钱,他们也不会很卖力做事,但起码已经不会叛逃;给一千钱,令行禁止,赶都赶不走。” “只跟利益大小有关吗?”嬴政点了点头:“这么说的话给一斤黄金也算是比较妥帖的了。” “算是,其实给钱多少只是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对于你,给钱多少都没所谓,最重要的是通过给钱,能把关系建立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可以压低他们的心理预期?”嬴政学习能力是极强的,他很快记住了“心理预期”这个词。 “因为单纯的给钱并不是目的。暴力和利益都只是手段,只有关系才是目的” “我不太懂。”嬴政脸上做出懵懂的样子。 “不懂就看我给你实际操作演示一番。”鞠子洲拉着嬴政去找赵姬。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赵国边境地带的一处“野人”的村落。 前天赵姬身体不适,于是卫队便在这简陋的小村落里落脚,暂时驻扎下来让赵姬修养身体。 卫队把村子原本的主人们全部都赶了出去,占了村中房屋,赵姬如今就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 虽然说是最好的房子,但其实也就是土木结构的简陋房屋,垒土为墙,顶上糊泥,泥上铺草,冬凉夏暖。 赵姬半躺在铺了五六层的床榻上,慢条斯理撸着猫吃水果,她表情恹恹,形貌绝美。 “母亲。”嬴政随意行礼:“母亲身体好些了没?” “倒也没有更坏。”赵姬懒洋洋说道:“政儿也厌了这荒村风光了?是想要早些回到秦国看一看吗?” “政心中并没有着急。”嬴政说道:“只是担忧母亲身体而已。” “政儿知道关心娘亲了,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赵姬神情郁郁:“你父若是有你一半关心母亲,早该遣人来迎接我们母子的。可他回去秦国之后,不仅对我母子不闻不问,反而还在秦国改了名字,重娶了妻,还生了个小庶子……” “夫人是在担心与阿政回到秦国之后的地位么?”鞠子洲从门口走进来:“据我所知,公子子楚到如今也只有两个子嗣。” “两个还少么?”赵姬皱起眉。 “喵,喵!”名叫鲙姒的肥猫见到鞠子洲,立刻起身,喵喵叫起来,神情凶恶,显然是个记仇的。 鞠子洲瞅了一眼肥猫,说道:“公子子楚如今是秦国太子,作为一名质子的时候,两名子嗣是很多的,但作为一位太子,两个子嗣,却又极少!” 赵姬看了一眼鞠子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猫,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宠物为什么跟鞠子洲过不去,缓缓开口:“两个就已经很多了。” “可我却觉得,两个很少了!”鞠子洲笑了笑:“作为太子,他本应有更多子嗣,但归去秦国多年,却只多了一名子嗣,夫人,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赵姬定定看着鞠子洲,幽幽问道:“我怎么就看不出哪里好?” “赵太子五年之间诞子十一人,女六人。” “燕太子喜做太子时四年有子九人,女十四人。” “韩太子有子二十一人,女一人。” “但,秦太子,归去秦国七年,七年之间,却仅有子一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不行?”赵姬恍然大悟。 鞠子洲张了张嘴,有些无语。 当着嬴政的面这么说话……这位赵姬,脑子不是太好使啊。 “这只能说明子楚心中惦念夫人与嬴政!”鞠子洲叹气:“因惦念夫人与嬴政,所以他没有购几个妾,更没有几个子嗣。”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远在赵国的夫人和嬴政一件事——公子子楚,他在等待你们!” “原来如此!”赵姬点了点头,略微有些安心:“你说的有道理!” “母亲,我们此行带了多少黄金?”嬴政此时开口问道。 “五百斤,怎么了?”赵姬随口回答。 “政想要几斤黄金用。”嬴政回答。 “那便去拿。”赵姬随口吩咐一旁侍女说道:“芷云,带君子政去取用黄金。” “唯。”侍女芷云领了命,带着嬴政与鞠子洲出门。 “母亲好好修养,政先下去了。” “去。”赵姬点了点头。 “喵!喵!喵!”肥猫鲙姒见到嬴政跟鞠子洲转身,开心大叫。 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 凶恶咆哮的肥猫立刻缩进赵姬怀中。 鞠子洲心情舒畅,昂首挺胸地离开。 “我父亲真的是在等我们?”抱着黄金,嬴政问道。 “这我是不知道的,刚才那么说,是为了哄你母亲开心。”鞠子洲笑了笑:“不过设身处地,如果是我的话,作为质子身处敌国,生活穷困潦倒,甚至连出行的车马都供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有貌美且高贵的贵女愿意嫁我,我是肯定会记她的好记一辈子的。” “只是记?”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笑容诡异:“不然呢?” 嬴政抿起唇:“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给那些游侠钱,就能建立起关系了吗?” “给钱,是在建立一种“信任基础”。”鞠子洲回答:“这样子可以很快地搭建出一个简单的利益关系,但想要他们卖命,只给钱还不够!” ps:签约之前就先一章,后面会补回来 第六章 理 “戴上这个。”鞠子洲解下绑在手臂上的精巧铁弩,给嬴政戴好,说道:“你一会儿亲手将黄金发给那几个游侠。” “亲手?这很重要吗?”嬴政试了试手臂上的小铁弩。 扳机扣动,短小的铁矢撕裂空气,发出尖啸,钉在不远处破败的木门之上。 “似乎……”嬴政看了看箭矢:“威力比一般的弩箭差很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近距离防身还是够用的。” 嬴政重新上好弦,放下宽大地袖子遮住小弩:“我一定要亲自给他们发钱吗?” “当然了!”鞠子洲说道:“这是你与他们之间主从关系的建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彻底的承认这种关系的建立,而后我会用《邯郸调查》里面所记述的手段来帮助你巩固关系!” 嬴政点了点头。 来到四名游侠面前,嬴政手中提了装饰华贵的短剑,蹲下身来。 四名游侠看着嬴政手中的剑,都有些害怕。 但很快,他们就不怕了。 因为嬴政给他们将绑缚手脚的绳子割断了。 “赵人景,拜见小君子。” “赵人毋,拜见小君子。” “赵人豚炙,拜见小君子。” “赵人陈河,拜见小君子。” 四名游侠的态度还算可以,起身之后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便齐齐地向着嬴政弓身施礼。 嬴政仰起头看着四名游侠,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四位,丈夫立天地之间,必有作为也。上勇者达国之事,解君之忧患;下勇者及人之恩,除民之仇睢。政年虽幼稚,然承秦王余脉,继虎狼雄霸,欲有为于世,四位可愿追随政,归入秦国,共享富贵?” 四人没有什么犹豫,齐齐拜下去:“愿随君子。” 嬴政深吸一口气,招手拿过了鞠子洲手中的黄金,左手按在右臂的铁弩位置,走到四名游侠面前,亲手将一枚金饼递给游侠景:“丈夫托命于我,政无能报义者,惟月奉黄金一斤以谢!” 游侠景看到黄金时懵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鞠子洲。 只见鞠子洲撇了撇嘴,一脸无奈与不屑。 景随后满心欢喜,双手接过嬴政递过来的金饼,翻身跪伏下来,四肢着地,额头磕在地面,发出闷响:“愿为主效死!” 其余三名游侠见到景真的拿到了一斤黄金,纷纷跪拜。 “愿为主效死!” 嬴政一一分发了黄金,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四名游侠,手掌不自觉离开了小弩位置。 他身体颤抖。 他双眼明亮。 他呼吸沉重。 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四人,嬴政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此安心,如此平静,却又犹如江河怒涛,热血汹涌从心口泵出,四肢百骸之间暖烘烘一片。 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嬴政抿了抿唇,深深吸气:“起身,稍后汝等可去卫队处取些食水,修整一番。” “诺,谢主。”四人起身了。 嬴政转身拉起鞠子洲就走,走到门口时候,安排了卫队的人给四名手下简单的食物与水,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嬴政捂着心口,喝了一大碗水,掏出三张《邯郸调查》的帛书,细细抚平帛书上的褶子。 “感觉怎么样?”鞠子洲笑吟吟问道。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嬴政又喝了一大碗水:“原来世间一切都如此简单!” 嬴政看着鞠子洲,觉得权力原来其实也不难攫取。 之前嬴政虽然很相信鞠子洲说讲述的,“生产关系”的道理,但他其实心中始终感觉鞠子洲的道理与赵国的那些儒人的道理一样,听起来很美好,非常有道理,但却不能尽数落在现实当中,有很大部分是虚构出来的。 但如今收服了四名游侠,嬴政这才完全相信了鞠子洲所说的道理——那是真正可以落在现实里成为事实的道理,是可以被证实的,是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安全感的! 更要紧的事情是——鞠子洲证明了他的《邯郸调查》里面言论的真实性。 “底层游侠往往生活困苦,虽然有剑和武力,但剑和武力却无法为他们获得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因此他们必须为贵族和商贾卖命。他们需要钱,所以他们帮闲、偷盗、劫掠、争杀,空怀武力与抱负,在底层挣扎。”嬴政读出了《邯郸调查》里的字句。 “他们同小商贾、落魄贵族、广大农民一样是我们可以争取的那部分人!”鞠子洲笑着说道:“而争取他们的办法……” 奴隶的事,现阶段鞠子洲只字不提。 嬴政若无其事地拿着帛书,面对鞠子洲,左手随意挠了挠右臂:“办法与争取底层游侠不同吗?” “当然不一样。”鞠子洲说道:“因为面对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而且……”鞠子洲有点口渴,喝了一碗水,继续说道:“而且矛盾的形成原因,矛盾主体,经济基础都不相同。” “听不太懂。”嬴政手臂低了一些。 “慢慢来。”鞠子洲笑着:“但是总体思路是需要提前知道的。” “什么思路?”嬴政问道。 鞠子洲伸出左手,五指成拳:“人多力量大!” 接着,他深处右手,骈指成剑:“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 嬴政盯着鞠子洲,看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长平之战,武安君公孙起以少胜多。” “秦军才是大多数!”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顿:“秦国有一种制度,以军功换爵位。” “凡临阵杀敌者,得敌首级者可得爵位,得爵者可以得田土,得权力,得财货。” “是以,秦人胜,则上至将军,下至匹夫,俱可得利!” “秦人为秦王战,亦是为自己战。” “赵国苦寒,同样的土地,得粮远远少于秦国,且土地多集中于贵族、商贾手中,寻常百姓田土不多,终日所求,不过饱食而已。” “赵国与秦国战,则是在保卫贵族商贾们的土地。战胜,赵王赏赐也仅在于将领贵族,战败,不过一降而已,即便失了那不足以让人饱腹的田土,也不会更坏。” “无论战胜战败,赵兵士都无所损益。” “田土是贵族的,命是自己的。” “赵人根本就不愿为赵王战……他们之间有矛盾,而秦赵之间的矛盾,则是秦人与赵贵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秦人与赵人之间的矛盾。” “现在,嬴政,告诉我,长平之战,秦人多,还是赵人多?”鞠子洲问道。 嬴政想了想,垂下右手,将帛书放在桌上,跽坐在鞠子洲面前,俯首问道:“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我们要学的理,来自于前辈马恩,是马克思的理。”鞠子洲正色回答。 第七章 师兄弟 嬴政俯下身去。 他原本是跽坐在鞠子洲面前的,跽坐,也就是正跪坐。 这个时候的跪,虽然不像后来那样代表臣服意义,但却也是平等身份的贵族之间相互的礼仪。 而单方面的跪俯,则更有一些弱势对强势的服从性——跪本身就是放弃一切肉身攻击的可能性,把自己没有反抗能力的后颈与背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动作。 嬴政对鞠子洲做出这样的动作,意义很明确——这是在拜师。 拜师之前,他还特地问了一句师承“我们这一脉,宗师是谁?” 鞠子洲站在嬴政面前,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嬴政的右臂。 宽大的袖子下,是鞠子洲亲手为嬴政戴上的小弩。 刚才,嬴政就是用右臂上的小弩,对准了鞠子洲。 鞠子洲知道,他并非是想要杀死自己。 嬴政所想要的,是一份确切的,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 鞠子洲决定为嬴政讲述“生产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假想。 他知道嬴政迟早是要试探自己,迟早是要想自己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鞠子洲完全想不到嬴政会是这个节骨眼上逼自己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调。 嬴政想要把握自己所能把握的一切“关系”! 鞠子洲静静看着嬴政。 嬴政跪俯身体,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鞠子洲的反应。 鞠子洲想了一下,咬了咬牙,跽坐在嬴政面前。 “赢姓秦氏子政。”鞠子洲缓缓开口。 “政在。”嬴政没有抬头。 “我们这一脉……”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无有独夫传承之讲求,不倡拜师作父之行径。” 嬴政没有说话。 鞠子洲自顾自说道:“你若愿意,可与我结为同志,今后我们以师兄弟相称,我教授你我们这一脉的理。” 嬴政沉默着,好一会儿,他问道:“先生的“志”是什么?” “一天下。”鞠子洲平静说道:“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鞠子洲没有设立太激进的目标,他有点怕吓到嬴政。 但“一天下”的话语同样让嬴政感到震撼。 “先生要做姜尚吗?”嬴政问道。 姜尚辅弼周武王伐商纣王,一天下为周,分封诸侯,建制诸国。 “姜尚太小了,嬴政。”鞠子洲盯着嬴政的后脑:“周礼早已经是过时的东西,除了仲尼门人,没人再想遵从周礼了!” “那么“一天下”要怎么实现呢?”嬴政不解。 此时的嬴政还不是未来的那位“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秦始皇。 他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的敏感小孩儿,尽管有着一些掌控一切“关系”的想法,但嬴政此时最大的人生目标还是成为“秦王”。 他无法想象,更无法相信世界上可以存在与周武王时代不同的“一天下”。 “以绝对的暴力破灭六国社稷,隳宗室,亡诸侯,然后建立新的利益关系,羁縻四海,号令天下!”鞠子洲说道。 “那么……”嬴政直起腰,抬起头,盯着鞠子洲的双眼问道:“那么师兄,暴力从何而来?利益又向何处去寻?” “暴力从秦国来,利益向六国宗室寻!” 嬴政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跽坐在鞠子洲面前,腰杆笔直,拱手为礼:“政,拜见师兄。” “师弟,你我“同志”,不必多礼!”鞠子洲俯身还了一礼。 有些超出掌控,按照鞠子洲的预估,这样的师兄弟相称,是要等到嬴政回到秦国,有了更强大的依托之后的事情。 届时,嬴政想要与成蟜争下一任秦太子的位置,他需要臂助,才会本能般地拉拢自己,而自己,则可以趁机给他灌输思想和斗争方法。 但,人算不如天算。 嬴政对于“关系”的把控欲比自己料想中重得多。 他甫一把控住四名游侠,尝到了完全掌握住“关系”的感觉之后就立刻转身将矛头对准鞠子洲,着实是令鞠子洲吃了一惊的。 看来是很没有安全感啊。 不过问题也不大。 鞠子洲直起腰:“师弟起来,地上凉。” “师兄也起来。”嬴政起身过来扶了鞠子洲一把。 鞠子洲注意到,他的右手自然垂在腰间。 这就蛮好的,虽然没有归还小弩的想法,但起码不会再把弩口对准自己了。 鞠子洲说道:“阿政你先看一看《邯郸调查》,晚一会儿师兄我向你展示一下该如何以经济手段加固你和你的手下之间的关系!” “加固?”嬴政挑眉:“可是师兄,我觉得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我觉得,现在就是要他们为我去送死都是可以的了!” 鞠子洲皱眉:“这时一时的!他们此时算是从“底层游侠”转变成为了“高级游侠”,因为刚刚转换身份,思维还没有从“底层游侠”思维里转换到“高级游侠”的思维里去,加上对你赐金的感激之情,才会有了一时的愿意为你效死的决心。” “但是过几天,他们得金的喜悦过去之后,就会开始琢磨如何获取更多的金,琢磨如何享受生活,届时思维转变,你们的关系就没有这么牢固了!” “是这样么?”嬴政点了点头:“所以师兄要以“经济手段”阻断他们“思维转变”的过程么?” “立场决定思想,他们的思维转变过程是不可能被打断的!”鞠子洲随口回答。 说完这句话,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好奇看了一眼嬴政,只见嬴政低眉顺眼,一副顺服姿态,颇有些像是对于鞠子洲充满信心的样子。 ‘我这是被套了话了?’鞠子洲抿了抿唇。 “师兄,怎么了?”嬴政一脸疑惑。 “没什么。”鞠子洲笑了笑:“阿政你不要急,我会一点一点把我们这一脉的全部学识都教授给你,不会有隐藏!” 嬴政嘴巴动了动,低头说道:“多谢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转身提了嬴政的佩剑,提了一副行头出门去寻四名游侠。 嬴政亦步亦趋跟在鞠子洲身后。 四名游侠此时吃饱了饭,正在热切地讨论着去到秦国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刚刚完成了“底层游侠”向“高级游侠”的转变,又得了一斤黄金,正是心花怒放时候。 鞠子洲到来之后,径直寻向名为“陈河”的游侠,态度热情:“陈大侠!” 第八章 卖梦 “陈大侠饱食了吗?”鞠子洲热情问道。 陈河有点懵,同时很是戒备。 他瞥到鞠子洲手中短剑,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腿。 片刻,想起自己已不是阶下囚,先前鞠子洲砍的也并不是自己的腿,于是陈河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拱手为礼:“这位……” 陈河想要称呼一下,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不知道鞠子洲的名字。 “……这位贵人,不知您唤陈某,是有何事?”陈河勉强笑着说道。 “没什么事情。”鞠子洲拍了拍陈河的肩膀,笑着说道:“陈大侠既已投靠君子政,那么你我日后便是同侪。共为君子政堂前客,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贵人所言甚是。”陈河弓身陪着笑。 “对了,陈大侠,不知大侠所宗陈氏,是哪一宗?” 陈河恍然大悟,原来是问祖宗来的。 战国时期虽然礼崩乐坏,但是血脉贵族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往往越是古老的血脉渊源,越是能获取到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王侯将相不仅要有种,而且还要是古老的种。 这种情况下,刚认识的人互相问询一下祖宗名姓,血脉源流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血脉相近的陌生人得知祖上渊源颇深之后可能当场可以结为异姓兄弟,分享衣食;而血脉古老程度差距悬殊或者祖上有仇的友人甚至会当场掷剑裂袖,断绝朋友关系。 陈河正色扶髻,严肃说道:“家祖晋国下大夫田猷,曾从赵襄子破……” 他话还没说完,鞠子洲立刻抓住陈河的双手,颤声说道:“陈兄!未料你我竟有如此渊源!” 陈河愣了一下,疑惑看着鞠子洲:“贵人你家宗……” “陈兄!”鞠子洲抓着陈河的双手晃了一下:“陈兄出身高贵,怎么沦落得如此地步?” 说着,鞠子洲低头看去。 陈河脚上穿着简陋草鞋。 ——他是四名游侠之中唯一有氏,并且穿鞋的人。 这正是鞠子洲找上他的原因。 “陈兄出身显赫,乃为大夫之后,怎能着如此敝衣陋履!”鞠子洲很是生气。 陈河脸上一黯:“后人……” “陈兄!”鞠子洲没等他说完,便开口严肃说道:“陈兄祖上与我家祖上乃为世交,襄子时更是有同寝共车,一同舍命破贼的交情,我鞠子洲岂能坐视陈兄穿这敝衣陋履!” 陈河定定看着鞠子洲。 怎么就世交了? 同寝共车,舍命共战……陈河其实也不清楚祖上的事情,但鞠子洲说的跟真的一样,而且鞠子洲地位比他更高,似乎也没有拿祖上的事情欺骗自己的必要……陈河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我这真的是遇到了世交,从此要发达了吗? 一定是这样! 陈河感受了一下自己揣在怀里的黄金的温度。 黄金,家主,故交,今天一下都齐了! 自己这是要翻身! 陈河反抓住鞠子洲的双手:“鞠小兄。” “陈兄请着我衣履!”鞠子洲伸手拿出了备好的鞋子,并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来,亲手为陈河披上。 陈河偷偷摸了摸身上外袍,感受了一下上乘布料的质感,心下狂喜。 “陈兄请着履。”鞠子洲双手将鞋子递给陈河。 陈河双手接过鞋子,接鞋子时候,他看到鞠子洲手中华美长剑,不由眼前一亮。 鞠子洲见到陈河表情,脸上露出挣扎神色。 好一会儿,他咬咬牙,又双手将剑递了过去:“陈兄既然喜欢,那这把剑便奉送给陈兄,以全你我世交之谊!” 陈河狂喜,尽管努力掩藏,可是喜悦从眉梢眼角透出,他咽了一口唾沫拒绝道:“这怎么行!” “陈某得与鞠小兄遇,继了世交之谊,已是昊天垂幸,厚颜拿了鞠小兄的衣履,是因士不可不正衣冠,陈某不愿失祖宗颜面,怎可再取鞠小兄宝剑!” “若取,陈某岂不是成了那贪夺弟兄所好的无耻之人!” “陈兄!”鞠子洲扭脸,不忍看自己手中宝剑:“陈兄若不取,则就是鞠某不愿将区区身外之物奉送给爱此物的兄弟,则是鞠某吝啬,爱财宝重于爱兄弟,则是鞠某不义!” “陈兄忍看鞠某成那不义小人么?”鞠子洲颤声说道,他转过脸不看身前陈河和自己手中宝剑,而是看向身侧的木屋窗户。 窗户后面,嬴政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鞠子洲面无表情的脸。 “鞠小兄!”陈河犹豫半天,想拿剑,却又不敢。 “陈兄……”鞠子洲说道:“不若你随便拿些钱财与我,便算是你从我这里购剑的购剑之资。” “如此,陈兄得了所好的宝剑,而我也全了兄弟之义!” 陈河心下大喜,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一斤黄金,放在鞠子洲手里:“便依鞠小兄所言!” 说着,陈河就有些后悔。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由不得他反悔。 鞠子洲将剑奉给陈河,将黄金收入囊中,说道:“陈兄身形雄壮,配此剑,当真是英雄人物,日后定能在君子政门下建立一番事业,以复先祖时大夫之贵!” 陈河手持宝剑,听到鞠子洲的话,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身为贵胄之后,困顿只是一时,一朝得遇明主宝剑,理当脱离泥沼,建功立业,复祖先显赫的念头,点了点头:“是极!” 他不由将弓着的腰身挺直。 鞠子洲与陈河寒暄片刻,拍了拍脑袋,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陈兄,我是时候该去陪君子政读书了,就先走一步!” “鞠小兄去!”陈河点了点头,目送鞠子洲离开。 目送鞠子洲离开,陈河想要坐下与三名游侠攀谈,但是想到自己身上的袍子和自己有氏者的身份,陈河没有如三名游侠一样坐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有些不解:“我那剑可比一斤黄金值钱!” “但是你的剑能当钱花出去吗?”鞠子洲问道。 “大概可以。”嬴政想了想说道:“你这样也算是加固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是只给了一个人剑吗?” “是啊。”鞠子洲笑了笑,抛了抛手中黄金:“我是只卖了一把剑给那四名游侠,但我同时卖了一个梦给他们!” “什么梦?”嬴政皱眉问道。 第九章 我要安全的(上) 梦是可以卖的? 嬴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看着鞠子洲,满脸的“我很好奇”。 鞠子洲笑了笑:“我把锦衣、良履、宝剑都给了陈河,以商贾事来看,却只收了他一斤黄金,这是不是亏损了?” “当然是亏损了!”嬴政点了点头。 商贾事情,无非是低买高卖,囤积居奇,赚取差价。 而鞠子洲赠送给陈河的锦衣、美履、宝剑三样,如果按照商贾事来算,至少都是可以卖出十斤黄金的价格的——嬴政的那把剑是很贵重的。 而鞠子洲只收了陈河一斤黄金,这是不折不扣的蚀本买卖。 “但我不是商贾,或者说不只是简单的商贾!”鞠子洲说道:“我卖锦衣、美履、宝剑给陈河,不是为了赚取钱财,钱财在此时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把锦衣、美履、宝剑给了陈河,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身份——落魄贵家子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他以后就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底层游侠或者高级游侠,而是兼具游侠和贵家子身份的人。” “有什么用吗?”嬴政不解问道。 “当然有用!”鞠子洲说道:“他既然有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么就要做贵家子应该做的事情,我跟你讲过的?立场决定思想!” “我不懂!”嬴政老老实实说道:“为什么陈河会有贵家子的身份呢?他有了贵家子的身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承认了他“贵家子”的身份!”鞠子洲冷声说道:“这是“生产关系”的实际应用!所谓的“贵贱”,无非就是在“生产关系里的分工上下位”,是需要别人承认的东西,没有人的承认,这种“贵贱”就如路边野草,毫无意义!” 嬴政有些迷惘,思考片刻,他身体一颤:“你是说……” 嬴政是个聪明且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因为聪明,所以他思考一下就大概能够理解鞠子洲话里所包含的意思。 ——贵和贱的区别,其实并不像是水必然向低处流,火天生就让人感到灼烫一样的自然事情。 这种区别,是人造的!是可以被拒绝和被否定的! 就像鞠子洲承认了陈河的“贵家子”身份一样,他以后也可以继续承认别人的“贵家子”身份,甚至与“贵家子”身份像雷同的……王室贵胄的身份。 而他可以随便的承认,当然也就可以随意的……否定! 鞠子洲可以,那么别人呢? 嬴政稍微一联想,便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鞠子洲教授“生产关系”的相关知识时候,嬴政光是理解“生产关系”的含义就已经废了莫大的力气,根本就无力沿着这个思路向下延伸思考,所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看清了世界的本质的喜悦与震撼之中,无法自拔。 他沉迷于用“关系”来界定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自己与他人的关联。 但他没有发现这种理论最根本的可怕之处。 而现在,他意识到了! 所以他开始害怕。 嬴政退了半步,仰起头惊恐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温和笑着,与嬴政对视。 他目光冷然。 “师兄……”嬴政小声叫道。 他很没安全感。 鞠子洲看着嬴政脸上溢于言表的恐神情,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震慑住了! 嬴政果然是个很聪明且很没安全感的孩子啊,这种孩子真的太棒了! 穿越过来六年多,《秦始皇改造计划》业已经制定出来两年半了。 虽然之前嬴政拿着小弩逼迫自己与之确定下来一个可以被把握的“关系”这件事情比自己预期之中提前了一些,但就目前的反应来看,计划的基本原理还是可行的,无非是细节上需要做出改变而已! 鞠子洲这边温和看着嬴政,向前踏出一步,目光依旧冷厉:“师弟,陈河他既然已经得到了“贵家子”的身份,那他就必须按照“贵家子”的思维方式去行事!” “他必须“光耀门楣”,他必须“建功立业”,他必须重新成为“贵人”!” “而目前,他所能知道的,所能触及的,能够给他这一切的人,就是你啊!秦国的君子秦政!嬴姓贵胄,未来的秦王之公子!” “所以他会为我卖命!”嬴政还是有些不安。 听到鞠子洲说的那一长串的修饰,什么“君子”,什么“贵胄”,什么“未来的秦王之公子”,嬴政总感觉那都是虚的! 那都是可以被随意的承认和否定的东西!嬴政在心中大喊大叫。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 “可是这用钱不是也可以做得到吗?”嬴政忐忑问道。 “用钱怎么做到?”鞠子洲反问。 “每个月都给他发钱!”嬴政立刻回答。 “你今天给他黄金一斤,是让他从无到有,让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所以他感激涕零。” “但是往后呢?”鞠子洲问道。 “往后你再给他黄金,他还会这么高兴吗?他还会这么感激你吗?”鞠子洲继续问:“他会不会想要更多,会不会习以为常,不再感激你?” “届时你怎么办?” 嬴政傻眼了。 “钱财不好用了……那我……” “给钱,并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把钱发出去!”鞠子洲笑了笑:“而是要用“给钱”这件事情本身建立一种“信任基础”,让他相信你是真的会给他利益!”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理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鞠子洲问道。 “他会……相信我……”嬴政不确定说道。 “然也!”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有了信任基础,他会相信你,并且沿着你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越是狂奔,就不得不继续狂奔,到最后就算知道你可能是在欺骗他,他也只能沿路狂奔!”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舍弃这条路,那么他过往的一切付出就全部都打了水漂了!” “他舍不得过去的那些付出的!他也没有那个资本敢舍弃这条路!” 鞠子洲说道:“他以后都会为你效死了!” 嬴政还是有些迷糊,却缓缓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为什么不把这个“梦”顺便也卖给另外三名游侠呢?” “你我人多还是四名游侠人多?”鞠子洲问道。 “游侠人多!”嬴政立刻回答。 “那么谁的拳头大?谁的“暴力”更加暴力?” “游侠!”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听我们的话?”鞠子洲问道:“他们万一联合起来打倒我们,把我们手里的钱财全部抢走该怎么办?” “他们不敢的!”嬴政说道:“我父亲是未来的秦王!” “那么万一秦人联合起来站起来把秦王打了,然后把秦王的钱财抢了又该怎么办?” 嬴政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嬴政闷声问道。 “所以我们把游侠分化开!”鞠子洲说道:“在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的时候,分化大多数,挑拨他们互相竞争,互相淘汰,甚至互相敌视,这才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以弱者凌驾于强者之上的秘诀!” “那……”嬴政忧心忡忡说道:“那这不是很不安全吗?” “那肯定不安全!”鞠子洲撇嘴。 “师兄……”嬴政低着头问道:“有没有安全的办法?” 第十章 我要安全的 (下) 嬴政自幼寄人篱下,生活之中父亲缺位,母亲并不尽责,因此他的性格应该偏向于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渴望亲人关怀。 这是鞠子洲数月之前刚开始观察嬴政的时候下的结论。 理论基础是他个人的实操——他前世下基层扶贫时候,见过很多的留守儿童,下意识的就把身世类似的嬴政代入进了留守儿童的心理模板。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鞠子洲又否定了这个模板。 ——嬴政虽然寄人篱下,但生存物资并不匮乏,而目前的这个时代,与他以前所处的时代也有不同。 这是个社会秩序严重缺位,伦理道德都与他所知的时代不同的时代! 这个时代就像是刚刚脱离父母束缚的小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准备好,但就是有一股成年人没有的不顾一切的桀骜与张狂,自尊心极强的同时十分渴望认同感,有着探索一切的渴望,却也因此生出了能够轻易学习和创造一切知识的自大与因无知而诞生的盲目自信。 这是一个文明刚刚挣脱蛋壳,重心从谋生转到向外界探索之上的时期,是诸夏文明的青春期! 在这种时代里成长的贵族小孩子根本就不把父母缺位当成什么大事。 嬴政敏感,却并不脆弱。 甚至敏感都更像是一种野兽对于危险的直觉。 鞠子洲观察了数月,接触了两个月,最终确定了嬴政的主要性格构成——他霸道、自信、敏感、缺乏安全感。 了解了他的性格,鞠子洲改动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也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收嬴政为弟子。 这个年月的“师徒”关系,带有上一个时代腐朽不堪的“人身依附”关系的特征。 这不仅与鞠子洲自身的三观相悖,更与他所精擅的理论相悖。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里带有强烈的“上下位”关系特征,在未来更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一个性格霸道的封建君主,不会容忍一个关系犹在自己之上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嬴政成为了秦始皇之后,他更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他的老师送到天界,然后在人间彻底沿用他老师的理论,就像历史上有名的韩非子那样。 鞠子洲不想死,所以他只充做引路人。 “有没有安全的办法?”嬴政低着头这么问道。 所以当嬴政如鞠子洲所期望的那样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鞠子洲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嬴政惊愕抬头:“没有?” “当然没有!”鞠子洲笑了笑:“以少数统治多数,本身就是屁股坐在刀尖上的行径,除了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只要多数人被欺负得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哪怕没有一寸兵器,只要站起身来,就能轻易将天地翻覆,日月更新!” “至少,阿政,师兄我是想不到任何安全的办法!”鞠子洲意味深长说道。 嬴政失神点了点头。 他受了很大刺激。 回到房间,也不说什么,倒头就睡。 鞠子洲慢慢整理自己的东西,又取了布料,给自己裁了一身宽大罩袍。 夜幕降临,嬴政没有吃晚饭,鞠子洲叫了两次,没能把他叫起来,也就选择任他睡懒觉。 睡觉之前,鞠子洲在房间里放了一些饭团和肉干。 此时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于是鞠子洲也和衣而睡。 他睡下之后不久,原本床上熟睡的嬴政就张开双眼。 他眼里没有一丝从睡梦中醒来应有的迷糊。 他根本没睡觉! 三观颠覆,认知被重塑,嬴政脑海里满是震撼情绪。 自然而然,他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似的担忧起自己远在秦国的父亲会不会刚当上秦王就被秦人打翻在地,又想起赵国那些招惹过自己的家伙。 如果赵人也站起来向赵国贵族们讨希望,自己深恶痛绝的那些赵人是不是同样会被赵人杀死? 为什么会没有安全的办法呢? 嬴政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又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翻来覆去地想。 …… 嬴政思索的时候,四名游侠正在村外夜巡。 他们向卫队讨要了这份差事,就是想要报嬴政赐金之恩。 陈河脚蹬良履,身罩锦衣,手持宝剑,昂首阔步独自行走在野村外围,偶尔瞧见栖息在村子旁边的“野人”原住民,也只是轻蔑转过头去。 他是“贵家子”,多看一眼这样的野人都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另外三名游侠团结一处,拿着自己的破剑,微微弓身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们没有鞋子,虽说脚底早已经习惯了走路带来的磨损,可是走夜路,毕竟还是要注意不能踩到尖锐的石头的。 …… 嬴政慢慢嚼食干冷的饭团与肉干,在烛火之下细细翻看《邯郸调查》。 他现在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三张帛书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是甚至可以将整个赵国和赵国的一切贵族掀翻的强大能量。 由此而衍生出的利益,也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 一边翻看,嬴政一边思考。 他所知道的赵国是很富庶的。 但是他记得鞠子洲对于赵国的评价——赵国苦寒且贫穷! 这个评价与嬴政的所见所闻不相符。 甚至眼前的《邯郸调查》里所记述的大多数内容都与嬴政的感知不相符。 嬴政觉得肯定是鞠子洲弄错了。 但是想起自己新收的四名门客,嬴政又觉得鞠子洲似乎应该也没有错。 这个简单的结论让他感到无比糊涂。 贫穷和富庶是相悖的。 但自己所见的富庶是做不得假的;而鞠子洲所讲的苦寒和帛书里记述的贫穷也是有事实基础的。 这也就意味着,富庶和苦寒、贫穷都是真实存在的。 甚至是同时存在的。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富庶与贫穷怎么可能同时存在?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慢慢看着,天光亮起。 一只肥猫自窗户处跳入房间里,来到嬴政身边。 她喵喵叫着,想要跟小主人亲近亲近。 嬴政认真翻看帛书,对于猫咪的献媚感到很不耐烦,于是随手将肥猫打飞。 “喵!”猫仔感到很是委屈。 她落地以后冲着嬴政叫了几声,发现小主人并不理自己,于是她感到很生气。 恰好她落地的位置离床榻很近,也离鞠子洲很近。 猫猫看到了这个熟睡的直立猿,她记得,就是这个坏东西栽赃自己,破坏了自己与小主人的感情。 你这狗东西! 猫猫呲牙。 第十一章 嬴政的学习能力 鞠子洲醒来时候,看到嬴政拿了笔,对着帛书在竹简上抄录着一些词句。 他挠了挠头,忽地感觉脸上有点疼,顺手摸了摸,指腹立刻印出三道细细血痕。 这是…… 受伤了? 鞠子洲刚刚睡醒,大脑还不是很清醒。 他游目四顾,试图寻找伤害了自己的家伙。 窗户上,一只肥猫委屈且无辜蹲坐在那里,像极了被渣男抛弃了的纯情女孩儿。 鞠子洲目光掠过去。 虽然三道血痕所对应的伤口的确很像是被猫抓住来的,但鞠子洲料定这蠢猫没有如此胆量,也未必有这种演技,可以在抓伤自己之后不迅速跑路,而是留在原地看戏。 看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可能的目标。 鞠子洲起身走向嬴政,正想说话,便听得门外传来敲门声:“君子,您醒了吗?” “什么事?”嬴政抬起头来朗声问道。 “我等昨夜擒了两名来袭的游侠,君子可要前去看看?”陈河恭敬说道。 嬴政搁下笔,站起身来,将自己抄录的竹简递给鞠子洲,而后打开房门:“带我去看看。” 鞠子洲接过竹简,亦步亦趋跟着嬴政向前走,手中也并不停歇,而是展开竹简看了看。 字迹拙稚,赵国文字映入眼帘。 两条竹条中间字迹对照,格局如棋子横布,每一行对照的词句,都是约近相反的意味。 鞠子洲很快就看完竹简上的内容。 那时他在《邯郸调查》里面写明的词句。 有关于贫富的描述;同样的职业,底层与高层的利益点截然不同;对于自身权力和命运的把握方式;赵国贵族对内的强势和对外的卑微表现。 鞠子洲稍稍思考,便知道了嬴政的疑惑所在。 ——贫与富的一体共生也好,同样的职业底层从事者与高层从事者的利益转变也好,都只不过是围绕“生产资料”的有无而产生的自然产物。 但鞠子洲暂时并不打算彻底解除嬴政的疑惑。 他只做引路人,而不能做一个对这些问题全知的导师。 “……你两人,可愿意归顺于我,为我门客么?”嬴政俯视地上躺着的两名游侠。 他身边,陈河等四名已经归顺的游侠分立两旁,充当侍卫。 “呸!乃公便纵是死,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臣服于一秦人竖子!”一名游侠大声叫骂。 嬴政看了一眼他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和脚上的布履,皱了皱眉。 另外一名游侠却没有他这么坚定的反抗意志,但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嬴政仔细打量沉默的那名游侠。 他敝衣无履,手中铜剑无鞘,且剑身之上布满铜锈。 “贫富差距……”嬴政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蹲下身来,问道:“你二人与秦人有仇么?” 步履游侠恨声说道:“当然有仇,整个赵国,都与秦人有仇!血海深仇!十年前,秦人侵我国土,杀我父兄,我恨不能食汝肉,寝汝皮!” 嬴政歪了歪脑袋:“这关我什么事?” “你与秦人有仇,是因秦人十一年前开始的那次战争之中秦人破家伐城,杀死了你的父兄,如此血海深仇,你想要报仇,理所当然,不思报仇,才是不孝,想要报仇,于国,乃是忠心耿耿,于家,可谓至孝如也。” “但这与我何干?”嬴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名秦政,虽是秦人,但生于赵国,长于邯郸,除我父以外,我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第二个秦人!” “名为秦人,实为赵人!” 嬴政又说道:“再者,我今年九岁,十一年前我尚未出生,如何能够杀你父兄?如何能与你有仇?” “你欲寻秦人报仇,天经地义。但你找我报仇,岂不是找错了人?岂不是不分秦赵?岂不是不智?” “秦人就在秦国,然而你却不去秦国找当年杀你父兄之人报仇,而是在赵国找一个九岁孺子报仇;岂不是怯懦于秦人勇力,而欲施暴于一孺童?岂不是不仁?” 鞠子洲听着嬴政的话,总感觉这话有些耳熟。 他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所描述的一种道德攻击的话术。 原本这样的话是鞠子洲用以具体描述赵国贵族道德绑架,让赵国普通百姓为之作战的话术的。 但是没想到,嬴政居然可以这么快就学到了其中的精髓,并将其运用到实际的实践之中。 天赋异禀啊! 鞠子洲挑眉,脸上露出笑意。 他这一笑,肌肉联动之下脸上又开始疼。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不再流血了。 开始结血痂了……等一下…… 鞠子洲脑海中灵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脸上的伤口,恐怕并不是嬴政搞出来的? 自己摸的时候还在流血,本身就意味着伤口才出现不久。 从印在指腹上的血痕看,是细长的伤口。 嬴政没有很长的指甲,要给自己留下如此伤口的话必然是要有工具的。 但自己没有见到任何工具…… 就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墨迹来看,他也并没有作案的时间! 所以……是那只蠢猫? “……所以你是铁了心不肯归顺于我?”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被嬴政的道德攻击说得没脾气,但却死硬的并不肯归降嬴政。 嬴政叹气:“你是一个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不勇的人,趁夜色来袭想要杀我一个无辜孺童,本也就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你想要杀死我一个无辜孺童以满足你阴邪自私的心思,如今落在我手中,我好言相劝,你却恶语相向;我愿放你生路,你却执意想要杀死我。” “现在你落在我的手中,我杀死你,想必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嬴政问道。 步履游侠脸色难看,身体颤抖,说不出什么话来。 嬴政点了点头,朝陈河摇了摇手指,而后看向另一名游侠。 “哧”铜剑没入步履游侠的颈子,鲜血迸射。 嬴政看都不看一眼死去的步履游侠,而是温和看向另一名游侠:“你呢?” 这名游侠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我愿归顺君子!“ 嬴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起身就走。 这时候,赵姬身边名为芷云的侍女走了过来:“君子,该启程了。” 嬴政点了点头,朝着自己所居住的房间走了过去。 帛书还留在那间屋子里。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嬴政一同回屋。 肥猫鲙姒如今趴在帛书上,懒洋洋一片,看到嬴政和鞠子洲进屋,只是妩媚叫了一声,而后转过头去,像极了一个耍小性子的娇蛮女孩儿。 鞠子洲抿唇,伸出手朝肥猫走过去。 肥猫发出凄厉尖叫。 第十二章 儒生 队伍缓缓开始移动,野人们欢呼着回到了自己阔别数日的家。 嬴政坐在车里,听到欢呼,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 一群衣衫褴褛的野人欢呼着回到了嬴政觉得近乎没法住的小村落里。 他眉头紧皱:“师兄……” “你感觉很难以理解吗?”鞠子洲问道。 跟后来的“何不食肉糜”“为什么不吃蛋糕呢”一样,本身是善意带来的疑惑,但因为“认知鸿沟”的存在,嬴政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破旧的房子还会有人视若珍宝。 为什么不建造更好的房子呢? 嬴政心中大概就是这样的疑惑。 他并不清楚建造房子需要怎么样的复杂过程,也不知道建造好的屋舍需要多少物资。 因为好的房屋对于嬴政而言是天经地义的存在,就像是渴了可以喝水,饿了可以吃饭一样,他从来不曾缺乏生存必备的物资,就像常人不需要思考到哪里去寻找空气以供呼吸。 嬴政点了点头。 “很矛盾,对吗?”鞠子洲拿出之前嬴政递给自己的竹简:“你自己实际生活里所观测到的赵国是富庶无比的。” “但我的话里,我的书里,游侠们带给你的客观事实里都说明了赵国其实很贫穷。” “贫穷和富庶是互相矛盾的。”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按道理来说是说不通的!” “这就跟之前我们所说过的“长平之战”一样。” “明明秦国才是人少的一方,可是我却告诉你赵国才是人少的一方。” 嬴政低头思索。 鞠子洲并没有继续解释。 只有自己通过艰深思考得到的结论,才会是印象最深刻的。 鞠子洲朝窗外看去,车队缓缓向秦国驶去。 …… 赵姬坐在车里,看着面前抻平四肢,肚皮朝天,一动不动,吐出半截舌头,一副被玩坏了的模样的肥猫,有些疑惑。 这狸奴子往日里可绝对不会有这种表现! 莫非是累了? 她玉手轻轻拨弄猫咪软乎的肚子,将她翻了个身,抱在怀里。 “喵~喵~喵~”前一刻一副“我已经死了”的模样的猫咪被翻过了身,立刻发出凄厉异常的哀嚎,并且不断挣扎着想要翻身继续肚皮朝天。 赵姬有些疑惑,强拗着将猫咪翻了个身,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顶,这才有些释然。 啊,原来是被人剃了个光头……一瞬间,赵姬大脑一片空白。 猫咪委屈巴巴看着赵姬,使劲往她宽广的胸怀之中钻。 “噗”赵姬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 “你服不服?”鞠子洲看着眼前一副哀怨模样的肥猫,左手拿了肉干,右手手持剃刀。 猫咪看到鞠子洲右手中的剃刀,立刻老老实实趴了下来:“喵~~” 陈河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还是身着锦衣良履,手持宝剑,腰杆挺得笔直。 “鞠小兄!”陈河脸上洋溢笑容,远远的看到鞠子洲就高声招呼着。 “原来是陈兄!”鞠子洲笑了笑:“陈兄怎么没在客舍里休息?是秦国的食宿不合陈兄的胃口吗?” “倒也不是,我并没有择食的习惯!”陈河笑了笑说道:“是君子政遣我请你去为他讲经。” “他还在看书?没有陪那几名儒生说话?”鞠子洲有些疑惑。 走走停停,一个月半的时间,众人总算是到了秦国。 如今,他们在秦国边地的一座小邑的客舍里休息。 一个多月,除了嬴政手里又多了几名游侠门客与前来投奔的儒生之外,几乎没什么大事发生,每天就是枯燥的走走停停。 嬴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研读《邯郸调查》,间或会与几名儒生聊一聊,听儒生们向他灌输儒家治世道理,但次数很少,而且时间很短。 鞠子洲其实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一本书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的地步。 而且还不止是背下来,嬴政还要从各个角度去揣摩一句话里的各种含义。 最近这几天,问过嬴政身边来的那几名来投奔的儒生之后,鞠子洲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的人读书都是这么读的! 知识在如今是一种宝贵的财富,而凡与宝贵二字沾边的东西,人们往往对于它的出身有着极高的要求,就像他们要求人要有一个古老而有名的祖宗一样。 什么昆山之玉、首山之铜、大河之鱼。 在这些宝物当中,玉、铜、鱼这些东西的本体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昆山、首山、大河这些附加属性。 这种对于“血统渊源”近乎变态的贵族偏执决定了无名无姓之人是不具备着书立说的资格的。 一般人只能通过解释名人留下的相关书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读书都是熟背先贤书籍,而后以此为根基阐述自己的观点。 两三百年前,即便是老子、孔子这些大贤,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不会自己写书的,他们通常是整理先贤留下的书籍,真的想要留下自己的着作,也不会是自己动手写,而是自己口述,让弟子门人去记录整理。 即便是记录整理的东西,在他们本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能当成是书籍让人传颂。 如今,虽然礼乐制度进一步崩坏,写书的门槛低了很多,但像鞠子洲这样自己一次独立写出几万字的长篇调查报告的人是不存在的。 嬴政用此时流行的通读的读法来读《邯郸调查》,本身也就是因为在实践里证实了《邯郸调查》的真实性,这才真正重视,想要彻底理解这本书。 他死磕《邯郸调查》的行为让鞠子洲大感头痛,也让几名儒生对鞠子洲的意见越发大了。 ——儒生们是趁嬴政微末之际前来投效的第一批知识分子,按他们的计划,嬴政应该对他们无比热情,不说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也该是同榻而眠,执弟子礼。 但什么都没有。 能够自由出入嬴政房间的人只有鞠子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妖艳贱货。 儒生们原以为这没有什么,毕竟谁还没有个男朋友。 但嬴政嘴里的“师兄”和他实际行动里的抱着《邯郸调查》不放手却着实令儒生们火冒三丈。 撬儒门的墙角,你算老几? “没有”听到鞠子洲的问题,陈河轻蔑笑了笑:“鞠小兄,那几个酸儒怎比得上你在君子政心中的地位!” 鞠子洲叹气:“那行,我过去看看,陈兄你帮我喂一下这只狸奴。” “好嘞,你快去,休教君子久等。” 鞠子洲慢慢回到客舍里安排的独立房间,嬴政此时正跪坐在主席,双手持拿一卷帛书。 他身旁的客席上,六名年轻的儒人跽坐,似在等待。 “有客人啊。”鞠子洲挑眉,眼前一亮,心说你终于肯接触儒家学问了:“阿政,你有问题可以先向几位先生请教请教啊!” 儒生们闻言脸上一黑。 第十三章 早受骗 下马威! 为首的儒生很是愤慨。 他觉得,鞠子洲说这句话是在宣示主权,是在给自己等人一个下马威! 六名儒生虽然生气,但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起身见礼。 儒人,是百家之中最为看重礼数的存在,他们内部,失礼是一种大过。 “鞠朋友,我等六人,乃为自燕国而来的士人,宗颜子,师承田子无矩,不知道鞠朋友是哪一家哪一脉的士人?”为首的儒人开口询问。 这群儒人投来投嬴政已有数日,但与鞠子洲的正式交流,今日还是第一次。 鞠子洲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对方乃是颜子儒,随便拱手回礼道:“我故旧曾在孙淹门下学文,宗老庄。” 儒人皱了皱眉。 似鞠子洲这般对自己恩师直呼其名的人,现如今是很少见的。 果然是无礼之人! 儒人们眉宇之间顿时有了几分轻蔑。 “原来是道家的师弟,无怪乎如此洒脱不羁,藐视礼法。”儒人点了点头,暗讽一句,说道:“不知道师弟本经是何经?令宗师授予君子政的,又是何经?” 鞠子洲笑了笑:“师兄谬赞了。在下读书时候,选了本经《德道》,不过甚少研读,如今更是已经弃经四年,秦政也并未跟随孙淹学道。” 《德道》经,其实就是道德经。 鞠子洲没有承认任何师徒关系,只是借用道家的名头行事而已。 嬴政跪坐于主席之上,饶有兴致看着鞠子洲与儒人对话。 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多了解鞠子洲一些,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现在……嬴政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依旧不知道鞠子洲的师父是谁。 故旧,这个词代表的意思是:过去是,而现在并不是。 且,鞠子洲只是说自己在孙淹门下学文,并没有说自己拜师孙淹。 嬴政跟鞠子洲相处数月,对于他讲话相对严谨的特点很是清楚。 “哦,鞠师弟已经出师了吗?”儒人轻飘飘问道:“师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还在学经!” “人各有志嘛。”鞠子洲笑了笑,并不理会儒生的挑衅,而是在嬴政身旁跪坐下来:“诸位师兄请坐” 儒生皱了皱眉,六人对视一番,跪坐下来。 “阿政,你有什么困惑,不妨说出来,请教一下诸位儒门师兄。” 嬴政皱了皱眉,点头称是:“那就有劳诸位师兄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中场,朝众人一礼,跪坐下来,问道:“师兄,我知道赵国,人有贫富之差距,赵王与赵各贵族之间有利益之分歧,高级游侠与底层游侠之间有天渊之鸿沟。” “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差距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土地、爵位、财富我都想过,然而始终无法明白。” “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牢固到如此地步?即便有利益之分歧,也无法将关系斩断。” “明明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一个职业,却为什么高级与底层之间有如此大的鸿沟?” “请师兄教我。”嬴政说完俯身一礼。 六名儒生相互对视,各自都有些诧异。 嬴政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孺子,他们本以为,嬴政即便聪慧,但也不过是个孩子,所会问的问题,也应该只是孩子关心的那些,出格一些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 但现在嬴政的问题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可以问出的问题。 儒生们惊诧之余,也有些重视。 因为。嬴政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是一个聪慧的人,而且极其关心民生。 这样聪慧的孩子教起来才轻松。 这样关心民生的孩子才更适合儒家学问。 沉吟片刻,一位儒生越众而出。 他起身,走到嬴政面前,与他面对面跪坐下来,微微弓身一礼,说道:“教。” 嬴政躬身:“请赐教。” “子孔子曰: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儒生缓缓开口:“人固有德不齐者。善德者,虽邻人而自爱之也;非善德者,虽父母而犹恨之也。” “有邻人爱之者,与父母恨之者立于人世间,则邻人爱之者可以累财货,积田土。” “而父母恨之者,可以溃千金,败产业。” “于是邻居人爱之者富,于是父母恨之者穷。” “于是善德者富,非善德者穷。” “此,所以赵人有贫富者也!”儒生继续说道:“赵非德邦,而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得之不齐者也。德高者,以仁义为利,德下者,以财货为利,这正是赵王与赵各贵族有利益分歧的原因啊。” “游侠亦有大小之分,大侠者,爱名声胜过爱财宝,行事以仁义为准则,不义之事不为;而小侠爱财宝,胜过爱名声,道德卑下,隳突七国,所求,不过是钱财而已。” “德之不齐,才是这一切鸿沟的开始啊!”儒生意味深长说道:“田土、爵位、财富,这些都应该是君主用来保民的东西啊!” “子孟子曰:民无恒产者无恒心,无恒心者,放辟邪侈。” “放辟邪侈,然后知失德也。君主当该发政施仁以养德。” “子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谨受教。”嬴政一礼。 儒生回礼,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鞠子洲看着嬴政。 嬴政依旧皱着眉。 他的问题并没有被回答! 儒生们说了一通,倒是很开心。 他们互换眼神,对发言的师兄的表现表示赞许。 “妙哉,子元师兄几得子孔子之真意也!” “子元师兄言辞绝妙,学问又有精进,我等不及也!” “子元师兄当真有宰执天下之能也!” 儒生们出言夸奖。 鞠子洲撇嘴。 嬴政躬身一礼:“我已经没有疑问了,现在想要休息,多谢诸位儒门师兄了!” 儒生们纷纷点头,赞许嬴政有礼:“君子政可细细琢磨子元师兄之言论,以君子的资质,定能从中获益许多。” 礼送儒生们出门,嬴政恭敬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你叫我问这群废物?” 鞠子洲笑了笑。 “请教这群废物,除了浪掷时间,我得不到任何启发,你到底怎么想的?”嬴政罕见的冲鞠子洲发火。 “还是要你多读书,免得将来受这些知识分子骗。”鞠子洲笑了笑:“现在被骗几次,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就能一下识破他们的话术,不至于被骗了,这是好事!” 第十四章 蒙衍 嬴政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我被他们骗一次?”嬴政又开始疑惑:“受骗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吗?” “受骗是一等一的坏事!”鞠子洲笑了笑,摸摸嬴政的脑袋:“如果有得选,师兄不会想让你受人家骗的,但是没办法呀!”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还会被人家骗?”嬴政皱了皱眉。 “那是肯定的!”鞠子洲踞坐下来:“你要做秦王,肯定是要经常被人家骗的,所以师兄希望你以后还是能够分辨别人言语的真假——包括我,有时候可能也会骗你!” 嬴政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宛如绝世的剑客,锋芒毕露:“是么?我怎么觉得你不会骗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鞠子洲问道。 “没有为什么!”嬴政昂首说道:“你不会骗我!” 鞠子洲微微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从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威严霸道的意味。 鞠子洲定了定神,将杂念驱除:“你是如何发现方才那儒人的话是谎言的?” “因为那些言论与你交给我的道理、以及我自己看到的事实是相违背的!”嬴政傲然说道:“无论高级游侠还是低级游侠,爱财宝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赵王,还是赵国贵族,爱财宝的心都从未断绝过!” 嬴政清秀的小脸上浮现与年龄严重相悖的轻蔑:“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在逐利,我父亲因为要逐利,所以抛妻弃子,七年来不闻不问;我外祖看我之时,眼中不见半分慈爱,看我之时,眼神与看囤积的财货时不差分毫!” “陈河是底层游侠之时,所求的就是名利,如今,他成为了高级游侠,所求的依然是名利,只不过是更高的名利!” “所以你不相信“德行”么?”鞠子洲问道。 “对!”嬴政认真点了点头:“我现在只相信我能够把握住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叹气:“那么之前的疑问呢?” “之前的疑问是真的!”嬴政苦着小脸:“我还是没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慢慢来!”鞠子洲笑了笑:“会到咸阳之后,有了具体事例的经历作为阅历补充,师兄就可以给你讲下一课了!” “下一课?!”嬴政眼前一亮:“学了下一课,我就能想明白我现在的一切疑惑吗?”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学了下一课,你会明白目前你所疑惑的这些问题——但你心中也会出现更多的疑惑!” “踏踏踏踏踏踏踏” 两人说话间,忽然感到地面在有规律地震动。 鞠子洲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地震了?” 嬴政此时表现得比鞠子洲镇定得多:“是骑士,不少于五十骑!” 此时是战国末期,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社会进步,过去战场上的绝对霸主战车已经被更加快捷的骑兵击败,如今是骑兵的时代,赵国、燕国、秦国,乃是七国之中骑兵最多的国家,嬴政虽然寄居于赵国,但是他毕竟是贵族,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比鞠子洲多一些。 “骑兵么?”鞠子洲捂住怦怦跳的心口,缓缓坐下,接过嬴政倒的水,慢慢喝了一口,方才被惊吓到的心似乎也随着这一杯温水一并落入腹中。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骑兵?”鞠子洲很有些惊骇。 他原本以为,不过就是冷兵器时代落后的骑兵而已,马匹最高时速也就是一辆鬼火的速度,甚至很多时候道路崎岖,连鬼火的速度都不会有。 骑兵,充其量就是一群鬼火中年冷兵器士兵。 但如今隔着房子都能感受到的地面震颤却着实让他收回了自己现代人的傲慢。 嬴政打开了窗户,看到一群黑甲骑士静立于客舍之外,正与舍人通递信物。 嬴政紧张极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客舍外的骑士。 忽然,黑色皮甲的骑士首领感受到了来自嬴政的目光,抬头向嬴政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骑士有一瞬的犹豫,随后果断躬身揖礼:“蒙衍,拜见君子政!” 嬴政呆住了。 鞠子洲挑眉。 蒙氏的人? 是秦异人派来接嬴政母子的么? 嬴政深深吸气,缓解了心中的紧张,以略微干涩的声音朗声问道:“你是何人?寻我做什么?” “禀君子,我乃是姬姓蒙氏子衍,爵官大夫,职骠骑百长,奉王后命,前来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蒙衍高声回答。 嬴政很高兴,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甚好!” 鞠子洲挑眉。 奉……王后命? 鞠子洲有些犹疑。 如今秦异人已经归国数年,值此秦昭襄王身死之际,被即王位的安国君封为太子,他可以说是稳稳的下一任秦王。 但他的妻、子,竟然并不是他自己派人来迎接。 这很不合理! 太不合理了! 嬴政目视下方蒙衍缓步进入客舍,激动无比,连忙拽着鞠子洲的手回到主席坐好:“是秦国派来来接我们的人!” 鞠子洲摇了摇头:“是秦王后派来的!” “那也是秦国的人!”嬴政说道。 兴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问道:“王后派来的和其他人派来的有差别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王后派来的人比你父亲派来的人先到,或者干脆就只有王后派来的人,而没有你父亲派来的人,这都是不太合乎常理的!” 嬴政敏锐而聪慧:“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所掌握的“关系”不如王后的多?” “恐怕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我们驻跸于此已经五日,此处距离秦国都城咸阳有约莫四百里的路程,快马两日夜而返,你父亲如果对于基层的掌握程度很高的话,那么他应该已经得知了消息,并且派出了人来迎接你——无论他在意不在意你和你母亲,他都要来迎接。” “因为你们是赵王递交了国书之后礼送回来的。” “但他的人并没有到,先到的反而是王后的人!” “这起码就说明了,你父亲对于基层的掌握比不上王后。” “另外……王后于情于理是不应该派人来接你们的!” “她派人来接我们,是有求于我们?” “有所求,于你!”鞠子洲看着嬴政:“小心应对,你父亲和王后华阳夫人的关系怕并不是传言之中所说的那么亲密无间!” 第十五章 缘由 秦异人跟王后华阳夫人的“母子感情”如何,赵姬并不知晓,她如今据坐于主席之上,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蒙衍:“是那老妇人遣你来迎接我们母子的?” 蒙衍跪伏,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不敢接这句话。 赵姬是太子妃,是贵人,她骂华阳王后说“老妇人”是她们贵人之间的事,蒙衍却不能认这个称谓,更不能接下这句话。 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嬴政跟鞠子洲来到客舍的大堂里,看见跪伏的蒙衍和一脸不爽的赵姬,都有些疑惑。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嬴政微微一礼,走到赵姬身边,抓着她的衣袖,做出懵懂神色:“这是怎么了?” 赵姬一把将嬴政搂进怀里:“政儿,当年就是那老妇人逼你父亲另娶,如今见你父亲做了太子,就快成为秦王,倒派人来迎接讨好我们母子了,当真以为我母子是那无智的熊罴,不能记仇吗?还要讨好我们母子,呸,想的倒美!” 嬴政听到赵姬的话,有些愕然,连忙抬头去看立在门外的鞠子洲。 鞠子洲与嬴政对视一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嬴政会意,立刻问道:“母亲,父亲另娶,是怎么回事啊?跟祖母有关吗?” 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应下“老妇人”的称谓,而是称华阳太后为“祖母” “哼!”赵姬恨声说道:“当年你父与我情投意合,奈何那老丑妇作梗,非要逼你父亲另娶她楚国的细腰女,害的你父这许多年都不敢接我母子归秦,这笔帐,待入咸阳,你父亲登基为王之后,母亲肯定是要与她算一算的!” 嬴政张了张嘴,望向鞠子洲。 他虽然不明白具体事由,但是却能感觉到,事实并非是像赵姬口中所讲述的那样。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赵姬一眼。 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女人! 七年未曾谋面,即便是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如今还能剩下多少情谊? 何况秦异人归秦之后过的不是贫苦生活,他是会到秦国当公子,当太子的! 他会缺少美人侍奉吗? 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会宠爱你? 再者说,你回到秦国,首先得到消息,派人来迎接的是华阳王后而不是你的死鬼丈夫太子秦异人,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鞠子洲摇了摇头。 嬴政抿唇。 “蒙衍。”嬴政问道:“为何我父未曾派人前来相迎?”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陪同陛下为昭王陛下守孝,事务繁重,无暇顾念太子妃与小君子。”蒙衍恭敬回答。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 嬴政的祖父安国君已经继任秦王位,虽然没有正式加冕,还在为秦昭襄王守孝,但权柄交付,大位相托,他才是如今秦国最有权势的人! 现在是前251年的八月底,一个多月之后就是十月。 现在,十月是正月,进入十月,也就进入下一年了。 而进入下一年……鞠子洲重重呼气。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进入下一年,安国君就会正式加冕成为秦王。 然后这位秦王会在加冕的三天之后死去。 他死之后,太子子楚就会是新的秦王。 而伴随着“秦王”名号出现的,将会是一个新的“秦太子”。 所以……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想办法让嬴政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秦太子! 鞠子洲不知道历史上的嬴政是怎么做的,但他现在知道了。 机会,恐怕就着落在眼前的蒙衍身上! 或者说,是在蒙衍身后的,那位王后华阳夫人身上! 那么,华阳往后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恐怕并非是在无的放矢。 她这种行为应该是在向嬴政释放善意,而非是想让嬴政“意外坠马而死”。 毕竟她是安国君的枕边人,最了解安国君身体状况的人就是她了。 如果记忆没错,安国君会在一个多月以后死去。大限将至,此时他的身体应该会有一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衰颓迹象,旁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华阳夫人应该可以察觉到。 这个时候她向嬴政释放善意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想笼络嬴政。 如果她跟秦异人关系密切,没有利益冲突,那么她笼络嬴政应该是借着向嬴政释放善意的机会间接向秦异人释放善意。 另一种情况则是——她与秦异人的利益相冲突,但她又无法把握住秦异人的另外一个儿子成蟜。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与双方都没有多大利益关系的嬴政出现,对于华阳夫人,是一个全新的突破口! 当然,也不排除她想让嬴政在回咸阳的路上“意外坠马而死”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嬴政只是刚从赵国归来的小君子而已,他在秦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意外的话,一个多月以后他充其量会是一名普通的秦国公子。 华阳夫人没有必要杀死嬴政,因为她没有让嬴政“意外落马而死”的需求。 不过,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她与秦异人没有利益冲突或者她可以掌握住秦国的下一位太子的基础之上。 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需要特地派人来迎接嬴政。 这没必要。 从华阳夫人可以左右安国君的决定,推秦异人成为秦国太子这一点来看,她的能量是很强大的,她的手腕也不会差。 这样的人,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 而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她绝对不会做没有利益回报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既然派人来迎接嬴政母子,她就必然是对嬴政有所求。 所以…… 嬴政将蒙衍从地上拉了起来,脸上带着天真拙稚的笑容:“既然如此,你就快带我们去见祖父祖母和父亲!” 蒙衍凝视嬴政,而后领命,招来了他的骠骑手下来帮助收拾行装。 “母亲,快点快点!”嬴政开心笑着,一派的天真可爱:“我们快快赶路去咸阳见父亲啊!” 赵姬虽然有些不喜华阳夫人,但还是没有拒绝儿子。 她拂袖,昂起头,修长玉颈舒展,宛然天鹅,看也不看嬴政一眼,直接无视了高大的蒙衍和站在门口的鞠子洲,径直向她的婢女吩咐道:“准备车乘和软榻香枕,去寻鲙姒回来,我们启程。” 嬴政眉头微微一皱,小脸阴郁。 第十六章 试探 车队很快就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了。 原本的那些赵王派来护送的护卫与蒙衍带来的骑士们并不对付,更不愿意与之一同行进,于是他们跟在车队后面不远处作为殿后。 鞠子洲与嬴政共乘一车,车外是六名骑马的儒生和九名被嬴政收服的游侠。 而为两人驾车的人,已经从陈河换成了蒙衍。 嬴政坐在车里,手执帛书,慢慢看着。 但鞠子洲却能察觉到他是没法静下心来看书的。 “高级游侠和低级游侠的区分是什么?”鞠子洲叹了一口气,忽然发问。 嬴政虽说心神不宁,但还是立刻本能般地回答:“是获利方式!” “高级游侠是指已经不需要自我劳作来赚取生存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游侠,他们多数是被贵族和豪商所供养的,少数,已经从贵族的棋子上升成为了小贵族;而低级游侠则依旧以出卖劳力,为人卖命谋生。” 这份两万七千四百多字的调查报告,一个半月以来,嬴政已然熟背。 “赵国三年以来的平均粮食亩产是多少?” “六十九斤十二两!” 两匹马拉着车踏踏踏踏地缓步行走,蒙衍坐在车外,耳畔听得鞠子洲与嬴政得问对,不自觉间挺直了腰杆。 “赵国平均耕种一亩地需要粮种多少斤?” “粟二十五斤十一两,黍二十七斤三两……”嬴政信口回答。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问这些做什么。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蒙衍坐在车外,双手抓着缰绳,手指捏得发白。 鞠子洲并不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个问题抛出,然后嬴政按照《邯郸调查》里面记述的东西,将这些问题回答出来。 “赵国自耕农税制……” “赵国庸耕者数量与自耕农比例……” “赵国金价……” “赵国牛羊肉价格……” “吁!”驾车的蒙衍忽然一勒缰绳,停住了马车。 拉车的一双矮马长嘶停步,随后跟随蒙衍一同前来的一百骑骑兵齐齐停步下马。 “怎么了?为何停车?”嬴政从车中走出问道。 蒙衍翻身下车,单膝跪在嬴政面前,双手平摊,掌心处奉一把造型精美的青铜短剑,一言不发。 嬴政见他不答,于是坐在车辕上,将帛书折叠,贴身藏好,问道:“你上过战场么?” 蒙衍回答:“禀君子,衍上过战场。” “蒙氏的人,上过战场,立了功勋,在你这个年龄,不应该只是个区区六等爵官大夫。”鞠子洲随意说道。 “衍乃是旁支庶出,得家主垂怜,故能得蒙氏。”蒙衍的头垂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了?”鞠子洲问道。 “衍如今已经三十四岁。”蒙衍闷声回答。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已经不再年轻了,食量比之十年前下降了许多?” 三十来岁,在这个时代里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衍虽老,却还有赴死之勇力!”蒙衍语气激昂,服老的语句里自带一种铿锵。 “你已经老了,即便有勇力,又能做什么?”鞠子洲问道:“你知道带兵打仗,每战必胜的诀窍吗?” “衍不知。”蒙衍语气萧索。 “你知道练兵强兵的法门么?” “不知。”蒙衍语气忐忑。 “你知道如何能让兵士前赴后继,一往无前,死不旋蹱么?” “不知……”蒙衍喉咙梗住。 “你知道如何排兵布阵,保境安民么?”鞠子洲笑意更深。 嬴政坐在车辕上,一脸懵逼。 他不知道为什么蒙衍忽然间跪地奉剑,想要拜自己为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鞠子洲在这里不停的打击蒙衍。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鞠子洲,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觉得席地一跪,双手奉剑,君子政就要收下你?” “拜主之人,需要对主人有用,主人才会收下,而你什么都不会!”鞠子洲笑了笑:“你对于君子政的用处,甚至比这群游侠还要小!” “你凭什么觉得君子政会收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从君子政手中得到权势爵位?” 蒙衍口干舌燥,冷汗直流。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意盈盈,目光漠然。 他无力垂下头。 咬了牙舍弃最后的尊严想要拜主,却愕然间发觉自己原来是个废物,不仅期望的权势没指望,甚至连信心都丧失了。 蒙衍雄壮的身体微微颤抖。 鞠子洲笑了笑,立刻拍了拍嬴政的肩膀,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君子政宽仁体恤,有古之仁君风范!” 嬴政立刻会意,跳下车来,走到跪下之后跟自己站着一样高的蒙衍的面前,拿起了他双手掌心的铜剑:“姬姓蒙氏子衍,你愿意奉我为主,拜我为君,从此做我家奴,与我共富贵,同患难么?” 蒙衍听到嬴政的话,猛然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嬴政费力地单手持剑,站在自己面前,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严肃认真。 豆大的热泪忽地从眼眶里流出,“噗嗒”“噗嗒”落入地面,摔得粉碎。 “臣愿意!” “自此之后,为我戈矛,令行辄至?” “令行辄至!” “自此之后,为我鹰犬,巡守狩猎?” “巡守狩猎,莫敢不从!” “主辱?” “臣死!” “主忧?” “臣战!” “好!”嬴政点了点头,手上力气松懈,将剑插在地上,抽出鞠子洲赠送的铁剑,横放在蒙衍双手掌心:“很好,你以后便是我秦政的家奴!有我一日富贵,则有你一日荣华!” “臣谢主恩赐!”蒙衍倏地站起身来,躬身低头看着嬴政,等待他的指示。 “好了,继续赶路,尽快回到咸阳!”嬴政摆了摆手,转身握住鞠子洲的手,被他拉上了车。 鞠子洲微笑着看了一眼蒙衍,钻进车里。 “这是怎么回事?”嬴政低声问道。 马车缓缓开始前行,蒙衍腰杆笔直,抹了一把泪,兴奋抽出铁剑察看。 鞠子洲笑了笑:“我通过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的连续打击来破坏他的自信,然后你去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施恩,这样他对于你的感激才能最大化,你们的关系才能最牢固!” 这是pua的应用手段之一,严格来说是有点反人类的,不过都到了这个时代了,鞠子洲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不是问这个!”嬴政说道:“我是问他为什么忽然就要奉我为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 “这跟他是谁人派来的有什么关系?” “他是华阳夫人派来的,我觉得,华阳夫人派他来的目的是示好于你!”鞠子洲说道:“既然是示好,那么理所当然会对他有所交代。” “甚至很有可能明示或者暗示过他可以投效于你。” “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 “所以……那些问答……是试探?”嬴政这才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能够说明你对于赵国的了解……这些了解,如果在战场上,将会是最锋利的剑!” “蒙氏是豪门大家,蒙衍如果是蒙氏的核心成员,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有官大夫的爵位和百长的职位。” “所以我料定他必然是个在家族中不得志,但却又有一些能力的人。” “这样的人……阿政,他会甘心窝在泥沼里吗?” “必然不会!” “所以你也是他的机会!你是他目前所能见到的唯一的……上升的机会!”鞠子洲笑道:“只要你表现出一定的才能,他就会忙不迭地拜服在你脚下!” “我已经有才能了吗?”嬴政坐直了身子看着鞠子洲,征询赞同。 “是啊师弟。”鞠子洲傲然说道:“你已经有了过人的才能了,而且你将继续获得更多的才能,直至登临这个世界的巅峰!” 嬴政双手虚握,目光炽烈。 我会的!师兄。 我会超越这世间所有的人,包括你在内! 第十七章 因为公平 马车颠颠簸簸,慢吞吞前进,鞠子洲百无聊赖坐在车里,看着外界景物。 这个年代里可供消遣的东西并不多,赶路的过程里,就更是基本没有。 嬴政在努力的记背《邯郸调查》。 以这篇调查里的知识轻易震慑并收服了蒙衍之后,嬴政就更加觉得这篇调查是跟鞠子洲所说的一样,是蕴藏着莫大的利益与暴力的宝书。 于是他背起来加起劲,不只是背,而且是背着别人背。 他生怕别人了解到这篇调查里面的知识。 这是个知识比黄金都宝贵的时代,他这种生怕别人知道的心思其实无可厚非。 鞠子洲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过去栎阳,道路变得平坦起来,马车不像之前那么颠簸,坐在里面也好受一些。 更妙的是车外道路两旁绿油油的田地。 八月底,正是天气转凉之前最后在田地里忙碌的时节,农人和奴隶们成群结队在田里劳作,地头间或散落着一些身着黑衣,头结歪髻,腰间挂着绳子的秦吏,他们大多好整以暇地看着别人给庄稼浇水,偶尔也会下到田里给一些被剃去须发的氓隶们一脚,骂骂咧咧,督促干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鞠子洲看着眼前劳作的景象,咀嚼着这上古时代底层人民描述自耕农生活的诗句,一缕孤寂在心间升起。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七年了。 不知道我离开之后的县里的扶贫工作还有没有按照先前的强度继续。 山里的孩子们还在为上学而起早贪黑爬山路吗? 老人们还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而回家饮药自鸩吗? 贫困户有没有脱贫? 鞠子洲想着,感觉胸口有些压抑。 孤寂与担忧像是两只大手,从背后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到这里,能让两千年之后的他们活得更好一些吗? 鞠子洲少见的有些迷茫。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嬴政停下看书,转而担忧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和平时一样,面若平湖,但嬴政与他朝夕相处,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他看的出鞠子洲此时内心颇不平静。 像是担心,像是伤心。 嬴政抿了抿唇,不知道鞠子洲到底怎么了。 “师兄……”嬴政轻轻唤出了声。 鞠子洲被这一声“师兄”惊醒。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嬴政稚嫩清秀的小脸,目光忍不住从窗户延伸出去。 田里的劳作还在继续。 鞠子洲叹息。 我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好一些! “师兄,你怎么了?”嬴政担心问道。 “阿政。”鞠子洲目光重新变得坚毅:“为什么秦人的武力比六国都强?” “因为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立刻说道。 “再说一遍!”鞠子洲喝道。 “秦人众而六国寡!”嬴政大声喊叫着回答。 他声音一大,马车外的蒙衍和车旁徒步行走的游侠们立刻就听到了。 蒙衍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游侠们则不明所以。 更远一些,六名儒生听到了嬴政的声音,驱马临近了马车,想要听一听嬴政在说什么。 “为什么秦人众而六国寡?”鞠子洲问道。 嬴政立刻回答:“因为秦人斗战能够得利益,而六国之人斗战,则只有六国之贵人能够得利益!” 蒙衍一激灵,下意识坐正了身体。 “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斗,和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战斗,区别很大!”鞠子洲笑了笑:“那么为什么秦人战斗可以得利?” “因为商君变法,秦国法有获勋得利之门径。” “凡斗战得首级,则可以得功勋!”嬴政回答。 “得功勋则得利!” “秦国有此法,这不假;但魏国齐国也曾有这样的法!郑国更有割耳为功的法!” “那么为什么,唯独秦国因此而变得强大?” “因为……”嬴政愣了愣。 因战功而获利的法确实是让秦国军队战斗力比其余国家强大的根本原因,嬴政原本以为,这样的法,应该是秦国独有的。 但他没想到,原来别的国家也有这样的法。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法……那么为什么唯有秦国可以按着别的国家打呢?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知道,这些法给的利益里面,同等战功,秦国的战功得利最大!”鞠子洲笑了笑:“爵位,特权,赏钱,土地,奴隶。” “只要有功劳,这些都可以有!” “因为利益很大,所以秦国才能比其他国家强?” “也不对!与利益大小无关!”鞠子洲笑了笑,钻出马车,坐在车辕上。 嬴政也跟着钻了出来。 “你看那些田里的人。” “那些是什么人?”嬴政问道。 “禀主人……那些卑贱的野人!”一边的蒙衍凑过来说道。 “同样的利益条件,野人上了战场,会比士人更加悍不畏死,更加勇猛作战。” “什么?”嬴政有些疑惑:“为什么?” 他很早就想问一句为什么了。 “还有,师兄……”嬴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感觉这个问题与我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很相似——一斤黄金就可以让游侠们为我卖命,但放在儒生们身上,一斤黄金,他们似乎并没有多么感谢我……他们不也是很穷困的吗?为什么给了一斤黄金他们甚至都不怎么感激我呢?” 六名儒生来投之时,嬴政按照游侠们的待遇,给了他们每人一斤黄金。 但这六个儒生没有多么感激,更没有丝毫要为嬴政效死的念头。 嬴政感觉很纳闷,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如果早知道无法与之结成“关系”,嬴政是绝对不会给这群家伙黄金的! “因为游侠和儒生身份不一样啊!”鞠子洲笑了笑:“身份不一样,所能够得到的机会就不一样!” “儒生们投效你可以获得一斤黄金,但是投效别人,也同样可以获得一斤黄金,甚至可能更多。” “但游侠,就没有这么多机会!” “机会?”嬴政咽了一口唾沫:“跟蒙衍拜我为主的那个“机会”一样吗?” “一个意思。”鞠子洲笑了笑:“蒙衍想要向上爬,能够拥有的机会只有你,儒生们想要往上爬,可以有许多机会,游侠们如果不是遇到你,连一个机会也不会有!” “机会的数量不一样,那么机会的重要性也会不一样!” “机会少了,机会很重要,但也没有性命重要;机会多了,选择和权衡就会更重要,而机会本身就不那么重要。” “如果完全没有机会,那么机会就无比重要,甚至可以用命去换取一个机会。”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野人们需要的其实是机会!” “而秦国的法,是秦人们没有机会时候的机会?” “并非如此!”鞠子洲还是摇头。 “那师兄你说,不是利益大小,也与机会无关,那到底是为什么?”嬴政索性不猜了。 因为他知道,鞠子洲知道答案,并且鞠子洲会告诉他答案。 “因为公平。”鞠子洲回答。 第十八章 其犹龙也 “公平,但并不是那种我为你做事你给我付钱的相对平等的公平。”鞠子洲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态,所以他当时很惨。 “他们要的是一份机会公平。”鞠子洲笑了笑:“郑国的军功法的机会只给君子;魏国、齐国军功法的获利机会只给君子、士人。” “而秦国的军功法,受众已经向下延伸到了氓隶的身上。” “一名氓隶一场战斗得首级一级,可以脱离奴籍,成为士伍,得两级,可以购一首,得爵为公士,得田一顷,宅一方。” “秦国军功法的获利者群体比其他国家都大,所以秦人的战斗力比其他国家都强。” “而这本质上其实就是把卖命的“公平”向下延伸了一下。”鞠子洲伸出手,往下探了探:“并不是说立多少军功就能获得多少战利品,战利品其实还是只归于秦王而已,士兵打仗得到的并不是他们卖命厮杀应得的全部。” “比如你做秦王,驭兵八十万,将六国社稷破灭,得到天下之土地,但其实天下之土地你并不需要分给这八十万士兵。” “你所需要做的,是按照这八十万士兵的战功,分给他们少少的一点点土地和一点爵位。” “这是极其有限的公平,但是比之其他国家的卖命不给钱来说,已经公平很多。” “所以秦人都愿意为秦王卖命!”鞠子洲笑了笑:“秦相比于其他国家都“公平”一些,能够给人卖命的机会,买人命肯给高一点的价钱,所以秦的武力才会比其他国家都要强!” 嬴政身体颤抖。 “原来……原来是这样么?” 鞠子洲将手搭在蒙衍肩膀上。 这位八尺多高的秦人大汉此时身体如嬴政一样颤抖。 但他和嬴政不一样。 嬴政颤抖是因为他看到了他所需要的真理,他得到了实现“理想”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和道路。 蒙衍的颤抖则纯粹是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 甚至很想反驳。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儒生们早已经气急败坏:“什么时候,道家子弟竟也如名家子一般只关心利益而罔顾道德了?” “只计争杀,只知道以利诱民!正是有你鞠子洲这般的人,礼法才会败坏!你枉为道家子弟!” “混账,庶人岂能对社稷主擅动兵戈?” 鞠子洲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嬴政慢慢平复心情,身体不再颤抖,眼眸中透出比平时更加灼热的光。 他轻蔑看了一眼六名儒生,不屑冷笑。 齐子元看着嬴政的表情,有些失望,还是勉强振作,想了一下,他说道:“我倒觉得,鞠师弟所言甚是!” 儒生们叫嚷的声音一顿,纷纷惊怒看着齐子元。 “子孔子曰: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齐子元继续说道:“鞠师弟方才与君子政讲利,乃是教授君子政驭小人之法。” “市井小人,仓廪未足,衣食未安,便纵使宗师如子孔子,都无法将屠狗之辈教化成为知礼之士;贤德如子颜子,都不能将击剑之徒感化为知荣辱之民,更何况你我辈呢?” 齐子元笑了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鞠师弟想必也是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教授给君子政以利诱民之法的。” 嬴政挑眉看了一眼齐子元,对他,颇有一些满意。 鞠子洲笑了笑,不置一辞。 “子元师兄?”五名儒人看着齐子元,很是纠结为难。 虽然他们知道齐子元的话是有悖于儒门讲求的,但他们也没办法对这样的道理置喙。 因为齐子元讲话之时是在引用先贤的言论。 对此言论置喙,就意味着质疑先贤的正确性。 这是儒人绝对不会做的。 他们闷闷无言。 嬴政扫了一眼,将儒人们的反应和齐子元的勉强一一看在眼里,心底感觉很可笑。 “师兄,这算不算是第二课?”嬴政问道。 “这算什么第二课?”鞠子洲笑了笑,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田连阡陌,人如蝼蚁:“这只不过是第一课“生产关系”理论用在实际应用之中的一些化用而已,没有什么你所未曾学到的新东西,即便我今日不说,假以时日,你抱着《邯郸调查》自去思考,个月,也就明白了!” 嬴政点了点头;“学了第一课之后,通读《邯郸调查》,个月便能自己领悟么?”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个月才能领悟,那么如果没有了这两个基础,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清晰直观的感受到这样的道理呢? 嬴政深深呼吸,将情绪藏在心底。 “生产关系”的理论,是嬴政自觉光凭自己,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参透的理论。 而鞠子洲给他讲的第一课,便将这高深莫测,直指世界本质的理论教授给了他,仿佛是路边野草,不名一文。 这种淡然的态度着实令嬴政惊诧不已。 他觉得,鞠子洲可能就是人言之中的天生神圣,智慧过人。 在如此想法的同时,嬴政又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这种直指大道的理论,即便是鞠子洲,也未必就能有什么比这种理论更加真实深刻,贴近本源的道理教授给自己了。 但现在,鞠子洲坐在车里面,轻轻松松地将秦国强大的根本剖析了出来,如积年老辣的猎手,一箭,正中鹿眼,不损肌肤纹理而能获取猎物,精准果决,正确优美。 这种眼光,是他自觉无法具备的。 而儒人们跳梁小丑一般的反应更加让嬴政对这种确确实实可以应用到实际里的理论心生敬畏。 尤其,这种能力,自己只消学习了“生产关系”理论,再看《邯郸调查》个月就能够具备。 ——既然“生产关系”理论和《邯郸调查》能够赋予人如此高绝的智慧,那么这种理论的掌握者和《邯郸调查》的书写者又该是多么高深莫测? 嬴政窝在车里,手里攥着《邯郸调查》的帛书,另一只手悄悄抓住鞠子洲的袖子。 我跟师兄之间的关系,真的足够牢靠了吗? 他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机会? 鞠子洲没有注意嬴政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坐在车辕上,看着远处出现的河流与城市的轮廓。 咸阳城,就要到了! 第十九章 突破点 车队进入咸阳城,立刻便有王宫的卫队前来接应。 鞠子洲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压压的人群和地面相对比较平整干净的路面,微微点头。 早听闻秦国是一个法律相对“严苛”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有别于法律完善程度、监管力度都比较差的国家的地方就是秩序化程度。 在初期,偏向于严苛和繁琐的法律会带给国家的是较高的运行成本和对于优质劳动力的需求。 但此时已经不是初期了。 秦国已经立国五百多年,商君变法也已经过去一百年,秦人们在严苛繁琐、面面俱到的秦法的规范之下生活了数代,早已经习惯了依照法律行事。 守法,成为了下意识的举动。 在这种情况下,秩序化的好处就是管理成本低,政府公信力强,以及相对而言的干净整洁。 “这倒是能省我一番功夫!”鞠子洲颔首。 嬴政没有注意鞠子洲的行为,他此刻看着那些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的秦人们,激动不能自已。 一旦成为秦王,那么这些人就都是他可以掌握的人! 嬴政小手虚握,继而伸入怀中,攥住《邯郸调查》的帛书。 这薄薄的帛书,给了嬴政无穷的自信与安全感。 车队行进到王宫时,六名儒人和九名游侠被拦了下来,带往别处,鞠子洲随着嬴政等人进入王宫。 “好破旧啊……”嬴政看着巍峨秦宫说道。 秦宫比起赵国的宫室要差一些。 这倒并不是秦王们不如赵王们奢靡,而是咸阳作为都城不过一百年,宫室建设之时是商鞅变法时期,那时候秦国贫弱,为适应当时的经济状况,因此王宫规模甚小。 而现在,秦王宫虽然经过数次扩建,却囿于百年前留出的占地面积不足,没能大建。 “君子说的是,国中王宫的确较之别国王宫差了一些,这却是因为历代先君都克俭勤政,以图霸业。”驾车的蒙衍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辘辘”声响,很快,鞠子洲等人被送到了王后居住的离宫。 “是太子妃与君子政到了吗?”离宫门外早有宦官守候。 “禀熊太监,臣奉王后命迎接太子妃与君子政,如今平安归来,来此复命。”蒙衍低眉垂首。 熊太监点点头,轻捋胡须:“既如此,你先下去,我引君子政与太子妃前去觐见太后。” “唯。”蒙衍领命,搬了垫梯,将嬴政和鞠子洲从马车上接下来,随后侍立一旁。 熊太监看着蒙衍一言不发地侍立于嬴政身边,惊讶挑眉。 他是华阳王后的亲族心腹,当然知道华阳王后对于蒙衍的安排,如今看到蒙衍这幅姿态,很轻易就可以判断出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已经选择了投效君子政。 那么……这个小小的君子政,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他扫了一眼嬴政身边的鞠子洲,看他肤如古铜,面目也不甚秀美,下意识觉得他是嬴政的奴仆。 但是看到嬴政向他闻讯的的样子,却又有些逾越。 “太子妃,君子政,请二位随我来,王后已经等候二位许久了。” “哦?她竟也会等待我们母子吗?”赵姬冷笑,昂首挺胸,很有一些傲娇姿态:“我们母子可是被她给害惨了呢!” 熊太监皱眉,看了一眼赵姬的表情,确定这个人不是在说怪话试探自己,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太子妃只怕脑子不是多好使。 “太子妃可是错怪王后了。”熊太监扫了一眼嬴政,没发现这孩子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心底暗赞:“王后听闻太子妃与君子政要返回秦国,可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呢!” “她还能为我母子高兴?”赵姬将信将疑。 “是否属实,太子妃随我见过王后便知道了!”熊太监说道。 说着,这个雄壮的男人弯下腰,谦卑面对嬴政:“君子政,请。” 嬴政两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捏紧了拳:“那就有劳熊太监引路了,正巧政也很想见一见祖母。” “请。” 熊太监引路。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鞠子洲。 “去,我在这儿等你。”鞠子洲摆了摆手,随意坐在车辕上。 熊太监略有些惊讶:“敢问君子政,这位是?” “是我师兄。”嬴政回答。 “无怪乎眉宇之间隐然看得见一股豪壮之气!”熊太监赞叹。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确实非常人!” 看来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对君子政很重要啊! 熊太监抿唇。 “鞠先生。”蒙衍目送嬴政进入离宫,随即凑了过来,虽然他并不喜欢鞠子洲,但是作为以后要在嬴政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蒙衍觉得,还是有必要与鞠子洲打好关系。 “王后为何要这么急着召见君子政啊?”他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随便问道。 “因为她想要拉拢阿政。”鞠子洲问道:“太子在秦国新娶的妃,是楚国人?” “好像是王后的侄女。” “王后与太子关系如何?”他又问。 “那自然是母子相谐。”蒙衍职位低微,对于此事当然没有了解,但他却不愿意说自己不知道——他还记得自己被鞠子洲问得跪在地上一连说了数句“不知”时候的难堪。 “太后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祖孙相谐,天伦此乐。”蒙衍回答。 瞎掰! 鞠子洲点点头,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太子与君子成蟜,关系如何?” “极好,太子往往亲自教导君子成蟜读书射箭。” “吕不韦与成蟜的关系呢?” “吕先生似乎是君子成蟜的师父。” “这样啊……”鞠子洲点了点头。 已经很明显了! 他眯起了眼睛,靠在车上,像是假寐。 秦异人是吕不韦在秦国为官的基础,吕不韦是秦异人落难到发迹的最大助力,这俩人天然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异人需要吕不韦的财力和能力,吕不韦需要异人的身份和地位,他们是政治盟友,更是伯乐与千里马。 而他们能够获得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是靠着华阳夫人的。 华阳夫人是他们曾经的助力,也是他们如今的敌人。 ——君王将死,太子想要掌权成为实权君主,而华阳夫人作为一个能够把随便一个公子推成太子的人物,手中权力和能量自然不会小。 华阳夫人也想要把握住自己手里的权力,甚至期许获得更高一层的权力。 两个人利益相互冲突。 而现任的这位秦王,就快不行了! 而他不行了之后,自然是异人接位成为秦王。 届时如果没有意外,异人与华阳夫人的斗争就不会有什么波澜。 异人会胜利。 这是稳稳地死局。 所以这个时候,华阳夫人迫切的需要突破点。 她需要一个即便是异人成为了秦王,自己也能保有权力的突破点。 这个点,就是嬴政! “秦政,拜见祖母。”嬴政看着绣榻上跪坐的妇人,毫不犹豫,跪伏下去。 第二十章 预测法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从绣榻之上站起,快步走到嬴政面前,将他扶起:“赶快起来。” 嬴政身边的赵姬动也不动,冷笑看着华阳夫人做戏。 一边熊太监看着赵姬毫无动作的样子,暗自叹息。 这么愚蠢的女人,怎么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孩子呢? “政儿在敌国为质数年,辛苦你了啊!当年因祖母一己之私,致使你母子与子楚分离,寄居敌国,当真是祖母不是!”华阳夫人拉着嬴政向自己的绣榻之上走了过去:“来,教祖母好生看一看政儿。” “谢谢祖母关心,政未觉辛苦。”嬴政仰着头,看着华阳夫人,一派天真无邪:“政与母亲归国,祖母派人来迎接,才真是教政感激不已呢!” “政儿怨不怨祖母?”华阳夫人轻抚嬴政眉梢,脸上慈爱,溢于言表。 嬴政看着面前华贵美丽的华阳夫人,面前浮现出的却是鞠子洲的脸。 “她见你时,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极热情,但似乎因为过去的事情而觉得很对你不起。” “你此时只消表示对她愿意派人迎接的感激,她就极有可能会问你怨不怨恨她。” “当然怨!”嬴政点了点头,小脸上显出纠结神色。 华阳夫人心中暗喜。 她似乎无意间抬头看了熊太监一眼。 熊太监点了点头。 “好孩子,当真苦了你了!”华阳夫人眼含热泪:“真是祖母的不是,教你母子受了多年的委屈,吃了许多的苦,是祖母的错!” “确实是祖母的不是!”嬴政叹气,反手抱住华阳夫人,钻进她怀里:“政在赵国苦楚吃过不少,挨过饿,受过冻,处处被人瞧不起,被蔑称为无父之野合子,被称为“赵政”。” 他说着,双手不断加力,抓得华阳夫人生疼。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华阳夫人昂起头,一边侍女过来手捧绣帕擦了擦她脸上晶莹的泪珠。 “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嬴政仰起头,放开手:“因祖母之过,政受了苦,却也得了一些超人之能,算起来,这应是祖母之功!” 华阳夫人泪汪汪看着嬴政:“政儿!” “祖母切莫再伤心,损了身子,倒是政之过错,反倒应算是政不孝了!”嬴政笑起来:“方才政在祖母怀中时刻,暗暗以手抓掐祖母背部,祖母应感觉到疼痛的,但祖母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在关心政,足以见祖母爱政之心。” “祖母爱政如此,政又怎么能再以区区无伤大雅的些许往事而怪罪祖母!”嬴政叹气:“祖母勿再内疚伤心了!” 华阳夫人脸上绽出笑颜。 “好好好,政儿说不许伤心,祖母便不再伤心了!”华阳夫人挥挥手敕退了侍女,自己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泪滴。 赵姬此时人已经傻了。 “政儿?”她惊诧看着嬴政拿过去的苦难与华阳夫人续亲情。 “呀。”华阳夫人看了一眼赵姬,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太子妃一路从赵国赶到秦国,路途遥远,想必身子也应已经乏累了?” “不若先去青宫之中休息一番?” “熊当,送太子妃去东宫与太子团聚!”华阳夫人抱着嬴政说道:“朕要与我的好孙儿亲近亲近。” 接着,她低头以手描摹嬴政的眉,看着他清秀的小脸,眼神悠远:“政儿可知道,祖母年轻时在楚国的家里,有一个早夭的幼弟,虽然样貌与你不同,但这体贴,当真是别无二致!” “是极!”熊当太监立刻应声:“我方才见君子政时,便觉有些熟悉,太后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家中的小君子,唉!” 他说着,指示两个侍女强拉了赵姬出门。 …… 鞠子洲在离宫外等候时候,看到赵姬被熊太监强拉了出门,送去太子居住的青宫。 又过了约莫两刻,衣着华美,体态雍容的妇人牵着嬴政的手从离宫里走了出来。 “政儿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望祖母。” “祖母放心!”嬴政点了点头。 “去,与你那狠心的父亲见一见也好!你也应该想父亲了!”华阳夫人又举袖擦了擦泪,目送嬴政出门。 嬴政跨过殿鸾,走过长长的台阶,下到陛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嬴政一脸兴奋:“师兄,你果然料事如神!” 鞠子洲点了点头,从车辕上跳下来:“既然已经与她结成了同盟关系,那么便可以开始准备下一步了!” “下一步?”嬴政有些不太高兴:“师兄不问问我具体是如何与祖母聊的吗?” “你们闲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结成了!”鞠子洲无奈叹气:“不要太过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小处之上占了再多的便宜都无法影响大局!” 嬴政叹气,揉了揉脸:“师兄为何如此急躁?” “因为时间不多了!”鞠子洲笑了笑:“想要当秦王,不是华阳王后愿意帮助你就可以了的,你自己还得做一些努力!” “那么师兄,你是为何能够如此精准地判断出祖母的言辞和反应呢?”嬴政问道。 两人乘了车,蒙衍像是聋子一样驾着车向青宫赶过去。 “立场决定思想!”鞠子洲笑了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任何有脑子的人做事情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而这目的,是由他的利益所决定的,他会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悖离他的利益!” “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立场,再确定了他的利益关系,然后弄清楚他所面临的问题,那么,预判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如掌上观纹,无所不至!” 嬴政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么,师兄,我祖母的立场、利益关系和她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什么呢?” “她的立场当然是秦国王后;利益关系是由秦王发端的,她所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下一任的秦王,你的父亲与她的利益并不一致!” 第二十一章 父与子 “利益不一致?”嬴政想了想,问道:“师兄,这个利益不一致,与之前所说的,赵国里赵王和赵贵族之间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吗?”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里的利益不一致,本质上来说,与赵国的利益分歧是一样的东西。” “阿政,你说,根本的利益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对于关系的掌控!”嬴政说道:“掌控住关系,可以让强者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弱者的脚下……” “砰”马车停住了。 蒙衍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鞠子洲看了他一眼,看向嬴政。 嬴政注意到鞠子洲的目光,立刻会意。 他看向蒙衍:“你如能够听得懂,最好就多听一些,我师兄的学识,乃为真龙一般,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多听一些,对你这老匹夫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你当日拜我为主之时,我师兄曾问询与你,你回答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不会就要学!”嬴政呵斥道:“我师兄的道理,是比他要求你会的那些东西都要精妙宝贵的,乃是治国之根本要术!错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多谢小君子,多谢鞠先生!”蒙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继续驾车前行。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阿政,千万不要吝啬于将知识传播出去,认识和解释世界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事情是——改造世界!” “我明白!”嬴政点了点头。 “根本的利益既然是“掌控生产关系”,那么在社会运行方法没有做出根本性的改变的时候,生产关系的种类和数量是固定的。” “把关系比作粮食的话,就是,粮食是固定的,你和我都有资格来分食这固定数量的粮食,那么,在这个时候,你多分一粒粮食,我就会少分一粒粮食。”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就是说……”嬴政若有所悟:“权力的总量是固定的,而赵王越是想要保有更大的权力,那么赵国权贵们手中的权力就会越小!” “他们在对于权力的分配上,是敌对关系。” “你父亲与华阳王后的关系也是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摸摸嬴政的脑袋:“他们的关系都是依托于秦国这个“政体”所存在的,而在政体的笼罩范围无法急剧扩大和做出根本性改变的时候,他们所能够分享的权力的总量也是固定的。” “这固定量的权力,当然是你多拿我就要少拿,你多吃我就要少吃。” “这就是他们……” “吱呀”马车又停了。 嬴政不耐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蒙衍额头上,冷汗如雨:“不,不是的,主上,是青宫到了。” 嬴政朝车外看过去。 巍峨的青宫近在眼前。 青宫,又称东宫,乃是太子居所。 “下车。”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我们进去。” “阿政,记得你跟你父亲现在的“关系”吗?” “父子关系!”嬴政立刻回答:“所以我应该要顺服。” “不只是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你们还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脸色一变,好一会儿,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了,我们是隐藏的敌人!” 嬴政对于华阳夫人而言是破除危局的突破口,是可以争取的及时雨,那么对于华阳夫人的敌人秦异人而言,嬴政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是一个随时会炸的炸弹。 而对于政治动物而言,亲情关系的优先级是要比政治关系低得多的! 儿子可以再生,但权力拿不到,自己就很有可能没命! 不明白这一重关系,嬴政会很吃亏。 但明白这一重关系……他应该会很痛苦。 鞠子洲抿了抿唇。 他知道,让一个孩子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敌人并且隐藏敌意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是他没办法。 不能尽早地意识到这一重隐藏的“关系”的话,嬴政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意外落水死去”。 嬴政昂首阔步,带着蒙衍和鞠子洲向青宫之中行进。 陛下的侍卫们想要阻拦,蒙衍立刻上前训斥:“愚夫,还不速速让开道路,这位乃是太子殿下嫡长子君子政!” 侍卫立刻闪身躲开。 嬴政登临最后一重台阶,回身向下看去。 一切景物都变小了。 九岁的孩子眉宇间有着打不开的郁结。 他咬了咬牙,做出一派天真懵懂,转身进入宫殿。 “……哎呀异人你快去把政儿救出来,那老贼妇可是……”远远的就听到赵姬的声音。 鞠子洲暗自叹了一口气。 赵姬的智力如有她相貌的十分之一,自己和嬴政的处境都会好很多。 但很遗憾,她没有。 她的心智似乎与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持平,爱憎分明,心思简单,不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和利益所在。 换言之,这是个猪队友。 异人此时正与一个四十许岁,长髯风雅的男人对弈。 二人视赵姬如无物。 两人身旁,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榻上,认真地把玩木剑。 “太子殿下!”蒙衍当先俯身行礼:“臣下骠骑百长蒙衍,奉王后命,带了君子政前来见您。” 那就是秦异人跟吕不韦。 鞠子洲像个奴仆,低眉垂首,站在远处。 “父亲,儿臣政,拜见父亲。”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政儿,是,多年未见,你长大了,父亲都认不得你了!”秦异人投子,站起身来看着嬴政,眼神很有一些复杂。 嬴政,乃是异人的长子,是异人囚困敌国,孤苦时期与邂逅的大家贵女宝贵爱情的结晶,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责任,觉醒了野心,发掘出了不能窝囊死去的念头的长子。 而他为了野心和理想,抛弃了爱情和长子。 说完全没有一点愧疚之心,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 秦异人拉了嬴政起身:“政儿都快长成人了!” 他感慨着,手从嬴政头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到父亲的肋高了!”异人叹气:“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为何偏偏就是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呢?秦政! 早年回来,培养一下父子感情和利益关系;或者晚一些回来,等异人正式登临王位,稳定政局,都是可以的。 但偏偏就是这个最不该回来的时候,嬴政回来了。 秦异人长叹。 一边吕不韦笑了笑,盯着嬴政看了一会儿,目光掠向蒙衍和鞠子洲。 鞠子洲与吕不韦对视,目光交错,恭谨低头。 第二十二章 兄友弟恭 秦异人并没有询问嬴政关于华阳王后的事情。 王后与他单独谈了什么,或者有没有结成联盟,甚至嬴政本人的个人意愿,他都没问。 因为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嬴政这个人的存在。 他存在于秦国,存在于太子异人之子这个“身份”之上,他的身份代表了他天然就拥有这一切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才是华阳王后所需要利用的东西。 这跟嬴政本人意志无关。 尽管华阳王后和秦异人他们并不通晓“生产关系”理论,无法清晰地感知到这样的道理,但他们这样的政治人物的智慧足以叫他们隐约间明白事情的发展早已经超出了嬴政这个“九岁孩子”的掌控。 甚至嬴政即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稀里糊涂之间进入了华阳王后的离宫,只要他与华阳王后见了面,这件事情对于秦异人而言就已经坏了事了。 周密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尽管“漏洞”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出现了,就是出现了。 谁也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异人现在所想的,就是竭力补救。 但补救……能有什么办法呢? 补救的最根本办法当然是抹除掉这个“漏洞”。 嬴政意外落水死去,或者便溺之时落入茅坑淹死,再或者出猎之时坠马而亡。 只要他此时不在秦国,又或者他不在“太子异人之嫡长子”这个位置上。 异人看着嬴政,眼里是老父亲的慈祥与感慨,心中是无边怒火与愤恨。 吕不韦轻捋胡须,看着嬴政。 嬴政一脸依恋抱着异人。 好一派父慈子孝。 “你是谁人?”稚嫩的声音传过来。 把玩木剑的成蟜惊奇看着抱着自己父亲大腿的男孩子:“是来陪我玩的吗?” 嬴政看了成蟜一眼。 眼神冰冷。 成蟜问自己是谁人? 嬴政心中有了明悟。 他恐怕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不然的话,他不会询问自己是谁,而是应该询问:“你就是我父亲的庶子吗?” 嬴政听着那童稚的声音,本以为自己会愤怒。 因为这是父爱的丧失,和父亲对于自己存在的隐瞒,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 但嬴政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自己并没有愤怒! 这也就意味着。 嬴政眼中一片冰冷,心中比眼中还要冰冷。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对自己的“父亲”秦异人保有过任何幻想。 在赵国无力地担惊受怕之时或许有过。 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 嬴政知道自己不需要依靠“父亲”了。 相反,父亲还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我已经有了独自生存和获取力量的能力了!’嬴政想着,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越过蒙衍,落在并不十分高大或者俊俏的鞠子洲身上。 他们是“师兄弟”关系。 是“同志”关系。 拥有同一个志向,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精妙的理论知识。 并且拥有着足够的方法去获取实现“志”的力量。 “我们不依靠你们!”嬴政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师兄弟”关系不见得多么牢靠,但是有了那个“志”的存在,嬴政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有了一个在“志”实现之前,永不会背叛自己的强大的人。 “成蟜,这是你兄长政。”异人见到嬴政没有任何话语,于是便将他介绍给成蟜。 成蟜拖着木剑,跳下锦榻。 他以懵懂眼神看着嬴政:“兄长?” “是阿父的另一个儿子,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异人笑了笑说道。 吕不韦瞥了嬴政一眼。 嬴政听到“你以后最亲密的臂助”之时,没有任何反应。 吕不韦笑了笑。 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 要么,嬴政愚钝,听不懂这一句话中的深意。 要么,嬴政聪慧。懂得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隐藏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外泄! 吕不韦叹气。 “阿政!”赵姬见到儿子,顿时喜笑颜开。 “那老妇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她心眼小,但是对儿子,着实也没有什么心眼。 虽然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母亲,但她还是很关心儿子。 尤其是在陌生的,丢失了自己以往特权的环境里。 如今她所能够依靠的,唯有丈夫和儿子。 异人看了赵姬一眼。 他皱了皱眉。 看着这天真烂漫,一如往昔的女人,异人无论如何再找不回过去的心动感觉。 他现在只觉得这女人愚蠢吵闹。 “政儿,成蟜,你们兄弟亲近一二,父亲与吕伯父还有政事处理,就先出去了。”异人随口说道。 他有些烦闷,不想再看到嬴政与赵姬。 临走,异人想到什么一样嘱咐道:“政儿,不要欺负弟弟。” 嬴政木然点了点头。 “异人……”赵姬有些不舍。 她倒是没有感觉到丈夫有什么改变,最多,也就是多了点胡须嘛! “你原来是我的兄长吗?”成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嬴政,捅了捅他的脸:“为什么身上臭臭的,衣服也这么破旧?” 嬴政扫了成蟜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想了想,朝着蒙衍伸了伸手。 蒙衍立刻上前,将铁剑从腰间摘下来递交到嬴政手中。 “噌”铁剑出鞘。 嬴政挥了挥手,一剑将成蟜手中木剑斩断。 成蟜整个人都吓呆了。 他手中紧握木剑。 铁剑斩断木剑,不只是因为铁剑锋利,还因为,木剑固定的极好。 ——也就是,成蟜握剑极紧。 嬴政将剑还入剑鞘,说道:“不要耍小聪明,没有意义!” 他将铁剑扔在成蟜脚下:“你若有本事,大可以持真剑对我!” 成蟜小嘴瘪了瘪,“哇”一声哭出来。 他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太重的心机。 只是见不得别人分享父亲的宠爱而想要报复而已。 然而他实在不会隐藏自己的意图和情绪。 嬴政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他想要做什么。 ——其他人也是。 异人出去之前特意嘱咐了嬴政“不许欺负弟弟”。 所以嬴政很听话。 他没有欺负弟弟。 他只是弄坏了一个区区玩具而已。 尽管这玩具是秦太子亲手为儿子制作的。 第二十三章 谋略 “太子殿下还在思虑如何破局?”吕不韦轻笑:“我瞧君子政绝非是什么纯善之人,方才那骠骑百长蒙衍,似就已然投了君子政了。” 异人点了点头:“身处敌国,背负众人之仇恨,而能游刃有余者,大才也!不愧是我的子嗣!” 他此时心情复杂。 一面,是因为长子在赵国过得不错,并且消息里,他归国时候还收服了数名游侠,招揽了几名儒生为己用,很是可以显现才能。 这样的才能和经历,很难让异人不缅怀过去的自己。 他能够在嬴政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过去的孤苦无依与为求生而做出的种种努力。 这是一种超越血缘的传承。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越是欣慰愧疚。 另一面是,这种传承此时却成为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嬴政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为了阻止异人攫取权力的威胁,成为动摇他无上的秦王权力的祸害。 嬴政越是优秀,异人就越是难受。 “他若是平庸一些就好了!”异人思虑良久,最终长叹。 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不到什么好的能够施行的办法! 嬴政如今是华阳王后手中的利器,异人想要动他,华阳王后可不会坐视不理。 而无法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决他的存在所带来的问题的时候,直接杀死他,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杀死他,又与异人自身意愿相违背。 “殿下……”吕不韦沉吟片刻:“可知道田成子旧事?” “田成子?”异人摇摇头:“这是何典故?” “田成子者,田氏陈恒是也!” “陈恒所为何事?”异人问道。 “陈恒杀其君简公,立一傀儡为君,把持朝政!” “这是常见之事。”异人皱起眉:“有什么问题吗?” “陈恒杀其君,儒人污之曰:陈恒娶美妾数百,夜与宾客为乐,飨美妾,生数十子。” “这也是常事。”异人更加不解。 无论臣子弑君,还是儒人对弑君之臣做出污蔑或者大肆夸赞,都是过去常有之事。 异人并不明白吕不韦提这件事情的原因。 “太子可知,方今之人,再想到田成子,是什么想法吗?” “什么?”异人皱了皱眉,片刻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无论当年事实如何,儒人百年谤污,田成子早已沦为桀纣之流!” “然也!”吕不韦点了点头。 “所以?”异人问道:“先生是想以流言杀其名?” 流言杀其名的招数,便是毁谤。以谣言,致人社会性死亡。 “不错!”吕不韦点了点头:“市井无虎者明矣,然三人之言,足以成虎!” “谤秦政之愚与不孝?”异人问道。 “非也!”吕不韦笑了笑:“与文姜旧事类也!” 文姜,故齐僖公之女,年轻时候与兄长襄公私通,嫁鲁桓公后又与兄长私通,最终害死了丈夫。 异人略微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罢了,还是暂时休住,此时不宜也!” “殿下……”吕不韦想了想:“可是忧心秦王?” “不错!”异人毫不避讳地承认:“正是如此,如果现在就开始做,那么依托于父王的权势和地位,王后可以很轻易地将此时压下去——此事乃不可二行之事!” “前日我观大王已然面如金纸,恐怕时日不多,请太子殿下早做打算,免得到时过于悲切,忘了大事!” “先生放心!”异人点了点头。 …… 嬴政与鞠子洲对坐,蒙衍捧着铁剑坐在一旁侍奉。 嬴政倒了两杯水,先递给鞠子洲,而后自己捧起水杯喝了一口:“师兄,我们现在算不算是与王后结了盟了?” “当然是了!”鞠子洲点了点头:“当你出现在秦国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盟了,即便你不愿意与她结盟,她也会不留余力地帮助你当下一任秦太子。” “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利益!”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你觉得呢?”鞠子洲反问。 嬴政略微思衬,说道:“我们现在应该示敌以弱。” “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因为敌手是我的父亲……他应该对我保有怜悯愧疚,我在赵国时听说父母之爱子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有母亲愿意舍身为子女挡住猛虎。” “我父亲虽然可能不如那位为子女挡住猛虎的母亲,但总归是会对我抱有父母之爱的。” “我们此时示弱,他应该会对我心软。” 鞠子洲想了一想,说道:“世上肯定会有愿意为子女而死的父母,但你父亲和你的事情,并不是简单的“父与子”的事情,你们的矛盾也并不是“父子争端”这样的小事。” “示弱的目的,是为了让敌人大意,进而轻率骄傲,自乱阵脚。” “但你父亲与你的关系是什么?” “是父子关系!” “一个父亲会因为儿子对自己示弱而感到骄傲吗?” 嬴政摇了摇头:“不会。” “那么示弱是不是就没有用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么师兄,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积累贤名!”鞠子洲说道:“此时你才回到秦国,秦人甚至很多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你“秦政”这个人,更不知道你是“秦太子之嫡长子”。” “此时你要做的是,迅速的为自己找到一个定位,揽下“贤明”的名声,获得自己的根基!” “否则的话,即便是当上了下一任的“秦太子”,你也很容易会被撤换!” “找到定位,揽下贤名,获取根基?”嬴政不解。 “所谓政治之事,无非就是团结能团结的力量,打败敌人,掌握“话语权”和“正义性”。”鞠子洲说道。 “话语权?正义性?” “话语权,就是让所有人都要安心下来听你说话的权力。” “正义性,就是让所有人都顺从你所做出的利益安排的根基所在!” “话语权……就是在“生产关系”立占据高位,让所有人都要听到我的话的权力!”嬴政点了点头:“正义性,就是……” “就是“打人的原因”和“分粮食的原因”!”鞠子洲说道。 “我们现在两个人坐在这里,我拳头大,你粮食多。” “那么你的粮就是我的粮!” “但我抢你,你肯定会反抗。别人看见了我抢你,肯定会帮你反抗,或者趁机抢一点粮。” “所以我要给出一个让你可以接受,别人也可以接受的理由。” “当我给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你听到理由,再看看我的拳头比你的大,你就不会反抗,别人也会认为这是正确的。” “这就是正义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嬴政眼前一亮:“寻常人在丰收时候去百姓家抢夺粮食,百姓反抗,谓之盗。” “而官府收缴抢夺,百姓则不会反抗。” “因为土地是君王的!”嬴政看着鞠子洲,眸中火焰炽烈:“这就是正义性!” 第二十四章 追问 蒙衍整个人都傻了。 如果先前在马车上嬴政与鞠子洲的对话让他感受到惊讶,感慨二人所学离经叛道,过于功利的话,那么此时他已经完全不惊讶不感慨了。 他心中只剩下恐惧。 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大胆地谈论这种东西?为什么当着我的面谈?我会不会被杀死? 他心中满是恐惧与骇然。 汗水浸湿衣服。 “那么我这个时候又要说了,我收取的粮食叫做税收。”鞠子洲笑着说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君主的,你耕种我的土地,给我交一部分粮食,不是很正常的吗?” 嬴政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你看!”鞠子洲摊了摊手:“你以此为基础思考的时候,首先就承认了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承认了这个关系之后,那么你与我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从没有关系变成了……” “庸耕关系。”嬴政恍然大悟:“是了,首先被承认的并不是直接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而最终目的却是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时候,我的“正义性”就被证实了。”鞠子洲说道:“在这个时候,我向你要粮,你交是不交?” “交!”嬴政说道:“因为“正义性”形成的背后,是对于两个“关系”的承认。” “既然都承认了这两个“关系”的形成和正确,那么不交粮食就是不遵循“关系”的要求,过失也就形成了!” “此时“君主”的打击,也就不再是无故的抢夺,而是连你自己也承认是正确的“惩罚”!”豁然开朗!嬴政深深呼吸,兴奋无比。 终于贯通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鞠子洲面如平湖,心底无限波澜。 他本来不想把理论的纵深拉到这么根本的东西之上的。 但是奈何嬴政联想能力太强大,一下子就能从自己浅薄的见闻之中找到与理论相符的事实模型,并且直接无视其神圣性,拿来举例。 这种学习能力真是可怕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继续平静问道:“假若你不承认我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那也没关系。” “你生存在我的国度里,我以我的力量保护了你不受外人侵害,保证了你安居乐业,在这里耕种粮食,自由成长。” “你是受我庇护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的,你不应该给我交税吗?这税其实就是你购买我对你的保护的费用!” “如此,你交不交?”鞠子洲问道。 嬴政愣了一下,缓了缓兴奋心情,仔细斟酌。 鞠子洲见他陷入沉思,松了一口气。 教授嬴政的手段,其实与他所知道的一些女孩子养备胎训舔狗的手段如出一辙。 首先是以学识在他心中树立起一个“目标”,而后用一些事实侧面证明自己“目标”的正确和美好。之后把控距离,每当他努力的时候就给出一些正反馈,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努力是能够带来收获的。 而让他感受到收获之后立刻抛出合理的,更高层次的东西对他进行打击,打压其自信,并且让他看到更辽阔的前景,并且激励他再次努力,以获取更多的正反馈。 三两次之后,正循环形成,即便是再对他进行打击,也会被他自己当作是激励。 当然,鞠子洲肯定不能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用虚的目标和正反馈来糊弄嬴政。 他需要以真正超越时代的知识来教授嬴政。 现在的话……自己所给出的这个问题,足够嬴政疑惑一段时间了! 鞠子洲喝了一口水,准备让嬴政暂时搁置疑问,教授他新的东西。 也就是这时候,嬴政的思考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鞠子洲,目光平静:“交肯定是要交的,但是师兄,这个说法也不对?”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既然有疑问,那就先仔细思考,我们先学一些……” “不!”嬴政摇了摇头:“我没有疑问!” 鞠子洲挑眉。 “我刚才只是想到了一些答案,所以向师兄征询,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鞠子洲抿唇,喝了一口水,做出“请”的手势,说道:“说一说你的想法!”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给出的说法,其实与先前提出的那个说法,并无不同。” “前一个说法,是要人先承认君主对于“土地”的占有关系,以此为基础,确立自己收税的正确。” “而后一个说法,则是对于“国”的占有。” “是在预设里,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承认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而后才会有所谓的“保护”的说法存在,并且似乎合乎常理。” “但君主对于“国”的占有是虚假的!”嬴政目光灼灼,紧盯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生产关系”的理论,这种君主和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以欺骗缔结出的,少数的一部分人团结起来,把多数的分散的人按在地上欺负的关系?” “唯有如此……”嬴政喝了一口水,按着右臂,强行抑制自己身体的战栗:“唯有如此,师兄之前曾说过的“下位者也可以单方面决定关系的存在与否!”、“厕筹也可以是钱财”、“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以多欺少,则战无不胜!”这些道理,才会是根本成立的!” 鞠子洲看着嬴政左手按右臂的姿态,感觉这姿态是如此眼熟。 他不确定此时小弩还在不在嬴政身上。 但他知道,嬴政这个动作是在表达自己审视追问的态度。 嬴政在逼迫鞠子洲! 他知道鞠子洲有时候会故意把问题留给他,他也知道鞠子洲很多时候说话只说一半。 但他已经迫不及待。 他不愿意再雾里看花一般的感知自己所要学的知识所属流派的庐山真面目。 嬴政性格霸道。 他霸道不是霸道在他一定要立刻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妄想以蛇吞象,一口吃胖。 他霸道在他想要掌握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一切人和事。 无论多么困难,他都要尝试、努力,进行掌控。 嬴政目光紧盯鞠子洲双眼。 他的左手按在右臂之上。 右臂上没有安装小弩。 但他依然按在那里。 他相信,鞠子洲懂得他的意思。 鞠子洲平静喝了一口水,艰难咽下这口水,心中就一个念头——玩砸了! 第二十五章 主动权 嬴政的学习能力很强,这是鞠子洲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强到这个程度就有一点离谱了。 按照他过去的表现来看,此时他着实不应该能够想到这里。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在藏拙。 鞠子洲喝着水,心中思绪变幻。 一边的蒙衍终于忍不住恐惧,整个人弃剑,跪伏在地上,手脚与额头紧紧贴住地面,成“五体投地”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 嬴政没有在意蒙衍的反应。 鞠子洲更无暇顾及他。 想了好一会儿,把杯中水喝干,鞠子洲心中终于有了决断。 他放下杯子,与嬴政对视。 四目相对,嬴政松了一口气,按在右臂上的手松开了一些。 “按照我们学派的理论来看,目前世间所行的一切“生产关系”的根基都是虚假的,是压迫和欺骗的纠集,是需要被改变,需要推翻的!” 鞠子洲继续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分化挑拨,引起敌视,拉一派打一派。”嬴政立刻回答。 鞠子洲愣了一下,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他只说过一遍。 但嬴政直到如今都还可以立刻回答上来。 他……天赋真的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期啊,怪不得自己没办法把控住他。 鞠子洲抿唇,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的。” “生产关系,也并不多么牢固。” “不牢固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原因是,朝廷也好,贵族也好,甚至县郡的官吏,他们都并不能真正代表最广大的那部分人的利益。” “儒家最近这些年讲求“民有所安”,但是“民”是什么?他们讲“人”的需求,但“人”又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那些野人、农民和奴隶。” 先秦时期的“民”“人”这些字眼,不是对于所有人类的代称,而是对于有姓有氏的人的代称,这些群体包括了“士人”、“商人”“贵族”。 其他的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之类的群体,那就完全不被当作人。 不过“墨家”出现之后,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急剧上升。百五六十年间,墨者纵横南北、奔走各国之间,世人都看到了手工业者的力量,所以大家又都把这部分人列入到“人籍”之中。 其他的野人、农民和奴隶……那就只能等几次农民起义了。 “孔子时期,“人”和“民”的范畴里是不包括底层手工业者、自耕农、野人、奴隶的。” “但是现在各国都承认了手工业者也属于“人”和“民”。” “这是为什么?”鞠子洲问道。 “不知。” “因为墨家站起来了。”鞠子洲笑了笑,试图把握对话的主动权:“墨家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跨国性武装团体所能发挥的力量远远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贵族武装所能够比拟的。” “所以墨者的力量是各国都忌惮的。” “所以大家都想要消灭墨者,都想要招揽墨家。” “现在墨家三分,都已经式微,大家不必再害怕墨家,但还是需要忌惮墨家的来源——手工业者。” “所以手工业者的社会地位在这区区一两百年之间迅速抬升。” “连最仇视墨家的儒家都不得不承认那些手工业者的“人”与“民”的身份。” “市井之间,即便是最偏激的游侠,说到墨家,也都是赞扬之声不绝于口。” “假若有墨者成为统治者,组建朝廷,你觉得,墨家与这些人的“关系”会不会牢固?” “会!”嬴政点了点头:“墨者为这些人带来了实打实的利益,又有暴力作为担保,他们对于墨者的信任要远远超过对于其他人的信任!” “那么你反过来看现在的诸国呢?”鞠子洲问道。 “我明白了!”嬴政点了点头:“师兄的意思是,需要能够给人带来切身利益,才能够确保建立起更牢固的“关系”!” “是这样。”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的理论……”嬴政站起身,俯视跪坐的鞠子洲:“师兄,按照我们的理论,其实是有更加安全的统治手段的?” “只要我能够代表最多人的利益!”嬴政俯视鞠子洲,目光清亮。 鞠子洲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嬴政居然还记得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鞠子洲心中反思:还是自己太过急躁。 自己面对一个九岁孩子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就放下了防备,以至于屡次被嬴政套话。 看来还算是太小看了这小子——这根本就不能以面对小孩子的眼光来看待嘛! “话是这样说。”鞠子洲摇了摇头:“但是阿政,事情却不是完全按照理论来的!” “或者说,是现实根基不足以支撑理论的施行!” “这怎么讲?”嬴政问道。 “生产力不足!”鞠子洲说道:“这是最严重的问题。” “你还记得一亩地里能种出多少粮食吗?” “赵国粮食平均亩产为六十九斤十二两!”嬴政脱口而出。 “那么每人每天需要吃多少粮食呢?除了粮食,人还必须摄入油、盐、醋等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柴火。没有柴火,连熟食都吃不上!” “如今的生产力,不足以支撑太多人脱离实际生产!”鞠子洲看着嬴政归坐下来给自己倒水,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要记住!”鞠子洲端起水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人的承认呢?” “人的承认,是生产关系存在的“根基”,是创造各种“生产关系”的东西,但是创造出来的生产关系不一定就适应现实。历史上有很多生产关系存在过,但又最终湮灭,就是因为它不适应当时的“生产力”。” “那么师兄……我们学派的“正义性”,其实就是代表“多数人”的利益,对?” 鞠子洲有些不自在了:“理论上是这样。”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又给鞠子洲倒了一杯水。 鞠子洲看着态度恭敬无比的嬴政,心底有种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的错觉。 但愿一切都是错觉。 鞠子洲喝了一杯水:“我该走了,你可以住在王宫里,我是不好住在这里的。” “师兄可以与以往一样与我同住!”嬴政恭敬说道。 他依然敬鞠子洲如神灵。 虽然偶尔他会以武力胁迫神灵。 “住在王宫里始终是不方便的!”鞠子洲意味深长地模仿另外一个人的语气:“不接地气了,就糟的很咯!” 嬴政下意识退了半步。 鞠子洲笑了笑,很是开心于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节奏;“走,给我拿点钱,然后搞个身份。” 第二十六章 计划 离开王宫之后,鞠子洲跟随蒙衍往城南走。 古代的这些城市,一般是逐水而居,因河建城。 城南,普遍来说是更靠近水源和直面正午阳光的地方,环境相对较好,成为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地方,也是应有之义。 一些专为贵人和富人服务的高级客舍,也都建在这里。 “鞠先生,您先在客舍之中住上一晚,明日卑下定会为您寻一处合您心意的宅院。”蒙衍擦了擦头上的汗,弓身恭敬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问道:“之前君子政带来的那些游侠和数名儒士安排到哪里去了?” 蒙衍立刻回答:“是城西的客舍之中,卑下还为他们备了人,指引女闾道路。” “鞠先生您若有需要,卑下当亲为寻觅佳肴!” 指引道路,当然不只是单纯的指引道路。 佳肴,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物理意义上供人饱腹的食物。 鞠子洲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我没那个兴趣。” 蒙衍想了想,说道:“城中有两家子衿馆,颇具盛名。” 子衿,就是诗经里面很出名的那个子衿,描述的是男人之间纯洁美好的爱情。 “秦国还有这东西?”鞠子洲惊讶道。 蒙衍小心翼翼回答说道:“是楚国人开的,这东西在他们那里比较多。” “不必了,我对这东西没兴趣,你给我找些酒水来就可以了。”鞠子洲摆了摆手。 “唯。”蒙衍立刻躬身行礼。 这高级客舍的房间比之寻常客舍豪华许多,就连提供的食物,也从寻常客舍里严格按照秦法规定的四菜两酱一汤变成了涉嫌违规的八菜三酱一汤,配的饭更是洁白的大米饭。 鞠子洲就着蒙衍送来的一坛过滤过的米酒,慢慢进食。 一边进食,鞠子洲身上一边流出大汗。 待吃完饭时候,他已经汗流浃背,浸湿衣服。 他是着实被嬴政吓到了! 本来按照计划,今天他应该教授嬴政初步了解“矛盾论”。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嬴政竟然一下子摸透了理论的根基——要说其实也并不是嬴政天赋高的超出认知。 他天赋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能够摸清楚马克思的理论所需要服务的群体,鞠子洲估计,应该还是自己太心急惹的麻烦。 自己面对嬴政时候被他的外表所麻痹,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鼻涕娃,因此就没有防备心理,很多有的没的,顺嘴也就说了出来。 除衣躺在浴桶里,鞠子洲开始反思自己。 ——之前的计划需要大改了! 那份计划里,自己所应该扮演的角色是嬴政的师父。 以成熟的思想体系对嬴政做出思想灌输和方法论的教育,两人的关系虽然名义上是平等的“师兄弟”和“同志”,但实质上还是不对等的师徒关系。 而以目前嬴政所展现出的心机和学习能力来看,再把他当成弱势一方去对待,恐怕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必须要以平等的关系来对待他了。 并且…… 鞠子洲皱起眉头。 这么早就被嬴政猜到了理论的正义性所在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啊。 不管怎么说,嬴政都是既得利益者里的一分子! 前世扶贫工作时候所时常需要面对而无法回答的问题就是: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还会去抱怨世界不公平吗?还会愿意付出大代价去帮助弱者获取公平正义吗? 鞠子洲不敢赌嬴政的思想! 从浴桶里爬出来,鞠子洲换上一身衣服,多点了几盏灯,趴在书桌前慢慢开始起草新的计划。 鞠子洲奋笔疾书之时,王宫之中的嬴政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趁着秦王去到离宫之时前去拜访,而后讲三张帛书奉献给了华阳王后。 这三张帛书,就是鞠子洲送给嬴政的基础教材《邯郸调查》。 秦王赢柱和华阳夫人看到这份帛书的时候人都傻了。 嬴政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两人面前,低眉顺眼,一副乖宝宝的姿态。 秦王赢柱本来还在吃晚膳,看这份帛书也只是一时兴起。 然而看了几行字,他就立刻意识到了这份帛书的重要性。 饭也不吃了,挥挥手令下人将饭菜撤掉,聚精会神地对着帛书仔细钻研。 间或干咳几声也毫不在意。 历代秦君都有的一个梦想是,破灭六国,宰掌天下,重定分封诸侯之事。 赢柱虽然五十多岁,自己也知道自己恐怕没有多久好活了,但他到底是一个从小耳濡目染先代秦君大志的,尽管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完成这个大志,但他心里面是有惦记的。 落在现实里面,就是,他很关心政治事项。 而对于一个君王而言,政治的本质是什么呢? 就是国人的生存。 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们的利益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的满足自己国民的衣食,就能让“国人”服从秦王命令,就有无上的武力。 至于什么稀世珍宝,和氏璧或者禹王鼎,那都是虚的!拿来唬人的东西! 而《邯郸调查》,这样一份很详细的社会调查报告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嬴柱对于千里之外的那个敌国的首都,终于有了一个细致且清晰的印象。 城市规模比咸阳大,土地兼并情况比秦国严重,人民普遍比秦人穷,奴隶比秦国少,粮食产量比秦国低,依照人口规模来看,城里的粮食应该时常不够吃,但冬天的时候赵国军队经常出关寻找匈奴人劫掠牛马以度严冬,所以城里的牛羊肉价格低的很…… 他越看越兴奋,甚至都忘记了嬴政就跪坐在自己面前。 直到一口浓痰卡住了嗓子,干咳不止,赢柱的思绪才从帛书之上抽离出来。 华阳夫人帮他捶着背舒气,赞赏看着低眉顺眼的嬴政。 “秦…咳咳…政!”赢柱咳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温水,慈祥看着嬴政,越看越喜欢:“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嬴政立刻顿首回答:“禀王上,这帛书是我师兄写的,说是要用这种简单的文章来给我开蒙。” “咝。”赢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简单的文章”是拿来给你开蒙的?” 开蒙,也叫做启蒙。 一般是指教授蒙童认字和学习遣词造句的过程。 拿这等好东西来开蒙,那么嬴政的这位师兄……他该是多么学究天人? 赢柱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嬴政嘴角微微勾起。 鞠子洲并没有说过什么拿简单的文章给嬴政开蒙这种鬼话。 这话是嬴政自己编造的。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给秦王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以目前秦王的反应来看,目的是达成了! 第二十七章 判断 嬴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积累贤名”。 这是鞠子洲曾明确讲述过的必要事情,嬴政虽然逼迫鞠子洲,虽然对他提出疑问,但嬴政却丝毫不否定鞠子洲言语的正确性。 相反,他觉得鞠子洲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确的人! 在赵国时候,嬴政是寄人篱下,寄住在自己的外祖家中。 幼年的嬴政在生活之中从未被苛待过,相反,他过的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因为赵姬的娘家是贵族。 贵族的生活品质,无需赘言! 但与一般正常的贵族相比,嬴政所接受的教育和所享受到的美好是极少的。 因为他的外祖、他的母亲、他的老师,他所认识的一切的人都告诉他:你是一个秦人。 一个秦人,长在最仇视秦人的国度,思想上,嬴政是很受了一点苦的。 因此他对于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保有极大的怀疑。 怀疑之中会生出疑问和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正是他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这份怀疑此时也正是嬴政愿意相信鞠子洲的根本原因。 ——因为鞠子洲的理论可以回答他的一切疑问! 那种早已经刻入骨髓的疑问和不信任都被鞠子洲的理论消解了! “生产关系”理论能够回答嬴政所能够想到的任何疑问,甚至这种理论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种种。 而那种掌控“生产关系”,并且在关系之中占据主动地位的感觉也着实的令嬴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是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决定一切的感觉! 这种感觉,嬴政从收服陈河在内的四名游侠时初次感受到,而后念念不忘。 他清晰的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何处,以后又该如何获得。 而告诉他这一切的,是鞠子洲! 所以嬴政相信鞠子洲,如同他相信自己。 也因此,虽然嬴政很恼怒鞠子洲话只讲一半,教东西遮遮掩掩,但他没有反对鞠子洲的打算。 他依然严格的按照鞠子洲制定的计划行事。 只不过,细节上,嬴政有自己的想法! 嬴政觉得鞠子洲在细节上做的极差——嬴政自己数次套鞠子洲的话,鞠子洲都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 这足以说明他在细节上、在防备和心机之上其实有很大漏洞。 所以嬴政觉得,大处按照鞠子洲的规划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细节,还是需要自己来把控! 于是他行动了。 他带着《邯郸调查》,来见秦王赢柱,并且编造谎言,先为鞠子洲扬名。 先帮鞠子洲扬名,鞠子洲有了名气,嬴政自己也就有了名气! 这是学习自先前“范例”的手段。 君主们先让人们承认他与土地的归属关系,归属关系成立以后,那么税收也就具有了正义性。 嬴政学习完这个范例之后,觉得这种“间接”达成目的的手段简直太好用了! 本来需要以暴力强迫的事立刻变成了不会有人反抗的事情。 这是多么省事? 于是嬴政觉得自己可以学习一下。 先帮助鞠子洲扬名,而后人们都知道这位大贤的时候,嬴政自己的“身份”也就多了一个“大贤的师弟”! 嬴政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与鞠子洲的关系乃是“师兄弟”关系。 沉吟片刻,秦王赢柱缓缓地卷起帛书,如待重宝。 他手携帛书,走到嬴政面前,将自己的王孙拉了起来,和蔼说道:“政儿乃是我秦国王室嫡长孙,以这等雄文开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着,他依依不舍地双手将帛书递还给嬴政:“我看这文章颇有一些门道,政儿年幼,怕不一定能够完全读懂,你明日读书时还是找你那位师兄或者师父来王宫之中来教你读!” 赢柱虽然很看重这《邯郸调查》,但他是一个脑子很清醒的君王。 一篇旷世奇文,和能够写出一篇旷世奇文的人,哪一个更重要,他是分得清楚的! 所以他想让嬴政将这篇调查报告的书写者带到王宫之中来。 他要亲自问一问! 嬴政收下帛书,故意随意的折叠几下,塞回到自己怀中,说道:“孙儿明白了,但是师兄说这文章太过简单,几乎不会有我看不懂的内容……陛下,若是我拿帛书去问师兄,他会否嫌弃我笨啊?” “不必叫陛下了,太生分!”赢柱拉着嬴政走到自己的主席位置,挥了挥手,让华阳王后走开。 华阳王后愣了一下,随后眼眸里流过喜悦,麻利地让出位置。 赢柱拉着嬴政,一老一少,坐在唯有秦王能够坐下地位置上,摊开了帛书,慢慢说话。 赢柱咳了两声,说道:“政儿乃是太子嫡长子,是寡人的嫡长孙,日后不比如外人一般呼陛下、王上等类,寻常称我祖父、大父则可。” “这是否会坏礼数?”嬴政问道。 赢柱摇了摇头:“礼数?我秦国乃是化外野国,不文之境,失礼的地方难道还……咳咳……还少了吗?” 嬴政点了点头:“那大父,这篇文章很难懂吗?” 赢柱认真看着眼前的文章,摇了摇头:“不,这文章文辞之间并无华彩流溢,字句只是平实而已,未有什么微言大义,也并不难读懂。” “那大父为什么要我请师兄来教授呢?”嬴政问道。 赢柱摸了摸嬴政的头,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嫡长孙向自己献这篇文章,其实是想要邀名。 他也知道嬴政知道自己知道。 但两人都不说。 这是默契。 也是表达了两人对于这篇文章价值的一致看法。 他们都觉得这篇文章的价值值得让秦王给一个刚刚回到秦国的王孙以“嫡长孙”的待遇。 因为看完了这篇文章,基本上就了解了赵国的情况。 在国与国的战斗之中,大致的了解,就代表已经赢了一半了! 而《邯郸调查》所代表的,不是大致的了解,是细致的了解! 这很重要。 秦王赢柱觉得,如果这篇文章是嬴政自己写的,那么给嬴政一个“太孙”的名分都不为过。 但并不是,这是嬴政的师兄写的。 所以给嬴政一个“嫡长孙”,就已经够了。 剩下的,要看嬴政的那位师兄! 夜色渐渐深了。 离宫今夜睡得很晚。 第二十八章 秦王 早晨,鞠子洲刷完牙还未吃早餐的时候即被蒙衍通知:“鞠先生,王孙政殿下派遣卑下请您入宫讲解《邯郸调查》。”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吃完饭就……你说什么?” 他原是随意回答,但答到一边便察觉不对:“秦政原话是怎么说的?” “王孙政殿下说:告我师兄:政请他速来入宫为我讲解《邯郸调查》。”蒙衍模仿着嬴政的语气说道。 “王孙政?”鞠子洲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说着,便着即换了宽袍大袖,扎好了平日不怎么打理的发髻。 如今他十五岁,按照习俗,也算是成年人,扎发髻也是可以的。 从包裹里取出基本没有怎么用过的玉簪子,别在发髻里,对着不甚清晰的铜镜确认了自己没有仪表不整,鞠子洲跟随蒙衍进入秦王宫。 嬴政是不会需要鞠子洲为他讲解《邯郸调查》的! 这一点,鞠子洲早早就看明白了。 如果需要讲解,嬴政不会死记硬背背了《邯郸调查》接近两个月。 这种细致到游侠一般会做什么工作,自耕农用的农具多久需要修一次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可以讲解的。 但嬴政还是说了要让自己去为他讲解。 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有大人物想要见他鞠子洲! 鞠子洲明白了这一点,立刻换了宽松的士子服,扎了发髻,戴了玉簪。 这是一个十分注重“礼”的时代。 这个时代,“周礼”虽然泰半已经荒废,但“周礼”本身其实只是类似“中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东西,全文也就三四万字,大半荒废,也还有一两万字的行为规范还在作为“贵族日常行为规范”来运行。 鞠子洲很少与贵族打交道,他也并不清楚秦国的贵族所遵循的是“周礼”这部贵族日常行为规范里的哪一部分。 但,确保仪容整洁,外表像个平常的士子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错的。 进入王宫,鞠子洲被带到了青宫之后的偏殿。 嬴政跪坐在书案前诵读《邯郸调查》。 鞠子洲游目四顾,除了王宫的侍女,没看到旁的什么人。 他于是坐下来,问道:“怎么?今日忽然察觉有不懂的地方要为兄给你解释吗?”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我不太懂得为什么《邯郸调查》里面缺了最重要的那些内容。” “你是说,调查报告里我没有写上赵国那些贵族家里的财产情况?”鞠子洲想了想问道。 嬴政点点头:“不错,师兄在文章里将商人、自耕农、手工业者、游侠儿、奴隶得生活情况写的很细致,但唯独缺少了贵族的情况。” 他问道:“师兄为什么不写上呢?” 这不是嬴政会问的问题! 鞠子洲看着嬴政,透过嬴政,鞠子洲可以从嬴政的话语里窥见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必然是读了《邯郸调查》,而后按照这份调查报告的思路,了解了赵国的民生和经济情况,进而对于赵国的具体社会状况有了了解,但还想要了解更重要的那部分——贵族的情况!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过去曾在魏、赵两国之间游离生活,游历过大邑,行走过小县。” “实地考察过的地方计有大梁、邯郸、并县、虞县、广宜等地方。” “从十二岁到今年十五,前后历时三年,与许多人交谈过,商人、奴隶、野人、农民、游侠、匠人。” “与之交谈,我所得材料颇多。” “我在他们口中获取到的信息,与在贵族、士人口中所得的大义道理,完全相反!” “许多奇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想这些底层的人口中的情况,其他地方,许多地方都有,与他们这些亲历者的话相违背的所谓道理、大义,则都说明是脱离了事实根基的,是必须迅速矫正的!” “我想,施政者改变政令的目的,是为了对匠人、自耕农、游侠、奴隶的生活有所补益。” “是想要让他们得利。” “因为唯有让他们得利,他们才能够更好的拥护关乎为他们带来更多利益的施政者。” “一旦有君王可以让他们吃饱,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站起身来战斗,小县与大邑结合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多强大的敌人挡在前头都要被撕碎!” “而想要对这些人的生活有所补益,就必须切实的了解这些人如今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而不是听贵族们半真不假的空口白话!” “我所以没有在调查报告里对于贵族直接着笔。” “但很多地方,我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有所描述。” “写游侠时候,我写了贵族们以豢养游侠作为门客而自豪,他们往往攀比谁的门客多,谁的门客本事大、名气大。” “写商人时候,我写了赵国的巨商背后的贵族是谁,这些巨商每年要给背后的人多少献金。” “写自耕农时候,我也详细描述了针对不同的人,贵族们收粮食是有“大小斗”的。” “借出粮食用“小斗”,收还粮食用“大斗”,如此他们可以多收几多粮食,冬日里再高价卖粮,或者施放羹粥,以博美名。” 鞠子洲说着,看向嬴政:“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写上呢?” “我只不过是没有把这些人单独的整理出来罢了!” 嬴政点了点头:“多谢师兄教诲!” 说罢,嬴政看着鞠子洲背后的屏风。 “啪啪啪”老人面带笑意,抚掌走出。 他惊叹看着鞠子洲,跽坐在原本嬴政的位置。 嬴政则乖顺地移位,坐在边上奉茶水。 “先生果然大才!”老人双手接过嬴政奉来的热茶水,奉在鞠子洲面前:“我原以为先生如此年纪,即便天资过人,学问定也不深,不意先生竟能通晓为政之本意,着实令人惊叹!” 鞠子洲接过茶水,站起来躬身一礼,随即跪坐,将茶水反奉给面前老人:“子洲,拜见秦王陛下!”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接过茶水,直饮一口:“先生是哪国人?” 一般的士人游说君主,开口自我介绍必须是通报国籍、姓、氏、祖宗、师承,而后才说自己的名字。 但鞠子洲省略了一大堆东西。 秦王赢柱有些好奇。 鞠子洲心中叹息。 所以最讨厌跟这些贵族见面了。 问完祖宗问师承,问完师承问国籍。 第二十九章 断章 “我生在魏国。”鞠子洲平静说道。 他强压了自己心头对于过往种种不堪地记忆的厌恶,让自己保持平静镇定:“幼时长在魏国,并不叫做鞠子洲。” “如今的名字,是我自己为自己取的。” “先生为何要更名改氏,莫非是家中遭遇变故?”秦王赢柱关切问道。 一边问,他一边在心底思索最近这几年里面魏国遭逢变故的贵家。 鞠子洲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呢? “学不成名誓不还!”鞠子洲说道。 赢柱听到这句话,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先生有如此大志向,倒是本王小觑了,我之过也!” “王上不必如此。”鞠子洲笑了笑:“王上可有历代先君破灭六国社稷之志?” 秦王赢柱缓缓点头,轻捋胡须:“先生亦颇知我秦国事?” “我尝从韩人孙淹学文,宗老庄,乃是道家弟子,对于道家成名先辈商鞅,良多景仰。” 商鞅,百科之中说他是法家代表人物。 但,西汉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法家”的学派。 李悝、商鞅、韩非子这些人,在分类上,属于黄老家学门人,归于三显学之中的道家。 秦王赢柱听到鞠子洲的话,略略皱起眉:“可是我听闻,老庄学派与黄老家学……不是那么和谐。” 如同儒家八分、墨学三支,道家学问根据侧重不同,也产生了分裂。 不同的家学之间关系并不好。 但异端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比异教更加可恶得多。 老庄门人与黄老门人内斗是最厉害的。 多数时候,是黄老家学按着老庄家学打。 鞠子洲笑了笑:“我虽就学时宗老庄,但学成之后,宗黄老!” “原来如此。”赢柱点了点头:“那么先生觉得如今秦国的法如何呢?” “秦法自商君去后,多经变化,适时而进,当该是这世上最精妙的法律。” 赢柱抚掌而笑,很有一些得意。 秦国的严苛的法律,是秦国区别于东六国而立于世的根本之物。 可以说,法不变,即便秦王是个弱智,坐在王位上的是一只猴子,秦国都不可能被东六国灭国。 每一个秦人,都以秦法为骄傲。 鞠子洲等赢柱笑够了,继续说道:“然而秦法虽好,却也需要人去执行!” 赢柱停住笑容。 他知道,鞠子洲话语的重点来了。 “秦国立国五百年了,商君变法也已经百五十年了。”鞠子洲说道:“百五十年前立下的框架里,秦国积贫积弱,正需要以重赏激发每一个秦人的热情,让他们为秦王而战。” “但百五十年之后,曾经积贫积弱的秦国已经变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强国了。” “贫困的秦人们还会觉得曾经的那些重赏很贵重,贵重到足以为之卖命吗?” 秦王面色严峻看着鞠子洲:“秦国购首之资,寡人觉得,还是比较丰厚的!” “对于贫苦的公士,它足够了!”鞠子洲阴恻恻问道:“但是对于关中子弟呢?” 关中子弟,乃是秦国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历经百五十年秦法统治,他们已经从骨髓里透出对于秦法的认可,甚至也愿意以行为去扞卫秦法的威严。 但多年的战争洗礼,使得关中子弟几乎人人皆有爵,户户家养奴。 这种时候,秦法规定的那一点点的奖赏,还足够打动他们,让他们去战场上拼死搏杀吗? 他们会不会厌倦了战争?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赢柱摇了摇头:“无人能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鞠子洲点了点头:“无人能够知道,其实就已经是对于秦法之中赏赐的吸引力的质疑了?” 赢柱低头思考,喝了一口温水。 他已经老了,思维不太能跟得上鞠子洲的速度。 好久,他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正确啊,对于法律规定的赏赐而言,寡人不能立刻自信地开口确认它对于关中子弟的诱惑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对于它的诱惑力的否定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大王,百五十年过去了,关中良田,还有多少未曾封赏出去呢?” 赢柱倏然一惊,诧异看着鞠子洲,又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嬴政。 好片刻,他才想起,嬴政刚回秦国没多久,也不是多么了解秦国内政事情。 “唉。”赢柱长长叹息:“总归还是有一些的!” 有一些,那就是没多少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一点,而后继续问道:“大王可知道,贫困的秦人对于战争的渴望吗?” “秦人有爵者坐拥良田,无爵者沦为庸耕赘婿者,多不多?” 秦王赢柱略微迟疑,点了点头:“多。” 鞠子洲笑了笑:“多,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赢柱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承认了鞠子洲的推测。 土地成为私产之后,就会出现兼并,这是必然。 尽管秦法里面有针对性的措施,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法律呢?世上有的是聪明人可以钻一条已经被制定出来许多年的死规定的空子! “那么这些人在有战争时候能去做什么?无战争时候又会去做什么?”鞠子洲问道。 “有战争时候当然是争相赴国难,取功勋!” “无有战争则……务农?”赢柱不自信了。 鞠子洲提醒说道:“大王可记得秦国有战争时候国内国人一年之内的犯法受刑数目和无战争时候国人一年的犯法受刑数目吗?” 赢柱摇了摇头,微微俯身:“敢请先生指教。” 鞠子洲松了一口气:“教。” “请教!”赢柱俯身一拜。 鞠子洲还礼:“秦法对于东六国而言严苛,非是对于东六国的农民严苛,而是对于东六国的商贾、士子、贵族严苛!” 秦王赢柱点了点头:“然也。” “对于贫贱之人,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特权,更没有什么钱,所以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以故也就谈不上被剥夺什么。” “法律对于他们,多数时候是一种保护。” 赢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觉得这话十分正确。 所以他点了点头。 鞠子洲问道:“秦法对于秦国的贫贱之人如同父母爱护子女一般保护,那么为什么秦人还要违逆法律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想要继续贫困,而想要变得富有,变得高贵,并且以实际行动去践行了自己欲。” “也就是,抢。”鞠子洲面无表情:“法律不许别人抢夺秦人的同时,也不许秦人自己去抢别的秦人。” 于是矛盾出现了。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赢柱,让他自行发挥想象。 赢柱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商君言之曰:国中之毒?” “不错!正是国中之毒。”鞠子洲点了点头。 国中之毒,就是在无法观测到“阶级矛盾”的情况下,商鞅对于国内贫富差距过大形成的内部矛盾的称谓,非常具有道家特色。 “所以应该发动战争!”赢柱恍然若悟。 商鞅在,描述“国中之毒”的时候,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发动战争。 通过战争,减少国内人口,获取外部资源,并且在内部腾出一部分资源以平抑矛盾,减缓矛盾的发作。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鞠子洲笑了笑:“能够想到以战争化解“国中之毒”,王上也算是对于商君有很深的了解了。” 赢柱点了点头:“自商君后,历代秦王必定读商君书。” “但商君只能缓解“国中之毒”,而无法拔除此毒!”鞠子洲傲然说道。 赢柱捋须的动作一顿,他立刻惊愕看着鞠子洲:“先生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今日倦了!”鞠子洲打了个呵欠。 赢柱思虑百转,脸色变幻,最终起身,恭恭敬敬给鞠子洲行大礼,并且派遣亲随将鞠子洲送回到客舍。 鞠子洲回到客舍,发现自己所居住的房间变了。 桌案之上不再铺满灰尘,铜镜也不再模糊,被衾柔软暖和。 果然有用的人在秦国待遇才好啊……鞠子洲笑了笑。 第三十章 一点缺憾 赢柱跪坐在矮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邯郸调查》,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嬴政。 “政儿,你这位师兄可有教授你他们这一脉的理吗?”赢柱非常好奇。 “国中之毒”这种东西,乃是在东六国从未有过的东西——东六国以旧式的规矩治国,贵族占据九成以上的社会资源,穷人野人一辈子都不会跟国家政权有太多交集,他们终日为求饱腹而辛苦劳作,根本没有机会把自己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东六国的战争就是靠贵族子弟、士人和私兵进行的。 资源在小圈子里流通,小圈子之外的人都不算是人,因此他们的国家里,基本上遇不到“国中之毒”这种高级玩意儿。 “国中之毒”只在社会资源相对分散,但富集程度依然超乎健康标准的秦国之中出现。 商鞅自己就以过去的经验和实际生产里会出现的情况而观测到了“国中之毒”的存在,并且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对外战争。 但即便是有了解决方案,“国中之毒”依然像个毒瘤一样附在秦国这个国家的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 每一次,都是密集的小规模内乱。 失去土地的农民拿起刀剑,入山为盗,下河为贼,截杀路人,破坏秩序。 只要隔上一段时间不对外反动战争,那么这样的乱子就会出现。 秦国因此把那些“高危”的人群打入别册,定为下等人。 ——庸耕者、赘婿、失去土地而没有一技之长的小商贾、大龄不婚男、宫人。 征徭役时候,这些人要被优先录用;打仗的时候,这些人要冲在第一线;做苦力的时候,这些人要干最累的活。 总之就是不把这些人当人。 每一位秦王都会因“国中之毒”而彻夜难眠。 每一次出现“国中之毒”发作时候,秦王们都会选择发动对外战争。 而现在,有人说他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这如何能不让赢柱欣喜若狂? 赢柱恨不得马上就能得到拔除“国中之毒”的办法。 但鞠子洲要摆谱,赢柱明知道鞠子洲想要摆谱,他还是要恭恭敬敬地给鞠子洲让出舞台,教他摆个够。 因为方法,只有鞠子洲有! 卖方市场,即便是赢柱这个财大气粗的买方也没辙。 他按捺性子,看着鞠子洲的着作,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一天以前,他把《邯郸调查》奉为圭臬。 但只过去一天,他就再看不下去《邯郸调查》了。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教过我一些道理。” “是何道理?”赢柱立刻问道。 “有关于利益与暴力的道理。”嬴政说道:“师兄说,这世间一切的国家,都是依托利益与暴力而建立起来的。” 嬴政选择性地对赢柱讲述鞠子洲曾教过他的东西——核心的“生产关系”理论,嬴政不想让赢柱知道。 因为这理论是他目前所能掌握的唯一的优势所在。 夺取“秦王”大位,他还是很需要依靠这种理论的。 但,即便只有表层的“利益与暴力”的部分理论,赢柱依然很是吃惊。 因为说得对。 “生产关系”是人类社会得以组建的实质,而浮于表面的那一部分,则是以暴力和利益作为根本依托的。 这理论与人们直观上能够总结出来的规律一致,并且别出心裁,令得赢柱很是神往:“只是讲述给你的这部分理都已经如此深刻正确,真不知道鞠先生完整的理会是如何的高深啊!” “咳咳咳……”赢柱心潮澎湃之时,立刻肺腑之间一阵瘙痒,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只老鼠,闷气又吐不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嬴政立刻关切为他拍背倒茶。 赢柱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心底叹息。 赢柱挣扎起身,看着嬴政和桌上的《邯郸调查》,面色几经犹豫,传唤贴身的宦官:“拟,传寡人旨意,昭国人悉知,太子子楚之嫡长子政,为秦王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性意义的话,最多只是昭明了嬴政是秦太子的嫡长子、秦国王孙的这一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一句话,直接给定了嬴政的身份:太子嫡长子! 这等于是直接将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塞到了嬴政的手里。 只要日后他不犯什么大错,或者成蟜不立什么大功,那么嬴政就是稳稳的下下一任秦王! 宦官怜惜看着苍老的赢柱:“唯。” “政儿就先读,大父先要去处理政务了!” 赢柱叹了一声,慢慢离开。 嬴政看到赢柱离开,松了一口气。 目光扫向桌案上的帛书,嬴政嘴角勾起笑意。 真好啊…… 嬴政拿出笔,一边回想,一边默记下先前鞠子洲对赢柱所说的话。 一边写,嬴政一边分析。 “国中之毒”的理论,嬴政过去学习《商君书》的时候也曾学习过,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东西。 因为毕竟这玩意儿几乎可以说是秦国独有的东西。 而如今依照赢柱给自己的赏赐来看,“国中之毒”这东西好像很可怕啊! 嬴政想了想,拿了一卷《商君书》,翻开找到“国中之毒”的相关描述。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国家强大而不发动战争,“国中之毒”停留在国内,诸小乱象频发,国力衰退;发动战争,“国中之毒”被转嫁到别国,国内则没有小乱象,人民安居,国家强大。 嬴政看着《去强》一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国中之毒”,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好似很了解它。 而且类似的情况,嬴政觉得,自己必然预设过这一类情况的发生。 但到底是什么? 嬴政思索着,总觉得自己的理论里差了一点什么。 只要补足这一点点东西,即便是自己,都能拿出很多办法彻底解决掉这萦绕在秦国头上百五十年的痼疾。 但……究竟是差了一点什么呢? 嬴政抬头向南看去。 那是鞠子洲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师兄啊,你到底少教了我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民怨 这一晚的半夜开始下雨,到黎明时,雨势渐大,成瓢泼之势。 鞠子洲睡眠并不安稳,雨势大起来的时候他随即被惊醒,点灯就火,开始书写明日一早用以游说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过饭之后,雨势更大了几分,鞠子洲看着窗外连珠断线的雨势,微微皱眉。 没有伞,如此出门的话,只怕到了秦宫之中就变成落汤鸡了。 尽管他自己并不很在意风度问题,但是面对秦王,风采逼格却不能丢。 正为难时候,蒙衍与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骠骑将领一齐来请:“鞠先生,大王见天降暴雨,忧心先生沾湿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驱车前来迎接。” 鞠子洲见到他们前来迎接,也并没有多惊讶。 秦王只要见不到他的人,派人来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拟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将帛书草稿焚掉。 “有劳二位将军。”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随着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车驾静静立在雨中。 鞠子洲对于这种礼制的东西没有什么了解,所以见到这华丽的青铜马车,也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平平静静地踩着蒙衍和另外一名将领递来的玉阶上车。 这车倒也防雨,坐在车里,雨水连瀑珠一样打在车上,敲出颇有一些韵致的声响。 蒙衍爬上一匹马的马背,另外一名将领坐在车架前为鞠子洲驾车。 马车冒雨入秦宫,正遇到另外几个人的车驾。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吕不韦。 左庶长,吕不韦! 吕不韦隔得远远的,看到秦王车驾,本想先行礼让,而后跟随,但眼尖的吕不韦凑近一些时却愕然惊觉——那车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随从吗? 他看准了鞠子洲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嬴政的随从,心底无限遐思,转而想到之前秦王下发的,关于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长孙的诏令。 吕不韦抿起唇,本能般觉得不妙:“转车驾,先去青宫!” 秦王车架到达玄宫之后的一处偏殿。 嬴政与秦王赢柱都已经等候许久。 鞠子洲四望:“多谢大王派车迎接,不然的话……” “先生何必多礼!”赢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几口气,前来迎接鞠子洲,拉着鞠子洲的手说道:“我还忧心先生不适应秦国秋日暴雨,无法安睡呢。” “比起韩国、魏国中原之地,秦国确实苦寒,但总也要比赵、燕两国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惧怕这气候问题……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国,历年都有么?”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张望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有些担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见。” 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粮食怕是要减产了。”鞠子洲随意感慨一声,而后拉着秦王赢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听着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粮食减产,皱了皱眉,而后微微颔首。 “先生昨日讲说,有拔除“国中之毒”的法门?”赢柱正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盯着鞠子洲。 “当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谓的“国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赢柱捋须。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人对于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先由社会实践之中的表象认知的多次重复而产生相应印象,而后提炼出“概念”的。 秦王虽然很清楚“国中之毒”这个概念。 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是从书面上得来的,并不是具体的,鲜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谓“国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让他详细描述“国中之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却完全答不上来。 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儿,赢柱这才摇了摇头:“这却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大王缺乏对于“民生”的基本认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国境内,一亩地能产粮多少么?”鞠子洲问道。 赢柱摇头。 “不知。” “大王知道寻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饱食,需要多少粮食、多少盐、多少油、多少肉吗?” 赢柱又摇了摇头:“不知。”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些不知道,那么大王无法描述“国中之毒”到底是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请教先生,这“国中之毒”,究竟是什么?”赢柱拜了一拜,为鞠子洲奉上一杯热茶。 “教!”鞠子洲轻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谓“国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国寻常国人每年生存所需,与他们劳作所能得。” “愿闻其详。” “秦国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习俗。” “设若每户成丁两人,妇人两人,孺子一人,则每户五人。” “富户日两餐,贫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体力劳作,每餐一斤八两,每日计需粮食六斤;妇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粮食一斤,每日需要粮食四斤;孺子每餐八两,每日计需粮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两餐计算,需要粮食十一斤。” “下饭的菜蔬若干、盐少许、油少许、酱少许。”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说道:“无柴不开门!” “按照赵国平均亩产六十九斤半计算,一户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亩地的粮食才能填饱肚子?” 赢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铜器大得多!” “每餐饭烧熟透,平民之家需要干柴约半斤,引火的秸秆等物若干。”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两餐计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粮食。” “而每亩地产粮六十九斤半。” “不计算税,五口之家喂饱自己需要多少亩地?” 赢柱掰着手指头算。 鞠子洲立刻给出答案:“五十七亩地。” “需要这么多?”秦王赢柱有些吃惊。 嬴政却并不吃惊。 他之前看《邯郸调查》时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计算过赵国百姓一家保证活下去需要多少亩地。 赵国情况跟秦国不一样,所以计算时候没有要求每一个人都吃饱,不计算税务的情况下,赵国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亩地才能保证存活。 “计算税务的情况下呢?”鞠子洲问道:“十抽一的税法计算,需要多少地?” “这……” “六十四亩!”鞠子洲报出数字。 “油、盐、酱、柴、菜价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证自己一家老小下去就已经拼竭尽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粮食减产,那么有多少人要挨饿?” “这些本来为生存苦苦挣扎的秦人能够有足够的粮食吃吗?” “他们还买得起油盐酱菜吗?” “暴雨一旦连日不停,他们能有足够的柴草保温吗?” “家中余粮不足、小儿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脚冰凉,秦人成丁此时为求苟活,会做什么?” “入室为盗,截径为贼。”赢柱喃喃自语。 他说着,惊恐看向窗外。 大雨连瀑,赢柱可以预见大雨之后贫苦秦人无法保证生存,随后犯法做盗贼为求一家温饱的情形。 而且这种情形,绝对不会是少数! “所谓“国中之毒”,就是民怨。” “贫人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富人酒肉臭坏,而穷人却无力挣扎,于是起了“怨”!” “国中也就有了“毒”。” 第三十二章 办法 赢柱有预感,“国中之毒”又要发作了! 如果没有鞠子洲,那么他此时应该考虑对外作战,以国内转移矛盾,给无路可走的秦人们一条拿命换取家人活路的路。 但是现在有了鞠子洲,赢柱觉得,既然鞠子洲已经把“国中之毒”的发作和本质讲得如此透彻,那么他肯定是有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的! 并且,恐怕鞠子洲不只是能够解决掉“国中之毒”! 他很有可能可以帮助秦国实现历代秦君的梦想——破灭六国,重定分封! 理由很简单:当年只能够想办法延缓“国中之毒”发作的商鞅都可以通过变法来使秦国繁荣富强,那么现在能够根除“国中之毒”的鞠子洲,当然也肯定有比他的前辈商鞅更强大的才能。 正好两个人都是道家弟子,虽然一个学黄老,一个学老庄,但并不妨碍这种“本经”一致的知识分子的手段传承。 同为道家分子的鞠子洲的手段,对于施行黄老法统的秦国,肯定是最优解。 赢柱目光殷切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解释完“国中之毒”的实质,看向赢柱与嬴政。 赢柱看着鞠子洲,没有多少思考,拜伏下来,大礼相祈:“秦柱,愿拜先生为上卿,求先生赐我秦国,摆脱“国中之毒”的办法!” 上卿,却未说是哪一个具体官职。 赢柱还是有一个作为秦王的基本政治素养的。 他没有一开口就封的很大。 因为鞠子洲摆明了会是嬴政的班底。 他赢柱已经是个要死的人,即便是想要在生前有所作为,也一定会留有余地。 尤其是,对于鞠子洲这种一看就是人才的家伙。 鞠子洲笑了笑:“王上不必多礼,其实解决办法还是简单的。” “即便今日我不说,假以时日,我师弟他稍作成长,面对这些问题时候,也可以很轻易解决。” 赢柱俯身没有起来。 这一句话,他算是听明白了。 鞠子洲铁了心要保扶嬴政。 赢柱心中对于下下一任秦王宝座的归属,其实是存有一些个人看法的。 ——成蟜是在他膝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情感上,他当然更偏向于成蟜。 嬴政的话……尽管也是自家子孙,但说到底,两人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看的话,只怕自己需要舍弃自己已经看好的成蟜,再在嬴政身上加些筹码了。 赢柱抬起头,心中定计:“先生若有疑虑,不妨先在咸阳附近试行您的办法?我使政儿为佐,伴先生一同施行您的办法!” 无论如何解决“国中之毒”,必然都会在秦人之中博取到一定的美名,赢柱这一句话,便是要将这美名安排给嬴政。 嬴政面上古井不波。 他还在思考鞠子洲的言辞。 这言语里的基本理论毫无疑问是对的。 但是言辞上却与鞠子洲曾经教授嬴政的一些理论相重合。 嬴政听着“国中之毒”发作的实质的理论,总感觉自己距离彻底想清楚这些东西只差一层窗纱! 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纱,自己定然可以自己思考透彻这一切。 但……还差一点! 差一点理论基础! “如此甚好!”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多谢秦王陛下!” 接着,鞠子洲站起身,说道:“秦王既知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那么就应知道,根治“民怨”的办法,只有让秦人吃饱!” “让秦人吃饱,无非就是:第一:使土地增产、第二:增加秦人贫人土地数量、第三:给秦人其他获取收入的路径、或者第四:减少可能犯罪的秦人数量这四种办法!” “使粮食增产,王上做不到!” “王上也不可能平白授予贫人土地!”鞠子洲撕下自己的袖子,将矮桌侧翻,以布条绑在桌腿上,面向秦王赢柱:“平白地授予贫人土地,则是对于其他秦人的不公!” “那么可以切实施行的办法就只有:增加获取收入的机会和减少潜在犯罪者这两条路!” “以前,秦国施行的是减少潜在犯罪者数量的办法——“国中之毒”爆发时发动对外战争和将极贫秦人打为“贱籍”!” “一则,战争时有军功封赏和人口消耗,二则,贱籍受官府管控,不易作乱。” “但这法子无法根除“民怨”!所以也就只能暂时压制“国中之毒”!” “那么先生是要为秦人增加获取收入的途径?”赢柱若有所思。 “不错。”鞠子洲点了点头:“过往之法,犹如桌翻布落地,而王上斩断落地之布,使无布落地;而如今我的办法……”鞠子洲将布条解了下来:“则是教秦人自己努力想办法,去把布条解下来,重新缝补回到身上,并且将桌案摆正。” “需要如何做?”赢柱好奇问道。 “需要王上给一道诏令!”鞠子洲笑了笑;“诏咸阳左近之秦人皆来听从王孙政的命令做工!同时勒令平抑粮价!” 以工代赈。 一个简单的小办法,为土地歉收的秦人们找到一份政府提供的“工作”,获取除土地之外的额外收入,以补给家人生活所需。 秦国的问题,其实是经济问题。 东六国因为不需要把平民当成“国民”,所以对于一般的自耕农、士人的管控并不严格,对于人民谋生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限制,街头斗殴、巷尾争杀都是常有之事,美其名曰:侠客事。 一来,抹黑“墨者”的侠客精神,二来,不管控,则普通百姓死活都赖不到政府身上。 因为法律的缺位,所以也就无需要担心什么法律的管控程度下降之类的事情。 但秦国不一样。 这是一个标准的“耕战”类国家。 秦国的制度,是一个为“扩张”而存在的制度,主体经济结构被商鞅黄老家学的法律限制为“小农经济”。 对于这种国家,法律比什么秦王丞相之类的都重要。 所以秦国对待全国范围内破坏法律的“国中之毒”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消灭! “可!”赢柱点了点头:“请先生带政儿放手去做,寡人这就去拟诏令!” 他说着,在一旁的宦官搀扶下起身。 忽而注意到鞠子洲手中布条与他袖口的缺失,吩咐道:“去为先生备一身锦袍!” “不知道先生喜欢什么颜色?”赢柱和蔼问道。 “红色,匪如烈火,不可醒目。”鞠子洲笑了笑。 第三十三章 话术 匪如烈火,不可醒目? 赢柱离开时,心中还在琢磨这句话。 这话的重点在于“醒目”二字。 而这是否能够侧面反映出鞠子洲个人性格呢? 他不知道,但是一般而言,渴望“醒目”的人物,都是张扬跋扈、好财色权势的人。 赢柱觉得,可以使嬴政尝试以此把控住鞠子洲。 赢柱离开之后,嬴政凑了过来:“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鞠子洲问道。 嬴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但是他直觉鞠子洲先前的言论是有问题的。 这是以他的所学为依托,加上他敏感的性格所共同铸就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鞠子洲死死盯住嬴政:“你真的觉得有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嬴政点了点头。 “真的有问题?”鞠子洲语气改变,带了一丝揶揄。 嬴政被他这么问,有些不自信了。 “应该有……” “要不要再想想?”鞠子洲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嬴政咬了咬牙:“就是有问题!” 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做出太大让步。 鞠子洲满意点了点头:“你的感觉没有出错,的确是有问题!” “但是师兄希望你以后觉得有问题就用自己所学,将问题具体找出来!” “而且你需要更自信!”鞠子洲说道:“因为我可能会误导你,别人也可能会误导你!” “这种误导甚至不能说是欺骗——就像我刚才跟秦王柱所说的道理一样,我并没有欺骗他,我只是用了一点点话术误导他!” “什么话术?” “一点点数字误导而已。”鞠子洲笑了笑:“秦王对于普通的民众、对于寻常人的生活太不了解了。” “因为他脱离他的根基实在太久!” “他不知道,寻常农夫忙时吃干饭、闲时吃稀饭,酱醋往往村人自酿,两餐不会吃饱。” “而且最关键的,他们许多时候受条件所迫喜欢吃生食。” “所以……”嬴政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他们的生存成本没有我所计算的那么高,但是不说高一点,就不能误导秦王。”鞠子洲说道。 “那么“国中之毒”是“民怨”这一点没有错?”嬴政问道:“我觉得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所谓的“国中之毒”的确是“民怨”没有错。” “但生存问题所带来的影响其实很小,最主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记一辈子——这是权责不对等所带来的必然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隐匿在经济问题背后的“分配问题”!” “分配问题?”嬴政记下了这个词汇。 “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的话……”鞠子洲说道:“你应该记得《邯郸调查》里面的赵国的数据?” “他们一家之中普遍有多少人口?” “平民一家往往八口到十四口不等!”嬴政立刻回答。 那份《邯郸调查》,他拿出去献给秦王之前,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这样的数据,此时信手拈来。 “一家占有多少田地?” “贫农十六亩地到八十七亩地不等。” “中农八十八亩地到一百六十六亩地不等。” “富农一百六十七亩地到八百亩地不等。” “发现问题了吗?”鞠子洲问道。 “如果不是每顿都吃干饭的话,中农之上才可以勉强吃饱!”嬴政愕然:“为什么?” “赵国不禁酒,不禁私斗,不禁私人团体互相拼杀。” “燕赵之地,游侠都很多!”鞠子洲笑了笑:“因为赤贫者多,失去土地甚至沦为奴隶的人也很多!” “单单依靠贵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广大的城市以外的地区!” “他们或许可以如同我们在路上所遇到的那样,征用在野之人的房屋,却无法强迫他们缴税,无法强迫他们为赵王、为赵贵族服役。” “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管,而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他们没有能力!” “赵国贵族的基本盘,是“中农”朝上的那批人!” “那批人因赵国而得到如此多的,足以饱食、甚至足以脱离实际生产的土地和其他资源。” “他们是赵国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他们拥护赵国。” “而这部分人……是很少的!”鞠子洲说道:“赵国的土地集中于各种大大小小的贵族手中。” “贵族以下,中农朝上的人口其实不多。” “这些人,是赵国的“中坚”力量,也是征兵的主要来源。” “秦赵之战里面,这批人是赵国主要兵力来源。” “他们享有了“赵国”的存在所带来的好处,也因此需要扞卫“赵国”的存在,以扞卫他们自己的利益。” “这里面,利益是“权”,而服役是“责”。” “但是大部分的“赵人”并没有享有足够自己吃饱的“权”,所以他们其实也并不稀罕那不足以让他们吃饱的“权”,以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对“赵国”负责!因为他们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赵国”的既得利益者。” “即便身为“赵人”,但“赵国”不是他们的国,所以你扯破喉咙让他们爱国,他们也爱不起来,你强迫他们为赵王卖命,他们都不会卖命!” “而秦国不一样!秦国稍微公平一些。” “除了“贱籍”之外,秦人都有获取更多土地和财富的路径,虽然避不可免的会有不公平和土地过于集中的情况出现,但……” “但“秦人”所享有的“权”与他们所要承担的“责”是对等的?”嬴政问道。 鞠子洲鄙夷看了嬴政一眼。 “秦人的“权责”也并不对等!”鞠子洲说道:“秦法规定了每个秦人都需要遵守的“责”是固定的,却把“权”分成“二十等爵”制度发放。” “尽管比之赵国稍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种“权”与“责”的不对等,就是民怨会出现的根源所在。” “而“权责对等”所需要的是尽可能“公平”的分配!”鞠子洲说道:“秦国的粮食亩产多少我并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比“赵国”多一些。” “但是即便如此,没有爵位的秦人依旧过的艰难。” “他们遵守了相应的“责”,而得不到应有的“权”,会怎么样?” 嬴政哑口无言,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骄傲顿时消失无踪。 “你应该计算过……其实赵国的粮食并不算少……依照我给的数据,你可以算得出来的……粮食足够供给所有赵人,让大家都吃饱。” “但现实是,并没有。” “这不是亩产太低,导致粮食总量不足的缘故。” “而是分配上出了问题!”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你以前教过我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句话不就被作废了吗?” “那是半句话!”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会反过来影响生产力!” 第三十四章 条件 “你又隐瞒我!”嬴政抿唇看着鞠子洲,只感觉这人是真的欠揍。 他已经连续两次逼迫鞠子洲教他本门的“道理”。 每一次鞠子洲都向他表态教授他道理。 但是嬴政每一次都可以很快的发现——鞠子洲还是没有把完整的道理教授给他。 这是他第三次发现这个事实。 嬴政气得牙根痒痒。 鞠子洲尴尬笑了笑。 虽然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将嬴政当作一个“同志”来平等对待的思想准备,但是做起来,总是会因为他的年纪和他“既得利益者”的出身而有所偏差。 嬴政咬着牙,冷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做什么。 虽然气恼鞠子洲不肯教他更多,但嬴政其实也知道,自己孺子之身,见识浅薄,贸然学习太多理论知识,其实是并非是一件好事。 “秦王的速度不知道快不快……”鞠子洲忽然说道:“我们践行自己本门的道理和解决这种程度的社会问题是需要相当一部分可以信任的人力和充足的物力、财力的。”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嬴政瘪了瘪嘴:“直接问秦王要吗?” “直接要的话,你父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鞠子洲想了想:“还是去问华阳王后寻一寻帮助。”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总归也是要让她参与到我们的事情之中来的,这样才能有利益的结合。” 大雨滂沱,华阳王后缩在狐裘之中烤着火,吃着水果,面色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弟弟熊宸说着一些什么:“……吕不韦就任左庶长之后我们这边很多重要的职位都被撤换,这次大雨雨后必然成灾,届时……” “不妥。”一边熊启摇了摇头:“这手段,吕不韦可以做,我们不行。” “大王垂垂老朽、日薄西山,想来离子楚登位不远。” “我们此时万万不能以阴毒手段与之抗衡,反而应该着即收缩起来,以示好子楚!”熊启说道。 “无论如何示好,子楚与吕不韦打压我们的手笔都不会停下来的!”熊宸叹气:“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行收缩让度之事呢?” “子楚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华阳王后平静说道。 “但吕不韦是的!”熊宸说道。 此时,宦官熊当从婢仆处得了口信,近前禀告说道:“王后,王孙政求见。” “秦政?”熊启挑眉:“他来做什么?” “宣他进来。”熊宸说道。 “不!”华阳王后扬了扬修长玉手:“请他进来。” 宣和请,是不一样的。 宦官熊当立刻会意:“诺。” 有些楚人的言行习惯,是只有楚人可以心领神会的。 华阳王后挥了挥手,着人在自己软榻旁拏来虎裘铺好,嬴政这才在躬身引路的熊当的指引下进到殿中。 “政,拜见祖母。”嬴政恭恭敬敬地行礼。 “政儿不必多礼。”华阳夫人脸上绽放笑颜:“快来坐,祖母这里正有些好食与你呢!” 嬴政再拜起身,来到华阳夫人身边拘谨坐下。 她一坐下就立刻被华阳妇人搂进怀里:“政儿与祖母都如此生分么?” “来认一认人……这边长髯的是你叔祖,短髯的是你叔父。” 嬴政刚想起身行礼拜见,立刻被玉臂压了下来:“自家人在家中不必多礼……秦人楚人都是儒人所谓的野人蛮人,不讲礼数的!” 熊宸看着姐姐的态度,眉头微挑:“看着倒是比成蟜小儿聪慧许多!” 他说着,解下身上龙纹玉珏,递给嬴政:“公子佩玉环,王孙可佩玉珏。” “还不谢谢你叔祖。”华阳王后笑了笑,将玉珏收下,为嬴政配上。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这玉珏形制精美,颜色纯粹而无一丝杂陈,显是上好玉石,怕是价值不菲。 一边熊启看了一眼嬴政身上在王孙身份来看略显寒酸的旧锦衣,说道:“叔父今日倒是没有美玉赠送给你,不如明日你来我这里,我家中有一巧妇,善为衣,我使她为你置几身衣服!” 嬴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身衣裳就拿来糊弄我孙政儿了?”华阳王后为嬴政系好玉珏,听闻熊启言语,顿时不满:“敷衍!” 嬴政挣了挣,没能从华阳王后怀抱中挣出来,不过坐正了身子,他想了想,说道:“大母,我师兄今日与大父论政,言有可以解秦国“国中之毒”的办法,大父说可以让政儿与师兄一齐先在咸阳周边试行我师兄的政法。” 华阳夫人脸上的不满表情立刻一顿。 熊启和熊宸两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骇。 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但是师兄说,施政需要找一些信得过的人来帮手,孙儿初初归国,并无人手可用,此来是来向大母求援的!” 嬴政的话说完,华阳夫人脸上凝滞的表情重新变幻。 片刻,她看了一眼熊宸与熊启两人,笑着说道:“政儿要试行的政法是何政法?能否说与大母听听?大母了解之后,才好为你指派人手助你为政!” 嬴政当即将与鞠子洲交流过的计划大致说与华阳夫人听。 华阳夫人听完,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抱着嬴政的手臂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气。 好久,她缓缓开口:“既然是如此善政,那此政得贤名必然不少……大母便不使你叔父与叔祖前去分润你的功劳了……但是政儿,无论如何,你在此政之中要成为主导,切不可将功劳名声让与你的那位师兄!” 华阳夫人这是在为嬴政考虑,嬴政感受的出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政儿谢大母教诲,我师兄在与我商议之时也曾说过,此政能扬的名,只能是政儿的名!” 华阳夫人有些讶异:“如此,你那位师兄倒也待你不错,而非是想要以你为货,质取功劳富贵。” 不图小利者,必图大计! 华阳夫人心中暗暗记下了鞠子洲的名字。 这个家伙能想到这样的政法,并且不要求必然的大功劳与贤名,华阳夫人才不相信这是个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人士。 她只觉得,鞠子洲想要的更多更大! “政儿……”华阳夫人想了想,说道:“如此政法,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是极大,大母愿意倾力助你,但大母有一个条件——大母要将我身边亲近宦官熊当派到你身边去。” “一则是,大母觉得,你这样的年纪去施为如此大政,必然会有缺漏,使他随你左右,可以为你查缺补漏;二则是,大母觉得你还年幼,即便天赋异禀,但能力上未经琢磨,必有缺憾,你不一定能够很好掌握你所要面对的那些人,更无法掌控住你的那位大贤的师兄,所以大母想要叫熊当去监视你何你的师兄。” “你可愿意吗?”华阳夫人问道。 嬴政略微假装思索,问道:“若我不愿意,大母还愿意帮助我吗?” “若你不愿意,大母会使熊当暗中去往你的身边监视你和你的师兄!但大母对你的帮助不会改变。”华阳夫人将不好听的话坦坦荡荡说了出来。 嬴政反而笑了起来:“那就将他派来。” 嬴政笑着。 果然如师兄所料! 他这下子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十五章 王孙政令曰 (上) 大雨滂沱,天色阴沉沉一片,阴云似看不到边际一般笼罩大地,贫苦的秦人们心中满是绝望。 未曾深加工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受到大雨连续冲刷,墙皮颓杞,简单火烤加工过的外皮脱落下来,暴露内部夯实的泥土。 泥土再经冲刷,变成泥水顺着墙体流下。 而后,是房倒屋塌。 一些未来得及逃出房屋的老人孩子被埋在屋下,发出哀嚎。 家,没有了。 遮风避雨的场所消失了。 此时已经是秋季,很快天气转凉,进入寒冬。对于穷人,没有遮风挡雨的所在,不等入冬就会被冻死。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 最令人绝望的事情应该是这场大雨会让马上就要收成的庄稼歉收。 缺少粮食,人根本熬不到一个月后天气转冷! 咸阳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 官寺的底层秦吏们撑着伞上到街上,维持治安。 大雨之下,总会有穷得活不下去的人铤而走险,选择犯法。 这是即便天下治安最好的秦国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鞠子洲坐在秦王的车驾之上,朝外看去。 地上,没过半截小腿的积水没有继续上涨。 雨还在下、雨势未曾减小,而水面却并不上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城内积蓄的水流有了宣泄口。 “这位将军,我听秦王说,秦国经常会有大雨…但是现在看,雨还在下,积水却并没有很上涨…那么请问,城中积水都会流向哪里呢?” “先生客气了,卑下王翦,乃是一名寻常骠骑,还不是什么将军。咸阳的确多雨,城中积水的话,会顺着预先留好的城中暗河道汇入城外护城河,进入渭水。”驾车的骠骑说道。 “汇入渭水?”鞠子洲挑眉:“城中预留的暗河河道有多少条?” “处处都是!”王翦笑了笑:“咸阳城没有城墙。” 他这么一说,鞠子洲也回过神来了。 原来如此! 咸阳城没有城墙,并不是因为历代秦王都自信没有人可以攻到自己国家首都,而是因为国都附近常年大雨,因此不设城墙,便于积水外泄。 想着,鞠子洲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王宫。 秦王宫盖在高处,原来也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啊。 “师兄……”车内嬴政朝外看去,眉头止不住皱起来:“都这个样子了,有可补救的办法吗?” 鞠子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目处,孺子坐在水中哭号,妇人鬓发散乱,怀抱儿女,面带哀色,丈夫徒劳在水里扒拉着,满街民生,满街民声。 生生,疾苦。 声声,哀怨。 这就是秦国所谓“国中之毒”的现实缩影。 也是最生动的,“民怨”一词的注脚。 王翦看着这一幕幕,心烦意乱:“王孙殿下、鞠先生,此处氓人声音杂乱,不如卑下载您二位到清净一些的地方去。” “一般来说,雨要下多久?”鞠子洲问道。 “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王翦回答。 “那就不必等了!”鞠子洲看向嬴政:“到你了,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来做,不会有意外!” 嬴政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狼狈,咽了一口唾沫。 那一个个在大雨之中衣不蔽体、神情绝望的人,既瘦弱、又干枯。 嬴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可以卑贱到如斯地步。 大雨之中,他们宛如受伤濒死的丧家野犬,无助哀嚎,声音凄婉,而自有一种难以估量的不安与恐怖。 嬴政看着那些人,一动不动。 他深深呼吸,呼入的气息冰冷噎人。 鞠子洲皱起眉,一把将嬴政推出车外。 嬴政被鞠子洲推到车辕上,车旁侍立的宦官熊当立刻为他撑伞。 鞠子洲看着熊当手中的伞,皱了皱眉,伸手从嬴政腰间摘下铁剑,将伞柄斩断。 熊当手中伞断,惊愕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毫不客气,一脚将还在车辕上犹豫的嬴政踢到地上。 “啪”嬴政落地,入水。 王孙之尊,踉跄落在水中,身上被污水、雨水冲刷,狼狈姿态,并不比他眼前的丧家野犬高贵多少。 嬴政趴在地上,呛了一口污水,即刻便被熊当拉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被脚下淤泥沾染赃污的双手与身上华阳夫人刚刚赠予的华服,忽而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嬴政笑声并不响,音调却十分高昂。 “按我们商议好的做,按你拟定好的说,不会有任何差错!”鞠子洲坐在车上,面色冷峻。 王翦看着鞠子洲一脚将嬴政踢到地上,心中满是诧异。 嬴政点了点头,甩甩手,拒绝下人的伞,径直走向他面前的丧家野犬们。 他开口,声音清亮,如母腹之中才诞婴孩,啼声嘹亮,充满生机。 “我乃是,秦王之王长孙,秦政。” “是来救助受雨灾的秦人的。” “所有秦人,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之丈夫,居道左,列队,准备跟随我巡视全城,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之下的人;十五以下,四十以上者及妇人,居道右,列队,跟随秦王车驾,前往避雨。” 大雨之中,嬴政声音太小,不足以让秦人们听到他的命令。 于是熊当身后,早已经安排好的寺人们立刻开嗓,重复嬴政的命令。 一队队的骠骑卫士疾行帮助梳理秩序。 嬴政在快要没过他膝盖的水中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他所到之处,秦人乱流被分开。 秩序所带来的安定感给予秦人以微薄信心。 “传我命令,召集丁壮,跟随我,前往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丁壮随行,救援被压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孙政令曰……” 一遍遍的声音响起。 惶恐不安的底层秦人们的哭嚎停止了。 “传我命令,妇孺、老者,列队跟随车驾,前往王宫前驰道领取热粥酱菜。” “王孙政令曰……”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秦人带着残存凄厉与几声抽泣,漠然排队分开。 鞠子洲看着嬴政半没在水中的身影,叹了一口气,换下宽大的士子袍服,穿上早备好的氓隶服饰,打散发髻,披头散发,进入人群之中,跟在丁壮队列里前进。 驾车的王翦都看傻了。 侍立在车前的熊当最后看了一眼嬴政和鞠子洲的背影,转而看向王翦:“王骠骑,走,驾车带着妇孺老者们去王宫前吃点热粥菜。” 王翦茫然点头。 雨还在下。 队伍慢慢壮大。 妇孺老者们见到秦吏们从青铜大鼎之中盛出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搭上小叠的泛着油汪汪光芒的酱菜递给他们时候,整个人才活泛起来,仿佛从静止变为运动,从竹简里、从帛书上、从壁画内走入现实。 漠然被热烈敲碎,悲哀被鲜活替代。 “王孙政令曰:每老者食粥三碗、酱菜一叠;妇人食粥两碗,酱菜一叠;孺童粥不限,菜三叠。” “王孙政令曰:与灾民粥,粥稠当可以立箸,酱菜当可见脂。” “凡粥不能立箸者,庖厨罚一甲;酱菜不能见脂者,寺人罚三盾。” 大雨依旧滂沱,秦吏一遍又一遍吆喝着王孙政的命令。 吃饱的人们开始偷偷抽泣。 悲伤似乎与吃到饭之前如出一辙,然而不再是卑微濒死的丧家野犬绝望的哀鸣。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却又已截然不同。 第三十六章 王孙政令曰 (下) “这下边有人!”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惊喜喊叫。 随后,附近巡行的几个男人立刻高呼着凑了过来:“二三子,速来救人!” 鞠子洲跟着几个男人一齐凑了上去,搬走门板、挖开房顶封泥,将被压在房下的一位老者救出。 随后,立刻有秦吏撑着伞凑过来,七手八脚的就将老者抬送到街口备好的牛车上,与其他受灾者一齐运送到王宫外的平台上吃粥。 鞠子洲救完人,抹了一把脸,将遮挡视线的长发拨到后面,对身旁一起参与救人的男人说道:“清理完这一户,我们一什负责的区域就彻底清理完了?” “没呢,后面靠河道还有两户……总要过去看看的。”憨厚的男人说道:“后面那两户是横和渔他们两户,也不知道屋舍倒塌没有……” 远一些的几个男人挖掘救人之后,顺便在废墟里翻了翻,没能如愿找到铜钱,失望地走了过来:“也该清理完了?” “尚未。”憨厚的男人摇了摇头:“还剩下两户。” “入妣!”有男人打了个冷战:“今年这雨也太大了,我看我家那地里的粮怕是收不回多少了!” “我家只怕也是,真不知这天气叫人怎活下去。” “怕甚么?”一边的人咬牙切齿:“粮食歉收,左右我等无爵之众人都是要死。过日,乃公饿极,不过是学强人持剑剪径去也,即便是死,也能为家中老翁幼子乞一口吃食,总好过在家等死。” “雉!你说的什么昏话!”憨厚的男人怒目。 “权,你家新妇是有孕的?届时家中无粮,怕妻、子都要饿死的?”有人问道。 憨厚的男人脸上一黯。 一众人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形之间隐隐成合拢之势,将鞠子洲围在中间。 “小子,你有些脸生啊,是我们本里的人吗?”名为权的憨厚男人挡在一名同伴身前:“方才雉说得昏话,你莫挂在心上。” 鞠子洲皱了皱眉。 “大家都是受灾之人,你们家中粮食会歉收,我家里种的黍米也肯定被大雨沃灌,只怕正月之前也会颗粒无收。” “到时我们一齐挨饿,我此时去举报你等,有什么好处么?”鞠子洲问道。 大意了! 鞠子洲心中暗叹。 他以往扶贫也好、救灾也罢,养成了不带武器的习惯,而此时乃是战国,情境又有不同。 不应该贸贸然过来收集一手资料的! 权脸上显出犹豫,一边的雉和另外几人听到鞠子洲的话,都纷纷放松了下来。 是了,大家都是即将没饭吃的灾民,鞠子洲去举报他们有违法的可能性,得那一点赏钱也活不下去的。 尽管放松,但合围之势并未解除。 他们这几个人是一什而居的邻里,按照法律来说,一人犯法,余人不相检举便是连坐。 而鞠子洲这个在他们一什、甚至一里之外的陌生脸庞则是可以随意举报他们的存在。 此时的境况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相互检举揭发自己一什之人的罪行——遭了灾,没有粮食,早晚是要饿死的,此时大家都清楚,雉说的话虽然难听一些,但却是众人面前唯一的活路。 虽然在咸阳城左近说什么劫掠非常不靠谱,但除此之外,众人已经没有别的活路。 于是这唯一的,不靠谱的路也是大家唯一能够走的路。 权虽然斥责雉说的是“昏话”,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雉的昏,并不是昏在有犯法的念头,而在于在有一个陌生人在旁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 大雨滂沱,一时之间,众人陷入僵局之中。 “喂,你们一什人,清理完了没有?清理完了就赶快随我来,要开饭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一个撑伞的秦吏冲他们喊道:“王孙政令曰:救灾重建期间,凡参与救灾之丈夫,日三餐有肉,夜有酒三两!” 话音未落,秦吏就已经撑着伞朝其他区域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王孙政的政令。 权憨厚的脸上透出迷茫之色。 众人相互对视,又看了一眼鞠子洲。 “要不先去吃饭?或者先去看看剩余的两户?”鞠子洲问道。 在这种大雨之中,有人不小心跌足淹死是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不想“不小心”淹死。 所以他趁机打破僵局。 权脸色变幻。 雉咬了咬牙,在权身后推了一把:“权,你先带众人去吃饭,我与奇牧去横和渔两户去看看。” 权皱了皱眉,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如此罢。”权点了点头,亲切挽起鞠子洲的胳膊:“小兄弟别拘束,大家被编为一什,怎可生分?我叫做权,小兄弟你叫做什么名?” “我叫洲。”鞠子洲没有反抗,而是亲切问道:“权兄,你新妇果真有身孕了吗?” “孕有五月了。”权谈起妻子,脸上笑眯眯的,一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 众人走着,进入广道之中,路上成队的男人淋着雨向前走,准备回去吃饭。 路边的秦吏撑着伞呼喝着:“排队排队,不要挤不要乱。” 进入众人视野,权身体微微僵硬,抿抿唇,松开了鞠子洲的胳膊,但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生怕他突然向道旁秦吏举报自己一什的人有违法的心思。 不过鞠子洲一直很安分。 众人默默的前进。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王宫前的平台。 这里地势较高的缘故,地面没有积水,雨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往往立刻汇成细流,向地处流淌。 走着走着,一股香喷喷的肉味扑面而来。 众人此时抬头向前看,只见前方早早搭好的棚子底下,数只青铜大鼎在火焰灼烧之下冒出热气。 而那浓郁的肉香味,正是从鼎中散发出来。 “咕嘟。”几乎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唾沫。 这里有很多男人,他们相互之间有很多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年龄、身材、相貌;但也有很多相同,而最大的相同莫过于他们都是穷人,都是受灾者,都刚刚进行过辛苦的救灾活动。 他们都很饿,都很冷。 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这时候,众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身量很矮,却站在铜鼎前方临时搭出的高台上。 这个小小的人儿简短地在说着一些什么。 但他声音实在低,大雨之中,离得稍微远一些的人都听不到。 但没关系,专门安排好的秦吏在小人儿说完之后开始一遍遍高声复述小人儿的话。 “王孙政令曰:灾情甚重,政召城中所有受灾丈夫,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者,参与救灾重建。” “救灾与重建的工作分别是:救援被倒塌屋舍覆压之人、清理河道、为受灾丧家者重建房屋、修建堤坝、建立田头田尾蓄水池。” “每参与劳动之丈夫,政管一日三餐,并按日给工钱。” 权一边闻着肉汤香味吞咽唾沫,一边神情紧张地盯着鞠子洲。 听到秦吏呼喊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好长时间,他脸上还是一片迷惘。 然而身旁有人抱头痛哭起来。 权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流泪。 “排队排队,排好队上前领饭,梁饭管饱,肉汤管饱,午间没有酒!”秦吏们说着,整肃队伍。 权流着泪排队上前领饭。 他没注意到叫做“洲”的男人已经悄然消失。 “成了,师兄?”身边美人为嬴政擦着头发,并用干净的锦衣与虎裘裹住了他。 鞠子洲凑在炭盆旁边哆嗦着,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鞠先生……”熊当看着冷得嘴唇都发白的嬴政,略微有些心疼和不解:“市恩于民而已,何必要王孙政亲自作为呢?” 鞠子洲看都没看他一眼,更不想解释自己与嬴政的行为并非是在市恩。 嬴政冷得直哆嗦,但心情异常兴奋:“因为这不是在市恩,而是在搭建一种新的权责关系。” 第三十七章 火不要灭 “新的权责关系?”熊宸疑惑:“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熊当点了点头:“王孙政就是这么说的。” 熊启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并不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他问道:“现如今王孙政在指挥那班灾氓做什么?” “挖水渠。”熊当立刻回答。 “挖个水渠而已……”熊宸皱了皱眉:“需要那么多梁米和钱财?” 精米,又称梁米。 “应该是要市恩于灾氓。”熊启说道:“王孙政并非是个短视之人,他身边那个叫鞠子洲的更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这么做,应该并非是在故作高深。” 华阳王后倒是没有这么多顾虑:“那点梁米钱财,他用了也就用了,不消纠结于此。” “那是六千斤白米!”熊宸不满说道:“姐姐此刻可以不在意,给那小子挥霍了去,但之后你再要吃,就要高价从楚国购置!秦国产稻米本就是极少的,今年雨大如此,我看秦国是不可能有新米了!” 按楚人的习惯,主食必定是白米饭。 这一点习惯,秦国朝堂里有一点地位的楚人都保留着。 嬴政救济灾民用的白米,更是直接调取了华阳王后储在王宫之中的私库里的库存。 也正因为是私库里的物资,所以效率极高,说调取就能调取。 如果是调公库里的粮食钱财的话,程序繁琐,效率极低,只怕到明日都未必能够成功拿到。 而救灾是不可能真等到明天的,毕竟救灾如救火。 “区区六千斤白米,若能给王孙政换取一个贤名,也是值得的!”熊启说道。 他与他的叔父熊宸不同,眼光更加长远,对于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哪个更重要看得很清楚。 “政儿如此手笔,他所想要的,只怕并不只是一个贤名而已!”华阳王后叹气:“看来朕真的老了,竟都已经看不清小儿辈的行为了。” “姑姑年华正茂,怎可轻易言老?” …… “如此说,政儿手中救济灾氓用的钱物是王后给的?”秦异人叹气:“早知她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实在可惜,政儿竟于此时回来了……赵王真是庸人一个!” 他感慨着,慢慢落子,眼神转到一旁玩耍的成蟜身上。 吕不韦看到异人落子,眉头锁起:“妙招啊,这一手正可以乱了我的局势,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异人听他如此说话,略微有些自得,忽地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赵王是明知道我们要与太后斗一场,因此故意将政儿送回?” “不无可能!”吕不韦点了点头:“我当年一介商贾都能知道秦国朝堂之上,楚人势大,有弑主夺位之嫌,赵国智者千百,财势、权位胜于我者更是不少,他们理当知此。” “主上归秦,得太子位,欲有作为,必先削减朝堂楚人势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赵王借机为楚人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是全无可能。” “如此说法,到是我小觑了赵人了……”异人皱眉:“可惜啊,可惜政儿不能为我所用。” “是挺可惜的。”吕不韦看向成蟜。 可惜,可惜成蟜完全没可能压制秦政。 “那么如今政儿在做的事情……”异人显出纠结神色:“要不要坏他的贤名?” “千万不要!”吕不韦立刻落子,绞杀异人的大龙:“我于今早见王孙政身边的那个鞠子洲乘秦王车驾入宫。” “其后,王上连发数道政令,并予王孙政大权。” “什么?”异人脸色剧变,险些就要站起身来。 他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吕不韦:“那个黑面奴氓?他做了什么?” “他是着士子服入的宫。”吕不韦叹气:“只怕现在最想要王孙政成就贤名的人已经不是王孙政和太后。” 而是秦王赢柱! 他话未说尽。 然而异人已经悉知其中奥秘:“如此,不谷当去拜谒父王!” “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吕不韦问道。 “探一探他们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秦异人说道。 …… “二三子,加把劲,挖通这一道渠,晚间我等就有五两黍酒可饮了!”一个身高极高的丈夫高声吆喝着。 随后是一片附和声:“善。” “加把劲!” “多卖些力!” “岂曰无衣?与子……”某一个人带头唱起歌,随后辛苦干活的丈夫们纷纷开口唱歌。 歌声慷慨激昂,音调粗糙高亢,带着浓浓的生机于此大雨之中漾开,迅速席卷了咸阳城北的大半区域,约有数千丈夫跟着唱起《无衣》这一首故老相传的战歌。 他们没有在为王作战,他们只是在干活,然而这干活的劲头,更胜甚作战夺爵。 “其心可用!”王翦站在高处俯瞰这群拿着简陋的石耒耜挖渠唱歌的人,微微点头。 他身后,嬴政裹在虎裘之中,认真看着自己面前墨迹未干的竹简。 一卷竹简看着很沉很大,但其实它上面写不了多少字。 “以工代赈。”嬴政念叨着竹简上开篇写出的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嬴政在《邯郸调查》里面就见过。 当时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四个字被展开解释,又被他亲自践行,他终于明白了。 “所谓“国中之毒”,其实就是“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发。而民怨,是源于不公的分配制度,更是来自于不能对等的权责关系。” “所以解决掉人们生活和生产中所能够感受到的权责的不对等于分配的不公平,就可以解决掉“民怨”的定期爆发问题,也就可以轻易解决掉“国中之毒”。” 嬴政看着竹简上的字,慢悠悠地开口:“我说的对,师兄?”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对的,但是在更广泛的语境之中,是错的。” “可是归根结底,是对的,不是吗?”嬴政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喝了一杯热水,慢条斯理道:“不重建现行上层建筑、不重构生产关系、不扩大既得利益者的规模、不构建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不……” “够了!”嬴政小脸上满是愤怒与不满。 鞠子洲说了这么多,只差把他的感悟完全否定了。 他很不开心。 任是谁也开心不起来。 “你今天上午跟着那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有什么收获吗?”嬴政恼怒问道。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的手段。 鞠子洲笑了笑:“基本了解了一般秦人的生活水平,我发现我之前估算的数值还是太高了。” “什么太高了?你是说定的工钱太高了吗?”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定太高了!” “一般的秦人,似乎平时吃粗粮都不怎么能吃饱的,我认识的九个人,有八个营养不良,他们吃靡子羹平均下来是每月吃两三次,吃黍臛大约是每月一次,黍酒只有特定的时日能够饮用,米酒都没有人喝过……”鞠子洲叹气。 这悍勇之名声震四野的秦人们,比他想象中更加贫穷! “靡子羹、黍臛……都是什么?”嬴政疑惑。 “就是加了葵菜和肥肉的黍米粥。”鞠子洲咧嘴笑了笑:“他们的生活水平低的可怜!” 嬴政闻言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很好吗?过去如此低,才更能凸显现在和以后的高。” 鞠子洲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也该让他们下工了,长时间没吃饱的人不能进行太长时间的劳动的!” “我还是要亲手给他们发工钱吗?”嬴政问道。 “几千人,当然不可能都让你给发,你只消总结一下今天的工作,发前十个就可以了!”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从高向下望,看到青铜鼎里依旧冒着热气,略微有些安心:“真好啊,火点起来了。” “火不要灭才好!”鞠子洲踢了嬴政一脚:“快穿上你上午弄湿了的那身衣服,去总结今天的工程进度!” 第三十八章 我好期待 嬴政换上了还未干的衣服,依旧在做饭的铜鼎前架起临时的高台,站在高台上用自己稚嫩清亮的声音讲话。 上千工作了一天的成年人努力的仰起头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试图直接听到他的话。 鞠子洲站在王宫宫墙上朝下看,一边的王翦却又转过目光过来看他。 王翦其实也挺好奇鞠子洲与嬴政之间的关系。 虽然名义上,鞠子洲与嬴政以师兄弟相称,但王翦观察留心了一天,总也感觉这两个人不像是什么师兄弟。 至于像什么……不好界定。 但王翦记住了一些鞠子洲与嬴政讨论的理论。 好片刻,底下秦吏们一遍遍重复嬴政的政令,并且灾民们稍微熟练一些地排成长队开始领工钱并吃饭。 空气里弥漫的是肉香味和白米粥香,鞠子洲仔细看了一下下面秩序井然地模样,松了一口气,忽地又想起什么,转头看着王翦说道:“王骠骑,劳烦你把王上派来的人分成三班,今天晚上盯守底下这些灾民。” “鞠先生是怕他们饮酒惹事吗?”王翦问道。 鞠子洲摇摇头:“区区几两黍酒,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主要是今天还发了工钱,我是怕他们之中有人生出偷盗之心。” “原来如此!”王翦点了点头:“卑下这就去做。” 王翦躬身一礼,随后便去安排手下值夜班。 嬴政这时候走了上来,换过一身衣服与鞠子洲站在一块。一高一矮的望着底下地灾民们。 “以工代赈的话,以目前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长,足以让大部分成年男子精疲力尽,没有惹祸生事的念想与体力。” “所以不需要太多的兵力来防备他们?”嬴政问道:“可是我看你还是皱着眉,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天黑了!”鞠子洲叹气:“入夜之后气温会更低。” “什么意思?”嬴政问道。 “这种天气里,尽管我们在上面搭了草席棚子,灾民们不会直接淋雨,但安置点的草席棚子的四面是透风的!” “气温变低之后,很有可能有些体弱的人会被冻死!”鞠子洲摇了摇头:“即便不被冻死,冻伤,得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想,这部分人应该怎么处理。” “这种天气可能有人冻死吗?”嬴政不敢置信:“天气转凉是没错,可是如今算不上太冷?” “不冷也不意味着不会冻死人。”鞠子洲叹气:“王后那里调来的干柴还剩多少?” 嬴政招招手,侍立一旁的熊当立刻拿来了账本。 嬴政完全无视熊当诧异的眼神,将账本递给鞠子洲:“你自己看,这种事情我是不擅长的!” 鞠子洲拿着账本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按目前的情况的话,米、醋、油都是不怎么够用的,其他都还好……你晚一会儿去找找秦王,看看国库之中的物资批下来了没有。” “行,那会冻死人的问题怎么解决?”嬴政好奇问道。 “烧热水!”鞠子洲说道:“如今收拢的灾民虽然有数千人之多,可灾民多聚在一起,占地其实不多,我们搭的草席棚子是完全足够的,既然足够,那就不妨把他们同围棋一样分成一块一块,发与他们木板草席和最简单的葛布,而后让人居住在围棋的格子里,在棋线纵横交点处架起火,使兵丁站岗,彻夜烧热水,有寒冷者自然聚拢于火堆旁,既可以饮热水,又可以烤火。” 嬴政想象了一下,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 “另外还有一点!”鞠子洲说道:“吃喝解决了……拉撒的问题还在,你马上叫人去在附近挖出公厕,宣讲一下,让人只能在我们挖出的茅厕里方便,不可在公厕之外方便……违者罚一钱。” 嬴政皱皱眉:“还要管这个?” “不止要管这个,明天还要想办法让他们沐浴。” “感觉好麻烦……”嬴政抱怨。 他抱怨是应该的。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讨厌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才是正常的。 “人聚在一起之后,需要注意他们的一切问题,尤其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 “为什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回答:“因为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出现瘟疫。” 嬴政茫然。 鞠子洲暂时没有教授嬴政理工科知识的打算,因此他只是说道:“这部分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你记住就行了。”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去见一见秦王陛下了。” 走出鞠子洲视线的那一刻,嬴政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失望,没能从鞠子洲嘴里套出更多的知识。 不过即便如此也已经够用了。 通过鞠子洲目前救灾时候的具体安排,嬴政大致就已经可以确定鞠子洲对于对于一般平民的态度,并且从中获知鞠子洲是有着掌控许多人的能力的。 他能通过自身事无巨细的安排来给数千灾民以像样的生活,自然也就意味着,他有着统御和把控这千人的能力。 这种能力……如今的嬴政自己都不具备! 这种能力……嬴政嘴角勾起。 自己这个马恩学派……很有意思啊。 基础的课程都是在教授如何理解世界最本质的那部分。 手段上,鞠子洲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无疑说明了这个学派对于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手段也是有着深刻了解的。 分化、挑拨、互相竞争、互相淘汰……这些手段,尽管在鞠子洲口中只不过是几个字,但嬴政绝对相信,鞠子洲愿意的话,他可以轻易的将这些词汇展开解释——就像“以工代赈”一样。 但鞠子洲不解释。 不解释的理由有很多,有些人可能是无法解释、没有能力解释。 但嬴政觉得,鞠子洲的不解释,纯粹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东西。 “熊当,你说,我师兄今天所展现出的能力,在秦国的朝廷里,算是个什么水平?”嬴政玩味问道。 熊当正为嬴政撑着伞,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回答道:“秦国没有鞠先生这样的人物!” 嬴政咧嘴笑了笑:“是吗?看来我师兄的能力是极高明的咯?” “确实。”熊当叹了一口气:“我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不杀几个人、以苛法立威就能统御数千人的存在。”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马恩学派还教人这样的能耐。 自己如今已经学了的东西并不算多,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生产关系”这一部分。 下一课……嬴政抬头看天。 到底是讲“矛盾”呢?还是讲“生产力”又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呢? 我好期待啊,师兄! 第三十九章 夜话 夜晚,王翦在灾氓营地之中巡视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作奸犯科聚众斗殴的事情,于是他放下心来,找到正在书写明日日程安排的鞠子洲,回禀说道:“鞠先生,翦已经将今夜的值夜做出了安排,方才巡视时也未见到什么偷盗聚殴之事。” “是么,那辛苦你了,王骠骑。”鞠子洲头也没抬,说道:“既然你已经尽职安排并且巡视过了,那么今日王骠骑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已经做完了,你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了,明日早间再来。” 王翦躬身行礼:“诺。” 王翦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鞠子洲的。 明明他接到的命令只是为鞠子洲与嬴政驾车,保驾护航而已。 但是这一大一小两个小鬼指使他做事的姿态实在自然,并且很有条理,王翦也就做了。 驾车回家的路上,王翦自己反思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也感觉很有一些魔幻。 今天救灾做出安排的整个过程,秦王、太子、丞相和秦国大大小小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什么。 无论是使绊子,还是提供更多的助力,都没有! 仿佛秦国的贵族百官今天集体消失了一样。 明明事情就发生在咸阳城中,明明贫贱的灾氓就聚集在离秦王宫不足百尺的地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利得有些可怕。 白日间跑东看西,忙的要死,因此没有觉察,但是晚上一闲下来,王翦就感觉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任由一个连公士身份都没有的外国人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王孙在咸阳城中这么玩,这不像是秦国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 王翦下了车,吩咐下人备好了酒菜,一边饮酒一边吃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嬴政和鞠子洲两个人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 周到细致,基本完成了鞠子洲说给嬴政的所有任务,并且竟然一整天都无人趁天灾惹事。 灾氓有饭吃,有水喝,饿不到,却也没有因为大雨而生出什么怨言,更没有人趁夜色组队提剑入户行偷盗之事。 似乎也还不错…… 他慢悠悠自斟自饮。 晚一些时候,王龁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召见王翦。 “父亲。”王翦拜礼:“父亲今日可见到王孙政所行之事了吗?” 王龁大口饮了一口米酒,点了点头:“王孙政行事之时距王宫不足百丈,若不是头昏眼花之辈,又有谁能够看不见呢?” “那么父亲……为什么今天整整一天,国中上下都……”王翦疑惑着。 王龁顿下吃肉的动作,放下了刀叉,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目光鹰隼般盯住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想要问老夫,为何一整日之中,不见秦王派兵,不见左庶长出面,不见太子施政?国中百官,如同顿霎无踪,渺然不见?” 王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今年雨大为灾,即便秦王身体羸弱,也应诏令太子征发兵士,以讨戎赵。” “为何要征发兵士?”王龁问道。 “这……”这是王翦回答不上来的事情。 他只是凭借过去的经验知道每逢灾年,秦王就要征发兵士,对外作战。 他平日所想,就是苦读兵书,勤修武艺,准备在对外作战时候立下战功,提升爵位官职。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不学无术!”王龁对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你还不如王孙政一个九岁孺子!” “大人息怒。”王翦立刻低头认错。 以他的经验来看,此时不低头认错,多半是躲不开一顿毒打的。 王龁盯着低头的王翦,看了半天,叹气说道:“也罢,不如就不如,你讲一讲,今日王孙政与那位“鞠先生”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翦松了一口气,咧嘴笑道:“谢大人宽宏。” 他当即把今天所见所闻都讲述一遍。 王龁倒了酒,慢慢吃喝着听儿子讲述今天一天的见闻。 他看着胡须已经长出来的儿子,恍惚之间又想起数年前王翦还年幼时候,机灵捣蛋,每每遭逢问责便一副乖顺姿态,一如目下。 “这么说,二人之中,出谋者是那位“鞠先生”,而出头赚名者则是王孙政?”王龁问道。 王翦思考一下,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如此说来,此人所谋甚大啊!”王龁捋须:“你这畜生就只是当个泥塑木胎,听人号令么?” “啊?”王翦不明所以:“可是大人,秦王给我的命令只是为王孙政驾车而已啊!” “蠢货!”王龁将手中勺子掷到王翦身上,骂道:“秦王只叫你驾车,你便只驾车吗?若王孙政遭逢刺客,要你救他,你救是不救?若王孙政口渴,要你递水,你递是不递?” “这……这……”王翦一时失语。 好一会儿,他才闷闷说道:“那大人说应该怎么办?” “你明日起去向王孙政讨个差事做做,王孙政必然不会轻易给你安排差事,而是问询“鞠先生”,你届时向他表态,说是但凭驱使,无所不从就可以了!” “可是大人不是嘱咐我不掺秦王家事、不与公子王孙往来的吗?” “那你觉得,今日所见,那些灾氓如何?” “虽然受灾,但也没有怎么差。”王翦想了想说道。 “那就是这事情快成了!”王龁声音温和下来:“既然事情将成,你过去也只是取一手功劳而已,王孙政当不是小气之人,他会分润一些名声与你的。这等大功,虽然封赏不会厚重,但决计是可以传家的功勋!” “区区安置灾氓的功勋,也算是传家的功勋吗?”王翦不解。 “我儿愚钝,与故武安君一样,天赋全在兵书上了。”王龁叹息:“这事不是只有你眼见的那一点。” “你所眼见的,只是这件大功之中的一小部分!” 王翦点了点头:“谢大人提点。” 王龁叹气:“去,你是没有为政持家的天分了,去生几个儿子。” 夜深了,一点点的灯火在大雨之中飘摇。 鞠子洲在灾民营地巡视一圈,见到热水已经烧上,丈夫劳力们酣睡过去,妇孺老者们没了白日时候的提心吊胆,而是默默的围坐在火堆前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间或还能看到有组队去往刚刚挖好地公厕的人。 一切在凄苦之中映出一些安详底色。 他站在黑暗中看了半天,见到一些原本睡着的丈夫突然爬起来跑向公厕,赤脚踩踏在湿漉地面,溅起水花。 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少…… 这是,长久的没能吃到肉,而后骤然吃了过于油腻的东西了,所以才会拉肚子吗? 而且,打赤脚的人不少啊。 鞠子洲抿了抿唇。 第四十章 听墨 (上) 早晨,寒风料峭,嬴政早早起身,没有吃早饭便来到灾民营地这边。 鞠子洲比他起的还要早,待看到嬴政来到,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将一沓竹简递了过去,而后转身,摆了摆手:“我先去睡一会儿,竹简上已经把今天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列举出来了,你自己挑一下。” “竹简里夹了一张帛书,帛书上的东西是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列举完成这些东西的手段,你自己去想。我可能睡得久一点,没有出大问题不要叫醒我!” 嬴政点了点头,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咬了咬牙。 鞠子洲这幅姿态,不出意外是在考验自己了,又或者……是别有深意? 嬴政叹气,虽然没办法继续从鞠子洲身上榨取知识和能力,但有了这些竹简,也不错了。 他抓紧时间看起竹简来。 “保证就业,为当前第一要务。” “目前秦国的粮食和每年生产粮食、牲畜等生存物资的能力不高,但人民物质需求更低,当前所需要做的事情甚至不是喂饱他们。” “而是提供大规模就业的机会,雨水成灾带来的不仅是房屋倒塌、还有地里庄稼的破坏,难民营里的人很多打赤脚,为贫农,没有今年的年成,他们往往无法赚取到足以为一家人糊口的粮食。” “而市场上的粮食在灾年会涨价,买取足够存活的粮食需要的钱财并不是……” 一句句一字字都能让嬴政为之震颤。 宦官熊当侍立一旁,悄悄地瞄一眼嬴政手中竹简,看不清楚具体写了什么,再想看时候,嬴政已经将竹简卷了起来。 看的这么快的吗?熊当咂舌。 “王孙殿下。”王翦躬身为礼,他左右看了一圈没瞅到鞠子洲,很有一些好奇:“王孙殿下手中可有什么翦能够帮得上忙的活计吗?昨日翦在此枯等一日,无所事事,看着灾氓于雨灾之中挣扎,心中甚是内……” “好了!”嬴政摆了摆手:“这些套话不必说了,这不是你能说得出来的,不过既然你有心想帮我做事,那便去找一些匠作来。” “找匠作?”王翦挠了挠头,不明所以:“王孙殿下找匠作做什么?要找皮匠、木匠、泥匠还是……” “泥匠、木匠、皮匠、鞋匠。”嬴政审视王翦:“你能找来吗?” “能!”王翦立刻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那你就去找,能找来多少就找来多少,最好是识字的。” “识字的?!”王翦张了张嘴,表情愕然。 这些手工业者,识字的可并不多。 “找不来吗?”嬴政失望问道。 “当然找得来!”王翦见到嬴政的表情,立刻回答。 ‘挑拨分化,以离间并不团结的多数人。其中以愤怒为最上者,因为激怒一个人的代价是最小的。’ 嬴政手中捏着竹简,虽然有些忐忑,但脸上一片镇定。 “那就拜托王将军为我寻这些识字的匠作了!”嬴政起身向王翦一礼。 王翦有些意外无措:“王孙殿下不必多礼……翦…我还不是将军,不过我总会成为将军的。” “王将军是要成为武安君起那样的将军吗?”嬴政眼前一亮,仿佛重新认识了王翦。 “武安君……这……我……当然,我会成为武安君那样的名将的!”王翦深深呼吸,大声说道。 “那政期待王将军他日成为我的武安君!”嬴政郑重说道。 王翦深深呼吸:“王翦多谢王孙殿下赏识!” 他说着,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熊当看着王翦阔步走出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声。 这位小“王将军”,脑子还是不太够用啊,这个时候竟然跟王孙政说这样的话。 嬴政又看了一会儿竹简,而后将帛书塞进怀里,把竹简直接推进炭盆之中,看着竹简一点点燃烧,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去给灾民发放早食,给他们安排今天的工作。” 巨大的青铜鼎前,嬴政小小的身影立在秦人面前。 秦人纷纷跪伏叩拜。 他们并不会山呼万年之类的东西,那是礼法里的东西,贫民是没有机会了解的。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遇到贵人时候跪伏在地,五体投地表示臣服。 而今天的跪拜,他们所有人都是怀着崇敬之意的。 因为他们成功的活下来、吃饱、并且获取到了劳动一整天的报酬了。 这意味着绝望时候的一条活路。 而给予这些秦人这条能够吃肉和不掺谷壳的粮食吃的的饱饱的、舒舒服服地活下去的路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小小的王孙殿下。 秦人因此因此跪伏。 “诸秦人听命。” “今日上午诸丈夫的工作是疏通外城河道,引导城中积水流入护城河。” “下午,我将会给予你们修建木制房屋的物资,以及木匠、泥匠,诸丈夫需要听从泥浆、木匠指令,在已经疏通完的地区之中,为房屋倒塌的秦人筑造临时安居的房屋。” “今日工钱依旧会在晚间晚食时发放,提前完成分配工作者,可以享有更多的酒水!” “诸妇人、老者今日亦有工作要做——我需要你们编织草鞋。” “晚间,每一双草鞋,我会以钱一两的价格集中收购,能够赚取多少钱,全看你们自己!” 秦钱以半两为币,一两钱,其实就是两个钱。 嬴政声音清亮,但音量不高。 秦人们翘首期盼着,听到了秦吏们重复的那已经有些熟悉的,令人顿生安心的“王孙政令曰”。 一时间,秦人沸腾了。 草鞋以每双两个钱的价格收购并不算高价,只能说是平价,但即便是平价,那也总比没有人收购要强的太多! “孺子、女童早食之后皆随我来王宫之中沐浴!”嬴政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的一道命令。 而后迅速的,秦吏们高声呼喊重复。 一道道命令被执行下去。 秦人有了活路,自发的如往日执行法律时候执行嬴政的命令。 一切如此井然有序。 火热的劳动场景之中,一位着布鞋葛袍的老人静默不语。 “巨子,如此苛法之事,必是黄老家学之术。王孙政真的值得投效吗?”一人在老人身后问道。 “赈济灾民之事,乃是“兼爱”、一令而行,不设别号,不以刑罚,是为“尚同”,而非黄老苛法!” “再者说……”老人叹息:“我们墨者,还有的选吗?” 第四十一章 听墨 (中)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权说道。 一旁众人呼呼噜噜地喝着白米粥,浑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权,你要是不吃的话就把你碗里的肉给我。”一边雉舔了舔碗底的肉汁说道。 权不满看了雉一眼,伸手回护自己的碗:“听我说,之前那个“洲”听到了雉说的昏话,现在他消失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去吏人那里去举报我们了,我们应该尽早想办法!” “可是我们又没有真的犯法!”一边横说道:“即便是他去举报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但是万一呢?”权问道:“万一他诬告我等,我等即便没有犯法,会不会也被……你们看什么?” “他在你身后!”雉说道。 “谁?”权倏然一惊,立刻回头看去。 鞠子洲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诸位,一日不见,过得可还好吗?” 权惊讶起身:“你昨日去了何处?” 雉趁机从权的碗里捞出一块肥嘟嘟泛着油光的肥肉扔进嘴里,三两下嚼食下肚。 “我昨日……”鞠子洲看着权身后一帮人站起身来想要将自己合围,有点惊讶:“看来权在一什之中,威望甚高啊!” “这……”权犹豫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鞠子洲身后的两名甲士,又看了看他身上宽大的士子袍。 虽然士子服并不华贵,但也并不是赤贫之人能够穿得起的。 权的拳头捏紧又松开。 深呼吸之后,他彻底松开手掌:“我们是自幼一齐长大的人,弟兄们因我魁梧,于是多信服于我。” “原来如此。”鞠子洲笑了笑:“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你们现在的生活而已……权应当知道,王孙政选择赈济各位,是花了大代价的……因此每一点资源都不能被浪费掉,我要了解你们的生活,才能够对于如何赈助大家伙有所计划,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权谨慎看着鞠子洲身后的甲士,沉默不语。 鞠子洲笑了笑,挥挥手说道:“劳烦二位在远一些的地方守候,我要与我的朋友谈谈心。” 两名甲士领命离开。 权松了一口气,蹲坐下来:“说,贵人想要问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碗里的肉,数了数,发觉少了一块最肥的肉,顿时有些生气:“雉、横你们二人谁盗了我的肉?” “不是我!”雉立刻摇头。 “不是我。”横也摇了摇头。 “哼!”权冷哼一声,将一拳砸在雉的头顶:“不准再有下次!” 雉抱着头,嘴角却全是笑意。 挨一下打换来一口肉吃,不亏! 鞠子洲看了他们一眼,问道:“肉和粥不是任你们吃的吗?想吃为什么不再去盛一碗?” 权沉默不语。 鞠子洲看向雉,皱了皱眉,说道:“讲出来,我为你们解决这件事情!” “你能解决?”权审慎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咧咧嘴:“我是王孙政的好友,应该算是有一些话语权的。” 看了鞠子洲一会儿,权笑了笑:“那你能为王孙政弄到更多的更多的粮食吗?” 鞠子洲挑眉:“什么意思?” “快没粮了!”权说道:“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鞠子洲问道。 “庖厨所说!”权回答。 “你们当真不是因为有人设了障碍才不去多吃一些?” “不是!” “王孙政待我们如何,我们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权的拳头搁在心口:“我等虽然不识字,但心中也颇知恩义,王孙政肯出粮食钱财赈济我等,我等感恩戴德。” “因此,我等更不能给王孙政带来太多的麻烦。” “能少吃,就少吃!” 鞠子洲看了一眼权,又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吃饭,他们有些小口小口喝粥,有些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有些吃完自己碗里的,艳羡看着别的人吃饭。 但没有多少人再去盛饭。 鞠子洲拔腿走到铜鼎前,架了个台子伸着头朝里面望去。 鼎里有不少剩粥、余肉。 汤汁在火焰舔舐之下咕嘟嘟作响,香味在雨中四散飘开,但没有几个人再上前盛饭。 今天早晨的菜饭,恐怕会剩下不少。 鞠子洲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心中不无波澜。 有些触动,但没有多少感动。 反而有悲哀与怒火上涌。 他转身离开。 …… “墨者询拜见王孙殿下。”头发花白的老者拜伏:“我听闻,王孙政正在召集咸阳城中的匠人?” “不错。”嬴政微微颔首,高居主座,没有回礼的打算。 老者身后的几名弟子之中有一个有些忿然。 “敢问王孙政,可知礼吗?”那弟子问道。 墨者询微微蹙眉:“离,你闭上嘴!” “我年幼,不知礼数。”嬴政笑了笑,有些讥讽:“墨者除了“礼数”之外,可还有别的赐教吗?” “王孙殿下恕罪!”老墨者立刻俯身而拜:“墨者无以礼压人之俗,我这弟子乃是近日见城中氓人受灾凄惨,因此怀愤于心,言语之间,故有火气。” 嬴政笑了笑:“我师兄曾说过,诸显学之中,以墨家最重实际,最重民生,今日见先生的弟子目睹灾民凄异便有愤怒盈胸,才知道此言非虚。” “既然先生等人秉持墨家重民重义的道理,那么先生等人应该是来协助政以赈济灾民的?”嬴政问道。 询心中猛然一惊。 这位王孙政……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来堵人了? 而且拿的还是墨者自己的教义…… 他心中念头百转,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王孙殿下所言不错,我墨家的确重民与义,自子墨子俎逝之后,墨家有所改变,而墨义不变!” “先生是想来向政传义?”嬴政偏了偏头。 “正是!”询点了点头。 “那么到底是要帮我赈济灾民,还是要向我传义?”嬴政问道。 “都要!”墨者说道:“老夫的弟子精通墨家匠械之术,王孙政所需要的造房修渠,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小事。” “老先生要亲自向政传义?” “正是。”询点了点头。 嬴政略微思考,点了点头:“可以,老先生请讲,政倒想听一听墨家纵横天下,使君不敢妄动不义之战、侯不能擅开不义之衅的墨家义理是如何的高深莫测!” “教!”墨者询一礼:“敢请问,王孙政可知人何立以世?” “人以食与器而能立于世!”嬴政随口回答。 “非也,人以人之助而立于世!”询说道:“无他人之助,一夫不能搏杀虎狼、独夫不能制造文字、君侯无以为国之众,天子不能立鼎之贵。” 嬴政反应了一下,愕然看向询:“你不是一般的墨者?” “老夫忝居墨家钜子之位。” 嬴政坐直了身体,正色看向询,颔首一礼:“先生请继续说。” 第四十二章 听墨 (下) 询见到嬴政正坐,心中一喜:“人因合众人之力而能强,而能富,而能贵,故此,子墨子曰:兼爱,是人应须爱人。” “而人立于世,必受人之利。” “王孙政安居,是受父母之利、太子子楚安居,是受秦王之利、秦王安居,是受百姓之利、百姓安居,是互受利。” “由是知利存于己身而来于他人。” “美酒佳馔,锦衣华服,利兵神器,皆由是而来。” “故人应爱自身、爱他人、应利己身、利他人。” “此所谓:兼相爱,交相利。” “如此说,王孙政能够听懂吗?”询说完之后问道。 嬴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与不解。 他饶有兴趣看着询:“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人会有位之高低、种之贵贱之分呢?” 询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王孙政此言何意?” “人因为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世上,这本就是世上所有人都要承认的道理。” “然而先生,既然所有人都是如此存活下来并且互相帮助成长的,那么人应该是平等?”嬴政玩味笑着:“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帮助本身没有贵贱之分、人与人“交相利”,那么理所应当的,一个“小人”也是时刻在利“君子”“王孙”“太子”“君王”的,而理所应当的,“君子”也应利“小人”才对。” “但是为什么……政不需要利“小人”?”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询。 墨家,果然是比儒家有意思的! 嬴政已经兴奋起来。 “兼相爱,交相利”的理论基础是——人依靠其他人的帮助而能存活于这个世界上。 翻译成鞠子洲的话就是:社会分工促成了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 互相帮助、互相爱人,都是以此为根基衍生出来的道理。 而由此可以衍生出道理里,当属:“人人平等”最为根源化。 嬴政正在质疑的,也是这一个衍生道理。 “按照墨家的义理,人与人是平等的,是的?”嬴政看着询。 询深深呼吸,凝视满脸兴奋的嬴政:“王孙政为学之天分,询生平仅见!” “先生的意思是?” “不错!”询叹气。 他原本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些墨家理论的根基性的东西告诉嬴政——嬴政是贵人,是因生赐姓,胙土命氏的秦国王孙,是天生高人一等的存在。 告诉嬴政“是人皆平等”的道理,就是在当面损害嬴政作为“王孙”的合法利益。 询心中已然绝望。 “人因人之帮助而立世,则应互相爱护,互利互助。” “是人则平等!无应因其出身而设贵贱之别!” 询叹气,双手按在膝盖上,想要起身走人。 墨者,尽管义理不被他人接受,但他们自己是不会背弃自己信仰的真理的! 嬴政看着询的动作,缓缓开口:“先生说的道理是对的。” “但是先生——既然理是对的,那么为什么,世上还会出现贵与贱的分别呢?” 询诧异看着嬴政,心中是浓浓的不敢置信。 王孙政,认同了墨家的义理? 他认可了“是人皆平等”的道理? 这怎么可能? 心中感受到化不开的荒谬。 询却无法立刻回答嬴政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墨家单纯依靠自己的义理而一直无法解答的事情。 也因此,墨家常被儒家嘲讽“空想”。 ——墨家的理,与世间的现实不相符。 其他人当然可以说:那是因为墨家的义理是错误的。 但墨家自己人不相信自己的义理是错误的。 可,他们找不到解释现实的理。 墨家,在这一块上,缺乏“现实根基”。 “德之不齐。”嬴政炽热的目光催得询有些急躁。 他抛出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一个结论:“天鬼之为也,于幽冥之中睹世人之行。” “人有德之优差诸等,德高者,天鬼嘉之,德逊者,天鬼厌弃。” “天鬼嘉之者,可以于世间享富贵;天鬼厌弃者,则行运不济。” “渔,则不能获;猎,则不可得。” “累代而有贫富之分,积年而成贵贱之别。” 百家互殴的过程之中,大家都在吸取对方的优点以强化自身。 墨家真正从儒家里吸收到的东西不多,道德叙事,绝对是大头。 嬴政皱了皱眉。 这么解释也是合理的。 但总感觉不对。 “先生请继续!”嬴政再拜道。 …… 灾民们干起活来了。 王翦看着墨者们指导着灾民出城伐木或者挖深沟渠时候井然有序的模样,忽然感觉这么看着别人干活似乎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有条理、有章法的做事情,真是看着也很舒服啊!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来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了。 很多人脱下鞋子,加入到做活的行列之中来了。 王翦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鞠子洲注意到了。 灾民们昨日一整天的劳动其实都被咸阳城之中的人们看在眼里了。 他们看着灾民们劳动,看着灾民们吃肉,看着灾民们领工钱。 以一天的观望确定了嬴政践行了他的承诺,会给做活的人吃肉和精米、会给做活的人发钱。 于是咸阳城中的人就相信了嬴政。 ——事实摆在眼前了,大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这位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王孙殿下的。 于是一些虽然不至于遭灾、生活却也并不多么富裕的人也加入到了做活的行列里。 给王孙政做了活,这些并不富裕的人也就能吃他的饭,领他的工钱了。 鞠子洲看着这样的景象,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好啊,终于打下了“信任基础”了!” 鞠子洲心下安定之后只感觉困意上涌,于是他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房间里灯光昏黄,嬴政坐在桌案旁看着鞠子洲睡觉之前新写就的竹简,格外入神。 “叫人给我弄点吃的。”鞠子洲说道。 “师兄醒了啊。”嬴政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竹简:“早已经给你备好了晚食了。” 说着,他声音略微提高一些:“熊当,嘱人将备好的菜饭送来。” “诺。”房间外,熊当应了一声,而后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今天一天,没出什么岔子?”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岔子当然是没有出的,我的能力虽不及师兄,但也还是足够应付眼下的事情,更何况,师兄还给我留了竹简帛书。” “那就好。”鞠子洲点了点头:“今天你自己主事,有什么感触吗?” “民事繁琐!”嬴政回答:“饮食便溺皆有学问在其中,而且今日造册,来领工钱的人也真的变多了!” “这部分人需要与昨天固有的那些人区别对待的!”鞠子洲说道:“他们是刚刚目睹事实而相信了你的人,在私人财产上,他们应该是在“贫农”之上,“富农”之下。” “来帮你做活,也只是因为粮食的损失让他们迫切的需要从别的地方找补一些钱财,而非真正的需要靠你活命。” “所以他们对于我,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信任和忠诚?”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错。” “关系还是不牢靠啊……”嬴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有两件事情想问一问师兄。” “哪两件事情?”鞠子洲问道。 “我们回秦国的路上收服的那些儒生今天跟新招揽来的墨者打起来了。” “并且……我学了墨者的义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我想向师兄请教。”嬴政随意说道。 第四十三章 墨家的背叛 “墨家的义理,说实话,我也不甚了解……不过我们两个分析一下总是可以的,你说一说,你所了解到的墨家的理是什么?”鞠子洲说道。 “我觉得,墨家的理,与我们一脉的理有相通之处。”嬴政说道:“墨家讲求我们因为人与人的互相帮助而能存活于世,而能发展壮大,人与人在相互帮助的过程之中是平等的,反对现行的大部分的尊卑关系。” 嬴政详细的将白日里听自墨家钜子询的墨家义理讲述出来。 中间熊启带人送了六个菜进来,鞠子洲一边吃,一边听嬴政讲述。 嬴政复述完墨家义理,鞠子洲吃喝的动作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传闻之中的“兼相爱,交相利”啊。”他心中不无震撼意味。 墨家这样的思想,其高度,只怕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九成思想。 所谓的“兼爱”,也就是对所有人之间的,无视阶级与身份区别的爱。 而由此衍生出的一切理论,都极具逻辑性! “师兄,为什么我听了墨家的义理,总感觉他们的理论是正确的?”嬴政困惑道:“但是在某些地方,又如此的与我所知的事实相悖呢?” “墨家的义理很高明,在很大程度上是超越时代的!”鞠子洲喟叹:“他们的理论根基是“爱”与“利”,讲的是对一切“人”爱,是跨越身份、超越种族、超脱时空桎梏的“绝对”的爱与利。” “如果这一观念正确,那么由此而衍生的一切,在理论上都是正确的!”鞠子洲叹气:“但很可惜,这是来自于社会底层阶级者的义理!” “因为来自于底层,所以不正确吗?”嬴政张大眼睛:“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说来自于底层就不正确。”鞠子洲摇了摇头。 “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是建立在“绝对”的爱与利之上的。” “这是很典型的,来自于底层的观念。” “因为高高在上的人们,不会把脚下牲畜一般的存在当成是同类去“爱”,更不会承认他们对于自己的爱与利。” “只有身体与心理都在底层的真正愿意为底层人发声的知识分子才有可能会在目睹了战乱、见识了诸侯与氓隶被豚犬般杀死,心中破除了对于旧的“正义性”与“神圣性”的迷信之后,才会意识到,原来诸侯与氓隶一样,都是一刀就可斩杀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才会从无到有地悟出“人人平等”的道理。” “在这一点上,墨家不愧为起于社会底层的理论。”鞠子洲叹气;“但是他们因此而生的对于世间所有人的“绝对”的爱与利,是错误的!” “后面的一切理论,因为根基的错误而错误。” “什么意思?”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之相对的,也就不存在什么无缘无故的“爱”。” “至于所谓的绝对的“爱”,所谓的“德”,自从我们有了尊卑之分别、阶级之分化以后,就没有过这种东西了!” “你庶人可以去“爱”君王,“利”君王,但君王真的会反过来以相等的姿态与程度去“爱”庶人,“利”庶人吗?” “阿政,你给了外面那些灾民一口吃的,一个挣钱的机会,他们就会信任你,爱戴你,愿意为你效死。” “但是反过来,他们给了你一口饭吃,给了你一点钱,你会愿意为他们效死吗?” 嬴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墨家的义理,出问题就出在这个根基上。” “他们不应该有“绝对”的爱!” “他们不应该爱那些王侯将相!” “因为那是他们的敌人。” “墨家应该消灭那些家伙,而不是去“爱”他们,“利”他们。” “子墨子固然伟大,但是阿政你回答我,他墨家的“根基”是谁?”鞠子洲问道。 “墨家的“根基”?”嬴政想了想:“是底层人。” “是底层人,严谨一些说,是拥有一些技术的手工业者、以及拥有一定量的自己土地的中农、富农。” “他们提倡自己的“爱”与“利”,本质上也是为了抬升这群底层人的社会地位。” “墨家结社、共财、止战,他们的确很高尚。” “但他们做的事情是什么?”鞠子洲问道:“单纯的以自身的“义”去判断一切,并且阻止战乱,游说君主,以抬升底层人民的地位。” “这些事情,别人做,是泼天好事,是道德高尚。” “但墨家做,就是背叛!”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墨家的“根基”是底层人。” “他们应该要效忠的,也是他们的“根基”,也就是那群底层人!” “但墨子囿于时代与见闻,他不能明白他的“根本”所在与他的“根本”所要求的一切——那些人的要求,从来都不是维持现有的格局,从来都不是靠着什么君王的认同、恐惧与怜悯来为自己争取活路,为自己争取地位的抬升!” “他们要的是……”鞠子洲握住拳头,在嬴政面前扬了扬。 嬴政立刻会意:“他们要的是以一场绝对暴力所引导的战争,以战争将君王、将相全数杀灭来达到自己地位的提高!” “墨家曾经是有做到这一切的能力的!”鞠子洲嘿嘿笑了两声,他牙齿白森森的,若亡人骨骼:“但是墨子虽然厉害,却也仁慈。” “他在学习来自于上层人物的儒家知识的同时,也学到了儒家的“复古”特性与妥协性!” “因此他瞻前顾后,不敢以自己已经拿到手的暴力去改变世界,害怕有太多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去,害怕破坏了世间现有的格局而引发动荡。” “原来如此!”嬴政听闻如此,胸中顿时生出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如我是子墨子,我必当引众民,杀君侯,夺社稷,重立神器!” 铿锵有力的童声传出房屋,惊得门外侍候得熊启一阵胆寒。 “但你不是墨子!”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冰冷。 他抿了抿唇。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你做区区一个墨子! “我是秦王孙政!”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开心笑起来:“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鞠子洲见嬴政很快回过神来,这才笑了起来,喝了一口米酒,说道:“那么,阿政,我要你开始学习墨家结社的手段!” “为什么?”嬴政疑惑:“我们本门的手段不是应该比墨家的手段更加高明吗?” “但是墨家有其可取之处啊。”鞠子洲摸了摸嬴政的脑袋:“取其长,补己短嘛。” “你不学一些墨家的手段,墨家之人又如何肯信服你呢?” 嬴政立刻意识到了鞠子洲话语之中隐藏的深意,他点了点头:“那好,我明日就去学习!” 第四十四章 学墨 走出鞠子洲的房间时候,嬴政整个人脑子都有一点发胀。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微微叹息。 虽然存了试探师兄的目的,但嬴政对于今日刚刚接触到的墨家义理还是比较尊敬的。 因为他大致可以理解那种崇高而极具逻辑的思想。对于墨者的纯洁性,嬴政也是发自内心的佩服——那是他所无法做到的。 可,鞠子洲随意的将那种值得敬佩的崇高与逻辑明晰的伟大思想拆解成为一块又一块最本质的东西。 轻描淡写,精准果决。 这一点能力,让嬴政为之迷醉! 他很想要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他现在甚至无法模仿! 只是听一听鞠子洲拆解墨家思想,他就头昏脑胀。 天生的超强记忆力赋予嬴政的是超乎常人的阅历与理解能力。 但即便是理解能力与阅历超乎常人,嬴政也完全无法理解鞠子洲目前的境界。 私心里,嬴政对于鞠子洲,敬为神明。 “王孙。”熊当站在嬴政身边,欲言又止。 熊当现在想要劝说嬴政远离鞠子洲。 因为他现在看出来了,鞠子洲这个人虽然表面上人畜无害,待人和善,但他这个人是近乎疯狂的一个人! 他的思想绝对是最可怕的武器。 但熊当不敢开口。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熊当,目光有着鞠子洲一样的冰冷漠然。 熊启立刻躬身一礼。 “你想说什么?”嬴政问道。 熊启一言不发。 “机会给你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无需再提。”嬴政说道。 “谢王孙。”熊当说道。 夜晚过去,雨势在清晨时候减弱一些,嬴政吃过早饭之后便来到灾民营地旁的高台上俯瞰脚下。 他看得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往灾民营地这边赶来。 过来之后,按照营地原有的,被挑选出来维持秩序的强壮灾民丈夫的引领下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然后被编为十人一什的队伍,跟随大部队去做活。 两千多名丈夫分为两百多个什,伐木的伐木,织网的织网,凿石的凿石,一派热火朝天。 嬴政看了一会儿,从高台上下来,回到书房,墨家钜子询早已等候于此。 “王孙政方才是去观看灾氓劳作了吗?”询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的确,现在是我开始赈灾的第三天,营地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秩序,但是粮食不足,所以我使灾民之中的丈夫在钜子的弟子的指导之下编织大网,准备教他们去捕鱼。” “此时捕鱼……”询皱了皱眉,脸上显出苦涩:“大雨之时,渭水捕鱼并不多么安全。” “但是粮食不够了!”嬴政看向询:“人总要吃饱的,不是吗,巨子。” “王孙果然仁德。”询老怀欣慰。 嬴政如此表现,又有手腕可以把控住这些灾民,不使生变,当真不枉自己这么老大年纪还去指使弟子激怒儒人而后抓住借口把那几个儒人打成重伤。 “不是仁德!”嬴政认真盯着询:“我的王孙地位,虽说来自于血脉高贵,但所谓的“高贵”血脉,其实也是由这些民所托举出来的!” “没有了他们利我家,我家便无今日之荣。” “民爱我,利我,我所以爱民利民。” “这并不是我的仁德,而是我对于他们的职责!” 询有些惊讶。 自己才与嬴政讲述墨家义理不过一天,嬴政竟然就可以将义理运用自如! 这等天赋,果然非常人也! 询点了点头,迅速镇定,而后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王孙所言极是,老朽到底老了,心智衰朽,都快要记不住子墨子的义理了!” 熊当看着询粗壮有力的胳膊,又看了看细胳膊细腿的嬴政,微微叹气。 他又想起昨夜华阳王后的话了。 “政儿如今是我们的人,他心机越是诡谲,智慧越是超人,于我,利益便越大,这难道不是应该欢喜的事情吗。” 可是王后啊……九岁孺子心智如此,以后我们真的没有能力把控他的! “先生有弟子代为记忆子墨子的大义,何忧自身衰朽呢?”嬴政以懵懂纯真的眼神看着询:“我师兄说,人的形体总是会老朽走向衰亡的,但是只要他的精神智慧传承下来,那他便是永远不死的!” “师兄?是那位“鞠先生”么?”询挑眉,衰老的面庞上有些探询意味,左手握拳,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我师兄自幼于我一同长大,尽心爱我利我,于我,乃是兄长一般的人物!”嬴政笑了笑:“他很崇敬子墨子,也是他教政向先生学习墨家义理的!” “师兄说,学好墨家义理,政便可以拯万民于天灾,挽大世于既崩!” 询紧握的左拳微微张开:“原来如此,王孙的这位师兄倒是一位有智之士啊!” “师兄当然聪明!”嬴政笑了笑:“师兄还说,他年少时曾从一位别国墨者学习经义,如今教授我的救民法,也是从墨经之中悟出的!” 左拳变为掌。 询有些惊喜。 墨者! 那位“鞠先生”,是一位墨者? 一瞬之间,他心底闪过各种念头,有些释然:无怪乎王孙政可以不以苛法而御数千灾民,将他们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原来是我墨家术! “那么敢请问王孙,您的师父是哪一位墨者?” “政不知!”嬴政遗憾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悲伤:“师兄说,家师早已不在人世。” “未曾留下名姓?”询按捺喜悦问道。 “不曾。” 儒士是巴不得名传千古的,不会不留名姓;名家更是重名;农家衰微,残支还在秦国边地种地;纵横家内斗成风,直接排除;阴阳家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唯独不讲求实事…… 教授法术义理而不留名姓者,唯有道家子与墨家人! 道家或狂悖、或苛法,都是不依常理之人,一时兴起,不留名姓,或者给自己改个名字都很正常。 墨家之中的纯人,甚至会抛弃自己的名姓。 询自己,就是弃姓而奉义理者。 “约略是一位纯人墨者。”询悲伤感叹:“墨者之中,抛弃名姓而奉义理者,实在太多,老朽原出于曹氏,魏国人,十五岁斗剑为墨者所败,便跟随那位墨者,回到秦国,抛弃旧名姓,如今已有四十一年了!” “家师……很可能是一位墨者?”嬴政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师兄所授道理,与墨家义理如此相通……” “王孙政!”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板起脸问道:“你可愿从老朽,学墨家经义?” “政愿学!”嬴政起身,走到询面前,跪拜下去,俯身以受理。 “大善!” 第四十五章 办法 “二三子,赶快把地基夯实,待会儿墨者们是要过来验收的。” “是啊,验收不合格,今日午食可是要扣掉我等的肉食。” 墨者熹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秦人的呼喊。 今天,他听这样的呼喊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墨者参与到灾氓营地的工作里已经是第二天了。 今日早晨,王孙政正式受墨家义理,向钜子询提出要学习墨术。 理论部分的教学被钜子按下,转而先以眼前的实事进行一场墨者关于组织众人修建建筑物的教学。 这是对于墨者守城术的缩略,也是最能够体现墨者结社成团的凝聚力与创造力的所在。 钜子教授王孙政这一点,当然是为了向他展示墨家学问的优越性——儒家和道家以及其他百家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处理手段相当少。 于是墨者们顺理成章拿到了制定和修改营地里的一些规则的权力。 奖惩制度,就是他们首先修改的东西。 “制式木楔总长度是四尺,在地面部分是一尺三寸,合格。”熹掏出墨尺量了量,而后纵横一数:“方九尺之地,按规矩应立楔十六根,实立十六根,合格。” 说罢,拿出小锤,在地面敲打了几下。 “啪,啪。”泥浆飞溅,钉头小锤并未能够砸入地面太多:“地面夯实,合格。” “你等一什工事进度完成、质量优良、甲上。” “什长是谁?”熹问道:“报上名字,待会儿将你十人名字勒入木楔之上,便可以去领取今日的午食与草鞋。” “谢墨者。”一个精瘦男人站了出来,报上名字,亲眼见着墨者在绩优简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才喜笑颜开。 录入绩优,意味着他们这一什人每人今天能够多拿一两钱、多喝二两酒。 墨者录下名字之后迅速赶往自己辖区之内的下一处工地。 他们这是在为受灾的灾氓建造新房子。 先期施工,是以石匠凿石,制造石锤,填土以石锤将地面夯实,而后打入木楔,然后在木楔上掏孔,以榫卯结构横连,打造简易且实用的房基,迅速建造出房子。 如今只是进行到打房基的一步,墨者们画出图纸、制造模范,以此为基础让灾氓们跟着学习打造制式木楔、榫卯、横梁等物。 虽然初期进度很慢,效率极低,但胜在随时可以更换零件,后面建造之时省心省力。 “果然是比我指挥时候要更有条理、纪律也更加严明!”嬴政看着各司其职的众人,眼底闪现一些明悟。 “王孙政如今可见到我墨家墨术的厉害了!”钜子询捋须站在一旁,笑眯眯的,十分开心:“秦国过去的制式弓、弩、箭、戈、盾等兵器,亦都是按照我墨家的手段,先由墨者实践,而后定其长短、规定模范,而后制作的。” “现如今秦国几乎所有的兵器,都是按照当初我墨家的规定长短、薄厚、重量来打造的,几乎不差分毫!” “这也就是说,将士在战场冲杀,自己的武器坏掉了,随手在身边取用,身畔战友的弓、弩、剑、戈、盾等兵器都与他自己原本的兵器差不太多,即便不甚习惯,但也不会影响使用!” 嬴政点了点头。 尽管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重要,但是只消看一看钜子询如今的神色便知道他是在炫耀。 能够让一名钜子炫耀的事情,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渔网编织得怎么样了?”嬴政问道。 一旁的墨者立刻走了过来,汇报进度:“已经编织好了三面大网,今天下午便可以再往渭水捕鱼。” “大雨之时,即便网编好了,所能捕到的鱼,也必不会多。”询叹气:“王孙,还是且先休住!” 嬴政摇了摇头:“王上所批予我的粮食只有两万四千斤,盐只有百六十石,按照目前的雨势,雨水还要下个一两天,即使雨停,咸阳左近的粮食定也会大量减产。” “今晨我师兄去市中问粮价,尽管王上已经勒令商贾不准涨粮价,但粮价还是涨了一些,而且许多商贾谎称粮已售罄,师兄说,他们定是要囤积粮食,等到贫困灾民无粮可以食的时候大肆涨价。” 嬴政摇了摇头:“所以等不得了!” “王孙政的意思是?”询问道。 “目前所能够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二法。” “节流是不可能的!”嬴政傲然说道:“若不能使我之民众吃饱,那么我这王孙还做的什么?” “所以政目前唯有开源法可以用!” “眼下开始织网捕鱼,便是“开源”。” “待雨停之后,还要组织妇人二十人为一队,往四野之处,寻摘野菜野果,届时每日将人聚拢,以大镬烹食,使民集中就餐,按人分配,最大程度的减少粮食损耗与木柴损耗。” “这是为何?”询问道。 “师兄说,这是墨家守城手段的变种。” “快到冬天了,必须储存足够的粮食,集众人之力,才能够让无粮无柴的贫民存活下来!” 询略微思衬,便知大镬集中烹食、民众集中就餐的好处就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食物与木柴的损耗。 “鞠先生果然大才!”询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是我墨家哪一位大贤的弟子!” …… “也就是说,没办法拿出更多的粮食了?”鞠子洲问道。 宦官熊当苦笑着摇了摇头:“鞠先生真的要的太多了!” “即便是王上想要解决掉“国中之毒”,但其实他也不会付出太多的财物代价……修陵可是一件大事!” 秦王陵! 先王去世之后没多久,赢柱就已经开始修建属于自己的王陵了。 他继位时就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当然要为自己早做准备。 拔除“国中之毒”的事情,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身后名;而陵寝,则是身后身。 如今有事死如生的习惯,一位秦王的陵寝里,是需要大量的财物作为填充的。 所以秦王的财务状况也并不多么健康。 他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钱粮供鞠子洲和嬴政两人挥霍了!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那好,那我便自己去想想办法。” 其实,办法也并不多。 鞠子洲抿起唇,眼神逐渐变冷。 第四十六章 抽薪 傍晚,雨势变小,原本预计还要下两三天的雨已经有了要停的趋势。 灾民们在墨者们的指导下将简易的木板房如搭积木一般拼出来,而后经受检验,最后再房中点燃火把,做最后的“杀青”工作。 王宫之中,鞠子洲与嬴政对坐,桌上肉汤升腾香雾,烤肉泛着油花,只是两人都无心享用美食。 “秦王那边不可能再有更多的钱粮给我们了!”鞠子洲叹气:“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旦进入冬季,要不了一旬,我们收罗的这些灾民就会有接近一半冻饿而死。” 嬴政沉默一下,说道:“今天我教灾民去捕鱼,两百人,一下午的时间,得鱼虾计八百余斤。” “鱼晒成干,虾蟹尽快吃掉。”鞠子洲顿了顿说道:“河中泥螺、河蚌等类河鲜也捕捞一下。” “也是尽快吃掉吗?”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要烹久一些,以免人吃了未煮熟的河鲜染病。” 又是这个! 嬴政记住了这个“吃了未成熟的河鲜染病”的话,问道:“现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粮食有多少?” “不足三千斤。”鞠子洲摇摇头:“不必等这些人了,你那边应该已经探过墨家的底细了?” “墨家可以拿出五千斤粮食!”嬴政略微有些高兴。 “这么多?”鞠子洲惊讶:“我还以为墨家都是一群穷鬼呢。” “询说,墨家已经与过去的墨家不同了。”嬴政叹气:“他们已经很少有人具有古墨家的那种死不旋蹱的勇气了!” “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说道:“以前死不旋踵,是因为没得选,当时他们除了自己的“义”,什么都没有,所以结社求活,本就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有了变好、过上好日子、提高社会地位的机会,当然就不惜效死。” “但现在他们不再是那些地位卑贱的匠人了。” “作为墨家背叛根基的报酬,他们也已经成为了人人都认可的“显学”,弟子门人都有了“士人”的身份,又长期被秦国锦衣玉食供养着,早已经失去了当初锐气!” “每一个学派、政党都会有这种由崇高向堕落的趋势,这是现阶段里无可避免的。” 嬴政点了点头,记下了这段话:“我们目前还缺少多少粮食?” 鞠子洲拿出了账本,说道:“我们现在计有丈夫两千九百四十四人、老者六百零三人、妇人两千一百零七人、孺童三千三百六十七人。” “撇除掉一千五百四十一人的后来加入进来的中农、富农,还有七千四百八十人需要养活。” “按照人每日两餐、餐一斤半来算,撇除掉渔获和猪羊等物的充饥效果,我们还差二十一万七千斤粮食。” “但是这个数字是按标准来算的。” “冬日里,如果我们囤积足够的柴的话,完全可以按最低标准算。” “最低标准是保证这些人的存活、只保证能够做活的丈夫吃干饭,并且饱食,那么缺口就可以缩小到十万四千斤左右!” “怎么会缺这么多?”嬴政看着竹简上的数字,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因为我们需要确保的是让这些人成为你的“根基”!”鞠子洲说道:“所以要让他们感受到有你存在的冬天,比没有你存在的冬天过得好,所以饮食上,必然要有所提高。” “因此,即便是最低标准,也需要让他们大致能够充饥,而不是一直挨饿。” 嬴政点了点头,脸色微黯:“师兄能想到办法吗?” “这么大的粮食缺口,我是没有办法的!”鞠子洲叹气:“只能用钱买。” “不如继续向王后要钱?”嬴政问道:“我们是盟友,要钱的话,她肯定不会不给?” “拿她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鞠子洲摇摇头:“现在你可能觉得她给钱给粮都很大方,也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但往后你就知道了。” “也不行吗?”嬴政很是烦躁:“那我们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问你母亲要、问墨家要、问灾民要。”鞠子洲说道:“粮食没办法,但钱是有办法拿到的!” …… “城外没有出岔子?”赢柱半躺在榻上,咳嗽了一阵问道。 一旁华阳王后立刻奉上热茶,并为他轻抚后背,舒缓呼吸:“没有出岔子,政儿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熊当站出来从袖中取出一张帛书,恭敬递交给秦王赢柱。 赢柱看完帛书,苍老的脸上浮出些许嫣红。 他笑道:“果然不枉寡人花耗如此精力钱财,这位“鞠先生”,当真是稀世大才啊!” 笑着,赢柱又咳嗽起来。 华阳王后一阵手忙脚乱,赢柱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扬了扬手:“好了,何必那么着急,寡人身体还好!” 他强做镇定与健康,然而语气之中已经带着无法挽回的暮气与沉沉的疲惫:“着即以寡人之名,依照王孙政在城外施行的“以工代赈”法门来订立基础,将给与平氓的工钱削减一半,吃食降为半干稀的藿菜羹,免其徭役,施发政令,以最快速度施行下去。” “此事,要瞒住王孙政!” 华阳夫人听着秦王赢柱施令,眼神复杂。 “至于王孙政……”赢柱略微思考,说道:“寡人亲自来拟一道密令。” 说着,赢柱看向华阳王后:“王后,你陪伴寡人多少年了?” “回禀王上,妾自十四岁嫁王上,至今已有十九年了。” “十九……咳咳咳咳咳……”随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上……”华阳王后帮着赢柱顺气,眼底悲哀,遮掩不住。 秦王赢柱,迟暮了。 “太子那边的小动作还没有做完吗?”赢柱虚弱问道。 “应许已经做完了。” …… “子楚,拜见先生。”异人在青宫之中,跽坐席上,对着一位老者进行叩拜之礼。 老者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张着,眼神有些浑浊,他身后,两名弟子惴惴侍立。 “老夫孙淹,拜见太子殿下。”名为孙淹的老者微微颔首而礼。 “不韦,拜见孙先生。”吕不韦在一旁再拜奉茶:“此次邀请孙先生来,是为请先生授太子治国之术!” 第四十七章 阳谋 “治国之术?”孙淹睁大了自己还能张开的那一只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面前的吕不韦与子楚:“老朽所学,可并不是什么黄老之学,更无有治国之能。” 子楚看了一眼吕不韦。 吕不韦拍了拍子楚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孙先生何必过谦,不韦素知孙先生之高足鞠子洲有治国安邦之能,作为他的老师,想必孙先生更是学究天人者也!” “鞠子洲?我的弟子?”孙淹眸中尽是疑惑:“鞠子洲是谁?” 吕不韦心头猛跳,看向孙淹身后的两个弟子。 那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吕不韦咽了一口唾沫,眉头高高挑起。 …… “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鞠子洲吃完了面前的最后一块烤肉,擦了擦嘴说道。 “你也早点睡觉。明天雨差不多就要停了,需要安排的事情又多咯。” “好。”嬴政点了点头,慢慢吃起晚饭。 出王宫时候依旧是王翦为鞠子洲驾车。 到达客舍,鞠子洲将下车时候,忽地想起什么一样,从身上摸出一枚符印,扔给王翦:“王宫门口的那几千人之中,你可以选出五百人,编成队伍,供你指挥。” 王翦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印,顿时吓了一跳:“鞠先生,这您是从哪儿弄来的?私取这东西可是要杀头的!” “秦王给的。”鞠子洲笑了笑:“虽然不会给太多的钱财粮食,但是他拿了我跟阿政的东西,总是要给一些酬劳的!” “这五百人的编制算是赠送给阿政的补偿,你可以凭此去领五百人份的粮食与兵器,训练一下,过几日说不定要用得到这些人呢。” 王翦口干舌燥:“真的是秦王亲赐吗?”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鞠子洲问道:“你如果没想好的话,可以回家去喝点酒,冷静冷静,自己仔细想一想,明日早晨我等你答复。” “这……”王翦目送鞠子洲走入客舍。 他拿着手中符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理不清思路,于是咬了咬牙,将符印收回自己怀中,驾车回家。 总有人可以理得清思路的! 鞠子洲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先是泡了个热水澡,而后拿出自己珍藏着的帛书。 熟悉的简体字。 《秦始皇改造计划》 “第三步:引导嬴政树立对于生产力发展的渴望。” 达成! 鞠子洲以笔蘸墨,将这一条彻底画黑,黑到再也看不清楚一个字。 计划之中简简单单的一行字,鞠子洲的行动里,却足足有十几日的苦功。 ——生产力发展对于阶级社会的资源掌控者而言,从来都不是必须的。 甚至儒家这一类极端复古的学派所主导的社会里,资源的掌控者还会有意识地抑制生产力的发展。 鞠子洲的计划里,对于嬴政的意识形态的塑造,必须是全方位的。 所以他需要让嬴政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强烈的渴求。 本来的计划是在他的父亲子楚即位秦王之后才开始这样的设计。 但嬴政主动将《邯郸调查》进献给赢柱的做法却实实在在地提前了他的计划。 在这件事情上,鞠子洲稍微有些被动。 但也没所谓,反正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现在嬴政也应该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了渴求——他是缺粮食的。 而且缺的极多。 明面上说,十几万斤的粮食,是他收拢王宫之外的那些灾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实际上,鞠子洲这里就是在趁着嬴政数学不好,实际做事经验稀缺和对于底层平民生活的不了解才玩了个花样。 这花样,跟他之前用数字游戏在赢柱面前夸大事实的手段一致。 不能说是谎言,但其实,也与实际的事实有所出入。 这么做,最大的目的就是扔给嬴政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缺粮! 你嬴政想要把握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你就要从掌握面前的生产关系开始。 你要掌握生产关系,就要给你的子民吃饱饭。 要给人吃饱饭,又没有能力从权贵手中夺取利益,你就只有一条路走——发展生产力! 这,就是阳谋! 鞠子洲拿出一只竹简,慢慢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与说辞,夜色渐渐深了。 …… 嬴政吃完晚饭也没有睡觉。 他睡不着。 愁! 巨大的粮食缺口摆在面前,嬴政其实连饭都不是多想吃。 可是,终归,他是要做事的。 草草吃完了饭,嬴政便立刻去到青宫之中寻找自己的母亲。 嬴政不是傻瓜,他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决定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不会给自己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既然再拿她的东西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么嬴政也就暂时搁置了向她求助的打算。 不到万一不得已,还是不向那边求助。 至于其他人…… 嬴政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向母亲与墨家拿钱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向城外的灾民要钱? 他们不是没钱吗?如何向他们要钱? 嬴政思考了一阵,便放弃了思考。 暂时想不通的事情,还是不去想,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反正以后师兄总会给我一个解释的。 嬴政见到母亲,很轻易就要到了数百斤黄金和许多值钱的玉石。 虽然没有怎么负起当母亲的责任,但是赵姬在财务方面,始终是未曾亏待过嬴政的。 嬴政拿到了这些钱财,原本还挺高兴,但是一想到如今的粮价,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还是缺粮啊!”嬴政抓了抓头发,无论如何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办法。 如果手里能有多一些的粮食就好了! 嬴政如此想着,心底却忽地响起鞠子洲的声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 就是人获得食物的能力吗? 生产力,就是如此决定生产关系的吗? 嬴政冒着雨,坐在台阶上仔细思考着这句话。 自己是有着正确的道理的。 也知道自己的根基理应是平民。 更知道,只要给予他们相对的公平,就可以获取到颠覆这世界的力量。 但,现实是,要想给予这么多人公平,就必须要让他们吃饱、甚至吃好。 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必须要有更多的粮食,更多的钱财。 但自己没有这些! 最大的问题是,必须要想办法得到这更多的粮食! 那么,如何获取粮食呢? 第四十八章 谋算 雨声淅淅沥沥,冰冷的雨水滴了下来,一点点砸在嬴政身上,冰凉,却并不如何讨厌。 焦躁的心思一点点被凉沁沁的雨丝洗涤,大脑变得冷静而客观,悠悠然如高居云端的神灵,俯视人间一切的纷繁杂乱。 眸中,“生产关系”所代表的丝线缠绕,人世仿佛一场不知何人设下的游戏,莫名的存在操弄着基本的规则。 而嬴政自己,则被缚上代表“生产关系”的丝线。 他可以凭借身上的“丝线”去操纵别人的行为,有些人也可以凭借嬴政身上的丝线操纵嬴政的行为。 此时嬴政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的不安与恐惧,他平静审视自己身上的“丝线”。 有些坚固粗壮,有些细若蛛丝。 而目光所及,却有一个人身上干干净净,几乎一“丝”不染。 鞠子洲! 他手中把控着一条“丝线”。 “丝线”的另一头,连接在嬴政自己身上。 两人的关系之中,鞠子洲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嬴政抬头仰望黑空,细雨落在眉眼之间。 他忽地笑了笑。 脑海中响起鞠子洲的话。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里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 “舍命狂奔!”嬴政盯着漆黑深空,平静说道。 他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惶恐,而是平静地说道:“师兄给了我“利益”,并且为我树立远大目标,实现目标就有极大利益,然后给了我实现目标的,切实可行的路径!” “我要沿着他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嬴政笑了笑,小脸上一派天真拙稚,自有孺童未经世事沾惹的干净澄澈。 …… 清晨,雨势渐收,灾民营地处,青铜大鼎烹饪早食,带来一派嘈杂生机。 秦吏们早已经退场两日,取而代之的,是墨者们站在一边维持秩序。 这群衣衫看着比一般的农民还要破旧的家伙严格按照制定好的章程来分配粮食。 灾民们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取食方式,与身旁的熟人互相私语着,排起长队。 王翦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把玩手中符印,看着眼前的长队,觉得这个活似乎也并不多差。 五百人的员额,总比每天给秦王驾车要强得多! 王翦吃完最后一口饭团,转身去往王孙政所在的临时书房。 此时,墨家钜子询还在为嬴政讲述墨家义理。 嬴政认真听着,小小的脸上满是憧憬与渴望。 “拜见王孙殿下。”王翦一礼之后朝询揖了一揖:“钜子晨安。” 询点了点头。 “你来做什么?”嬴政问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营地里面维持秩序吗?” “回禀王孙,卑下是来应允领兵之事的。”王翦笑了笑;“我愿意领五百名兵士进行训练!” “五百兵士?”嬴政疑惑看着王翦:“你……” “鞠先生昨晚说的,我可凭此领五百兵士。”王翦晃了晃手中的符印。 嬴政脸色一变:“这是秦王赐予的?” “是啊。”王翦点了点头。 嬴政沉默,眼底神情变幻,忽地意识到什么一样,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做事。” 王翦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拿着兵符离开。 嬴政朝询礼了一礼,说道:“有劳老师为政授礼了,只是政如今有要事,要耽搁一些时间,还请老师恕罪。” 询点了点头,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涉兵权,肯定是大事:“王孙自去,老朽也该出去走一走了,人老了,总是坐着也不好。” “多谢老师。”嬴政躬身,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嬴政走着走着快步跑了起来,熊当紧随身后,不敢发问。 “驾车,去找师兄!”嬴政跑了一会儿,有点累,于是吩咐道。 熊当立刻应命,备了车驾,载起嬴政去客舍里寻找鞠子洲。 鞠子洲此时倒是没有乱跑,而是坐在自己房间里整理详细计划。 嬴政急匆匆地来到,鞠子洲倒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搁下笔,平静问道:“怎么了?” “兵权的事情!”嬴政死死盯着鞠子洲的眼睛,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到底怎么回事?” “秦王的补偿。”鞠子洲笑了笑:“这只是一部分。” “补偿?什么补偿?”嬴政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补偿,一般只有对不起别人之后才会有补偿? “你猜?”鞠子洲歪了歪头。 嬴政猛然回头,看向熊当:“你,去营地之中帮助墨者维持秩序!” “诺。”熊当立刻领命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究竟怎么回事?”嬴政问道。 “秦王把“以工代赈”法以他自己的名义施行下去了。”鞠子洲说道:“这件事情,官面上与你我无关,即便有关,也只是你我在睿智英武的秦王陛下的指挥之下,实行咸阳附近的以工代赈法来消解“国中之毒”。” 嬴政脸上浮现出狰狞神色。 “什么?!”他不敢置信,却又无比愤怒。 “他怎么能如此作为?”嬴政悲愤喊道。 喊着,他起身拔剑,一剑砍在身旁的柱子上。 随后,是一剑又一剑。 他在泄愤。 鞠子洲坐在那里平静看着嬴政发泄。 良久,嬴政累了,松手将剑仍在地上,自己瘫坐在地板上,小脸上满是委屈与不甘。 “以工代赈”来消解民怨的法子,是鞠子洲提出来的,是嬴政费心费力地施行,把它变为现实地。 嬴政本打算以此来为自己揽名,为自己争取掌握更多的生产关系做准备。 这件事情,意味着大量的民望与生产关系。 但这一切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满心期望尽数落空。 所有的指望如今都没有指望了。 嬴政心中悲切愤怒,可想而知。 “师兄,秦王他,他怎么能这样?”嬴政看向鞠子洲,满眼不解。 “因为秦王的权力最高,高到比真相还高。”鞠子洲看着嬴政慢慢恢复平静,于是说道:“所以他可以恣意妄为。” “而且巧的是,他就快死了!” “因为将死,所以秦王需要为自己争取一点“贤名”,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史书。” “因此他窃据我们的劳动成果。” “不过还算好,他虽然吝啬,但到底是给了一些补偿。”鞠子洲拉起嬴政,扶他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且,他如此急不可耐地将政法施行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 “什么问题?”嬴政问道:“于我们何干?” “各种问题都会有!”鞠子洲笑了笑,有些得意:“那些问题,对于你,就是机会!” 嬴政慢慢张大了双眼。 第四十九章 开诚 (感谢凯尔特路人的盟主) “还记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鞠子洲问道。 “关系!”嬴政毫不犹豫回答。 “是啊,关系才是最重要的。”鞠子洲笑了笑:“因为一切的所谓“权力”也好,尊贵也好,都是建立在“关系”的基础之上的。”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与之相对应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大致可以理解。”嬴政想了想,问道:“但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是什么?” “经济基础,是主体生产关系的总和;上层建筑……”鞠子洲挠了挠头:“就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制度”“文化”和“思想”的总和。” 嬴政不解。 鞠子洲摸了摸他的头:“在我们的理论之中,“秦王”这样的一个位置,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其实,它也就是上层建筑里面的一个简单的“职位”而已。” ““秦王”、“赵王”“太子”、“王孙”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职位”。” “本质上说,跟你所见到的“骠骑”、“奴隶”,区别不大。” “最大的分别,可能就是对于“生产关系”的掌握。” “他们都是被包含在“制度”之内的“职位”。” “是被“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东西!” 鞠子洲轻描淡写地将“秦王”地权力解构开来,找到了它的根本。 一边的嬴政被这番话震慑得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他看着鞠子洲,目瞪口呆。 掌握一国最高权力、生杀予夺的秦王……只是一个“职位”? 他迷茫看着鞠子洲,又连忙向外看,回过头才想起,熊当已经被自己赶走。 心中稍稍安定,嬴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 思虑忍不住回顾鞠子洲曾经讲述过的理论。 生产关系…… 利益…… 话语权…… 一切的一切组合起来,在今日终于拨云见日,让嬴政窥见了自己学派的全貌。 那是超越他的一切想象的! 甚至超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的想象。 嬴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昨夜雨中思虑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师兄他知不知道我已经猜到了? 或者,这其实也是师兄预料之内的? 他教授我“生产关系”的理论的时候,理所应当就能想得到我能够猜到他对我的引导和掌控? 他不怕吗? 嬴政心脏怦怦怦地跳。 鞠子洲将方才还在写的竹简递给嬴政。 嬴政接过竹简。 “以工代赈”的施行之中会出现的问题。 嬴政看到这行字,忍不住抬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在最初秦王召见我的时候,我会与他谈论“国中之毒”的问题吗?”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秦王快死了!”鞠子洲盯着嬴政说道:“快要死的人,他会怎么办呢?” “会怎么办?”嬴政问道。 “他会想活下去!” “但是秦王没办法活下去了!” “他是王,是秦国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他都没办法找到为自己延长生命的宝物或者能力,那么就意味着,他死定了!” “死定了的王,会考虑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身后名和身后身。” “也就是“名声”、“陵寝”。” “他要留一个美名,更要为自己的陵寝聚拢财宝。” “于是我给了一个办法来解决“国中之毒”。” “这个办法,意味着巨大的美名,无论是谁最初来实践,只要秦王看得到这个办法拥有可行性,他就会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 “这是最符合他的个人利益的!”鞠子洲脸上古井不波。 “如果他并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或者不是一位“王”,那么他很大可能不会将功劳据为己有。” “但很可惜,他是!” 嬴政背后一片森寒。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师兄从一开始……就已经谋划好了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鞠子洲说道:“实际上,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什么?”嬴政跳脚,他立刻跳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吗? 但是他除我之外,并没有与秦国的其他人结成“关系”。 与我联合难道不是最符合他的利益的吗? 我们不是“同志”吗? 嬴政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他慌乱看着鞠子洲。 慌乱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鞠子洲看着嬴政,微微笑起来:“能够冷静下来,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要多想。” 嬴政看着鞠子洲,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很慌。 失去鞠子洲,他会失去相当的安全感。 鞠子洲双手十指交叉,笑着说道:“你我是同志,理论上目标是一致的。” “但是我现在并不确定你是否以我的“理想”为“理想”。” “所以你要逼我!”嬴政恍然大悟:“你要给我制造机会、更会给我制造困境。” “让我可以看得到眼前的利益,更可以看到前进的方向。” “而我要前进,就要依赖你的力量与智慧!”嬴政抿起唇,反而笑起来,笑容温暖:“为什么不明说呢?” 鞠子洲有些惊讶:“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了啊……”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不,是个聪明的人。 不明说,当然是因为不敢,不愿意,不能。 “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会去埋怨这世界不公平吗?你会愿意为消除不公而努力吗?”鞠子洲喃喃自语,像是问嬴政,又像是问自己:“了解了掌握“生产关系”之后的好处,你还放得下对于“生产关系”的把控吗?” “你还会愿意与别人分享掌握“生产关系”的能力吗?”鞠子洲看着嬴政:“你现在已经体会到了被人夺去劳动成果的滋味了,是?” “这种感觉很糟糕!”嬴政笑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憎恶。 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耗尽了精力的谋划、行动、只为了能够尝到掌握更多“生产关系”时候的满足,但最终劳动成果被人夺去。 嬴政甚至不能发怒。 他只能忍受这一切,品尝伤痛滋味。 作为一个性格霸道者,他会将这种滋味记忆一辈子,用以勉励自己。 “我不要再受人摆布!”嬴政捂着自己的心口,满怀愤怒说道:“一次也不要!” “很好。”鞠子洲抿唇笑起来。 第五十章 掌控鞠子洲 (上) “虽然功劳已经与你我无关,但是阿政,你已经拿到了手的那部分,你所能够掌握的“生产关系”,却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的!”鞠子洲说道。 嬴政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几次,慢慢将对于秦王的怨愤与刻毒收敛,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但是我们不是还缺少很多粮食吗?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没办法。”鞠子洲促狭笑了笑:“这要看你自己,我所能够提供的办法,就只有让王翦去带五百人狩猎,其他人捕鱼、摘野果、砍柴而已。” “我不信你!”嬴政说道:“你一定有办法,但是你就是不说,你想要“掌控”我!” “有这个打算。”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我的“理想”就摆在那里,我的学识也会慢慢的全部都讲给你听,你如果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尝试“掌控”我,但如果你没有能力……” 语有未尽之言,言有未尽之意。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好了,你该去做事了!” 嬴政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站在门前,他犹豫片刻,没有走动。 他不确定鞠子洲言语的真实性。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鞠子洲目前对于他,是无害的。 并且两人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这也就意味着,鞠子洲没有必要骗他。 但是……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就真的是他的理想吗? 学会了那样超乎了人的一切想象的理论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胆子大到从一见面就开始给一个“王”设圈套的人……真的只是想要让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吗? 这个原本遥不可及的理想,如今在嬴政的思虑之中,已经不是那么的遥远了。 嬴政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胸中是满满的自信。 他知道这种自信的来源——鞠子洲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强了。 他提前给一个未曾见过面的秦王设下了陷阱,并且预知其动向。 如果鞠子洲今日不说,嬴政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发觉这一切是被他刻意引导的。 这种单纯的智慧层面的强大,悄无声息,令人心折。 只要学会了他的理论……我也可以如此强大! 甚至,我能比他更加强大! 嬴政心中火热,转身离开。 屋里,鞠子洲松了一口气。 今天与嬴政的对话,是他谋划已久的了。 自从那一次被嬴政以小弩指着,逼着确立一种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之后,鞠子洲其实就已经确认了自己迟早都是无法把控住嬴政的思想的了,所以他很想与嬴政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 尽管,嬴政这种人,不会对自己抱有绝对的信任。但最起码,这样的一番对话,能够提前引爆两人之间的矛盾,将一切暗处的,变为明处的。 这当然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亲密度”的丢失,但与之相对的,嬴政却会给予自己更多的信任。 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孩子,就是有一种霸道与自信,你只要不背叛他,他对于人的容忍度是非常高的。 最关键的事情是……自己可以以此为他确立一种“根基”。 就像他已经赈济了的那些灾民一样,嬴政舍不下这份“力量”。 无论是即将成为建制的、王翦手中的五百兵士,还是这些已经成为他的“根基”的灾民。 他都舍不下! 因为全咸阳的人都在看着! 尽管在官面上,“以工代赈”已经成为了秦王赢柱的功劳,但咸阳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时日一直奔走、救人、为灾民重建房子、给灾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挣取到一定数量的金钱,有机会度过这个灾年的人,是嬴政。 这件事情对于嬴政而言,意味着两件事——一是,他在咸阳城中,已经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贤名”,确立了爱民的人设;二是,他已经与这些人,与“爱民”的人设相绑定! 他不能再抛弃这些人了。 一旦抛弃这些人,他就会瞬间失去已经拿到手的对于这些“生产关系”的掌控。并且因此而得来的的所有“贤名”,都会变成恶名,政治前途,瞬间崩塌。 贤名变成恶名,人设崩塌,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异人和嬴政是敌对的,所以一旦嬴政身上有明显的破绽,那么异人肯定会借题发挥。 这是嬴政所不可能接受的。 所以他只能继续想办法与这些灾民相绑定,继续,与更多的平民相绑定。 而他所能依仗的力量,就是华阳王后的楚系力量、鞠子洲的智慧、以及那些灾民。 并且,以此,向更高的位置窥视。 这是已经成为事实的。 这是嬴政自己都承认并且愿意继续走下去的路。 所以嬴政即便对鞠子洲怀有质疑,他也不会伤害鞠子洲。 他需要鞠子洲。 不仅是需要鞠子洲的理论,更重要的是,需要鞠子洲这个为他提纲挈领的人。 嬴政很聪明,但他的聪明不足以让他拥有看穿一切敌人的陷阱的能力。 而鞠子洲有这种能力。 他们依旧可以是最亲密的战友。 只不过,两人之间要有关于“主导权”的争夺。 …… 嬴政回到书房之中,脸上带着微笑,好似根本无事发生。 熊当看到嬴政的表情,却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适。 “王孙,您要继续听询先生讲墨家经义吗?”熊当躬身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摆摆手:“不必了……熊当,你说,掌控一个人,需要用到的手段是什么呢?” 熊当脸上表情僵住,额头发出细密汗珠:“这……王孙,恕卑下不知。” “你不知道?”嬴政面带嘲讽意味看着熊当:“我觉得,你是不敢知道。” “王孙所言甚是。”熊当低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十岁小孩儿,犹如面对猛虎,心中惊惧不已。 “驾车,去见一见王上!”嬴政摆了摆手,仿照鞠子洲的模样,微微笑着:“是要去向大父汇报一下我们救灾施政的成果了。” 第五十一章 掌控鞠子洲 (下) 进入王宫,嬴政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怨恨与愤怒。 事情刚刚发生,即便他智慧过人,但,终究,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做到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绪。 “停车!”嬴政咬着牙说道。 熊当立刻将马车停下,等待嬴政的进一步指示。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跳下了车。 雨还没有完全停住,一点点细密的雨丝落下,犹如薄纱笼下,烟雾旖旎。 熊当见到嬴政下车,立刻拿出伞,为嬴政挡雨。 嬴政摆了摆手:“不消你为我撑伞。” 熊当立刻会意,将伞收回。 凉沁沁的雨丝落下,无数的念头纷纷涌出。 鞠子洲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振聋发聩。 嬴政一点点思索着,一点点明悟,很快大脑胀痛。 他咬着牙,撑着胀痛,以此缓解了对于秦王的仇怨。 区区一个秦王! 嬴政咬着牙。 一步,一步,走向秦王的玄宫。 “秦政,求见大父。”嬴政高声喊道。 声音被一个又一个人传递,很快,有宦官出来迎接嬴政:“大王命王孙政进。” “谢大父。”嬴政一拜,跟随宦官。 趋前之后,一声声咳嗽传来,撕心裂肺。 他快死了! 嬴政这样想着。 “孙儿,拜见大父。”嬴政再拜。 赢柱咳了一阵,点了点头:“近前,叫大父好好看看你!” 嬴政应命近前,情绪止不住流露出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赢柱皱了皱眉。 他看着嬴政努力克制,但又无法完全克制的模样,笑了起来:“哈哈……咳咳咳咳咳……”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长时间,赢柱止住咳嗽,伸手拉住嬴政的小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怨憎大父么?” “孙儿不敢。”嬴政低头,低眉顺眼。 但他脸上、眼底,分明写满了恨意。 这是嬴政第一次尽心尽力地做事,也是他满怀希望的行动。 然而果实被攫取,名望被偷去。 一切再与他无关。 得与失之间,是一个孩子所无法忍受的刻骨恨意。 “你怨憎大父才是正理!”赢柱看着嬴政的表现,有些不满,却又有些欣慰:“大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因为寡人乃是秦王!”赢柱站起身,牵着嬴政的小手,慢慢向前走,走到软榻前,将嬴政按在软榻一侧,自己坐在嬴政对面:“秦王所作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怨恨寡人,是你不对!”赢柱看着嬴政:“以后你做了秦王,届时,你再怨恨寡人,那你便是对的了!” “因为那时候,你才是秦王。” “而秦王,是不会有错的!” “天下人人皆可以错,唯独君王不可错!”赢柱盯着嬴政:“一错,则君王就变成了凡人!” “君主需要神圣性,以证明他们与平常人的不同,借此维护其统治的正义性。”脑海中温和的声音响起。 嬴政低下头。 掩饰住嘴角轻蔑的笑。 呵,呵呵,君王不能错? 连自己的根基在哪里都弄不清楚的家伙,只怕你这一生都没有对过? 还不能错? 不就是怕证明了自己与寻常人一样之后失去那份令人生畏的“神圣性”,从而让人认识到你也只不过就是个寻常人而已的事实吗? 嬴政心中张狂恣意,带着怨恨,以自己所学,对秦王进行批判。 “你来,不是来找大父说话的?”赢柱问道。 “孙儿是向大父汇报自己施政赈灾的心得的。”嬴政乖顺说道。 注意力被转移之后,他倒也并不在意心中那一点的怨恨了。 反而,他知道了,自己所走的道路,所明白的道理,是这位君王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不必了,你的事情,大父已经问过熊当了,你的表现不错。”赢柱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你的那位师兄,现在也是如你一样,对寡人心怀怨恨?” 嬴政抬起头,不解看着赢柱。 赢柱轻捋胡须:“哼,区区一个士人而已!” “政儿,你这位师兄,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物。” “他能够找到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就已经证明了他腹中的确是一片锦绣。” “但这个人……”赢柱轻蔑说道:“骄恣、狂悖、行事并不周密、而且为人张扬,这种人,你可以倚重他来治国,但也要时刻记得敲打他!” “否则,此人便会忘乎所以。” 嬴政疑惑道:“大父是如何知悉这些的?” “他泄密太多了!”赢柱轻笑:“此人为人并不周密、治国之知,如何能够说与寻常人听呢?他不仅说了,而且说了不止一次。” “熊当、蒙衍都听到了,那便是寡人全部都知悉了。” “什么?!”嬴政一惊。 “不必担心。”赢柱拍了拍嬴政的手,微微咳嗽:“大父已经帮你将蒙衍处理掉了。” “他……”嬴政头上流出冷汗。 回想一下,的确有一些时日没有见过蒙衍了。 原来,是被杀掉了。 “此人喜着大红之锦衣、好在人前高谈,即便是治国安邦的知识,也要说与闲杂人听,如此,足见其性情。”赢柱冷笑着:“尤其是,竟敢教寡人等他!” “若非是此人与政儿你有用处,寡人一早便将他扣入狱中了!”赢柱说着,脸上流露出的却并非是什么愤怒。 反而,嬴政可以看到他的羡慕与哀怨。 他在羡慕自己? 嬴政心中浮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 “若此人……”赢柱叹了一声:“如他在十年前出现,在一年前出现,寡人当不止于此啊!” “政儿,你记得此人性情缺点,好好掌握此人……先代秦君重定分封的大志……说不得,便要由你来实现了!”赢柱低低叹了一声,好似有些累了,挥挥手,说道:“去,大父要休息了。” 嬴政立刻行礼,离开玄宫。 离开之前,嬴政回头看了一眼。 所谓永不会错的“秦王”,佝偻着腰身,衰老疲惫,一如寻常老人。 以虚假的“神圣性”来欺骗民众,而不去把握真正的“生产关系”,这样的蠢货…… 这样的蠢货能够抓得住师兄的性情缺憾? 嬴政忽地又想起一句话“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所以,这也是师兄的计? 嬴政脸色微变,随后大步走出。 虽无有华彩流溢,然而行止之间,已成龙虎气象。 第五十二章 计划 雨停住的时候,秦国官寺里的奴隶与城旦便被驱赶出来修路。 而灾民营地这里,也在进行热火朝天的建设与训练。 王翦手持兵符,去领取了五百人员额的兵器与五十副皮甲,而后就开始在营地里挑选精壮之丈夫。 丈夫们对于应征服兵役的热情并不算太高——王翦把话讲得很明白,他选出来的这五百人,是不去打仗的。 而不去打仗,就意味着没有可以预期的未来收入。 当前修建房屋、修路挖渠的工作虽然累,但是有钱拿! 雨灾之前,秦法规定的粮价是每石粟十五两钱。 而每个丈夫努力工作一天,可以得钱三两,也就是六个半两钱,如果被墨者录入绩优,则可以额外再多拿一两钱。 一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一头是看不到好处的事情,丈夫们心中对于当兵,没有什么积极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即便没有积极性,丈夫们依旧听从指挥,愿意为王孙政服兵役。 …… 嬴政自身则还在到处奔走。 粮食在如今是很难买到的。 原本三十钱一石的粟米,如今已经在市面上消失了,仅有的一些,是卖白米和靡子、小麦等粮食的,因为秦法之中对于这些东西的价格没有做出硬性规定,所以这些玩意儿普遍涨价极多,陈米价格已经飙升到一百多钱。 嬴政很头疼,如果买这些粮食,他就是被狠宰了一刀。 心中不甘,但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 熊当的车驾在驰道上行走,嬴政忽然问道:“熊当,蒙衍是何时死的?” 熊当身体一僵,斟酌回答道:“回禀王孙殿下,蒙百长…是饮酒不当,醉死的,已经死了三日了。” “三天呐。”嬴政揉了揉眉心。 说什么饮酒醉死,他是不信的。 赢柱亲口承认的是他把蒙衍料理掉了。 理由是为嬴政保密。 鞠子洲教授知识的时候并不周密,被一些外人听到过,而赢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把除了熊当之外的听到了这知识的人杀掉了。 嬴政想到这一节,忽然有些想要问一问鞠子洲的冲动:师兄,你教授我义理的时候毫不避讳旁人,是有意的吗?你会料想到这些义理会给旁听的人惹来杀身之祸吗? 叹了一口气,嬴政说道:“蒙衍有妻儿吗?” “这……”熊当犹豫一下:“臣不知。” “我在宫中有些金玉财货,回去之后,你取一些,给他的妻儿送去。”嬴政叹气。 “诺。”熊当擦了擦额上冷汗:“王孙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驾车。”嬴政叹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弄到足够的粮食。” …… “嬴政对于金钱的概念极为淡薄。”鞠子洲写道:“对于购买力,也没有什么了解。” “所以当前的任务,是需要让他知道最基本的物价,从而树立他对于当前生产力的认知,从而让他产生对于发展生产力的渴求。” 他在重新制定计划,这个计划关系重大,因此计划的每一环,都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而计划的先决条件,则是鞠子洲不断试探所得到的结果,虽然避不可免会有偏差,但鞠子洲有信心,偏差不会很大。 ——他曾数次以金钱的不恰当数额来试探嬴政,这简单的一句话,是他数次试探的结果:第一次是他在嬴政收服游侠儿的时候进行试探。 给每个游侠的月薪从铜钱一百,到黄金一斤,也就是半两钱九千六百钱左右。 接近一百倍的差价,让那几个底层游侠一下子产生了要为嬴政效死的心思,也让嬴政清晰的感知到了掌握“生产关系”的感觉,点亮了他对于掌握“生产关系”的渴望。 但鞠子洲当时太过投入,甚至因此被嬴政反将一军,逼着提前确定了“师兄弟”和“同志”关系。 第二次是在《邯郸调查》之中,物价所兑换的收入之中设了两处陷阱,而在赵国长大的嬴政却全无知觉。 而且他还背了一个多月。 这进一步让鞠子洲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最后的两次试探就是给灾民们定工钱的时候和之前谈论粮食缺口的时候。 嬴政当时揣着小手坐在鞠子洲身畔看着他书写规条,一面惊叹于鞠子洲思虑缜密,一面不解有些规条的奇异。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任何关于钱财方面的意见。 对于粮食的缺口,和粮价的增长,嬴政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鞠子洲个人更倾向于,嬴政并不知悉其中隐藏的门道。 所以如今,鞠子洲就放弃了个人奔走,转而选择让嬴政自己去筹集粮食。 鞠子洲已经确认了,在筹集粮食的过程之中,秦王赢柱不会给他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以嬴政的性格,鞠子洲拿话术把路堵住之后,他也不太可能再去求援。 所以他现在可以选的手段就是“买粮食”! 而去买粮食就要接受“溢价”。 灾年粮食涨价的事,是任何朝代都避不开的问题,这是经济学规律,不可扭转的东西。 鞠子洲已经吩咐过熊当:在那些奸商报价的时候,适时提醒王孙政雨灾之前的粮价,毋使王孙殿下被那些家伙盘剥! 嬴政知道了涨价,就通晓了自己变成肥羊,被人盘剥的事实,心中必然会怒。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会怒!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当初他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怒不可遏。 但是怒不能解决问题。 最终嬴政肯定是要强忍怒火去高价收粮的。 因为他需要那些粮食来养活他的“根基”。 即便嬴政负气不肯购买,鞠子洲也会自己拿了他的钱去买。 总之,这个亏,一定要让嬴政吃下去! 吃过亏,才会对这样的事情印象深刻、深恶痛绝。 以后,自己行事才更加容易! 鞠子洲搁下笔,大致浏览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又按照最差的情况,书写了一份应对措施。 写完之后,他将这两份计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而后投入火中,看着竹简燃烧。 “一万年太久……” 第五十三章 变化 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不消说一万年,就连一个呼吸都是很长久的。 嬴政摔掉了自己手中的一块金饼子。 “换不来粮食,这些钱一点用都没有!”他气冲冲说道。 熊当默不作声地坐过去,将金饼拾回,放在嬴政面前地桌案上,而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嬴政身旁。 一个有眼力的宦官,是不会在这时候劝说主人“息怒”的。 连续奔波八天,嬴政没有能够平价买到任何粮食。 被秦法强制规定价格的粟米像是一夕之间全数消失了一样,客舍、食肆、就连一些稍微讲究一些的女闾,都不再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涨过价的那些粮食。 嬴政不甘心于被人当成肥羊盘剥。 但是现实却告诉他,必须接受盘剥。 大部分人的家已经重建完成,王宫外的灾民营地也已经被拆除。 但是工作依然在进行——嬴政在指挥灾民们在田地的两头各开挖一条四尺宽的坑道,用来蓄水。 而给灾民们的每日餐食从超标的三餐转变为正常的中农、富农们的标准两餐。 减少一餐,明面上是因为最重要的救灾工作已经完成,不需要再用超标的膳食来拉拢灾民们的心。 但是实际上,是因为粮食的缺口无法解决。 王翦抽调了五百名精壮丈夫去脱产进行训练,也就意味着,捕鱼的人也少了,能够收获的鱼干与鲜虾也少了。 而这五百进行训练的人,开始练习之后,食量只会增长,不会减小。 进项不增长,而消耗增长,粮食一天天的减少令得嬴政焦躁无比。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向鞠子洲求援。 但是想到鞠子洲的那些话,他又强忍住求援的心思,选择自己想办法。 但结果显而易见——没办法。 或者说,除了接受奸商盘剥,别无其他任何办法。 嬴政感觉很憋屈。 他是堂堂的秦国王孙、是掌握着历代秦国先君都无法掌握的义理的人。 但却在粮食这种小事上被一群蠢人拿捏。 甚至还要乖乖的接受盘剥。 凭什么? 嬴政每每思念及此,便怒不可遏。 已经九月底了! 往年里此时就应该已经可以收割庄稼了。 收割完庄稼,就可以准备猫冬了。 而再过几日,便是十月,进入下一年了! “过几日,收完新粮,粮食真的会降价吗?”嬴政问道。 身旁的熊当见嬴政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往年里,是这个情况。” 嬴政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手中的粮食还够吃多久的?” “省些用的话,再撑个十几日是没问题的。”熊当回答。 嬴政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太对劲:“你去请询先生来,就说我想要向他问计。” “诺。”熊当领命,很快就将询请了过来。 询与嬴政相互拜见之后,便问道:“王孙政还是在为粮食的事情烦心吗?” “老师所言甚是。”嬴政一揖:“政确实仍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劳心。” “如今已经是收割粮食的时候了,而政手中的余粮,却仅够手中灾民们吃用十余日,熊当告我说,过几日收割完粮食,粮价就会降下,以老师所见,这话,对吗?” 询捋须,皱眉:“若是以平时的情况来看,咸阳周边在八月之后往往干旱,偶尔一两场大雨,不能解农田用水的问题,粮食虽然有被旱的情况,但还不至于似今年一般颗粒无收。” “待到正月之后,蜀郡的新粮下来,被商贾运转也好,缴税到咸阳也罢,有新的粮食进入,陈粮价贱,是肯定的事情。” “但今年不太相同。”询摇了摇头:“今年咸阳周边遭了雨灾,许多人的田地之中没了收成,但饭又是不能不吃的。” “因此即便是新粮下来,以老夫估计,没有明年二月之前,粮价也不会降下太多!” 嬴政脸上显出愁虑:“当真吗?” “老夫一家之言而已。”询摇了摇头:“王孙政若是仍有疑虑,可以去问一问鞠先生,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试探? 嬴政瞥了询一眼。 这老头一直都想试探鞠子洲,嬴政是知道的。 但是此时…… 嬴政咬了咬牙:大不了认输就是了,暂时让师兄掌握“主导权”! 他点了点头,再拜说道:“多谢钜子为政解惑。” 询点了点头:“既然王孙政已经有了打算,那么老夫就先去修整库中存弩了。” “政恭送老师。” 嬴政送走了询,下定决心,对熊当说道:“备车,去见我师兄。” “诺。” 马车粼粼,询站在暗处亲眼见到嬴政上了车,往城南方向赶去,对身后的弟子说道:“最近这些时日,鞠子洲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很识趣的样子,大约是被我们吓到了。”一名弟子回答道:“钜子,这个鞠子洲,他当真是我们墨家的人吗?” 询老脸上显出不屑意味:“必然不是!” “那钜子为何还要假做相信王孙政?” “因为我们没得选。”询目光冰冷:“墨家三分之后,我辈入秦,便就渐渐式微,丢弃了对于“义”的坚持。” “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不知。” “因为……国君不想看到我辈如百五十年前,子墨子犹在之时那样。” “墨者一旦结社,便不会服从任何一个国家的法令,而是坚持自己的“义”与“律”,这是谁人也无法阻止的。” “对于秦国,这种事情是在动摇“秦法”!”询浑浊的眼睛里是通透的智慧:“这是任何一位秦君都不希望看到的。” “他们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墨者放弃“义”与“律”,安心做着寻常匠人的本职工作,为他们打造攻城器械与争杀利器。” “所以我等只能做匠人之事!”询恨声说道:“而不能行墨者之事!” “所以我只能相信王孙政。”询说道:“即便是他那拙劣的谎言,我也要一同相信!” “那我们为何还要盯着那个鞠子洲?” “因为他不一样!”询语气之中隐隐有些困惑:“他“告诉”了我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钜子不是未曾见过鞠子洲吗?” “鞠子洲告诉了王孙政,王孙政将这些东西用在了救助灾民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这便是他与我的“对话”。” “那他说了什么?” …… “师兄,过几日粮价会涨还是会降?”嬴政急不可耐问道。 “应该会涨。”鞠子洲说道。 “你就真的没有办法帮我弄些粮食吗?” “应该没有。”鞠子洲叹气:“不是早就已经告诉过你吗?” “我不信你!”嬴政愤怒:“你不就是想要掌握“主导权”吗?我给你就是了!” “赶快帮我收购粮食!”嬴政喊道。 “冷静一些!”鞠子洲看着嬴政愤怒的样子,皱眉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有办法?” “你一定有办法!”嬴政死死地盯着鞠子洲:“一定有!” “我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叹气:“阿政,你似乎有一些谬误——我们这个学派的知识很强大,直指根源,可以用来指导我们的现实,可以帮助你掌握“生产关系”,可以帮助你统一九州,可以帮助你破灭六国。” “但是我们的知识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看着嬴政,表情严肃:“我很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释世界,但重要的,始终是改造世界!” “我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这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无视现实的“生产力”的束缚,做到这样的事情!” “你想要的粮食,一定是别人种出来的!” “一旦种粮食的人的粮食歉收,你想要的粮食也就不可能出现!” “这是规则,是铁律,是水往低处流、火让人感到灼烫、人不吃饭就会饥饿一样的铁律!” 嬴政瘪了瘪嘴,很是委屈。 “那又该怎么办?” “买。”鞠子洲言简意赅:“现在不买,过几天买粮食的人变多了,粮价就又会上涨!” 嬴政很不甘心:“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只有这一个办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好……”嬴政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熊当,你去……去把我手里的钱都拿出来,只消留下五十斤黄金应急,其余的……全部都拿去买粮食。”嬴政疲惫说道。 奔波了一大圈,最终回到原点,嬴政有些心灰意懒。 “诺。”熊当叹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孺童奔波数日,当然也能够理解他如今的心情。 “王孙。”王翦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隔了老远,嬴政都能听到他的喜悦:“王孙,翦有要事求见!” “叫他进来。”嬴政不耐烦摆了摆手。 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有人在面前开心,嬴政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家伙打一顿出出气。 “有事就说。”嬴政说道。 “翦素知王孙求粮之心,而愿……” 这一听就不是王翦自己的话。 嬴政皱了皱眉:“有事就说事!” “我有粟米五千石,麸麦两千石,梁米五百石,愿奉于王孙。” 还挺均衡的,高价低价和中价的粮食都有。 嬴政张了张嘴,问道:“你说什么?” 第五十四章 争鸣 共计七千五百石的粮食支援,是嬴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些粮食,如果是让嬴政拿钱去买,他是要花不少钱的,不仅要花钱,而且要被奸商盘剥一次。 但是如今王翦愿意不要钱的进献,就着实的叫嬴政少受了一场气,这是最让人舒心的。 嬴政满意地看了一眼王翦,说道:“你将这许多粮食奉献与我,所求的是什么?” “别无所求。”王翦说道。 别无所求,那就是真的要投效自己。 嬴政嘴角勾了勾,强忍兴奋,问道:“为何?” “王孙政聪明睿智,有先君之风采。”王翦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嬴政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但没有说话:“可以,你去谴人将粮运送到营地之中,而后继续去训练兵士,这里没你的事了。” “哦,那我就告退了。”王翦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嬴政见到他这个样子,大致就可以猜到他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进献了如此多的粮食,却只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复,心中感觉不安稳而已。 “你倒当真吝啬。”嬴政笑了笑,解下腰间熊宸所赠予的玉珏,递给王翦:“这枚玉珏,你拿去。” 王翦踮起脚,远远的看了一下玉珏,随后喜笑颜开,将玉珏纳入掌中,喜滋滋地说道:“多谢王孙殿下赏赐。” “去。”嬴政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王翦,虽然练兵有一手,但是说实话,处事的智慧,真的不怎么样啊! 王翦离开之后,嬴政狠狠握拳:“好,现在粮食的问题已经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了,那么眼下的要务,便是组建“农会”,一定程度上直接“干涉其生产生活”。” 嬴政看过鞠子洲给的策略,对于下一步如何发展是胸有成竹的。 “不过,在此之前……”嬴政抿唇笑了笑:“熊当,你去,将王翦进献粮食的事情,告知我师兄!” 嬴政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我总觉得,师兄是有办法帮我弄到粮食的,只不过他不肯说,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算计……不过不要紧了,再多的阴谋算计,到底不如自己手中真正掌握力量与利益来的强大!” 在这一刻,这个小孩子志得意满:“去告诉他,我不求他帮忙,一样可以拿到我所需要的粮食!” “诺。”熊当叹了一口气,应命而去。 看着嬴政这副模样,熊当倒也有些欣慰——到底是个孩子,虽然心机与手段都有些太过成熟,但争强好胜这一点好歹还是跟一般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的。 营地之中,五百兵士在王翦的带领之下,慢慢磨合成一支勉强有了基本纪律意识的部队,军阵演练,倒也还有模有样。 嬴政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微动,自己一步一步,忍着心头的恐惧,从王翦背后的方向,走向已经初初成形的军阵。 王翦没有怎么注意到嬴政的到来,倒是他麾下的五百人之中,有人看见了嬴政。 紧接着,便是慢慢有人丢弃手中戈盾、跪伏下来,然后,便是所有人都丢弃戈与盾,跪伏下来。 站在点将台上指挥的王翦有些愣了。 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原来是嬴政到来。 王翦挠了挠头,跳下高台,问道:“王孙,你怎么来了?你不通兵事,就算来也帮不上忙啊!” 嬴政撇嘴。 他都有点习惯王翦这个家伙的性格了,只是挥了挥手,高声喊道:“起身,继续操练。” 跪伏的兵士们听到嬴政稚嫩的声音,这才起身,操起戈盾,重新列队。 嬴政见此,才心满意足:“无事,只是来看一看,王翦,你操练兵士的能力倒是不差!” 王翦昂首挺胸:“那是当然!” …… “你的意思是……”鞠子洲皱了皱眉:“王翦拿出了足够的粮食,解了王孙政的困?” “正是。”熊当躬身,一点都不敢失礼。 虽然鞠子洲一直都没有过什么凶狠的表现与超人的武力,但熊当知道,这位是个狠人。 而且,是要比王孙政还要狠的狠人! “叩、叩、叩” 一声声脆响从鞠子洲的位置传了过来。 熊当不敢抬头,额上流下一滴滴冷汗,不远处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风,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他丝毫不敢乱动。 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有什么手段,但恐惧就是那么莫名的出现。 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了秦王诛杀蒙衍的那一幕。 也或许,是因为对于鞠子洲这种将那样足以害人性命的高深义理随便说与人听,而毫不在意别人性命的漠然所震慑。 鞠子洲以指节叩在桌面上,发出脆声。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鞠子洲闭上了眼睛,慢慢思索着,指节有节奏地叩响。 熊当保持躬身姿态,一言不发,甚至不敢随便呼吸,生怕发出什么响声,惊扰了面前的这位大爷。 “其实也没有什么。”思考良久,鞠子洲笑了笑,终于开口。 熊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回去,告知王孙政……就说,我知道了,你叫他抓紧时间做完计划之中地事情……进入正月之后,我要开始给他讲述下一课的内容!” “诺。”熊当没有直起腰,而是躬身,面朝鞠子洲,一步步后退,退到门口处,才转身打开房门,离开屋子。 “砰!”熊当走后许久,鞠子洲一把将面前砚台掷落地上,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 该死! 虽然一直知道世界是动态变化的,总会有事物突破自己的计划,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让自己的一番苦功作废,但是……但是这种谋划许久,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成果时候被人搅局的滋味真的还是难受。 愤怒翻涌,鞠子洲深深呼吸,好长时间之后,他又将桌案摆正,把石砚捡回来,拿出计划书,将原本的计划作废,重新拟定新的计划。 既然此前的计划已经被搅乱,那么后面的计划肯定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 至于时机……那就只能等赢柱死了。 赢柱作为秦王,他死去,咸阳必有一番权力交接和格局变幻。 届时华阳王后晋级成为华阳太后,以她为首的楚系势力势必是要被异人打压的。 嬴政能不能成为太子……这就要看赢柱对于嬴政的补偿力度,以及华阳王后的手段了。 到时……嬴政应该也有一些心理脆弱的时候。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慢慢拟定计划。 夜色深沉,打开的窗户之中冷风吹拂,一道身影翻了进来。 昏黄烛火之下,铜剑反射寒芒。 鞠子洲全无知觉,依旧趴在桌案上书写。 直到,剑刃抵在他的脖颈。 “来者可是墨者?”鞠子洲没有抬头,左手微微抬起。 来者扫了一眼鞠子洲的胳膊,微微侧身:“鞠先生,在等我?” “若你是墨者,甚至墨家钜子,那么我的确是在等你!”鞠子洲回答。 而后,抬头,与眼前的人对视。 “噌”短小的弩箭射出。 “叮” 墨者早已经有所准备,稍微抬手,铜剑挡住箭矢。 墨者深深看了一眼鞠子洲的手臂,笑了笑:“以铁物为胎,牛角为臂、牛筋做弦,弩矢才有如此精巧。” “钜子好眼力。”鞠子洲笑了笑,捋起袖子,摘下小铁弩,扔在地上:“可以谈谈吗?” 询看了一眼地上铁弩,面露笑容,扔下手中铜剑:“那就谈一……” “砰” 他话未说完,鞠子洲右手抄出一柄铁剑,砍向他的肩膀。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询有些意外,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短剑,格开鞠子洲的偷袭,然后一脚将鞠子洲踢开。 “鞠先生当真智谋过人!”询冷笑一声,扔掉短剑,并将自己脚边的一短一长两柄铜剑踢开。 “咳咳。”鞠子洲被一脚踢开,着实有些疼痛。 他爬起身来,将手中铁剑扔掉,说道:“钜子也当真是老当益壮!” “鞠先生想谈什么?”询发出疑问。 “当然是合作!”鞠子洲笑了笑,倒了一杯水,奉给询:“我觉得,钜子不会拒绝。”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合作?”询问道。 “秦政对我深信不疑!” “还有呢?” “我可以为墨家完善“义理”!” 询脸色猛然一变,身上散发出凛然杀气:“你找死?” “你不敢杀我!”鞠子洲揉着胸口笑道:“我死了,对于秦国的黄老家学没有任何影响,对于老庄家学更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秦墨就要承受王孙政的怒火……钜子以为,王孙政未来如何?” “未来可期。”询杀意收敛:“你不能改变我墨家“义理”!” “秦王将死,我可以为墨家提供一些帮助,让下一位秦王放松对于墨家的管控。” “我还要你手中的……墨家“义理”的缺憾!” “可以!”鞠子洲欣喜不已。 百家争鸣,争的,既是话语权,也是生存空间。 第五十五章 谣言 答应的这么爽快? 询存了几分疑心,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施施然跽坐,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询跪坐下来,与鞠子洲面对面。 “你想要墨者做什么?”询质问。 “我想请钜子保证我的人身安全!”鞠子洲正色说道。 询上下打量鞠子洲,回想了一下刚才鞠子洲在面对自己时候的表现——武技方面有些羸弱。 “可。”询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开始讲我的计划……”鞠子洲笑了笑:“首先,墨家所要求的,是恢复旧日墨者的武力,并且获取到开始施行自己“义”的资格。这没错?” “没错!”询点了点头。 “这首先要获得一个“行义”的资格,因为墨者的“义”,大多数时候是与“秦法”相违背的!” “大规模结社、制造武器、来回奔走、与人争斗,都是秦国的法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询脸色稍黯:“的确,秦国于墨者,最坏的,就是这“秦法”!” “但秦法又是秦国氓隶安居、百姓乐业的基石。”鞠子洲笑了笑:“依照墨者的“义”,你们也不应该去主动破坏“秦法”!” “不假。” “那就只剩下两条路!”鞠子洲说道:“第一,离开秦国!第二,成为“执法者”。” 询摇了摇头:“都没有指望。”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鞠子洲身体前倾:“钜子可知道历代秦君的大志吗?” “无非是破灭六国,重定分封而已。”询摇了摇头:“太不切实际了。” “为什么不切实际?” “因为做不到!”询嗤笑:“即便东六国无法灭秦,秦国也不见得能够打得过六国,更何况灭之,说到底,不过是“口号”罢了!” “打不打得过,打过才知道!”鞠子洲意有所指:“更何况,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打得过”,而是“打过”。” 询不解:“墨者不会上战场为秦君拼命的。即便发生战争,又于我何益?” “钜子这段时间,在灾民营地之中传授灾民“墨义”,收了多少弟子?” 询脸色一变:“你想怎么样?” “王孙政手中有了五百人的兵士,这五百人,是不需要去打仗的!”鞠子洲笑了笑:“钜子觉得,他们将会被用来做什么?” “这……” “假若,我愿意让钜子去把这五百人招为“墨者”呢?”鞠子洲问道。 “王孙政将要组建“农会”,届时此次受灾的所有灾民,不说全部,也该有七成以上都会加入到“农会”之中!” “他们以后会一齐耕作、一同吃饭、一同伐木、一同狩猎。” “他们是必须要有兵士进行看护和守卫的,这五百人,便是用来看护、守卫这些灾民的!” “钜子试想,如果这五百人,都是墨者,将会如何?”鞠子洲问道。 询呼吸一促。 “此五百人的建制,是“秦王”所给!” “用途,却在王孙政自己手中!” “他秦政九岁孺子……钜子,他真的能够掌控五百丈夫吗?” “那这与“战争”有何干系?”询很理智。 “与战争并无干系。”鞠子洲摇了摇头:“与历代秦君的“大志”有干系。” “什么干系?” “性质一样,都不需要真的去做……只是口号!” “所以,真的只是一个口号?”询眼中有光。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打过;口号做不做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还有,在去做的过程里,所得到的……“做”的权力! 墨家所需要的,说到底,也只是属于自己的合法武装力量而已,至于“行义”的资格……那需要先拥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之后再考虑。 而王孙政手中的五百人…… 询深深呼吸:“似乎确实可行。” “那么钜子是认可了?”鞠子洲问道:“我给予你把这五百人收入麾下的机会,你为我提供保护!” “还有!”询说道:“你要让秦君放松对于墨者的管控!” “这个简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情就这样。”询点了点头,躬身一拜;“请鞠先生授我“义理”。” 鞠子洲一拜:“可。” 询再拜:“请教。” “墨家起于子墨子,发于市井,义理的核心,不过就是“爱”与“利”。” “而墨者行为是否合理的标准,则是“义”。”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乃是墨者理想。” 鞠子洲问道:“我说的可对?” 询点了点头:“对。” “那么“义”的标准是什么呢?”鞠子洲说道:“子庄子有“小大之辩”。” “子孟子阐发大小义之疑。” “世间对于“义”,从来没有固定的标准,这就是钜子“孟胜”所以死城池,而墨家最终三分、没落的原因。” “不错。”询叹气:“若非“义”无准则,墨者岂会沦落得如今这般?” “但,为什么“义”无准则呢?”鞠子洲问道。 “请教。”询低下头颅。 “因为对于不同的人,“义”是不同的。”鞠子洲解释道:“墨者行义,路遇乞人饿殍,“义”是食水而已,因为食水,可以活其命。” “遇君子之被猛虎,“义”是拔剑。” “因为拔剑,可以解其危。” “遇君主破国亡城,“义”是奋身。” “因为奋身,可以保其国。” “但,若是破国之君,坏君子之家,致其栖野而被猛虎;被虎之君子,吞乞人之资货,致其乞行而饿殍,饿殍之乞人,为君主奋身,致君子吞其资货,那么,“义”又是什么呢?” 询愕然。 “如墨者“行义”,遇此事情,该当如何呢?” 询默默思考。 良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目光望向鞠子洲。 “想要知道“义”是什么,首先要有一个“主体”。”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什么是主体呢?就是你“墨者”,要为谁而行义。” “自然是为天下人……”询下意识回答。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停住了。 此时,他意识到了,“为天下人”,就是“义”无定则的原因。 “天下人”里面,包含有“乞人”、“君子”、“君主”以及更多的“身份”。 这些“身份”所对应的,是互相矛盾的人。 帮助“乞人”,就无法再为“君子”行义;为“君子”拔剑,就要杀灭“君主”。 这是死结。 “墨家必须找到“义”的主体!”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此后,为之行义,见不平则破不平,遇不义则斩不义。” “多谢鞠先生!”询恭敬一拜。 “钜子客气。”鞠子洲回拜。 询想了一下,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一则谣言。” “哦?”鞠子洲有些疑惑。 “有言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而是左庶长吕不韦之子者。”询说道。 鞠子洲闻言有些惊讶,随后扬眉。 是了,还有这一节!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谣言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谣言出自谁的口,不是吗?” 询挑眉。 他总感觉,鞠子洲听到这样的谣言消息,有些开心。 “鞠先生所言甚是。”他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一长一短两柄铜剑,顺手敲了一下鞠子洲铁剑的剑脊。 “叮~” 好铁! 询回头看了鞠子洲一眼,发现这个家伙手中不知道何时摸出一柄小弩,对准了自己。 询笑了笑,面对鞠子洲,一步步后退,而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神圣性 鞠子洲看着询跳出窗外,谨慎端着弩向前走了几步,向窗外望过去,长夜漆黑。 片刻,他放下弩机,关闭窗户,重新坐在桌案前,看着自己先前正在书写的东西。 《矛盾初解》。 这是简化版本的《矛盾论》。 鞠子洲想了一下,将这帛书收了起来。 嬴政并非异人之子的言论,除却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其实对于鞠子洲、对于嬴政、甚至对于异人,真假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这话是从谁口中流传出来的。 鞠子洲更倾向于,这言论是异人或者吕不韦搞出来的。 因为一旦这言论出现,那么他们就有的选。 他们可以选择相信,而后将嬴政的王孙地位废除,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如果觉得合适,甚至可以待到打压完楚系力量再选择不相信,为嬴政搞个澄清,重新承认他是秦氏血裔。 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话语权。 谁的话语权足,那么谁的想法就是对的,不对也对! “九月底了啊!”鞠子洲喜不自胜。 九月底,过几日,赢柱就要正是加冕成为秦王。 这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要死去了。 谣言此时起,真是恰到好处啊。 鞠子洲笑了起来,喜悦从心头漾至眉头:“真的应该多谢你们啊!” 他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毛笔饱蘸墨汁:论“神圣性”。 …… 依照老规矩,文章写完之后,鞠子洲自己先看一遍,捋顺了思路,而后将文稿焚毁。 早晨,他打了个呵欠。 重新确定了思路,鞠子洲开始收拾行囊。 钱是需要拿一些,出来时候带了三张小铁弩,如今嬴政顺走了一张,自己手中还剩两张。 铁剑两把,此时手中剩余一把。 衣服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那么几件。 鞋子需要多准备几双,跑路时候,鞋还是比较重要。 还有火石、干粮、食盐、水果干等物,也都要带一些。 最重要是需要验、传。 也就是秦国的“身份证”和“介绍信”,这个入咸阳城之后鞠子洲就以及叫蒙衍帮自己办好了。 准备好一切之后,鞠子洲慢慢在咸阳城中转悠,一边逛,一边记忆道路,规划逃跑路线。 逛街时候,觉得有人跟踪自己,鞠子洲想了想,觉得无外乎是墨家之人、秦王的人、又或者,是异人的人。 跟踪就跟踪。 鞠子洲撇了撇嘴,回到客舍,规划了一下路线,而后将路线图焚毁。 第三日傍晚,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的黄昏,鞠子洲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后,进了王宫。 嬴政忙活了一天组建农会的事情,累的要死,半躺在榻上,一边拿着竹简翻看,一边思索在实际的动员之中遇到的问题需要如何解决。 看到鞠子洲到来,撇了撇嘴,转过身去,背对他。 鞠子洲挥了挥手,让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宫人与侍女全数撤下去,自己亲自确认了无人,而后拴上门,跽坐在软榻一边,正色肃声:“嬴政!” 嬴政,赢姓秦氏政,一般叫秦政、君子政、王孙政。 这个时代里,几乎不会有人叫他“嬴政”,因为姓在有氏的人身上是不参与称呼的。 这个称谓,是鞠子洲与他讲特殊且重要的事情时候才会叫的。 他一这么叫,嬴政下意识放下手中竹简,翻身跽坐在鞠子洲面前。 “师兄。”嬴政低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说道:“记得“神圣性”吗?” “记得。”嬴政点了点头:“是为强调“正义性”而创造的一种“概念”。” “那么“神圣性”是什么?” 嬴政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 遇到了知道是它,但是让总结其定义、概括其含义,嬴政确实答不上来。 “那你听好了!”鞠子洲正色:“所谓的“神圣性”,其实就是一种政权为什么天然的“合理合法”,为什么让人信服的根本!” 嬴政皱眉。 他没法理解。 “公子小白落魄,但是跟随他的人却并没有想过要舍弃他,抢劫他的财货,而是用命去保护他,这是为什么?” 嬴政想了想:“为了利益?” “不只是为了利益!”鞠子洲说道:“因为存在“神圣性”,所以他的门客下意识地都不会去考虑最坏的情况——诛杀他,获取财物。” “秦王的“神圣性”,你了解吗?”鞠子洲问道。 “了解一些。”说起这个,嬴政就稍微有些熟悉了:“秦王与我说过“秦王是不会错的”。 他的神圣性,其实就是树立起自己“并非凡人”的形象?” “差不多。”鞠子洲点了点头:“但这是他个人的“神圣性”。” “扩大到“秦国”的存在呢?” “是什么维系其最基本的“正义性”?” “生产关系?”嬴政回答。 “生产关系对应的是人与人。”鞠子洲说道:“而“秦国”,是一种政权,是“制度”的一部分,也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 “所以,是“经济基础”?” “还是不对!”鞠子洲摇了摇头:“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是否可以存在的,不是维系其“正义性”的。” “那是“神圣性”?”嬴政皱着眉,苦着脸。 每次鞠子洲只要讲述新的知识,他都想一口气把鞠子洲掏空榨干,但是现实是,他只是听一点点东西,就已经头脑发胀,无法理解。 “是的,正是“神圣性”!”鞠子洲叹气:“秦国、赵国、韩国、魏国……这世间一切的国度,都是拥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而下面是一大堆贵族封臣。” 鞠子洲说着,手指蘸墨汁,在桌案上画出一个三角形。 而后他在三角形内部画出一条条与底相平行的平行线,将三角形切割成为十几个三角形。 手指按在最上方最小的一块三角形:“这是“王”,下面是“侯”,再下面是“卿”“士”……” “支撑这整个“体制”如此存在的东西,就是“神圣性”!” “我还是不太明白。”嬴政苦着脸摇摇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们从头开始讲。” “世界上没有国家的时候,人将会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 他没法想象这个东西。 “没有国家的时候,人也是会聚居。”鞠子洲说道:“但是没有相关的建制,所以也就没有法律、没有礼法,只有模糊的上下级区分。” “这个时候,我们称之为部落。” “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你觉得会是谁人?” 嬴政想了想:“应该是拳头最大的那个。” “或许是对的。”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地位第二高的呢?” “是……拳头第二大的?” 鞠子洲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你觉得,为什么拳头大的,地位高呢?” “因为掌握暴力!”嬴政说道。 鞠子洲立刻发问:“那么拳头第二大的人,会不会想要把拳头最大的那个杀死,然后自己做老大呢?” 嬴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们假设,拳头最大的那个人,地位最高。” “如果这个人是你,那么嬴政,你要如何才能够保持自己最高的地位呢?” 嬴政歪了歪头:“师兄呢?你会如何做?” “如果是我的话,我首先打败拳头第二大的那个,然后把他变成我的“奴隶”,然后借着自己拳头最大,地位最高的时候,立下规定:凡挑战我的,挑战失败,都要成为我的奴隶,挑战成功,那么,他取代我成为最高者,而后我成为他的奴隶。” 嬴政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 “这在我壮年时候、拳头最大的时候,可以使用。” “但是人总是会老的,老了,拳头就没有那么大了!”鞠子洲继续说道:“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想到办法,让自己即便是在老了的情况下,也能保有最高的位置。” “那要怎么做?”嬴政催促问道。 他有预感。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暴力和利益,还记得吗?”鞠子洲问道:“我在自己拳头还最大的时候,把那些拳头大的人拉拢起来,向他们许诺,分享利益;而后以自身暴力震慑。” “这样可以建立最基本的利益共享的暴力集团,以确保我们这个集团的暴力,凌驾于任何一个个体与集团之上。” “然后呢?”嬴政呼吸急促,双眼死死盯住鞠子洲:“然后!” “但这还不够保险!”鞠子洲面无表情:“就像你当初收服游侠,只是说每个月给钱,只是凭借赵国士伍的暴力震慑,还不够!” “所以我许诺,等我老了,将自己最高的地位,传于集团之内,最忠心于我的那个拳头大的人!” 嬴政呼吸一滞:“然后呢?” “然后我老了,忠心于我的人上位……他会怎么做?” “怎……怎么做?” “他登临高位,反手把我放逐……有没有这个可能?” 嬴政抿了抿唇,身体开始颤抖:“有!” “那么现在他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他所要面对的未来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老了之后被放逐!”嬴政回答。 “你猜他……想不想面临这样的命运?” “不想!” “他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鞠子洲问道。 “我不知道……师兄的话,要怎么做?” “把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规定尊敬老人!”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 “但这还不够!”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还差一些……差了什么,嬴政,你知道吗?” 嬴政口干舌燥。 嬴政目光灼灼。 嬴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 “树立……神圣性……” “如何树立呢?”鞠子洲声音飘渺,如在天际,如在耳畔。 嬴政大脑一片浆糊。 他无法思考了。 “那只有,树立起,永远的,超越一切人的暴力,来震慑所有人!” “这个暴力……就是“神灵”。” “这个“神灵”,就是我自己的……祖宗!” “我是“神灵”的后裔,所以我理所应当至高无上,所以你理所应当向我效忠。” “所以……” “所以……” 一条条的语言流过耳边,素来记忆力超群的嬴政一句都没听清,一句都没有记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嬴政从恍惚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定神看着面前的鞠子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兄……”嬴政声音干涩。 “至高无上的血脉传承,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这些……”鞠子洲看着嬴政。 “这些就是……“神圣性”的外化,对吗?”嬴政苦笑。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觉得,你现在的地位是不是依托于这种“神圣性”的呢?” 嬴政看着鞠子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流出巨大的,难以言明的恐惧。 “如果,失去这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性”,嬴政,你会怎么样呢?”鞠子洲呢喃。 嬴政身体一颤,随后若有所悟,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是谁在胡说?” “我听人说,你可能并不是“秦太子”子楚的亲生儿子。”鞠子洲低头弹了弹指甲里的灰。 嬴政咬牙切齿:“这绝对是谣言!” “是不是谣言,并不重要!”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看拥有话语权的人怎么说!” “这种由血脉带来的“神圣性”太脆弱了,只要你父亲坚持不承认你是他的儿子,那么你就会丢失这种“神圣性”。”鞠子洲慨叹:“何其简单!” 嬴政捏紧拳头:“是啊……何其简单!” 不能被自己所掌握的“神圣性”……失去,也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情……真的好脆弱! 嬴政抿起唇:“那么师兄,我们要如何才能够尽快的树立起我所能够掌握的“神圣性”呢?” 鞠子洲悠悠然说道:“也简单,诛灭六国,尽戮贵族。” “这么简单……”嬴政笑了笑,牙齿洁白,神态与鞠子洲如出一辙。 第五十七章 墨义 “嬴政!”鞠子洲见到嬴政神态,心神略微恍惚,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感受,他定了定神:“你可愿意,与我一同,破灭旧的神圣性?” “政,愿!”嬴政立刻跪伏,成五体投地的姿态。 “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完成大志,破灭六国,一统九州,使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政,愿!”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树立新的……神圣性?” 嬴政深吸一口气:“政,愿与师兄一起,完成大志!” 鞠子洲死死地盯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嬴政的后脑。 这一位这片土地之上、这个文明当中的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如今跪伏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反抗意图与能力,只消他鞠子洲拿起利器,便可轻易结束其生命! 鞠子洲看着跪伏的嬴政,好片刻,将他扶了起来:“好,那你我便一齐努力。” “师兄……”嬴政起身,望着鞠子洲:“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鞠子洲笑了笑:“你现在的问题,靠自己,是解决不了的!” “只有“话语权”更高的人,才能够帮助你解决掉由“话语权”所带来的问题!” 嬴政面露疑惑:“师兄的意思是,要让王后来帮我?” “不!”鞠子洲摇了摇头:“记得秦王陛下侵吞了你的功劳了吗?” “记得!”嬴政咬了咬牙。 何止记得,简直永世难忘! “既然秦王拿了属于你的功劳,那么他也就需要给你补偿!”鞠子洲笑了笑:“未来的“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给予你的补偿!” 嬴政惊讶。 “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也都能感受到,秦王活不久了!”鞠子洲笑了笑:“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为自己谋求一个可以让自己名传千古的“功”,而在国中彻底解决掉了“国中之毒”的功劳,便是这个他所需要的“功”!” “这个“功”他拿走了,但是你的能力,与我的智慧也从中体现了出来!” “所以他还有机会拿到另一个“功”,这个“功”的名字叫做……“识人”!” “所以只要他在,那么他就必定会在你父亲登临大位之前,将下一代的“太子”之位指定给你!” “只要他开口,那么一切的谣言,就会被作废!” “只有事实与话语权,才能够对抗话语权!”鞠子洲说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 “而话语权最高的秦王陛下,会帮助你,摆平这一切!”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鞠子洲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窗外已经是繁星满天。 大雨之后的咸阳,星空格外美丽。 “我就先回去了。”鞠子洲说道:“你自己好好的休息一下……毕竟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送送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阔步前行。 嬴政紧随身后,将鞠子洲送到宫门外,躬身相送。 看着鞠子洲的背影,嬴政清秀小脸上,一片阴翳。 走出王宫,鞠子洲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背后一片潮湿,已然被冷汗浸湿! 论述“神圣性”这种东西,其实基本上就是在刨现有的所有国家的根。 如果不是因为嬴政正在被人以散播谣言的方式侵夺“神圣性”的话,鞠子洲是肯定不敢就这么轻易地与他讨论这一切的。 但是……嬴政受到迫害的机会太少了! 现在赢柱将要成为“秦王”,之后是嬴异人。 两位秦王加起来也就三年时间。 再然后,嬴政就要继位为王,届时,即便是鞠子洲有泼天之能,他也没有办法找到如此好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冒着大风险,与嬴政这个既得利益者中的既得利益者谈论这种刨根的东西。 如果嬴政再大一些,或者他得了“太子”的位置,鞠子洲再与他谈论这个,那么想都不要想,鞠子洲今天决计没有可能走出王宫宫门。 但是嬴政现在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孙”。 而且他还在一定程度上,面临着失去血脉带来的“神圣性”的危险。 所以鞠子洲像个渣男一样,可以趁虚而入,与他讨论这样的事情,并且为他树立相应的观念,让他产生塑造全新的,可以被自己完全把握的“神圣性”的念头。 但,也是需要防备的! 因为这种行为算是在赌。 与教授嬴政“义理”不同,与嬴政谈论血脉贵族的“神圣性”,是不折不扣的高危事情。 所以即便是走出了王宫,也需要几天时间观望。 一有不对,立马跑路! 鞠子洲回望巍峨秦王宫,松了一口气,阔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客舍。 夜幕降临,墨家钜子询又一次跳窗来到鞠子洲的房间。 “钜子请坐。”鞠子洲躬身以请。 询见到鞠子洲没有持弩,也没有拿剑,于是紧绷的脸上也松了一口气,他解下身上的两柄铜剑,并且在胸口处取下藏在衣服下面的皮甲,解下绑在腿上的短剑,放在一旁,躬身一礼:“弟子拜鞠先生。” 此时知识珍贵,一字便足可以为师。跨越“家”与“家”的束缚,墨子受了鞠子洲“义理”的传授,自然应当奉其为师。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者与道家都不讲求虚礼,钜子不必客气。” 询再拜:“那么弟子便不客气了……请教鞠先生。” “教!”鞠子洲回应。 “请问,我墨家应有的“义”的主体,应该是谁人?”询问道。 他想了想,说道:“世间人有千千万万,以“身份”排定,足有三百业,那么“身份”也应该有三百之多,“墨者”也只是其中之一。” “墨者既要行义,那么是不是应该以“墨者”这个身份的“义”为基础挑选出我们的“主体”呢?” 鞠子洲挑眉。 两天的时间里能有如此结论,不愧是先秦百家之中唯一有清晰直观的思维逻辑的学派!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钜子有如此思考,当真算是智慧过人。” “那么既然想到了这一节,请问钜子,“墨者”这一身份,发端于何处?墨者的“义”又该作用于何处?最重要的事情是,墨者需要,对谁人负责?” 询皱起眉。 “墨者起于“下民”,发于“小人”。” “墨者的“义”,自当是为“小人”“下民”谋利。” “墨者需要对谁负责……”询摇了摇头:“请鞠先生指教。” 第五十八章 变数 (一) “钜子可知,“孝”之一字?”鞠子洲问道。 询点了点头:“颇知。” “世间为何有“孝”的讲求?” “父精母血,十月怀胎,十年养育,不辞辛劳,此人所以成人者也。”询回答:“人受父母大爱大利,是应偿也。” “受爱与利,则应偿还?”鞠子洲问道。 “应偿还!”询点了点头,郑重其事。 “那么你知道自己存活至今,受了多少人的爱与利吗?”鞠子洲问道。 询摇了摇头:“不计其数,不可测也!” “你的知识来源于谁?”鞠子洲问道。 “来于墨者。”询回答。 “只是来于墨者?”鞠子洲问道:“没有其他来源?” 询不解。 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于是再拜:“请鞠先生指教!” 鞠子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圆”的定义是什么?” “子墨子曰:一中同长者,谓之“圆”!”询立刻回答。 “那么请问,在子墨子之前,世间有没有“圆”这个东西?”鞠子洲问道。 “有的。”询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道:“子墨子之聪明睿智,不在于先于世人而通达道理,在于为世人研求事物内中道理,广而告之,使世人用事物时省却大番苦功,而可以用其理,轻易得其物!” “那么,“圆”的道理,是来于子墨子,还是来于子墨子之前的先人,抑或者,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 “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询说道。 “那么钜子,你的衣食所安……又是来源于谁呢?”鞠子洲问道。 询想了想,说道:“是我父母,与世人、先人之共功!” “你的知识呢?” “墨者与先贤之共功!” “如此,墨者得“义”所应该对应的主体,便找到了!”鞠子洲说道。 询看着鞠子洲,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鞠先生果真天生不凡!”询慨叹:“若我于先生的年纪,有先生这般的学识,那么我必定效仿先贤,周游列国,推行我的所学!” 鞠子洲疑惑看着询。 他感觉,面前的这位墨者,似乎在暗示什么。 “多谢鞠先生为我解惑!”询拜伏:“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询先告退。” “钜子客气。”鞠子洲点了点头,目送询从窗户跳出去。 夜色深黑,鞠子洲将包袱与铁剑放在枕边,和衣而睡。 …… 清晨,刚刚组建起来的农会开始运转。 兵士们首先排队从大鼎处吃了早食,而后拿起戈盾,在王翦的带领之下前往训练。 而后是陆续赶来的丈夫、老者、妇孺。 有序地吃完饭,丈夫们在各自佰长、什长、伍长组织之下,结成队列,领取工具、前往城外做活。 妇人们开始编织草鞋。 此时的草鞋,王孙政已经不再收钱购买,而是开始无偿征收,而后按照需求发放给做活的丈夫们。 老者们则就手持猎弓短剑等候。 在兵士们训练完毕、再一轮进食之后,他们将按照王孙政的指示,携带干粮,前往远一些的森林之中狩猎猛兽,以为农会获取所需的肉食。 孺子们在墨者们的帮助之下开始学习认字,并且背诵法律条文。 一切井然有序。 鞠子洲吃着东西,站在远处,看着农会运行,看了约莫半个时辰,而后擦擦眼角泪水,去往他处。 他今天依旧要在咸阳城里逛逛。 只不过,此时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确定逃跑路线。 他要真真切切地观察和深入到咸阳人民的生活之中。 这个时代,贫富分化比鞠子洲所知的时代更加严重! 鞠子洲曾游历过韩国、赵国,观察过其中的市人生活,也知道其中野人境况,秦国,他虽然以前就有来过,但是那时候偷偷摸摸,根本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 如今得到机会,当然需要作一番考察。 顺便,也确定一下当前的生产力水平和消费水平。 如果有可能的话,鞠子洲甚至想要做一份详细的考察报告。 不过,今天已经是九月三十。 今夜是跨年夜。 明日秦王赢柱就要正式加冕为秦王。 他的生命,今天也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鞠子洲觉得,自己可以用的时间,恐怕并不多了! …… 王宫之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明日清晨开始的加冕仪式,宫人们按照规定开始布置。 嬴政今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离宫之中,在华阳王后的“呵护”之下读书。 不过他感觉在这里不怎么能够沉下心来读书。 因为华阳王后是很多事的一个女人。 嬴政读书的时候,她总是会抽空问两句。 诸如:政儿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政儿与你的那位师兄关系如何?政儿如今都学了些什么?政儿在赵地可有关系相好的贵家淑女? 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得嬴政烦不胜烦。 但是他又不能直接翻脸。 因为毕竟是“盟友”,而且他能够感受得到,华阳王后的确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关心自己。 那种挚切情感,不似作假。 这一点,华阳王后比嬴政的那位无法尽责的母亲强太多了。 嬴政虽然想要拒绝华阳王后的好意,但是到底也没能拒绝。 “政儿既然没有相好淑女,母亲又未曾安排亲信照料生活,那理当是不方便的……不如大母赠你两个美人。”华阳王后笑着说道:“年十四的两个美人,身段匀称,面目妍丽,性情可爱,用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再好不过了!” 嬴政撇了撇嘴。 他的身边秘密的竹简和帛书太多,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怕不小心被看到,当然也对别人派来的什么美人没兴趣——女人都是麻烦鬼! 嬴政从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之中就可以得到女人很麻烦的结论。 无论是经常接触的母亲,还是不常接触,但是必须要接触的华阳王后,都是很麻烦的人物。 心思叵测不说,更可怕的事情是,她们行事是不完全依照自己的利益而行的! 这就意味着,无法被预测和把控! 嬴政不喜欢无法被把控的东西。 华阳王后见嬴政的神情就知道他不喜欢美人。 “是了,政儿还不到喜好美人的年纪,但是政儿,你再长大一些,就应知美人的好了,且先收容在身边,慢慢养着,知根知底,以后好用!”华阳王后笑嘻嘻地说着。 嬴政挑眉:“长大一些……就需要美人了?” “是啊。”华阳王后剥了柿子,手臂环绕嬴政的脖颈,喂到他嘴边:“政儿吃点东西,老是读书也不太好,有时间应该去学习一下射箭!” “我要了!”嬴政吃了一口柿子说道。 “什么?” “美人!”嬴政说道:“我要了!” 第五十九章 变数 (二) 华阳王后嘴角有微微温柔的笑:“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就是想要。”嬴政说道。 说罢,他挣脱怀抱束缚,坐正了身子,慢慢翻看竹简。 一边看,嬴政一边说道;“明日大父登基,大母今日为何有功夫陪我看书?。” “登基嘛,也无非就是祭天、告祖、昭示民众而已,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去做的,大母只消等待便可,所以陪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祭天、告祖,而后才是昭示万民?”嬴政脑海之中迅速反应。 祭天和告祖,其实就是在向人昭示自己的“神圣性”? 这种来源于血脉的“正统”地位,通过浩大的仪式和繁琐的礼仪让人将其与一般人的行为区分开来,进而加强自己“非人”的特性。 他这边低头思考事情,华阳王后已经轻轻的将下巴枕在嬴政肩头。 从身后向前看,正好可以窥见竹简上记载的全部文字。 《团结基础的基本原理》 这是…… 华阳王后面上依然是轻柔和善的笑意,心中却有怒涛翻涌。 嬴政注意到自己肩头的这位大母看到了自己的教材,倒也并不多么惊讶,他只是笑了笑说道:“大母,政儿就先去学射箭了……你叫熊当陪我一起。” 说着,嬴政撂下手中竹简,起身着履,跳跑着离开。 华阳王后秀眉微蹙,犹豫一下,修长玉指拨开竹简。 …… 天光蒙蒙亮时候,咸阳城中的人们便已经动员起来。 大贵族们纷纷着礼服,执礼器,乘车前往参与见礼。 鞠子洲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处向外张望,火把排成队,马蹄踏成雷,人数极多,但是发声者极少,惟能听到的是一些人语气热切地打招呼。 这样煊赫浩大的声势,然而却秩序井然、甚至听不到太多人声。 秦国的法制贯彻得不是一般的好啊…… 鞠子洲抿唇。 只可惜,法,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 而大多数人,不属于秦国的统治阶级! 看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过来捕拿自己,鞠子洲终于松了一口气,躺下来很快进入梦乡。 十月一日,王正月,秦王赢柱加冕。 再醒来时候,窗外已经阳光明媚。 今日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鞠子洲用手遮了一下阳光,穿好衣服,出门洗漱时候才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 “你是?”鞠子洲看着面前的人。 他不认识对方。 心中戒备升起,鞠子洲悄悄按住腰间的剑柄。 “鞠先生,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等您的。” “等我?”鞠子洲点了点头:“等我做什么?” “殿下吩咐,鞠先生醒来之后,要我务必请您进宫一叙。”来人笑容热切。 鞠子洲颔首:“那就等我洗漱之后随你入宫。” “那我在这里等鞠先生。”来人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姿态恭谨无比。 但是…… 鞠子洲看了一眼他的手腕。 手腕粗实,虎口处隐隐看得见茧痕。 这就不是一个随便派出来的信使。 这个人,如果自己不同意主动入宫的话,他甚至可以以武力强带自己入宫。 鞠子洲洗了把脸,用盐粉刷着牙,仔细思索异人叫自己入宫的意图。 首先,可以排除掉“神圣性”的议题泄密的可能性。 如果这玩意儿被嬴政透露给异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话,那么来的应该就不是什么请自己入宫叙话的人,而应该是请自己入黄泉喝汤的人。 其次,可以排除的就是与嬴政有关的话题。 大家都是聪明人,秦异人应该也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了帮助嬴政,并且与之结成了“师兄弟”关系,那么两人的利益就已经绑定了。 这个时候,招揽或者策反,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 他找自己进宫,意在谋自己? 鞠子洲刷完牙,跟随来使,乘车入宫。 青宫之中,嬴政静静跪坐在异人面前,父子二人一个微笑着和蔼地说,另一个认真地听,远一些看过去,却是一派父慈子孝的情景。 “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请来了。”宫人进门报告消息。 异人听到这句话,停下了对嬴政的讲述,起身着履相迎。 “哈哈,鞠先生,真是教不谷好等!”异人笑着迎出来,拉着鞠子洲的手就把他拉进宫中。 鞠子洲也没有想要讲求礼仪,给异人行礼,于是他便任异人拉着自己进入宫室之中。 “鞠先生请坐。”异人将鞠子洲拉到榻前,按着他想让他坐下。 鞠子洲顺势跪坐下来,目光环顾,瞧着下首跪坐的几个人,感觉今天确实是有些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一个老头子。 孙淹! 鞠子洲冲着老头笑了笑。 老头皱眉,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透出疑惑。 这个黑皮小子,看着很是眼熟啊! 鞠子洲又看向孙淹身旁的那个美男子。 这应该就是吕不韦了,上次见过。 鞠子洲抿唇收笑,朝吕不韦点点头。 吕不韦一愣,脸上绽开假笑,冲鞠子洲点了点头。 吕不韦和孙淹身后,是孙淹的两个弟子和之前嬴政招揽的儒人。 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真是有点意思的! “烦鞠先生少待,不谷要为我儿政讲述为政之礼!”异人灿烂笑着,冲鞠子洲道了个歉。 鞠子洲点了点头:“太子请随意。” “夫为政之道,重在调和……”异人看着嬴政,很认真地说着。 鞠子洲看了一眼嬴政地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有怎么好好的听,只是在装样子。 其实也难怪。 鞠子洲笑了笑,异人现在所教授的东西,是偏向于儒家一些的,或者说,是偏向于目前现行的贵族政治的道理,主基调是“妥协”。 维持基本的平衡与现有利益分配的稳固性。 这些东西,统治者之间流传当然没问题。 如果没有“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的谣言的话,异人教授嬴政这些,嬴政很可能就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要以未来的“太子”位置来拉拢自己。 但…… 现在,嬴政只觉得异人吵闹。 嬴政不需要“妥协”! 他需要“斗争”! 以斗争求和平,和平才存在! 第六十章 变数 (三) 异人讲了很多,道理讲出来,很有内涵,但是嬴政不想听。 或者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道理不是属于他的道理。 这是属于“秦王”的道理,是属于掌握“话语权”的人的道理。 做了秦王,才需要考虑如何制衡国内既得利益者之间的利益分配,才需要用下属相互制衡,才需要考虑妥协和稳定。 而嬴政,并不是秦王! 他现在,在异人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自己能够成为秦王的可能性! 反倒是,他因此坚定了自己“斗争”的心念。 嬴政很清楚异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述这些东西——父亲明明根本就不待见自己母子,连自己回国,他都懒得派人迎接。 回国之后,衣食住行,未见他关心分毫。 遇事之时,帮助自己出谋划策的是鞠子洲,给自己人力物力财力的是华阳王后和赵姬。 功劳被篡夺的时候,异人更是看不到人影。 嬴政不是傻瓜。 异人的“坐视”本身就能表明他对于自己的态度。 反而,因为自己坚持与他“斗争”,他此时才愿意拉拢自己,给自己讲述做“秦王”需要的道理。 这道理,对于异人自己很有用。 但是对于嬴政,这东西比道旁野草还要无用! 嬴政做出恭敬聆听姿态,但是心中一直在盘算异人请鞠子洲来这里的目的。 而且……嬴政偷眼瞥了一眼跪坐下首的孙淹。 这老头……什么来历? 他并不清楚。 但是想来,异人不会放一个无用的人在这里。 嬴政暗暗提高警惕。 鞠子洲听着异人的话,感觉有些好笑。 他把道理说到这个层面,无非就是想要透露给嬴政“崽啊,爹很看好你,你跟爹干”这样的信息,从而让嬴政背弃与华阳王后的联盟,转而投效他,这样,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但,问题是,这些楚系的力量,现在可并不完全是华阳王后的势力! 这势力,更是秦王赢柱在培养的! 赢柱做了那么久的太子,他的老爹昭襄王赢稷为王多年,手下势力早已经被捏合起来,利益团体形成,即便是赢柱继位秦王,他手里可以运用自如的力量,也不多。 所以他需要放鲶鱼进来帮自己固权。 所以,楚系的力量才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 虽然明面上,楚系以华阳王后为尊,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这一切的,是秦王赢柱。 他还没有死,异人的盘算到底也只能是盘算。 鞠子洲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跪坐在下首的孙淹。 老头盯着鞠子洲看个不停。 独眼之中疑惑始终无法散开。 鞠子洲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左手遮住口鼻,右手平展,对准孙淹。 孙淹看着鞠子洲的表现,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好一会儿,他的心头才浮生起恐惧的情绪。 “啊呀~”孙淹向后仰了仰。 “孙先生,看样子记起我是谁了啊!”鞠子洲恶劣笑着。 “竟是你这畜生!”孙淹手指着鞠子洲,脸上惊惧掩抑不住。 “呵,孙先生嘴真臭啊,今天是吃了勾践最爱的食物来的吗?”鞠子洲笑嘻嘻问道。 “孽畜!来人,救我!”孙淹向后退了退,退到自己的弟子身后,以寻求安全感。 吕不韦脸上假笑仍然假的丝毫不加掩饰。 异人转过头来,看了鞠子洲一眼。 “鞠先生,出了什么事吗?”异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 鞠子洲笑了笑:“太子殿下勿怪,我只是许久未曾见到孙老,是以有些激动,与他开了个玩笑,没想到老先生如此经不起玩笑,竟在殿下面前失仪!” “哦?是么!”异人似笑非笑,看了孙淹一眼,问道:“敢问鞠先生,这位孙老,可是向你传道授业的老师么?” “不是!”鞠子洲笑了笑,随口否认:“孙淹这老狗于我并没有什么传道授业的恩情。” “反而,我们是有旧仇的!”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腿,声音渐冷,面色渐平:“他打折过我的腿,我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不过……”鞠子洲看了一眼吕不韦,脸上浮出与之类似的假笑:“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距离我打瞎了他的眼睛,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都快忘了这笔仇了!” 他声音之中带着彻骨寒意,异人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什么“快要忘记这笔仇了”的鬼话。 “可是,鞠先生。”异人认真询问道:“为何不谷听闻,孙淹孙先生,是你的老师呢?” “他不是我的老师。”鞠子洲笑嘻嘻说道:“我只是在他那里学过认字而已!” “不过,也不算是他教我,因为我当时是他家里的“奴隶”,所以他不曾教我,那些字和经义,是我自己偷学的!”鞠子洲随口说道。 异人脸色一变。 吕不韦侧目,看着鞠子洲,脸上满是讶异。 奴隶? 没有人想得到,聪明睿智,张扬跋扈、好夺目之颜色的鞠子洲,会是一个奴隶! 嬴政看着鞠子洲,脸上有些疑惑,转而,是恍然。 原来如此! 原来师兄他以前是个奴隶,怪不得他的义理是如此的与主流相悖,怪不得他是如此的相信最多数人的力量…… 他是奴隶!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子墨子起于农民,基础是“手工业者”,所以他的义理偏向于以底层的视角,看“众生平等”。 因为这是在为他的“根基”发声。 而师兄的义理,则比子墨子的义理还要审慎细致、甚至将一切的“神圣”都解构开来。 原来他的根基是“奴隶”,原来他…… 嬴政心中翻江倒海。 好一会儿,异人讶异不敢置信问道:“鞠先生没有在说笑?” “太子觉得鞠某是满口洛荒之辈?”鞠子洲问道。 异人沉默。 他引鞠子洲前来,又将孙淹置于此,就是打算以孙淹限制一下鞠子洲,不说以师徒恩义束缚住他,最起码,也应该与之拉近关系,以此影响嬴政。 但是……谁能想得到,这位甚至可以解决掉“国中之毒”的大才……会是一位奴隶? “我曾与秦王说,我是魏国人,其实是假的!”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我原是韩国奴隶,出逃之后,为孙淹捕捉,他将我的腿打折,而后继续畜役于我,我在他那里养了伤,学了文字经义,而后出逃,一年多之前,我得了足够的钱财与能力,便折返回去,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算是报了仇。” 鞠子洲随意地说着话,看向孙淹。 异人脸色铁青。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吗?”鞠子洲问道。 异人面上神情变幻。 他想要即刻拿下鞠子洲。 区区一个奴隶…… 但是思及鞠子洲的才华,他又有些不舍。 制衡……自己掌权之后,削掉了楚系,那么接下来,便是吕不韦一家独大……须得找个人制衡…… “无事。”异人笑了笑,向鞠子洲拜了一拜:“鞠先生见谅,不谷考虑不周,致使先生受了惊吓,子楚在此赔罪。” “太子殿下客气。”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没有旁事,那我就先离开了。” “先生请自便。”异人再拜。 “师兄,等等我!”嬴政咬了咬牙,追了上来,故意高声说道:“师兄,大母昨日与我了一个美人,稍后我把她给你,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六十一章 变数 (四) 走出青宫,鞠子洲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见到孙淹,还是忍不住心底泛滥杀意。 鞠子洲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过往的种种不堪,长舒呼吸,努力放平心态,好一会儿,笑眯眯看向嬴政:“怎么,学会用美人计来对付师兄了?” “不是的!”嬴政摇头否认:“我如要与师兄对抗,必不是以这种手段,而是要堂堂正正地以我们自己的义理来击败师兄,让你对我心服口服!”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对这种思想发表什么质疑:“那你送我美人是要做什么?” “我觉得师兄很孤单!”嬴政笑了笑,牙齿洁白:“之前就一直觉得师兄踽踽孑然,不似人间之人,虽然师兄第一课就开始教授我“关系”地义理,但是师兄……如果没有外力胁迫,你似乎,不会与任何人结成固定的“关系”!” 你想跑? 嬴政仰头看着鞠子洲,目光平静温和。 “所以你想让我安稳下来?”鞠子洲挑眉,摸了摸嬴政的脑袋:“你倒是挺敏锐!” 嬴政看着鞠子洲一样的平静温和,松了一口气:“那师兄就收下我的礼物,在咸阳,安定下来!” 鞠子洲闭口。 有一些挣扎,但是想到关于“神圣性”的东西已经与嬴政讨论过了,鞠子洲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师兄就收下她。” 嬴政终于笑了起来:“还有,师兄,我在咸阳城中替你准备了一处宅邸。” “好。”鞠子洲点了点头,问道:“秦王出事了?” 秦王如果不出点问题,异人不会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自己和嬴政一齐拉过来,以一种“主人翁”地心态口吻来拉拢两人。 “大父昏迷不醒。”嬴政小脸皱起来。 鞠子洲点了点头:“他本来就已经日薄西山,如今劳碌一场,再受冷风一激,应该没几天了,早做准备!” “我已经有所准备了!”嬴政笑起来:“昨日我将一些并不是太重要的东西给大母看了。” “这样?”鞠子洲皱皱眉:“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但是一定要注意,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 “我知道的!”嬴政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伸平双臂,俯瞰阶下群生如蚁:“在我们没有走到最后之前,那些东西,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没有登临顶点之前,嬴政没有资格为自己塑立超脱于血脉的“神圣性”。 或者更准确一些说,不到压服世间所有的势力与个人的地步,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对“神圣性”这种东西指手画脚! 鞠子洲笑了笑,有些欣慰,心中最后的一块疑虑也就此打消:“过几日,我要出行一次,约略两三个月,去取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嬴政忽地回过头来盯着鞠子洲问道。 刚刚逼进一些,想要让鞠子洲在咸阳安定下来,他就提出要出行,嬴政不得不怀疑他的真实意图。 “一些我自己的东西。”鞠子洲抿唇。 “什么?”嬴政问道。 “一些笔记……”鞠子洲笑了笑,拍拍嬴政的脑袋:“还有实验记录,都挺重要的,拿到那些东西,可以省我们很多时间。” 嬴政怀疑看着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信不过你!” “信不过也要信!”鞠子洲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未结髻的小孩子,头发一揉就乱起来。 嬴政撇嘴:“我不管,一会儿我就使熊当引你去宅邸处,你总要留下个血裔再走!” “哪有那么多事!”鞠子洲叹气,捏着嬴政的脸说道:“我离开之前还要给你写一些东西,没时间留什么血裔!” “有!”嬴政被捏得嘟着嘴,还是倔强说道:“肯定有时间!” “你真的觉得抛弃掉一个孩子很难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拍掉鞠子洲揉自己脸的手,搓了搓脸,说道:“我父亲那样的人,抛妻弃子都是寻常事件,但是师兄你不一样!” 鞠子洲皱起眉,与嬴政对视。 嬴政毫无惧色:“一定!” 鞠子洲有些恼怒:“好了好了,那就听你的!” 愤怒是肯定的。 嬴政这时候问道:“对了,师兄,你以前真的是奴隶吗?” “对!”鞠子洲皱起眉。 “那你的父母呢?”嬴政问道。 鞠子洲咬牙。 再提起“父母”,他就忍不住回想起那泥涂之中的那些人。 苍老、干枯、瘦弱、蒙昧。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可怜,又可怖。 一想起来,胸中便有戾气生出。 那是足以令人癫狂的暴戾与愤怒。 “师、师兄……”嬴政见到鞠子洲神情变幻,竟有些畏惧。 鞠子洲冷冷瞥了他一眼。 嬴政更是恐惧,下意识后退一步;“师兄,你怎么了?” 鞠子洲咬牙切齿,呼吸粗重,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牵起嬴政小手,两人向前走去。 “嬴政!”鞠子洲悠悠然开口。 嬴政立刻回答:“师兄,我在。” “你想知道师兄的过往吗?” “想!”嬴政坚定回答。 “那就说与你听,其实也没有什么。”鞠子洲叹气。 “我原是韩地南阳郡的一个奴隶,没有什么曲折离奇,因为“父母”都是奴隶,所以我此身生来,就是奴隶!” “那时候大约八九岁,如你这般的年纪,南阳郡旱。” “粮食歉收,奴隶也就需要更加的省食。” “我们住在豚围旁边,隔着不远便是厕子。” “省食之时,奴隶还是要与以往一样干活。” “人累了,就是要进食,不进食,就是会饿,这是无论什么王侯将相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我们没有食物,又该怎么办呢?”鞠子洲抬头看天,面目冷峻。 “没有食物,那就需要找!” “找之不见,那就更饿。” “阿政……”鞠子洲低头与嬴政对视:“饿急了的人,根本就不再是一个“清醒”“清晰”的人了!” “那个时候,人什么都敢去做。” “所谓的“神圣性”、所谓的“主奴区别”、所谓的“天生贵胄,神明后裔”,都没有任何意义!” 鞠子洲笑了笑,笑容残忍,牙齿白如亡人骨骼。 “然后就是从同伴身上找食吃。” “尤其是,那种小小的,嚎啕不断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儿。” 鞠子洲呼吸略略急促,牵着嬴政的手也收的越发紧了。 嬴政小手被捏得生疼,但他没有开口喊疼。 “我于是用了三天时间观察路径,最后把那些奴隶,包括我的“父母”,把他们在睡梦之中,全数杀死,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跑了。” 鞠子洲手松开:“之后就又被孙淹孙先生捉了去,继续当作家畜使用。”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鞠子洲悠悠然说道:“我时常想,如这世间没有奴隶,那该多好啊!” 嬴政抿了抿唇,目光坚毅:“放心,师兄……政,会帮你一起,让着世间,不再有奴隶的!” 鞠子洲嗤笑,并不发表打击他的言论:“或许。” 一代人,惟能做一代人的事情。 嬴政啊,即便你有心做事,但是历史,不是由一个人创造的! 底层人的尊严,你也给不了。一切,都只能让他们自己站起来,去斗争,在斗争之中获取。 第六十二章 你还愿意吗? “鞠先生,我带您去您的新宅。”熊当躬身为礼,搬出木阶,请鞠子洲上车。 鞠子洲点了点头:“走。” “对了,鞠先生……”熊当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王孙政所赠的美人,我已经给您送到您的宅邸里去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新宅很快就到,就在城南,之前应该也是贵人居所,装饰华贵,庭院修整也蛮顺心。 “鞠先生。”熊当一礼说道:“王后已经为您备好了奴仆,地契房书与王孙政所赠的财务都已经移交所赠美人手中,您可向她要。”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我便告退了。”熊当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好,你去。” 熊当躬身后退,直到退到大门前的石阶处,才转过身去离开。 离开鞠子洲的视线之后,熊当擦了擦额头。 他总感觉,今天的鞠子洲,格外可怕。 鞠子洲左右看了一下这所已经彻底属于自己的宅邸,没敢多看,找了奴仆问了美人所在,便去寻她。 虽然没有敢怎么看,但鞠子洲还是察觉到自己今日的脚步格外轻盈。 所以…… 鞠子洲叹气。 人处在社会当中,总是会受到旁人的影响,思想和行为会因环境而改变。 他现在,尽管可以克制自己对于财物、色相、权势的欲念而坚持自己对于理念的追寻,对于理想的努力。 可是打走进这所宅邸的那一刻,鞠子洲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无法完全拒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诱惑的。 属于自己的大宅子、安身立命的钱财、温婉可人的美人…… 他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主屋。 屋中,一个身着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正美孜孜地数钱。 她手中拿了一大串秦国的半两钱,跽坐在榻上,面前搁着几张帛书,应是地契之类的东西,手边,还有一些胖嘟嘟圆滚滚的金饼子。 女孩儿数着钱,脸上晕出酡红,青春可爱。 眉目之间,藏刘天仙之神采;方寸之内,蕴王女鬼之精魄。 身段匀称,十指修长,倒当真不愧“美人”地称谓。 女孩儿见到鞠子洲走进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心虚的样子,立刻扔下手中的铜钱,起身过来行礼:“奴蝴蝶,拜见主人。” 鞠子洲点了点头,摆摆手,说道:“没事,你继续。” 年纪,还是太小了! 鞠子洲退了出去,关上门,长长叹息。 这个年代的人,十四五岁成婚生子,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这时候,人的平均寿命短,短得可怜。 为了繁衍,也为了得到更多的劳动力来维持生活,人都必须在十四五岁,甚至更小一些的年龄开始娶妻生子。 即便是不娶妻,也至少要购置几个妾,保证自己有血裔存在,血脉传承不会断绝。 鞠子洲很清楚这些事情背后的道理,但是,他心底里还是无法接受。 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鞠子洲咬了咬牙,坐在门前石阶上。 身后,房门打开,小脑袋探出来,而后,名为蝴蝶的美人钻出来,脸上带着讨好地笑容跪在鞠子洲身后半个身位处,字句绵黏软糯:“主人,要饮酒吗?” 鞠子洲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不无对于她美貌的惊叹,但是又很烦躁:“你先下去,将府中财务清理一下……以后你便自己掌握这些,我不会插手!” “谢主人。”蝴蝶眼底是掩不住的喜悦,她笑着,轻轻巧巧地将身子贴了过来:“主人晚间想要吃些什么呢?” “你随意安排。”鞠子洲摆了摆手:“只是记得给我拿些酒就好,去。” “诺。”蝴蝶恭恭敬敬地起身,想要离开。 鞠子洲忽然说道:“等一下,以后……不要以“奴”这个字为自称。” 蝴蝶有些迷惑,但还是立刻说道:“诺,妾记住了。” 鞠子洲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 改造世界……很难! 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晚间,晚饭之后,鞠子洲静坐在偏厅里慢慢书写之后对于“农会”地安排。 他的确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既然对于嬴政地思想改造已经进行到了可以顺理成章地谈论“神圣性”和“奴隶”的事情的地步,那么后续的安排也应该准备好。 鞠子洲接近嬴政之前,早已经预留了一些安排。 而现在,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东西,也可以拿到秦国之中来了。 写着,鞠子洲又有些犹疑。 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嬴政,所以只能把先进的东西塞给他,寄希望于改变其“利益”,让他的利益与整体的“阶级利益”相冲突,而后借助一统的过程为他铸造出来源于底层的强大根基。 但……真的可以确保嬴政不会背叛自己的个人“利益”吗? 就像他说要与自己一齐努力去消灭“奴隶”的存在。 鞠子洲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他做不到,也根本就,不会去做! 但也没办法! 鞠子洲咬了咬牙,端起身旁的酒,大口饮了一口。 温热的米酒入喉暖呼呼的,大脑格外清醒。 “即便是有可能被倾覆,也要去做!”鞠子洲目光坚定。 身旁,蝴蝶撇了撇嘴,看着鞠子洲奋笔疾书的样子,感觉很是无聊,但她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将鞠子洲喝空了的铜爵拿过,蹑手蹑脚地离席,去火炉上盛了一杯酒,而后轻手轻脚地放回。 “你先回房等我。”鞠子洲忽然说道:“回去沐浴一番等我。” 蝴蝶原本还有些瞌睡,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精神,有些窃喜,低眉顺眼:“诺。” 她脚步轻飘飘地离开偏厅,鞠子洲又挥了挥手,让所有在偏厅里侍候的奴仆离开。 好一会儿,一道人影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他稍微偏偏身子,用类似翻滚的动作卸力,之后站定身子,躬身为礼:“鞠先生。” “钜子不必多礼。”鞠子洲伸了伸手:“请入座。” 询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偏厅之中的摆设,拱手笑道:“恭喜鞠先生,获此良宅。” 鞠子洲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恭喜的,还是先说说钜子的问题。” 询一愣,随即有些由衷的喜悦:“鞠先生可是要走了?” “很快了。”鞠子洲点了点头。 “效法先贤,周游列国?” “不是。” 询讶异,但也有些释怀:“不论如何,此时离开都是好的选择。” “钜子找到“本体”了吗?”鞠子洲问道。 “没有……或者也可以说,找到了。” “但找到和找到,也不太一样。”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家之中,有些人与钜子找到的“本体”,不太一样?” “不错。”询叹息:“富贵惹人爱。” 鞠子洲目光漠然。 还是那个事情: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还会去抱怨这世界不公平吗?你还……愿意舍弃这来之不易,而且来之不义的,富足生活吗? 第六十三章 分道 “墨者之中,意见不一。”询语气中不无悲哀地说着,然而鞠子洲看得到,他脸上分明又有几分喜色。 坐而论道,最是容易;找到出路,无比困难。 以前,秦墨依托于秦国完善的法制系统,可以攫取到大量的财富与权势,但是墨者根源于“底层人民”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反叛意味却被磨平。 所以墨者尽管可以拥有比早古时期更多的资源,但他们的理念却沉寂下来。 尽管很团结,但传自子墨子的桀骜消失殆尽。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思路,纷纷开始为自己寻找“本体”。 依托于“本体”的义再一次焕发生机,甚至开始被不同的人‘解释’为不同的含义与事物。 “墨者之中,大略分为三派。”询继续说着:“依老夫为首的一派,众人都觉,墨家的“本体”,在于“民”!” “广受人利,广得人爱,爱与利是来于互助互利的群生众人,是众人之劳作,使我有今日之衣食智慧。” “是故,墨者,或者说不只是墨者,儒者、道者、纵横者、兵者,一切群生的“根本”,都是底层之“民”。” “因此,我等理应爱“民”利“民”,向王上等要求施善政,宽厚待民。” 鞠子洲深深看了询一眼,没有说话,而是继续静静地听。 询看了鞠子洲一眼,很好奇他竟然并不惊讶于自己等人的理念。 不过他没有深入思考,而是继续说道:“以老夫的第四弟子遵为首的一派觉得,我们的“本体”并不是什么“民”,而是“国”。” “无国则失之众人之所聚,则无人之互利,则无人之互爱。” “是以我等墨者须应爱“国”利“国”,以此为基,向外行义爱人。” “墨者渠则认为,墨家的本体与儒者、道者、兵者等一切的诸子百家不同!” “他们觉得,我们的本体从子墨子时期就应是氓隶庶人。” “所以墨者应为他们行义,以斗战破除他们的苦难,从而将我们所拖欠的爱与利奉还给他们。” 询说着,有些不解,又有些惊恐。 但鞠子洲听得出来,他更多的是“欣慰”。 墨者终于开始尖锐起来了。 他们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开始向外探寻,试图重拾曾经被丢弃的桀骜张狂。 他们,找到了路! 而且不止一条。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鞠子洲笑看询的神情,微微颔首:“如此,应该恭喜钜子才是!” 询傲然抬头,向鞠子洲拱手回礼:“这还要多谢鞠先生指导。” “指路归指路,但是真正去寻找出路的,是墨者自己,与我无关的!”鞠子洲微笑,心中不乏感慨激动。 不愧是发端于最底层,并且曾经坚持为底层人民发声的“墨者”啊,如此快的速度…… “所以,钜子,所谓的“富贵惹人爱,”说的,是你的弟子那一派?”鞠子洲问道:“你觉得他们背叛了墨者的理念?” “不错!”询点了点头:“他们提出,要以秦王之利为利,强国弱民,聚人为用!”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钜子的问题是什么呢?” “老夫想要请教先生,请问,先生觉得,我们墨者之中的两脉思想,到底哪一脉是正确的呢?” 他问话时候就下意识剔除了自己觉得并不纯洁的那一派。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如果我说,你是对的,那么钜子,你将会如何处置错的那一脉呢?” “若我说,钜子你是错的,那么钜子,你如何处置我与对的那一脉呢?” 鞠子洲又问:“但如果,我说你们两脉都不对,你们又要如何处置那爱慕富贵的一脉呢?” “这……”询捏了捏拳头。 “没有对错,我只能这样讲了。”鞠子洲笑了笑:“这个问题,要留给钜子等墨者自己去探寻答案。” “即便我今天承认了哪一家的正确性,但会有人信服吗?” “正不正确,要你们自己去证明!” “多谢先生。”询点了点头。 鞠子洲的话,与他们内部“交流”出来的结论差不了多少。 没有人会单凭空泛的言语而选择抛弃自己的思想,而去相信别人的思想。 对不对,验证过才知道! “那么,鞠先生打算何时离开咸阳呢?”询问道。 鞠子洲笑了笑:“很快了,就这几天我就要离开了!” 事实上,接收了嬴政所赠予的“礼物”之后,鞠子洲就已经可以离开了。 但是他离开并不是就不回来了。 现阶段,他的三个计划的最大核心就是嬴政。 所以他不太可能离开嬴政太久。 ——即便可以确定自己已经将更先进的知识教授给了嬴政,但是人的思想总是会改变的。 鞠子洲必须保证自己对于嬴政思想的监控。 “那么,请允我护送先生!”询正色说道。 鞠子洲这样的大才,询不希望他因为一些人的小小任性而消失。 鞠子洲摇了摇头:“这是我一个人的旅途。” 询细细地看着鞠子洲,摇了摇头:“鞠先生剑术不精,四肢并无锻炼迹象,想来手搏也并不十分够用。” “我是用弩的。”鞠子洲笑了笑。 他的臂弩力道很小,唯一的优点就是装填很快,只要不是遇到大型猛兽和大型兽群,区区的一两个对手,是伤不了他的。 “双弩,不够用的!”询说道:“这样,老夫回去之后,仿照先生的弩的构造,再为先生打造两把弩,以备对敌之用。” “那就先多谢钜子了。”鞠子洲拱手为礼。 “先生客气。” …… 咸阳城中尽管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但秦王宫中,却又有所不同。 秦王今早加冕仪式过半时候昏迷不醒,直至傍晚都没有醒转,宫中的所有人都在担心,都在期盼。 不过很可惜,甚少有人是在担心秦王的生命。 青宫之中,异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走动,不能停步。 吕不韦急匆匆入宫进殿,带来消息:“已经联系好了,届时黜落王孙政,使王孙成蟜为太子,如此,王后与熊宸便无可能不放手。” “当真?”异人兴奋抓住吕不韦双手:“先生真乃吾之吕望!” 吕不韦同样兴奋。 虽然他一向以吕望为偶像,但这一刻,他的兴奋却完全不是因为被人赞誉为吕望。 布局等了如此之久,他吕不韦,终于等到了要最终收获的时候了。 这种丰收时候老农一般的喜悦,胜过一切虚假的言语赞誉! 兴奋之余,吕不韦心中也有着一些想法:异人登基为王,他肯定要拔擢我。 但是拔擢我之后呢?对抗先王所留下的楚系力量。 但他会不会像对付先王的势力一样对付我呢? 对付我的时候,他又会以谁来钳制我呢? 楚人?不太可能。 他会不会以谣言将秦政打落之后,再将谣言澄清,然后驱使秦政来对付我? 或者扶植其他人? 第六十四章 大幕 猜疑是一根链条,因为谁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所以大家只能在黑暗森林之中摸索。 君臣相协之中,总也会有各自的小心思。 不过在眼前可见的极大的利益面前,这点小矛盾又会变为次要矛盾。 异人与吕不韦谋划着,老将蒙骜被甲进入了王宫之中。 局势变幻,风雨欲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正午,也就是,十月二日的正午。 秦王柱,醒了! 尽管仍旧虚弱,但能够醒来,起码在医学上讲,已经算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秦王在王后服侍之下,饮下了一碗米粥,简单吃了些菜食,面色稍稍好转,说话也多了几分力气。 于是他下令召见太子异人与王孙政、王孙成蟜。 秦王柱子嗣众多,今日召见,却只召见太子一个儿子,意义是明确的。 但是召见两名王孙,这件事情着实有些诡异。 宫人胆战心惊,宦官无不谨慎。 “异人。”赢柱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自己的这名儿子。 他面色已经不再是半日之前的苍白,尽管已经皱纹满脸,却并不显虚弱,连言语之间,都透出十足的中气。 异人有些难受,恭敬地行大礼:“父王。” 赢柱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喟叹一声:“父王记得,你在赵地,做了许久的质子!” 此时,做质子对于整个国家而言,是大功一件。 一般意义上讲,是因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国做质。 但是…… 嬴政抿唇。 他知道,做质子是为大功,在继承王位的事情上,是有优势的。 但,他心中忽然觉得,或许,有过做质子经历的公子,在继承王位上的优势,并不是来源于什么“为质是功”。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做过质子的公子,在自己本国之内,根基必定并不稳固,而且母族势力定然薄弱,王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选择立一个没有根基,也无法分润自己权力的公子呢? 毕竟……太子对于王权,是有着合理合法的分润权限的。 嬴政乱糟糟地想着,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自己的父亲与爷爷的对话。 “为父素来知你性情宽仁,秦国交付与你,为父放心。”赢柱清淡说道。 异人立刻低头跪拜:“父王万不可有如此念头!” 他被赢柱的话吓得浑身一颤。 赢柱双眼死死盯住埋头跪伏的异人,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轻蔑笑容。 所谓的性情宽仁,无非就是没有果决狠厉的心肠,行事摇摆,怕担恶名罢了。 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一个乱世里的王者。 赢柱轻蔑笑着,看向自己的两位孙儿。 成蟜还不太懂事,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跪伏在地上,并不理睬关注自己,有些委屈,于是他踞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抽泣。 赢柱盯着成蟜看了一会儿,直看得成蟜害怕转身,跑去搂住自己父亲的手臂。 “呵。”赢柱轻笑,紧接着咳了两声,看向嬴政。 祖孙二人对视,嬴政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怒火与快意。 小孩子有很多是记仇的。 嬴政此时的表现,正说明了他也是那种记仇的小孩子。 “寡人,为王日短!”赢柱朗声开口:“但寡人自信,寡人的功绩,不会比先王弱!” “因为寡人彻底拔除了,困扰秦国百五十年的痼疾——“国中之毒”!” “寡人有此功绩,秦政,你觉得,寡人与先王比,何如?”赢柱轻蔑看向嬴政。 嬴政咬牙切齿。 他死死盯着赢柱,眸中甚至要喷出火来。 赢柱有些失望。 “政,未曾见过先王,不知先王风采何如;但,政见到王上,便觉王上风姿过人,更兼王上拔除了国中百五十年,数代先君都无法拔除的痼疾“国中之毒”,更觉王上如秦国之日,日凌九曜之上,揽人世之光热!” 太阳,在此时的观念里,是完美无瑕,没有黑点的。 嬴政说着话,将头颅深深埋下。 “哈,哈哈哈哈哈。”赢柱看着嬴政竟然能强忍愤怒,低下头颅说出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甚是欣慰:“好,好秦政!” “不愧为寡人之嫡长孙!”赢柱笑着,目光极冷:“异人。” “儿臣在。”异人立刻回答。 “秦政,寡人之嫡长孙,汝之嫡长子,贤孝纯挚,若你为秦王,你以为,秦政,可为太子乎?” 异人一时无言。 “嗯?”赢柱发出疑问。 “可!”异人立刻回答:“政儿心思纯孝、兼有聪慧过人、心性宽仁,当可为太子!” 这一句话,直接将异人与吕不韦数日苦功作废。 但,异人丝毫不敢有怨言。 因为这是“秦王”的意思。 太子,虽然有资格分润秦王的权力,但那也要看个人手腕的。 赢柱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名气,但他能做先君治下多年的太子,足见其城府手段。 ——明君雄主的太子,向来是最难当的! …… 鞠子洲坐在书房里,一点一点校对着自己的“教案”与计划书。 他像是以前一样,先写出正确的理论,而后自己按照理论,来回推导基本逻辑与思路。 最后,将手稿焚毁,在心底里,将原本正确的理论进行“极端化”改造。 确定了大致思路,鞠子洲开始慢慢书写留给嬴政的计划书。 自己离开,肯定是在秦王赢柱死后才离开。 届时观望一下秦国的政治局面,而后在既定的计划之中择选出最符合实际情况的那一份计划。 如此,方能对嬴政的处境有所补益。 而且…… 鞠子洲揉了揉长久悬腕书写导致发酸的手腕。 而且墨家真是令人意外啊! 三四年前,自己如果能够早早地遇到墨家之人的话,说不定自己会选择另外的计划也说不定! 他慢慢制定计划,心中盘算着如何把墨家纳入到自己的计划之中来。 如今秦墨三分,三脉都很有用啊。 询那一脉精英主义的墨者,可以用来搅混水;遵一脉的那些则可以在短时间内用来帮助嬴政扩大影响。 第三脉最激进的那些人……或许可以把他们弄出秦国,然后稍稍接触一些,把正确的理论教授给他们。 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要不要让嬴政先接触一下这些人呢? 还是说与询做交易,把这些人排挤出秦国? 并且,好像还没有仔仔细细地对秦国民间的实际情况进行考察呢。 得要抽个时间进行社会考察! 事情千头万绪,鞠子洲揉了太阳穴,有些烦恼。 第六十五章 考察 王宫之中,秩序重新厘定,一些宫人因“失职”而被苏醒的秦王陛下下令格杀,太子殿下居于青宫之中,闭门不出。 左庶长吕不韦罚金三百。 蒙骜受到斥责。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结束了。 太子殿下有冲撞之意,但未曾受到责罚,事情也就只追究到罚金、斥责、杀些人而已。 但正月三日清晨时分,宫人就惊愕地发现,秦王陛下,崩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太子殿下悲伤到失了神,又哭又笑。 吕不韦喜悦万分:秦王死掉了,那么我的罚金就不用交了。 宗正脸上露出虚假的悲伤神色,沉痛地盖棺说道:“秦王,崩矣。” “请太子殿下速速收拾悲戚,准备即秦王位。” 正式的加冕继承王位,肯定是要等一年以后的。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旧王崩后,太子理当即位,暂代秦王位。 相应的,代位的秦王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肯定是会在一年以后成为正式的秦王的。 所以代秦王位时,需要在自己的子嗣之中,选出一个“太子”。 异人恭恭敬敬向宗正躬身一礼:“子楚,领命。” 宗正避开半身,只受半礼,说道:“请陛下速立太子!” 异人颔首,正要开口时候,熊启与熊宸与宗殿之外求见,熊启手持通体黑色,上绣金线的帛书:“拜见秦王陛下。” “拜见宗正。” 老宗正看着熊启手中的帛书,退了半步,静默不语。 那是秦王赢柱的帛书。 异人原本含笑的脸,见到这帛书之时便垮下来。 熊启大礼参拜异人:“禀王上,先王遗命在此,请陛下阅览。” 他双手将帛书奉上。 异人没有去接帛书。 他知道帛书之中的内容,那是昨日就曾听过一遍的话。 眼角抽搐,咬牙切齿。 异人深深呼吸,最终拿过帛书,没有展开:“寡人即位,太子当为公子政。” 熊启松了一口气,与一边熊宸对视,都是一副了然姿态。 果然,知子莫若父。 赢柱料定了,以异人的性情,他不敢背负违抗先王遗命的恶名。 尽管,这恶名,对于堂堂秦王而言,什么都不算。 但他依旧不敢违背。 异人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国事靡盬,寡人身负大责,无暇为先王尽孝,使太子政为在先王灵前守孝。” “期,三月!” “王上节哀。”宗正笑了笑,礼式做完,将秦王冠冕戴在异人头顶,并为他扎上玉簪,退居一旁。 异人展臂,一边宫人立刻上前为之换衣。 片刻之后,一位崭新的“秦王”就此新鲜出炉。 太子政领王命于东宫。 同时加封的还有别人。 异人的生母夏夫人被尊位太后、先王的王后华阳夫人也被尊为太后。 一些楚系、先王系的官员被罢免或贬黜。 随后是一连串的加封、赦免、追责。 而先王的谥号,则需要在大朝会之上,由朝臣们商议。 ——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商议的。 先王正式的在位时间,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天。尽管有了“拔除国中之毒”的功劳,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个功劳是怎么来的。 加上施政之前没有经过严密的审核调查、没有完善政令与配套措施,王令只是发下去,就闹出了很多问题。 所以,严格来讲,先王到底是功是过,都是一个问题。 但这些事情不在秦王异人的思考范畴之内。 他需要给自己的父亲谋求一个尽可能好的谥号,这是他作为人子的义务。 毕竟,如果自己在位期间,给了父亲一个恶谥,那么以后别人会如何看待异人呢? 异人不敢想,也不愿意承担这份骂名。 所以他只能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为自己的父亲挣名。 为此,他杀掉了几名不肯改口的官员。 而在他为自己的父亲谋求美谥的同时,嬴政则被人看着,来到赢柱的灵堂,为他守灵。 堂堂国君,死亡之后毕竟也要考虑威仪,所以赢柱是穿着着秦王服冕放置在棺中的,大棺无覆,要等到下葬之时才能落盖。 嬴政独自跪坐在赢柱的革棺前。 礼制之中,秦王作为诸侯,棺椁只能有内外两层。 但如今礼崩乐坏,大家都在追求奢美,连棺材都不再严格按照身份来做。 秦王赢柱的棺材,就足足有四层之多。 而现在,秦王死去的第一日,一般规矩而言,只有最内层的一层棺。 也就是革棺——即是皮制的棺材。 这棺材不大,嬴政只要稍稍站高一些,便可看到革棺之中的,已经死去多时的秦王赢柱。 脸上因失去血色而显得有些苍白,皱纹似乎都比生前淡化许多。 嬴政看着赢柱,没感觉有什么。 看了一会儿,嬴政倍感无趣。 左右看看,殿中除自己之外,空无一人。 “呵。” 任你生前权势如何煊赫,死后还不是就立刻被人遗忘脑后去了? 嬴政撇嘴。 …… 鞠子洲换下了华服,身着素衣,髻落木簪,游走在咸阳城中。 他要在离开之前,完成一次社会调查,从而为嬴政制定出正确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 十月四日,宫人们为先王加了一层椴木木椁,而后离开。 嬴政百无聊赖坐在殿中读书。 坐累了,站起身伸懒腰时候,忽地瞥见一抹扎眼的红。 嬴政转头,看到棺椁之中的赢柱,口鼻七窍,开始溢出暗红色的血液。 嬴政张了张嘴。 …… “嘿,小兄弟,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破落的街道旁,一个昂藏大喊鬼鬼祟祟对着鞠子洲招手。 一边招手,他一边左右顾盼,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鞠子洲心下一动,抿了抿唇,跟了过去。 “看什么好东西?”鞠子洲问道。 “嘘,小点声!”大汉说着,揽住鞠子洲的肩膀,勾肩搭背:“你想不想尝尝“那个”?” “哪个?”鞠子洲问道。 “就是“那个”!”大汉做出喝东西的姿势。 鞠子洲抿唇:“是什么酒?” “嘿?”大汉有些着急,又是左右看看,显出偷鸡摸狗的姿态:“别说出来啊,这是能在这里说的东西吗?” 鞠子洲点了点头。 酒,在秦国是禁止平民百姓饮用的东西。 但如果是身份非同一般的人,越是非凡,受到的这方面的法律约束也就越小。 ‘所以,秦法对于底层百姓还是比较苛刻啊。’ 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是好酒,我倒是可以买一些,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大汉有些戒备。 “一些小问题。”鞠子洲笑了笑:“我喝了酒再问。” 喝了酒,就是犯了法,就是值得信任的了。 大汉面色稍霁。 …… 十月五日,嬴政坐得离秦王赢柱的三重棺椁远远的,不敢靠近。 朝堂之中,对于先王的谥号已经有了定论。 “孝文” …… “所以,我们今晚可以直接去酒坊之中?”鞠子洲问道。 “没那么简单,要过一道审查!”大汉咸乐呵呵数钱:“洲兄弟,咱们这活儿可是犯法要受罚的,当然要严格一些。” “咸兄你贩一斤黍酒能赚多少钱?”鞠子洲吃着腊肉问道。 “赚不了几个钱。”咸摆了摆手:“但是咱不是没门路吗?干了两年,也才赚到了一千九百钱,不过我都想好了,等我赚到三千钱的时候,我就去向酒坊买一个“资格”,自己低价买酒,而后庸人售卖,自己像莫和均他们那样隐藏自己,不再做这种辛苦钱了!。” 他语气之中带着浓浓的炫耀意味。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你这还挺有赚头。” 第六十六章 心理 十月六日夜,嬴政坐在已经独属于自己的青宫正殿中,手持竹简,心中全是恐惧,根本生不起读书的念头。 淡淡的臭味如同噩梦,萦绕鼻端,驱之不去, 嬴政从未想过,原来人死后竟是这般模样。 并不如何慈和的大父死去之后原本是栩栩如生模样,虽然有些骇人,但其实并不多么可怕。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发硬、溢血、发软、变臭。 渐渐,嬴政甚至看见内中生了不断蠕动的小虫。 他仍是无法下葬。 ——先王的陵寝,还没有完全竣工! 谁也没想到他会死的这么早。 就连早已经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的秦王赢柱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 忽然之间,人就没了。 嬴政代父为他守灵,见证着这个老人以逾越礼法的天子葬仪,用逾越礼法的天子规格,用逾越礼法的四重天子棺椁。 但,同样出于对他的尊重,尸身并未以猛毒水银设置防腐,而是用黍酒沐浴防腐,并兼之使尸身有一股酒香。 所以他的尸身,在逾越礼法的超高待遇的棺椁和葬仪之中,发臭、腐烂。 酒香混合尸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古怪骚气。 如一块最廉价的骚豚肉。 一切的尊贵、一切的体面、一切的威严,在这骚气之中,全部消失。 目睹这一切的嬴政,心中唯有恐惧。 我也会死吗? 我死了也会像他一样吗? 我会发臭?尸体生虫? 又或者被别的什么东西啃咬? 嬴政的这些问题,无从解答。 但他知道,这是不远的将来之中,自己死去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这种令人作呕的未来,他根本不想要。 即便是远离了秦王赢柱的棺椁,嬴政的恐惧依旧没有退却,反而更加浓重。 他渴望得到“不死”的办法,来摆脱这种屈辱而不体面的未来。 他不希望自己被那种无知无识的虫子啃咬。 那种未来,太可怕了! 但,就算他已经有了可以掌握世界最根源的“生产关系”的手段和智慧,他依旧想象不到任何手段来让自己摆脱死亡的既定命运——自古以来,世间从未有人长生不死! …… 夜晚,鞠子洲和衣睡在低级客舍的大通铺上,感受着身下梗草的硌人,伸手抓了抓身上盖的葛布,对旁边的“工友”说道:“明日早间吃什么?” “早间不食。”身旁的“工友”扯了扯葛布,从身上捏出一只跳瘙,捏死填进嘴里,说道:“还是午间就食……王孙政的“农会”食堂倒是会供早食,不过一顿饭就要一个钱,早食没有肉,午食才有!” “你要嫌贵,大可不吃!”身边的另一个人说道:“不过我听闻,加入“农会”,每月为“农会”干了十天的活,王孙政就会管一日三餐!” “三餐?!”众人惊诧。 此时的富农,一般一日两餐,只有身家颇丰的大商和贵族,才有机会一日三餐、甚至四餐五餐。 寻常庶人,很多一日一餐。 有些早上吃,有些午间吃,有重体力劳动的话,晚上也会吃一点,好让自己睡得香一点。 鞠子洲今天跟着这大通铺里的“工友”们为“农会”做了一天的活。 主要工作是打柴。 一群人用石刀砍伐树木,清理枝干,而后拖拽回城中,一天下来,可以得钱四个。 低级客舍的大通铺会连带着赠送一点点的食物,收钱一个。 中午时候大家在“农会”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带着一块肥嘟嘟的猪肉的午餐,花去一个钱。 所以一天下来,鞠子洲和所有人一样,通过自己的劳动,净赚了两个钱。 就这种工作,很多人想做,都没得做。 尤其,鞠子洲午餐时候去了解了一下。 自己等人的这份工作,原本是“农会”中人应该做的。 他们做,应有每天六钱的工资。 但是“农会”中有些聪明人,联合大伙一齐,将每日规定的份额扩大化,并且承包了两百多个“工员”名额,反手抽了两个钱的工钱,以每天四个钱的“工钱”将工作外包给自己这些人。 这样,工作超额完成了,钱也赚了。 可以说是非常优秀。 “洲,你说,今日“农会”那厨娘是否对我有意啊?”身旁“工友”问道:“午食时候,她可一直冲我笑呢!” “大抵如此。”鞠子洲笑了笑,实在没有力气回忆太多东西。 “你放屁,那小厨娘分明是对乃翁有意!”身旁另一人说道:“她给乃翁打的肉是全肥的!” 两个人就小厨娘到底看上了谁发表各自的意见,并且接下来,以肢体冲突的形式交换了意见。 鞠子洲不管这些,他极累,于是便睡觉了。 半夜睡醒时候,听到有人哀嚎。 还有四五人说话声音。 “你这竖子,乃翁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人,竟敢趁夜摸取乃翁的钱财!” “啊,别打别打,我错了,别打!” “不打?不打便把你送去官寺,叫你还敢与乃翁抢小厨娘!” “那你还是打。” 鞠子洲撇了撇嘴:“他盗取了几人的钱财?” “没几个,没几个……别打脸,明日还要见小厨娘……别打别打……疼疼疼疼!” “这竖子,囊中有十六钱,该是盗了八人钱财!” “七个七个!别打脸……”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鞠子洲也分不太清楚到底是谁人在说话。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 钱果然不见了。 “洲,你的钱被盗了?” “是也。”鞠子洲点了点头,不过,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有人摸索着,将两枚铜钱放进鞠子洲手中:“收好。” “这贼竖子,果真不打不行!” “要将他送入官寺吗?”有人发问。 众人一时语塞,无人开口说话。 好一会儿,有人说道:“还是别了……” “是啊,送入官寺……” 送入官寺,对于这些一天挣两个钱都高兴得不得了的底层人民而言,无疑是一种噩梦。 “求求各位,千万不要送我去官寺啊!”偷钱者大声哭起来:“我家中妻、子生病,我想给他们治病,这才动了邪念的,求各位体谅啊……” 鞠子洲在一旁,围观旁人不幸,没有一句话。 “算了,这贼竖子!”有人开口,吐了一口唾沫。 “嘁,算乃翁倒了霉!”有人语气之中带着怜悯感伤。 “呸!”一声干净利落的唾弃和一枚铜钱落地的声音:“拿去。” 这时候,陆陆续续的有更多人醒来,一人说道:“我听说,太子政的“农会”之中,有医者问诊。” “太子政?是谁?” “就是之前的“王孙政”,秦王死掉了,他就变成太子了,好像是这样。” “秦王又死了?之前不是刚死过吗?”有人问道。 “噤声,这种话也是你我辈能说的吗?” 鞠子洲默然不语。 第六十七章 前后变化 十月八日午间,鞠子洲借着吃饭的空挡,独自躲到了树林里僻静一些的地方整理自己的见闻。 “就我近几日所见,秦人百姓的生活要比魏国的民众好上一些,但贫困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还犹有过之。” “多年征战积累之下,咸阳左近“公士”这一级的爵位已经泛滥,他所能够带来的好处十分有限,甚至不能支撑五口之家的正常开销。” “且秦国的“爵位”是会被夺的,犯法、欠税、逃战、战败溃逃、甚至连晚婚等小事都会导致爵位被夺走。” “而被夺爵的秦人往往没有什么生计——秦国国内整体基础建设水平不高,能够提供就业的岗位极少,大量的秦人被束缚在土地之上。” “这样的制度固然可以带来管理上的优势——便于集中管理和控制、动员。” “但是实质上,却成为阻碍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面墙壁。” “另外,秦人似乎有“排外”的传统,口音对不上的人,往往被他们排斥。” 鞠子洲写着,庆幸自己当初被孙淹捕为奴隶时候在他的弟子身上学会了关中口音。 他思考一下,正要针对性地提出一些解决方法,就听得耳边有脚步声响起。 “快些,快些!”一个男人催促道。 鞠子洲心下一动。 是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泉”。 “哎呀,急什么?”女声响起:“瞧你,那么急,我的衣服都被树枝挂破了!” “嘿嘿,我这不是太喜欢你了吗?”泉笑着,摸摸索索。 “做什么啊,这么急!”女声嗔怨着。 鞠子洲想了一下,才想起这女声对应的人是谁——是那个被几名工友惦记着的,给众人打饭时候总笑的“农会”小厨娘。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一笔:“娱乐方式的匮乏、加上法律的严苛、生活方式相对压抑,秦人整体的生活观念比较开放,但似乎并不是太喜欢生孩子,应该是生存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悄咪咪地离开这四战之地,回到食堂之中,吃了午饭,躺在柴草垛上,准备午睡一会儿。 …… “所以你不知道师兄去了哪儿?”嬴政枯坐于殿中,看着面前熊当,满眼血丝:“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没有。”熊当战战兢兢回答。 “那他离开时候,说了什么了吗?”嬴政烦躁问道。 “只说是出去考察几日……”熊当小心翼翼回答。 “考察几日……”嬴政难得的沉吟:“收下了那美人,却没有动她;拿了千金之财货,却没有取用;得了五顷良宅,却不住里面……” “那他离开时候,拿了什么了吗?”嬴政问道:“衣服、书简、帛书、小弩、铁剑?” “都没有。”熊当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询问仔细。 嬴政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响声。 “叩、叩、叩、叩、叩……”一声声清脆的响声,犹如丧魂钟声,敲击在熊当心头。 他默不作声,努力地收敛自己的呼吸声。 压迫感太重了。 太子政不过十岁孺子,竟就有了如此威势…… “太后那边如何了?”好一会儿,嬴政问道。 熊当立刻回答:“宗室之中有数位封侯、一些待斩的罪官罪吏被大赦,有些被重新启用。” 党同伐异之事,并不罕见。 嬴政很是烦躁。 死亡的阴影盘旋于头顶,他根本无一刻可以安睡。 这是他最想找鞠子洲的时候,但偏偏这家伙不知道跑去哪里做什么考察去了! 真该死! 嬴政咬牙。 是在表达不满吗?还是凑巧? 美人、钱财、良宅都不要,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权势的渴望。 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真的只是那个“理想”吗? 嬴政捏紧了小拳头,想要重重砸在桌案上,又咬牙放弃发泄怒火。 “熊当,”嬴政深深呼吸,平缓语气:“你去师兄家门口守着,他何时回家,你何时将他带来。” “诺。” …… 十月九日下午,鞠子洲与几名老农一起将地里歪歪斜斜的庄稼收割完成。 一整天弯着腰收割掉那些被大雨淋得歪歪斜斜的庄稼,得钱八钱。 结束工作之后,整个腰身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 鞠子洲累得紧,没有什么心情和胃口吃东西,花了一个钱在低级客舍买了个大通铺的位置,迅速睡下。 …… 异人坐在书房之中,静静阅览咸阳左近关于“以工代赈”法平息民怨的政令推行下去之后所遇到的各种问题的奏折,有些生气:“这些蠢物都是干什么吃的?秦政孺子,都可以把政令完成好,这些人竟然连学政儿已行的政法都会出纰漏!” “真是一帮废物!” 骂着,异人生气又骄傲。 不愧是寡人的儿子啊! 这样的能耐,如能为寡人所用…… 异人咬了咬牙,下令道:“寡人听闻鞠子洲鞠先生有治世之能,愿与谈,速去请鞠先生!” 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几斤几两,异人清楚得很! 他手底下就没有擅于解决这类事情的人。 而且……异人叹气。 这政令是鞠子洲创制的,那么他应该有办法解决才对! …… 十月十日傍晚,鞠子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他身上粗陋的葛布衣服已经出现数处裂痕,几天没有洗漱,身上脏得很,衣服上甚至有股馊味,可以说全身无一处不脏。 敲开自己家的门,鞠子洲差点被门僮轰出去。 他摆了摆手:“是我,我回来了,你们帮我去烧一锅水,我要好好泡个澡。” 家僮们这才认出面前脏兮兮乞丐一样的人物竟然是家主,都有些惶恐,连忙跪俯。 “好了好了,跪什么?速去帮我烧水!” 鞠子洲有些厌烦。 虽然早已经见识过了很多这类事情,但是如今疲惫时刻见到,心中更是悲哀气愤。 这些人……被奴役惯了,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人”,而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奴才”、“器物”的心里定位。 这样的定位,让他们天生就低“人”一等。 鞠子洲家门不远处,蹲守许久的熊当见到鞠子洲进门,并没感觉有什么。 甚至他就是看着鞠子洲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并且敲开了门,进入到鞠子洲的家中的。 好半天,熊当都没有反应过来——鞠子洲此时太不像是他自己。 脏污狼狈、配上略显黝黑的皮肤,根本就不是一个士子,活像个庶人。 熊当一贯的印象里,鞠子洲是挺爱干净的一个人,尽管肤色比之贵族,显黑,但面目干净、牙齿洁白,身上衣服更是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一个人,理当是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 他能跟赃物、发臭的庶人扯上什么关系呢? 熊当这样想着,看着鞠子洲回了家。 而后好半天,他心中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小乞丐,为何竟进了鞠先生的家门? 他不会就是鞠先生? 不会? 熊当立刻穿上鞋,从马车上跳下来,撩起衣摆,快步向鞠子洲家门跑过去。 第六十八章 我要的永生 (上) “鞠先生回家了?”熊当叫开大门,高声喝问家僮,他声音之中透着急切。 正被家僮带着要去沐浴的鞠子洲隔着老远便听到熊当的声音。 他此时累极,听到声音只觉得耳熟,一时并不能准确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 那边熊当得到家僮肯定的回复之后,立刻拨开拦路者,向着鞠子洲这边冲了过来:“鞠先生,鞠先生,急事,急事啊!太子殿下使臣请您前往宫中叙事!” “太子殿下?”鞠子洲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这个“太子殿下”说的是嬴政:“阿政他有什么急事?” “鞠先生您还是快些随臣前去宫中看看,这事情,三言两语的讲不清楚!”熊当一把拉住鞠子洲的手,将他向外拉。 “慢些走,慢些走,趁着赶路的时间,先给我讲一讲事情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虽然很累,很困,但是鞠子洲还是强打精神,跟着熊当向前走。 满身脏污的乞丐般的人坐上精美的马车,而后衣着华贵的驾者驱车,两人向着王宫赶去。 一边赶路,熊当一边向鞠子洲解释如此着急的原因。 当然,就鞠子洲来看的话,其实原因很无聊。 就是嬴政这小鬼头一次见人死后之事,心中惊惧而已。 这种小事…… 鞠子洲在马车上,略微的颠簸让他有点想睡觉。 实在是困得不行。 连续劳作,又没有足够的食物、油水、热水、床褥的后勤补给,此时的鞠子洲根本不想费力想什么,也压根就不想动弹。 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颠颠簸簸,马车很快赶到青宫。 熊当一人下车禀告,鞠子洲双手支着下巴,撑在膝盖上,有些困倦,昏昏欲睡。 好半天,嬴政迎出宫门,见到鞠子洲这副脏兮兮、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是嫌恶,又是心疼,内心隐隐也有了一些知觉,撇了撇嘴,驱使着两个人将鞠子洲抬进宫中。 被人搬动的时候,鞠子洲一贯的机警让他从将睡而未睡的状态中抽离,大脑尽管还有些混沌,但人好歹是已经张开眼睛:“谁?” “是我!”嬴政小手在鼻端扇了扇,扇不走鞠子洲身上那股汗水混合泥水之后的淡淡腥臭,但这臭味似乎将萦绕于嬴政鼻端的骚臭取除了一些。 嬴政看着鞠子洲嫌恶说道:“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什么怎么搞成这副模样?”鞠子洲用力摇了摇头:“我怎么了?” 他原地转了两圈,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 而一旁嬴政早已经咬紧牙关:“考察一定要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吗?” 鞠子洲大脑虽有些迷蒙不清,却并未失智地说出太过激的话语:“你以为呢!嬴政?” “你以为我很想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想要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只有深入到氓隶庶人的生活之中去看!他们如果能够活得好一些,如果能够更像是“人”一些,那我也根本不必费力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嬴政张了张嘴,没有回答鞠子洲的质询,只是嗫嚅:“那,那你自己也应该保重身体……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今天……不对劲?”鞠子洲先是点头,而后忽然觉得,这种小儿般的语气,反而不像是自己认识的嬴政。 鞠子洲低头仔细看着嬴政的脸。 小脸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黑眼圈极深。 “你怎么了?”鞠子洲皱眉。 鞠子洲凑近之后,嬴政越发能够清晰地问道鞠子洲身上的臭味:“你离我远点!”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嬴政还是主动拉起鞠子洲的手,把他往宫殿之中带:“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宫人们紧随身后。 而熊当,他想了想,咬咬牙,留在原地,没有跟上。 这两位谈话……还是不要靠那么近了,会死人的! “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个死人吗?”鞠子洲踞坐在席位上,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乘凉的老农。 嬴政给鞠子洲倒了一杯温水,犹豫一下,将宫人全部都赶出去,这才说道:“我很怕!” “怕什么?”鞠子洲问道。 “死!”嬴政眸中是化不开的恐惧与惊慌。 他已经彻底乱了方寸! 鞠子洲看着嬴政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恐惧神情,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的意思是……”鞠子洲问道:“你担心自己也会死,会跟你的祖父一样?” “对!”嬴政点了点头,思考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很怕!我怕我有一天也会跟大父一样,忽然之间就死了,死了以后,孤零零地躺在棺椁之中,七窍流血,尸体腐烂、发臭、被许多虫豸啃咬、被鼠蚁吞食……” 死了之后,什么“生产关系”、什么“神圣性”都挽救不了这种几乎必然的凄惨结局。 嬴政心中无比恐惧。 鞠子洲看着嬴政,听着他的话,大脑慢慢冷却,清醒,然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嬴政,此时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他的内心无比慌张,也,无比脆弱! 这正是自己谋求许久的,趁虚而入的时机! 鞠子洲眼前一亮,然后立刻将自己心中的喜悦深藏:“所以,你不想面对这种结局,你也不想死?” “是的……”嬴政无助看向鞠子洲,眼睛里一片晶莹,一派泫然欲泣。 他身上,此时看不到任何的所谓霸道、威严,只有被遗弃而找不到家、母亲和主人的小猫儿般的无助与惶然。 鞠子洲坐正身子,打起精神,肃声说道:“嬴政,你知道,人死了,为什么会沦落到你所见到的那种境地之中吗?” 嬴政满眼期盼,看着鞠子洲:“师兄教我!” “因为随着人的生命的终结,他手中所掌握的那些虚假的“关系”会顿时消失!”鞠子洲笑了笑,笑容诡秘残忍。 “秦王死了,他的“秦王”职位,没有死,而是随着他的死亡,从他身上剥离出来,被“秦国”这个存在自然的赠送给了你的父亲。” “死去的那个,并不是“秦王”,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家寡人!” “或许会有人为他伤悲,但有为他伤悲、为他守灵的资格的人却并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伤悲,反而会因为得到了他的死亡所带来的好处而喜悦,会埋怨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死!” “你不就是这样吗?”鞠子洲看向嬴政。 嬴政张了张嘴,一言不发。 “那么为什么秦柱死了,会是如此境况呢?他真的……“死”了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一言不发,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说道:“我觉得,起码要等到华阳太后死去,秦柱才真的死去了!” “为什么?”嬴政不解问道。 “因为他现在的“死”,是假的!” “他只是身体朽坏了而已!” 第六十九章 我要的永生 (下) “一个人的死亡,是从他的身体的“朽坏”为开端的。” “但是嬴政!”鞠子洲看着嬴政,表情严肃;“你觉得,一个人的存在,就只有区区的一具形体吗?” “不,不然呢?”嬴政看着鞠子洲,满眼疑惑:“不然,还有什么?” “你不知道?”鞠子洲反问。 “我不知道!”嬴政很确定自己并不清楚鞠子洲所想要说明的事情是什么。 “你指挥一个人使其帮你做事,凭借什么?”鞠子洲问道。 “言辞、身份……关系!”嬴政犹豫了一下,回答出了这些。 “那你又为何要指挥别人帮你做事呢?”鞠子洲又问。 “因为……”嬴政愣了愣,答不上来。 “因为你的思想!”鞠子洲盯着嬴政的双眼;“因为你以你的思考和经历为基础,得到了你所想要做事的理由、做事的方法、做完事之后应该会有的收获!” “然后你自己去做这件事情,或者指使别人去做!” “这就是你做事的过程,任何事,都遵循这个过程!” “是也不是?”鞠子洲问道。 嬴政思考一下,点了点头:“是的,可是……” “可是这跟死和不死有什么关系,对?”鞠子洲问道。 嬴政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那么我问你。假如,我于此时死去,而你嬴政,得到了我全部的学识,延续了我的思考方式,继承了我的理想,以我想要去做的事情为目标,以我所会的理论为基础,以我的行事风格为阐发,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和我想要你做的事情。” “那么这算不算是“我”在完成“我”的理想?” “这……”嬴政无法区分。 “有些人了解你,对于你的想法,不言自明。” “对于你的理想,坚信不疑。” “对于你的理论,吸收利用。” “对于你的理念,理解赞同。” “那么他是不是你的心腹?” 嬴政点了点头:“是的。” “在你活着的时候,你的这个“心腹”,能不能算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懂。”嬴政眼眸中显出懵懂。 “既然不懂,那么我们换一种思考方式。” “先撇开“身份”不谈。”鞠子洲把一只酒樽从嬴政面前拿开,说道:“现在你不是“嬴政”,没有了太子的身份。” “那么你如何定位你自己?”鞠子洲问道。 “我……不是太子,不叫嬴政?”嬴政不太能理解鞠子洲的思路,但还是说道:“那么我又可以是谁?” “抛开“身份”所能带给你的一切立场和利益关系,你还需要去努力与秦王异人对抗吗?” 嬴政若有所思:“如果我不是“嬴政”的话,那么想来是不需要的。” “你还有资格与华阳太后结盟吗?” “没有!” “你还能指挥别人为你做事吗?” “没办法!”嬴政点了点头:“那么师兄,若我不是太子“嬴政”,你还会教我这一切吗?” 鞠子洲一顿。 想了想,他说道:“若你不是太子“嬴政”,我只会更高兴!”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以放心的将自己所深信不疑的理念传播出去,那该是多令人兴奋的事情。 嬴政将信将疑看着鞠子洲,片刻,他点了点头:“好,拿掉“嬴政”这个身份,我是师兄你的师弟,是你理念的拥护者,也会是你学识的获取者,你理想的执行者!” “那么这个时候,你与我所思所想都是一样,行事风格无二,学识相当,你所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我所要完成的事情。” “这个时候,你与我,还有什么不同呢?”鞠子洲问道。 嬴政愣了一下:“身体……” “形体是终究会朽坏的!”鞠子洲摇了摇头,摸了摸脏兮兮的衣服里的干瘪钱袋,从中取出一枚铜钱,举到嬴政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钱?”嬴政不解。 鞠子洲摇摇头,一手反掼住嬴政的后颈,一手举着铜钱,将铜钱放在他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嬴政仔细看了看那枚铜钱。 整体很脏,边缘处磨得发亮,中心处有丝丝铜锈:“是锈?” “坚硬如铜他都会朽坏,何况是脆弱的人的肉身呢?”鞠子洲问道:“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君王”,他们现在何处?他们所御之民又在何处?” “任何人的“形体”都会朽坏,我们区分一个人,最根本的,除了他的“形体”之外,还有精神!还有位置!还有立场!” “最重要的,还是……”鞠子洲看着嬴政。 “最重要的是“关系”!” 以及关系所带来的“立场”!鞠子洲心中补充道。 “你可以是“嬴政”,也可以是“鞠子洲”。” “我可以是……”嬴政眼睛明亮起来。 他似乎把握住了什么。 “反观你的祖父秦柱。” “你觉得他还在吗?”鞠子洲问道。 嬴政回头看,殿中除他与鞠子洲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嬴政抿唇,说道:“他已经彻底死了!” “他的一切“关系”和“立场”几乎都建立在“秦王”的职位之上,这个职位现在被人侵夺,除了“秦王”这个职位带给他的一切之外,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东西!” “任何人都可以是秦王,但没有人再会是第二个“秦王秦柱”!” “没有人以他的理想为理想;没有人以他的学识为学识;没有人以他的行事风格行事;没有人以他的理念为理念。” “他已经,彻底死去了!” “那你的父亲呢?”鞠子洲歪了歪头问道:“他,除了“秦王”这个由“秦国”所赋予的职位之外,还有什么?” 嬴政笑了笑,撕开恐惧的外衣,自信飞上眉梢:“他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可怜虫!” “不止是他!”嬴政盯着鞠子洲:“从古到今的所有所谓君王、天子,都只不过是依托于他们的国家和政体而生的人,都是死后立刻就彻底死去的可怜虫!” “你不是吗?”鞠子洲问道。 “我不是!”嬴政昂首挺胸。 “你不是?” “不是!”嬴政满脸笑意:“我会将我的思想传播给全天下的人,把我的学识播散出去,将我的理想,传递给世间所有的人。” 他满脸自信,满心自信。 自信到了狂妄自大的地步。 鞠子洲忽地笑了笑。 真是,今天的事情是他所有计划之外的突发情况。 而这突发情况,让他很是开心! “你在的时候,你是你!” “你不在的时候……”鞠子洲笑了笑,眼睛发酸:“希望所有人都是你。” “那当然!”嬴政自信回答。 自信人生,二百年! 第七十章 离开 嬴政心结打开,满心都是自信,他这时也不觉得赢柱死后的境况凄惨了。 反而,那都是应该的! 赢柱死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形体朽坏,位置被传承下去,他就什么都没了。 而自己不同! 嬴政摊开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一只白,一只黑。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鞠子洲:“搞得这么脏!” 鞠子洲打了个呵欠,没心思理他,往面前桌案上一趴,没一会儿就睡着。 嬴政撇嘴,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手掌,忽地伸手将脏手伸到鞠子洲头上搓了搓。 还是脏。 “嘁!”嬴政咧嘴,轻踢了鞠子洲一脚,然后唤宫人进来拿了毯子给鞠子洲披上。 他洗了洗手,正待擦干时候,熊当带着另外一名宦官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熊当俯身:“王上派使者请鞠先生前往论政。” 嬴政皱了皱眉:“现在?” “禀太子殿下,是现在,越快越好!”旁边的宦官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你二人自去叫他。” 熊当和身边宦官对视一眼,行礼之后去喊鞠子洲。 …… 鞠子洲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宫殿之中,他坐起身左右看了看。 不远处小宫婢见到鞠子洲动了,立刻跑了出去,通传消息。 “鞠先生醒来了。” 鞠子洲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精美锦裘,看了一下,自己身上依旧是一副数日未洗过的脏污模样,正待穿鞋,门外异人提着裙裾跑了过来,一副惊喜模样:“鞠先生已经醒了么?” 鞠子洲提着草鞋,一时之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异人笑眯眯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拿过鞠子洲手中草鞋,低头为他穿上,而后像是做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样,问道:“鞠先生睡得可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陛下,我缘何在此?” “哈,是寡人使人请了鞠先生来的,因见鞠先生睡得正香,便未忍叫醒先生。”异人说着,拱了拱手:“先生勿怪。” “不敢。”鞠子洲起身,回礼:“大王使人请我来,是要论政?” “正是。”异人点了点头,做出请的姿势,请鞠子洲入座。 这时候,鞠子洲的独自“咕噜噜”的响起来。 饿了。 异人见此,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寡人倒是忘记了,鞠先生久睡,还未进晚食!” “去叫一桌菜食来,寡人要与鞠先生共饮。” 异人身后,宦官悄无声息地离开。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异人一眼。 礼贤下士做到这个程度,一般的士人是肯定会感动的。 但是鞠子洲并不。 他想了想,问道:“陛下欲要建功?” 异人点了点头:“不错,寡人是想要建立一番功业!” 一般来讲,国内局势不稳定,新王登基之后没办法彻底摆平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时候,会对外发动战争,然后挟大胜之威势,以绝对的优势将国内局势迅速摆平。 这是堂堂正正的“王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不失为好计策,但,王上。” “你可想过要对谁动兵?” 异人点了点头:“周室衰微。” 鞠子洲挑眉。 伐周啊…… “大王败周之后,打算如何对待周人?” “迁之!”异人笑了笑:“鞠先生对周人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鞠子洲摇了摇头:“敢请大王教。” “如此,寡人便献丑了……” …… 鞠子洲与异人一直对饮对谈到天亮。 启明熹微之时,鞠子洲起身拜礼:“王上,我该回去了。” “与鞠先生交谈,寡人获益颇多!”异人惊叹看着鞠子洲。 明明是一个奴隶出身,十几岁的小鬼,却眼光如此独到,学识如此渊博,真是教人不得不叹服。 “还望之后鞠先生多多教授寡人!”异人拜鞠子洲。 鞠子洲避开:“王上,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教王上什么东西了!” “哦?”异人挑眉,微微进了一步:“鞠先生要离开咸阳?”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要离开秦国一段时间。” 异人眯眯眼睛,打了个呵欠:“鞠先生是不适应咸阳的气候吗?还是说思乡?” “都不是。”鞠子洲笑了笑:“我有一些东西,留在外面太久了,我怕再不拿到秦国来,就派不上用场了!” 异人挑眉:“是何物?” “我的一些实验品,和一些考察笔记。”鞠子洲笑了笑:“大王应该见过《邯郸调查》?” 异人眼前一亮:“原来是那等宝物,那确实是应该拿回来!” “顺便,我也想回去祭拜一下父母……毕竟,今后可能都不会再回去了。”鞠子洲笑了笑:“王上莫笑我做小儿情状。” “岂会!”异人笑了笑,握住鞠子洲的手:“鞠先生纯孝,寡人不肖之子,岂敢笑鞠先生纯孝之人?” “那么,我就先告退了。”鞠子洲向异人一礼。 异人微微颔首:“鞠先生如想要人护送,寡人可以派一队精锐护送你。” “还是不必了……”鞠子洲叹气:“我本奴隶人,有些东西,还是不叫外人知晓的好。” 异人沉吟,许久,点了点头:“那么,寡人便在咸阳,静等鞠先生归来。” …… 十月十五日中午,鞠子洲背起行囊,腰挂铁剑,离开咸阳。 离开时候,“农会”正在进行最后的柴火收集,再往后,就该要组织人手去渭水之中大捞大捕、带兵进山围猎野兽为冬日的粮食储备做准备了。 天越发冷了,鞠子洲走出咸阳不过三里地,冷风吹骤,丛林之中,一道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随后是十五六人。 “鞠先生,老夫前来为您送行了。”询说着,将早已承诺好的一对臂弩交给鞠子洲:“先生,此去……一两年中,还是不要回来了!” 鞠子洲笑了笑:“我哪里能等上一两年才回来呢?” “我在咸阳,在秦国,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啊!” 询叹了一口气:“先生如此学识,理当扬名天下,开宗立说才是!” “相比虚无缥缈的开宗立说,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些实事!”鞠子洲笑了笑:“劳烦钜子与诸位墨者相送,便就此停步,鞠某很快就会回返!” 询叹息:“唉,也罢,鞠先生且注意一些安全!” 说罢,询带着手下墨者静静地向鞠子洲行了一礼,而后退回林中。 回到林中,询拔出腰间短剑。 他身后,墨者们纷纷拔剑。 傍晚时分,鞠子洲遇到了另外一队墨者。 麻衣无履,人皆冷面,背负短剑。 鞠子洲停下脚步。 “可是鞠先生?”为首一人上前一礼,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者,渠?” “正是。”渠点了点头:“鞠先生可愿为我等耽搁片刻?” “可以。”鞠子洲点了点头:“有什么想问的?” “鞠先生,觉得我等的“墨义”,对吗?”渠看着鞠子洲,问道:“我等从鞠先生的理念之中获取到了新的“墨义”,但却无法证实自己的正确!” “央请钜子向先生询问,先生也只是避而不答。”渠有些苦恼:“先生究竟是不愿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不方便。”鞠子洲笑了笑:“在秦国,在咸阳,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 “那么现在呢?”渠问道:“现在,鞠先生已经离开咸阳了,马上也即将离开秦国,在现在,您可以告知我们答案吗?” “可以,但我要你们离开咸阳!”鞠子洲遍阅面前二十三名墨者的脸庞,说道:“离开秦国!” 渠与身后的同伴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我们同意鞠先生的条件!” “你们的理念是距离正确最近的!”鞠子洲看着渠,说道:“历史是由劳动者创造的,但是劳动者却并没有能够享有他们的劳动成果!” 第七十一章 人猿相揖别 劳动者? 渠眼前一亮。 他们这些墨者,原本差的就不是什么思辨能力,而是突破时代束缚的洞察能力。 现在鞠子洲一言发出,他们顿时就有了思路来验证这句话的对错。 从而,验证他们自身义理的对错。 渠深吸一口气,躬身:“墨者渠,多谢鞠先生指路。” “不必多礼。”鞠子洲将渠拉起:“你我都是这个阵营里的,理当互相帮助。” 渠听到鞠子洲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鞠先生爱弄险?” 鞠子洲摇了摇头:“必要的手段罢了。” 渠摇了摇头:“弄火者,必定自焚!先生不如与我等同行?” “不了。”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有我的计划!” 渠点了点头:“那么就请先生允许我等为先生尽诛追兵!” 吕不韦和一些秦国宗室、以及一些楚系的人都会派追兵前来追杀自己,这是鞠子洲早有预料的事情。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诸位了!” “先生客气。”渠说着,越过鞠子洲,向咸阳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拔剑。 墨者非攻,不提倡人与人之间的私人死斗。 但,也有例外。 比如,卫道! …… 十月底,“农会”完成了柴火的积累,转而开始庸人随行捕鱼,日给工钱十八钱,一时间,咸阳城中掀起了一阵捕鱼的热潮。 十一月初,太子政以“为父王祈福,为大母祈寿”为口号,在咸阳城中的各个交叉路口设置烹鼎,每日晚间熬制稠粥,分发给城中凡四十以上老者。 因为需要分发的人多,太子政上书秦王,祈请以“农会”之丈夫,组建卫队,负责统计、定位、配送稠粥给城中年四十以上的老者。 秦王允。 于是太子政一口气拉起了八百人的“粥卫”,带械保卫稠粥不受旁人偷盗。 王翦除领五百人卫队之外,还要兼领八百“粥卫”,一时之间,忙得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笑起来眼睛更小了。 十一月中,华阳太后以“念太子纯孝,欲报以慈爱”的名义,效法太子政,在城中设立肉釜,每日午间烹猪肉分给咸阳城中年十五以下孺子。 秦王不能否。 十二月初,秦王组织国人在咸阳周边伐树,日给工钱六钱。 十二月中,先王秦孝文王入葬。 到十二月底,咸阳物价飞涨,虽秦法不能制。 …… 大雪纷飞如盛夏杨花。 崎岖不成道路的道路上,鞠子洲一点点试探着艰难前行。 这里是秦岭的一支,也是目前人们所谓的“昆仑”。 山路难行,鞠子洲一步步扒着树木找寻离开时候留下的记号,摸索找寻半日之后,他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些记号。 顺着记号,夜幕降临时侯,鞠子洲慢慢找到了一处小村寨。 村寨整体由儿臂粗细的木栅栏围住,当先一个圆木捆扎的木门,看着十分粗犷简陋,可防御力不容小觑。 这毕竟是居于深林之中的人赖以防身的法宝。 “谁?”有人在身后以铁匕首抵住鞠子洲的腰身:“你是什么人?” “别闹了,均!”鞠子洲叹气:“你不是早就已经发现是我了吗?” “嘿嘿,老师。”匕首收回,十七八岁,比鞠子洲还要高一些的少年人羞赧地挠头笑着:“老师你回来啦。” “嗯。”鞠子洲点了点头:“最近村里怎么样?” “还好还好,自从驯服大黑之后,我们的庄稼就很少再有野兽敢来偷吃了。”均笑着,又大喊道:“老师回来了,快开门啊,尖!” 木栅门打开,门后,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黑皮肤,黄牙齿:“老师回来了。” “嗯,回来了。”鞠子洲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寒冬了,村子里现在不缺少食物了?” “不缺了!”尖笑着迎鞠子洲进门。 鞠子洲摇了摇头,将身上行囊交给二人,问道:“我的小屋还在不在?” “在的,在的!连秃都在。”均和尖接过行囊,聚在一块打开,拿起一块盐巴,兴奋说道:“老师老师,你这次回来拿了好多盐巴啊!” “你们先把我带回来的东西拿回村里分一分,我去小屋那边看一看。”鞠子洲说罢转身。 山中居,大不易,虽然有办法提炼岩盐,但终究,产能极低,村里还是比较缺盐的。 鞠子洲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沿着已经被踩实的雪路前行,不多时,到达一处独立于山林间的小屋。 小屋中,隐隐看得到火光闪烁。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嘤~?”软糯的声音传过来。 屋中木板单人小床上,一只黑白两色相间的家伙啃着一只烧得熟透的兔子,盯着一双黑眼圈看着鞠子洲。 这是一只叫做“秃”的熊猫。 鞠子洲抿唇,提起秃的后颈肉,半拖半拽将它扔出小屋,关上门。 平整了一下自己被弄乱的床榻,鞠子洲从床底下翻找出一些东西。 把手绘的肖像画放在面前桌上,鞠子洲拿起陶土酒杯,给自己和画像分别倒了一杯酒。 自己端起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先生,我回来了!”鞠子洲长舒一口气,过去一年之间的所有疲惫似乎都随着这一口气被排出体外,消失无踪。 他拿起从床下翻找出的竹简,慢慢展开。 《秦始皇改造计划》 《神圣性重塑计划》 《生产力提振计划》 这是他这数年之间,制定出来的三个计划的原本。 “先生。”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这一份《秦始皇改造计划》,我就快完成了。” 他想了一想,说道:“这一年,出了很多意外,不过还好,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还回来陪你过年了。” 说着,鞠子洲解下腰间的酒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米酒。 “只可惜我没有带领人民,奋起挥黄钺,捣毁这世间一切的血脉贵族的能力……”鞠子洲叹气。 他以前曾试图掀起自下而上的革命,重塑世界,不过很可惜,失败了。 他没法儿将一群麻木的人唤醒。 找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失败的最根本原因。 “神圣性”。 这种虽然听着并不如何重要的东西,是血脉贵族维系自身统治,而区别于劳苦大众的根本所在。 他们将自己描绘成为各种神灵、天帝、祖神的后裔,天生高贵,统御万民,同时结成利益集团,压榨穷苦人。 底层百姓往往不敢反抗他们。 鞠子洲之前试图唤醒一些人,但努力一年多,最终却只有七十多人愿意跟他一起,逃到深山,建立村子。 从那时候起,鞠子洲就知道了一件事——自己,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底层人民的救世主,只有他们自己! 而鞠子洲所能够做到的事情,唯有——“打破旧有神圣性,重塑一个神圣性”。 重塑一个,与人民群众有关的神圣性。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 “破灭七国,尽诛贵族!”鞠子洲举杯独饮。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与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 “先生啊,百姓的幸福,唯有他们自己奋起抗争,才能够得到。” “即便是我,即便是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但这种没有经过流血牺牲的抗争而轻易得到的公平,也一定会轻易失去!” “所以我会为他们打下抗争的基础!” “让他们不必再依托于什么张角、什么弥勒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神圣性,然后奋起抗争!” “而这一切……则需要嬴政的帮助!”鞠子洲叹气,挠头:“谁知道这些两千年前的人会这么聪明啊?明明应该很笨的……不过他们再聪明也没用!” 鞠子洲醉眼迷离。 米酒不能醉人,是人愿意醉。 “先生,嬴政再聪明,他也逃不出我的掌控!”鞠子洲说道。 “我从一开始教授给他的理论,就是有问题的!” “以偏概全地将一切的社会关系归纳于一个小的“生产关系”的概念之中去,虽然省略了细分和区分的力气,便于理解和学习,但是这种修改过的理论只会压榨嬴政的情感,让他变得偏激,变得极端!” “而我在实际的应用之中,也一直在诱导他走向那样的道路……” 鞠子洲又喝了一杯,说道:“如此,嬴政即便有泼天之能,他也逃不出我为他规划的道路!”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眼角湿润。 谁也不是什么绝对的理性人。 这七年,思乡、孤寂、负罪感,一切的一切,压在心头,平素从不敢与人诉说……鞠子洲,也是会难受的。 “不过我不能破坏他把七国统一的过程!”鞠子洲叹息:“我研究过。一个文明,在找到其本体生产方式并且稳定运作,完成一轮生产工具的革新和生产力的进步之后,再想统一,将其塑造成一个国家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我不能阻拦嬴政统一的道路,甚至不能推迟太多……东六国已经开始普及铁器了,待到七国完全普及铁器,并且按照既有的生产方式运行几年,那我们就连统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我打算先帮助嬴政统一七国,然后想办法在朝堂之上推行出新的“神圣性”,为以后的人的抗争打好基础……但如果不能成行,那届时我会亲手杀死嬴政!”鞠子洲喝了一口酒:“统一之后,我应该就是嬴政的心腹重臣了,他称皇帝,我也会帮他!” 又喝了一口酒。 鞠子洲笑了笑:“我前年专门找人跟我一起,将孙淹追了一百六十多里地,从韩国追杀到秦国,逼他在秦国定居,就是为了揭示我“奴隶”的身份!” “届时,如果不能顺利推行出新的,与我们的劳苦大众相关的“神圣性”,那么我就白虹贯日!”鞠子洲咬牙切齿,眼眸里布满血丝:“我会以奴隶之身,亲手手刃嬴政,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天下人——血脉贵族,也就那样!” “如此,即便是儒家的“天人感应”,也会被从根本上,彻底废除!” 鞠子洲闭上眼睛,流下几滴泪。 再张开眼睛时候,他眼底没有一丝醉意:“先生,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再回不来了!” 米酒酹洒地上,鞠子洲深吸一口气,翻出自己的实验记录和一些社会考察报告,打包系在身上,而后起身,将炭盆踢翻,点燃整间小屋。 离开小屋时候,屋子里升起熊熊烈火。 鞠子洲大踏步向前走,走了好远,忽然回过头来,笑了笑,深深一揖:“先生,忘记说了,生日快乐。” 这一揖,鞠子洲与自己的曾经,一刀两断! 第七十二章 情况 火焰彻底燃烧起来,红光耀透半边天。村寨之中,人们纷纷跑出来看,待看到是鞠子洲小屋的位置起火,又纷纷准备提水来救。 这时候,鞠子洲背着书简,提着“秃”,沿着雪路向村寨这边走来:“大家不必惊慌,那火是我所放,周围已经做了隔火,不需去救!” 众人听闻鞠子洲如此说话,便也就放下心来,有老妪更是说道:“鞠子你也真是的,这大晚上的一回来就把小屋给烧了……不过烧了也就烧了,总想让你搬回寨子里来住,你不肯,现在把那小屋烧了,以后便就跟我们一起住。” 鞠子洲笑了笑。 环视一周,见少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问道:“流叔父和朘呢?睡觉了吗?” 尖脸上的笑容僵住。 均脸色一黯。 鞠子洲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心中有了答案:“葬在哪里?” …… 一队墨者默默地在楚国行走,他们穿着简陋的葛衣麻鞋,行走在楚国破败的野人小村庄里,打量着那些在房屋掩映之下偷偷窥探自己等人的野人。 好片刻,墨者渠点了点头,向众人说道:“二三子,我们便在此住下……先生所说的那些义理,我们也应该好好地验证一下了!” 墨者们纷纷点头。 …… “大母竟也效法起政儿来了。”嬴政吃了一口菜,冲面前的华阳太后笑了笑:“缘何如此呢?” “还不是你父与你夏大母逼得紧!”华阳太后叹了一口气:“政儿近来倒是十分惬意啊……大母听闻,你以施粥之事,得了派人巡视全城的权……如何,有兴趣与大母做一桩买卖么?” “大母何必如此生分。”嬴政笑了,笑容纯真可爱:“你我祖孙,何必如此生分……大母想要那些职位的话,只管与政儿说便是了,何要谈说什么买卖?” 华阳太后深深看了嬴政一眼:“不愧是大母的好孙儿!” 嬴政此时是不太需要权力的,那些职位,对于他而言,几乎可以说是鸡肋。 嬴政搞“农会”,做“施粥”的事情,本质上也并不是为了得到“巡视全城”、“训练卫队”之类的权力。 他要的是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最主要是向咸阳以及咸阳之外的所有庶民证明,自己是他们的朋友。 而对于华阳太后则不同。 她所需要的,不是向庶人示好。 她需要的甚至不是那些庶人的认可和夸赞。 她所需要的,是向孺童发肉这件事情所能够带来的,管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所诞生的……权力! 因为华阳太后的基本盘,并不是什么庶人。 她的根基,是楚国来到秦国做官的那些楚人里的大部分人,以及一些与楚人联姻的秦人或者别国人。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贵族和官员。 秦王异人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他现在已经是秦王了。 成为秦王之后,他便开始打压楚系的势力,把自己的人与秦氏宗室封了一遍。 但是秦国之内,官职就那么一点,异人封了自己人,那么楚系的人就要下台。 这些人,吃喝不缺,钱财不少,但却万万不能没有权力。 华阳太后这个一系势力的首领所需要做的事情是——为她的这些“根基”找到新的“职位”。 而这“职位”,目前就只有嬴政能够为他们提供。 “政儿想要一些什么?”华阳太后笑眯眯为嬴政夹了一口肉:“多吃一些肉,政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苛待了自己!” “粮食和钱。”嬴政微笑,神态与鞠子洲肖似:“政儿创立“农会”,办理“施粥”,本就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想为秦国做一些事情,为父王分劳,为大母解忧。” 华阳太后点了点头,拍拍嬴政的脑袋:“政儿果真是个好孩子!” 嬴政眼底闪过阴霾,低头吃饭。 “说起来,政儿。”华阳太后问道:“你的那位师兄……” “他怎么了?” “大母近来听左庶长说,他原是一个奴隶?” 嬴政眼底闪过暴戾:“是的,我师兄他的确出身奴隶!” “并非是贵家落魄子沦落为奴?”华阳太后问道。 “生来就是奴隶。”嬴政说道:“师兄的父母都是无名姓的奴隶。” “那么他的名字是他自命的?”华阳太后问道。 “应该是。”嬴政点了点头。 “大母倒是想给他命一个“字”。”华阳太后笑了笑。 为人命表字,这是极亲近的长者才会做的事情。 这是要…… 嬴政心下一动,问道:“大母打算为我师兄谋一个出身吗?” 奴隶的出身毕竟不好听,尤其现在是血脉贵族主导的时代里。 如果鞠子洲是贵家子沦落为奴隶的话,那么现在有所成就,还算是一番佳话,但很可惜,他是个纯粹的奴隶。 纯粹的奴隶就不会有什么佳话,只会有无限的鄙夷。 华阳太后点了点头:“政儿的师兄是奴隶这件事情,毕竟说出去不好听,有损我王家威严。” 嬴政点了点头,单纯从利益角度来看的话,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嬴政总感觉,鞠子洲不一定会接受别人给他安排的“出身”。 “还是先谢过大母好意了。”嬴政一礼,说道:“只是,这件事情,我要与师兄商议过,才能决定。” “也好。”华阳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 “朘杀掉了流叔父然后逃走了?”鞠子洲问道。 均脸上显出愧疚神色:“不是的,朘没有杀人!老师,抱歉,我们……” “他逃了,你们道什么歉?”鞠子洲将一杯米酒酹洒墓前,叹了一口气:“既然不是被杀死的,那么流叔父……寿数到了,死了,是?”鞠子洲叹了一口气:“算了,人都会死的,无非早晚而已!” “那,老师,您这次回来,能在寨子里待多久?”尖问道。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我要待上十几天的时间,整理一下卷宗……然后,均、尖,我有件事情要你们两个去做!” “老师,您说!”均和尖立刻打起精神来。 “你们带一些钱,然后带上我教给你们的竹简,去楚国,寻一个叫做“渠”的墨者,把竹简上面的内容教给他!” “还有……你们俩是寨子里炼铁技术最好的人,对?” “老师您才是……” “好了好了!”鞠子洲抿唇:“下一次收到我的指令之前,不要把炼铁的技术泄露出去!” “是,老师!” 第七十三章 比赛 炼铁的技术在此时已经开始出现并普及,不过因为是新技术,所以对比已经使用许多年的冶铜,它的优势并不大。 铁器,也只是作为铜器的补充,昂贵,并不实用。 鞠子洲的炼铁技术,是基于他脑海中的一些知识,自己一点点尝试摸索实验搞出来的,因为缺乏耐火材料和提升炉温、保证氧气含量和碳含量等的手段,他的炼铁技术其实也并不是多么成熟,可即便如此,技术的进步也使得他所能炼出的铁料比之目前东六国推行的那些垃圾强很多。 他这样的手段和研发理念,落入掌握有大量的社会资源的墨者手中,必然会在短时间内给这个世界带来技术的飞跃。 鞠子洲提振生产力所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窗户打开,冷风猎猎,鞠子洲坐在窗前,凉风吹拂之下,大脑更加清醒,也越加冰冷,冷到似乎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他提起笔,开始誊写自己所记得的知识。 当先的是一些基础的科学知识,不过这部分东西,鞠子洲自学校出来、下到基层之后,多已忘却,所以更多时候,是阐述他还能记得的基本原理,具体数值和区分,还是要墨者自去摸索实验。 这部分知识之后,是比较重要的一些技术。 沤肥、炼铁,这些,虽然技术上理所应当没有什么难度,但是其实其中细节、还是不真真切切下地实践的人所无法了解的。 沤肥所需要的原料需要堆积多久?堆积在干燥通风处、还是潮湿幽闭处?不同种类的作物,分别需要沤了多少天的肥料?肥料需要在种植之前洒下还是种植之后洒下?单位面积应当洒多少? 类似的问题,鞠子洲一点一点依照自己的实践经验将其誊写下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既没有高产的作物种子,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废为宝的金手指,所能够依靠的,无非也就是自己在多数领域内都领先于时代的知识。 如今誊写的这些东西,基本上是目前他所能够拿出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冷风吹拂,手脚冰凉。 鞠子洲抄写四天,终于将需要抄写的东西全部抄了一遍,而后整理,交给均和尖两人:“你们两个,拿上我为你们准备的钱粮、弩、剑、衣服,赶快去往楚国我所说过的地方,寻找墨者渠,将这些知识,传授予他和他所带领的那些墨者!” “可是老师……”均犹豫一下,问道:“您不是去了秦国吗?” “正因为我去了秦国,所以你们才不能再去!”鞠子洲面目心肠一齐冷冽:“而且你们以后也不能与我相识!告知墨者渠:他们从来都不认识我!” 越是认识我,你们就死的越快! “为什么?”尖不解。 “等见到了墨者渠,他会为你们解惑的。”鞠子洲拍了拍均和尖的胳膊:“千万小心!” 均和尖还是犹豫,还是不舍。 鞠子洲已经摆了摆手,语气不耐:“快去!” 二人只得听命,穿上厚实的衣服,背上行囊,挂上武器,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鞠子洲见到两人打算离开,又开口嘱咐道:“尖,以后在外,要好好洗脸,多注意个人卫生;均记得要好好照顾弟弟,衣服要整洁一些,如此才会有女孩儿喜欢。” “在外面要小心别给人欺负了,但是也绝不能如以往我们所见所杀的那些贵人一样欺压别人……天冷,雪大,离开之前,多喝些热水,划雪橇离开……” …… “那些庶人在做什么?”熊启坐在暖房里烤着火问道。 一旁熊当立刻回答:“他们在比赛疾走。” “疾走?”熊启抬头,疑惑问道:“那是什么?” “太子殿下觉得冬日无趣,便下令“农会”诸人,分为丈夫、老者、妇人、孺童四类,分时段参与疾走,沿着不同的路段快跑,跑的快的有奖励。” “听起来很有趣啊!”熊启眼前一亮,问道:“为何我作为“农会”会长,这种事情,我却不知?” 熊当十分无语。 你这会长的职位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数的吗? “对了,太子政,给的赏赐是什么?”熊启说道:“我们也大可以去玩一玩嘛!左右冬日无聊。” “前十者,允其家中孺子一人,入吏室学法。” “前百,皮履一双,余的,好像就没有了。”熊当想了想,回答道。 “就这点赏格?”熊启很是惊诧:“外面声势如此之大,竟就只有这么点赏格?” “太子的母族在赵地。”熊当陪着笑说道。 熊启点了点头:“是了,太子根基不固,羽翼未丰……” 所以他拿不出什么钱财来加大赏格。 “熊昀,去通知一声,加黄金一百斤,朕要陪太子好好的玩一玩!”熊启一时兴起,吩咐自己的儿子说道。 身旁熊宸满脸不悦:“拿这么多钱财只是为与秦政图个开心么?如此不智!” “从未见过的事情,花个百斤黄金玩一玩,长长见识!”熊启眉梢挑起,意气飞扬:“而且,这“农会”,我好歹也是会长嘛!” 身为会长,怎么能混得连自己的下属要搞活动自己都不知道呢?这是何等的失败? 熊启无所谓这泥腿子们聚拢的“农会”的权力,他只是不想丢人。 熊宸摇了摇头:“太后与朕言道:太子政非是愿意屈居人下之辈,万毋与之冲突。” “巧巧巧!”熊启起身,一旁宫女们立刻拿着裘衣锦帽来为他更衣。 “我也不是什么甘愿屈居人下之人!”熊启张狂大笑,意气飞扬。 …… “报名者有多少人?”嬴政坐在主座上问道。 下首墨家钜子询裹着虎裘,看向跪坐堂中的弟子安。 墨者安回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农会之中,人人都在报名参加,弟子等人微力薄,无法全部记录,于是只能记录下满编报名参与疾走的九百四十二什。”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分类分好了么?” “分倒是分好了……”安有些犹豫,说道:“但是孺子们却不太好区分——按秦律,十四之下为孺子,但……但弟子等人均觉,孺子之中,十三者与岁稚龄者无法一起相比。” 嬴政皱眉:“如此,那便取消……” 他话说了一半,犹豫一下,说道:“还是继续让他们参与比试,只是取消他们这一组比试的奖励,改为以饴糖……库中还有饴糖多少?” “剩余饴糖六百斤。”安立刻回答。 “那便把库中饴糖给这些参试的孺子发下去。”嬴政随口说道。 这些饴糖,本来也就是华阳太后送他的添头而已,嬴政自己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用并不感兴趣。 他最爱的,是可以让自己感觉到充实的“理”和“关系”。 安愁眉苦脸:“唯。” 第七十四章 杀人事 咸阳城热闹了起来。 以往的冬日是寂静的,笼罩在恐怖严寒与纯净洁白之中,人的存在渺小无比。大自然的浩荡天威通过一种令人惊悸的美好展示出来,于是所有人——无视身份与地位、无视年龄与性别——所有人都只能待在房子里,靠着一点点的火焰带给自己温暖。 可今年不太一样。 农会提前两个月开始筹备过冬的干柴、粮食、衣物等资源,近万人不停地劳作能够带给他们自己的是一个暖冬。 大鼎从早到晚,每天沸腾,热水通过农会的人们急匆匆的脚步送到每一家之中。 集体吃饭,冬日里多是吃肉汤稀粥,虽然不可能说吃的很饱,但是起码不会再让人挨饿。 吃饱,喝足,人就有力气。 不再需要为柴火和粮食烦恼,人就会空闲下来。 这一场“疾走”比赛,就是嬴政为了应对人空闲下来之后的无聊而设立的。 奖励多少,无非就是个由头。 近万人的比赛,分为丈夫、老者、妇人、孺童四类。人数太多,导致所需要的热水、鞋子、衣服的资源供给大大增加。 同时增加的,还有治安成本和管理成本。 不过嬴政成为太子之后,手中可以调用的资源也就多了起来,这点成本上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 “王翦,你带你手下的兵士维持秩序,疾走比赛期间,盗贼事必然增加,遇到之后,直接拿下就是了。”嬴政吩咐道。 王翦点了点头:“好。” 他说着,又喝了一杯热水,抱着面前装满开水的陶罐暖着手走掉。 “城中驰道上的积雪打扫干净了没?”嬴政问道。 墨者景点了点头:“昨日已经打扫过了,今日没有再降雪,道上只有少许的冰霜,并不妨碍行走。” 嬴政点了点头:“驰道各处的点里,烧水的点设置好了没有?” “前日就已经备好了。”一名墨者回答。 “甚好。”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今日午间加一餐,餐后半个时辰,就正式开始比赛。” “太子少待!”熊启走进来,笑着说道:“太子为政倒是很有一手,不过两个月便能让如此多的人在此冬日之中衣食不缺,且还有余力参与疾走!” “叔父。”嬴政微微躬身为礼:“叔父不在府中休息,却来我这处,怕不是为夸赞我来的?” 两人的关系,也用不着客套什么。 “不错。”熊启笑了笑:“太子要在农会之中做出疾走的赛事,我身为农会会长,岂能不知?岂能不察?” 他说着,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何况,太子给的赏格着实低了,传说出去,怕是要叫东六国士人笑太子吝啬!” 嬴政眼底闪过一些戾气:“叔父是想要主持这次比赛,还是想要把赏格追加一些?” “给赏格增加一些!”熊启笑了笑,拉着嬴政,两人一同坐在主座上,说道:“此事是前人所未见过的事情,必定是能为太子扬名的,故此,赏格不可不厚!” “我为太子准备了黄金一百斤,以作胜者之赐物,不过,叔父朕手中也有几个擅于奔跑的奴人,朕想,索性叫他们也参与进来,与太子手下的人比一比!” 嬴政听到,微微皱眉:“黄金一百斤?” “怎么,太子觉得不够?”熊启睨笑。 “够了!”嬴政摇了摇头:“应该说,还比较多,因为这次比赛是给农会众人准备的,叔父作为“农会会长”,理当知道,农会众人大都是无爵贫庶。” “黄金于他们,着实有些丰厚了。” “不厚如何彰显太子仁爱?”熊启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依叔父所言。” …… 下午,午餐之后的半个时辰,《日书》上述备的吉时,随着嬴政一声令下,墨者们将赛旗落下,比赛开始,参赛的丈夫们由数条跑道,分头向前跑去。 速度最快的,是着厚衣皮履的四员丈夫。 熊启站在高处,看着那四个丈夫在不同跑道上脱缰野马一样的疯跑,领先众人的时候,不禁摸了摸胡须,笑出声来:“太子,你看我这四员奴人如何?” 嬴政脸色难看。 他的比赛,别人的人拿头筹,这事让他并不开心。 不过也仅仅是不开心而已。 “叔父蓄养奴人的手段,政所不及。”嬴政拱手,以袖掩面,做“无颜”状。 “太子也不必羞愧!”熊启开怀:“毕竟只是玩一玩而已。” …… 赛道上,权慢悠悠地跑着,看着自己身前被狗撵着一样跑的飞快的家伙,如看傻鸟。 “这贼厮,有病,跑这么快!”他摇了摇头。 比赛已经筹备了接近十天,农会众人都知道,所有赛道的长度都是一致的,都有十里那么长。 十里的赛道,想赢的农会众人也已经预跑了不止一次。 经验的累加,让众人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要冲太快。 冲太快的傻鸟,最后会因为力竭而停在半途。 …… 这天晚上,今冬农会之中的第三批的死者出现了,一连死了七人。 嬴政反应迅速,按照前次初雪时候的布置,召集众人,火速搭出了简陋的木棺,将死者装棺,并且使死者的亲属,在众人面前倾诉,使死者的友人,为众人讲述死者的一生经遇,讲述死者的悲惨与幸福。 “追悼会。”嬴政念叨着,看着台上正诉苦的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儿的妇人,眼神之中满是阴翳。 “一连死了七个人,如这七人之中,有什么老者、孺童,我倒认了。” “如这七人,不是下午时候刚刚在疾走的比赛里拿了奖的,我倒认了。” “权、掷、遂、雉脂、晴、置、豚尾。”嬴政咬牙:“这七个死者,全部都是被人以剑杀死的!全部都是得了奖,由我秦政亲手将赏格发到他们手上之后没多久就被人杀了的!” “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嬴政咬牙切齿,他看向身旁墨者,冷声说道:“去看看另外三人得了赏格的疾走获胜之丈夫,看看他们遭遇了什么!” “唯。”墨者安顿首。 约莫半刻之后,安将下午比赛时候获奖十人之中剩余的三人带到嬴政面前:“太子殿下,这三人我带来了,他们之前似乎是在晚食之后,归家途中,被人勒索了下午比赛时候所得的赏金。” “果然呐!”嬴政眼底闪过冷厉:“可是熊启的人?” “不知。”安回答。 嬴政将目光转向跪伏的三人:“据实回答。” 三人脸上一样的惶恐:“禀太子…晚食之后,我等是归家之时,被人勒索的……” “是谁人?”嬴政问道。 “不……不识……”一人回答。 此时,另外一名丈夫喃喃两句:“是下午时候与我等一齐疾走却瘫在半途的两人锦衣人。” “果是他的人!”嬴政冷哼一声。 自己的人赢不了,就来杀我的人? 当我是什么? “去找他!” 第七十五章 见民第一 农会里疾走的比赛中,熊启拿来了一百金黄黄金作为赏格。 下午时候的比赛只是第一轮,参赛的只有丈夫而已。 排名前五十的丈夫都得了赏钱,前十的人人得了黄金。 但晚上,这前十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抢劫勒索,甚至有七人被人杀死。 “这么说,劫掠你等赏格的,只有两人?”嬴政冷眼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三人。 三名丈夫同样点头,没有一点犹豫。 “两人抢十人?甚至还能杀七人?”嬴政又问。 三人又是点头:“是的。” 嬴政皱了皱眉,心头愤怒慢慢平息:“安,你去请我那位叔父前来。” 这件事情……很有些莫名其妙。 首先是嬴政猜测不到熊启如此作为的目的。 在与华阳太后的交易之中,嬴政将“农会会长”的“职位”交易了出去,由熊启来兼领,同时,也就把农会里一千三百员成编制的兵士里五百人名义上的指挥权交了出去。 理论上,熊启的利益一定程度上已经与农会相绑定。 他不说帮助农会,最起码也不应该会妨害农会。 但是,杀人,又是为什么呢? 找不到什么理由。 如果单纯是因为下午时候输掉了比赛,感觉失了颜面,为了泄愤而杀人,那么这个人的目光也太短浅,心胸也太狭隘了? 而且……农会众人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就劫掠了十个人,还杀了七个? 这种事情是嬴政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的。 先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并且…… 嬴政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面前还在诉苦的那些妇孺,一阵厌烦。 人都被杀了,只是哭诉,却不见半分愤怒,更不想着报仇,这无论怎么说都不对劲? 嬴政看着哭诉的那些死者亲友,摇了摇头,将心中杂念祛除。 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想办法为这些死去的人报仇!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自己的根基。 无缘无故的,自己的人死了,而自己不去为他们讨一个说法,那么以后还会有谁人愿意信服自己? 小半个时辰以后,熊启急匆匆地赶来。 比之下午时候的好整以暇,此时的熊启身上沾染酒气,精神稍显萎靡、脸上也带着明显的不耐:“太子请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下午时候失了颜面,熊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亭中炭盆带来温暖,而四周冷风又不断将一丝丝暖气抽离,熊启的微醺也被吹走。 他略略清醒,朝四周看了一眼,看到不远处高台上正对着众人诉苦的几名妇人,疑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追悼会而已。”嬴政笑了笑:“叔父饮酒了?” “小酌。”熊启摆了摆手:“我非善饮之人。” “但政听大母说过,叔父能饮十斤而不醉。” “年少荒唐事而已…追悼之会…是因农会之中有人死去?”熊启指着远处的追悼场景问道。 “是有人死去,今晚死了七人丈夫。” “七人。”熊启点了点头,欣慰笑着:“一冬之际,死人七人,也还算可以了。” “这七人,都是身强体壮之辈,今日更是在疾走赛事之上,得了前十。” 熊启脸上笑容僵住,他扫了一眼跪在嬴政面前的三人,问道:“你觉得,那些人是我所杀?” “至少,是你的人所杀!”嬴政认真说道。 他小脸上是满满的认真。 熊启皱了皱眉:“此事我绝不知晓!” “可我不信!”嬴政坚决说道:“我也绝不能相信!” 熊启深吸一口气:“杀人的是谁?有人可以指认么?” “叔父愿意将凶手交予我?” “但是你不能绕过秦法杀他们!”熊启深深吸气,而后说道:“这件事情绝对有问题,我虽想要与你玩一玩,但绝无毁坏农会之心。” “这我是相信的。”嬴政点了点头,笑起来:“那么,叔父,可愿意予我农会一些赔偿?” “死了七人,我偿你七斤黄金,可好?”熊启问道。 无爵的庶人,命是很贱的,熊启愿意给七斤黄金,已经是超出标准的赔偿了。 一般情况下,他的门客杀了人,是根本无需赔偿,甚至连所谓“交代”都不需要给的。 秦法虽然严苛,但是地位越高的人,受到的约束其实就会越小,到了贵族如熊启这一步,已经可以藐视大部分的法律。 他的门客,自然是要由他个人来处置。 至于区区的七个庶人…… 庶人和奴隶,在这个时代里,连“人”都不算! 杀了他们,即便是秦法要追究,熊启的门客也只需要缴纳一些钱就可以免罪。 嬴政看着熊启,想都没想,直接摇头:“不够!” 熊启皱了皱眉:“我不愿与你冲突,但太子,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 人命于他并不重要,所以他不明白嬴政为何如此。 嬴政想了想,说道:“七斤黄金,七头牛,倒还可以。” 熊启皱了皱眉。 七个庶人丈夫而已……不值七头牛的价钱,更何况还要加七斤黄金。 熊启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已经颜面扫地。 他咬了咬牙,最终叹气:“那好,那就这样,待会儿你叫你的人去指认,指认完之后,就把人交付到官寺之中,如今这个时候,你实在不能明着违秦法,给他们借口。” 嬴政笑了笑,躬身一礼:“那就多谢叔父体谅。” “就这样。”熊启皱了皱眉,拂袖离开。 嬴政目送熊启离开,脸色陡然一沉。 他看的出来,熊启说的是实话。 但,杀人的,是他的人,也是事实。 而且…… “你们确实是被对方两人劫掠的吗?”嬴政问道。 他面前的三人都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是,是的。” “众目睽睽之下!”嬴政看着面前跪伏的三个人,越看,越觉这三人不像是人,而像是……狗。 但他们又确确实实的,有着人的外貌。 嬴政不怎么接触过庶人,他也没有怎么接触过低级奴隶。 他不清楚这些人为何卑微至此。 他们的神情里甚至没有愤怒,也完全看不到绝望之类的东西。 只有庆幸,和麻木。 对自己、对旁人、对生命,都是如此的麻木。 可嬴政记得清清楚楚。 下午领取赏格黄金时候,这些人,还有死去的七人,他们的神情并不是这样的! 嬴政看着他们,拿出两块黄金,丢在地上:“你们自去。” 三人目光转也不转地看着地上的两块黄金,身体已经很听话地起身准备离开。 那种目光。 那种渴望。 嬴政皱眉。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试图用自己所学过的知识去分析这些人的情况。 是关系吗? 还是说单纯的利益动人心? 但是他们为何会是这样? 嬴政摆了摆手:“将这两块黄金拿回去。” 三人立刻恶狗扑食一样扑上去,一番争抢,两人拿到了黄金,一人伤痕累累地跟在后面,连向嬴政辞行都忘记了。 嬴政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是又说不上来。 他去看追悼会那边。 死去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抱着不满一月的婴孩,神色悲戚,但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愤怒与绝望。 不应该! 嬴政越看越觉得迷糊。 若只是一两个人如此,那倒还罢了。 可他所见,几乎人人如此。 死了亲人朋友,伤心是会的,但不会愤怒、不会绝望。 偶尔能见到一两个怀有义愤,但很快这情绪也消泯。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真的是合格的兵士吗?真的可以变成传说中那种悍不畏死的秦兵吗? 寒风吹拂,嬴政搓了搓手。 第七十六章 寻惑第二 “你们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熊启答应配合之后,指认工作做起来相当快,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杀害农会七人的两名凶手便被绑缚手脚,带到了嬴政面前。 虽然说嬴政不能以私刑了结这二人性命,但他作为“苦主”,教训教训这两个人,出出气的权力还是有的。 不过比起出气,现在嬴政更想要了解事实。 他想要了解,为什么,自己的十个身强体壮耐力好的丈夫,会当着一大帮自己人的面被两个人既不高大威武、也不如何剑术高深的人勒索,并且还被杀了七个。 “而且,据我活着的那个人说,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反抗,对么?”嬴政蹲在地上,看着被绑缚在自己面前的两名锦衣的丈夫,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反抗吗?” “禀太子,我二人乃是士人!”一个锦衣丈夫说道:“如此对待士人,于您的……”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嬴政面无表情:“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不需你来操心。” 士人有些抗拒,张了张嘴,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太子您请问。” “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因为这些人使我主颜面受损!”士人回答。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就因为我的人使你主人颜面受损,所以你们杀了我七个人?” “主辱臣死。”士人回答。 地上的这两个士人并没有感觉杀人是一件什么大事。 即便是严苛的秦法,对待这种情况,也不会判两个士人有罪。 “可是让你们的主上受辱的,难道不是你们四人的无能吗?”嬴政问道。 两名士人毫无愧色:“怎能说是我等无能呢?” “庶人胆敢超越士人,本就是不敬,使逾越,是罪!” 嬴政点了点头,是这个逻辑。 “那群庶人敢胜过我等,便已是有罪,我等索回我主因庶人的罪而失去的钱财,本就是应当。” “但那群庶人竟敢迟疑,竟然质疑我二人,我二人为维护士人之清誉、与主人之颜面,拔剑杀之,虽然是损伤太子您的财产,但毕竟无罪,太子气愤,我二人深感愧疚,但请太子允准我二人交金赎罪!”士人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两个士人所说,姑且是有一点道理的。 “那么我的人,为何不敢反抗你二人呢?”嬴政问道。 “我二人乃是士人、您的那群奴仆乃是庶人,庶人如何能与士人相斗?” “为何不能?”嬴政问道。 这些人,在嬴政心目中,可都是预备役的兵士,兵士……为何不敢与士人相斗? 不敢相斗,那么以后他们真的可能会有战斗力吗? 嬴政深感疑惑。 常识告诉他,两名士人的话语是没错的。 但是心中总有一种怪异感。 单从关系上看…… “因为庶人与士人斗,乃是逾越,乃是不敬,乃是犯法!” 逾越、不敬、犯法? 嬴政想了想:“犯什么法?” “秦法不允国人私斗。” “不允国人私斗?”嬴政看向两人士人:“那你们……” “我二人是士!” 就因为这个? 嬴政感觉很荒谬。 所谓的“士”,不也就是跟豚犬一样,养来消遣的玩意儿吗? 嬴政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者安,问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禀太子,我觉得没问题。”安说道。 嬴政惊奇看着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我记得……钜子曾说过,以前,有一位墨家钜子的……” 安回答道:“是先钜子腹?之子扩杀人,惠王赦之,但太子殿下,扩并非士人,甚至并非墨者,他只是匠人,而且杀他的也并不是秦律,而是早先墨者内部的墨律。” “墨律?”嬴政不解。 以小团体的规矩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强行悖逆秦王的意思……嬴政看着安——你们墨家没落还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发散了一下思维,嬴政重新将精力投入到眼前他最关心的事情上来:“也就是说,你们两人打庶人是可以的,但庶人还击,则是犯法?” “是这样。”两名士人在地上扭动一下身子,似乎是感觉不舒服:“太子殿下,可否先放了我二人?” 嬴政想了想,又问道:“为何我的人会如此守法,甚至直到被杀都不愿意犯法?” “这……”士人回答不上来了。 嬴政看向安,安也摇了摇头。 不知道。 嬴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赐过黄金的三人。 三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活像三条犯了错怕受罚的……狗。 嬴政叹了一口气。 问这三个人,怕也是问不出什么答案来。 “罢了,将这二人送去刑审……你们三个,回家去,”嬴政摆了摆手,起身揉了揉眉心。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甚至已经抓住了回答问题的脉络。 可是……问题是什么呢? 这脉络又是什么? 他皱着眉,学着鞠子洲的模样,冷静的开始将事件剥离开,分为一小块一小块。 首先是事情起因。 自己的人被杀了。 然后自己生气,想要抓来凶手杀掉。 但问题显然并不止步于此。 自己的疑惑是…… 自己的疑惑是什么呢? 嬴政想了想,看向安。 安躬身说道:“太子请放心,安平君那边已经安排过了,这二人一定会被判个死刑的。” 嬴政点了点头:“死了也就死了。” 熊启对于这两个士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就是两条宠物狗,狗在比赛之中赢不了别人的狗,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亲戚养的肉狗咬死掉了,亲戚很生气,所以这两条宠物狗还是杀掉给亲戚泄愤。 但…… 自己先前一直疑惑的……一直想要寻找源头的事情,似乎也不是这两条宠犬的死活。 嬴政皱了皱眉。 他所想要探寻的,只是自己的人为什么这么弱而已。 这么弱,以后如何为我上阵杀敌? 嬴政想着,皱起了眉头,有些恍然:“致使我的人弱成如此的,是秦法!” “可是为什么?”嬴政寻到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心中又升起另外的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秦法会让我的人变得如此弱小,甚至连与人相斗的勇气都没有? 第七十七章 见惑第三 秦法,乃是富国强兵之法,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 百五十年前,商君卫鞅变法,秦国由此走向强盛之道。 商君裂,秦法也随时代变化而多次做出调整,但秦法依然基本遵循商君所留下的基本框架。 也就是——《商君书》里的基本义理。 嬴政早已经将《商君书》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甫一确定了是秦法使得自己的农会众人变得软弱,嬴政就立刻开始向《商君书》之中寻求答案。 商君驭民策略有五术,分别为:愚、贫、疲、辱、弱。 即是,让多数的国民不能通识教育、使之愚钝;让无爵百姓生活穷困、使之贫穷;让绝大多数国民与土地相捆绑、使之疲劳;对全部的国民实行渐进的侮辱、压迫精神;让所有的国民对于权威怀有无限的敬畏,使之软弱。 与此同时,给出一条,也是几乎唯一一条变得富强、变得不再那么受穷受欺负的道路——军功爵制。 譬如捕捉飞鸟野兽时候的围三缺一,也像是驯养家犬时候的骨头铁鞭。 如此,驯养出足够听话、足够老实、足够麻木、足够怯懦、也足够英勇的国人。 很诡异的办法,看似自相矛盾,但是施行起来,就是会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实效。 就如《得道经》之中所体现出的那样,初初看来,自相矛盾,然而仔细思考,极具现实意义,充满哲理。 “商君不愧为黄老家学,一代圣贤!”嬴政回忆着,将书本上的知识结合现实进行分析,虽然无法完全领略其中奥义,但是至少可以窥见那种思想所带来的伟力。 那些东西,与嬴政所见过的,鞠子洲带他收服游侠时候所用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不过,鞠子洲当时示范的那些手段,相对比较温和。 但两者所体现出来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可关键是——嬴政深吸一口气。 关键是,师兄所示范的,是错误的办法啊! 嬴政咬牙切齿。 此时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害怕! 他的记忆力超群,因此记得很多细节,也记得鞠子洲为自己示范的,那些收服游侠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分类——那是以少数人和少数关系统御多数人和多数关系的办法。 分化、挑拨、拉一派打一派、压低心理预期、给出超出预料的刺激性奖励,收获更多的忠诚。 夜色之中,嬴政面对着渐散的“追悼会”和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什么嘈杂声音的秦人们,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些只是被驯养百五十年的成熟的秦法所驯化的家犬。 然而身体颤抖,心情紧张。 嬴政知道,这种方法驯化的国人,并不安全。 他记得,在审讯时候,两名士人和三名自己的家犬都说过,那个叫“权”的丈夫,是想要鼓动众人反抗两名士人的。 所以他也是最先被杀死的。 权已经死了。 可是这目光所及,有多少“权”呢? 权未能鼓动起所有人反抗,但其他的“权”呢? 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并未被完全驯化,而是留有野性。 那么百人之中呢?千人之中呢? 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呢? 他们若是不满,站起身来反抗,又当如何? 他们真的起身时候,秦,能够挡得住吗? 而且,秦法愚民如此,万一有“人”,以自己或者别人的名义,鼓动“家犬”们反扑,又当如何呢? 嬴政瘫坐在亭中,冷风吹来,他头脑昏沉,隐隐间,见到自己登上王位之后,有“人”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呼喊着自己绝非正统,引领“家犬”们反扑,攻入咸阳,将自己杀死。 昏昏欲睡时候,又似乎看到,田野之间有人起身,团结起一切被压迫驯化的“家犬”,破入王宫,将脆弱的秦王伐灭。 这时候,嬴政忽而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国人软弱这种简单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自己才能够察觉到。 别人肯定也早已经察知了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们习以为常,不觉得这个问题是问题——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所有人,都想着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而国人的表现也正说明,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这个方法,暂时是安全的! 嬴政睡了过去。 他想太多,吹冷风太多、年幼的身体扛不住,于是发烧了。 所幸是低烧,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墨者们发现的早,一通手忙脚乱,终于是把嬴政的烧给退掉了。 嬴政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心情有些糟糕。 往日里所见的那些宫人们虽然依旧恭谨顺服,但嬴政总感觉他们下一刻就可能从腰间、从怀里掏出利刃,要与自己搏命。 往日所见的一切安全,如今都变成了不安全。 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斗开始自相矛盾。 师兄所教授过的一切义理如今都冰冷而清晰地躺在脑子里。 义理之间相互矛盾、辩证。 墨家也好、黄老也好,都被师兄教授过的义理轻易驳倒。 但他没法从中获取到更关键、更深切、更根源的义理。 他知道会是怎么样,但却迟迟无法反推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嬴政扭头看了看放在枕边的竹简。 《商君书》。 这书简上所书写的,是秦国和秦法的立身根基。 但在现在的嬴政看来,这根基并不踏实。 驯养豚犬,尚且有被豚犬反噬的可能性,更何况是驯养“人”? 还一次性驯养那么多! 不安全!不可靠! 还是把握“生产关系”比较好。 只要我能够把握住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么就可以得到比秦、比任何国家都要稳固且强大的根基! 嬴政闭上眼睛,《邯郸调查》里的民生状况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流淌。 这一次,一并流淌过的,还有他这些日子里亲见的咸阳的状况。 灾年之中,民不能得到地里的收成,则没有粮食,而贵族却有粮食。 不仅有,而且堆积成山,储放到朽坏。 钱财本身、即便是黄金、铜钱,其实它们本身对于不能获得粮食的人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不能换取粮食和布匹,则钱财无用。 单个的人,在狩猎、打渔时候,所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有人团结一处,有了指挥,才能够近乎无伤地猎取猛虎、野猪。 嬴政闭上眼睛,手指探向贴身存放的帛书。 师兄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八章 笼络第四 失去了主人庇护的两条“宠犬”被秦律杀死。 随后是疾走比赛正式比完。 后面的三类比赛,因为没有了熊启捣乱,虽然少了些赏金做添头,但是反而顺利的完成,也没有再多死几个人。 对于嬴政而言,没有出现更多的问题,就是天大好事。 他开开心心地将许诺给农会众人的奖励发放出去,花钱找人递交了四十个吏室学法的孺子名额。 并且将“权”等死去的七个人定为“战死”一列,与在狩猎之中死去的人享有同等待遇——即,其子嗣,将被嬴政与农会出人出钱,亲自抚养。 而他们的妻……按照秦国一般的习俗,权等人的妻,在他们死去之后的第二个月就应该再嫁。 一则,不浪费孕龄女性资源;二则,让这些女性自己劳作,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劳动能力养活自己。 嬴政虽然很不喜欢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安排墨者,给这七人的遗孀找了相对富裕一些的单身汉,媒聘成婚。 这七人,留下了孺子九个,其中最大的只有三岁,最小的刚出生并不满月。 为了对外宣传,嬴政咬了咬牙,选择自己着人抚养这些小孩——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个孩子,但是抱个襁褓中的婴儿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而当他亲自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农会众人面前讲述今年的“农事”安排和集体化劳作计划的时候,有某种宏大的意志被触动了。 小孩子感受到被陌生人抱,害怕之下一直哭,嬴政不得不提高自己讲话的声音。而后他的声音经过同样抱着小孩子的几名成年墨者的高呼,再由维持秩序的兵士的高声呼喝,传到每一个农会中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忽然就有人开始哭泣。 已经再嫁的孩子们的母亲们惊恐而期待地看着已经看不清楚的被抱着在哭的孩子们,焦黄干枯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些前所未有过的情绪。 嬴政还不太能够感受到太多的情绪,他只觉得小孩子烦! 他怀里的小孩儿是个女婴,出生尚不满月,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哭泣声嘹亮而清越,充满生机。 而对于抱着她的嬴政而言,这清亮的哭声又是如此的恼人。 就如魔音贯耳,使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和乐趣,只有发自内心的厌恶。 而且这小孩儿还并不如何可爱。 小脸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一样,眼睛都不怎么张得开,手脚乱蹬乱扬,像个没头脑的小马驹。 “冬天已经差不多过去……”嬴政抱紧了小孩子,小孩子感受到压力,哭声反而弱了一些,但还是烦人。 “我们这一冬,冻杀老者十七人,孺子十九人,妇人三人、丈夫一人……” “……老者多独身之鳏夫,农会之中虽按人头配给柴火、热水,但鳏夫由来无人照料,四百七十人鳏夫之中,竟有十七人冻杀,此皆独身之恶也……凡鳏夫,二月十五之前,到墨者处报名,三月之前,务使配有妇人,互为倚照……” “丈夫暗地沽酒,饮酒醉倒,不能燃柴薪致死……则可见酒之恶……凡农会中人,见饮酒者,可互相检举,举实者,得钱十两……盗饮者,杖十五,罚钱二十两。” “今年,凡狩猎等事,战死者二十九人丈夫,留有孺子计三十三人,此二十九人,皆为农会而死,为诸位而死,为政而死,故其子嗣,当由农会、诸位、与政共抚育。” “政将以农会之税钱,为其出……” 一条条,一句句,虽然有着婴儿啼哭得搅扰,但农会众人听得很认真——虽然听不到嬴政的话,但是那些墨者、兵士所复述的话语,他们还是听得到的。 听得到,虽然并不理解,但是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高台之上,怀抱一个襁褓讲话,众人也都有些安心感觉。 嬴政讲完冗长的安排,抱着襁褓下场,随后是墨者和兵士们按照安排好的那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宣讲。 “太子政令曰,鳏夫当娶……” “太子政令曰,妇人独身当嫁……” “太子政令曰,春耕之前,户出钱五两,购置……” “太子政令曰,丈夫……” 一条条,一件件,事情有序安排。 …… “哇~哇~哇~”小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喊声中,嬴政嫌恶地放下手中帛书,咬着牙来到被放在桌案上的襁褓前:“又怎么了?又饿了吗?” 一旁宫女见到嬴政如此状貌,忽而想笑,但又不敢笑,只是低眉垂首:“禀太子殿下,或是尿了。” 嬴政脸上嫌恶更重:“咦~脏死了,你来,察看一下……” 他甩着手,离得很远,再次拿起帛书,眼神却不住地往那哭嚎着的婴儿身上投。 这也是“团结基础”的一种延伸手段,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得见嬴政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也就是所谓的拉拢人心,目前看的话,效果还是不错的。 不过,嬴政不确定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激进。 毕竟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要花大价钱的。 目前农会的这些人所能挣的钱,根本就够不上他们所要花的钱。 加上今天的那些安排所需要靡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嬴政还是要往“农会”这个大窟窿里扔不少钱的。 这等于说是,他在自己搞钱供养这群人。 虽然一时之间够钱用,可是日子久了呢?人口多了呢?要知道,现在咸阳城里每天都有想要加入农会的人! 嬴政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 但是他想撑下去。 ——农会这种模式所能够带来的“生产关系”实在太稳固了。 这正是嬴政心心念念所想要的牢固且安全的统治方式。 就是花钱多一点而已……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办法。 嬴政叹了一口气,目光又投向正在给婴儿换尿布的宫女。 师兄应该有办法搞钱的? “太子殿下,墨者安求见。”殿外,侍卫禀告道。 嬴政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比殿中换尿布的女婴哭声更嘹亮更烦人的啼哭声由远及近。 墨者安苦着一张脸,右臂抱着一个孩子,左手按着孩子想要抠他鼻孔眼睛的小手走了进来。 别扭的一礼之后,墨者安说道:“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入咸阳了。” “回来了?!”嬴政惊喜起身:“那就赶快叫他过来啊!” 顿了顿,嬴政忽然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丢人,于是咳了一下,做出镇定模样,收敛情绪,肃声说道:“他回来了,那就宣他来宫中见我。” 第七十九章 问计 墨者安摇了摇头:“不巧,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被大王的人接走了。” 嬴政皱了皱眉:“被接走多久了?” “一刻。”安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你先去把我们拣择好的那些竹简搬来,然后去到玄宫那里等候我师兄,他一出来,你便迎他来此。” “唯。” …… 马车粼粼,秦王异人的贴身宦官将鞠子洲带到了玄宫所在。 “鞠先生请先少待,王上此时正与几位君侯商议国是。”宦官恭恭敬敬地将鞠子洲请下马车,细声细语说话。 王宫里混得开的,没有谁是傻瓜。 宦官也看得出来秦王异人对于鞠子洲的重视,那不是简单的做出对于人才的重视以博取美名和忠诚,那纯粹是一种渴求。 ——秦王异人,对于天下,对于东六国的疆土,是有想法的! 所以他需要一切能帮助他将东六国剿灭的人才。 在此种语境之下,宦官很有理由认定,鞠子洲就是这个人才。 这也就是说,面前这个总是浑身脏兮兮、一副受了灾的灾氓样子的家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封侯! 鞠子洲挥挥手,与这个见过一次面的宦官作别,而后大大方方,落座于玄宫之中。 他今日是刚刚进入咸阳,正打算去嬴政送自己的那一处宅子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被人截住,带到王宫中来。 “看来很急啊!”鞠子洲沉思。 异人必定很急,但,他此刻急的,定然不是东出函关,对外作战。 因为今年,他还不是正式加冕的秦王。 所以,今年,他所做出的一切功绩,在分类上,都只能算是先王孝文王秦柱的功绩。 异人不太可能会做这种好人好事。 那么他急的……是之前秦柱留下的问题?搞不好是“以工代赈”出了问题,他没法子解决,才想找自己这个系铃人。 思考着,坐了有两刻,异人这才来到。 姗姗来迟,且有些疲态,异人一见面,离得老远便急步小跑过来:“先生,教鞠先生好等,真是寡人之过也!” “王上,久违。”鞠子洲躬身一礼:“王上不怪我总是衣衫不整地来觐见就好,我等上一等,其实无碍。” “寡人怎敢怪罪先生!”异人拉住鞠子洲的手,将他拉到席间按着坐下,说道:“先生一别数月,此次归乡,可接了故人来秦么?” 多此一问! 鞠子洲摇了摇头:“鞠某奴隶出身,父母性命未能长久,旧友也多已作泥埃枯骨,返还自然。” “那么先生此次归秦……” “此后便不走了!”鞠子洲笑了笑,稍理鬓发,昂然说道:“再回故乡,还是等它变作秦地时刻折返,富贵归乡,说来也好听一些。” 异人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如此,倒是要叫先生在秦国苦寒之地,消磨几年了。” “王上何有此言?”鞠子洲问道:“鞠某出身卑鄙,性命微贱,蒙太子政不弃猥琐,拜我以兄礼,我自当如太子所愿,为一秦人。秦人在秦国,何有受苦寒的说法?” 异人挑眉。 片刻,他一拜,说道:“鞠先生教训的是,先生舟车劳顿,子楚本不应劳动先生,但奈何国事紧急,寡人不得不向先生问计。” “王上请讲。”鞠子洲躬身回礼。 “前者,先生献计先王,以“以工代赈”法,赈济国人,拔除“国中之毒”,但奈何道无咎而术有瑕,理无错而用自弊……” 鞠子洲点了点头:“王上所言,可是“以工代赈”法推行出去时候,出了岔子?” “正是。” “那么,是怎样的岔子?” “先前,由“城旦”役行之工,如今交由寻常国人去做,固然可以饱国人之腹,可以解“国中之毒”,但如此,则“城旦”无工可做,城旦无工可做,但日餐食不能减损,而国人劳作,靡费钱粮,近二年来,两位先王入葬大赦,损耗颇多,各地都已有亏空……” 一句话,秦国政府的钱不够了!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敢问王上,推行“以工代赈”法的时候,给国人的工作是什么工作?” “效仿鞠先生在咸阳城中的作为,修建水利、拓宽驰道,为贫者建造房屋。” “如此,出资者,仅有秦国国库,且一番苦功做下来,毫无进项,是以库中钱粮减损而不能有补益,府库于是空虚?”鞠子洲问道。 异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请先生教我!” 简单粗暴地把“以工代赈”迅速推行下去的,是先王秦柱,他也确实的拿走了“拔除国中之毒”的美名,但是由此而生出的烂摊子,却是要异人来顶缸的。 他当然不可能一上任就否定掉自己亲生父亲的功绩,于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事倒是很好解决,只是不知道王上需要的解决办法,是开源呢,还是节流呢?” “开源!”异人立刻回答。 节流,根本就不用想,要是能节的话,异人早就尝试了,根本不必等鞠子洲回秦国才节。 “那就炼铁。”鞠子洲平静说道。 …… 出了玄宫,天色已经深黑。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正待上车叫人送自己回家时候,一个身着麻衣的墨者出现在鞠子洲面前:“鞠先生,别来无恙乎?” “无恙。”鞠子洲看了一眼面前的墨者,有些面熟,应当是询的一个弟子。 “鞠先生,太子有请。”墨者安躬身说道。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鞠子洲问道。 “三个时辰。” “走,带我去见见阿政。”鞠子洲微微颔首。 “唯。” 鞠子洲跟随墨者安来到青宫时候,嬴政正坐在席间揉一个婴儿的脸蛋玩,宫人通报,嬴政也根本不理睬。 “阿政,好久不见了!”鞠子洲见到嬴政根本不搭理通传,于是自己走进殿内。 看到小孩子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你哪儿弄来的小孩子啊?准备自己养吗?” 嬴政转过身去,依旧玩手边的婴儿,根本不与鞠子洲说话。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走到嬴政面前,跽坐说道:“嬴政!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嬴政下意识坐正。 第八十章 需求不同 “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这样的话传进嬴政耳中,他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师兄,好久不见。”嬴政揖手为礼,躬身一拜。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嬴政:“与我说一说农会诸事。另外,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农会死者的遗孤,我把她的母亲另嫁了人,她则由我与农会共同出钱抚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他呢?以后准备如何处置?编户为死士吗?” “这是个女孩儿。”嬴政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女孩儿啊。”鞠子洲未忍俯身看一眼,想了想,问道:“这类的孩子多吗?” “现在一共有三十三人。”嬴政回答道。 “三十三人不少了,以后还会变多的,依照其父辈所立功劳,划分开待遇,教授一定知识,养到十五岁,给与田宅,供其成家,晚些时候我拟一个章程出来,你看情况修改修改。” “好。”嬴政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种陌生到几乎从未有处理经验的事情,他还是有些怯惧,鞠子洲能够提供一个可以参考的章程出来,倒教他很是省心。 “农会如今怎样了?”鞠子洲问道。 “安,将简牍呈上来!”嬴政立刻呼叫墨者安。 安应声而出,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成功将幼嫩的小手指插进他鼻孔、高兴得笑吱吱的小孩子,艰难行了一礼之后,使唤几个宫人,将一堆简牍呈了上来。 那真的是一大堆的竹简。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你倒是会给师兄出难题。” 嬴政笑嘻嘻的,很是得意:“师兄能者多劳嘛,我有师兄,自可以饱食遨游!” 鞠子洲勉强笑了笑:“我还是更想赶快回去洗一洗睡个觉,一路奔波劳碌,也没个歇息时候……你竟然开放了加入农会的门槛,愿意无条件接纳别人进入农会?” 说到后半句,他开始头痛:“不行,这一点要改掉,加入农会,必须设置门槛!” 扶贫者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无条件、无底线地对贫困者好。 一定要让他们自己经过自己的努力,做出成绩,获得报酬,进而脱离贫困;而不是把他们像是妈妈掌心里的宝一样捧起来,事事都无条件地为其准备好。 鞠子洲放下一手拿着竹简翻看,一手指节轻叩桌面:“我们所要做的,不是一直用自己手里的钱去喂养农会的人,而是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一把,然后借着这个机会把人手组织起来、把耕地收拢起来、把技术发展起来,给他们开辟出另外一条更好的路让他们自己走,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获得生活水平的提高!” “我不明白应该怎么做。”嬴政摇了摇头:“而且我所见的“人”……” 嬴政想了一下,观察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我所见的那些人,不像是正常的人,而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更像是,被驯化的……狗!”嬴政说着,忐忑看着鞠子洲的脸。 然而鞠子洲神色毫无变化。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竹简,依然指节轻叩桌面。 “叩、叩、叩……” 一声又一声,似心脏跳动;似孤狼长啸。 嬴政心中忐忑至极。 鞠子洲快速看完手中竹简,将竹简扔在一旁,拿起一卷新的竹简翻看:“你想说的,是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敢去走新的道路?” 嬴政见鞠子洲没有生气,如释重负:“是这样的,我觉得即便给他们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他们也未必敢去走!” “恐惧改变,或许会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前来看,种地是他们手中唯一可以行得通的活路。” “想要让他们对这条路动手动脚,甚至改换一条路走,那么他们势必会抗拒——他们就这么一点活路,依照以往的经验,贵人们都是只会剥夺他们所拥有的财产和活路的,这次改变,他们认为是一种新形势的剥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该怎么办?”嬴政身体前倾,小脸上满是对知识的渴望:“我们应该怎么做?” “以更丰厚的利益诱使!”鞠子洲说道:“他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无非就是吃饱喝足——也就是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利益,足够保障生存的利益。” “就像是现在的事情——农会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集体劳作、一同饮食,按需求分配柴草、热水、草履。” “这些事情,也是百姓们未曾见过的事情,但是为什么现在咸阳城里那么多人想要加入农会?就是因为加入农会之后,可以生活得比他们不加入的时候好得多,每五天能吃一次肉,不掺糠麸的稀粥可以喝到饱,高强度劳作时候一天甚至可以吃三餐。” “这些是实打实的利益,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切身体会到的!” “生存被保障到了,比你说一百句好话都管用。保障了他们的生存,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而后再给他们路走,同时描绘出美好的前景,他们就会积极地沿着这条路走!”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可以保障他们的生存了吗?接下来就是给出一条新的路走?” “现在加入农会不只是保障生存,而且是可以保障生存得不错——一加入,就可以受到保障!” “这个时候,人家当然愿意加入,因为加入进来就可以占便宜,所以我叫你设立一个门槛,不然的话,有再多钱也会被拖死的!” “是这样……”嬴政点了点头:“对了,师兄,还有一件事……” “讲。”鞠子洲拿起竹简。 “是关于农会的人……”嬴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并且带着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满脸的疑惑问道:“师兄,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为什么……跟我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鞠子洲愣了一下。 鞠子洲放下竹简,指节在桌上叩了叩,眉头皱起。 他将手伸了出去。 嬴政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杯温水递上。 “因为我们的需求不同!”鞠子洲说道。 第八十一章 方法 “需求不同?”嬴政问道:“何谓需求不同?不都是要治国掌权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拿你父亲来举例,他现在是秦王,是秦国之主,他要治国掌权,首要的任务应该是维持国内局势的稳定,其次才是解决不太重要的纷争,继续转移矛盾,并且打压政敌,扩大自身权势。” “而华阳太后呢?她现在是太后,已经失去了先王的支持,法理上都没有了继续扩大权势的依据。那么她要掌权治国,首要任务则就不是维持国家的整体稳定,而是推出问题,转移矛盾,维护自身已经享有的权势不受侵夺,其次才是扩大权势和国家稳定。” 转移矛盾? 嬴政点了点头:“明白了,因为身份不同,所以我们的需求,跟他们的需求理所应当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是哪里的不同啊?” “我们来仔细审视一下你所遇到的这件事情——这事情本身是一件很常见且很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熊启养的士杀死了你所养的民。” “按照秦律,杀人的士应当受刑,但是因为这士是熊启的士,所以他们一般是不需要受刑的,只需要缴纳一些罚金。” “可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士所杀的民是你所庇护的民,那么熊启就要顾虑你的感受,于是他撤销掉了对于士的庇护,于是士人死于秦律。” “而你的疑惑大约来自于——你的七个民,竟然不敢与熊启的两名士相抗,而是引颈就戮,宛如待宰羔羊。” “这与你所需要的是不一样的!” “你所需要的,是一群吃饱喝足之后身强体壮、性情坚韧,对你的命令言听计从的虎狼之兵;但是现实是,你面前的那群人,则是被劫掠甚至杀死都不敢反抗的人!” “这是一重落差。” “如果你是意志不坚韧、或者思维有偏差的话,那么这一重落差就足以让你对我们的道理和道路产生怀疑……进而想要放弃我们的理想,转变为以其他方式进行掌权。”鞠子洲笑吟吟地看着嬴政。 这个霸道、狂妄、敏感且聪明的小孩子,随着他以他过人的天赋才情将鞠子洲所教授的义理吸收运用,如今应该已经变得相当极端。 他或许会因为心理落差而产生些微的迷惘,可能会主动地向外探寻原因。 但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产生怀疑。 ——这种极端而绝对的个人性格,正是鞠子洲想要的! 只要嬴政的性格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他鞠子洲就可以稳稳地掌控住嬴政。 即便,嬴政以后会比他更加聪明。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曾如此想过!” “那么你为什么会需要身强体壮,性情坚韧的虎狼之兵呢?”鞠子洲又问道。 嬴政下意识回答:“我想要掌控这世上所有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笑了笑:“这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虎狼之兵的原因。” “而别人呢?”鞠子洲打了个呵欠问道:“别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嬴政迟疑一下。 他一时,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种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是虚的、那种依托于欺骗的神圣性是假的。 他下意识就不觉得有人会以此为目标。 但瞬间,他就醒悟过来了:“他们想要的是权势!是稳固的权势,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 “想要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那么需要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让多数人不反抗!”嬴政回答。 “分化、挑拨、引诱、利用、愚弄、恐吓……手段多了去了,秦国的招数无非就是从身体状况、财务状况、精神状况等方面对平民进行钳制而已,钳制的同时,是以一些微薄的利益来诱使他们在“公战”之中奋勇厮杀。”鞠子洲喝完水,将杯子放在桌上:“你所看到的现实,就是历代秦人共同努力钳制的结果!。” 鞠子洲笑起来:“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需要的东西就不一样,现实里的努力方向也就应该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是我们与他们的矛盾!” 矛盾…… 这是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之中第三次出现“矛盾”这个词。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嬴政问道。 “稍稍提高一下生产力。”鞠子洲笑了笑:“你父王刚刚请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解决掉“以工代赈”的后遗症——他说因为先王急躁,未经磋商便把这法子当成政令推行下去,导致现在府库空虚,想要让我想想办法解决掉这个弊端。” 嬴政闻言,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赈助灾民时候鞠子洲所给的竹简和帛书,心中一动,问道:“师兄你早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 当初鞠子洲给他那些竹简和帛书的时候,已经明说了那些会是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嬴政心中激荡,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就像他料到大父会侵吞我赈济灾民的功劳一样? “给出这种关乎民生的策略的时候,当然也必须要对于策略施行当中会出现的问题和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罗列,并且找寻解决方案。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鞠子洲拨了拨手中竹简:“不过依我看,你父亲这么早就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府库之中真的因为赈济而空虚了。” 嬴政皱了皱眉:“师兄……是什么意思?” “秦国搜刮百姓那么厉害,没道理这么快就没有粮食了……应该只是今年明年之间对外发动战争的钱粮不够了而已。” 嬴政皱了皱眉:“是这样么?” “我已经与你父王说了,进行小范围小规模的“炼铁”。” “一则,使国人、城旦、隶臣妾都有事可做,不使有人吃白食不干活;再者,也稍微可以对于目前秦国国内的技术进行革新实验,更新咸阳附近的农具,提高一些生产力,顺带着,良铁可以对国中大小贵族售卖,从他们手中弄点钱,补足府库的“空虚”。” 嬴政点了点头,总感觉鞠子洲言语有未尽之意。 但他倒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这番问话,其实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嬴政自己都已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兵民和现实里的兵民有差异的原因。 他故意又问一次鞠子洲,也并不是因为对于自己的答案没有信心,而是……他想要在已经得到了答案的情况下,仔细观摩鞠子洲剖析这件事情的过程! 或者说,偷学! 与自己的思考过程相互印证,学习更加优秀的方法。 先确定“身份”,再找到“想要的东西”,而后是推知“需求”,确定“矛盾”。 这样的方法…… 嬴政眼底闪过得意。 夜晚,送走鞠子洲,嬴政志得意满地以这种方法重新对于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进行剖析。 一桩桩、一件件…… 无论是事情,还是人,在此方法面前,都变得如此清晰而透明。 父亲是秦王,他想要的是加强王权和强国,那么他就需要打压一切臣子的权力,需要弱民。“矛盾”是与其他掌权者的矛盾 母亲如今是王后,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宠爱、那么她就需要揣测父亲的爱好和需求。“矛盾”与父亲的其他妃子的矛盾。 师兄与我同志,他想要的是…… 嬴政拿这套方法去分析鞠子洲时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云山雾绕,镜里看花。 第八十二章 可能 嬴政吩咐宫人将已经熟睡的女婴抱走,而后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水,慢慢思索。 必须要思索一下了!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自己这位“师兄”,这位“同志”的了解,少得可怜! 嬴政闭上眼睛,回忆起与鞠子洲的相识。 他们在赵国邯郸相识,当时的鞠子洲身着士子服,背负铁剑,口称自己是秦国士子。 他的肌肤不似贵族一般的嫩白,而是更偏向于氓隶,但牙齿却不似一般氓隶庶人的发黄或者发黑,而是显得洁白——这种洁白,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是需要长期保养才能有的。 嬴政从衣着、名姓、牙齿、口音等诸多细节确定了鞠子洲确实是个士子,这才敢将他接纳下来,准备培养为自己的侍卫,必要时候为自己挡箭。 从那时候起,嬴政就没有探知到过鞠子洲的喜好。 直到如今,两人已经成为一个远大志向之下的同道,结为师兄弟,嬴政还是不清楚鞠子洲的喜好! 不思考时候,还并不觉得,一思考到这里,嬴政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与师兄都相识快一年了,我竟连他爱什么、好什么、名姓由来、学识由来都不知道? 甚至,嬴政觉得,自己连鞠子洲的性格都把握不住! 大父曾说,师兄骄矜狂傲…… 嬴政摇了摇头。 不对! 那不是他的性格! 最起码,不是最主要的。 嬴政绞尽脑汁,与鞠子洲相处的一切细节在脑海之中展开。 但……几无所获。 为何会是如此? 人应该会表露自己的喜好才对啊! 嬴政不解。 他与他认知里的每一个人的关系都是明晰的,那些人也都像是完整的“人”,有着自己的性格、喜好、厌恶、想法。 但鞠子洲,完全不同! 他的知识渊博;他的性格……不知;他的喜好,未明;他的“身份”……他所想要的……他所需要的…… 几乎一无所知! 嬴政一身冷汗,站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目光看向侍候自己的宦官,看向侍立一旁的宫人,看向关闭的殿门,思维触及更远一些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其“身份”。 秦王、太子、王后、宫人、氓隶…… 每一个人都是明确的,有着无数丝线缠绕,被“生产关系”支配。 但,鞠子洲不一样! 鞠子洲不一样,是嬴政早已经知道的。 但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鞠子洲是如此的不同。 他几乎没有任何清晰明辨的“身份”,几乎没有被任何“关系”束缚,几乎没有表露任何个人好恶……就好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跑路、随时准备死去的人! 但他的学识,却又是如此的清晰明辨,具有强烈的指向,具有几乎颠覆人的一切常识的能量。 嬴政看向咸阳城南。 城南,是鞠子洲居所。 他与这个世界,有着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他这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任何人去看他,都是雾里看花。 嬴政目光渐冷,耳畔忽然有一句话回荡。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 “师兄啊,你最坏的打算……又是什么打算呢?最好的努力,又是向着什么努力呢?”嬴政喃喃自语。 鞠子洲的话,可信,但也不可信。 嬴政此时回想着鞠子洲教授自己的所有义理,一点点地慢慢揣度其导向。 虽然闲聊的话半真半假,但是真的教给自己的知识,嬴政清楚,那些都是对的。 这对的知识里,必然也就包含了通晓和相信这些知识的人的思考方向,以及需求。 …… “鞠先生回来的好快!”询从房顶上跃下来,手中提着鞠子洲先前交予一名墨者的包裹:“先生这包裹里似乎都是?” 鞠子洲点了点头:“的确,我这包裹里,都是书!” 说着,他展开包裹,将里面的竹简和帛书展示在询的面前:“我已经说服王上,先在咸阳城周边建立炼铁炉,最迟三月初,资金和人力就可以到位,届时,就有劳钜子与诸位墨家子弟了!” “这倒不妨事。”询摇了摇头:“我等墨者本就是负责秦国匠作之事的,析金炼铁,本就是我等职责……不过鞠先生,铁比金,还是差很多!” “像您的铁剑用的那种铁料,运气好的话,几十炉才能出一炉!” 鞠子洲递过竹简:“那是以前!这里是一些新技术,钜子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询将信将疑,展开竹简:“粟米培育?” “拿错了。”鞠子洲尴尬笑了笑,挑出关于炼铁技术总结的竹简:“是这个。” 询就着昏黄灯光看下去,眼睛明亮。 …… 翌日,天气很好,阳光微暖不晒,春风料峭不寒。 秦王春狩,公子成蟜及宗室诸侯随行,太子居宫中理农会诸事。 墨者们在这春日里,开始向农会收购干柴。 鞠子洲带着十几个嬴政派来的人去搜集原料以沤粪肥。 这个时代里,猪是吃屎的。 厕所的构造,往往是类似二层小楼的形制,如厕的位置在楼上,楼下则是猪圈,也是粪坑。 搜集原料沤粪肥,也稍稍有些艰难——那些东西是家猪的饲料,没道理白白送人,所以又要商议价格购买。 购买到之后,还要堆在合适的地方——粪坑总是要挖的,这就需要一些人力,也是需要雇佣,以前的话,找牙人、寺人、舍人花钱雇佣,现在的话,农会也开始涉猎这部分事情,好似还因此与寺人、舍人起了纷争,在降价打价格战。 鞠子洲到农会里登记了一下,领了二十人离开。 这些人装备和身体素质都比寺人、舍人提供的奴隶和破产农民好很多,价格也差不多,劳一日每人只需要八钱。 说起来,也算是劳动力涨价了——去岁鞠子洲社会调查的时候,才只是四钱、六钱的价钱。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终归,一直让所有农民都被绑在土地上不是一件好事,太压抑生产力的发展。 第八十三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一) 三月初,天气彻底回暖,咸阳西十五里,原本贫困的郊区小村开始涌入大量的人员,他们伐树、挖土、夯地。 此地的二百余人原住民很是困惑地看着自己家门口这群占地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 但是他们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感兴趣。 一群吃不饱饭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三月十二,夯完地之后,大批葛衣的穷人涌入这个新近被改名叫做“铜铁炉”的地方,同时,官府也对于此地的原住民发放了征令——征发士伍,进入铜铁炉做工,一夫每日给钱十钱,管两餐饭。 一时之间,这二百人士伍尽皆沸腾。 一石粟的价格,平时不过是三十钱而已。 而一亩地,一年一种的情况下,丰年不过二石的收获,而咸阳周边,丰年是很少见的! 虽然没有什么经济意识和数学基础,但是十钱等于三分之一石粟,等于五两盐的简单的账目他们还是会算的。 这种直观而强大的经济鞭策,令人动容。 于是两百多人之中的一百余名丈夫尽皆加入——这村落里,原本人数更多,只是一场大雨过去,寒冬之中,老者孺子死伤殆尽,剩余的,多是年轻强壮,生命力极强的丈夫与妇人。 鞠子洲打散了发,更换了衣服,进入到应征招工的队伍之中,随着众人领取工具、领取工服、排队进入工地,开始做最基础的挖土开始干活。 秦国的动员能力在这个时代是一绝,虽然召集的“工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体力孱弱、集体文盲、意志薄弱等的缺点,但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也够了。 毕竟生产力底子差,能够找来两千多人一起脱离农业生产,专心搞工业,已经是鞠子洲一个人时候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四月初,当鞠子洲与工人们一起挥汗如雨地烧炭烧砖,将大窑砌好的时候,秦国的大朝会之上,吕不韦第一次对于这个项目提出质疑。 “王上,臣以为,“铜铁炉”的项目,不妥,应当停掉!”吕不韦站在朝会的最中央,平静说道:“聚民夫以行工事,本无不妥,但事于国无利、于王无利,更兼有损伤农事,破坏春耕,纠集民夫,扰乱秩序等诸般害处。” “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劳民而伤财之事,坏法乱秩之事,真的该当施行吗?” “提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事、劳民坏法之事的人,真的是为秦国着想,而非为他国坏秦之内政的吗?” 吕不韦深深躬身一礼:“请王上三思!” 铜铁炉的项目,从二月底鞠子洲提出,到四月的一个多月之间,吕不韦从位提出一句质疑,从未释放一点阻力。 他等的,就是因工事而耽误春耕,但铁窑并未出产品以证实项目回报的这一个时间点。 春耕,在农业社会之中,是头一等的大事。 除却战争、祭祀等硬性的国事之外,第一重要的,便是春耕! 而工人们为了每天十个钱的丰厚回报,自然也不会愿意回到田里去种地——铜铁炉里大部分的工人,都是穷逼,不穷,谁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呢? 在秦国,穷与无爵少地是分不开的。 地少,返回田间种地的收益也就少;而工地上一天十个钱的收益,干上一个月,足够覆盖工人们一年的基本生存需要,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春耕不可避免被耽搁,有些田地,工人们不愿付庸人代耕的钱,竟直接抛荒。 吕不韦一点一点的将这些证据搜集起来,积蓄力量,沉默不语,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这致命一击! 秦王异人高坐于主座之上,静静地看着吕不韦,没有任何表示。 他在等。 等嬴政和楚系的反应,也等吕不韦的盟友。 他要大致看一看,两派的人手情况。 “左庶长所言甚是,望大王三思!”赢傒起身离席,躬身说道。 随后是赢熹、蒙骜、王绾、白敂等人齐齐下场。 异人依然沉默不语。 气氛冰冷,犹如凛寒三冬,大雪落下,天下寂寂。 旁边的人拉了拉隗状的衣角。 隗状身体猛然一歪,像刚从睡梦之中被惊醒一样,惊叫一声,站起身来,转头四顾,脸上一片迷惘:“谁人拉我?入妣啊,乃翁跟你拼了!” 随着他的动作与语句,气氛回暖,众人纷纷笑了起来,秦王异人更是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于是一切的杀机在这一刻被消解。 熊启看向隗状,脸上尽是疑惑。 这老滑头……为何要帮忙? 嬴政平视面前主座之上的自己的父王,小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 …… “洲,你说,秦王一餐能吃几碗黍臛啊?”脸色黝黑的秩一边大口吃着碗里略显稀薄的黍臛,一边从墙根上扒下来一层青苔,揉碎了放进碗里,大口吞咽。 鞠子洲吃了一口黍臛,还未及回答,身边的呦立刻反驳:“秩你这蠢物,秦王何等尊贵何等富有,他怎么可能吃黍臛这种东西呢?他要吃也是吃膏粱!” “你放屁,膏粱能有黍臛好吃吗?秦王岂能与你一样爱吃那东西!” 膏粱,就是肥肉配精米的纯干饭。 简单粗暴的搭配,既能补充油水,又有大量碳水,是工期紧张时候,工地里的庖厨会拿出来给工人们加餐的特别餐,来到工地接近一个月,大伙只吃过两次。 秩和呦说着又吵起来,但也就是吵一吵,过过嘴瘾,释放一下情绪,真的要他们动手打人……那还不如指望他们啵对方来的靠谱。 鞠子洲吃完自己碗里的黍臛,舔了舔嘴唇,说道:“你们俩别吵了,有力气不如想想明日的一天休工该去做什么!” “那还用说?”秩眉飞色舞:“当然是拿钱去女闾之中快活快活!” 呦嘲笑道:“就那三息,也能快活么?” 在场众人听到,都是一阵哄笑。 秩脸上顿时挂不住:“那也比你不能入巷强!”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你们二人在这事上倒是难分伯仲!” 鞠子洲看着两人,再看看快活起来的众人,微微叹气。 他们,没有太重的存钱的想法——这是一个活不长的世道,有钱就享受,没钱就捱着,跟他记忆当中的那些仓鼠一样喜欢储钱存粮的人截然不同。 他没法判断这两种态度哪一种更好,因为都是艰难求生的人不得已之下的行为习惯罢了。 第八十四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二) 四月十二,晴日。 早晨墨者宣布今日休工一天之后,工人们纷纷兴高采烈地相约出门。 劳累了一个多月,工人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个多月积攒来的一切苦闷和烦躁都是需要发泄的。 而穷人的发泄,无非就是酒、肉、女人这些。 秦国对于底层实施禁酒,于是重头戏就从“大醉一场,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变成了“吃顿好的,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 鞠子洲跟随着关系好一些的秩和呦在城中吃过一顿肉,一起来到女闾——当然是非常低级的女闾,高级的,他们这些工人也去不起。 低等女闾一般在城北,这边环境极差,与鞠子洲以往在城南地所见极不相同,道路极不平整、平民状态极差、治安情况极差、房屋极其低矮。 鞠子洲走过一处巷子,瞧着了一个黑面妇人半掩着门,对自己挤眉弄眼;跨过另一个街,街口两名十二三岁少年将一名年龄还要小的少年堵住,前截去路,后断退路,嘴里说着什么,并不动手,也就不构成“私斗”的犯法条件,也并不勒索,口中说着借钱,途径的丈夫们斜斜看过一眼,并不理会。 没有人犯法。 秩兴高采烈,熟门熟路带着鞠子洲和呦来到女闾所在,并不啰嗦,只是拍了拍腰间钱袋,立刻便有认得他的打手迎了上来。 “秩,你发了财啦!”打手看了一眼呦,挤眉弄眼,又看见鞠子洲,眼前一亮:“竟又领了生客前来么?今次可算你便宜些!” “要你算我便宜么?说甚么话?乃翁可非是甚么穷鬼……有钱……”他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钱袋,似乎这袋钱能给他莫大的勇气,于是他自信起来了:“有钱!” 打手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钱袋,语音拉长,意味深远:“喔~果真发财了呵!” “说起来,秩,今日好似有许多熟客引了生客前来呢,而且似乎都发了财……怎么样?有什么发财的路子么?”打手问道。 “问那么多!”秩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说与你,你莫讲于旁人!” “好,好,那是自然!”打手将脑袋凑了过来。 秩左右瞧瞧,偷鸡摸狗一样说道:“你听我说,是城外,大王建了大炉,要烧铜铁,我在其中做工,每日可得钱五两!” “喔!五两喔!”打手做出略微僵硬的惊讶表情,他显然是已经知晓这事的:“可是我听说,为王做工极累的!” “你懂甚么!”秩嗤鼻:“不要累,又有钱的工,何时轮得到你我来做了?” “这么!你说的有理。”打手终于心悦诚服:“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着话,有四人丈夫从低矮无光的内屋里钻了出来,随后是四名女子,都站在暗一些的地方,光线暧昧,看不清脸庞,只有种暮气流动。 “嚯!”秩挑眉,回头看向呦和鞠子洲:“呦、洲,你二人可先挑选自己喜欢的!”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今日花耗,权由我来付!” 他说着,又看向打手:“记得,我来付账!” “是么!”打手上下打量着秩:“你倒是一样的慷慨哩!” 秩昂首阔步,自己先选了一名立在暗处的女子,钻进低矮无光的小房间里,回头说道:“你二人也赶快些!呦,别再跟上次一般!” 呦有些局促,舔了舔舌头,挺起胸膛:“那是自然,上次……上次是意外!” 他说着,手掌不断地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 好片刻,他在打手僵硬而嘲弄的假笑之中,走向暗处立着的三人女子,挑了一名,钻进一样低矮的暗室。 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走向女子,而是凑到打手身旁。 打手似笑非笑看着鞠子洲:“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鞠子洲笑了笑:“而是累,你也知道,铜铁炉那边……做工是非常累的!” “这倒是听说了……不过我还听说,你们在那里,一天能吃两顿饭!” 鞠子洲点了点头,微微叹息:“是啊,一天能有两顿饭,吃干饭,大体可以吃饱。” “干饭?吃饱!”打手有些动容:“吃饭要算钱么?” “做工包吃住的。”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极累,累得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这样么?”打手上下打量鞠子洲。 鞠子洲比秩和呦都要高一些,也没有他们那么瘦弱,总体来看,还是比较健壮的。 鞠子洲见打手打量自己,说道:“我比他俩都强壮一些,因此做活也就比他们多一些、重一些,故而如今比他们累一些。” “这倒是应当。”打手深有感触,语气缓和:“我以往服役时候,也是这般。” “说起来,在那大炉子做活,也有一个月了,不知道咸阳最近怎样。” “一月了?”打手问道。 “是呢,一月了,每日十钱,两餐管饱,每十日有一餐膏粱可吃。”鞠子洲回答。 “如此之好!”打手动容:“膏粱也是管饱的么?” “是呢,管饱。”鞠子洲笑着:“一月,得钱三百!” 打手呼吸都停滞了:“三百!” 一亩上田,丰年可收粟近两石;中田,一石有余;下田,一石不足。 最重要的是,管饭! 一天两顿,干饭,管饱! 也就是说,一月三百钱是纯赚! 他咂咂嘴:“那大炉子,还缺人手么?” “你若想去,我可以为你求取名额。”鞠子洲笑了笑;“不收你钱的。” “果真么?” “你与秩是旧友,问问他我何时骗过他?”鞠子洲说道。 “这……”打手犹豫一下:“兄长,你叫作甚么?” “你叫我洲。”鞠子洲说道:“对了,你在这里,一月得钱多少?” “这……”打手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鞠子洲摆了摆手:“不提这个……对了,这一月,咸阳城中粮价和盐价又涨了没有?” “没有啊。”打手说道:“二月之后就没再涨了。” “如此?那我倒是可以买上一些粮与盐回家看望老父了!”鞠子洲哈哈笑着:“对了,布价呢?” “这个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没涨。”打手犹豫一下。 “那么,兄弟,你叫什么?”鞠子洲问道。 “我叫做苟。”苟说道。 “多大了?告知我,晚间回去工地,我好为你求取工作名额!”鞠子洲说道。 “十六。” “是咸阳本地人么?”鞠子洲问道。 “是的。”苟点了点头。 “娶妻了么?”鞠子洲立刻又问。 “娶了。”苟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回答。 “有子了?”问题又急又快。 “还未有。”苟来不及思考,立刻回答。 “女闾价格也未涨?”急切的问。 “没有!”不假思索地答。 “布匹、粮食、盐巴、豚脂、犬肉、草鞋、都未涨价?”鞠子洲连珠炮一样问道。 “都没有!”苟下意识回答。 回答完之后,苟期待着鞠子洲的下一个问题。 然而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鞠子洲闭口不言,黑暗中,他神色诡秘。 第八十五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三) 物价没有上涨。 物价不会上涨。 这个结果,他早已经有所预料。 在三月之前,在离开咸阳之前,甚至在接近嬴政之前,他就已经隐约有所预料。 鞠子洲点了点头,仍是静默。 这种静默,与先前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问询形成反差,苟一时有些难忍。 他看着看不清楚脸色的鞠子洲,小心翼翼问道:“洲兄长,我去大炉子做工的事情,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鞠子洲声音干涩。 他转身,离开之前,对苟说道:“告秩与呦,我晚间再来此处等他们。” “洲兄长?”苟看着鞠子洲离开,想要追赶,但是思及方才他沉默时候那无言的癫狂与充满忿怒的可怖,脚步随即顿住。 暗室门口,秩伸了伸头,到底没有出来。 …… 鞠子洲快步行走在咸阳城中,他回到自己城南的那个被赠送来的豪华的“家”,简单地用热水冲洗一下,换上一身好些的衣服,辗转于城中各处客舍,手执笔墨竹简,到处问价。 “舍人,你这里,粟米、梁米、黍米等粮食可都有货?”鞠子洲问。 “有的有的!”舍人看着鞠子洲衣着,热情回应。 “各价几何?” …… 他一家一家地问,从半晌午到傍晚,三卷竹简记满,口干舌燥,腹中空空。 竹简上记得满满的。 城中物价没有如何上涨。 但此时,是春耕之时,城中粮食,理应,骤减。 鞠子洲将竹简吹干、卷起。 深吸一口气,他径直走进入秦王宫。 嬴政此时在青宫之中算账。 春耕时节,农会里所需的物资和所要做的工作,如今都是嬴政一手安排。 他了解农会一共有多少亩地,知道那些地有多少是上田,有多少是下田。 农会集体化劳作的一大优点是,会中集资买牛,春耕之时,相互配合着规模化耕种,穷苦得连金属农具都买不起的农人所需要做的比以前更少、劳动起来因为牛、犁、耒、鞋、食、水等基本工具的到位,也更加快捷。 但,这种劳动已经算是高强度的劳动,要想让之后的劳动依然保质保量,那就必须有轮休、更需要有油水补充。 粮种、食物、油水、盐……一笔一笔的花销,虽然花的钱不多,但嬴政还是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核算。 鞠子洲到时,看到嬴政,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等他算完,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最近农会之中集中采购粮食是从谁人手中采购的?” “是我大母。”嬴政头也不抬:“但是因为梁米比较贵,所以我买的都是粟和黍。” “他们手中粮食还足够?” “够的。”嬴政回答。 “即便是农会手中一直都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他们手中的粮食,也一样够供应我们的需求?” “够。”嬴政回答。 “春耕快完成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回答:“是啊,这两天就完了。” “即便是春耕时期,把大批的粮食作种,种了下去,粮食也依然够吃?” “够。”嬴政平淡回答,语气中多了一些疑惑。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你父亲手中的粮食也够!”鞠子洲说道:“他甚至已经差不多筹备齐全发动战事的军粮了!” “在以工代赈,发放大量粮食之后、在春耕时期、在我向他谏言,要走大批粮食以开发“铜铁炉”项目之后,他手里的粮食,也还是够吃,他所需要的明年的军粮,也依然够支撑起一场或者几场战争。”鞠子洲笑了笑,笑声诡秘,令人惊悚。 嬴政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搁下手中的笔,看向鞠子洲:“师兄,你怎么了?” 鞠子洲摇了摇头:“粮食其实一直都够吃!” 一直,一直,一直,都,并不,缺少粮食! 单纯的,让人吃饱的粮食,其实是足够的。 这一点,鞠子洲在进行调查研究,写《邯郸调查》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知道了。 赵地苦寒,平均亩产都有六十九斤十二两。 秦国这块地,只会更多;而川蜀之地,天府之国,还要多! 七国之中,除却燕赵,都是只多不少。 正常的拥有生产工具,好好的耕种,一年下来,粮食的产量,其实是足够满足所有人吃饱的需求的。 但是现状是,八成以上的人都吃不饱。 一天两餐,都是少数富农才能够做到的。 这其中的问题……压根不是什么生产力问题。 “嬴政!”鞠子洲笑吟吟看着嬴政,宛如猛兽,磨牙,等待吮血。 “师兄。”嬴政跽坐,眉头微皱:“我感觉你不太对……”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反作用于生产力了,对的?”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疑惑看着鞠子洲。 他从未见到过鞠子洲如此神态,如此气质。 “但是即便是最正确的理论,它和现实也都是会有差距的。”鞠子洲说道:“你知道吗?” 嬴政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太懂。” 鞠子洲呼出一口浊气。 他特意设计出今日的格局,筹备了验证自己猜想的一切条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有些想要将自己此刻的心绪分享给别人——他已经想要验证这个猜想数年了。 累极多时的畅快与失望,终于落在了鞠子洲心头,砸碎了他最后一丝的幻想。 “我曾想过,依照理论,我们想要建立起新的“生产关系”,必须要尽一切可能发展生产力!”鞠子洲以咏叹的语调说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但很遗憾,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鞠子洲语调哀伤。 他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通晓,并且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 但是他又怀有侥幸心理。 他觉得,只要发展生产力就可以了! 所以他的三个一个比一个重要的计划,计划的排序是《秦始皇改造计划》、《神圣性重塑计划》、《生产力提振计划》。 最重要的,他以为是《生产力提振计划》。 但是打一开始,鞠子洲以往的工作经验和理论知识就告诉他,这不对! 发展生产力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过得好。 但是人过得不好的根本问题真的是“生产力不足”吗? 鞠子洲看向嬴政。 他眸中,黑色的、华贵的玄鸟坐在面前。 人与妖魔神仙同居,妖魔神仙吃人,人所以得苦。但,人过得苦,真的是因为,人长肉长得不够快吗? “嬴政啊,”鞠子洲目光热切,鞠子洲目光冰冷:“理论是正确的,现实也终将按照理论所讲述的那样发展。” “但从理论到现实,却总会有一点点的延迟。”鞠子洲平静温和:“这一点点的延迟,是正常的历史的螺旋。” 嬴政忽然头皮发麻。 第八十六章 向斗争中求永生 “新的生产关系的成功构建,是建立于“斗争”之上的。”鞠子洲看着嬴政。 在这一刻,他目光沉静。 嬴政一动都不敢动。 他静静看着鞠子洲。 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变化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之中。 “小到旧制度里的关系调整、权责重构,人事交接;大到彻底破坏旧有的一切生产关系,重建自己所想要的,并且符合于时代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无不如此。” “不过,视关系的重要性和涵盖范畴的广度,斗争的烈度也会有所改变。” “有些是温和的,简单的斗争,譬如请客吃饭,摆下一桌酒,讲几句驯顺的话,斗争结束,矛盾随之缓和,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有些则不然。” “有些斗争,是要让新的利益获得者们全部团结起来,推翻旧的利益获得者们,抢夺这个世界的主导权之后才能够建立的。” “你所想要的那种无比牢固的生产关系,要建立起它,那末,你所要面对的斗争,其实就偏向于后一类。” “因此,我们当前的任务,便是扶植起来一批利益获得者,教他们在你的指导之下,逐渐的发展生产力,逐渐的获得更多的粮食,得到更多的权益,逐渐的过得更好,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盼头,每天都比前一天有力气,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精神,每天都比前一天活得像个人。” “叫他们知道,在这个人世上,努力,就可以活得更好。” “而后他们自然信你爱你,而后遇到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的欺压,他们自然就会生出反抗的心理。” “这时候,你再给出一个法理依据——也就是我们讨论过的“神圣性”,以此为根基,你的这些人会立刻的,从农民、从工人、从商人、从小生产者,变成无比勇猛的士兵,在你的带领之下,不畏艰险,聚集起来,将一切他们面前的敌人推翻,得到属于他们的,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由此,你所想要的新的生产关系,也就随之建立起来了。” “不过呢,我们还是对目前的现实做出一些了解——现在的生产力低,但是对比人口和人所需要的东西,这点低的可怜的生产力,其实也够用。” “那末,生产力够了,为什么还没有新的生产关系建立起来呢?”鞠子洲看着小小的嬴政,脸上忽然显出和蔼的笑意,眸子里是借来的肝胆所映出的平和。 “那是因为,斗争还没有真正开始,根本的矛盾还被压抑着。” “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是历史的螺旋。” “事物是螺旋发展着的,当生产力足够的情况下,往往旧的利益获得者们会依照旧有的生产关系,拿走大部分的利益,而剩余的残羹冷炙,也往往足够让底层的人们偶尔混个饱饭吃。” “吃饱了饭,而与过往的吃不饱相对比,于是就有了幸福感,于是人就懒洋洋的,温和无害起来了。” “这个时候,人就不会再想去通过斗争,获取更多了。” “因为心理预期已经被压得足够低,偶尔的一些微小的、确实可以感受得到的幸福感觉,都足以让人满足。” 嬴政看着鞠子洲,他瞳孔中,映出的似乎再不是鞠子洲的身影,而是两个交叠一齐的身影。 表层里,嬴政见到一个狷介张扬,仰天嘶吼的狂人剪影。 但内里,那是一个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无比清晰的影子。 那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他面前,如鞠子洲一样,和蔼而平静地笑,瞳子里映出灯火的惨淡星子,映出大地干裂、映出洪水滔天、映出老者痛苦、映出儿童嚎啕、映出妇女惨遇、映出丈夫麻木。 人间百代,一眼望遍;天下事态,尽在胸中。 他如神灵,渺远而漠然;又如老丈,温和而睿智。 “……惟是到利益获得者们无法再在既有的生产关系的影响下向外获取到更多的利益,于是他们便齐齐地转头回来,惦记起底层人们嘴里的那一点点仅够饱腹的利益了。” “这时候,再去压榨,人们受到的苦楚大过了一切的自我安慰的微小而确切的幸福感,他们便开始自发的站起来,运用他们的聪明智慧而与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相抗衡起来,相斗争起来了。” “这之后,便是他们争杀掉旧有的利益获得者,变为新的利益获得者,开始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而得出的聪明智慧的指导调整起生产关系,或者沿用旧有的生产关系的框架,做出一点点小小的调整,等着下一批受不了压榨的人们站起来将之推翻;或者是完全的抛弃掉旧的框架,搭建起一个更与当时生产力相接轨的关系。” “但是不是真的与当时的生产力相符,那就需要一点时间让现实去检验咯。” “时代总仍是如此发展,反复拉锯,利益获得者与未获得利益者相互斗争,总体上,我们得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理论,但现实总会有一点点小小的偏差。” “这点偏差,就是我们在历史的螺旋里所要待的时间。” “可能十年二十年;可能百年二百年;可能千年二千年,斗争总仍是那样发生,理论总仍是那样正确。” 嬴政想开口,但不敢。 鞠子洲笑着:“如此,嬴政,你还想要你现在所想要的那种生产关系吗?或者是就这样保持现在的生产关系,以后当一个贤明一些的秦王呢?” 嬴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微弱:“我想要……新的生产关系!我想要我所想要的那种永生。” “那末好办,借用现有的体制,发展生产力,用更多的利益麻痹旧的利益获得者们,趁机扶起新的利益获得者,同时对外发动战争,砥砺新的利益获得者们,教他们成为你手中最强的暴力,而后携带战胜之势,摆弄时局,打压贵族,就可以了。” 言辞简单,思路清晰,办法具有极强的可行性。 嬴政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鞠子洲:“万一到时候贵族反扑呢?” “不过是苍蝇碰壁,嗡嗡乱叫罢了。”鞠子洲伸手,轻轻在面前桌案上扫了扫:“扫帚到了,灰尘还能不乖乖走掉么?” 嬴政闭上嘴巴,模仿起鞠子洲的神态语气:“如此,我要的永生呢?” “新的生产关系因你而建立,新的,永恒的思想因你而出现,并且牢牢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即便是旧的利益获得者,也要遵循你的思维而思考,也要运用你的理论去压榨一般人。” “而受到压榨的人,也要运用你的知识武装自己的脑袋,运用你的方法去斗争。” “斗争是永恒的,届时,你也会在斗争之中,获取到你所想要的,我们的永生。” 第八十七章 特质 鞠子洲说完他所想要说的,没有逗留,起身便走。 嬴政少见地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 鞠子洲今天的话,有很多,嬴政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懂,可是…… 嬴政闭上眼睛,脑海中鞠子洲的神情浮现出来。 那种漠然和平和混合而成的特质,霸道与沉静相融合的感觉……那绝对不是鞠子洲本身的特质! 嬴政双目紧闭,心海翻腾。 他对于鞠子洲的了解并不深,甚至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察觉鞠子洲笼罩在迷雾之下的真实的性格。 但有些东西,有些人,你虽然不非常了解他,却可以轻易判断出有些话是不是他可能会说出来的,有些事,是不是他可能会做出来的。 今日的这些话语,就绝对不是鞠子洲应该会说出来的话。 太平静、太淡然、太霸道、太温和。 虽然讲的话也都是与鞠子洲一贯相谈的道理,但这道理根本就不是鞠子洲会讲的。 往日的义理,虽然也如今日,直指根源,具有颠覆性,但其实它只不过是没有切身立场,宛如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旁观者,客观而忠实地记录一切,从中提炼出最细微最根本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的根基,也没有实打实的属于“人”的情绪。 但今天的理不一样。 虽然同样直指根源,但嬴政可以从这还没有完全读懂的“理”里面窥见一丝尖锐。 这一丝尖锐,是对敌的。 有了“敌”,就说明了这种“理”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明确定位。 并且如此杀气腾腾的理,仿佛经过半生出生入死的艰苦斗争,从中磨砺提炼出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思考方面甄别敌我,行动起来毫不犹豫。却又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努力只是规律的一环,自己的一切都只是从螺旋之中诞生,毫无自我居功的骄傲。 这根本不可能是鞠子洲! 嬴政张开双眼,起身,坐在了鞠子洲的位置,回想着鞠子洲口述的理,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神情变化和眼神变化在脑海之中拆解开来。 慢慢的,嬴政隐约间看到一个人。 他活在鞠子洲的身上,又似乎并不在。 面目模糊,而立场清晰。 嬴政从鞠子洲所说的理里面可以把握到他思维的枝节,窥见这人的一丝神韵。 那是即便只在鞠子洲身上窥见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独特的神韵。 夜色漆黑,深夜,嬴政张开双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淡。 他矛盾,又统一;他霸气,又温和。 嬴政先向北看,又向东看,举手虚握,指节叩在桌案上,清脆的响声在深夜里荡开。 “呵,虫豸罢了。”他说。 …… 鞠子洲回到女闾时候,秩和呦正在这里坐着与苟说着话,瞧见鞠子洲回来,三人都笑了起来:“洲,你终于回来了。” 苟站起身来迎接,秩和呦却未站起。 鞠子洲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对视,而后相扶着起身,有种颤颤巍巍的虚弱感觉。 鞠子洲抿唇:“你二人晚食进了吗?” “还未进,有些肚饿。”秩用手肘撞了撞呦。 “噢,啊,是也是也……我二人在此……等你许久,等的…肚饿不已,都快站不住了!”呦如梦方醒,磕磕绊绊地说着。 鞠子洲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正吃吃笑着地女人,微微叹息:“苟,你与店主人分说了吗?” “说了,说了,闾主允我去铜铁炉那边做工了,这边的工钱也已结了。”苟有些忐忑问道:“洲大兄,你说,我真的也可以进入铜铁炉中做活吗?” “可以。”鞠子洲笑了笑,拍拍苟瘦弱的肩膀:“铜铁炉中正缺工人,只要有传,再有人引荐,便可入内。” “那就好。”苟稍稍安心,又看向秩和呦:“你二人竟敢骗我!” “哪有骗你!”秩虽然腿脚酥软,但是嘴依然很硬:“我反正没听说谁有引荐过别人进入大炉里当工人!” 鞠子洲笑了笑:“你没问而已,铜铁炉中一直都可以引荐工人的,年轻强壮和有一些冶金经验的优先,并且有一定技术的熟工的工钱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高很多!” 铜铁炉的基本运行制度是鞠子洲与墨家钜子询一起指定的,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而秩与呦不过是身体并不如何强壮的工人,每天完成工作都已经使身体并不强壮健康的二人精疲力竭,他们理所应当没有丝毫力气去关心别事,因此不知这些门道,才是正常。 “问?”秩来了兴趣,他此时虽然也是腰膝酸软,浑身无力,但是这种无力与平日劳作的无力并不相同,因此闲坐无聊之余,对于这类平时并不关心的事情也有了关心的力气与心思:“洲,你知道这些,也是问来的吗?” “当然是。”鞠子洲笑了笑:“平时督促我们做活的那些墨者,全都是可以问的,只要做完了活,可以随便问的。” 秩点了点头,似乎记住,又似乎,有了一些别的什么心思。 他看着鞠子洲面露疑惑神情,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身旁,呦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鞠子洲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蒙蒙黑,又未全然黑透,此时回去铜铁炉那边,十五里的路程,道路虽然并不如何崎岖,但没有灯火,秩和呦都有夜盲症,鞋子又只是寻常草鞋,一行人估计要摸上一个时辰。 “不如去找个食肆饱饱的吃上一顿,然后寻客舍睡一晚,天色已黑,回去工地也不一定会开门。”鞠子洲说道。 “也好。”秩点了点头:“只是明早需要尽早起来,好赶回去了!” 呦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咬牙说道:“今晚的晚食就由我来付账,我们吃好一点。” 秩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当然要你付账,而且今晚我们必然不能睡通铺——房钱也要你来出!” 鞠子洲瞥了一眼两人的钱袋,又摘下自己腰间同样鼓鼓囊囊的钱袋,笑着说道:“还是我来付账,苟也一起来吃,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再饱饱吃一餐,明日去铜铁炉做活,便有了力气。” “找个近一些的食肆!”秩朝鞠子洲挤眉弄眼:“吃饱了,我还能回来一次!而且洲你还未体会这滋味呢!” 鞠子洲看了一眼秩,有些无语。 第八十八章 底层的智慧 晚餐是鞠子洲出钱请的,秩与呦、苟三人抱着半生的猪肩吃得很香,一直吃到再吃不下、再走不动,三人才停止了饕餮。 鞠子洲会账之后,看着坐在那里抱着肚皮一脸幸福的三人,微微叹气。 这些日子相处,鞠子洲虽然在铜铁炉中受到了一些孤立和排斥,但他也大抵了解了这些底层秦人的一般性格特征。 长期的守法养成了他们具有极强服从性的性格;同时看不到太多希望的生活令他们普遍悲观、重视实际利益;也因为贫穷和压抑,他们的生活作风比较的开放和放纵、贪图享乐,不知节制。 这些性格特点,鞠子洲感觉很眼熟。 不过他很快抛却了无谓的心思,转而看着吃得撑到走不动的三人:“又不是没有下一餐,何必要吃得这么多?” “肉啊!”苟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生到如今,还从未有过单吃肉吃到如此之饱的境遇呢!” 一旁单耳的食肆肆主收拾着桌上被吃得干干净净,上有齿痕、并且被敲开吸光骨髓的猪骨,漫不经心说道:“这位客人必不是贫贱出身。” “老夫今年三十四岁,操持食肆诸事已有约莫二十一年,来我家这食肆之中进餐的人都是士伍、公士之流,大抵贫穷,偶有小富者,新婚夫妇,也均是以肉食为辅菜,享乐至极,无非是黍臛、彘切、犬肚为菜食,未曾见过只吃肉食,而不进粮食。” 说着,这位苍老的肆主端着半盘猪骨,深深地看了鞠子洲一眼,说道:“客人们吃剩的这些骨头,我都要磨成粉去掺入菜羹中增味。” “如此说,客人可知他三人为何饕餮如此了吗?” 鞠子洲心中一凛,看向秩、呦二人。 秩拍着肚皮咧嘴笑了:“贵人莫怪,我的确有攀附贵人之权势的想法。” 呦张了张嘴,神色惶然。 鞠子洲叹气:“是了,相处一月之久,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的演技没有好到可以瞒住所有人。” “贵人您视这样的饭食为寻常事件,但我等贱人、小人,可是一辈子都在盼望着这样的饭食啊!”秩笑了笑,躬身一拜:“先前有所隐瞒,但我自认我没有对贵人有所阻碍,虽然占了贵人一些便宜,但贵人大量,还请莫怪。” 没有人是什么绝对的蠢人,即便是麻木的底层人,他们在遇到不同的人的时候,也是会有感觉的。 而鞠子洲这样与他们生活习惯、行为习惯都格格不入的人,更是如同鹤立鸡群一样明显。 苟听着秩与鞠子洲的对话,心里有些慌张,站起身来:“我……” 鞠子洲摆了摆手:“坐下。” 他想了想,说道:“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觅一个客舍居住。” 秩眼珠转了转,问道:“洲贵人,还要与我等厮混?” “我哪里是什么贵人?”鞠子洲叹气:“我奴隶也!” 呦神情错愕。 奴隶? 他眼中是浓浓的质疑,不过囿于怀疑鞠子洲是贵族身份,他不敢出言质疑。 鞠子洲笑了笑:“我不过奴隶出身,如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爵位,与各位同为白身“士伍”。” 秩高声笑着:“那么,洲,你与我等一齐进到大炉子里做活,是想要做什么呢?要不要我等相帮?” 鞠子洲想了想,点了点头:“你们肯帮我,那真的再好不过了,不过——我没有多少报酬可以给你们。” 鞠子洲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他也不想问谁人要钱给秩和呦。 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 “洲你愿意于我们说一些东西就可以了,我哪敢奢求什么报酬!”秩咧嘴笑着:“哈哈,就如今日所说的那些——可以问墨者们的那些消息。” 鞠子洲惊讶看着秩:“你倒是有心的。” “那洲兄……洲贵人,您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呢?”苟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如……”鞠子洲话说到一半,叹了一口气:“你们就在做活之余,帮我观察一下我们四周的人。” “观察……人?”秩不解:“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要了解他们……还有你们!”鞠子洲认真看着秩说道:“我想要了解你们最本真的想法,最真实的生活状况。” 说着,鞠子洲看向正在数钱的只有一只耳朵的食肆主人:“店主人家,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食肆主人笑了笑:“我当然愿意,能够结交一位贵人的机会可并不多!” 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我这个所谓的“贵人”,并没有什么办法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拿来与人吹嘘也是好的。”食肆主人笑道:“我叫做鸩。” “我叫做鞠子洲,是自己取的名。”鞠子洲笑了笑:“现在方便问鸩老兄一些问题吗?” 鸩笑呵呵的,看了秩等三人一眼,点点头:“客人既然有心,那我便可以奉陪。” “鸩老兄可以叫我洲小弟。”鞠子洲笑了笑,又掏了钱袋出来:“可再拿些肉食出来么?我们边吃边聊。” “没有了。”鸩摇了摇头:“那三位客人方才已经将我店里两日的储备肉都吃光了。” 鞠子洲一愣,点了点头:“看来你这里生意并不十分好。” “生意不错了。”鸩摇了摇头:“每日能得三四十钱,以我这小肆来看,生意已是极好——最近尤其如此。” “很反常么?”鞠子洲问道:“以往连三四十钱都没有么?” “是也。”鸩点了点头,转身到门口处张望了一会儿,随后关上店门窗户,拴上门闩,进到屋子里提了陶制酒壶出来,脸上皱纹有些舒展:“客人可饮得酒么?” 这是要拉鞠子洲下水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可以,明日之后都可备酒,待我来此,便可痛饮。” 鸩脸上的皱纹已经全然舒展开来:“洲小弟能饮多少?” 他说着,于柜台处取出了两只陶碗,一人一碗倒上浊酒:“请满饮。” 秩伸长了脖子,看着两人面前的酒,咽了一口唾沫。 没有多少体力劳动者不想喝酒。 鞠子洲端起碗,一饮而尽:“鸩老兄这酒藏了多久?” 鸩笑嘻嘻不肯回答,而是说道:“以往最多也就是每日二三十钱,最近春耕时候,农会众人庸了许多人助耕,包一日两餐,附近的丈夫们劳作之后在农会之中吃饱了、得了钱,往往喜欢在睡前饮一碗酒,我这里的酒,掺水之后,一钱一碗,因此虽然少了一些卖食物的钱,但多了酒钱,收入也就多了一些。” 第八十九章 酒产 “你这里酒水……每天能卖出去几十碗?”鞠子洲有些惊讶:“那么每天要用二三十斤酒水?” 一家如此小规模的食肆都要用几十斤酒水,那么全咸阳呢? 那么多的酒水需求……满足这些需求的人……酿酒的时候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没有二三十斤,最多也就是七八斤。”鸩笑了笑,有些得意:“洲小弟你可别忘了,我这里的酒水,都是掺水卖的!” 鞠子洲抿了抿唇,多少有些无语。 掺水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真的不会感觉奇怪吗? “那你这里的酒水……是哪儿买来的?”鞠子洲又喝了一口问道。 “是莫送来的。”鸩说道:“我这里是他所分辖的区域,这几日需求极大,每日清晨天微亮时,他便会使人送十斤酒来,月底会与我会账。” “不会被吏人查吗?”鞠子洲好奇问道。 “吏人?”鸩笑了起来:“嘿,吏人。” 他笑得开心,鞠子洲也感觉有些不对了。 照道理说,大规模的酿酒是很难瞒得住人的,而且运输、分发…… 鞠子洲又想起自己之前一次考察时候所遇到的一名丈夫——咸。 那个站在偏僻处的巷子口拉人卖酒的家伙。 莫这个名字……似乎自己就曾从他口中听到过一次! “洲小弟,你可知,往我这食肆里送酒来的人是谁人?”鸩得以笑着,眸中闪烁难以言明的情感。 鞠子洲心神微动:“不会是一名吏人?” 鸩哈哈大笑:“洲小弟不愧是贵人,一猜就中!” 鞠子洲心念转动,继续问道:“别的地方,也都是吏人在送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当差不太多,即便不是,吏人也应该是知道的。”鸩说着,喝了一口酒,眯眯眼睛,说道:“这事情,虽说是违法之事,但它也确实是个赚钱的事……吏人也是要赚钱的嘛!” 恐怕不只是吏人要赚钱。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要按这么说的话,那么售卖酒水的,只怕也是个了不得的贵人。” “那谁知道呢。”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左右,即便不是贵人在操持这事,也定然会有贵人在此中获利。” “的确应当。”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会儿,他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这种大规模的违法事件,没个后台的话,以秦国的监管能力,是很容易就可以察觉到的。 但这事情到现在还在做,利益链条甚至已经完备到了定点投放的地步——这已经足以说明,相关产业的成熟。 如此成熟的一个产业,如果秦国连察觉都未能察觉,那么秦国也不必再想着打什么六国了——国内监管力度如此之弱,恐怕早已经处于灭国边缘。 “这么说,这事情也算是贵人们默许的了。”鞠子洲叹了一口气。 而且吏治恐怕也应该好好的整肃一遍了。 “不对啊!”呦忽然开口说道:“这怎么可能是贵人们所默许的呢?这是犯法的事情啊!” “而且鸩你在喝酒之前还要好生观察四周,还要闭门呢!”呦很是疑惑:“这不是恰恰说明了饮酒是犯法的事情吗?” 鸩喝了一口酒,说道:“小鬼,你还年轻,可能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的;而有些事情,则是只能说不能做的!” 呦脸上挂满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也千万别问。”鸩说道。 鞠子洲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还在种田吗?” “我?”鸩摇了摇头:“我有上造之爵,家中田地不少,也蓄养有五人二十岁壮年奴隶,不必自己种田。”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残缺的一只耳朵说道:“瞧见没,当年我就是以此赚得了爵位……差点就死掉了!” “上造啊!”秩有些艳羡看着鸩。 “别觉得爵位那么好得!”鸩狠狠喝了一口酒:“当年那一战,我可是只差一点就被人把脑袋削掉了!” “就算没有上造,有个公士也极好啊!”呦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只受了一次伤吗?” 鸩抿唇,显出无语姿态:“我的公士是承继了我父的!” “能不上战场,还是不要上战场!”鸩语重心长说道:“上了战场,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但是……”呦还是想要辩驳。 此时,鸩已经不愿意再规劝利益入脑的年轻人了,他摆了摆手,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你请继续问。” “所以你现在主要还是依靠着这小食肆为生?”鞠子洲问道:“你每年大约可以存下多少钱财?” 鸩摇了摇头:“并非是以食肆为生,主要还是贩酒。”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私下卖酒这一行……你做了多少年了?” “十几年。”鸩皱着眉想了想:“以前虽然也有私酒,但品质和供应都并不稳定……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我记得才有人开始往我这里定期的供酒,并且他们极其大方,一开始,我其实是不信他们的,但是他们仍旧依照我所说的量来供酒,每月收一次酒钱,绝不多收,有时甚至还主动抹消零头,年节时候,往往会送我一壶好酒……” “如此的作为,必定是一位位高权重的贵人了。”鞠子洲喟叹。 秦法……虽然说是那个秦法,但是距离商君变法时候的严苛与毫不容情,已经百五十年了。 法律严苛,也挡不住人情消磨、利益攻击。 “卖酒收入还成。”鸩笑了笑:“我这里有固定的客人,多是在炎夏严冬才会来买酒,平日里……像这几日这样每日卖个二三十碗,其实很少。” “一般人手中没钱。”鞠子洲笑了笑,开口道出其中原因。 鸩点了点头:“的确,一般人手中确实是没有什么钱的。” 咸阳城里,虽然军功贵族很多,但最多的,还是那些无爵的氓,以及连自己人身所有权都没有的奴隶。 奴隶是不会有钱来买酒的,买酒的,多是那些以种地为生的普通农民。 而这些农民,恰恰手中没钱。 所以平时买酒的人也不会多。 “我这般的生活,每年卖酒也可得七八千钱,加上食肆卖些吃食,年年可以有万钱收入,但每年能够攒下的钱也还是不多。”鸩摇了摇头:“各个方面都要梳理的……” 第九十章 暮霭沉沉少年死 “我每年可积下约五千钱。”鸩说着,脸上有了骄傲神色。 这点钱,对于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或许也就是个笑话,但是对于鸩这样的一般人,已经是一笔值得骄傲的财富了。 鞠子洲有些疑惑:“你每年能存这么许多,为何还要……” 将客人吃剩的骨头拿去磨骨粉掺羹,着实不像是每年可以有五千钱积蓄的人应该会做的事情。 鸩摇头笑着:“洲小弟还未娶妻生子,待你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就该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做了……我有两个儿子,大一些的,长子十七岁,前年时候,我为他打点一番,献粮取爵,谋了一个亭长职位。” “小儿子今年十四……”鸩说着,眼睛里都放出光彩:“他现在在吏室之中学法,每年束修之外,还要给老师奉养,要用钱结交同侪。” “来日我死后,爵位定是要承继给长子,田地当然也要随着爵位走,如此的话,不免就对小儿子不公平,我打算多积钱财,交给幼子。” “只是,未来王上要作战,小儿子学法,自然可以不必上战场,长子……”鸩微微叹气:“还是需要更多的钱啊!” 鞠子洲看着鸩,也有些感慨:“天下父母,约略大都如此。” 多数父母爱护子女的心思,是一致的。省吃俭用,为的,无非也就是子女能有好日子过。 秩叹气:“那你活得挺累啊。” “如是我的话……”秩想了想,说道:“我若能有每年五千钱的积蓄,我必要去尝一尝贵人们所爱吃的佳肴美馔。” 鸩笑着问道:“你不给你的儿子女儿留吗?” 秩嗤鼻:“儿子女儿什么的,哪有自己享乐重要?何况我都不一定能有妻,何来的儿女呢?” 鸩摇头,看着秩,不住的笑。 秩看着鸩,冷笑仿佛刻在脸上。 鞠子洲看向苟和呦,两人虽然不似秩般尖锐不屑,但是眼角眉梢,还是可以看得到对于鸩的不认同。 他们的意见,更偏向于秩。 又聊了一会儿,秩等三人消了饱,鞠子洲便向鸩辞行,带着三人离开。 鸩打开门,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明日有空也可来此与我共饮,不过明日来,便要收你酒钱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明日有空的话就来,若是没时间的话,鸩老兄就不要怪我爽约了。” “怎么会。”鸩笑着,站在门口送行鞠子洲一行人。 离开好远,鞠子洲回头看,鸩依然站在店门口,宛如青松,虽然年迈,但依然苍翠挺拔,生机勃勃。 回过头来,鞠子洲看着自己身边的三人。 秩、苟、呦三人,都是如他自己一样十几岁的少年人,本该是生气勃勃的年龄,但行止之间,已见得说不出的暮气,死气沉沉,如同老叟。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说道:“二三子,可知道能在铜铁炉中拿多久的工钱吗?” 秩侧了侧脸,看着鞠子洲:“洲,你知道这些?” “我知道!”鞠子洲点了点头:“铜铁炉那边的琐事,原本都是由我负责的。” 琐事? 秩来了精神了,他并不知道这个“琐事”的范畴有多宽广,但他知道,鞠子洲胸中定然有很多可以为他们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的消息! 而现在…… “那大炉子要开多久?”秩兴奋问道。 “秦国能够存在多久,那么铜铁炉就可以开多久!”鞠子洲笃定说道。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按照目前的进度,再过二三十天,等第一批的铁制兵器出炉,贵人们意识到铁制兵器原来也可以与铜器有着相差仿佛的性能,并且造价更低一些的时候,这个消息便会变成所有人的共识! 尤其是,墨者们已经开始根据鞠子洲提供的研究方法改进炼铁工艺了。 秩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鞠子洲笑了笑:“过上一两个月,铜铁炉中就又要花钱扩招、我们也要忙碌起来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秩愣了一下:“还要扩招,都已经有数千人了!” “不够呢!”鞠子洲说道:“工地是按照五千人的规模建造的,食堂和宿舍、公厕都还有大片余裕。” “五千人!”秩吓了一跳。 一个多月的时间,以目前的生产能力,也建造不出什么完备的工地,只是铸造数只大炉子以及配套的工棚,盖了简易的宿舍、食堂、厕所等必要建筑。 “真的要招收五千人啊?”秩缓了缓,眼前一亮,问道:“之前是说可以让别人引荐的?” 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秩。 他双眼发光,似乎有了希望一样,先前死鱼一样的身子慢慢挺直,有了某种跟鸩有些相似的神采。 “你想赚差价?”鞠子洲问道:“以为人找包吃住的工作的名义,把人引荐进入铜铁炉,约定给与回扣,自己拿差价?” 不只是可以赚差价,甚至是可以两头通吃。 秩身躯微震,看着鞠子洲,有些害怕:“不行吗?” “倒并不是不行。”鞠子洲笑了笑:“还是回去休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只要你能够做得到。 鞠子洲并不担心秩打着自己的名义去墨者们那里索要名额,然后招工吃个回扣。 呦这时候却挺直了腰杆说道:“那么我们是可以一直在里面干活吗?” 他看着鞠子洲,眼中是浓浓的希冀,没有秩那么亮的光彩,但也燃起了一些希望,能够看得到向更好发展的路。 鞠子洲点了点头:“算是可以,但是……” 他说着,看着呦和苟:“我劝你们还是在往后的一段时间的工作之中,学一些东西…尤其是冶炼的技术…学到了技术,以后便是熟工,留驻咸阳这边的工地的话,以后工钱可以翻一番,调配到其他地方的话,则可以更高。” 工地是迟早要搬迁的,咸阳这里,至多也就是留下两三个小炉,满足周边地区对于农具的需求——这里距离原料产地,还是远了一些,矿石等物,运送过来,成本不低,如今的铜铁炉,也只是一时之选,目的是放在秦王眼皮子底下,让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变化。 苟心驰神往:“真的可以比十钱更高吗?” “可以的。”鞠子洲看着昏暗天际说道:“以后会更高,日子也会更好……” 再不能让少年暮霭沉沉…… 第九十一章 浇田 上午,鞠子洲将苟引荐进入铜铁炉的工地里之后,他估算一下时间,又折返回到咸阳城中。 今天,春耕已经彻底结束,他之前收集处理的粪肥也应该已经可以使用。 “丈夫月口粮以一石半计,两千一百四十人丈夫,月需三千二百一十石,上月配给三千三百石,剩余六百四十石,按照上月的消耗,本月的配给仍会有……”农会之中,全计算着四月的粮食配给。 四月过去小一半,全已经开始计算这个月配给的口粮剩余问题。 在之后,他还要将结果上报给太子政。 ——虽然农会名义上的会长是熊启,但是所有人都只认太子政。 全,这种负责计算账目,掌握账册和物资分配的人,也都是要向太子殿下负责。 计算着,班房之中,有人拉开门进来了:“全,太子殿下的使者来了,说是要带二十人去泼粪呢!你快去劝劝,不能把这东西泼到田里去啊,庄稼会枯死的!” 全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太子殿下的使者行事,当然是遵照殿下的旨意行事,我岂能劝得住!” 他说着,吹了吹竹简上的墨痕,将竹简卷起,说道:“何况,你真觉得太子殿下会害我们吗?” “但是便溺等类隳物浇在田里,庄稼是真的会死的呀!”来人叹气,满脸愁苦:“太子殿下怎就信了这等人呢?” “定时这人欺骗太子!”全说道:“太子定然不会对我等不利!” “这可怎么办啊?”来人无措说道:“他说要泼二十亩地呢,选的还都是靠近水渠的上田!” “什么?”全瞪大了双眼:“怎么能让他泼在上田里呢?旧你快带他去下田!去下田,泼在下田,损失小!” “可是……”旧犹犹豫豫:“可是他到底是尊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的……我不敢……” 全声音一滞,焦急神情僵在脸上。 他也不敢去违逆太子殿下的使者。 咬了咬牙,想到二十亩田就是接近四十石粮食的损失,全终于下定了决心:“走!我跟你一起,我们俩一块去阻止那位使者!” 所谓的使者,当然就是鞠子洲。 他到农会,拉了二十人丈夫跟自己一起去挑肥料肥地——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无法完成这项工作,而是要教授一些人施肥的技巧。 而先期只选取二十亩田作为试验田,则是因为考虑到粪肥毕竟与此时惯常使用的草木灰肥不一样,怕人不接受。 至于说二十亩都选用连在一起的上田……这主要是为了宣传上的考量——他自己不说的话,以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不可能有多少人知道他选的是上田,到时候整出一个突破人们想象的高产量,更能够带动人们施用粪肥的积极性。 这边挑粪施肥,二十人的丈夫都不是太乐意这么做。 他们小声嘀咕着,距离稍微有点远,鞠子洲听不真切,但是细碎的“尿在地上草会死”“隳物太污秽,会杀灭庄稼”“太子的使者”之类的话语,已经能够让鞠子洲明白他们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他咳了两声,高声说道:“二三子,快些照我所说的施用肥料,施完肥,便不必再去打草烧灰来肥地了!” “唯。”稀稀落落,没有什么劲头的应声。 鞠子洲感觉,如果自己不是顶着嬴政的使者的名头来的话,这群丈夫甚至可能围过来打自己一顿。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低头施肥。 这时候,几名老者小跑着赶来,看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施肥,远远地站在地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说。 全和旧站在地头,焦急望着地里的鞠子洲和一应丈夫将堆积过许久的隳物浇下,心里想着要阻止他,让他换成下田去浇,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 ‘动啊!快动啊!快喊一声,喊他去下田里祸害庄稼!喊他快滚!’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旧目不转睛看着鞠子洲。 就连一块施肥的二十人丈夫都在看着鞠子洲。 他们都是有着生活经验的人,也都是农夫出身,所以他们尽管没有知识,却也知道,便溺的隳物不能落在植物上,否则就会将植物“烧死”。 庄稼,尤其如此! 但鞠子洲还是坚持要把这些隳物浇在田里。 他拿着太子殿下的旨意,农会的众人虽然对鞠子洲很是不满,但却也只能照办,只能看着。 他们看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跟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根本不愿意浇地。 但事情仍旧像过去的一切不如意的事物一样,他们并不敢喝止,也无力阻止。 所以一切都是朝着他们所并不情愿的方向发展。 半个多时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泼洒完了二十亩地的粪肥。 他脱下了身上沾染了脏东西的衣服,取出鼓鼓囊囊的钱袋,交给面前的一人丈夫,说道:“这里是两百钱,你等分了去。” 丈夫们看着鞠子洲,眼神仍旧屈辱而带有一丝丝怒气。 鞠子洲并不在意,而是转头看向全和旧两人。 他记得这两人,似乎是农会的小领导。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二人记得将这二十亩田地圈起来,照旧除草除虫,年底丰收,我会奏明太子殿下,与你等赏钱。” 还丰收? 全气的浑身发抖,但他听到自己陪笑着说道:“那是自然的,不需使者惦念,我等自然也要好生看护使者亲自浇地肥的田,只是使者勿怪,我等小民,能耐有限,倒是若是田地之中……” “若是此二十亩田地不能丰收、甚至歉收、绝收,责任不要你等担当!”鞠子洲当然知道他们的顾忌,他说道:“我的行动,太子殿下都是知晓的,有了功劳,是我的,也是太子殿下的,有了差错,当然也只会是我的,跟你们,跟太子殿下都无关系!” 全见到鞠子洲如此说话,心中大定,他连忙摆出更灿烂的笑脸:“多谢使者,多谢使者……”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才要多谢你们呢,供了二十亩上田任我施为。” 他知道是上田?全心中怒火再次升腾。 知道是上田还这么搞? 第九十二章 区别 鞠子洲知道农会的人肯定会对自己有意见。 这时代的人,虽然缺少知识,但绝对不会没有生活经验。 自己这么干,对于他们而言,基本上就是在糟蹋土地。 在农民面前糟蹋土地,糟蹋庄稼,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整个职业、玷污他们的身份认同物。 鞠子洲也不太想解释——因为空口白牙,想要改变成年人的固有观念,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你只有拿出真凭实据来,告诉他:这么做是确实可行的,才能勉强让他相信。 鞠子洲离开之后,回到家里,叫人烧了热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书房里,开始总结自己这一月观察所得。 首先是工人们的来源——他们大多是秦王特意征召的咸阳城中年轻力壮的穷人,就鞠子洲所见,平均年龄应在十七岁左右,很少有大龄之人。 其次是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普遍是悲观颓丧,没有什么所谓“理想”,过一天算一天的。 再然后就是他们的身体状况——普遍瘦弱,与鞠子洲在韩国、在赵国所见的人,差别不大。 这个时代,虽然纸面上,秦国认定了一夫每月需要一石半的食物,但是实际上,这是按照每天两顿、两顿吃干饭的标准计算的。 更多的人,以秩和呦为例,他们平时是每天一餐,干饭只有在进行高强度劳作时候才吃。 而铜铁炉工地里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每天接近十个小时的工作,他们竟因为那每天两餐的,能够敞开肚皮吃干饭的食物待遇而甘之如饴。 “要求极低,生活极其困苦。”鞠子洲在空白的竹简上写道。 好一会儿,他又把这一行字用刀子刮掉。 “生存困苦,要求极低。”他写道。 其次是他们的精神状态特征。 普遍没有精神、多数缺失想象力、习惯抱团、排斥外人、沉迷享乐,难以节制。 鞠子洲自己,就很受他们多数人的排斥。 “此种精神状态的外在特征,是由他们所面对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一句话总结的话,应该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而与之相对的,是鸩那样的,很有精神、很有干劲,愿意艰苦奋斗、愿意咬着牙储存下自己的收入,为着后代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且可以有意识地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想办法,主观能动性极强。 两相对比的精神状态特征相当割裂,这其实也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的一环。 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身份不同的个体,所需要面对的社会环境的割裂过大,导致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个时代里的人。 虽然概括上,可以笼统的将秩、呦和鸩这些爵位在五级爵大夫之下的人一齐地都称为“底层”或者“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底层,也是存在上下等级之分的。 二级上造鸩,和零级士伍秩,就是不一样! 区区两级爵位,能够带给人的生存环境就可以把他们塑造成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那么……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那么负级爵位的,身处真正的最底层的那些奴隶呢? 他慢慢地书写,慢慢地呼吸。 “叩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人?”鞠子洲问道。 首先排除墨者。 “主上,妾身为您炖了羔羊羹,您可吃一些么?”柔和稚嫩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是……鞠子洲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叫做“蝴蝶”的女孩儿,他说道:“你进来。” 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梳了偏成熟的妆,带着一名比她还高些的细葛衣的侍女推门走了进来。 蝴蝶微微一礼,巧笑倩兮,而她身后,那葛衣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将铜制的小鼎摆在鞠子洲面前的桌案上。 鞠子洲深深看了两人一眼。 蝴蝶衣锦绣,侍女衣葛衣。 蝴蝶饰金玉,侍女饰木麻。 蝴蝶肤嫩白,侍女肤糙黑。 蝴蝶貌秀美,侍女貌寻常。 两人似乎天差地别。 两人却又并无差别。 她们……都是奴隶! 侍女放置完铜鼎之后,恭谨向后退去,似乎想要离开。 鞠子洲摆了摆手,说道:“你停一下,别走!” 侍女脸上显出惶恐。 鞠子洲心念顿转,想了想,说道:“你去,无我的传唤,不消进门,晚些时候,可以向蝴蝶取一百钱赏钱。” 鞠子洲又看向蝴蝶:“府中还有钱?” “有的!”蝴蝶立刻躬身回答:“主上不必担心,府中的钱是够的!” 她声音婉转,脸上也是一派讨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可能够答我么?” 蝴蝶歪了歪头,自然走了上来:“主上是要问什么问题呀?” 稚嫩的相貌,讨好的笑容。 很可爱,很悲哀。 鞠子洲说道:“你以前是华阳太后的人?” 蝴蝶点了点头:“是呢,妾是太后养在身边的贴身侍儿,是侍儿之中最美的!” “那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问着,他提起笔:“吃用如何、平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 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着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看着跪伏下首的人,问道:“我师兄只是去农会里用隳物浇了地?没有与农会之中的贫农、中农说些什么?” “禀太子殿下,并没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与他一齐用隳物浇地,并且给了工钱,并未与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流……” 嬴政点了点头:“朕知了,你去。” “唯。” 仆从退去,嬴政继续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席位,似在发呆。 他脑海中,闪现出鞠子洲当日的行止言语。 神情变化、语气变化、用词习惯、义理侧重…… 嬴政越发确定,那一日的义理,并不真切属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空位。 那个人,通过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现在,这理,已经开始被鞠子洲教授给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着面前无人处,如见有人,心思谨慎。 第九十三章 思考的碎屑 蝴蝶的生活很富足,因为她是经过层层筛选,选出来的样貌与身段比例都极佳的人儿,是华阳太后专门蓄养来侍候人的“玩具”。 外观上,当然必须赏心悦目,而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每日五餐严格的把控饮食、进行适当的运动训练、以及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 同时,他们的内在,也被教授了《诗》、《书》等高贵的学问。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说的便是她,以及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一些人。 可,不管生活条件有多么优越,她到底只是个玩具,是贵人们攀谈交情、互换利益时候用来缓解关系的玩具、而不是“人”。 他们,往往在自身作为人的身份之中得不到足够的认同、感觉得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单独个体“人”而存在时候的残缺,也因此,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标的”和更多价值量的“钱”有着难以想象的偏执。 鞠子洲坐在桌案前,看着蝴蝶娇媚讨好着用勺子喂给自己羔羊羹,面无表情。 鲜香美味的羔羊羹与这一个月以来所吃的粗粮和齁咸的酱、寡淡的韭、骚腻的肉等菜根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羹汤在味蕾上绽放,鞠子洲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喜悦,能够感受到渴望,能够察觉到自己唾液的分泌。 他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吃、静静地想。 ‘我果然靠不住’鞠子洲想。 他以前扶贫时候也吃苦。 但那些苦楚,如今已经像是风化了的景观一样,不去细想时候,还能够找到只字片语的轮廓,辨认出饮鸩、寻觅到眼泪、察知到无奈。 而仔细地想要找寻时候,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事情的全貌。 那些应该熟悉的脸庞、应该熟悉的技术、应该熟悉的手段、应该熟悉的味道,已经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之中抽离。 七年了,七年时间不能见到熟悉而具体的景物与事物,他都快忘记那些美好与苦楚了。 他只能记得,昨天吃了黍臛、吃了菘菜羹、吃了半生的猪肉,猪没骟,肉腥臊。 又喝了一口鲜美的羔羊羹,鞠子洲摆了摆手:“好了,余下的,你自己喝,记得打理好府中财务……我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家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增加,你自己注意省着点花。” 鞠子洲说着,推开了蝴蝶,低头开始书写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鞠子洲想要做的事情决定了,他需要真切地看到底层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现状、明白他们的需求、掌握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而后才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过去一个月的亲身体会,是去看、去体会、去做最基本的了解。 了解现状之后,就是找到问题,追根溯源,了解问题的本体,明白它们为何会发生,从而找到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及长期里彻底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后估量以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他这样想着,慢慢书写。 一旁的蝴蝶却说道:“主上不必担心的,府中现如今多了六顷田,每月月首,王上及太后都会各自送来二十斤黄金以供花耗,府中的钱粮,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缺。” 鞠子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蝴蝶连忙将鞠子洲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鞠子洲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你自己看着处理。” 蝴蝶有些失望,也有些窃喜。 …… 鞠子洲写完调查报告的初稿之时,再度换上衣服离开了“家”。 他还要趁着天光好,赶快返回铜铁炉的工地里去。 而此时的工地里,苟正拼命地吞吃着自己碗里那相当难吃的豆饭。 “新来的?”身边有人见他如此吃相,不由嘲笑。 苟没有抬头,只是使劲吃。 但是他听着那笑话自己的人说话,总觉对方有些中气不足……就好像是,昨日大战之后脱力的秩和呦一样。 “那小鬼,你是新近进入工地的?讲讲,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人颇感兴趣问道:“招工不是都停了半个月了吗?” “你放屁!”身旁立刻有人反驳:“分明是停了一个月了!” 秩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将要吵起来的家伙,嗤笑说道:“招工才停了多久,这群蠢鸟脑袋都快锈蚀了,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苟此时恰吃完自己的饭,打了个饱嗝,眼睛又忍不住瞟向秩手里的饭碗:“秩大兄,洲大兄为何还不出现啊?” 原本正在吵架的两人和一旁起哄的工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看向了苟。 苟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如此多人围观,他有些慌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问秩:“秩大兄,众人为何纷纷……” “小鬼!”一人打断了苟的问话,他走近了两步,问道:“你是通过洲进来工地的么?” 苟愣了一下。 那人立刻将饭碗放下,搁在苟的面前:“回答我的问题,这碗饭便赠予你!” 秩嘲笑说道:“他要吃饭可自去盛饭,何要你的剩饭?” …… 嬴政坐在宫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双目微阖。 好久,他起身,找来了宫中的侍卫,问道:“你的勇力,在骠骑之中如何?” 侍卫见嬴政如此问话,脸涨得通红,整个脸上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喜色:“禀太子,小人的勇力,在骠骑之中,也应是最上等的!” 这是在吹嘘。 嬴政知道。 他继续问道:“那么,你一人可以战多少农夫?” “耕田除草之辈,我一人可以战数十人!”侍卫傲然回答。 “那么,如果农夫饱食呢?”嬴政问道。 侍卫有些疑惑,咬了咬牙:“即便是彼辈饱食,我自当也能战十人!” 还是吹嘘。 嬴政不理会他夸口大话,继续问道:“若是农夫饱食、持刀兵呢?” “这……至不济……也能战五人!” 还在吹嘘。 “如农夫饱食、持刀兵、经受训练呢?” “这……”侍卫有些傻眼,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再是如何,那等人,我还是能战三人的!”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你可为勇士了……下去。” 他将侍卫摒退,而后继续跽坐,看着面前的空位。 即便是精锐的勇士,面对经受训练、手持刀兵、吃饱了饭的农夫,也并不能表现出什么碾压式的的压制。 至多同时上三人,便可以将那种自幼饱食、花大价钱培养的良家子拿下、格杀。 那么,农夫们的力量,与政权神器的力量差距,真的很大吗? 嬴政闭上双眼,鞠子洲的声音仍在回荡。 第九十四章 铁戈 四月底,春暖渐炎,白日渐长。 工人们的劳动时长随着白昼的增长而变长,加上天气热、炉火温度极高,已经陆陆续续有十几名体弱的工人开始出现腹泻、出汗、浑身无力等状况。 墨者们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他们很快便将盐巴融于水中,将脱水的那些工人一一救治,并且将实在病重的工人们送医。 处理很迅速、而且相当有效。 但工人们因此而开始每天叫苦。 鞠子洲身处其中,也觉得如此做活无法忍受。 ——每日的劳动时长太长久了。 长时间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叫人麻木,似乎思维都因之被迟滞,同时身体上的疲劳无法通过充足的休息来缓解,致使人每天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提起劲来,尽管有着足够的食物补充,也无法挽救。 在这时候,铜铁炉的第一批的铁器也被铸造出来了。 那是一批铁戈。 短柄,牙刃,形似镰刀。 墨者们指使工人将铁戈简单打磨开刃,随后便急匆匆将这批勉强合格的武器运送至咸阳城中。 半夜时候,秦王迅速的派人前来铜铁炉,严格把守各处要道,不准人随意进出,并且再第二天对工地里的工人们做了严格登记,重新造册,将这些人从原本的户口之中抽调出来,另编入户。 鞠子洲醒来没多久,便被秦王的使者找到,拉到了相对宽阔的公室之中。 使者是异人身边那名于鞠子洲有过一面之缘的宦官,短须,面慈,看来很有亲切感。 “鞠先生安好。”使者将姿态摆得很低。 鞠子洲有些恍惚,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对方是谁,他点了点头,问道:“找我有事吗?” “王上口谕,命我将此间的人手、钱粮、并各类权力全部移交给鞠先生。”使者笑着,没有多少谄媚感觉:“鞠先生请接收名册。” 鞠子洲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堆竹简,点了点头:“那么,王上有什么要求呢?” 放下了所有的权,所求,必然是极大的。 “王上听钜子说,鞠先生还有办法可以让铁质更进一步……”宦官看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虽说如今的铁,已经超乎大王预料的好,但……能再好一些,那就再好一些,也是一件妙事嘛!” 铁,相对于铜,价格是极其低廉的。 到目前为止,异人投入到铜铁炉这边的钱财不多,说破天也就是两三百万钱的样子,也就是——两三百斤黄金。 而铁戈呢? 去除掉矿石的运输成本,冶炼时候必要的尝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耗材之外、铁料本身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提。 并且,性能也不差铜戈太多。 比起铜器,铁器显然更硬、作为武器,开刃之后也就因此更加锋利。 虽然对比铜器脆了一些,还可能比较容易锈蚀……但不是还能继续优化吗? 优化嘛! 异人又不是傻瓜,有性能更好、价格更便宜的金属可以使用,他根本就没必要抱着原来的铜器不放。 但,各司其事,对于技术人员的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将工地的一切事物,包括与工地对接的一切人事、财政的权力尽数下放给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请使者上报陛下,我要对铜铁炉这边的具体架构做出一些调整,以便未来将工地和更优秀的技术转移到其他地方。” “一切由您做主。”使者俯首帖耳:“对了,鞠先生,如不嫌弃,请称呼小人的名,小人名叫赵宣。” “宣子的宣?”鞠子洲问道。 赵宣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名字倒是挺大气!”鞠子洲笑了笑:“另外,上报大王,我要在工地之中延请十人医师。” “这种琐事,您自做主便可。”赵宣说道。 “那好,那我便自己做主!”鞠子洲松了一口气:“首先,今年,铜铁炉要忙着对冶铁技术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所以能够出产的铁质武器的数量不会多……主要接手箭头的制造工作,余料,会用来打造一些农具,低价售卖,用来维持基本花销,尽量不再依赖王上对于铜铁炉的补贴。” “能够省钱,当然极好,若是再能赚钱……”赵宣看了一眼鞠子洲的脸色:“那就再好不过!”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点,请王上不必担心……” …… 很久,送走了赵宣,鞠子洲才发现,原来工地周围已经被秦兵包围住了。 包围这一行动的含义有很多,最靠谱的,鞠子洲觉得,是异人怕工地里的铁制兵器流出去太多。 ——秦国如今的吏治腐败,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清楚的事情,虽然没法摆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但事实就是那样。 贵族们上面捞大头,秦吏们下面摸一把,管个一家老小的吃喝,虽然称不上是吃拿卡要的死要钱,但也绝对称不上干净。 万一铁器流出,哪怕每天只流出去几件十几件、不加制止,累积个三年五载的,那也是一笔大数目。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些把守的秦兵,转身回到工厂。 随后便是架构的调整。 工人们工作的时长不能再盲目的随着白昼的长短而变化,而是需要进行规范化。 其次就是福利条件的调整。 鞠子洲拟定了一份文书,并且使墨者们在工地里来回宣讲,要求有意继续在工地里做工的秦人们与“铜铁炉”签订雇佣文书。 每人,签了四十年。 ——要知道,此时人均寿命都没有四十岁。 这份文书签下来,可以说基本上解决了工人们所一直担忧的失业问题。 紧接着便是责任的规定——鞠子洲要求所有的工人都必须掌握冶铁流程里某一环的技术工作,而不是傻乎乎地只知道炼焦添柴之类的。 不学习,或者在指定时间段内学不会,就扣工钱。 随后是各项纯粹的福利待遇。 待遇并不如何高,甚至偏低。 比如年老体衰,没有继续在工地里劳动的能力之后,每天两餐照管,但工钱只有可以劳动时候的三分之一。 工人生病由工地给延请医师。 但工人需要保证不生病的时候,每月做活做足二十五日,年节之时,九月、十月需要每月做足二十日。 第九十五章 真正的需求 五月初,天气越发燥热。 铜铁炉中,大炉之中火焰翻腾,工人们拿着自制的土扇子,坐在阴凉的角落为自己纳凉,意欲消解渐渐沉重的暑意和越发温柔的火焰带来的酷热体验。 两名墨者推着小推车,载着盐水走了过来,敲了敲铁钟,高声吆喝:“发了汗的,过来饮水了!” 他们那边一遍又一遍吆喝,秩止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入妣的,竟连片刻安宁休憩都不肯给么?” 理智上,他也知道此时饮一口温盐水是对自己好的,但理智归理智,一般人的理智是无法压制情绪的。 他这边骂了一声,身畔连连的附和声:“这无良的墨者……” “天杀的麻衣客……” “畜生养的墨家人……” 众人骂着,墨者撇了撇嘴,有心想要骂回去,但见到他们一个个眉间鼻翼一副汗珠残留,疲累不堪的模样,只叹了一口气:“小声一点,俭省一些气力,待会儿吃完饭可稍稍小憩一个时辰,下午便又要做活了!” 他这么一说话,众人都不再开口乱骂。 墨者见此,微微安心,继续说道:“你等今日要学的东西有人学会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底下就又是一通乱骂。 墨者苦笑,又有些快意。 …… 鞠子洲离开铜铁炉工地,回到咸阳城。 十五里路程,在平日,只是稍微有些累脚费时,但天气炎热起来之后,这十五里路就要人小半条命。 尤其,鞠子洲之前还在工地干了半天的活。 有些累,于是他想了想,先去到鸩的食肆。 “鸩老兄,别来无恙啊。”鞠子洲一进门便笑着打招呼。 鸩正低头算账,听到鞠子洲声音,感觉有些熟悉,抬起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哈哈,原来是洲小弟,我等你好苦啊,说了得闲便要来我这里喝酒的,结果竟一连二十日都没有来!”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了呢!”鸩笑着,扫了一眼店里的情况。 店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进食。 很巧,两位都是老客。 鸩有片刻的思考,很快,他到门口张望了一下,便闩上了门,进到屋子里,提着一壶酒走了出来:“洲小弟,来,我们久别重逢,是应该喝一碗的!” “正要烦鸩老兄为我取酒!”鞠子洲笑嘻嘻说道。 他看了一眼店里的两位客人,接过鸩递来的酒碗,朝着两人虚递:“两位可要同饮么?” 这两人也是见惯了饮酒的,稍微瞧一眼鞠子洲酒碗里的浑浊酒液,便立刻生起气来:“鸩,你这厮,平日沽与我等的酒,如此清澈寡淡,怎么偏今日的酒为何如此的浓稠浑厚?” 酒,当然越浑厚越好,浑厚,就代表掺水少。 “一钱一碗的酒,还指望能有多浓稠么?”鸩眉飞色舞:“怎样,要来同饮么?” “这不掺水的酒……是何价钱?” “算你们便宜些,三钱!”鸩大度说道:“这一碗酒,平日里,我是可以兑成四碗来卖的,今天你二人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得意之色,生怕鸩反悔,掏出三钱,一字排在桌上,自顾自夺了鸩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嘟嘟喝下肚,立刻转身开门跑路。 “这……”鸩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将门重新闩好,而后将桌上的六个钱收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与鞠子洲碰了碰碗,轻啜一口,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去里屋取了一块腊肉和两把小刀:“只是饮酒,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一样,来,洲小弟,尝尝这肉!” 鞠子洲也并不客气,拿起小刀,在腊肉上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肉还是稍稍有些骚气,但比之鲜肉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这肉不错。”鞠子洲说道。 “哈,为兄还担心你吃惯了山珍海馔,不中意我这简陋肉食呢!”鸩啜一口酒,嚼食酒里的残渣,切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鞠子洲点了点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鸩老兄,你这里最近生意如何?” “你也看到了,生意并不好。”鸩摇了摇头:“不过也是正常的,贵人们看不上我这小地方,邻里辈人,又没有钱经常在我这里吃喝……” “生意不好,没有想过要改换门路,做一些别的什么生意么?”鞠子洲吃着肉问道。 “改换门路?”鸩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随后想起什么一样,抬头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鸩老兄可别忘了,铜铁炉中,有大把的口袋里有钱,而且愿意花钱的人!” 鸩眼前一亮:“洲小弟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去往铜铁炉那边售卖饭食?” 鞠子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去售卖……但并不局限于售卖饭食。” 事实上,铜铁炉中也不缺少饭食。 里面的工人最迫切需要的,并不是吃饭。 他们在生产生活之中,并不缺少食物。 人所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具体的食物、水源等东西。 人想要的,归根到底是过上好日子。 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呢? 饿了有吃的,渴了有水喝,热了有扇子,冷了有厚衣。 这“吃的”、“水”、“扇子”“厚衣”等物,说白了,只是填满需求的的工具,他们只能是达成实现“更好的生活”的一些手段,而并非是目的。 那么……工地里的那些工人们,他们想要达到的“更好的生活”,当前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呢? …… 鞠子洲与鸩饮完酒,回家洗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身常服,进入秦宫之中。 二十多天未见,鞠子洲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嬴政了。 上次予他讲述的那些关于“斗争”的义理,不知道他到底下定决心接受了没有。 …… 嬴政看着王翦被三名进退有序的农会民兵按在地上打,屡次想要挣脱,但却屡次被重新按在地上的不屈不挠行为,意兴阑珊。 即便是以勇力着称的王翦,也很难在三个经过训练,对于局势有着模糊的理解的民兵手里占到绝对的优势。 这还只不过是三人。 待到了三十人、三百人呢、千人、三万人呢? 嬴政不敢想象,越是想象,便越觉得无路可走。 此时,宦官来报:“太子殿下,鞠先生求见。” “师兄?”嬴政挑眉:“终于舍得来看一眼了?” 第九十六章 对坐 “快去请我师兄进来。”嬴政挥挥手,使身边宦官前去迎接鞠子洲。 目视宦官离开,嬴政深深呼吸,努力将思绪排空,使王翦与三名正在对练的民兵停住,与自己一齐静站着等候鞠子洲。 鞠子洲到来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嬴政身后鼻青脸肿的四个人。 “这是怎么了?”鞠子洲问道。 鞠子洲的声音在嬴政脑海中回荡。 ‘斗争’他说道。 “不过是使他们徒手搏击,检验一下半年以来的训练成果。”嬴政看着鞠子洲,平和微笑着。 声音越发浩大。 ‘斗争,斗争在一切事物的运行之中发生!’他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检验一下也好,但是也需要注意一点,不要下太重的手。” “都没敢下重手,”王翦揉了揉自己的脸:“至于脸上,不过是一些小问题。” 三名民兵此时心思惴惴。 嬴政摆出“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聊。” “是要好好聊一聊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最近的实践之中,发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份新的社会调查报告,而且……你这边,朝堂里的事情,我想我也应该了解一点。” 嬴政微微颔首,表情依然沉静:“师兄这段时间,又黑瘦了不少。” “小事。”鞠子洲说道。 声音如洪流席卷,自动的浸润进入一切的事物之中,变作存在任何于“关系”之中的独特而复杂的运作形式。 ‘斗争,斗争是始终存在于事物之中,并且不可分割的。’ “说起来,师兄,我好像长高了一些。”嬴政笑着说道,笑容温和。 鞠子洲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嬴政。 他倒是没怎么注意嬴政长高了没有。 “好像是长高了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 以前,嬴政是到自己哪儿来着? 鞠子洲没有表现出异常。 青宫之中熟悉的矮榻,鞠子洲刚想坐下,就被嬴政拉住。 “师兄,这次,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坐在那里。”嬴政指了指以往他常坐的位置,说着,自己在鞠子洲经常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鞠子洲有些吃惊,旋即明白嬴政的意思,点了点头,很是开心。 是接受了斗争的思想传承了啊。 鞠子洲略略心安。 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坐定了,看着面前的嬴政,说道:“我最近在铜铁炉的工地里,观察到很多人和事情,觉得极有价值,想要讲与你听。” 嬴政颔首:“师兄请讲。” “首先是铜铁炉那边的工人们,他们的来源多是破产农民,要么是完全失去土地的,即将沦落为盗匪或者奴隶,要么就是手中的地极少,产出粮食不足一家人果腹,即将沦落为更加贫穷的存在。” “是因为秦国的固有制度么?”嬴政问道:“秦国将土地作为农民财富的唯一可靠来源,以此逼迫农民为国家作战以获取土地,过上富足的生活。” 鞠子洲点了点头,心中不安更甚:“是的,秦国的土地政策如此,他们的施政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农民富强起来,而是为了让大多数的农民徘徊于饥与饱之间,同时可以似有若无地看得到上升途径——军功爵制,看得到以此获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的可能性,从而奋勇作战。” 嬴政沉思:“但是不是有很多例外吗?” “小手工业者?”鞠子洲问道:“还是商贾?” 嬴政摇了摇头:“说不上来……那么师兄,铜铁炉中的那些工人……与一般的农民有什么不同吗?” “获利方式。”鞠子洲说道:“他们新近与铜铁炉签了四十年长约,个人的食宿因此就被保证,只要铜铁炉还在,他们便不愁吃住。”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已经跳出了饥与饱的徘徊,成为了实际上比一般的农民更高一级的存在?” “是这样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他觉得嬴政说话的语气十分熟悉。 但,又十分陌生。 声音响彻,成为思想的组成部分,成为思考的基础,成为难以磨灭,不可消除的根源。 ‘斗争,斗争永恒存在。’ “那么,他们所需要的、他们所想要的、他们的诉求都应该改变了才是。”嬴政若有所思。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身份、地位、诉求,现在都是比一般农民高的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 “他们现在在冶铁。”鞠子洲说道:“技术正在进步,他们目前所冶炼出的铁器,性能上不比铜器差多少,价格更是比铜器低得多,最重要的是……产量真的很高!” 嬴政恍然:“所以,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想要与之建立起牢固的‘生产关系’,就需要付出更多,就需要转变策略?” “的确。”鞠子洲点了点头:“技术会慢慢弥散开来,同时,目前我所给予他们的待遇是极高的,所以他们对于“铜铁炉”这个整体的认同感是极强的。” “就好像那些游侠,体会到了从无到有,因此一开始的这一个阶段里,他们的忠诚是近乎绝对的。”嬴政点了点头:“但是随着他们开始适应新的“身份”和待遇,他们心中那因为从无到有的感动而生出的忠诚将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掉?” “是的,所以到时候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同时给予他们一条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的明确的上升路径。”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他们如今的需求是什么呢?” “他们目前还刚刚从贫农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思想上有着比较鲜明的贫农思想特征——一有机会便耽于享乐,无法自制。” “而有这种思想特征的原因,是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太重,以致于他们看不到明天,找不到希望,心中全是去战场上赌命的思考,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与规划。” 嬴政叹气:“大部分的秦人都是如此的?”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些需要通过改变他们的处境和改造社会制度本身来改变,而想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提高生产力。” “但是秦法是钳制“生产力”发展的。”嬴政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嬴政看着鞠子洲,目光温和:“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只是观察一个月,便可以察知到农民的思想特征,并且找到造成这些特征的原因,给出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且还有了成功的例子……” 他笑着,似有意,若无意,轻声问道:“那么师兄,你观察过我吗?找到了我的思维特征、以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了吗?” 鞠子洲目光渐冷。 下首跽坐的王翦皱了皱眉,不安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他总感觉,气氛有了一些不妙的变化。 第九十七章 解析 初夏的空气也是燥热的,宫室之中,一切都有如被火焰温柔拥抱着一样,笼上一层难以接触的温度。 嬴政并不感觉炎热。 他此时也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在意温度。 他看着鞠子洲,眼神一如鞠子洲看着他。 目光交汇,内里是平静与温和。 两人都很平静。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乎无比和睦。 王翦又往后退了退。 他觉得有些冷。 虽然他很没政治头脑,但他的对于危险的感知很敏锐。 “为什么会这样想?”鞠子洲问道。 说着,他朝外看去,夕阳落幕时刻。 嬴政随意说道:“不过是感慨师兄手段强大而已……”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师兄,你是有能力观察和拆解我的思维的?” 鞠子洲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这个能力,也可以这样做。” 嬴政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师兄快与我讲一讲我。”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鞠子洲犹豫一下,说道:“身世比较特殊,于敌国长成,缺少父亲陪伴,因此,思想上相对比较独立,并不习惯于依靠别人。” “还有呢?”嬴政笑着问道。 “作为秦赵敌对关系的延伸,你在赵国必定也会受到相当的歧视、说不得还会有些欺负,但你没有能力报复,而且你的生活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需要消磨你的精力与思考,你会比较……记仇?” “这也对!”嬴政点了点头:“我直至此刻,都记着那些人是怎样欺辱我的!” “以后若有机会……”嬴政仰头:“我必定将彼辈坑杀!” 鞠子洲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劝阻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你母亲待你并不如何亲近,由是,你必定也没有感受到过太浓重的母爱,于亲情,会否比较单薄?” 嬴政想了想,微微点头:“应该是比较单薄,我于父母,没有多少孺慕。” 一旁王翦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趴在地上,用双手堵住耳朵。 没有政治头脑,不代表他是傻瓜。 “缺少安全感?”鞠子洲问道。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己都能够感受得到。” “有着强烈的……”鞠子洲看着嬴政,最终说出这些话:“掌控欲?” “这个词……”嬴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仔细咀嚼了一下词语中的意味,缓缓点头,笑容重新浮现出来:“是的,我有!” “我想要掌控一切的“关系”!”嬴政在面前摊开双手,又捏紧双拳:“我想要掌控这一切!” 鞠子洲抿起唇。 “师兄觉得我能做到吗?”嬴政问道。 “我会帮你的。”鞠子洲说道。 “我知道师兄肯定会帮我!”嬴政抬头重新与鞠子洲对视:“我还知道,师兄辛苦去做社会调查,也是为了帮我。” “我更知道,师兄教授我义理,还是在帮我。” “师兄一直在帮我!”嬴政说道。 他说着,松开双拳,乖顺坐在鞠子洲面前:“师兄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鞠子洲呼吸一滞,眸中一片冰冷。 他没有说话。 嬴政笑着说道:“师兄待政如此,爱政如此,政当然也应该待师兄如师兄待我。” “你有心了。”鞠子洲说道。 “师兄。师兄在城南的宅邸,师兄有好生看过吗?”嬴政问道。 “看了看。”鞠子洲回答:“毕竟是你送我的礼物。” 谎言。 “美人师兄喜欢吗?”嬴政问道。 “喜欢。”鞠子洲说道。 谎言。 “钱财,师兄够用吗?”嬴政问道。 “够用的。”鞠子洲说道。 谎言。 “师兄居有安、息有奉、行有财,政才放心。”嬴政笑了笑:“师兄,方才师兄解析了我的性情……我也来试试解析一下师兄?” 鞠子洲呼吸停住,一瞬,他点了点头,呼吸重新恢复。 “好。”鞠子洲平静说道。 “师兄奴隶出身。”嬴政平静说道:“经受过奴隶所经受的苦难,所以师兄憎恨“奴隶”的存在,想要让这世间不再存在奴隶!”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呼吸平稳。 嬴政伸出手,鞠子洲拿起壶,倒了两杯水,推给嬴政一杯。 嬴政把玩手中铜爵,这水杯上的花纹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轻啜一口温水,嬴政笑了笑:“所以师兄也没有安全感,对么?” “是的,我也没有。”鞠子洲笑了笑。 “师兄经常去观察别人、并且善于从观察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进而凝练出智慧。” “我的确经常观察别人,也时常审视世道。”鞠子洲说道。 “那么师兄应当心细。”嬴政说道:“是这样?” 并不是。 鞠子洲点了点头:“或许。” “师兄当初与我一同进入咸阳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制定计划,为我铺路,并且师兄所制定的计划十之七八都变为了现实……”嬴政笑吟吟看着鞠子洲:“师兄是个爱制定计划的?” “……是。”沉默片刻,鞠子洲回答。 “师兄的性情,很冷静,很有条理嘛!”嬴政说道。 “师兄教授我的理,是一套直指根源的理,即便我如今年幼,借着这理,也可以轻易地做到许多成年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时常会有自满自傲,觉得世间再无比我更聪慧的小孩子……师兄学到这样的理,却并没有骄矜狂傲、不可一世,而是愿意去做一般士人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嬴政看着鞠子洲:“师兄,你的意志很坚韧啊!” “约略如此。”鞠子洲说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眼神平静。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干净。 “师兄制定计划时候,爱做最坏打算,朝最好努力,是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呼吸停住。 好久,他点了点头:“是这样。” 嬴政笑起来,眉梢扬起。 “师兄很辛苦?”嬴政问道。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嬴政。 嬴政笑了笑,起身躬身一礼:“师兄辛苦了。” “我还好。”鞠子洲慢慢说道。 “师兄,留下一起进晚食。”嬴政说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是鞠子洲为嬴政讲课,逢着饭点,便与他一起吃。 鞠子洲看着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就留下吃。” 嬴政眉梢与唇角一齐扬起,十分得意。 瞒了我那么许久,隐藏自己的一切作为“人”的喜好与意图,还不是被我找到了?还不是被我掌握了主动权? 第九十八章 目的与手段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研究事物也好,研究人也好,首先是要找到问题,而后了解问题为何会发生,明白其规律,最终想办法解决它。 这方法,鞠子洲不止一遍地向嬴政阐述。 不只是以言语阐述,更是以实际行动证实。 而现在,嬴政和鞠子洲用着同样的方法去解析对方,鞠子洲看得到嬴政的成长轨迹,嬴政也把握到了,鞠子洲可以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属于个人的情感。 嬴政很清楚自己大约已经被鞠子洲推着,朝着鞠子洲为他规划的方向前进了。 ——因为嬴政的思考方式已经与鞠子洲几乎同调。 寻找定位,确定需要的,找寻想要的,而后探求矛盾,最终解决问题。 他们用的是一套方法,区别只在于,嬴政的思考层面比较低,而鞠子洲可以腾挪的空间比较小。 两人对坐,如照镜子,一般无二。 那并不是相貌上的趋同,而是思想上的一致。 晚食吃得很好,幼鹿肉鲜嫩可口,没有太多的调料,简单炙烤之下,以盐巴,韭酱调味,便已经十分美味。 余的,一些挑过刺的鱼肉、剔骨的牛肉,肥美的羔羊肉…… 一口一口,美味得像是穷人血肉。 两人并未按照习惯,分餐而食,而是对坐着,一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一边慢慢翻看着,一边吃东西。 “农会现在是集体化耕作?”鞠子洲吃了一口鱼肉问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拿来的社会调查报告,有些吃不下饭,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真的有这么艰苦么?” “我亲眼所见。”鞠子洲正常饮食:“农会那边,现在有些出格了。” “什么?”嬴政问道。 “集体化劳作,大量使用铁犁牛耕去耕作,使专人各司其职,协调工作,固然是加快了农民的耕种效率,但这与“秦国”所想要的不同。”鞠子洲说道:“你没做秦王之前,不能再扩大农会的规模了。” “可这不是你制定的计划里的东西吗?”嬴政没什么食欲,他低着头,问道:“我只不过将它扩大一些而已。” “秦国所想要的,并不是富强起来的农民!”鞠子洲叹气:“我制定计划时候,不是太了解秦国的百姓和秦国的法律,这一点,是我的错,我太急了。” 嬴政看着鞠子洲,稍稍诧异。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鞠子洲直剌剌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错,承认自己的计划有所疏漏。 嬴政方才还在想,鞠子洲是不是一切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极其完备的计划作为指导,现在,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鞠子洲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思考问题的方法比较厉害,但没有人不会犯错,鞠子洲也会犯错。 他…… 嬴政笑了笑:“计划错了,更改便是,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目的而制定的,计划之中的这些东西只是手段,手段错误,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目的没错就好。” 嬴政说着话安慰着鞠子洲,自己心里无端端闪过一些芜杂的思绪。 因为无端,所以闪过之后便再找不见思路。 嬴政按下心中升腾起的一丝丝异样感觉,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摇了摇头:“之后慢慢改变,只是暂时来看,农会还是不要继续扩张了,让太多的农民从土地上得以抽身的空闲,与秦国整体需求相悖,即便是你父亲现在需要我们为他做事,在这方面,他也不会为我们提供很多庇护。” “可是我们如此作为,农夫的生产力提高一些,他们自己所能获得的东西不也更多了吗?”嬴政不解:“这与他们的利益并不相悖!为何会与他们的需求相悖呢?” “生产力提高能提高多少呢?”鞠子洲问道:“对于他们,包括对于你而言,目前,保持国内局势的稳定才是最大的利益,生产力提高所能够多收到的那一点,反而只能算是添头。你愿意为了得到一只鸡,丢掉一头牛吗?”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现在秦国的基本策略既然是钳制生产力发展,把最大量的人口束缚在土地上,那么我们破局的手段不就少了很多?” “不见得。”鞠子洲笑了笑:“铜铁炉那边,我们跟工人签了四十年的长约,一则,提高生产力,改进冶铁技术;二则,我们依据秦国的基本策略,把人束缚在了工地里,以后工地搬迁到别处去,这些工人也必须服从安排,跟着搬迁,他们现在,只不过是生活稍微好一些的农民而已。” “这个思路……”嬴政挑眉:“师兄的意思,也可以用在农会之上吗?” “不太合适。”鞠子洲摇了摇头:“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现在农会里基本上已经完成分工,丈夫们以铁犁牛耕将田地耕种完成,老者接替接下来的工作,前往看护土地,除草除虫。” “那么此时,丈夫们其实就已经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鞠子洲想了想,摇了摇头:“此时重要的事情是为他们安排事情做,而不是想办法重新将他们束缚到暂时不再需要他们的土地之上。” 嬴政点了点头:“王翦训练他手下的那些兵士已经半年多,现在咸阳周边二三十里都见不到什么猛兽了,渭水之中,也还未到可以前往捕鱼的时候,师兄,能给他们安排怎么样的工作呢?” “铜铁炉那边工地里的工人如今很缺纳凉的工具,使丈夫打草编织扇子和草履,倒是不乏可行性,另外,硝石制冷水倒也不错。” 嬴政有些疑惑:“什么?” “以木盆盛水,中置铁碗,碗中盛水,盆中加入硝石,四两硝石可以镇两碗凉水,炎炎夏日里,工人们必定会愿意花钱买的。”鞠子洲说道:“我使墨者试过,他们如今也有了硝石储备,价极贱,有得赚的,可以让一部分农会中人去铜铁炉那边贩卖凉水,只不过需要一些前期准备工具。” 嬴政点了点头:“那好,那我晚一些可以试试。” …… 晚上,嬴政仍旧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在鞠子洲常坐的位置,看着自己常坐的位置,笑了起来。 很快,轻笑变为狂笑。 鞠子洲是有计划接近他的,动机不纯。 但嬴政不在乎。 父子之间,尚且以利相合,因利相离,何况自己与鞠子洲当时是陌路之人呢? 他笑着,心情慢慢平复:“师兄,你的志向……恐怕你没有与我讲过真话……那么我,在你的计划里,到底是目的呢?还是手段呢?” 第九十九章 找不到的原因 笑声停住,嬴政渐渐恢复冷静。 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将情绪十分地向外发散的人,今日未能克制,纯粹是因为太过高兴。 他高兴,并不是因为自己扭转了一直以来与鞠子洲的主从关系,将自己变为掌握主动权的人。 事实上,嬴政知悉,自己变成目前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自己比鞠子洲聪明,也不是鞠子洲教授自己的义理的强大,而是自己的“职位”。 嬴政,是秦太子! 这样一个依托于秦国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强大国家的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的“职位”,才是自己能够以力破巧,直接粉碎鞠子洲的种种话术与伪装,窥见他隐藏起来的真实“自我”的最重要原因。 这个职位,会给嬴政带来极大的便利,甚至嬴政一直知道,鞠子洲为他设计未来的道路的时候,也是基于这个“职位”来设计的。 “不对!”嬴政摇了摇头,他起身,摇了摇头,自己否定自己。 “子规。”嬴政高声呼唤。 “唯。” 大红裙装的美人应声而出,手持了数卷竹简,奉与嬴政。 嬴政取过了竹简,慢慢翻看。 《粟米培育》 嬴政很快的看完这篇看不懂的东西,而后拿起另外一卷帛书。 《货币集中》 仍是看不懂的。 嬴政又翻了几卷竹简,都是文字简练,不涉及什么民生,单纯讲单一的死物的演进规律的书籍。 这些东西…… 嬴政在殿中走来走去,转来转去,脑海之中翻腾不已,思维的线头出现,却始终无法抓住。 “到底是什么?”嬴政手持竹简,心情烦躁。 好久,一道电光划过思维的漆黑长夜,照亮一切。 确定身份! 是了! 嬴政这才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提振生产力的技术! 从粟米、到货币、到冶铁、到所谓硝石制凉水…… 一切都是在为提高生产力而服务。 但! 嬴政脸上绽放出没有笑意的狰狞笑意,牙齿森白,犹如食人猛兽。 但是鞠子洲明明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秦国的整个体制,是在有意的压制生产力的进步! 劝农官会敦促农民按时种地,粮种不够甚至会借贷种粮给农户;三老会催促农民去地里劳作,不使懒惰;粪肥在东六国已经出现了数十年,秦国完全有能力推行,但是却将有关书籍其禁绝…… 秦,在有意识地压制生产力发展,并且把农民与土地捆绑起来,目的是维持现有“生产关系”的稳固,以达到维持国内局势稳定的目的。 鞠子洲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在研究各种提高生产力的法子。 这些东西,甚至很可能是在他布局与自己相识之前,就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 如此与秦国的体制利益相悖的东西…… 那么,他给自己预设的“职位”,真的就只是秦太子吗? 还是说,是秦王,或者更高一些的什么东西呢? 嬴政打开殿门,仰望夜空。 …… 五月中,农会之丈夫开始推着独轮的小推车,在铜铁炉的工地大门口处售卖“冰水”,一钱一碗。 另有草扇、凉席、艾草等物售卖。 把守铜铁炉的秦兵们没有阻止。 反而,他们这些士兵,才是喝“冰水”喝的最多的人。 一钱一碗的冰水,铜铁炉中劳作的工人们最多也就是在每天中午放工休息时候才会买上一碗,凉沁沁美美的喝了去吃饭,而后午休。 真正喝“冰水”比较多的,是那些把守铜铁炉的士兵。 工人们有午休,他们可没有。 一班轮值,便是三个时辰。烈日之下,光是站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都感觉皮肤灼烫,何况是三个时辰不能离开,不能睡觉的值守呢? 这时候,有一碗冰冰沁沁,能够带来一丝清凉的“冰水”摆在眼前,还只要一个钱那么低价,兵士们自然也是会喝上一碗的。 但,这东西,往往喝过一碗,便无法再继续忍受没有它的酷烈阳光。 于是一碗也就变成了一碗又一碗。 五月底,天气越发燥热,鸩推着农会新发售的独轮小推车前来铜铁炉附近准备售酒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卖给自己独轮小推车地那名农会丈夫也在,并且他还站在一个小推车前,对着两名秦兵说道:“你们吃了我的优惠,便须得向你们的同僚们介绍我农会的生意,叫大家都来买我的“冰水”!” “就不能再多售些“冰酒”吗?我加钱也行啊!”一名秦兵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抱怨道:“这么大热的天,你却只带了那么少少的一点“冰酒”,怎么能够喝的?” “您小声一点行吗?”丈夫立刻拉住秦兵的胳膊:“这事也是能说的吗?” “嗤。”秦兵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场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偷偷地喝过点酒?” “那也不能说!”农会的丈夫脸色肃穆:“我不能犯事,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 “多大的事情,就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了?”秦兵不屑说道:“真要有人找事,你只管说出来,乃翁保证带着百几十人弟兄,为你把人赶走!” 鸩目瞪口呆之际,耳边听的有人问道:“喂,那丈夫,你售卖的,是“冰水”还是“冰酒”?” …… “……是么?”异人落下一子,大龙将成。 吕不韦看着边角里一大块厮杀胶着的局势,自动忽略了那一步能够让自己反将一军,把异人逼入绝境的妙棋,转而下到了偏向保守的位置里:“听下面人回报说道:铜铁炉门口,常有商贾聚营,每每集结,如同咸阳城中一般热闹。” 异人看着自己被不动声色地让棋,心中微微自得:“那么,应该叫把守的兵士将其抓捕!” “大王有所不知。”吕不韦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把守的兵士们纵容,那些商贾才发展到如今这般猖獗!” “兵士纵容商贾?”异人有了一些兴趣:“这又是为何?” …… 齐子元跪坐在嬴政下首,打起精神说道:“太子殿下要为臣等做主才是!” “你等怎么了?”嬴政问答。 他身旁,墨者安朝着儒生齐子元笑了笑,笑容和善。 “我等……”齐子元的话噎在嘴里。 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打这种丢人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一名农民身上,那么必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放在战斗力更强大的士人身上,则就是无比可笑的事情了。 齐子元来找嬴政,本就是存了不要脸面的念头,可瞧见嬴政身边的墨者之后,齐子元觉得,自己是儒人,儒人须得体面,无论如何丢人,至少不能在墨家的人的面前丢人! 第一百章 大谋 齐子元跽坐下首,望着主座之上的嬴政,被不明人士殴打了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殿下。”墨者安抱着正用小脚丫蹬自己的脸蹬得起劲的小孩子,开口说道:“殿下,我观这位师弟他眼角有淤青未褪,想来是新近与人私斗过。” “说不定,他的烦恼,便是由私斗开始的。”安不怀好意说道。 齐子元脸色倏然一黑。 这墨者果然多事! 他想着,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说道:“殿下见谅,非是子元不愿坦诚,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诡异,更兼之有失颜面……” “无妨。”嬴政玩味笑着:“你且讲来,朕会为你做主。” 有失颜面…… 嬴政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是归秦路上投效嬴政的六名儒生之中最懂得变通的人,以嬴政的眼光看来,他也是六名儒生之中,最能做事的人——无论是哪一家的学识,都要与现实结合起来,以现实为根基去改造世界。 这也就是所谓的“我们有无数种方式来解释世界,但最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能做事、识字、有一点足以自保的武力,最重要的是在秦国毫无根基。 这样的人,正是嬴政所需要的,所以他可以拿出一点耐心来面对齐子元。 齐子元说道:“殿下近来忙于农会诸事,我等儒生并不知悉农事,因此未能帮上殿下的忙,于是便居于客舍之中,每日读书修身,勤行不辍。” 假话。 嬴政笑了笑。 儒生们的一应生活都是蒙衍安排的,日间,朝食是日上三竿时候才吃,午食在傍晚吃,晚间,在女闾吃住。 安排的客舍,对于他们,不过是个放置行李和临时休整的地方而已。 这种生活模式,别说“读书修身,勤行不辍”,怕是连出来看一眼农会杂事的时间都欠奉! 嬴政想着,并没有揭穿齐子元,而是静静听着。 “但去岁抵达咸阳开始,我等便频频遇到一些不知身份的匪徒,定时与我等切磋身手,初时,我等尚可抵挡一二,但来秦日久,我等身体多有疲累,不能适应秦地水土,渐渐便不能抵挡。” “我等儒生,本不愿与此类隐匿身形的匪徒多做计较,只是报了官寺知晓,秦法也不愧为天下严明之首,秦吏动作极快……但每每我等报官,那一伙匪徒便立时销声匿迹,待秦吏离开,彼辈便立时出现,施重手,对我等行偷袭之事……若只是偷袭我等,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行径,教他人瞧见,算得什么?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太子殿下尊严!挑衅秦法威严!” 齐子元说着,脸上带了几分大义凛然:“还请殿下派遣一些侍卫,藏匿暗中,保卫我等,并且将那一伙匪徒擒拿,以正咸阳秩序,以昭秦法威严!” 他说着,目光挪到了墨者安的脸上,想要瞧一瞧这名讨人厌的墨者的反应。 墨者此时正与怀中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争夺鼻孔的使用权,齐子元并未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可用的信息。 难道不是墨者? 齐子元低下头去,等着嬴政说话。 嬴政微微颔首:“这等事件,的确是对于朕的挑衅,更是对于秦法的蔑视,子元为何不早些报与朕知?” “这……”齐子元略微犹豫:“起初,我等是想要独立擒下拿伙匪徒,而后再报与殿下的……” 嬴政有点想笑:“以后切不可如此大意了!” “要知道,你等六人,皆为朕之腹心,若是你等有所差池,朕心难安!”嬴政忍着恶心说着这样的假话笼络齐子元。 齐子元知道嬴政是在瞎扯,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骄傲——嬴政以一国之太子的尊位,在以如此拙劣的话术拉拢自己! 骄傲的同时,也有些欣慰。 被无视了这么久,原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被拉拢的资格,而是这小孩子不懂得该如何拉拢人! 他这样想着,深深弓腰,低下头去:“臣多谢太子赏识,愿以此身此命,相报太子赏识之恩!” “快快起身!”嬴政走下主座,来到齐子元面前,将他拉起:“子元何必多礼。” “礼不可废!”齐子元说着,站起身来:“太子殿下须知,礼,乃国之本,乃王之本,乃太子之所以尊贵于士人庶人之本!” 嬴政眼角抽搐。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嬴政的观念里,自己目前的立身之基是“血脉关系”,是依托于秦国政权的一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与尊贵。 虽说这种尊贵是骗人的,有着极强的不稳定性,嬴政一直想要改变它,但嬴政并不否认它的存在以及它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好处。 可是“礼”…… 那就是个笑话! 礼从根本上讲,其实也就是一种简陋的“法律”而已。 只不过这种“法律”对上不对下,保证权益而不追加太多的责任,相当简陋。 这种基本上没有多少约束力的“法律”,秦国的贵族们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更别说是遵守它了,至于它是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的这种鬼话…… “子元教训的是。”嬴政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想办法抓捕那一伙对子元有歹意的匪徒,不知道子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齐子元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一边抱着小孩子的墨者安冷笑着看着齐子元,同时心底生出疑惑:钜子不是只派人打了这群儒棍两次吗? …… 适抱着娘亲的胳膊,哭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块肉干递给娘亲:“娘,这是适偷偷为你留的,你吃。” 他们母子两个,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面了。 适是农会之中疾走比赛之中死去的豚尾的儿子。 豚尾死去之后,适的娘亲便被太子政转嫁给了旁人,而适则被太子政亲自出钱找人抚养。 比起一般的孩子,适是不幸的,他年纪轻轻丧失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但他的幸运之处便在于,他被太子政亲自出现抚育。 于是一天三餐,餐餐有肉,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华丽,但可以穿得舒适,鞋子也变成了量足定制的东西。 就是每天需要学习写字,有些痛苦。 除此之外,适最不习惯的,还是见不到娘亲,以及需要严格遵守吏室里的老师所制定的时间。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适背后便有一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跑出来高喊:“秦适,快点回去写字了,明日早间,老师要检查今日所教的二十个新字的!” 适立刻惊觉,有些不舍地松开母亲的胳膊:“娘,我去写字了……你明天要来看我啊!” 母亲依依不舍看着儿子离开。 而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着母亲目送儿子离开,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一章 小磨折 为盟主bayern37加更 农会之中,全苦着脸看着眼前的鞠子洲:“贵人,您又想做些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拿出钱袋,递给了全:“我要买一辆独轮车,和一些硝石、两个木桶、一桶熟水,两个坐榻。” 全愣了一下,定定看着鞠子洲递过来的钱袋:“贵人您是想要……” 鞠子洲索要的这一套装备实在太熟悉了。 这是铜铁炉门口摆摊卖水卖酒的农会丈夫们的标配。 独轮车,是墨者们新近研制的独轮小推车,虽然能装的东西不多,但胜在制作简单,单人推起来,轻便实用。 这些日子,农会之中已经开始逐渐自己制作这东西并且向外售卖了,鸩,和一些其他的有意向去往铜铁炉工地处贩卖各种小商品的人都购买了这种独轮车,农会也因此多了好些个进项。 如今,伐木晒制,制作独轮车,也已经成为了农会的一种营收方式,虽然收益不多,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我要去卖冰水。”鞠子洲笑了笑:“老丈不会嫌弃我要抢你们农会的生意?” “怎么会呢……”全笑了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在我们这里拿货,然后说要抢我们的生意…… 全心中窃喜。 他麻利的为鞠子洲安排了一辆独轮车和一应装备,而后目送鞠子洲推车独轮车离开, 掂了掂鞠子洲的钱袋,全脸上露出笑容:“嘿,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 推着小车,来到铜铁炉这边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鞠子洲拿出仅剩的五个钱,在工地前的一处小摊上,买了一斤腊肉,一边吃,一边找地方摆摊。 转悠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秦兵值守处旁边找到了空位置,停下了车,正式开始摆摊。 见他停在自己身旁,值守的那名秦兵咂了咂嘴,有点感觉到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喂,那丈夫,你为何靠我这么近?离远一些,你碍着我看守工地了!” 鞠子洲深深呼吸,随后从独轮车上拿下了坐榻,来到秦兵面前,递给他一个:“尊吏,不知道如何称呼?” 秦兵看了一眼鞠子洲手中的坐榻,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坐榻。”鞠子洲笑了笑:“能坐下来的。” 其实就是折叠凳,不过此时没那个概念,制作出来之后统称坐榻。 说着,鞠子洲自己把自己手里的一个坐榻打开,坐下示范给面前的秦兵看。 他坐在坐榻上,背靠椅背双腿伸展,姿态惬意,秦兵一时有些感兴趣,于是照着他的模样,打开了另外一个坐榻,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秦兵看了一眼远处站着摆摊的人们,问道:“我叫做徐进,你叫什么?” “洲。”鞠子洲笑了笑:“徐尊吏,要不要来碗冰水?我请你的,不要钱!” 徐进有些纠结,最终摇头:“不太好,还是不喝了。” 徐进在此值守也并非第一日了,他有经验,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经不起诱惑的,只要喝了第一碗,那就立刻会变成一碗又一碗。 虽然喝冰水这点钱对于他而言并不算多,但总归不应该。 鞠子洲笑着:“果真不用么?” “不必了!”徐进摇了摇头:“喝了冰水,我就会想着喝冰酒……还是算了,还要值守呢,被发现偷喝酒还是比较麻烦的。” “那也好……”鞠子洲无所谓笑了笑,自己去到独轮车旁边,以硝石制了两碗冰水,拿着腊肉,取出小刀,坐在徐进对面,一边用刀割肉吃,一边小口喝冰水,姿态悠然。 徐进看着鞠子洲喝水吃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你……” “要吃么?”鞠子洲拿刀割了一半的肉递过去。 徐进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而是接过这块肉:“多谢了,改日我请你吃狗肉。” “喝一碗?”鞠子洲递过去一只碗。 “来三碗!”徐进狠狠咬了一口腊肉,摸出三个铜钱,递给鞠子洲:“三碗,给我倒满一点!” “好嘞!”鞠子洲笑起来。 …… 铜铁炉的工地已经慢慢开始繁华起来,有许多小手工业者也开始偷偷地来到这里售卖自己制作的小东西——皮鞋、衣服、桃符…… 摆摊三天,鞠子洲甚至遇到了一个来卖女奴的——铜铁炉中都是男人做工,这些人是不种地的,如今工地包吃住,做活又使手里有了钱,于是大多数人都开始享受起来了,一钱一碗的冰水喝得,三钱一碗的掺水的冰酒喝得,四钱一双的皮鞋穿得,理所当然,更昂贵一些的奴隶自然也可能用得。 时间慢慢过去,六月底,墨者们与咸阳少府的铁匠们合力,以鞠子洲提供的方法为蓝本,将冶铁工艺进一步改进,铜铁炉中变得更加繁忙。 天气炎热,冶铁这种整日介与火炉打交道的事情也变得越发苦楚。 也就是这时候,秦王异人下令招工。 鞠子洲稍微提了一手工人工资,由原本的每天十钱,提升至十二钱,于是三天时间,五千员额便被填满。 此时,硝石制冰水的手段也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咸阳城中,硝石涨价、断货。 农会与墨者们手中的硝石被人以高价收购走,于是悄悄地,咸阳城中,一种冰酒流行开来了。 …… 秦王异人与吕不韦对坐,慢慢商讨着明年对外作战的具体事项。 异人招了招手,一旁宦官立刻从寒气森森的箱子里取出一瓶美酒,为二人倒上。 “看来王上已经察知铜铁炉那里发生的事情了。”吕不韦笑了笑:“此事事小,而关碍重大,王上打算如何处理?” 异人伸手,为吕不韦倒了一杯冰沁沁的美酒,缓缓开口说道:“这硝石制冰的法子,最早是出自墨者与农会之手,而出现之后,也只是被农夫拿来售卖一些冰水、冰劣酒之类的东西。” 墨者与农会代表的是谁,并非是个秘密。 吕不韦没有意外,也没有恍然,脸上一片平静,静候异人的下一句话。 “这些手段,大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手段,不好贸然评判对错,就好似昔日商君之术,在效果并未真正显现出来之前,不好评判对错。” 吕不韦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与忌惮。 “人,是个有才学的人。”异人喝着冰沁沁的美酒说道:“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可是,眼光似乎不太行……” 异人说到这里,脸上浮出轻蔑:“他只怕是还要等政儿。等政儿继王位,才肯、才能将他腹中那些约略与秦国当下所行的义理相悖的,富国强兵之术拿出来!” 说着,异人哈哈大笑起来:“他比你的眼光差很多啊!” 吕不韦笑了笑:“我乃是大王之吕尚,他……应是要做太子之吕尚,呵呵。” “那就教他等一等!”异人轻蔑说道:“寡人还年轻,教他等个十年八年的,等的不耐了,也就服软了,在此之前……” “他只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吕不韦玩味笑着。 “不错,一枚好用的棋子!”异人说道:“再高的才学,不与权势相结合,都是无用的才学!” “大王好算计,可要我戡磨戡磨他,使他早些归服大王?” “不必了!”异人冷哼:“教他吃些苦头未必不是好事!才高者,往往恃才傲权,此是他应有的境遇!” 第一百零二章 陈琅 鞠子洲与徐进在遮阳伞下对坐着慢慢说着话,不远处,铜铁炉门前摆摊的小贩们已经全数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坐上了坐榻。 ——这种小物件,结构简单,设计粗糙,多看两眼就能学会,加上也不是太耗损木料,制作起来成本低廉,农会以及一些有着木匠手艺的散户都已经开始制作和售卖了。 两人正谈论徐进家的小孩子以后应该读书到多大才娶妻生子时候,有一个宽袍人物手拿了草扇,满头大汗走了过来。 他见着鞠子洲头顶硕大的遮阳伞,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鞠子洲背对他,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徐进看见这人,连忙拍了拍鞠子洲,朝他努了努嘴:“你有客。” 鞠子洲这才转过身来,问道:“这位客人要喝冰水吗?” 这人笑了笑:“喝你几碗冰水,你能允我在你伞下休憩片刻?” 鞠子洲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道:“客人自去休憩便是,不消强买冰水的。” “那就多谢这位店家了。”他朝着鞠子洲稍稍拱手,递过来五枚铜钱:“给我五碗冰水!” “好嘞。”鞠子洲收钱,开始为他准备冰水。 这人抬头看着鞠子洲自制的遮阳伞,又看了两眼坐在伞下的徐进,眸中颇是好奇:“店主人家,你这伞是自己做的吗?” “伞是自己做的。”鞠子洲一边忙活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天气越发炎热,我受不得酷暑烈日,便削木为枝,裁布为面,自制了这大遮阳伞。” “遮阳伞,这名字倒也十分贴切了。”这人看着一块块破布摞成的遮阳伞,微微慨叹:“你们秦国,倒是与我所想的不太一样!” “客人非是我秦国之人么?”徐进忽然语气严正问道。 这人愣了一下,微微苦恼说道:“为何秦吏知我非是秦人,就都想要检查一遍我的验、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验、传,递给徐进:“我名陈琅,乃是楚人,此来秦国,是为求名利。” 徐进看了一下陈琅验传,微微颔首,躬身说道:“如此,得罪了。” “无碍,无碍。”陈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在遮阳伞的阴影里就地一坐,舒服地长舒一口气:“说起来,店家,你这辛苦一日,能卖多少碗冰水啊?” “天气热一些,能卖个二三十碗,天气凉快一些,那就少了;如是阴、雨天气,则不过一两碗。”鞠子洲随口回答。 他在此深入调查小个体户的生活,已经许久,这样的规律,得出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天气一直热下去,那么你这一个摊位,就能赚取最多九百钱?!”陈琅有些吃惊。 鞠子洲点了点头,将一碗已经冰镇过的冰水递了过去:“第一碗!” 陈琅接过碗,双手捂在铁碗外壁,又将碗贴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出声:“爽快!” “你们这冰水是如何制作的啊?”陈琅大口喝了一口凉沁沁的冰水问道:“是冬日里挖掘地窖储冰吗?” “不是,是以硝石制冰,得到的如此寒气逼人。”鞠子洲说道。 硝石制冰,如今在咸阳城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稍微一打听,也就能够知道。 “硝石制冰……”陈琅似乎没有什么惊讶,继续问道:“店家,你说,这硝石制冰的法子,会是哪位高人发现的呢?” “我讲是我,客人相信么?”鞠子洲指了指自己,笑嘻嘻说道。 “这怎么可能!”陈琅哈哈大笑:“如是店家你发现的,那还不得珍藏一辈子,当成传家宝,给儿孙辈谋一个出路!” “客人说的是啊!”鞠子洲狡黠笑着:“所以这法子并不是我,也并不是与我有相同身份的某个人所发现的。” 鞠子洲前半句话说出来时候,陈琅脸上是笑意,后半句话说出来,陈琅脸上笑意淡了一些,他在喝水之余,偷眼打量鞠子洲。 “店家……”陈琅喝完了一碗冰水,问道:“你说,这制冰的法子,会不会是专为这工地之中的工人准备的?” “或许。”鞠子洲耸耸肩。 “我听闻,咸阳最近多了一批铁制的农具、其中铁斧铁锯,甚至比过去的一切斧锯都要好用,店家,你制这遮阳伞的时候,用的是铁斧铁锯么?”陈琅问道。 “是的。”鞠子洲说道:“铁斧铁锯,的确比以往的斧锯更加实用,而且便宜。” “如此好用的工具,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畅行天下?”陈琅意有所指问道。 鞠子洲深深看了一眼陈琅,笑了笑,牙齿洁白:“那要看秦国何时能够合天下为一。” 陈琅放下碗,微退了一步,神情谨慎:“这位师弟,是哪一家,哪一脉的人物?” “道家,宗老庄。”鞠子洲拱手:“师兄不必拘谨,在此秦地,不兴私斗的。” 徐进是听不懂鞠子洲与陈琅的对话之中的深意的,他只是见到,鞠子洲与陈琅随口聊了几句,两人便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于是徐进立刻站起身来阻止:“休要起私斗之心!即便此处少有官寺的大人物,无人管理,但私斗起来,我也一样是要阻止,否则的话,这些小贩便可以随时检举我!” 鞠子洲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徐进冷静下来:“不要担心,我与这位陈师兄,想来是打不起来的。” 陈琅上下仔细打量了鞠子洲一番,微微颔首:“师弟这装扮行径,倒的确是老庄家学人物!” “那么师兄呢?”鞠子洲问道。 “名家,公孙子之弟子,陈琅!”陈琅傲然说道。 公孙子,便是名家名人公孙龙。 这人,现在还活着! 当世还活着的的诸子之中,最出名的便是似儒非儒的儒者荀子,其次便是名家的公孙子。 他们受到所在地政府或者大贵族的供奉,锦衣玉食,每每讲课,便有数百弟子相随学习。 而真正能够自称为他们这些人的“弟子”的人物…… 鞠子洲深深看了陈琅一眼:“陈师兄如何会来到秦地求名利来了?” 陈琅认真看着鞠子洲,确定了他的确没有敌意,身上也应该没有什么武器之后,这才放松下来:“我故旧在赵地随公孙子学习,而学有所成之后,便想要有所作为,于是便去往偃国,但奈何偃人排外,不能容我,我于是便回到赵国,然而老师又被平原君疏远,我于是便来到秦地寻求名利。” “原来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师弟你呢?”陈琅谨慎看着鞠子洲:“师弟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会在此贩卖冰水?” 第一百零三章 真形 “秦国的名利并不易得,我又缺少川资,是以只能在此贩卖一些冰水,顺便观望一下周遭市井小民生活。”鞠子洲笑呵呵说道。 陈琅看着鞠子洲像真的一样的假笑,同样露出逼真假笑:“师弟倒是颇有庄子风采。” 庄周为人不拘礼法,不限贵贱,劳役做得,尊贵处得。 不过这里,陈琅显然是在讥笑鞠子洲。 ——当然是假讥笑。 因为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嘴巴里面是没有实话的。 这是这世道里的常态。 百家争鸣,侧重点在于争鸣,那么,靠什么争呢? 当然首先是理论,而后,重点是武力。 所争夺的东西是“鸣”,是比谁的声音大,而不是谁叫的正确——把叫声比自己响亮的人都干掉,自己成为唯一,那么不对也就对了,这其中,百家所看重的,唯有那最后唯一的可以合理合法地“叫”出来的权力,也就是,话语权。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互相交流之时,以谎言误导对方、甚至以武力胁迫对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师兄谬赞。”鞠子洲躬身一礼:“师兄请坐。” 陈琅掸了掸身上尘灰,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摊了摊手,径直跽坐在地上,看着陈琅。 陈琅施施然撩起下裳,颇有仪态,跽坐在鞠子洲对面不远处:“师弟来秦多久了?” “此次来秦,不过三四个月而已。”鞠子洲笑了笑:“师兄呢?” “天。”陈琅看着鞠子洲:“师弟可知道,这工地里冶铁事项,是由谁人负责的么?” “墨者。”鞠子洲说道:“师兄来秦求名利,不知道是以何等的义理手段相求?” “名实之理。”陈琅正色说道。 鞠子洲微微颔首:“名实相合,乃为有物之洞然。名者,物性;实者,物体。” “天下之物,凡有,虽“无”者亦有其名实,名实相合,则物能循其性,天下能安定。” 陈琅有些意外:“师弟倒是极了解我刑名家之义理!” “听过一些。”鞠子洲笑了笑:“名实之理,乃为物质存续发展之理,师兄将何以治国?” “师弟要听?”陈琅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师兄若是愿意,我或可以将师兄推荐给左庶长吕不韦。” 陈琅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师弟有此通天之途,当真教为兄羡慕!” 真有这样的路,你为什么不自己走呢?你是在说瞎话,还是手里有更好的路走? “我想听一听师兄的义理!”鞠子洲说道。 “那么,教!”陈琅说道。 “请教。”鞠子洲微微躬身一礼。 陈琅还礼:“教!” “名实者,事物是共也,国之为“物”,自然有其名实。” “国之名,在其政,国之实,在其民生。”陈琅看着鞠子洲:“名为其实而行,则政无不至;实为名而行,则国无不灭。” “此正理也。”鞠子洲笑了笑:“师兄此理,刑名诸子未曾有所阐发,是师兄所独创么?” “不错!”陈琅傲然说道:“是我所独创!” 鞠子洲躬身一礼:“师兄大才。” 在黑暗中摸索,给思维带来新的理念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国之名实俱至,则能有行。”陈琅说道:“所谓名实,以名为用,以实为本,技法之进境,应时而用,以导民生之进,使民有所安,氓有所食,生有所养,死有所葬,故而名与实合,国固强。” 这话……不对! 鞠子洲侧目。 这话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治国的道理,而完全是他给嬴政制定的计划的表层,也正是嬴政目前在做的事情的片面的总结。 这个人……必定在秦国观察很久了! 而且,最要紧的事情是…… 他必然不是什么刑名家的弟子,更不可能是什么公孙龙的弟子! 鞠子洲看着陈琅。 心中开始盘算。 首先排除掉儒家墨家。 儒墨的行事风格太显眼,了解一些的人,一眼便可以望的出来。 其次排除掉刑名家。 虽然这位陈琅言辞之间以刑名家的名实学问开宗言义,但后续的言辞的内涵,只是套了一层名实的皮,内里逻辑错乱…… “师兄打算以何法门,兴民之利,致氓有食呢?”鞠子洲试探道。 “减损,补缺。”陈琅说道:“以技法之利,得一田土之中,积粟三石,则税抽十一;王取十一;畜食十一;种留十一,农者辛勤,一年之劳所得者,不过十六。而口体之奉,须臾不可少待;腹肠之需,寸缕不能缺乏。” “劳者愈多,而需者愈众。” “税之所需不减、王之所取不减、畜之所食不能减、种之所留不可减,于是技法越进,民之所有,越加,亦不过勉强填补自身所需。” “惟减少损耗与缺失,方才可以真正令人之所得有所积。” 鞠子洲抿起唇。 这种理论,以他的目光来看,大致可以说是正确的。 然而……刑名家会对经济学的东西了解这么深刻吗? “师兄是范蠡传人?”鞠子洲问道。 陈琅吃惊看着鞠子洲。 两人对视。 鞠子洲在这一刹那看懂了他眼中的疑惑与惊讶。 陈琅有些惊诧地看着鞠子洲。 这么问的原因,当然是已经否定了自己的“刑名家学徒,公孙龙弟子的身份”。 “好快的反应!”陈琅看着鞠子洲,抚掌而笑:“师弟,想来师弟即便并非是刑名家弟子,也当该对于刑名家之理有所了解?” 以陈琅看来,只有对于刑名家的学问有所研究的时候,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到他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漏洞。 这话一出,鞠子洲顿时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句话代表了一件事情——陈琅觉得鞠子洲也在说谎。 他觉得鞠子洲必不可能是什么道家人,更不会是什么老庄家学弟子。 这是出于以己度人的心态去考虑的。 他自己在说谎,于是看别人说话也觉得不像是真话。 “道家,黄老家学!鞠子洲。”鞠子洲笑着说道。 陈琅也笑着回答:“阳子弟子,楚人陈琅!” 徐进坐在坐榻上,惊奇而懵逼看着鞠子洲与陈琅两人,实在搞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相互试探 鞠子洲? 陈琅看着鞠子洲,微微颔首。 早听闻太子政身边有一位道家的大才,名叫鞠子洲,却未想到,竟会是这般样貌举止…… 鞠子洲看着陈琅。 对方刚刚说出来的话,应该是真的,但即便是真的,也应该没有什么参考意义——真话说一半,很多时候比假话更虚假。 阳子,也就是杨朱,道家杨朱学派的大贤,往圣诸子之中,也是才情第一流的人物。 他的学说…… “师兄乃是阳子门人,此来秦国,是要宣扬阳子之说吗?可要师弟代为引荐?”鞠子洲问道。 陈琅摇了摇头。 他说道:“师弟与我都为道家子弟,料想所学有相重之处,而秦国能够得到的名利只有那么一些,我若进一步,那么师弟能够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就变小了。” “师弟好心要为我争取名利,我又怎么能够因我的名利而损害师弟的名利呢?拔人一毛,可以利己一世,而人似无所损,可为乎?”陈琅摇了摇头,自己否定道:“不可也!” “一毛之利虽小,而终有其主,不问则取,是为偷盗,义所不应行也!” 鞠子洲顿首:“师兄高行,子洲谨受教。” 陈琅看着向自己顿首的鞠子洲,心中充满好奇。 鞠子洲这个名字,其实知道的人很少。 先前赈济灾氓,“以工代赈”也好,招工改进技术建立铜铁炉也好,对外宣传之上,功劳都是别人的。 只有少数的一些位高权重的人才知道,这些事情的背后,有一个叫做鞠子洲的道家黄老学派的天才人物。 ——当然,就目前的接触来看,陈琅觉得,鞠子洲到底是不是黄老学派的弟子,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甚至,他是不是道家子弟,都要存疑。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道家弟子,见到别派的道家弟子而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攻击意图的。 鞠子洲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意图,不仅行动上没有,言辞上也没有任何尖锐。 只这一点,他就不像是个正经的道家子弟。 尤其,是面对着陈琅自己这样阳子门徒的时候。 不过管他呢,陈琅打定主意,只是打听一下铜铁炉中的具体情况,之后嘛,有机会的话,做掉鞠子洲;没机会的话,就躲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他这边打定了主意,就听到鞠子洲开口询问倒:“师兄来到这铜铁炉工地,是要调查内中情状的么?” 陈琅大大方方地点头:“的确如此,我在来到秦国之前,就已经央人打听了一下秦国国内的具体情况,粗略了解了一下民生、政令等事务,并且以此为基础,做出了针对性的施政计划,打算将之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 “但未曾料想,进入秦国之后,发觉有许多地方,与我所了解的大不一样,我因此想要重新真切地了解一下这些改变——不知道师弟你能否为我介绍一番,也好省却我一些功夫。” 鞠子洲点了点头:“如此,我倒是可以为师兄介绍一番。” 鞠子洲看着陈琅。 他所见过的此时代的知识分子并不很多,想要深入了解民生的知识分子,陈琅还是第一个! 鞠子洲觉得,很有必要以陈琅为切入点,真正深切地了解一下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和生活习惯。 “铜铁炉的工地,是秦王异人在太子政的建议下,创立的一个用以冶铁的工地,其中有寻常工人五千人整,少府冶铸匠人二百人,墨家技术工四十人,并庖厨百五十人。” “其中寻常工人,如今每日做活,可以得工钱十二钱。” “余者,少府匠人每日八十钱,墨家子弟每日六百钱,庖厨日二十钱。” “工地之中,包管每日两餐一宿,由是,工人每日所得钱财,可以尽皆拿来花销——这也是,此处会有如此多的小商贩的原因。” 陈琅点了点头:“利之所在,虽昆仑之巅,大河之源,而人无不能至者!” “这便是基本的情况,师兄还想要了解一些别的什么吗?”鞠子洲目光灼灼看着陈琅。 陈琅摇了摇头:“这些便已经足够了。” 对于这工地如此了解,想来这人真的是鞠子洲! 陈琅想着,问道:“师弟是为何在此的呢?不会真的是因为缺少钱财,是以来此的?” “师兄见笑了。”鞠子洲笑了笑:“小弟还真的就是因为没有钱用,所以这才出来做点事情,讨个生活的。” “那师弟不如去取些酒,在此贩卖冰水虽然有些小利,然而所得颇少,还是以冰镇酒,才能得钱更多。”陈琅说道。 鞠子洲看了一眼坐在一边,一边喝冰水,一边懵懂看着自己两人的徐进,微微笑了笑:“还是不了,师兄,我胆子小,不敢做那些违反秦法的事情。” “可是师弟!”陈琅咧嘴一笑:“你真就觉得,在这里摆摊,不是触犯秦律的吗?” 鞠子洲微微挑眉:“师兄何出此言?” “师弟!”陈琅看着鞠子洲,试探道:“秦国的法,是“重农抑商”的法,是要让黔首百姓俱都有事情做,使利出一孔的法!” “凡事与此相悖而能够得到财富的路子,在秦法面前,其实就已经是“犯法”的事情了!”陈琅语气之中带着极强的怂恿意味:“你不觉得,在此种情状之下,铜铁炉这个大工地很有问题吗?” “哦?”鞠子洲来了兴趣:“师兄请细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工人太多了!工钱太高了!”陈琅说道:“师弟啊,你说,一个“利出一孔”的国家,动了这“孔”,将会如何?” “死无葬身之地。”鞠子洲平淡说道。 “是也!”陈琅双手一拍:“现在啊,这工地里的工人在此中吃住,一年到头,赚钱得利,反而比辛勤种地百亩的公士们得钱更多,且没有性命之忧……师弟,你说,黔首们以后是更想要到工地里做活,还是更愿意去战场上厮杀?” 鞠子洲做出惊讶的表情:“竟还有这般的事情!” 这个陈琅……在试探我? 鞠子洲看着陈琅,越发觉得面前这个士人有点本事。 陈琅看着鞠子洲脸上假的不能再假的惊讶表情,心中一凛。 看来是早有所料,甚至早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这个鞠子洲,果真不简单! 第一百零五章 蛊惑 “当然了!”陈琅看着鞠子洲的表情,心头微微自得。 鞠子洲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少,而且传播范围仅限于权贵之中,所以即便是鞠子洲,都不可能想的到,他陈琅是知道鞠子洲的。 这是信息差,对于百家之人而言,一点点的信息差,往往就能够决定人的生死。 “师弟须得知道,秦法严苛,对于商贾,尤其如此!”陈琅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徐进:“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一问这位秦人。” 鞠子洲不紧不慢,将目光挪移过去,看着徐进:“徐兄,秦法对商贾,很严苛么?” 徐进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挺严格的。” 鞠子洲回过眼神去看陈琅。 陈琅嘴角噙着微笑:“怎样,师弟,你现在,还觉得在这里做小贩是没问题的吗?” “现在,你还觉得,这个叫做铜铁炉的工地没有问题吗?”陈琅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师兄说的对,这工地果真是有问题的!” “不只是有问题,而且问题极大!”陈琅说道:“但是这工地居然没有被秦王取缔掉,而是仍然存在着……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 他故意这么说着,是想要让鞠子洲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但鞠子洲点了点头:“是啊,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否则的话,这种与秦国施政中心要旨相冲突的东西早该被关停了!” 陈琅挑眉。 居然不加以辩解? 是真的不在乎,还是手段比较隐秘,不能与外人说道? 陈琅不觉得鞠子洲会没有与之对应的手段。 目前秦国国内的情况比较特殊,鞠子洲看重的那位太子势力单薄,与楚系力量相勾连,讨秦王不喜,如果鞠子洲没有一点手段应对这种与秦国基本国策相悖的事情的话,那他的这个“铜铁炉”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开的下去。 而现在,铜铁炉甚至扩招了一次! 这起码就说明了,鞠子洲有办法缓解铜铁炉的存在本身与秦国基本国策的冲突。 那么……这办法到底是什么? 鞠子洲风轻云淡,不以为意的样子,勾的陈琅心里痒痒的。 “师弟。”陈琅想了想,说道:“你宗黄老,为何在以黄老之道为施政之本的秦国不受贵人看重呢?”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劳师兄惦记了,我不受贵人看重,我觉得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哦?愿闻其详!”陈琅说道。 “师兄知道,我道家学问,以对于事物运循之根本至理的探寻为核心,以对于人心的把握,国家的治理为枝节,辅以行事方法、德育、教训等类,于百家之众,独成一家。”鞠子洲脸上显出纠结神色:“我也是如此学习的,但是无论我如何思考,我都觉得,秦国的施政很有问题!” 陈琅心中一惊。 他连忙问道:“师弟觉得有什么问题?” “世间万物总是向前发展,而并不停滞回返;人总是从年幼,走向年老死亡而并无任何的停留回返,一国之政如一人,应有生、起、落、灭的发展,但是秦国,是强行将政法限定在一个范围之内,抑制其发展,圈定其运行规则。” “师兄不觉得有问题吗?”鞠子洲问道。 陈琅张了张嘴,心头野火燎原,根本无法将心念收束。 他知道,这是鞠子洲在以话术撩拨自己的思绪,但这样的话题,这样的说法,这样的比喻…… 他心中不由自主朝着鞠子洲所说的那种观念之中代入。 商、周之国,宋、晋之行;郑、卫之变…… 一切的国家都有一个政法适时而变的过程。 唯独……唯独秦国,自从百五十年前,商君变法之后,就一直在一个圈子里打滚。 法律往往只在战争之前于战争之后改变,改变幅度之小,可谓诸国之最。 而这些年来…… 无论秦王圣明还是昏庸,秦国的变化都是朝着已经确定好了的方向变化。 再短寿的君主、再腐败的吏治、再奇怪的执政者的个人倾向似乎都无法给这个国家带来计划之外的变化。 这…… 是的! 这个国家……就像是被硬生生凝住了其发展和变化的万般可能性,而朝着一个已知的危险道路舍命狂奔。 这个国家里的人,生来命运就被注定。 他们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永远的将自己和国家的生命,凝在那个年轻的时代。 这个国家…… 陈琅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鞠子洲又说道:“师兄也觉得有问题?” “秦国之政已坏,坏在将人之得利的方式恣意践踏;坏在将人之既有的行商、出游、做活、狩猎等的合乎天理的获利手段强行剥夺;坏在将人之本性强行以苛法压抑……” 鞠子洲看着陈琅,语气危险至极:“我觉得,子墨子说得对,人生来,虽然位有贵贱,但享有基本的获利手段的权力应该是平等的,师兄觉得呢?” 陈琅忍不住想要点头。 墨家学说一向乖僻,但它很多时候是正确的。 可是今天,鞠子洲所说的墨家义理,似乎和以往所听到的,不太一样? 陈琅有些想要思考印证一下,但是鞠子洲又在说话了。 那声音犹如灌汞,不住地从耳朵里往脑子里钻。 陈琅没有什么时间去印证了。 “师兄,一毫之利不能夺,一丝之利不能取……唯利与义相合,权与责对等,是不是也应该说,因为人与人的机会应当是平等的,所以人的合乎本性的作为“人”的权力是不可侵犯的;人的私有的财产,也是不可侵犯的?” “轰”! 好似一声巨响,脑海之中有什么隔膜被打开了。 陈琅脑海里,一切的算计都不存在了。 鞠子洲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些什么。 “……所以,秦国的这种压榨人的合乎本性……” 陈琅听着这些话,然而又似乎完全听不懂听不见一样。 他脑海里只有那两句话了。 “合乎本性的作为“人”的权力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是不可侵犯的。” 这两句话与陈琅一贯学习的义理有相通之处,但是更加彻底,更加干脆。 它似乎否定了一切现行的国家和制度的正确性,把那些贵族、王侯都与黎庶相对等;似乎承认了利的不可剥夺和不可侵占,似乎把什么东西从陈琅脑海里打碎了。 陈琅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眯眯看向陈琅。 入我彀中来! 鞠子洲嘴角扬起喜悦的弧。 好久,陈琅叹了一口气,起身,朝着鞠子洲深深一礼,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一百零六章 选择 鞠子洲呆坐当场,看着陈琅的背影,很是困惑。 按照反应来看,陈琅应该确实是杨朱学派的人没有错。 而自己抛出去的思想观念,恰是与杨朱之学最接近,并且更进一步的思想观念。 ——思想上的更进一步,现实里,往往需要数百上千年的不断挣扎求索才能够落实。 杨朱之学,受限于杨朱本人所能够观测到的现实世界的束缚,受到他所受教育和立身背景的限制,他所能够得到的义理,只是在贵族天生高贵的框架之下尽可能追求更多公义更多公平的不得损他人之利,不得以道德绑架强令折损他人利益的理。 在目前血脉贵族仍旧统治世界的现实状况之下,杨朱的理,显得格外的偏激乖僻,悖离实际。 也因此,百家之中最受批判的便是杨朱之学。 即便是诸子之中最超然物外的庄周,开口也是必定要骂两声的。 而自己所说的话,恰恰是以“为兴天下之利而不惜杀天下之害,夺其大利与天下人”为己任的墨家之理,来帮助杨朱之学更进一步,超出时代的桎梏。 但,鞠子洲的话并没有说完! 辩证关系还没有理清,思维线索还没有阐发,现实基础还没有给出。 鞠子洲仅仅是给出了一个思维变化的辩证开端! 以鞠子洲的想法,陈琅如果水平足够,他是应该可以从自己所阐述的理论之中得到一些足以刷新他的三观的的理论的。 而之后,他会因为自己没有把理论完全阐述出来而愿意追随自己。 可现在,陈琅听了之后,神态上看是有感触的,人却跑了! 这是很出乎鞠子洲预料的。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陈琅一边思索,一边远离铜铁炉的工地。 完全离开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鞠子洲?”陈琅眸中焕发出最近数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光彩。 义理很正确,言辞很恳切。 但陈琅知道,鞠子洲的目的是控制自己。 他的一切言辞和行为的出发点是这样,而后的一切言辞与行为之中,都会夹杂有一些偏颇的东西。 而从方才的义理阐述之中,陈琅就明晰了一件事情——他自己与鞠子洲的水平,差距太大了。 再继续听下去的意愿很强烈,但是陈琅知道,自己不能够再继续听下去了。 陈琅丝毫都不怀疑,自己再听下去,鞠子洲还是可以抛出更加高深更加完备的义理来。 然而自己,再听下去,便会彻底沦为鞠子洲的弟子类人,言听计从,不知道思考为何物,视之为绝对正确,丝毫不加怀疑。 这样的自己,即便是有着更加完备和高深的义理,也不是陈琅所能够接受的! 不能接受,便不能继续与鞠子洲待在一起。 于是他选择离开。 离开铜铁炉……离开秦国。 …… 吕不韦正在家中读书。 他是士人出身,家中原本小富,父亲平时经商,甚少有时间学习义理和知识,吕不韦年少时候,则偏爱诗书礼仪,并不爱钱财。 可是后来他在老家之中受贵人欺负,家中花了大代价才平息了那位贵人对他的怒火。 那之后,吕不韦心中便萌生了强烈的向上爬的渴望,而越是想要往上爬,便就越是知道金钱和知识的宝贵。 于是他开始经商,从赚取钱财开始,一点一点结交权贵,谋求向上爬的机会。 这个时代是属于血脉贵族的时代,吕不韦出身并不显赫,虽然与传说之中的兵圣吕望有着相同的氏,可家道衰微,脱离了贵族行列是一个事实。 他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一点一点,向着自己的理想前进。 他想做吕望,独开一脉,让自己变为一位王者! 而这一切,离不开一个强大的国家的支持。 很巧,当世最强大的国家,就是秦。 于是他便来到了秦,开始了他的勾心斗角,也开始了他为实现理想而努力奋斗的道路。 吕不韦看着书,享受着美貌的女奴的服侍,心中却在思索一些烦心事。 先前与秦王异人谈论关于鞠子洲的事情,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鞠子洲是个人才,但是却是个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形势的人才。 他的能力肯定极高,但是对于人事,对于权谋还是比较稚嫩,以至于他竟然真的全心全意的效忠嬴政区区一个太子。 而效忠太子,不效忠秦王的后果便是,他不能够扬名,不能够得到高官厚禄,良田美宅。 但是他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相当于要打白工,并且不止要打一天两天。 平白地多一个能力很强的白工,一般而言是应该高兴的。 但吕不韦高兴不起来。 因为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秦王异人,其实都很清楚,鞠子洲脑袋里的那些富国强兵的法子,其实是与秦国现有的基本国策相冲突的。 知道这一点,还能放心的继续叫他去掌权做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秦王异人相信鞠子洲的能力和为人。 所以他从一开始,明知道鞠子洲要建造的铜铁炉是会对秦国的制度有所撼动,可他还是应允了鞠子洲。 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信任程度了。 而如此的相信鞠子洲,当然也说明了异人对于鞠子洲的看重和对自己的忌惮——鞠子洲是要用来制衡他吕不韦的! 所以吕不韦清楚的知道,异人有多么的看重鞠子洲,他就有多么的想要对自己动手。 不过因为他们之间的特殊际遇,异人这种好美名的人,是不可能对自己下重手的。 这让吕不韦稍稍安心。 但是……异人不允许他去接触鞠子洲,这也就断绝了他暗中勾连鞠子洲,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可能性……有点麻烦啊! 吕不韦慢慢看书,慢慢思考。 “主人,陈先生求见。”下仆进来汇报说道。 “请他进来。”吕不韦迅速的收拾好情绪,摒退左右,请了陈琅进来。 “陈师弟不是去调查市井之事,为编书取材了吗?缘何这么早便回来了?”吕不韦亲切问道。 “因为不需调查了!”陈琅说道:“我打算离开。” “离开?”吕不韦略有些疑惑:“只调查咸阳不够么?” “只调查当然不够!”陈琅说道:“我要去践行!” “践行?”吕不韦更疑惑了:“践行什么?” “践义,行理。”陈琅说道。 吕不韦这时候才察觉不对:“你要离开秦国?” “不错!”陈琅点了点头:“我要离开了。我在秦国待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记了,道家的理,并非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它是应时而变的!” “你……”吕不韦愣了愣:“真的打算离开?不继续你的志向了吗?” “编一本书算什么志向?”陈琅笑道:“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吕不韦心中不安。 “此去……你便再没有你想要的名利了!”他最后挽留。 陈琅摇了摇头:“若无义理,名利于我如浮云!” “更何况,天下之名利,不独出于秦之一孔!”陈琅笑着:“他在此,我便不在此争名夺利了!” “我受你奉养,便是承恩;又受他义理教祝,也是承恩。如今你二人有所冲突,我若留下,不是要损你之毛,而利于他;便是损他之毛而利于你,这无论哪一种,我都不想选!” “所以,我选择离开!” 第一百零七章 卫生 (一) “速去洗浴!”墨者离拦住了苟,他满脸嫌恶看着面前满身汗臭的工人,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说道:“按制,你等普工,每三日,当该以胰皂洗浴一次,今日恰是洗浴之日,热水胰皂都已齐备,你身上为何还是如此脏污?” 苟缩了缩脖子,怯怯看着离,欲言又止。 离皱起眉头:“可是那群人又将发配下来的胰皂偷偷发卖了?” 苟既是震惊,又是疑惑,为什么这位墨者贵人总是猜的这么准呢? 离看着苟的表情,冷哼一声,随后又是忍不住地叹气:“唉,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这不是工人们第一次偷偷地将发配下来的物资昧下而后拿到外面售卖了。 离知道,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这样,把你们小组组长的名字报与我,后面我去对他施行惩戒。”离说道。 苟缩了缩脖子,不肯开口说出自己所在小组组长的名字。 反正……工地里相应的条文所规定的惩罚措施对于他们而言不痛不痒,反倒是出卖自己人会被针对,更惨一些,所以苟不愿意做叛徒。 “哼!”离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看着苟,冷声说道:“你不说,我自也能排查……但是这三天的晚上,你没有洗浴过,是不允许睡在宿舍里的,你清楚这一点?” “清楚。”苟终于开口了。 “那么告知我你的名字!”离说道。 “小人叫做苟。”苟说道。 “苟?”离问道:“你住在哪个宿舍?” “升云部甲十六舍。”苟回答道。 “行了,你去。”离摇了摇头。 有了具体宿舍,组长的名字不就出来了? 离很反感自己对这种辛苦做活养活自己的工人耍心眼,但是有时候,必要的心机还是需要用的。 他这边记下了苟的宿舍名,随后跑到档案室里,轻易就找到了苟所在的小组组长,也就是宿舍舍长的名字——秩。 “秩……”墨者离看着这个名字,一阵头痛。 又是这个秩! 离叹了一口气,将档案归位,随后来到鞠子洲的单人宿舍里,敲了敲门。 “请进。”鞠子洲正在整理资料,听到敲门声,便请人进门。 离进门之后,躬身一礼:“鞠先生。” “免礼,墨者道家都不讲求繁重礼节的。”鞠子洲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誊抄资料,归纳工人福利的发放情况:“有什么事情吗?离。” “鞠先生,那群工人又在偷偷地发卖我们发下去的物资了,真的不考虑加重一下惩罚吗?这样下去的话不行的?”离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福利发放下去,至于如何处理这种东西,是他们自己的自由。” “可是鞠先生,您不是说过,若是不勤加洗浴,众人如此聚居,天气炎热,便会容易生出疫病吗?” “他们贩卖了什么?”鞠子洲抬起头来问道。 “胰皂。”离说道。 “竟然把这东西卖掉了!”鞠子洲很有些惊讶。 “有人卖掉了,我今天见着了,有人不去洗浴,问一问,那少年人虽然不肯说,但我看得出来,配给他们宿舍二十人的肥皂被那位组长发卖了!”离忍不住叹气:“鞠先生,为何这些人会是如此愚钝呢?我们不是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吗?不行洗浴,不卫洁净,必定会被疫病缠身,他们为何就是不听不信呢?” “最主要是教育问题,所谓的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话都是骗人用的,不经过教育,老百姓就算是吃饱了,穿暖了,也还是一样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像卫生观念一样,必须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宣传和教导,他们才能够真正的养成这样的意识,而后自觉地去执行。” “但是我们现在……”鞠子洲看着墨者离:“离,你觉得,我们的宣传足够么?” 离想了想,摇摇头:“与众人宣讲此时,只讲过一次。” “这就是了。”鞠子洲点了点头:“只讲一次,人们无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们只是在你宣讲的一时半刻里面记得了,这事原来也挺重要,但是你的宣讲一旦结束,他们立刻就又会将这些道理抛掷脑后,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我们所说过一次的“个人卫生”问题,便是这样被众人抛掷脑后的东西,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说的不对,而是因为我们重复得不够多!” “所以我们应该继续去宣讲?”离若有所思。 鞠子洲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要立下一些琅琅上口的宣传标语,然后把口号喊出来,把这些标语上的字,教给所有人认识,贴的到处都是,让他们一睁开眼睛、从早晨到中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这样的理念的熏陶。” “教他们识字?”离很是吃惊:“这工地里有五千人之众,我们教不过来的?”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说要你手把手地去教授啊,我们一个人只教上个人,而后给他们闲暇时间,教这这个人再去教授别人,如此反复,不过数十日,便可达成目的——左右,我们所需要教授的字数不多,不过是十个字八个字,目的是教他们可以认得我们的标语而已。” “原来如此。”离点了点头:“目的是如此的话,那么施行起来倒是简单得多。” 不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完整的教育,而是要让每一个人都认得标语,这就简单的多了。 “这事情,既然是离你所发现的,那么,就交由你去负责。”鞠子洲从手边的竹简之中,拿出关于“宣传方法”的一卷,递给了离:“要赶快去做啊,已经入夏了,正是出汗,众人爱喝凉水的时候,此时是极易发病的!” “唯,弟子领命,这便去做标语!”离点了点头,接过竹简,转身出门。 鞠子洲看着离的背影,微微叹气。 阿政啊,这些师兄所没有交给过你的文章资料,你如今当该已经看到了? 第一百零八章 卫生 (二) “把这个挂在最上面,还要往上一点,对,往左偏一些,对对,就这样……”离指挥着两个工人到处悬挂写有大字的宣传板,那一个四尺见方的木板只写了一个浓墨的大字的一块块木板按照次序摆放、悬挂,一堆工人围绕着木板稀奇地瞧来瞧去。 人们簇拥着个别识字的人在最前面,为大家读取木板上的字:“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什么意思啊?”众人尽皆摸不着头脑。 “好像是说,要防病?” “不是啊,是说不干净的人会得病……” “好像是,但这个文法……” 人群之中那个别识字的人很不确定这句话的涵义。 太直白了。 与以往所见到的艰深晦涩,缺少主体和承接的字句,和以往将病疫解释为神灵降罪的说法分歧很大。 所以尽管只是很简单,看似很易懂的字句,他们硬是要从断句,到文法,再到语气上去找出各种解释。 “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类似的断句,以及衍生出来的解释相互竞斗,慢慢推出了一个勉强让众人都能够接受的意思——墨者们是在说,不爱干活,那工地之中就只有你会得病。 “原来是不许偷懒!”一个工人听了这般解释,恍然大悟:“是了,我正觉得不适呢,却原来是因为偷懒,所以得了小病!” “是这样,我也是近来这几日都在闹肚子,我还一直以为是吃错了东西,原来是因为不爱做活,故而得病……” “劫,你前天也说你肚痛,如今看来,是你干活偷了懒了,你瞧,有好多个与你一样偷懒的人都在肚痛呢,你还说你用心做活了吗!” 吵吵嚷嚷的,声音错杂,一边几个墨者又是不耐烦,又是深深憎恶这种胡乱解释的行为。 “你们,胡乱揣测甚么呢?”墨者济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一开口说话,在场众人都不敢再说话,而是如同驯服的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 济看着众人这般模样,一腔怒火也不知再向谁发去,只得闷闷说道:“这句话是“不爱干净,就你得病”,意思是,叫你们注意自己把自己洗得干净一些,不干不净的,容易得病,甚至可能会因而患疫。” 众人依旧看着济。 济继续指着另一侧墙上的标语说道:“那边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意思是,人身上大部分的病,是因为吃错了东西而罹患的,只要稍微注意一些,吃饭之前把食物与餐具、自己都洗干净,就能够很大程度上避免得病。” “食堂前面是……” 他一条又一条地解释,但众人没有甚么反应,只是如犬只,无知无觉地望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讲了一会儿,济自己都感觉没意思,腔子里的怒火“腾”地又烧起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怒向谁发,总之这群人很讨厌。 于是他也就不讲了,转身走人。 他离开之后,众人这才仿佛又活了过来,依旧那么嘈杂地说着,然而话题已经改变,先前解释标语的几人这时候又兴冲冲地开口了:“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这样,墨者贵人们找着了你们得病的根由!还不快去洗浴,去自己弄干净,病就没了!” 众人如此地宣讲着,好似洗干净了,病痛就自然消失了一样。 离悬挂完所有的标语,便是临近中午了。 今日里,应他的要求,工地停了一天的工,众人因此都才看着他悬挂各种标语,齐聚起来,说笑,嬉戏。 他也知道,这样悬挂标语,必定是会引起关注的,于是他打算等一下,待到中午吃完饭,便将众人聚集起来,开始宣讲自己的主张。 “舆论发酵……口径统合……”离想着,又感觉头疼。 那些生涩的词汇,他着实无法理解其中含义,而且……这样直白简短的话语,文法甚至不通,真的会有人重视吗?当真不是在浪费木板吗? 他想不太明白,但事情还是要做。 于是他转身去往食堂,路上目见的一个个工人都是一派的懒懒散散,不成样子,大多衣衫破烂,散发馊味。 “是了,天热起来了,工地里做活做的多,发汗比较多,又没人给他们洗衣……”离摇了摇头,将杂念驱除。 吃完饭,离又来到鞠子洲的宿舍里找寻鞠子洲。 有些问题,自己想不通,还是要问一问。 “鞠先生。”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鞠子洲此时正在吃饭,见得离来到,他点了点头,示意离先坐下。 “是昨天的文章有不懂的地方吗?”鞠子洲问道。 “是的,很多地方都不懂……”离有些疑惑:“口语的词句用法……如何能够放在书面上呢?如此宣讲,工人如何会敬畏知识?” “不需要让他们敬畏啊!”鞠子洲笑了笑:“我们的目的是把这种观念塞到他们脑子里去,而不是立在他们头上,教他们背负着这个,当是背负祖宗灵位一样。” “可……”离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可我辈真知,就如此任彼辈轻贱么?先生当该知道的,彼辈工人爱肆谑,喜辱骂,若少了敬畏,便无法管理!” “离啊。”鞠子洲笑了笑,将筷子放下:“你服我管你吗?” “学生自然遵从!”离立刻说道。 “那你怕我么?”鞠子洲问道。 “这……”当然是不怕的。 鞠子洲的个人武力,在墨家最强的渠、离、询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且没有人见过鞠子洲发怒、杀人。 没有谁会畏惧一个温和无害的人。 “你不怕我,那你为何服我管你?”鞠子洲问道。 “这……”离好像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能接受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个理由。 “可是先生……” “你不敢把他们看成和你一样的人吗?”鞠子洲问道。 只一句,离便再不说话。 “你觉得有不同,而且确实的有不同,所以你不会觉得他们和你是一样的!”鞠子洲笑着:“你比他们都优越,我比他们都优越,我比你还优越,我与你,和你与他们,是不是很像?” 离抿起唇,心里很难受,很屈辱。 “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鞠子洲摊了摊手:“吃饭、喝水、睡觉、看美女,你看,都一样,连爱好都没有什么不同!” 离心中舒畅很多。 虽然仍旧不舒服,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卫生 (三) 思绪被理顺之后,离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众人,开始给墨者们统一宣讲今日下午的活动。 墨者们虽然也跟离一样,很不能够理解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们倒还算是敬业的,而且有着墨家义理的教育,他们可以说是对待底层人比较和善的知识分子了,教授工人们十几个字而已,不是难事。 鞠子洲换了衣服,躲在一边看着墨者们对着木板教授工人们识字。 而底下工人则大多以一种颇为奇特,混合憧憬与惊异、不敢置信的眼神打量墨者,打量木板上那浓墨写就的字。 秦国识字的人很多,但识字的底层人非常非常少。 其中许多人识字,也只是认识《日书》上那些词句。 但《日书》是什么? 如果说,《易》是贵族的占卜解卦辞,而《礼》是贵族的日常行为规范,那么《日书》,便是中、低、底层人们公用的劣化版《易》加《礼》。 对于书写下来的东西,穷困的底层人们往往特别信奉——知识的储存,在没有见识的底层人的眼里,就是如神迹一般的东西! 那种超越时间限制,跨越空间滞碍,而将他人的思想和言行留存世上,给别人见到、令自己听到的那种栩栩如生,就仿佛那思想的阐发者就站在你面前,与你对话,那种让人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运作形式,令他们每每想到,都只觉仿佛神灵之能。 他们憧憬知识,他们敬畏知识,他们迷信知识。 字面上的,就一定是对的! 而现在,他们要学习这种东西了! 工人们虽然经常暗地里辱骂墨者们,但是实际上,他们是颇为敬畏墨者以及与墨者们一样的识字者、有资格在人前书写的人的。 现在,他们有机会变成那样的人了! 情感变化之复杂,难以言明,单从表情之上,鞠子洲便能窥见一斑。 这种纯然的好事情,也就只有人群之中极个别的几个原本识字的人在反对,而他们能够拿得出手的反对理由,也无非就是那么几条,墨者们只是听来当个笑话,付之一笑,便不再理会。 集体的力量将无视任何唯自身利益计而敢于螳臂当车的个人而碾压过去,如洪流滚滚,似大河滔滔,一往无前,不可悖逆。 鞠子洲看着墨者们教授那十几个字,看了半天,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铜铁炉这边,非常的顺利,一切的进行都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做阻挠或者给予阻力。 鞠子洲心中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铜铁炉是秦王异人为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支持鞠子洲建造的。短期来看,虽然鞠子洲可以在其中以权谋私地为自己迅速地以秦王异人所提供的丰厚物质资源而培育出一些以此为生并且因之富强起来的“冶铁工人”和一些相关的产业,但在铁器未能大量出售之前,铜铁炉的唯一经济支柱,仍是秦王异人。 这也就决定了,如果秦王不愿意,那么铜铁炉就会瞬间陷入财政危机之中,进而土崩瓦解。 而铜铁炉对于秦王异人的意义便在于——廉价实用的铁器。 铁,无论是作为农具贩卖,还是作为武器出售,都要比铜器与石器、木器更具性价比。 而现在,铜铁炉中冶炼出的铁,作为武器使用之时,性能上已经不弱于铜器多少了! 这是秦王异人的意外之喜,也是他愿意对铜铁炉加大投入的唯一原因。 这更是,这些日子以来鞠子洲这边发展得如此顺利的原因。 他拿出了成绩,做出了对秦王异人有利、对秦国有利的实事,所以他的一切发展都很顺利。 还是那句话,只有有用的人,才能在秦国得到重视。 可是鞠子洲清楚,顺利,只会是一时的事情。 现在有多顺畅,以后就会有多难过! 因为铜铁炉并不是为了秦王的利益而设立的。 这一点,包括秦王异人自己,都是清楚的。 所以再过一段时间,铜铁炉被他人接管,鞠子洲的一切成绩被秦王的亲信摘桃子一样摘走,也是可以预期的。 他有所准备,而且,不需要难过太久不是吗? 嬴政的老爹,秦王异人,这位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陛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等待嬴政上台,由于所需求的事物的不同,秦国的施政方针必定会发生变动…… 鞠子洲慢慢离开铜铁炉,回家拿了一份备用的《宣传工作摘要》,前往秦宫。 是该去一趟了,以嬴政的性格,虽然他可能早就已经背着自己,派人进到自己家里,把这些卷轴偷偷地抄录了一遍,但他自己拿的,和鞠子洲主动给出去的,毕竟不一样。 如今鞠子洲把这宣传手段教给了别人,那么嬴政听闻消息,无论如何,他是要学的。 ……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别人没有的,我还是要有!”嬴政如此说道。 鞠子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安静下来,我慢慢与你讲就是了。” 嬴政闻言,并不安心的坐下,而是继续站在鞠子洲面前,俯视鞠子洲:“还有一件事。” “什么?”鞠子洲抬头看着小小一只的嬴政。 “这些东西,在教给别人之前,你要先告诉我,要先教我!”嬴政说道。 鞠子洲皱皱眉:“有些东西,不适合就此教给你,而且世界是运动着的,是变化的,谁人也无法详尽地把握住一切事物的变化,我们本门的学问义理,是要根据事物地发展演化而做出调整、改变、进化的,我没可能如同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灵,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把一切针对性的东西率先教授给你,而后再去教授义理给别人,从而处理事情。” 嬴政眼睑微微低垂,思考片刻,他点了点头,安静地跽坐在鞠子洲面前:“那好,但是以后这样的东西,你教给别人的同时,也一定要第一时间里就过来教给我!” 果然那些书简之上的东西都只是细枝末节,真正最有价值的东西,只藏在师兄的脑袋里! 嬴政这般想着,微微躬身:“请师兄教我。” “教!”鞠子洲开口。 “请……”嬴政说道。 正说着,耳边听得门外有声音传来。 “拜见太子殿下,吕不韦受友人所托,要交付一件宝物,奉给鞠先生,不知道,太子殿下,可能够将鞠先生借给臣下片刻?” 嬴政小脸顿时黑了下来,静静看着鞠子洲,眸冷如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卫生 (六) 第二更 交易的短暂过程之中,人结成了买方与卖方的关系,单从关系的性质上看,关系是平等的,甚至接近墨家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平等。 原本,这种平等,嬴政虽然并不喜欢,但也不会厌憎,反而会报以敬意。 但现在,嬴政只觉有哪里不对。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 “你的粮食又吃完了,但是没关系,我这里还有活给你做。”鞠子洲继续说:“所以你又要与我交易,获取钱财来购买粮食维持生存。” “一石粮食快吃完了,我用钱雇佣你拿着我的一块黄金去帮我买粮食。” 嬴政点点头:“依旧是平等的关系。” “交易依旧进行,我们仍然是平等的。” …… 接下来,鞠子洲和嬴政之间,进行了十余次的交易。 都是平等的交易。 虽然说交易时候是平等的关系,但交易时候越是平等,交易完之后,就越是不平等。 嬴政越是交易,越是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真要说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到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二十年时间签给了鞠子洲,以换取每天的一顿饱饭。 这很奇怪。 完成一切的推演之后,嬴政陷入迷惘之中。 鞠子洲坐在他面前,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嬴政自己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推演的过程在他脑海之中回旋,他能够确定,每一次的‘交易’,都是平等的,他都没有觉得自己被欺骗或者欺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结果会是那样的呢? 嬴政咬着牙,无论如何思考,都无法突破自身固有的历史局限性而得到正确的答案。 “阿政,你还记得,我用来起步的那一石粮食最初是谁的吗?”鞠子洲问道。 “是我的!”嬴政说道。 他说罢有些恍然:“原来是这……不对……还是不对!” 光是对于起步物资的占夺,无法解释每一次公平交易之后,嬴政自己处境就越发困难的事情。 那第一批的物资…是很重要的原因…却又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问题! “商贾是要赚取差价的。”鞠子洲说道:“还要再想吗?” 差价? 嬴政倏然一惊,先前一直觉得存在的问题终于浮现,先前认为不对的一处终于找到。 这时候,他猛然回想起来,原来之前的每一次‘公平交易’,他似乎都不知道鞠子洲究竟赚取了多少差价! 而且……差价到底是如何被赚走了呢? 嬴政左思右想,终究无法想通。 鞠子洲笑着看着嬴政。 嬴政瞪了鞠子洲一眼:“还不快点为我解惑!” “这个问题暂时没办法解释。”鞠子洲摊了摊手:“你现在懂得的东西太少了,我讲了,你也没法理解,反而会因为乱想而想错一些东西。” 嬴政审慎看着鞠子洲:“你不愿意教我?”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经历了刚才我们的推演,你还觉得,商贾的义理所凝结出的‘关系’不如现下的关系吗?” 嬴政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境遇。 他现在有自信,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自己应该可以避免掉方才最后的那种悲惨境遇。 但真的在那种环境之中…… 嬴政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自己能够第一时间混的很好——他太不了解那种义理了! 不了解,也就无法真正的针对性的进行制约和针对。 嬴政到目前为止,所思考过的一切的对他人的制约、对自己的提升、一切的解决问题的手段,都是在目下这种支配现实的关系种类和大环境中运行的,脱离了现在的社会运行模式,他的那一套,就需要做出极大改变。 他不是真的清晰的明白这一点,但他已经隐隐有所察觉。 “他们的义理凝结出的‘关系’……”嬴政想了想:“好像是一种更加完备,更加复杂的理,其中的“关系”则……” 想了好半天,嬴政硬是没能想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那种关系,于是他只得颓然低头。 有些沮丧。 鞠子洲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不必太过沮丧,你能够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就已经比世间的大多数人强太多了,这里边的事情,我们以后慢慢讲述就是,关于商贾的义理,你现在只需要记得,它的根源是错误的,那么他以后所有的正确,也都会将人导向错误。” 嬴政叹气,很有一些不甘心。 “师兄,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那个陈琅……他懂吗?”嬴政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陈琅很聪明,但他的聪明,我觉得他不及你,我传授给他商贾的义理的根源神圣性,是因为他自己所学的东西与此甚是接近,而且我还挺想看一看,他这样的人学到了那样的理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有趣的变化。” 陈琅这个人、这种人的存在,是在鞠子洲计划之外的。 虽然鞠子洲本人其实并不喜欢那样的社会运作模式,但无可否认,它的运作之下,资本的实际掌握者们吃起穷人血肉来,更加精细优雅,更加高效,对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推动,也很有一些益处。 “所以他也不懂,是么?”嬴政终于鼓起一些自信来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思考,说道:“师兄,我们所学的义理能够构成的‘关系’,是要比商贾的义理所能够构成的‘关系’更加牢固?” 鞠子洲点了点头:“当然是更加牢固的,而且是更加能够掌握在你的手中的,否则的话,我为何要教你这些呢?我自己又为何要学这些呢?” 学? 嬴政挑眉。 他不觉得,鞠子洲的这些义理和世界运作、关系构成的义理与手段是在哪里学来的。 ——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鞠子洲一直以来,能够直观的剖析别人的利益、行事、意图,并不是他本人的脑子比别人聪明多少,而是因为他所拥有的义理实在高妙,仿佛整个人站在鱼塘外面低头向下俯瞰鱼群走向的那种高妙,清晰、直观、一阵见血、洞察先机。 而自己现在所学会了的义理……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更多的……师兄讲出来,自己甚至可能根本无法理解。 ——连自己都无法在短时间里理解的东西,师兄他凭什么可以轻易的在数年时间里学会,并且融会贯通? 猜测与现实相悖,内中矛盾是世间的矛盾,是资质的矛盾,即便是割裂开来看,嬴政依然无法学鞠子洲一样一眼窥见事实真相。 第一百三十六张 和气 两人相距不过半步,拔剑,顺势横斩,斩击胸膛,以我手中宝剑长度,他速度再快也是躲不开的。 胸膛受剑击,无论逃跑还是反击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陈河信心满满地拔剑。 齐子元心中后知后觉浮升出惊恐与不甘。 还有,最浓重的,疑惑!齐子元不明白这豚犬一般的陈河为何忽然要杀自己。 他不是一向老实吗? 谁也不会对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有防备之心。 齐子元惊恐绝望地看着陈河拔剑。 陈河拔剑。 再拔。 齐子元脸上的惊恐和绝望慢慢变成疑惑、庆幸。 拔剑拔一瞬,可以说是躲不开。 但拔剑拔了两个呼吸,还没能拔出来…… 齐子元立刻捏拳,一拳砸在陈河地鼻子上,随后一脚踢在他腹间,收回拳头时候顺势就把陈河手中的剑抢了过来。 疼! 陈河涕泗横流。 鼻子这等部位,即便是中了一剑,被整个的削掉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但,被打的时候就是疼。 齐子元不知道其中原理,但他与人论理争鸣的经验丰富,所以他起手便是一拳打在陈河的鼻子上。 陈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着肚子,痛苦地缩在地上。 “你为何要害我?受了谁人指使?”齐子元手拿着陈河的剑,将剑架在陈河脖子上。 陈河强人了疼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勉强睁着眼睛,弓腰站起对齐子元苦笑:“齐兄这是何意?陈某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玩笑?”齐子元有一瞬的犹豫。 陈河的杀意是他所可以感受得到的。 但……他的确只是喊,没有拔剑,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正是这一瞬的犹豫,陈河所伺服的,便是这个松懈。 他猛然起身,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呸”一声吐向齐子元。 齐子元哪里想得到这个,察觉到有东西朝脸上飞过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同时不忘拔剑,想要给陈河一剑。 陈河一点都不怕齐子元手中的剑。 那剑方才在他手上时候,他就被坑了一把——那把剑,一年多未曾拔过了,此时已经锈蚀得拔不出来了! 吐完一口浓痰,陈河发狠,一脚踢在齐子元胯下。 自助结扎。 “啊啊啊啊啊……”齐子元猛然干嚎。 这一脚,不致命,但生理和心理双层的痛苦让一个胸怀远大理想并且拥有实现理想的切实可行的道路的士子无法忍受。 双手抱着伤处倒下。 陈河踢完这一脚,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呼吸渐渐浓重起来。 他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齐子元,摸了摸自己被打塌了的鼻子,擦擦血,目光回到齐子元身上。 “我杀了你!”齐子元虚弱地恨声说道。 “我要杀你。”陈河陈述道。 “我要杀了你这个小人!”齐子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我要杀你!”陈河高声陈述。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喉咙干涩。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竟敢伤我,待我伤愈,必定禀明太子,将你拨皮抽筋,食汝肉,寝汝皮!”齐子元声音虚弱,怨毒刻骨。 “我要杀你!”陈河声音更高了。 他咽下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呼吸更加粗重。 “你这……”齐子元的话语更加刻毒刺耳。 “我要杀你!”陈河声音低了下来,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 他又重复了几遍,看着倒在面前的,与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熟人。 齐子元是看不起陈河的。 可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儒生们开始时候其实对陈河也并不是多坏。 反而,他们还说要教授陈河认字。 但终于没有教成。 因为他们被安排到了女闾。 所有人都无心再读书。 读书是手段,是获取荣华富贵,醇酒美人的手段。 当面前有着充足的醇酒美人,看得到获取荣华富贵的可能性,谁还会去读书呢? 儒生们自己也不去看书了。 陈河也没有足够的克制。 他也流连于女闾之中。 他们因此更加熟识了,于是很多被隐藏起来的性格特质随着渐渐熟悉而暴露。 儒生们对陈河也越发差了。 但大家是有交情的。 大家有交情…… 陈河咽了一口唾沫。 “我要杀你!”陈河说道:“我想往上爬!所以我必须杀你,要怪的话,你也别怪我,只去怪太子殿下……” 陈河给了自己一个理由,然后拿起桌上的陶壶,猛砸在齐子元头上。 “你别怪我,我只是想往上爬……” “你别怪我,我只是……想往上爬……” 血渐渐凉了。 屋顶上风更大了,干干冷冷的,雪停了之后,就开始刮风了。 风冷如刀。 墨者安坐在屋顶上,拿着温好的酒慢慢啜饮。 怀里不抱些什么,他有些不习惯。 不过,做这种事情,还是不太好抱着孩子出来。 身下的屋子里隐约传出哀嚎声。 安打起了一些精神。 他在等。 等屋里的人出来。 如果,屋子里出来的是陈河与一名儒者,那么他就需要杀掉这两个人。 但若是只有陈河一人出来,那就悄悄地离开。 当然,如果陈河不幸没能出来……安也需要帮陈河完成他所未能完成的任务。 …… “你在做什么?”嬴政烤着火问道。 鞠子洲手中,是上下两个叠在一起的圆柱体石头,石头上有些凹槽,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他慢慢推着柄,转动上面的圆柱体。 时不时,加一点煮熟的豆子进去…… “无聊,弄点东西吃吃。”鞠子洲说道。 “这是什么烹法?”嬴政指着鞠子洲手中的陌生器具问道:“这是做什么?” “石磨,做豆腐的。”鞠子洲回答:“十二月底了,快……开春了,腌肉咸菜吃腻了,做点东西调调胃。” “你?”嬴政看了看鞠子洲,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小石磨:“你这种人,还会在意自己吃什么吗?” “我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吃的好一些?”鞠子洲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呵。”嬴政冷笑,捧着脸坐在床边,拿起一卷竹简,慢慢看起来:“我中午在这儿吃。” “我是要看看你到底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嬴政补充道。 “好。”鞠子洲慢慢转动磨盘。 “对了,我刚刚来时带了酒来,你要不要喝点?”嬴政看着书随口问道:“你若是不喝的话,就帮我温一点。”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以喝一点。” 嬴政挑眉,有些疑惑,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第四十二章 捭阖 花了三个多时辰,鞠子洲大概了解了这两年中铜铁炉和农会的发展情况,之后匆匆的与嬴政一块吃过了晚饭,便由赵高带着,前往秦熹的府邸,去拜访一下这位秦国宗室。 此时晚食时间已经过了,秦熹正在家中观赏舞蹈,听闻家仆来报,说是宫中来人,便有些疑惑:“宫中来人?” 他着了人请鞠子洲进偏厅之中,备了酒,打算会一会这位深夜前来的宫中使者。 见到是鞠子洲,秦熹有些错愕。 他显然是认得鞠子洲的。 不过,这位秦王的师兄,来我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鞠先生,许久不见了,先生是何时回到咸阳的?”秦熹随手用了平辈论交的礼仪。 鞠子洲还礼,说道:“深夜前来,还请千万不要见怪。” “怎么会,鞠先生愿意来寒舍,我真是求之不得呢!”秦熹端起酒杯,祝酒说道:“鞠先生回返咸阳,是要襄助王上,建政溯制,立下不世之功勋么?” “严重了。”鞠子洲躬身一礼:“只是阿政讲,他见着那吕不韦很是讨厌,而我又恰巧想要吕不韦手里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们想要尽快解决掉吕不韦。” “尽快?”秦熹挑眉:“是要赶在十月之前么?” 十月份,新王继位,按照传统,这个时候,嬴政应该需要把此次出战的兵士们召回,进行封赏,而后遣返回家。 “是要赶在十月之前。”鞠子洲笑了笑:“最好九月半之前。” 九月半解决掉吕不韦,后面花点时间把一部分人提拔起来,均衡一下各方的势力,便就到了十月了。 秦熹深深望了鞠子洲一眼:“鞠先生的心胸,还真是宽广啊!” 侍立一旁的赵高听到这句揶揄,扫了秦熹一眼。 “心胸不广,无以为政。”鞠子洲说道:“而且没有大心胸,很难容纳得下铜铁炉这样的东西?” 秦熹点了点头:“的确,对于铜铁炉,我是很头疼的。” “头疼归头疼,但你还是想要,不是么?”鞠子洲笑吟吟地看着他。 秦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就是想要!” “铜铁炉目前一天能够炒钢一千二百斤,炼制铁料七千斤,若以之铸造铁甲、铁兵器,则可以装备五六百人。”鞠子洲看着秦熹:“若是造一些剑、农具、每日收成大概在八百斤黄金并四千二百斤金左右。” “你觉得,你自己吃得下这么大得一笔财富么?” 秦熹摇了摇头:“若是王上单单的把铜铁炉许给我,我是肯定不敢动心思的。” “但王上许给了我们三人!”秦熹心里念着那笔利益,咬着牙说道:“我觉得,我的心胸,吃下三分之一的铜铁炉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是三分之一!”鞠子洲说道:“是三分之一的,铜铁炉的收益!” 秦熹皱起眉头:“有什么区别吗?” “第一点,你以前管理过铜铁炉,我是知道的!”鞠子洲毫不客气地鄙夷着:“你管理的那段时间,铜铁炉死去了多少熟练工人,工厂每日产出下降了多少,要我一一念给你听吗?” 秦熹脸色难看,但还是不得不低头:“这…我认了。” “而且铜铁炉建在咸阳周边,还是有些不便利!”鞠子洲说道:“目前制约铜铁炉产能的唯一因素,便是铁矿石的多寡,若是能够把厂子搬迁到原料产地去,减少了中间铁矿石的运输环节,那么这个时间差和运输的开支,以及路上的运输损耗,就可以去除掉。” “这样,能够赚的更多。” 秦熹略微思考,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鞠先生懂得的,就由你来做主。” “其次便是工人的管理。”鞠子洲指节轻叩桌面。 “叩” “叩” “叩” 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鞠子洲的声音慢慢飘了出来:“工人每天最多能够做多久的活计,你知道么?” “六个半时辰!”秦熹立刻回答。 鞠子洲呼吸微微一滞,胸腔里塞了火炉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了古井不波的脸色,说道:“你这就有问题!” “每天做足六个半时辰,他们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体力都没法完全恢复,只能以疲累之躯进行做活,工作的效率,比起不疲累时候,差了不止一筹的!” “这样,即便是做足了每天的六个半时辰,他们每月所能够创造的财富,也远远小于最优情况下所能够创造的!”鞠子洲说道:“长此以往,他们还是很容易会死掉,还是会出现各种病,各种你根本没法治的病。” “一病,就是一个熟练工人的损失!”鞠子洲诘问道:“你觉得铜铁炉里的工人很不值钱吗?” “这……”秦熹听不大懂。 但总觉得很有道理,很专业,很厉害。 “这些,自然也要鞠先生帮忙……”秦熹颇为忐忑说道。 “再然后便是技术研发。”鞠子洲从袖子里抽出了帛书:“我离开铜铁炉之前,嘱咐墨者离要注意完善‘炒钢法’和‘灌钢法’的研制,如今‘炒钢法’完成了,铁料质量高了一些,但是为什么你要把‘灌钢法’的研发停掉?你耽误了三年的时间!” “你知道这三年意味着什么吗?”鞠子洲嫌恶问道:“如果当初炒、灌并行,你知道如今铜铁炉的产能能达到多高吗?你知道铁料的质量能提高多少吗?” 反正技术没有研发出来,秦熹不知道“灌钢法”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鞠子洲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弃:“你耽误掉了铜铁炉的发展,它原本可以挣的钱,起码是如今的三倍朝上!” “三倍?”秦熹别的没听懂,但这句话听懂了:“真的能够三倍?” 如今铜铁炉理论上每天挣的钱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 那要是三倍…… 那还不天下第一? 秦熹知道,这个三倍很可能是夸张的话。 但他心底,还是有一些自责。 三倍啊! 哪怕不说三倍那么多,翻上一倍…… 他越想越气。 自己当初为什么就要改变鞠子洲留下的策略和制度呢? 那可是三倍啊! 自己难道还能比铜铁炉的创制者更懂得如何提高它赚钱的能力吗? 很显然,自己不能! 自己还给铜铁炉拖了后腿! 秦熹心中懊恼,但脸上却不能有任何的表露,甚至他不能承认自己的过错。 “鞠先生息怒。”秦熹站起身,端起酒壶,亲自走到鞠子洲面前,为他斟酒:“鞠先生息怒啊,当初的事情,其实并非是我个人的想法,而是……” 秦熹指了指上面,说道:“不过先王如今已经……” 他故意把话说一半,将黑锅推给已经死去的异人,很诚恳地道歉:“如今还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补救起来比较麻烦。”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还是不要插手管理的事情了,我把账册拿给你看,每年……不,每月把属于你的那部分去除掉固定开支的收益拉给你就行了,你坐等着收钱。” 肯把账册给我看? 秦熹并不是傻瓜。 如果鞠子洲说不肯给他实权,又不肯开放账册,那么他就会知道,鞠子洲是在玩他。 而现在,鞠子洲愿意开放账册。 那就表明了,他和嬴政,是实打实的愿意出让利益的。 除掉吕不韦的决心很坚定啊! 秦熹心中默念了一声,决定尽快帮助嬴政,搞死吕不韦。 “这么好……那就多谢鞠先生了……对了,鞠先生,听说你还未曾婚配?”秦熹笑眯眯看着鞠子洲。 “你有什么计划吗?关于除掉吕不韦?”鞠子洲问道。 “已经有了!”秦熹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喜欢革秦请大家收藏:革秦27kk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十四章 地制 王绾受邀时候是很疑惑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王政忽然要请自己一块用餐。 但,既然是秦王派人来请,那么王绾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上了秦王的车架,来到王宫之中。 午饭设在玄宫之中,王绾来到时候,正殿里乱糟糟的,有小孩子嗷嗷叫着,抱着比土狗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追着一只狸奴子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 狸奴子灵活的在殿中绕来绕去,小孩子笨手笨脚,追之不及。 而殿中央,是一块大大的圆桌,秦王政就坐在桌旁,一边看书,一边拿着糕点吃着。 他怀里,小小的女孩儿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看着王绾。 王绾行了礼,秦王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拘束。 王绾于是落座。 桌上还没有摆什么吃食,看来需要等一会儿。 王绾并不说话,只是与秦王政怀中的小女孩儿大眼瞪小眼。 王绾是小眼睛的那个。 他眯着眼睛,看着这灵动非常的女孩儿,又看了一眼仿佛不知疲倦般追着狸奴子的男孩儿,想到了这两个小孩子的身世。 他们是农会之中,普通农人的子嗣,被秦王政收养了的。 男孩儿收养起来可以理解,但女孩儿…… 王绾看着女孩儿大大的眼睛。 女孩儿很活泼的样子,注意到王绾眯起眼睛看着自己,于是她也眯起眼睛同样回敬王绾。 好久,没有人通传,鞠子洲带着一个年齿不太大的小孩子来到了殿中。 鞠子洲环顾一眼,看到王绾,微微颔首示意。 王绾并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礼仪,心中感觉有些怪异,但还是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微微颔首。 鞠子洲接下来拽着嬴政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过来看看你侄儿!” “争流,来,这是叔父,是个有钱人,喊声叔父,问叔父要个见面礼。” 争流小心翼翼地看着嬴政。 他很拘束的样子。 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嬴政身上,眼角余光始终追着在殿中抱着小老虎乱跑的那个小孩子。 “这就是你儿子?”嬴政撇撇嘴:“果然和你一样丑。” “怎么说话呢!”鞠子洲不满:“不给见面礼就算了,还说这种话?” “实话实说而已。”嬴政想了想,招招手,赵高立刻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递过嬴政早已经准备好的礼物。 那是个小匣子。 嬴政单手抓着这小匣子,把它放在争流的头顶:“喊声叔父来听听?” 争流顶着小匣子,不敢说话。 嬴政怀里的小女孩儿这时候从他怀中下来了,她好奇地看着争流,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叫什么呀?” “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嬴政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书简,慢慢看着。 “争流。”鞠子洲坐了下来,拿起摆在那里的水果,一面吃,一面说道:“争流,你去随弟弟妹妹一块玩。” 争流双手拿下了顶在头上的匣子,跟着秦乐一齐去找抱着小老虎的秦喜。 三个小孩子一起,即便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比跟一群大人谈论政事要强。 “他是你在哪儿捡来的?”嬴政看着书,吃着糕点。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总之是去巴郡的路上。”鞠子洲吃着水果,追忆道:“他们家挺惨的,临近冬日,父亲被夺爵,家中失了田土,孤儿寡母,一家四口,生活难以为继,于是举家自尽。” “他是我在那里救下来的。” “这样的家庭很多么?”嬴政问道。 “就我所见,并不少!”鞠子洲想了想:“秦国虽然有租给无地者田地的规制,但相关税收太高,说到底,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活下去的。” “那么他家中的父亲,失去爵位的原因呢?” “底层小吏。”鞠子洲摇了摇头:“秦法对于各项税收、以及国人应尽的义务规范得很完善,但是对于国家政权里人的权力,没有施行限度和相关制约,甚至底层小吏的选拔,也很模糊,就只是按着家庭条件。” “这样的大环境里面,争流家中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嬴政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王绾可以看得到,那书简上的字是《吏治情况考察》 他不敢说话。 不过他大约知道了,自己在这里,不需要说话。 “土地在一定限度内的私有化。”鞠子洲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仔细说说?” “在一定范围内,给予每个秦人土地,这些土地,不随着爵位而走,而是完全的,纯然属于他们自己的,因着这种地权关系,相应的税收制度也要改变,这些土地之上,不应当政收刍、藁。” “给每个人土地?”嬴政皱眉:“稍微有点难?争流家中的情况,即便是给了土地,难道就没法儿被人以低价买走吗?” “东六国可是有这种先例的!”嬴政笑着:“你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也写过了的。” “所以需要相配套的东西。”鞠子洲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比如农会。” 嬴政闭上双眼,手指指节不自觉在桌面敲击。 “叩” “叩” “叩” “叩” 一下下,敲在王绾心头,敲得他身体微微颤抖。 “土地归属于个人,但实际使用,却又要交由集体分配?” “是这样的,相应的,集体也有了义务,要保证成员的,最基本的生存。”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农会,开到全国去。 相应的,所需要的配套的农会干部、保安队、起步钱粮,也多了很多。 “肯定不够!”嬴政仔细思考,然后摇头:“国中钱粮不足的,而且,拿什么来衡量应该给予不同的人,多少土地呢?” “又如何确保,农人会接受这种模式呢?” “以,爵位定。”鞠子洲说道:“私人田土,占爵位配套土地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这样比例,税收之事,分开计算。” “那所需要的,懂得数算的税官起码是现在的数倍!” “慢慢来呗。”鞠子洲笑了笑:“先搞个试点?” “就在咸阳?”嬴政问道。 “也好,便于观察其中会存在的问题。” “还有个问题。”嬴政摊了摊手:“我之前提出的兵制改革,就被否掉了,如今,地制这么大的问题,吕不韦一定不会让我放手去做的。” “这人该死啊!”鞠子洲笑了笑。 齿白如骨。 第四十六章 深情似海 饭还有滋有味地吃着,虽然王绾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但他仍是没有浪费粮食。 争流狼吞虎咽地将小小的肚皮吃得滚瓜溜圆,鞠子洲慢慢与嬴政说这些细节性的东西。 将地制变掉,会损失利益的只有“秦王”而已。 可时任“秦王”嬴政,觉得这是很有必要的。 地制的变革是第一步。 他的目的是掌握全天下的“关系”,成为独一无二,永远活着的那个人。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是嬴政很清楚的。 所以他知道,自己想要达成目的,舍去土地归于自己一人所能够带来的利益是很必要的,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少年人的野心比天高,比海阔。嬴政丝毫不为这点利益心疼。 反正,也只是继承来的家业而已。 舍就舍了。 他这样的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半分吝惜,令得王绾不由心悸。 不图小利者,必谋大计! 以前,当真是太小看这位秦王陛下了。 王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王宫的。 但出宫之时,王绾回头看了一眼。 金色的阳光斜照之下,王宫整个地泛出刺眼的光。 王绾眯起了眼睛。 真可怕啊。 他回到家,马不停蹄地召集了几位朋友,拿出了珍藏已久的美酒,一面搂着美姬,开怀畅饮,一面借着酒酣微醺之意,侃侃而谈。 他讲了很多,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政所想要施行的“地制改革”。 王绾不是傻子,他的这些朋友,也没有一个傻瓜。 宴席之中,虽然推杯换盏的,大家好似都只是当个笑话在听。 但实际上,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已经彻底改变。 美姬并不重要、美酒并不重要。 甚至“好友”王绾所遭遇到的生命危险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王政所设想的那个地制方案。 现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大家当然都是清楚的。 但是这个方案嘛…… 秦王政年不满十五的孺子,真的有如此气魄,愿意主动放弃对于土地这样重要的财富的占有吗? 没有人相信。 但是流言已经传出来了。 秦王政将铜铁炉许诺出去了。 秦王政将王后的位置也许诺出去了。 秦王政最信任的那个师兄,叫做鞠子洲的家伙,甚至已经深夜去到秦熹家中,与宗室谈判过了。 所以,大家其实是看得到秦王政的决心的。 这个年不满十五的孺子,是真的愿意放弃那大把的利益,去换取权势,去换取那个得罪过他的吕不韦的死的。 所以没有人敢不信。 秦王政,小心眼的! 宴席散去,王绾送走了自己的这些至交好友,冷笑着饮酒。 消息散播出去,他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了。 但这一次的宴席,也把他对于这些至交好友的指望全数打碎了。 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凉薄,所有人都在真真切切的关心那个还只是个雏形的地制变革方案,所有人都只是假惺惺地问两句他的安全问题。 所有人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甚至,如果自己因此而死的话,这群人说不定还要低价购入自己家中的财产。 这些美姬,这些美酒,家中的金玉、锦绣。 连这个不大不小的宅子,恐怕都会被这些至交好友伤感着收入囊中,用以缅怀自己。 “呵。”王绾冷笑:“去问,去想,秦王政在设想这个地制的时候,他们师兄弟两个就已经开始着手思考反制你们这群人了!” 那两个人,仿佛前知之人,将一切的表象剥离开,只考究利弊,只去看对于他们想要好生对待的那些人有没有好处,对于那些可能影响他们所想要的一切的人,都是不讲任何情面的。 今天,他们可以用土地制度的变革作为诱饵,杀掉吕不韦,明日,他们同样可以以别的利益为饵食,驱使别人,干掉你们这些与他们的计划相悖的傻鸟! “哼!”王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口喝了一口美酒。 “幸亏耶耶站得早!” 今天做对了事情,保住了姓名,可明天,也需要做对啊! 他抱住了一名美姬的纤细腰肢,埋头在她广阔的胸怀里,深吸一口气。 “我的眼光还是蛮好的!” …… 吕不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面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自斟自饮。 日暮的暖光照了下来,映得他如同神人,熠熠生辉。 咸阳城里的流言,别人能够听得到,他这个出身于微末之际而祚登高位,封侯拜相的相国,自然也是能够听得到的。 正因为听得到,甚至可以比大多数人听得清楚,吕不韦才心生绝望。 他是真的完全无法想象,一贯处事冷静缜密的嬴政,为何,如此疯狂! 一般人的为政,都是要为自己捞取好处,其次就是为特定群体争取好处。 打击敌人,或者报复仇人,那都只能是顺带的事情。 即便是心理不成熟,报仇心切,那也只能是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情况下,进行报复。 一旦有了足够的利益,即便是原本的生死仇敌,也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携起手来,共同应对新的敌人。 但是,嬴政的做法是,豁出去一切,牺牲所有能够牺牲的利益,不管不顾,如疯子一般,就是要杀掉他吕不韦。 吕不韦根本无法揣测嬴政的想法。 “若是徐青城与陈琅在的话就好了啊。”吕不韦又喝了一口酒。 事情到了这一步。 嬴政豁出去了那么多的利益,吕不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接下来,不管是什么计谋,什么借口,什么手段,都无济于事了。 就算是神仙下凡,历代秦君复生,也挡不住秦人们要杀掉他吕不韦。 煌煌大势,横在一个人的头顶,那么,不管这个人有多么精彩绝艳、超凡于世的才情,他都得死! 吕不韦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挣扎也没用了。 所以他也不想挣扎了。 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子嗣、家人。 然后,就是弄清楚嬴政为什么这么疯狂。 把家底都豁出来了,完全是以不死不休的姿态来杀自己。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吕不韦自认为自己与嬴政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人不说是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合作共赢的人,也应该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才对! 为什么呢?为什么,嬴政一定要弄死自己? 吕不韦很疑惑。 就因为我以前得罪过他?但我不是支持过他两次吗? 还是说我把成蟜送进东宫,威胁了他一下,他看我不顺眼? 但是再是看我不顺眼,也不应该连地制都要改变? 日头落下,余火融金,天边夕云渐收,月光落在地面上,轻柔冰凉。 喜欢革秦请大家收藏:革秦27kk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十七章 卧听月落如雷响 秦王政将要改革地制的消息在整个咸阳都传开了。 最初只是市井里,贵人们的门客吃饭时候,成群,热切地讨论着。 到后面,日的疯传,嬴政使了农会的人到处推波助澜,加上宗室的帮助、楚系出资。 终至于,到八月初,全咸阳,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了。 流言,也从单纯的改革地制,演变成了分发土地,分发钱粮,把新打下来的土地发给氓隶庶人这样的各个版本。 流言越传越离谱了。 一些秦法规定的禁制也都在人们全情投入到这场争论之中时候,悄然放松。 铜铁炉中赶制了大批武器、甲胄,准备出售 月初的大朝会上,吕不韦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有意识地不去注意他。 所有人思考的重点都已经放在了吕不韦死后了。 吕不韦,在秦国,掌权四年多了。 这四年多,他一个身处高位的人物,能够扶起无数的小吏、能够拉扯出数不尽的小官、能够在军队里安插不知道多少亲信,能够与难以计数的人结成利益交互。 他若是想的话,是可以裹挟着许多与他有不可分割的利益联系的人一起临死反扑,给嬴政重重一击的,虽然不可能动摇根基,但起码可以给他添点堵。 可是他沉默着,似乎已经认命。 于是众人也就默契着,不去招惹这只濒死的猛兽。 先王的陵寝定了下来了,对于边军的安排定了下来了,对于今年这个旱年的税收安排定了下来了,王后的位置定了下来了…… 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安排。 嬴政多数时候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偶。 ——他手中没有具体的权力,也没有多少听从他命令的人,而且还没有正式登基,此时发号施令,达不到目的不说,还会折损好不容易得来的个人威望。 不过,没有人敢于真的小看这位泥塑木偶的新秦王。 前一段时间,搅弄风云的那位吕相国,可还半死不活地在朝中坐着呢! 朝会慢慢开完了。 吕不韦坐直了身子,有些眷恋地环顾这个大殿。 这大殿,是秦国君臣每月两次上朝的地方。 秦国过去的大部分的国政,于此定下,今后秦国的大部分国政,仍将出于此处。 这里,是吕不韦实现自己抱负的地方。 他年幼时候,妄想拜相。 然后他在这里拜相。 他年少时候想要扬名立万。 然后他在这里扬名立万,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他吕不韦的大名。 他年轻时候欲要成为吕望一样的人,光耀门楣。 然后他在这里,做了一个君主的吕望。 他们君臣相互猜忌,却又相携而行。 吕不韦记得那个前不久逝去的秦国先君。 那个人总是那么野心勃勃。 他容得下别人对他的不敬,也有着礼贤下士的习惯,甚至从来不摆架子,为质之时,他们可以一同展望天下,互诉抱负,畅想未来,得意之后,他们虽然有了互相戒备,但多数时候,他们仍是同心协力的。 “戬灭六国,重定分封!” 那是他们的志向。 然而这个人死去了。 属于他吕不韦的周武王死去了。 他死之时,吕不韦的确想过很多。 他想修一部《春秋》,想过田氏代齐,想过君臣相得,想过掌握废立。 书成之日,晒简于宫门,许以重金,使秦国众臣咸来为我改易书中之字。 一字千金。 凡来改字者,皆不服我者,可以杀之! 如此,甄敌我,得美名,取大位…… 吕不韦曾是这么畅想过的。 但这么做,到底会被后人唾弃? 或者,自己不篡位,而是与秦政君臣相得,找机会,慢慢做他的相父,指导他为政,辅弼他一统天下? 再或是,将成蟜教导成为比秦政更加优秀的人物,之后,找机会,推了成蟜上位,自己作为王师,名垂千古? 吕不韦的脑子里曾是流转过这些念头的。 心念纷杂,他并没能一时之间做出决断。 即便做出了决断,他一时之间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完成任何一个设想。 吕不韦听过嬴政与徐青城辩经。 这个十来岁的孺子,并不是一般人。 吕不韦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知道,自己玩不过嬴政,成蟜也没有可能比嬴政更加优秀。 他曾经为嬴政说过话,向嬴政示过好的。 他以为还有机会的。 然而嬴政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将他困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瓮中之鳖而已。 嬴政什么时候想杀,也就杀了。 吕不韦并不打算反抗。 退朝了。 群臣慢慢走掉了。 嬴政饶有兴致地坐在王位上,一手支着下巴,歪头看着静坐着的吕不韦。 “吕相,为何不走?” 吕不韦依旧跽坐在那里,他仍环顾着,仍怀旧着。 “老啦,走不动啦!”吕不韦语气中透出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豁达。 “可要寡人遣人,送你回府?”嬴政小小的身体,坐在宽大的座位上,略有些单薄。 “不必了。”吕不韦摇了摇头:“王上,前十日里,铜铁炉忽然开放了武器的售卖,可是在等臣遣人去买吗?” “或许,谁知道呢?”嬴政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你不打算试一试吗?” “鱼死网破?”吕不韦眼神清明:“我又不傻。” “可惜了。”嬴政摇了摇头:“早知你不反抗,我何必做如此多的准备呢?” “正因为王上做了这些准备,老臣才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反抗的心思。” “无趣。”嬴政叹气,起身想走了。 “即便是一早知道老臣并不会反抗,王上也还是打算做这些安排?”吕不韦忽然高声询问。 嬴政的脚步一顿。 “王上,对于老臣,其实没有多重的仇恨,对?”吕不韦松了一口气:“您甚至不是专为了杀我而安排这些东西来杀我的!” “只不过,您想要做些事情,而做事情,就需要权势。” “如今您的年齿、朝中局势,其实都是不允许您获取到权势的。” “所以您需要夺取权势!”吕不韦说着,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 “您要夺,就总要有人失去!” “我手中的权势,是最好夺的,所以您选了我!”吕不韦叹了一口气:“这与个人恩怨无关,纯粹是……” “总要有人去死,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嬴政轻笑:“知道了这些,吕相打算如何做?” “当然是坦然赴死。”吕不韦哈哈大笑:“王上,老臣只是第一步,后面,王上打算如何去做呢?” “一步一步,按着计划来。”嬴政摊了摊手:“委屈吕相了。” “老臣可以帮助王上!”吕不韦说道:“老臣难逃一死,但老臣愿意去死,并且老臣愿意交出手中的这些权势、钱财。” “老臣希望,老臣的三个孙儿,能够以孤儿的身份,拜鞠先生为义父,受大王养育。” 如果吕不韦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即便是死,也要恶心一下嬴政,也要拼一下。 但他不是。 他有后人的。 有了顾虑,就不能拼了。 拼了,就是族诛,如同商君。 嬴政深深看了吕不韦一眼:“可以。” 吕不韦跽坐,弯腰,深深叩首,五体投地。 “谢王上!” 文信侯吕不韦,死。 第四十八章 日出 吕不韦陪葬于先王陵。 这件事情没有在秦国掀起什么波澜。 吕不韦的几个儿子颇为难受按着父亲的嘱咐,将家中钱财送到了王宫之中。 次日,赵高带了王命,将其中十分之一的财富退回,并且挑选了三个还不甚懂事的小孩子带走。 孩子们的母亲哭天抢地,他们的父亲却又寂寂无声,甚至大多有些高兴。 赵高见着这样的反应,不免有些鄙夷。 吕相,你死的,不是太值啊。 嬴政接来了这三个小儿,只找了偏僻地方,遣人好生将养了,没有告知墨者安,更没有通知鞠子洲。 九月中,征军回到咸阳。 咸阳周边的粮食差不多开始收割了。 鞠子洲收割完粟米,带着人抢着开始引水浇地。 这两年的干旱,对于土地的伤害还是蛮严重的,不浇地的话,只怕这两三年中,咸阳周边的土地都没法再行耕种。 “过完年要想办法开条渠。”鞠子洲叹气。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 浇完地,赵高适时地递上了一壶凉白开。 “鞠先生,王上请您入宫。”赵高姿态放得很低。 鞠子洲微微颔首:“谢谢了。” 喝完水,他将壶还给赵高,来不及换衣服便随着他入宫。 嬴政这边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变制了。 但他多少有些紧张。 田制很重要,兵制同样重要,而对于兵士们,拼命厮杀之后的奖赏,比命更重要! 他们驻扎在咸阳城外,被严密地看守着,像是防贼一样的防着。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没有人觉得不对。 但嬴政觉得不对。 他觉得,应当给这些拼命的人多一些奖励。 “抚恤算好了没有?”嬴政拿着一卷书,在宫中来回转悠。 抚恤金,是以前所没有的。 这一次,是天底下第一次出现这种不按出身、不按爵位、不按法制,纯粹的,为我战死,我在应有的奖赏之外,额外给予好处的事情。 所有人都感觉新奇。 但这种新奇,嬴政觉得,需要有一定的公平。 所以他规定了定额。 每一个战死的人,其家人所能够领到的抚恤金,都是固定的。 两万钱。 而发给每一个家庭两万钱,在钱是半两的铜钱的时代里,是一项需要很多人才能够完成的构想。 因为两万钱,需要数出来,需要带走。 鞠子洲来时,嬴政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头上是细密的汗珠,脸上看不见诛杀吕不韦时候的淡定。 这个时候,他才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孩子。 “账目对过了吗?”鞠子洲问道。 “对过了,此役共计战死六千三百四十一人!应当发抚恤金一万二千六百八十二万钱。” 实际上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即便是嬴政刚刚收缴了吕不韦大部分的家产,他手里也没有这么多可以调用的铜钱。 所以抚恤金,只能以目前所能够拿得到的铜钱,尽量公平地分配,然后,差额用黄金、锦缎、珠玉之类的东西补足。 “现在有多少钱可以用?”鞠子洲问。 “钱币肯定不够!”嬴政挠头:“所以才叫你来帮忙的。” “……”鞠子洲抿起唇,相当无语:“想一出是一出,为政者岂能如此?” “你还在指责我!”嬴政生气:“当初抚恤金的想法还是你提的!” “没必要给这么多钱的,以法律把优厚措施规定下去不是也一样吗?”鞠子洲叹气:“尽量让当地给这些忠烈之士的家庭里定时送米粮、盐油肉菜之类的东西,冬裁衣,夏送硝……” “事到临头了你跟我说这些屁话!”嬴政一脚踢在鞠子洲膝盖上:“早干嘛去了?” “那你要发抚恤金的事情跟下面说了没有?” “还没。” “那就是可以补救。”鞠子洲说道:“干脆就不发了,用……” “不行!”嬴政一口拒绝:“一定要发!” “你说过的,要在最开始就显现出我们的不同来!” “即便过正,我也要矫枉!” 嬴政这样说着:“不如此,如何能让那些根本没办法接触到我的兵士们知道我是真的在为他们着想?”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也行,但是你还是须得考虑清楚,明天就是你自己规定出来的,出去与兵士们分发奖励的时候了。” “如今来看,你想要把抚恤金分到,并且在众人面前,亲手发下去,使死者同乡将钱送回,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时间不允许的。” “但是你依然是想发抚恤金。” “那么是不是应该有更简单,更能让众兵士看得清楚的办法呢?”鞠子洲问道。 “什么办法?”嬴政皱眉:“别噎掖掖藏藏的,赶快说。” “让他们自己去拿,拿多少是多少。”鞠子洲说道:“目前的秦法里面,兵士出征是没钱拿的。” “而你之前想要变革的兵制是让他们如同秦官、秦吏,每月有薪俸。” “干脆就在这一次开始,补发所有人的薪俸!”鞠子洲说道:“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在你手中,把钱领走。” “已死者,由同乡代领,补发完薪俸,把钱装在大瓮里,使死者同乡去抓取钱财,抓个次,抓到多少,抚恤金便是多少。” “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地让他们知道你的为政。” “之后,如果嫌少,还可定制最低标准,不足者,补发之!” 嬴政咬了咬牙:“可以!” “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钱。”鞠子洲说道:“是保障成丁战死的家庭,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 “之前不是商议过了吗?”嬴政皱眉。 “之前商议过,是因为你不跟我说咸阳周边干旱情况那么严重!”鞠子洲不满:“这种大事,你也敢拖着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嬴政皱眉:“我许久没曾出宫去做活了,只知道很久不下雨,并不知道干旱有多严重,而且我前段时间还使了农会众人去帮助农户浇地的!” “浇地意义不大,还是修几条渠。”鞠子洲说道:“咸阳周边这情况,河流不缺水的,只是地里缺水而已。” “明年开春之后。”嬴政说道:“兵士薪资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 嬴政点了点头,使人不必再数钱分装,而是去将所有铜钱归拢一处,又派遣赵高,去到农会当中,将所有的独轮车洗干净送进王宫。 今夜,王宫之中,没有多少人睡得着。 后半夜,嬴政跟鞠子洲也加入了干活的队伍中。 到薄暮,独轮车送来,上面装满了半两铜钱。 清晨,寒风吹拂,白霜落地;日出,万星黯退,东方晕染。 红色的火焰跳跃,太阳慢慢从天际走出。 喜欢革秦请大家收藏:革秦27kk更新速度最快。 第十九章 大吃 雉是和大家一起睡在工地的。 一天的卖力工作,大家都挺疲惫,虽然还有心去调笑一下雉,然而身体疲倦,相熟的几人只是略略提了几句,便回去休息。 雉也有些累。 但是他心里热腾腾的,像是有把火在烧,无论如何没有困意。 白日里,他其实并没能听到邻人的低语。 那话,声音太小了。 大约除了说话的人自己,旁人谁也无法听个真切。 然而雉总是在想。 白日里邻人的神态与往日是不同的。 以前他们都挨饿,即便是年轻的身体,也扛不住饥饿的摧残。 于是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就只是想着要找吃食,填饱肚皮。 而现在吃饱了,虽然比以前劳累些,可是日子总算是好过些,也能想一些以后,想想除了吃食之外的事情。 这时候,年轻的身体产生躁动。 吃饱之后的人,脸色也慢慢好一些,青春的活力回到了身体里,目光所及,春天到来。 邻人因此神采焕发出来,再用心洗漱,便是不施粉黛,也是天然绝美的姿态。 言笑之间,勾人心魄。 雉不懂的太多的事情,以前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身体的异常,他并不关心。 他关心的只有一张肚皮。 他为这张肚皮活着。 肚皮填饱了,他便快活,肚皮饿瘪了,他便难过。 出了问题,便是得了病。 那就只能是,学着父亲教过的办法。 填饱肚皮,硬抗。 扛得过就继续那么活,扛不过那就死。 至于别的,他并不关心。 什么秦王、官差。 给吃的就是好人,好人只要给吃的,那就叫做啥做啥。 道德、文化之类的,从未有人教授。 他这种人,本也就无所谓那些东西。 只是邻人一家曾照顾他,教授他埋了自己的父亲,他于是也照顾邻人一家。 以前邻人家中男人并未病死时候,他也时常抓些兔子、蛇、之类的,分与他们一家。 十五岁时候,到县中服兵役,为雉准备粮食和路费的,也是邻人一家。 那时候真好啊。 雉那么想着。 身体越发燥热了。 躺在席子上,感受着大地的冰凉,却无论如何不能凉快下来。 呼吸都热热的,好像身体里有个火炉子,呜呜地往外冒着热气。 雉有些迷茫。 脑海里浮现出白天邻人的神态。 她雪白的肌肤、她红艳艳的唇瓣。 身体开始躁动了。 雉翻身起来了。 睡在一边还没睡着的石神和即立刻来了精神。 “你猜他们今晚能不能成事?”即热切地问。 “我觉得不能,雉好似是什么都不懂的……就像你我以前一样,只管一张肚皮,吃饱了就快活无边,别的一概不关心,活像个小野兽。”石神摇了摇头,黑暗中,他们有些追忆过去的状态了。 “说的也是。”即苦笑:“我以前也是如此的。” 底层人没有那么多的常识。 很多上层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和条件,底层人都是没有的。 他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忍饥挨饿的一生,和为吃饱喝足而奋斗的一生。 许许多多的作为“人”而存在的所谓尊严、国家、族群的概念,他们是没有的。 因为他们从未从中获利,他们生活的重点只是吃饱和挨饿。 这是他们所要面对的主要矛盾。 人的精力是很有限的。 吃不饱的人的精力,尤其如此。 他们没有什么精力去关心和开发技术、积累经验、学习能力。 他们和野兽,差不多。 即和石神、去疾这些人,是曾与雉有过一样的经历的。 秦王脚下,首善之地,同样多的是吃不饱饭的穷人。 如今,这些穷人吃得饱饭了。 他们于是脱离了过去的苦难和懵懂的状态,真正的,从野兽变为了人。 于是他们才开始注重精神、注重尊严、注重那个,把他们从野兽,变成人的人。 那个人叫他们去把更多的野兽变成人。 他们于是离家千里,来到这穷乡僻壤里,见到雉、见到邻人、见到更多的人。 他们知道了,原来受穷受苦的人,不止自己。 自己从来并不孤独。 自己所经历过的,还有别人仍在经历。 他们于是,又是痛心,又是有些无措。 即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他是奉秦王政的命,来这里建制农会,使本地穷人变富的。 可是。 我真的能做到吗? 他看着雉起身离开了。 于是他趿拉上鞋子,猫着腰跟上去。 附近的野兽是没有专人清理过的,所以即拿上了自己的铁剑。 石神叹气。 “人家幽会,你也要去看一眼!”他叹气,提起铁剑跟了上去。 原本已经熟睡的去疾此时睁开了双眼,黑暗中,他抄起了枕着的铁剑,跟了上去。 今夜月光很好。 邻人红着脸,用木盆打了水。 她已经确认过了,儿子已经熟睡。 旧衣服上裁下来的布做了毛巾,毛巾沾了水,凉丝丝的,在肌肤上滑动。 她有些羞恼,又有些后悔。 同时,还有些担心。 她也很清楚,自己白日里说出那话时候,声音很轻。 所以她有些担心。 万一雉没有听到可怎么办啊? 但是,如果他听着了,不愿意来呢? 可,万一,万一他来了呢? 自己已经是生过孩子的人了。 心里头乱糟糟的,杂念纷呈。 偶有树枝被踩踏的声音,她都格外的敏感。 抬头看过去。 是一只野猫。 家中已经许久没有来过野猫儿了。 丈夫死后,家中粮食渐渐少了,后来雉把家中的老鼠抓了出来,大家吃了一餐之后,就再没有野猫来过。 如今家里有了些存粮,这些小东西自然也就来了。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羞羞的,她于是恼怒站起身来:“去!” 那野猫吃了一吓,随即一跃,顺着墙爬上去,在墙头瞪着一双大大的发着微光的眼睛看着她。 她越发羞恼,于是抄起了擦身用的湿毛巾,甩了些水过去。 …… 雉在吃东西了。 他抓了几只蝉在吃。 这是他一贯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遇到难事,大吃一顿。 身体难受,大吃一顿。 心情不好,大吃一顿。 一般来说,无论是什么病痛,在吃饱的快乐面前,都会慢慢消退。 这在以前是最有用的。 雉于是慢慢吃着。 蝉是不够吃的。 工地附近连日的动静,把一些还未被人捕食的小野兽吓走,雉也找不着别的什么。 于是他决定回家吃存粮去。 那存粮是他用钱买的。 预备以后留着吃。 平日里,就储藏在家里。 轻易,是舍不得吃的。 但没办法,如今是特殊情况。 病了嘛,就是要多吃一些。 他于是摸索着回家。 第二十四章 分配 (四) 即来寻找周决时候,是傍晚,周决与曹智宴饮之后,酒酣耳热,勾肩搭背,一人拥了两位美人——这是曹智的妾侍。 妾侍在他们这样的大人物眼里,基本上不算是人,而是玩具。 所以一般情况下,为了表现出对于朋友或者客人的欢迎,人们会选择,与朋友或者客人分享自己好玩的玩具,也就是妾侍。 与妾侍对应的是,书童或者有些也叫做,门客。 妾侍是女,书童和门客是男。 这没有甚么难以理解的。 于是县令与农会会长两人强忍了怒火,黑沉着脸,穿好衣服,去会见即和去疾。 即和去疾的爵位不低,虽然地位上,只是简单的兵士,然而却是作为秦王政的使者和耳目而存在的,即便是县令和农会会长,在原则上,也不敢轻慢他们。 于是便不得不见。 见了面,周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二位壮士,寻我何事?” “回禀上官,是这样的。“即倒是没注意两人的脸色,只慢慢将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和自己的要求讲清。 “所以说,你们是遇到了难事,来求助的?”周决更是没好脸色了。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周决心中恼火。 本心来讲,他其实是,很想要收服即和去疾这一队的兵士的。 因为这些人真的很能打。 收服了这些人,周决觉得,自己以后的安全问题就根本不需要再考虑了。 但问题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位贵人! 他们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这样一号人,想起自己,也不是想让自己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而是想要获得自己的知识,学习自己的知识去武装他们自己,然后自己去解决问题。 ——自己在他们眼里,可能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这种联想使得周决无比恼火。 但他也着实没有甚么办法。 想了一下,周决还是黑着脸,将秦王政所给的小册子掏出来,丢给即。 “这《农会建造册》,你们自拿去学习,晚些时候,我会寻一个吏室的教书先生来教你们认字的,如果看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仔细思考了再来问我!”周决严肃说道:“本官也是有要务要处理的,你们肩上担了责任,背了事情,本官比你们担负的责任更大,背负的事情更多,你们不要事事都来劳烦本官,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不然的话,以后那么多的事情,本官一人,如何处理的过来?” 他这样的说着,驱赶即和去疾。 即和去疾当然不知道周决在扯淡。 他们很是认真地接过了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收好,然后向着周决和曹智要钱要物资。 “上官。”即躬身一礼,姿态并不标准:“秦王政承诺过的,每月配给的钱粮和铁器,如今当该到了?” “这自然是到了的。“曹智笑了笑:“四月的份额,你们来时就已经拨给县中了,你若是不说,本官都差点给忘记了!” “当然,这也是,县中事务繁忙,本官分身乏术,精力不济,有些琐事,忘记了,也当是正常的事情,这,你们能理解?” 即听了这话,深以为然:“是啊,一忙起来的话,的确是很多小事都没有时间去顾忌了呢!” 去疾摩挲着手中的竹简,没有太在意周决和曹智的话,倒是瞧着他们两人颈间的片片红花。 那红…… 去疾一阵恶寒。 告辞之后,即和去疾拿着小册子,去找周决为他们安排好了的教书先生。 寻找这位先生时候,即和去疾特意去市集买了六斤猪肉。 并且,他们串了两千钱。 一人提着猪肉,一人提着钱,两人说着话,去请先生。 如今的知识是珍贵的事物,即便是已经有了周决的安排,即和去疾还是觉得,拜见先生,请求别人教授知识,是一件占了大便宜的事情,给些钱财、束修,是应该的。 “我说,你刚才注意了没?”去疾有些神神秘秘的=地开口。 “甚么?”即提着钱问道。 钱有些沉。 但两千钱铛铛啷啷地相互碰撞,发出响声,着实是很悦耳的。 刚才那县令和姓周的两个人脖颈上的东西。 “他们脖颈上有什么?”即随口问道。 他倒是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过一会儿,即又说道:“对了,那姓周的,应该不是姓周,周……好像只是氏来着。” 像即这样的贱人出身,是分不清楚姓和氏的区别的。 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有,有姓氏的都是贵人,这么一条。 “谁管他姓还是氏!”去疾撇嘴:“我问的是,你看没看着,他们脖子上的红印。” “红印?什么东西?”即纳闷。 “就是你跟你妻,房中她在你脖子上嘬出来的印记啊!” “别提了!”即咧嘴:“我妻已经许久没有嘬过了,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们成婚之前,她才肯嘬那个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个做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我看到了的啊!”去疾凑近了即,小声说道:“我刚才可是看着了,县令和姓周的,脖子上都有嘬出来的红痕呢!” “那又怎么了?”即一愣。 旋即,他恍然:“哦!你的意思是,他们互相嘬……咦,不会?” “为什么不会?”去疾急了:“你仔细想一想,我们方才去见他们时候,他们身边可还有旁人吗?” “好像,就是没有……”即一愣。 刚才他们没注意的。 其实好像,确实是少了些什么。 如今仔细一想,似乎,是少了服侍的人! “你这意思是……他们俩把其他人赶走,然后……” “哎哎哎,别说!”去疾眉飞色舞:“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可不认的!” “哦……”即仔细一想,觉得确实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而且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啊! 他们胡思乱想着,先生的家,到了。 …… 宗室的二十来人聚集在一间屋子里,众皆无声。 这一时,大家都在看书,而且看的是,同一本书! 他们看着书,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凝重。 整个咸阳,有能耐的人,都在看这本书了。 这本书叫做。 《剥削经》 这是一本,教人如何积累财富,做人上人,发展和壮大自身的书。 最适合的,当然是人上人去读。 第二十七章 序幕 六月底到七月中的二十一天之间,咸阳城里的小贵族数量减少了两成左右。 相反,城里多了一批破产的知识分子。 这些人拖家带口,身无分文,有些,甚至欠有大额外债。 人们所能够听得到和看得到的痛苦似乎一下子集中起来了。 虽然粮食取得了丰收、农会的农民们感觉自己衣食无忧、甚至有空闲去与家人想约着到城外游玩。 可是城里一下子多出许多人叫苦哀嚎。 有些破产者拖家带口地游离于旧友府邸,有些则聚集于王宫正门,整日叫骂。 七月底,嬴政受到了几次刺杀。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反而,一些濒临破产的小贵族在嬴政遇刺的当日,便被大贵族们查出有与刺客交游。 一阵小小风雨。 这风雨里,有哀嚎,也有吃饱。 大贵族们如今比任何人都紧张嬴政的安危。 他们紧锣密鼓地帮着嬴政排查各种安全隐患,帮着在城中清缴各种危险人物。 追索了数日,一共牵连出十几家小贵族。 这些都是在这一次的斗争之中失败或者即将失败,陷入破产的家族。 他们因着这一次的地制变革和《剥削经》带来的竞争之中遭遇到了失败,没有得到分毫的好处,反而折损了过去所享有的荣华富贵,日子变得困苦无依,与过去的阔绰奢华形成对比,于是愤怒从心底里滋生。 他们开始愤恨嬴政。 并且开始愤恨鞠子洲。 于是他们谋划了刺杀。 第一个要刺杀的,当然是嬴政这个主动掀起变革的秦王。 如果没有嬴政搞事,那么这些贵族虽然得不到土地的所有权,但起码,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正是嬴政想要变革,他们这些人,才将将的被吞吃家产,受到了剥削,即将家道中落,落入贫困之中。 所以一切的错误,错在嬴政! 他们谋划刺杀嬴政,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事情。 大贵族们追查出来这些之后,将人交到了嬴政手中。 嬴政在午休之后,抽空去看了看,听着这些人的谩骂,看着这些人跪地哀嚎、求饶,他眼神平静。 他对于眼前的苦难,毫无怜悯。 类似的哭声,他在初入秦国时候的那一个秋天的大雨之中就见到过。 那是如今农会里的人的哭声。 那时候,大雨倾盆,房倒屋塌,衣不蔽体的妇人抱着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孩童,坐在废墟前面,淋着雨,依偎者,雨水在眼眶与脸上纵横流动。 他们麻木着。 没有多少哀嚎和哭喊,像是画中静默的形象。 那时候的苦难和哭喊,是近乎无声的。 而眼前的是嚎啕如鼓。 两相对比,嬴政反而觉得,五年前的那苦难,似乎更能打动自己。 “你们骂朕也好,想要杀朕也好……”嬴政蹲下身子,看着牢房里的贵人们:“但游戏是你们自己加入的!” “赢了,你们并不会感激朕,也不会把赢来的土地和财富分给朕;但输了,为什么你们却要杀朕呢?” 嬴政摇了摇头:“比起朕所见到过的那些历来受到剥削的人,你们这才到哪儿?” 一贯受到剥削的那些人,反而是沉静的,是习惯于种种不公平,并且告诉自己: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世界就是如此不公的。 他们接受这一切。 反而这些一贯剥削别人的人,只失去了那些剥削得来的财富和特权,便心生杀机,无法接受。 真有趣! 嬴政想了想,说道:“你们大抵,原本也可以是朕的朋友的!” 《邯郸稽考》之中,鞠子洲曾经描述过赵国破产的有氏的小贵族。 这些人在继承父辈财产的斗争之中失败、或者家族财产被大贵族侵占,因而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落魄成与原本就没有那些生产资料的穷人毫无二致的姿态。 他们或许怨天尤人,或许想办法恢复旧日荣光,但总归,他们要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因此,他们的心底里是会有怨愤的。 在未来的社会形态塑造之上,这些人或许更倾向于旧的形态,并且想要恢复人上人的身份,但对于大贵族和大地主,他们和大多数穷人的态度是一致的。 换言之…… 嬴政看着这些人。 这些人,短期来看,与农会的人立场是一致的! “只诛首恶。”嬴政平淡说道:“不追咎家人,他们家中小儿,年十岁之下,放置恤孤院中,年十岁之上,送入吏室学法,妇人送入农会,择良人再行婚配,老者……拉去修渠。” 说着,嬴政转身离开。 他身后,有些哭泣声停止,有人磕头感谢,更多的,还是恐惧和谩骂。 刺杀的事情,真要追究的话,其实是可以牵连很多的人的。 然而嬴政并不打算大开杀戒了。 这些落魄的贵族,有一个算一个,以后都是可以用的到的人才。 这一次的斗争之中,这些人落败,但他们能会不想恢复旧日的荣光吗? 他们需要一个机会。 而嬴政手中,就有这样的机会——考核! 通过农会吏治考核的人,可以为官吏。 虽然比起这些人以前的荣光,这小吏位置定然差了许多,但他们除此之外,还有得选吗? 走出牢狱,嬴政走向了今天的工作。 阳光炽热,尘世如炉。 一场变革正在展开。 火热的天气里,人们展开这火热的斗争,无论胜败,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 八月底,大的斗争逐渐结束。 小贵族十去其三,大贵族少了两家。 财富再一次的集中。 大朝会时候,上朝的官员们人人脸上都是笑颜。 即便是以他们这些人的城府,喜气都是忍不住的。 就如辛苦耕耘,获得了丰收,老农虽然高兴,但嘴里总不免叫嚷:“收割太辛苦了,天太热了,庄稼收割起来太麻烦了。” 然而未经辛苦耕耘,却就收获了别人田地里的庄稼、并且得到了别人数代百年累计的家产,老农却不会有一句抱怨。 他会笑的合不拢嘴! 这样的收获,可是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得到一回的呢! 遇上了,只管高兴就是了。 人们高高兴兴地对着王座之上将冠冕取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的少年秦王施礼。 如今,这不合礼制,有损秦王威严的举止,也变得那么潇洒自然,烨烨若神人。 施礼之后,嬴政开口了。 “近来咸阳城中,颇不安定,而国中如此正值大事,朕年岁尚且幼稚,如此的动荡,只怕于国无益。” 大家一听这话,便知道有些举动应该停止了。 第二十九章 势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法律,是保障既得利益者利益的工具。 无论说的有多么的天花乱坠,讲的有多么的娓娓动听,某些人是不是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是不是国家的主人,看这个国家的法律,是最能够看得到真相的。 正因为法律有着这样的特殊意味,所以在既得利益者面前,提起更改法律,无论这个提起的人是谁,他都要被警惕。 而在体制允许的范围内,按照某个人的意愿去更改法律,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除非是,更改后的法律,能够更加符合当前的既得利益者们的利益。 如此,这些满腹心思的老狐狸,才会心悦诚服地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 而就是这样的困难事情,嬴政做起来却是一呼百应,水到渠成。 甚至,是这群老狐狸主动求着他去改变如今的法律。 就和当初嬴政杀死吕不韦一样。 ——这当然不是因为嬴政长得美。 实际上,这种手段说起来复杂,但也无比简单。 就是单纯的,将自己想要做成的事情,变成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事情,然后,不消你去苦心孤诣地用各种聪明智慧在刀尖上跳舞,那些顶尖的聪明人和有力量的人,便会自发的团结在你的身旁,为你献出他们自己的一份力量。 只要符合更多数人的利益,那么你就会是无敌的。 管他什么吕不韦、什么品德、什么祖宗之成法、什么罕见之人杰。 一切都要在你面前俯首。 这个,就叫做,大势所趋。 这是阳谋,无可抵挡的谋略! 这样的谋略,在理论上,没有出奇之处,在韬略上,算不得最优最俭省。 然而,它最大的优点便是稳固。 任何人都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这阳谋的用意,但是看到有什么用呢? 你无法改变它。 与这大势为敌者,没有能力左右大势,这大势,甚至会教授着你,如何去破解大势;然而,当你真的照着它所教授的,去破解了这大势,得到了足以匹敌这大势的力量的时候,你真的还是这大势的敌人吗? 如今,嬴政便是营造出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势。 这势叫做——地制改革。 用鞠子洲和嬴政两个人的语言,就是。 生产资料私有化! 人们是看得到这其中的利润的。 因为看得到,所以大家自愿的簇拥在嬴政身边,为他铲除吕不韦,为他荡平底下的小贵族,请他更改律法。 这一切的一切,大家都是很清醒很聪慧的。 过去的这段时间,他们也确实的,因为自己的聪慧和清醒而获取到了巨大的利润。 这是做不得假的。 所以这一次,他们拜服下去,拜得如此彻底。 他们心甘情愿地将更改秦国法律的权力,奉送到了嬴政手中。 他们相信,更改后的秦律,才能够更加适用于如今的他们,才能够更好的保障如今已经由不拥有土地的奴隶主,转变成为坐拥大片土地的地主的他们的利益。 最后的最后,嬴政又说起了自己当前所忧心的事情。 他说:“如今国中正遇大事,水渠的修建,事关往后一百年,关中之地的兴盛与否。” “这是万万不能有所闪失的。” “所以粮食的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 “众卿,可有什么办法帮助朕,解决粮食的问题吗?” 官僚们沉默着。 嬴政静静的坐在最上方,看也不看他们。 这也是一场交换。 众臣用更改秦律的权力,与嬴政交换了权力的随意使用。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嬴政会如此心急。 急什么呢? 他们疑惑着。 但既然嬴政好不容易同意了这个交易,那么他们当然也就不能扫了嬴政的兴致。 “陛下可以加税。”王宇出列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加税以广征粮食,倒是可行。” 王宇低下头,回到队列之中。 小孩子嘛,到底还是好糊弄的。 加点税而已,不是大事! “然而。”嬴政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因为他将冠冕去除,所以众臣都可以看得到他清秀的脸上,那浮现出来的表情,绝对不是赞同的表情。 “然而,小民生存艰难,如今虽有粪肥、灰肥、虽然可以垄耕、一年两种,然而朕所知道的,底下氓隶度日艰难,常有一日三餐不能饱食的事情发生。” 王绾听到这转折,印证了自己的判断,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听到这个“一日三餐”的时候,脸色僵住。 一日三餐…… 这是一般小贵族的标准! 嬴政年纪不大,想要的却并不小啊! 他心念变幻。 众臣闻言,也都不觉得是嬴政口误说错了。 也没人会觉得,这样一个手里把持着农会的少年秦王,这样一个比任何人都清楚氓隶庶人的生存情况的秦王,会在这方面有认知偏差。 所以,这个一日三餐,是故意的! 他想要的,比大家想象中多得多! ——一日两餐和一日三餐,虽然只差一顿饭,但是这背后所代表的事情是,一倍以上的需求! 一日两餐时候,大多是早晨一餐,晚间一餐。 有些地方则是午间一餐,晚间一餐。 两顿饭,一顿干,一顿稀。 干的那一顿,大部分时候不用生火做饭,只吃干制的食物。 做饭所需的时间、做饭所需的粮食、所需的柴草……这些都是小数目。 可是一天三餐则就完全不同了。 按照贵族的生活来看,一天三顿的话,就是早中晚各一顿饭。 虽然餐数不多,可是需要的粮食是以前的一点五倍,柴薪所需,是以前的两倍,有功夫吃三顿的家庭,他们造饭所需要的时间成本、油脂、盐分这些的成本,都起码是以前的两倍了。 更要命的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够长久的支撑一天三顿饭的消耗呢? 什么样的家庭背景,才会舍得多吃一顿呢? 众人寂寂无声。 这位要的,恐怕不只是加税或者减税了。 他也要土地。 或者,别的。 众人沉默着。 隗状左右环顾。 身后有人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从队列之中踹了出去。 隗状打了个趔趄。 嬴政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隗状没有敢回头骂一句。 顶着嬴政的目光,隗状颇有些忐忑施礼。 “你有办法吗?”嬴政问道。 隗状深深低头:“臣,的确是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第三十章 分润 “讲一讲。”嬴政笑了笑。 “不管成熟不成熟,有想法,总比朕连想法都没有,要强的多。” “陛下可记得,以前的秦法之中,有以粮换爵的定制?” 嬴政缓缓点头:“卿的意思是,要寡人重启这旧制?” 旧制? 隗状瞳孔骤缩。 看来是不愿意以此种方法来行事的。 这位小秦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啊。 隗状点头:“正是,秦国,乃至于别国,都有此种习俗,故此,臣觉得,这法子,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可是朕觉得并不合理。”嬴政摇了摇头:“众卿以为,朕的这个想法,没有错?” “陛下当然是没有错的!”秦熹立刻附和。 随后,是熊宸、熊延、秦奚、王绾这些人。 更多的人,还在犹豫。 说这个法子不合理,自然不是一句空话——不合理自然是要废除。 但是这个法子…… 大家隐秘地交换眼神,交流意见。 能够站在这朝堂之中的人,即便不是嬴政这样的天才人物,也大都是老狐狸。 没有人说话之前会不经大脑思考,也没有人会主动去做对自己毫无利益而专有坏处的事情。 嬴政今天的任何一句话说出来,都是要反馈到法律之中,反馈到日后的利益分配里面去的。 这是关系重大的。 所以,众人必须仔细思考。 不过,思考过来思考过去,众人仍是觉得,支持嬴政也没有什么坏处。 即便是废除了以粮食换取爵位的制度,对于众人、以及众人所在的家族而言,也是没有多大的坏处的。 这些事情,只对于地方上的小贵族有点损害! 所以,支持也没有坏处! 紧接着,又是两人进献策略。 不过嬴政依然不满意。 通过这样的进献过程,大家也慢慢掌握了一些信息。 嬴政的底线是,不向底层的氓隶庶人加税。 但是他仍是要获取到更多的粮食。 大家由此,也都知道了,嬴政是想让在座的各位,以及各位所代表的那些地主们,纳税,交粮。 这是在伸手向大家要钱。 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事。 伸手要钱,只能说明嬴政是要依仗大家的。 而嬴政所想要的,是将伸手要钱这个过程定为一种制度。 这在一般而言,是坏事。 可是人精们转瞬之间便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之后,这个伸手要钱的过程定为税制之后,大家的义务也就随之确定。 随后而来的,便会是权力。 便会是自己等人在这个国家里面的一切权益、利益得到保护的过程。 这是一件好事。 众人眼神晦涩。 可能是一件好事。 具体的,还要看这位小秦王要钱的方式,以及要钱要粮食的多少。 太多的话,大家伤筋动骨,肯定是不爽的。 可是太少的话,也就意味着,以后嬴政是有可能对大家翻脸的。 这个额度,很重要。 而且怎么跟大家要这些钱,以什么名义要,也很重要。 大家等待着。 一个个人上前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待到时间临近中午时候,嬴政嘱咐人上了饭菜,众人该上厕所的悄悄的一个两个结队去了,随后,净手、净口,一人一桌,坐在殿中,一面吃喝,一面谈论这件事情。 气氛渐渐火热起来。 先前,小秦王威仪甚重,大家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话, 可是一个个人说了去,小秦王开口否定这些意见。 虽然言辞并不可亲,然而小秦王对于众人的亲善态度逐渐盖过了那股子气势。 于是大家活泛起来,与这位威仪难以言明的少年人开起玩笑。 有些宗室的贵族甚至问题嬴政关于纳妃的事情来了。 他们或者以长辈的口吻关怀说道,使太弟久居东宫不好。 或者就是说着君不可一日无子,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类的说法。 有些则是纯粹的向着嬴政推销各种类型的美人。 有些喜欢十四五岁,豆蔻梢头的处子,爱她们天真烂漫;有些则喜爱二十来岁的大龄妇人,爱她们成熟妩媚,放得开。 有些喜爱大家淑女,有些说小家之中蕴有碧玉。 谈论起这样的事情,似乎嬴政身上的一切威严也都消失了。 大家进一步的亲善起来。 有人调侃着,指着在旁记录的史官司马结说道:“臣听闻,司马起居家中便有一位性情均淑的小孙女,只比陛下小两岁,如今正是要……” 司马结脸上抽搐。 嬴政随意笑了笑,转头对着身旁宦官问道:“你觉得,王后若是听到了今日这些人的话,会是如何反应?” 那说笑的人的笑意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这是什么意思? 嬴政笑起来:“瞧把你吓的!” 他笑着,逐渐开怀。 那贵族愣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水压惊,然后也跟着大笑起来:“陛下可真会开玩笑。” “朕也是第一次开玩笑。”嬴政笑着,笑得合不拢嘴:“以往只是听师兄与朕玩笑,倒是未曾试过自己主动与人玩笑。” “如今想来,感觉也是不错的!” 他这么说着,忽然有所领悟一样,说道:“朕方才想起了。” “众卿与朕,若不是亲戚,便是家中的故交,也大多算是朕的长辈亲朋,又是与朕一同治理秦国。” “照道理来说,秦国,是朕的国;也是诸位的国。” “这天下之民,皆都是你我之民。” “餐民、残民、虐民之事,朕不可为之,各位,也应不得为之!” 正在饮酒的秦熹一口酒水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惊恐看着嬴政。 这位小秦王。 大家都知道他的。 大家都知道他掌控欲强烈,都知道他不可能放手自己手中的权力。 但是如今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试探? 不! 没有人会把权力拿出来给人做试探。 即便有,那种傻逼也绝对不可能是嬴政这位上位就诛杀了吕不韦的罕见人杰。 那么,他拿出这些利益的目的是什么? 共治秦国? 说的好听。 但是实际上你真的愿意把权力下放吗? 这是在搞什么鬼? 言笑之声不绝于耳的宴席一下子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嬴政,等待嬴政。 嬴政笑着继续说道:“朕建制农会之时,本就存了如此的心思,如今忍不住,与诸位分说。” 第三十二章 好戏开局 谨慎的猜度,竭力地思索。 众人很难以跟得上嬴政的思路,但也知道这位小秦王绝对不是什么慈善之人。 没有什么慈善之人可以一上台就把吕不韦逼杀掉。 没有什么慈善之人可以面不改色地以田牌的游戏收割那么许多财富。 更没有什么慈善之人,可以平平静静地指使朝中众人,将基层管理和乡里势力杀得近乎真空。 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做这种慈善之事。 他付出了,就必定会有想要的东西。 而越是付出的多,就越是,想要更多! 众人不语。 于是嬴政继续开口:“农会这等集体化的东西,其优点是很明显的。” “而且朕觉得,秦国的未来,毕竟是农会这样集体化的未来!” “但即便如此,朕依然不想要在氓隶庶人的口中夺取他们本就不多的食料。” “朕不会给他们加税。” “要加税,就给拥有更多的土地的人加税!” “一般的人,氓隶庶人之属,至不过上田一两百亩而已。” “多,也不会太多。”嬴政摇头,脸上挂着笑:“众卿觉得,一两百亩地,能做什么?” 隗状不语。 冯去疾有些想说话,但他站不起身来。 他身旁,两个人若无其事地按着他的肩膀。 这时候,不应当是他们这些人开口的时候! 需要等,等嬴政真正把他的计划,和他预备向众人收取的好处,制成一个相对完备,可以实施的规矩,说了出来,众人才好评判一切。 蒙骜大口饮酒。 他是无所谓这些的。 众人也没有谁人愿意听他的意见了。 他的身体,已经扛不住太多的事情。 医师已经判定了,他至多,也就是这两年了。 儿子儿媳,甚至妻,族中的亲戚,如今看他,都是满脸哀伤。 他们看着蒙骜,总是开口劝他休息,劝他去享受享受。 他们脸上带着哀伤。 然而他们已经在为蒙骜考虑身后事了。 喜欢的陪葬、喜好的亩地、身后蒙氏一族的安排、各种产业的划分、诸类人脉的移交…… 他们仍旧关心着蒙骜。 或许哀伤是真的,或许关切也是真的。 但蒙骜已经死了。 他活着,但是在所有人的眼里,蒙骜已经站在了一个死者的位置上。 蒙骜憋闷。 但他毫无办法! 他现在连家族的利益也不关心了。 他想要战争,一场轰轰烈烈的,适合自己的战争。 最好是战胜,输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想要那种热血沸腾,感受到自己仍然活着的感觉。 他蒙骜,是个活人! 他还没死! 他大口饮酒,大口吃肉。 旁人自顾自交谈。 他们等待着嬴政。 “因此,入农会者,家中田产在五百亩地之下者,税二十五税一。” “五百亩以上,两千亩以下者,五百亩地,按二十五税一,超过五百亩的部分,二十税一。” “两千亩以上,一万亩以下者……” 一条一条,一句一句,大家听得真切。 也因此,大家知道了嬴政的目的。 他并不禁绝土地兼并。 但贵族们知道,嬴政需要让这些拥有更多土地的贵族们,承担起主要的税务。 而承担了义务,相应的,得到的权力也是巨大的。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时半会儿,贵人们看不出来明显的陷阱。 没有什么会让自己吃大亏的条目。 甚至,这样的条款,让大家看到的,是一种可以继续扩张的可能性。 ——嬴政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和刚才的这一席话,大家知道,嬴政是想要发动对外战争,吞并弱国的。 所以他需要对于基层的掌控。 他需要让自己拥有足够的兵士,用有足够的精兵。 而他的精兵,大家都知道,是由农会培养出来的。 所谓的精兵,首先是要身强体壮。 一天一餐的人,只能说是饿不死,身强体壮就算了。 只有一天两餐、两餐以上的人,才能够身强体壮,打起仗来,才能够无往不利。 这是一切的基础。 所以嬴政所需要的是,氓隶庶人能够吃饱饭,一天两顿,甚至……一日三餐! 这是一个底线要求。 而完成这个要求就意味着,要让那群贱氓,手里有粮,心里有希望。 但是光靠嬴政自己,他做不到。 所以他必须需要做的事情是,求助于各家。 让各家出人出粮出钱,帮助他建制农会,进而,帮他培养精兵。 然后,就是对外战争。 兵士足够强大的话,就算上将军的位置上栓条狗,狗都能带着大军打赢战争,这是没有任何争议和可以质疑的事情。 能够培养出足够的精兵,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赢了之后呢? 嬴政方才说他早就已经在设想赢了之后的事情了。 那就说明了,赢了之后,占领地区,也会是建制农会。 那么到时候这些地区的土地,应当也是由他们这些人去吃。 嬴政自己作为秦王,吃大头,他们这些人吃剩下来的。 氓隶庶人跟着吃点残羹剩饭,让他们有个一日三餐,便也就可以了。 如此…… 众人对视。 如果是以前一年两收、不用粪肥时候,使氓隶庶人一天三餐,或许优点肉疼。 但如今,咸阳附近农会所拥有的土地里,庄稼的收成比以前高了一倍都不止。 给氓隶庶人一日三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花个一二十年,农会的实际掌控权,不就是大家的了吗? 嬴政这怕是,以未来换现在的透支型策略。 大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这样的税制,是针对加入农会,服从集体安排的土地的税制,而对于不入农会者……”嬴政笑了笑。 “税收翻倍。” 众人震动。 迷茫对视之后,心中疑窦丛生。 一个国家鼓励人们去做一件事,或者不鼓励一个人做一件事,是可以通过政策和法律提现的。 如今,这是要以税制体现? 但是目的呢? 大家不清楚。 “臣支持陛下的想法!”隗状这狗东西已经在高声呐喊了。 “陛下爱民如此,真乃庶人之父母,百姓之大人!” 众人暗骂一声老狐狸,随后一个个出声表态。 熊宸迟疑一下。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很奇怪,这种策略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 可是想到姐姐华阳太后的话语,他心中总有一股子危机感。 身旁楚系的人跟着众人起身,站在那里,挡住了他坐在原地的身影。 嬴政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好片刻,殿中所有人都起身表态了。 嬴政终于满意点了点头。 “善。” “看来寡人的想法,是合乎道理,合乎人事的。” 既然是对的了,那便实施罢。 看看最后,谁人笑的出声。 第三十三章 困难 雉盯着烤熟了的肉,嘴里不断分泌口水。 新猎来的长龙剥皮洗净,架在火上,猛火炙烤,肉由粉嫩嫩的带着血丝沁出水光的润泽颜色,在火焰炙烤之下,色泽慢慢变深,水光滋滋地被蒸发,留下来的,是更加油润的光泽。 油润反射火光,有些明晃晃的,芬芳的气息在火焰的催发之下,慢慢铺满整间房屋。 随后的炙烤,令得油脂沁出,滴落。 油脂溅落在炭火之上,滋滋拉拉的,香味更加诱人。 而那火上的肉食,已然深褐,带些金黄。 这时候,负责烤肉的石神在肉上刷了一层酱汁,属于青菜的清新味道顿时包裹住了慢慢变得金黄的肉。 酱汁在烤肉上鼓起气泡,而后气泡破裂,炸开更加难以形容的馥郁香味。 雉已经止不住口水。 他的双手不自觉搓来搓去,眼睛直勾勾钉在烤肉上面。 肚肠之内,咕噜噜一阵响声。 饥饿此时出现。 理智被一种名为饿魔的东西占据。 他舔舐嘴唇,几乎想要上手。 即在一边看着雉流口水,脸上挂满笑意。 他记得,以前自己刚刚能够吃饱的时候,父亲也是如此坐在一边,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对着烹饪出来浓香扑鼻的肉食流口水,看着自己对着肉食疯狂啃噬。 即自己也很想吃肉。 不过此时,他的渴望,可以被更多的渴望和理智压抑。 “饿了罢?”即问道:“可以吃了,多吃一点。” 他说着,有点肉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然后取出一块白里透黄的盐巴,小心地掰下一块,放在碗里,用刀柄捣碎,然后把盐巴递给雉。 雉听到可以吃肉,早已经等的不耐。 石神刚刚把肉从火上取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 这结局当然是被烫得不轻。 然而雉无畏无惧,虽然很烫,虽然难以忍受,但他还是把肉在双手之中抛来抛去。 无论如何,肉不离手。 手里的色泽金黄的烤肉如今就是整个世界。 他看着这烤肉,猛咽了一口口水。 但他没有埋头猛吃。 他小心翼翼地,等待肉凉了一些,然后用早已经备好的荷叶包住,塞进怀里:“我先回去了。” 即忍不住笑起来。 “这小子!” “既然家里有人,就多带一些。”石神也很有一些欣慰。 “记得明天早点来,还要去修路呢!”去疾已经将一条完整的烤大龙斩成数段,包在荷叶里面,用草绳系住,递给了雉。 雉没有道谢,只接过这包烤肉,急匆匆赶回去。 “小子!”即在一边,看着自己捣好了的盐巴,有些感到可惜。 “真是的,我这个月的盐巴配额就这么点了。”即舔了舔用来捣盐巴的刀柄。 “这小子跟我以前一个样的!”石神笑呵呵的:“有精神,有力气。” “谁以前不是这样的?”即用了一点水,化开了碗里的碎盐巴,小口小口喝着盐水,好一会儿,又拿起一块肉啃了。 去疾坐在他身边。 他们在这间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烤着火,休息着。 “明日里去问问县令和姓周的,看看配发下来的铁器到了没有。”石神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建设农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即便是在咸阳之地,即便是嬴政,即便是嬴政带着一万多人,当初嬴政的建设也并非是一帆风顺。 他照样付出了许多的代价,换取了各种物资,用了一两年时间,才堪堪得到了一个雏形。 如今这穷乡僻壤里面,虽说粮食够用,人手理论上也足够,可是即、去疾等人建设农会,困难重重。 首先就是缺钱。 咸阳那里拔下来的经费有限,而且最优先拿到这经费的人,其实不是他们这些做事情的人,而是周决那样的人。 即等人并不清楚周决有什么要事要处理,但他们知道,需要周决的时候,这个家伙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而不需要这个家伙的时候,这家伙总能从各种角度、以各种借口,跑到他们面前唠唠叨叨。 即便如此,即还是可以忍受的。 因为周决他们最多只是扣押这些钱,而并不敢贪污。 但,咸阳的拨款是黄金,一饼一饼的,黄金。 这样的贵金属,价值很高,一斤价值约近一万钱。 可问题是,即、石神这些人所需要的并不是黄金。 他们只需要金、只需要钱币。 底下的乡民们,大多不认得黄金。 他们认铜板! 外圆内方的秦半两。 钱的问题之后,是器具的问题。 他们现在所用的铁器,是咸阳运来的,这几年来的存货。 这些铁器,出售的话,没有太高的价钱,他们也用得起。 可问题是,由咸阳运送过来,道路漫长,光是运费和路上人吃马嚼的,花费就远比铁器要贵的多了。 而且能够运来的器具数量十分有限。 他们把乡民们需要居住的房子建好之后,发现道路、地基、以及聚居区域旁边的林地、野兽等等都要处理。 但没有工具,难道要叫人用双手挖土吗? 过去用的那些石头木头的工具,用过铁器之后,就会发现那些东西没法儿再用。 怎么用,怎么别扭。 好容易搞定了人,说服他们愿意跟着一块干活,可是因为等器具的问题,这些人又散做鸟兽。 如今愿意跟着一块平整道路的人,也不多了。 虽然乡民们赶集即和石神,甚至也感激着那位派人来给大家改善生活的秦王陛下。 可是,总归,大家需要生活。 要生活就需要粮食、盐巴、酱、菜、柴火。 获取这些,都需要工具。 没有工具,就要给钱。 如今钱拿不出来,又要让大家跟着吃苦受罪,这是很难办的。 还有人肯跟着干活,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即等人也没法儿抱怨什么。 毕竟乡民们也没有错。 “工具啊、钱啊……”石神恶狠狠咀嚼龙肉。 这些问题,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最大的问题。 而且,这两样问题,是以他们的力量,根本就无法解决的。 “我记得,秦王陛下来的时候跟我们说过的?”去疾忽然开口:“我记得秦王陛下说过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写信给他的!” 即抬头看向去疾。 石神咀嚼的动作停下。 他们都快忘记还有这茬了。 以前他们不会认字,不会写字,所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今虽然也还是不会认字,不会写字。 但有些简单的字,已经可以摸索着写一写了。 “要不要请先生为我们写信?”石神问道。 即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声张。” 第三十六章 刺客 “好了,不必多礼,过来一块吃点东西。” 听到这样的话语,赵高没有推辞,而是躬身一礼,表达谢意,而后随着鞠子洲进屋,跽坐在席间,陪着鞠子洲一块吃饭。 这一餐,应当算是鞠子洲的早餐,因此相对清淡一些,豆浆、咸鸭蛋、一盘酱菜、一盘炒鸡蛋。 赵高头一回这么吃饭,感觉豆浆就这咸鸭蛋的吃法……很有意思。 但也就是有意思而已,惊艳或者别的,是没有的。 他们简单吃着,鞠子洲问道:“阿政叫你来的吗?” “的确是陛下使奴婢来的。”赵高恭谨回答。 奴婢…… 鞠子洲深深望了赵高一眼。 赵高,还是如此的谨慎啊。 “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吗?”鞠子洲问道。 “说了,是要请鞠先生帮忙。”赵高回答。 “是怎么样的事情?” 赵高当下便开口,将事由想鞠子洲一一阐述。 “这样么?”鞠子洲点了点头,正思考之间,听闻外界有些嘈杂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情?”鞠子洲问道。 一旁侍立的夏无且立刻出门去看。 好一会儿,他有些慌乱高呼:“快把那刺客杀掉,格杀他,勿使他惊扰到了鞠先生!” 鞠子洲抬头。 刺客…… 一个相对而言比较生僻的词汇了。 “来……刺杀我的?”鞠子洲笑了笑。 倒也不是多么惊讶。 只是,在这个时候来,总感觉,赵高多少可能会受到点波及。 赵高脸色一变。 早不刺杀,晚不刺杀,偏偏自己来这地方时候刺杀…… 赵高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被嬴政迁怒的后果。 这该死的刺客! 赵高深深吸气,站起身来,朝着鞠子洲躬身一礼,说道:“鞠先生,我出去看看。”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赵高穿了鞋,去到屋外。 鞠子洲往房顶上看了一眼。 墨者询不在。 他这两天似乎风湿犯了,在家休息。 看来明天后天就要下雨了…… 鞠子洲胡乱思考着,又从旁侧里抽出一柄铁剑。 他手持铁剑,仔仔细细地思考着。 建制农会遇到困难是很正常的事情。 嬴政的人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向他求援,也很合理,但是嬴政真的没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吗? 鞠子洲记得自己已经向嬴政解释过货币的本质、也阐述过很多的计划。 这个学习能力恐怖、思维不好被驾驭、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的小孩子,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这些问题,他是有能力自己解决的。 但是他却让赵高来寻自己,具体的训示一句都不说。 这是想看看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吗?是试探? 又或者,他胸中已经有了腹案,向我征询,也只是在印证他自己的思考? 鞠子洲胡乱的思索着。 好一会儿,赵高两肋一边夹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有几处血迹,但伤口似乎只有两处,而且还已经被处理过了。 赵高将自己肋下夹着的人扔在地上,鞠子洲瞧了一眼。 这两人都是活着的,不过手脚受缚,而且手脚处都有血迹。 想来是被打断了手脚。 不叫不嚷,是因为嘴里塞了布团。 “你的伤不碍事?”鞠子洲问道。 “多谢鞠先生关心,奴婢并无大碍。”赵高爽朗笑了笑。 他这位宦官,因为一直以来,都只是充当嬴政的影子一般的存在,即便是下放到铜铁炉里,也只是萧规曹随,没有作为。 这样的行径,很容易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废物。 但赵高并不是什么废物。 他是从罪人起家的,最初嬴政不被看好时候,赵高就一直待在嬴政身边侍奉。 他兢兢业业,对于嬴政,为曾有过半点不敬,而且他做事稳妥,所以后来才被嬴政倚重,帮着测试麦粉燃烧、甚至爆炸的情况。 他身形高大,相貌也好,只是,过去的经历使他性格谨慎无比,不曾有半点表现。 如今因着怕被嬴政迁怒,这才表现出了一些特质。 这特质,就是能打。 赵高,个人武力而言,比王翦都能打! “起来,这事情,我会与阿政分说,你不必担心。”鞠子洲摆了摆手,示意赵高起身。 “你先前所说的事情,解决起来其实也简单。” “各地,甚至如今的咸阳,铜钱都是不够用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可以绕过铜钱,用其他的东西来代替铜钱……当然,作为朝廷的代表,农会里是肯定不能提倡以物易物的习惯的。” “可以采取‘工分’制度,以做工的多少,计较分值,按分值,统一购算物资的交易。” “或者由官方制票,来代替铜钱。” “其次是各地的铁器的缺失。” “这的确是麻烦了一些,不过可以提高赏格,使未婚的熟练工人,以师徒形式,去缺少铁器而又有丰饶铁矿的地方,在当地,与农会合作,招收学徒,建制工厂冶铁造器。” “去到那里的第一批熟练工,享有一定的分红权利。” “而工厂,也可以作为农会的集体资产。” “如此,可以省去许多成本,也可以帮着一部分地方搞一搞当地的经济——但前提是,粮食等生存物资的足够。” 赵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原来,还有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他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鞠子洲一条一条地,将解决各处问题的办法向赵高讲述。 赵高讲这些办法努力的记在心间。 讲述完之后,赵高问道:“鞠先生……这些刺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鞠子洲看着赵高脚下的两人刺客,问道:“一共有几个刺客?” “一共有六人。”赵高回答:“但是奴婢方才一不小心,打杀了其中一人,如今活人还有五个。” “死的葬了,活的你带回去给阿政,看看他如何处置这些人……顺便帮我带一句话。” “鞠先生请讲。” …… “所以,这些人胆子已经大到了敢去刺杀我师兄的地步了吗?”嬴政冷笑,看着赵高带来的五人活着的刺客,挥了挥手:“叫他们开口说话。” 赵高立刻将五人嘴里的布团解开。 五人之中,立刻有两人嘴角溢出鲜血。 他们,嚼舌了。 嚼舌并不是会死。 但是这是他们的决心。 宁死,也不会说出什么。 嬴政歪了歪头,看向另外三个没有勇气嚼舌的人,问道:“有什么话想说吗?” 三人吓得失了胆气,并不开口说话。 嬴政有些失望,摇了摇头:“带出去,树在宫外,烧了。” 第三十八章 偷吃 “这些人太软弱。”嬴政坐在席间,他对面,华阳太后静坐着,安详端看嬴政,又低头轻抚埋头在自己怀里的熊毓。 乍一看,这可以说是天伦之乐。 “政儿杀气太重了。”华阳太后摇了摇头:“政制之事,你的根基,本就已经薄弱许多,如今你还未有子嗣降世,成蟜还居住在东宫之中,再贸然树敌,恐怕会有些危险。” “呵。”嬴政摇了摇头:“大母也来做说客吗?” “大母并非为他人游说,而是担心你。”华阳太后摇了摇头:“熊启的死,是他应该,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选错了,身死了,没有什么可以怨由的,大母也从未因此而对你有所敌视。” “只是……”华阳太后摇头:“大母还要仰仗你养老呢,并不希望见着你被人打落,人亡政息。” “大母说我有人亡政息的危险。”嬴政笑了笑,并不和善,也不狰狞:“但是这是建立在,那些贵族团结一致的基础之上的。” “现实呢?” “现实是,那些人软弱、贪婪、聪明、敏感。” “所以他们是不可能团结一致的。” “相反的,他们会互相敌视,互相警惕。” “他们会内斗、会互相吞吃、会互相下黑手、会根本没有什么合作可言。” 华阳太后皱眉。 “政儿!”她语气稍重。 嬴政叹息:“大母,依照我这一脉的学问来讲求。” “那些人啊、包括宗室、包括楚人,都是软弱无能的虚伪人!” “他们过去一直在吃人。” “但是呢,他们又怕人。” “所以只敢偷偷地,趁着别人昏睡,切割别人的肉来吃。” “一面切割着,一面还要欺骗,还要糊弄,还要让人觉得他们是好人,要让别人不反抗他们的吃。” “因着别人都是熟睡的,他们这些偷吃人的,因此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有些团结。” “然而,当我的师兄,以前所未有的智慧,将这一切吃人的把戏揭开,将这吃人才能壮大自身的规律摆在他们面前,将这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高明的吃人的法子教授给他们所有人的时候,他们反而害怕了!”嬴政嗤笑。 “大母,你说,这些人都知道了更好的吃人的法,都知道了对方掌握了更好的吃人的法。” “他们之间,此时,是朋友,还是敌人呢?”嬴政吟笑,噙笑。 华阳太后很难理解嬴政的话语。 好半天,当她稍微有些理解之后,就又生出疑惑。 千头万绪,摸不着根由的疑惑。 她下意识问道:“那你呢,你不是也要吃吗?” 玄鸟长鸣。 雏鸟总应清于老凤声。 嬴政笑起来。 清浅的笑意变浓。 嬴政以一种高居天上的心态,俯视着地上的一切,俯视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 他说:“我当然也还是需要吃的。” “但我会告诉他们!” “告诉那些我要吃他们的那些人!” “我会提前告诉他们,我要吃他们,并且也告诉他们,别人也要吃他们。” “过去我是在吃,现在也是如此。” “但未来会改变。” “说是不吃,就现在来看,我与我的师兄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会告诉那些人,我与那些人是一样的,都要吃他们。” “但我希望我能够用吃他们得来的气力,为他们建造一个让他们即便被吃几口,也能活下去,也能吃饱饭的世界!” “后面,也许会为他们建造出一个不被人吃的世界,又或者,建造不出。” “但他们可以自己去选。” “看看这些人,是愿意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被人吃,还是站起来,被我吃,为我而战。” 华阳太后实在不能理解这一切。 她只当嬴政是发了病。 嬴政浑不在意。 他平平静静,简简单单地吃着东西:“那些人呢,又想要多吃几口肉,又不想以后失去吃人的资格和能力,所以他们防备彼此才是正理。” “而一旦得到了机会去吃别的有资格吃人的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吃人的人,比一直被吃的人,要肥美太多了!” “所以大母其实不必担心政会出事。” “政自有判断的。” “那些刺客,一个也跑不掉!” 而他们离死,也就只有今天这一个晚上的时间了! …… 清晨,露水在草芯处凝结,落入土壤。 鞠子洲写完了今天的一部分资料,洗漱了之后,躺在榻上睡觉。 夏无且进到书房,为鞠子洲整理文稿。 借着整理文稿的空档,他拿出了空白的书简,将鞠子洲的手稿抄写了一份。 随后这些手稿,以高价卖入几家权贵家中。 这是一个安宁祥和的早晨。 嗯,大概! …… 王宫门前,黑压压跪伏了一大批人。 贵族们耀武扬威地押着这些人,让他们跪伏在王宫门前。 这些在今天早晨之前,也都是贵族。 然而今天早晨,他们由养尊处优的贵族,变成了朝不保夕的阶下囚。 嬴政本人并没有出面,而是派遣了使者,传了一句话。 他自己如今应当该在睡觉。 昨晚嬴政与华阳太后谈论了一些事情,又看书熬夜熬到很晚,今早凌晨时候,刚刚睡下。 因为如此的劳累,他不起床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这传来的一句话,便成为了地上跪伏着的这些贵族的全部希望。 “秦王政令曰:族。” 按照一般的,命令越短,事情越大的原则来看的话,这件事情是最大的,而且绝无斡旋的余地。 这样的命令显然很是让人开心。 因为没有别的吩咐。 这也就意味着,这件事之后的利益分配,秦王政是不参与的。 那么这些人被“族”之后,留下来的田产、物产资源,便全数可以拿出来使赢家们分配。 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没有谁人是不动心的。 他们一面假惺惺地埋怨秦王政杀气太重,一面高高兴兴安排了家里人去收缴战利品。 至于这些出了下策,派人去刺杀鞠子洲的人。 他们没有了。 这件事情让大家很受教训。 对比一下,前面刺杀嬴政本人,所受惩罚里面没有杀人。 第四十一章 大雨 “又涨价了吗?”嬴政看着卷宗,感觉有些头疼。 卷宗上面,是咸阳城八月份以来的情况。 其中笔墨最浓重的部分,便是物价的上涨。 秦国如今慢慢开始普及一年两种的制度,虽然大部分时间和大部分区域里,这是一件好事,可是新的事物,即便是能够带来利益的事物,在它诞生之初,也总是免不了要接受质疑的。 这一年两种的制度,在某些地方,反馈也并不好。 不过,虽然有争议,但总体来说,因着这制度的推行,生产力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提升。 工具、技术、制度的三位一体,使得秦国暂时没有缺粮的风险。 甚至,粮食丰裕到了足以让很多原来吃不饱的人吃个饱饭了。 在这种情况下,嬴政,或者说,并不只是嬴政。 很多人都觉得,物价应当下降。 可是,近来观测到的一切的情状都告诉嬴政,物价在上涨! 物价从一开始,就在上涨。 而且是不断地上涨。 粮食的价格被秦法压抑,固定在三十钱一石的标准里,偶有波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咸阳城中的各种吃食,却是的的确确,在涨价。 在不断地涨价。 以前一个钱就可以吃一餐饱饭。 如今城里的小馆子,需要三个钱才能吃一餐饱饭。 三个钱!那是十二斤粮食的价钱。 如今只换得简简单单一餐饱饭。 而如果要是有些别的什么要求,譬如吃肉、譬如形制、譬如味美,那就需要更高更离谱的价钱。 而偏偏,构成这些食物本身的各种粮食、蔬菜的价格,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农会的负责人们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并且为之感到恐慌。 于是他们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所见的情状写在竹简之上,呈递给嬴政。 嬴政看了之后也是一直在皱眉。 粮食丰裕了,照道理,应当是粮食更多、一时之间粮食过多会导致粮价下跌,从而,导致各种吃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跌价。 这是他原本的思考。 嬴政觉得自己的思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摆在面前的是,粮食丰收,粮价稳定,而城中吃食、衣服、服务等的价钱都有不同程度的涨价。 并且,追溯一下的话,嬴政发现,这种涨价,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只不过,以前涨价少、涨价的东西少、受到影响的人也少。 于是这些异状,甚少有人注意到。 如今一经注意,嬴政这才恍然。 原来从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对劲了! 但是为什么呢? 嬴政不是很能明白。 下令着人去查探了城中国库之中储存的粮草情况,又派人去华阳太后处询问楚系那些人手里囤积的粮食有多少,最后是,招来秦熹、王绾、隗状、王翦等人,一一询问。 各方的回馈也都很简单。 他们手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而嬴政自己是知道的。 农会里也囤积有大量的粮食。市场上,也有着足够的粮食。 保证所有人一天三餐,顿顿吃饱是不可能的,但是管人一天两顿,绰绰有余。 既然是粮食并没有匮乏,那么为什么城中吃食、衣物等的东西却涨价了呢? 嬴政左思右想,始终难以明了。 …… 下雨了。 果然,墨者询的风湿是正宗的。 他一腿疼休假,那么保准是要有雨水降下。 夜间,霹雳一声,随后大雨倾盆。 雨水哗啦啦下起来,鞠子洲停下了笔,站在窗口,向外望去。 漆黑长夜,时不时一道白光闪过,照亮天际,随后轰隆隆雷声响起。 大雨了! 如同五六年前,鞠子洲与嬴政初来咸阳时候的大雨,今日,又有大雨降价了。 只是……鞠子洲微微叹气。 不知道今日之后,会不会有人家中房屋倒塌? 嬴政派来的卫士忠诚地在门外守护,鞠子洲有些烦躁。 出不去啊,真想出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真想出去看看他们会不会有人救助,还是说,他们已经可以逐渐的团结起来自救了。 农会这样的建制所带来的生活方式,应该会让他们团结起来自救的? 黑暗中,鞠子洲吹灭了灯,躺在床榻上。 窗户开着,风雨入屋,鞠子洲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毫无睡意。 白日,到约莫辰时,天色还是灰蒙蒙,雨还在下。 城里,农会的丈夫们自发的开始在聚居区里巡逻。 眼见着谁人家中房屋漏水,便前往修补。 墨家虽然背离了原初的条陈,但是他们手艺是不容轻侮的,五年前建造的房屋,五年过去,大雨到来,依旧没有房屋倒塌。 只零零星星,有些房子漏水。 经过修补,这些漏水也往往可以被很快解决掉。 只是,房屋的问题解决了,更重大的问题来了。 雨下整夜,空气里都潮潮的,大部分人经过农会的建制和便利,家里已经没有囤积柴火的习惯,偶然有些人家里准备了柴火,也多是被雨水打湿、被空气弄潮。 这样的柴火,不好点燃,更不好拿来烧水。 温度降低,而又没有足够的措施驱寒取暖,虽然不至于说是有生命危险,却也很是难受。 尤其,无法生火,也就意味着,没法子做饭。 可,这么大的雨,也没办法跑去食堂吃饭。 这应该怎么办呢? 大食堂里,农会的庖厨们也在犯难了。 这样的大雨,在咸阳算是这样季节里的正常情况,然而如此大雨,连绵下去,众人总是没法子过来吃饭的? 那么,农会做饭,还真的需要按照规划好的去做所有人的饭菜吗?万一做出来了,却没有人来吃,那不是就浪费掉了? 局面一时僵住。 早饭,没做! 到巳时初刻,王宫之中命令下来。 众庖厨终于得到了一个命令,于是他们开开心心地生活开始做饭。 午食,因为考虑到众人早间没有饭食吃,雨水又大,需要一些东西吃了下去发发汗,并且需要保暖,于是庖厨们开始烹调汤水。 以腊肉、熏鸡、蔬菜,开始调制浓汤。 这样的汤水,在这大雨天气,当该能够给人以温暖。 农会又一次忙碌起来了。 第四十三章 规律 人的劳动得来的价值,转化为货币的过程是定价。 货币转化为商品的过程是定价。 商品再次转化为货币的过程,仍旧是定价。 这是一个量化的过程,也是,人们最不容易自行权衡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面,定价权,有多重要呢? 定价权发挥权能,又有多么隐蔽呢? 嬴政以前不清楚,但是现在,他清楚了。 “所以利润全部都被商贾拿走了,对吗?” 利润拿走的过程,即是吃人的过程。 但在这个模型里面,嬴政看得到,最先下口吃掉了最肥美血肉的人,是商贾。 “大部分。”鞠子洲点了点头,眼前出现了一些人。 他盯着眼前的那些人。 那些人在跑动,手里抱着什么东西,遇见人家,便停下来敲门,然后从抱着的东西里面取出一些东西,而后离开。 他们淋着雨,快速跑动。 鞠子洲看着这些,笑了起来。 这当该是在送饭了。 “所以,只要有交易存在,这种吞吃就不会停止,对吗?”嬴政叹息。 无论如何的在脑海之中模拟。 无论是如何的由已知的经验去推理。 嬴政脑海中冰冷的结论便是:只要交易还存在,不管货币存不存在,这种隐蔽的吞吃,都是不可能会停止的。 区别只在于,吃的多少而已。 念及鞠子洲的态度和想法,嬴政有一百个理由相信,鞠子洲是厌恶这种吞吃的。 他将之成为剥削的这个过程……应该是没办法去除的! 那他还在努力什么? 那他又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如此的坚定,如此的从容? 嬴政无论如何思索,都不能明白。 “这些人送饭,完全是你在安排吗?”鞠子洲看了一会儿,笑眯眯地问。 嬴政收了伞,凑到了鞠子洲伞下,说道:“举伞许久,累了。” “所以是你的安排啊。”鞠子洲有些遗憾,但又很快释然。 是了,自己要求太多了。 进程来看,如今的进度已经很快了。 只是,这么快的进度,以后若是没法子再扩张,以后若是失去了嬴政这根如此作为的主心骨,他们怕是要吃些苦头? 思虑跑得太远,一时之间忘却了现实。 嬴政看着鞠子洲的表情,确定了很多事情。 鞠子洲知道这些的。 “那么是哪一部分人,在获取到他们所要求的权力?”嬴政问道。 “他们所有人。”鞠子洲眯着眼睛:“生产力的提高,使得同样的劳动,获得的产出更多,表现在实际内容上,就是,他们获得了更多的粮食。” “而且劳动的时长和劳动的强度都减弱了。” “而粮食的价格被强行锚定。” “那么会发生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种地比以前收入高一些。”嬴政随口回答。 “是啊,所以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对吗?” “是这样。” “那么这么说,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农民自己,首先就从自己的劳动之中获取到了更多的利益?” “这是应当的。”嬴政皱眉。 “但是你感觉得到,其实劳动所获取到的价值的大部分,都被那些商贾拿走了,对?” “是这样。”嬴政点了点头。 “他们是不是也从这些劳动之中获取到了更多的价值?” “的确。” “最后是你这里,税收也收的更多了。” “没错。” “大家都获利了,那么大家对于自己的标价,是不是就应该……往上提一提?” “人力更值钱了?” “是的。” “所以这部分钱,是在提高所有人的身价。” “也就是……在变相的,提高这些劳动者的……地位!” “他们在争夺话语权!” “是这样。” “这是一个无法压抑的反应过程。” “生产力提高,劳动者的价值也就提高了,相对的,他们所要求的对于自身的估价,自己的社会地位,就要相应的提高。” “这种反馈,是全方位的。”鞠子洲笑起来:“而且不可逆,因为生产力确确实实的已经提高了。” “有点意思。”嬴政笑起来:“所以,价值被固定死了的货币,相对于他们这些身价提高了的人,就变得廉价了。” “新的价值被生产出来,那么原有的衡量体系就必须适时做出变动。” “新的价值生产越快,就代表着,生产这些价值的那些人,更加值钱!” “而他们的各项要求就会相应提高。” “以前他们想活下去。” “现在他们想……” “吃饱!”嬴政冷笑:“只要生产力摆在眼前了,他们即便是不懂得这些道理,他们也会无意识地,本能一样的去适应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新的现实。” “他们是与价值本身贴的最近的人,也是最渴望价值的衡量体系变化的人。” “所以啊。”鞠子洲摊了摊手,将雨伞交给嬴政:“所以要怎么做,全看你自己。” 嬴政如今是,秦国的王。 因为过去两年多以来的所作所为,他如今的威望,甚至已经超越了先王。 而且正在朝着,超越历代先王的方向大步前行。 如今,嬴政掌握着秦国境内最高的话语权和定价权。 权衡一切的衡量体系的变化,也要由他来把握。 一般的,处于本能在促使这个体系发生变化、使得货币贬值、自身地位提高的农民、工人都可以不懂得这些道理。 甚至一位简单的王者、皇帝,都可以不懂得。 而嬴政却需要懂。 不仅要懂,而且要用! 这样的道理,他若是不用,很快,他就会发现,规律在推着他向前走。 而一旦跟不上规律前进的脚步,那么,人亡政息,只在眼前而已! 嬴政看着鞠子洲将雨伞交给自己,而后独自的走进大雨之中。 嬴政发出冷笑。 “你懂的比我多,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鞠子洲懂得很多,所以他没办法实际的掌握话语权和定价权。 他只能游离在这一切的边缘。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手中掌握了实际的权力,那么嬴政的第一个死敌,便是他! 而如今的嬴政……几乎是无敌的。 嬴政笑过了,将雨伞扔在雨中,独自转身,背对鞠子洲离开。 理论和规律都洞悉了,接下来,便是将这一切,落入实践。 第四十四章 秦王政三年九月,咸阳农会之中四名老农,因所辖农田丰收而得爵。 爵,官大夫。 雨停,已经是九月底,临近十月。 若是以前那般,一年一种的情况,如今的田地里,早该颗粒无收。 然而如今换了耕作轮转,一年一种变做了一年两种,于是第一轮收获的季节就变成了六月。 而第二次的耕种,恰恰啊,是在十月。 也就是雨停之后,地里半干不干的时候。 这中间,虽然有一次庄稼折损在田里,可是总好过以前的颗粒无收。 而且折损在田里的多半是未成熟的大豆。 这当然会对大家的生活有一定的影响,但如今咸阳周边的大豆已经开始逐渐退出主粮的队伍,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种菜肴而存在。 也就是说,这第二季的耕作即便是全部折损了,对于民生的影响也不很大。 秦王政这时候封赏爵位,是被大家当做一次抚慰来解读的。 这样的抚慰,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官大夫的爵位,对于当事人,也并没有多少价值。 ——农会的体系建立起来,本身就是对于旧的制度的破坏。 旧的制度依靠的是单家独户的生活方式而影响人们的生活。 人们往往被拆分成为单独的小家小户,分散开来,独自没有能力购置牛马、铁犁等等器具,只有得了爵位,得到了更多的田地和粮食,才能够积累财富,才能够过上好日子。 而农会的整个存在就是对于旧的生活方式的颠覆。 ——它把人聚集起来,对于土地这种生产资料施行使用权上的共有,并且聚集所有人的力量去购置牛、铁器,囤积粪肥。 集中力量做了大事,然后就是生产工具的演进,提高了生产力。 生产力进步,于是大家获得的利益、粮食就更多。 随后,大家不用提醒也能发现,想要过上好日子,其实不用依靠提升爵位而获取到更多的土地了。 应该要做的事情是提高粮食的每亩产量。 于是爵位带来的好处,也就随着旧的生活方式的消失而覆灭。 带不来好处的爵位,连一块豆饼都不如! 没有人再将它当成一回事。 嬴政也很清楚不会有人再把这个爵位当成一回事。 所以后面他什么也没做,而是静静的等待。 …… 十月,墨者询腿不疼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到鞠子洲身边。 他在家里完善自己的巢车。 嗯,巢车。 这个名字,是墨者询自己取的。 这东西,是他雨期之中,在家无聊时候自己制作的。 最近物价上涨,但是询的工资没有涨,而他生性好吃,雨期腿疼,难免多吃一些犒劳自己,于是多吃了之后,手里的钱就不够用来买冬衣了。 而询自己觉得自己这个冬天应该有一件新衣服。 在了解了一下最近的市价之后,询觉得,外面的布匹肯定没有自己在家自己织造的布匹好。 于是他开始织布。 织布并不难,难的是高效。 询织了两天,却只织造出来四尺多一点的布匹。 这点布,做个衣服肯定是不够的。 于是只能动动手。 动动手询自己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恰巧,提高织布效率这种事情,他是有能力做的。 于是他做了。 巢车出现了。 巢车,是用来织布的织布机。 如今的布匹,大部分是麻布。 虽然有细麻布和粗麻布的分类,但是大体上,织造方法是一样的。 而大部分的过程,依靠手搓。 这种劳动方式,既累,又低效。 询自己尝试了两天,便受不了。 于是他利用手边的材料,制造了巢车,使织造麻布的过程变得简单许多,也高效许多。 尽管询的本意并不如何高大上,可是这种由纯人力到半人力的变革从他手上发端。 只这一条,询都会被很多人记忆一辈子。 这也算是,一个青史留名的资格。 询在利用巢车制造出足够自己做新衣服的布料之后,才意识到,这辆巢车,是一个机会。 于是他带着巢车,去求见嬴政。 嬴政倒是很配合,极力地夸赞这辆巢车的有优点,并且自己还买了一辆。 随后,这辆巢车的仿制品便在农会上挂出。 之后,农会的妇人们开始集体以巢车织造。 这个过程很快,大约也就十几天的样子。 农会里的木匠们累得半死,可是看到巢车发动,比以前快了十倍二十倍的织造速度时候,他们又觉得这是值得的。 是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询见到这一切之后,连忙找到鞠子洲,向他炫耀。 鞠子洲听到了巢车的发明,倒也并不是多么惊讶。 唯一的一点惊讶,便是这机器,竟然是出自墨者询这老头的手。 按着鞠子洲的猜想,这样的机器,如不是出在农会的木匠们身上,便是出现在恤孤院的小伙子们手中。 结果很遗憾,农会的木匠们忙着为集体做奉献。 而恤孤院的孩子们却只对于如何提高亩产感兴趣。 他们见到了询制作的这东西很有用,于是集结起来,对于巢车做了一定的修改。 这一次修改,使得原本只能同时纺两三根线的巢车可以同时纺五根线。 于是生产力再度提高。 也就是这时候,布匹的价格涨起来了。 这时候,是秦王政四年十月十一日。 这一日,有三个大消息出现。 第一个消息是,询封侯了。 墨者询,以制造巢车,提高了生产力而封侯。 第二个消息则是,秦王王后有孕。 ——对比起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显然更加吸引人们的眼球。 因为嬴政是年少即位,所以他之后的继承人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他没有儿子。 而这个时候,大家为了以防万一,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还能维持权力的平稳交接,就选定了嬴政的弟弟成蟜作为王太弟,替代王太子的身份,入主东宫,以备嬴政忽然死亡之后,秦王王位有人可以继承。 这样的局面,其实是不利于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秦王的。 因为王太弟跟嬴政年龄相差不大,而且他们在法统上,地位是相对平等的。 这也就是说,成蟜完全可以使人暗杀嬴政。 只要嬴政死了,那么王位必须得是成蟜的,即便是刺杀之事泄露,别人也要为成蟜打补丁,以完成权力的顺利交接。 第四十七章 润物 嬴政其实并没有想要打仗。 因为他没有这个需求。 换句话说,这第三个,令贵族们血脉贲张、想要立刻就落入实践之中的战争的消息,是一个打草惊蛇的过程。 王后的身孕,很早之前,嬴政就已经知道了。 但这个消息,对于如今的秦国而言,算是一件大事,只要一放出来,肯定就是要吸引贵族们的眼球,会让他们有所动作的。 所以在确认这件事情的一开始,嬴政便按下了这个消息。 这个炸鱼一样的消息,只在合适的时间里放出来,才能将它的发生而带来的影响最大化。 所以要等。 但按下消息并不意味着,嬴政对于自己的王后没有任何的表示。 熊毓,说是王后,其实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而且,跟嬴政这种同样十几岁的人不太一样,熊毓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十几岁的少女,未经世事,学识和见识、认知与感知,都是正常的,十几岁小孩子的水平。 这一次来秦国,是她第一次远离家国。 而过来之后,便很难再有回返的可能。 有身孕,又是一个会让女人心情烦躁、易怒、容易疑神疑鬼、伤春悲秋的事情。 所以找一个,知心的人来开导和陪伴孕妇,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嬴政哪里有那么许多的时间去陪她? 嬴政自己处理政务都忙不过来,需要找争流帮忙的,他所能够为自己的王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政务暂时搁置,或者交给争流去处理,而自己则每天抽出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去陪陪她。 更多的时间里,嬴政是选择把熊毓交给能让她感觉到心安的人去照顾。 也就是,言语之中带这些楚地韵味的人。 比如,华阳太后。 有时候,嬴政当然也会去华阳太后那里见一见熊毓。 不过他一去到华阳太后那里,那宫内的话题便会由知心的故乡事情,变为严酷无比的秦国内政事情。 熊毓这时候往往躺在华阳太后怀里,恹恹地听着。 她是不懂政治的。 嬴政于是只与华阳太后交换一些利益,互通了消息。 但即便如此,熊毓还是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姑母,对于自己的良人,怀着深刻的戒备之情。 又一次的送走嬴政,华阳太后长舒了一口气。 “真不知道……”华阳太后感慨着摇摇头。 熊毓从华阳太后怀中爬了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的姑母:“怎么了吗?” “我们这位秦王政啊……”华阳太后苦笑:“真是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上他,又做了什么了吗?”熊毓问道。 她还是,很好奇的。 “秦王陛下啊,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开始囤积粮食、并且指使下面的人放出将要对外开战的消息了。” “为什么是王上指使的?”熊毓不解。 “因为王上如果不开口的话,宫中、朝中,没有人敢去传他的谣言的。” “这怎么会啊?”熊毓有些吃惊。 她也是深宫里面长成的,所以即便是认知和心智都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可对于这种套路,她却见的多了。 因为见得多,所以习以为常。 于是,她觉得,华阳太后所描述的那种情况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威望再隆的君主,也必定没法儿凭自己自身的存在而镇压一切的小心思和利益纠葛。 “不要以看待一位君王的眼光去看待这位小秦王。”华阳太后揉着眉心,苦笑说道:“他或许是真正的,圣贤们书里提到过的,社稷主、天下王。” 熊毓无法理解。 …… 农会之中,粮食开始进行管制。 同事,管理者们开始按照命令,限制大家的作息。 虽然这种限制相对而言比较宽松,但到底是从前所从来没有过的。 于是,从清晰的感受到变化的那一刻起,农会的人们就开始了各种猜测。 其中,声音最大的,莫过于有些人猜测说,是秦王政想要对外发动战争了。 这样的无端猜测,令陈矩有些皱眉。 他并不怕死,也压根就不怕打仗。 可问题是,这个节骨眼上,陈矩是不希望打仗的。 ——小池有了身孕了。 陈矩和小池之间,算是两个人的自由恋爱。 陈矩家中,母亲再嫁了,弟弟成年,与他分开居住。 而他也不愿意侍弄土地。 于是不管是军功获取到的土地,还是别的分配来的土地,陈矩一概将其全权委托给农会种植打理。 他本人,并不掌握这些东西。 只是在年底分红时期,农会里面,把今年的花耗和明年的预算留出来,储备粮食备好、税务交过之后的剩余粮食拿出来按照各人拥有的土地亩数来分红剩余的粮食,或者折算成为铜钱时候,陈矩会拿些分红。 其余时间,陈矩不是训练一下体力,便是跟着墨者们做些木工活。 ——比起打仗和种地,陈矩其实更喜欢做木工活。 农会之中,按照现如今的习俗,男子与女子相好,决定成婚了,便要报到农会人事那里,由那处去领取一方宅基地,而后拿钱去请农会之中专门的人去建造新房。 这个过程里面,如果女子有孕,那么按照规矩,是可以领取一部分的奖金和补助的。 补助理所当然并不高。 但有跟没有,是两个概念。 有了这份补助,就意味着,后续的许多事情,农会,包括咸阳政府,秦王政,都是支持的。 他们提倡大家多生孩子,也愿意减轻多生孩子的家庭的生活负担,甚至,农会之中,有四年生两胎,产子三人,女两人的能生的一对夫妻被秦王政专门嘉奖过。 这样的补助和态度,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往后,选择的时候,便不会再有犹豫。 尤其是,现在小孩子们可以的,进入到“医室”去学习医术。 医术啊! 那是一个以识字为前提的高大上的工作。 即便是,以后可能学不成医术,但,按照制度,为期六年的学习,总能把字学会? 在农会里当干部的一大基础条件便是,识字。 不识字的人,无论有多少能力,有多大的人情背景,都没法儿在咸阳农会里当干部。 而识字的人,在这世道里,其实很少。 而学医,就算当不成众人尊崇的医师,也起码可以学会写字,以后很可能当个干部。 这简直就是众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 以前,这种识字的机会,只留给家境殷实的人。 也就是,军功贵族和贵族。 三级爵位之下的一般秦人,基本上不可能有经济条件去学习写字。 五级爵位之下,从十五岁开始都要面临两次兵役的征召,学习写字的时间根本就不够用。 至于女子……这世道,已经甚少有女子为官了。 女性主导人类社会的时代,早已经随着上古时代的母系神只的没落而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连最古的创世神女娲,都在慢慢被人们剥离属于她的荣光和神力,更何况是,先天的力量上比男人们更加娇弱的女性呢? 农会的生活节奏在肉眼可见的变快。 但,这对于农会的人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影响。 最多也就是,工作的效率必须比以前高一些,可能会比较累。 更多的,似乎也就没有了。 如此的过了两个多月,入冬之后,关于秦王政要发动战争的流言便就少了许多了。 贵族们的热情正在被消磨。 他们有些着急了。 先前努力囤积的粮食,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没用,但也,总有些令人失望。 冬十二月初,最新式的巢车已经可以同时纺十根线。 这时候,兔毛、羊毛这些东西也已经可以被人们制成衣服了。 于是,在等待了一个月之后的一月中,秦王政终于下达了一道命令。 ——令:征兵。 “秦王政令曰:岁有戎寇边,王曰犯,当诛。” “即加都尉王翦上将军,令征丈夫一万五千人,练制成军。” 一道命令,让所有人都懵了。 没有人知道秦王政这个节骨眼上练兵的真实意图。 ——你不是有了一万多人的兵士了吗? 前后两次发放兵士的薪资,你已经有了接近八千人的精兵了呀! 这八千人精兵,完全可以灭掉一个国家的呀! 为什么又要重新招人练兵? 为什么一次性重新练兵一万多人? 没有人清楚这位秦王陛下的想法。 王翦得到命令,也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鞠子洲得到消息时候,没有任何表示。 一直观察着他的夏无且有些失望。 鞠子洲回到屋子睡觉之前,轻声对着身后跟随的夏无且说道:“夏无且,有些钱拿了也就拿了,但有些钱拿了却是会烫手的,小心一些,别烫到了。” 夏无且悚然,朝着鞠子洲的方向跪下,一言不发,头也不敢抬。 但鞠子洲没有搭理他。 鞠子洲和衣而睡。 铜铁炉里面,赵高失眠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知道的事情是,如今的铜铁炉,产能越发不够了。 在去岁,谣言穿的满天飞的时候,铜铁炉里面的工人们自愿留下来加班了。 ——墨者询以巢车封侯的消息实在太刺激人了。 这刺激,对于上层的贵族们,或许只是觉得,秦王陛下这个封赏高得有些过分。 但是对于底层,这些苦哈哈的工人们而言,这种刺激,是比看着美人出浴、看着遍地黄金更加夸张的夸张。 ——跟随着墨者询巢车封侯的,是铜铁炉里面数名工人赐了官职。 大家或许不敢想封侯的时期,但是当官,是大家触手可及的。 所以没有人不卯足了劲搞生产。 工人,是距离苦难的生产最近的存在。 他们的疲累,很大程度上,比农民还要夸张。 田里务农的农民可以经常按照自己的想法休息,可工人不行。 他们的生活是被安排好了的,上面不说休息,他们就要每天做活。 尽管每天三个半时辰相对而言真的不算长,可是习惯了之后,还是会发现几遍一天只工作三个时辰有着种种缺点。 工人,是最希望脱离劳动、最希望能够改进生产技术的存在。 而凭借技术做官、甚至凭着技术丰厚,是大家所能够见到的,唯一的一条,可以爬上岸、脱离实际劳动的办法了。 于是没有人不想要这个机会。 于是,他们开始加班、开始……内卷。 这是他们自发的行为,所以连加班费都没有。 而嬴政在这冬日里,与工地里的大家约定过。 约定说是,每年有二十个名额。 这二十个名额,将会分配给工地里贡献比较大的熟练工。 同时,大家加班,即便是得不到这二十个名额,也可以享受一天四顿,顿顿有肉的待遇。 一点点肉食,相比起工人们加班所创造的利益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这样的举措,还是让大家对于嬴政感恩戴德。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拜神一样的拜着嬴政。 而就在这个时候,嬴政抽调了一批人,去到基层里,援助各地建造大炉。 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贵族们的眼皮子底下。 但没有任何一个贵族去关心这些事情和利益。 因为比起这些小事情,更重要的事情是战争。 是能够一夜之间获取到极大量的财富的掠夺过程。 尝试过一次掠夺,他们如今,一想到那种掠夺,便连口水也止不住了。 事情悄无声息地发展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爱人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了。 陈矩从农会里请了两位妇人照顾小池。 这举措当然是很花钱的。 不过在如今的农会是不消担心吃住的问题的,所以陈矩花钱并不吝啬,直接出了高价。 重赏之下,两位健妇将小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只是,怀了孕,小池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时不时就要跟陈矩拌两句嘴。 这时候,战场上可以提着铁剑一人追着七八人砍杀的猛男变成了拙讷的小孩子:“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不好。” 小池这时候往往被陈矩委屈的模样逗笑。 于是争吵也就歇了下来了。 第五十二章 政令 “木炭一千四百斤,你过来点一点,确认没有缺斤少两之后在这处签字画押,把我们县中先前订购了的盐巴给我送来。” 陈衡将账册别在腰间,对着临县农会里派来的人如此吆喝着。 这是农会之间的物资交换过程。 原本,他只是负责工地的人,不应当在这种场合里出现。 但即等人因为识字不多、计算能力比较差,所以请了他来。 陈衡倒也并不推辞,干脆的包揽下了这活计,带着一众农会的丈夫们坐了起来。 他们清点物资,用独轮车将物资装运,最终集中在工地的办事处,与临县的负责人进行交接。 这种交接,与过去的购买不太相同。 虽然也是进行物资交换,可如今是不见钱的了。 如今靠着工地里签发的木牌,明白标出了工分。 工分由工地签发,最大的用途,就是来工地里兑换出各种铁质工具。 由于产能低下,所以铁器的提供多数时候是限额的,并且此时也不对外销售,想要铁器,就只能想法子拿到工分。 这种排定工分的木牌制作简单,当然是可以被伪造的。 可是这木牌是有数的。 每一枚木牌,每一次的交易,都要在工地里,在陈衡手中留下交易记录。 交易记录之外的木牌所代表的工分,即便是真的,也只能是假的。 这样的举措,是在咸阳验证过的,如今他们直接拿来用,倒也便捷。 物资交换过之后,本县农会之中的农民们所需要的盐巴也就备齐了。 按照先前的计算,这之后的一个半月,本县的农会不会缺少盐巴。 接下来便是青菜和肉食了。 咸阳的农会如今已经有了大食堂和专职的庖厨,可以解决农会之中所有人的吃饭问题。 可是如今本县的农会,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所以还是只能让大家自己在家里面做饭吃。 这样一来,物资的配给、老者、孺子、妇人、丈夫的每日口粮配给多少,也是一个需要好生探寻的问题。 如今本地农民种地,虽说已经开始有了一年两收的一部分地亩,但大部分地区的土地,仍是一年一收。 而且公厕、粪坑都还没有备好,粪肥也就理所当然的没有能够推广开来,有些地亩里,连垄作都没有推行好,于是去岁、前年耕种过之后,今年就要休耕。 这也是需要解决的。 而且本地的牛口不多,做起活来,每一头牛头上分配到的活计都是相当重的。 根据记录,先前就已经有好些个牛被活生生累死了。 这也是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最后,就是一月份下来的征兵问题。 本县之中,要征发十五岁以上四肢健全之丈夫八十人。 这些人如何拣择,县令是没法儿指望的。 县令只能保证这八十人足数。 并且,他要派出人手押送这八十人去往咸阳服兵役。 一件又一件事情,陈衡慢慢回想着自己的安排,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件事情。 周决派人前来邀请陈衡赴宴时候,陈衡随口便就敷衍了过去。 他身上背了许多的事情,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来使用,哪有什么闲心去宴饮? 四年六月初,基本上解决了接下来农会的农民们的吃饭问题之后,陈衡已经由一个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黑面书生。 他撸起袖子,带着农会的丈夫们看着一位丈夫站在田里,腰也不弯地拿着大交子,收割完一亩地的麦子。 这时候,众人才明白了这长柄的大镰刀的具体用法,齐齐地聚在一起,稀罕地摸起这交子的长柄。 “好东西啊!” “有了这玩意儿,以后收割就不用弯腰了,这确实是挺好的。” “就是用着容易手酸。” “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用上了吗?我年岁大了,腰身不好,长久的弯腰收割之后,总要疼上十天半月的没法儿直起腰来的,若是能用上这东西,手酸一些我也认了。” …… “停一停!”陈衡大声的叫着,叫停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这交子本就是拿来给大家用的,不然也不会说要大家在这将要收割的关口,浪掷时间在这观摩旁人收割。” 陈衡解释着:“但是这交子,也不是要白送给大家,是要拿工分来兑的。”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工地里其实产能有限,能够提供出来的交子并不充足,所以呢,还是和以前的那些物资一样,优先提供工分兑出,其次才是可以让大家拿钱来买。” “而且名额上,优先已经加入了农会,并且服从安排的人兑,对于那些还没有加入农会,或者加入了之后,不服从安排和管理的人,那就只能和拿钱来买的人一样,靠后排一排,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是奉秦王政的命令来帮助大家改善生活,使大家有好日子过的,所以这些工具,最终都是要让大家有的用的。” 陈衡这样说着,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 靠后排一排的意思就是没得用。 冬日里的青菜没得吃,夏日里的冰水没得喝。 先前说好了的制冰水冰酒,分明了都是有多余的,但安排上,宁愿是把物资堆在那里,也不愿教人购买的。 对此,没有人有异议。 陈衡环视四周,见无人提出质疑,这才施施然笑起来,说道:“另外就是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首先是秦王政发了征兵令,要在县中遴选出八十人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丈夫去往咸阳服兵役。” “与以往不同,此次的征兵,是不打算出征作战的,所以说白了,不会有升爵的机会,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但秦王政仁善,大家也是知道的,王上他从即位开始,就给了兵士们改变待遇,如今去服兵役,是有钱可以拿的。” “也就是跟我们的秦吏一样,是可以吃国家粮食的,此去,不必带路上餐食、衣料费用,这费用,由农会承担,甚至回来时候,这些人可以带些工资回来。” “待遇上,按着下发下来的标准来看,是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工分。” “一百五十工分?”有人惊讶。 如今的工分是挺珍贵的。 农会的聚居,大多是村子合并一处,一县之中,若干聚落。 如今,这些聚落里,每一处都要有些农会的管理者,负责日常的工作安排。 每月月初月中,管理者聚集参与会议,进行各项安排。 限于交通、通讯能力,平日里大家不做太多联系。 工分的流动,一般也就是大集上购置一些肉食、饴糖之类的东西。 本县如今因为大量制造饴糖,官面上甚至已经改叫做“糖县”。 尽管是如此的命名,可是说实话,一般的民众吃到糖的机会并不多。 大部分时候,大家用农会里提供的技术和原料制了糖,还是要统一拿工分去提高自己家人的生活质量。 糖这种东西,对于一般人而言,还是比较贵。 如要说吃,一般人完成工作,咬咬牙,也能吃得起。 可是,没必要。 除了小孩子贪嘴,大人们更喜欢的,还是多换一些肉去,给家里炖个肉。 如今农会里安排人手每天巡逻狩猎、小野猪、小兔子之类的小动物认识了许多,肉食大大丰富。 比起以前一个两个猎人拿了点子自制的,性能无法保证的弓、戈入山,如今组织起来的巡逻队,武器更加精良、人更多、人的伙食改变之后,身体里所能够爆发出来的力量也更充足。 于是,如今巡逻的危险性已经降低很多。 ——即便是猛虎,在面对十人一队,弓箭精良,带有小盾、全员配置铁刀的巡逻队时候,也往往无法全身而退。 在取得了斩杀三头猛虎的成绩之后,县中的大型野物就渐渐退缩回了山林里面,道路也就干净了。 再之后,一次性获取大量工分的机会就基本没有了。 这在账面上合两个钱一个的工分,如今是越发的珍贵了。 很多时候,一个聚落里面一天都不见得能够赚取到五个工分。 这单人一个月一百五十工分的服兵役,着实令人有些心动。 雉舔了舔舌头。 他懂得的东西不多,如今与霜阿姊蜜里调油,也不会说什么情话,情动时候,大部分也都是献宝一样给霜阿姊买些好吃的。 霜没有那么贪吃,于是这买来的好吃的,通常情况下也是进了雉自己和霜阿姊的儿子去病两个人的肚子里。 人啊,一旦吃多了,吃饱了,身体就会生长。 尤其,雉今年十七岁,去病今年也只是七岁。 两个这个年级的人,自己都可以说是孩子,还在长身体,那些好吃的,吃下肚里,不仅不能给两人以饱腹,反而会使两人的身体对于食物的需求更加夸张。 雉于是很渴求工分。 以前他渴求的是钱。 如今理论上能够兑换一个工分的一两钱在购买肉食的时候,是没有一个工分买的肉多的。 所以雉不再去渴求钱。 他不懂什么性价比或者货币种类、面值大小、购买力强弱的问题。 他所知道的,只是自己想吃肉。 所以他渴求着能够买到更多的肉食的工分。 陈衡的话语说出来,雉一下就心动了。 他如今是无忧无虑的。 当然他以前也是无忧无虑的。 他向来关心的事情就是吃。 去服兵役,以前他也去过。 并不舒服。 但是只要给工分,那就意味着自己能够吃到更多的肉食。 家里的霜阿姊、去病,也能够吃到更多的肉食。 为了一家三口的肉食,雉很愿意去服兵役。 “大家要记得回去把愿意报名的人的名字记下,会写字的,可以写下来,不会写字的,找人写了字,或者直接记下来。” “月中来开会时候,要把名字报给我。” “如果人数不足的话,我就直接强征你们在座的各位。” “但若是报名人数比较多的话……那就参考各位的意见,选出最合适的丈夫们……这一次的服兵役,对于我们,是一件大事。” “这是我们在秦王政面前出头的好机会,一定要选一些身强体壮的丈夫过去,叫秦王陛下知道我们县中的人是好的,如此,才算是对得起秦王陛下的新政。” 陈衡没有啰嗦。 对于这群大部分连字都不认识的人,说那些套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最好的安排,还是直接的把具体要求列出来,给他们,如此,才好让他们回去开展工作。 “对了,中午大家在县中吃一餐。”陈衡安排完工作之后,笑着说道:“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要找各位问一问,是一些有关于如今的秦法方面的问题,这是我的职分之外的问题,也不好叫各位白白的帮我的忙,所以中午,我请大家吃肉。” “肉?”雉本来想要离开的,但是听到这这话,脚步一下子钉在原地。 和他一样的,还有很多人。 他们虽然是各个聚落里面的管理者,能够在物资分配时候占一些便宜,但是如今这世道里面,基层的大部分还都是要做体力活的。 做体力活就需要大量的碳水、盐分、油脂进补。 偏偏,大家不是经常可以吃到肉的富裕人物。 即便是有足够的钱,过去的经验也会让大家养成俭省的习惯。 这习惯,让大家看着肉的价格流口水而不敢去吃。 有人请客,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原本要走的人纷纷留了下来。 一众人去到工地的食堂之中,陈衡给每个人都点了肉食。 他薪资是很高的,同时请多人吃肉,虽然花销大,有些使人肉疼,但陈衡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段时间的实践,陈衡越来越觉得秦法有问题。 越是实践,实践的要求与秦法的要求之间的冲突就越是明显。 他作为一个学习秦法起家的人,对于这些事情,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虽然不确定自己具体可以做些什么,但总归,陈衡想要做点什么。 吏室之中的学问教他知道法律的重要性。 剥削经里面的案例和数据又告诉了陈衡,实际的调查是必须的。 他想要真的做点事情,这些了解就必不可免。 第五十六章 立场 “我们回到秦国,如今已经是第七年了。”嬴政笑着:“师兄,你我相识,已经有七年了。” “这七年,你教我了许多。” “我回到秦国时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如不是你,我想,我即便是可以坐到如今的这个位置,也一定是被华阳太后、被吕不韦、被宗室当成提线的偶人。” “这七年之中,我们一直在按照你的计划,按照你的想法,去发展‘生产力’。” “发展生产力是好事情啊!”嬴政感慨:“以前秦人一天吃一顿饭,如今他们一天吃两顿,做重体力活的人,一天可以吃三顿。” “以前,一亩地产粮食一石半、两石,如今,用上肥料,垄作密植,一亩地耕一季,最低是两石,最高可以收三石半。” “一年,他们收获两次。” “这样的生产力发展,我觉得已经很可怕了。” “然而,即便是如今的生产力发展,秦人们也并不满足。” “贵族们渴求更多,更本源的东西。” “他们想要土地,进而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而后予取予求。” “一般的秦民,则最想要技术的进步。” “因为他们往往是无法脱离实际劳动的。” “所以他们所想要的,其实不是不劳而获得更多,而是尽量让自己的劳动更加轻松一些,让自己的劳动效率更高一些。” “这些要求,我觉得都是很合理,很现实的。” “另外有一些秦人,他们因着在历次战争之中获得了一些功勋,因而得到了爵位、钱财,于是他们的需求,似乎又有不同。” “他们需要的不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自身的进步。” “他们想要脱离实际的劳动,成为与以前的那些贵族们一样的存在。” “这三类,是我所见到,也是我所可以理解,并且认为正常的。” “另有一类,大部分来自于贵族们拿来开荒的那些奴隶人。” “他们的存在叫我无法理解。” “因为他们做起活来干劲很足。” “而就我所见,为他人做活的人,不应当有那样足的干劲的。” “他们这些人啊,一有机会就要做活,就仿佛是做了活之后自己可以到的自己所创造的价值一样……” “因着贵族们的许诺,他们觉得他们自己是可以得到自己的自由,也是可以得到更多的财富的。” “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也的确是为着自己在做活。” “然而实际结果是,他们这样的做活而得不到休息,这样的努力而不能有充足的补益,他们是没有机会拿到自己所应当拥有的那一部分财富的。” “他们只是在为贵族们做贡献。” “后来这些人,也就是第三批、第四批这样子,他们也完全的认清楚了形势,放弃了幻想。” “他们又重地回到了以往我所设想的那样麻木而浑无斗志,只是做一些简单活计,再困难一些,则就装出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来的姿态。” “这些人,我后来也就觉得他们也是正常的。” “只是从不正常到正常之间,这其中有大约四代人的更迭,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年多一些的时间,但是我觉得,这个结果是可以被视作正常的结果的。” “他们也当是可以被视为正常的情况。” “这些人当中,大部分的人,对于秦国过去的制度、对于秦国过去的贵族、以及秦国过去的秦王,都表现出了不满。” “甚至以往我认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应当对于过去的制度表现出敬畏和不舍的贵族们,如今去看去。旁敲侧击的问,他们似乎也都不喜欢过去的一切了。” “他们甚至开始抵制过去的很多秦法和过去他们所推崇的儒家学派、儒家士人、以及蓄养门客的手段。” “尤其是,大部分的人,对于秦国的‘军功爵制’表现出了敌视。” “我所培养的人,他们下到基层之后,有很多上书前来,也都表露出了对于过去的秦法、秦制的敌视。” “这些人的分类,并不以他们的年龄、知识水平、相貌美丑、血统、所在地、甚至个人品德所影响。” “甚至这个分类,我将它们分类出来之后,越发的觉得,这个分类,其分类标准,其实并不是我自己所设定的。” “我所做的,只是将我所见到的,以比一般人更加敏感和更加精确的语句将其归纳。” “他们的分野……”嬴政思考了一下,叹息:“我最开始以为,或许只是他们自己的抉择,是他们自己基于自己所能够感知到的现实而总结出来的经验,随后对于自己的规划。” “在进行过这样的规划之后,他们有了这些互相趋同的抉择。” “但我去问过,也去了解过,使赵高遣人去问询了数次,问了一百多人,他们似乎又从未自己考虑过那样的仔细、谨慎与长久。” “那么他们的分类,他们的不约而同的选择,又是怎么样一回事呢?” 嬴政摇了摇头:“问题想不通,我于是思考很久,也着实没法理清思路。” “之后我便把目光转到了恤孤院的那些孩子身上。” “那些孩子,有些是六七年前我们所蓄养的,有些是四年前我们所蓄养的,有些就是这两年放了进去的。” “他们在恤孤院里面,我一直以我们这一脉的义理教授他们,墨者安又教授了他们墨家的手段和义理,因着缺少人手,我其实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手去照顾他们,而给予他们的物质条件又是最优的。” “我最初只是想看一看,这样的处境之下,那些小孩子会是如何的分类。” “但是很令人意外。” “他们似乎并不处于任何一个我已经知道了的分类里面。” “在外界,我是找不到与他们状况类似的人的。” “于是在我已知的分类里面,又多了一类。” “之后我便一项一项,将外界的条件加注到这些小孩子头上去。” “控制着每一项的变化过程,并且记录他们的变化,时不时过去看一看,观察观察。”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能够被并列到其他的分类里面去。” “他们似乎一直是那样的例外。” “于是我又开始细致地观察这些小孩子。” “这些孩子……”嬴政似乎有些困惑,但很快又释然:“这些小孩子最突出的表现便是他们的思维观念。” “因为一开始的培养之中,他们对于外界的观念接受很少,对于我们的义理接触很多,所以我们的义理,才是他们的常识。” “他们的常识能够带给他们的,是一种独特的思考方式。” “这种思考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带来的,他们应当有的思想变化。” “我这时候意识到,他们其实也并不是特殊的。” “他们身上的思想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抵御外界环境变化带来的应有的思想变化。” “那么别人呢?” “我开始觉得,秦人们不应该那么快速地就选择抛弃掉过去的那些制度。” “但实际上,他们比我想象中更快的就想要抛弃过去的那些制度和过去的那些关系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嬴政看着鞠子洲,发出了疑问:“师兄,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嬴政今天说了很多话,提出了很多问题。 但这个问题,是他今天对于鞠子洲的第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鞠子洲知道,自己是不需要回答的。 因为这个问题,嬴政在讲出来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了。 “你觉得是为什么?”鞠子洲反问。 “那些孩子,与一般的秦人很相似。” “他们的第一要求,也是提升技术,然后提高生产力。” “但他们不能被划分为一般的秦人。” “因为一般的秦人的要求真的就只是提高技术和提高生产力,让自己的日子过的舒服一些。” “可这些孩子,他们的要求是,通过提高技术,来提高生产力,然后,通过提高生产力,来改变现状。” “改变一切的现状!”嬴政死死盯住鞠子洲:“他们的要求,我翻来覆去地想,我只能找到一个与之类似的存在……” 那个人就是鞠子洲。 那些小孩子的要求,与鞠子洲的要求,是几乎一致的。 “师兄,我们的义理强调的是什么呢?”嬴政问道:“我们的义理强调的是个人的实践经验会影响人的思维和思考方式。” “我做了这些观察之后,也大致判定了,环境带来的改变影响思维和思考方式的效应,是要迟滞一些的。” “也就是和我们所谓的‘历史的螺旋’很相似的,人对于环境的反应,是要迟钝一些的。” “第一次遇见一件事情,人们往往并不能够直接的感知到这件事情,也不容易记忆这件事情。” “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到了一个界限之后,人们才猛然的意识到事情不对,从而记忆了这件事情,随后将自己的一些遭遇归结于这件事情,从而感知到好与坏,得到了支持与反对,得到了要求与拒绝的种种结论。” “而这些个判断,他们自己,很少有能够意识得到的!” “但是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他们的判断却如此一致呢?”嬴政问道:“因为他们的处境相同。” “基于相同的处境和经验,他们判断出了相同的结论。” “但,他们的处境明明就不一样!”嬴政如此说着。 鞠子洲注意到,他的语气之中已经完全不存在什么疑惑了。 他胸中满是坚定。 那是有了一个确定为正确的答案之后的胸有成竹。 嬴政早已经得到了他所想要的答案了。 他不需要鞠子洲的答案。 他现在做的,只是向鞠子洲诉说。 “所以呢?”鞠子洲问道:“你得到了怎么样的答案了?” “我得到的答案就是,我所看到的处境,不是他们真实的处境,或者说,我所看到的,不够真实。” “于是在半年前,我开始着手观察和对比。” “恤孤院里的孩子们的想法是怎么样的,他们有什么要求,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 “一般的秦人,他们的要求又是怎么样的,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 “那些麻木不堪的奴隶人,他们的要求又是怎么样的,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 “还有现在最有力量和财富的那些贵族们,他们的要求又是怎么样的,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 “我一点一点的观察他们,我一点一点的对比他们的要求,对比他们的处境。” “最后我发现了,区分他们的标准,其实一直是固定的。” “那就是土地,就是我们所谓的‘生产资料’。” “但我其实一直都不敢确定。”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改制已经成功了,每一个秦人,如今都是拥有土地的。” “所以我一开始其实没有太在意他们对于土地的占有情况。” “直到后来我想起来了,我们的制度应该说是,没有完全的给予秦人们土地。” “他们对于土地的占有情况一直是不同的。” “富者,他们拥有的土地动辄成千上万,他们拥有者以前累积的财富,他们不用为生存而做活,不需要去种地,不需要去干活,不需要发展技术。” “他们其实无所谓发不发展技术。” “因为他们的要求不是技术,也不是做活轻松,而是保持对比起穷人而言的更高地位,他们是吃穷人的!” “很多时候,这些贵族会是新技术的发起者,可是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需要这项技术,也并不是他们想要发展技术,让穷人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们发展新的技术的原因,是他们想要吞并其他的贵族,通过建立某些方面的优势,来打压别的没有优势的人,从而攫取他们的家产,保持自己的优势地位,并且扩大自己的优势地位。” “如今的种植技术,有很多就是这些家伙在发展。” “但大部分时间,他们在挤兑别人,通过挤兑别人建立属于自己的优势,和我们以前说过的比烂一样。” “不过他们不只是比烂了,他们有些时候会比好。” “而穷人,他们手里不管有没有土地,其实都一个样,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生存而付出努力,需要去做活,需要考虑田里的庄稼的情况。” “即便是咸阳的农会这样富庶的情况,他们的生活条件,比我预想中他们可以每天吃到肉,可以不用那么劳碌地做事,可以不用担心太多问题的状况,也还是差很多。” “因为农会需要为明天考虑,他们永远都需要在今天的收获里面预留出明天的口粮。” “我自己也为农会的预留算过账的。” “他们的生活状况永远是要为下一步做出打算,要为明天吃什么而担心。” “一旦粮食充足了,他们的生活宽裕一些,他们感受到好日子了,他们变开始欢乐起来,需求被压抑得足够低了,每提升一点,他们的欢乐都可以翻倍,翻十倍!” “以前一餐时候,现在两餐时候,这是现状的转变。” “而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一餐时候的苦楚,因为那是他们无数次实践的结果。” “所以他们的需求是在从一餐到两餐过度的。” “所以他们的要求是保持两餐。” “他们的需求达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嬴政决绝说道:“他们永远都要,永远都要,永远都要,要求技术的进步,要求生产力的提高。” “但是很遗憾,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保持现有的境况,即便是技术进步,即便是生产力提高,他们也得不到他们应有的待遇,也拿不到他们努力所创造出来的价值。” “他们看不到这一切。” “而恤孤院的那些小孩子,我原本以为他们顽劣、我原本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的那些小孩子。” “他们的要求才是正确的。” “他们一面要求提高技术和生产力,一面要求着改变这一切。” “他们的立场很奇怪,明明自己不依靠种地维生,明明自己不需要依靠土地维生,明明自己可以过的比穷人好很多。” “但他们的要求,却与那些为生存而奔波劳碌的穷人几乎一致,并且在几乎一致的同时,他们的要求较之穷人本身,更加直指根源。” “师兄,这是为什么?”嬴政问道。 不等鞠子洲回答,嬴政又说道:“这些改变,我翻来覆去地研究,翻来覆去地想。” “我开始翻阅史书,开始查阅我所能够找到的一切书册。” “我开始回忆师兄你教授给我的一切义理。” “我也是学习那些义理长大的。” “我学了七年,那些义理已经成为我思考问题的基础,那些方法已经是我处理任何事情的方法。” “理论上讲,我比那些小孩子都更应该要求我们义理所要求的事物。” “那些小孩子在不需要为生存奔波劳碌的情况下都与穷人的要求一致,而我,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嬴政坐在鞠子洲对面,阳光从窗子打下来,罩住他半边脸孔。 他脸上,一边明,一边暗。 他扬了扬手,止住了鞠子洲开口的想法:“所以我本身,也是我所需要研究的人。” “甚至我身上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推而广之,就是我所要求的问题的最终答案。” “我对比起那些小孩子,有什么不同的?” “我开始一点一点对比。” “后来发现是所处的‘位置’不同。” “我们的身份是不一样的。” “我是‘秦王’。” “在既有的一切的利益关系之中,我都会是绝对的赢家,绝对的获利者,绝对的,通过吃别人的努力的成果而过活的人。” “那些小孩子,不管我怎么为他们提供物质资源,不管怎么样让他们浪费,不管怎么样教授他们文字、义理。” “他们的‘位置’,他们的出身和我对他们的定位,决定了,他们始终是和那些穷人一样的,一样的需要靠自己的某些努力或者某些特殊的特质而获取到自己生存物质的……穷人!” “区分了我自己和这些小孩子之后,我才最终发觉。” “这样的区分标准,才是那些人做出了不同抉择,提出了不同要求的根本原因。” “一切的起源,看来不同,其实却都是因为,‘生产资料’的有无。” “现在大部分人都获得了土地,但是他们之中,有些人获得了更多的‘钱财’‘粮食’‘物资’等等的东西。” “这些过去的累积足以让他们这些人不必自食其力地活着,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存问题,于是他们手中的土地、钱财这些‘生产资料’,就都转化为另外一种东西。” “而穷人,他们以前没有土地,以后即便有了土地,也可以说是没有土地。” “因为他们的土地是要始终作为维持他们生存的物资而存在的。” “他们手中土地这些的‘生存物资’的积累,也无法转化为另外一种东西,无法向外租赁,无法建造铁炉,无法试验新的种植技术,无法拿去养什么家禽家畜。” “这自食其力、和食他人之力的标准,才是将人划分开来的,最终标准。” “由此,他们手中的‘生产资料’在用途之上,在实际的作用上,实际上也承担了不同的责任。” “人的思考方式、人的要求、乃至于人的道德,都要受此影响,发生改变。” “意识到这一切之后,我开始思考,师兄你的思维方式和要求是什么呢?” “你的思维方式和要求,毫无疑问是和那些小孩子一致的。” “你们的思维方式和要求,都是与我们的义理它没有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那个隐藏起来的立场所对应的要求一致的!” “甚至不如说是,我们的义理,它所对应的一切问题的标准和答案,都是这样的——它要求我们建立起来的,是一个让劳动者获得他自己所创造的价值的世界。” “这是我的猜想。” “我不知道对不对。” 话是这样说的,然则,嬴政的语气里没有迷惘和困惑。 他一如既往的自信。 他知道答案的! “每一个人说话,每一句话说出,每一个词句,都要在特定的,限定的条件和立场之下,才有它本真的含义。” “我也好、师兄也好、小孩子、穷人、贵族们也好,大家思考的时候,都是以自身所处的立场为默认的立场的。” “一份义理也是如此。” “师兄在《剥削经》里面讲求教授穷人‘客观’和‘中立’,其意趣,我是知道的。” “站在自己的立场里,看待问题,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不利于贵族去统筹,所以需要去教人以‘中立’‘客观’,在此种情况下,他们的客观和中立,首先就会背叛自己所在的立场。”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话术。” “此类的话术,师兄教了很多。” “但师兄为什么会教授那些蠢物这样的妙招呢?” “师兄的要求,明明是与那些穷人几乎一致的,照道理,你所应该教授的人,是那些穷人啊。” “你所应该教授的,是那些穷人不受骗的招数啊!”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嬴政这样问。 他实在没有问问题的态度和想法。 他只看着自己的双手。 鞠子洲在逗扶苏。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 问题本身并不重要。 答案本身当然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嬴政的“解题思路”的完善与否、正确与否。 如果是完善且正确的思路,那么嬴政的思考一定可以获取到正确的答案。 这是属于嬴政的自信。 但若是没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那么嬴政就要质疑他自己的“解题思路”的正确与完善与否了。 “师兄的立场、那些与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穷人生存情况不一样的小孩子,与铜铁炉里面的工人是有相似之处的。” “虽然只有一点,但那一点真的很像。” “所以师兄……”嬴政笑了笑:“你们的立场,是否会是与之相似的呢?” 很多问题,一个问题套着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衔接另外一个问题。 这些问题,嬴政已经有了他的答案了。 “立场相似,却又做出了这样的教授敌对立场的人去欺负本立场的人的本事。” “是真的实打实的为贵族们考虑呢?还是别有用心?” “我相信师兄别有用心,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师兄你不会害我。” “可是我的立场是与你的立场不同的!” “但我相信以师兄的意志力,你不会因为所谓的情感而背弃自己的道路。” “你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嬴政,区区秦政,而背叛你的立场。” “立场和行为之间的矛盾,通常是事出有因的。” “那么这个‘因’,是什么呢?” 第五十七章 狂妄 “凡事可以寻其因,这是我们这一脉的一贯习惯。”嬴政如此说道。 鞠子洲微微点头,一面又看着摆放在桌上抱着自己的手指头昏昏睡去的扶苏。 小孩子初生时候总不好看的,然而待到得到了充足营养,肌体丰盈,骨骼成长,那股子蓬勃的生气生发开来,也就好了。 “我其实无意于追寻师兄的过去,你不愿意讲,我觉得总会有你的难处,然而有些问题的追寻,总饶不开你这个人的。” “有些事情,有些答案,只有在明晰了你这个人是如何的人,才能够得到答案。” “不过我已经不想追寻了。”嬴政说着又给自己倒了茶。 温热的茶水蒸腾袅袅白雾。 “因为有时候感觉你很像是个前知之人。” “很多你的行为和想法以及你的判断是无法解释的。” “你学习了我们的理论、我也学了,并且我自负聪明睿智不下于师兄你。” “可很多判断,是我所没法子做出来的,甚至想都想不到。” “这其中的原因,我看多半也不是你比我更加聪慧。” “且,我执政此几年以来,最大的感触就是,言辞也好、政事也好、甚至观人、论事、制政,这些事情都要结合当时当事的实际情况去看。” “没有什么万世不移的政制和箴言。” “给饿了的人吃饱饭,他们会感激;给吃饱饭了的人吃饱饭,他们根本习以为常。” “给守法之人以惩戒,他们会委屈;给犯法之人以惩戒,他们反而释然。” “世事变动如此,但是师兄你似乎始终抗拒这样的变动,你在坚持一种已经脱离了实际的思维观念。” “这或许好,也或许坏。” “你的前知一般的判断,我也无意于去过问。” “因为你也不是万能的。” “我在学习了本门的义理之后,与你的争斗之中,你就输多赢少,这足以证明,在你做出行动之后的事情,你是没法知道其发展的。” “你最多,也就只是一尾在河流的上游,看着了下游发生的事情和河水的流向,而以某种方式爬到了下游的鼍。” “你知道的,我看,最多也就是你来之前,这下游的鱼做什么,何时死去。” “但你来到之后,你是不知道的!” 嬴政在此时,表现得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鞠子洲叹息。 嬴政不屑地笑:“你就继续做你的鼍。” “可我还是想问……那些孩子……” “那些能够与你的立场表现得极其一致的孩子……” “他们在以后,会是特殊的吗?还是寻常的?”嬴政有些好奇,但又并不寄希望于鞠子洲回答。 “我啊,这几年来,发展生产力,发展技术,也见着许许多多的人,以他们的经验和智慧去发展技术和生产。” “你带来的垄作、一年两耕、集体化耕种、冶炼钢铁这些,在初期的确是有很大的作用。” “可是粮食密植、垄作、施加粪肥,也不过是使其产量增长,由一石半,变作两石、两石半。” “一年两耕以后,土地肥力跟不上,过三年需要休耕一年,每一季的粮食产量也会低一些。” “比之以前,每年的粮食产量,也有接近三倍的增长。” “但这时候,发展也就那样了。” “无论是老农和恤孤院的小儿改造铁犁、还是堆粪肥时候加一些别的东西进去提高肥效,粮食的产量也总没有那样迅猛的增长。” “以前秦人一夫壮年丈夫,以牛耕,每次耕种也就是五十二亩地,如今用上铁犁、改进了犁制、人和牛都吃饱了饭食,也没有增长更多。” “每次,也就是七十亩地的样子。” “这一年多以来,粮食很少再有以前一样翻倍的增长了,我看以后也悬。” “粮食较之以前多些,可以多吃一餐,生活也好一些,但这也是是在我不多收税、不加税,不胡乱修建宫室、不胡乱征发民众、也抑制了贵族们剥削民众的情况之下的。” “即便是如此的情况,我瞧,他们之中九成以上的人,也是养不出像恤孤院的这种孩子的。” “以后……寻常之家,真的就能够负担得起这样培养小儿的花耗吗?” 嬴政随口的问。 鞠子洲又是叹息。 嬴政见此,也只是冷笑。 “真正承平的人,是和那些孩子一样,不精擅于斗争方法和剥削手段的,他们这些孩子,虽然也有斗争的意识,但总归,方法上并不如何纯熟。” “而你很纯熟。” “你的情况。” “我看也未必就有他们好。” “因为你总也是应当需要保持斗争,并且见惯了剥削,才能够有如此了解斗争和剥削的法子的。” “呵。”嬴政笑出声来:“又是无意间谈到了你了。” “我们不谈你。” “谈一谈如今,以及以后,如何?”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复杂而哀伤:“你笑的真假。” 嬴政轻蔑而带有一些愤怒:“这不都是你教的?这不都是你做好了计划,你所想要的结果?” “太出格。”鞠子洲摇头,否认。 天才和庸人眼里的世界大抵是不同的。 天才和聪明人之间的差距,比之人与狗之间的差距,其实差异好像也不太大。 “晚了。”嬴政叹息:“太迟了,开了弓,谁也没法子将射出去的箭完好如初地收回来。” “这是我的问题,我也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就你的立场而言,你这个人,已经算是不错了。”嬴政摇摇头:“不过对于我,你的确不算是一个什么好人。” “不过我也不指望这世上有什么好人。” “对于不同的立场的人而言,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甚至道德这东西,都只是一种便于统治的小玩具,提倡或者赞美一下都可以,但是真的要做事情,用道德代替法律或者利益,是一定会被侵蚀的。” “或许。”鞠子洲沉默了。 “如今的开荒速度降了下来,很多以前就存在,只不过被发展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掩盖的问题,就慢慢一点一点占据主流。” “这个时候,开荒的那群贵族习惯了那样高速的利益累计,他们已经改变了以往的,把钱粮资源都锁在家里地窖的习惯,转而去圈地,转而去控制人。” “这样的习惯带来的好处是我们可以在短时间里培育出大量的好用的人手,兵员武力是充足的。” “然而坏处也很明显。” “因为高投入,他们必然就要要求高回报,而且要迅速回报,不然的话,他们自己就会陷入内部的斗争。” “内部的斗争一旦开启,就不是他们自己想停就能停的。” “届时,矛盾激化了,是肯定要出一点事情的。” “我如今在咸阳练兵,一是的确需要训练一些兵员,二是给这群蠢货一点心理压力,让他们尽快地认清现实。” “三则是,他们若是不肯向我臣服,那么他们就必须要有更多的利益来培植属于自己的武力,这样会促使他们进行内斗。” “而内斗到一定程度……他们吃不消那种消耗的。” “所以只有对外战争。”鞠子洲无奈:“对外作战,以掠取大量资源和财富,减缓他们之间的内部斗争。” “是这样。”嬴政冷笑:“这个思路的总的脉络,果然还是只有你能够明白。” 鞠子洲很无奈:“或许有别人隐然了解,但又不完全清楚。” “管他呢!”嬴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即便是这群人能够看得清楚这一切,又能如何呢?” 兵权在于嬴政手中。 农会已经渐渐开展。 这意味着,基层的控制权,也将慢慢收拢于嬴政手中。 虽然这个时间段里,嬴政手中缺少足够的人才帮助他收拢这些权利。 但,他已经开始拿到这一切了。 别人几遍看得清楚嬴政在挖坑,难道就能不往前走吗? 往前走,难道就能绕过这个坑而不去跳吗? 不可能的。 “只是要注意一下,你手中的这些人……”鞠子洲补充他的思路:“以前我看的时候,贪污腐败的情况就有,这几年来,不见你有太多的关注和处理,如今这样的情况,相比以前应该已经很严重了。” “即便是贪污,也要在新的秩序之下进行。”嬴政没有在意鞠子洲的话:“贪污很麻烦,但是没有足够的识字、能够管事的人帮我完成收拢权力这一件事,未来就会更麻烦十倍。” “所以即便是这些人贪污,即便是他们会与那些贵族有所勾连,但只要不妨碍我的事情进行,我都可以容忍他们。” “以后再算账恐怕就不那么好算了。”鞠子洲摇了摇头。 “天下间,除了秦国,还有七八个国,扣除掉卫国这样弹指可破,动辄摧灭的,还有六国。” “再减去韩国这样稍微用些气力便能够抹去的,还剩下五国。” “统一的过程,会死很多人的,一般的兵士会死,难道管事的人就不会了吗?”嬴政俯视鞠子洲。 鞠子洲眼神平静无比。 “你以后名声只怕不会好了。”鞠子洲笑着提醒。 “那又如何?”嬴政反问:“他们还真的敢在我的面前说我的不是吗?” 没有人敢的。 即便是现在,敢在嬴政面前说他不好的,也就只剩下面前的这个人了。 其他人,即便是心中有满腔愤怒与怨恨,在嬴政面前,也须得俯首帖耳。 “就这样罢。”嬴政甩了甩手:“我也该去军营之中看一看了。” “去。”鞠子洲抱起了扶苏。 嬴政转身离开。 他迎着阳光,很快的消失在院子里。 鞠子洲抱着扶苏,愣了一会儿。 好片刻,他低下头,无奈苦笑:“你爹不要你了。” 扶苏还在睡觉。 小孩子需要多多的睡觉。 …… 练兵的过程对于王翦而言,没有什么陌生的。 他带着人在顶大的太阳底下晒着,一队又一队地训练他们举盾的动作。 秦国如今的盾很厚。 夏天的太阳也很晒。 所以大家都很疲惫。 在这时,凉了的肥鸡和冰沁沁的冰酒就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 为了这东西,兵士们虽然对王翦这个爱折腾人的家伙有些意见,却又完全不会拒绝他。 一遍又一遍地训练,所有人都是会累的。 体力的剧烈消耗,身体使肚肠发出悲鸣,以催促着人尽快进食。 胃肠蠕动,咕咕噜噜的声音遍地都是。 阳光之下,庖厨们搭建了大片的棚子。 棚子下面,堆积的肥鸡与猪肉散发诱人的油脂香味。 一缸又一缸的冰镇过的酒水也在那里。 这是兵士们清楚的。 他们不止一次地在烈日下训练,也不止一次地歆享这样的丰盛。 饕餮的宴席朴实敦厚。 雉举着盾,火辣辣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眉间、眼角的汗珠上。 汗水流下来,过睫毛,进入眼睛。 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了。 雉保持着举盾的动作,一动都不敢动。 动了的话,今天的午餐就要晚吃两刻钟。 两刻钟,天知道那群比他胃口还大的饿丈夫们会给他留下什么部位的肉食。 雉不喜欢瘦肉,更不喜欢下水。 他喜欢肥腻腻白花花的肥肉。 只有那样的肉,才会叫他感受到肉的香味。 当然,五花似乎也还不错。 但比起肥肉,就差远了。 他喜欢肥肉。 ——有这样喜好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 家境贫寒的人,往往缺少油水的补充。 他们难得见肉,更难得见肥肉。 但人体又是需要油水的。 身体会促使他们做出选择。 他们会自发而一致地爱上肥肉那诱人的油腻口感和香味。 但,此时的猪羊,没那么肥。 因着吃的没有那么好,所以它们往往也并不多么肥硕,一头猪,按照秦斤来算,不过三四百斤,肥肉的比例在其中也没有多大。 羊和狗,只会更瘦更小。 这样的一头猪或者羊、狗,尽管穷人出身的庖厨尽量不浪费每一点肉,但能够供给兵士们的肉,也都是要去除掉肝脏、肚肠之类的下水的。 其中肥肉多的,也就那么几块。 因而,尽管肉是管够的,但大家都喜欢的肥肉,其实不够。 这是需要抢的。 而先吃饭的人,当然也就有了足够的,抢食肥肉的资格。 所以大家拼了命的训练。 尽管可能心里面已经把王翦的祖上骂了三百遍,但行动上还是需要听从命令。 一排五十人,按连坐制度,只要有人动作不规整,或者有私自中断动作的人,那么一整排,也就是一个屯的五十人,全都要延后吃饭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一面咬牙切齿地恨着下了这样命令的王翦,一面尽力维持。 于是体力的消耗更加剧烈,肚肠更加饥饿,对于食物,对于肥肉的向往更加迫切。 “很不错嘛!”王翦站在高台上,向下望着初见成效的训练,很是满意。 “王上什么时候来啊?”他问道。 第五十八章 信 兵员的训练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尽管王翦已经有了训练兵士的经验,但他的经验也只是让他能够更省劲,更高效地培养出优秀的兵士。 他没办法缩短培养的周期——因为培养优秀的兵士,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这群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瘦弱的人,长得健硕起来。 这是一个需要用大量的食料和大量的消耗去堆积的缓慢过程。 他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缓缓接近的嬴政的车架,发出了疑问。 很快,秦王的车架到了。 近侍传声,王翦站在高台上,笑着伸出头去朝嬴政打招呼。 “殿下,你来啦。”他开开心心的笑着。 嬴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虽然并不多么惊讶,却也觉得有几分喜感。 “行了,下来。”嬴政如此说道。 “诶,好嘞。”王翦慢慢从高台上爬梯下来了。 君臣两人,一高一矮的,站在一起,很有一些兄弟两人的感觉。 “训练的如何了?”嬴政随意的问。 他问着,带着王翦在兵员队列之中穿行。 所过之处,无所阻碍。 秦人士兵们虽然不认识嬴政,但是见到王翦这家伙狗腿子一样的跟在嬴政身后,他们也能猜得出嬴政身份不简单。 于是他们有些人好奇地看过来,有些则更谨慎地挺直腰杆,表现自己。 “那肯定训练得很好啊。”王翦拍了拍胸脯:“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也的确是有一些的,就是这群人太能吃,咸阳城这边能够提供的肉食都不怎么够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嬴政一边走,一边在路过的兵士们身上敲敲打打。 这些人手臂上肌肉已经隆起来了。 两三个月的好吃好喝,的确能让人的体型发生改变的。 “以我所见,还是跟以前一样,拉出去见见血,一则养养杀气,二来磨砺一下。” “这两点不就是一点。”嬴政看了一会儿,很有一些满意,于是绕了个圈,从这一处绕开,回到高台之下,终于给了王翦最终的答复:“你去安排,想如何磨砺就如何磨砺,需要什么就去要什么。” “那我要钱。”王翦顺杆往上爬。 “也随你。”嬴政摆了摆手:“叫他们去吃饭,我瞧那棚子底下肉食堆了许久了。” 而且他们在人群之中穿行时候,嬴政也确实能够听得到兵士们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 “好。”王翦如此领命,又吭哧吭哧地爬到高台之上,说道:“先前演练之中出了错的,延后进食,无错的,按队列编序,依次进食。” 嬴政就在这里,王翦却丝毫没有以王命使兵士听话的意思。 嬴政听到王翦的命令,毫无反应。 他看着王翦绕过身为秦王的自己而把他的名义放在兵士们眼里。 毫无反应。 王翦在高台上,笑。 嬴政站在高台之下,笑。 他们应当说是有一点默契的了。 这默契,不来自于长久磨合,而来自于心知肚明。 他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想法,在此基础之上,达成了利益一致,而后确定下来这样的主从关系。 在这个关系之下,他们会给予彼此信任。 一如现在的发号施令。 尽管是嬴政的意趣,但施行下去,到底是以谁人的名义,嬴政是不管的。 这倒不是嬴政不清楚兵权的重要性,而是说,他必须给王翦足够的权力。 乱命、权责不清、军令频繁而令不能出于一处,这是军队之中比较忌讳的事情。 给了王翦权力,就可以杜绝掉因此而衍生出来的一切的问题。 相应的,嬴政只需要确保,王翦自己没法儿谋反反对自己就可以了。 这是一种放权,也是一种集权。 王翦也很明白这样做的弊端——他掌握了军权,也就必定会被嬴政一直惦记,一直猜忌。 但,有什么关系呢? 手握军权,做事的时候不必被人指手画脚有多么舒服,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即便被猜忌,王翦也觉得值得。 至于说更危险一些……王翦有足够的信心。 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嬴政的能力。 这位年少的秦王政,是如此的野心勃勃,也是如此的聪慧过人。 他绝对是有着足够的能力制衡自己的。 这个想法,是一种共识。 王翦和嬴政的共识。 正因为有这个共识,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才能够结成。 兵士们听从了王翦的命令,有序地排起长队,领了冰酒和肥肉,或者蹲,或者坐,在树荫之下,在营帐门口。 他们吃着,喝着。 烈烈日光,淋漓大汗,冰凉入骨的冰酒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一切的暑意似乎都被这冰酒洗涤,通体舒泰,身心俱凉。 “畅快!”雉大口啃食肥肉。 他身边,一个屯的兵士们也都咕嘟嘟灌着冰酒。 “这肉,味道如何?”有人来到了他们的营帐门口。 雉咬着肉,并不松口,抬眼看了一眼。 是一名年岁与自己相差仿佛的少年人。 他肌肤白皙,容貌美丽,身上衣服更是雉从没见过的好看。 雉脑子宕机一眼地看着他,咬着肉,并不说话。 那少年人于是背着太阳,蹲了下来,颇和气笑着,一口牙齿洁白:“不着急,慢些吃,如此着急,是每天的伙食不够吃的吗?” “够吃的。”雉看着他,慢慢就停止了啃食的动作。 他不知道面前的少年人是谁。 但他忽然就松开了嘴里的肉。 那少年人笑呵呵地,在他手中的肉上撕下来一小条,自己塞进嘴里,舌头一抿,便就笑起来:“看样子,你们的吃食,很咸嘛。” “是有点咸,但是咸才好吃!”雉忽然有些惶恐。 “您坐,您请坐。”他慌张地起身,想要请面前的少年人坐下来。 少年人笑了笑,摆摆手:“坐就不坐了。” 他朝营帐里看过去。 雉的几位舍友此时也都局促地起身,提着肉和酒水,想要给他让出一个绝好的位置来。 “不必惊慌的。”少年人笑着:“你们先吃,我还要在这里走一走的,若是饭不够吃,或者是味道不足,又或者有别的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来找我聊一聊。” 他这样的说着,向后退去了:“那我就先去走一走,你们先吃罢。” 他笑容是温暖的。 不知道为什么,雉忽然就有点胸闷。 眼睛自然地湿润了,泪水流下来。 他并没有伤心,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只是平常的对话。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回头看过去,舍友们面面相觑。 他们的泪水流了下来。 没有什么伤心,没有什么激动,没有什么嚎啕。 只是很奇怪的有些胸闷,也不影响吃肉喝酒。 “你怎么哭了?”身边的烈问道。 雉看了过去:“你也哭了啊。” “是吗?”烈啃着肉。 “是啊!”雉使劲点头,又啃了一口肉。 “可是我又为什么哭了?” “那我哪儿知道?吃肉。”烈答不上来。 没有人能够答得上来。 那华服的年轻人只走一走,看一看,问一问。 王翦站在高台上,有些感叹,又无所适从。 兵法里有“爱兵如子”的戏码。 不过“爱兵如子”需要的是一个高与低的身份差。 将军对于一两个兵士好一分,兵士们齐齐感念,回报十分,这个叫做爱兵如子。 甚至王翦也知道,自己在最开始把食物弄得差一点,然后再过去视察,而后把个没有背景对军需拉出来,在兵士们面前打一顿,而后把伙食稍微调好一点,便可以收获到十倍于现在的军心。 但他终于没有做。 不是没有用,而是不需要。 而且,即便是做了,好似也斗不赢下面那个随意地走走看看的年轻人。 年轻人在下面走了走,看了看,了解了真实的情况,随后没有做什么,回到车架上,离开。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于王翦练兵的方略或者手段提出一分质疑。 王翦也不需要为避嫌而修改自己的方法。 兵士们混混沌沌的,吃饱了只有一个时辰的休息。 随后又要顶着烈日去训练。 苦不苦呢? 这当然是不消说的。 苦! 简直他妈的不是人吃的苦。 然而那肉,那酒,那每一日按日子给的工分。 那也是他们大家所想都不敢想的。 征兵而不打仗、服役而管吃住、几乎每天都可以有三餐饱饭吃。 每五天都可以有两餐吃肉吃到饱的。 这对于一群一贯吃不饱饭的人而言,就是世间最好的享受。 这是地狱,也是天国。 苦一些,大家咬咬牙,在心里骂两句王翦的祖上,也就过去了。 好吃的,大家张大了嘴巴,好好地撕咬着,简单咀嚼,咽了下去,便是自己的了。 至于工分……虽然跟实打实的铜钱相比,是有些虚无缥缈,教人看不懂,也摸不透。 但,既然连一天三顿饱饭这样荒诞不经的话都变成了现实,大家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四年夏,收过了麦子,军队吃过了新麦磨制的肉汁面条,带着干粮和武器,开拔了。 王翦持虎符,为上将军,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咸阳。 这一日,咸阳农会里的丈夫们无不羡艳。 “肃清道路,剪灭盗贼。”嬴政将一卷竹简合上。 这一卷竹简,是大夫陈靖的上书。 他的这份上书,主要意思是,王翦在军队之中,无君无父,大权独揽,而并不宣扬王上恩典,个人权力过大,容易滋生叛乱,建议派人节制。 下一卷的竹简,是另外一人的上书。 也是相差仿佛的意思。 军队开拔时候,在老于军事的人眼里,王翦训练出来的兵士,已经可以阵列而不乱,行动而不散,可以称之为精兵了。 这样精兵离开作为王上的嬴政的掌控,完全的落入王翦的掌握,谁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大家当然希望出些乱子。 最好给嬴政制造出一些麻烦。 如此,就能够有足够的职务和权力从嬴政手中流出来。 这些职务和权力,对于咸阳的贵族们而言,就是利益。 嬴政仔细的看过了这些竹简。 上面的东西,大多是很有水平的,文辞优美,气势咄咄,颇有一些直臣、诤言的意味。 他看过之后,仔细沿着这些言辞想了想,聊然一笑。 随后是一些地区的庶人人口变动的竹简。 人口,是会流动的。 因为人是活的。 各个地方有各种人。 有些人觉得自己家里不好,向往着别人家里的风景与生活,跑了过去。 楚国有农夫来投秦国,秦国也有农夫逃亡楚国。 甚至,也有逃来逃去的。 不过说到底,这样变动的人口只是少数。 嬴政看了看,记下了这件事情,而后又去处理别事。 生产不久的王后匆匆忙忙地找了过来。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她那新生不久的儿子了。 有些着急。 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寒暄,只是简单施礼,她便开口询问:“王上,我儿现在何处?” 嬴政怔然,好片刻,心智才从竹简之上抽出,有些茫然回答:“我儿……” 丢了? 他想了一下,记起是把这小玩意儿落在了鞠子洲那里,于是便就平静回答:“扶苏现在我师兄处。” “师兄……”熊毓秀眉微颦,有一丝怀疑:“把扶苏放置在鞠先生那一处……鞠先生不是……还在养病吗?我儿可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这年月,新生儿夭折率很高,即便是王室的小儿,也有极小的年纪夭折了去的可能性。 一联想到养病快养了一年的鞠子洲,熊毓便止不住的担忧。 “身体应当是没有什么的。”嬴政摆了摆手:“只是叫他陪一陪师兄而已。” “王上怎么能这样的!”熊毓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埋怨:“鞠先生那样的人是有惊世的才学,可说到底,现如今的扶苏也学不了什么,叫他去陪鞠先生,也只是徒增鞠先生的烦恼罢了。” “这倒也是。”嬴政深思熟虑。 是有些关碍旁事,把扶苏给忘了。 第五十九章 生长 虽然把扶苏忘记了是个事实,但这样的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嬴政决定表现得平淡一些。 鉴于他以往智珠在握,聪慧过人的表现,此时,即便是嬴政做了这样稍微有些荒谬的事情,但只要他表现得跟平时一样,那么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嬴政如此作为是有一些深意的。 一旦熊毓这样想,那么这件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嬴政一派风轻云淡。 熊毓见到嬴政的神情,心底觉得嬴政做事稍微有些急躁。 即便是要拜师,那也要等到孩子学会说话,能认字? “我带你去见见师兄,顺便把扶苏领了回来。”嬴政摇头,叹息。 熊毓见此,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急躁了,乱了良人的布置。 然则,她实在有些思念那一团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小东西。 初时,她见到那小东西其实有些怨恨的。 因为生产的那个过程是很痛苦的。 但痛过之后,看着那皱巴巴的小东西嚎啕地哭,只躲进她怀里感受到了心跳之后才稍稍安静一些。 看着那小东西本能一样的吃东西,看着那不及自己手掌大的小臂、小腿胡乱的抓挠,她忽而释怀。 之后就觉得一直哭很烦。 嬴政愿意把他抱走,熊毓还有些轻松。 然而吃不下、睡不安。 心里头总会担心那小东西是否吃饱,是否睡好,哭太久会不会把嗓子哭坏了。 最开始只是午夜惊醒,有些担心,后面则是大白天的担心,越来越担心,越来越思念。 她于是终于难耐那思念了。 来找寻自己的孩子,熊毓觉得很正常。 嬴政无奈放下了手中竹简,带着熊毓来到鞠子洲居住的小院。 这里原是很清幽的处所——毕竟是给鞠子洲拿来静养的。 然而此时前来,嬴政和熊毓听得到一些嘈乱声响。 他们进到院子里,终于是见着了那嘈乱的根源。 鞠子洲侧倾身体,双手推着一个婴儿车,忽而快忽而慢地在到处走动。 这小车看着构造简单,也没有什么华丽的纹饰,但熊毓见到,就是很喜欢。 它的色彩搭配和做工细细看来都有些粗糙,然而结构上给人以大气的感觉。 近一些看,下置机括,可以随意的调节婴儿车内部各处的高低。 “这小东西!”熊毓伸了头看过去。 扶苏已经能张开眼睛了。 见着了母亲,也没有什么怕生,只觉得新奇,又“咯咯咯”地笑。 好一会儿,待到嬴政将他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时候,他则又“哇哇”地哭,哭声比笑声嘹亮许多。 “怎么回事?”嬴政皱眉:“不愿意出来吗?” “我看是尿了。”熊毓听到哭声,顿时心疼起来,连忙上前从嬴政手中接过了扶苏,稍微检查,果是尿了。 嬴政嫌恶地低头。 只抱了一会儿,扶苏便用了一泡新鲜温热的尿液来招呼他这位父亲。 “晦气!”嬴政撇嘴。 鞠子洲只在一边笑:“你时运不好。” “我看是这小子故意的。”嬴政将衣服除下了,招呼人手为自己取来干净衣服。 这干净衣服,自然是鞠子洲的衣服。 以前嬴政倒也穿过鞠子洲的衣服,但那衣服都大一些。 如今穿来,倒并不大了,很合身。 “你也长大了啊。”鞠子洲看着嬴政穿上了自己的旧衣,有些感慨。 两人相识已经第七年了,那么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呢? 记忆已经模糊了。 斑驳碎影,难以明晰。 鞠子洲长叹,又笑起来。 嬴政摇了摇头:“我先前听说了你的作息都与常人相反的,如今怎么白天都不睡觉了?” “你把扶苏扔在这里,我总不能看着他哭?”鞠子洲无奈。 “哼。你也是时候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了。” “什么时候?”鞠子洲立刻问道。 “下个月,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也好。” …… 秋,鞠子洲在墨者询的陪同保护之下,在咸阳周边考察了几天。 咸阳这边的生产习惯,已经从过去一年一种的时间里转出来了。 相应的,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随之而来的,是历表的变化。 以前用来指导生产的历表做出了一部分调整,仍然指导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 可,修修改改的,总归时间精度会有些差强人意。 底层的秦吏们用着这东西并不方便,又在官方改版的基础上增删了一些内容,以供自己私底下指导生产使用。 这些历表,比之官方的,自然是简陋的,然而胜在实用。 只是不知道秦国的官方历表也能跟如今的生活习惯同步。 其次最大的变化则是城外的那条水渠。 鞠子洲不清楚这条水渠原本在历史上有多长,也不知道修建它花费了多少年,又花费了多少钱。 他所能看到的事情是,沿着这条还未开通使用的水渠,周边已经出现了一些商业区。 ——修渠的工人们是有薪资的。 尽管比之铜铁炉和咸阳城里的工价低许多,可是这个工作,毕竟是长期的,而且以前为官家做事是没有工钱的。 如今有了工钱,还能管点饭,工人们其实很满足。 满足归满足,他们干些重体力活,时日久了,终归是要娱乐与宣泄的。 酒肉、妇人、甜食、听故事…… 各种各样的,人应该有的需求,他们都是有的。 思念家乡的,每一年半轮休一次,一次轮休休息三个月。 这个时间里,他们可以回家去。 以前徭役有逃的,可是自从做活管饭,并且给钱之后,就很少有逃的了,最多的,还是抱怨工钱太少,吃食里给肉少、给盐少。 咸阳城周边,这两年为了方便军队通行,道路修的四通八达,各处设置了引站,专门负责为行人指路。 沿道路开设有固定的食肆、客舍。 这些食肆、客舍的摊位是秦王政设置的,但是其中经营的人并不是秦吏,而是高价竞标出来的,有一些关系的小商贾。 这些摊位并不起眼,但由于秦吏们会定期清扫周边不合法的摊位,并且为合法的摊位提供保安工作,于是小小的摊位,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垄断,盈利其实不算少。 最重要的事情是,这样的区域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基础商业的发展。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商业发展会出现的问题——钱的问题。 农会里头,因着秦王政个人威望过高,工分制度推行得很是顺利。 本来嘛,底层的人们手里就没有什么钱,过去,虽然他们也用些钱,但说到底,更多的,还是以物易物,钱只作为衡量标准。 如今富裕起来,物资充足,工分取代了铜钱,人们于是开始用工分作为钱,内部来看是很顺利。 可是一涉及到跨区域的物资交流,就变得麻烦起来。 咸阳之地,粮食丰裕之后,未加工的粮食价格有一定的下降,尤其其中陈粮,价格跌的很快。 每每有新粮产出,陈粮价格便很快跌落。 有些经营食肆的商贾们便开始购置这些陈粮,简单加工,无论是豆腐,还是面条,都可以叫人难以吃的出原料的新鲜程度。 这种手段叫一些外地的商贾看着,他们便也开始奔走各地,赚个差价。 但咸阳本地,因着大部分的农民都已经被纳入“农会”的体制之中,使用铜钱是很少的。 他们大部分时候,吃饭穿衣,都是各个区域里的负责人拉名单,按人头去计算。 商贾们来到这里,以工分兑换铜钱,或者拿铜钱兑换工分,再拿去外地,总有些差数。 甚至把咸阳的工分拿到外地的农会里,能不能用不说,这其中可以滋生的诈骗、物价差距衍生出的赚钱妙招、甚至做空减实等各种手段都已经开始出现。 利益所向的地方,总有人不顾艰险,不怕困难的。 另就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 墨者询因为制造了纺线的简单机器而封了候,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没有实权,也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利益的虚爵,可是这爵位本身就掀起了很多风潮。 一些有了相应技术的人参驳墨者询,有些则在他的基础上改进相应的技术。 恤孤院的小孩子们改进了询的机器,而后是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各地的官吏知道了嬴政的喜好,也就慢慢开始催促着他们治下的匠人、工人,仿着墨者询的机器,开始研制各种奇奇怪怪的机器。 很多是没用,且没必要的。 嬴政看了,也只一笑而已。 然而每个月,还是有大量的人将各式各样的机器送到咸阳来。 对于官吏们,不会出过错的事情就是好事情,假使再能有功,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事情了。 他们热衷于此。 这是极其糜费的事情。 但嬴政没法儿叫停。 一旦叫停,这些家伙又会立刻“领会上意”,宁错杀不放过地叫停一切的开创和创新。 真正需要改变的,就鞠子洲来看,其实是这种官僚习气。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可以充当官吏的人,少得很。 在保持国内各地利益关系不出现大的变动,而造成局部动荡的情况下,这些人,是没法儿换掉的。 所以很多问题即便发现,也没法子去改变。 嬴政现在,只寄希望于恤孤院的那群小孩子,和一些吏室内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人。 这些人,才是寄托了他的希望的。 四年冬,无风无雨。 小孩子长的很快,秦王政五年春三月,扶苏已经满地爬了。 他可以踉踉跄跄地走,但稍稍走两步总也会摔,于是这小东西便聪明地用四肢在地上爬来爬去。 鞠子洲托人为他打造的婴儿车也被弃置。 更多的,农会里的小儿们也开始成长了。 陈矩家中的小儿,取名叫做陈元。 小池的父亲一直是不喜欢陈矩的,但对于陈元,他却很喜欢。 小池是家中的独女,陈元则是老人家外孙,也是独孙。 所以,尽管老人家讨厌陈矩,他却总会带些好吃的给外孙陈元。 小孩子没有牙齿时候,最喜欢的是糖。 蜜糖贵、饴糖贱,但饴糖没有蜜糖甜,所以喂食小儿,最佳的选择还是蜜糖。 但蜜蜂的蓄养是困难的,农会的众人忙活了许久,总算是做成了这事情。 然而,即便是已经开始可以人工养殖蜜蜂,蜂蜜的产量也还是很低。 低到,他们只是将蜂蜜奉献给带领大家过上了好日子的秦王政。 嬴政不喜欢吃甜食。 所以农会奉献来了的蜜糖,他只是交给熊毓、赵太后、华阳太后这些。 赵太后无忧无虑的,儿子送来了东西,她是向来不留的,能吃的就吃掉,能喝的就喝掉。 熊毓这时候却表现的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她会将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的好东西都留给扶苏。 扶苏于是胖了起来,肉嘟嘟的,白白净净,看着喜人。 宫外,陈元也是胖嘟嘟的,也在地上爬。 陈矩此时被秦王政政令召集,与一众做过兵士的人一同聚集,形成建制,分配了武器,去维护道路。 春天来了,野兽也开始出现,滋扰行人。 清扫道路的行为,是要长久进行下去的。 陈元不能经常见到父亲,母亲一人在家,带着孩子,多又不便,便索性携带陈元,住到了外祖家中。 老人家经常抱着陈元到处走走看看,食肆于是搁置下来。 农会里,妇人们被安排了工作,多是纺线、制衣、制鞋这类不需要太花耗体力的工作。 小池虽然从家中搬了出来,却仍要继续做活。 老父亲有些不满。 ——陈矩的地位已经不低,然而小池仍旧没有获得和老父亲心目中的贵夫人一样的待遇,还是要和寻常农妇一样每日做活,他很是不满。 不满意的,当然不止他自己。 有更多的人不满。 他们这些立了功的、得了爵的、有了财富和权力的…… 他们应该享有以前贵族们的特权的。 然而实际上并不能做到。 这些人不至于会对现有的利益分配有意见。 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依靠着现有的利益分配制度而确定的。 但他们却会对于自己的所得和过去所付出的有差距而感到不满。 嬴政出来调查、鞠子洲进入农会做活的时候,都感知到了这份不满。 但,也只是不满。 这些不满,只是偶尔会出现在情绪上,往往人们发泄一下,或者吃些好的,也就过去。 暂时,还不到必须处理它、也不到能够处理它的时候。 甚至,暂时来看,这些不满,也还是有益处的。 春天嘛,事物都在生长! 第六十章 李斯 五年夏,渠成,王乃命之郑国,曰郑国渠。 韩人郑国,加内史。 修渠时候做出突出贡献的韩人季白,下放为县令。 渠成之日,修渠之工人,人皆有酒肉封赏。 咸阳城中之人,纷纷来到近渠处围观。 当略微浑浊的河水流过,并且水势越湍,水流也变得更加清澈时候,老一辈的秦人纷纷流下热泪。 年轻一些的,只开怀大笑,鲜有流泪。 而小儿辈并不实际通晓这条水渠的作用和意义,因此只是新奇看着。 这一天,秦王政政令,封王弟成蟜为“长乐君”,寓意长安久乐。 为安太后怜子之心,长乐君不设封地,只于咸阳城中开府,便于太后时时召见,其一应吃用花耗,皆由少府负责。 秦王的威望和他所能够给朝臣们带来的利益达到了一定程度,所以这样的政令在朝廷里几乎无所阻碍。 …… “待不下去了。”李斯如此回答。 对面的荀况叹息:“你是我的弟子门人之中,天资最高的人了,所以不如你师弟非,全赖乎你心思浮躁,专好交游。” “然则,夫子,为政之要,难道不是交游吗?” 荀况无奈:“我于此为政之事不能精专,否者,也不会被数度罢官了。或许你是对的。” “夫子居于此,全仰春申君之庇,然而,夫子可想过么?春申君若死,夫子又该当如何呢?”李斯问道。 荀况摇了摇头:“我都已经这样年岁,难道还能活得比君子更长久吗?” “总有这样活着那样的可能的。”李斯笑起来:“说不定夫子能活得比我都久呢。” “你当真想好了吗?”荀况做出最后的尝试。 李斯爱弄险,爱钻营,然而他的天分之高,实在是荀况生平仅见。 若是他能够安心做做学问,做个年,有了一些拿得出手的着作之后再去谋求官职,其实是蛮稳妥的。 就像荀况自己。 “我已经想好了。”李斯捋着自己的胡须:“夫子,我已经不年轻了,先圣说丈夫三十而立,李斯如今三十过半,除却美髯,一无所立,前日读了那一卷《剥削经》,韩非闷了两日,我其实也很闷。”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写得出那样的文章了。” “韩非说他可以尝试,但我不想枯坐,也不想尝试了。” “我要去立住我自己!”李斯说到此处,眸中燃起火焰熊熊。 “《剥削经》啊……”荀况叹息。 那的确是令人沮丧和绝望的东西了。 越是专精于学问的人,越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篇还未写完的文章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是怎样的宏大而细致的道理。 那样的根源性的道理,荀况自己看了都感觉自己可能无法超脱和辩驳其理论。 更别说,是韩非、李斯这些弟子了。 “也罢。”荀况摇了摇头,意兴阑珊:“想好了要去哪里了吗?” “我要去秦国。”李斯回答。 “去秦国?”荀况挑眉:“你要去见那位鞠子洲鞠先生?” “顺带一见而已。”李斯摇头:“夫子,我是没有那么执着于学问的,学问于我,不过是‘器’,我所执着的,还是‘权’。” “你比韩非就差在这里。”荀况静静看着李斯。 “大概。”李斯笑了笑:“我要去秦国看一看,如今诸国并起,群王争雄,前二十年里面,天下的王少了一半,依我所见,往后二十年,世间可能就只有一个王了。” “说不定一个王也不会有。”荀况冷眼,冷声:“道德不修,虽兵戈之利,不能安民之心,不能和民之怨。” “但我觉得,郡县其实也很好啊,夫子你做县令,县中不设封君,百民不是也并没有说什么吗?县中还是很繁茂啊!” “这是沐春申君之徳。”荀况摇头:“各家之民,今年春耕时候,因着水源,不是就打了一架吗?十五人死,近百人伤,若非县中有兵制,为师有春申君之威名,他们怎么可能就此罢手呢?” “但秦国似乎就没有这种事情。”李斯反驳:“秦人这几年似乎又在修建水渠了,水渠若成,他们便不必为一泓之水而殴斗不休;律法严明,人自然也就不敢再为此而斗争!” 荀况静默。 秦国的情况,毕竟是与楚国不一样的。 他只是长长叹气:“也罢,你若去,也可填补秦国无儒之空缺,只是指望你为秦修道德,也是难事啊……” “多谢夫子。”李斯拜礼。 荀况一板一眼地回礼:“请你帮我带一封信给那位鞠先生。” “夫子若是好奇,大可以于我一同入秦!”李斯如此回答。 荀况如果入秦,以他的名望,是可以直接见到秦王的。 那样的话,作为荀况的入室弟子,他李斯,便可以省去了好大功夫! 荀况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么样的想法呢? 他只瞪了李斯一眼,无奈说道:“我老了,走不动了,便不去秦国了,你帮我求见一下那位鞠先生,我另外与你一封书信,助你求官,可好?” “多谢夫子垂怜。”李斯喜不自胜。 “唉。”荀况拿李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夫子,非,求见。”简短的声音,荀况抬了头,眉间皱纹更深了:“来的正好啊。” “进来。” …… 李斯带着四封书信,携了简单的衣服、路费、干粮、武器、防具以及备用的几双鞋子,离开兰陵。 由楚入秦,以往是难走的,因为不单单是路途遥远,道路上野兽横行。 更难过得去的,是人这一关。 借宿时候,财不露白的根由就是怕宿主起贪心。 睡梦之中,万夫难当之勇士都会被手不缚鸡的村妇一刀杀死,游学的士人虽然有些武勇,但毕竟没法子一直警惕。 所以,很多时候,游学之人宁愿住旧屋破庙,都不大愿意借住人家。 而最近这两年,秦楚之间的道路似乎好走了许多。 不单是,道路被人填平拓宽踩实,更兼有,路上的破庙、旧屋之中,会有人放置简单的雄黄、艾草用以驱赶虫蛇、甚至有些,会有水米给过路人吃用。 李斯过去听到过师兄弟们讨论这事情。 他们只当是神灵显灵、山鬼出没,庇护士人。 然而当李斯实际地拿到那破庙里储放的米粮时候,他就立刻意识到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神灵和山鬼的手笔! 脱壳的精米是很娇贵的,放置上三四个月,即便是驱虫手段再多,米肯定也会发黄,米里也肯定会生虫。 但这米不一样的。 这米颗粒饱满,头尾完整,用灯一照,有光泽反射,用水一淘,浮起来的米很少,汤水都浓白而并不浑浊。 这很显然是被人静心挑选出来的好米。 这样的米…… 他用手掂量了一下,略略惊讶。 这一罐子,有七八斤的精米! 按照师兄弟们所说的那样,这样放置了精米的破庙,在兰陵到秦国的路上,至少有五六处。 这就是接近五十斤的精米呀! 换成陈麸旧粮,能换个一二百斤的。 一二百斤,可以当得住贫寒之家一家八口一个月的口粮了。 李斯稍微一想,就觉得很是好奇。 这米粮是谁人放置的呢? 他放置米粮的意图是什么呢? 好奇归好奇,李斯没有探寻这件事情的想法。 他只是取了一些米粮,熬了粥,在破庙周边挖了点野菜,一同添置进入米粥之中。 美美的喝了一顿,肚里暖烘烘的,李斯躺好了睡觉。 一觉醒来,再熬煮米粥时候,李斯看了一眼庙里的米罐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米罐子,满了! 昨天李斯来时,那米罐子只七八分满而已。 他又取了其中的米,饱饱的吃了一顿热饭,那罐子里,应当只剩下一半的米才对。 可是如今它满了! 李斯不用想也知道昨晚自己睡后,有人来到了这破庙里,往这罐子里添了米! 但他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这种偷吃他的米的人的? 假如,假如昨晚那个人对自己这个偷米的贼人有一星半点的不满,自己可能都睁不开眼睛! 李斯稍微一想都感觉害怕。 他深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 然而心里乱糟糟的。 他想了半天,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于是他大着胆子,又吃了一顿这罐子里的米,走之前还把剩下的米带走。 随后,李斯避让了附近的村子,加快了速度,赶往秦国。 李斯走后,又有人照例前来添米。 看到空空如也的罐子时候,这人不由骂了一声。 …… 没有人追来,也没有人钻出来骂自己。 李斯拍了自己的包裹。 “看来这米就是给行人吃的……”简单的做出判断,李斯安心许多。 然而又有疑惑升起来了。 究竟是谁在这样不彰声明地给素不相识的过路人精米吃呢? 谁有如此的财力?谁有如此的必要? 李斯想不通,他也索性不再去想,而是转头去想一想秦国的事情。 秦国有一位“鞠子洲”。 这位鞠子洲鞠先生,学识可以说是当世最强的那一批了。 只看《剥削经》这样一篇明显没写完的文章,都能让人战栗不已,都能够令人心生绝望……这样的大宗师,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什么名气。 而且,这样的思想,他到底是哪一家的大宗师呢? 他在秦国,秦国的文脉想必会很昌盛。 只是写出了这样的东西……这位鞠先生,真的不怕死的吗? 李斯不用深入思考都知道,这样的东西是很得罪“贵族”的。 而贵族,往往也都是一个国家里面最有实力的那批人。 他们如果齐心协力,就算是换一个王,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鞠子洲的文章,将这批人全部得罪了去,他现在真的还活着吗? 甚至“鞠子洲”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某个人的假名呢? 李斯这样胡乱的思考着,由楚国,进入了秦国。 这正是秋天了。 秦国很多地方,似乎地里都已经收割过了,道路上孺子们赶着牛,载着一捆又一捆扎好了的柴草,还有些牛背上扛着一些猎来的锦鸡、兔子、野鸭。 道路后侧,李斯见到手持铁刀铁斧的丈夫、老者拱卫。 这是奇景。 李斯以前见所未见。 ——一般人家不会有牛、更用不起铁刀铁斧。 而用得起这样的器具和牲畜的家庭,他们又不需要使人这样做。 只稍微透露两声,便有大把的穷人手拿了石刀石斧去砍伐柴草来卖给他们。 这样的景象……有意思! 李斯看过了,稍微犹豫,去问了几句。 “俺们是在农会里领了令来做活的,丈夫采伐树木、老者打草、孺子放牛,老者和丈夫也兼照顾孺子。” “那你们不种粮吗?”李斯好奇。 “种粮的时节过去了呀,地里都已经播下去了,只等过几天下一场雨然后地里发出苗苗了!” “以前不是说九月底收粮食吗?”李斯疑惑。 “现在哪还有九月底才收割的?”老头笑起来,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嘲笑李斯:“你是哪国人啊?” “我是楚人。” “来做什么的?”老者问道。 “我来游学,向秦王求官职的。” “噫!”老者吃了一惊:“您是士人哟?” 他看不出来,是很正常的。 李斯日夜兼程地赶路,身上的袍服破烂脏污,比乞丐没差。 这样的形象,很难让人联想到士人。 李斯咧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短剑来。 他这边掏出剑,那边几名持剑的丈夫已经警觉地拔了剑,踮起脚尖,紧紧盯住李斯。 李斯动作僵住。 他有点害怕了。 那几人丈夫之中,有两人,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落了疤,手臂肌肉虬结,用力捏着剑柄时候,手背青筋爆出,只看一眼李斯就知道这俩人是不好惹的。 他心中有些崩溃。 今年流年不利! 净遇到一堆没法理解的事情了。 李斯看着那些拔剑的丈夫。 丈夫们紧紧盯住李斯。 这时候与李斯搭话的老者开口了:“莫动手,莫动手,这位是来向秦王陛下求官的士人,不是歹人!” 几名丈夫闻言松懈下来。 但那两名给人以危险感觉的丈夫没有。 他们的手依旧在剑柄上。 李斯冲他们干笑,并且将手中短剑揣回怀中。 两名丈夫这才放松了一些,将剑还入剑鞘。 但他们的右手始终搭在剑柄上。 李斯头皮一阵发麻。 第六十一章 炒豆和鸡肉 这一时,李斯心头转过无数的想法。 但最终,他只做出了一个动作。 那就是弃剑。 他将自己已经揣回了怀里的短剑拿了出来,扔在地上,以表诚意。 两名按剑的丈夫见到他这样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其中一人将手掌从剑柄上拿开。 另外一人则仍旧那么警惕着。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然而一人放弃警惕,一人警惕如初的分工却像是事先有了交流一样。 李斯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两个人。 他们的神情很自然,分别做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行动,但两人却没有交换意见的意思,更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有所质疑。 “啧!”李斯摇了摇头:“趋行趋异,可谓精兵。你们二位是哪一家蓄养的家兵?” 老头看了看李斯,又低头拾捡了李斯扔在地上的短剑:“士人您请收好兵器。” 他有些讨好姿态。 李斯看了一眼那两名精兵。 那两人冲着李斯笑了笑,笑容并不如何阳光,反而因为两人脸上的伤疤而显得狰狞。 但李斯大约知道,他们这笑容里是善意。 两名精兵没有别的动作,其余的几名丈夫也没有什么反应。 大约是听不太懂李斯带着楚国方言味道的雅言。 “老者,这两人是哪里来的精兵?”李斯接过了自己的短剑。 老者笑了笑:“这两个人是咸阳人,是秦王陛下派来为我们改善生活的好兵!” “好兵?”李斯挑眉:“他们归属于哪里?不会抢你们家的粮食钱财吗?” “这瞧你说的?”老者悚然:“河凉跟夺石可是好人,他们怎么会抢夺我们的粮食和钱财呢!” 他的表情很认真。 李斯皱眉。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面前的老者。 老者身形瘦小,脸上布满皱纹,虽然干瘦,可是感觉上气色很好,不像是正常的形容枯槁、瘦的皮包骨头的模样。 他面上,是一丝不苟的认真,眼神更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坚定和明亮。 这个是掺不得半分虚假的。 李斯心底升起巨大的错谬感。 “兵士不抢钱粮?”李斯又问了一遍。 老者怫然不悦:“你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 “他们真的……”李斯伸出手,想要指着那两名精悍的兵士。 然而他手才伸出去,便被老者一巴掌派开:“别把河凉、夺石这样的好孩子同你在楚国见到的那种兵士相提并论!” 李斯看了过去。 老者脸上的气愤羞恼也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不会? 李斯心头有些恍惚。 他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话了。 可能是这老者话语里的秦腔太重,也可能是,他李斯这段时间风餐露宿,神志不清了。 “怎么了?”河凉走了过来,问道:“六叔,这人同你说了什么?” “哦,这人才来秦国,有些昏头了。”六叔冲着河凉笑了笑。 “哦……六叔你还是小心一些,这人手里有剑,不是不守法的游侠;便应该是一个落难的贵人,你这样对他发脾气,他可能会对你不利的。” “放心,这人挺好说话的,而且你们不是还在边上吗?他只要不傻,就应该不敢对我动手的。”六叔笑了笑,拍拍河凉的肩膀。 这时候,一名牵着牛的稚子走了过来,围着李斯打转:“你是谁啊?” 李斯听着这小孩子话里的楚音,稍微有些安心。 秦楚两国的官方语言,虽然都是基于雅言而衍生出来的,可毕竟相隔千里,距离上远一些的地方,即便是同一个国家,其语言也是很不想同的。 反而是,这安陆本地的秦人,因为以前隶属于楚,语言和腔调也都是楚音。 李斯跟两个咸阳来的兵士不太好交流,跟本地的老者、小儿,却是很好交流。 “我名李斯,字通古,乃是楚国的士。” “士?”小孩子立刻露出了惊叹的表情:“你真的是士啊?” “那当然!”李斯借着对小儿讲话的机会,向着身旁的老者透露消息:“我来秦国做官的,而且我的亲戚之中,有人是咸阳城的大官!” 李斯这话一出,他面前的小孩子更是惊讶和赞叹:“真的吗?那你以后也是大官吗?” “那是当然!”李斯适当的露出自傲。 这时候,李斯身边的老者六叔已经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走到夺石的身旁,伸手按下了他按在剑柄上的手:“这家伙在咸阳城有关系的。” “什么?”夺石疑惑。 六叔于是详尽地用偏秦国一些的语言向着夺石解释。 李斯这边,他面前的小孩子没什么心眼,听了他的话,便对他格外崇拜新服,已经信服到了,他愿意从口袋里面掏出来自己的“炒豆”,与李斯一起分享了。 “这个是吃的?”李斯看着手里的一小把炒豆,发出疑惑。 怎么看,都像是黄豆。 这也能生吃的吗? 小孩子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两排洁白牙齿:“当然能吃了!” 李斯看着他的牙齿,有些错愕。 随后他看着这小孩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豆,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地响。 “你也吃啊,可香了呢!”小孩子脸上是纯真善良的笑容。 李斯略一犹豫,还是学着这小孩子的样子,将手心里的几颗炒豆塞进嘴里。 “嘎嘣” “嘎嘣” 炒豆很脆。 而且很香,似乎制作时候加了油脂。 还有……盐巴? 李斯咀嚼几下,尝到了这炒豆的咸香味。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家能够吃的起的东西? “小子,你姓什么,氏什么?”李斯问道。 “什么姓什么氏什么啊?”小孩子迷惘。 “你家……”李斯犹豫一下,问道:“你识字吗?” “不识字呢!”小孩子谈到这处,苦着小脸,扯起李斯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道:“阿兄,我想认字……我娘死之前一直都想要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呢……但是我不会认字,也没有人肯教我认字,阿兄你是可以做大官的厉害的人,你肯定识字的?” 李斯看着小孩子可怜巴巴的神情,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阿兄我或许可以教你识字。” “真的?”小孩子一下子开心起来:“谢谢阿兄愿意教我认字!” 他大声叫喊着,一下子将其他的几名小孩子都吸引了过来。 霎时间,小孩子们弃了耕牛,朝着李斯这边围了过来。 “阿兄…我娘临死之前也想教我识字呢…” “阿兄…还有我…我娘临死之前…” 小孩子七嘴八舌的,李斯脸上表情竹简古怪起来。 不可能所有人都死了娘? 第六十二章 疑惑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是话已经放了出去,又吃了人家的炒豆,李斯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打算留下来,教授这几个小孩子写一写他们的名字。 左右,不过是二三十个字而已。 料想即便是天资愚钝的孩子,也用不了几天。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跟着一帮大呼小叫着的小孩子,被一众丈夫、老者簇拥着,回到了众人聚居之地。 看到聚居之处的一瞬,李斯彻底明白了自己之前感觉到的异样是从何而来了。 这鬼地方太干净太整齐了。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飘起炊烟,结构相似的房屋之中,飘出了闻起来很相似的香味。 有些老者端着饭碗蹲在自己家门口,与邻居说着话,呼噜呼噜地吃着白色的条状物。 他们的碗里满满当当。 很多甚至是有肉的。 这不应当的! 李斯越看越觉得不妥帖。 这些农民……也太离谱了? 楚国农民一天大都一顿饭,偶尔要做重体力活时候才吃两顿,一干一稀。 这秦国,就算生活好些,也不应当好太多啊! 李斯捏紧了自己的短剑。 这些人吃的肉是从何而来的呢? 他们炒豆的盐巴和油脂又从何而来? 李斯冷眼。 他被一群小孩子簇拥着来到了一处比较大的房屋。 丈夫们爽朗笑着,笑容里带着些讨好意味。 小孩子们欢快跑出去,一阵鸡飞狗跳,他们捉来了四只鸡,有公鸡,有母鸡,任由李斯挑选。 李斯看了看,都是活鸡。 他挑了一只。 小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抓着鸡跑出去。 李斯坐在屋里,几人丈夫与老者陪着他,喝着明显掺了蜂蜜的蜜水。 李斯喝完一杯,一位容貌姣好的少女立刻端着壶过来为李斯续上水。 丈夫们不怎么会说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李斯说话,老者们也只是关切着李斯的境况。 李斯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想要讨好自己的。 他借口说是有点闷,想要出去走走。 丈夫们和几位老者立刻领着李斯走了出去。 院子里点起灯。 李斯看着并不如何明亮的灯火,心底疑惑更甚。 夜里能点起灯,不是一般的反常啊,这里…… 先前倒茶的少女捧着壶和杯子跟在后面。 走出屋子,进了院子,李斯看到一边厨房里,几位妇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他们这是在做饭吗?”李斯随口问道。 “是呢是呢。”一名之前未见过的丈夫操着楚语,向着李斯讨好地笑:“李先生方才看好了的那四只鸡,如今都已经杀干净了,准备给您做了去。” “什么?”李斯一愣:“我刚才不是只挑了一只吗?” “瞧你说的。”丈夫笑着:“先生说的太见外了,既然都已经拿到你面前了,我们哪儿还能让您见着吃不着啊?” 李斯微微动容:“我可去看一看吗?” “您请。”那剽悍的丈夫点头哈腰,姿态极低。 李斯见他反应,多多少少有些安心。 不像是要对自己不利。 这秦国……好生奇怪啊。 专门的厨房里,几位妇人正在烹饪,铁锅里倒入一块洁白凝结的油脂,不一会儿,油脂化开,香气四溢。 这时候下入姜葱,稍微翻一翻,倒入洗净了的鸡肉。 顿时,滋滋啦啦的声音响起来,李斯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李斯问道。 “李先生您还是出来,油比较烫,再伤着您了就不好了。” 李斯确定了厨房里烹饪的是正常的饮食,也就释然,走出了这烟熏火燎的地方。 有些惊疑不定地吃碗这一餐丰盛的菜饭,李斯在这大大的房子里睡下。 这一餐,他吃的很饱。 吃饱了,困意自然上涌。 李斯虽然觉得今天的遭遇很奇怪,虽然觉得这地方很古怪,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精力思考逃跑的事情了。 这一夜,他睡的很香。 一觉睡醒,昨晚见过的少女端了碾得细碎的盐粉和形制怪异的小刷子来。 李斯在少女的教导之下刷过牙,洗了脸,吃过了同样丰盛的早餐,被领着来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大厅。 李斯知道的,自己要教授一些小孩子认字。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真正进到大厅里之后,李斯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太离谱了。 这一处大厅里,聚集了至少八十个小孩子! 小孩子们见到了李斯,笨手笨脚地齐齐向着李斯施礼。 那是很不合礼制的礼仪。 而且这些小孩子施礼并不标准。 绕是如此,李斯同样感到震撼:“你们……都是要认字的?” 李斯说着,看向大厅的门口。 一直侍奉的那名少女面前摆着茶壶,坐在了大厅里。 她竟然也是要学认字的! 他们…… 李斯越发觉得古怪。 这些小孩子,不用帮着家里做农活的吗? 他们怎么可能有时间来学认字呢? 他们家里怎么可能同意他们来学认字? 他们怎么可能有资本来学认字? 李斯心头有千百个疑惑。 他咽了一口唾沫。 那跽坐的少女见状,立刻捧了茶壶,过来为李斯斟了满满一杯蜂蜜水。 “先生请用。”少女笑了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成月牙。 李斯看着手边的茶水,好片刻,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我名李斯,楚上蔡人士,这段时间,我来负责教你们认字。” …… 中午,妇人们为李斯准备了鸡的油脂熬制的鸡汤和新麦磨制的面粉制作的面条。 这是李斯第一次吃面条。 他其实是有些疑虑的。 不过当少女将鸡汤倒进面条里,用筷子搅拌了一遍,将大碗递了过来,用那种期盼混着崇敬的眼神看过来时候,李斯还是叹了一口气,呼呼噜噜地将一大碗面条吃的干净。 面条味道很不错。 吃饱了,李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好好的洗了个澡,穿上了本地的人连夜为他赶制的新衣。 上了当。 但对于李斯而言,这种程度的小伎俩,他还是可以有所应对的。 之所以完全的中招,全是他觉得好奇。 他想看一看这里,究竟有多反常! 就目前来看,这个聚落,富裕得不像话。 这里的农民,过得不像是农民,倒像是,家里薄有田产的小士之家。 而且,学生们只上午学认字,下午还是要去做活,要去放牛。 李斯想了一下,打算过一会儿去看一看这里的人到底是如何的劳作。 借口他都想好了,想看一看学生们日常是如何的生活,以便因材施教。 想着,李斯睡着了。 第六十三章 中计 李斯午觉睡醒,天色已经昏蒙。 夕阳余火荫橘天际,苍云被染出橙色的晕,凉风吹袭,小孩子们喊叫着“我扮秦兵,你来做猛虎”。 李斯推门出去,见到小孩子们手拿了木剑,快活地跑着,嘴巴里“咻咻咻”地叫,他们身后,扮演猛虎的小孩子呜呜哇哇地追赶。 路过自己这边时候,李斯见到这些小孩子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朝自己施礼。 李斯微微颔首:“去玩。” 他很讨厌小孩子。 揉了揉眼睛,将眼屎弹出去,李斯转身回到暂时属于自己的房屋。 桌上温热的蜜水,李斯一饮而尽。 摸着温热的茶壶,李斯开始在屋子里转悠。 好片刻,也没找着人。 又过了一会儿,李斯读书时候,一贯为他准备蜜水的少女用漆盘端来了丰盛的菜饭。 “这一盘是什么?”李斯随意地指着一盘白花花自己没见过的东西问道。 其实,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少女端着的漆盘之上。 这漆盘,很新。 李斯看得出来这是新近赶制的东西。 而且多半,是为了照顾自己而赶制的。 “是豆腐,老师。”少女脆生生回答。 李斯拿起刀子,切了一块,夹起尝了尝。 味道还不错,比很多肉类都要嫩。 “你们一天吃几餐?”李斯好奇问道。 “我们夏日太热的时候,是每日两餐,也有些家里是三餐。”少女如此回答。 李斯点了点头:“味道还可以,行了,你回去吃东西。” “老师。”少女犹豫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师,您会数算吗?” 李斯定定看着少女,好片刻,点了点头:“你想算什么?” “是一些简单的数算……”少女报以羞赧。 李斯抿唇。 他的脸色不算好看。 “拿给我看。” “好的,您请稍等。”少女如蒙大赦,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小跑出去。 好片刻,两三人彪悍的兵士抬着一堆竹简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都是局促和难为情。 李斯看得出来他们的情绪,所以尽管语言交流上可能有一些障碍,但他还是给了这些兵士一个相当勉强的微笑。 “老师,您先吃东西,吃完东西再算。”少女很不好意思地小声提醒。 李斯点了点头,却没有听她的。 所谓“中计”,在最开始时候是有真实的成分在里面的。 不过李斯是何等人? 他这样的人物,岂会轻易地被人蒙蔽和欺骗? 打从一开始,李斯就感觉这村落有古怪之处。 ——两名可以称之为上勇之士的悍勇老卒在这里保护一些衣着寻常,口音近似于楚人的当地农民,这无论如何说不通。 而且那老农、孺子对待这些悍卒的态度也十分之亲善。 这从根本上就是不合逻辑的事情。 庶人,怎么会与兵卒相亲善? 李斯一眼就能看得到其中有问题。 随后是这里小孩子的洁白的牙齿、老头虽然干瘦,却并不枯槁的形容、一天里吃第二顿干饭的富裕。 这样的一个村子,与李斯想象中的秦国、与李斯所见到过的楚国、韩国都不一样。 他知道,这情状,是天底下任何地方都不应该有的。 李斯原本是想要知道这种情况是特殊的,还是一般的。 而真正住进来,也就是昨天晚上,在与众人的闲聊之中,他知道了,这是一般的,而不是特殊的。 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于是李斯决定暂时留下来,不选择逃跑。 ——李斯来秦国,是为了功名富贵而来。 建功、立名、追逐权势富贵。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他李斯,得到秦王的重用。 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想要获得,就必须有付出。 想要从秦王手中获取到功名富贵,李斯必须对于秦王有用才行。 当下的秦国,一叶知秋,偏远的小村落都已经变成了他所完全不认识,不理解的样子,那么以往准备过的说辞,准备好了的治国方略,真的还有用吗? 李斯对此存疑。 留下来,一是要了解情况,二是要重新拟定自己的方略。 学问上,李斯知道,自己比不过韩非、更比不过那位写出了《剥削经》的鞠子洲,所以在学问扬名的这一条路上,李斯的重要性是要始终低于这些学问比他强的人的。 此路,不是不通,但终归是可以被替代的。 于是李斯选另外的一条路。 这条路叫做实操。 而想要实操,就必须对于现实有所了解和思考。 眼下就是了解。 手里的账本,就是了解! ‘口数两千一百四十四口,丁壮五百零七人,妇人……’ 账本不会说谎。 李斯一面吃东西,一面仔仔细细,将这一处农会分会的整体情况了解过。 少女捧着茶壶,忐忑看着李斯。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农会之中,其实是极其缺少识字的人的。 不只是这一处的农会,而是所有的农会。 秦王政建制农会,在各地集中农民和物资,进行集体化的分工和合作,这本来是一件好事。 可是,要达成秦王政的需求,在各地建制起咸阳城一样的农会,所需要的是大量的识字、并且有一定管理能力的基层小吏。 记录、规划、计算、分配、清点、交易、冶炼、制造……生产活动的方方面面,都是需要有人统筹安排的。 这些负责统筹安排的人,不能够不识字。 但是一轮屠杀过去,基层里原本所有的那些地头蛇被铲除掉了。 ——这些人,原本是各个地方里的盘踞势力,也是秦国统治基础的一部分。 他们大多是识字的。 如今秦王政将这部分人彻底打杀了去,那么空出来的位置、新被制造出来的岗位、维持统治所需要的识字的人,就不够了。 尽管秦王政有所准备,有所应对,但不够就是不够。 他不是神仙,变不出来识字的人。 所以基层里往往几个农会争抢一个识字的人。 被派出来的兵士们也都很尽力地在学习认字。 可是学习是一个需要大量时间不断重复的过程,是认识新事物,并且扩展三观的过程。 这个过程……很漫长。 暂时来看,没有任何办法! 安陆本地的农会,也在面临缺乏识字者的困境。 所以,对于他们而言,一个路过的,手无缚鸡之力,心肠似乎还不错的李斯,便就无比宝贵。 第六十四章 接近 李斯一点点将账目核对,并且按照竹简上歪歪斜斜的字书所要求的,将一切整合。 他按照要求做完之后,精力还有余裕,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对于计划和安排做出一定的优化。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 少女抱着茶壶,坐卧地上,脑袋歪着睡着。 透明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她怀里的茶壶幸而抱的比较紧实,还未倾倒,所以里面的蜜水没有洒。 李斯忙活完一切时候,并无睡意。 他白日里睡足了,加上久违的接触实事,心潮澎湃,因此不困。 起身伸了个懒腰,李斯看到了坐在地上睡着了的少女。 想了一下,李斯没有去她那边为她盖上被子或者把她抱到床上去。 一则是,李斯这个年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对于女色已经没有什么执念,另一面则是,怕被这少女看上,惹了麻烦。 所以不去做那些可能会引起不必要麻烦的事情,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夜过去,李斯将已经处理好了的竹简交给来取竹简的几名悍卒。 中间,李斯尝试着以并不纯熟的秦腔话语同这些咸阳来的悍卒对话,安排他们注意一些事情。 但很可惜,这些悍卒出身实在低,总也听不懂李斯夹杂着楚音的雅言。 于是李斯只得轻轻的把睡在地上的少女踢醒,叫她给自己当翻译。 少女抱着茶壶,迷迷糊糊的,有些生气,又不敢发作,只鼓着腮帮子为李斯翻译两边的话。 安排过注意事项,李斯在悍卒们千恩万谢之中洗漱。 吃了早饭,李斯去给孺子们上课。 少女在茶壶里添了热水和蜂蜜勾兑,重新抱着温温热的茶壶跟着李斯一块去上课。 他们教授的东西很简单,只是秦国文字。 李斯虽然听不懂悍卒们带着咸阳土话口音的秦腔,但他其实是认得秦国的字的。 只不过,所有的字的读音,他所知的,都是雅言的读法。 这对于他与秦人交流没有什么帮助,但却不影响他教授能够听得懂自己说话的小孩子们。 这些小孩子还是比较乖巧,较之李斯家里的小儿,着实听话,但也着实够笨。 他们在生活之中或许是机灵的,但这份机灵对于他们学习完全陌生的东西,是没有帮助的。 反而有些过于机灵跳脱的孩子,还会受到阻碍。 这是没办法省劲儿的过程。 李斯教过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字词,时间已经是中午。 他吃了一餐饭,之后小睡一会儿,来到小孩子们下午劳作的地方, 小孩子们正在放牛放羊。 他们小小的个子,熟练挥舞着鞭子,手臂稍微一抖,鞭子甩出一声响声。 有些小孩子又拿了木剑出来,呼呼喝喝地挥舞着,手中木剑削砍向道旁的野草。 附近的野草纷纷失去了梢头。 李斯看了一会儿,便被眼尖的小孩子发现。 于是他施施然地走出去。 那些小孩子见到是他,纷纷前来问好。 李斯只点点头。 他威严地走走看看,时不时摸一摸正在吃草的牛。 那牛儿吃草之余,拿眼角余光斜一下他。 李斯问道:“你们平日里除了放牛之外,还要做什么活吗?” 小孩子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们要打草喂豚的。”一名小孩子手里抱着自己的“宝剑”说道。 “然后呢?” “然后是要晒麻,和采桑叶。” …… 一问一答,小孩子是有表现自己的想法的需求的,平日里他们向同龄人表现,如今李斯愿意倾听,他们便向李斯表现。 少女捧着茶壶,不知道李斯为什么要问这些。 她也并没有资格过问李斯的事情,只是默默地看着。 晚间,有悍卒提来了一些肉和酒,说是为了答谢李斯帮忙整理他们所需要做的工作。 李斯没有客气,直接笑纳,又指着酒水问道:“秦国不是禁酒吗?为什么你能拿来这么多酒水谢我?” 悍卒听到少女转述的问题,显然是愣了一下。 他想了想,挠着头说道:“秦国禁酒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实在也记不清楚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只记得,秦王政做太子之后,酒禁就慢慢消失了。 酒水,是伴随着他们的好日子一起存在的。 悍卒已经无法再回忆那些没有酒水,也没有饱饭吃的岁月了。 那些记忆已经被刻意的忘却。 他只向前看的。 所以他答不上来李斯的问题,只是歉意地说着:“您不用担心酒不够喝,我们有的是酒,咸阳城里甚至已经开始生产能够三碗之间便醉人的烈酒了,酒,我们永不不会少的!” 李斯若有所思地看着酒,倒了一碗,分享给悍卒。 悍卒咧嘴笑起来,张口一抿,满满一碗的酒水全数消失在他大嘴里。 李斯咂舌之余,忍不住笑起来,一碗又一碗,与面前语言都不怎么通的悍卒分享酒水。 这酒比起一半市场里见到的劣酒,味道上多一些水果的清香,而少了许多浮沫、残渣,但质量上又没有到达“美酒”的范畴。 不过,即便如此,能让一般的秦人都感觉“酒永不会少”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这意味着,秦国的粮食储备已经达到了一种甚至足可以供全国人吃饱饭的地步! 李斯暗暗心惊,暗暗记下这件事情。 酒水喝过了,肉也吃完了,李斯送走了少女和悍卒,开始以楚国文字记录自己的所见所知。 期间,他拿出韩非和荀况托他送给鞠子洲的信,仔细揣摩。 最后,睡前,李斯又掏出《剥削经》看了一下。 如今,没有这本《剥削经》,李斯睡觉都不是很踏实的。 美美的睡一觉,第二日,洗漱、教学。 李斯作为老师而停留在这穷乡僻壤,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教授了孺子们简单的字书,而后中午午饭时候,一向伺候他的少女满脸的羞愧,领了悍卒前来。 李斯一问,不出意料是要自己帮忙做计算工作。 悍卒和少女脸上都是期盼和羞愧。 李斯一口将事情答应下来。 随后,又是一大堆的竹简。 在这其中,李斯甚至看到了秦王政下发的政令。 第六十五章 猜想 【五年三月二日。 秦王政令曰: 诏令到时,各地农会,各地去岁所求生产所需之铁器,咸阳处已经运发,可以至于县中领取,各地应迅速领取,以便夏收时节不误收割之事情。 另,今岁系秦王政之公子扶苏初岁,农会之中,今岁不征赋税,各地应诏令农会之庶人、士人。间中,应兵役、工役者,其家人应与寡人同乐者,分赐酒水一斤,服兵役者,家中赠肥肉一斤,服工役者,家中赠精肉一斤。 数额多少,由各地农会核算,并交县中,支取花耗,秋,县中统一上缴花耗酬算,由少府支取。 另,令到之时,各地应相互监督、检举,备有欺上瞒下,征收今岁赋税者,凡经检、核,情况属实,则予籍族,降为奴隶,罚没田地,与其人一并充为检举者所有。 另少府支每人三万钱以酬。】 这是一份今年春上的政令。 李斯看着这份政令,横竖不安。 他坐下。 没片刻又站起身。 随后缓缓开始在屋子里踱步。 晌午吃饱了饭,昨日熬了夜,他却反常地,没有半分睡意。 这政令所说的事情是很简单的事情。 无论是所谓的各地申请的铁器到了,可以去领取,还是核算口数、以发放奖励,又或者最后的鼓励人们互相监督、检举、揭发这些事情,某种意义上,其实都是挺邪门的。 “各地农会……”李斯走来走去。 少女抱着茶壶,目光跟随着李斯不断地走来走去。 她很不解。 为什么先生要走来走去呢? 为什么先生要一直皱着眉头呢? 为什么先生会如此不安呢? 这些问题统统没有答案。 少女仅有的一点智慧是不适合思考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的。 她看着李斯,很快困倦。 于是她把茶壶搁在一边,拿出了昨天母亲为自己赶制的抱枕,枕在背后,沉沉睡去。 李斯仍然茫然。 他又强迫自己坐下来仔细看秦王政的政令。 秦王政,对于他这样的楚国人而言,是一位陌生的王者。 陌生不只是陌生在年龄和声名上,还陌生在执政理念、以及惯用手段之上。 了解一个政客,最简单也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去了解他的各项政令与举措。 爱搞新鲜东西的君主往往鼓励变革,喜欢任用身边的年轻人,并且敢于向外发动战争。 不喜欢玩新鲜东西的君主往往重用儒生,推崇上古的三代之制,想要效仿古人的道德之风,也更习惯于任用老臣、不爱对外发动战争。 不过,当此乱世,那些不喜欢玩新鲜东西,喜欢复古的君主基本上都已经亡国了。 所以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可以搞一手新东西,乐于接受变法并且因此而得过利的国家。 从秦王政的政令上看,李斯觉得,这位秦王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喜欢变法,并且知道应该如何变法的人物。 可是问题是…… 他变法的支持者是谁? 他变法的收益群体是哪些人? 服兵役和服工役的优厚待遇,以及“农会”这个从未听闻过的东西到底在他的新政之中担任了怎么样的角色? 李斯把手中秦王政下发的政令看了十数遍,总算是有了一些明悟。 但这些明悟,李斯自己感觉十分荒谬。 他感觉有些错乱。 伸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空气,李斯心不在焉地吞咽。 手指无意识地屈伸。 “看不懂啊……”李斯喃喃自语。 很多的事情是看不懂的。 很多的政令、很多的人都是看不懂的。 李斯忽然狠狠的一拳砸在桌面上。 新木的桌面,刷了漆,手感是很不错的。 李斯心情烦躁。 这地方不对劲! 这所谓的农会不对劲! 这农会里的人更不对劲! 尤其不对劲的,就是这位秦国的新秦王的政令了。 李斯心烦意乱,四处乱看。 他看到崭新的房屋,木制结构的卯榫接合处,做了细致的打磨。 他看到屋内的桌子、矮床、门窗都刷了漆。 他看到崭新的被子。 他看到面色红润的少女。 他看到少女身上崭新的细麻衣服和脚上的新鞋。 他看到少女头上的小钗。 那钗子明晃晃反射光泽。 这些人…… 这些人…… 这个少女,她分明手脚粗大,看也知道是做惯了活的。 那些李斯见过的、教着的小孩子。 整天叽叽喳喳,不是这里跑,就是那里打,拿一柄木剑便欢欣雀跃的小孩子。 那都是做惯了农活的。 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识字? 他们凭什么可以脱离泥巴窝? 最关键的是,那些悍勇的兵卒,为何没有劫掠他们的财货? 李斯胸中充斥着疑问。 他心中充满了不安。 这不安,不是来源于对自己人身安全的不安。 这不安,是来自于另外的一些事情的。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空气。 好片刻,咂摸味道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喝到水。 于是李斯弯腰,提起了少女放在身边的水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喝了一杯水,又在竹简之中翻找。 他慢慢翻找着,又找到几卷秦王政的政令。 这都是去年的政令了。 但即便是去年的东西,李斯觉得,它也还是有一些参考价值。 不过,这些政令很奇怪。 都是一些发放什么农具、督促什么生产,要求“农会”做哪些事情,给农夫们哪些要求和福利。 一点一点看过去,李斯越发的迷惑。 发钱,但是钱从何而来? 不收地里的税,已经不是第一年了,秦国如此的政体,不征收税务,地方官僚系统如何运转? 另外,抄没家产又是怎么回事? 服兵役的贱人们的待遇为什么会这么高,逢年过节都要有肉食奖励? 还有更多的事情,更多的疑惑。 字里行间,李斯只见到,秦王政对于“农夫”,对于“农会”的赋权。 教一个人去核算一个地区的预算,上报,并且按照这个人所给的数据进行物资反馈,看起来是一种给这个人事情做的过程。 但放在一个国家里面,这当中可不仅仅意味着要这个人去做活。 更意味着一种某种意义上超越了限制的权力。 另就是互相监督、检举。 这样的事情,朝小了说,是侵占当地县令的职权。 往大了说…… 李斯呼吸急促。 他越发迷糊了。 第六十六章 揣摩 让李斯迷糊的事情很多很多,农会、农民这些是最重的。 然而看得多了,有些事情,李斯也大约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本地的这些农夫们与这些咸阳来的悍卒们关系如此密切? 如今李斯大概得到了答案。 这是因为,有着秦王政的刻意引导。 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的高低,一面与他的原生家庭有关,另一面与他这个人的个人地位、师承、能耐有关联。 但是上升到一个职业,那么与个人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一个职业的社会地位的高低,与这个地位的薪资水平、所享受到的特权的多少、身上指责的重要与否相关。 李斯虽然没有这样清晰而专业的分类意识,但是他拥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觉和智慧。 对于“兵士”这个职业如今在本地的特殊性,他已经相当清楚了。 而如今再看到秦王政的政令,李斯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本地的“兵士”们的特殊地位,在整个秦国,如今似乎应该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李斯一时如坠冰窟。 分明的夏日炎炎,分明的寒风砭骨。 李斯出了一身冷汗。 兵士的地位提高、以及他们与旁人的关系发生质的改变,是一种刻意引导之下的结果! 秦王政这数年以来,始终下花耗大力气练兵! 但,他只是下大力气练兵,而没有大肆的发动战争。 他的目的,不在于练兵,更不在于战争。 他的目的是,收拢权力! 并且,在秦国之内,创造出一个新的特权群体! 兵士们受了训练但并不打仗,也就意味着,他们大部分可以全须全尾的回到家乡。 并且,因为服兵役有了薪资,并且就数目来看,兵士的薪资水平是绝对超出大部分农民的。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所能够感知道的事情就是——当兵的风险小了,待遇好了。 一天三顿的吃饱饭,并且还有钱拿,甚至还不用拼死拼活,只需要训练训练,便可以享受到管吃管住的待遇和按天发薪资的待遇。 这是何等的惬意? 这是何等的令人向往? 数年之间,征发一批,放回一批,只征收适龄的未曾当兵的人。 这不就是直截了当地在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吗? 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地花大力气收买人心吗? 最关键的是,这样收买人心的方式……几乎是无解的。 因为整个秦国,甚至整个天下,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有如此的物力、财力和魄力去做这样的事情,更别说是比秦王政做的好。 所以秦王政的招数,是无解的。 只是……李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心中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 六月初四,蒙骜身死。 赠栎阳君。 蒙骜生前,无时无刻不想去领兵打上一仗。 但很可惜,秦王政的态度也很明确:老师你已经老了,这样的磨砺的机会,还是交给年轻人。 蒙骜蛮受伤的。 但是即便是他极力想要请战,即便是他觉得秦王政如今所拥有的兵力,已经可以灭一国,秦王政依旧不愿意出兵,发动战争。 于是蒙骜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翻身仗。 他在绝望之中死去。 嬴政所赐予的一切荣光,在蒙骜离世时候,都变得毫无意义。 …… “其实是完全可以打一仗的?”熊毓好奇问道。 她听说了蒙骜的死,感觉很是遗憾。 因为一般的观念里面,年龄越大的人越是靠谱。 在熊毓的心里面,蒙骜这种一辈子似乎只失败过一次的老将、名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没能打一场仗为自己盖棺,其实是很遗憾的。 嬴政头也没抬。 他大概知道下雨在想什么。 所以他更不愿意回答。 这种愚蠢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解答的必要。 然而,目光触及熊毓怀中的扶苏时候。嬴政还是面带微笑,解答熊毓的问题。 “我想的话,随时都可以打一仗的,甚至蒙老将军帅军出征都是可以的。” “那你为什么不打啊?”熊毓尽量说着一些嬴政可能会更加感兴趣的话题。 但嬴政的心理是:真蠢! “我在等时机。”嬴政逗了逗扶苏。 “等时机?”熊毓疑惑:“等什么时机啊?” “等一个,所有人都要求战争的时机。”嬴政简明扼要地说道:“我要让这咸阳城里的贵人们都需要战争,都渴望战争。” 如此,这些人才会敢于下注,敢于奔赴前线。 而达成这一目的的办法,则是等待。 这些人是善于内斗的,也是善于挖掘利益的。 如今的开荒,早已经过了前面两年的黄金时期。 好地都已经被开垦了,剩下的田地虽然还是很多,但又是石头、又是坑坑洼洼的,投入了粮食、人力、钱财、器具,把土地开垦出来,很多时候得不偿失。 于是贵族们的开垦激情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因为习惯了高增速,于是为了维持以前的利益增长速度,也就不得不开启了内斗。 有些事情是明确的——榨取平民家里的钱财、资源是不现实的。 并且平民家里才几个钱? 有钱的还是那些贵族。 所以要剥削,要欺诈,还是要选那些贵族。 但麻烦就麻烦在,这群贵族是经过了好几波的洗礼的。 他们想要更大的利益,但也因为对于自己自身安全的问题的担忧而趋近于保守。 于是他们之间的斗争其实并不激烈。 至少是,达不到嬴政所期许的那样烈度。 于是嬴政在找机会。 他需要找到一个,既不违反秦法,又能让这群人合理地去死的机会。 于是他就只能等。 等这群人希望发动战争。 目前秦国的状况,这群人迟早是要靠战争去入侵别国以发展自己的经济情况的。 这在嬴政和鞠子洲二人来看,是必然! 因为贵族们对于利益增长的需求是无限的。 如果不求增长,那么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在一时来看,是很多的,但放在十年的维度之上,却又无比稀少。 而且会越来越少。 因为钱币的实际购买力是不断下降的。 第六十七章 光 熊毓其实不懂那么多的国家大事。 她所能够理解的极限就是,要行仁政,施政仁慈,百姓才会拥护。 至于什么类型的政是仁政,那对不起,熊毓是不清楚的。 所以嬴政的谋算,即便是说与她听,她也不懂,不过她是可以抱着扶苏,向嬴政投去崇拜的眼神的。 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出身虽然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烦恼,但至少嫁得好,找到了这么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知冷热,还长得美的夫婿。 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 她喜滋滋的,坐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嬴政处理政事,很快困倦。 于是嬴政教宫人们抱了扶苏,扶熊毓回去休息。 政事,是很琐碎的东西,上到国家基础政策,下到黎民衣食住行的价格,嬴政此时都要了解。 在以前,秦王们,或者赵王、韩王是不需要了解这些的。 他们只需要负责治理好朝堂里的利益纷争和各地区之间的利益纷争。 而现在,嬴政把各地区的管理权力实实在在拿到了手,那么维持基本秩序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工作量是非常大的,不过嬴政本人并不排斥这些工作。 他很享受这些。 每处理好一件事情,有一个人因他而得利,得以过上比以前更好一点的生活,那么这个人与嬴政这位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就会加固一分。 一个农会,派出去兵士二十人,士人五人,加上秦国本来就有的基层建制,就能够带给秦人二三千人以更好的生活。 他们推广新的耕种技术,拿出原始资金进行基础设施建设,给人以希望…… 这种种的行为,虽然其中都会有一些贪污、腐败、勾连、欺上瞒下,但粮食在增多、纺织的速度在加快、矿石不断开采、铁器冶炼出来、土地开垦了,人们所能够得到的物质,总体来看是增多的。 同时,由于基层的大批大批的分肉吃的人被嬴政伙同朝廷里的人、以及基层的人干掉了,可以拿出来给大家分食的肉,更多了! 秦,不过是个几百万人口的小国而已,治理这样的小国,对于目前的嬴政而言,并不是难事。 …… “李先生……”少女抱着茶壶,理不直气不壮:“能请您替我们农会写一封书信吗?” 少女的身后,站着的是几名彪悍的兵士。 他们都是满脸讨好的笑。 知识分子,在秦国是很稀缺的,所以地位上来讲,会高一些。 李斯也没有拿腔捏调,只将房门敞开:“进来说话。” 少女回头看一眼,随后率先进门。 几名兵士紧随其后。 他们都很是不安的样子。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这段时间里已经拜托李斯帮了太多的忙了。 大部分的事情,都是李斯责任范围之外的事情。 而且多半的事情,都是很麻烦,很繁忙的。 搁一般人身上,早甩脸色给他们看了。 然而李斯却一直有求必应,简直像个神仙。 兵士们如今对于李斯略带楚音的秦话也渐渐熟悉并且习惯了。 然而面对脸上总也没有什么表情的李斯时候,他们仍然会忍不住犯嘀咕。 李斯温和地笑了一声:“想要写什么信?给谁写的?又是要写什么内容?” 或许是这笑容化解了尴尬的气氛,又或是李斯进入了平日里“有求必应”一样的状态让人心安,领头的兵士大起了胆子。 他们稍微有些放松了,于是说道:“李先生,是这样的,我们想请您为我们向秦王陛下写一封书信。” “谁?”李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在这两个月,已经可以听得懂秦腔。 然而此时他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秦王陛下。”兵士们认认真真,脸上带着崇敬。 李斯深色复杂:“你们要给秦王写信?” “对。”兵士们齐齐点头。 就连那少女都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 李斯虽然已经习惯了秦国这略微有些颠覆的生活,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错乱。 穷乡僻壤里的小角色,给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写信? 你写个茶壶! 李斯强忍了荒谬的笑,问道:“你们给秦王陛下写信是要说什么?” “我们是想举荐您成为我们县中农会的会长。”兵士们认认真真地说道。 “什么?”李斯再次错乱。 举荐?会长? 你们是什么身份啊? “你们……确定秦王陛下能够看得到你们的信吗?”李斯斟酌着词句,甚至有些不忍心告诉这些自己已经相处了两个月的憨厚兵士一些事情。 秦王何等身份,你们这群大头兵的信,也配送到他面前的吗? 秦王何等身份,你们这群泥腿子,也配向他进言的吗? 秦王何等身份…… 李斯深深呼吸,努力地调节自己的情绪。 真离谱。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看得到啊。”兵士们衣服理所当然的姿态。 李斯嘴角抽搐:“你们真的……” “秦王陛下以前还给我们写了回信呢!”一名兵士如此回答:“那封信现在还挂在我家里,我每天都要擦一遍的!” 他语气里面全是自豪。 他眼睛里闪着李斯完全看不懂的光。 他脸上都是幸福的笑,仿佛是什么天大好事。 李斯后续想说的话,一下子噎住。 “秦王陛下说了,我们遇到什么苦难,可以随时写信向他求援的!”兵士们如此高兴。 连抱着茶壶的少女都是一派兴高采烈。 他们在这一刻真的其乐融融,这种感觉,李斯在他们身上见到,还是上个月兵士们清理道路,保护住宅区安全的时候,猎杀了两头大野猪,众人聚在一起烤肉,唱歌跳舞时候才见到。 然而此时,没有酒,没有肉,没有欢声笑语和外部条件的加持。 他们就这样的幸福安心起来了。 李斯感受到了巨大的疑惑。 这疑惑盖过了以往所拥有的任何疑惑。 他完全不能理解。 《剥削经》的文字在他脑海之中回荡。 他很想揪住一个兵士,打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他忍住了。 第六十八章 回信 笑过了,兵士们又说起话来:“李先生您想必是愿意当我们这一县的农会会长的?” 李斯还沉浸在怀疑当中,听到兵士们的问话,只冷眼看着,并不轻易开口。 兵士们憨笑着,想要为李斯分析时局:“李先生,我们知道您是想要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所以我们觉得,您肯定是愿意在我们县中做农会的会长的!” 他们是这样的自信,李斯都有些麻了。 他笑着。 但脸上的表情实在不能以“笑”来定义。 他的表情扭曲着,很难说是什么简单的笑容或者哭泣,又或者,崩溃? “那你们倒是说一说,我为什么会答应你们?” “因为您想要做大官啊。”兵士们理所当然地说着。 李斯很讨厌他们这种谜一样的自信。 这自信从何而来呢? 谁给你们的这样的自信呢? 你们怎么敢如此的自信呢? “为什么我想要做大官,就要答应你们在这县中做什么农会的会长?” 你们算什么东西? 字都不识。 姓氏都没有。 家境更是糟糕。 自己都还在为别人卖命。 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李斯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涌动了巨大的愤怒和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极力维持平静。 但众人都看得出他颇不平静。 “您……怎么了?”少女抱紧了茶壶,有些害怕。 “没事,你们继续说!”李斯声音冷硬干涩。 他已经尽可能的平静了。 “您……不要紧?”一名兵士也有些忐忑。 众人对视过,小心翼翼说道:“您看,您现在去咸阳,去考个试,考过了,也就是下放了去不知道哪个农会里做上三年,然后看情况,能力好的话升官,能力一般就调任,能力差就罢官……与其再跑那么一趟,又到哪一个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去做事,还不如……” “什么考试?”李斯问道。 “就是……秦王陛下说,要让真正有能力的人做官……所以,才要进行基本的考核……就是出题,考校数算和律法、用人、为政等事情……” “考核……”李斯略微思考,点了点头:“那么考核之中的胜出者,能得到什么?” “也是……一般是发到各地,到县中、村中去管理农会。” “管理农会……”李斯皱眉。 在这里生活了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以来,安陆本地,农会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兵士们都要拿来问他。 对于农会的职权,李斯有了相当完备的了解。 这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一方面,是在郡县制之下,按照地域划分的小的行政单位。 另一方面,很有秦国的特色,什么都要管一管。 包括但不限于耕田、施肥、灌溉、修路、道路安全、人事安排…… 一系列的权力,甚至最开始让李斯感觉讶异。 然而熟悉了之后,觉得这样其实非常不错。 起码,这样做能让农会里的人们都吃饱饭。 吃上饱饭,这当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只有管理农会么?”李斯问道。 “现在只有管理农会了。”兵士回答:“秦王陛下说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是秦王陛下的命令,对?” “是。” “那好,我暂且相信你们能给秦王陛下写信,也愿意当本县农会的会长。” “那么,问题在于,你们凭什么觉得,秦王陛下会听你们的,愿意绕开考核,直接任命我为县中农会的会长呢?” “就是会。”兵士们很认真地说话。 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表情。 李斯觉得他们脑子简直有病。 一边抱着茶壶的少女见状,立刻说道:“老师您别不信,我们临县的农会会长就是他们本地人和一些外派来的兵士后来自己任命的呢,秦王陛下还夸奖了他们呢!” “什么?”李斯一惊。 “秦王陛下说了,我们遇到合适的,愿意出力做事的人,是直接可以向他写信举荐的!”一名兵士双眼放光。 他们的精神状态在李斯看来都很不对。 不仅是跨越了身份,还践踏了常识。 当我是傻的吗? 这话这么荒唐,我能信你们? 他根本不相信今天所听到的一切。 “李先生。”一名兵士站了起来,看着他说道:“您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们,但既然你已经帮我们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了,那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了不是吗?” 李斯点了点头:“所以呢?” “所以您大可以不相信啊!”那兵士如此说道:“您不相信,但却可以帮我们写信给秦王陛下。” “若是到时候秦王陛下不允我们的请求,又或者,我们的信没有回音,您大可以到时再动身前往咸阳参加考核嘛!” 李斯皱眉。 他想了想。 这话或许是对的。 既然已经为了了解实际情况在这里住了两个月,那么也不妨为了更加深入的了解秦国的现状和秦王政的施政理念而再住上两个月。 几个月而已,如果真的能够有足够的回报的话……等得起。 李斯微微颔首:“那好,那我试试。” 他如此说着,心中是将信将疑。 找道理来说,本村的农会,归属于县中,是县中农会的一部分。 这也就是说,县中的那位从未见过的农会会长,是这一处兵士们的直属上司。 而这些大字不识的兵士们,竟然还妄想自己举荐一个上司而把现任的上司变成前任的上司? 脑子坏了一样! 李斯这么不屑着,然而心中有不可言明,不被承认的惶恐。 他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可,就是怕! 怕得无以复加! 他下笔了。 兵士们于是拿了信,将书信捆扎了,然后盖上戳子,快马发出。 十六天的时间。 只等了十六天! 秦王政的亲笔书信发回,与之一同来的,是一位身形壮硕,风尘仆仆的丈夫。 “陈矩大兄?”兵士们见到这丈夫,纷纷表露出惊喜。 陈矩有些疲惫地笑笑:“诸位,许久不见了,你们在此处可好?” “当然好了,陈矩大兄,你怎来了?” “来给你们送信,秦王陛下的亲笔信。” “顺道,来罢免吃白食的家伙。”陈矩如此说着,又打了个呵欠:“给我找块地方,我先眯一会儿,路上跑了好几天了,不行,实在顶不住了……” 第六十九章 笑 陈矩在本地农会众人的安排之下寻了一处处所睡下。 他很快鼾声如雷。 快马赶来的这些日子,他消耗了巨大的精力。 风尘仆仆,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些日子都不好过。 在这时代里,出远门,即便是准备充足,即便是身强体壮,即便是你很有钱。 可只要你对速度有所哪怕一丁点的追求,那么你这一路上都不会好过。 这不是任何人的个人意愿所能够改变的事情。 嬴政的应对措施是,选最强壮的那批人去吃这个苦。 身体强健一些,那么这份苦楚对他而言,影响就会越小。 陈矩,便是嬴政的选择。 陈矩来时,是骑了马的。 如今他睡下了,农会的众人便将他的马送入了驴圈里,喂了些草料。 但这马即便是下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也是根本看都不看那不曾掺料的草料的。 众人没有养马的经验,只得向有学问的人请教。 也就是,向李斯请教。 李斯此刻心情复杂无比。 一方面,他看到了陈矩的到来。 这个骑着高头大马,身形雄壮健硕的丈夫,整个人看起来是很温和的,像是个好人。 但另一方面,他是农会的那些彪悍的丈夫们的“大兄”。 这群人的大兄…… 应该是有点分量的。 而且他又自称是秦王的使者,还带来了命令什么的。 是什么,李斯并没有听清。 这不是因为他耳朵不好使,而是因为他看到“秦王使者”的一刻,心绪便乱了。 秦王政,秦国的那个新王,那个孺子…… 他真的是会去看这乡下的泥腿子们的信的! 他真的是会去回应这些乡下的泥腿子们的要求的! 并且,中间只用了十几天的时间! 这里与咸阳之间,一来一回,队列走快一些要十天左右。 十三天,任何的队列照道理都是赶不过来的。 但秦王偏偏是派了人过来了。 虽说来者只有一个,但算算往返,还是可以轻易的得到一个结论——这群泥腿子的信,根本没有任何延迟地一路送到咸阳,而且在三天之内就被人处理,并且给出了反馈了! 这群人和秦王之间是直接联系的关系! 多么可怕? 而且,秦王那孺子,他是如何保证能够掌握这样的一些人的, 李斯又想起写信那一日兵士们脸上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的温和无害。 李斯感觉很冷。 冷得发抖。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但聪明的大脑却停不下来。 他很容易便能够想清楚来龙去脉。 “李先生,您现在有事情吗?”门外,一名兵士敲了敲门。 他们平日里自己生活的时候是不敲门的,只在李斯面前,他们会收敛起自己的那一套,变得稍微温和有“礼”一些。 李斯听到了这声音,面庞上是复杂颜色。 心思纠结。 李斯开口了:“进来。” “李先生,您中午吃饱了吗?”兵士寒暄着。 但他寒暄的技术实在不行,李斯叹息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装,问道:“秦王陛下的使者已经来了,我现在就是县中农会的会长了?” “还不是呢。”兵士笑了笑,笑容憨厚:“得等到陈矩大兄宣布完,你才是。” 如此重规矩的吗? 李斯点了点头:“你来想让我处理什么事?” “诶?李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您?”兵士有些惊讶。 李斯嘴角抽了抽。 他住在这里快三个月,除了有事情要帮忙,这群兵士几乎不会来他这里的。 只有是,有了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要李斯帮忙,他们才会憨笑着跑过来求援。 “有事快说!”李斯心情不好,也就没有了寒暄和讲客套话的兴致。 “是这样的……”兵士尴尬笑着:“陈矩大兄来时骑了马来的,但是这马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怎么了,不管我们喂它什么,他都不肯吃的。” “所以其实是想问问看它吃什么是?”李斯叹息:“黄豆,麦子,掺些鸡子、盐巴拌匀了去喂它。” “草料在它不饿的时候拿来消磨消磨胃口就好了,马饿了的时候,是不好喂草料的,费劲,还吃不饱。” “什么?”兵士惊呆了:“这畜生吃个饭还要加鸡子和盐巴?” “对啊,盐巴只加一点点就好。”李斯摆了摆手:“行了,去做。” “哦。”兵士仍然有些懵。 平时,本地的农会喂的畜生,可没有吃过黄豆的,更别说还要掺鸡子和盐巴。 盐巴还好说,但鸡子,那东西,就算是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 这畜生…… 兵士不敢置信。 李斯思来想去,横竖无法安稳。 于是他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走。 陌生而熟悉的世界在面前展开来了。 李斯一路走着,遇到的人都极其恭敬地冲着他打招呼。 他只微微颔首。 这时候,他才猛然发觉一件已经感觉不对劲很久的事情——这里的人。 这些秦人,待他的恭敬,似乎跟别地的那些卑怯的,包含畏惧和惶然的恭敬不同。 他们是纯然的崇敬以及些微的感激。 并没有任何的对自己的轻贱卑怯。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每一个人! 李斯深深呼吸。 干燥而带着热力的空气吸进肺子里,胸腔都要炸开。 “轰隆隆” 雷声起来了。 随后,是啪啪啦啦的大雨。 也是了,到了该下雨的季节了。 李斯望天。 雨滴砸落。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雨滴砸在脸上有些疼。 疼痛却叫他更加的清醒。 衣服很快便湿了。 李斯笑起来。 哈哈大笑。 这一刻,李斯是如此的快意,如此的狂妄。 “有趣,有趣,有趣!” 为什么在楚国时候,未曾听闻这一切的动静呢? 为什么在楚国时候,没有哪怕一位士人谈过秦国基层的这些变故呢? 他们只在意那位秦王政杀了许多人。 他们只会去看那位应该五马分尸的鞠先生写了杀千刀的《剥削经》。 他们只在乎秦国应当有空出来的官职。 他们看不到这一切。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屑看到! 而现在,李斯看到了。 他有预感的,这会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第七十章 炫耀 大雨来了。 农会的众人都是知悉本地气候的,他们见了雨落,便做好了准备。 农会的仓库里,平日储备了干柴和干草。 干柴是生火做饭的,干草是喂食牲畜的。 以前没有人为人们准备,他们只能各家准备自己的。 但一则是,器具落后,采伐效率低,二则是,各家没有能力扩建住房,物资无处堆放,所以以前,一般人家在连绵数日甚至数十日的大雨期间,经常要吃生食的,他们的牲畜也有时要挨饿。 如今,有了公家的安排和帮助、储备,他们可以在此大雨之中安闲呆在家里。 或者忙活着给家里添个丁,或者忙着喝点酒。 这是以前他们从未想过的。 如今这些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而且是习以为常的现实。 他们搬着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前,看看雨滴滴落,距离近一些的,互相说着些话,开着玩笑。 高大的公所之中,少女抱着茶壶,坐在屋檐下。 她有些迷惑。 李先生这是去哪里了? 就算是去方便,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啊。 少女呆坐着,抱着茶壶,感受着茶壶从温热变凉。 茶水变凉就不好喝了。 于是她趁着李斯不在,偷偷倒了两杯蜜水喝。 然后又是两杯。 然后…… 直喝得小肚皮滚溜溜的圆,即便是还想喝,也喝不下,这才罢休。 喝完之后,她环顾了四周,确定没人看到,才添蜜加水,重新冲泡一壶蜜茶。 然后蜜茶从温热变凉。 少女觉得,李先生这方便未免也方便太久了。 她于是四处找了找。 然后没发现李斯的人影。 这时候,她有些明白过来了。 “其实李先生是走丢了!”她这样想着。 想着,又有些得意。 因为她觉得自己猜的对。 这样的大雨,李先生肯定是不好在雨中行走的。 他或许是想出门走走,然后走到哪个人家门口,天上下了大雨。 然后,那人不认识他这个生面孔,他身上又没带验、传,所以也没法儿借住,于是只能可怜兮兮地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 少女笑嘻嘻。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 她于是撑了伞,叫喊了几人兵士,开始沿途寻找李斯。 他们一边找,一边喊,间或问一问旁人。 事情很急的。 所以他们发动了很多人去问, 于是事情从一开始的少女一个人干着急,变成了两百多人撑着伞提着灯一块找。 他们喊叫着,终于找到了站在大雨之中发笑的李斯。 李斯这时候已经淋雨许久,脑子都有些发昏了。 但绕是如此,当他见到黑压压一片人撑着伞提着灯向自己围过来时候,仍是忍不住一惊:“你们?” “李先生您热的话可以说啊,干嘛非要站在雨中啊?万一染病死掉了怎么办啊?”少女很是焦急。 李斯脑袋发昏,但人不傻。 听到这话,他不由狠狠瞪了一眼少女。 不过他也是知道少女的脑袋不是太好使的,于是也只是瞪了一眼。 “走,淋一会儿雨,凉快了许多了。”李斯自然而然地往回走。 兵士们见到他这幅自然姿态,不由面面相觑。 很奇怪! 但既然李斯不开口,他们也不好去问。 回到公所,李斯没事人一样的洗了个澡,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淋雨之后是发烧。 这是惯例,有些俗套,这是规律,必不可免。 所以陈矩醒来时候,想要宣读嬴政的诏令,所要面对的,就是一个睡不太醒,醒不太彻底的李斯。 说他有点问题,确实是有的。 发了热了,人整个是混沌的,没办法准确而清醒的处理事情。 说他没问题,发烧是确确实实的。 而且正常人会在雨里淋那么久吗? 他回来时候,衣服可是都湿透了的! 陈矩有些郁闷,于是蹲在屋檐下,跟自己的同袍们拿了酒和肉干,一边吃一边喝。 “大兄,你这次来能在这儿待多久啊?”市问道。 “我得一直在这儿待着。”陈矩叹息:“我家小儿还不会喊爹爹呢……” “大兄你都有儿子了啊!”照惊叹:“我要是没被秦王陛下派到这里来,我也应该已经在咸阳成婚生子了。” “你可省省,就跟在这儿你就没有成婚生子一样,只不过是生了个女儿,有什么值得说的。” 陈矩有些惊喜:“真的?照已经在此地成婚了吗?” “是啊大兄,这家伙就是嘴上说得漂亮,其实他来到这里没两个月就把人家女孩儿勾搭到手了,去岁春上他就有了个女儿了。”旁边的惊开始拆台。 “好小子!”陈矩惊叹。 照这家伙长的不是那么美,陈矩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两个月之内把原本不认识的女孩儿勾搭到手。 “那怎么能一样的?”照嘴硬:“不一样的……” 陈矩苦笑:“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咸阳总是不一样的……”照如此说道。 “你啊!”陈矩吃了一口肉干,大口喝着酒:“我没酒了,酒还有多的吗?” “有的有的。”惊拿了一坛酒来。 陈矩将晒干的肉干在酒水里浸泡一下,问道:“那凉水面什么时候好啊,吃这个不顶饱啊。” “得一会儿的。”惊笑着:“大兄你可得好好尝尝我家那位的手艺。” “就是,大兄,你别小看惊啊,这家伙,嘿嘿……” “那肯定要好好尝尝尝尝的。”陈矩笑着,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惊奇问道:“你也在此地成婚了?” “嘿嘿,犯了点错误。”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陈矩多少无语。 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想炫耀啊。 “对了,大兄,你骑过来的那匹马……”惊忽而想起什么一样:“那玩意儿怎么这么娇贵啊?” “怎么了?”陈矩于是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不经意的小小炫耀一下:“那马怎么了?” “那畜生居然要吃鸡子的!”惊有些害怕:“这谁人养得起啊……” “那个啊,那是秦王陛下的马。”陈矩吃了一口肉干,若无其事:“不过秦王陛下把马送给我了,所以以后得是我来养,我这几天赶路,没太注意这畜生吃什么,它不会是真的要吃鸡子?” 第七十一章 李斯 一众旧日的同袍在这相互炫耀,一面是活跃氛围,另一面,是在讲述自己最近的生活。 人成长了之后,即便是遇到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旧友,有时,很多话也是没法儿说的。 越是旧友,越是无话。 他们以这种互相调侃的方式诉说着自己的生活,向对方表露自己过得很好的信息。 很简单,也很实用。 不久之后,一碗冷水济过的凉面上来,就着肉干、酱汁,再用醋、酱油拌了,陈矩呼呼噜噜地吸面。 “对了,你们……吸溜……那位李先生呢?”陈矩吃了一口葱,抬头问道。 照连忙解释:“李先生他不小心淋了雨,如今低烧,还在休息呢。” “这么重要的人,你们不该给他派两个近侍照顾着吗?怎么还能让他淋了雨?”陈矩有些不满:“这要是耽误了正事的处理,那得多大损失啊。” “近侍倒是有,只不过他这次淋雨……”照也有些难以理解。 按理说,李斯那么聪明一个人,看到下雨了,应该立刻找个地方躲雨的啊。 为什么还站在雨中等大家过去找他呢? 他没法儿理解,也不太好回答说淋雨是李斯活该。 于是他只能闷闷的不开口。 “一会儿吃完饭带我去看看他。”陈矩吸着面条:“我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待多久?” “看这位李先生了。”陈矩摇摇头:“陛下的意思是,既然你们觉得他可以,那么就让他试试,如果能做出一点成绩来,那么就让他在这里磨上年,帮你们建设好基础,若是他能耐再大一些……就年底直接给他升职。” “直接升职?”照很疑惑。 “郡中农会的总协理,假陛下之命,收了一道税,被杀了,如今正缺人补上。” “临县的那一位,陛下说他在一县之中尚可,主一郡之事,不够。” “那李先生他……” “原则上是能者多劳。”陈矩说着话,也将满满一碗的凉面吃了个干净。 他又喝了一壶酒,伸手问众人要自己来时携带的包裹。 “我的包裹呢?里面有两卷竹简的那个。” “在这儿呢。”惊早已准备好了,只陈矩一声招呼,他便将包裹拿了过来。 “大兄,这里面是什么啊?”照伸着脖子问道。 陈矩打开包裹。 里面是两只符印,和两卷竹简。 “陛下手书的任命书,和一封交给你们的信。”陈矩拿起两只竹简,比对了一下,将竹板宽度更窄的那一卷交给了照:“这是陛下写给你等的信,拿去找人给你们读一读。” “真的?”一众兵士在身上擦了手,纷纷簇拥过来。 “对了,还有件事。”陈矩随口说道:“你们安陆县的改名结果出来了,陛下的意思是,改为‘安民’县。” “终于下来了。”众人都是很高兴的。 各县的改名,是秦王政曾提到过的,要逐步推进的政策。 一则,是要改名,区别于前代,二则,是要在一定意义上通过改名,给民众以信号。 秦王政要告诉大家的,是不同。 今时不同于往日,明日会与昨日完全的区分开来。 虽然地那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但已经完全的不同。 对于秦王政的意思,大家没读过书,没有什么文化知识的泥腿子当然是不理解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于这位能让大家过的比以前好太多的领导者的支持。 我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深意,但我们知道你是为了谁,所以我们支持你。 陈矩看着他们聚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竹简上那很多都看不懂的字迹,一个个像是见着珍宝一样的稀奇、高兴。 陈矩也笑起来:“行了,带我去见见那位李先生。” 见过之后,李先生,便是李会长了。 “跟我来。”惊恋恋不舍将目光从那一卷看不太懂的竹简之上移开,带着陈矩去见李斯。 李斯发着烧,躺在床上,说是要好好休息,其实睡不着。 脑子里翻腾着的那些东西,是比发烧更令人难受的。 他静静地思索着自己的思考结果,与自己所见到的一切相结合,与自己所学过的东西相印证。 越是印证,分歧越大。 反而,另外的知识更加清晰。 那部分知识,叫做《剥削经》。 但现实与那一卷该杀千刀的《剥削经》还有很大差别。 那种差别……李斯说不上来,只模糊感觉到,是很相似,却又很不同的。 惊和陈矩进来时候,惊先敲了门。 李斯抬眼看了一眼:“进来。” “李先生。”惊拘谨对着李斯打招呼。 他原本只是尊敬李斯。 现在,还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斯这个脑子可能不太正常的人。 “你是秦王政的使者?”李斯看向陈矩:“秦王政真的……看了我写的那封信了吗?” “我来都来了,李先生你还问这种话?”陈矩看着李斯,默默审视。 “李斯不敢信!”李斯如此说着,察觉到陈矩在观察自己,于是问道:“秦王政可还给了你探查我的底细的任务么?” “这倒没有。”陈矩摇摇头,否认道:“陛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你。” “保护?”李斯皱眉,有些不开心了:“恐怕不只是保护,还有监视?” “李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陈矩点了点头:“陛下的意思是,李先生毕竟是外国人,看不清楚根底,所以既然要重用,那就应该先看一看可不可靠。” “重用?”李斯心头一跳。 陈矩将一份符印交给李斯:“恭喜李先生,您从现在开始,便是安民县农会的会长了。” 李斯看着符印,有些眩晕:“安民县?” “陛下为安陆改了个名字。” 李斯点了点头,好一会儿,反应过来,问道:“这名字,是独独本县才有,还是别县都有的?” “一个一个来,都会有的。” 李斯深吸一口气:“壮士既然奉王命来保护李斯,那么李斯是否可以号令壮士?” “李会长请吩咐,可以办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办的。”陈矩肃声回应。 “烦请你,去往楚国,将我一家老小接来秦国!” 第七十二章 我们 将我一家老小接来。 这句话的含义是十分清晰且直白的。 因此,陈矩听到这句话时候是有些惊讶。 他印象中,李斯这样的士人,多半是骄傲的,不屑于与他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为伍,甚至,与他们同吃一席饭菜会觉得是耻辱。 秦国,在这些士人眼里,更是一个无法让人生存下去的破旧落后的国度。 他们来到秦国,大部分都是来捞钱、赚名。 他们高高在上。 但,李斯为什么忽然就要把家小接来呢? 陈矩犹豫一下。 李斯打了个呵欠:“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陈矩摇摇头,收敛了之前对于李斯的几分敌视:“李会长为何忽然想要做秦人了?” “呵。”李斯躺了下去:“累了,我得睡一会儿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陈矩微微施礼,那礼仪并不很合乎规制。 而且陈矩的腰身太直了。 直的就好像一把剑。 这是个十足的猛士。 李斯看着陈矩转身,轻声回答:“很快,天下人都要是秦人了,我提前适应一下。” 主动来投,和被动成为,是完全的两码事。 李斯分的清楚的。 “大兄。”惊凑上来:“我怎么听不太懂啊?” “我也听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我觉得,这位李先生不会是个一般人……至少不会是一般的士人。” 秦王政令到之时,县中农会原本的会长便被撤职。 秦王政给出的政令也只是撤职,没有对其他的工作做出进一步安排。 这也就意味着,一切的权力,都被下放给了新任的安陆县城农会总会长李斯。 李斯病好之后,带着陈矩一起上任。 陈矩要先护送李斯上任,然后才能去接他的家人。 李斯上任,其实欢迎他的人并不多。 但即便是不欢迎这位空降来的会长,县中的大户,县令、以及一些地头蛇都还是要前来拜会。 甚至,他们还要送来大把的礼物。 这些礼物,是以接风洗尘的名义送来的交际,说是一些家具、土特产之类的吃食。 可李斯打开箱子匣子,一眼看过去,黄金、金、绸、宝剑、玉器等一应俱全。 “啧。”李斯旁若无人将匣子盖上,一边负责保护他的陈矩已经帮着将箱子阖上。 李斯看着陈矩。 陈矩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秦王陛下对于这种事情是如何看的呢?”李斯好奇问道。 “这我哪知道?”陈矩摇了摇头:“我只是来保护你而已。” “一上任就送了这么多的东西,看来这个会长的位置不好坐啊。”李斯苦笑:“你若真的只是来保护我的,那你刚才根本就不会开口说那句话。” “秦王陛下叫你来监视我,有没有说过这些东西如何处置?”李斯问道。 陈矩多少有些惊讶:“你问我?” 哪有这样直接问的? 不是应该旁敲侧击吗? 不是应该狡辩吗? 陈矩一时反应不过来。 李斯已经笑出声来了:“我若是想要将这些财物据为己有,那么现在理所当然是不会这样问你的。” “但是陈兄。”李斯笑过了,脸上表情消失,嘴角似乎还有着某种不屑:“一只硕鼠,居于厕中,则取矢饱腹;入库中,则盗粮饱腹,位置不同,所能得到的东西也就不同。” “就像我,之前在楚国,无人奉养衣食,而入秦国,则有农会众人,一日三餐相奉。” “如今成为一县农会会长,更是一来就得到这些金玉财货的供奉。” “这正是硕鼠从厕中,先入了库中,而后得入庙中。” “所以?”陈矩不是很能理解李斯的意思。 “可硕鼠究竟是鼠。”李斯瞥一眼陈矩,似笑非笑:“鼠之所食,对于厕主人,对于库主人,对于庙主人,都是偷窃,是要被制裁的,不是吗?” 陈矩似乎有些明悟了:“所以这些东西你不打算要了?” “谁说不要的?”李斯睨着陈矩:“我不做鼠,自然是要做捕鼠的狸。” “为主家有所用,则无论如何……都少不得我这花狸吃用,你说对?” “那我们要怎么做?”陈矩挠头。 他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只是总感觉李斯这人长的美,人也不错的。 李斯听得陈矩这一声“我们”,不由轻笑。 果然! “送了礼物来了,那就照单全收,借此打听打听这些蠢物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李斯冷笑:“然后看一看哪些人是可以用并且有些好处的,而哪些人,是没有好处,并且不听我们使用的。” “收了别人的钱不帮别人办事是不是不太好?”陈矩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李斯挑眉:“这都是秦王的钱,是那群蠢物硕鼠盗取了秦王的钱,我们是秦王的使者,拿回这些钱物使用,不是理所应当吗?” 陈矩想了一下,无论如何都觉得李斯言之有理:“你说得太对了。” “收拾收拾,找个负责账目的,叫过来看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李斯摆了摆手:“顺便,帮我沏一杯蜜茶来。” “唯。”陈矩点头,腰身仍旧剑一样的笔直。 李斯看着陈矩离开,嘴角含笑。 有意思。 秦王政,有意思。 农会,更有意思! 他手里抓了一块黄金饼子,掂了掂金饼子沉重的分量,又随意的将它扔回去。 这种东西……呵呵。 下午,李斯拿到了郡中农会的账册。 竹简堆积,他一卷一卷看过去,一卷一卷算过去。 因着之前已经接触过了安陆县中的一处农会的账册,所以李斯对于一亩地种粮应该是多少、一季之中,铁犁和耕牛的损耗情况、农民一天之中可以采伐柴火的多少、草鞋的编织速度、调度之中的各种损耗都是清楚的。 他一遍一遍算过去,还真的发现了不少的问题。 首先是纺织速度。 这县中有几个区域的纺织速度简直邪门。 李斯的妻子在家也是要纺线的。 所以他知道正常情况下一天之中一个妇人可以纺出多少麻线、丝线来。 也因此,他看着账册上的那些数字,头皮发麻。 这虚报了得有五六倍?这群人贪了多少啊,能拿出这么多来填补空缺? 还有这个柴草的消耗量,这是三千七百人人口所能消耗的量? 这饴糖的数量是什么鬼? 当饴糖是什么?河里的水吗? 一点一点,铺开来,是令李斯心惊肉跳的图景。 第七十三章 误会 李斯不是一个愿意替别人背黑锅的人。 于是他在拿到具体的账单,并且察觉不对之后,立刻下令县中封库清点。 账目上的问题非常之大,李斯很确信自己的判断。 同时,他也在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 幸亏之前的那一批财货,他是当着陈矩的面验看的。 不然的话,不管收下还是返还,往后恐怕都要被本地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家伙们安插一个什么罪名推出去顶罪。 李斯找来了人,带着陈矩。 陈矩又找了当地的几名兵士随行,一处处去验看库存,核对物资、钱粮。 安陆县地域不小,县中建制有农会七所,加上一座县城,共计聚集了县中共计三万四千余人。 这些人的生产安排、税务统筹,如今都是农会所要负责的——以前这些都是县令、县尉的职责。 现在事务的统筹移交农会,自然也就代表了,农会从中分权了。 本地官员原本是不欢迎农会这种纯粹分润权力的建制的。 但咸阳那边动了手,杀了人。 秦王政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有精准制导,让大家家破人亡的能力与理由的,于是所有人都只能在这无上的暴力之下俯首。 农会建制起来,县令微笑着欢迎农会会长来分润自己的权力。 可他们并不是就因为嬴政的权力而彻底变成了乖宝宝的。 他们有着自己的利益诉求,所以很多行为,明面上无法去做,背地里却可以去搞。 阳奉阴违、推脱、打太极、非暴力不合作、诸般手段,加上一定的腐化引诱,他们是可以很轻易的将一名本来就对于泥腿子们的事情不屑的高贵士人变成和自己有着共同利益的人的。 李斯前一任的那位农会会长,便是如此的。 如今李斯收了他们的钱,他们原以为,可以重复一遍已经成功过了的举止。 却没想到李斯上午收了钱,下午便去封库做清点工作。 县令许靖很是摸不清楚李斯在想什么。 封库、清点物资的意义在哪里呢? 县中硕果仅存的大户陈氏的族长陈安栋前来拜访。 来拜访的名义是得了一个儿子,来分享喜悦的。 陈安栋提出要与农会会长交好,许靖没有同意。 “这位新会长,如今怕是在县中到处跑。” “到处跑?”陈安栋有些惊奇:“他在做什么?” “在封库清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之,想叫他来赴宴是不可能的了。”许靖摇头,猜不透李斯的心思。 “会不会是不想同我们会面,才想出来的名头?”陈安栋好奇。 许靖冷笑:“想太多了,钱货他都已经收下了,见面不见面有什么关系吗?” 一个毫无根基可言的士人而已,钱都收了,还能翻的起什么浪花? “听说这人是楚国人,是名满天下的荀夫子的弟子……”陈安栋还是有些不安。 “谁的弟子也不行,他既然离了楚国,来了秦国,就要按照秦国的规矩来!”许靖冷笑:“秦国的规矩摆在这里,他收了钱,就是要为我办事!” “姑丈你说得对。”陈安栋点了点头:“那侄儿就先回去了。” “行,先观望观望,看看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陈安栋忧心忡忡地离开许靖的府邸。 不能与李斯攀上交情,他始终不安。 至于许靖…… 陈安栋回头看了一眼。 许靖府邸气派。 陈安栋摇头:“姑丈啊,你到底看不清楚……” 算了,走了,孩子可以过几天再出生。 等一等李斯。 …… 李斯带着人大费周章地查探着,县中粮库、柴库、钱库都查探一遍,都是足数的。 第二日去往纺织数目不太对的那一处农会聚落之中查探。 正遇见农会的丈夫手持武器清缴道路,维持居住区的治安稳定。 两拨人汇合过之后,李斯带着人去往此处农会。 “兄长。”此处农会的驻会兵士拽着陈矩问道:“兄长,这位李会长是来查什么的呀?” “说是纺织速度有大问题,来查这个的,李会长看样子是个谨慎的人……”陈矩很是纳闷。 纺织速度,有什么问题吗? 李斯列出来有问题的那些账册,他也听李斯说过了。 说是制糖过多、纺织过快、柴草消耗数目不对、钱粮的收支虽然账面上都对的上,可是数目实在荒谬。 别的,陈矩是不知道的,可是纺织速度和柴草消耗速度上,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问题。 不过,李斯愿意做事,愿意为农会尽一份心力,他其实挺开心的。 因为这样的士人其实不多。 抵达这一处的农会之后,李斯先是拿着账册,查了一下库房,然后惊讶地发现数目是对的上的。 并且,因为账册上的数据已经是上个月的数据,所以库房里不仅足数,还多了许多已经纺织好了的麻布。 李斯清点完库房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懵。 他看着本地的兵士和陪着来清点库房的人,看着他们脸上的疑惑,听着他们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忽然有些迷惑。 我在做什么? 他们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我……”李斯犹豫一下,还是坚持道:“我要去看一看你们纺线和织布的过程。” 本地的兵士虽然有些迷惑,但还是乖乖带路。 于是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厂房。 这是木制结构的房屋,屋子比一般的民居宽阔一些,也更加长。 李斯走在外面,都能听得到屋子里妇人们的交谈声。 “你家的彘怕不是不行?” “你胡说,我家彘一晚能来三四次,每次都有两三刻的!” “哎呦,那么说,是我错怪你了么?但既然你家彘这么有能耐,你成婚都快三个月了都还没有动静呢?该不会是你肚皮不争气?要不要姐姐替你来生啊?” 打开厂房的门,李斯带人进入其中。 立刻,便有一位没看清楚来人样貌的妇人掷了鞋子过来:“坠,不是同你讲过了,再来扰明雪,我把你下面切了来下酒?” 陈矩随手接住那鞋子。 名叫坠的丈夫走了出来,略微有些尴尬说道:“不是我,是县中新上任的李会长要来检查……” 李斯看着面前陌生的机械,看着那上面同时纺织的数根麻线,整个人都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第七十四章 见民 “这东西……”李斯走近了一些。 他看着机杼在妇人手臂的推动之下做往复式运动。 那一根又一根的麻线,便在这简单的往复式运动之中出现。 一切简单而又富含了某种难以言明的规律性。 赏心悦目。 李斯大脑有些宕机。 他只本能一样的盯着那机杼的运动,盯着那麻线。 一根又一根的线条运动着,仿佛谁人咧开的大嘴,无声的嘲笑着他李通古的无知。 李斯呆呆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他现在大概知道面前这群农会的人听说他要来查探库房,面上为何是那样的表情了。 一切都很正常嘛! 不正常的只是他李斯而已。 妇人们目光投了过来。 她们拘谨看着李斯这位安陆县农会的会长,看着这位楚国来的高贵士人。 李斯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们忙,我就来看看你们的进度而已……” 他有些羞愧。 自己像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猴子,擅自的以自己狭隘的思维去度量人的思维和行为。 李斯快步走了出去。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一处农会,与之前他曾经待了两个多月的那一处农会,很多地方是一样的。 他用来授课的那一处教室,在外型上,不就是跟这一处厂房一模一样的吗? 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看过那么多次账册,但是注意力却全只在各种政令、各种辞令之上。 李斯在这一刻忽而想起了自己前面两个多月的经历。 他在那农会里待了两个月,其实从未主动去了解过人们的生产生活情况的。 他的目光集中在制度、集中在咸阳发来的命令、集中在可以充作战兵的那些兵士们的身上。 因为那些人在李斯的眼里,才是值得注意的。 至于一般的平民。 他们种麦子还是种豆子,李斯都不关心。 这一刻的羞愧,使得李斯完全的警惕起来。 六倍! 整整六倍! 妻在家中搓麻线搓得手心满是褶皱,但这里的人,她们根本不用搓,就是不搓,她们做活的速度,也是妻在家卖力做活的六倍! 只纺织一项,都有六倍。 那么其他的呢? 李斯开始注意到这些了。 他于是深深呼吸,不敢自己再妄加揣测,而是对着身边的人说道:“速速带我去看一看。” “李会长,您想看什么?”本地的兵士们纷纷露出好奇神情。 他们觉得李斯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李斯听到他们的问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激动,于是说道:“我想要看一看你们都如何处理纺织的整个流程。” “哦,这个啊。”兵士们释然:“李会长您请跟我们来。” 种植区、采伐区、浸麻池、晾晒处…… 一处一处。 李斯一点一点看过去。 看完之后,他忽然觉得,六倍似乎也是应该的。 制作的各种流程,一一分开,分门别类,有专门的人去负责,有专门的地方、专门的器械去负责。 那样的集体化劳作,几乎是最大程度的把人所需要做的工作划分开来,让人只专门去做自己擅长的劳作,那一个个熟练无比,动手飞快。 李斯看过之后,又带着人去往另一处农会。 在这里,他看到了高高的烟囱。 “这烟囱是仿造咸阳城的铜铁炉而建造的。”陈矩看着那冒着烟的烟囱,说道:“看样子是很简陋的,若是铜铁炉的话,那烟囱至少要再高一丈,要再多十几个。” 李斯望着那至少也有一丈多高的烟囱,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的惊讶情绪。 “我们县中冶铁的炉子是去岁冬建造的,因为炉砖并不耐火,造了好几次,这才勉强造好,但即便是造好了,也就是冶炼一些劣铁,供给我们县中自己的农具所需,就这都还不怎么够。”一旁在安陆县城里已经待了数年的兵士嘉解说道。 李斯点了点头。 他木然地进去看了看。 看完之后,也终于明白了县中那可怕的干柴的消耗量和农具数量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继续往下一处农会走。 中间遇着没有烟火的地方。 这里竟然是耸立着一处还算得上华丽的庙宇的。 天色渐沉,他们于是便在这庙宇之中住下。 李斯眼见着这群人熟练地拜过了空白的神牌与神像,从神像下面取出了竹席、抱来了金黄的麦秸杆,又从门口的水缸里打了水。 他们在此找来了一口铁锅、找来了面粉和腊肉。 李斯见到这一切时候,刚喝了一口的水不由喷了出来。 “你们……你们这是……哪儿来的?” 他想起了自己出楚国时候遇到的那些庙宇。 那些庙宇里也是会给陶瓮和精米的。 而这秦国……秦国为什么连腊肉都有啊? 而且还有一口铁锅。 这铁锅不会被偷的吗?这么放心的吗? “李会长没见过?”嘉炫耀一样,语气里带了满满的自豪感:“这是我们安陆才有的秦王庙。” “秦王庙?”李斯记得,楚国时候遇到的那些庙,可都是把东皇太一当柴火烧了的。 “是啊,这是我们为秦王陛下向苍天祈求万寿的庙宇。”嘉一边在陶盆里揉面,一边说道:“秦王陛下给了我们如今得以吃饱的日子,这是我们以前祈求太一、祈求昊天、祈求女娲都祈求不来的好日子。” “我们本地人觉得,秦王陛下一定是比太一、女娲、昊天这些神明更加厉害的神灵降世,由是才为秦王陛下建造了这样的庙宇,祈求秦王陛下能够长生不死。” 李斯张了张嘴。 他不信神灵。 他也知道,秦王绝对不会是什么神灵。 但他大概也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态。 所谓的为秦王祈求长生,其实大部分时候,是在为他们自己目前所过上的好日子祈求能够延续罢了。 “那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 “因为要耕地啊。”嘉揉着面团:“我们以前是零散的居住的,各家各村都围着自己村里的田产居住,耕地距家不远;可是现在我们聚居了,再去耕地,就很不方便,有些地需要跑很远,所以我们在各处修建了秦王庙。农时里,负责远一些农田的丈夫们就住在秦王庙里,有秦王陛下保佑,蛇虫不扰的!” “这样……”李斯已经不想对秦王是不是神明这件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第七十五章 等待战争的人 夜,躺在柔软的麦秸堆上,李斯难有睡意。 他想了很多,大多是胡思乱想。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大部分都是错误的。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秦王,他承认,自己之前的猜测,可能过于简单了。 不只是小看了那位秦王,还小看了如今的秦国。 如今的秦国……农会之中,人们应该说是富庶的。 这种富庶,不同于过去李斯认知之中的任何一种富庶。 他们就是单纯的种地、单纯的纺织、单纯的冶铁、单纯的圈养牲畜。 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了。 按照李斯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样的不去参与到政治活动和国家给与的利益活动,也不去向外掠夺别人的积累,是根本不可能富裕起来的。 因为土地产出是有限的,因为牲畜的生长和繁殖都是需要时间的,因为纺织,从原料到成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人的一切活动,都是需要消耗精力的。 家庭式小作坊,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呢? 家里即便是有二三百亩地,一夫最多也就是耕种四五十亩地。 再多一些,需要雇佣三人帮耕。 用上铁犁牛耕自然是会快一些,可是寻常人家里用得起吗? 一口牛在楚国卖三千钱,在秦国也不会有太多的偏差。 等闲人家,拿出一百钱便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秦国的税又很重,庶民能够攒的出一口牛吗? 铁器也是贵的。 即便是秦人这里便宜了,这等消耗品,小民真的舍得用吗? 可现在,他们就是这样的富裕起来了。 根本就违背常理,根本就不合理! 这一切的改变,以李斯的眼光,他看得出来的。 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所谓“农会”开始的。 这个“农会”,是将没有资本的庶民集结起来,集中其人力、物力、财力,合理地规划不同种类人口的用途,从而叫体力更强的丈夫人人配上耕牛、铁器,以此提高耕作的效率和最大化的利用这些人口的体力优势,让他们得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可以耕耘更多的土地,让他们把可以耕耘更多的土地而不需要去担心吃什么、喝什么等琐事。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种模式,并不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但它需要在最开始时候,有大量的财力投入。 而且这种投入,在短期来看,是几乎没有收益的。 只有把时间拉长到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这种投入,才能够看得到回报,才能够回本。 而且这回本也不是就能够直接的拿得到钱了。 这种投入,是正常人所根本不会去做的。 另外就是,这种投入的过程,必然是要被地方性的势力分润其利益的。 而且李斯绝对有理由相信,拿到利益最大头的,绝对不会是底层那些猪羊一样的庶民,而会是这些地方性的势力,这些地头蛇。 现实来看,这种“农会”根本就不可能建立起来,也不可能正常的运转。 然而眼下所能够见到的事实是,虽然磕磕绊绊,各处的管理都存在很大问题,各处的利益协调上,都存在着难以忽视的问题。 但农会就是建立起来了,它就是存在了。 而且这些庶民绝对是拿到了发展所带来的利益的绝对大头。 不然的话,他们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好。 但如此,问题就出现了。 为什么这群人可以拿得到利益的大头? 利益的大头,按照道理,是应该被当地的豪强们与朝廷一起瓜分的。 这更是不合理的事情了。 ——事涉实际利益,这是比名义更加做不得假的东西。 李斯不相信秦王政可以压得住别人想要攫取利益的本能。 只要人不死,攫取利益都是无法被停止的! 李斯觉得,秦王政应该是付出了什么更大的利益来吸引本地豪强们的心思,以致他们现在看不上这点利益了。 可是会是什么呢? 可是秦王政如此作为的目的呢? 若是为了争霸天下,那么就不应该给这群庶民太好的日子过。 而应当是,稍微改善其处境,而后将利益的大头以军功、爵位、官职等制度圈禁起来,像是吊在庶民面前的肉骨头。 半饥半饱的肚皮会促使着他们自发的向前冲,为秦王政卖命。 可如今,他们吃饱了饭,甚至有心思唱歌跳舞。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下去,谁还会愿意去打仗,去卖命呢? 若说是为了统一天下,那就更不可能。 统一天下需要做的不是这些。 而是尽可能的与朝中的朝臣、各地的豪强做到上下一心。 唯有如此,可以获取到无上的力量,才能发动战争。 利益和钱都分散开来,流入了庶民口中,那么拿什么来驱策那些胃口更大的人呢? 李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大约知道秦王政施政的一般目的。 秦王政是要让这些庶民有好日子过的。 所以这些异乎别国的举措才一项一项地落实下来。 但是给他们好日子过的总的目的呢? 李斯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无法想象。 他带着疑问睡去。 醒来时候,天光大亮。 随行的兵士们熬住了肉粥,一面喝着粥,一面说着话。 “陛下暂时是没有对外动武的打算的。”李斯听到陈矩的声音。 他眼皮子动了动,没有张开。 “真的?”兂好奇问道:“大兄,陛下为何不对外动武啊?” “陛下的意思是,先要囤积粮食,尽可能地开荒,积攒物资。”陈矩在咸阳时间长,对于嬴政的政策,虽然并不清楚其用意,但也听了咸阳的人们议论过许多。 按照秦国一贯的传统,秦人们日子稍微过的好一点,或者稍微有个天灾人祸的,秦王们就要发征兵令,拉人出去打仗。 但是秦王政不太一样。 他给了大部分的秦人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 以老秦人们的看法,秦王政是要打比以往更加大的仗的。 从王二年,稍微过上了一点好日子,秦人们就数着天时,等待着秦王政发征兵令。 但一直也没有等到。 等了三年,到了如今的王五年,秦王政倒是发了两次兵役。 但也只是叫人去训练。 没有打仗。 于是秦人们完全的不懂了。 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过去的又一项生活经验无法指导现实了。 大家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在猜测什么时候秦王陛下才会发征兵令,开启对外战争。 大家并不期待战争。 但大家都做好了随时参与战争的心理准备。 可现在的问题是。 秦王政,不愿意发动战争! 在所有人眼里,如今的秦国,都是有着足够的发动战争的资本的。 粮食、物资、牲畜、道路、人口。 样样具备。 但秦王为什么不发动战争呢? 谁也不清楚秦王陛下的打算。 第七十六章 百善之本皆为恶 李斯听着兵士们的对话,想了一些事情,但也完全没有想明白任何事情。 好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先是问了问情况,而后跟着喝点兵士们给他留下的肉粥。 “我们把这里的肉和米吃了,以后再来的人要吃什么?”李斯喝着粥提出疑问。 “会长不必担心的,这里的粥和肉是每月月中有人来检查的,并不避讳给人吃了去,被人吃了是会补充的,惟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虫鼠等类。” “这样么?不怕被乞人偷盗吗?”李斯追问。 这庙宇看来较之一般的民房,还是华贵,而且其中放只很珍贵的铁锅,被偷窃几乎是必然的? “您想说的是,偷跑的奴隶?” “不只是奴隶,还有些别的什么穷人……” “大约不会有。”兵士们很费力地思考:“应当是不会有的。” 李斯深深看了他一眼。 随后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脸上没有太多的疑问。 显然也是赞同这样的话的。 这么自信? 逃奴先且不说,穷人的问题要怎么样解决呢? 李斯看了一眼那还没洗净的铁锅。 那铁锅,无论如何能卖上一些钱。 周遭穷人不来,群盗、山匪也不来的吗? 人性是恶的。 李斯不相信足够穷的人不敢铤而走险。 更何况这算什么铤而走险? 无人看顾的一座庙宇而已。 无人看顾,偷盗还不是简单的事情? 陈矩看着李斯,不太明白他在思考什么,但却有种说点什么的冲动:“李会长,您是否觉得,秦王陛下对于秦人,分量比这一点梁米、肉干和一只铁锅要轻呢?” 李斯抬眼:“什么?” “这庙宇是我在别处没有见过的。” “因为别处没有秦王庙。” “但别处的秦人,难道就不拜秦王陛下了吗?”陈矩摇摇头:“我觉得并非如此。” “我乃是咸阳人士,参与战争之前,我不过一公士,家中老父病杀,幼弟力弱,寡母辛劳。” “我家那时是不能吃饱的。” “因着天时、因着母亲无法完全的力田,因着我的力气还未长成。” “七年以前,秦王陛下自赵归秦。” “归入咸阳的那一天,是大好的天气,我伏在道旁,见着陛下的车架从公道里疾驰而过,当是我所想的,是到哪里找一点肉吃。” “当是秦王陛下还只是先王之孙。” “于我而言,他也就只是一位贵人而已。” “后来天大雨,我家房子塌了去,寡母抱了我与幼弟,在雨中啜泣,天很冷。” “我记得的,那一天天很冷,一面是下雨,雨水很冷,一面是我家房倒屋塌,仅剩的一点粮食压在房子底下,地里庄稼落了雨,也没法儿再收割。” “那对于李会长您这般的贵人,想必不痛不痒。” “可对于彼时我家,那是必死之局。”陈矩罕见的说话极多。 “但我没有死。”陈矩笑起来了。 他笑容很和气,没有半分的不安与惶恐,更没有半分的戾气。 满心满眼,字字句句。 他只有一腔的平和与温暖。 像是一个从未经受过任何苦难的人。 像是对世界没有半分怨念的人。 “秦王陛下当时花了大力气,把我们集中起来,要丈夫们去城中巡视、救人。” “我当时逞强,想跟着去做些事情,不白白的吃饭。” “然而被墨家的贵人提着脖子按在安置的棚子底下,一碗热粥灌了下来。” “李会长,那时在咸阳,也是如此的白粥,还掺杂了豚肉的梁米白粥。” “很热,很烫,味道也不好。” “但我因此,但我一家,因此而能得活。” “后来秦王陛下拆分了我家。” “我年十三,我幼弟年十岁。” “我们被农会养着,做些杂活,并不繁重,却每每可以吃饱。” “我母亲被陛下安排改嫁,组了一个家,又生了子,如今已经不好去见。” “我弟弟后来因为伶俐,被陛下送去学法。” “我一人留在农会之中,依旧做杂活,吃饱饭。” “而且经常得以见肉食。” “之后王二五百主翦挑选兵士,挑了我,我于是跟着训练。” “之后打过仗,杀过人。” “日子那么好过了起来。” “但我很清楚,我的日子好过,并不因为我能打仗、能杀人。” “我弟弟可以学法,也并不因为他比旁人伶俐。” “我母亲三十余岁之龄,能得再嫁、再产,如今一家和乐,也并不是因为我兄弟两人地位如何。” 陈矩看着李斯,眼神真挚。 “李会长,您一定不明白?” “对于我而言,秦王政已经不是甚么‘贵人’了。” “他不再只是秦王,不再只是贵胄。” 李斯被陈矩这眼神看得整个人恐惧起来。 从未有过的怪事情。 从未有过的怪事情。 《剥削经》里头写的分明。 李斯自己的人生经验也是分明的。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对于秦王而言,这底层的贱民只是脚下草芥,身后牛羊。 一般的王者,可以赚得牛羊一身血肉,可以赚得草芥倾倒腰身。 厉害的君主,可以赚得牛羊举家血肉,可以赚得草芥身心皆伏。 世上难有的君主,可以赚得牛羊主动奉献血肉,可以赚得草芥因他而骄傲自豪。 但根本不应该有什么君主,根本不应该有什么君主可以如此的。 陈矩的状态是很清醒,也很狂热的。 这种难以名状的诡异矛盾状态令人恐惧。 此时的秦王政于陈矩而言,早已经不是单纯的人。 李斯见过那些拜神的人。 拜神的人往往不是虔诚的人。 他们大多是希望通过简单且无成本的拜服而使神灵给予自己以好处。 目的性很强,但除此之外,对于神本身,他们其实相当无所谓,更没有了解和愿意为之而死的心。 可面前的陈矩……以及这些兵士是不太一样的。 他们拜秦王政如神,却又不简单是为了好处。 他们敬秦王政,然而并不只是单纯的因为好处。 李斯相信,秦王政也好,这些人也好,本性都一定是“恶”的。 秦王政待这些牛羊庶民好,也自然是想要吃肉的。 可,是否是有些超过限度了呢? 这已经不单纯是向吃肉了? 秦王政的“善”,是为了怎么样的大的“恶”而存在的呢? 第七十七章 竞劣 (上) 安陆县中的一切,在接管了农会的李斯看来,都是生机勃勃的。 这里的秦人的精神状态暂且不论,就只说他们的现状的话,那也是一等一的有朝气,有活力的。 他们乐于去做一切李斯发布命令让他们去做的事情,并且汪汪有执行下去的意志和能力。 以前在楚国做小吏时候,李斯就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民众。 推诿、拖拉、闻利而上,无利辄返、见异思迁、没有毅力…… 在李斯看来,那样的庶民才是正常的。 而秦国这些愿意去做事,并且有能力、有心气去做事的人,其实是跟儒家讲求里的那些“士”很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比“士”出身低贱得多,而且往往不能通晓礼制,也不识字。 “这是本月的清理道路的执勤名单,着后勤处去为他们炒制面粉,取用腊肉,按旧制来。” “并行去往支取兵器、甲胄,甲胄数量要检查清楚。”李斯将一份竹简交托。 随后,一声轻诺,手下人立刻将讯息传递。 很快的,兵士们小跑着赶来。 李斯抬眼看过去:十五人,各个肤如古铜,既不是楚地见惯了的穷苦百姓的黧黑,也非是贵人们的洁白。 这样的肤色,配上那精壮的身躯,自然就有一种阳刚风采。 李斯欣慰点点头:“十五人,验明正身了么?” 其实这十五人,他都已经是熟识的了,不过流程还是要走。 “禀会长,我等十五人,应召前来。”十五人异口同声,声势威壮。 “行,那就去领取兵器甲胄,等到午间吃过午饭,你等便出发,按照既定的路线巡视、斩杀沿途猛兽、救助过往路人、清理道路。” “唯。”众兵士齐声应道。 “行了,去。”李斯摆了摆手,又低头看卷宗。 卷宗之上,一字一句,都是安陆县中农会运转、民众生产劳作的总结。 家禽的培育、牲畜的使用、河道的修缮、道路的填补、狩猎的进行、药物的采集、饴糖的熬煮情况、纺织的进度…… 一桩一桩,都是在楚地做小吏时候所从未接触过的。 李斯看着这些,渐渐出神。 他去看过那些生产的场景,虽然不清楚内中门道,但隐约觉得脱节。 不是因为落后而脱节,是因为太过分的超越东边诸国而超前。 安陆县中如今也学着咸阳,本地人不以铜钱结算,而是专以“工分”买卖。 各处农会,催生出了一批懂得简单数算的小管理者。 人们在短暂的新奇和排斥之后,便接受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钱币’。 对于他们而言,钱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来买自己需要的生存物资。 如果树叶能够换取米粮,那么他们相信树叶;如果木板能够换取酒肉,他们相信木板。 更何况,工分是秦王陛下推行的货币。 因着交通不便,各地人口几乎并不流通,所以跨地区的工分使用几乎没有。 除了……商贾。 “那些韩国商贾怎么又来了?”李斯看着卷宗。 卷宗上,描述的是一批韩国商贾的到来。 安陆县距离韩国不远,可是彼此并不接壤,理论上,韩国人入秦,也不应当走这里的。 但他们总是来这里。 李斯就任农会会长一职,已经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李斯发现,每个月安陆县都会迎来一批韩国商贾。 这群商贾用钱兑换工分,然后用工分在本地的农会里购买一些物产,运回韩国。 李斯这里,则是派人去往韩国,将这批韩国的铜币迅速兑换成需要的物资。 包括但不限于粮食、酒水、牲畜、布料、香料。 其中香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基本上都用来向靠近咸阳的地方售卖,以换取别处的物资。 而这些韩国商贾…… 李斯觉得他们的到来也很有意思。 首先,他们放着离得近一些的地方不去,而绕远路跑来安陆这里,肯定是因为这其中有利可图,这是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的。 其次,安陆县中独特的梁米这群人每一次来都不曾买过,反而是购置一些别县也有售卖的饴糖和劣质农具,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据警说,邻里的几个县中,就数安陆县的农具造得最差。 这群韩国商贾不去买那些好用的农具,反而来买这些做工差,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坏了的,是什么意思? 李斯大约能够猜到他们的想法。 只是……这样以后真的还会有生意可以做吗? 猜不透啊。 李斯摇头,对着陈矩说道:“晚一些去看看那些韩国的商贾。” “好。”陈矩领了命:“你要的宅子我已经帮你找好了,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这么快?”李斯咂舌。 陈矩才刚刚把他的家人从楚国接过来没有十天,一处合适的宅子这么快就已经找好了? 这也太巧了? 出于谨慎,李斯顺口问了一句:“那宅子原本是谁家的?” “原本是县中吴氏的宅邸,后来吴氏被灭了族,宅邸被陈氏买了去,最近这几天陈氏族长陈安家里诞了幼子,他们家于是处理这些沾染过血气的物产,我们便顺道就买了下来了。” “陈氏?”李斯眼底闪现迷惘姿态:“陈氏产子这事情暂且不提,说起来,先前的吴氏是为何被灭族的?而且我为何从未听闻过他们家?” “吴氏好像以前是这一处最大的一家,不过因为阻挠陛下建制农会,已经被灭了门了。与之一同灭门的,还有吴氏的亲戚四家。” “最大的一家……被灭族了?”李斯感觉有些惶恐,又有些奇怪。 “嗯。”陈矩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李斯却不能平复:“你说他们家中会不会有什么独苗没有清理干净,又或者,如今的这一家拿了吴氏田产的陈氏,便是……” “李会长是不是想太多了?”陈矩有些纳闷。 这读书人都喜欢想这么多的吗? “吴氏不可能有人留存的,陈氏也绝对不敢对你有任何的想法。” “吴氏肯定已经死绝了!而陈氏,如果动了你,那便是对陛下的政制有意见——届时兵锋所指,我农会丈夫人人皆可持剑而战,一定不会叫你白死!” 李斯气结。 这是白死还是不白死的问题吗? 第七十八章 竞劣(中) “我不想死。”李斯认认真真地说。 陈矩有些困惑。 他看着李斯。 李斯认认真真地对着自己这位贴身的侍卫说道:“我是不想死的!” “这您尽管放心。”陈矩点了点头:“只要农会还有一人丈夫活着,您就不会死!” 李斯觑着陈矩脸上半分玩笑也无的神色,莫名觉得有些沉重。 他于是点了点头,玩笑着说道:“希望永不会有验证你这话语的一日。” “说的也是。”陈矩跟着笑起来:“在当今,如何能有这样一日呢?” 他们笑着,慢慢就放弃了这样的沉重话题。 秦国这样的一个国家,如今谁人也不知道它究竟会是如何的走向。 但所有人都有的一个共识是——它要遵循秦王陛下的意志而走下去。 而秦王陛下…… 秦王陛下自己其实是很有些迷惘的。 因为面前的事情,面对的问题,以及所见到的矛盾的形式,都是陌生的。 嬴政面前跪坐着一群人。 这群人,有经受过训练的老卒,有累代血脉尊崇的贵族、有以军功攀上的新贵。 身份的异同,所代表的是不同的诉求。 而矛盾,便存在于这些人的诉求之中。 他们都是来要求利益的。 而很不巧,这些人的利益要求是相违背的。 这大约是这世间最寻常的事情了。 做做样子,听完他们的诉求便使他们回去。 了解问题是很重要的。 但是比起了解问题,更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不过,是解决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动手解决问题之先,嬴政很明白,世界上处处地地都是存在问题的。 而真正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问题。 也没有人有能力同时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些问题大多数时候以基础矛盾的形式存在着,问题始终存在,但矛盾因为并不激化,因此而显得不那么明显,也就没有当前必须要去费时费力的解决它的必要。 目下所最需要做的事情其实是,找到那个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去解决它。 ——这个问题,在嬴政看来并不是破灭六国的问题。 六国迟早都要破,而且以当前的强弱形势对比……嬴政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展开安陆县之中那个楚人李斯加急递过来的一封书信,嬴政多少有些欣慰。 这是一封关于韩国情势分析的文章,文辞考究,笔力卓然,读来有浩然江河,滔滔直下的快意。 而更令嬴政感到快慰的,是这个叫做李斯的人,言辞之间透出的那股子透彻感。 除却徐青城,嬴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透彻的人物了。 【……臣知韩人如此,颇有蹊跷,便使人探寻。 韩地之中,地势平坦,天赐沃土,颇多平原,地脉交汇之处,有名山镇卧;山川丛集之所,则雄城盘踞。实宝地旷达,更文教昌荣。 韩地之力,亦多胜秦地,岁亩所产,理当益甚。 而韩人来秦,所贩之物,尽皆诗书礼乐之书,无非丝竹布帛之器。 于国,均无益处,于民,一时贪鲜。 韩人购秦者,以麸面、豆饼、铁器,为数众多。 卖优而购劣者,中有反常。 于是问询者,韩人自答:嘻,麸麦、豆饼者,代食者也,贵人不齿,购置之,将以售贱。 问之,则曰:器优者,恐贱人用之则不换,徒留繁琐。 劣者,一则价贱,二则易损,贱人用之则坏,更可屡屡添置,便我赚钱。 依臣愚见,或可与韩人结成同盟,薄利而广销国中劣器,以换粮食物产之余,将其分化……】 李斯的这一篇文章,是很典型的劝谏文。 他根据了来到安陆购置铁器的韩人们的需求,挖到了韩人们赚钱的小妙招,随即反应过来,觉得这件事情或许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这些来到安陆县的韩人,都是兵士,而且都是韩王等一众大贵族派来的。 那些大贵族们联合了起来,发现秦国有些东西可以购置到国内去贩卖。 他们占据了垄断地位,将低价收购来了的器具高价迈出去。 这样的行为,一般的庶民肯定是不满的,但是他们没有然后反抗的能力。 所以打落牙齿和血吞。 一面不满这些劣质铁器的高价,一面又不得不去进行额外的走私。 时日稍微久一些,大家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 而李斯的计策,便是想要让秦国对韩国进行针对性的降价出售。 一则是,秦国现在技术成熟,铁器烂成安陆县城那样才少见,所以针对性的降价倾销是有利于秦国国内的物资投入再生产的。 另外一方面则是:进一步激化韩国内部的矛盾。 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心思,嬴政看着竹简。 他知道是有的,但他同时知道,李斯并不直接写出的原因——李斯在试探自己! “着,允准。”嬴政在竹简上打上了标记。 这个楚人,意外的有才学! 想一想,其实徐青城也应当算是一个楚人? 嬴政思考一下,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 一:疲。 使韩国上下的精力集中在用秦国的产品来赚取本国的钱财,疲其子民。 二:辱。 以倾销为媒介,促进韩人对于韩国的东西、进而对于韩国的国体、政治、文化全面的不相信。 三:离间。 以无厚入有间,扶持起一批韩人与现在的那批韩人对抗。 这便是李斯的全部意趣了,有些地方李斯没有写明白,是嬴政自己补全的内容。 不过嬴政觉得,写的出这样开篇和整体思路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没有能力写剩下的。 之所以不写出来,还是觉得自己这位上位者的能力不一定足够啊。 嬴政看到这一切,没有生气,只反手将这个问题又抛回去,交给李斯。 ——朕同意了你的计划,并且将你的计划列为执行项目。着专人配合,如果再失败,那便是你的能力不够,以后也别想着在实事方面了,老老实实的做做文章,跟朕的那位师兄一样。 嬴政将李斯的计划完全的吃透,又派人将竹简递交给鞠子洲。 看到这样的人,嬴政觉得,鞠子洲应该会是比较喜欢的。 第七十九章 竞劣 (下) “在下李斯,忝居农会会长一职。”李斯笑眯眯,看着十分开心地向着韩人商贾拱手一礼。 韩人同样还礼。 从他的礼,李斯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贵族。 “贵人是哪里人?”李斯这么问道。 这是一句废话。 因为李斯在见面之前,必然就已经了解了韩人们是韩人。 不过有些时候,废话也是很重要的话。 就像李斯这一句话。 他其实不是在问韩人们来自哪里。 他说的是“贵人”。 他看得出那礼仪代表的身份。 这也就意味着,李斯是拥有着与韩人贵族对话的身份的。 韩人贵族的眼神温和许多:“我是韩国南阳人,敢问李先生贵姓。” “在下姓蔡。”李斯一礼。 “楚地上蔡人?” “正是。”李斯点点头:“敢请问阁下贵姓。” “卫。” “卫国宗室?” “遗族而已。” “卫朋友叫什么名字?” “卫浮屑,字块垒。” “身如天地细屑游离,心若块垒安沉,好名字!”李斯眼前一亮:“在下李斯,李通古。” “通今博古,于以斯文。”卫浮屑同样赞叹。 这样几句客套话,两人基本上确定了对方的贵族身份和血脉渊源,于是对话可以进一步的向下进行。 李斯拉着卫浮屑的手,将他拉到席间:“卫兄请安坐,未曾远迎,着实是斯的不对,你请千万恕罪。” 卫浮屑笑呵呵:“通古兄何必如此客气,你我今日初见,前面又不知对方,这等境况,不相远迎,何罪之有?不知则无罪嘛!” “哈哈,多谢块垒兄海涵。”李斯深深一揖。 卫浮屑连忙对拜:“通古何必如此。” “块垒兄此来秦地,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斯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李斯诚恳说道:“为谢块垒兄如此胸襟广博,我也应当为块垒兄办好你所想要做的事情!” “何必!“卫浮屑正色,义正言辞:“原本通古兄便是无咎的,我又何忍以此为借口要挟通古兄这般诚人为我办事呢?” “块垒兄!” “通古不必如此。”卫浮屑拍着李斯的手背。 好片刻,李斯这才平复了心情,收敛脸上的期盼和眼中的诚挚:“块垒兄可以在我这里待多久呢?请务必让我带你领略安陆的风光。” “这……”卫浮屑有些为难:“这我却是不知的。” “为何不知?莫非块垒兄有什么要事么?”李斯疑问。 卫浮屑思忖良久,叹气道:“唉,本来不愿说的,但我与通古你一见如故……告知你也是无妨。” “我此来,乃是受了韩王令,来秦地采购一些好物,带回韩国,以利韩国之民。” “利民之事?”李斯挑眉:“这是好事情,为何不愿说?” “这……唉。”悠悠长叹。 李斯与为浮屑这样说着话,一边陈矩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东西。 明明每一句话都很清楚的知道说的是什么。 但是连起来,就很莫名其妙,听得人很困。 而且,莫名其妙的,陈矩就觉得,这俩人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是虚假的。 卫浮屑身后的两名侍卫看了陈矩一眼,六只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他们齐齐苦笑,而后将目光移开。 “通古有所不知啊。”卫浮屑感慨着:“韩王之爱民,犹如秦王之爱民,自古以来,天下之王,无有不爱民者。” “方今之韩王爱民,犹甚于古之王者。” “而今之韩民,躬耕田亩之内,汗出若浆,是其劳累之故也。” “韩王见之,不忍见其辛劳,遂有寻觅简便法门之意,于是便派遣了为兄我来此地购置农具、食料与民。” “这是好事情!”李斯颔首咏叹:“韩王之爱民如此,天人共鉴!韩国之国祚,必然因之而绵长悠久!” “正是如此。”卫浮屑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然则通古,若只是如此,为兄便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请细说。”李斯一拜。 卫浮屑回礼:“是这样。” “秦国有能够省却许多力气花耗的铁器不假,可是这等铁器,毕竟是贵重的物事,秦国自己恐怕都没有太多,于是韩人来购置,着实是一件难事……” “这一点请放心!”李斯听了卫浮屑的话,便知道了这家伙,以及这家伙背后的那些人对于秦国的了解——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秦国如今的铁器已经几乎遍布全国。 咸阳之外,几遍铁器没有咸阳城的大炉里冶炼的那么好,但也基本上不缺铁器用。 最多是,质量差些。 这玩意儿早已经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 但韩人似乎并不清楚这些。 秦国并不禁绝交游,然而在秦国交游、游行,去真切的深入到这已经发生了奇怪变化的基层之中了解真实情况的人,又有几人呢? 李斯心底偷笑。 他自己,若不是因为当初实在贫穷,也不会有今日如此的机缘和境遇。 韩人不清楚是正常的。 李斯收敛心神,假装仔细听着卫浮屑的话。 “……是故,为兄要在秦国购置合同的铁器与好食,着实是一件难事啊。”卫浮屑说着。 “我可帮助块垒兄。”李斯拍了胸脯:“块垒兄,我今是秦国安陆县农会会长,总理安陆县城之中大小生产事务,这事情,我帮定你了!” “这如何可以?”卫浮屑抓着李斯的胳膊。 手劲真大! 李斯低头瞥了一眼卫浮屑。 演技也不错。 这是属于实力派演员的肯定。 李斯郑重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而且毫无压力。 “只是……” “没有只是!”李斯严辞说道:“块垒兄莫非是并不信我?“ “通古兄我自然是信的……” “那便吃酒。”李斯昂首,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吃酒,一切事情,等吃完酒再说!” “这……也好。” “对了。”李斯顺口问了一句:“你们……块垒兄需要多少的铁器和食料?” “这,自然是越多越好。”卫浮屑有些不安。 因为事情有些脱离他的掌控了。 “越多越好?”李斯用手摩挲下巴。 他的胡须梳理得很好。 “这样,为兄助你在韩地之中建立一个铁厂用于冶铁,你看如何?”李斯笑呵呵说着:“如此,可以保你一直都能有铁器用,也省了许多奔波劳碌。” 卫浮屑瞳孔骤缩。 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 “可是那种能够冶炼兵器的铁厂?”卫浮屑小心翼翼地询问。 李斯摇摇头:“那等技术,为兄手中是没有的,我这边最多也就是能够冶炼一些勉强可以用的铁料、打造一些农具而已。” “是这样么?”卫浮屑有些失望,却又觉得更加真实了。 “对的,块垒兄可需要么?” “这……若是不会给通古添麻烦的话……” 李斯也皱了皱眉:“麻烦?似乎……” 他搓了搓手。 似乎有些麻烦。 卫浮屑立刻就懂了。 他手中比划一个手势。 李斯睨了一眼,很是满意:“麻烦倒也没有多麻烦,块垒兄尽管放心,我一定为你办妥!” “那就有劳通古了。”他开开心心的说着,又想起什么一样补充道:“通古,还有件事……韩国土地与秦国土地不一样的,所以应该使用的农具的铁料,质地也应当不同。” “哦?还有这等事?” “是的,正如橘生淮南淮北之异同,地生秦地韩地,也是有区别的,韩国的土地,适合用更加脆一些铁器。” 陈矩脸上显出迷茫神色。 第八十章 杀国无血 铁器的具体划分,在如今是以秦国的标准为标准——因为目前来看,铸造铁器和使用铁器的最主要的国家,就是秦国。 所以秦国的标准,才是标准。 而秦国的标准,是以物性为基准的划分。 脆、韧两性,是秦国工人们在实际生产和使用过程中所能够感知到的,最为明显且具体的物性,于是铁的分类便是围绕这物性而来的。 但是……脆铁的实用性…… 陈矩着实是无法想象的。 该是何等的土地,才能让一般情况下使用更加不便的脆铁比韧铁更加好用? 李斯只深深的望着卫浮屑。 铁器再是容易损坏,再是质量差,那也比木器、石器更加好用。 而易损的铁器,则意味着,更多的购买量。 反正一般的平民是用不起比脆铁更好用的铜器的,而且他们没得选,政权神器的垄断,比任何的商贾、商业的垄断都要彻底。 在垄断的情况下,只要存在需求,那么垄断者就是可以得到利益,从而始终做人上人,牢牢把控一切资源和财富,甚至人本身。 李斯与卫浮屑的交流慢慢火热。 他们谈天说地,他们交换信息,彼此套取对方脑袋里的信息,彼此交换着自己对于美人的追求,对于美酒的鉴赏,对于文学的讨论。 这里面,大部分是陈矩完全听不懂的。 陈矩也没有想要了解的想法——太繁琐了,而且就陈矩自己来看,那些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酒只要好喝不就行了?琥珀色还是翠玉光,有意义吗? 美人婉转承欢时刻的足趾如何形状、面庞先从哪里发汗什么的……真的有必要吗? 因为并非贵族出身,所以陈矩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因为一直未曾脱产,也没有资本增殖的需求,陈矩是不会懂这些的。 他所能够懂得的,都是自己家里人的需求、自己的需求、以及带给自己新生活与新生命的那一位秦王陛下的需求。 送走了卫浮屑,李斯把酒,一道道命令迅速的传下去。 陈矩犹豫着,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李斯喝完了一杯酒,见到陈矩还在纠结,于是索性开口:“你想问什么?” “会长您说要帮韩人在韩国修建铁厂……这事情……”陈矩很担心,也很害怕。 李斯看着陈矩,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不由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李斯放声大笑。 他笑得停不下来。 “李会长?”陈矩纳闷。 这笑得是什么?笑我吗? 李斯笑了一阵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再次感慨:“秦王政何其有幸,竟能有你们这样的民众拥护他。” 简直令人妒嫉得发狂。 令任何一个统治者、贵族都妒嫉! 这样武力彪炳、忠心国事、没有太多的物质需求、几乎不考虑自身享乐的民众,是往古来今的任何一个统治者、贵族都想要的民众。 而这样的民众,只安陆一县之地,只农会之中,李斯抬眼看过去,全都是! 这样的一个王,只要不早夭,一统天下、重定分封,甚至弃绝分封,只怕都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 “放心。”李斯笑过了,为陈矩解释:“我做事,是秦王陛下授了权的,至于去往韩国开设铁厂……你真的觉得,我们进到韩国之后,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为他们冶铁?” “那,不然呢?毕竟是敌国。”陈矩脸上显出一些疑惑和不安。 李斯骄矜笑着,自然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气度:“冶铁是要使用大量人工和大量物料的。” “那么,为了顺利的冶铁赚钱,我们是不是应当接管从铁矿的开采,到人员的把控?” “我们是不是应当派遣一部分有技术、有能力的人去往铁厂,指导冶炼?” “我们是不是应当拥有对于铁厂、铁厂周边土地、庶人、奴隶的绝对掌控权?” 陈矩愕然:“这……” 这如何能够呢? 韩人不会同意的? “利益足够的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不从铁厂里头赚钱。”李斯微笑,笑容如荒古的猛兽,既温和,又危险。 “这,不赚钱哪里还有什么利益足够啊?” “把利益让给我们所能够实际接触到的韩国贵族,那么那些贵族得了利益,是不是要维护我们?” “他们维护了我们,那么他们在秦国与韩国当中,实际上是在帮助秦国,还是在帮助韩国?” “韩国可没有什么农会,韩国的兵员,最主要的,有战力的兵士,是贵人们的私兵、以及一些武勋的贵族。” “假若我们拉拢了这批有私兵、有勇力的韩国贵族,促使他们在秦国与韩国之间选秦国,那么我们是不是就瓦解了秦国破灭韩国的阻碍?” “钱并不重要。至少对于我们的目的而言,钱,不重要。” 李斯看着陈矩。 这位力能搏虎狼的猛士,如今满腹困惑。 “对于我们,对于秦王陛下,最重要的并不是钱,而是韩国的地,是破灭韩国,不是吗?” 陈矩背后发冷汗。 他惊悚看着李斯。 陈矩忽然觉得,李斯比自己遇到过的任何敌人都要危险。 陈矩以往遇到过的任何敌人,都是要实打实的拼杀的。 这种有形的拼杀,只需要你的刀足够锋利、盾足够结实,力气足够大,技巧足够纯熟,那么你就可以无往不利。 可是李斯这种人,却并不是如此。 这种人的危险,并不在于他的力气、技巧如何。 最危险的,永远是他的智慧。 而用智慧杀人,大部分时候是不计得失的。 你可能觉得你赚了我的钱,得了利益,但是你不知道,我因此得到了要你命的机会。 现在就是如此。 李斯在让利,但是李斯同样是在要命。 他要的,是韩国这个国家的命! 而这种要命,甚至并不会引起韩人的太大抵抗。 陈矩可以想象,韩国贵族们为秦军摇旗呐喊,帮着一块破灭韩国的景象。 那种景象……想想都觉得可怕。 “好了,告知农会众人,去准备。”李斯温和的说话:“筛选出一批有经验有勇力的匠人,拿了我为他们许诺的条件,准备去往韩国建筑铁厂。” “只等卫浮屑开口,我们便立刻派人前往。” “务必要把事情做好,这事,很重要!” “唯。”陈矩领命。 幸而,这位李会长,是自己人。 第八十一章 守旧的悖逆者 王六年,征丈夫一万,修道路于巴蜀。 巴蜀之地,山路崎岖,多有虫蛇瘴气,进出皆是不易之事。 这种不易,体现在具体的事务上,便是运送物资难度大,政令传达不便,以及中央对于地方的掌控程度不足。 别的事情,嬴政是可以忍受的,但唯独,唯独掌控程度差这一条他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这一点需要改变。 而改变的方法就是修路。 一旦道路修好,那么嬴政的意志便可以像在咸阳一样,畅行无阻。 在刻意的传播之下,这消息很快传遍天下。 李斯实际上并不觉得这个时候修路有什么太重大的战略意义,不过他只是观望。 因为猜不透、看不懂的事情太多,所以对于这件事情,他同样不发表任何意见。 在寄给荀况的信中,李斯只将自己所经行所遭遇讲明。 荀况,或者说,不只是荀况。 荀况门下的弟子,对于秦国这个国家,都是有很大的好感的。 儒家讲求“礼”,而这所谓的“礼”,也没有那么高大上,就是一点旧时代里贵族们才需要遵守的一些守则。 这样的守则既规定了贵族的日常行为规范,又为社会秩序圈定了变动范围,将阶级锁死,保证贵族永远是贵族,贱人永远是贱人。 而这样的讲求,在一定意义上,其实就是更加简陋的“法”的追求。 荀况此人,有过游学经历,与人辩经极多,持剑与人讲理的经验也十分丰富,加上早年间没有名气的时候,自费游学,日子比较清贫,所以招收学生不少,有很多,是齐国、楚国的有钱却出身极低,想要谋求一定社会地位的商贾子弟。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荀况的个人学问精进与他的思想转变其实已经很悖离儒家。 这种悖离,不是完全的扬弃,而是在儒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荀况是承认“礼”应该改变的。 他觉得以前的世道里,“礼”或许有可以指导社会生产和人类世界运行的能力,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进步,“礼”这玩意儿,已经没有那么好用了。 所以荀况的看法是——“礼”应该进化,应该成长。 也就是,过去只需要贵族遵守“礼”,社会就能稳定运行,而现在,则需要让贵族、贱人、庶人、野人全部都守新的“礼”。 唯有所有人都遵守这新的“礼”,社会才能像前人们杜撰出来的“三皇五帝”“文王摄政”时期那样继续平稳运行和发展。 而这个新的“礼”,就叫做,律法。 荀况的这个想法,以及他的各种言辞,大家其实不知道对不对,但是儒家自己内部自有一套评判的标准——与前人的要求是否相同。 儒家前人们所追求的,是克己复“礼”。 什么道德,什么仁义,什么宽恕,在克己复“礼”面前,都要靠边稍稍。 道德是手段,仁义是手段,宽恕也是手段,只有克己复“礼”,才是目的。 而达到了克己复“礼”,那么国家将可以继续像传说当中一样平稳运行,社会不再动荡,贵人的归于贵人;贱人的,归于贵人。 而“礼”的要求是什么? “礼”的要求是贵贱的分野,是上下的厘定,是尊卑的对立,是等级的有序。 “礼”,只能属于贵人! 这样一看,荀况的对错就很明白了。 荀况是错的。 荀况是傻鸟。 儒家自己对于荀况的批判是自从荀况提出了他那悖逆前圣的要求的要求之后,就从未断绝过的。 不过很可惜,再批判,他们在吵架辩经这件事情上,也很少有人能够赢过荀况。 更别说是打架。 荀况的弟子很多,他本人的战斗力也很彪悍。 所以大家只能离得远远的,骂几句荀况不好。 只能抵制荀况。 荀况受了抵制,也并不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也很有些委屈,想要践行自己的理念,教大家看一看自己才是对的。 但他的政治斗争水平有限,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窝在家里教学生。 收到李斯的信件时候,荀况还挺高兴。 因为李斯是个报喜不报忧的。 他那一封简短的信件之上,所能够体现出来的,只有秦国的一面。 这一面,叫做秩序井然! 这与荀况过去自己亲眼所见到的那些有一定的吻合,却又更加极端了。 ——秦国如今的极端,就极端在,秦法已经完全的开始干涉和指导庶民们的生产生活了。 而且这种干涉和指导,在李斯的信件之中,是很成功的。 荀况抱着李斯寄过来的信件,手指摩挲着已经被捂得有些热乎的竹简,脸上笑容无论如何止不住。 “夫,夫子。”韩非很是困惑:“为何,如此,开怀?” “非,你来看!”荀况起身,将竹简递给韩非,指着其上的一行字,小孩子也似,手舞足蹈:“你瞧,秦国的法,已经可以完全的覆盖住秦人的一生!” “以前秦法虽然也要求秦人做各种事情,但是没有如今的细致,更没有如今的管控力度。”荀况花白的胡须扬起:“如今秦国真的做到了这一步,这不就是说,我们的想法是没有错的吗?” 韩非看着手中竹简,眉宇渐渐凝聚。 愁眉不展。 但是打心底里是高兴的。 ——秦法对于秦人的指导和控制已经是过去“礼”对于贵族的掌控所完全不能比拟的了。 这意味着,秦国,已经是一具完全超越了过去所见的一切国家和政权的神器。 并且,秦国还在不断的自我完善。 这架神器,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和超越自身。 器,是要拿来用的。 这个道理,无论荀况,还是韩非,都是懂得的。 所以荀况喜,韩非愁。 韩国,距离秦国太近了! 秦国这样的神器,只要掌控神器的那个人愿意,它发动起来神器的威能,国小力弱的韩国,能撑多久呢? 天下又能在这架神器面前,撑多久呢? 荀况满心欢喜。 他似乎已经预见了未来秦国将如今覆盖下秦国的的“法”延伸到天下的一幕。 秦国会证明他荀况是对的! 而韩非却捏紧了竹简,脑海中思绪翻涌。 他也能预想到这一切。 但是,韩非的祖国,韩国,是挡在秦国面前的一块砖。 所以他既喜又悲。 “夫子,无定,该当,告…告辞。”韩非猛然起身:“我要,去秦。” 第八十二章 策策无怀 荀况听闻韩非的话语,脸上笑容敛住。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是可以理解韩非的心情的。 所以荀况并不劝阻韩非,只是问道:“你现在去,有什么用处?” “总会有办法的。”韩非忐忑。 他其实,没有把握做到什么。 韩非乃是韩国宗室出身,比起一般人,他享受了更多的政权神器的照顾,也因此,他的一切考量的基础,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完整的国家的基础之上的。 无论是君臣博弈,还是法律严明,都是韩非为自己的国所做出的思考。 这种思考,一方面教他更能够明白如何强国,另一方面,也教他更加明白的知道一架政权神器的强绝威能。 韩非,比任何人都清楚,个人的能力对比起这样的一架神器,根本无足轻重。 即便是他韩非这样的聪明人,也完全无法在不融入这个国家的情况下,左右这个国家的运行和发展。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去不去秦国,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只是挣扎而已。 “你既然没有信心,也没有想到什么办法,那么不若,参考一下我的办法?”荀况开口。 韩非一拜:“请,夫子,赐计。” “不算是什么计策,坐下说话。”荀况招招手,示意韩非坐下。 两人跪坐,荀况说道:“从你通古师兄的书信之中,我们所能见到的秦国,必定不会是秦国完整的风貌,这一点,你须得知道。” “弟子,知道。”韩非点点头。 “不过有些消息,应当与通古所说,别无二致。” “譬如,秦法的事情。” “是故,夫子,之意,秦国如,今,缺少,官吏?” “不错。”荀况颔首。 秦国这样的密布法网,最直接最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管理者的问题。 这是与别国不太一样的。 别国之中,所需要的,是强兵强国的一条路。 而秦国如今已经有了这样一条路。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是怎么来的,但荀况也好、李斯也好,韩非也好,他们目睹了这样的秦国,心下已经了然——秦国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这是最适合秦国的路。 既然已经上了路了,那么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便不再是找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 也就是,较好的执行政令和既定的治国方略。 具体来说,就是,削弱各地的豪强,加强官府、加强“秦王”的统治力度。 这需要大量的,效忠于“秦王”的基层管理者。 “因此,现在有上下两策。”荀况看着韩非,又将目光转过。 他有些不忍心了。 “上策是,你带了韩国的士人去秦国。” “以你的能耐,好好地做事,在秦国做个郡守,想必不难。” “可是,这上策,保韩,不住。”韩非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上策,是叫韩非彻底融入秦国,为之贡献力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如此,可以保住韩国的许多人。 但是相应的,韩国不可能再作为国家而存在。 “那就只有下策了。”荀况叹息:“正面阻止秦国是不可能的了。” “那就只有想办法得到秦王信重,教唆他去……培养士人、兴修道路、开挖沟渠、培养宿兵。” 就是虚耗秦国国力的策略。 这样的策略,单独拎出来,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好事。 可是一堆好事加在一起…… “多谢,夫子。”韩非叹息。 这样的策略,其实是很常规的策略。 叫韩非自己去想,他也可以想得到。 而且这样的策略……出发点都是一个——韩国没有保住的价值和可能性。 …… “豚肉怎的又涨价了?”益挠着头,很是苦恼。 猪肉又涨价了。 其实不只是猪肉,狗肉、羊肉、鱼肉等肉类,都涨价了。 而且,这是开年以来的第三次涨价。 要知道,这才二月份,开年才四个月! 四个月之间,肉类集体涨价三次,这在以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而这份不可想象,大部分时间里,也不应该与他们这些底层的牛马有什么关系。 他们嘟囔着,埋怨着,最终还是割了肉。 无他,想吃而已。 负责售卖肉类的老叟岐苦笑着:“可不兴怪我的,这肉要涨价又不是我老头能决定的。” 益点了点头。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面对越来越高的肉价,心中总有些不舒服而已。 “我如今辛苦一天也就三个工分而已,才刚好够买一斤肉……以前我做一天可以能买上两斤半的豚肉的。” 总感觉自己的钱消失了。 “谁说不是呢?”歧十分无奈地叹息:“但是如今大王征召了那么多的人去修路,丈夫们出力多,吃多一些肉也是应当……我们少吃一些也没什么。” 不只是少吃一些了。 为了供应修路的丈夫们,他们巴、蜀两地,已经尽可能的俭省了。 经过农会的宣传,大家都清楚修缮道路的重要意义。 他们自己平日里也深受崎岖山路的害,如今秦王陛下愿意出钱为他们修路,他们是应当高兴的。 理智虽然如此,可刚吃上肉没多久,就又舍不得吃肉了,这其中的反差,是教人一时之间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益这样的从咸阳来支援建设的兵士。 益提着肉,听着众人埋怨,反而心中怨气又少了。 牺牲自己的生活水平去修建道路,这件事情好不好,益并不清楚,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愿意这样。 他想吃肉。 他想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如今虽说还能吃饱,但没了肉食,总觉得生活都缺了点颜色。 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提着的一斤肉。 “净大兄也不知道还有否肉吃……”益嘀咕着,将这难得的一斤肉提回去,清水洗了,切好,下了锅去。 肉啊肉。 他盯着锅子。 肉! 益数着脚步声,并不回头了。 “益,你买了肉食了?”同住的好友们惊奇。 “我昨日闻听计大兄的梦话,知他想吃肉了。”益看着锅。 锅里有肉。 计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计大兄,今日是你的二十岁生辰了,我所以买了肉来,你一定多吃些!”益闻着肉香,咽了一口唾沫。 计嘴唇微微颤抖:“好。” …… 齐净吃着美妻奉上的炖煮得软糯香耙的肉,轻啜一口汤汁,便将肉放下来:“父亲,我们如此抬升肉价、糖价,是否不太好?” 齐钺不置可否,只反问:“可是如果我们不加入,后果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这件事情,并不是只有我们在做,也并不是我们自己在做。”齐钺语重心长:“你呀,还是不了解这些庶人,他们只要有口吃的,可以饱腹就可以了,少吃几顿肉,少吃几口糖,其实也没有什么。” 齐净迟疑着点头,眼里一闪而逝的,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凛寒杀意。 第八十三章 应对 六年春,百业皆贵。 街头的鞠子洲写下这样的一行字。 人所能够观测到的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 脚步改变,视野改变,所能够观测到的事物、所能够感知到的场景也就随之改变。 所以,单个的人的观察,或者单个的地区的观察,总是会有偏差,总是会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向。 主观并非是不好,而是主观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利于寻找本质的。 所以一般的方法是,寻找多个样本、控制变量,从中提取共性,从而提炼出最本质的信息。 通俗来讲,就是搞社会调查。 鞠子洲所采用的调查办法是,在同一区域内寻找不同职业、不同阶层的人,向他们寻求答案。 这样做,所得到的答案固然是会有些分裂,但好处在于,可以清晰直白地看到各阶层在同一时空之下,对于同一事物的态度。 比如此时的物价上涨。 对于身家已经跻身中流的人物而言,没有太大影响的同时,还将自己与下等人区分开来,这是不折不扣的好事。 而对于高层而言…… 他们俯瞰脚下的傻子们互相斗殴,互相鄙视,互相排斥,早已经乐得直不起腰来。 只对于底层的人,这样的事情才是有些为难的坏事情。 因为涨价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实打实的少吃了肉,少吃了菜。 大食堂里的众人每顿饭都有怨声。 有些甚至已经隐隐的开始责怪起那位给他们带来了新生活的秦王陛下。 这应当说是一件好事情。 因为大家起码已经开始试图思考让自己吃不饱的原因。 在这个过程当中,即便是曾经给予了他们一些帮助的那位秦王政,只要人们发现他有了阻挡自己过上好日子的道路、妨碍自己取得公平的可能性,人们都要骂他,都要把他掀翻。 如今虽然只是有这样的趋势,距离真正的这样做,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鞠子洲只是看到这样的端倪,就很开心。 相比之下,这些谩骂,比起摇尾乞怜地喊着什么圣君明主,定是被奸佞蒙蔽之类的鬼话要强太多了。 他记录着这一切,随后归纳总结,并且在各种资料之中寻找一些可能性。 物价的上涨有些出乎嬴政意料。 但是其实,这也可以说是他早已经想到过的。 因为这是必然的。 或者说,贵族们的动作是必然的。 接近三年的粮食丰收,新生人口还在稳步增长。 对外作战得到了大胜利,牲畜数量还在增加。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几万人规模的调动,也不会使得如此广大范围的地区里出现单纯肉食和糖类的短缺——修建道路的征夫们吃的很好这一点没错。 可是那些人的物资配给,是嬴政亲手拟定的。 嬴政很清楚,那些人的物资配给当中,根本就没有多少糖。 糖县一县之地,去岁上半年产糖量的四分之一便足以满足征夫们的糖需求。 更别提,油脂之类的东西…… 如是某一种物资真的匮乏,那么价格的变动不会是这样规律性的定期增长。 这些,只能表明,这样的事情是有人在背后操弄。 而且,人数不少。 ——物价的上涨迫使底层的人们生活水平油生活重新变为生存,那么,他们势必要反抗的。 由俭入奢易、曾经沧海、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太多的话语,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文明,人们对于这件事情的洞悉都是真实且具体的。 这个时代,也有大把大把的人明白这道理。 而他们所要运用的,也正是这道理。 他们要挑动战争。 一方面,他们这些人掌控了大部分的社会资源,可以轻易的把控物资的流转,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更多的利益。 或者说,他们需要维持住自己的土地、财富的高速增长。 为了这份高速增长,为了这份利益需求,他们是敢于联合起来形成一个脆弱的利益联盟倒逼嬴政的, 虽然肯定不可能动刀动枪,但是除了真刀真枪之外的一切,他们都敢于、乐于尝试。 嬴政很有理由相信,这群人连替罪羊都已经找好了。 “好事情。”嬴政赞了一声。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情。 ——这招是大家都没有见过的。 没见过而使用得如此正确,当然是拥有一份理论指导的。 这份指导,嬴政也很清楚。 它叫做《剥削经》。 这正是鞠子洲先前所写的书里面提到过的以控制物价而达到剥削别人劳动价值的手段。 而贵族们把这手段用来对付嬴政…… “有趣!”嬴政搁笔。 “你们想要战争,想要迫使朕发动对外的侵略以满足你们的利益需求。” 为自己寻求利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嬴政觉得这要求很正当。 但是有个问题——嬴政真的就那么容易被胁迫吗? 思考了好一会儿,嬴政知道,贵族们敢于使用这一招,多半是里面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在串联。 而且这串联的人,多半就是自己的亲戚。 前面一阵子才杀了个人头滚滚,如今还敢跳脸,除了这人地位高到了一定程度之外,与自己有亲戚关系,也应当是必然的。 其次是,这个人在朝廷里必然官职不如何起眼。 不然的话,替罪羊都不好使的。 位高权重,并且不如何起眼…… 猜测范围又小了很多啊。 嬴政嗤笑着,取出一面符印。 这面符印的官方名称,叫做,兵符。 嬴政并不打算做无意义的事情。 他料定了这群人在动手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所以嬴政并不打算抗拒用兵。 ——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试一试自己这数年之来努力的成果。 反正,迟早都是要用兵的。 而且此时用兵,有着各方支持,也可以趁此机会,摸一摸各家的底。 是好事啊。 嬴政抬了手。 “讲这份果品,送去给夏太后;这份果品,则送华阳太后。”嬴政指挥了一件小事情。 四月底,开始征兵。 既有的兵员开始收缩,王翦带队在咸阳城外驻扎。 物价开始平抑。 第八十四章 缺席的理由 华阳太后看着嬴政送来的果品,秀眉微蹙,心绪已乱。 以她的智慧,当然看得出这无来由的赠礼是一种试探。 她很清楚这种试探恐怕是带着某种自己完全承接不住的巨大恶意的。 但她不知道嬴政在试探什么。 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嬴政到底为什么在试探自己。 自从之前嬴政将熊启杀死,并且开始限制宗室与贵戚的权力之后,熊宸便很没有良心地把她卖掉。 于是楚系便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权力是很现实的,既然她没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了,那么,即便是亲弟弟,也不会再如往日一样敬着她。 而断绝掉楚系的力量之后,她对于宫外的情况,已经很难摸的那么清楚。 至于嬴政那边…… 嬴政那里的情况,现在没有人能够摸得清楚。 不是难以渗透,而是难以弄懂。 嬴政现在关心的事情,了解的事情,即便是大家知道了,也很难弄得懂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因为常理在他身上是失效的。 你没法用你的常识,去判断一个与你常识迥异的人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要说横扫六国,嬴政像是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实际行动却是只练兵,不打仗。 而且也不是逮着一支军队一直练,而是这里练一支,那里练一支。 要说收买人心,制度定下来之后,他似乎就没有再去刻意做些奇怪的事情了。 因着这些,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在嬴政身边花大心思去探听消息了。 而华阳太后这样已经边缘化的人,对于嬴政情况的了解,也更加稀少。 她看着果品,迟疑了好半天,这才使人为自己削了一只水果,慢慢吃下。 而另外一边的夏太后,则更加疑惑。 夏太后乃是嬴政父亲异人的生母,对比起曾经权倾一世的华阳太后,夏太后根基更浅,对于国事,她基本上就是个透明人。 嬴政对于她这位祖母,也就只有表面上的尊敬而已。 如今这忽然之间,不年不节,也没有什么寿辰,嬴政忽然就特意送来了果品…… 她很是迷惑。 不过她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嬴政送了小礼物,她这位做祖母的,当然也坦然受之。 嬴政得知了两位太后的反应之后,很有些疑惑。 ——他的试探,是针对于两位太后的,也是针对于两位太后背后的人的。 楚系、韩系这些人。 既然嬴政已经试探过了,那么幕后的这些人,理当是有些动作,与两位太后联络、交流下一步动作的。 即便是夏太后边缘人,即便是华阳太后已经脱离了楚系核心。 但是一切如常。 打了草,却没有惊到蛇? 嬴政也开始困惑。 只得困惑的地方太多了。 不过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惊讶。 他要开始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力量了。 王翦经过数年沉淀,已经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去与人征战。 这也并不是因为他怕了,或者说他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失去锐气。 而是说,他改变了。 以前他喜欢排兵布阵,由陷阵之势而成百胜之姿。 这其中,奇计戏耍敌人、恃强凌弱、以弱胜强,这都是王翦所想要的。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随着那些曾经真切见到过的文字融入骨血之中,王翦的思想就变了。 他开始知道,原来自己所喜欢的,所渴望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 这个基础,叫做兵强马壮。 一切的兵阵、一切的用兵,一切的技巧,在兵士们本身足够强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打仗,本质上,打的是人! 是那些兵士们所享有的经济状况的累加。 那些人吃饱,则军队有力量。 那些人穿好,则军队有士气。 那些人无忧,则军队有勇气。 而他们这些将领的作用就是,在实力想差不多的时候,更好的给兵士们一份思考。 将领,是兵士们的智慧。 智慧需要与他们本身的力量相结合,才能够有所作为。 所以王翦现在不追求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追求的是,最好的兵士! 吃得好、穿的好、兵器甲胄好、平日里待遇好、训练良好、脑子也很好。 一切的好,在战场上,都会是将领能力的补充。 他们聪明、强壮、勇敢,那么将领只需要发出最简单的军令。 “向前冲。”王翦这样说过无数次。 那些兵士不同于这个时代里的那些蒙昧的人。 他们听到这简单的军令,就会不怕困难、不怕危险,发动自己所拥有的智慧与力量,去克服面前的一切困难。 王翦觉得,这些人拥有的智慧,也可以算作是将领的智慧。 一千个兵士,则会带给将领一千份智慧。 一个人的智慧与一千个人的智慧……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兵符到时,王翦并没有很激动。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怀里的羊腿,故作风雅地拿起一块简陋的地图擦了擦嘴巴。 他坐正了,深吸一口气,眸中精芒闪过:“喻令,准备起营帐,三日之后出发。” “喻令,十骑具甲,往前路通知各县,为我部准备军粮、衣物、酒水、医师、药物、替换兵器、鞋履。” “喻令。”王翦最后端起浊酒:“众兵士,三日之内,至于各屯之中,向家中留书信。” “三日之后,我们东出,奉秦王陛下政命:伐韩!” 军令在一声声加急声中,到了每一名兵士耳中。 没有人喜欢打仗。 这些兵士训练良久,喝酒吃肉、搏杀猛兽、将养身躯、接受简单的培训。 他们是合格的士兵。 但他们不是疯子,他们也怕死,他们也不喜欢战争。 然而,为了秦王政,为了那位真切的将他们从饥饿与寒冷的贫穷之渊中拯救出来的人,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作战。 这是他们所能够知道的,唯一的,回报那个人恩德的办法。 雉身体微微颤抖地吃着肉。 他蹲在帐篷的角落里。 战争会死人的。 雉并非没见过死人。 以前他不太懂,也并没有把死亡当成什么可怕的事情。 因为这世界,生存比死亡更苦难。 世界是灰暗的。 活着也仅仅只是作为一种生物而活着。 每天的目的就是吃饱。 但现在,世界是彩色的。 雉知道了,情感温存;雉知道了,酒肉美味;雉知道了,与众人聚会快乐。 生活很美好,未来会更美好。 他所以开始怕死。 因为死了就没有这一切了。 他身体发抖地吃着肉。 同帐篷的战友端来了酒:“喝点,这是开拔之前最后的酒了。” 雉接过了酒。 酒是微酸而带有一些甜味的。 好喝的。 雉大口大口喝酒。 “别怕。”战友拍了拍雉的肩膀。 雉分明的感觉到了战友的手也在发抖。 “就是死了,秦王政也不会叫我们的家人衣食无着的。” 战友在劝慰雉,同时也在劝慰他自己。 雉狠狠点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眼泪从眼眶里滑落。 他真的,很怕死。 但是既然秦王陛下有了要求,雉虽然怕,却也愿意。 愿意去死! 第八十五章 难以理解的转变 一般的对外作战,人们在战前的动员之中,总要给出一些作战的理由。 因为生命宝贵,普通人是会怕死的。 即便是习惯刀头舔血的老卒,也不会无缘无故与人拼命搏杀。 政权本身需要给出一个让大家可以勉强接受的理由,再用礼仪诱导,如此方能开战。 这也就是所谓的“师出有名”。 若是师出无名,那么士兵们便极大可能是没有目的的。 没有一致的目的,军队与乱民的战斗力差别不大。 如今秦国动兵,咸阳城里的贵人们都在等待。 等待那位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的秦王陛下政,能够给出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虽然必然不可能是秦王陛下心里想的事情,却可以完全的代表他的思路。 但秦王陛下没有给出这条理由。 他只是叫兵士们持剑,伐韩。 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王翦没有询问理由。 他甚至没有动过询问的念头。 兵士们在完成留信之后,饱餐一顿酒肉,便就开拔。 没有人有疑问。 仿佛秦王政已经给出了发动战争的理由。 王绾坐下露台上,举起酒杯,远远的眺望一线黑龙。 那是秦王政的獠牙。 征发兵士五千人,伐韩。 战前没有任何准备。 没有金钱的激励,没有义正言辞的开战理由。 只是拿出兵符,颁布命令。 然后命令就被执行。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质疑。 甚至没有逃兵! 这是多么可怕? 王绾喝了一口酒压惊。 他叫自己的儿子去做点事情那小兔崽子都要质疑两声。 他叫自己的奴仆去办点事情,奴仆们都要问一问他想要办成什么样的。 但这些人,这些悍勇无比的人。 这五千人成建制的军队! 这五千人没有迟疑,甚至没听说有什么疑问。 王绾长长舒气。 “天真的要变了啊。” …… 变天了。 夏日里面,大雨往往来得急。 韩非猝不及防,淋了一身,成了落汤鸡。 幸而,他在路上见着了一处庙宇。 这庙宇很华丽,门锁着,但钥匙就在门上。 韩非虽然觉得很古怪,但是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还是大着胆子,打开了庙门。 庙里头有草席,有秸秆堆,正是天成的好床铺。 韩非脱下了身上的湿衣服,正想着将秸秆分出来一部分点燃烤烤火驱寒,却见到大雨之中,有一个与自己一样淋成了落汤鸡的人拍抖着身上雨水,躲了进来。 这人一进门嘴里就骂骂咧咧:“入妣的,这鬼地方天怎么说变就变啊?” 韩非警惕看着这人。 这人脱下了鞋子和湿衣服,抬头便看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人,直接被吓了一跳:“谁人?” 韩非按剑,冷着眼往前走了两步。 那人见到韩非的轮廓,反而松了一口气:“娘的!朋友,你在的话怎么也不说一声,一声不吭的,吓我一跳。” “你是?”韩非冷声问道。 那人嘴里不荤不素地说了几句韩非所听不懂的话语,又用了雅言:“朋友,一会儿你煮点粥吃,我不太会煮粥。” 韩非皱眉:“怎么,煮粥?” 那人说着话,弯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韩非心下一紧,却见庙中亮起灯火。 黯淡灯光在庙中亮起。 随后是好几盏灯。 这人不知道在哪里摸出了这么几盏灯,点燃了来照明。 紧接着,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口形状奇怪的锅子和一只木架。 “朋友,你来煮粥。”这人说着,将锅子往身旁一扔,自己走到一边去除衣。 韩非迟疑:“什么?” 什么煮粥?用那口奇怪的瓮吗? 这人是真的想让自己煮粥的?但是米在哪儿?水在哪儿? 韩非按剑的手送开了。 他在迟疑,在困惑。 这人除去了身上的衣服,找了一根木根,撑在门上,将自己的衣服挂了起来,赤条了来面对着韩非。 十分不雅。 “咦,你怎么不煮粥?”这人见到韩非按着剑,没有任何动作,有一些好奇,无奈地叹着气自己从神位之下的石头里抽开一道抽屉一样的东西,从中取了一只瓢,将瓢里的米倒进锅里,又跨着步子,去角落里舀了几瓢水,随后支起锅子,找来了柴火,烧起火煮粥。 韩非看着他的动作,越发困惑。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鬼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 是专门给路人准备的吗? 韩非难以理解。 “说起来,你咋不把湿衣服脱了去?”这人坐在火堆前,将拧干了的衣服架在火前炙烤。 韩非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多谢。” “你吃犬肉不?”这人随意的问道。 说着,又掏出来一块肉来,掰开了一半递给韩非。 韩非正打算脱衣服,见他这样大方,也不由愣住。 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分食肉食? 韩非下意识看向这人的衣服。 看样子是很粗陋的纯细麻衣。 这也不像是个富裕的人啊。 韩非又看向这人的腿脚、手臂。 肌肤在灯火之下泛黄,纹理上看得出并非是养尊处优的人物。 “你是,行商?”韩非疑惑。 “我?”这人摇摇头:“我不是行商,我是一县之中,农会会长的贴身护卫。” “我叫做陈矩。” “韩非,字,无定。”韩非开口自报家门。 “是一位有字的士人啊!”陈矩顿生敬意:“您是要去咸阳做官吗?” “应该,算是。”韩非恍惚。 这个叫做陈矩的人,听到自己的字之后,是尊敬,但并不惧怕? 韩非有些出神。 “啊,那您的学问一定很高深?”陈矩疑惑着,见到锅里米粥熟了,连忙取出了两只陶碗,一人一碗的递给韩非一碗:“吃粥。” “这里,为何,有粥?”韩非问道。 陈矩挑眉:“原来您也是外地人啊。” “是的。”韩非颔首:“我是,韩人。” “韩人?”陈矩目光从韩非腰间的剑上一闪而过。 “来秦国,求官。的。韩人。”韩非加了一句。 “那么说,还是自己人。”陈矩松开了拳头,腿部肌肉依然紧绷。 “自己,人?”韩非更加困惑。 为什么就是自己人了? 我什么都没做,为何立场就变动了两次? 这个叫做陈矩的家伙,对于韩人,似乎有种极其幼稚的防备与敌视? 韩非无法理解这些。 第八十六章 不欢之战 (一) 韩非看着火焰一点点将锅里的粥煮熟。 他吃着狗肉,狗肉很香,但是凉了之后的狗肉,很有一些腥味。 这时候热腾腾的精米白粥出锅,狗肉撕成条放了进去,热乎乎冒着热气的粥立刻将狗肉上凝固的油脂洇开,碗里瞬间铺上一层油花。 米粥的清淡香气与狗肉的浓郁香味混合,构成一种打动人肠胃的醇郁。 韩非咽了一口口水,看似很不经意地感慨:“这,庙中,还有,米粮、肉食,必然,是,神灵,信众,不少。” “都,比得,上,我在,楚国,游学,时候,见到,的,太一,神,庙宇,了。” “安陆以前也拜太一。”陈矩并不特别在意韩非的话,他呼呼噜噜地喝粥,也并不怕烫嘴:“但是听说后来改拜陛下了,因为安陆人拜太一拜了那么多代都没有拜来的好日子,陛下几年之间就给了他们了,还比他们所要求的更好。” “陛下?”韩非看向庙宇的中央。 那是空白的神牌。 他这时意识到不太对劲。 “没有,字?” 韩非十分惊讶。 一般的神灵,需要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和一个具体的形象,还要与一些自然现象或者丰功伟绩相绑定。 如此,才能够拥有信徒。 但是这神庙之中,似乎的确是没有神像的。 没有神像也就算了,但为什么,脸神牌之上都是空的? 不写字的吗? 不写字,谁知道你供奉的是哪一尊神? 许愿的时候喊错了怎么办? “王上活的好好的呢!”陈矩喝着粥:“这庙宇修建起来主要还是给本地人用,顺带着才是用来为陛下祈寿。” “这样。”韩非端着热粥,通体发寒。 “王上…就是…秦王……政?” 秦国的新任秦王,名字叫做“政”,这是稍微有点能耐的士人都知道的。 “是啊。”陈矩喝完了一碗粥,拍拍肚皮,面容放松,整个人陷入惬意,对于韩非也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备。 “这座庙,正是秦王陛下的庙。”陈矩用勺子刮了刮锅里的粥,估摸一下,又盛了半碗,对着韩非说道:“锅里的都归你了。” “这些,米,我们,吃掉,后面,的人,又,该,怎么,办?”韩非讲话总顿来顿去的。 他有些口疾,说不得快的。 陈矩虽然觉得韩非有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不用担心,这庙里的东西是本地农会定期补充的,我们今天吃用了,之后只消路过时候通知一声便可,最迟明日晚间他们也就补充了。” “是,朝廷,补给?”韩非着急地问。 “朝廷?”陈矩皱皱眉,看向韩非。 这位淋了雨的士人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模样,因着脱离生产,面容比一般的三十岁的人年轻了不止一筹,加上长期的修养、学习,气度十分不凡,即便是这样的落汤鸡状态,他依旧有些过人姿态。 “这不是朝廷在做的。”陈矩摇头:“这是本地人自发地做的,这庙多数情况,也是他们自用的。” 韩非迟疑着点头:“他们,这么,富裕?” 陈矩皱起眉头:“我觉得,你与安陆县的农会会长有些相似。” “李,会长?”韩非心下一动。 “他叫李斯。”陈矩观察着韩非:“你似乎认识他?” “认识。”韩非颔首:“很熟。” “那你,要不要去找他开一份验、引?”陈矩目光柔和,最后的防备也卸下了。 引,就是一封介绍信。 验,则是通行证。 如今秦国完善基层管理,虽说成效甚微,但是在管控上,做的确实不错。 尤其,如今是将要开战的时刻了,国中各处通行都要盘查,粮食、物资的运送尤其需要押送,这些靠近外国的县城,尤其如此。 没有传,还好说一些,但是如果没有验、引,韩非过路进入县城之后很可能会遭人举报——毕竟现在战时,举报成功是有功可以记的。 而没有验和引,被人举报就会被抓,这是一定的。 韩非不太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困惑不已:“引?” 验,韩非是知道的。 但是引? “就是盖了安陆县农会会印的介绍信,可以保你沿途吃用,不至于被花耗问题困扰,也不会被当成可疑人员抓去挖矿。” “这样。”韩非纠结了一下:“那,明日,去,看看。” “吃饱了,好困。”陈矩打了个呵欠:“我煮了粥,你就来洗锅。” “对了,今天的事情,明天你去拜访李会长时候,见到疑古会长,帮我美言几句。”陈矩笑嘻嘻说道。 韩非一愣:“疑古?” “怎么了吗?”陈矩听到韩非的疑惑,于是问道。 “疑古,是谁?”韩非不解。 “李斯李会长啊。”陈矩惊奇说道:“李会长不是就叫做疑古吗?” 韩非嘴角抽动:“他叫,通古。” “是吗?” “是啊。”韩非喝了一口粥,幽幽地说着:“李斯,字,通古,楚地,上蔡,人。” “啊,哈哈哈,那大约是我记错了。”陈矩摸着后脑勺:“实在搞不懂你们读过书的人的那些名、字之类的东西,记错了,哈哈哈哈。” 韩非跟着笑了笑,缓解了尴尬。 韩非记得的。 陈矩,是农会会长的贴身侍卫。 混到这个位置的人,就算官职可能不大,但是也不可能是不重要的。 这样的人……真的会分不清楚名、字,搞不清楚一个农会会长的名、字吗? 不过韩非还是选择相信陈矩。 陈矩倒在麦秸堆里,很快睡着。 韩非小口小口地喝粥,眼神深郁。 太古怪了。 秦国这个国家,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奇怪的。 与自己印象当中的那个秦,似乎很不一样了。 如果这个名为陈矩的家伙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个国家就是少见的,违背了《剥削经》所阐述的那些宗要的国家。 也就是,符合李斯信件里所说的那些情况的国家。 但这样的国家,几乎是不可能由一个身为原本的最高统治者和最高利益既得者的秦王所缔造出来的。 说它是鞠子洲那豚犬一样的东西所缔造出来的,都比秦王自己去缔造这样的国家更靠谱! 韩非喝了粥,刷了锅,横竖是没有睡意的。 深夜中,王翦带队驻扎了下来。 雨大了。 路,不好走了。 第八十七章 不欢之战 (二) 王翦敢说,若要论都城之外、贵族家门之外的道路,如今的秦国的道路,绝对会是天下最好的。 但,即便是秦国的道路,这样用黄土填埋,以树墩夯实的道路,遇到连绵大雨,也是会坏掉的。 因为军队人太多,他们践踏之后,淋过雨水的道路于是垮塌,王翦便带人在沿途的县城处停留了下来。 这样的停留,多少让人心中有些烦躁。 这一次,王翦率领的五千兵士,大部分是没有打过仗的。 这些兵士本来就有些害怕,但是出发之后,他们反而是唱歌和说笑最多的。 他们或许是以这种方式在宣泄内心的情绪,在试图鼓励自己不要怕。 一场大雨,道路毁坏,在这时被他们解读成什么样子,王翦是很清楚的。 这算是个坏兆头。 所以王翦当即决定,不能让兵士们因为停留而闲下来。 闲下来之后,这些吃得饱饱的家伙,聚在一起,茫然和无措的情绪堆积发酵,很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他于是与沿途三个县城的农会联络过,紧急运送了一批工具,带人做他们在以往的训练之中曾经常做的事情。 他们开始挖沟渠。 挖沟,是兵士们过去训练的一环,也是秦王政给兵士们制定的任务之一。 ——秦国不能有可以光吃饭不干活的人。 兵士们训练时候是不打仗的,但他们的饭吃的很好,很饱,这不行,所以过去的训练之中,秦王政特地的发过喻令,兵士们在训练时候要加上修路、挖沟这两项。 修路是为交通,挖沟主要是在农田的地头挖沟,一则蓄水,二是排水。 这样的体力工作,对于一般的老者、妇人是很繁重的,但是对于吃饱喝足,营养充沛、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兵士们,又格外简单。 所以以前的训练之中,王翦也会让他们修路、挖沟。 如今这大雨之中,戴了六七斤重的斗笠蓑衣,兵士们挖沟倒是十分轻松,只是这样靡费众多。 食料、取暖的热水、鞋子这些,都是消耗很严重的。 不过还好,如今的秦国,扛得住这样的消耗。 王翦紧急调集了附近的五个县城之中的物料,供给五千人,还是比较轻松。 就是后续这部分报销可能会让咸阳那边头疼一下。 不过让兵士们动作起来,没有时间因为不详的兆头而堆积负面情绪,王翦觉得这事情很值得。 做起熟悉的工作,体力劳动之下,兵士们找到了日常所熟悉的节奏,于是因为出征遇到大雨、道路毁坏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在此时消泯。 他们似乎找到了什么正确的,支撑着自己内心的东西。 ——修路是为自己人做贡献的,是秦王政陛下所提倡的,是正义的事情。 那么与此相关,出征,必然也会是如此! 我正,则无不正。 兵士们在苦雨之中唱起歌谣。 陈矩沿途遇到这些在大雨之中唱这歌谣兴挖沟渠的人时候,觉得很熟悉。 他觉得这些人是正在接受训练的兵士。 这样的事情,在陈矩的认知里面,是只有一个人会做的。 这使他想起了远在数年之前的过往。 “弟兄,你们是陛下派来的兵士?”陈矩对着一名穿戴斗笠蓑衣的丈夫吼问道:“何时来此的?” 雉听到陈矩的声音,停下动作,扶着斗笠抬头看陈矩和一齐的韩非:“你说啥?” 陈矩走近一些,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又大声吼问:“你们是正在经受王翦王都尉训练的兵士?” “是啊。”雉听清了这句话,同样吼道:“不过我们不是正在经受训练,王翦将军也不是都尉。” “我们是要出征的,但是雨太大,道路毁坏,我们所以在这里挖沟。”雉叫着:“你是本县人吗?” “我是秦王陛下亲命的安路县,也就是如今的麻县农会会长的贴身侍卫,爵公大夫、是以前王翦将军部下的兵士,名叫陈矩,因受麻县农会会长李斯的命,前往送信,如今道遇大雨,雨伞被冲坏,想要到军中借两副雨具,你能带我去吗?” 雉抬头看了一眼陈矩手里的破伞和他身后同样撑着破伞的韩非,点了点头:“那你去,正东而行,二里外的高地之上,我们如今在那里驻扎,我还要挖沟,就不给你们带路了。” “好,多谢了。”陈矩吼叫着。 雨声盖住人声。 雉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观望好一会儿,才继续干活。 韩非跟着陈矩,两人撑着破伞,慢慢挪动着。 他还是有些困惑:“那,出征,兵士,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以前我们就做这样的事情的。”陈矩没有太在意韩非的身份。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陈矩坦然回答:“不知道,但这是陛下要我们做的,而且做了之后庄稼收成好了、路好走了,至于为什么要做,我们是不考虑那些的。” 大雨滂沱。 韩非静默地跟着。 二里多路,两人很快来到秦军营帐处。 秦军是设有关卡和守卫的,不过陈矩表明身份,守卫也就放行了。 守备,很松懈。 这是韩非所能看到的。 陈矩先是带着韩非见到了王翦。 这位率军出征的将军此时正骂骂咧咧地跟着在切菜准备做饭。 “这见鬼的天时,怎么就偏偏这时候下了雨呢?就不能等我们打完仗回来再下?” “娘的!” “真的,太一他娘与我缠绵时刻可不是这样的。” “我……” “都尉,少骂两句。”陈矩走进来,看到王翦一如既往拿着刀子砍骨头,感到很是温馨。 这样的军旅,这样的场景,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了。 王翦听见熟悉的声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抬头看来,正看到陈矩与韩非。 王翦惊喜叫着:“陈矩!你怎在此?” “我是麻县农会会长李斯的贴身侍卫嘛!”陈矩笑着与旧友寒暄。 “小月,小月!”王翦高声喊人:“齿月,赶快,拿酒拿肉,陈矩来了,拿酒拿肉!” “陈矩啊陈矩!”王翦很开心:“没有你之后,军中就再没有人能与我一齐对饮了,你今日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一齐痛饮一番!” 王翦说着,放下了手中刀子,在陈矩湿漉漉的衣服上擦手:“你怎会来我这里?是受命来运送物资的吗?” “是来借雨具的。”陈矩叹气:“这里距离麻县还有三十里路,我们雨伞坏掉了,不好走的。” 王翦抬眼看了一眼透明人一样的韩非:“这是谁人?” “韩人非,字无定,拜见将军。”韩非以贵族礼对王翦。 王翦挑眉,语调怪异:“韩人?” “是麻县李斯李会长的熟人,来求官的。”陈矩补充说道。 “原来如此。”王翦颔首:“先留下吃顿饭,雨小一些,你们再走。” 韩非心头一跳。 陈矩奇怪看一眼王翦,没有理会韩非的反应,而是点头:“也好,雨太大,路不好走的。” 第八十八章 不欢之战 (三) 安陆县距离楚地、魏地很近,距离韩国却要远一些,陈矩觉得,既然是要出征,既然是要对外作战,那么军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明显——秦国要对魏国、或者楚国用兵! 很巧,韩非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并不是很着急,对于王翦将自己扣下来的原因,韩非也有些猜测。 不过他并不觉得韩国会有问题。 大雨之中,午饭时间,王翦拉着陈矩一齐饮酒,韩非则自己一个人待在一处营帐之中吃些菜肉。 “这韩人应当是个贵人。”王翦喝着酒,对着陈矩说道:“你确定他是来求官的吗?” “不确定,他自己是这样说,我试探过了,至少没什么恶意。”陈矩疑惑于王翦的举止:“将军您好似特别在意这韩人?” “对啊。”王翦大大方方地说着:“因为之后要对韩国用兵嘛。” “对韩国用兵?”陈矩呆了:“对韩国用兵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因为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王翦笑着:“陛下许我们出征,但是目的只是展示兵锋,真正要应对的敌人不是外人,而是在内部。” “所以虽然说是要打韩国,但是实际上最好的,不是只打韩国。” 而是打能打的国。 最能打的,如今看,就是楚国、齐国、魏国这三国。 齐国太远,而楚国、魏国却很近。 “我的想法是,先去打一下楚人,而后打一下魏人,向世人展示我军战力。” “那韩国呢?” “韩国回程时候再打。”王翦笑起来:“如此,陛下的目的便应当达到了。” “所以打韩国其实……” “打韩国不是目的,打楚人、魏人也不是目的。”王翦饮酒,长舒一口气:“陛下的目的是,演武。” “训练如此之多的兵士,花耗如此之大,若是没有兵锋战绩作为威慑,即便是国内,也会有大批人不满。” “而且,他们这些人,也到了索求更多土地的时候了。” “我临行时候,陛下曾嘱托过我一些事情。”王翦看着陈矩:“所以这一战,我们可以打两个月,但是不能占城拓土。” 如今已经是十月,进入王七年了。 打两个月,天气正冷时候,所以秦王政的意思是,以后勤打后勤,以物资,换战绩。 但这只是王翦清楚,而在陈矩眼中,之后的两个月,正是寒冷时候,那也是能打仗的吗? 陈矩虽然满腹疑惑,但他也知道,王翦愿意说与自己听的,那就是可以说的,而不愿意说与自己听的,则是不能说的。 两人是酒友、战友,能说的,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 “你们的冬衣……” “冬衣在我们出发时候,陛下就已经在筹措了。”王翦骄矜:“若是换成任何的其他什么王,我都不会如此放心后勤之事。” 嬴政毕竟是不同的了。 很快,雨小了一些,韩非坐在营帐之中,看着黑沉沉的天际,漫无目的地遐思。 如今是十月份,正新年了。 后面天该冷了。 这些秦人在此时出兵,只怕是准备了不止一年了。 秦国果然不愧是战国,时刻都在备战。 而这样的大雨都挡不住他们的兵士去外出做活,一路所见的人都穿戴整齐的蓑衣避雨,这样的财力,其中花用了韩国用来求和的钱? 说不定,这次秦军的口粮之中,都有韩国贡献的呢! 只是不知道,国中的那些人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过来。 一味的退让、讨好秦国是没用的! 送去求和的钱,只会是秦人拿来壮大自己,攻击其他国家的军费! 韩非这么想着,心中总是不安的。 他甚至有些惶恐。 但他又不知道这种惶恐从何而来。 安陆这地方,往南走一点便是云梦大泽,往北则很快可以到达城阳之地。 秦军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是要跟楚国掐架的。 但是为什么呢? 这里分明没有什么地理优势的! 韩非漫无边际地想,越想越糟糕。 天气也一样的糟糕。 如此,大雨又下了两天半,韩非与陈矩便在此待了两天半。 之后雨停,两人辞别了王翦与军队,朝着安陆县城行进。 道路已经完全冲毁,可以预见,之后无论是军队通过,还是粮食运输,都不会简单。 韩非不知道秦军会不会按照既定的策略与楚人发动战争。 但韩非知道,以楚国的组织能力来看,一旦秦军能够成功的带着粮食赶过去,那么楚人一定会溃败。 冬天,军队是绝对不会有太大的战斗力的。 因为一般的人,冬日里是要承受冻饿的。 这时候就算是给一两餐饱饭吃,也不足以让他们的身体很快的恢复气力,更别说是作战了。 只要秦军保留哪怕一丁点的战斗力,那么楚国就一定会输! 两人踩着泥泞道路前往“麻县”。 如今的麻县,县令的政令已经管控不了大多数人,最主要的内政指挥,在于农会。 虽然县令与县中仅存的大族都很不满,但他们不敢造次。 上一次的屠杀,没有人忘得掉。 地头蛇直接被精准打击,他们正是因为老实而没有被拔除,如今,他们这地头蛇,已经被吓破了胆,虽然权力被剥夺很不爽,但活着还是值得的。 陈矩和韩非回到县城时候,满街满路的热火朝天。 平民们正在干活。 修缮倒塌房屋、平整道路、凿石板、挖沟渠导水、一些临时搭建起来的土台上,火焰熊熊燃烧,持续为人们提供的开水、干粮以保证体温和体力。 韩非像个好奇的小孩子,东看看,西看看,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惊奇。 满地跑的小孩子赤着脚跑在泥泞之中给大人们端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白水,他们虽然赤着脚,拚起衣服,但整体来看面色是红润的。 成年人不拘男女,都在做活,他们似乎都是很有气力的。 泥泞、寒冷、大雨并没能冲垮他们。 他们如此顽强地在与天时对抗。 这是在韩国、楚国所看不到的。 “这些,人。”韩非看向陈矩。 陈矩已经在帮着扛一根木头了。 “愣着干嘛?”一个人拍了韩非的肩膀:“过来帮忙。” 说着,全然不给韩非反应和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到一口大锅旁边:“你来看着火,记得往锅里添水,也记得往底下添柴。” 这人说着,嘴里还嘀咕着,很是困惑:“为什么这人生的比妇人还白净?” 第八十九章 不欢之战 (四) 上天是公平的,大雨的落下,不只是秦地遭殃,楚地、魏地的一部分地区也都遭了秧。 比起秦人们拥有建制和足够物资物料进行抢修和维护,楚地的庶民还要惨一些。 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物料。 当秦军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进入楚地时候,他们所见到的,不是激烈的抵抗,而是近乎麻木的观望、停顿。 楚人甚至没有跑。 妇人抱着小孩儿坐在干净一些的地方,丈夫在垮塌的房屋前用简陋的木质器械挖土。 他试图寻找出一些能用的物资。 被褥、陶瓮、火石、粮食。 没有这些,不消别人杀,他们自己都会在漫长的冬季之中冻饿而死。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楚人在意秦人的入侵了。 因为入侵不入侵,他们似乎,都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小孩子饿了,只缩在母亲怀里哭泣。 他们是什么也不懂得的,饿了,就是要吃,没有吃就是要哭。 母亲近乎僵硬的面孔上是呆滞的表情。 大雨落下时候她还有泪水,还是会哭泣的。 然而此时已经连哭泣都变得没有意义。 她下意识搂紧了孩子。 秦军过来了。 他们看着眼前的惨状,发出“嗡嗡”的议论。 雉在人群之中,手持铁剑,看着那些对于铁剑和兵士已经完全无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难过。 他走不动了。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完全迈不动步伐。 耳边小孩子并不嘹亮的哭泣。 这是这一处小村子,最后的悲鸣了。 哭过之后,这个小村子,就要死去。 人的生命,人的一切努力,在这自然不经意间泄露下来的威能面前,是如此的无力。 雉的手掌不由自主伸向自己腰间的口袋。 他摸到了稍微有些硬的东西。 那是一只面饼,饼里面夹了狗肉。 那是他准备好了的,今晚的晚餐。 “雉!”身旁的伍长沉声呵斥。 他发现了雉的小动作。 在这样的天气之下,粮食有多重要? 运送过来他们一餐所要吃的粮食的消耗,将会要付出的代价是粮食本身的双倍、三倍,甚至更多! 在这种情况下,浪费粮食,是应该被军法处置的。 雉被伍长的呵斥吓了一跳,立刻撤回了自己不听话的手掌,将面饼收了回来。 “哇……” 小孩子哭声还在继续,然而声音已经哑了。 显然是没有了哭泣的力气了。 可以预见,这连厚实衣服都没有的小孩子,很快就会变凉,变得安静。 伍长听到这哭声,也有些难受。 他今年十七岁,家里是有一个儿子的。 儿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他瞪了雉一眼,手不知道为什么伸向了自己的口粮。 军队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王翦看着眼前的小村子。 这是他们见到的第四个小村子了。 每经过一个小村子,军队的行进速度就慢上几分。 王翦皱着眉。 他不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但是这一刻他也犹豫了起来了。 很快就要到最近的楚国县城了。 距离所想要袭击的地方还有一些距离,然而这样的场景频繁出现,确实是很打击士气的。 王上所需要的是漂亮的战胜,而眼下…… 王翦扬起了手,身边亲卫立刻打出命令:“停!” 军队停了下来。 王翦思考一阵,将军队分开了三列。 “通知前哨和后卫撤回来,分二千人出来,救助本地的灾民。” “一千人前往附近的县城,我们去袭城,搞些物资。” “剩余二千人随我策应,以备紧急情况。” 军令很快传达下去,五千人的浩荡军队分开来了。 雉胸中激荡。 他终于可以将面饼赠送给那个小孩子。 小孩子抱着面饼啃食,吃的很香,但很快因为吃的太急而噎住。 伍长在一旁将水壶递了过去,并且帮着小孩子顺气。 小孩子依旧埋头吃着。 吃饱了之后,才将剩下的往母亲手里塞。 而原本正在房屋旁挖掘的丈夫则眼睛发着绿光看了过来。 雉有些愤怒。 这丈夫,明显就是想抢食的! 他手按在剑上。 丈夫被吓住了。 但他没有逃跑,他还在看着。 孩子的母亲吃了几口饼,拿着那剩下的大半张饼子,看着丈夫。 她是本能一样的想要将饼子献给丈夫的。 但他们中间隔了一个人。 两边忐忑。 雉越发愤怒了。 “你吃啊!”雉看着妇人。 妇人怯怯,拿着面饼,却不敢吃。 这时候小孩子无忧无虑地看过来。 他吃饱了,快活无比,抱着母亲的腰身,想要睡觉了。 “你这么闲吗?”王翦一巴掌拍在雉的后脑勺:“还不快入列去袭城!” 雉看到王翦,又为难看了一眼那丈夫。 王翦皱眉:“行了。” 他伸了手,将自己带着的面饼扔给那丈夫:“叫他们都吃,我们去县城里抢一些吃。” “唯。”雉有些不甘心。 他不是太愿意让这个不知道让着自己家里妇孺的丈夫吃饭。 但既然王翦将军已经这样做了,他也只能认。 “列队!” 二五百主的一声命令,雉回到了队伍之中。 他们出发了。 王翦蹲在蹲在妇人与小孩子面前,询问道:“你们叫什么名?” …… 一千人的队伍快速地穿行于树林之中。 他们很快沿着小路,到了县城前。 这小县城没有环绕的护城河,城门单薄,城墙低矮。 但一千人,要强攻还是有些苦难。 二五百主思考了一下,叫来了两人会楚语的兵士,命他二人脱去了甲胄,只带了剑和一点楚国铜钱前往县城。 很快两人回来。 他们带了消息回来。 “城门的守卫是乐于接受贿赂的,他们要钱,并不禁绝我们带剑进门,而且城门处只有六人。” 二五百主收到了这讯息,立刻找了一队十人,使他们脱甲,带剑,用布裹了简单包袱,乔装前往:“多塞钱,不要怕城门那里贪。” 不怕这些人贪婪,只怕他们不贪婪! 这十人带着剑,大摇大摆地走向城门,老老实实的被楚人兵士叫住。 什长陪着笑脸,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把铜钱。 楚人兵士见此都很开心。 他们聚了过来,举起兵器,想要趁机勒索更多。 一命兵士趁机夺过了秦人的包裹,里面的铜钱撒了一地。 于是几名楚人士兵开始哄抢,只一人拿着兵器对着一队十人的秦兵。 他们却没发现,面前的这些肥羊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寒冷无比。 “噌” 剑出鞘了。 第九十章 不欢之战 (五) 长剑刺进,鲜血涌出。 快到晚饭时候了,什长抖落剑上血迹,率众入城,很快城上旗帜变换。 城外的二五百主见到城头的黑旗,立刻发出命令。 他们入城了。 承平已久的楚国,再次迎来了秦国的刀兵。 县城里的情况,并没有比县城外的小村子好很多。 这城中照样有许许多多的乞人、有许多房倒屋塌,躺在脏污的淤泥之中等死的人。 二五百主抓了一个还有力气逃跑的人,问了城中各处位置,随后将自己身上带着的干粮扔给躺在地上等死的乞人,之后一挥手,已经分散一次的队伍再次分成两队。 二五百主亲自带着其中一队的五百人前往官寺。 而另外一队,则由一名五百主带领着,前往城中贵人的府邸。 雉跟着队伍,一同前往寻找贵人的府邸。 他们沿途碰到不少人,但是这些人几乎没有敢于反抗的,他们只瑟缩在道旁,或者房屋内的门后,静静看着。 异国的侵略,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 他们是如此的事不关己,也是如此冷漠。 队伍直到接近了贵人们聚居的处所,才真正意义上遇到了抵抗。 这是一些装备不是多么精良,但态度格外嚣张。 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几个人,便敢拦在数百人长长的队伍前面。 领头的五百主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遇到了自己人的上官。 但看仔细了发现并不认识,于是一剑招呼了上去。 随后手起剑落。 杀翻了拦路的人,一众人分兵进入四下宅邸。 随后是喊杀声响起。 贵族的家兵往往要比外界的兵士们有勇力。 与他们的作战,雉感觉到了有些吃力。 他们自发的按照过去训练时候所练习过的那样,盾在外,剑在内,弩在最中央。 他们结成阵,应对着贵族们的家兵,很快,脚下铺了一层血,地上倒了一堆人。 秦兵们有些受了伤,于是带队者留了五人护着伤者一同退出去,其余人继续推进。 雉没有受伤。 他胸腔里热血滚烫,耳边热热乎乎的,似乎整个人被点燃了。 他这时候没有畏惧,只有跟着战友们冲锋的勇气。 他们越过穿缦回廊,进入正厅。 正厅空无一人。 这里装潢华贵。 这里灯火通明。 这里干干净净。 雉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惊呆了。 他从未想到过,这世上还有如此华贵美丽的厅堂。 但他又莫名愤怒起来了。 雉一脚将厅堂里红漆的矮榻踢翻,随后垮了过去。 正厅之后的一处侧房,雉看到了数着精美的餐食。 摆盘精致的鱼生、炙烤得正好的羊肉、绿油油的蔬菜、网油炙烤正好的狗肝。 各色的菜式,等待着静坐着的主人品尝。 两位熠然闪烁辉光的锦衣人物静静坐在那里吃着这丰盛的饭菜。 这两人见到他进来,也没有什么惊讶,只静静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 雉看得一愣。 这场景,就仿佛,他身处一处轻歌曼舞的宴会之上,手中端了菜,要奉给面前的两位贵人。 这错觉使得雉莫名有些心虚。 他浑身都脏兮兮的。 面对着这两个无比干净的贵人,雉尽管手持利刃,可总觉自己才是弱者。 这个发现让他很生气。 他于是又想起了之前见到的一切。 那些人在泥涂之中。 那小儿在哭泣。 他饿了。 饿的快要死了。 母亲是麻木的。 父亲因饥饿已经丧失了一些东西。 他们哀嚎着。 房倒屋塌。 衣食无着。 雉自己也经历过那种感觉。 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肚子里雷鸣一样的叫唤着。 浑身没有力气。 见到什么都想咬两口。 理智被折磨得慢慢失去形状。 身体慢慢不属于自己。 那种感受。 “你们经历过吗?”雉大吼。 正在用餐的贵人两父子轻蔑而鄙夷:“你这贱人在说些什么?” “你们没有经历过的!”雉自问自答一样说着。 两位贵人更加疑惑和鄙夷。 年长的贵人此时肃声说道:“你是秦兵?我劝你还是先去寻你家上官来见我,否则之后你家将军见了我,知你怠慢了我父子,免不得要寻你问罪的。” 雉胸腔里愤怒如激雷回荡,怒涛数响。 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你考虑清楚!”贵人色厉内荏。 “雉。”战友此时追了过来。 不过十几呼吸的时间,他看到雉停下了脚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急匆匆地追赶过来。 但什么也没发生。 两位贵人就坐在那里,犹如待宰羔羊。 他愣了一下,看向了雉。 雉身体正在颤抖。 他被吓住了。 战友谨慎看向两位贵人。 “你是他的同伴?”贵人见到雉不再有动作,于是放下心来,吃了一口餐盘里的肉,举止无比优雅。 雉的战友,名为因的少年看着两位贵人。 他很是疑惑:“雉,他们两个怎么你了?” “回答我的问题!”贵人威严说道。 因困惑不已,但觉得这俩人如此镇定,必然有他们的依仗,于是也就静下来听他们想说什么。 “你两个秦兵,速速去请你们上官来见我。”贵人威严无比。 “你是谁啊?认识我们哪一位上官?”因询问道。 “这也是你能问的吗?”贵人鄙夷看着因。 因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 “你两个豚犬一样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搅扰我进餐?还不赶快滚出去!”贵人这一会儿越发打大胆了。 他开始呵斥雉和因两人。 因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就想退出去。 可是随后,他心底里忽的“腾”的升起一股邪火。 “你到底是谁?”因怒道。 “我……”贵人被这样一冲,原本计划好了的节奏顿时乱掉,话语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是你们秦王的亲表哥!”一旁年轻一些的贵人立刻说道。 因立刻被震慑住,话语也开始结巴:“你…您…您真的是……” 他话还没说完,这边沉默良久的雉却持剑走了上去。 他动作迅疾无比。 一剑攮入贵人肚腹。 血液洇出来。 因吓了一跳:“雉,你做什么?这可是……” 他话未说完,雉已经抽剑,并且将剑攮入另外一名贵人的肚腹。 “……是……”因的话塞住。 他随后平静下来:“算了,杀了也就杀了。”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呢? 雉笑起来了:“好舒服!比吃饱喝足都更舒服!” 第九十一章 不欢之战 (六) 比起大场面的正面对战、阵列战斗,巷战就要散碎许多。 但阵型松散并不是就意味着不凶险。 相反,巷战的凶险程度还在阵列的正面对战之上! 而现在,秦军进入县城之中,侵入贵人们的府邸之中,打的,就是巷战。 而这一次的巷战,是奇袭,于是天时在秦。 在这种时刻,任何角落都是秦军自己所不熟悉的,而任何角落,又是对方所熟悉的。 这是地利的缺失。 但秦军人多,并且接受过专业而严格的训练、他们平日里与站前,也都是吃得饱饱的,肢体力量是强于一般人的。 这就是人和的得到。 而所有要素之中,最最重要的,就是人和! 战争的主体,就是人和。 所以秦军在巷战之中,也不输于任何人。 他们简单地结成队列,每个方向至少有一个人掌握,每人手中一面草盾。 往往五人之中就会有一面大盾。 这大盾的构成要素是铁、熟牛皮、木板、草绳。 这样的盾,即便是最强力的弩近距离的射击,都无法完全射穿。 鱼举着这样的重盾,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只看眼前,不管身后和身侧。 他身后,自有战友为他打理正面之外的所有方向。 弩手纳双手持弩,不去管任何人的安全问题,也不去管自己的安全问题。 他很确定,自己会是队伍里最安全的人。 他们穿行于贵人豪华的府邸的后院,跨过月门,旁侧里盛开的菊花从忽然中射出几支箭。 这箭来的方位很是隐蔽,一般情况下是人视觉的死角。 若是一般人,在这样的箭雨之下,是绝对无法活命的。 然而对于久经训练的秦兵而言,情况则又不同。 于他们而言,一般人的视觉死角,是会首先引起他们注意的地方。 “铎铎铎铎”。 箭钉在了盾上。 鱼面无表情。 他身后,句腿上被钉穿了。 一个照面,一个伤员。 但也就只有这一个伤员。 必杀的弩箭未能达到理想中的效果。 埋伏的楚人们手持铜戈,冲了出来。 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 很疼,但比疼痛更加剧烈的,是怒。 句咬着牙,刺出手中的铁剑,一剑削断了一名楚人的戈——如果是纯粹的铜戈,那肯定是不会被这样轻易地削断的。 但楚戈的配置是,木柄,铜啄。 句一剑削断了戈的木柄。 铜啄落地。 这名楚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柄剑划过喉咙,鲜血溅射出来。 鱼没有抽剑的打算。 他老老实实地举盾。 楚人们的戈啄在盾上,刺破最外层的草绳,钉在熟牛皮上。 鱼身后,弩手纳持弩,射出一箭,立刻换弩。 一般情况下,弩手身上带着三把弩。 一什的十人之中,也就只有一名弩手而已。 纳将三把弩射空,击杀了三名楚人。 都是一击毙命。 这倒不是说纳有什么百发百中的本事,而是距离太近,想射偏都很难。 射空了弩,纳抽出了自己的副武器。 那是一柄比一般的制式长剑更长一些的铁剑,有五尺长。 弩手,一般是一什之中,身材最魁梧,剑术最强大的人。 如此,才能够确保不会轻易被人斩首。 纳抽了剑,看着冲向自己的楚人,不闪不避,直勾勾一剑刺出去。 一名楚人停住了冲锋。 他高举着手里的戈,眼中是不解。 持戈的人,攻击的距离大约是臂长加戈柄的长。 而作为弩手的纳,他的攻击距离则是臂长加剑长。 纳的身形很高大,他手里的剑比一般的剑更长。 所以纳的攻击距离理所当然比一般人长。 在拥挤的战场上,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闪避,就只有力量、速度、长度的较量。 一寸长,一寸强也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不过这个道理,这名楚人没有机会领会了。 纳抽了剑,身旁战友用手盾为他格住另外一名楚人的袭击。 纳又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依旧犹如弩箭一般,快、准、狠。 又是一击毙命! 所谓弩手,就是如此。 无论使用的武器是弩,还是别的什么,都要具备使用弩时候的特性。 纳毫无疑问是一名合格的弩手。 十二名楚人袭击者在五人秦人小队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箭雨之后的一个照面之间,楚人五死两伤。 剩下的五人见势不妙,立刻转身就跑。 跑在第二位的楚人见到同伴竟然比自己跑得快,心里一急,一戈抡了上去,而后自己变成了长跑冠军。 纳见到这一幕,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不追,留不住,而且有可能会有埋伏,阵型不要散!”举盾的鱼沉声说道。 于是想要追上去的两人秦兵立刻止住脚步。 “他们跑不掉的!”纳收剑,将自己的三把弩都上了箭,以备下一次战斗。 “包扎一下。”鱼没有回头。 他知道,队伍里有一个人受了伤。 “要不要先退出去?”纳看着句正在流血的小腿。 “不用了!”句咬着牙,很是不甘。 “别逞强!”鱼说道。 “但是……” “没有但是,往前走你也是累赘,不如我们直接退回去。” “这里是战场,不是在训练了!” “那……那好。”句很有一些不甘,同时也很是愧疚。 “走,小心一些。”一行人缓缓退回。 …… 王翦坐在一块刚擦干净的石头上,看着正在全神贯注地吃东西的楚人灾民。 他以前也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人饿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眼里就没有什么人情世故了,只有食物。 你是食物,我是食物,猫猫狗狗,都可以是食物。 目前的这些人,显然是还没到那一步,不过看样子,也快了。 如今秦人给了粮食吃,他们吃过了,很快便也就能够变回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正常的人。 在旁的秦人士兵们看着这些正疯了一样的吃东西的楚人,大多心有余悸。 他们很多穷苦出身,有些是经历过这样的饥饿的。 因着以前受过的苦楚难以磨灭,所以过上好日子之后,对于秦王政的感激也就无法磨灭。 现在见着了与自己一般命运悲惨的存在,心中怜悯之余,更多的是恐惧。 他们怕自己再度沦落到如此境地。 因为共同的悲惨,他们与这些楚人很能共情。 也因着这份共情,王翦才决定停下脚步来救助他们。 敌国的人,也可以是自己人? 第九十二章 不欢之战 (终) 战斗减减少了。 秦兵们粗略的扫过一遍,随后自发的取消了成群的小队战斗,转而变为五十人一屯的聚集起来缓缓推进,最后进行死角里的扫除和搜索。 人多起来之后,面对那种十几二十人的小规模伏击,秦军已经可以做到没有损伤。 县城里还活着的贵人都被抓了起来,绑缚手脚,如待猪崽。 但当然,能够活下来的贵人们并不多。 大多数,还是因为各种意外死去。 比如雉和因找到了的两名贵人,他们就是因为不愿被俘虏而自尽。 义找到的一位贵人,是跌进了鱼池,淹死了。 见逮住了的贵人们则是因恐惧而被吓死的。 一些兵士在结束战斗之后开始在贵人的府邸里搜略财物。 有些则在搞破坏。 他们这些秦人基本穷苦出身,见着穷人受穷,庶人受苦,是会心里难过的。 但是见着那富丽堂皇的景象,却又格外愤怒。 愤怒到,几乎完全失去理智。 雉就是这样的一个。 他不在意什么财物、什么黄金、什么美玉、什么宝物。 他只想毁灭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 这华丽的厅堂,这精美的漆器,这昂贵的菜饭…… 雉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清楚到底自己犯了什么病。 但他就是想要毁掉这些。 二五百主在战斗结束之后宣告占领了这一处县城。 随后他派了人去通知王翦。 王翦静坐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体力的衰减,他越发喜欢静坐了。 像咸阳城里的那个少年人一样静静的坐着,以极其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人和事。 王翦现在正学着那个少年人的样子,从人们的言行、衣食去判断他们目下的情况。 他们吃得饱吗? 他们吃不饱? 他们冬日怎么过? 他们春日怎么活? 曾看过的《邯郸稽考》里面毫无文采质章的内容翻来覆去的出现。 王翦深受其困。 王翦一贯喜欢训练兵士。 看着那些年轻人出汗、运动、叫苦、大口吃喝、一日日强壮起来,王翦有一种自己也跟着强壮起来了的错觉。 他知道,这些人强壮一分,他所要面对的战争,就少一分凶险。 雄关会在这份强壮面前变作坦途。 战争的乐趣会被这个进程碾做齑粉。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原本的输赢各半,变成了输少赢多。 总不能变成有赢没输的? 王翦带着乐观,带着恐惧这样想。 对于这问题,他没有答案。 王翦知道,咸阳城里的那个年轻人一定是有答案的。 可王翦不敢问。 “这仗打得真无趣。”王翦看着眼前吃饱了之后开始复苏心智,开始对自己等人的出现而感到不安的庶人灾民。 这些楚人……不,这些人。 这些人虽说不安,却并没有太害怕。 因为秦人们熟稔地开始帮他们扒开废墟,取出被褥等还勉强可以用的物资了。 秦人没有抢他们。 反而是给了他们吃、给了他们被褥、帐篷。 他们满心的无措。 因为这是与他们的认知不相合的。 秦兵们看着他们的反应,纷纷开心的笑起来。 这些秦兵,以前自己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他们乐于看到更多的人露出和自己一样的,没见过世面的震惊和无措。 气氛在此时有一些暖。 然而不远处燃起火焰。 黑烟冲天。 王翦眯眯眼睛,朝着那方向看过去。 那是县城的位置。 这烟…… “宁愿烧掉也不给我们吃啊。”王翦叹息:“何至于此呢?” 粮仓被点燃了。 县城里,秦兵正在救火。 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没得救了。 他们于是只能切断粮仓与周遭的接触,实现物理性隔断火势。 至于已经烧起来的,那就没办法了。 “麻烦了。”二五百主看着面前熊熊的火焰,发出哀叹。 纵火的人他们是抓到了,但是现在火烧起来了,抓到人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贱民,豚犬一样的东西,竟然也敢对我宗亲贵胄动武,凭你们也配吃我家的粮食么?我就是要你们这群贱民全部都饿死!哈哈哈哈……”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 他华贵的衣着沾了泥水,显得狼狈。 但他放声大笑,视生死如寻常小事。 这大约就是一些人称赞感慨的所谓独属于贵公子的“气节”。 他专门用着秦语说这些话。 他刺激着秦人们脆弱的神经。 一旁的秦兵被他笑得心里烦闷不已。 于是这名秦兵一巴掌扇了上去:“一口一个贱民,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些粮食可不是你家的!” 贵人少年吃了这一巴掌,白皙的脸开始红肿,映出巴掌印。 疼。 而且懵。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过,竟然有贱人胆敢如此对待自己。 愤怒与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灵。 情绪开始发酵。 眼泪流出来。 “你竟敢……” 贵人少年啜泣,豆大的眼泪流下来。 他很委屈。 烈火熊熊,火舌温柔舔舐粮食。 空气因火焰的炙烤而膨胀,空气流动,热浪滚滚。 二五百主最后不甘又不舍地看了一眼粮仓,转过了身:“行了,杀了。” 一旁的秦兵早已经迫不及待,一剑将这嘤嘤哭泣的贵族少年送去一家团聚。 秦兵们的确是有些同情心的。 他们可以怜悯那些与他们一般受到苦难的人。 他们也可以祝愿那些与他们一样过的人过上他们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对于这位贵人,他们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 更不会有任何的祝愿。 他们最真切的情绪是——一剑。 剑割开喉管。 剑断绝性命。 …… “时间还早,坐下吃点东西。”韩非听到身旁的人如此说着。 随后,手里被塞了一只碗。 陈矩坐在他身旁,呼呼噜噜大口地扒着饭吃:“抱歉,之前是我的问题,明日便可以带你去见李会长了。” “无妨。”韩非小声说着。 他累的够呛了。 跟着陈矩进入这安陆县城,已经四天。 这四天,他们俩没有去见李斯,只是在这城里参与建设。 韩非一开始是想骂娘的。 但是他亲眼见着秦人将本就很不错的房屋推倒重新铺设地基,然后建造房屋。 他也见着这些人一块挖水渠排水,见着他们以大锅烹煮肉粥集体吃饭。 这是韩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事。 他就为着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也就忍了辛苦,撑了下来。 第九十三章 冷 韩非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些贫贱的庶人,原来有着这样的意志力与行动力。 他们可以忍耐大雨之后的酷热,也可以在常人难以忍受的泥泞之中欢畅笑出声来。 他们可以在手臂被剌出大口子,鲜血如注的情况下宽慰旁人不碍事;更可以在被蛇咬了时候反手一把拽住蛇尾,将它摔死,抠出蛇胆来吃。 这样的勇气与意志,韩非未曾在韩人身上见过。 他觉得秦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但是问题在哪儿,他说不上来。 他只能认为,是秦国的法律给与了惩罚机制,使得秦人不得不如此。 世间大部分的能人所不能,都不过是不能的惩罚太高,人承担不起后果而已。 韩非觉得,秦人就是如此。 不能按时完成工作,会有他们承担不起的后果。 不能勇敢,可能会死。 不能…… 韩非这样的想法并非无来之因。 他的智慧是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之中提炼出来的。 而他所见的,他所知道的现实,就是这样的。 现下的现实世界。 运行起来,便是如此的。 朝廷对于庶人,没有责任,只有义务。 官吏对于贱人,只有盘剥,没有呵护。 造反是时时存在的。 不过盗跖们总会被正义的孔夫子们大义凛然的呵斥,最终沦为衬托夫子与颜渊道德的反面典型。 而世界就在动荡与平缓之中继续着这样的运行,不好,也不坏。 这是韩非所见到的世界,也是实际的世界。 更是大家赞颂与拥护的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面,贱人们不应当有这种勇气与意志。 无恒产者无恒心。 秦国能够将这些庶人压制出来这样的勇力……看来秦法是好用的。 韩非如此安慰自己。 李斯见到韩非时刻,这位大才的师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许久不见了,无定。”李斯向着韩非施礼。 韩非本能还礼:“师兄,许久,不见。” “无定你怎么来了秦国了?可是夫子有什么教训吗?”李斯揉了揉眼睛。 他最近处理文件太多,熬夜太多,状态不是很好。 “我要,求见,秦王,陛下。”韩非回过了神,看着李斯略显苍白的脸颊,有些疑惑:“师兄,看来,气色,似乎,并不,很好。” “近来有些事情。”李斯苦笑:“你来此一趟,恐怕路上也不好走?” “还好。”韩非摇头。 他是大雨之前来的,大雨持续的这段时间里,他先是在王翦的秦军军营之中,后是在麻县县城里干活,道路的泥泞难行,着实没有体验太多。 “那便好。”李斯揉了揉眉心:“今年的雨与往年不太一样。” “往年七月到九月之中,雨水虽然绵延,但总归,雨势不大。” “然则今年雨水却真的很大,麻县之中,简单修缮的道路大都已经冲毁。” “而一些还未来得及做二次修整的房屋、以及城中简单的排水沟渠、规划出来的土路,也大都冲坏了。” “田里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怕往后几年,都要向上申请免税和追加补助。” 李斯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叹气。 他经常叹气。 因为上天似乎总是在玩弄他。 这边刚刚带人把县中诸事梳理一遍,为众人修完了路,马上天降大雨,便将这路毁坏掉。 而且他预备出来的政绩,也被这大雨一并的毁掉了。 往后,李斯大约知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是很难再得到秦王政的赏识了。 真是不顺利啊。 李斯唉声叹气。 韩非看着李斯,诧异更深。 李斯的这个表现是很奇怪的。 奇怪就奇怪在,他是真的在担心和发愁。 可是为什么要担心和发愁? 就算是大雨,就算是有些损失,那也不过是那些庶人。 跟你一县之长宰有什么关系? 你李通古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茬? “师兄,担忧,什么?”韩非困惑无比。 “我在担心我的政绩。”李斯摇头,苦涩地笑:“忙了马上一年了,大雨一下,能拿得出手的成绩全部都被冲垮。” 这么说,韩非就有一些理解了。 苦心孤诣的一切被天灾毁灭,这是放在谁人身上,都很难轻易接受的事情。 韩非稍稍安心。 “对了,你说你要见秦王陛下?”李斯这时候才想起韩非的目的:“你打算来秦国谋差事还是为了韩国的事情?” “有,什么,区别?”韩非问道。 “看来是为了韩国。”李斯叹息:“那你可能来晚了。” “怎么?”韩非心下一沉。 “秦国如今的强大,已经是不可阻挡的了。” 只是这样? 韩非稍稍安心。 “然后是,秦王政对于秦国的掌控力度,前所未有的强。” 韩非颔首。 这也是他已经知道了的。 所以韩非自身的计划里,没有破坏秦国的打算。 甚至,荀况交给他的手段,韩非也并不是很想使用。 因为太浅白,而且对于秦国而言,并非必要。 不是必要,也就意味着,中间会有许多的,变数。 这是韩非所不愿意看到的。 而韩非自己的打算,还与荀况所想不同。 李斯看着韩非平淡的反应,很是有些疑惑:“无定你似乎相信了我?” “大约。”韩非深深看着李斯。 李斯见他如此,仿佛也回到了之前与韩非一同读书时候一样,开怀大笑。 然而,笑过之后,李斯的眼神迅速变冷:“你的打算,我大约知道了。” “你就这么自信,你能够胜得过鞠子洲和秦王政两师兄弟?” 以一己之力折服那两师兄弟,给他们规划出更加宏大而诱人的前景,致使秦王政为了更加宏大的伟业而暂时放弃东出,继续积蓄力量。 这是韩非这个家伙所一贯习惯的手段。 堂堂大气,难以抗拒。 但凡有野心的人,只要看得到更加宏大的远景,并且得到了可以确实的实现这远景的办法,那么他就会按下性子来,为了更加宏大的远景而继续蛰伏。 若是没有野心,那么根本不会想要东出吞并韩国。 韩非的路数总是这样。 他总是最天才的。 这也是李斯不及他的一项原因。 然而,这个堂皇大气的办法里,有一个最最核心的问题——韩非到底能不能在远景规划与道路调整上胜得过鞠子洲与秦王政。 李斯眼神冰冷:“正巧,近来秦王政要求‘变法’,现在已经在向各县中征询意见,想要集中众人的经验来确立一个合适的新法以指导秦人的生活。” “我这里的意见还没有填。” “你真的有把握的话,我把这份资格让渡给你,你就代表我,去咸阳城,面见秦王政。” “看看,你究竟能否胜得过那两师兄弟。” “我可警告你,若是在咸阳城惹了事,我可不认得你这偷盗了我奏书的贼人。”李斯言语与目光齐冷。 韩非深深一揖:“多谢,师兄。” “滚。” 第九十四章 法 (一) 韩非离开安陆了。 他早该离开。 离开时候,没有人送别,也没有携带多余的东西。 他只带了两身衣服,两块令牌。 根据安陆县里认识的那几个人的话,韩非知道,这两块令牌,可以叫他在路途之上衣食无忧。 韩非不知道再过所谓的“衣食无忧”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 但他很快知道了。 驿道之上的客舍、沿途所遇到的兵士、客商、甚至一些农户。 韩非拿着这令牌,只要能遇到秦人,便可有饱饭吃。 这种发现,令韩非心惊肉跳之余,又感到由衷的喜悦。 因为这与他的要求几乎一致。 甚至,比他所想象中的,更好! 秦国目前的具体制度、具体权力把控在谁人手里、法律的受约束群体也并不十分明晰,但韩非只从对于这个国家的惊鸿一瞥之中,便能够窥见那种令自己感到心惊肉跳、兴奋不已的真实。 …… 咸阳城,诸言正在校对竹简上的文字。 他是吏室出身,对于这等文字工作,轻车熟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忍不住会在眼睛酸涩之时骂两句鞠子洲。 这豚犬一样的卑劣无德之人! 没有谁会喜欢爱给自己找活干的人。 诸言对于鞠子洲的怨气,也并不只是因为鞠子洲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干。 更关键的是,鞠子洲这家伙干了那么多的坏事,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他的收入和地位。 以前,他这样出身不凡,自身又有一定的能力的人,在朝廷里是很吃香的。 工作轻松,各种收入,各种机会,总不会缺乏。 但是自从几年之前,自从秦王政掌权,鞠子洲的名字就频繁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这种出现,在开始时候,他只觉得是新一代的秦王宠臣,就如吕不韦。 但很快他发觉不对了。 因为环境变得越来越难混了。 首先是工作内容变多了。 这体现在秦法的变化之上。 诸言以前的工作内容,只是校对各地誊抄的秦法是否正确。 而这种工作,因为秦法的简陋、誊抄数目少而十分轻松。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秦法多了很多。 不仅是单部法律的内容多了,而且还多了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法律。 这些法律的增添,诸言记得,是从地制法开始的。 以前土地皆王有,所以最主要的土地法,只是授土锡田,征收农税。 可是秦王陛下圣明无比地将这一法律消解,换成了将土地彻底赐予秦人。 诸言这样的小贵族,自然是因此而得了许多的田地。 而且后续的开荒过程之中,他也所得颇丰。 只是累一些,比起那些收获,诸言觉得很值得。 而且现在秦国的贵族少了一半以上。 他自己的地位与待遇、生活品质,相比较之下,还上升了不少。 所以诸言觉得,土地法的改变真的好,真的妙,而提出这一改变并且不顾那些妄图阻挠这一圣明法律执行的逆贼们的阻挠,将其彻底变为现实的秦王陛下,真是古来未有之君主。 但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法律的变革。 农会要专门立法。 这没问题。 毕竟农会这东西是秦王陛下所制造出来的,而且这个东西出现以后,诸言感觉得到,咸阳的环境变好了许多。 姑且说它是有好处的。 为之立法,诸言觉得没什么。 而且农会的权力对于诸言自身也没有什么损坏。 但之后,鞠子洲这豚犬一样的贱人上书,要大家给雇工涨工资,并且要管他们饭。 开荒时候,大家的确是许诺了让那些奴隶除去奴籍,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兑付了许诺。 但是管雇工饭是为什么? 凭什么? 这件事情是小事,所涉及的利益不大,大家敬他鞠子洲是秦王陛下的师兄,不说什么,于是一条崭新的法律出现。 随后是一条又一条。 这豚犬一样的家伙似乎由着一条法律而摸清楚了大家的底线,屡屡进逼,次次在朝臣们的容忍底线处搞风搞雨,而且越来越将贵族们的底线拉低。 若不是秦王陛下护着,若不是他偶尔会给大家一些财路,诸言相信,咸阳城中想要把他抽筋剥皮并且有能力把想法变为现实的人,不在少数。 这样的数年之间,诸言自己对于鞠子洲的怨恨有增无减。 并且,他似乎已经越来越习惯于鞠子洲搞事情了。 “算起来,鞠子洲这家伙也很久没有搞事了……” 鞠子洲上一次搞事,是两年前。 “是因为被陛下幽囚了一段时间,变得老实了吗?”诸言嘀咕着,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简。 很久,眼睛干了,他揉揉眼睛:“秦法真是越来越多了,以后会不会有百部法律呢?” “这样多的法律,秦人们要怎样记住它们啊?” 想来,以后法律越发细致之后,因无知而犯法的人,不会少? 这教各地如何执法呢? 要回到以前“刑不可知”的时代吗? 诸言偶尔也会这样想。 他时常也会为后人们担忧。 若是到了某一天,大多数人都会在不经意间犯法的时候,秦法会删减一些吗? 道路损毁法? 农田破坏法? 还是别的什么法律? 诸言不清楚这些,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而是敲了敲墙壁。 很快,隔壁房间穿来声音:“怎么了?” “晚间去吃酒,农会的酒肆里酿造的新酒开售了,说是桃味很浓郁,滋味美妙。”诸言开口。 “你请我?”隔壁闷了半天冒出这样一句。 诸言撇嘴:“也行,吃完酒去邀星楼。” “我不去。”隔壁的人说道:“我要回家去陪我儿子。” “也可。”诸言叹息:“你真的应该随我去玩一玩的。” “但是我没钱。”隔壁的人走到了他门前:“我家都被那条野犬折腾败了。” 那条野犬,自然是鞠子洲。 秦王政上位初期,鞠子洲用过许多办法来敛财。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秦王陛下敛财,但是没有谁人会因为正常的买卖之中亏损而去怨恨给了大家赚大钱机会的秦王陛下。 也没有人会在这个过程之中对于英明正确的秦王陛下吃下改革的最大头利益而又任何意见。 有意见的那些人,现在已经不能有意见了。 所以在那几次伤了家族根本的贵人们更倾向于去仇恨鞠子洲这个真的剥夺了大家钱财和资产的疯犬。 诸言面前的田庆,便是如此。 不过田庆是个晓事的,所以在秦王陛下很明显要保鞠子洲的当下,他一点也不恨鞠子洲。 第九十五章 法 (二) 夜幕降临。 喻暂时哄下了儿子,在脸上添了些常日里不太舍得使用的脂粉。 她出门去了。 咸阳城的农会里头,夜幕是静谧的。 喻来到的地方,是小池的家。 她与小池关系不错,所以这些稍微难以启齿的事情,她乐意与小池分享。 敲开了门,小池正在哄孩子。 “你来啦。”小池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拍着孩子的屁股。 小孩子虽说已经有些年纪,但是毕竟还没有到那真正懂事的时候,睡觉没有母亲哄着,还是不老实。 “他睡着了吗?”喻轻声问。 “已经睡下了,不过这孩子睡觉不安分就是了。”小池嘴里是稍微带着些责怪的话语,然而语句之中尽是宠溺与快活。 喻羡慕看了一眼,笑着:“你这可真好啊。” “我瞧你这两日做活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是遇着什么事情了吗?”小池轻轻将已经很沉的孩子放在床上,用簪子挑拨灯花。 灯光亮了一些。 “我。”话到了嘴边,却不好开口。 小池玲珑心思,隐约可以猜到,但也不愿点破。 时间慢慢过去。 喻心中天人交战。 “我家的寄是爱吃鱼的。”喻开了口了。 开了口,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他是专司捕鱼的?” “他是专管渔业的吏。”喻说话之间,眼角眉梢,已经带了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笑意。 小池笑吟吟看着她脸上的笑,忍不住心中的喜悦。 苦尽甘来,这句话用来形容喻,是非常合适的。 喻是个美人,从很早以前,就是。 所以追求她的男人很多。 后来她十四岁时候遇到了她也喜欢的,两人一齐了。 这是这时大部分女孩子的宿命,喻没有太特殊。 他们成婚之后,生活还过得去。 生下一个叫做“寄”的儿子。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么他们这一家,应当算是这世道里,平凡而幸福的小家庭。 但天意就是爱捉弄人。 喻的丈夫死了。 他在三年前病死了。 一场风寒,壮实的丈夫就那么死去。 和这个时代里的大部分底层人一样。 失去了精壮的劳动力,于是他们这个家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 而这时候,另外一重来自老天的捉弄也来到了。 喻从悲痛当中走出来时候,惊愕发觉,自己两岁多三岁的孩子,无论如何学不会讲话。 他痴痴傻傻吃吃。 比起一般的孩子,他就像个傻子。 而后面也渐渐确定了。寄,就是个傻子。 傻子是没法儿做活的。 他只能吃,不能做。 于是,即便是如今时常有免税、集体化耕种、做活的劳累程度比起老人们口中传说的过去要轻松许多的现在,他们这个家,也变得艰难。 妇人在体力上天生要比同样体格的丈夫差一些。 喻又是要照顾寄,又是要保证自己母子两个的生活,所需要做的活,就比光顾着她自己要多得多。 小孩子长身体时候吃饭很多。 小孩子换衣服很勤。 小孩子需要人哄。 小孩子口味很挑。 喻原本的美貌在繁重的劳动当中被消耗。 虽然她仍旧皮肤白皙、面形美丽,可是青春已经从她的身上慢慢离开。 她十九岁了。 对她有意思的丈夫少了。 即便是有,在面对她非要带着自己痴痴傻傻的儿子的请求时候,这些男人也要仔细斟酌一番。 这个孩子,哪怕不那么傻,都有大把的人愿意接纳他们母子。 可,现实里偏偏没有那种假设。 喻也时常会埋怨自己的丈夫死那么早。 她甚至曾幻想过,若是自己的丈夫不是病死,而是为秦王陛下战死,那么他们母子两人如今的处境都会好很多很多。 可惜,并不是。 喻时常在夜半哭泣。 她觉得自己命苦。 她觉得世道艰难。 但日子总要过。 她要养活自己的儿子。 儿子要跟一般的小儿一样,吃肉、穿新衣、一天三餐。 儿子爱吃鱼。 儿子喜欢吃饴糖。 喻自己吃的很差,许久不曾添置新衣、鞋履坏了也只是凑和。 但寄这个痴痴傻傻的小孩子却白白胖胖,逢人便傻笑,一点苦也不曾吃过。 日子本来如此过着,苦一些,便也就苦一些。 但小池很清楚,她这位好友,虽然女子,却意志韧如坚钢。 她不只是要让寄此时过得好。 她更是要让寄以后、甚至她自己死去之后都过得好。 所以她在拼了命的做活、攒钱、根本不把自己当成是个人了。 小池与喻是打小就认识的闺蜜,见着她这般的情状,说是不心疼,那都是假的。 然而小池更知道,喻是不会接受什么施舍的。 所以她也只是在自己空闲之时,帮衬着照顾照顾寄而已。 寄如今吃的白白胖胖,小池肯定有一份功劳。 而最近这些时间,喻肉眼可见的放松了。 她脸上甚至有时会绽开笑容。 见到那笑容时候,小池心中其实有数了。 现在能让喻开心起来的事情不多。 钱是一件、寄是一件。 另外的…… 怕也就只是一个知心的人了。 此时敞开心扉,喻一面诉苦,一面温柔笑着勾勒未来。 “他愿意接纳寄的,说是不介意。”喻又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在她新的恋情之中很重要。 小池拉起她的手:“你今日的妆容,是为了那个他而准备的?” “这都多久没有上过妆了?都生疏了。” 她拉着她。 铜镜摆在灯下。 经历了苦楚的人,开始为未来的幸福而期盼开来。 万籁俱寂。 这是农会的夜。 鸡毛蒜皮,却又真真切切。 而城中繁华处,灯火通明。 贵人们、富人们饮酒欢畅,美貌的女子作舞,胸怀天下的丈夫在此良宵,也可胸怀美人。 品尝新酒的人得了美味的酒水,多吃一些好肉去。 少年人耐不住长夜寂寞,相约伙伴,走向楼阁。 一点一点,与农会的穷人们不相同的夜在进行着。 两面是割裂的,是宛如隔世的,是绝不相同的。 在这样的长夜之中,嬴政抬头看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扶苏。 他的长子。 这位秦王陛下的长公子,令秦王陛下,很是失望。 “陛下。”成婚数年,王后熊毓面对秦王政,讲话仍旧柔糯带隐隐的怯。 嬴政看到熊毓,皱起眉头。 扶苏则是开心笑着。 嬴政与熊毓对视片刻,无奈叹息:“也罢,你把他领回去。” “谢陛下。”熊毓见到可以让儿子少受些苦头,顿时欢欣。 嬴政独自坐在王座上,注视扶苏,摇了摇头。 第九十六章 法 (三) “膝盖还疼吗?”熊毓心疼问着。 “谢谢母后来救我,已经不疼了。”出了玄宫,扶苏脸上便没了那可怜巴巴的神情。 “你呀!”王后一早知道扶苏是这样。 但她很无奈。 不是没有动过让这孩子受点苦磨砺心性的想法。 但是一见着那被嬴政罚过之后孩子红肿的膝和手掌,她便再动不了那样的心思。 于是所谓的磨砺,也只是不了了之。 “你呀,就不能少惹你父王生气吗?”母亲修长玉指点在扶苏额头,但扶苏的心神完全被那很少能够见到的父亲所吸引。 “母后,你说,我何时才能像争流兄长一样待在父王面前帮他做事呢?”扶苏高了点事情,造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破坏,满足了想要见到父亲的愿望,此时有些心满意足之余,又开始渴望更接近父亲一些的位置了。 “这……”熊毓迟疑:“还是等你再长大一些,母后为你请来了十六位博学的博士教授你各家经义,你若是学得好,说不定,也能像你争流兄长那般……” 熊毓心中还是不安。 争流……应当是很有一些特别的。 争流现在干的那些事情,朝中的那些重臣们,很多也是摸不到边的。 熊毓不太确定那个孩子对于嬴政意味着什么。 但她听人说,那些工作,一般情况下,是王太子继位之前才会做的。 虽然熊毓觉得秦王政还年轻,今年才二十岁,然而……然而总是有些担忧的。 扶苏这般顽劣,以后真的能被秦王政授命成王太子吗? 母亲开始担心儿子的前途了。 傻儿子还在笑嘻嘻的洋洋自得:“熊庆,你对母后讲,我们今天都做了什么?” “诺。”侍从陪着笑:“秉王后,奴婢今日与公子一齐在城中农家博士们的几亩田里牧马,没有伤人、也没有坏序。” “母后,我厉害?既不伤人,又不犯法便可以见到父王!”扶苏洋洋得意,盼着母亲的夸奖。 熊毓听了,也并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 几亩田地而已,当是不碍事的,明日去道个歉,赔些钱也就应该可以了。 田里的东西,不值钱! “唉,今年是做不成了。”农家博士许叶眼睛里流动着晶莹。 魏国的麦子,比秦国的麦子普遍亩产量高一些,他们这些人在鞠子洲的建议之下,想着要引进来能够更加高产的麦子。 但麦子引了进来,也不是可以直接种下去的。 他们得观察这种产量高一些的麦子对于土地、气候的需求,与秦国的气候、土质契合不契合。 今年,是开始这种观察的第二年。 第一年中,这样相对高产的麦子在施肥正常、浇水正常、土壤条件良好的情况下,并没有能够取得令人满意的产量。 对比起秦国原本有的小麦,这种魏地的麦子,长成之后,秸秆更矮,麦穗更长。 一粒麦种,分穗四行,每行十四粒,一粒小麦最多结五十六粒。 但这是最多。 是他们在二十亩试验田中找到的极端个例。 大部分的麦粒,是结不到五十六粒这么多的。 在鞠子洲的建议之下,他们于是在第二年中将这极端个例的五十六粒麦粒全部培养出来,与寻常的麦粒组成对照。 这是他们第二年的主要工作,也是未来他们工作的方向。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能够像鞠子洲所预测的那样,在最高产量里寻求最高产量,最终培育出一部分比寻常的麦粒产量高许多的麦种。 农家的人尽管对于鞠子洲作为“人”的道德品质十分怀疑,但却一点也不怀疑这家伙的能力。 又因着鞠子洲所说的那些有理有据,他们所以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进行。 但这种尝试失败了。 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 公子扶苏,为了引起秦王政的注意而来搞了一点点小破坏。 这算是权利者的小小任性。 农家众人陪着笑,连这样的心疼和难过,都要在高高兴兴的把公子扶苏送走之后才能存在。 众人看着被祸害过一遍的麦地,都是一片心灰意冷。 弟子们蹲坐在田里,看着那些仅存的,还没彻底死掉的小麦苗苗,黯然不已。 几位博士经受打击许多,对于此事,已经没有十分的伤心,却也很是有些茫然。 快入冬了,此时再从头培育麦种,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的话,后面这一年又要如何呢? 他们有些茫然了。 从头到尾,农家的人没有动过惩罚公子扶苏的念头。 这个选项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认知当中。 秦王政也理所当然的只是对于公子扶苏小惩。 连大诫都没有。 即便如此,农家众人心中也已经有了说不出的畅快。 这种不可抗力,他们没法儿抱怨什么,于是消沉数日,他们又开始想办法了。 这个国家的边缘,一些人记录着自己的所见,将这一切事情汇总,而后上呈秦王政。 这是秦王政看这个国家的办法。 他每天都要抽出一个时辰来观看这些实际发生过的情况。 看各种琐事对于小民们、小官们、小商们、小贵族们的影响。 在这些琐事当中,秦王政,看到了一个大家都看不到的东西。 “原来他们的需求,是这样的。” “争流。”秦王政将竹简合拢:“你父亲先前说过的那种轻便好用的书写材料,制出来了吗?”脖颈微微酸痛。 秦王政在休憩的间隙,问起这些小事。 争流在案牍当中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啊?” “先前你父亲说过的,要制造一些比竹简轻便、易得、造价低、工序简单的书写材料,朕不是教你跟进一下吗?” “是。”争流点点头,从卷轴当中抽出一卷简牍:“在这儿了,造是半个多月之前就造出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除了岔子了吗?”秦王政打了个呵欠问道。 “只是那东西我们和工匠们都觉得,它应当是一种可以做衣服的材料,而不是什么书写用的材料。”争流说着,将简牍递给秦王政。 秦王政翻开简牍看了看,不由莞尔:“还有这种事情。” 第九十七章 法 (四) 嬴政记得鞠子洲说要造一种轻便且便宜一些的书写材料时候的自信。 所以他现在感觉很有一些反差。 书写材料也并不是说没造出来,而是稍微有些偏差。 简牍上描述的那种东西,无论如何与轻便沾不上边。 便宜、廉价、工序简单倒还能勉强够得着。 嬴政将简牍看过之后,便批示下笔:“着,经费、人员依旧,对即有办法继续优化。” 他没有裁撤掉这个项目。 因为已经出现成品了,那么这条路极有可能是对的。 而他们暂时没能造出合用的纸,应当只是因为,方法和技术不到位。 批示完这些之后,嬴政拿起另外一边的农家子弟的报告。 他们的实验只进行完了第一步而已。 选良种的过程被强行中断,谁也不知道沿着这条思路折腾下去能有什么结果,甚至,能不能有结果,都已经没办法揣测。 嬴政皱眉,思索片刻,批示道:“重来一遍,钱粮、物资、人力照旧供应。” 批示完之后,嬴政又拿起对于扶苏与他的侍从们的安排。 这份安排,是争流草拟出来的。 嬴政看过之后,写了一个否。 这份安排,还是暂时搁置下去。 因为扶苏的行为,不是在犯法。 他压根就没有去毁坏农田,也没有去损毁受秦法保护的那些农田里面的庄稼。 农家子弟为了便于观察和照顾,其实没有在城外选田地。 他们是得了嬴政的许诺和支持,在城中开辟出了田地种麦。 这样的田地,这样田地里的麦子,都不是能够适用于既有法律的。 扶苏的那几个侍从都是很聪明的嘛! 嬴政拿起相关的法律。 但即便是秦法里与之最相关的法,也没法儿判定扶苏的具体过错。 “还是简陋了。”嬴政摇摇头,笑起来。 这样的事情,他遇到很多了。 秦法是很严苛。 但也只是被东六国称为严苛。 秦法很严密,却也只是相对而言很严密。 真正的看过秦法,真正的执掌过一方政务,就会发现,秦法其实很模糊。 事权、权责、逻辑、推论、这些东西在秦法里面都有体现。 但,也只是体现。 你可以说它存在,却没法儿夸它很完整。 它就像个胚子。 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都有兼顾。 可以想见,当初设立秦法的人是有执政经验,并且有过仔细考虑的。 但这些在如今的嬴政眼中,却又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这几年当中,秦国出现了许许多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新事物、新职业。 而秦法,永远只有模糊的那么几个概念可以对的上号。 它找不到这个即将全新的世界里人们的正确与错误的厘定范围。 也没有明确而具体的对应关系。 这是很多事情嬴政都放下不去处理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处理,也不是不能处理,而是不愿意。 “律法的编纂怎样了?”嬴政问道。 争流翻找一阵,找到了对应的竹简:“农税法和刑法现在已经写完了,现在在写金布……啊,是贸易法。” “还是慢了!”嬴政叹息。 “没办法,父亲说这部分东西一定要细致,而且要将对应的关系理清,这是他以前所从未接触过的工作,是要谨慎一些。” “你让他快一些。”嬴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王翦那边,已经传来一次捷报了。” “唯。”争流领命。 “对了,之前要你查的那些,查明白了吗?”嬴政忽然想起了那件事情。 争流面色有些不自然:“查是查明白了,但是……” 嬴政一看他的面色,便知道其中有很大的问题。 说不定,自己之前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 “是谁?”嬴政来了兴致了。 他很有些好奇。 到底,这个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串联的家伙,是谁人,竟然如此的大胆? “是,太后。”争流面色古怪。 嬴政点头:“不出所料嘛,也只有她们足够合适了,华阳太后还是夏太后?” 争流不说话。 嬴政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赵太后?!” 争流点头。 嬴政感觉很荒唐。 很不真实。 那女人…… 赵太后,嬴政的生母。 “怎么可能会是她?” 这是执政数年来第一的,真正惊到了嬴政的事情。 嬴政想破了头皮,都没能往赵太后身上想。 赵太后人是不太聪明的,而且对于权术的斗争,其实很迟钝。 而且,她在秦国,几乎没有什么根基。 她的一切权力,都是如今嬴政赋予的。 嬴政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这位母亲会给自己添乱。 她真的真的,没有那个能力啊! 嬴政笑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真的是她?” 真的荒谬! 真的荒唐! 真的让人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会是她? 她难道还深藏不露? 嬴政笑着,惊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暂时搁下,朕……我去见见她。” “怎么会是她呢?” 串联起那些权贵,使他们向自己施压,挑动战争的事情,应该是一个聪明睿智,富有野心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这事情跟赵太后有什么关系啊? 嬴政真心觉得今天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睡觉时间太少,所以大白天做了梦了? 他赶往赵太后的寝宫。 天色晚了,寝宫之中灯火通明。 赵太后是秦王陛下的生母,母子关系不能说太好,但也是很和谐的,基本上没见过有吵架什么。 秦王陛下偶尔也会经常来赵太后这里看一看。 频率大概在每年次那样子。 这已经是极高的频率。 所以赵太后的尊崇,是宫中尽人皆知的。 应该怎么样对待她,大家也心里有数。 嬴政此时到来,天色昏黑,却没有完全黑沉。 赵太后也没睡,而是在与人赌钱。 她是经常赌钱并且经常可以赢钱的。 所以她已经完全的爱上了这项运动。 这项运动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好。 一来自己得了快乐,二则经常赢钱,也可以为儿子攒下一些他所需要的钱。 常与赵太后赌钱的贵妇人都是秦国很有身份的妇人。 偶尔也会有些未嫁的小姑娘,但这些小姑娘很多都会赢钱,赢完钱就想跑,而这时候,赵太后则会想尽办法把她们留着自己这里。 现在,正在宫中与赵太后对赌的,就是这样一位小姑娘。 第九十八章 法 (五) 赵太后对于赌博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 即便是嬴政到来,也不足以让她移开自己的目光。 嬴政瞅了一眼她面前的筹棍。 那些筹棍大大小小的码放起来,不知道具体代表了什么含义。 嬴政对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母亲今天可能输得有点多。 他在赵太后身旁坐了下来。 方才的通传声没能惊醒正沉浸在游戏当中的她,如今嬴政也不打算刻意的惊动她。 有个爱好挺好的,尤其是赌博这种无伤大雅,也不会与自己起利益和需求冲突的小爱好。 无非是花些钱,无非是碍点事。 赵太后对面的小姑娘摇着骰盅,一派癫狂意象。 骰盅里,一枚十四面的骰子与一枚十八面的骰子随着她的动作而与骰盅盅壁碰撞,发出令人愉悦的响声。 “扣”赵太后舔了舔舌头,两眼死死盯住骰盅。 对面的小姑娘应声扣下骰盅。 “开!”赵太后撒出一把筹棍。 小姑娘数了数那一把筹棍,将自己面前的骰盅打开。 十;十六。 这就是赵太后摇出来的点数了。 嬴政坐在那边看着,心中波澜不惊。 “二十六!”赵太后喜形于色:“这么大,你赢不了我的!” “那也要摇过才知道。”小姑娘是绝不服输的。 她丢出相同数量的筹棍:“摇。” “好。”赵太后拿起自己面前的骰盅,开始摇骰子。 碰撞声响。 某一刻,小姑娘开口喊道:“停。” 赵太后立刻停了下来:“你赢不了我的,不再摇两下吗?” “就这样,开。”小姑娘咬着牙,似乎发了狠:“开!” 赵太后得意洋洋地开了骰盅。 八,十二。 两枚骰子上面显示的数字之和要比赵太后的小一些。 “看,你赢不过我的!”赵太后得意洋洋:“我就说嘛,总是会赢的!” 她一边得意,一边将筹棍扒到自己面前:“继续继续!” 她小人得志一样的笑着,但面容的美貌使得这种笑也是美丽的。 嬴政看了一会儿,对于这种无聊的游戏实在提不起兴致,于是伸手拿起赵太后身旁的筹棍,问道:“这一只筹棍代表多少钱?” “金十斤。”赵太后随口回答,然后盯着对面的小姑娘摇骰子。 好片刻,她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向正在数筹棍的嬴政的手:“别动我的东西!” 她这样说着,看向嬴政。 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来了,脸上笑容更灿烂:“政儿,你何时来了?” “有一会儿了。”嬴政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着头数着那些属于赵太后的筹棍。 数完之后码放一起,与小姑娘面前的那一堆对比了一下。 嗯,大概是人家的十分之一。 看来今天输的确实是有点多。 “那你没事?没事的话先坐一边,看母后给你赢钱!”赵太后拍了拍嬴政的手,目光又移了回去,回到骰盅上。 她对面的那个小姑娘摇着骰盅,坐立不安。 嬴政对着她笑了笑,做出手势,示意她继续。 而后自己起身,离开。 串联那些人的,确实应该是赵太后无疑。 她有这个资格,如今来看,她也确实做过这些。 但事情不是起于她,这一点,嬴政有十足的把握。 赵国的那些日子,他充分的了解自己母亲的智力。 她没有那个能力想到那些事情。 所以事情的原貌,大抵只是有人将这计划有意无意地暗示给她,使她觉得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多半,她还曾因此而沾沾自喜。 嬴政此时见过了赵太后,脑袋里的杂念祛除,虽然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和难以置信,但是自己想到这些,却又感觉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真有意思啊。”嬴政叹息:“不管他们了,由他们去,阴谋诡计而已。” 阴谋诡计而已,若是能换她这样一直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一切的后果,自己接着就是了。 嬴政离开,争流还在继续处理政务。 他所处理过的,都还是要完完本本的交给嬴政去最终裁决的。 争流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具体的含义。 但他在很多小事上已经有了决断的能力。 有些事情,他做出了决策,嬴政不否定,那么事情就是会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行。 越是处理这些事务,争流越是觉得,身边的人待自己恭敬无比。 而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恭敬的时候,争流心中就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比任何人都尊贵! 也比任何人都强大。 夜深人静时候,争流知道,这是错觉。 夜深人静时候,他会怕黑,会饿,会感到绝望。 那时候,他恐惧着他所见到的每一个女性。 心头始终有一道阴影。 那是他的母亲。 生身母亲。 每当想起那个连面貌都已经记不清楚的女人,争流就知道,自己的尊贵和强大,都是假的。 那是尊号秦王的人所赐予的。 争流处理着这些事情,回忆着那些事情。 尊贵和卑贱集于一身。 自信和自卑汇聚一体。 他坐在灯下,埋头简牍之中。 不久,嬴政回来了。 他坐回了属于他的位置,继续处理着那些简牍。 争流的心安定下来了。 像是房屋不再摇晃,大地稳固下来,天空弥合裂缝。 “今年农会地土地空置大约占几成?”许久许久,嬴政的声音响起。 争流立刻翻找出相应的简牍,仔细看过,回答道:“两成朝上。” “还是这么多啊。”嬴政又头疼起来了。 这是没办法不头疼的。 因为这件事情是没法子解决的。 至少,短时间内,没法子解决。 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质,是人口的缺乏。 这个时代,人口是少的。 人们大多没有能力开垦更多的土地。 所以以往的情况是,人少,地多一些,也有限。 可秦国近几年来将王有土地转为私有土地,鼓励了人们去开垦土地,甚至做出了政策的倾斜与调整,那么,贵族们、小吏们积攒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物资、财富都投入进来了。 他们渴望着获取到更多的土地。 秦国这个政权神器也发动起来,鼓励着人们去开垦土地。 于是短时间内开垦了许多的土地。 由此,甚至有大量的奴隶累杀了去。 此后,秦国迎来了一次大的清洗。 大地洗净了一些。 人口,也更少了。 人少了,但地多了。 于是以现在的水平,很多土地,开垦出来之后也没法儿正常的投入使用。 因为人们耕耘和照料土地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一夫携耕牛、铁犁、铁锄,力田的亩数,有一个明确的极限。 而这个极限之外的土地,很不幸,只能放着,以最原始的方法,撒一把种子,然后不去管。 到收获时节,能收一点是一点。 这是近些年来比较让人头疼的事情。 嬴政先前就因此而使王翦去掠过一次人口。 但效能不大。 “再有五十万丈夫就好了。”嬴政叹着气。 再有五十万人,农会、农会之外的那些土地、秦国已经开垦出来的耕地就都可以投入使用,不使浪费了。 但很可惜,这五十万的缺口,填不上。 贵族们手里握着土地,即便是没法儿及时耕耘和利用,他们也不会去追索人口的生育问题,以得到更多的利益。 他们要的是,扩张! “难办啊,人口问题……”嬴政闭上眼睛,身旁的宫女上前来为他揉着太阳穴。 第九十九章 法(六) 人口的问题,单单是依靠掠夺外国人是没有用的。 因为嬴政和此时的秦国需要的不是奴隶,也不是只会做活而不消耗社会资源、不产生社会关系的人形畜生。 嬴政所需要的是正常的人。 是拥有着正常的思维能力、正常的社会关系、正常的劳动能力与正常的物资需求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嬴政所信奉的那种理论里面,足以承载他的思维和道路、足以承载矛盾,并且将矛盾延续下去的人。 掠夺来的人,天生的社会地位就要比一般人低一些。 这些,被掠夺来的人们自己都是认了的。 所以这样的已经认定了自己低人一等的人,不足以承载矛盾。 而且,即便是要迁移人口,那样大的人口缺口,需要丈夫们结成军队,出征多少次? 嬴政并不寄希望于掠夺人口。 而且,解决人口问题是为了积累粮食,准备军需,对外扩张,一统天下用的。 真要到了可以从外国掠夺五十万丈夫的地步,韩国、魏国之类的国家,不是早就灭掉了? 届时真的还能迁移人口吗? 韩地、魏地那样的肥沃土地,那里都不够人用的? 这是个死结,暂时没办法解决的结。 嬴政思度一切可以想的办法,发现收编原本就在秦国境内,与秦国有一定的利益牵扯的野人部落最为合适。 但这也需要一定的谋略和时间,尤其是前期的付出。 野人部落没有山外人的礼仪,但他们也并不是儒人们口中的不知感恩的禽兽。 以往秦国也好,别的什么国家也好,无法收服他们,大部分是因为需求的问题。 人家需要栗子,你给人家一只桃子。 偏偏人家本来就对你有一些敌意。 问题的症结摆在那里,无法收服才是正常的。 嬴政起身,到自己寝宫之中翻找一阵,找到了当初名为徐青城的道家子留下来的书卷,与鞠子洲记录下来的一些考察报告、沿途见闻。 翻找片刻,与记忆中的那些文字对上。 嬴政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上面的文字。 “果然!” 果然是没问题的。 嬴政很清楚的记得,鞠子洲在巴郡,收服了一个野人部落。 而那种手段和手段背后,鞠子洲所应用的办法体现出来的基本原理…… 嬴政点了点头,心满意足。 收服一部分野人,倒也可以稍稍填补人口的不足,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里那种艰苦环境里面,能够养活的人毕竟不多。 然后是…… 嬴政一点一点的思索着解决自己遇到的问题的办法。 …… 咸阳城,韩非站在远处眺望时候,没觉得它有什么问题。 很平常的一座城。 比起一般的城,也就少了一道城墙而已。 真的不敢想象,居住在这样一座城里的那个王,能够对于自己的国,有着近乎无解的掌控力度。 韩非惊叹着,朝圣一般的走进这座城。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为了我的国。 韩非这样想。 咸阳城里比想象中更繁华一些。 道旁簇拥着一些做活累了之后光着膀子站在街边喝酒的人、小馆子里,有嬉笑声。 路旁小摊子,妇人吃笑着偷看貌美的韩非。 小儿缠抱在一起厮打着,嘴里说着:“我才是老大!” 独轮车载着烹煮好的肉食叫卖。 路人的话语进入耳中。 “听说了吗?王翦王将军大胜了楚人了!” 大胜?韩非颔首。 那是正常的。 他走过这些人。 “翠屏你听我解释,我跟小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只是……” 少男少女的情事。 看样子他们享受太平与安乐已经许久了。 “喻,我发誓,我对着秦王陛下发誓,我一定善待你的孩子!” 赌咒发誓,这个年岁的丈夫,哄骗妇人的手段更加高明了。 韩非走过去。 “可是寄是不能做活的,你此时为我才肯善待他,假以时日,我年老色衰之后呢?”女人问话。 韩非驻足。 走不动了。 很有一些意思。 他退了两步。 “我们可以立下书契,即便寄是傻子,我也当养他一世!”男人如此承诺。 韩非看了过去。 女人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子比丈夫更刚强的坚毅英气。 而在那稍加修饰的眉之下,双眼之中的情绪正在缓缓发生某种并不美妙的变化。 那双眸子,从期待、从希冀、从渴盼,变成了失望。 韩非凑近了一些。 凑近之后看的更清楚。 那妇人原本应当是个美人。 她的眉眼、体态、神情都是与一般的妇人不同的。 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整体很憔悴,然而身上偏偏有种经霜的韵。 那是被岁月和世事洗礼过之后,洗去年轻时候的浮艳与懵懂,留下了女性柔美的同时;更增添了几分寻常妇人身上少有的果决与英气的积淀。 很是,惊艳。 那妇人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眼光。 她只是对面前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的男人感到失望:“寄,他只是比旁人笨拙一些,他不是傻的!” 男人有些愕然,连忙顺着喻的话头:“好好好,是我的错,寄不是傻的,他稍微有些笨拙而已,没法儿做活养活自己,我可养他的!” “算了。”喻轻轻挣开了男人的手:“是我想太多了,抱歉。” 她这样说着,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男人连忙追上去:“你去哪儿啊?” 韩非看着两人离开,赞赏看了一眼女人的背影,继续往前走。 很刚烈的孀妇! 不过这是一段小插曲,不足挂齿的。 韩非继续走。 “你说我们这样做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小小密谋。 继续向前走。 “这句话原来是这样解释的,楚兄,我该请你吃酒!” 士人讨论文章了。 韩非在咸阳城中走了小半个时辰,没有找到自己所想要寻找的乞丐。 但是目标之中的残疾人,他找见了不少。 但这些人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活窘迫。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看起来气色都是不错的。 韩非静静的看着那些人。 面色沉静,心中绝望。 秦国啊。 看来韩国真的活不成了。 第一百章 法 (七) 看不到希望并不代表着应当放弃。 至少韩非不会放弃。 他决定先在城中住下。 他想仔仔细细的看一看这个国家。 他想以这个国家里最平凡的国人的身份去看这个国家,去找寻这个国家内部的问题。 当下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找到了这个国家内里的问题,才能够给韩国吊一口命? 韩非想着,感觉肚子有些饿了。 于是他找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摸了摸自己口袋里没怎么用过的钱,又掏出那块木牌子。 那木牌依旧是可以用的。 韩非不知道他们抄写这木牌上的数字有什么用处,但他知道,这是交易的一种形式。 而且,只是存在于秦国的一种特殊交易形式。 这种交易形式不见得会比平常的交易形式得利更多,但一定,一定更考验国家对于国人的掌控能力。 不过算了。 这种事情是已经亲眼见过并且验证过很多遍的了。 韩非没有继续顺着既定的思路去想,而是以一种全新的不成熟的思路去看这一切。 还真的,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点了最简单的菜式。 也就是,面条。 在等待面条上来的时间里,韩非听着这破旧小店之中的人声。 “你听说了吗?陛下要变法了。”有人故作神秘说道。 “这都上个月的消息了,你怎么好像才知道一样?” “上个月的消息?这么说新法施行了?陛下改了什么法了?说与我听听。” “没呢!官寺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知道陛下说了要变法,但具体什么时候变、变成什么样子,那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 “说起来,这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现在才知道?” “我出去送货了嘛,这个月农会征人去往巴郡运送铁器,说是那边在开采道路,用铁器比较多,我见酬劳给的多,吏员们说路上吃得好,就去了。” “那现在巴郡什么情况了?” “还在修路呢,能有什么情况啊,凿石头呗。” “凿石头啊,那肯定很累……” “累是肯定的,但是待遇好啊,若非是限制户籍的话,我都想留在那儿凿石头了。” “待遇这么好?” “那肯定没有出征打仗好,但也比留在咸阳好一些,最重要的是可以一直做,就跟以前修那条郑国渠一样,待遇肯定不是最好的,但胜在持久,可以一直做下去,累个一年两年,往后十年八年的钱都有了,多划算!” “说的也是,只可惜我不是巴郡人。” “听说蜀郡的人也收的。” “我是咸阳人。” 哀叹着,面条端了上来了。 “多谢。”韩非道了一声谢。 两个字,是他可以流畅说出来的最多的字数了。 “客人您客气了。”小小的孩子笑嘻嘻地离开。 韩非吃着这最便宜的面条。 不好吃。 廉价的面条里只有一点点的盐味,并没有油水。 韩非习惯了精美的食物,甫一尝试这样的粗陋食物,顿觉难以下咽。 他看着面前碗里的面条,心中茫然。 抬头看过去,旁边的人手里拿了翠绿的葱,一口葱一口面条,吃的正香。 韩非嘴角动了动,向着店家要了一根葱。 实话实说的话,加了葱,味道也还是寡淡,淡得难以入口,难以下咽。 韩非心一横,卷起舌头,也就吃了下去。 吃完饭,他很有些怀疑人生。 这样的食物,小店里的其他人都吃的津津有味。 他们…… 韩非叹息。 站起身,离开这小店。 韩非蹲在街头,看着不远处卖煮好的肉食的独轮车。 那上面,他看得到豚首、看得到羊头、看得到狗头。 买那些肉的人不算多,但也并不少。 一位店中一块吃了光面的客人上前去买了几斤煮好的肉食,以宽叶包好带了走。 原来是吃得起肉啊。 韩非看着他的背影。 随后看到一对亲密的年轻情侣买了肉食,夹进自带的,韩非不认识的食物之中去,一边走,一边说话,一边吃。 还有几个小孩子相互簇拥着,也不知是偷了家里大人的钱还是怎样,买了肉食来吃。 每人一小口的分食着离开。 郑国这个韩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去。 韩非蹲在街边,郑国甚至没能注意到他。 但韩非看郑国看得很真切。 郑国衣着华贵,身边的美人身材曼妙、护卫虎背熊腰,座下的马都是高大的。 一看就知道混得很好。 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过的好一些。 马蹄扬尘,人远去。 韩非目送了郑国离开,目光又回到了独轮车上。 肉似乎已经卖完了,但摊主仍然停在那里。 他似乎在等什么。 韩非蹲在那里看着,十分有耐心。 天光昏暗时刻,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走过来,来到独轮车钱,买了一条鱼。 摊主拉着他,手里拿了额外的肉食,似乎在说些什么。 那人礼貌谢过,拒掉了摊主手里的肉食,带着浑身的疲惫离开。 摊主远远看着。 走近了一些,韩非才看得出,这人是个妇人。 而且,很巧,正是自己今日入城时候见到过的那妇人。 韩非抬头看着她更加疲惫憔悴的脸。 妇人提着一条鱼,吞咽着口水,低头走路。 她的背佝偻着,似乎脊梁都已经被繁重的工作压弯。 她路过时候,发觉了韩非正在看自己,没太在意。 她路过时候,发觉韩非一直在看自己,有些奇怪。 看一眼自己手里的鱼,妇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更加疲惫了。 她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用擦过了的那只手,在煮好的鱼身上撕下一条肉来,递给韩非。 “明日里去渠边的驿道上做工,可以赚些钱的,赚足了钱,才好补办一份验、引回家。”妇人声音沙哑,带着严重的倦意。 韩非仰着头看着面前的妇人,一时失神。 这不像是在施舍。 而且就这妇人的状态,她怎么可能会施舍人呢? 韩非不明白。 妇人见他没有反应,叹了一口气,将那条肉塞进他手里,而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韩非直起腰,站起身子,看着妇人的背影,陷入沉思。 第一百零一章 法 (八) 秦王政七年九月底,韩非在咸阳窝了一个半月了。 他这一个半月以来,无时无刻不想去秦宫之中直接觐见秦王政,去劝说他不要伐韩。 韩非见到了秦,见到了秦人,所以他很清醒的知道——只要秦王愿意,那么秦国顷刻之间便可以破灭韩国宗室社稷。 这是一件令他绝望的事情。 然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绝望。 就像他已经习惯了光面条就葱与咸菜吃。 一个半月之中,他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吃。 只偶尔吃一些一般穷苦秦人也会吃的鱼肉和新鲜的柿子。 他在效仿平凡秦人们的生活。 韩非并不清楚一般的韩人是怎样生活的。 但,肯定有所不如。 因为在韩国,韩非没有见过什么底层的氓隶庶人对韩王有太大的敬意。 而秦人对于秦王,而且是特指如今的这一位秦王,有着令人不敢置信的崇敬。 因着这一点区别,韩非就可以想见秦人的生活,在拥有如今的这一位秦王之前与拥有他之后,有着如何的改变。 这样的改变,是儒人们整日挂在嘴边,终生梦寐以求的三代之治都做不到的。 这是一条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根本不存在的“富氓以强国”的道路。 以往大家最大的幻想是“富民以强国”。 而现在韩非肉眼所见的,是“富氓以强国”。 一个字的区别,是无数人毕生智慧都不敢去想象的。 韩非亲见了这一切的初时,他都还不是太敢相信。 而一个多月的观察与效仿之后,韩非认清了这一切,也找到了一些这条道路上必然出现的问题。 他觉得时机到了。 破灭韩国,对于秦国是有利的。 而且是利大于弊。 最重要的是,不需要费力,便可以做到。 就像弯下腰,就可以捡到黄金百斤。 而韩非所要做的事情,是劝说这个脚下有黄金一百斤的人,不要弯腰去捡钱。 要做到这一点,韩非知道是几乎不可能的。 但他必须要去做。 而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需要给出一个比黄金一百斤,更重的利益作为交换。 用这个更大的利益,去换“秦”这个人脚下的黄金一百斤。 这个利益,可以是治好“秦”身上的病,也可以是黄金两百斤。 黄金两百斤,韩非拿不出来。 所以他选的这条路,是治疗“秦”这个人身上的病。 而想要治病,首先要找到这个人身上的病。 一个半月,韩非所做的一切,就是找到这个“病”,然后想办法解决它! 如今,虽然没有完全的找到,但韩非已经等不及了。 他很怕。 秦人生活如此,秦国的力量也积蓄得差不多了。 灭韩,只看秦王政的个人意愿与个人需求。 韩非很怕自己哪天点了碗面条,面条没吃完,秦王政心血来潮下了命令,秦人紧接着就把韩国灭掉了。 所以他不敢再等,也不愿再等。 他以麻县农会会长李斯师弟的身份,报知官寺,求见秦王陛下。 秦人的工作效率很高,只等了一天半,韩非就被通知秦王政有请。 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稍理衣冠,便随着使者,一同进入秦宫,觐见在玄宫之中处理政务的秦王政。 但,当然的,觐见秦王政,需要排队。 韩非在偏殿之中等候,他数了数,自己排第五。 人不算多。 韩非心里安慰自己。 两个半时辰之后,韩非在偏殿之中吃了一顿不好不坏的晚饭。 他特地偷看了一眼,殿中的人吃的是一样的饭菜。 这个发现让韩非心里那种莫名的感情更加汹涌。 一时之间,韩非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深夜,终于轮到韩非觐见秦王政。 这是他与秦王政的第一次见面。 韩非躬着身子进入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青年人身穿着平凡的细麻衣,坐在主座上,下首一席,是一个同样衣着平凡的少年人。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摆着与韩非晚饭一样的饭食。 他们俩的饭都还没怎么吃。 韩非深深吸气:“韩人,非,拜见,秦王,陛下。” “免礼,朕记得的,你是以麻县农会会长李斯使者的名义求见的,如何又以韩人身份拜见?”主座上的青年人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卷宗。 这样一句话让韩非有些心惊。 自己这样一个身份普通的人物求见,秦王政都记得身份与求见的名目? 惊人,却又在情理之中。 韩非拜伏,高声说道:“回禀,陛下,非,是以,师兄,李斯,李,通古,的,名义,求见,但,在,李斯,的,事情,之先,非,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以,韩人,非,的,名义,禀告,给,陛下。” “讲。”秦王政没有抬头,只是处理着什么。 竹简翻开的声音。 竹简撂下的声音。 “秦国,力强,所以,秦国,弊大。” “危言。”秦王政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展开来仔细讲。” “非,在,咸阳,居,一月,有余,日与,咸阳,氓庶,同。”韩非尽可能快地说着。 他天生口吃,说话不利索,最快的语速,也比常人要慢一些,而且说话不能太连贯,稍微一心急,就容易卡壳,以往觐见韩王时候,因为这个,韩非很受鄙夷。 今次,韩非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地在速说。 秦王政似乎没有因为他语速慢或者说话奇怪而看不起他。 或者说,他韩非无论说话快不快,秦王政都看不起他。 这样韩非稍微有些安心。 他慢慢的说着自己早已经想好了的话。 但在韩非说出自己在咸阳住了一个多月,并且与氓庶一同的时候,秦王政抬起了头。 韩非看着秦王政的动作,略微低头。 “你在咸阳待了一个多月了?”秦王政看向殿中跪坐的韩非。 “是的。”韩非一礼。 秦王政目光柔和许多,摆了摆手:“赐座近前。” 宫人们为韩非搬来了柔软的坐席,韩非离秦王政近了一些了。 秦王政抬头看着韩非,手里拿着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应该已经凉透了的菜饭。 “讲一讲你所想要说的。” 第一百零二章 法(九) “非,一月,所见,秦人,安而,不乐;秦国,强而,不实。”韩非继续如此缓慢地说道。 “你有口疾吗?”秦王政挑眉:“赐笔与简。” “谢,陛下。”韩非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话肯定比写字快一些,但他还是更习惯于写字。 写字时候,他整个人是静下来了的,不会因为外物而紧张,致于忘词。 提起笔,韩非在竹简上写道:“秦王所求,乃富氓而强国,终至于吞并天下,不分诸国,而专以郡县治之。” 宫人将竹简呈给秦王政。 秦王政看到竹简,微微颔首:“这是一条已经确定了的路,你的观察所得到的结论很正确。” “然则,此是秦王所求;而秦王政所求,更在此外。” 秦王政看到这一句,脸上露出笑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赐近坐。” 宫人们领命,将韩非抬到了秦王政面前。 两人面对着面,隔着一条桌案,相对而坐。 韩非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秦王。 秦王政年二十,正青春时刻,面容俊美,仪态清雅,气度卓然。 他面前的桌案上,是与韩非一模一样的菜饭。 除却菜饭,便是两大摞的竹简。 他面前摊开的,是已经批示了一半的一卷竹简。 韩非打量秦王政的时候,秦王政也在打量韩非。 韩非身上是脏污的衣服,脚下是穿旧了的草鞋,他似乎未及沐浴便进了宫,于是身上带着一些汗酸,头发乱糟糟的有油光,脸上胡须似乎也有时间没打理了,乱且脏。 看到他的样子,秦王政知道,韩非的确是下了功夫愿意俯下身子去看一看事情的具体情况的。 “你讲秦王的所求,与秦王政的所求,为何要分开来讲?”秦王政赞许看着韩非,鼓励他写下去。 能够意识到应该把职务与人的双重身份剥离开来,并且愿意下苦功去真切的了解脚底下的真实情况,这是个难得的人才了。 本来以为得了个李斯就已经很惊喜了,没想到李斯还能够带来另外一个惊喜。 韩非低头在秦王政处理政务的桌案上写字。 “秦王所求,乃是一个合格的王者身处此时此秦之王位,所应当求。” “而秦王政,作为缔造此时之秦的秦王,缔造如此之秦,所求,理当不止于此。” 韩非写完了两句话,将竹简举起来给秦王政看。 秦王政点头:“有些道理,那么你讲,秦王政所应当求的,是什么?” 笔在竹简上游走,刻画秦篆。 “秦王政所求,当是集天下极权。” “吞天下而亡诸国,破分封而建农会,除冗税而制薪酬,此,秦王政之所为。” “为之,则众氓安而民不乐,兵士服而将相急。” “何者,夺其利而予贱人。” “所得,秦人皆服,而权贵皆怒。” 写不下了,韩非暂时举起了竹简。 秦王政看到这些字,眼中流出惊讶而不出意料的失望。 果然,即便是这样有才能的人物,也跳不出那个局限。 他想了想,抽出一卷竹简,交给韩非:“继续讲。” 韩非拜谢:“谢,陛下。” “小事情,不必多礼。”秦王政摆手。 “庶人服而权贵怒,而秦王在上,庶人在下,权贵居中。” “是,秦王政,须减居中者之数目。” “或杀之,或贬之。” “如此,秦王政可安。” “如此,秦人可乐。” 秦王政玩味笑着:“虽不中,也不远。” 韩非心下一惊。 秦王政颔首:“已经很不错了,你继续。” 韩非看着秦王政年轻的脸,确定了他的表情不是轻蔑和鄙夷,这才惊疑不定地继续低头写字。 心绪有些乱了! 秦王政趁着韩非写字的空档,拿起筷子吃了些菜。 今晚,还挺好的。 本以为也是寻常的一天,却没想到临到晚上,见到了这么有才学的一个人。 这人,能担当大任的。 只是,似乎心中谋划比较重,韩国宗室出身,竟然能耐着性子在咸阳城里与庶人同住一个多月,看样子所求甚大。 “减权贵而政令难通。” “秦王之命,势要达于秦人。” “则,秦,匮乏官、吏。” “极其匮乏!” 秦王政看着韩非竹简上所写的,点了点头:“你的观察和思考,很有价值,也很正确。” “这正是秦国目前的现状。” “秦,缺少官、吏。” “朕的政令,需要有人传达,朕的命令,需要有人执行。” “朕的意志,需要变成秦人的意志。” “朕,需要传达与执行这些的人,需要有能力传达与执行的人。” 韩非没有意外。 他的所见,他的所学,支持他这样思考,也足以让他看到秦国的这一面,足以让他想到解决的办法。 秦王政看着韩非,脸上带着笑意,目光柔和:“所以,你的办法呢?” “你既然对寡人说着些,想必是有办法解决这一切了?” “官学。”韩非缓慢而坚决地说道:“陛下,可以,在秦,建制官学。” “凡,三等,以上,六等,以下,爵位,子弟,年,十五,以下,应需,入,官学,习法,成年,则,为官、吏。” “至多,五年,秦国,官、吏,足用。” “陛下,所求,极权,反掌,可得。”韩非平静看着秦王政。 他目光如平湖。 秦王政听到韩非的办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个办法,倒是可以用。” “不过真的要落实它,所需要的可不只是五年。” “而是至少,三十年!” “完成这个办法,所需要的是,以秦国如今的人口数去培养足数的识字底层子弟。” “而这些人,本来是需要去做活、去种地的。” “他们数量不少,要让他们真的学法、学字,首先要让他们几乎脱产。” “而且他们的家庭必须要可以负担他们的衣食,并且在少去这些劳动力的时候,还能够维持很好的生活,如此,他们家的大人,才不会叫他们放弃学习而回家去种田做活。” “并且,秦国还需要在这个过程里继续扩张。” “以保证,他们所有人完成学业之后,所能够获得的工作,比他们不去完成学业所能够得到的工作和人生,更加前途光明,光明到,足以补充他们脱产学习这些年不做活而损失的收入。” “也就是,这些人的官职、所得薪酬,都必须很高。” “这是个大难题啊。”秦王政看着韩非,问道:“所以,你所求的,并不是财货、权势,而是,保全韩国,对吗?” 韩非瞪着双眼,胡须微微颤动,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瞪着眼睛等死的鱼。 第一百零三章 法(十) 进咸阳时候,韩非早已经做好了会身死于此的心理准备。 对于自己的目的,他也没有想要刻意隐瞒。 因为瞒不住。 秦国的地理条件决定了,秦要东出,无论是要北征赵国,还是南破楚国,韩国都像是一颗钉子,钉在秦的膝盖上。 ——也只是一颗钉子而已。 所以秦需要拔掉这颗钉子。 这不是某一个臣子的个人诉求,也不是某一个君主的个人欲想。 它是一种必然。 是道路之初,路上那颗绕不开的石头,是迈步之时,膝上让人难以前行的钉子。 而劝说一个羽翼丰满,有了搬开石头、拔出钉子能力的野心勃勃的君主留下这块石头、容忍这颗钉子,是改变一个国家未来基本国策的事情。 这其中难度,韩非其实是有仔细想过的。 他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小到几乎没有。 但即便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即便是可能身死于此,他还是想来,想试试。 而这样的尝试,韩非心里清楚,只要开始,就有被人质疑动机、目的的可能性。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只一个照面,什么都没有开始做,连饼都没开始画,他的动机就被挑破。 而且是最不应该的人。 秦王政! 韩非已经不是那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大约有些恐惧,大约更多的是释然。 然则,即便是如此,韩非也很快的恢复理智。 “陛下所言,确是非心中所想。”韩非这么写道。 他低着头写字,借着写字的片刻间隙,脑海里仔细思索对策。 “朕大抵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才学的。” “而且很有想法。” “至于存韩,并不是什么罪过,比起那些一心求富贵、一心求权势的,你的所求,是很好的,至少足够远大。” 韩非笑起来,笑容如哭泣:“陛下,想要,收服,韩非?” “不错。”秦王政笑着,伸了手,一旁侍者立刻为他奉上一杯温热的白水:“你这样的人,朕知道,你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足够的意志,是个可造之材,你愿意在咸阳城蛰伏一个多月,与庶人行,足见你也是有些魄力的,只是你刚才所说那些,朕听得出,你欠缺实际为政做事的经验。” “所以朕觉得,打磨一番,你是可以担当一郡之长的。” “你自己也清楚,朕如今手中缺少可用之人,而你这样的,能力能够治理一郡的人才,朕怎会放过?” “陛下,心胸,果然,宽广。”韩非沉默许久。 心胸宽广,志向远大,能力出众。 这样的人有多自信,韩非心中是有数的。 而想要摇动这样的人的意志…… “陛下,是,如何,判断,非,想要,存韩?” “朕说过了,你是没有为政行事的经验的。” “你刚才所说的话语,的确是不错的,而且是很合乎一个年轻的王者的心思的。” “从这一点判断,你比朕朝堂之中七成以上的人都要优秀。” “但是给出这个办法的时候,你似乎完全没有估计过所需要的配套的措施,也没有提过实施这一切所需要的基础,更没有提过哪一个环节里可能会出现问题,更没有作为补充的,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的办法。” “朕于是知道,你首先是没有为政行事的经验的。” “其次是,你太冷静,也太急切。” “这样的办法提出来就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简单概括的。” “它需要许多的相适配的条件,也需要更多为之保驾护航的人、物力。” “秦国如今有没有这个能力,秦国能不能如此作为,是需要长久而全面的了解才能够完全知悉的。” “但你只是在咸阳呆了一个多月,便提出了这样的办法……” “尤其这办法又是那种只要开始施行,其中问题就会暴露出来,并且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办法。” “所以朕知道,你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求一个长久的官职或者多么大的富贵。” “但献出这个办法,危险性是很高的。” “因为只要献了这计,朕就不可能让你离开咸阳,而计划只要出了问题,你就没有活路可言。” “风险如此之大,而收益却很不确定,即便有,也不足以让你这样出身不错的人物为之送命!” “你的办法本身,又是一旦走上去便无路可退、实施过程极其漫长的。” “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如此急切、不求权力、财富,除却为了韩国,朕想不到别的可能性。”嬴政欣赏看着韩非:“你敢来见朕,想比不只有这一个办法要讲?” “是的。”韩非叹息。 “那就继续讲,把你所想的讲完。”秦王政开口。 韩非惊讶:“陛下?” 秦王政知道韩非此时定然是不解的,于是他解释道:“你觉得,你的目的不纯,朕便不会继续听你的计策了?” “你这样的想法,果然还是没有实际为政行事的经验啊。” “继续讲,朕想要听一听,不过你最好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 “你的能力,还不足以摇动朕的想法。” “破不破韩,你改变不了!” “但,你可以尝试说服朕,至少不在今年破韩。” 韩非呼吸一滞。 片刻,他深呼吸,平复心情之后,对着秦王政行礼:“多谢,陛下。” 秦王政瞧着韩非的模样,淡然一笑。 这样有能力、心智坚毅、志向远大,只是内心有所图谋的人物,他并不讨厌。 “前面,所说,计策,乃是,中策。”韩非收拾心情,整理思绪,重新开口:“陛下,想要,先听,上策;还是,下策?” 嬴政摇头:“这个你自己来决定,朕只想听完你的想法。”嬴政对于上中下策的,没有太强的执念。 或者说,韩非的计策,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补充而已,听了之后,他大概率不会真的施行。 但就跟刚才的那个计策一样,嬴政会从中选取一部分,或者沿着那个思路,自己去思考更加符合秦国现状的办法。 这是某种意义上剽窃。 不过这时,无论嬴政,还是韩非,都是不在乎的。 第一百零四章 法 (十一) 知道了秦王政不在乎上下策的分别,韩非收拾了一下心情。 他平日里养气功夫不错,心情其实很少有如此的波动。 然而今日,自从见到秦王政开始,他就再没法子保持冷静。 这位秦王陛下,当真可怕。 “上策,是,以。权术,争,权贵,之隙。” 嬴政挑眉。 隙这个词汇,用的最深刻,并且解释最有力的,是鬼谷纵横之学。 这一脉的义理之中,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存在“缝隙”的。 这个叫做“有间”。 而人所需要做的,是以“无厚”入“有间”。 尖刀刺入缝隙,而后挑拨离间。 正如庖丁之解牛。 理论很美好。 可是嬴政始终有一个问题——庖丁的刀,真的有那么薄吗? 他的刀真的薄到了可以穿行于骨骼之间的罅隙之中吗? 对于牛而言,骨骼之间肯定是有缝隙的。 但对于牛、刀二者,骨骼之间的缝隙、矛盾到底是内部矛盾,即便存在,也是小的,是次要的。 而与刀之间的矛盾,才是主要的。 你凭什么,就觉得,人家那么傻,放弃主要矛盾而专攻次要矛盾呢? “陛下,可以,拉拢,贵家,庶子。”韩非给出了他的办法。 “素日,之中,贵家,宛然,一体。” “而,嫡长,可以,承袭,爵位、田产、财富、姓氏。” “庶子,所得,必然,不多。” “陛下,可以,支持,庶子,与,嫡子,争。” 韩非看着秦王政。 嬴政点了点头。 这计策还不错。 但也就是不错了。 饮鸩止渴,扬汤止沸。 只是暂时的把次要矛盾放大,使之成为表面上的主要矛盾。 也就是传统的,拉一批打一批。 这是嬴政旧时就曾想过,并且实际用过的招数。 如今他已经不用这个了。 不用的原因也很简单——不适用了。 放在以前的秦国,这办法是很好用的。 可现在不行。 秦国不是过去的秦国了。 秦国如今土地是私有的。 私有土地迎来了一次无限期的大垦荒。 贵族们雇人开垦荒地,与国家、秦王分润开垦所得。 这样的大规模开垦使得钱、粮食、物资、人力都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速地流转。 要获取到更多的财富,就需要劳力们以更快的速度开垦土地。 要让劳力们提高劳动效率,今天比昨天获得的劳动成果更多,就需要让劳力们有更好用的工具、工作更长的时间、有更多的体力。 所以劳力们从吃不饱,到要吃饱。 隔三差五吃点肉,开开荤。 一年吃一两次肉的时候,吃肉就是过年。 但一年是二十次肉的时候,吃肉就是愉悦。 吃肉带来的刺激变小了。 那么接下来是什么呢? 是异性。 生物的本能需要被满足。 然后是什么? 衣服、鞋履。 安稳的生活、私有财产。 一项又一项。 贵人们发现,让穷人过的稍微好一点,自己就能获得更多。 于是他们开始笨拙地尝试对穷人好。 他们控制着这一切。 也在这个过程之中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速的财富积累。 隗状家的小儿子最开始是发鞋履给劳工。 后来是贩卖鞋履给劳工。 从分发,到收钱购置。 虽然劳工们似乎是付出了更多,但隗状家的小子,反而贩卖了更多了。 他赚翻了! 之后是一个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 他们想着各种办法。 组织妇人为劳工提供服务也好、贩卖熟肉食也好、甚至组建建筑队,为劳工修建房屋也好。 这些贵族家里的小子们,各自有各自赚钱的法子。 物资流转快速,意味着消费旺盛。 也就是,遍地都是等待着被满足的需求。 换言之,遍地机会! 这些年轻人甚至不用思考着哪一行赚钱快速,哪一行便于积累财富。 因为目光所及,都是机会,任何行业,赚钱都快,都比守着田地等待庄稼成熟要快。 这是以往所从没有过的。 他们以他们的长辈们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快速积累出了令长辈们瞠目结舌的家业。 同时,这些年轻人的成功刺激了更多的年轻人。 他们开始学着做一样的事情,然后发现,钱原来这么好挣。 这时候,谁还看得上家里那仨瓜俩枣呢? 你继承家业,意思就是你没本事! 外面遍地捡钱,你肯定是没有能力、捡不到,才不得不回家拿着那一点固定的资产。 你争家产,意思就是你是废物! 你主动退出了捡钱的游戏! 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已经完全的改变。 一般的庶人子弟所需要面对的最大的困难就是,第一桶金获取难度太大。 但贵家的子弟,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 秦国的贵族在垦荒之初,就被清扫过。 随后鞠子洲那豚犬收割钱财时候又打掉了不少。 如今贵族的人数减少,财富更加集中。 贵家的庶子们,往往也可以不太吃力地拿出自己所需要的起步资金。 他们根本就不愁任何事情。 他们有着过去的秦人根本不敢想象的发达的机会。 他们伸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机会。 并且,自己打拼而来的钱,花起来更爽快,挥霍起来更加不受约束。 这些人,他们回不去过去处心积虑为求继承多几个钱而讨好长辈的伏低做小了。 这样的人物,让他们回家为了继承那一点点的家业而费尽心机? 简直可笑! 秦王政静静地看着韩非,没有开口。 他不需要提醒韩非这些。 因为这些事物,需要韩非自己去发现。 因为这些事情,没有见过的人,是永不能想象,永不敢置信的。 韩非详细阐述了挑拨、分化、引发矛盾,使次要矛盾成为主要矛盾,并且收贵族家的庶子们为自己所用的手段。 这些,剥削经上面也有,但韩非阐述的更加仔细。 因为他亲身经历过这些。 “那么下策呢?”秦王政听完,不置可否,只询问第三个办法。 “下策,便是,诛杀,贵族,夺取,田产、财富,以之,招揽,外国,士子。” 秦王政点头。 这计策也不错。 矛盾暂时没办法消灭,那就消灭此时矛盾的对立面,然后引入变量。 虽然这些引入的变量最终会变为矛盾的对立面,但起码,暂时,问题可以得到解决。 这可以作为第一个计策的补充。 但,由于实际操作当中的各种问题存在,其实两个计策是不可以同时施行的。 韩非,还是欠缺实际的做事经验。 嬴政摇了摇头:“计策不错,你可愿为秦官?” 韩非见秦王政没有回应关于韩国的事情,有些失望:“多谢,陛下,厚爱。” 多谢厚爱,但是不行。 嬴政笑了:“你是可造之材,这样,帮朕一个忙,秦国如今正在修新法,你可去观瞻,提些意见,顺便,也将李斯交予你的那些关于新法的意见,说与负责修新法的那人听。” “今年,韩国,保住了。” 韩非听到这句话,喜不自胜:“多谢,陛下。” 第一百零五章 法 (十二) 走出秦宫,韩非脸上的喜色与他身上的欢快一同消失。 已经是九月份了。 十月,是一年的结尾。 今年,没几天了。 而在这没几天的一年之中,秦王政显然不可能在临近冬天的时候发动战争。 所以他应该压根就没打算在今年发动战争。 自己的一番劝说,没有起到效果。 所谓的韩国今年保住了,也只是哄自己玩的小话术。 他想要收服自己,于是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能让自己有面子的说法。 那么明年呢? 他会在明年发动战争吗? 韩非不清楚。 他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心中无限凄凉。 保住韩国。 真的很难! 一步一步,韩非走入夜色。 次日,韩非在秦王使者的引领下,前往少府。 秦国修法律的地方原本不在少府,具体事物也不应该由少府管理。 不过如今情况特殊。 秦王陛下并不是打算修改原有的法律。 他想要的是,重新制定全新的法律。 所以,修法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权力大了很多。 于是以往的程序不再适用。 秦王陛下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一个名为鞠子洲的家伙负责。 而为了保护鞠子洲,秦王陛下特意将其关在少府之中。 这是韩非所能够打听到的所有情报。 至于秦王陛下为什么会觉得鞠子洲需要保护,或者鞠子洲从何而来,是何门何脉、鞠子洲个人性情,他一概不知。 或者说,他周围的人一概不知。 韩非在见到鞠子洲之前,始终觉得鞠子洲这位写就了《剥削经》的人物,当该是白发苍苍的大儒。 又或者,是风度翩翩、年富力强的美男。 到了实际见到时候,鞠子洲的相貌仍是出乎他的意料。 鞠子洲貌相平凡、皮肤黝黑、从身形,到长相,到举止,都像他平日里见到的农民。 这就是个农民! 韩非有这样的错觉。 见到鞠子洲时候,鞠子洲争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他蹲在门前,一手拿了筷子,一手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完全看不出过人的聪明才智。 韩非一时有些迟疑。 《剥削经》,是别人代笔的? 这种思绪一闪而过。 韩非并不轻视鞠子洲。 他很清醒。 见过那位秦王政之后,韩非其实很难想象他会把制定一国之法律的大任交给别人。 这样重要的事情,那位秦王政,应当是自己牢牢的掌握在手里的。 有人要抢,他绝对会杀死那人,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父母。 然而,他就这样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了鞠子洲,并且只是将他圈禁起来,而不是关在牢里。 这足以说明秦王政对于鞠子洲的信任。 而与这份信任相匹配的,应当是鞠子洲过人的才能。 韩非对于鞠子洲的才能毫不怀疑。 能够写出《剥削经》那样明晰的道理的人,绝对是这天下有数的智者。 可是这智者,为什么会跟个农民一样? 为什么会长的跟最普通的庶人一样,为什么举止没有半分雅致,而是跟庶人一样粗俗? 他真的是鞠子洲? “鞠先生。”秦王使者看到鞠子洲,有些鄙夷。 鞠子洲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手上并不停歇,而是又喝了一口面汤:“什么事?” “陛下要我带个人来你这边,给你一些建议。”使者倨傲说道。 “就是这人?”鞠子洲上下打量韩非:“行了,我知道了。” “那么鞠先生,我就先告辞了。”使者维持着表面的礼貌。 鞠子洲一眼就能看得出对方的敷衍与鄙夷,他点了点头:“再见。” 使者又讨好笑着对韩非说了几句话,转身跑一样的离开。 鞠子洲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人,稍微打量,问道:“早饭吃了吗?” “还没。”韩非摇摇头。 来的太早,早饭他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还有一碗面,不嫌弃就吃了。”鞠子洲又低着头对付自己面前的面条。 “多谢。”韩非不知道该跟鞠子洲说什么,只进屋端起那碗还温热的汤面。 这面条很宽,面上蓬着一些青菜和肉丝,面汤浑浊而飘着油花,香气诱人。 韩非想坐在榻上吃,但想到鞠子洲还蹲在门口,于是也就端着碗来到鞠子洲身旁。 鞠子洲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韩非,略微诧异。 在鞠子洲眼里,韩非应当是个出身不错,有些能力的高冷贵族知识分子。 对方看到自己这样子,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交流的欲望的。 但,他蹲在自己身边吃饭是为了什么? 鞠子洲想了一下,说道:“你不必如此的,我们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一同修撰法律的人都还没到,你若是真的想做些事情,不必学我,只消去看我在桌案上整理了来的《秦国庶民日常生活经济运行册》就可以了。” 韩非疑惑:“那是?” “是我走访了一些庶人,汇总了来的与他们相关的大部分物质和服务的价格。” “其中包括了他们的收入情况、家庭生活开支、日常工作安排、饮食情况、四季衣着变化等生活相关的事物。” 韩非呼吸停滞:“这些?” “很重要,对于制定一国的法律,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参考。” “这样。”韩非若有所思。 “秦国过去粮价是不允许变动的,但是在实际中,往往变动。” “丰年之中,农民将粮食贱卖,换取钱财,购置盐巴、油、柴火、布料……” “荒年之中,农民手里的粮食又会被贵人们以稍微高一点点的价钱强行收购,而后贵人们以更高的价格返卖给农民,钱不够,就拿地亩、子女、自己来抵。” “而现在,农会的建制出来了,那么农民的粮食在分配之前就已经留出来了供所有人吃用的量与粮种、荒备、税务等各项支出。” “农民不会再面对粮食不得不贱卖、或者粮食被强制以低价贩卖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政权神器直接计划所有的资料,那么物价就可以保持平稳。” “而粮价的变化就可以被控制。” “无论是丰年,还是荒年,政府都可以直接精准的操控一国的粮价。” “与之相同,可以操作的,还有国中的各种物价。” “这是一个相对固定的章程,应该把粮价、盐价、肉价等各项物资的价格固定在哪个区间,这是需要研究才能够明白的。” “这也就是我汇总那些东西的原因。” “你能理解吗?”鞠子洲问道。 韩非面无表情吃了一口面条,有些想念楚国时候的日子。 其实,现在想想,荀夫子的学塾,很不错嘛。 第一百零六章 天下陵 (一) 十月,王八年岁首。 秦王政以六畜祭天,昭秦人悉:建王陵。 新的秦法已经快要制定完成,秦王政所关心的事情,有很多也已经开始有了解决的思路。 但这些关系到一国政制的问题,注定不可能是一两天里就可以得到答案的。 解决这些问题,是需要对于现状和现状之下的人的需求有着透彻的了解的。 利益、权责的分配上,也要屈从于现状和现状之下的,人的需求。 当人们想要跪着的时候,叫他们站起来,就是与他们做对。 当人们想要躺平的时候,叫他们跪下去,更是与他们做对。 “所以任何的改革,都需要有需求先行于前;利益紧随其后。” 嬴政坐在鞠子洲对面,吃着许久之后相聚的第一餐。 鞠子洲大口啃了一口鹿肉:“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的确想不通,你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想要给自己修建陵墓?” “王翦去年八月进入楚国之后发来过一次捷报,师兄你读过吗?”嬴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鞠子洲放下手里的肉,用湿毛巾擦了擦手:“但是捷报的意思应该是大胜?为什么你的陵墓会与大胜有关?” 嬴政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师兄,捷报也是战争之后的捷报。” “王翦他们进入楚国时候,楚国、秦国边地都下了连绵的暴雨,秦国国内的农民有着农会的照顾,没有因为这天灾而死几个人,但楚国就不一样了。” “楚人死伤惨重。” “王翦对于这些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是那些兵士则不同。” “他们果然怜悯那些遭了灾的穷苦楚人。” 鞠子洲嚼食嘴里的鹿肉,微微颔首:“这是应该的。” “当然应该!”嬴政语气笃定:“我们所能够观测到的一切的人的分野,不就是这样吗?” “秦人兵士是穷苦人,是世道的下层阶级,是受了欺辱的。” “楚人穷苦人,与秦人穷苦人,虽说分属异国,受的是不同的人的欺辱,但他们的遭遇是一样的。” “秦人如今好过一些了,但他们毕竟没有忘却这一切。” “见到遭了灾的楚国穷苦人,就如见到昨日之自己。” “物伤其类!” “所以秦人兵士想要救助楚国穷苦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 “救了?”鞠子洲提着一口气。 “当然救了。”嬴政挑眉,颇有些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意气:“王翦自己是对于楚国穷苦人的境遇没有什么感触的。” “可他到底是王翦,一如既往地聪慧。” “他能够察觉到兵士们的意愿,并且愿意顺从与利用这个意愿。” “所以秦人兵士救助楚人庶民。” “好事情!”鞠子洲忍不住想要喝彩。 嘴角咧起。 “他们为了救助这些人,冒险占了三座县城,并且因此惹到了一些楚人。”嬴政开怀。 “所以有了后来的,捷报。”鞠子洲叹气:“好事情啊。” “新年开年便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是否值得喝一杯?”嬴政笑着问道。 鞠子洲想了一下,重重点头:“值得!” “那就喝一杯。”嬴政如此说着,举起酒杯。 鞠子洲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嬴政看着鞠子洲倒酒的动作,看着鞠子洲手中酒杯里满满的一杯酒水,眼神冷了几分:“身边这些人换了十数次,换来换去,还是赵高更合心意一些。” 鞠子洲洒脱笑着:“赵高毕竟少,秦政比赵高更少。” “世上有些人,注定是少之又少的。” 嬴政嘴角勾了勾,总算又高兴起来:“速着赵高入宫来侍候。” “喝酒。”鞠子洲一饮而尽。 酒很甜。 嬴政看着鞠子洲先喝了一杯,于是跟着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尽了。 “秦国兵士的战力很高。”嬴政喝完了酒,似乎来了兴致:“据王翦捷报上所说,他们与那名唤‘项梁’的楚将遭遇,并非正面遭遇。” “而是,那楚将带人奇袭。” “初时接站,只千人,项梁拥兵五百,五十人带马精锐,战车一乘。” “我军之中,二五百主申引项梁入林,将其伏杀。” “我军死二十九人,伤九十一人。” “五百人……全歼?”鞠子洲一惊。 “未留活口。”嬴政说到这里,有些遗憾:“那五十人精兵带了马与乘战车的项梁一起,被诱入林中,追及河畔。” “彼时大雨才过,那处所泥泞不堪,马跑不动,人行缓慢,逃也逃不掉的。” “这里面,地理之优势,是因久居彼处的楚人农民帮助建立的。” 鞠子洲会心一笑:“应当的,楚人百姓也知道谁才是真的愿意帮助自己的人。” 嬴政傲然:“得到这些人的帮助,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师兄,你觉得,这死去的二十九人兵士与九十一人伤者,应当如何处理?” “我那边不是已经给你了章程了吗?”鞠子洲皱眉:“伤亡将士抚恤条例,上个月就已经报给你了。” 鞠子洲心生不安。 “那个不够!”嬴政摇头。 鞠子洲心下一沉:“条件已经很丰厚了!” 经济补偿、子女前途安排、父母抚恤、孀妻赔偿、名誉宣传都已经兼顾。 嬴政为何还要改动这些东西? “远远不够!”嬴政驳斥:“师兄,给赔偿也好,给优待也好,给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荣誉也好,人死了就是死了!” “这个人就因着这一场战争而结束了。” “他的一切‘关系’都因此而强行断开。” “你给出了很高的价钱,很有诚意。” “可是师兄。”嬴政盯住鞠子洲的眼睛:“不是所有人都是鞠子洲。” “鞠子洲不信任何神明,重视实际利益,漠视作为人的感情。” “但就跟世间没有多少赵高,没有第二个嬴政一样,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鞠子洲吗?” 鞠子洲心中升起一缕荒唐。 “师兄,我要让这些因为我的意志而死去的人,与我一同永生。” “那座陵墓……”鞠子洲脊背一冷。 “历代秦王都是以天子规格藏下的。”嬴政吟颂:“他们有着吞并天下的野心。” “而我,师兄,你觉得我只有吞并天下之心吗?” “你觉得,我只想成为区区的‘天子’吗?” “你这样做,给予兵士与战死兵士太高的赋权,国家后续很难安定下来的。” “呵。”嬴政轻蔑:“你还是这样懦弱,做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你这样,如何能够改变这世道?” 第一百零七章 天下陵 (二) 对于嬴政的轻蔑,鞠子洲并没有感觉到很难受。 很早之前,鞠子洲就知道,以嬴政的性格,继续走下去,他会变得骄狂恣意。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骄纵、偏激,才好改变世界! 以前鞠子洲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走在世界的前面,他希望得到一点点改变,为以后的人铺出一条相对好走一些的路,所以他需要一个与他一样走在世界前面的秦王政。 可现在,鞠子洲心中升腾起一丝一缕如薄雾的悔。 秦王政,走得也太快了。 不只是个人智能上的快。 很早之前,从嬴政变成了秦王政开始,从秦政接触实事、验证和践行自己所信奉的义理开始,他就已经逐渐走上了一条鞠子洲根本无法掌握的道路。 如今,鞠子洲甚至已经不能预测他的思维和想法。 与他相比,即便是激进如鞠子洲,都是保守和怯懦的。 “你就这么急吗?”鞠子洲闭上眼睛,心情颇不平静。 嬴政轻蔑笑着:“我不急,我很清醒,所以我做事很慢。” “历史有历史的规律、世道有世道的规律,这些师兄懂得的道理,我都懂。” “可是师兄,我们的理还说,循序渐进与高歌猛进是一体两面的。” “它们或许矛盾,可是却也统一。” “我所要的多,秦人很辛苦。” “但秦人有没有因着这份辛苦而获得比不辛苦时候更好的日子呢?” “他们除却生存必须的生活资料,有没有得到额外的东西?有没有看到向更好的境遇之中发展的希望?” “他们是否愿意听从我的命令,继续辛苦下去呢?” “那些为我效命,为我赴死的人们,他们愿不愿意听从我的命令,而去抛头颅洒热血呢?” “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我一直认为他们是愿意的。” “但在王翦将捷报发回之后,我看到了他们这些出于下层阶级的人与王翦、甚至于,与我,都不一样的那一面。” “我才知道,他们原来其实没有那么愿意。” “他们是不得不愿意。” “给谁卖命都是卖命,我给的多一些,他们对比过之后,这才有了愿意。” “他们敬我、畏我、爱我。” “但是他们不可能那么心甘情愿把命给我。” “他们愿意把命给他们自己。” “他们的妻、子、父、母、相同阶级收到欺侮的同伴。” “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一般的,秦王!” 嬴政目光幽邃:“这跟历史的规律、世道的规律一样,也是一种规律!” “我想要师兄你曾向我许诺过的,至高至强的‘暴力’。” “所以我必须顺应这份暴力的内在规律。” “我得,与他们同在。” “同行、同感、同阶级。” “如此,我才能够得到那份我们初学义理时候,你曾经相我许诺的,那份‘暴力’。” “这一次战争最好的一点就是,我找到了个办法。” “我找到了一个‘理由’。” “而我的兵士们,则看到了那个理由所对应的现实。” “师兄,你觉得,我会赢,还是输?”嬴政俯视鞠子洲。 嬴政的言语有些颠倒,思绪有些激动。 鞠子洲这时默然不欲。 真厉害啊,秦政。 没想到竟然可以走到这一步! 嬴政看着泥塑木偶一样的鞠子洲,畅快饮酒。 很快,赵高到来。 时隔数年,赵高依然熟练且自然地以“奴婢”自称。 他先是为鞠子洲斟酒,又为嬴政以藏冰镇酒。 嬴政半闭了眼眸,指节在桌面轻叩。 “你所想要的葬格太高,以后战死者多了,国家财政撑不住的。”鞠子洲最后劝说。 嬴政漠然张开双眼,旋即阖上:“撑得住。” “烧死者肉身成灰,铸造泥俑?”鞠子洲见实在难以劝说嬴政改变心意,于是妥协一步,与他商量起战死兵士的葬格。 “可。”嬴政点了点头,一口将酒水饮下。 赵高立刻斟酒。 他恭谨得不像是个铜铁炉里管理数千人的大人物,反而像是最卑贱的奴隶。 “其家中遗孤,由国家统一抚养?” “这部分按你说的来。” “但是这些遗孤,一定要让他们读书,以后国中选拔官吏,优先录用他们。”嬴政说道。 鞠子洲心下微动:“若是女孩儿呢?” 嬴政张开双眼,略微错愕:“什么?” “若是战死者家中遗孤是女孩儿,也按照这个来?” 短暂的愕然与思考,嬴政放下手中的酒杯:“也照这个来。” “怕是少不了人骂你。”鞠子洲笑了。 赵高开口了:“鞠先生说笑了,好似那些人胆敢开口骂王上一样,如今被骂最多的,可就是鞠先生您自己。” 鞠子洲叹气:“这样啊。” 是了,如今秦国上下,受人骂最多的,就是鞠子洲。 这些贵族、世人是不敢辱骂秦王政的,他们的胆量,早已经在一轮又一轮的屠戮之中被消磨掉,对于挥舞屠刀的人,他们自然没有胆量说一句不好。 可是对于鞠子洲这样一个既没有具体官职,又没有什么威胁到大家身家性命的能力的人物,他们是有着十足的胆量尽情辱骂的。 “胆子大了,敢在这里乱说话!”嬴政有些不满。 赵高谦卑低头。 “奴婢知错。” “知错?”嬴政问道:“你错在哪里?” “奴婢错在收了钱。”赵高俯身。 嬴政挑眉:“收了钱有什么错?” 赵高收的钱,没有一笔是嬴政所不知道的。 因为赵高收了钱之后,大头全部都交到了嬴政这里。 他倒是很乖觉,一见到嬴政,便找了借口认错。 一如既往的谨小慎微。 或者说,胆小如鼠! 嬴政摆手:“行了,总共就那么点智慧,全都用在这上面,真是无聊至极。” “奴婢谢陛下夸奖。”赵高叩谢。 “这座陵,师兄。”嬴政看向鞠子洲:“你觉得,应该修多大?” “果真要修的话,那就有多大,修多大。”鞠子洲无奈:“而且不能拘于战死兵士,还要有别人。” “比如呢?” “墨者询。” “有所作为的,匠人?” “农会的一些吏员。” “有些贡献的小吏。” “农会之中的一些老农。” 嬴政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么?” “我知道了。” 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陵 (三) 鞠子洲静看嬴政。 他觉得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嬴政已经听懂了。 甚至他所听懂了的,可能远远不只是自己所想要表达的那些。 嬴政从来都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的可怕不来自于他的肌体力量的过人;也根本不是他性情多么反复无常,叫人难以琢磨;更不是他心理多么异于常人,多么变态。 他的可怕来自于所有人都能够真切感受到的那种聪慧。 这种聪慧在他幼时便已经体现。 体现在他能够将鞠子洲所讲述的,超乎这世道的道理融会贯通,甚至举一反三。 而此时,心智成熟了的嬴政看到一件事情发生,听到一句话语,他所能够从中获取到的信息是什么,一般人已经完全无法想象。 甚至,连鞠子洲这样的,对于那份义理有着融入骨血的贯通的人,都已经完全无法揣度嬴政以此为根基的思考。 这是最可怕的。 ——我们学的是一样的东西,我比你学的多。 但你的深度,你的思考,甚至你的感悟,都是远远超过我,甚至已经到了我所根本没法儿企及你的背影的高度。 这种人物,实在叫人心生绝望。 鞠子洲欣慰又恐惧。 “那么,师兄,这座陵,你打算用哪一部分的钱来修?” “当然是税钱。”鞠子洲下意识回答。 一个国家性的工事,当然要用国家的钱来修,用某个私人或者小团体的钱来修,修好了之后东西算是谁的? 使用权和所有权又该怎么算? 鞠子洲很不能理解嬴政问这句话的含义。 嬴政听了鞠子洲的话,微微颔首,却又轻轻叹气。 似乎是肯定,又似乎在否定什么。 鞠子洲皱眉。 他知道,这时候嬴政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但是……不用税钱,用什么? 赋? 还是捐款? 又或者,再剥削国中贵族一刀? 鞠子洲越想越觉得没有可行性。 剥削到如今,贵族们的规模已经足够小了。 再砍一刀,他们只怕就受不了,要造反了。 但是不向这些有钱人要钱,嬴政此时也不可能向穷人讨钱花啊! 鞠子洲思考着,嬴政已经笑起来了:“新的税法拟定下来了吗?” “已经修好了。”鞠子洲点了点头,颇有些心不在焉:“和之前我们商议过的差似,我增添了一些保障性的内容,你派来的那个结巴也给了一些建议,他是个有才能的,别因为人家口齿不利就看不起,该用还是得用。” “口齿不利……韩非么?”嬴政笑着:“这人我看得出是有本事的,但是心不在我,暂时是没法儿直接用的,还是磨一磨,等开春之后,先把韩国灭掉,再用他。” “原来他是韩非。”鞠子洲颔首:“确定了开春之后就灭韩国?” “这样的小事,还要三思么?”嬴政笑容清淡,甚至不如吃到了好菜时候心情高涨。 “王翦带出去的那一支军队……” “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嬴政信心满满,为着这一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军队的战绩而感到骄傲:“此次出兵五千人步卒,转战楚、魏、韩三国,纵横十七城,斩将二十三人,杀人三千余,损兵三百不到,可谓壮也!” 鞠子洲也很是欣慰:“能够不抢劫庶民的兵士,可以谓之严军,十战九胜,实在寻常事件;而可以主动帮助庶民的兵士,没有失败的道理。” 嬴政睨了鞠子洲一眼:“这话倒是还不错。” “那么这三百不到的战死者,是立刻就开始准备烧身建俑吗?” 嬴政思考了一下,慎重点头:“月中大朝会上,我要试一试这朝堂众臣,这件事情——虽然说起来轻巧,但是,毕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毕竟是……从这群虫豸手里抢权力的。” 陪君主葬,对于活人而言是一件天大坏事。 因为君主死,你无论多年轻多健康多不想死,也要死。 这是强制性的。 而对于死人,则是无上的荣耀。 对于死人还活着的家人、族人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庶民凭什么陪王葬? 他们应当被当做猪羊六畜,杀死而埋,“陪葬”“陪祀”这样的高大上的,直达天神之处,勾连祖宗在天之灵的,只能是贵族! 历代秦王之葬格,是藏。 也就是天子之葬。 那么陪祀的,能够享受供奉的,至少得是上卿。 君主死后的侍卫,也至少得是官大夫。 可是嬴政现在想要的,是战死者、为国而死者,全部都享受供奉,全部都成为祭祀的对象。 也就是,把本应该高贵的,拉倒了泥涂之中。 这种事情跟以前分地、杀人还不一样。 以前最多是杀几个人,剩下的大家可以得到比以往更大的利益,所以其实是有人肯定会支持的。 而现在这件事情,则是刨根。 就是指着鼻子骂贵族:“你和庶人、奴隶是一样的!” 这是基本上不可能有什么贵族愿意支持的。 但目前的秦国,嬴政觉得,至少不会有人敢正面否定自己。 那么,这件事情,只需要小心一些,绑定一些看得见的利益,作为利益的交换,那么贵族们不接受,也得捏着鼻子接受。 只是,这个绑上去作为交换的利益,应当是什么呢? “我们之前讲好了的,留出来一部分税法的空当。”鞠子洲叹气:“只是,阿政,税法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如此急着修陵,而要把税法专门留出漏洞和特权给这些蠹虫……真的值得吗?” “有所得,有所失。”嬴政不为所动。 在很早之前,在今天确定下来一个战争的“理由”之前,在派出王翦去寻找理由之前,甚至在更久之前,在决意要练兵之前,嬴政心中其实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是一拍脑袋就有的。 也不是清晰明了的。 那是午夜梦回。 嬴政初初得到了名为“扶苏”的儿子之后的一个夜晚。 他夜半惊醒。 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 当时灵台清明,心底澄澈。 月光照射在地面,脚踩在路面,感受得到冰凉坚硬的触感和足底的柔软。 那时候嬴政忽然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疑惑。 那疑惑来自于自己所学过的义理和所见过的世事。 他杀死了吕不韦、灭杀了许多贵族、拿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是下一步呢? 永生? 可是真的只有永生吗? 除了永生,我还应该做一些什么呢? 哪个模糊的问题,当时没有答案。 如今,可能也没有。 但那之后,嬴政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留一些变化出来。 税法中留出变化、政法中留出变化、甚至对于身边的人、所预见的事情,也不去彻底解决。 他想要看一看。 看看也好。 第一百零九章 天下陵 (四) 夕阳西下,鞠子洲提了一壶酒,从王宫之中走出。 长谈一日夜,他的精神并不能算好。 身后跟着的赵高,则要比他好上一些。 “鞠先生,前番用您来为我开脱罪过,实在抱歉。”赵高对着鞠子洲致歉。 鞠子洲摆摆手:“这是你的本事,也是阿政倚重你的根由,我只不过是充当一个打开话题的借口而已,此时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谢就不必了。” 赵高有些失望:“那么接下来,鞠先生打算去哪里?” “我?”鞠子洲抬头看了看天色:“饿了,找个地方蹭顿晚饭。” 赵高立刻会意,抬头看了看夕阳,辞别说道:“鞠先生,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 “好好做事。”鞠子洲拍拍赵高的肩膀,与他相背而行。 傍晚正是晚饭时候,市井里,劳作了一天的小民们拖着微倦身躯,或站在街上与邻人交谈,或者结伴去往工地食堂,又或者,在家中生活做饭。 铁锅烧柴,热油青菜。 滋滋啦啦的声音炝出袅袅青烟。 油脂在烈烈火焰的炙烤之下散发香气,鸡子、鱼肉、蔬菜。 各家有各家的晚餐。 千家不同,万户迥然。 鞠子洲路过这些人家,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心下有些羡慕。 隗状坐在主座上,听着小儿在自己耳边聒噪地炫耀着。 这种炫耀说实话是很不符合贵族的身份的。 像个土包子、暴发户。 但,当炫耀者所取得的财富足够耀眼时刻,这种炫耀,也就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隗状当初是不支持自己小儿的。 可现在,在铁打的事实面前,他也只得忍着。 他只得放下家主的身份、放下族长的架子,耐心听着小儿炫耀自己。 这种等待是很熬人的。 但鉴于如今隗状对于小儿有事相求,等待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小儿正喋喋不休着,下人忽然拿了信物来报,有人求见家主。 隗状看着那熟悉的信物,吸了一口气,问道:“是何人?” “来人说,他姓鞠。”下人回答。 隗状反应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姓鞠?” 如今世上正有姓氏合流的趋势,一些家道中落的贵族,因着再无力讲求过去的排场,而不再以姓、氏、名、字等区分自己与劳苦大众的根本性区别,于是姓与氏在实际使用当中有融合现象。 但这并非是隗状起身的原因。 他起身,是因为,这个自称姓鞠的家伙…… 只有鞠子洲了! 只是……隗状连忙穿上鞋子,前往迎接。 正门之前,隗府的下人们恭敬礼待鞠子洲。 尽管这家伙貌相并不怎么样,但既然开口就叫出家主名、字,并且能够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等待,那么这人必然不会是什么一般人。 下人们辨人的基本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无论他们如何请,这怪人就是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叫家主亲自开正门前来迎接。 这是一件大事。 下人们不敢耽搁,拿了鞠子洲随手给出的“信物”,便去请示家主。 这所谓“信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鞠子洲给出的,是一块他以前用过的小东西。 这东西,叫做“田牌”。 隗状到来时候,鞠子洲提着一壶酒,站在自己家门外。 隗状从侧门偷偷看过,确定了门外的人正是鞠子洲,这才使人大开正门,带人迎出去。 “鞠先生,久不见了。”隗状热情走上前来,双臂搭上鞠子洲胳膊:“别来无恙乎?” “还好。”鞠子洲看着隗状家中大开的正门,欢畅笑起来:“确实是久不见了,比起上次见面,你好似老了一些。” 隗状脸上一黑。 真不会说话! 虽然心里不痛快,可隗状仍旧笑脸相对:“鞠先生说的是啊,我的确是老了!” “放心,今次前来,就不商议什么生意了。”鞠子洲打趣说道:“上次找你谈生意,你分明是赚大了的,怎么见着我还如此畏惧?难道你怕赚钱?” 隗状愕然。 上次谈生意,说的当然就是田牌的那一次。 但是,那次情况不是特殊吗? 隗状心念转动,抓了鞠子洲的胳膊:“鞠先生,您瞧,我真是见了您,高兴得脑袋都有些糊涂了,竟教您在我家门前站着聊,您快随我来,我们入屋中,慢慢持久叙旧。” 鞠子洲点了点头,并不抗拒,只随着隗状前进。 隗状很好奇鞠子洲到来的目的。 但他不敢问。 他现在只想把鞠子洲送离自己家。 可是他很清楚,鞠子洲这个堪称麻烦之源的家伙,不会那么好打发。 也就是他们说这几句话的空档,很多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鞠子洲,又进了隗状这豚犬的家中了。 上一次他去,是售卖田牌时候。 有些人开始观望。 更多的人开始一边咒骂,一边筹集资金。 “鞠子洲这该死的家伙,他怎的还没死!” …… “鞠先生来我这里,竟然还带了礼物?”隗状使下人接过了鞠子洲手中的酒。 进府之后,他脸上的笑容迅速的冷却,转而苦着脸对鞠子洲躬身一礼:“鞠先生放过我。” “我怎么你了?”鞠子洲避开这一礼:“别想太多,我就是来吃个晚饭而已。” “您?”隗状见到鞠子洲这样说话,反而不敢劝他离开。 念头流转,隗状重又在脸上挤出笑容:“鞠先生喜欢吃什么?” 鞠子洲越是无所求,隗状越是害怕。 隗状的小儿,名为飞荧的青年人好奇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形貌并不好看,虽说年龄不大,然而看起来实在有些显老,就好似是个积年的农民。 这样的人?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灾星? 飞荧好奇打量鞠子洲:“拜见鞠先生。” 鞠子洲瞥一眼:“飞荧?” “鞠先生认得我?”飞荧有些惊喜。 这种传说中的人物,竟然认得我? “咸阳城中做实事的人,我都认得。”鞠子洲笑了笑:“今日来,是作为你父亲的老友而来的,算起来是你的长辈,本该是给你一些见面礼的,可是你叔父我实在穷困,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赠你。” “随便送你一些什么东西,也有失我的身份。” “这样,秦王政近来叫我修法。” “正修到了税法,叔父我就,教你一个合理避税的法。” 隗状听到这里,毛骨悚然。 你这哪里是送礼,你这分明是来索命的! “鞠先生!”隗状又惊又怕,连忙喝止。 第一百一十章 天下陵 (五) 世上的法律,都是会有漏洞的。 对于法律漏洞的利用,也并不是什么禁忌。 有很多人用法律的漏洞为自己牟利,也有许多人用法律的漏洞来洗清自己的罪孽。 这在贵族们眼中都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唯独,唯独法律的漏洞,不应该由制定法律的人讲出来。 制定出有漏洞的法律,这没有什么。 可制定出的法律,你自己都很清楚漏洞在哪里,但就是不去进一步修改,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不修改,还把这漏洞当成礼物,送给别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以当今的那位秦王陛下的性格,他知道了这件事情,会做什么呢? 他会怎么想呢? 隗状稍微动动脑子就可以猜到。 ——你们是不是勾结起来,把将要推行全国的法律作为一种为自己的小团体牟利的东西? 你们是什么居心? 想要谋反? 这件事情谁是主谋? 隗状不敢拼一把秦王政会否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心里很清楚。 当今的这位秦王政,对谁都不会网开一面。 他对于他所能见到的一切的坏他事的人,都有着最深沉的敌意! 他不会放谁一马。 他会做的,只有把那人的头盖骨掀下来,闲暇时刻,敲一敲那头颅,问上一句:你为何要碍朕的事呢? 而最为用心险恶的事是,鞠子洲这狗东西,他为什么忽然就要讲法律的漏洞给自己听? 他怕不是受了秦王政的指使来故意做出这等事情的? 隗状不知道“钓鱼”这样前卫的词汇,但类似的手段,他自己就经常用,所以很是了解。 鞠子洲看了隗状一眼。 飞荧有些不满看向隗状。 老头,也太不知趣了! 隗状感受到自己儿子的目光,暗自叹息。 能力如今是有些了,可是眼光还差一些。 飞荧是真的很想要跟鞠子洲聊一聊的。 《剥削经》虽然被大家一只当做反面典型来骂,可是所有的人,所有读书人,所有当权者,都只是骂而已。 骂这书缺德,骂这写书的人丧尽天良。 却,始终没有人说它不对。 这本书,是对的。 尽管它可能很缺德,很丧尽天良。 但它对。 飞荧就是因着这本书,才去做出了一些尝试。 随后他因此发家,得以在父亲面前喋喋不休,原本趾高气昂的嫡长兄如鹌鹑一般在他面前缩首。 这样的变化,飞荧觉得是《剥削经》的功劳。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受世界钟爱的天命。 原本是家中不受待见的庶子,不说受到排挤,但人生晦暗无光是肯定的。 一朝他起身,发现大家都在骂一本书,他也就用攒了的钱去买了一卷这书,打算在宴席上跟大家一块骂一骂,增进一些与那些备受关注的嫡子们的共同话题。 但这么一买,就仿佛困龙升天。 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 一层层的规律,仿佛铁网,将世界圈住,一切的人、物、变化都在这铁网规定的网格当中跳动。 不是从一个格跳到另一个格,就是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 这是比以往他所见到过的任何经书都要可怕的学问。 这是比以往任何经书都要不讲人性、不讲道德的经书。 但这经书,叫飞荧看到了希望。 他于是开始践行。 于是他踩在了风口上。 一飞冲天。 由之,飞荧其实一直都想见一见鞠子洲。 这位他天命的贵人。 如今见到了,虽说外貌上,对方很是平常,可是看言谈实在不一般。 飞荧很想得到对方的教诲。 而这个时候,不识趣的老头子强行打断。 飞荧很不满,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鞠子洲问道。 隗状不好说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事情没法儿挑明。 不挑明,虽说可能也没法子洗清嫌疑,撇清关系,但至少有一线机会。 而一旦挑明,就完全没有机会。 “鞠先生,礼物贵重,小儿哪里消受得起!”隗状叹气:“不若私下里,悄声说与我一人?” “老兄你很贪啊!”鞠子洲笑起来:“这漏洞又不是只有一处,要我都讲与你听吗?” 天坑! 隗状悚然:“不如先用餐?” “也好,我也饿了。”鞠子洲点头:“我在阿政宫中拿了一坛酒,我们可以喝一喝,我久不喝酒了,今日难得高兴,老兄你一定得陪我喝上两杯。” 隗状嘴里发苦。 这,绝对是秦王政派来的! “鞠兄。”隗状无奈,躬身深深一礼:“你有事就直说,我年岁大了,吃不住惊吓的。” “那好,我也就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了。”鞠子洲正色:“阿政想要修一座陵。” “这么早?”隗状疑惑:“王上年轻,为何此时便要修陵?” “修大一些,难免花耗时间长些。”鞠子洲人畜无害地笑。 “修大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隗状为难。 他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只是修陵这么简单。 但是,鞠子洲不说,他不敢问。 “里面可能要加上一些人。”鞠子洲诚恳起来,一点一点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老兄你可以支持王上。” “劝王善政,人臣本分!”隗状义正言辞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飞荧对于自己父亲骑墙的行为很是不满。 没有确定的立场,想要左右摇摆,如何能最大化的获利! 他听着鞠子洲与自己父亲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有些事情却很明白。 他知道,自己应该有一个立场。 “也好。”鞠子洲并不嫌弃:“那你尽量不要反对。” “王之所愿,固臣之所愿。”依旧是这样的套话。 鞠子洲轻蔑笑着:“酒你留着喝,饭就不吃了。” “送鞠先生。”隗状将礼数做足。 飞荧看着自己父亲谦卑的背影,摇了摇头。 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只知道和稀泥而已,或许经验多一些,然而与这家、与这族一般的灰败腐朽,不足为伍。 飞荧打开了鞠子洲拿来的那坛酒。 酒里有一卷竹简。 飞荧眼前一亮,趁着父亲没注意,将湿漉漉的竹简塞进自己衣下。 而后他倒了一杯酒,满饮。 烈酒梅香。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下陵 (六) 飞荧从家中离开,返回自己另一个家中。 鞠子洲的到来使得父亲心神不宁,只叮嘱了几句不要招摇、也不要轻信鞠子洲之类的话语,并未将过多的心思放在小儿身上。 由是,飞荧得以成功地瞒天过海,将竹简带走。 踏出府门的一刻,飞荧觉得有些晕眩。 那酒,还真是有劲儿! 过去的酒是软饮,果味的,甜酸口味。 味道好,其次造价高,对于饮酒者,没有太大的冲击力。 贵族们喜爱喝酒,也就是酒水口味和那种多喝了之后微醺的感觉。 但如今的酒又有些区别。 这新式的酒水,造价比过去的酒水低一些,口感更差,同时更加醉人。 这样的酒水,就不是贵族们爱喝的了。 因为容易醉,口感还差,冲击力太大。 鞠子洲带来的酒水,正是最近这两年咸阳城周边的工人们最爱的酒水。 飞荧以前没喝过这样的酒,一时喝多,便有些吃不住。 他站在门口扬扬手,手下人立刻知趣前来搀扶。 “主上,您怎么样?”浓眉大眼的奴仆关切着。 飞荧摇摇头:“吃了些烈酒,无碍,回家去。” “唯。”奴仆恭敬地遵照飞荧的意愿,招呼来了几个人,将飞荧送上安稳的牛车。 家中和府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府中,是飞荧成长的地方,是他父亲隗状的家。 对于那个家,飞荧只是个庶子,尽管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其实不多。 更多的是糟心的早年经历。 而家中,则是他发家之后,自己购置的宅邸。 这是一处豪宅,以前,是两位贵族的府邸。 如今,飞荧将它们买了下来,并不按照原本的设计来。 他将这两处被父亲评定为“颇有韵致”的宅邸毫不留情地拆成平地,而后在平地的基础上,请了墨者构图、使少府拟定框架,最终在农会雇用六百多名工人重建。 重建出来的豪宅,父亲不屑一顾,认为它没有了“韵致”,什么都是全新的,一点底蕴都无。 飞荧更是因此被父亲怒斥,说他有辱家门。 可飞荧本人并不在乎。 甚至他因此而高兴。 他很喜欢自己的家。 回到家中,飞荧没有换衣服,径直钻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书并不多。 如今飞荧所能够看得上,并且愿意日夜揣摩的书,只剩下一些秦王陛下下发的政令,与一本《剥削经》。 书房中,放置了用来维持温度的炉子,因此屋内温度很好,即便是有些醉意,飞荧也没觉得不适。 他将自己藏匿起来的,湿漉漉的竹简拿了出来,一字一句地开始研读。 《十一月十四日秦法税法试行初解》 鞠子洲。 刚劲而怪异的字体。 这当该是鞠先生的亲笔手书! 飞荧抚摸那文字,沉下了心。 “法律,是固定组织的必然产物。” “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是用以巩固和维持统治的,工具。” “税法,是用来大致调控国人生存状态的法。” “国中贵族、官吏、外戚、大贾等有资产者,必有特权。此等人,有更多的机会得到国中财富,也可以有更多手段避开因税收而来的财富丢失。” “国中贫人,家资微薄,朝不保夕,终年不能饱食,征收税收,则会使其家庭破产,个人未来前途黯淡,生活状态更加困顿。” “因此,举凡国中,能够为国提供税收和收入来源的,必然是家中小有资产,日子过得去,并且可以看得到看似光明的未来前途的人。” “秦国过往的税法,与赋并不完全分裂。” “但由过去的国家政制来看,土地完全归属秦王,秦人只有耕地使用权,并且只能以爵位方式获取土地。” “于是秦国当中,税收的主要来源,则是低级爵。” “这些人的光明前途,一者来自军功的获取,一者来自土地丰收。” “如今秦国政制发生改变,人与地的关系也发生改变,过去的收税方式与收税主体因此不再合适。” “农会的推行,使得家庭与家庭的隔阂得以消解,人们开始在生产这一环节就开始团结一致,以获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在更广泛的生活当中,更多的合作与团结也就自发地开始了。” “这种团结与合作,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过去的管理方式,因此最为合适的税收对象,从家庭和个人,转变为了以地区为壁障的,农会。” “而独立于此之外的,所谓贵族、贵戚、大贾、官吏们在一定程度上,以个人的资产,便能够与农会相抗衡,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也可以不被视作单独的个人,而视为独立的农会,因此也就可以被新的税法覆盖,成为征税对象。” 飞荧看着这细密的文字,醉意渐醒。 和《剥削经》一样,这竹简上的文字并不太多,也没有什么过人文辞,但,由内而外,其中所透露出来的冷酷与卓然,却实在叫人心折。 限于篇幅,飞荧知道,这一卷竹简是有下文的。 他很想看到下文,但不是现在。 因为只到如今这些内容,他都要好好琢磨琢磨。 这些文字很质朴,叫一个初学文字的小儿看,他都能看懂。 可是背后的蕴意呢? 固定组织的必然产物? 固定组织是很好理解的。 但是为什么是必然产物呢? 这里面有什么说头吗? 还有,统治阶级的意志? 思绪需要整理整理。 飞荧喝了一杯热茶。 …… 十二月,王翦率军返回秦国。 此次出征,他带人纵横隳突,虽说经常被追着打,但是基本上没有吃什么败仗。 反而,更多的时候是大胜。 然而,即便是大胜,其实打仗就不会死人了吗? 胜利了,兵士们也并没有多么喜悦。 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大家拼命为了日子好过,那时候是不得不拼命。 可是现在日子好过了,大家私心里是不愿意拼命的。 因为拼了命想要的好日子已经在眼前,所以大家的想法是,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去刀头舔血。 因此,打仗死了人,大家的心情比以往死了人,都要沉重的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下陵 (七) 虽然战争是沉重背痛的,但此次战争,也并不完全是令人感到伤心的。 王翦看着正在与韩地庶民道别的兵士们,奈下性子蹲在路边等候。 这路是新近修的。 修路的人正是这些王翦率领的这些秦兵。 他们这支近乎职业化的军队,纵横于楚地、魏地、韩地之中,令三国贵族闻风而丧胆。 然而真个到了不打仗的空闲时候,他们却又不像是一般的,征兆起来的兵士们那样子,以抢掠财物、妇人为乐。 反而是,他们更愿意帮助这些比他们生活更加穷困的别国庶民。 王翦不能领会这种的帮人做活,看着别个因着自己的帮助而过得更好一些的行为其中的乐趣,但他是个少有的将帅之才。 发现这一点,他便顺从兵士们的合理心理诉求。 不打仗时候,他主动颁发军令,使兵士们为沿途所见的庶人们做事。 韩地新近修的路、庶民们并不如何好,但足够安全,可以完全的遮蔽风雨的简陋房屋、居住区内被清剿过的蛇虫猛兽。 有些便于修挖的地方,一些有经验的秦兵聚集起来,甚至为他们打了水井! 这些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本地的庶民们的生存条件得到极大改善。 庶民们哪里见过这些? 楚地被秦兵救了,得以存活的;魏地被秦兵们分发了粮食、开采了斜井的;韩地被秦兵们带着,学会了修路建房,改善了条件的。 这些庶民都很想跟着秦兵一起走。 他们是愚笨的,见识短浅,目不识丁,昏蒙无知,营养不良,低矮瘦小是常态。 在王翦的眼中,他们活得是不像人的。 只比奴隶强一点,强的也很有限。 可,连小动物都是知道谁对自己好的,更何况,是这些人? 他们从实际的生活当中感受到秦人对自己好,这时候,秦人对于他们便是自己人。 至于秦国和楚国的区别? 可笑! 他们在秦军与本国军队作战的过程当中毫不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并且,他们其实是很愿意跟着秦兵一起走的。 只是,秦军此次出征,是为纵横,展示兵锋,不便带没有战斗力的庶人。 于是王翦便使兵士们安抚当地庶人。 如今他们这些人要离开,本地的庶人很是不舍。 语言隔阂着,交流并不是非常通畅的兵士与庶人没有因为语言的隔阂而生疏。 瘦小的小儿辈依偎在鱼宽大的怀抱中,用额头蹭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心。 大大的手掌,小小的脑袋。 乌溜溜的眼眶里蓄满了晶莹泪珠。 他们相互之间,语言不通,从来交流都不顺利,可小儿头一次吃饱、头一次在人世上吃到糖,知道了这世上是有着甜食这种东西的…… 她在这语言并不相通的异国兵士身上感受到的,是父母都不曾给过的温情。 分别之际,鱼是不舍的。 而小孩子,则比鱼更加不舍。 但,最终还是要分别的。 鱼将自己从战友处筹集来的糖捏了捏,留给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子。 而后随着一道道命令,转身,归队。 小孩子抱着糖果,眷恋不已。 她不敢把糖给自己的父母看到。 因为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他的家庭过去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有什么稍微好一些的东西,母亲都要夺取了留给家中最精壮的劳动力。 很早之前,这个人是祖父。 祖父不动了之后,这个人就是父亲。 活到如今,小孩子记忆当中,自己在秦兵到来之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糖,她也怕被父亲夺走。 可是比糖被夺走,他更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离开。 她体会过那种温暖。 如果世上不曾有这种暖光,那么小儿不会有所奢望。 她甚至不能想象那种难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温暖感觉。 可是既然体会到过,既然知道它存在。 那么她就不想失去它。 一刻,也不想! 队伍整肃的过程中,小儿努力地在人群当中寻找那个身影。 她不知道鱼叫做什么名字。 只知道代表鱼名字的一个音节。 至于那个音节的含义,她是不清楚的。 她抱着糖,迈着步子,从缓到急,然后步履彻底失去节奏。 她呼喊着“鱼”这个稍显陌生的音节。 秦军当中有不少的重名者。 鱼这个名字虽然不是重名率最高的,但名叫鱼的秦人,不止一个。 有人听到了这相对于环境而言很是细弱的呐喊,瞅了一眼,只是叹息。 再是不舍,他们的归途,也不能带上这小孩子。 因为军队是要有纪律的。 也因为,归途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会是轻松愉快的旅行。 秦兵们对于沿途经行,帮助过的庶人,都是不舍,可不舍归不舍,不能带还是不能带。 脚步声、整肃纪律的呼号、基层军官们清点自己麾下兵员名字、兵员回应等声音在响。 小孩子稚嫩而带着哭腔而略显无力的呐喊在这其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反应。 王翦站在队伍左前方,看着队伍旁边围着的几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都在寻找让他们感受到了不舍情绪的秦兵。 但王翦已经没有什么时间留给他们了。 该走了。秦王陛下的事情,是不能耽误的。 至于这些小孩子…… “众人,不必太过留恋,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王翦肃声,五百主们迅速将他的话复述下去。 随后是百长、屯长…… 王翦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响起。 他的命令,在秦兵们脑海中回荡。 “我们下一次回来,便是将眼下这些受了苦难的人,变作与你等一样的,不再受苦的,秦王陛下的子民!” “距离我们下一次回来,不会太久。” “所以道别,还是留在以后。” “现在,我们,启程!” “回家了!” 声音响彻。 命令传达。 意志贯彻。 大军于是开拔。 在军阵之前的小儿辈们,被秦兵们提起,扔在远处,确保他们不会冲上来妨碍军队行进。 他们开始哭了。 小儿辈哭声响起。 声音更小了。 王翦站在军队中部,旁看这些小儿辈,目光深邃。 舍得或者不舍…… 王翦笑起来了。 他如猛虎,不轻易有表情。 此时的笑容是轻微的。 他微笑着,转身离开。 期待下一次见面。 下一次,你们就不再是韩人,而是秦人。 如此,你们便不会再与秦人分别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陵 (完) 归途是沉闷的。 当被追击,或者追击别人时刻,忙于赶路,忙于思考反击,忙于商议应对,每个人都在尽量的贡献自己的智慧,每个人都尽力的为队伍提供力量,尽量的争取胜利。 在这种情况下,队伍里的氛围是热切的。 虽然有危险,但大家团结一心,所谓危险,也就不再危险。 可归途呢? 尘埃落定,一切终结了。 大家知道了胜利。 此时绷紧的线终于得到了松懈。 很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此时变成了主要的事情。 有朋友死去了。 自己受伤了。 残废了。 还有,因为战争而存在的问题,会引发的,以后的生活当中所会遇到的困难。 这些占据主流,成为主要矛盾。 士气在此时散开。 队伍在归途之中,因着离别的伤感渲染而放大了这样的情绪。 很快,踏上归途的第二日,王翦就感受到了不对。 兵士们不再积极的商讨各项事物,而是成群,按照籍贯、口音聚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只聚集着。 他们眼眸里也没有了过去所见时候的渴盼。 伤残了的,身上散发着浓重倦怠与悲戚。 一些人没有多重的伤势,然而见着自己的战友如此,也变得沉默。 万众一心,似乎已经完全成为过去。 王翦沉吟。 他之后看向骨灰坛。 一百零七只简陋的陶土坛子。 此役,去四个月,纵横隳突,斩首三千六百余人,战损,达到一百零七。 五千人,战损,一百零七。 伤者不计。 这骨灰坛子,里面便是战损者遗躯焚化之后的残余。 五千人死掉了一百多人,在数字上,只能说是百分之二。 如果按照所谓的计算公式来算,这点伤亡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对于所谓“士气”,更不可能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精锐的部队,可以接受的极限是,战损三成以上而不溃散。 可是,真正的,放在人群当中,却不是这么算的。 五千人战损一百零七,就相当于是,一个中大型学校,平均每个班死掉了一个人。 可能人数占比不大,然而对于士兵的冲击却是实实在在的。 生活刚刚有起色,人死了。 那么生活的起色还有意义吗? 家里的老人谁来养活? 小儿谁来喂养? 家里的活儿谁来做? 妻子会改嫁? 改嫁之后会过的好吗? 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勇敢无畏,因为贱命一条,或者不会比死了失去更多,他的世界里也不会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美好。 可将要拥有梦寐以求的好生活的人呢? 他敢死吗? 马上生活就会变好了,没看到这一切,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没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是没法儿清晰描述和思考的。 大字不识的兵士们所想的,只有家里的状况。 人的思考是由人的基础认知所构建出来的。 是由感性的主观经历的累积所得到的理性的客观归纳。 受限于见识和归纳方法,客观并不一定对。 但客观一定是建立在主观的基础上的。 兵士们的主观是那样的糟糕,他们要想活得好,以前只有种田然后打仗这么一条路。 秦王陛下给出了一些改变。 但,真的改变了吗? 秦王陛下说当兵发薪资,的确是会发的。 秦王陛下说战死会给抚恤,的确是会给的。 可是之后呢? 之后该怎么办? 并不只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会对未来感到迷茫。 也不只是特定年龄段的人才会迷茫。 面对未知和未曾经历过的事物时刻,连一个国家都会迷茫,遑论个人。 而个人命运,在此战争、在此秦王陛下的意志面前,又是如此渺小。 人们的迷茫笼罩在队伍的上空。 王翦毫无办法。 他试图改变,可是到底无法改变。 他叫兵士们唱歌。 兵士们是会跟着唱歌的。 可是不论如何,最终一定是悲伤的。 悲怆,深切,痛苦,迷茫。 以前王翦带兵,就曾经历这一切。 他在兵书上见到过应对措施。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给出一些娱乐,占据士兵们生活的主要时间,使他们无暇哀思。 或者,让他们宣泄。 然后以重利,冲击他们的心智。 所以办法也就是——屠杀、抢劫、银虐。 事后只要销毁证据,就可以了。 但王翦并不愿意这样做。 他隐约觉得不妥帖。 而且,就之前战争时期里这些兵士面对那些手无缚鹅之力的庶民们的态度,他们也不像是需要那些发泄的。 贸然的命令甚至会引发营啸。 线条交织,线索错杂。 王翦暗自发愁。 他始终觉得自己所带领的这支军队与以往所见到过的,贵族们蓄养的私兵是不一样的。 可是,具体是在哪里有不同,又是在哪一个环节导致了这种不同,王翦却没法儿知道。 因着这种不知道,他所以始终无法真正的知道自己所带领的军队的上下限和认同感在哪里。 要说是认同那位秦王陛下,但对于外国的庶人,他们也是和善的。 要说他们不贪财富,也并不是。 先前在楚国、魏国、韩国,这些兵士也都有抢掠贵人家中财产的行为。 而实际战斗力方面,这些人愿意为战争而贡献力量、智慧、经验、以及为此而特意进行一定的社交活动,也是王翦所未曾听闻过的。 这些人与庶人做了朋友,然后会为了自己所给出的战争预期而刻意去向新近结交了来的本地庶人朋友们寻求消息和办法,而后汇总。 在楚国,这些人伏杀那个叫做项梁的小子,魏国追击魏果,韩国杀张野,都是在王翦甚至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军队……古怪啊! 王翦带着疑惑与担忧,率领自己麾下的军队,回到秦国。 过诸县,郡。 在一层又一层的检查、盘问、与慰劳之中,前往咸阳。 他们最终于以前的蓝田县,如今秦王政赐名为“玉县”的地方驻扎。 玉县近骊山。 而骊山, 王翦听县中农会会长秦曳说,王上将他的陵墓,选在了家门口的,骊山。 称为:天下陵。 而叫军队驻扎在骊山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陛下,要来骊山,亲手挖出修建此陵的第一抔土。 五千人的军队,要在这里,完成一次被鞠犬,哦,也就是鞠子洲称为登记的一次修编名册。 记录已死之人名姓、籍贯、年龄、志向、以及死亡的时间、地点。 然后,交玉县本地匠人,也就是秦国目前最好的匠人,为之塑像。 这些人,将会在以后,陪秦王陛下,一同入主大陵之中,受到供奉、祭拜。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神话故事 (一) 雉揉着自己肩膀上的伤疤,心里面是漫无边际的空白。 他们回到秦国已经许久,停留在玉县的日子相当无聊。 既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可以做,也不让回家。 越是等待,雉越是思念霜阿姊和自己那贫困的家。 家里面条件虽然差,可是,呆在家里,总是安心的。 结痂的疤痕看来格外丑陋,雉的手指在血痂上划过,思绪再一次回到今天早晨。 那些匠人,为什么要问我哪些事情呢? 雉的同什战友林在魏地战死了。 雉当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也没有多么悲伤了。 他只记得林家中是有一个弟弟的。 林最后的时光里还想着为弟弟娶个媳妇。 但是林家里穷困,他自己娶妻之后,家中积蓄就空了。 尽管有了农会兜底,一家人努努力,总算不挨饿了,可是距离能够有足够的积蓄让弟弟娶上媳妇,还是有些距离。 林在军营里面就时常问一些识字会数算的同袍“我的薪酬,要当兵多久才能够攒足三百工分呀?” 不同的人的回复总是有些不同的。 数字的不同,林知道,他们中有人是错了的。 可他总忍不住想,万一算出来结果最大的那个人没错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晚上睡不着时候,林也总会以一种莫名的自豪语气,向雉炫耀他那刚出生的时候哭声很嘹亮的小女儿。 雉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但他很羡慕。 若要他说自己羡慕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总之是羡慕的。 因为太过羡慕,所以以前雉很不喜欢听林炫耀。 如今林死去了,雉反而有些想听了。 但人已经死了。 死了,就听不到了啊。 雉疑惑着。 既然都已经死了,那么塑像还有什么意义吗? 雉困惑不已。 塑了像,人也没法子活过来,花那么多钱塑像干什么呢? 今天早晨,雉作为林的亲近战友而被传唤,匠人们仔细问过了林的相貌、身形、习惯等,并且当着雉的面为他塑像。 就像尸体被烧掉一样,雉并不能明白塑像的意义。 听说塑像还要花好多好多钱。 这越发使人不能明白。 雉看着天空。 今天天很好,听说秦王陛下也会亲临。 但兵士们没有等到诏令召集他们。 所以雉百无聊赖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肩膀上的伤痕,是在韩国留下来的。 伤不重,但是疤痕很长,而且丑陋。 又是如此的一天。 雉正想着,身后有人拍了拍雉的肩膀:“好久不见了。” 雉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要拔剑。 然而剑不在身边。 摸了个空,雉这才想起,是早晨去见那些匠人时候,官长不许自己带剑。 之后从那一处场馆里头出来,雉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也就那么忘记了去取剑。 糟糕!不该把武器落在房间里的! 雉心下一紧,随即又想起,自己已经身处安全的地方了,于是陡然放松下来。 赵高看着雉从被拍了一下时候下意识做出动作,浑身肌肉绷紧,到短短一息之后,浑身放松的状态,不由放松。 这样的反应,可以称之为精兵了?自己所见过的,那几位家中蓄养的家兵,只怕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雉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只比雉自己大一些的样子,衣着未必就比雉更好,然而衣袍宽松,反而衬出他身形高大挺拔,面目也是雉所未见过的美。 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雉困惑:“你认得我?” “你出征之前,我们在军营之中见过一面。”年轻人温和笑着:“想不起就不要想了。” “哦。”雉越发觉得面前的年轻人眼熟。 真的见过吗? “肩膀上的伤不碍事?”年轻人关切着:“回国来之后,可有人为你请过医师看过?” “请过了。”雉挠挠头:“王将军在我们回到秦国的时候就陆陆续续请了医师来为我们看伤势,我的伤本来就不重,如今治疗过,又过了那么久,已经差不多要好了。” 雉说着,将受伤的胳膊举在年轻人面前,张开五指,又捏掌成拳,以示自己伤势已经没有大碍。 年轻人赞许颔首。 他身后的人不知为何就紧张无比。 雉奇怪看了一眼那人。 那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了一头汗水。 实在古怪。 “你病了?” 赵高勉强挤出笑容:“没有。” “你别管他。”年轻人笑着,拍了拍雉的肩膀:“我听说,这次出征,你们大获全胜,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雉下意识挺起胸膛。 说起他们的功勋,他腔子里就有一种充塞胸腔,点燃血液的灼热感。 “是吗,能与我仔细分说一下你们的经行吗?”年轻人好奇着。 雉舔了舔舌头,还未开口,眉毛已经抖动起来:“那好,那我就与你讲一讲……” 雉口齿笨拙,没有文化,嘴里的形容词并不多,话语很是质朴。 然而作为一名亲历者,他那质朴的言辞里,依旧透出亲历过的战争的血腥与恐怖。 年轻人是一名合格的倾听者。 他并不插嘴,也不打断,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雉的对面,听着他以他那贫乏的词汇量极力形容敌人的强与弱。 “……楚国那些地方,人是真的穷啊…二五百主经常跟我们说,他们那地方种粮的话产量高得很哩,可是他们真的好穷困,小孩子和妇人很多都是没衣服的,只有我们到了那里,给了他们一些破布,他们才有衣服穿。” “……大雨之后,他们的马跑不动,车也陷进去了,我们于是搭了木板桥,与他们接战。”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的武器很破很破,就像我老家的农夫,但又有一些人,兵器比我们都不差,力气也很大,拿下他们真的很费劲呢。” “……我当时……” 年轻人那么听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临近中午,雉与这年轻人亲近起来了。 同时他有些羞愧。 我说的那些,他不会觉得我实在吹嘘? 年轻人拍了拍雉的肩膀:“你们做的很好了,比我预想中,好太多了。” 很多事情,兵士们做起来,他们自己觉得自己是莫名发了善心,一时有了不忍。 可是一个人会如此是偶然,一众五千人军队,全部都发了恻隐之心,这还是偶然吗? 那么许多人都如此的想,那么这个偶然,当该是一种必然。 他们在无意识地,按照那个规律而思考,而感受。 年轻人欣慰笑着:“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或者说,有什么不解,有什么需要?” “想要的?”雉想了想,摇摇头:“只要秦王政愿意发我们钱,就可以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有些想家了。” “想家是应该的。”年轻人哈哈笑着,笑容阳光:“你还记得自己离家多久了吗?” “不记得了。”雉挠头。 说来,实在有些惭愧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家多久了。 年轻人有些揶揄说道:“你离家许久了,说不定,你离家时,家中妻已经怀了身孕,而等你过几日回家,到家之后,你家中新生的小儿女,还要问你是谁人呢!” “可能。”雉听到年轻人的话,下意识有些紧张。 万一,霜阿姊真的生了个小东西呢? 一时,雉忐忑起来。 “你不会当真了?”年轻人笑着问道。 “万一呢!”雉咽了一口唾沫。 “万一?”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万一的话,那秦王政应当补偿你啊,叫他为你的小儿女取名如何?” “那倒挺好!”雉听到这话,觉得很不错。 他没文化,而且自知自己没文化,给小东西取不了什么好名字。 可,秦王政不一样啊! 秦王政那么厉害的人物,应该可以给小东西取个好名字的! “那么,你有什么困惑吗?”年轻人又问。 “困惑?”雉不解。 “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些事情你想知道,但是又想不明白,也没人能告诉你。”年轻人循循善诱。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雉想了想:“我还真的有困惑。” “说来听听。” “你能回答我吗?”雉惊奇。 “说不定呢!”年轻人拍了拍胸脯。 “那好。”雉觉得这个人很亲切,很值得信赖,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于是他开口说道:“我觉得秦王政有点傻,人都已经死了,他还花那么多钱塑像。” “塑像又没什么用处,我实在想不通,他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没用处的事情。”雉一边说,一边摇头:“你说,秦王政傻不傻?” “应该说是有些傻。”年轻人点了点头:“其实塑像对于你们而言,真的没有什么用处,这大概是秦王政脑子抽了,做这种事情。” “是!”雉有些失望。 他不太希望秦王政脑子抽了。 要是塑那个像能有点用就好了。 “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年轻人神神秘秘地问。 雉一愣:“听说什么?” “听说,塑了像的这些人,他们家的老人、小孩儿,以后秦王政都要养活的。” “啊?”雉一愣,豆大的泪滴滴落,而他自己仿若未觉:“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年轻人慈爱地笑着:“说是,塑了像,就是被秦王政记住了的。” “秦王政认可了你们为他而死,所以他要补偿你们。” “塑了像,以后跟他埋在一块儿,到了天上,也被他养着,为他征战。” “是……是吗……”呼吸急促,短促。 泪滴如雨。 “是真的吗……这样,死了……死了还要为秦王政征战啊……那……那得有多累啊……秦王政……他可…可…可真的是坏啊……” 眼前一片模糊。 是真的吗? 真的可以的吗? 不会是骗人的? 雉恍惚之间,想起了死去好久了的父母。 想起了, 儿时,父母讲过的神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话故事 (二) 故老的神话里头,女娲娘娘开天辟地,化生万灵,女娲之发生三百六十星,女娲之齿生二十八神,女娲之肠生十神…… 神灵们治理世界,维持天道。 而人,也是女娲娘娘肌肤所化。 但是因为岁代久远,因此人与女娲娘娘的关联已经很浅。 母亲所讲述的故事之中,有些人,因为功绩而成为神灵,返还本来面目,得以返还女娲娘娘处,得到大自在。 而这样的人,是人们索要世代供奉的,是要被人世牢记,并且作为人的保护者而被祭拜的。 以前,拥有这样的机会的人,只有那些神灵的后裔。 也就是诸国的贵人们,那些高大、白皙、神圣、辉煌、拥有着过人的道德的人。 如今……我也有这样的机会了! 秦王政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胸腔之中是浩荡情绪。 天地广阔,气息顺稳,心中似乎有什么樊篱被野猿撞破,高头大马挣开缰绳,奔向天穹。 雉泪水模糊了的双眼之中骤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清澈明光。 年轻人仍旧那么慈爱地蹲坐在身边。 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该是做不得假的。”年轻人轻畅笑着,似乎早有所料,又似乎心中大石落定。 “那真好!”雉这么说着,站起了身来:“我要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林。” “他不是死了吗?” “死了也得让他开心开心!”雉深深呼吸,龙行虎步。 年轻人蹲在原地,看他离去背影,嘴角笑容仍旧未散。 “赵高。” “奴婢在。” “你觉得,这些人得知了这件事情会如何呢?” “陛下,宫中还有许多大事没有处理……”赵高斟酌用词,委婉说着。 “果然,连你也觉得那些人很难坐的住。”年轻人站起身来,身上慈和消失,转而是蓄势待发的杀机。 他身上面上,一片肃杀。 “这群蠢货坐不住的!” 秦王政,很是笃定。 这件事情,秦政与鞠子洲议定时刻,是两人密议。 然而后续,秦王政做出了一些安排。 鞠子洲准备了一些手笔。 很多人可以从中看到更多。 他们可能看不到秦王的具体打算。 可是那种自己的利益将要被触动的预感,他们是会有的。 他们,坐不住! 最坐不住的,当数秦国宗室! 因为与作为秦国宗室族长的秦王的关系最深切,所以他们是秦国最大的“族”。 秦王的安排之中,将一些宗室之人升了官职,给了许多优待和利益。 可是他却剥离了宗室的实权。 甚至有将宗室当成肥猪来养的打算。 这些举措,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中所体现出来的。 宗室里面会有蠢人。 可是宗室里位高权重的那批人里面,不会有蠢人。 他们看得出这一切的。 触动了自身利益的人是要死的。 这一点没得商量,无法妥协。 但是秦王就位以来,其实很多举措让秦国更强大了,也让宗室获利颇多。 所以秦王是要被肯定的。 既要肯定他,又要杀死他。 那么,办法就只有一个。 就是现在的这位秦王,秦王政,暴毙。 大家在他死后,延续他的政制,给予他一个最好的谥号。 那么,什么时候,身强体壮,年轻体壮的秦王政会暴毙呢? 当然是他出门的时候。 落水会使人暴毙;淋雨会使人暴毙;饥不择食会使人暴毙;路遇美人会使人暴毙。 办法很多。 但总的来说,前提只有一个。 那就是,秦王政出门。 走出他经营得铁桶一般的那个地方。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赵高,敢不敢同朕去见一见王翦?”秦王政问道。 “奴婢觉得,陛下所在,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赵高笑着,眸中也是一派森然。 “好。”秦王政颔首:“瞧着,你也是有些武勇的,把你拘在宫中或者炉中,是有些可惜了。” “开春之后,你跟着一块去把韩国灭掉罢。” “谢陛下。” 赵高挺胸抬头。 他的身量其实极高,只是平时在秦王政面前躬身弯腰,显得卑微。 此时挺起胸膛,比一般人高大许多。 秦王政将自己腰间的长剑摘下,放在赵高手中:“走,去见一见王翦,叫朕看一看,他是想要杀朕,还是想要保朕。” 赵高挺胸抬头,走在前头。 名为阮翁仲的高大少年人跟在后头。 两个身量高大的人保护之中,秦王政信步走向中军大营。 王翦正在睡觉。 回到秦国的日子实在无聊。 他跟兵士们驻扎在玉县,已经数日。 这几天来,他们吃得好,睡得好。 按理说,王翦应该很高兴。 可是实际上他并不高兴。 因为回来几天时间,有很多人来见他,也有很多人送了很多礼物来。 家中有书信,友人有书信。 各处之中,纷繁杂乱。 王翦实在不能理清思路,所以他将礼物收下,又将书信收下。 收下之后,有些人安静了。 王翦没有想太多。 以为只是因为自己是战胜归来的大将,即将被重用,所以众人巴结。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因为这份说不上来的疑惑,王翦心烦意乱,甚至有些失眠。 要知道——他在敌国之中被追杀时候,都是不曾失眠的! 王翦熬了一夜,看了地图,又看了几封书信,终于是感受到了困意。 于是他拒见了他人的使者,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一边睡,一边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到底是将要发生什么。 思来想去,他都不能想通。 想不通,就醒不过来。 秦王政带人来到时候,被王翦房外的守卫拦了一下,但很快,他们便顺利通行。 因为这些侍卫当中,是有人认得秦王政的。 于是门打开。 熟睡的王翦瞥了一眼被打开的门,左手按在了弩把上,右手按在剑柄上。 赵高先进了门。 他手中持拿秦王政的佩剑。 那铁剑很长。 看着只是很普通的铁剑,只是比一般的秦军制式长剑长很多。 一般情况下,这剑只能用来做礼器,而没法儿投入实战。 但是赵高的身量决定了他的臂长比一般人更长。 所以这柄长剑在他手中,是正好的。 王翦看着这个打过交道的家伙,一瞬间将手中钢剑与手弩都扔在地上。 “你咋来了?” 赵高看着地上的剑与弩,笑了笑,身子往侧里让了让。 然后,他身后的人施施然走出来。 “好久不见了,王翦。” “陛下?”王翦做出惊讶状。 “看到朕,真的有那么惊讶?” 秦王政自顾自坐下来。 一边的赵高弯腰捡起手弩,递给他。 秦王政拿着上好了箭张开的手弩看了看,轻描淡写:“看来你并不打算杀朕。”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话故事 (三) 王翦听到嬴政这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话,脸上神情一变:“陛下?” “在朕的面前,就不要做出这样的姿态了。”嬴政叹息:“躲在这里睡觉,难道就真的能够躲得过国中的人心吗?” 王翦脸色发苦:“陛下既然知我,何必又要来为难我呢?” “朕需要一个知兵事的人物。” “你是最合适的。” “陛下真的是爱给人出难题。”王翦叹息,起身整理仪容,向嬴政施礼:“将王翦,愿听陛下差遣!” 王翦并不想掺合这件事情。 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躲得开。 这是制度决定的。 秦国以前的兵制,是需要的时候临时招募,不需要的时候,只有少数的常备军队。 而在国家之外,是各个家族。 秦国的家族比起东六国而言,很少很少。 但少并不意味着没有。 秦国也有很多军功贵族。 他们这些人因血脉、战功而起,所以对于武装力量十分看重,大部分家中都会蓄养一些武装力量。 这些武装力量比起秦国最大的“家族”,秦国宗室的武装力量而言,是不强。 可是在战争当中,这些力量也是精兵! 以往的战争,是临时招募的战兵作为炮灰,这些精兵做最后的尖刀。 而现在…… 现在秦王政蓄养了固定的战兵,并且对他们进行专业化的训练。 这也就是说,目前手中武装力量最强大的人,其实就是秦王政。 无论多么大的动荡,无论多少人的恶意,秦王政手里的武装力量都是可以将一切恶念压平的。 而王翦……他是秦王政的这支武装力量与秦王政连接的枢纽。 他也是秦王政训练这支军队的总教官。 士兵们很熟悉王翦,在秦王政允许的情况下,士兵们是愿意服从王翦的。 但当秦王政有需要的时候,他是可以绕过王翦这个枢纽,直接去领导军队的。 而王翦,就是在赌秦王政看到自己的表现之后,不会来找自己。 可惜,现在,秦王政已经找上门来了。 “门外那个年轻的侍卫是你王氏的人?”嬴政有些感慨:“王难啊,是个好名。” 王翦脸色一黑:“他是我的族叔,这个名,不算太好……” “艰苦劫难,磨砺心智,不是吗?”嬴政抬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劫难,更能促人成长的了?” “大概……”王翦无奈垂头:“陛下说的是。” “那么趁着这个时间,与朕讲一讲。”嬴政面上的轻松写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严正。 “出发之前,朕就叫你注意过的那些事情。” 午饭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了。 太阳慵懒放射光芒,闲云飘荡天空,清澈的风吹动干枯树枝,一个消息在兵士们当中传开。 同时,一支大约两千人的军队悄悄地接近了征军的驻地。 士兵们吃饱了饭,都有些困意。 但是那一则消息实在叫人无法不注意。 所以真正睡觉的人很少。 大部分的人,还是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抱着剑或者盾,好奇而期盼地打听着那一则消息。 “是真的吗?” “不知道,似乎是真的。”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啊……” “以前也没有过秦王政呢!” “说的也是……” 心里亮堂堂的。 嘈杂的声音在各处响起。 有警醒的哨兵察觉了不对劲,在讨论之余,以惯用的手势向同伴打了招呼。 于是正在讨论事情的兵士们也都按住了剑。 驻地之外,有人骑了高头大马,张扬地带着十人护卫大摇大摆地进来。 兵士们对视过,三三两两的私语,却没有人阻止。 “奉秦王陛下政令,你等兵士,得胜归来,乃是有功之臣,理当赏赐!” “然则……” 一道很有一些奇怪的命令。 兵士们觉得这与他们以往所接受的命令有些不一样。 但大家没有多想。 因为再不一样,那也是秦王政的命令,大家需要服从的。 使者宣讲完秦王政令,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叫人送出一大堆的物资。 相反,他只是叫人不要声张,并且询问了王翦将军的居所,便带人离开。 兵士们虽然有些失望,但出于对秦王政的一贯信任,也没有什么怨言。 相反,大家比之前更加热烈地谈论着先前听到的小道消息。 秦王政是不会亏待给他干活的人的。 这一点,是大家的共识。 所以,此时没有任何的奖励发放,更加印证了兵士们心中所想。 他们觉得,是秦王政认为给大家的奖励足够丰厚,所以才会让大家等待。 欢快的氛围感染了一切。 于是驻扎在不远处的那一支纪律涣散的军队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兵士们开开心心。 …… “所以,你是真的觉得,东六国都不算什么了,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破掉他们?” 嬴政目光之中满满的审视。 这种审视,要比他设法应对咸阳城里的那些贵族们时候要认真的多。 王翦点头:“我是真的这样想过。” “那么,兵士们呢?”嬴政闭上双眼:“与你有相似想法的人,又有多少?” “非常多!”王翦想了想,回答:“五百主以上,几乎全是如此。” 嬴政静默,好片刻,释然笑起来:“原来如此。” 原来果真如此。 即便没有任何人的操纵。 即便没有任何人的人为干涉。 规律依旧那么牢固地灾运行。 嬴政张开双眸,某种浓重的忌惮在双眼之中闪烁。 “你之前这样想过,现在仍然如此想吗?”嬴政最后问道。 王翦想了想,摇头:“我心中有过这样的念头而已,这些情绪,太干扰我的思绪,我所以算了一笔账,就不再这么想了。” 嬴政点点头,很是满意:“这笔账,算的好。” 应对不同的局面,除了理论上的可行性之外,还需要扎实地进行实际的考量。 算账,就是最简单且最有效的考量方式。 “算账是个好习惯,你以后可以保持它。”嬴政起身:“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门外,“秦王使者”与负责守门的王难说着话。 嬴政摆了摆手:“开门,去算个账。”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话故事 (四) 守门的王难并不太想让眼前的这位“秦王使者”进到屋里打搅秦王陛下与王翦谈事情。 他并不是太聪明,可是也并不愚笨。 秦王陛下既然已经进了屋,那么外面再来的,打着宣读秦王陛下旨意的使者,自然是有问题的。 王难与倨两人守在门口,直接就挡住了这位使者。 然而身后的门从房间里面打开,却就不是门外的侍卫所能够控制的了。 王难与倨见到秦王政出现,立刻退到一旁。 那使者见到秦王政从房内出现,顿时哑口。 他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颈子提起的鸡,面对刀锋,任何的理智都无法掩抑心中的恐惧。 “陛…陛下……”这使者满身冷汗。 “你没有带兵闯进来,也就是说,你们都觉得,可以用更加平和,带价更小的手段来杀死朕?”嬴政轻蔑而残忍地笑:“该说你们太天真,还是太怯懦?” 强行袭杀,拼死一搏,彻底抹除一切变数的勇气都没有,还学人家搞政变? “又想要权力,又想要好名声?你以为你们是谁?” 秦业听着嬴政的话语,忽然心生一线孤勇。 王翦这家伙显然已经是靠不住的,但是咸阳那边已经布置好了。 只要嬴政死去,那么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不管王翦靠不靠得住,一切都会回归道计划好的轨道上去。 届时…… 他于是做出胆寒状,跪伏在嬴政脚下,哭喊着说道:“陛下,臣……” 话没说完,一把剑便出现在他喉咙里,彻底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咯…”血液将气息淹没,秦业的生命渐渐消失。 嬴政嫌恶看着操剑杀人的王翦:“走,去看看这群蠢货带了多少人。” “唯。”王翦擦了擦剑上的血,又抽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赵高这时在秦业身上翻了翻。 没有找到太有用的东西,只两份没什么用的诏书。 递给嬴政,只稍稍看一眼,嬴政便冷笑起来:“拼死杀朕的胆子没有多大,但是瓜分朝廷权力,剥削民众,抢夺国家财产的胆子却着实不小!” 贪而无能,这种人死了是最正常的。 嬴政随手将帛制诏书扔在脚下,随后率众而出。 王难与倨这两员小将此时奋勇当先,在嬴政之前,打开门,并且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鼓,瞧着鼓,高声喊道:“秦王陛下驾到,众人速速列阵!” 两个正在撒尿的兵士首先听到这话,对视一眼,有些疑惑。 但下意识已经拿好了剑。 随后是更多。 兵士们在训练时候就接受过秦王政的检阅。 而且次数不少。 虽说很多的兵士都不认得秦王政,可他们总知道,每一次给自己加餐、给自己发工钱的人是那位秦王政。 此时一听说秦王政到来,他们立刻的如以往一般列阵。 短暂的骚乱,而后是一排排,一列列。 乌压压而有规律的站齐。 有些脱去了甲胄的,在队列之中迅速的互相穿甲。 盾卫将大盾固定,弩士将弩箭下了。 兵器归鞘,整装待发。 旌旗升旗,众人向旗帜看去。 是那一面熟悉的黑旗。 料峭寒风拂动旗帜,太阳光反射甲胄深寒。 某种不容轻侮的气势在游动。 王难与倨分立两旁,临时搭建高台。 王翦立于高台之下,看着眼杀气凛凛的军阵,暗叹一声。 年轻的秦王一步步登上高台。 赵高与阮翁仲也都停在高台之下。 那个简陋的高台,是独属于那位年轻人的。 “兵士用命苦战,得胜归来,朕应当嘉奖你们。” “故而,朕做出了决定——你们之中的死者,以后可以以朕的近身铁卫的名义,与朕同葬于大陵之中。” “而葬在大陵之中的人,可以与朕一同,受到秦国供奉,祭拜。” “为了让你们能够真切的接受到供奉,朕会使匠人,为你们塑像,以文字刻画名姓,生平。” “而你们死后,你们的家人,也将由秦国供养。” “小儿,可以以朕氏为氏,在恤孤院中,会被教授文字、学习朕所学习的东西。” “长大以后,他们会优先于旁人而成为秦国的官、吏。” “老者依旧要做一部分活,但四十五岁以后,可以脱离生产,不用再做活而能有一日三餐,每月有新衣新鞋,不能自己生活的,可有专人照料,如子如女。” “这是朕向你们承诺的,也是朕所能够给予你们的,最好的待遇。” 一道道声音将秦王政的话语传递给军队之中的众人。 军阵之中立刻便是一片哗然。 兵士们私语着,交头接耳。 心一下沉在了肚子里。 这个条件,太好。 所以他们在一开始听到小道消息时候,是不敢相信的。 但是那时候,他们反而很希望这是真的。 而此时,听到这消息是真的,他们反而有些梦幻,不敢置信。 交头接耳,低低切切。 胸腔里是血液流动,脑海中是美好前景。 手中的剑、盾不再是冰冷的。 过去的委屈与艰难在此时有了足够的回报,于是一齐地变作了胜利之后需要回味的有意义的经历。 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一道声音自然肇生。 “秦王陛下万寿。” “秦王陛下万寿。” “秦王陛下万寿!” “秦王陛下万寿!” 浩瀚天地,悠然长风。 渺小的人在此时万众一心,一种狂热而真切的氛围在人与人之间流动,荡漾。 高台之下的王难第一个被这种狂热而澎湃的氛围攫住心神。 他俊俏的脸涨的通红,嘶声加入了这种呼号。 随后是倨。 王翦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而后他听到身后,身形高大的巨人少年阮翁仲闷声开始跟着一同嘶喊。 王翦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很单薄。 单薄得像是一片树叶,在沛然汪洋之中颠簸。 凉气透过天灵盖向脚底钻透。 手脚似乎都麻木。 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么一道声音。 而在这声音之下,一切的反抗与鬼蜮都会如阳光之下的冰雪,轻易消融。 高台之上的人俯视群生,扬起了一只手掌。 于是声音停住。 但那种情绪,反而更加高涨。 众人努力地抬头看着高台上的那个身影。 一道声音飘渺而下。 他说:“咸阳有贼子谋反,欲要杀朕。” “营畔有乱军驻扎。” “多久,可以将其平定。” 这不是问句。 所以军官们转述过去之后,所有人都拔出了剑。 剑向天穹。 “平定!” “平定!” “平定!” 山呼之后,高台上的身影挥了挥手。 王翦还未开口,军中五百主、二五百主们已经打出信号。 军队有序的变阵。 开拔了。 王翦见此,只是叹息。 真厉害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神话故事 (五) 【】 十二月二十二日,漆拿了工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双皮履。 这双皮履以木板做底芯,底芯上下各衲了一层粗麻布、一层细麻布和一层龙皮,鞋面则是内衬兔皮,外饰龙皮。 这样的一双鞋,花了他三十钱,与一石粟等价。 以往,这种贵重的东西,是只有家中有数百亩田产的有钱人才能够穿得起的,如今他也买来穿了。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厚鞋。 鞋子买来的时刻,漆便脱掉了自己的旧鞋,换上了这双新鞋。 鞋子很合脚,穿起来很暖和,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双脚像是踩进了热水里面,又像是踩在云朵上。 买完了这一双鞋子,又在食堂里买了些这几天刚刚被允许售卖的酒水,就着前天买来却没吃完的狗肉,叫了相熟的几个老工人,又吃又喝。 几个人吃饱喝足,本应该是些闲话的时刻,但彼此又没有话可以讲。 什么呢? 他想着。 没话,于是便不了。 他们各自睡去。 这之后,漆打算攒些钱,所以后面的工资、奖金,他一钱都没有花,只将其寄存在墨者手中。 十二月二十九日,是发月工钱的日子了。 工人们早早下班了,按照工作年限的不同,被墨者们分为了三个队伍。 漆、越、介等三人正是少有的,做足了三年工的熟练工人,他们前后排列起来,等待着拿钱。 “每日二十五钱,本月做活足二十七天,没有加班,核每人六百七十五钱。”墨者们高声吆喝着。 漆排在队伍之中,没有把这句话当成一回事。 每月最多只做活二十七天,是铜铁炉开炉时候的规制,后来被人改掉,现在改了回来,他颇有一些怀旧的念头,然而想到当初进入这工地的那些朋友要么已经在工地里活活累死了,要么就是因为纠集起来,想要辞职,而成为了典型,被杀死,人头割下来传示众人。 念头及此,漆有些难受。 可是难受什么呢? 莫不是钱少了?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可能不是。 队列排到了他了。 他于是拿了工钱。 拿了钱之后,也没有走,而是和前面的几人一样,盘坐在一旁的地上,慢慢数钱。 他不会数,对于五十以上的数字的简单运算也没有一个概念,于是他所能够验证自己的钱有没有被克扣,验证秦王政的话语是不是真话的办法这一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数钱。 如果钱数是对的,那么就证明了,秦王政没有骗人! 他是如此的想着。 想法简单而固执。 秦王政了,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如今是已经做到了的。 如果了的钱也给了,那秦王政就是守信的! 他想着。 “一个二十五、两个二十五……”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数钱,越是数钱,越是眼神明亮,心情雀跃。 钱肯定是够的。 他心中其实有了猜测的。 因为墨者们算账算的很明白了。 因为手里的钱的确有差不多的重量了。 但他不敢相信。 于是他想数钱。 二十七个二十五。 二十七天,每天二十五钱。 钱是给够了的! 他这样的开心,以至于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并没有很伤心。 他提着钱,找到了自己一贯储钱的那个墨者:“我要存钱!” 他这么着。 那墨者原本正用勺子擓饭吃,被漆这么高声的叫喊一惊,瞬间吓得饭勺落地。 他反应过来之后很有一些生气,于是他冷着脸,很是不满:“存多少?” “六百七十五钱!”漆眼里泛着泪光,他高声吆喝,无比认真。 “这么多?”墨者皱眉:“你不留下点钱周转花销吗?” “不了。”漆将拿一大串钱递给了墨者。 他亲眼见着那墨者翻出竹简,提起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写了字。 “漆” 这个字,墨者心情好时,曾教授过他的。 他认得。 “我在你这里存了多少钱了?”漆忽然问道。 “两千六百六十钱。”墨者看了一眼竹简上面的数据,随口回答。 “加上这六百七十五钱是多少钱?”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心算,而后回答。 “三千三百三十五钱,我能取出来吗?”漆问道。 墨者停下了数钱的动作,奇怪看着漆:“你要离开了?” “不是,我就取钱。”漆认认真真地着。 “全都要取?”墨者上下打量漆。 0 【】 漆重重的点头:“全部都要取出来!” “可以……”墨者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病,但还是答应了:“你稍微等一下。” 他于是从身后的柜台里取了三畚钱,又从漆黑刚刚给他的钱里面数了三百三十五钱,一并递交给漆。 “你的钱,三千三百三十五钱。”墨者将钱推到漆面前,而后拿起笔,把漆的名字勾画掉。 漆接过那些钱,并没有拿了就走,而是将其再次推回到墨者面前:“我要存钱!” 墨者正捡起勺子,刚想吃饭,见到这一幕,瞬间生起气来:“你戏弄我?” “我要存钱!”漆道:“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墨者憋了一肚子气,w但碍于职责,他还是放下了自己的碗,提起笔来,重新录入漆的名字,勾画了“三千三百三十五钱”。 漆看着墨者,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哭了。 终于忍不住。 墨者见他哭了,更加恼火:“我可还没对你怎么样呢!” 一个七尺丈夫,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丢不丢人? 墨者心头憋了一团火。 漆边流泪边笑:“我没事。” “我有事!”墨者飞起一脚,将漆踹翻在地。 漆还是流泪,脸上的笑容变作了疼痛的狰狞,好一会儿,他继续笑着。 墨者根本摸不着头脑,又是烦闷,又是窝火。 明明没有碰他的时候,他哭起来;给了他一脚,反而又笑起来。 这人怕不是失了智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发憷。 然而漆只是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又弯腰在自己三十钱的那双鞋的鞋面上拍了拍,笑着离开。 “秦王政是个好人,是守信的。”漆这样道。 墨者不明所以。 漆这样跟他的朋友话。 他的朋友,越,买了十斤狗肉,介,买了四两饴糖和六斤酒水。 他们邀请漆一齐喝酒吃肉了。 “秦王政是个好人,他是守信的!” 漆向越这样道。 介在一边发出嘲笑:“这还要你?大家都知道秦王政是守信的,耶耶我更是从三年前秦王政还是太子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守信的好人!” “你放屁!” 越啐了他一口:“分明是耶耶更早知道!”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神话故事 (六) 战场之上的局势转变是非常快的。 因为作为战争主体的人的体力本来就是有限的,所以真正的,可以称之为“交战”的时间其实不会太长。 而在此基础之上,人对于环境的感知也是会影响战争的结果的。 通俗来讲,就是,大家都是怕死的。 任何人都会怕不要命的人。 尤其是当对方身上插着剑或箭,仍然毫无所觉一样,一脸狂热地要与你拼命的时候。 那时候,人的理智真的相当脆弱。 所以,一触,即溃。 战阵被攻陷的那一刻,败局就定了。 秦越坐在营帐之中,没能等到自己期待的秦业传来的信号。 战争开始时候,他就觉得要糟。 但是凭过去的战争的经验,他觉得,自己所带的这些精兵,即便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也还是可以撑住一段时间。 起码,这段时间足够让自己撤退。 然而兵败了。 溃兵甚至比秦越自己跑的还快。 后面追兵追杀缓慢。 他们保持着队形,所以行动迟缓。 秦越心中满是惶恐。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带来的军队忽然之间就崩掉了。 按照经验来看,他所带的兵士,都是各族中花了大价钱常年蓄养的家兵,是可以为自己效死的。 虽然很少有真切的上过战场,但是平素里吃用不曾亏待,训练也不曾懈怠。 即便战力对比一些上过战场的老卒,可是总也不应该这么快就被人击溃啊。 这无论如何都不合理。 他这么想着,一路向着咸阳逃,不敢有片刻耽误。 咸阳城,是秦国大义所在。 也是嬴秦一族的跟脚所在。 那里,还有相当一部分可用的战兵。 只要逃回去,那就还有机会。 正面战争结束之后,军队之中按例由无伤的人进行追击,而带伤者则退回养伤。 冲阵死者不少,这些人也都是要熟人去收尸的。 另就是裹伤。 裹伤在战争之中是最重要的后勤工作之一。 很多战兵经历了战争,侥幸没有什么十分要命的伤势,但是因为裹伤不利最终惨死或者不得不截肢的情况是很多的。 这些人的伤亡,都是巨大的损失。 所以作为将领,首先教给兵士们的事情里面就有裹伤。 王翦之前训练兵士时候,课程上,裹伤更是与逃跑的训练并重。 如今嬴政去看,这样的裹伤和创伤处理,也都是十分简陋的。 虽然是比没有强一些,却也并没有强到哪里去。 “以后记得要配上足够的医师啊。”嬴政看着正在伤兵群中忙活的十来医师,叹了一口气。 他走下了高台,朝着王翦吩咐道:“去计一下,看看伤亡如何。” “唯。”王翦不敢有丝毫怠慢。 打了胜仗之后,王翦其实觉得自己是很有能力的,自己的能力起码可以算得上是一流。 于是他的心态有些变化。 看待嬴政时候,也有些倨傲。 然而身边亲随,加上有亲戚关系的族叔王难的表现都是那样…… 王翦心里乱糟糟的。 …… 雉正在接受伤情处理。 医师在他面前用清水洗血,然后拿了小刀将他的脸颊割开。 箭头钉进身体里去之后,取出来是很麻烦的事情。 直接拔,是会扩大伤口的。 因为箭头上是有倒钩的。 这种倒钩,在拔的时候,会像树木的根茎一样,一拔就带出大片泥土。 也就是,血肉。 所以,通常的处理办法只有割开伤口,将箭头取出,而后缝合。 身边的同袍按住了雉的四肢和脑袋,以防止他因为疼痛而挣扎。 但是其实,就算不按住,雉也没有多少力气了。 “医师,他怎么样?” 曲看着雉困顿的模样,紧张问道。 他们在军中,见过很多一睡不起的人,所以对于受伤之后的困顿,格外敏感。 医师瞅了一眼,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就是困了。” “不会死?”数人这么问话。 医师摇头。 他是随军的医师,自然理解兵士们的心情:“不会,就是因为亢奋和脱力才会显得疲惫,睡一会儿也好,伤是不重的,不会坏了性命,不过,右臂以后可能就没法儿继续这么用了。” “什么?” “伤着筋脉了,以后没法儿提剑杀人了。” “不会坏命?” “不会。”医师轻描淡写,用炙烤过的刀子,一刀将雉的脸割开,露出鲜红血液之下的森然白骨。 这个过程,很疼! 雉嘴里咬着布团,四肢都有些抽搐,不过因为困顿,他的反抗和挣扎并不是十分剧烈。 肌肤被刀子划开,脸上犹如小虫爬过,重重撕咬。 小片区域里似乎感知麻木,但是旁边又格外清晰的感受到痛楚由表及里,深入骨骼。 一阵一阵的,似乎锤子敲击骨头,整个大脑因为痛苦而显混乱。 困意在此时消失。 身体好似不听话,在剧烈挣扎。 但被外力按住,因而在位置上没有发生变动。 四肢蜷曲,肌肉绷紧,脑海里没有了作为“雉”这个人的思考,而纯然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痛苦哀嚎。 想要反抗,想要咆哮,想要中止痛苦。 然而外力束缚着。 脑海里仅存的一点清明也在高速这个身体“这是对我好的。” 身体的本能压倒作为人的意志。 喉咙里挤出不成语调的细碎。 同袍们满脸庆幸。 命能保住! 雉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结束的。 但痛苦的余韵和脸上的僵硬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切发生了的。 胸口的火焰仍然存在。 脑海里却想不起什么。 困意也是不存在的了。 雉唯一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饿”。 那是他曾真的切身体会到过的痛苦。 那种痛苦比如今的痛苦,更加痛苦。 先是肚子嗡嗡的叫。 随后腹肠空旷,犹如搅动般的抽痛。 再然后是身体逐渐乏力,大脑混沌。 那时候思考和感知都会迟钝许多,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晰和敏锐。 五感也会慢慢透明。 脑海里满是哀嚎,作为“雉”而存在的神智会慢慢模糊,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点力气的复苏。 身体也会有些痛,但仍是空洞的。 似乎身体里被掏空了,急需填充。 那时候,看任何事物,都会想要将它塞进嘴里,咽下肚里。 看猛兽,看庄稼,看青草,看人,看自己。 任何事物和概念都会消亡。 存在的只有食物。 任何事物都是食物。 雉就曾感受过。 军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感受过的。 因为切身体会,所以格外清晰。 那是人一辈子所能够体会到的,最深切的痛苦,和最恒久的绝望。 一旦体会过,就完全不会再想体会。 那是存在于雉心底最深沉的恐惧。 比起那个……眼下的痛苦,或者听说过的所谓“死亡”,都是小事。 “我饿了。”雉小声说道。 他是不怕死的,痛也不怕再经历一回或者几次。 但唯独饿,一次也不能再有! “打完仗了,该给肉吃了!”雉这样说着。 身边的受伤同袍也开始说这样的话。 他们是差不多的。 家境和处境,都差不多。 所以感受相近。 痛,只在痛的时候难熬。 死,是向来不怕的。 他们要吃饭。 要吃肉! 所以他们有肉吃。 军中支起了锅。 他们杀了一些牲畜,支起大锅,开始煮肉。 打完仗了,该吃肉了。 第一百二十章 神话故事 (完) 一部分兵士在追剿溃兵。 按照以前的情况,这些溃兵很有可能再一次聚集起来,为祸一方。 又或者,在附近占山为王、剪径为贼,祸害附近的庶民。 这些人往往会欺软怕硬,专盯着穷苦而无反抗能力,又不会被官寺在意的那些庶民欺侮。 而如今的情况又有不同。 庶民们聚集在一起居住。 也就是,集体化的农会。 这样的集体化原本是为了管理的方便。 如今对于溃兵的情况,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奇效——因为聚居之后,溃兵就不能再侵扰庶民以获取他们所需的物资了。 ——农会里面的巡逻队里全部都是过去训练过并且真正实战过的兵士。 这些人,因着训练时长的问题,许多人,个人能力都比现役的这些新兵士要强。 因此,溃兵基本上不可能给附近的庶民带来太大的危害。 嬴政决意要清扫这些溃兵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需要人。 需要那种年轻力壮,可以投入到劳动生产中去的人。 而这些过去被各家蓄养着的私兵,就是嬴政所需要的人。 至于这样的大胜之后为什么不趁势回到咸阳,底定乾坤…… 呵,这又不是什么侵略别国的战争。 而且战争也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究其本质,是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所需要用的,是有别于直接的战争手段的。 所以,战胜虽然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执行“秦王政”的意志。 叫全秦国的人都知道,秦王政还在。 他还好好的活着,还在坚定不移地执行着他的意志。 他还是原本的那个不为艰难险阻而停步,不会被任何挫折绊倒的,战无不胜的秦王政。 办到这一点,那么目下所遇到的这种叛乱,才能够真正的,从根源处瓦解。 否则的话,即便消灭了这一茬叛逆,也只不过是扬汤止沸。 十四日,月圆时候。 秦王政居玉县,劳军。 兵士换防,吃肉。 十五日,登骊。 秦王政祭天地,敬祖神。 清晨,日出的第一缕光明绽放于天边。 秦王政登祭坛。 天色由暗转明时刻,天东薄薄暗暮转换橘色,又转而赤红。 太阳跃升。 嬴政在台上宣祭文。 他穿着还很隆重。 身上是华丽的冕服,头上也还戴着冕冠。 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的正式,嬴政一时有些不喜欢。 他歪了歪脖子,昂首看向稍稍昏暗的天空。 流云染火。 “朕,秦人政,敬祝天得其清,地得其宁。” “敬祝祖神广寿无边,鬼神天命无穷。” “朕位为秦王,尊为秦人之主。列位八年,有分田之功,活人之德,谅天地众神、往古诸祖悉知。” “囿往圣垂徳,孚历君雅意,朕有革法之锐意,特草此命,共我秦人,宣诸众神。” “谓,破往妄之乱法,拨来正之大道。” …… 辞工很是狂悖。 语气好似并不是在向祖宗和神灵说些作为后辈的讨巧话语,而是在炫耀和轻蔑地昭告,宣扬自己的命令。 这就是嬴政的风格。 什么天地众神,什么祖宗之法,先君良政,什么利益交换,他都不会在乎。 有益于时局,有益于自己的目的,他就拿出来用一用;但若要对于他的事情有所违背或者更甚的阻碍,他就毫不留情地将其打破。 就像是顽童打破花瓶。 管你多少年的历史,碍着我走路,你就该进垃圾堆。 这样独特的祭祀之后,嬴政紧接着召集了兵士们,向他们简单宣示了这一战的伤亡情况,并且将九十三位冲阵而死的勇士的名单列出。 随后,便是包括嬴政在内的,他们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一件事情——开挖陵墓。 匠人们选好了的地址之中,嬴政身穿冕服,浑身气象,接过匠人递来的铁锹,对准了规划好的位置,两手握把,将铁锹的锹头插进泥地里。 随后一脚蹬在锹耳上。 然后,一锹泥土挖出。 “天下陵,八年一月十五日,开修!” 一片欢腾。 有些人亲眼见着了秦王政挖那一锹土,更多的人没见着。 但结果是一样的。 因为大家都知道,属于大家的,一座可以让人死后变成神灵,而不是变为野鬼,孤苦无依的一座王陵,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而已经死去了的那些人,将会是第一批住进这座陵墓的! 他们会如神话故事当中的那些贵人一样,升天为神灵,庇护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以及血脉后人。 他们死后……不再是野鬼了! 无伤的秦兵挺胸抬头,眼里放射耀眼神采。 他们时不时要前往正在修挖的陵墓所在之处看一看,条件允许的话,自己晚上带上工具,偷偷地过来挖一阵子。 有伤的,则一脸羡艳地听着同袍复述关于陵墓的细节。 贵人们有入土为安的说法,兵士们以前都是贱人,没有这个说法,死后的尸体如何,其实无所谓,因为死了之后,都是野鬼一只。 而现在,他们开始在意起自己死后的形貌。 已经死去的同僚,大多是被烧成骨灰了的。 以前兵士们不在乎。 可现在,他们在乎起来了。 于是他们开始尝试阻挠新死的兵士的遗体被烧成灰。 这种阻挠,不只是存在于个别人身上。 因此,秦王政亲自下令,晓喻全军,入住天下陵的人,都要将遗体烧成灰。 烧死者肉身成灰,而后由匠人以泥胎塑造形象。 肉身会腐朽,而泥胎不会。 如此,众人形貌可以长久不变。 此为“长生不老”。 兵士们对于这个说法,还算信服。 但紧接着,秦王政昭告说,他自己以后也会烧身成灰,日后以泥胎塑身形。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见了。 他们开始继续做活。 “真是愚昧!”王翦手中握着马鞭,看着陵墓施工地点里那些自愿帮忙的兵士,眸中显出轻蔑。 作为一个将领,王翦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然而,一直以来的理智又告诉他,这事情是很正常的。 只有这样的王,才配得上自己这样的猛将! “王将军说笑了,我倒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愚昧。”赵高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夕阳下热火朝天的施工,脸上有些歆羡色彩。 “你说不愚昧,便不愚昧,你说的都对。”王翦冷眼。 赵高见王翦自闭如此,也就不再试图与他交流:“王将军要小心了——之前犹豫了一下,后面或许会有些麻烦。” 只是有些麻烦? 王翦心中微动,侧过脸去,想要跟赵高说些什么。 然而赵高已经转身离开。 王翦嘴里嘀咕两声,又看一眼夕阳下正在努力做活的人们,心情好了不少。 “做起这样的活来,倒是挺有章法,是一群好的工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法 (一) 咸阳城,新王在嬴政走出这座城没多久便已经登基。 新的秦王,正是嬴政的弟弟,成蟜。 嬴政一出城,他就已经“死了”。 而王室之中,最为合适,且最能够被操控的人,便是成蟜。 于是兄终弟及,成蟜成为新的秦王。 并且,他们这些人为了争取嬴政班底的支持,还蹿捯着,将扶苏立为太子。 兄终弟及在此时是很正常的事情。 立个太子,虽然感觉上有些早,有些急促,可是咸阳城农会的人们对于立秦王政的公子为太子,是很支持的。 他们虽然不知道秦王政为何会英年早逝,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他们也只好这样接受。 而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鞠子洲就跑路了。 他得罪人太多,被人逮到,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有多快跑多快。 如今,鞠子洲居住在王绾家中。 ——王绾,这位秦王政亲自收服的“家奴”,如今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他知道秦王政应该是没有死的。 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秦王政会不会死。 于是他好好的将鞠子洲藏在自己家里。 如果秦王政死了,那么将鞠子洲完完整整的拿出来是一件好事。 如果秦王政活了,那么将鞠子洲完完整整的拿出来是一件好事。 总之先存着,毕竟稳赚不赔。 当然,在拿出来之前,还是需要遮掩一下消息,以免走漏风声。 鞠子洲住在王绾府中内院里的一处小院子里,饮食都由王绾的贴身亲从亲自提供。 这里很安全。 但过度的安全也不是一件好事。 鞠子洲并非是什么坐以待毙的人。 他抬头向房顶看过去。 “老人家爬上爬下的,不累吗?” 墨者询撇嘴:“以为我很愿意这样吗?” 鞠子洲笑起来:“怎么样,外面情势如何?” “大体来看是稳定的,这些人只是想要权和钱,所以寻常庶民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秦王政‘死去’的消息着实叫城中的这些人伤心而已。” “那么,阿政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这就不知道了。”墨者询摇头:“说到底,我墨家如今虽然有了一些钱和权力,但总归是没法子摸进那么核心的位置的。”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公里头还安稳吗?” “宫里还好。”墨者询叹息:“这些人需要秦王政的人手的支持,所以对待秦王政的王后、公子,甚至对待赵太后,都还是比较客气的。” “那就好……”鞠子洲颔首:“那么接下来,就劳烦钜子去见一个人了。” “谁人?” “飞荧。”鞠子洲笑着,笑容危险:“我在他那里寄存了一些东西,你帮我问问,那些东西,他愿意出什么价钱。” “飞荧?”墨者询思考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你说的是隗状的那个庶子?” “就是他。” “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掉?” “回报率会告诉他应该如何做的。”鞠子洲胸有成竹:“钜子不必担心。” “回报率……”询嘬牙。 并不能听懂,但总觉得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 “说起来,鞠先生真的不打算趁此机会离开吗?”询还是有些期望鞠子洲能够离开咸阳。 离开咸阳,然后离开秦国,去到东六国。远离政治,作为一位文宗而活下去。 鞠子洲这样通透且有着一整套自洽的逻辑的人物,稍微有些时间和闲暇,便可以写就许多可以让后世奉为经典的东西。 这对于鞠子洲本人,或者对于后来者,都会是一件好事。 诸子百家,最初都是身为“士”而希望参与到政治中去,从中获取巨大利益,并且传播自己的义理的。 然而这纷纷扰扰两百多年,即便诸子之中最超绝的存在,也无法在政治上有太高建树,对于后世的贡献,反而不如次一等,退居着书的人物。 这是多可惜的事情? 询与鞠子洲相熟,数年相处,虽然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友谊,却也算得上朋友。 是故,他不愿见到鞠子洲在咸阳继续蹉跎。 “离开做什么呢?”鞠子洲有一瞬的迷茫:“离开了,写一点书,喊两句空话,然后让后来的‘士人’‘贵人’拿了我的话去将他们粗糙的剥削手段美化和完善吗?” “这…”询不由语塞:“鞠先生啊,你是否,有些太过偏激了呢?” “如此的预设别人的立场,看待事物,是很难做到公正的。”询叹息着。 “可是钜子,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有了立场了!” 人要活下去,就要吃饭。 要么是吃自己做的饭,要么是吃别个做的饭。 没有别的选择。 “大约。”询默然不语。 他也是读过《剥削经》的,所以对于鞠子洲的狂悖与偏激,他能够理解。 正因为读过,所以他更加希望鞠子洲能够活下去,多多着书,将他的思想传续。 “不论如何,多谢钜子好意了。”鞠子洲向墨者询躬身一礼。 询回礼:“那么……鞠先生,安那边?” 墨者安,恤孤院的院长。 咸阳城中,三处秦王政在时允许自备武装的地方,第一处,便是恤孤院。 恤孤院的武备,是用来保护院中小儿辈不受侵害的。 那里的武备,甚至要比王宫之中更甚。 ——那里面是真正的,穷苦人家自己的孩子。 比起吏室、法厅、少府、宫中接受教育的那些人,恤孤院的这些小儿,才真正是兵士们愿意舍弃性命而去保护的人。 在此时,恤孤院中的那支武备,更是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一千五百人的精锐,就掌握在墨者安的手中。 墨者安,曾是秦王政的贴身侍卫。 但很早之前,他就自己请辞,从秦王政身边离开。 这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再是秦王政的心腹,也不再接受秦王政的命令。 墨者询是安的长辈,鞠子洲愿意的话,墨者询是有把握说动墨者安,派兵前来保护鞠子洲,甚至可以将他送离秦国这是非之地的。 “那边就算了。”鞠子洲摇头:“就不要把那边牵扯进来了。” 那边,如果可以的话,鞠子洲希望它会是一片净土。 起码暂时是。 “唉。”墨者询叹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鞠先生。” 这是最后的,保全性命,得到善终的机会。 鞠子洲微笑,摇了摇头:“多谢钜子好意。” “鞠先生……我老了……”墨者询叹息着,将自己身上的弩与剑解下,交于鞠子洲:“你还年轻的!” “是啊,我还年轻,还可以,拼一拼。” 真的还年轻吗? 鞠子洲目送询离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法 (二) 飞荧坐在自己的某一间店铺里,看着那些外表看来并不如何富贵的人结伴买了黑色、白色的布和福灯,脸上浮现笑意。 果然秦王政“死了”,这些受了他恩惠的庶民会购置白、黑、蓝、绿四色丧布,与福灯,为他祈福。 这下子,又可以小赚一笔! 飞荧如此想着,收敛脸上的笑意,换了愁苦,对着自己的手下人说道:“你们也自留一些黑布、福灯,秦王陛下大去,你们想必也是伤心的……” 他说着,竟真的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真真荒唐! 飞荧很清楚,秦王政此时必定是没有真的死去的。 只是,这样的事情不好说出去。 因为作为正统“官方”的朝廷认定了秦王政俎逝,自己若是有不同看法,便是对朝廷有异心。 这个节骨眼上,上面必定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 所以,无论秦王政死了还是活着,在他重新回到咸阳,成为秦王之前,他都是“死了”的。 飞荧清楚这些,但他其实并不是太在意。 因为无论秦王政生还是死,自己都要赚钱。 而且秦王政的“死”,甚至还是可以帮助自己赚钱的。 与他不同的是他的雇工们。 这些农会里雇来的工人是健壮且勤劳的。 平日里,他们做活肯下力气,做事认真,钱给个足,便是订好的工人。 售卖货物时刻,他们也能招徕更多的来自农会的人。 对于这些工人,飞荧是相当满意的。 但也因为这些人的素质如此之高,有些时候,飞荧也必须容忍他们的缺点——不是那么言听计从。 就像此时,他们会因为一个跟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联的秦王政而感到悲伤,甚至因此而不愿做活。 有时候,农会之中的农活忙了,他们也要兼顾那边,并且优先那边。 很多很多的优点、缺点。 但是总归,用这些人,比起用奴隶,或者自己再从幼年开始养出一批家生子,要划算的多。 飞荧这么说过之后,店里本就悲伤不已的工人们顿时泄了气。 一个个没精打采,整个人都像是垮了下来。 平日里负责搬运重物和店里安全的壮汉更是换了个人一样,颓弱蹲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飞荧心下一动。 秦王政确实是厉害的。 他想着,又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正当他思考是否要赌一把时候,一位行色匆匆的老者走进了店里。 一向伶俐的工人没有反应过来。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要起身迎客。 飞荧皱眉。 一个人死了这么点小事情,就已经开始影响做活了? 他这样的想着,又换了一副温和脸色,迎向老者。 “你是飞荧。”老者疲惫问着话。 飞荧听得出他的谨慎与肯定,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柜台里的短剑。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有个叫鞠子洲的家伙喊我来找你。” 老者自然就是墨者询。 他与鞠子洲约好之后,便离开王绾家,开始寻找飞荧。 本来以为,一个小辈,出没的地方无非就是楼、阁与相好的美人家里。 然而飞荧却并不如此。 询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飞荧既没有相好的淑女,也并不如何喜好美色。 他并不苛待自己,但很多时候,他的兴趣爱好,实在与一名贵族大相径庭。 他甚至愿意与贱人们一同待在一个屋里做些粗鄙的活计。 这样的特质有些像是鞠子洲,但又很不相同。 询了解到这些之后,大致就确定了飞荧的位置。 于是他一点一点摸索着寻找。 如今找着,颇有一些感慨。 “鞠子洲?”飞荧审视面前的老者。 老而不衰,枯而不槁,身形高大,胸怀宽阔,如只是看身形,就是个壮士。 “您是?”飞荧放下了手中的剑。 询瞥一眼飞荧的双手,说道:“我是鞠子洲的好友,他要我问你,先前留下你这里的东西,你打算以什么价钱来买?” 飞荧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在片刻之间,他记起了什么一样,定神说道:“飞荧愿以身家性命购置鞠先生给的东西。” “不知道,鞠先生愿不愿意卖我?” 询上下打量飞荧。 飞荧貌相实在不怎么样,身形瘦弱,个子不高,看着像是没吃饱过的猴子一样,身上衣着锦绣,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你确定要这么出价?”询定神看着这个一见面就被自己轻看了一眼的年轻人。 飞荧笑起来。 人丑,笑起来也不好看,甚至有种猥琐感觉:“当然,鞠先生留下来的东西,值这个价钱!” 《剥削经》值得,《秦法初解》,更值得。 但在眼下,飞荧知道,鞠子洲卖给自己的,根本就不是这两者。 而是更多。 这是一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危险性很大,但是收获同样不会小。 飞荧很怕死。 但是他更怕回去以前那种不受关注的庶子的生活。 那种到处逢迎,到处赔笑,喽啰一般的生活。 那是地狱! 飞荧愿意赌一把。 以一条命,换滔天富贵。 询抿唇。 他有些看不懂了。 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赌性大,一个比一个心思叵测。 那位秦王陛下如此,鞠子洲如此,面前这个猴儿一样的年轻人同样如此。 真是令人生厌。 “嘁。” 询有些不屑,说道:“鞠子洲在王绾府上,你若真的愿意买那些东西,可以明日晚间去把他救出来。” 飞荧嘴角勾起无法掩藏的笑意。 开心! 太开心了。 飞荧背下了整册《剥削经》。 他目下的这些产业,有些是凭借父亲的名头打下来的。 但更多的,是依靠着书上面对于“人”的“价值”的多次剥削而获取到的。 低价买入,雇工加工,高价售出。 这其中,飞荧可以剥削三批人。 售卖货物的人,做活的人,以及购买货品的人。 每一个人受他的剥削都不多。 比起过去的奴隶主剥削奴隶的程度,飞荧觉得自己像是个“大善人”。 然而就是这种少量多次的可持续性剥削,却让所有人都对飞荧赞不绝口。 购置商品的人觉得飞荧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做活的人因此有了足够的工作,获取到了足够的报酬。 售卖货品的人解决了货物的积压问题。 这些人,都很感激飞荧对他们的帮助! 这是多么美妙! 飞荧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与秦王政无异。 那些没有相应学识的人,受了剥削,都还要感激涕零! 这种能力,是非常可怕的。 但它并不是可怕在他有多么复杂和不可匹敌。 而是可怕在这种手段的存在,根本不会让人对自己升起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 他们不会意识到他们自己受到了剥削。 所以他们怨恨那些抢走了自己工作的人,他们怨恨那些比自己先售卖掉货品的人,怨恨那些抢买了低价货品的人。 飞荧甚至时常告诉他们,只要你做活,你就能富裕起来,如我一样。 那些人更加努力为飞荧做活。 于是飞荧可以更加富有。 ——这是飞荧看到了的,做到了的。 他从《剥削经》上看到这些丝毫不加掩饰的高明剥削术。 他践行这些,于是富裕。 但他并不满足。 他想要更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法 (三) “妇人怎么了?妇人就该被你欺负?妇人就活该被你凌辱?你母亲还是妇人呢!”鞠子洲气愤甩下身上罩袍,对着站在墙边的阴凉处里的两名工人发脾气。 这两位,方才对在工地里洗衣的女工动手动脚,被墨者抓了个正着。 墨者济站在一边,看着一贯没有什么脾气的鞠子洲发火,他有些胆战心惊。 “鞠先生…要不就算了,他们也没有做什么……”济干笑着,帮两名工人求情。 鞠子洲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济立刻止住笑容。 午间炽烈的阳光照下来,鞠子洲出了汗,心头稍稍有些烦躁:“你们两人,这个月工钱的一半,要扣出来,给被你们惊扰到了的妇人做道歉礼物,有没有意见?” 两名工人对视一眼,虽然眼神里写满了不服,但终于没有说话。 “不讲话?”鞠子洲偏着头:“不讲话就是不服?哪里不服?讲出来!” 两名工人期期艾艾,不敢完整的表述自己的想法。 但,他们不说,鞠子洲也是能够猜到他们的想法。 “你们觉得,你们调辱了妇人是没关系的,因为你们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还没来得及做,对吗?” “你们觉得,我扣钱扣得太多了,那被你们占了便宜的妇人不值这许多钱,对吗?” “你们还觉得,即便是你们对她们真个做了那些事情,最后只要付了些钱、给了些礼物,便没关系了,对吗?” 两名工人眼巴巴看着鞠子洲。 虽然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已经表达了一切——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鞠子洲冷眼。 既是生气,又有些欣慰。 这些工人,总归是,恢复了精神了。 他们恢复了精神、身体状态经过修养,也稍微好一些了。 于是保暖思。 甚至不只是思,他们肯定还趁着休假的时间,去到女闾之中解决生理问题了。 甚至,可能不止一次地去。 因着习惯了钱货两讫、交易式的男女交互,因着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之中,女性的缺位,交互能力随之被削弱、磨灭了去。 因着手头有钱,身上有火。 他们于是便就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选择了那样的方式。 然后,也就习惯了那种方式。 之后,这种方式相比起正常的男女之间的人际交往的快捷之处显现出来,这些工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正常的。 所以他们去看身边的女性的时候,便就不自觉地带入了这种既定的行为模式。 他们暂时是没办法正常的对待女性了。 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因为没办法立刻着手改变。 尽管早已经做出了预案,但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鞠子洲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变得温和一些:“你们的想法我都是清楚的,所以我更加生气,因为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固然是有些妇人以出卖自己的身体过活,但并非所有的妇人都会愿意为了钱去做这些事情!”鞠子洲走近一些:“出现在铜铁炉中的妇人,尤其如此!” “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劳力获取工钱维持生活的,虽然因为体力和力量比不上丈夫,但她们并不是就比丈夫更卑贱,他们正正经经地做事拿钱,不应该受到任何的鄙夷和侮辱!” “而你们,你们侮辱了她们,对她们动手动脚,这事是你们的不对!” “你想一想,你们的母亲、姊妹、女儿,好端端地在田里做活,顺便抓些蛇虫,打算做了肉酱补贴家用,忽然就有几人丈夫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辞侮辱,那么这几人丈夫应当不应当被严惩?” 两个工人不说话,但看上去稍微有了一些共情。 “现在被你们两人侮辱了的妇人便是如此,像你们的母亲、姊妹、女儿一样,老老实实的准备做活,换点钱,给家里买肉,补贴家中小儿腹肠,你们二人,便是那突然钻了出来,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辞侮辱了的丈夫,你们虽然还没有做什么,但已经对她们造成了伤害!” “因着这伤害,我所以罚你们!”鞠子洲看着两人:“现在,你们还有意见吗?” 两人不说话,但现然没有完全服气。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人可以用几句简单的话改变一个几乎成年的人的思维。 他们如今已经养成了那样的观点,鞠子洲即便是把话说尽,他们的观念也不会改变。 因为他们的观点是通过被证实了的,确实可行的实践活动中得来的。 不改变他们的实践活动,只专以言辞说教,是没有用的! 鞠子洲摆了摆手:“你们俩,站在这儿反省半个时辰,这个月的工钱扣一半补贴给被你们欺辱了的妇人!” 两名工人虽然并不服气,但也不敢违逆鞠子洲的意思,只得站在墙边,看着鞠子洲离开。 ——思想观念出了问题,但脑子没坏。 扣不扣工钱,不是他们所能够决定的,所以提意见也没用,甚至,如果提了,反而可能会被罚得更重。 两害相权取其轻。 鞠子洲先去想两名受了辱的妇人致歉,而后着墨者取了钱,送给两名妇人,以示歉意。 “二位且收下,这个,是从对你们不敬的两名工人的月钱里扣出来的,也算是他们对二位的道歉。”鞠子洲躬身一揖:“之前的事情,那两名工人有错,但主要还是我这个工地的负责人的问题,我向二位道歉,并且我保证,以后我会在工地里制定相关的规定,禁绝这等事情,并且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希望二位能够原谅。” 两名妇人见鞠子洲向自己行礼,顿时手足无措。 她们并不清楚铜铁炉工厂的最高管理者的官职是多大,但她们知道,鞠子洲管着铜铁炉上下几千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贵人。 而她们,只是寻常的浣衣妇人而已,既不绝美,也没有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贵人的大礼? 世上,哪有贵人给贱人行礼的道理? 她们慌忙不敢承受。 然而鞠子洲行礼已经行完。 他亲手将钱塞回两名妇人手中:“多谢二位宽宏。” 两名妇人在惶恐不安之中收下了钱。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新法 (四) 在这样的体系里边,人人都可以是剥削者,人人也都可以是被剥削者。 他们愿意了去接受这样的逻辑和这样的世界,才是一切苦难的根由。 其后,才是一切的手段是否合用。 “所以,既然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愿意了,那么随后,金钱、劳动力、生命,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都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而已。” 意识形态确定下来,那么后续的东西,就是细枝末节。 “有些不稀缺不紧要的,比如劳动力,他们接受我们用钱购买;而稀缺一些的,也并非是不可出售的事物,只是估价高一些。” “我们想要进一步剥削,就只需要出一个更好的价钱,让他们愿意而已。” 飞荧若有所思:“那么先生,我们了解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了解理论的基础,自然是为了演进出更加贴合本质更加先进的剥削方式。” “原来如此。”飞荧顿彻:“愿听先生教诲。” “你觉得你现在的剥削手段很高明吗?”鞠子洲问道。 飞荧思考一下,点头又摇头:“对比起目下所见的,与以往所有的人,我应当是比较高明的了。” “这没错。” “但是先生似乎很不满意……”飞荧热切看着鞠子洲:“先生有更妙的方法吗?” “我不知道。”鞠子洲乜一眼飞荧,随后闭上眼睛:“这个问题,要你自己回答。” “烦请老师赐教。”飞荧跪拜。 鞠子洲安安稳稳坐在那里,不理会飞荧的热切期盼,只说道:“既然我们最重要最核心的,是要让人‘愿意’。” “那么一般用什么办法才能叫人愿意呢?” “或者说,在已经把世间的一切都认作是可以交换、可以交易、可以估价的人的心目中,他们会为了什么而出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 飞荧思考一下,回答道:“贫者为衣食;富者为玩乐;老者为天寿;少者为美人。” 鞠子洲鄙夷无比,张开眼睛,一把抓了茶杯,将喝剩了的残茶泼在飞荧脸上:“再想!” 太慢了。 思维还是太僵化。 飞荧又惊又喜,叩首仔细思考。 然而思维平阔,毫无线索。 “弟子愚钝,请老师教诲。”飞荧再叩首。 鞠子洲深深呼吸。 人与人的智能是有差距的。 他强行压抑了自己的烦躁,又是深呼吸,平复心情,尽量保持温和:“你先把道德撇开,再来看,你所回答的问题,无论是衣食、玩乐、天寿、还是美人,其实都只不过是人作为世上万千生灵中的一种,所应会正常拥有的‘欲想’而已。” “而且是,最基础的欲。” 也就是,物质欲望。 飞荧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那么老师,这为最基础的欲而出卖自己所拥有的价值的方法,有什么问题吗?为何老师似乎很不满意?” “因为太不稳妥了。”鞠子洲笑起来,笑容温和而残忍,洁白的牙齿犹如太阳之下反射寒光的刀剑,令人不寒而栗:“你凭什么觉得,以这种最基础的欲能够让他们乖乖服从你的规则呢?” 以物质欲望来达到剥削目的,最好的办法是控制物质,钓鱼一样用出诱饵,时刻吊在他们眼前,从而催使人们劳动,创造价值。 但这其实有个很大的问题。 就是,人除了是一种自然界的动物之外,还是社会中的动物。 人,是有智慧和思想的。 飞荧不解。 鞠子洲叹息,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舍去性命也想要保卫的东西?” 飞荧茫然点了点头。 太多的疑惑了。 他根本跟不上鞠子洲思路的跳跃。 “你来我这里,冒了多大的风险呢?”鞠子洲又问:“花了大价钱,冒了大风险,来这里想要救我,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还是为了你心里面的那一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想要守住、都想要拥有、都想要独占的东西?” 飞荧脸色一变:“老师,弟子是真心来救您的。” 鞠子洲摆摆手,毫不在意。 “我才不管你具体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自己的心底里有那种东西存在就行了,至于它是什么,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飞荧惶恐不安,不敢出声。 “知道吗,与你一样,许多人心里面也会有这么个东西存在。” “有些少女为了所爱的少年郎,可以与父母决裂,可以无视钱财、地位而出奔下嫁。” “有些人为了自己父母所想要吃的东西,可以提了刀剑,冒了生命危险,与猛兽搏斗。” “还有很多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叫他们愿意舍弃一切而愿意去守护的东西。” “这些东西多种多样。” “你说,对于下嫁的少女,那少年郎是可以售卖的吗?对于那提了刀剑的人,他的父母是可以售卖的吗?对于你,你心里的那个东西,是可以售卖的吗?” 飞荧不安。 他的嘴唇颤抖。 心中天人交战。 鞠子洲看着飞荧的反应,暗自叹息。 如果是嬴政,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把这一切拆解开来讲解。 不过,幸好飞荧不是嬴政。 “那么,老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可以利用这些东西去剥削别人吗?” 鞠子洲点头:“或许可以。” “或许?”飞荧更加狂热,仰头看着鞠子洲:“请老师教我。” “这些东西对于任何人而言都可能是不同的,我怎么教你利用这些纷繁杂乱的东西去剥削他们所对应的人呢?” “我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光是把正确的人和正确的事物准确对应起来,都是天大难题,谁人能够看得清楚这一切呢?” “谁都没办法!” “拿少女的少年郎去剥削提刀剑者,可行吗?” “不可行!” “拿你心里的那个东西来剥削我,可行吗?” “完全不可行!” “我连你心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啊!你要我如何教你用这东西剥削你?” 飞荧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那么……老师?”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法 (五) “想要更好的去剥削他们,就必须要找好对应关系。” “但是这个对应关系很难找的。”鞠子洲笑眯眯看着飞荧:“你说对?” 飞荧有些遗憾地点头,却又有些不甘心:“老师,就没有办法快速地找到吗?” “为什么要找?”鞠子洲发问。 飞荧一愣。 “剥削才是目的,找那个东西是手段。” “不要忘了主次。” “那么……” “我们是很难找他们每个人心里的那东西具体是什么。” “但是我们可以给他们制造一个啊。” 飞荧迟疑。 “你知道,那些所有的人,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的共同点是什么吗?”鞠子洲问道。 飞荧摇头:“不知道。” “很巧,我也不知道。”鞠子洲摊手:“但是我们不妨来研究研究——这些叫人愿意用命去守护的东西,会有什么规律吗?亦或者,有什么共同点?” 飞荧想了想:“愿闻其详。” “这些重要的东西,有些是某个他们生命中出现了的重要的‘人’,有些是他们所知道的,紧要的事,还有些可能是所谓的‘品德’,更有些,可以直截是‘钱’。” “千奇百怪,就东西本身而言,其实好似并没有什么相通之处,对吗?” 飞荧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的确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从物性、用途、形状,都没有相似之处。” “那么我们只能认定,这些东西本身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那么可能存在的相通之处,应该就不在这些事物本身之上,而在于那些人身上——这么说,对吗?” “是的。”飞荧舔了舔嘴唇。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那些重要的东西,对于人而言,为什么那么重要了。” 飞荧略一思索,便连连点头:“是这样的。” “那么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变成了——寻找那个让事物对于人而言变得重要的原因,对吗?” 有了这个原因,就可以想办法操纵那些人,有意地制造出对于他们而言比性命都重要的事物,而后剥削他们。 飞荧听着鞠子洲的话,心中升起一缕妄念。 随后自己也在脑袋里思考着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东西好用?还是人对自己好?或者期许的…… 思绪很乱,不成体系,也难以找到根由。 鞠子洲打量飞荧脸色,又是叹息。 “不好找吗?” “是的……”飞荧黯然。 “那么我们一块找找,可以吗?” “谢老师。”飞荧知道,一块找,就是给自己一点面子。 “对于人重要的事物、人、理念这些东西,无论是什么,首先对于这个人本身,必定是有一定的价值的,而这个价值,在我们一般的情况下,比他的性命所代表的价值更大,对?” 飞荧恍然:“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暂且把这个‘价值’,称为‘神圣价值’,好么?” 飞荧不语。 “对于一般的没有那么爱钱财的人而言,钱财不存在什么‘神圣价值’,而只是一种具有使用价值的工具。” “对于旁的没有那么孝顺的人而言,父母不存在什么‘神圣价值’,而只是具有使用价值的人。” 飞荧抬头,惊恐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这个笑容此时有多么温和,飞荧的心就有多么冰冷。 “对于旁人而言,爱欲没有什么‘神圣价值’,而只是具有一些使用价值的娱乐。” “但是对于要钱不要命的人,钱是具有‘神圣价值’的。” “对于孝亲敬长之人而言,父母长辈是具有‘神圣价值’的。” “你觉得,这些事物的真实价值,应当是对于一般而言的‘使用价值’呢,还是对于特定人物的‘神圣价值’呢?” 飞荧不敢吱声。 他历来所受教育不支持他对于这样的言论发表出赞同观点——尽管他自己非常认同这言论。 “那么,是什么因素,让‘使用价值’在这些人身上转变成为了‘神圣价值’呢?” “是所谓‘天性’‘天良’吗?” 飞荧低头。 这个问题,他是完全没法儿想象和回答的。 “是现实。” 鞠子洲冷笑。 “人的一切感知,是从实践之中获取到的。” “无论是最简单的分辨美丑,还是复杂一些的研究义理、发明工具,乐善好施,都是要学的。” “但是学与学还是不同的。” “能够读书的人的学习,与一辈子种地的人的学习也是有区别的。” “人的认知就像是桶里的水,学一点,多一点。” “水越少的时候,桶里的每一滴水,占比就越大,对于他而言,这滴水,就越重要。” “而真正能够有自知之明的,能够洞悉自己真的有多少‘水’的人,世上有多少呢?”鞠子洲无比冷静:“你觉得有多少?” 飞荧摇头:“弟子不知。” “没有多少。”鞠子洲拍了拍飞荧的脑袋:“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言辞和宣传,来放大某一滴水,在他们生命中的占比和重要性。” “也就是……欺骗。” “弟子愿闻其详。” 鞠子洲叹息:“一般人的‘神圣价值’,是对于他而言至关重要,根本不考虑进行交换的东西。” “这东西——因为人出生时刻如同空桶,所以没有谁人具有什么天生的‘神圣价值’。” “只有当现实与环境,一遍又一遍地教育他,告诉他,这东西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时候,这东西的价值,在他个人而言,才会逐渐获取加权——由简单的,只具备使用价值,蜕变成为,具有‘神圣价值’的。” “那么我们……”飞荧情不自禁。 “仁义道德、滔天富贵、纯真爱情、家国天下……前提是,我们说的话,对于他们而言,要有分量。” “路人的话语,与雇主的话语,与家人的话语,权重是不同的。” 飞荧呼吸都停了。 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真正的可怕。 “所以,要想真的获取到更好的剥削办法,那就为他们塑造一个便于我们对他们进行剥削的‘神圣价值’好了。” “需要侧重的点是,我们给了他们什么。” “我们这个秦国,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让他们不需要担心睡梦中被杀死;我们这些贵人,给了他们饱腹的可能性,让他们有地可种,不至饿殍;我们这些善人,给了他们做工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得到获取报酬,改善生活的机会;我们为了让他们享有如今的生活,曾与多么可怕的敌手生死相向……” “重要的不是真的改善什么——当然,真的对他们的生活做出了改善的话,效果当然是最好的。” 现实要比言辞更具有说服力。 “只要建立起了‘神圣价值’,剥削他们都是小事了,甚至我们有难处时,他们还会自己剥削自己,以确保我们的利益——你觉得,这样的手段,如何?” 飞荧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热血沸腾。 然而某一道身影在他心底里浮现出来。 于是他只感觉到手脚冰凉,如堕冰窖之中,如临数九寒冬。 寒风砭骨。 “师父……现在的秦国……现在的秦人,是否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神圣价值’了?” 鞠子洲点头:“是这样。” “因为见识短浅的人的理解能力有些差,所以一般的庶民最容易对于具体的,能够感知到的强大的,能够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带来巨大利益的‘个体’而建立起神圣价值。”鞠子洲摊手:“或许是某些人口中无所不能的神灵,又或者是真的能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变,甚至把他们的命运都颠覆的个人。” 也就是——秦王政。 如今的那位秦王,便是这咸阳城,甚至这广大秦国的最广大庶人心目中“神圣价值”的寄托者。 是他们所信仰的,神。 飞荧苦笑:“师父,此时教我这些,是否有些晚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法 (六) 神圣价值已经确定下来了。 它寄托在那样一个人的身上。 如今在去探寻这一切,也并不能把它从那个人身上剥离出来。 就从时机而言,此时应该是已经晚了的。 鞠子洲无语。 “为什么你会觉得晚了?你不会是想把‘神圣价值’聚在自己身上?” 飞荧一怔:“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理论上讲,只有聚拢“神圣价值”于自己身上,才能够更好的剥削和实现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神圣价值’啊!”鞠子洲叹息:“对于我们而言,最终目的是剥削。” “讲求‘神圣价值’,或者欺骗别人,再或者用什么别的高明手段,都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目的只是剥削而已。” “而‘神圣价值’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世上不然存在的东西,我们研究或者不研究它,他都会存在,只是名称、叫法、定义范围不同。” “而我们研究它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加轻松地,更加高效地进行剥削而已。” “尽管从理论上讲,‘神圣价值’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才能够得到最多的利益,但是其实——这东西是一把剑,它是双刃的。” “成为承载它的载体之后,固然是可以得到它所带来的好处,但也同时被它套住了。” “一旦与之背离,那么就会被反噬。”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是,靠近它,利用它,扭曲它,但并不直接掌握。” 飞荧恍然:“原来如此,那么,师父,我们如何才能够掌握存在于……陛下身上的‘神圣价值’呢?” “他总是要用人的。”鞠子洲笑起来:“一位位高权重的王者,他总不能自己去乡下督促生产,总不能自己带队运输物资,总不能自己跑到军队里指挥打仗?” “总要用人,可是总是缺人的。” “从之前建制农会,他手底下就一直缺人。” “因为建制农会,对于庶民的掌控力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而这样的掌控力度,需要的是大量的基层官吏。”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 “恤孤院那些太少,军队里培养出来的可以用的人也不多,识字者更少。” “前几年开始的‘考试’,也只是招揽了数几十人可用之才罢了。” 飞荧听完,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所以,师父,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一点点的扭曲。“飞荧很兴奋。 此刻,他正有千头万绪。 这些思绪里头包裹着的,都是以往所不能明晰的,能够让他更有效地进行剥削和财富累积的法。 思路打开,办法也就多了。 “没错,一点点的扭曲,安全又实用。”鞠子洲脸上带着一丝丝笑意:“我今日所讲,你记下了?” “记下了!”飞荧使劲点头。 他已经完全的将这一切记在心里。 这些话语,他有预感,这将会是他此后一生行为的指路明灯。 “记下了就好。”鞠子洲笑容隐却:“以后再不会有机会与你讲了,以后你自己,也千万不要告知旁人,你曾听闻我讲授这些东西。” 飞荧疑惑:“师父?” “这些东西,我没有说与秦王陛下过。” 当然,以嬴政的能力,这些东西,也根本就不需要说与他听。 飞荧顿感不安:“师父的意思是……” “被秦王陛下知道我与你讲授这些东西,我当是没事的。” 但你可能有事,最可能活不下去。 飞荧脸色白了,他勉强挤出笑容:“师父没在玩笑吗?” “我不爱开玩笑。”鞠子洲认认真真地说:“你自己注意一点。” “唯……”飞荧欲言又止。 “好了,你去——最后提醒你一句,如果秦政此时还没死,那么他没有带兵打进咸阳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在等人站队。” “这是个机会,当然,也可能秦政已经死了。” “所以,之后路要怎么走,选择应该如何做,只看你自己了——努力地活下去。” 说完,鞠子洲摆摆手,吹熄了灯,进入屋中睡觉。 飞荧感觉到无穷的恶意向自己袭来。 屋里吹灭了灯,一片漆黑。 月色笼罩,地上清亮。 飞荧看着自己脚下的一片荧亮,心里发苦。 今日他所得颇多。 但是,得到了这些,意味着他所需要面对的危险,也变多了。 首先是鞠子洲所提到的站队问题。 这个站队问题——飞荧心里有数的。 即便是今天没有鞠子洲为他授课,他也还是会做出这样的决断——站秦王政。 只要秦王政没有死,那么秦王政一定会是最后的那个赢家。 但是,今天听了这课,飞荧知道,自己与秦王政之间,便不再可能是和谐的了。 这样可以动摇秦王政的统治根基的东西,自己知道了,秦王政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活下去的。 飞荧心念百转,一个想法从心头涌起。 只要鞠子洲死了! 只要鞠子洲今天死掉,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是安全的! 秦王政输了的话,我不会有事;秦王政赢了的话,我也可以摆脱危险…… 一念既起,百恶遂生。 飞荧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把鞠子洲杀死。 只要杀了他,我就安全了! 飞荧吞咽口水。 口渴了。 心脏“怦怦”地跳动。 暖流从心口灌入四肢。 热血自胸膛注入脑海。 一片炽热。 只要杀了他! 飞荧呼吸粗重。 他在犹豫。 ‘杀了他,百利而无一害!’ 飞荧在心底叫喊。 但他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步都迈不动。 动不了。 动不了手。 乌云遮住月亮。 飞荧最终俯身,朝着屋里跪拜,离开。 他知道,自己动不了手的原因是自己的脑海里存在着一种具有“神圣价值”的观念。 这种观念让自己无法获得利益的最大化。 这种观念让自己无法真正的摆脱过去。 但…… 飞荧抬头。 乌云还没散去。 他走了。 动不了手,就动不了手。 屋里,鞠子洲听到动静,微微叹息,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法 (七) 隗状深夜被从床上叫下来,窝了一肚子火。 尽管这个时间他还没睡觉,但也是挺忙的。 如果打乱自己正常节奏的事情不是十分重大的事情的话,隗状不介意叫那名逆子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父亲的愤怒。 “深夜前来见我,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进入偏厅,隗状气冲冲对着飞荧说道。 飞荧似乎心不在焉。 隗状坐下来仔细打量这名叫自己满意又不满的庶子,发觉他衣冠不整,看着很是狼狈,立刻皱起眉头:“你这身上怎么弄的?怎么像是在地上滚过了一遍一样。” 飞荧没工夫考虑什么仪表,只急切问道:“大人,您这边可有秦王政的消息?” 隗状勃然大怒:“这等事情,也是你敢掺和的吗?给我把你那商贾一样弄险的心给我收一收,好好打理仪容,断然不可失了我家颜面。” 飞荧被这样的训斥惊了一下,好半天反应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没有意思!”隗状不满看着飞荧:“这种事情是秦王政与宗室之间的事情,我们最好的应对就是不去管。” 秦王政与宗室之间的事情,是秦氏的家事。 对于这种一家之内的事情,外人是不好插手的。 按照过去的惯例,旁人只应该站在一旁看着。 谁赢了,跟谁。 但当然,外力的介入是肯定会对胜负手有所影响的。 所以介入者往往可以飞黄腾达或者万劫不复。 照理来说,每一边都是二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赌。 飞荧大概能够明白父亲的想法。 他因为是庶出,所以接受的教育没有那么完备,对上这样的事情,行事之间根本没有一个贵族应有的冷静。 隗状看着飞荧似乎冷静下来,面色缓和一些:“这种事情,你以前不好好学,如今应对起来,就慌张无措——类似的事情,还多着呢,好好学着点!” 飞荧皱眉。 这是在敲打自己了。 他咂咂嘴,有些话不吐不快:“大人,这种事情,理当是传授给家中嫡子的,我有所不知,并非是我以前不好好学,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接触到这种事情和面对这种事情的机会。” “而且大人真的就觉得坐视这一切发生是好的选择吗?” 隗状受了顶撞,怒火冲上颅顶:“你在怨我!” “儿没有怨恨大人的意思,只是讲述事实。”飞荧半低着头:“大人恼怒,理所当然。” “但大人,过去传承下来的经验的确历史悠久,可是久远就正确吗?” “如今的形式,真的还是过去那点子简陋的经验所能够度量的吗?” “秦王政与宗室之间的战斗,已经到了每一点筹谋都是数千人的甲士兵力的地步了!” “这真的还只是家事吗?” “国战都只消一两万人甲士而已!” “住口!”隗状一巴掌打在飞荧脸上:“逆子,学了些没有师承的野理,就敢鄙夷先圣祖神的诫言了,你以为你是谁!” 飞荧顺服跪拜:“大人息怒。” 虽然是跪拜着,但飞荧却越发瞧不起隗状。 是的,这老狐狸纵横一生,确实有很多很好可以借鉴的经验。 然而,这些经验都太陈旧了。 其中固然是有可用的部分的。 但大部分,飞荧觉得,还是落入下乘了。 什么坐视,什么等待,什么不赌…… 世界在变动啊! 《剥削经》讲的明白的,鞠先生说的透彻的。 但这些人…… 飞荧顺服地朝着隗状跪拜,请求他息怒。 好久,隗状的怒火消去,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被从被窝里叫出来,心中积攒了些怨怼而有些失去理智。 但一贯懦弱的庶子终于不再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重新变得柔顺怯懦,这让隗状很是舒畅。 “罢了,你到底还年轻,年轻人气血方刚,锐意正盛,这事情,为父未曾教你,也不能全怪你。”隗状坐在矮几旁,摆摆手:“你起来,只是务必记得,这事情乃是秦氏家事,我等不便插手,静坐观其变化则可。” “这是以逸待劳,若有变故,我们也好保有充足的力量守卫自己。” “大人说的是。”飞荧低眉顺眼,心中充满不屑。 秦王政已经成为了普通秦人心中“神圣价值”的寄托者。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与他为敌,就等于是与秦人为敌。 这些人,如果是没有任何组织,没有任何训练和串联,那么为敌也就为敌了,千几百甲士便可摆平。 但问题在于,这些人被串起来了啊! 农会这样一个组织,将原本松散的小家庭转变成为一个大的集体。 虽然家庭在这其中依旧存在,但人与人的联系是密切的。 他们是天然团结的。 这种团结,甚至要比贵族们的家族里的族人更甚。 而秦王政,当政八年,在农会之中,训练了至少五万甲士! 这些甲士分散各地,通过农会的紧密连接,串联起了更多的人。 这个数字,飞荧想都不敢想。 在这种情况下,与秦王政为敌,是一定会死的啊! 对于咸阳城中现在的这些宗室而言,这是一场稳输的仗。 这时候想要骑墙,搞过去那一套,是真的不怕秦王政收拾完宗室之后捎带着就把自己打掉吗? ——秦王政有没有杀那么多人的狠心,这根本就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一位秦王,是目前杀起秦人来最狠的秦王了。 驯顺地听了隗状的训斥,飞荧起身离开。 隗状看着飞荧顺从的模样,很有一些老怀欣慰。 而走出自己长成的家的飞荧回头看过去,则是一脸的鄙夷。 “抱着不知道哪个祖宗随便扔下来的那么点东西自傲,自以为高人一等,全然不知道应当与势俱变,也没有打破僵局的勇气——你们这些人啊,还是就这样,以后这世界,没有你们的位置!” 飞荧裹紧了身上衣服,快步走向农会。 预支了赌局的结果,下面,是勇敢者的下注时间。 农会之中,龙正在喝闷酒。 亲近的几个曾经服兵役时期受训练的老卒沉默地坐在龙家中的堂屋,一个个闷声喝闷酒,气氛凝滞。 他们这些人是咸阳农会之中与秦王政交集最多的人了。 龙甚至是见过秦王政数次的。 因为这份交集,所以他们天生的觉得自己应当是秦王政的班底。 以后有战事时候,秦王政也必定会征发自己为他作战。 众人等待着这样的宿命,也享受着秦王政带来的好一些的生活。 一天吃三顿饭。 时常有肉。 放开了酒禁。 大家有了钱,生活好起来了。 然而那个带来变化的人却死了。 众人心中空落落的,憋闷不已。 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喝酒。 龙将酒液含在口中,仔细品尝这种酸中带辛的感觉,心里面有些茫然。 以后,会是怎么样呢? 秦王政死去了,那么以后的生活,还会如现在一般的好吗?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龙恹恹问道:“谁人?” “我是飞荧。”门外熟悉的声音。 龙疑惑。 飞荧,是他的雇主。 但这个贵家的庶子,这个大富商,为何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龙放下了手中酒杯,绕过弟兄们的腿脚,为飞荧打开门。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秦王政的亲信,对?”飞荧一进门就自然的将龙家里的门带上。 龙还来不及打招呼或者思考,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点点头。 “秦王政还活着!”飞荧稍稍提高声音。 但接下来,他看到了满屋子的人和满屋子的眼。 那是一双双死死盯着飞荧的眼。 飞荧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您说的是真的吗?”龙摒住呼吸,一把拉住飞荧的胳膊。 “是不是真的,我说了不算,你得去自己验证一下。” 屋中,龙的战友们听到这话,眸中带上了几分肃杀的戾。 “如果秦王政此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还在蓝田县,也就是玉县。” “你可以随我去看一看。” 龙手中捏得更紧:“当真可以?” 飞荧胳膊被捏得生疼,但心中却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满怀喜悦。 这样的反应! 这样在预料之中的反应。 这只说明了,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与我所料,与鞠先生所料是一致的。 这些人的“神圣价值”,已经寄托在了秦王政的身上。 他们是秦王政最忠实的根基,也会是秦王政最锋利的剑!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法 (八) 飞荧心中冷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而面上,则就换成了一派和善的笑。 “自然是真的,你们若是有疑虑,都可以随我去觐见秦王陛下!” 他这样说着,面前的一众人便都高兴起来。 龙正想应承感谢,这时,人群之中走出个身量矮一些,但外观看着极其敦实的丈夫来。 他闷声问道:“你帮我们去觐见秦王陛下,图什么?” 众人的欢笑一下子卡住。 龙刚到嘴边的感谢也噎住。 眼神变成审视。 有人甚至往放着剑的架子靠过去。 飞荧不惊反喜,依旧平静温和地应对:“你们觉得我会是图什么的?” 龙不语。 那短小精悍的丈夫平日里比任何人都沉默,此时却率先开口:“我们怎知你是不是对秦王陛下有另有图谋。” 飞荧心下一动,问道:“你们不觉得,比起秦王陛下,我可能对于你们的图谋更深吗?” “我们这些人一穷二白,依托了农会,家里才有饱饭吃,哪里值得你图谋?” 飞荧点点头:“那么你们试想一下,既然秦王政还活着,那么为什么咸阳的朝廷里,会告诉大家他已经死了,甚至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立了新的秦王?” 众人原本没有想过这一节,听到飞荧提问,不由面面相觑。 “有人在造反,背叛了秦王陛下?”龙惊呼。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飞荧瞥了一眼龙。 这个没有什么心机的丈夫此时的心思并不难猜。 在他看来,秦王政乃是一等一的好王,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背叛这样一位好的王。 飞荧笑出声来,这不是嘲笑,但比嘲笑更令人恼怒:“为什么不能有人背叛秦王政?秦王政对你们市井庶人当然算是个好人,是值得称赞的,可是他给你们的好处,难道真的就是平白的拿出来了的吗?” “有人吃肉,就肯定有人割肉。” “你们吃饱了,有人就会吃少了。” “你们因为秦王政吃饱了,就会有人因为秦王政而吃少了。” “你们因为吃饱了而感激秦王政,那就肯定有人因为吃少了而怨恨秦王政。” “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龙迷茫看着飞荧。 众人都是一脸迷茫。 飞荧看着他们的表现,微怔。 他不能明白自己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明白。 但他随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如此心态,与鞠先生教授自己时候很是相似。 于是心头一凉,说道:“我的图谋,说与你们,也是可以的,就是我觉得,秦王政必定是可以胜得过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因此,我此时带你们去觐见秦王政,便是一种投效,我此时投效,比任何时候投效,能获得的利益都大。” 众人听到这句话,才纷纷点头:“原来如此。” 飞荧松了一口气,又添了一句:“之后我们若见过了秦王陛下,你们可能保护我去往农会、与一些贵家之中,劝说一些人投效秦王陛下吗?” 龙点点头:“若是秦王陛下果真还在,你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飞荧摇头,认认真真地答复:“我只是在秦王陛下面前谋求一个好印象而已,不敢说指挥你们的!” 这样的人,几乎可以说是秦王政隐藏的班底了。 哪能真的因为他们身份低微就真的把他们当奴隶使唤? …… 玉县之中,如今交通已经管制。 进出都需要记录名姓、身份。 各处道路,都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把守。 虽说并不肆意抓人杀人,但这样的阵仗,还是令外人有些发怵。 飞荧带着八人兵士乘牛车赶来,见着如此景象,很有些害怕。 然而龙等八人农会的丈夫却夷然不惧。 他们站起身来看着关卡处的兵士,对那些手持利剑,身披甲胄的兵士评头论足:“看着精神不错,像是见了血的,只是好似有些紧张。” “已经不错了,只是还需要多练练,再多见见血,淡漠一些,懂得如何节省气力精神,也就好了。” 飞荧听着他们的话语,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驱赶两辆牛车靠近关卡时候,两名正在盘问旁人的兵士随意的看了一眼,而后立刻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猛兽,拔出剑来,严阵以待。 随后的数个呼吸里,远一些的人架起了弩,正在记录过往行人的小吏立刻一手拉了身边的行人,一手抱了头,往后方躲闪。 而原本听从小吏指令的兵士们却都持了剑和盾,凑上前来,对飞荧一行九人进行三面合围。 飞荧见着那亮闪闪的剑刃,吓得直哆嗦,有一种掉头就跑的冲动。 这时候,身后两只粗壮如铸铁的宽厚压了下来,按在飞荧肩膀上,令他根本没法儿动弹。 “冷静,你不逃,他们就不会动手!” 耳畔是沉闷的声音。 飞荧哪里能冷静得下来。 他硬着头皮,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目光触及那泛着寒气的兵刃,就完全说不出话来。 此时,龙起身下了牛车。 他怀里抱着剑,双手似乎打出奇怪的手势。 对面合围来的兵士似乎有些犹豫,单手打出一个手势。 龙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剑放在地上,一脚踢到一名兵士面前。 那兵士拿起剑来,看了一眼,说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来觐见秦王陛下。”龙回答。 兵士犹豫,回答:“我们得往上请示一下,请你们在此等待。” “我懂得规矩的,但是弩就先撤了,我们愿意交剑。” 片刻的思考,兵士点了点头,手臂一摇,向下缓落。 随后远一些的位置,持弩的兵士立刻收了弩。 龙等人见状,纷纷将自己的剑交了出去。 飞荧看着他们把手边唯一的武器都交了出去,心中虽然知道这是换取信任的方式,可仍是忍不住更加害怕。 此时,他身边的人发现了他身体抖得像是筛子一样的事实,安慰道:“不必害怕,这是应有之事,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动手——这些人是我们自己人。” “对啊,那个小子方才用的手势,是我们王都尉训练时候的手势呢,他们的确是我们的自己人没错,除了秦王陛下,再没有人可以叫我们这些练出来的兵如此听命了,看来你果真没有骗我们,秦王陛下真的在这里!” 兵士们安慰着飞荧,自己先放松下来,说笑着。 甚至有个丈夫从牛车上摸下一瓶酒水,吨吨吨地喝起来。 见了这些对他们刀兵相对的兵士,他们反而愉悦和放松下来了。 “他们……是为什么会对我们拔剑的?”飞荧艰难问话。 “他们看得出我们这些人不同寻常的。”兵士们笑着。 大概真的是不同寻常——飞荧自己反正是看不出什么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法 (九) 大约久历战阵厮杀的兵士身上真的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飞荧看不出,于是也就不强求自己。 他转而看着那些对于自己一行人仍旧成包围态势的兵士,忐忑问道:“他们就不能离开一点吗?你们不是都说了是自己人吗?” “戒备肯定是必要的,能够把弩下了就已经很给面子了。”饮酒的兵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爽朗问道:“兄弟,你们要不要喝一点?” “不了,还是换防时候再喝,此时饮酒,容易误事。”一名持剑的兵士回答。 他们这样的对话,让飞荧见了,心中无可抑制地升起一种怪异感觉。 原本浓重的恐惧,也因为那回话的兵士语句中浓重的方言味道而消散许多。 他甚至有点想笑。 很快,去向上汇报情况的兵士带了两名小吏回来。 两名小吏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随后便带着飞荧一行人前往县中。 但是很快,飞荧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他们并不是在沿着大路,向人烟聚集的玉县之中走,而是在往荒郊野外行进。 这个发现让飞荧几乎叫出声来。 脚下的道路像是临时被踩平的,没有修铺,宽度也很不稳定。 周遭原本应该是农田的位置,很多此时似乎被挖开,掘处一个个坑洞,也不知是有什么用处。 飞荧有些想要逃跑,龙熟络地对着负责为自己一行人引路的兵士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看着怎么不像是去县里。” 一旁的兵士上下打量了龙,随口说道:“你们不是要去觐见陛下吗?觐见陛下就不应该去县里啊。” “陛下不住在县里?”飞荧忍不住插嘴。 “陛下住在大陵边上。” 飞荧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还没等他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那边龙便已经惊讶开口询问:“陛下为何要住在大陵边上啊?” “陛下当然是在监督做工了,修建大陵如此重要的事情,多么重视都不为过的。” “大陵,是陛下未来的陵墓吗?”另外一名兵士问道。 回答问题的兵士挺胸抬头,高高的昂起头,精气贯通,脊梁笔直,无限骄傲地回答:“是我们未来的陵墓!” 飞荧还不能明白这样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他模模糊糊的觉得,有点不太妙。 但路总归是一步步走过去了的。 他们越发靠近大陵的修建之处,便越是能够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 细细听来,声音琐碎。 然而其中不乏一些很有精神的号子。 精壮的丈夫们精赤上身,抬着木架,架起大石。 除去了甲胄武器的兵士手持铁锹,平稳挖土。 抬着木桩的人们呼喊着口号,一齐将木桩摔打在地面,以夯实地基。 很少看得到什么卖命一样的干活,有的只是磨合之后,趋于默契的平稳运行。 数千人的工地铺开在面前时候,犹如一架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 飞荧看着那些正在做活的人,和在他们手底下一点点发生变化的现实,很是震撼。 “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墓地了!”带领众人前来的一名兵士高高仰起头,充满自信的说话。 飞荧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面有什么含义。 他有些眼花缭乱。 “行了行了,谁还不知道你能葬在这里是怎么的?看把你给……”一边小吏满脸的不爽:“赶快跟上,莫耽搁了乃翁回去核算账目。” 那兵士笑着面对小吏,满面春风。 至于小吏的发言,已经完全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穿过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现场,众人来到相对僻静一些的地方。 这是骊山山脚下不远处小镇的北面。 也就是所谓的“山阴”处。 住宅区里房屋是崭新的。 一些看着不像是民居的地方,有人在和泥巴。 旁侧里,立着铜铁炉里一样的大炉和烟囱。 ‘这是在冶炼兵器吗’? 飞荧看着眼前这些事物,心中新奇不已。 一个转弯,阵阵阴凉。 槐树在阳光下洒下树荫。 有两人老者坐在树下说着话。 他们一面喝着酒,一面不知道是抱怨还是互相炫耀地说着自己近期的作为。 飞荧看了两眼,觉得这两个老头应当不会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于是也就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他险吓了个半死。 ——道路旁边屋子的门是敞开着的,一名身形猥琐的着甲之人趴伏在地上,双手托着一副似乎已经上弦的弩机,对准了飞荧。 又或者,他不是对准了飞荧,而是对准了这个队伍中的某一个人。 既猥琐,又危险。 飞荧吃了这一吓,练练后退。 兵士们见到飞荧奇怪的举止,于是立刻询问:“你怎么回事?好好的走着路,为何却要向后靠?” 飞荧惊魂未定,听到有人询问,下意识便伸手指向那名趴着的兵士的位置:“那…那里……” 众人于是看了过去。 与飞荧一起来的那名饮酒的兵士只粗略扫一眼,立刻便挡在了飞荧与那名持弩丈夫之间。 引路的小吏见此,相视一笑,不带多少嘲讽意味地说道:“看,又吓到一个!” “那……”挡在飞荧身前的兵士挡了一会儿,仔细向弩机位置看过去,很快察觉不对:“这弩机不对!” 随后,他又开口:“不对,是那整个人都不太对!” 龙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那就不是个人。” 两名小吏此时贱兮兮地接下了话茬:“那当然不是一个人了,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的人会被吓到,真的仔细看过之后,就没有谁会被这个东西哄骗了。” “原来不是个人啊。”飞荧此时稍稍安心,仔细看过去,果真发现,那距离自己并不远的‘人’,其实并不是人。 “那是个什么东西?”龙好奇问道。 “那是我们的一位弟兄,是以后要挪到大陵里面居住的人!” “大陵里居住……”飞荧心头一动:“我能过去一些仔细看看这一位吗?” “可以。” 飞荧凑了过去。 这个趴下地上,手持弩机的家伙是一具雕像。 就连他手里的弩机,都是假的。 他就那么看起来稍微有点猥琐地趴伏在地上,成瞄准姿态,监督来往众人。 在他身旁,飞荧看到了一只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刻写一些小字。 【菱,巴南人士,生年时不详,王七年随将王翦伐韩,杀楚人二人、魏人六人,韩人一人。】 【处楚,救助楚人数十;居魏、助魏地庶人挖井;至韩,见猛虎猎小儿而救。】 【菱发三矢皆中,遂持剑与搏,伤重,人虎皆没。】 【死于王八年十月十七。】 【陵成之日,入主大陵。】 第一百三十章 新法 (十) 飞荧见着这字迹,没来由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寒芒入骨。 他深深的将这个身量短小,但看着彪悍无比,同时姿势略显猥琐的兵士记在心里。 搏杀猛虎……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而且是为别人而去舍命搏杀猛虎。 飞荧只觉得梦幻。 他立了一会儿,缓步退出这间开着门的房屋。 随后他发现,龙等几人已经四散开来,进入了道路两旁的房屋里查看。 飞荧心中一动,问道:“这路两旁的房屋,里面不会……” “都是的。”引路的兵士磷点点头:“他们是我们的同袍人,也是先于我们而行的猛士。” 飞荧脸颊抽搐:“方才里面那个叫做菱的家伙——是搏杀猛虎的人啊!” 这其余的房屋,看着与他的房屋似乎并没有拉开什么差距。 该不会…… “是啊,菱虽然身量短些,可是勇力却不在任何人之下的!”那兵士骄傲地说着,似乎与有荣焉。 飞荧不敢往下想。 呆了好一会儿,他向着旁边另外一间房屋走去。 推开门,一个脸上带着笑意的“人”蹲坐在地上,姿态显得很无礼的样子,一柄剑横在膝上,手里拿着一根鸡腿也似的东西,做出了要吃的动作。 恍惚。 飞荧似乎见到一个人嬉笑着拿起了一根新鲜出炉的鸡腿,送到嘴边,张口欲咬。 而下一刻,他整个人凝固,变作雕像。 他的生命、姿态、血肉,都在这一刻固定。 因为塑像的匠人技术太过优秀,飞荧甚至觉得,这不是一尊泥俑像,而更像是秦王政施展了什么超乎人的想象的巫术,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做成泥塑。 飞荧低头。 这人身旁同样有一块木牌。 【皆,咸阳人,昭襄王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生人,王七年随将王翦伐韩,杀楚人九人,魏人五人,韩人四人。】 【处楚,救助楚人十九;居魏、助魏地庶人建屋、种粮;至韩,修挖短渠。】 【归秦,遇叛乱,王命伐,遂冲阵,被十一创,不治。】 【死于王八年二月二十九。】 【陵成之日,入主大陵。】 信息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理解的。 但飞荧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兵士,杀人才需要记录?为什么要单独列出那么多字介绍帮助了谁人? 这是秦王政的命令?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飞荧有些口渴,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低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王。 那个身上承载了如今秦国“神圣价值”的人……是了,总该有些非同常人之处,才能够承载那样的东西…… 飞荧头皮发麻,忙不迭退了出去。 出门便看见龙等几人在与引路的兵士们说笑。 龙等几人识字不多,当该是看不懂那木牌上的字的,所以他们一点都不疑惑,一点都不惊讶…… 飞荧这样安慰自己,脸上挤出假笑,试图融入氛围。 “看完了?”兵士们挤眉弄眼。 他们也是不识字的,所以理当不懂太多的东西。 飞荧冷眼。 “看完了。”飞荧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很干涩。 像是钝锯锯木头的那种干涩。 “怎样?”兵士炫耀着:“那个动作还是我摆的,我旧日与皆最为熟悉,因此匠人要我为他挑选一个他平素最喜欢的姿态时候,我选了他吃鸡腿的那个。” 飞荧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他就可以吃一百年,一千年的鸡腿了!” “挺好的。”飞荧点了点头,好片刻,又重复:“挺好的。” 眼前的兵士并不知道“入主”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天地悠悠,这样的猛士,也只是求一个鸡腿而已。 秦王政给了他们那么许多,无怪乎他能够成为这些人“神圣价值”的寄托者。 飞荧的心里对于自己的下注更加有把握。 但同时,他对于未来的规划也彻底被撕碎。 他们继续走着,很快走到了一处只稍稍比一般房屋大一些的屋子。 这屋看着也是新建,简陋的木屋,门前有一堆人静静地等待。 一群人,明明急的要死的样子,但一丝声音也无,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飞荧见此,知道,这大约便是那位秦王陛下的居所了。 “你们稍等。”带路的小吏对着飞荧等人嘱咐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去。 那屋前围着的一群非富即贵的人见到小吏,都礼貌地躬身以礼。 飞荧咂舌。 很快,木屋的门打开,一个身形瘦高的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向飞荧一行人,低声说道:“你们十人,进来,陛下要见一见你们。” “唯。”飞荧立刻行礼,而后向前走。 路过屋门前等候的那些衣着华贵的人的时候,飞荧下意识斜了一眼。 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但有些…… 有意思啊,这群老狐狸! 飞荧收敛心神,走进屋里。 “咸阳草民飞荧,拜见陛下。” 飞荧规规矩矩地按照礼数做足。 而飞荧身后,满满当当的九个兵士就杵在那里,龙盯着坐在桌前的人看了又看,而后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真的是秦王陛下。” 他这话一说出口,九命兵士齐刷刷地朝着秦王政行礼。 秦王政看着把屋子里塞得满满的十个人,开门见山问道:“飞荧,是隗状家里的庶子?承继了他的氏了吗?” “回陛下,没有。”飞荧低头,不敢看面前的人。 他知道我!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情。 飞荧自己知道,自己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来投机倒把的商贾而已。 然而,身为一国之主的秦王,居然能够知道自己的家世。 到底是自己的信息暴露了,还是在自己到来的这短短两刻中,秦王政就已经从无到有地摸清了自己的底细? 飞荧不敢想,只是把头压的更低。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失望,转而对着九名兵士说道:“行了,你们就别待在我这里了,人太多,屋里闷得慌。” 九名兵士激动看着秦王政,个个兴奋难以自已。 秦王政叹息,摆了摆手,九人这才会意,离开小屋。 “还有你,有什么计划就说一说,如果没什么明确的规划和做事的条理,只是来投效于朕,那你也下去。” 飞荧听到这话很是着急,立刻抬头,看着坐在桌前的秦王政,大胆说道:“陛下,我可以为您在咸阳拉起大批人,战胜敌人!” 飞荧孤注一掷一般地说着,满心自信。 秦王政低头看着飞荧,很是失望:“你拉起的那些人正是朕的人,朕愿意的话,一道命令,他们就能披甲执剑,为朕死战。” “而且……你真的知道朕的敌人是谁吗?” 飞荧一怔,满心自信消散。 “你从我师兄身上,难道就只学到了这么点东西吗?”嬴政问道。 飞荧身体战栗,寒风砭骨。 “下去。”嬴政摆摆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新法 (十一) 有人说世事不如意者多,搁在以前,飞荧是绝对不相信的。 因为他的人生已经比他想象中的要变得更好了。 这种变化,他绝对,纯然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而获取到的。 因此他对于不如意者的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四分之一刻钟之前,飞荧就彻底的接受了这句话,并且愿意将之奉为余生的至理。 ——来投靠秦王政,是因为只有投靠秦王政才能赢。 而只有在此时投靠,才能够获取到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飞荧愿意冒险。 然而,来到这普普通通的小木屋前,看到他所认识的一些人的时候,飞荧就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唯一的智者。 朝中的很多老狐狸,他们的家族已经开始下注了。 他们的嫡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这小木屋前,对着命贱如草的贱役和贱吏们卑躬屈膝地赔笑。 飞荧没想到自己能够先于他们而被那位秦王召见。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苦心想到的绝妙计划,在秦王政面前,跟小儿舞木剑一样的可笑。 秦王政更是可以直接道出自己被鞠先生授理的事情。 听到秦王政的话的这一刻,飞荧大脑是空白的。 恐惧填满了他的内心。 嬴政说出了那句失望的话,看着飞荧的神情举措,更加失望了。 “看来他教了你一些奇怪而危险的东西啊……” 这样的东西,大约是没有教授给我的。 用来制衡我的招数,教给一个连权势是什么都不明白,更加毫无资本的蠢货……师兄,有那么慌不择路吗? 嬴政摇摇头,扬起手,随侍的赵高立刻传唤了久候的旁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下陵的工事继续推进。 雉擦干汗,穿上了脏兮兮的衣服,准备去吃饭。 旁边一同干活的工人与士兵说笑着,谈论家乡食物的好坏。 一名工人拍了拍雉的肩膀:“喂,雉,你说,你说你以后不当兵了,回去应该会是做什么?” “应该是回去家乡的农会,组成卫队,保护家乡……”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那儿还有水吗?” “没了,我的水早喝完了——不过我们大可以去溪间打水喝嘛!”工人笑着。 雉摇摇头:“陛下发了命令,聚居期间不允许个人去溪、河、井之间私取生水饮用的,你可别犯禁!” 工人挠挠头:“好麻烦啊……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以前的秦法哪有那么多的不许……” 雉没有搭腔。 以前的秦法没有这么许多具体而叫人不自在的法令。 但以前的秦法也不会叫人活的如今日一般快乐。 在家时候,雉知道,自己一家是可以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的。 他们可以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家人躺在太阳底下的草地上,嗅着青草清新的味道,懒洋洋眯着眼睛,晒到通身舒畅,晒到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直到傍晚醒来,独自饿了,还有饱饭可以吃。 如今的秦法,确实是多了很多细细碎碎的东西,的确叫人不自在。 吃饭不能吃生、喝水不能喝生、道路上不允许撒尿拉矢、固定的事物要送到固定的位置。 那都是很令人拘束而不自在的。 可是在推行这些新的法令的同时,那个制定法令的人,给出了配套的措施。 他不许吃生食,就给了大家可以吃熟食,甚至可以每日饱食的条件。 不允许喝生水时候,就给出了叫人可以喝到熟水的条件。 道路上不允许撒尿拉矢的时候,他就为人们修建了可以叫人撒尿拉矢的场所。 事情的确因此而变得错综复杂了,但是也更有条理,人们也因此得益了。 所以即便有怨言,即便是感觉不自在,但也没有人想要回到过去。 工人发着牢骚,怀念的也只是过去对于单一事物不受拘束的怀念。 他们进入食堂。 ——工地这如此之大,一个食堂肯定是不够的,因此按照秦王陛下的法令,每二百人有一个食堂。 各人需要对应自己所属的食堂,食堂则按人头来统筹烹饪。 在这种情况下,浪费肯定是有的。 尽管小吏们算得脑袋疼,规划出了每一餐粮食、肉、油、水、盐、酱、菜应当的重量,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再好的计算,也算不准每一个人每一餐应该是吃多少的。 干活的人,食量普遍的大,对于饮水、盐巴的消耗也更多,所以通常情况下,不是饭菜剩余,就是水不够喝。 而每当水不够喝的时候,大家对于吃饭就没有那么积极。 这些问题,士兵们向所属的官长汇报过多次。 但实际并没有多好的解决办法。 今日依然平常。 雉少了饮水,又不愿去违逆禁令,饮用生水,于是越发口渴。 那油盐极重,专为干活的人的身体补充能量的饭食,在他眼里就没有那么香了。 草草吃了些饭,雉拿起水壶去打水。 “饭够吃,而水不够喝,真是平生从未设想过的事情!”相熟的人对视苦笑,排着队站在水站的门前。 队伍排成长龙,雉看了一眼队伍的长度,默默叹气:“今日又不够睡了。” 玉县之中,这是平常的一天。 而飞荧遇着这一切时候,就没有那么单纯了。 他不感慨士兵和工人们为了喝水而排队的场景,只看着食堂里剩下的菜饭,心悸不已。 这一次,可以说是险死环生。 鞠先生谆谆教导犹在耳边,但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呢? 左思右想,始终不能明白。 飞荧心烦得紧。 于是他索性扔下筷子,不再吃饭。 而飞荧对面,带着飞荧来食堂吃饭的阮翁仲看着飞荧一口都没吃的菜饭,纠结了一下,还是拿起来,三两口扒拉进了自己嘴里。 “飞荧大兄。” 这时候,一声呼喊传入耳边。 飞荧下意识看过去。 一个相对陌生的人出现在眼前。 这人……是为自己引路的那兵士! 飞荧奇怪看着对方,问道:“你叫我?” 我们很熟吗?为什么你这样的年纪,叫我大兄? 对方点点头,笑起来。 笑容很像是没吃饱而看到了肥肉的狐狸。 “你找我做什么?”飞荧问道。 “陛下命我辅弼你,完成你的计划。”对方这时候说出了一句令飞荧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说什么?”飞荧不敢置信。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法 (十二) 走出秦宫,韩非脸上的喜色与他身上的欢快一同消失。 已经是九月份了。 十月,是一年的结尾。 今年,没几天了。 而在这没几天的一年之中,秦王政显然不可能在临近冬天的时候发动战争。 所以他应该压根就没打算在今年发动战争。 自己的一番劝说,没有起到效果。 所谓的韩国今年保住了,也只是哄自己玩的小话术。 他想要收服自己,于是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能让自己有面子的说法。 那么明年呢? 他会在明年发动战争吗? 韩非不清楚。 他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心中无限凄凉。 保住韩国。 真的很难! 一步一步,韩非走入夜色。 次日,韩非在秦王使者的引领下,前往少府。 秦国修法律的地方原本不在少府,具体事物也不应该由少府管理。 不过如今情况特殊。 秦王陛下并不是打算修改原有的法律。 他想要的是,重新制定全新的法律。 所以,修法这件事情所代表的权力大了很多。 于是以往的程序不再适用。 秦王陛下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一个名为鞠子洲的家伙负责。 而为了保护鞠子洲,秦王陛下特意将其关在少府之中。 这是韩非所能够打听到的所有情报。 至于秦王陛下为什么会觉得鞠子洲需要保护,或者鞠子洲从何而来,是何门何脉、鞠子洲个人性情,他一概不知。 或者说,他周围的人一概不知。 韩非在见到鞠子洲之前,始终觉得鞠子洲这位写就了剥削经的人物,当该是白发苍苍的大儒。 又或者,是风度翩翩、年富力强的美男。 到了实际见到时候,鞠子洲的相貌仍是出乎他的意料。 鞠子洲貌相平凡、皮肤黝黑、从身形,到长相,到举止,都像他平日里见到的农民。 这就是个农民! 韩非有这样的错觉。 见到鞠子洲时候,鞠子洲争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他蹲在门前,一手拿了筷子,一手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完全看不出过人的聪明才智。 韩非一时有些迟疑。 剥削经,是别人代笔的? 这种思绪一闪而过。 韩非并不轻视鞠子洲。 他很清醒。 见过那位秦王政之后,韩非其实很难想象他会把制定一国之法律的大任交给别人。 这样重要的事情,那位秦王政,应当是自己牢牢的掌握在手里的。 有人要抢,他绝对会杀死那人,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父母。 然而,他就这样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了鞠子洲,并且只是将他圈禁起来,而不是关在牢里。 这足以说明秦王政对于鞠子洲的信任。 而与这份信任相匹配的,应当是鞠子洲过人的才能。 韩非对于鞠子洲的才能毫不怀疑。 能够写出剥削经那样明晰的道理的人,绝对是这天下有数的智者。 可是这智者,为什么会跟个农民一样? 为什么会长的跟最普通的庶人一样,为什么举止没有半分雅致,而是跟庶人一样粗俗? 他真的是鞠子洲? “鞠先生。”秦王使者看到鞠子洲,有些鄙夷。 鞠子洲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手上并不停歇,而是又喝了一口面汤:“什么事?” “陛下要我带个人来你这边,给你一些建议。”使者倨傲说道。 “就是这人?”鞠子洲上下打量韩非:“行了,我知道了。” “那么鞠先生,我就先告辞了。”使者维持着表面的礼貌。 鞠子洲一眼就能看得出对方的敷衍与鄙夷,他点了点头:“再见。” 使者又讨好笑着对韩非说了几句话,转身跑一样的离开。 鞠子洲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人,稍微打量,问道:“早饭吃了吗?” “还没。”韩非摇摇头。 来的太早,早饭他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还有一碗面,不嫌弃就吃了。”鞠子洲又低着头对付自己面前的面条。 “多谢。”韩非不知道该跟鞠子洲说什么,只进屋端起那碗还温热的汤面。 这面条很宽,面上蓬着一些青菜和肉丝,面汤浑浊而飘着油花,香气诱人。 韩非想坐在榻上吃,但想到鞠子洲还蹲在门口,于是也就端着碗来到鞠子洲身旁。 鞠子洲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韩非,略微诧异。 在鞠子洲眼里,韩非应当是个出身不错,有些能力的高冷贵族知识分子。 对方看到自己这样子,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交流的欲望的。 但,他蹲在自己身边吃饭是为了什么? 鞠子洲想了一下,说道:“你不必如此的,我们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一同修撰法律的人都还没到,你若是真的想做些事情,不必学我,只消去看我在桌案上整理了来的秦国庶民日常生活经济运行册就可以了。” 韩非疑惑:“那是?” “是我走访了一些庶人,汇总了来的与他们相关的大部分物质和服务的价格。” “其中包括了他们的收入情况、家庭生活开支、日常工作安排、饮食情况、四季衣着变化等生活相关的事物。 ” 韩非呼吸停滞:“这些?” “很重要,对于制定一国的法律,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参考。” “这样。”韩非若有所思。 “秦国过去粮价是不允许变动的,但是在实际中,往往变动。” “丰年之中,农民将粮食贱卖,换取钱财,购置盐巴、油、柴火、布料” “荒年之中,农民手里的粮食又会被贵人们以稍微高一点点的价钱强行收购,而后贵人们以更高的价格返卖给农民,钱不够,就拿地亩、子女、自己来抵。” “而现在,农会的建制出来了,那么农民的粮食在分配之前就已经留出来了供所有人吃用的量与粮种、荒备、税务等各项支出。” “农民不会再面对粮食不得不贱卖、或者粮食被强制以低价贩卖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政权神器直接计划所有的资料,那么物价就可以保持平稳。” “而粮价的变化就可以被控制。” “无论是丰年,还是荒年,政府都可以直接精准的操控一国的粮价。” “与之相同,可以操作的,还有国中的各种物价。” “这是一个相对固定的章程,应该把粮价、盐价、肉价等各项物资的价格固定在哪个区间,这是需要研究才能够明白的。” “这也就是我汇总那些东西的原因。” “你能理解吗?”鞠子洲问道。 韩非面无表情吃了一口面条,有些想念楚国时候的日子。 其实,现在想想,荀夫子的学塾,很不错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新法 (十三) 夜色墨池。 农会之中,大部分的工作已经停了。 唯锅炉房和账上还未停当。 负责总体账目的古正在缓慢而悠闲地喝着咸阳城里最好的名为玉霜白的酒水,核对着咸阳农会最近的账目。 做账的工作,一般看来只是记录和整理,因此很多人会觉得无关紧要。 但是接触到实际的工作之后,真正进行掌事之后,古才惊觉,原来账目远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重要。 ——一个人干了一天的活,他自己知道,他身边干活的人知道。 但是上面的人可能知道吗? 不太可能。 如果没有记录入案,那么对于上面的人而言,这个人就是没有干活,就是偷了懒的。 一天如此,一辈子,同样如此。 你为这个集体做了贡献,你自己知道的,你身边的人大概也是知道的。 但是你身边能有几个人? 你的贡献能有多大? 由贡献推知的,你应该得到的利益有多少? 这些,你自己大约是知道的。 可是别人知道吗? 别人相信吗? 知道的人,说了算吗? 对于距离底层实质劳动的人有一段距离的人,亲身去了解谁努力干活,谁不劳而获,是不现实的;他们往往只会通过小的领导者们汇总出来的记录而去了解一切的运行。 物资有多少,人员有多少,日常花耗是多少,意外损耗是多少,这些,都是需要做账者记录和管理的事情。 而这,就是做账者所拥有的实际权力。 并且,因为太靠近资源,他们想要谋取资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古慢慢翻阅账目,越是翻阅,越是倦怠,有些困顿。 “唉,上了年纪了啊……”古敲了敲自己的背,合上卷宗:“进来。” 等候已久的侍儿脚步轻柔,走了进来,为古揉捏肩膀。 “舒坦。”古闭上双眸,手指探进衣服,十四五岁的青涩质感令他起了一些精神。 “你弟弟的病情好些了没?”古声音发烫了。 “已经好很多了。”侍儿甜甜地回应着,说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明亮的大眼睛眯成月牙儿:“下个月他就成婚了。” “这么快啊……”古喟叹:“上次见他,还只是个拿着木剑,到处追鸡撵狗的小儿呢,一眨眼已经要成婚了。” “是呢,我也觉得很快。”侍儿粉唇颤动:“外面有人。” “有人?”古怫然不悦:“外面是谁人?” 回应他的,是一脚破门。 纪一脚将门踹开,身后,龙手持了铁剑,架在身上没有什么衣服的镜的脖子上,一大堆人随后走了进来。 “这是……”古惊了一下,理智还未回归,心中已然惯性一般的大怒:“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清楚的。”纪咧嘴笑着:“但是没法子,若我不快些,那么现在被剑指着脖子的人,就该是我了。” “哼。”古剐了纪一眼,随后看向龙等人,脸色阴沉:“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知道我是谁?你们想造反吗?” “这里是农会,我很清楚!”飞荧叹气:“你是农会的人,是秦王陛下的人,这我也清楚。” “但现在的形式,你似乎并不很清楚。” 飞荧说着,一边的兵士已经走上前去,将还在侍儿怀中发抖的古拽了出来,按在桌上。 飞荧看着已经被制住的古和镜,悠悠开口:“从现在开始,我说,你们二位听,我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做什么;我叫你们答什么,你们答什么,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脸颊贴在冰冷的桌面,古的脑袋立刻清醒了。 “那么,请问,农会之中,如今可以拉出来多少兵员?”飞荧开口问。 “什么?”古惊叫:“你想要做什么?当真要造反不成?” 镜此时也很是惊讶,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而是斜眼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押解自己的一众兵士。 这些人…… 飞荧有些不悦:“我都说过了,,我说你听,我问你们答,你怎么还在这乱说话?” 他说着,一脚踹在古的腰间:“记住了,现在是我问,你答,千万不要说别的。” 古吃痛之下,更加愤怒,长期养尊处优而来的脾气不容许他向这群莫名其妙的歹人妥协,然而衰朽的身体却先他的理智一步屈服:“好。” “那么,农会如今可以拉出来的打仗的兵士有多少人?” “不知道。”古老老实实回答。 飞荧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不知道。”古回答。 一边侍儿瑟瑟发抖。 龙小心安慰着,并且将她劝说离开。 一旁魏缭见此皱眉,一把将侍儿拉住,按坐在旁边。 “你说什么?”飞荧高声问道:“你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啊。”古理所当然而带有一些委屈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这些人应征入伍不是同一批的,当过兵士,接受过训练,但这都多少年了?当年那些兵士打过仗,年龄上还能否再次服役,是否还在世,是否还能够为国而战,都是不确定的,谁也没法儿计较的啊……” 飞荧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能帮我发出一个命令吗?” “秦王政需要咸阳的丈夫们应一次兵役,以应对城中谋反的敌人……” “秦王政已经驾崩了!”古惊叫:“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 飞荧挑眉:“秦王政还活着,这件事情,我不说,难道你就不知道了吗?” “还是说,你是在装作不知道呢?” 他说着,将秦王政的佩剑拿了出来,放在古的面前:“看见这柄剑了吗?明白什么意思了吗?” 古看着眼前的铁剑,一脸迷茫。 秦王政的佩剑,认识的人不少,但绝对不包括古。 因此,在古的面前的,只是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铁剑。 至于秦王政的死活……没在咸阳,就是死了的,在咸阳,就是活着的。 古默不作声。 飞荧见到他这个反应,皱起眉头:“果然没用啊,没什么人认识秦王陛下的剑嘛!” “秦王陛下没有驾崩。”龙认真反驳:“我见到他了!” “你说真的吗?”纪好奇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会骗你吗?我会拿秦王陛下来骗你吗?”龙怒视纪。 纪点了点头,商议问道:“这样啊……那么古,你能否帮着秦王陛下的使者召集兵士……” “不可能!”古斩钉截铁说道:“秦王陛下已经驾崩了,你们这样的人绝对是……呃……” 一柄剑从后颈钉入。 一脸憨厚的纪将手中铁剑抽出来,用衣角擦擦血迹,看着龙,说道:“他不肯发这个命令,那就我来,只是,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么我保证,我们两个一定都要死!我一定会动手的!以秦王陛下政之名起誓!” 龙毫不犹豫,毫不怯懦:“我当然不可能骗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法 (十四) 纪深深看了一眼龙,略过了作为主事者的飞荧,点头说道:“那好,我这就去下发命令,只是,需要几天时间。” “几天而已,可以等得。”飞荧没有什么意见。 魏缭看着血泊里被一剑杀死的古,又看了一眼虽然浑身颤抖,却硬着头皮保持镇定的镜,伸手按住正在尖叫的侍儿,摇了摇头:“不要出声。” 侍儿根本没法儿冷静下来。 纪这时冷眼看过来。 龙与旁边的叶侧了一步,挡在两人之间。 “行事不周,你我辈都有杀身之祸!”纪平平静静,没有什么杀机。 他只是阐述基本事实。 至于决断……他并不是什么嗜杀之人,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自然也不会刻意想要杀死谁。 “我们才刚抓了的这位镜,是需要帮着做些事情的?不如将她放在镜的身旁,也好为我们起一个监视之用?”魏缭想了想。 飞荧看到兵士们的反应,点了点头:“就这样办,毕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监视镜的人,必然不可能只是这区区一个侍儿而已。 将两人放在一起,又明说了要她监视镜,就是最简单而最有效的分化两人。 届时外部再以兵员监视,内部两人猜忌相疑,基本上不会出意外。 纪听到这样的处理方式,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办法,那就这样说,下面由我来代替古来筹策计划,之后镜来下发命令,但是同时——飞荧,你要保证,能够对外瞒下这个消息。” “这一点你请放心。”龙拍拍胸脯:“将秦王陛下的剑与我,我们这一屯之中的袍泽弟兄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拉起二百人带甲敢死的队伍来,帮忙瞒下一切动静。” “好。”纪深深呼吸:“那就开始。” …… 农会之中顿时繁忙起来,一部分丈夫以牛车运送物资走出咸阳,不久返回。 因着平日里农会之中也常会有很多大宗的物资运输,因此这事情没有人感到疑惑。 只是,为农会搬运货物的喻有些疑惑。 今日里的货物,比往日里的,都重。 而且交接的人,似乎都有些陌生了。 分明的人还是那个人,可总体来说,却没有了平日里的和气,转而变得疏远而木楞。 “歇一歇。”身旁一同工作的男人献了殷勤,对着喻笑着,把水壶递了过来。 喻道了谢,擦擦汗,用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今天是不是不太一样?”喻好奇问道。 一边对喻很有一些想法的工人点了点头:“是呢,我也觉得不太一样,只是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我阿兄还语我说,最近不要出门呢,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喻听着这话,忽而看到了曾见过一次的农会的一位领导来到工地。 他拿着一卷竹简,打着官面上的招呼,对众人说道:“临时通知,上面决定了要暂停工作,此前三天的薪酬,因为工作更加繁重,因此按双倍算,今日开始,全面停工,三日之后,再行返工,众人,回去。” 喻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双倍薪资,给三天假期,这是顶好的事情。 她于是点了点头,准备回家。 “我回去了。”她向着身边的人打招呼。 一向对喻有想法的两名工人笑着对喻道了别,而后又有些尴尬对视之后错身而过。 喻换下了做工时候的衣服,擦了头上的汗,洗了手,为儿子寄买了一尾烧好的鱼,之后自己购置了一些豆饼回家。 喻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寡妇,在这世道里,想要存活,是很简单的。 因为她生的好,若是愿意的话,很轻易便可再嫁。 而且因着相貌足够优异,她其实完全可以嫁得很不错。 只是,她的儿子寄的脑子有点笨拙,所以她没有再嫁。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 人们对于寄的鄙夷是存在于骨子里的,不可改变的。 喻没有能遇到一个不鄙夷寄的人,又怕寄以后受欺负。 她不愿寄受欺负,也不愿再生一个孩子,让自己对于寄的爱有所转移和改变。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养活这个孩子。 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这意味着,她需要做很多男人才能做的活。 这很辛苦,但不是不可能。 只是她需要付出比一般的男人更多的心力。 带着买好的鱼和豆饼回家,喻在自己家门口遇到了好友小池。 小池抱着个孩子来看她了。 “你怎么这时来了?”喻有些疑惑。 小池是知道她的工作的,因此也清楚她应该在何时放工。 一般小池来找她玩,都该是晚上。 今日这…… “你们果然放工了!”小池似乎有些急:“我来你家住几天可以吗?” 喻愣了一下:“可以,但是……” “我早知道了你们要这时候放工的,我住到你家里,是想你帮我哄一哄孩子。” 哄孩子…… 喻看着小池怀里正在舔糖的孩子,有些迟疑:“我……” “一会儿陈衡会来给我们送些东西来,后面这几天我们都可不出门而在家玩了,我还带了一副双陆棋和骰子,我们可以一块玩。” “后面几天?”喻想到了自己的假期:“我正巧有三天的假期……” 这应当不是什么巧合。 小池哪里会不知道自己聪慧的好友有了什么想法? 她笑盈盈地说道:“我正是提前知道了这事情,才会找你来玩的。” “也行。”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鱼:“那就先一块吃点东西。” “好!”小池笑着,两人打开门,走进屋里。 咸阳城,很多家庭开始闭门。 农会的丈夫们提着酒在街道上转悠。 每转悠一圈,热闹的街道上就冷清一分。 直到原本夜不休市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 他们还在转悠。 各个关口、交通要道、各个贵人们聚居的区域。 一遍又一遍。 一遍比一遍人多。 当官寺里发现异常的时候,各条要道之上来回转悠的丈夫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境地。 弩机张开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新法 (十五) 官道之上,十数个丈夫提着酒,说着话,看着一个小儿在路上撅着屁股拉矢。 他们说说笑笑,不远处,一群丈夫在道路上看着两个丈夫抱在一起厮打摔跤。 路口,醉酒的丈夫躺在那里说着醉话,胡言乱语,不成字句。 蔡泽宿醉,从扶苏馆中走出时刻,意识到天色已经大亮,于是驱赶仆役,驾车回家。 道路上,他觉得车内有些闷,于是解开了衣服,袒露胸腹,又打开车窗透气。 脑海中残存着昨日与张唐饮酒时刻陪酒的那小丈夫的妩媚姿态,心口又一阵火热。 窗口凉风吹拂,蔡泽觉得很舒适。 这时候,目光触及街面上打架的丈夫,蔡泽撇了撇嘴。 这群牛马一样的东西,果然没有作为人的自觉…… 他轻蔑着,忽而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隐隐约约,好似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冷冷的盯着自己。 蔡泽伸出头往窗外看过去。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牛马家的小牛马在道路上拉矢。 醉酒的牛马躺在地上。 百无聊赖的牛马在厮打。 更多的牛马在路上欢呼,围观。 依然是寻常时刻里看不到作为人的涵养的场景,令人厌恶而安心。 蔡泽疑惑。 他放下帘子,坐在车里。 无穷的孤寂与恶意萦绕着,残存的醉意霎那间被迫退。 一双眼睛, 一双双眼睛, 眼睛冷冰冰的注视着他。 冰凉而狰狞的凶煞在低语。 周遭听不到什么声音。 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怖在他心口汇聚。 蔡泽坐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朝车外看过去。 道路上依然的那么令人厌恶的场景。 依然是那些贱人。 这些贱人,蚁虫一样,多不胜数。 烦人! 仍旧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蔡泽疑惑。 然而恶意与那种被人从背后冷眼注视的感觉仍旧存在。 他们就像是蛰伏的虎狼,如阴沉的毒蛇,正在等待。 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肌肤感受到初春的料峭。 鸡皮疙瘩起来,寒毛竖起。 身体不自觉微微颤抖。 “这是……我病了吗?” 蔡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的确有些苍白了。 我大约是病了,有这种错觉。 他掀开帘子,朝外看过去。 外面依然是几个丈夫在厮打,一群人围观叫好。 秦吏死了一样的看不见人影。 马车碌碌奔走。 很快到了家。 蔡泽没觉得那恶意与被人盯着的感觉消退。 他走进了自己家门,最后一次朝街道上看过去,朝马车看过去。 雇佣而来的车夫恭谨地低着头,一如往常。 与张唐赌斗赢来的好马原地踏蹄。 家仆恭敬。 街道上几个牛马一样的丈夫勾肩搭背,站没站相,无礼至极。 蔡泽紧蹙的眉毛舒展:“还是一切如常。” 他点了点头,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国家平常的一天。 他心安理得地走进家门,而后嘱咐下去:家主感染风寒,速速延请良医。 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咸阳城的上空,冷冷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城外,河水流淌,最贪玩的雉子此时也被大人勒令呆在家里不准出门。 最贪财的小商贾也都静默等待。 农会里,日常的许多运转已经悄悄停息。 各处食堂加了肉、食物里多放了油盐。 酱和腌菜切好。 火不停息。 随时有饭食供应。 一贯排队的水房没有了排队而成的人龙。 繁华的城市似乎静止。 长夜时候都没有的寂静降临了。 而在官面上,治安是良好的,于是官寺便不去计较。 只一些平日里对庶民生活有些微了解的贵人看到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当。 但总体而言,干净了许多,贵人们也就并不在意了。 韩非走在寂静街道上,与一路围观他的丈夫们大眼对小眼。 一贯去吃饭的店铺关了门。 客舍虽然提供饭食,可韩非是不喜欢的。 他更想要去多了解一些。 看看这个城市,从而管中窥豹地了解这个国家。 如今城市冷寂,街道上看不见妇人、商贾与行客,只一些看着膀大腰圆的丈夫在那里进行重复度极高的活动,韩非倍感不妙。 但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有所耳闻,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有什么大事情即将发生。 对于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年轻王者的死,韩非觉得不能再妙。 那样妖异而可怖的人,大约是在前面的时月之中耗尽了他的天资。 他死去了,对这个人世,或许是件好事。 至于日后…… 韩非并不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如何。 ——在韩国变法的阻力太大,君臣相得地溺死在温暖缠绵的漩涡之中,而绝无人愿意站出来改变这一切。方术、巫法、神灵在舞台上吸引目光,舞台下面的那些人守着自己田里的韭菜一样地过着,全然不理邻国已经变得脱离他们认知的事实。 韩国没救了。 在秦日久,韩非越能有如此体会。 可他总是不甘心的。 祖先的荣耀,父祖的叮嘱…… 光荣的、高尚的、肮脏的、卑劣的。 韩非读书多了,对这些都有感触。 可他舍不下。 很多事情,知道了,也并不想放弃。 明知道没有结果,不能改变,无法战胜,仍有一腔孤勇,心底希冀能以一己之力将其改变。 很蠢! “那丈夫!”路边厮打的丈夫们停了下来,一群人齐刷刷看着行走在官道上的韩非。 韩非被他们盯着,感觉自己有些单薄和危险:“什么?” “天快黑了,不要在路上走了,会有恶人的。”一人丈夫擦了额角的汗珠,对着韩非告诫。 他的话语里似乎有些什么隐意。 韩非抿唇:“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另外一人死死盯着韩非,看着他身上陈旧的衣衫,语气恶劣,态度却亲和:“赶快回家去,如是客居咸阳,就快回去客舍吃饭,吃完躺在榻上,抱着你妻睡一觉,不要再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了,很危险的!” 韩非脸色微变:“我,知道。” 说着,他朝着这一众丈夫微微拱手,快步离开。 额角有冷汗。 韩非离开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丈夫没事人一样的继续抱在一起厮打,围观的人继续看热闹一样围观。 中间透出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在拐角之后趴在暗处朝那里看。 而身后,一些丈夫死死盯着他。 韩非回过头,猛然发现,自己刚刚来到的街道上,也有一众丈夫在遛孩子。 小孩子抱着木剑呼呼喝喝。 韩非头皮发麻。 快步离开,到另外的街道,看到的依旧是差不多的情状。 平日里随处可见的商贾、耳闻的叫卖,嘈杂熙攘的世界陡然变成了重复的几个场景。 世界的恶意在涌动。 韩非不知所以。 走走停停,而后他终于引起了街道上丈夫们的注意。 随后他在一处街道拐角处被几名魁梧的丈夫塞了嘴,绳子一绑,抓走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性 (一) 秩序仍然是安定的,没有多少人在意底层猪羊一般的贱人在做什么。 对于贵人们而言,只要基本的秩序没有乱掉,只要底层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资源,那么这些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好似,一个老农不会关心自己田里的麦苗在麦田里想什么,不会关心自己猪圈里的猪在猪圈里做什么。 只要如往常一样,没有出乱子,便不需投注目光。 而距离咸阳不远的玉县之中,修建陵墓的工事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 一座座雕像被塑造出来,秦国最好的工匠为着那些他们不曾见到过的,出身卑微的人塑像。 最开始时候,工匠其实不太愿意,不过之后秦王陛下的许诺下来,他们自己得到了与兵士们一样的,进入陵墓陪葬的机会,这种不甘愿便就变作了心甘情愿。 ——工匠们大多年迈,而工人在秦国实际地位不高,尽管到了这一行的巅峰之后,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会有一些改变,可总体来说,仍旧是“贱役”,偶然有能够陪葬的,也都只是作为牛羊一般的牲畜,活生生被杀了去,到阴间侍奉君主。 但作为一种职业而言,匠的地位就是贱的。 贱的同时,又比兵好一些。 因而他们既有自己的自卑,又有面对兵士时候的自傲和轻蔑。 尽管这些兵士可能不太一样,可现状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显着改变,他们的思维观念也就在这一时之间不会有大的转变。 秦王政的“天下陵”,与先代的君主是有一些区别的。 这是因为秦王政与先代的君主们有一些区别。 至于是什么区别,没人说得清。 只是最近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很多,关系也就融洽一些,不再那么苦哈哈的互相争抢那么一点仅以果腹的食料。 对于陪秦王政祀这件事情,还是有不少人愿意的。 即便是如以往的君主一样,被杀死作为牲畜陪祀,也有些人愿意。 更何况,是等人自然死亡,为其塑像,留名,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去对待呢? 这大约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 荣耀背后,秦王政更是给出了实打实的利益。 于是这件事情也就变成了纯然的好事。 “以师兄的话说,如今的文化知识,发展水平很低,覆盖率更低,广大的秦人、赵人、楚人……一切国中的民众,都是文盲类人,因而许多无法解释而又真实存在的事物,便被视作神灵伟力。” “也就是,无论秦赵、不管魏韩,任何的国家,都是广泛的存在着对于神灵和神秘的信仰的。” 迷信,是一种常态。 最雄壮的汉子,会因为雷声而颤抖;最伟大的君主,也会敬畏最孱弱的方士。 “所以赵高,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做?” 木屋之中,嬴政参观着已经塑好的人像。 吃鸡腿的、抠脚皮的、擦拭剑锋的、抱着小孩子的…… 栩栩然一个人间。 赵高看着这些人像,没有觉得阴森可怖,反而觉得很具喜感。 “陛下,他们这些人,真的要以这样的姿态,陪祀王陵吗?” “为什么不呢?”嬴政拍拍一边站立着的,一手放在吃饱之后显出圆滚滚肚皮上,一手拿着木棍剔牙的人像,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些轻松笑意。 “陛下这是想要,赐人为神么?”赵高小心翼翼地问。 嬴政想了想,点头:“应当算是,赐人为神,以庇佑后人。奇伟之先祖死后化神,庇佑后代,本就是庶人、百姓、贵族、王侯们的共识,是基于他们对于‘神灵’的伟力的信仰而生的信仰。” “这等的信仰,大多数时候比对于王权的信仰还要坚定。”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现状,以王权威严取代人们心里神灵伟力的地位。” 那就只有一条路。 就是窃取神灵伟力。 塑造个人信仰,是目前来看,成本最低,见效最快,并且最简单而具备可行性的一条路。 尽管就义理而言,嬴政很清楚,这办法很不好,可是最好的办法,需要的是最好的条件。 叫人信奉虚无缥缈的理念,需要的是叫人有起码的自我思考能力,甚至,要有很高的学问。 就现实来看,是不可能的。 指望办到这一点,还是做梦比较简单快捷。 因而,就只能用次一等的办法。 但,即便是次一等的办法,即便是塑造对于个人的信仰,也是世上一等一的难事。 嬴政努力了许久,如今距离真正的办到这一点,都还差一步。 这一步,需要的不再是对人们施恩,也不是以善政为人们谋福利了。 这些事情,他之前就已经做到。 下一步,是规条。 以及维护规条的,强横的暴力。 “那么陛下……”赵高欲言又止。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晰。 但,如今的秦国,无疑是很危险的。 秦王政杀人太多太多了。 尽管每一次杀人,都会有新一轮的势力平衡和利益安抚,可人不总是那么理智的。 剩下来的贵族们战战兢兢地活着,总是会反噬的。 嬴政这时候还想要动刀,以后会造反的,恐怕不会少。 造反的人,怕也不再只是如今的宗室。 而且,真的要屠戮宗室的话,以后王室力量衰微,日后再有造反、再有对外战争,秦国又该怎么办呢? 赵高不相信以嬴政的智能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 然而这位雄才伟略的年轻君主,总就是如此自负。 他是不肯停下自己的脚步的…… “犹犹豫豫,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偏要与他学那说话只说一半的毛病!”嬴政鄙夷:“后面的事情,你不说,朕也是知道的。” “你们都在担心,不只是为朕担心,也不只是为当下担心。” “你们都想缓一缓,都想要媾和,都想要妥协。” “这当然是顺应‘规律’的,但是太慢了,也太无趣!” 嬴政目光中透出常人难以想象的骄傲自负。 “你不愿叫朕继续那计划,鞠子洲比你更不愿!” “你们都是朕的帮手,也都是朕的阻力,法已经制定完备,可是事到临头,你们又在怕。” “无非是怕失败,怕未知的,脱离掌控的陌生难事罢了。” “怕。” “朕不怕!” “这些事情,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快!”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杀性 (二) 大朝会,成蟜高高据坐在王座之上。 在这个位置俯瞰过去需要躬身相对的那些人时候,心态是全然不同的。 在这个原本就应该属于他,而被无耻的秦政占据了数年之久的位置上,成蟜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比秦政更好。 至高无上,予取予求! 下方的争论还在继续,成蟜心思飘忽,已经到了生擒秦政,当面羞辱的境地。 朝堂上,宗室的众人在向群臣阐述利害关系。 苦口婆心,但是收效甚微。 ——在这里的人没有蠢货,大家都很清楚做了怎么样的事情,就要承担怎么样的后果,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个局势并不明朗的时刻对宗室伸出援手。 因为宗室已经输了一次了。 先前承诺过的,可以杀死秦政。 但很可惜,两千人的精锐,短时间内被全面击溃。 甚至还不是功败垂成,只差一线就可以看到胜机的那种失败。 而是彻头彻尾的大败。 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两千人的军队,在战斗发生的几乎第一时间里溃败,逃出生天的人不到五百! 这样的战损,这样的失败,让任何人都要仔细斟酌战争继续下去的必要性。 打仗,从来不是大家做事的目的,而只是做事的方法,是做事的手段。 打仗的目的,在国与国之间,是掠夺土地、人口、资源、财富。 而在家族与家族之间,则是获取利益,为家族的强盛而做出的行动。 凡打仗,就要让自己、让家族获取到足够的利益。 否则的话,家里私养的精兵、死士,还是留在家里等待时机比较好。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贵族们自然是不可能对宗室施以援手的。 他们要观望。 但观望其实也是一种表态——因为先前背刺秦政这个想法,是大家共有的。 而现在,事情不顺利了,大家就要考虑考虑失败的后果了。 甚至,宗室内部,如今都有了一些罅隙。 这是失败之后的必然。 大家以可以预期的巨大利益回报而结合起来,现在事情不顺利,那巨大的利益回报变成了泡影,因此而团结起来的人,自然是会因利益的消散而分裂的。 争论仍在继续。 …… 一道道命令在人群中传递。 神器被临时的发动,组成这架神器的人,因此而行动起来。 农会的丈夫们在各处交通要道上轮替。 十二个时辰里,每一时,都会有人监视。 一双双眼睛。 一个个人。 意志协同,行为一致。 煌煌的威能在此时集结。 一种前所未见的力量凝聚。 这是这股力量第一次在此世上展露锋芒。 它只被用于监视,甚至没有作为暴力而出现。 可,即便是如此,它的威能也足以叫任何人惊叹。 咸阳城距离玉县不远不近。 说远,不到二百里的路,两日之间,一个来回绰绰有余。 说近,毕竟接近二百里。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段路程阻隔着,嬴政依然可以在每天晚上清楚地知道咸阳城今日的局势。 精确到每一条街道有多少行人,每一个贵族与旁人的接触、联络、交流。 他们各自的勾连…… 这种了然,令陪侍在嬴政身边的赵高如堕寒冰地狱,每每思及,心惊胆战,战栗不已。 “没什么可怕的。”嬴政头也不抬。 他清楚赵高的畏惧,于是解释道:“做到这样的掌控,需要花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丝毫不逊色于组织两万战兵打仗。” “因此,这种手段,是特殊时期才会短暂使用的。” 赵高听到这话,一点也放松不下来。 “这群蠢货啊……”嬴政看完了咸阳城传来的汇报,摇了摇头:“造反都搞得瞻前顾后,怕这怕那,遇到点问题就自己内斗,丝毫不想着团结一处,把问题解决掉……唉。” 嬴政很是失望。 如果咸阳城里的这些人肯团结一点,尽管没有什么胜算,但起码,可以让嬴政早先留下的布置派的上用场。 而现在……现在就算了。 嬴政出咸阳之前,千盘算,万盘算,无论如何盘算不到这群人的胆量如此之小,决断如此不智。 因此,很多后手,如今看,根本就没有启用的必要。 徒增消耗而已。 “这些人啊……”嬴政摇头:“真是无胆无谋!” 他这句话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如今咸阳朝堂里的全体人。 嬴政很清楚他们的打算,也很能明白他们造反的目的和计划使用的手段。 可这样的计划,这样的手段,着实不能让他提起兴致。 若是嬴政自己要在这种情况下造反,他就绝对不会用这样软弱的手段。 真正要权力,真正要利益,那只能用强大的暴力,一点一点杀出来,先强行把秦王杀掉,而后再考虑后面的问题。 连一切的前提都没办到,就想着攫取胜利果实,简直笑死个人! “比起陛下,世上九成九的人,怕都是无胆无谋的。”赵高只能苦笑。 嬴政摇头:“闹剧该结束了。” “通知下去,三日之后,朕要回咸阳酬军,订立新法。” 至于咸阳城里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嬴政连提也不屑提一句了。 他已经看透彻了这群贵族。 一个个张牙舞爪,看着听着,凶神恶煞,老虎狮子,骇人得紧。 可是实质上,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虚张声势,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这样的人,正面对战的勇气和能力,都是笑话! 赵高惊叹:“唯。” 该说什么呢? 赵高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话,也不清楚应当如何劝说了。 站在这样的王面前,任何的劝说都是多余的。 因为他的主意定了,那就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够动摇其意志。 而现在,他已经不想要规规矩矩地陪着那群人玩了。 是时候结束这场游戏了。 赵高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心头不由浮起疑问——如果是鞠子洲在这里,他会劝吗?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赵高忠诚地将秦王政的命令传递下去。 一层一层,消息快马加鞭。 铅云酿墨,天光晦暗。 有人点起了一团火。 火焰温度太高,搅动空气上浮,形成空气对流。 也就是,掀起了风。 风吹动云,拨开帘幕。 要下雨了。 空气中都有一股刺鼻的腥味。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杀性 (三) 春雷炸响,轰隆隆映着天边一线又一线的耀目白光。 雨下来了。 春雷惊蛰。 农会的精壮丈夫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将居家的庶民们叫了出来,集中在各处的食堂之中。 邻里扶携,丈夫们撑伞在雨中叫喊,妇人抱着孩子,已经有了自己行动能力的小儿们跟在大人身边,注意力却漫在不远处的玩伴们身上。 他们互相叫喊着,约定了待会儿要一起玩耍。 一家一家。 微寒的雨水浸湿了一些人的衣服。 大多数的妇人、小孩儿是没有被淋的。 被雨水打湿的多是丈夫和老者。 农会的食堂大多分布在咸阳城北,按照居住区域,每两百户有食堂一座。 这些食堂占地面积大,对于居民而言,距离不远,短短的一段路,不会引发不满。 但仍是有很多人不清楚为何要从家里搬到食堂。 不过服从命令总应该没错的。 数年的农业生产、日常生活的协同与服从安排让人们有了极高的服从和协作意识。 虽然不解,但就跟之前接到命令之后居家一般的顺从,他们下意识地完成自己被要求做的事情。 从舒适的家中,聚集到略显拥挤的食堂。 完成转移的这个过程所消耗的时间不长,待到了食堂,被聚集起来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食堂的门窗都关闭,周遭更是有着甲带剑,全副武装的兵士守卫。 惶恐在此时蔓延。 幸而,人群中有人认得出那些被甲带剑的人是自己所熟识的人。 小儿远望着父亲,发出疑问。 母亲搂紧了小孩子。 食堂的供暖此时跟上了,一盆冒着乳白色蒸汽的热水也被放在每一桌上。 小碗和勺子摆在那里,而后又有一些肉干、鸡子、柿饼。 这是农会囤积的物资。 如今作为消遣时光,占据心神,稳定秩序的零食而摆出来。 成本低,收益高。 秩序很快因为物资的供应而稳定。 小孩子们喜欢咸香的肉干,大人们则希望他们吃淡而无味的鸡子。 那并不好吃,在面前有柿饼和肉干的时候,小孩子们是不愿意吃的。 于是手掌挥动,有小孩子的哭声了。 短暂的迷茫和以小孩子的心情为代价的发泄之后,年岁长一些的人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被遗忘许久的记忆——这是要打仗了! 小孩子们吃了鸡子,三三两两,脱离了大人,聚在一起,有些揉着屁股蛋,全然忘却了先前的哭泣,转而一块儿说笑、嬉闹。 韩非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旁边,是正在对他道歉的两名农会丈夫。 韩非是文化人,这种人,在这个时代里面,是毫无疑问的高等人才。 对于这种人才,绑架是一种羞辱。 农会的人绑他时候不知,如今短距离的迁移人口时候,发现了这一点,并且搞清楚了韩非与秦国的权贵没有什么关系,于是想要让韩非做些事情。 在这时候,道歉是最基本的。 道歉之后,丈夫们给出了上面许诺可以给出的利益。 不过他们谈判的技巧很差劲,韩非只坐在那里,八风不动,油盐不进。 丈夫们见此,也只得无奈放弃。 韩非望着两名丈夫直接了当地放弃,有些失望。 这些人不知道在谋划什么,只将人聚在一起,又以重兵把守,显然是咸阳要有乱局——这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目前看不清楚形势,还是有些遗憾。 韩非的想法很简单,秦王政死去了,他生时由他的威望而压抑的内部权利斗争问题此时应当是要浮现出来的。 而浮现出来,表现在外在,就是争权夺利。 王位的争夺、土地的争夺、农会掌控权的争夺。 种种争夺,所对应的都是真真正正的利益。 这是要动刀子的。 目前来看,农会也算是秦国国内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了。 只是不知道这股力量背后的人是谁。 先前不接受两名兵士给出的利益而帮助他们,是因为想要观望一下,也有吊他们胃口,以要更高价格的想法。 但是这些人居然实诚到看不懂自己意图、听不懂自己暗示的地步…… 这些人出身就这么低的吗? 想着,韩非四下里看了看。 这是一处农会的食堂。 如今这地方挤满了人,条凳和条桌前热热闹闹的,妇人们讲些家长里短,老者喂食小儿吃些零嘴。 桌上水盆里热水氤氲薄雾,对面的一个六七岁白胖的小儿傻笑着,双手拿了肉干和柿饼在吃,由内而外的,一股傻气。 人,都已经集中了吗? 这些人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小富之家的民众。 果然农会的跟根脚是这些氓人吗? 只是…… 韩非看着桌上的热水和零嘴,心中不解。 他们手里的物资为什么这么多? 烧热水需要的柴、镬、人都是极多的。 肉干、柿饼这些东西,又不是粟、麦这样的基础农作物。 他们为什么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粮食? 就算是韩国宗室,一些稍微平庸的家庭也没法儿一下拿出这么许多的物资! 这个农会…… 韩非想着,又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 对面的傻小孩儿瞬间就被吓哭。 一边两个正在说话的妇人此时心疼看了过来。 “寄,你怎么了?烫到了吗?”小麦肤色,眉宇之间有着浓烈英气的妇人将着傻小孩儿搂进怀里。 另外一人面容精致,肤色奶白的妇人围了过来,一脸的关切。 周遭的很多人也都关心看过来。 “想是,吃了,惊吓,拍拍,他的,头。”韩非略微烦躁。 妇人看了一眼韩非,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的照做。 没什么太明显的效果。 妇人于是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了过来。 韩非皱起眉,将身上佩戴的玉鸟解下,放在傻小孩儿面前晃了晃。 小孩儿看了一会儿,原本嘹亮的哭声收敛。 眼睛盯着玉鸟,一眨也不眨。 韩非见到有用,于是手臂向后缩。 小孩子也跟着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 旁边妇人怀里的小孩子看到玉鸟,也伸着手想要。 韩非将玉鸟搁在桌上,傻小孩儿忽然咯咯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手,比大哭时候要好一些,仍是烦人的。 韩非却目光温和。 跟傻子相处,是很好的事情。 因为不会有太多的算计。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性 (四) 处于封闭中的弄会食堂里的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是,咸阳城里此时爆发了一轮战争。 巷战,历来惨烈。 赵高端坐在农会的账册室,生疏安排着战争的各项注意事项。 这场内战的主将是他。 秦王政已经不愿意继续同咸阳城里的这些人继续委蛇,想要尽快解决内部问题而开启破灭韩国的战争。 而这样一场在那位陛下看来毫无悬念的战争,就直接交给了赵高。 这与赵高想象中的战争是不同的。 在他过去的想象之中,自己若是上战场,便应当是驾驶战车,一夫当关的猛士。 ——赵高的身量很高,在此时,正是适合作为驾驶战车冲锋陷阵的人物。 然而真的到了接触战争的一时,赵高发现,自己的身量和体型又不算什么了。 庶民之中甚至有比他身量更高的人! 加上这群人长久的接受专业化的训练,身上肌肤变作古铜偏黑,肌肉虬结,大部分虽然没有赵高这样的身高,但是无论远看近看,他们都比赵高壮硕结实。 赵高这时候才发觉,原来纯然没有血脉传承的庶民,这些氓隶、农民,也是可以长成“士”一样的身形的。 吃惊之余,赵高想到了过去自己蹭读过的兵法。 然而,兵法里面并没有太多实际性的内容。 它既不教人如何做,也不教人开启战争的具体流程、注意事项。 于是赵高这位主帅,只能笨拙地效仿曾见过的,王翦、蒙骜、嬴政的模样。 然而没什么成效。 兵士们接了命令,按照既定的编队前行。 赵高的指挥是颇乱的,农会供给的咸阳城地图在他手中也没有能够很好的利用和划分。 屯长们领了相应的命令,很有一些凌乱。 不过简单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自己进行作战规划和地域划分。 咸阳城常驻人口十一万余人。 农会之中有七万多人,中间接近两万正当壮年的丈夫,一万二千人是曾分批接受训练的。 他们既是士兵,又是本地人,对于咸阳城的地形,再是熟悉不过。 如今被动员起来,有八千余人投入直接作战。 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是没有经历过真实的战争的,可是总归有过专业训练、体型、装备与人数都占优势,基本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战争开始时刻,经过短暂的迷茫和磨合,士兵们结成队伍,对着被划出的宗室之中一些人的府邸、以及王宫发动了攻击。 战争一触即发。 弩矢飞射,弓箭穿行,兵士结成四路,进攻王宫。 脆弱的防线几乎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抵抗便被撕碎。 贵族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攻入府邸。 家兵、死士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展现出了一些专业的素质。 但很快,他们的反抗便被扑灭。 龙着了甲,手持大盾,扛在最前面。 他两侧靠后一些的位置,两名剑士手臂上装了小圆盾,一面是抵挡飞矢,一面是为龙提供侧面的防御。 弩兵机敏地四顾,发现敌人,便架弩攻击。 十人的小队,兼顾了攻击与防御,在大部队中,朝着庄重古朴的秦王宫进攻。 雨水砸下,凉沁沁的,有些影响视线。 血液与雨水混同,为这老旧的宫殿,为这古朴的城池,染上活泼而充满活力的底色。 成蟜正在劝说熊毓将扶苏交给自己。 宫中的侍卫们都是秦政替换过十几次的,算是他的心腹。 他们效忠的王虽然“死去”,可是作为王的继业的扶苏还活着,这些人是扶苏与熊毓的保护者。 当然,他们同时也是成蟜所想要招降的人。 ——兄终弟及这样的传承方式在如今是正统,与父死子继一样,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于成蟜即位秦王有异见。 秦王政的心腹们所想要争取的,只是秦王政遗孤扶苏的“太子”之位。 这当然也是熊毓的打算。 她还是很悲伤的。 尽管成婚之初可能没有什么爱情因素,可是终归夫妻八年,两人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嬴政虽然一直繁忙,总也没有太过关切,可他到底也没有关切过别人。 嬴政对于宫中的嫔妃态度都差不多的漠然。 所以作为王后,熊毓虽然并不十分幸福,却也说得过去。 如今大好年华,嬴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接受。 而这时候,成蟜光速即位,有预谋一样的进行各种安排,熊毓便有些狐疑了。 ——虽然照理说,扶苏年幼无法继承王位,秦王的位置理论上应该由成蟜继任,可是这也太快了? 嬴政死的蹊跷,如今不见尸身,成蟜又这样快速地即位,登基、进行朝政安排、替换人手、着手嬴政谥号的选取、进行宫中防御工事的改换…… 像是排练过一样。 这样一连串的反常,很难让熊毓不怀疑。 可是作为后台的华阳太后如今对外界已经没有了直接干涉的能力——她是楚系的弃子,很早之前就已经选定嬴政,将手边的全部家底押了上去。 过去,嬴政还在,她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使用嬴政的力量的。 对于宫中朝中的嬴政心腹们而言,华阳太后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她要比王后熊毓更加值得信赖,要比秦王政的生母赵太后更加可靠。 而对于楚系,虽然他们还在与华阳太后进行联络,可是这种联络是基于对于嬴政的讨好而进行的。 如今,嬴政“死去”,朝中的楚系便对华阳太后不那么热心,宫中的力量又没法儿渗透出去,于是宫中变作了孤岛。 熊毓怀抱扶苏,有些仇视看着下首礼数做足了的成蟜。 这时候,雷声轰隆。 鼓声与喊杀声一齐传来。 成蟜与熊毓都是一脸迷茫。 他们一样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过成蟜总归是秦王,片刻迷茫之后,他向着熊毓一礼,说道:“太后莫急,寡人这就派人去瞧瞧生了什么事。” 熊毓目光投向一边的骠骑。 骠骑按了剑。 扶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母后,是不是有人在打仗啊?” “太子不必担心,这里是王宫,不会有人在这里打仗的。”成蟜嘲笑一样地安慰没有相关常识的扶苏。 第一百四十章 杀性 (五) 喊杀声越发清晰。 成蟜脸色终于变化。 他派了人前去查看。 然而回来时候,这宫人一脸慌张。 成蟜根本就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 …… 造嬴政反的事情,主要谋划者是宗室众人。 而旁的朝臣们,只半推半就。 他们跟宗室的人一样是不喜欢嬴政这样爱折腾各种事情,动辄杀人灭门的王者的。 但是大部分人没有冒险造反的胆量。 他们更擅长的还是骑墙。 也就是,坐视事情发生。 不过他们暗戳戳地,也不是完全没有动作。 嬴政出咸阳时刻,他们组织过刺杀。 可是刺杀失败。 随后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派人联络嬴政,向他诉苦,向他讲述忠心。 然而在朝廷这边,又不断地向宗室输忠。 两面都不算得罪,但两面都阳奉阴违。 嬴政手中拿的到这些人的名单,可是说实话,没办法。 这种说出来好笑,令人不齿的作为,最多只是忠诚不够,没有拼死。 而且朝中事务和现实条件也不容许嬴政立刻对这些人怎么样。 所以他只是记下来。 而另外的一些,从头到尾,两边都不去讨好,甚至也不骑墙的人,就更没办法。 因为他们什么都没做。 与造反的一派勾连,是没有的。 向嬴政诉苦表忠心,也没有。 所以此事之后,无论分润利益,还是追责,都没有他们的事情。 而这部分人,在朝堂里,为数不少。 他们还直接或者间接的,有一些力量。 这中间,大部分是楚系和老牌的军功贵族。 因此,真正与嬴政殊死相博的人,不多。 在发现大的方向上没有取得优势之后,这些人开始逃亡。 但很快,他们开始后悔。 抵抗还有一线生机,逃亡是根本没有活路的。 ——开战时刻,嬴政本人压根就没有出现在咸阳城。 甚至,王翦和他所率领的五千人兵士,也没有出现在咸阳城参与战斗。 这五千人,在咸阳城周边,布下防线,等待着有人自投罗网。 城中的战斗在上午开始,大约午饭之后便结束。 战斗结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赵高立刻又要面对追索潜藏在城中的溃兵和救治伤员,收拢死尸、供应食物、饮水、住处的问题。 兵士们是不能直接就地解散,各回各家的。 伤员需要记录,医治伤情;死者需要收敛尸身,筹备后事,并且记录名册,以提供战损的抚恤和后续的各种福利待遇。 还有被打散了建制躲了起来的宗室家兵。 这些人也都需要一个个找出来,以免对城中的民众造成后续伤害。 这与赵高想象中的战争根本一点都不一样。 很多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甚至战后的第一餐饭食,都很难保证供应。 战士们打完了仗,发现不仅没有好吃好喝犒劳自己,甚至就连平日里能够保证的吃饱饭都变成奢侈,于是他们开始骂娘。 不过到底没有酿成什么兵祸。 骂归骂,但是等待还是大家所愿意的。 赵高在吃了骂,甚至被一些兵士隔着一道墙大声阴阳怪气之后终于恢复了镇定。 傍晚时候,这迟到的一餐午饭才终于到手。 赵高在一部分兵士的叫骂声中得到了提醒,追加给了每人二斤酒水。 即便如此,骂声也还在继续。 因为打扫战场的任务没有人去做。 赵高是没有相关的经验的,他只能在谩骂声中一点一点将这些东西记下。 吃完饭喝完酒,战士们还是骂。 因为赵高一下午手忙脚乱,并没有为他们安排住宿。 连同开战之前就被聚拢在食堂里的一般民众,赵高也忘记了为他们安排住宿条件。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谩骂一声接着一声。 幸而赵高此前在铜铁炉有过正式的工作经验,不然他面对着这些事情,甚至可能一件都做不好。 一直忙活到深夜,兵士的住宿问题才得以解决。 可赵高还是没法儿睡觉。 他面前还有很多事情。 战损兵士的身份甄别、死后遗体的处理、医疗物资的稀缺、甚至医师本身,都很稀缺。 ——之前夏无且奉命在咸阳城里开办医师学校,数年之间的确是培养了一百多人医师,可是这些人在战前也被赵高一股脑地不作甄别便塞到了各处食堂里避险。 如今要用到时候,临时去找,也很困难误时。 直到天际灰白,黎明时刻,还有一些刚刚完成裹伤,得到医治的轻伤战士来到赵高选定的临时指挥场所门口大声叫骂。 对于这些骂声,赵高已经麻木了。 他是想要发脾气的。 但是面对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战兵,总有些胆怯。 而且这些人骂他之前,是真的完成了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的指令。 他们真的将成蟜与许多宗室贵人活捉了! 战斗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赵高不得而知。 但成蟜、秦熹、宗正等贵人,他是认得的。 赵高不确定自己对那些辱骂自己的人还嘴或者施以报复,这些人会不会提剑砍自己。 可他知道,这些人是真的有能力把自己擒下来砍死。 于是到嘴边的谩骂也就熄了。 一念退让,处处挨骂。 不过总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些兵士虽说粗俗桀骜,总归还是守规矩,肯听话,愿意忍耐的。 处理完手头大部分事项时候,已经是中午。 因着昨夜搁置了的阵亡兵士的抚恤情况并没有具体说明,于是又是一顿的闹、骂。 这时候赵高再忍不住了。 他觉得很委屈。 自己辛苦做了一夜没有合眼,这群人丝毫不体谅,还在揪着这么点事情骂、闹。 于是赵高发了脾气,掌掴了两人。 随后他被兵士们绑了,吃一顿毒打,困意与委屈也就捶打没了。 之后兵士里的屯长、百长、五百主们联合起来整肃纪律,把赵高放在屋里,又自去组织人手修筑棺材。 没有了赵高的指挥,他们做事十分快捷、有条理。 傍晚时候,嬴政进入了咸阳城。 这场闹剧一样的叛乱,到此总算是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杀性 (六)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时代,造反都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即便是以造反起家的国与朝,也要千方百计地将自己与“造反”这件事情撇清关系。 由此,所谓吊民伐罪、所谓顺天应命、所谓伐无道、所谓正义之师出现,而“造反”依然是造反。 它仍旧是那么邪恶,仍旧是那么不提倡,仍旧是那么应该在这世上消失。 嬴政觉得自己以自身利益计,应该是厌恶造反的。 然而这种仔细想一想,看到地面掺杂血色的雨水,嬴政却又没法子否认一件事情——他真的很喜欢造反。 尽管这一次的造反是对他自己规划出来的利益格局的反对,但他实在欢欣。 因为这次造反而死去的一些人,嬴政私心里觉得也是值得的。 而那个因为做错了事情而被兵士们殴打和捆绑囚禁的他的心腹赵高,嬴政见到时刻,也只觉得可喜。 回到咸阳时候的秦王政,受到了咸阳民众的欢迎和拥护。 道路两旁,民众挤在一块儿,热切地想要看一看这位带给了他们新的生活的王者。 韩非被推搡着站在那里,远远看着那位年轻的王者,身体不自然地感到寒冷。 原来…… 原来是这样吗? 一瞬间,韩非想通了很多事情。 而后他开始害怕。 一次叛乱,只怕秦国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 所以所谓的内部争斗,还未萌芽就已经被掐灭了吗? 今年…… 秦王政骑马回到属于他的王宫。 之后是清算时间。 造反的一定要死,这是不宣于口但众人心知肚明的习惯。 朝臣们还能上朝的纷纷赶到。 造反的那些人之中,主谋者的八十四人被绑缚了,跪倒在王宫之前。 秦王政的弟弟成蟜当然是不在此列的。 但这样齐齐整整的跪阵,也足以叫人害怕。 朝臣们很少有敢去看那些一日之前还曾与之谈笑风生的人。 偶尔有,也是唾弃连连,试图撇清关系。 临时的大朝会,人又少了很多,没有人怀旧。 因为这里的人少了,就说明每个人未来可以分润到的利益又多了。 没有人会嫌弃自己手里的钱变多。 人到的差不多时候,秦王政出现了。 这位年轻的秦王此时身着最普通的麻衣,站在秦王的位置上,俯瞰众臣。 这是很不合于礼制的。 不过这时候没有哪个傻鸟敢于站出来为这位秦王陛下讲一讲周礼的规矩。 最苛刻的儒家博士也只是眼皮子耷拉下来,装作没看到。 “前面跪的那些人,他们造反的事情,众卿也都知道了,你们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置他们?” 一句反常规的话。 造反是肯定要死的,这毫无疑问。 因此这句话有些邪门,于是没有人敢开口。 秦王政见此,并不在意,只是说道:“众卿与这些人早先是有一些接触的,可知道他们为何而选择造反吗?” “陛下明鉴,我等实在不知。” 逼急了的人们开了口了。 于是纷纷的辩解开来了。 秦王政无意于在这事上追责。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众臣的辩解与“委屈”。 “朕知你们与‘造反’事情无关。”秦王政俯瞰。 “朕仔细想了想,也能够想得通这些人造反的原因。” “不过是利益受到了朕的侵犯罢了。” “古来磅礴伟志,道德圣人,逃不开一个‘利益’,造反的这些人也好,朕也罢,众卿也好,都要为自己的‘利益’,为自己所代表的人的利益而争。” “朕想要的利益太大,大到了必须侵夺宗室利益的地步。” “宗室为自身之利而造反,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和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样的话,令朝中众人都是一愣。 几名儒学博士思考了一下,齐齐颤抖着站起身来:“陛下!” 秦王政并不理会这些人,只是说道:“既然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么对于这些人的处罚,朕觉得,还是依照新法来罢。” 新法是什么,大家是不知道的。 而儒学博士们已经气急。 造反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岂能如此降解? 若是如此解释,那么国家算什么? 法律算什么?正义算什么? 道德与忠诚,又该算什么? 这是一点也不遵循秩序与规矩的事情! 他们开口便是怒斥。 秦王政全然不理。 朝中也完全没有人敢于帮腔。 四位博士好似透明人,高声疾呼、破口大骂。 但他们在这样一个朝廷里,实在无力! 史官耳背,也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只是记录下秦王政的话语。 随后依照新法,造反的这些人的罪名与刑罚被敲定。 主谋者判处徒刑两千年,允许缴纳钱款减刑。 从者处三百年到五百年不等的徒刑,也是允许缴纳钱款换取减刑的。 这样的罪名宛如儿戏。 而最儿戏的,是对于这些人家产的处置——没有处置! 新法没有赋予秦王“抄家”的权力。 而秦王政,也果真就这样束手自缚一样的,给出了这些人以这样几乎不存在的刑罚。 这一刻,没有人能够清楚这位秦王在想什么。 退朝时候,四名儒学博士长跪于王宫门外。 史官今日下班早,带着竹简刀笔伸个懒腰就回家。 对于农会的交代,是比较丰厚的赔偿。 家里被拆除了的人,获得了临时的居所和赔偿。 参战的兵士们得到了极其丰厚的奖励。 受伤的人按照伤势登记领取钱款。 战死的人不多,但也都得到了入主天下陵的资格。 而秦王政关于反叛,对农会中人的解释也在奖励发放下来的时刻一并告知众人。 宗室造反,是因为秦王政侵吞了他们的利益。 而这部分被侵吞了的利益,就是支持农会之人,生活变好了的利益。 这样的解释很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也起码的叫农会的人们知道了,自己与秦王政是同一战线的。 至于为什么农会的人们自己劳作而得到了物资与粮食换取来的好生活为何变作了侵吞本该属于宗室贵人们的利益而得到了的好生活这种事情,就不是农会中人能够思考到的事情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杀性 (七) 同样的解释,在韩非的眼中,就几乎印证了名为鞠子洲的家伙写过的《剥削经》的内容。 两者所体现出来的思维根底几乎是一脉相承的。 而且更可怕的事情是,秦国的新法,就是以这个思维为根脚而建立起来的。 作为最上层的秦王政,竟然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许多权力,也要将这法律推行下去。 甚至用对于造反这样的大事情的决策来为新法的权威性立信! 过去的威权,在这样的法律面前,似乎荡然无存,但又似乎有所保留。 只是……这个决议所体现出来的,秦王政这样已经在秦国国内无上的存在都无法剥夺他人家财和土地的法律,所对应的,是哪一部分的利益? 而秦王政舍掉了这样的权力之后,他所想要拿到的,是哪一部分? 而且新法虽然因为不杀不夺而有了国人的信任,但是似乎…… 还差一些? …… “成蟜。”嬴政平视跪坐在自己面前的阶下囚。 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对于嬴政,既胆怯,又愤恨。 五味杂陈,迷茫不已。 “朕封你长乐,就是希望你不要掺合到你掌握不了的事情里面来。” “但是你啊……” 嬴政摇摇头:“放心,朕不会杀你。” 成蟜闻言,心中悬石落地,随即又有愤怒之情溢出:“秦政!你瞧我不起!” “杀不杀你,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嬴政低头喝了一口水:“而且我从来没有把你们放在心上,这一点,你早该知道的。” 成蟜捏着拳头,很想给嬴政来一下狠的。 拳头捏得发白。 “你们只是被我当做为新法确立信任基础的一个祭品而已,而原本在你们这个位置上的,应当是扶苏。” “不过既然你们撞了上来,拿你们来用一用,是要比扶苏更好的。” “不过,不杀虽然有不杀的好处,可总归,新法的权威还是因为没有真正见血杀些人而要缺少令人敬畏的一面。” 嬴政看着成蟜,问道:“你能懂吗?” 成蟜屈辱地扭头。 嬴政摇摇头,笑道:“你是不适合掌权的,心思太简单,也太干净了。” “赵高,带长乐君去取些钱货,送他离开。” “唯。” “以后,世上不再有名叫成蟜的人了,为自己取个新名,别再沾惹政事了。” “下一次,会死的!” 嬴政摆了摆手,自己起身,往偏殿而去。 这里,是等待已久的飞荧。 “陛下。”飞荧一拜。 嬴政点点头,没有什么动作,好久,说道:“说你有功劳,有些勉强;可若是说你没有功劳,似乎又对不起你师父苦心孤诣……” “这样,你把手中产业,交朝廷九成,以后国中货运,盐、铁矿、糖、酱诸类物资,由你来负责转运。” 飞荧在这一刹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根本不敢置信。 他一时没有及时开口。 嬴政说完便离开,甚至没有想要看一看飞荧反应的念头。 最后要见的人还在,飞荧身上的那点东西,没什么价值的。 玄宫,鞠子洲正看着厨子烤肉。 扶苏捧着小脸蹲坐在一边,秦喜倚着胖虎,吃着豆腐,想要从鞠子洲口中询问一些有关于炸药的讯息。 “……都说了我也不知道,对了,秦乐呢?”鞠子洲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 “她啊,跟一个姓李的玩去了,大约傍晚才会回来。”秦喜随口回答。 “姓李?李瑶家的那个小子?” “对,就他。”秦喜吃了一口豆腐,不想继续吃,索性拍拍自己当成椅子的胖虎的脑袋。 胖虎立刻张开大口,伸出舌头,发出“哈哧哈哧”的声音。 嬴政到来时刻,瞧着这胖虎,踢了一脚:“这东西养成如此,看着是没什么用处的,不如早早宰了吃些肉。” “父王。”秦喜立刻起身行礼。 扶苏却瘪着嘴,怄气一样的不看嬴政。 嬴政扫了一眼,也不搭理扶苏,只说道:“你我相识多久了?” “十来年了。”鞠子洲笑着看向嬴政。 十多年了。 “从接触我开始,你心心念念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了?”嬴政问道。 鞠子洲点头:“是啊,我是没有想到的,竟然这样顺利。” 秦国的新法,是鞠子洲一手炮制的。 这里面体现出来的,最多的,也不是嬴政的意志,而是他鞠子洲的! 新的法律,对于旧的法律,的确有一些继承,但更多的,是扬弃。 嬴政遵循这新的法而对于造反这样的大事做出的处罚,正是将新法的威严确立下来了的! 那些旁人所看不懂的,儒生们所反对的。 正是鞠子洲苦心孤诣拿来掺沙子一样掺进新法当中的东西。 这些东西,有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名字——资产阶级法权。 虽然是一点简单的体现,但真的推行下去,坚持个十年,就足以叫很多事情发生改变。 鞠子洲从制定计划,接触嬴政开始,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些东西! 最初他其实对于这些都不抱希望,只是寄望于有些东西可以作为一门隐学而传承下去。 “顺利也不是因为你的努力,而是我的!”嬴政冷眼看着鞠子洲:“不结合权势的义理,一点意义都没有。” 鞠子洲看向嬴政:“是啊,是你的努力!” 这个已经失控了的秦始皇,这位师弟,是鞠子洲到此时代,倾注心血最多的一个学生。 很早之前,当他真正掌握了权势,结合了实事的时候,鞠子洲就已经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如今和以后会怎样,鞠子洲是很难判断的。 但幸好,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往后,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让嬴政完成他自己的历史使命,鞠子洲这个人,就不枉此一生了! 嬴政嗤笑:“你倒是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啊。” 鞠子洲叹息:“不然我能怎么样呢?” 嬴政摇头:“就不讲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今日你的夙愿成真,不喝些酒吗?” 鞠子洲想了想,同意这个简单的要求:“喝一点也好。” “庆祝一下也好,今年再把韩国打掉。”嬴政平淡说道:“也该开始将我的夙愿变成现实了。” “好!”鞠子洲点头。 一条清晰的路,在嬴政面前展开。 目光闪烁,酒水醇厚。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杀性 (八) 有这么一个人。 他童年时候,身居敌国,虽然生活无虞,但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听人冷言总是有的,比起真正惨的人,他这样的人,幸福得很了。 然则对于一个小孩子,这种生活环境只会叫一个三观尚未完全定型、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幼年个体,敏感暴躁。 这样的个体,他渴望着安定,渴望着稳定,渴望着能够抓到手里的一切! 这是曾经,鞠子洲为嬴政分析过的。 鞠子洲在嬴政面前,为嬴政分析名为嬴政的个体的性格塑成。 对于鞠子洲的分析,嬴政并不十分在意。 因为必然会有很多东西,即便鞠子洲有能力分析出来也不会讲给自己听。 很多东西,分析得出来,但鞠子洲只会讲一半。 所以这种结论,嬴政从未放在心上。 他在意的,是这种方法。 这种从简单的分析之中体现出来的一种庞大而复杂的方法中的细微部分。 这是嬴政真正在意的。 学到了这些东西之后,嬴政其实并不满足。 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一部分。 而且必然是鞠子洲自己觉得让自己见识到也无妨、或者是他无论如何思考都绕不开的那部分。 当嬴政尝试用这种方法去分析别人的时候,他发现这东西真的很好用。 太好用了! 控制人所能感知到的整体环境的变化、控制人所明显能够感知的环境之中的某种要素的变化、控制人的知识水平、控制…… 一点一点,嬴政尝试过很多。 他甚至自己对这种方法有过不止一次,不止一时的逆推。 这种逆推当然不是毫无根据的,一方面结合他自己验证出来的事实,一方面,鞠子洲还活着。 鞠子洲还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不停的活动着。 鞠子洲,就是一部活体教材。 尽管他一直试图藏私。 然而这样的理论,已经几乎渗透进入他的骨血。 他一切的活动,都是在这样的理论指导之下进行的。 如此,很多理论的缺失,也就被填补了去。 也因此,嬴政很早之前,还是太子时候,就做出了一些令他感到很魔幻,很不敢置信的判断。 ——这位师兄,是一位未卜而先知之人。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比常人多些什么伟力。 甚至因为常在外走,有些时候吃不上饭,身体比进补过的丈夫更加虚弱。 诸多的生活细节、诸多的思维细节。 嬴政曾专门的记录和对比过。 他甚至觉得,鞠子洲不是这世道里的人。 最后他通过一次试探,问出了一点东西。 鞠子洲,果真不是这世道里的人。 或者说,他的那些义理、那些习惯,是超脱于此世道的。 是未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魔幻的结论。 ——嬴政与鞠子洲少年相识,鞠子洲分明的是在他眼前长高,晒黑的人。 然而他的思维根基、他的行为习惯、他的行事目的,又明明白白的与众不同。 嬴政曾很多次尝试。 但,唯有将鞠子洲带入那样魔幻的身份之中时候,一切才能够解释得通。 ——他是未来的人! 因为是未来的人,所以义理、知识超脱于世。 因为是未来的人,所以行为、思想异于常人。 因为是未来的人,所以他视为“根基”,愿意为之效死的人,既是庶民,又不是庶民。 ——那是未来的庶民。 因为是未来的人,所以斗争的方法超世拔代。 ——鞠子洲,是一个未来而来的,诞生于斗争仍在进行的时代、有过一定的管理经验、心智坚韧、对于未来的某些人有着超乎自己想象的信心的人。 他是某个理念之下、某个人或者组织里专注于民生的管理者。 而且,那样的时代里,庶民的生存条件,比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情况都要好得多! 他对于自己,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他所从未担心过的,是自己能否成为秦王、能否破灭六国、一统天下。 这当该是因为,在他所熟知的过去之中,那个“历史”当中的自己,那个秦政,真的坐在了秦王的位置上,将天下一统了! 基于这一点,名为鞠子洲的人,才会舍了性命,在最开始时候,在甚至还未接触自己时候,就制定了针对于自己的计划。 他甚至针对历史上的少年“秦政”而修改了自己的义理! 嬴政做出这样的判断,最初是很迷茫和难过的,但后来就觉得很有趣。 这要比对付朝中那群虫豸有意思得多。 在鞠子洲身上,嬴政看得到一条清晰的,属于“嬴政”的路。 成为秦王、捏合朝廷、通过征伐六国而缓和国内矛盾、并且在最后破灭六国,一统天下。 然后,像秦国过去的所有王者一样,毫无尊严,毫无意外地作为“秦王”而死去。 一死皆休! 很寻常的一条路嘛! 嬴政看着面前的鞠子洲,眼底是久违的笑意:“师兄,许久未与你闲饮了。” “的确是很久没有闲下来一起饮酒了。”鞠子洲轻松笑着。 肩上陡然轻松,鞠子洲觉得很是梦幻。 “师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嬴政好奇问道:“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是该去歇一歇,醇酒美人,享受一下了吗?” 鞠子洲略微迷茫。 好久,他喝了一口酒,摇摇头:“还是算了,那些是不适合我的。” “为什么?”嬴政笑问:“道阻且长吗?” 鞠子洲点头:“道阻且长,我不愿变为我所陌生的模样。” “这么说,是怕自己享受了之后流于贪污?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是目下而言,贪污是正常,是寻常,是任何国家和任何部落里都会存在的常态。 “但也没办法。”鞠子洲叹息:“还是人才储备不足。” “人才储备足了,也就只是把习惯贪污的人换成未来会习惯贪污的人而已。” “这一点,也是痼疾了。”鞠子洲叹息。 “但,如果人才储备足够我们换一遍,总会好一些的?”嬴政好奇:“所以接下来是在农会当中,选取一些年轻人教授文字和管理吗?” “还是选小孩子。”鞠子洲回答:“我们现在的劳动力太匮乏了,让年轻力壮者学习,有些浪费。” 嬴政点头:“也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戬 (一) 关于教授谁人,嬴政并没有太多的顾虑。 因为无论教授谁,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什么成效。 反而,这些被教授了知识的人,如果没法儿好好管控,甚至会变成一种负累和阻力。 扶苏坐在一边,吃着烤得恰到好处的狗肝,听着父亲与伯父两个讲着自己所听不懂的话,有心想要插嘴吸引注意力,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有些纠结。 秦喜就没有这个顾虑。 “父王,你叫我问城中贵族找的方士,我已经找了一百多人来了,找他们有什么用啊?”秦喜好奇地问。 扶苏眼前一亮,立刻邀功:“对啊对啊,这些人多半还是我找的呢!” 鞠子洲眉头一皱。 嬴政笑了笑:“这些稀奇古怪的角色,总有些叫人意想不到的用处的。” “你说对,师兄?” 鞠子洲迟疑:“或许有些用处。” 但是,有什么用处呢? 方士不是炼丹求长生不死的吗? 鞠子洲谨慎地没有开口发问。 于是嬴政也就不解释。 他如今的一些行事,已经叫人看不懂了。 “那父王,你答应了我的呢?”秦喜眼巴巴看着嬴政。 嬴政叹息:“就那么想找这些东西吗?” “非常想!”秦喜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什么?”鞠子洲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我应了他的,叫他帮我找些方士,我为他向你问一问似面粉那样的能够炸开来的东西……”嬴政摇头:“先前为他寻了一些医师,但那些人以合药的手段去帮着做炸物,一无所成。” “这样啊。”鞠子洲无奈:“就那么想要那种危险的东西吗?” “嗯嗯!”秦喜毫不迟疑。 这个年岁的男孩儿,总是热衷于酷炫的声光效果的。 而在这个年代里,符合条件的,就只有炸药。 “伯父,你就帮帮我。”秦喜缠着鞠子洲。 嬴政笑吟吟看着,并不发表意见。 鞠子洲想了想,推脱道:“等以后有机会。” “好!”秦喜听到肯定的答复,欢喜无比。 扶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忽而问道:“争流大兄怎么不来呢?我还打算让他教我为父王处理政事呢!” 嬴政脸上笑容戛然而止:“这话不是你母后教你的?” 扶苏缩了缩颈子:“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果然不是你母后的主意。”嬴政揉了揉眉心:“这群楚人呐!” 鞠子洲叹息:“急什么呢?” 楚人急的是太子之位。 大家都觉得,这当该是扶苏囊中之物。 然而鞠子洲捡来的那个叫做争流的贱人实在惹眼。 他甚至已经帮助嬴政处理政事许久了! 这如何能让人不急? 尽管大部分人的理智都明明白白的指导,争流是没可能成为太子继任秦王的。 可万一呢? 万一再出现什么幺蛾子,那又该怎么办呢? 大家都想要一个确定的太子,以便投资。 而嬴政的想法…… 谁知道嬴政怎么想? “算了,不提这个……”嬴政摇头:“暂且让他们急一急,没坏处。” 扶苏乖巧地坐着,时不时偷眼看看嬴政,不敢再说什么。 胖虎打了个呵欠。 嬴政吃了些肉食,对着鞠子洲说道:“师兄,你去一趟楚国。” “什么?”鞠子洲一愣。 “去一趟楚国,帮我把荀况击败。” “什么意思?”鞠子洲迟疑。 这是明显的想要把自己支开。 但是,目的呢? 而且连个借口都不给的吗? “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被因循守旧、抱残守缺的人谩骂和抵制的。”嬴政一本正经说道:“所以无论是六国人杰,还是别的什么人,有的选的情况下,都不会选择来投效我们。” “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与荀况辩经,正面击败他。” “届时,我为你造势,我们一面手握利益,一面手握名声,如此,便可招揽一些民间的士子为我所用。” 这是要争夺话语权。 鞠子洲缓缓点头:“好,我尽量。” “我可派人保护你。”嬴政笑了笑:“希望师兄要赢得漂亮。” “但愿……”鞠子洲忧心忡忡。 到底是要做什么,才会在这个关口将自己支开? “师兄放心。”嬴政为鞠子洲斟酒一杯:“法都已经确立下来了,造反的人都没有因‘秦王’心情判杀,而是依法处置,更有什么可以叫我突破法的约束的呢?” 鞠子洲点点头,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以造反那么大的事情作注脚为法律赋权,之后再突破法律,那么先前所积累的一切就都被否定了。 这其中得失,嬴政是最明白的。 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变故。 可,话是这样说,鞠子洲心中总有几分愁绪和不祥的预感。 但,抓不住症结。 “我先回去了。”酒足饭饱,鞠子洲告了辞。 与荀况正面辩论,是一件大事。 而且,这件事情只是被拿出来把自己支开的事情。 那么后续嬴政要做的事情一定比争夺话语权还要重要。 在既定的法律框架之下,他能做什么呢? 鞠子洲需要仔细思考,并且有所准备。 但……他是没有权势的。 从一开始,嬴政就有意的将他鞠子洲与具体的权势分割开。 这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变相的圈禁。 鞠子洲本来以为没什么。 可如今,他才感觉束手束脚。 然而,已经迟了。 鞠子洲回望秦宫。 幢幢灯影。 …… “赵高。”吃饱喝足,嬴政没有休息。 才入夜而已,嬴政的作息里,这时候就不是休息的时间。 “陛下。”赵高规规矩矩地跟随,脚步声细微,但可以分辨。 “你统兵的能力,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嬴政问道。 “奴婢已经有所自知。”赵高苦笑。 什么统兵,什么战功,什么纵横捭阖。 赵高如今已经不抱希望。 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里,他自己是很清楚的。 这次没被那些兵士杀了,只怕都是他们敬畏秦王政,才有所收敛。 “有些自知之明就好。”嬴政看着天上明月:“你是有些能力的,只处理简单的事情,你可以办的比谁都好。” “之后伐韩,记得这一点,你就不会有事。” “陛下?!”赵高一惊。 还要我统兵? “该见见血了。”嬴政笑起来:“新法有了信任基础了,接下来,就需要用血来铸就它的威严。” “就用,韩人的血!”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戬 (二) 秦王还未休息,作为起居相伴的史官自然也就不能休息。 然而,人老了,总归精力不济。 史官艳羡看了一眼还在散步的赵高与嬴政,低头叹口气,又捶了捶自己的腿。 之后的片刻之间,嬴政做出了摆手的姿势。 赵高便就此离开。 史官打了个呵欠,算算时间,觉得还有些时间要熬,不禁心中哀叹:君主太过勤勉,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如史官所想,送走赵高,嬴政果然又回到了殿中拿起竹简。 那些大约是还未处理完的国事。 史官摇头晃脑,跟随着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来,就着明亮的灯光检查自己一天以来的记录。 “还记得过去秦国国内庶人造反的次数吗?”嬴政的声音响起来。 史官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记录。 然而面前一暗。 光线被遮住。 史官抬头看来。 是嬴政。 嬴政走近了一些,问道:“记得的?你们素来都有记录东西的习惯。” 史官迟疑,随后起身恭敬行礼:“陛下。” “礼数就算了。”嬴政丝毫都不在意礼数。 “陛下所问,臣想知道,为何。”史官不答反问。 嬴政点了点头:“那就是说,你有记录。” “有的。”史官点头。 否认并没有什么意义。 “果然是有记录的……”嬴政点点头。 按照规矩,秦国是不应当有这些记录的。 秦的习惯,一向是记喜不记忧,记功不记过。 因此史料在诸国之中,算是比较简陋。 而民众的造反,无论在何种语境之中,都该说是一种绝对的恶和绝对的过。 因此正常的官方史书之中是不记录的。 但是秦国的史官和别国的史官其实一直都有所联系。 他们同行世代记录史实,各家之中,多有联姻、通信。 尽管交通不便,一封信要送上一两个月,花耗成本巨大,但这种联络几乎从未中断。 由着这个,嬴政就觉得,造反这种事情,只怕史官们也是记录了的。 如今一问,当真有所记录。 “那么,历年之来,秦国庶人造反,自先王之任,有多少次?” “十六次!” 十六! 嬴政瞳孔骤缩。 “如此多么?” “灾年里头,一年可以有四五次,只不过在不同的地方而已。”史官奇异看着嬴政。 “那么朕即位以来呢?” “四次。” 四次,也很多了。 “都发生在何事,何地?”嬴政发问。 他脸上只有探究的意味,而看不到愤怒或者不解之类的意趣。 史官越发觉得奇怪。 “王初年,二年。” “都在巴蜀地带。” 嬴政缓缓点头:“这么说,最近这几年,没有发生过庶人造反的事情?” “据臣所知,没有。”史官摇头。 他是距离历史和事实最近的人,很多时候,不言不语,心中对于一个国家的兴衰,都有自己的判断。 往上上溯三位君主,数十年中,史官一直那么沉默着。 官方的史书和私下里的史书他都在记录。 这些事实沉淀下来。 他对于治国练兵等国家大事并没有什么了解。 然而对于一个国家未来是会兴盛还是衰亡,他却能够有所预判。 近些年虽然做事多了,但很奇怪的是,这种种杀戮,次次动员,不成规模的庶人造反却比以前更少。 史官并不把这件事情告知旁人,自己也尽量不放在心上。 与同行写信交流时候,也刻意地不去提。 因为这种事情…… 史官说完之后,俯身一拜,引颈待戮。 可是嬴政并没有提剑。 他也没叫人。 只是拿着竹简,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一如往常。 史官疑惑:“陛下?” 嬴政抬起头:“什么?” “若陛下不杀臣,臣便要记录了。”史官又是一礼。 “随你。”嬴政毫不在意。 史官看着低头处理国事的嬴政,眼神越发奇异。 …… “那六百亩地的韭菜如何了?”李斯问道。 “都已经枯死了。”陈矩瞥了一眼报告。 “都死了?”李斯停下了笔,抬起头来。 “都死了。”陈矩无奈:“我都说了那些什么方士靠不住的,你还非要听他的。” “可惜了啊。”李斯嘬牙。 如今是初春,正是可以收割韭菜的时候。 春日里的韭菜鲜嫩可口,尤其是如今的头刀春韭,鲜美程度,完全不逊色于羊肉。 六百亩地的韭菜都枯死,说实话是一种令人惋惜的损失,不过也就是有些惋惜而已。 “六百亩呢!”陈矩碎碎念:“而且脸最鲜嫩的头刀春韭都没有割过。这要是割过了,就算是我们自己不吃,拿来跟韩人交易,也能赚不少的!” “那么一点点损失而已。”李斯摇头:“起码是知道了这个方士不可靠,算是值得的。” “也对,幸好没有按他说的给麦子施肥。”陈矩有些庆幸。 “对了,我记得我们之前种下来的桃树都已经可以结果了,对?” “离桃树结果还早呢!”陈矩好奇问道:“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收桃子的时间,也要规划一下的……工作并不繁重,照理,小儿和妇人应当也是可以加进来一块儿的。” “应该可以。”陈矩迟疑:“但是……” “行了,一会儿我做个账目,反正时间还多,你去帮我把铁厂的账目拿来。” “好。”陈矩点头。 李斯一面看着面前的账本,一面计算,眉头深皱。 “不对……” 太不对了。 麻县之中,计有人口六千三百六十一人。 但是县中开垦出来的耕地,却有秦亩一百九十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九亩。 均到每个人头上,是三百多亩地。 这个数字……太大了。 而且,县中丈夫只有一千八百四十一人。 作为劳动力巅峰的丈夫,一人一牛,配合上铁器,可以充分耕种的土地接近九十三亩地。 在这种情况下,大面积的土地是要抛荒的!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李斯派人在这些土地上种了很多相对省心省力的韭菜、菘菜、桃树、李树、柿树。 但,对于那样多的土地而言,这点努力,根本就无济于事。 李斯到现在都不知道,以前秦国是怎样开垦和利用这么多的土地的。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县中每年的收成之中,有六成多的收益,凭空消失了! 这不是交税那样的消失,也不是被吃掉了那样的可以考据。 而是就那么凭空的消失。 太古怪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戬 (三) 麻县如今的收入,要分成四部分来算。 最大的一部分,是种地所得。 县中如今有六千三百六十一人。 实际有效利用的土地,只有二十二万亩左右。 其余的土地,虽然有种了麻、果树、韭菜、菘菜之类的,但大多是没法儿仔细估量其中收成的。 因此,上面收税时候,也只是按二十二万亩地的收成计算田税。 庄稼一年两熟,而田税一年一收,且只收一熟的税。 县中第二大的收入来源,便是麻料加工对外出售。 这部分的收入,因为是农会对农会的交易,并不受如今的秦法管制,因此是不交税的。 其次是对韩国输出铁料而换得的财富,这部分收入,秦国连管制的对应法律都没有,因此也就没有收税的可能性。 最后一部分是外派丈夫出去服役赚取的钱财,也是无税的。 四组财富来源里面,只有一组收税。 而且如今秦国的税种比起前两年并没有增加。 但是不论李斯如何计算,县中的财富积累,都只是自己计算出来结果的三成多一点。 其中六成的收入凭空消失。 这不是被贪污掉了,更不是被税收征走了。 因为税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 交了,就是交了;而没交,就是没交。 这部分消失的财富,李斯根本就找不到它可能的流向。 县中当然是存在贪污情况的。 包括李斯自己,他平日里喜欢喝蜜茶,这部分走的都是公账。 虽然说起来是贪污,可是一人所需,一家所需,即便走了公账,即便被人占取,也就那么一点点。 对比起一个蒸蒸日上,新生儿数量每年都在增加,丈夫们肌体饱满的六千多人的县,这个数目几乎不值一提! 可是六成多的财富! 数字不会骗人! 这个数目,哪里去了呢? 李斯皱眉。 财富消失的事情,暂时就只有他一人知晓。 甚至,他的知晓,也是因为算账才得到的。 如果不计算,李斯也不知道,那么多的财富就那么消失了。 ——财富消失了大半的如今,县中整体都是蒸蒸日上,包括李斯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很满意于这样的财富积累速度的。 这种发现,令人心惊胆战。 “李会长。”有人喊了。 李斯从计算之中抽出心神:“谁人?何事?” “咸阳来使。”小吏走了进来,深深一礼:“咸阳来使,秦王陛下颁布了新法与诏书。” “新法?”李斯挑眉。 秦国还有新法? 为什么要制定新法?秦国现在不弱啊。 李斯疑惑着,身体已经动了起来,出门迎接。 新法的数量比李斯想象中多得多。 锦盒之中盛装了满满一盒的帛书。 牛车上拉了慢慢一车的竹简。 粗粗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很难将新法看一遍的。 李斯有些惊诧:“为何新法如此之多?” “李会长还是先看诏。”使者爽朗说道:“陛下有令,征发县中有服兵役经验,有战争经验、年三十以下,十八以上,家中有子嗣者服役。” “服役?”李斯问道:“服什么役?兵役还是工役?” “兵役!” …… “这次法律有一些严苛啊……”晚饭之后,李斯坐在自己的书房。 陈矩坐在旁边矮桌旁,认真地学习着写字。 “怎么严苛了?”陈矩头也没抬:“东六国整天都有人说秦法严苛,但我觉得还好啊。” “不一样。”李斯拿着竹简:“以前秦国可没有把一份职权拆分给三四个官,叫他们相互督促,几乎互为仇雠。” “还有这样的事情。”陈矩听不懂。 “而且兵役如今也被拆分了。”李斯又说道。 陈矩心下一动:“您的意思是,我不需要去打仗了?” “没这个意思。”李斯摇头。 “那就好。”陈矩点头,又开始写字。 “我的意思是,兵役分开了,十五岁的成年初役改变了架构。” “以前是离家不远去服役,如今是在家门口服役。” “而且负责的东西也做出了一些改变。” “离家近了还不好?” “从来没有过服兵役是要铲除虫蛇、虎狼的。” “如今初役不止要负责护佑民众安全,清理盗匪;还要负责巡守地方,铲除虫蛇猛兽。” “有什么区别。”陈矩完全不关心这个。 “还有。”李斯叹息:“最关键的是,军功爵制也变掉了。” 陈矩猛然抬头:“什么?” 好一会儿,他又低下头:“变了就变了呗。” 军功爵制这几年来对于人的吸引力是越发的小了。 农会的架构和田地数量的溢出,使得限制一般庶人的,不再是爵位,而是实际能够耕种的土地的数量。 在这时候,人们手中实际缺乏的,已经不再是土地。 那么,以土地为主要卖点的“军功爵制”,也就理所当然地走上了下坡路。 以至于,到现在来说,即便是陈矩这样曾经实打实地从中获取到了利益的人,都已经觉得军功爵制有些鸡肋。 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呢? 在农会里面,实际上决定大家能不能吃好的,不是爵位,而是人口数和实际从事的工作种类。 服兵役当然是目前来看最最赚钱的。 其次就是去韩国的铁厂里铸造铁料。 手里有五百亩地的人,正餐也跟手里没有土地的人是一样吃农会的饭,一天三餐,没有改变。 有爵的人比起没爵的人,也就是私下里可以多购置一点肉食打打牙祭、多买一些衣服而已。 这样的区别,很显然已经不足以让人有足够的动力去打生打死。 陈矩有所体验,心中对于“军功爵制”也就越来越无所谓。 只是,他还有些担心未来。 “对了,照新法的说法,你以后死后,可以入王陵。”李斯在帛书上找到了这么一点。 这句话一下子引起了陈矩的注意:“什么王陵?” “秦王政的王陵。”李斯看着那一行字,看着那个标准和待遇,下意识琢磨着自己是否可以葬入其中。 “我这样的身份,也可以陪葬秦王陛下的吗?”陈矩“腾”一下站起来,有些不敢相信。 “可以。”李斯看着帛书上的标准,说道:“照这法律上来说是这样。” “那这法律可真是好法律!”陈矩激动万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戬 (四) 是不是好的法律,李斯不敢说。 就他而言,这法律是他前所未见过的那么严苛。 仿佛是造了个笼子,把人,甚至把官吏、贵族、王的权力都限制了一道。 这样的法律,为什么会出现在秦王政这样一个本应该极权的强势人物之手呢? 主动限制自己,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 他明明已经有了掀翻桌子的能力了? 李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又想起了那消失了的利益。 秦王政待种地的民众如此,税收上没有别国的严苛,他的钱和物资,是哪儿来的呢? 只是以前杀掉一批贵族就够用了吗? 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 征兵令下发时候,县中的宿兵都沸腾了。 他们欢欣雀跃。 战争带来的利益,其实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已经安定下来的人而言,着实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经历过艰辛的训练与众志成城、生机勃发的集体生活之后,回归现实,他们总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即便是有了恋人,即便是有了孩子。 即便是脱离了刀剑而转为正常的督促生产和安保工作,那种毫无顾忌、不需要任何多余考虑与计较的日子也还是会在脑海之中回荡。 那不是对什么战争的渴望。 没有人渴望战争。 如果有的选,秦人也是希望好好种地,好好发展的。 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为那个自己所信奉的,带给自己崭新生活与生命的人尽一份力而已。 卖力地工作是这样,进入战场打生打死也是如此。 更何况,如今战死,是可以与那位秦王陛下一同入葬的。 作为他的士兵而进入他的坟茔。 生死同在。 ——对于如今世道里的人而言,这是不可替代的奖励。 如今是迷信的时代。 生产力和文化、技术水平都不足以支撑人们了解世界。 而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求之不得、辗转受苦的。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于“神灵”的信奉更加纯粹。 原始的宗教与信仰,在人们的生活极不如意的时候,是有极强的现实性的。 因为现实本身已经足够痛苦和迷惘,所以人们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寄托自己对于美好、对于未来的渴盼。 健康、财富、地位、能力、权势…… 那个无所不能的形象什么都可以满足。 生活越是困苦,信仰越是坚定纯粹。 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迷信的状态,根由并不是宗教和迷信本身,更不是什么愚昧和种族劣势。 而在此情况下,满足了人们心愿的人、和团体,就将代替人们心目中至高而无所不能的形象。 满足哪一部分的渴望,就可以代替哪一部分的威权和信仰形象。 这种替代无声无息。 但无声无息,并不代表它毫无作用。 相反,这种替代是树立信任基础和认同感的最优解。 …… “众人随我饮!”陈矩醉醺醺:“我等此前为秦王陛下战,已得功勋,按李会长所说,我们都是可以与秦王陛下同葬的!” “果真!”一群人举着酒碗,嗷嗷叫着,情绪激动。 “这是自然,某何时诓骗过你等?” “并不曾。” 一边食堂里打扫卫生的老妪一脸嫌弃看着这群醉鬼。 “搞得这么脏,一会儿你们自己扫!”老妪板着脸发脾气。 本来已经是休息的时候了,这群人又是砸门又是吆喝的,把自己等人弄了起来,又喝如此多的酒,真以为别人就没有脾气了吗? 众人听到这话,浑不在意,只是吃酒。 气氛欢畅之处,又说起未来葬入秦王陵墓的事情。 老妪在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偷听。 虽然谈论死亡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但是能够为秦王陛下而死,能够葬入秦王陛下的陵墓当中,那又该是何等的荣耀和幸福? …… 战争的动员开始了。 咸阳城中的诏令传递下去,各级农会首先接到通知,随后是新法的变更带来的兵员调度。 在此之前,是物资的调动。 以往的调度是征,也就是无偿的,是近乎于税的东西。 而现在,这种调度更类似于购买。 只是物资流动的优先级高于购买,但实际上,中央拨给为战争提供物资的地方以另外的物资作为补偿。 或者是精美的铁器、铁锅、铁犁;或者是上品的糖、盐、酱、肉等物。 虽然粮食、药物、盐巴、糖、衣、鞋等物资被大量抽调,但实际上,各地的亏损并不大。 有些产粮多的地方计算下来,甚至是有得赚的。 这一发现令人心惊与振奋。 一项项的物资调度,一次次的政令传递,战争还未开始,准备阶段的亏损便已经被抹平。 这时候,这样一架政权神器终于彻底的发动起来。 兵士们领了役,前往咸阳集合。 …… “李会长,不必相送。”陈矩带着自己的战友们对着前来送行的李斯一行劝阻:“此次应役,必然是要作战的了。” “刀兵无眼,我等生死,并无定数,但无论如何,我等与在县中的各位一样,是为秦王陛下做事,无需担心。” “若我等身死,请李会长在升入咸阳为官时候,莫忘到大陵处给我等带上一些水酒祭奠!” 李斯郑重点头:“若我有升入咸阳为官的一天,我一定带酒与你们对酌。” “走了。”陈矩一拜,随后转身打出手令:“出发!” 众人于是齐齐地转过身去,列成一队,离开他们居住和工作数年的这个县城。 …… 齐净脱下了华丽的外衣,与家中的父亲、妻儿告别过,又与府中的父亲、妻儿辞行。 随后带着他已经有些生疏的袍泽们重新踏上这样一条熟悉而陌生的道路。 一向不合的长子在路口偷偷看着。 幼子则因为父亲的离开而悲伤着,撒泼打滚地想要追上去留住父亲。 更多的人不舍着。 更多的心绪涌动着。 总体上,大家对战争是厌恶的。 可是要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大部分人都是愿意的。 他们愿意支持秦王政的决定。 因为一贯如此。 秦王政是会替大家做决定的。 他做出的决定,会让大家的生活更好,会让人有更多的饭吃,有更暖的衣穿。 他带着大家把一年一收变成一年两收。 他带着大家往地里施肥。 他带着大家聚居起来。 他带着大家猎杀危险的虫蛇虎豹。 他带着大家从一天一顿,到一天两顿,再到如今的一天三顿。 每一次他的决定都是对大家有利的。 大家不懂什么微言大义,也不懂什么长远或者短浅。 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过去,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将决定交给了他。 跟着他,就能过得更好。 听他的,是没错过的! 于是,他的决定,大家支持。 涓滴汇聚,天下汹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戬 (五) 战争动员并没有对咸阳城中的秩序造成太大的影响。 城中的民众生活依旧是那样的节奏。 没有什么物资出现紧俏或者涨价姿态。 只是平日里街面上所能够见到的丈夫一下子少了许多。 韩非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再见秦王政一面。 这些时日里,他在秦国见到了许多的贵族与士子,与他们交流、也与庶人交流,对于咸阳城、对于秦国都有了更加完备的了解。 作为前同事的鞠子洲,韩非也试图与他交流,不过更多的时候,韩非总觉得自己是被套话的一方。 这几日,鞠子洲似乎出了门,无论如何寻之不见。 韩非也并不在意。 对方总是被骂,也不免要躲一躲。 又或者,他是奉了秦王政的命令,外派出去做官了。 韩非又一次地与一位小吏交谈过,并且教授了对方处理一部分措辞上的技巧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消息之后,来到平日里吃用的小馆儿吃面。 咸菜、葱、腌姜、一小碟豆腐、一大碗面条。 韩非依旧用从李斯那里得来的那块木牌结账。 很有意思的结账方式。 韩非并不知道店家为何愿意让自己用这么一小块儿木牌付账。 看旁人时候,也都是给钱一样的给了些竹筹。 铜钱似乎全不见了。 韩非不清楚秦国的铜是否被秦王政收缴了冶炼兵器,他有这方面的猜测,但始终无法印证。 “……说起来,我们这一仗能胜吗?”旁侧里一人吃着面问道。 冷不丁的听到这话,韩非身体顿住。 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那肯定能胜啊!陛下都说了要胜,那就肯定能胜!” 韩非吃面的动作顿住又恢复,随后加快了动作。 吃碗面,他立刻起身就走。 店主人有些好奇这人为何今日里吃得这么快,低头一看,碗里面条剩了半碗。 “今儿胃口不行啊!”店主人笑呵呵地对着韩非的背影调侃。 韩非一言不发。 完了! 心中只这一个念头。 …… “块垒快饮!”李斯哈哈大笑着劝酒。 卫浮屑顺和地听从李斯的劝酒,一仰头,喉结稍动,一爵酒随即饮下。 “好!”李斯抚掌:“块垒兄果真豪气!” “哪里哪里。”卫浮屑谦和无比:“通古,你也快饮。” 两人喝着酒,又说起秦王将要使兵攻韩的事情。 卫浮屑认认真真地听着李斯的话。 “秦王陛下此次伐韩,将使蒙武为主帅,以王翦、杨端和辅弼,势要灭韩的,块垒兄,觉得韩国此次可有胜机?” 卫浮屑这位韩国贵族听到这话,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问道:“秦王陛下将使兵多少伐韩?” “此事我哪里知道?”李斯摇头:“但估摸着,数量不会高于两万。” “若有一万之上,韩国必然没有胜机!”卫浮屑摇摇头,又有些担心:“只是不知道届时韩国破灭,我们的生意……” “生意必定不妨事!”李斯笑呵呵地拿出一卷竹简:“此是秦国新法,对生意诸事,还是很有一些保护的。” 卫浮屑看了一眼李斯想要递过来的竹简,又端起酒杯:“哈哈,合作了这两年了,我还能信不过通古兄你吗?” “只是我怕到时候秦军入韩,会坏了韩地的秩序啊……万一劫掠时刻杀人太多,之后生意就不好做了!” “这你就想岔了!”李斯拍案而笑:“块垒兄,那秦军杀了人,你就不能把货品卖给秦兵吗?” 卫浮屑一愣。 “韩人是人,秦军也是人,是人,就有买卖在。” “无非是,卖给韩人农具;卖给秦军妇人、酒水只差而已!” 李斯一席话,卫浮屑豁然开朗:“是也是也。” “是我想岔了!” “该当罚酒!” 他这么说着,又提起一件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什么事?”李斯亲自斟酒。 “故上党郡处,韩国与秦国之平阳、武遂交界之处的数十城池,如今正在翻修城门,秦军伐韩时,若是从此而过,只怕韩国来不及装上新门啊……” “竟有如此之事?”李斯一惊:“啊呀,那韩国该如何是好?” “只有尽快修缮了……只是韩国匠人稀缺——通古兄能借我一百人匠人回到韩国尽快辗转了去,修缮城门吗?” “这……”李斯犹豫:“只是,韩国若是修好了城门,那么到时你韩我秦,两国交战,这交情……” “哎——”卫浮屑上前拉住李斯的手,深情说道:“秦韩是秦韩,你我弟兄是你我弟兄,不可并论的!” 李斯感受到了真切而沉重的兄弟情义,于是他点了点头:“那么好,就按你说的办!” …… 战略上,秦王政要大家灭韩。 以蒙武为主帅,王翦、杨端和为辅弼。 但这是明面上的事情。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一仗,秦王陛下真正的钦定了的需要大放异彩,出主力的将领,是王翦。 因此,蒙武在进行战术安排时候,犹如泥塑木胎,端坐于主座之上。 杨端和低着头扣自己的指甲。 王翦志得意满地看着下首的众人,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又安排起各人的职责来。 最后的最后,他对着杨端和与蒙武拱了拱手,没什么诚意地说道:“我打算走伊阙,休整之后,直插新郑,不知道二位觉得如何?” 从伊阙至于新郑,并不是最近的一条路,但绝对会是最出人意料和最防不胜防的一条路。 杨端和皱眉,到底没有说话。 蒙武的眼睛开了又阖,盯着地图问道:“这样打,战时需要一路高歌猛进,容不得半分阻滞和溃败,王翦,你真的想好了?” 这种出人意料的线路和打发,以蒙武这种老将的眼光来看,是莽撞且不留余地的。 对双方,都没有余地。 如果战争进程顺利,那么韩国反应不过来就亡国;而如果中途有哪怕一次战争被战平,或者击败,那么这种打法就会把自己陷入重围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王翦笑起来,心中毫无波兰:“这是自然!”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戬 (六) 王翦是最早投效秦王政的一批人,因此最得秦王信重,很多秦王觉得重要并且可以获得个人利益的事情,他都会优先交给王翦去做。 但有些事情是王翦自己做不来的。 一是资历问题,二是能力问题。 灭国之战这种事情,就是二者都占的。 因为王翦今年还差一点不到四十岁,在将领当中,论资排辈,他无论如何都是小年轻。 而他的能力……不能说不足够,最起码,不稳妥。 灭国这种大事,是容不得半分变数的。 因此这次战争,尽管大家都知道,真正要去尝试灭国,真正要功彪史册的人是王翦,但主帅依然不是王翦,而是比他更有战争经验和家世资历的蒙武。 蒙武、杨端和,以及位在王翦之下的羌瘣、张唐等将,都是要为王翦做垫脚石的。 此役,若是功成,那么王翦便能一战成名,跻身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名将。 若是不成,则由蒙武、杨端和等人背负败名,不损王翦胜绩。 对于蒙武、杨端和等人,这自然是不公平的——尤其是杨端和,他到如今,都没有打过败仗! 可,既然秦王政意志到此,他们也只能屈从。 战术的安排之后,是总体计划的下方。 按以前的习惯,下面的兵是不应当知道进攻的计划的,只有临到头里,上层将计划下放,告知基层的小军官,底层的士兵才知道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是什么。 而如今,既然确定了这样一个冒险且莽撞的战法,那么相应的,就要知会每一个兵士知道。 因为已经不是两军对垒,排兵布阵的时候了。 一开战,就将会是死战和突进。 这样的战斗,绝对不能隐瞒。 王翦将众人一齐制定的计划定下来,随后以兵符印信为引,将命令下放。 一级一级,一层一层。 五日之内,成建制的军队之中,命令传达到每一个人的手中。 行进路线、作战方式、作战目的……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 装备方面,厚重的铁甲、大盾因为不契合于战术而被搁置,取而代之的是皮甲、轻衣、轻鞋、短兵。 战士们的食物则是由便于携带而且抗饿的肉干、炒豆、干饼等食物组成。 五月中,一切准备就绪。 …… 苍茫大地,两人两马,缓步徐行。 “我一把年纪,本应当是在秦国享福的。”询抱怨着:“鞠先生,这次出行,还回去吗?你若是不再回去,我也得提前找一找以前的一些弟子,准备养老的钱物了。” “要回去的。”鞠子洲有些歉意:“询先生之后打算做什么?” “之后?若是鞠先生还打算回去秦国,那么我自然也可以回去,回去便是养老嘛,当然,也打算看一看恤孤院那群小子,究竟能制出什么样的器具来;若是鞠先生不打算回去秦国,那么我当然也就没法儿再回去了。” “届时,便去往魏国,寻我旧时的一些弟子,准备写一些东西,养养老。” “是好的安排。”鞠子洲叹息。 只是这安排,取决于鞠子洲。 两人如此说着,其实各有心思。 鞠子洲还在思考荀子的理念。 询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行进,路见白骨。 最近这些年年成并不好,雨旱诸灾,虽然并不十分严重,但各类灾祸,在这片大地之上从未断绝。 秦国的情况,以前鞠子洲是有了解的,尽管只是少的一些了解,尽管是最初级最粗放的秩序,但总归是看得到统一的秩序的。 秦国之外,要比过去所见的秦国更差。 拿韩国来说,韩国的国人是拥有自己的土地和私产的。 春秋之来争霸诸事,导致了君主想要扩张,或者维持国家存续,就必须有更多的战兵。 而战兵的培养,若是全由君主或者国家自己培养,如旧时的魏武卒,则所需太多。 因此君主们需要的是从平民当中抽调。 这也就是所谓的“兵役”的由来。 叫国人服兵役,比自己全部承担培养与饲养的成本,低得多。 而叫人服役,服役期间,他们的食宿由谁来供应呢? 秦国过去的办法是一分为二。 国家只给你最基本的,让你饿不死的供给。 而你自己,也需要付出一定的财物购置菜食、衣物,以确保自己在服役期间能够吃得饱、穿的暖。 但这只是过去秦国的办法,是不适用于别国的。 因为秦国的律法严苛,基层组织能力强于别国,也因为秦国上下,有着最基本的,能够通行于全国的基本秩序。 这是过去卫鞅变法给秦国留下的遗产。 别国也进行变法,只是立国日久,自上而下的变革,若没有清晰的道路和巨大的利益作为引导,是不能成行的。 于是别国用不得秦国的办法。 他们最初用的办法是基于贵族统治的凑兵。 贵族们凑出一定的武力,交由君主指挥,打了胜仗,论功分赃。 所谓的“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于免”,便是他们最初的办法。 但这种办法所能够得到的兵员是很少的。 因此在春秋时期,小国之间的战斗,往往只有几百人,大国,也不过千人。 在墨家最初创立时候,墨子翟甚至可以凭借数百悍勇之兵,干涉国家战争诸事——这当然不是因为墨子道德高尚,令人见之则服。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和他的的弟子们是真的很有活力,很青春。 后来时代向前发展,生产力稍微提高一些,奴隶们稍微吃饱一些,有了自己的诉求,就开始造反。 君主们为了巩固统治,也为了掠夺外国财富而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者被动地减少国中奴隶的规模,将他们转变为自由民。 这时候,由于自由民基数扩大,由之而来的,便是兵役的主力发生转变。 由贵族为主体,转变为了以自由民为主体。 这其中,自然是有一些不愿意遵循这种转变的。 比如一些克己复礼的国家。 于是这些国家成为了历史。 如今的情况,这种以自由民为兵役主体和战争主体的情况,已经在这片大地之上蔓开。 各种税务,也都加到了这些“自由民”的头上。 再去看时,其实不同地区、不同时间里,他们的生存状态,都是不同的。 鞠子洲以前看过一些,如今再看,仍是觉得很多情况,自己根本没弄清楚。 第一百五十章 戬 (七) 楚国边陲地带,因着封君与封地的广泛存在,不同郡县之间所奉行用来治理领地的规条往往不同。 但无论是多么与众不同的规条,其核心,都是获取税收。 收税的权力,即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力。 在这个时代里,这一权力,是君主赐予的,美其名曰:食邑。 一件工具要怎么使用,取决于掌握它的人,权力也是如此。 食邑的权力,虽说是君主赐予的,但既然赐下来了,那便是臣子们自己的了。 要怎么食,食多少,何时食,就全部取决于封君自己。 膀大腰圆的税吏们敲着鼓,将村中枯槁干巴的村民聚集,高声地宣讲着政令。 他的态度并不见趾高气扬,也没有趁机欺辱这些村民。 ——谁也不会对自己主人家里豢养的猪羊有着什么耀武扬威的心。 鞠子洲听不太懂这楚语,只由着询来为自己翻译。 “今年与往年一般,需要收二成粮税,也一般的需要一次征收三年的税。” “这多的税自然也不是贵人们平白要了你们的,而是征收你们子孙的,你们如今交了子孙的税,以后子孙便不必吃这交税的苦,而是日日可以吃饱。” “这是贵人体恤你们年年按时交税而特许给予你们的恩典。” “并且,今年,贵人府中又有小君子诞下,贵人欣喜之余,愿与你们共享这喜悦,特为你们减免了一成的税!” 税是年年收的,话是年年说的。 这是一份工作,税吏们也不知道自己口中说辞真假,他们没有任何感触。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询翻译着这样的言辞,忍不住手掌按在剑柄上。 鞠子洲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给出一些反应,询就可以立刻拔剑,用他的愤怒将这几人税吏撕成碎片。 但鞠子洲没有一点反应。 税吏说话之后,村民中年轻的那些人立刻喜不自胜,跪伏下来,叩首喊着什么。 手舞足蹈的,看模样很是激动。 “是在感恩?”鞠子洲问道。 询咬牙切齿,又无比迷惘困惑:“是的,可是为什么……” 鞠子洲没再讲话。 税吏见着鞠子洲二人,看了他们牵着的高头大马,下意识躬身行礼。 鞠子洲没有理会他们。 询更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这态度使税吏们的态度越发恭敬。 鞠子洲走近了那些干枯瘦弱,肌肤都如老树树皮一样粗糙的人,仔细看过。 见多了的人而已。 与他最初来到这世界时候所见的那些并无二致。 税吏们见势不妙,很快逃离。 鞠子洲与询二人一同在这里住下一晚。 …… 兵士们轻装简从,做足了奇袭的准备。 韩国国内有很多人愿意为秦人大开方便之门。 不过王翦有自己的考量。 这一次战争,是嬴政专门为他准备的。 如逐鹿之于黄帝,牧野之于吕望,长平之于公孙起。 这是属于他王翦的传世之战。 尽管王翦知道,嬴政已经做好了这一仗打输的准备。 并且之后,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自己的试错成本很足。 即便知道这些,王翦仍然不希望这一仗失败。 他更容不得这一仗有任何的取巧成分存在。 他希望,这一仗,是真真正正,由自己与自己的兵士们舍命拼出来的。 所以对于那些韩国传来的利好消息,王翦看都不看一眼。 他将自己的命令传递到了每一个兵士的脑海里。 他们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出发了! “为了秦王陛下!”王翦仰天嘶吼,一声既出,随后此起彼伏,不久,天地之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 兵锋掠火,动如崩山。 …… 韩国疆域不大,整体上,南北狭长,东西瘠瘦,容易遭受兵祸的地域,集中在函关对应的平原地带。 而经常爆发战争的时节,是春秋两季之间。 而且更多的是秋天。 如今五月底里夏日,按照过去的习惯,是不应该爆发战争的——夏天太热,战争中一个不注意,就会爆发瘟疫。 也正是这时候,秦兵到来。 韩国的一个小县城,守城吏吃着盐煮豆,坐在城荫处纳凉。 时间快到晚上,很接近关门时候。 天边红霞晕染,橘色的云彩漂泊,烬光之下,影影绰绰,一大坨人靠近了。 光线原因,很难看得清楚这些人的面目,只是隐约间,守城吏觉得这些人打出的旗号似曾相识。 他吃着毛豆,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反应了好久。 直到森然的折射光到了脸上,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了这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秦人,来寇! “喀喇” 铁刀顺着纤维纹理,破开竹子,发出脆响。 喊杀声响起时候,城已经破了。 秦人犹如魔怪,各个手持铁剑,争着先登,抢着与敌交战,很小的范围里,有些不是太激烈的反抗出现,随后这些反抗淹没在浪潮里头。 简单的反抗之后,韩人们心理防线崩溃,纷纷扔下武器选择投降。 狠厉的人,大家都见过,不过对自己狠厉如此,悍不畏死如此,一个个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回事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的。 秦人用自己的身体为盾,为剑,硬生生将韩人阵势凿开。 这些原本据府而守的人竟被人以强绝的力量和死不旋踵的前赴后继完全压制。 溃败之后的投降,城中的县主忐忑跪伏,迎接秦人将领的到来。 先登军队的指挥者名叫赵高,是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将领。 不过他好似只是负责后勤事项,真正提出做一些伪装,趁天光昏暗来麻痹韩人的具体战法和具体指挥作战的人叫做陈矩。 赵高对自己的能力边界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于是他便转头过来负责后勤,完全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自己的副手。 也就是这个名叫陈矩的出身卑贱的人,指挥了这次大战的第一个具体战争步骤。 随后获得大胜。 军队进入城中,没有例行抢劫。 秦兵们在队伍后方随军医师的帮助下收拾伤势。 战死者录其名姓,就地火化。 随后是热水洗浴,一顿饱餐。 然后,继续前进。 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戬 (八) 天云湛湛,河流汤汤。 青草恣意生长,树木繁茂,阳光浓烈似新酿烈酒,不要钱一样灌入人间。 随着阳光浓度上升,地上的温度也跟着上来。 热气腾腾,最凶恶的野兽在此时也得蛰伏在近水之处,防备中暑。 鞠子洲端坐在简陋破旧的土屋之中,听着询转述而来的,本地村民支离破碎的话语。 “谁来收税,就向谁交税。” “地界之间其实没有明确划分,他们也不知道本地是谁人食邑,更不知道自己该当属于哪国。” “听描述,以前秦人也是来收过税的。” 询自先讲这些破碎的话语在自己脑海中过一遍,而后整理给鞠子洲。 鞠子洲听到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触,连叹息也没有了。 司空见惯,浑然常事。 由是,也就不再觉得那么无望和悲切。 “那么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呢?” “这里的主粮是什么?一年种几季?交过税、赋、服了役之后,还能有多少?” 询听到这些话,又转头去问那些农民。 很快结果出来。 “不知道。”询摇着头,也很纳闷:“他们说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鞠子洲恍然:“他们自己手里没有称斤量两的器具,是吗?” 询又问了一句。 年迈而枯槁的老农点点头,咕噜噜说了一堆话。 好久,询翻译给鞠子洲听:“他们的粮食打完了之后,都是等着税吏们来称量的。” 所以,是多是少,产量多寡,应当留多少、应当交多少,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鞠子洲阖眼。 本地的村人们不识数,不懂的算数,更没有度量衡。 那么亩产多少、应收多少,实际收多少,其实都是由这些缺乏监管的税吏决定的。 瞥一眼那老农嶙峋的手臂与狰狞泛黑的血管,鞠子洲想了想,没找到什么好的办法。 “询夫子,你去帮我猎一些野味来给这些村人,歇过这一会儿天热时刻,我们继续往前走。” 询看了一眼不肯再张开双眼的鞠子洲,摇头:“何必呢?” 心里受不住这些,还非是要去看一看,了解了解,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想着,询持剑拏弩,出门去了。 …… 军队的行进,跟单独一个人的行进是不同的。 军队的行进,一般情况下最重要的是保持建制,保持队形,以免兵士乱了阵型,分不清楚自己应该走哪儿,应该做什么。 而此时秦军是不一样的。 他们行走之间犹如溃军,连成一线,人人飞奔,唯恐自己奔走太慢。 按规制,秦军军队行进十里就要有一次歇息和整顿,此时这规制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战士们根本不顾什么距离,只是一味的前进,前进。 尤其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战争的副帅王翦。 这位备受秦王陛下宠爱的将领此时失了智一样的骑着龙马,行进在自己大纛之前。 他就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样一只队伍,战斗力会是怎么样的,杨端和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与此时的所有将领一样,跟在中军,随着队伍前行。 这样的行进速度,只让他感到不安,而非激昂。 前次,兵士们破了一城,杨端和也并不感觉稍安。 ——秦国这些年来在秦兵们身上下的功夫与本钱很重,秦兵的战斗力很高。 先前的战斗属于奇袭…… 杨端和能够找到很多理由证明先前的战胜属于必然与偶然的交界,没有说服力,也无法证明王翦的战术安排是正确的。 但他一句话都没法儿说。 一座城的陷落太快,以至于连消息都无法传递出去,王翦更没有打算留出太多时间给韩人反应,于是左近的城都没有丝毫反应。 他们不知道任何消息,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和平时一样的过着平凡的生活。 兵锋骤然到来时候,他们甚至没觉得这些兵士是入寇之人。 ——这里已然可以算得上是韩国腹地! 于是城门大开,守城吏谦卑下城,迎接这奔袭而来的军队。 “敢问将军从何处回来?可有兵符印信?” 陈矩听不懂这韩人在说什么,他只是趾高气扬地抬起头,拿鼻孔对着这小吏。 小吏见此,更加恭敬,又问道:“敢问,将军所将是哪一家的……” 话没说完,陈矩做出不耐烦的姿态,挥出马鞭,一鞭子将小吏抽得皮开肉绽,随后双腿一紧,夹了马腹,笔直入城。 小吏吃了这一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立刻闪身退在一边,规规矩矩地看着兵士们入城。 陈矩之后,是前军的旗号。 那上面花纹繁复,玄鸟赫然。 之后是高头大马的王翦玩味入城。 守城吏退的有些远,但是见到这只军队竟然不向自己勒索财务时候,便觉有些不对。 很快,军队有序入城。 大纛之上,王字飘扬。 小吏斗胆抬头看了一眼那大旗。 黑旗红字。 张牙舞爪的蛟盘旋在“王”字周边,斑斑点点的红黑痕迹。 腥膻泛滥,兵戈一派肃杀。 小吏认得那字。 “王将军啊……”他怔了怔。 因为没听说过朝廷里有什么有名的王将军。 而眼前的军队是这样的整齐有序。 冲着这份秩序,小吏都知道,这是一支强军。 强军,不会叫无名之辈统领! 他想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个“王”字,似乎不是以韩国惯常的写法书写的。 而是更接近于,秦国写法!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迷茫与惊骇。 他本能一样的退后。 这时候才发现,这支很有秩序,并不勒索财务的军队,已然接管了这座小城的城门与城墙! 良弓劲弩,铁剑锋寒。 稍有异动,只怕那冷梭梭的弩箭就要与自己交个朋友! 遍体生寒。 小吏装作一无所觉,战战兢兢地入城,寻找着之前给了自己一鞭的好心军官。 秦军与下午入城,之后迅速接管了城防。 随后在大部分人一无所觉之中,封锁城门,对内部贵族展开屠杀。 城中庶人、农民一无所觉之中,战斗开始。 没有多少喊杀声,也没有太多的浪花泛起。 潮头之下,乱石拍空,沙塔淹碎。 秦军又朝着新郑逼近。 而韩人对此,一无所觉!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戬 (九) “开门!”齿穿着皮甲,手持长剑,嚣张跋扈地敲击大门。 门房在侧门赔笑:“您几位还是从侧门进来,我们府上……” 齿并不理他。 齿身后的九人也是完全不理会这门房的苦心。 事实上,敲门的这十个人里面,只有齿一个人懂得韩国的话。 “别拿什么侧门来搪塞乃翁!”齿倨傲说道:“乃翁乃是张君子门下的人,你们主君是哪门子的贵胄,竟敢叫乃翁走侧门?这不是羞辱乃翁,羞辱张君子吗?不要命了?” 他这么说着,又是狠狠的一脚踹在大门上。 门僮见他如此嚣张,连忙想问问这位张君子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张君子。 但转头想想,无论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张,似乎都不是自己所能够惹得起的。 但擅自开正门,又是一种极大的罪过。 他于是连忙说着好话安抚面前这十人,一面心里期盼着同伴赶快回来。 不久,府中主君派来亲随。 这亲随原本很是不悦,然而看到齿等一行人的装备时候,却又悄悄将这份不悦收起。 装备精良,而且个人素质也都极高! 这是比家中家兵更有能力的存在! 而能够蓄养这些人的,必然是比自己家更加有权势和财力的家族! “敢问,你们是哪一家哪一姓的人?”亲随微微一礼。 齿抬起头,用着上面提前准备好的话术反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问乃翁家名?你够资格吗?还不快快开正门,叫乃翁进你家去与你家主君相谈!” 亲随皱眉。 太傲气! 不像是小门小户里走出来的! 但是这样的折辱自己…… 他强忍了拔剑的冲动,继续温文有礼问道:“那我总该知道贵家如何称呼,是何目的,才能够开门?” “我家张君子,要你家主君前往赴宴,商议今岁兵役事情!” 齿心里很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骗人。 “张君子?!”亲随吃惊:“敢问是哪一……” 问到一半,又觉失礼,于是躬身,弯着腰,从下而上,仰视着齿,笑问:“是新郑的张君子吗?君子如何来这偏远地方来了…往年的岁役……” “你怎么这么多事?”齿怒斥。 同时,他一脚将亲随踹出去:“我家君子要去哪里,还要向你交代吗?速速开门,叫我等去与你家主君相谈,否则耽误了君子正事,怪罪下来,乃翁要你的命!” 他这样的说话,令得亲随完全不敢与之驳语。 是了! 这样的做派,才像是那位张君子的做派! 这些人,这些如此嚣张的人,必然就是那位张君子的人了! 他这样的想着,又换了一副谄媚笑脸:“您请稍后,小人这就请示家主,为您诸位开门。” 齿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他算是明白了。 自己越是嚣张,对方反而就会越谦卑。 相反,自己好声好气地与之交谈,那就只会被人强横以对。 若是自己表现出了怯惧,那么对方立马就会变成强硬无比的。 这种情形,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因为他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家乡时候,他一直是谦卑的,而秦吏,便如面前的这些人一样,是强硬无比,仿佛无法战胜的。 如今…… 谁知道呢? 齿瞪了一眼门僮,拔剑,一剑砍在门上,也不把剑拔下来,就此在门前坐了下来。 他身后,众人也都纷纷席地坐了下来。 门僮看着门上插着的剑,心惊胆战心惊。 不久,正门大开,齿看到一个大腹便便,身着锦衣的老者小跑着朝自己等人跑来。 “贵使。”老者还未开口先就躬身深深一礼。 “贵使是张君子的家将吗?” “当然是!”齿坐在地上,昂着头,倨傲说着:“你这老叟,便是这刘家的家主吗?” “老夫正是。” “那好,我家君子要我告你,今晚往县衙之中赴宴,商议今岁岁役之事!”齿说完,也不管老者是个什么反应,立刻起身:“走!” 他说着,手中做出了手势。 兵士们听到“走”没有什么反应,但看到那个手势的一瞬间,立刻都起身来,跟随齿一块离开。 老者看着他们队列整齐地离开的背影,心有余悸。 回头看一眼还插在门上的剑,心中惊悸更深。 “来人,把剑收起来,去称上等重的黄金,晚上一块儿送去……” …… “不是应该先给他们准备一些草鞋吗?”询好奇问道。 他与鞠子洲离开了那座小村。 那小地方,处于三国交界之处,其实说不好究竟是归于哪一国的。 权看哪一国过去收税,便算是哪一国领地。 而这样的地方,多数时候往往需要交上好几个国家的税务。 因此,这里的人,会比较穷困。 这年代的穷困的人,是真的连鞋子都没得穿的。 询看得出来鞠子洲想要为他们做一些什么,但却又无能为力。 令他好奇的是,鞠子洲为什么只是为他们留了一些肉食,而不是为他们购置一些草鞋。 “他们比询夫子你所看到的,要狡诈和聪慧一些。”鞠子洲笑了笑:“我知道一直没有鞋子穿的人的脚应该是什么样的。” 而先前所见到的那些人,虽然也是贫困瘦弱的,但都还算有力气,脚背上,也有着久穿草鞋留下的系带茧。 “人民是有自己的智慧的。”鞠子洲慨叹:“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没有国家的归属,他们没有相应的器具,但是他们其实暗地里,藏有粮食和草鞋。” “只是我们在时候,他们不好把这些拿了出来享用而已。” “苦,固然是苦的,但总之还过得下去……” 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温顺驯服的姿态了。 “这里一地一村如此,天下各处各村,只怕都是如此。”鞠子洲有些欣喜了。 “不必耽搁,我们走!”他说着,翻身上马。 “他们狡诈,你很高兴?”询挑眉。 两人骑马,正要离开时刻,看到不远处小路的另一头,两个年轻人骑着马缓行过来。 对面年长一些的年轻人看到鞠子洲,神情愕然,带着喜悦。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年轻人,脸上古井不波。 那年轻人翻身下马,牵着马,恭敬侍立道旁,为鞠子洲让路。 他身旁,更加年幼一些的男孩儿虽然不解如此行状的深意,也还是跟着做。 鞠子洲路过时候,那年轻人躬身深礼。 鞠子洲皱眉,马鞭一鞭抽在他身上。 年轻人疼得脸颊抽搐,但终归没有动弹,更没有出声。 询惊奇看着鞠子洲,又看了看那年轻人,很是好奇两人的关系。 然而鞠子洲一句话也不说,只驱马离开。 询犹豫一下,跟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戬 (十) “睃,方才那人是你长辈吗?” 甘罗如此发问。 鞠睃看着鞠子洲与询远去的背影,手抚自己肩上被鞭子抽打出的血痕:“他是我的老师。” 甘罗困惑:“那为什么不……” “还是算了。”鞠睃笑笑:“他肯打我一下,就已经足够好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要跟上去吗?” “不了!”鞠睃摇头:“跟上去没有什么用处,他有他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路子,异途而同处,最终不是我去杀他,便是他来杀我,还是别跟上去了。” 说着,他转过身去:“走了,该去做我们的事情了!” …… “张君子请我们在官寺之中宴饮?” 城中的各家,大家都是互相认得的,打眼一瞅,刘氏的家主发现,城中有身份的基本都来了。 “的确是有些奇怪。”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以往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的。 因为大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官寺并非来不得,而是不会这样齐聚一堂地商议紧要事情。 必须是一对一地进行通知、商议,如此才符合身份和礼法。 如今…… 众人议论着,酒宴开始,各自入座。 王翦端坐主座之上,毫无形象地啃着羊肉。 下首一群人看得有些傻眼。 “这就是那位张君子?” “不是说张君子素爱方术、有洁癖、好楚人之风的吗?” “谁知道?” 他们又开始议论。 王翦听不太懂这群人偏离雅言的韩国土话,也就不在意,不理会。 环绕着侍酒的兵士们换上了仆从的衣服,也不太能听懂韩国人的话,因此只是做出恭敬顺从姿态。 不过,即便是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姿态,也还是很古怪——一般宴饮的侍者,是年轻体柔貌美的少女,也有些癖好特殊,有楚人之风尚的,会用身娇体柔肌肤细嫩的丈夫,但用一帮子五大三粗,相貌参差不齐,大多歪瓜裂枣的,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 这些侍者,与其说是什么侍者,倒更像是随时可以撕裂身上的仆衣,从腰间掏出短剑结成军阵冲杀的粗鄙之人。 众人低声交流,因为谁也没见过在国中身份显赫、大名鼎鼎的张君子,所以主座上正在吃肉的王翦便是他们下意识认定了的张君子。 正交流之间,忽然有耳朵尖的,听到外面似乎有什么喊杀声。 之后没多久,众人就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因为,这声音越发大了起来,越发近了! 酒宴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这时候,一个年纪不太大,身形高大的丈夫起身来笑着宽慰众人说道:“诸位不必紧张,这是君子素爱的乐音,君子最爱听的,便是手下人的喊杀声;最爱看的,便是众人惊惶失措,失去仪度的情状。” 众人将信将疑。 赵高笑嘻嘻的,也不管这群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是信了。 这是他们要攻占的第四座城,因为前面有过一些经验,如今处理起来,手法熟练许多。 前期准备、措辞、入城手段、破城手段之类的,也都有了具体而详尽的安排,流程上顺利许多,伤亡于是也就降了下来。 杨端和、羌瘣坐在下首,看着被蒙在鼓里,惊疑不定的傻鸟们,心中满是不敢置信。 ——韩国是个地势上东西瘦,南北长的黄瓜状国家,此地距离新郑不远,已经算得上是韩国腹地。 然而这么轻易被一队陌生的军队进入,城中实权家族的领头羊就这么被骗在一处…… 这是很没逻辑的,但它就这样发生,令人难以置信! 喊杀声仍在继续。 王翦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羊腿,王难在旁,下视群生如笼中待宰家禽。 信息的传递致使人们对于外界事物的变化的感知能力极弱,于是在有意的控制之下,此城的人们对于别城城破的消息根本一无所觉,贵族化的国内制度管控又有着这种或者那种的漏洞。 单纯的自报家门式的核验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孙子”等一批兵家大能玩弄得体无完肤。 可它直至如今还在使用。 如今,名为王翦的将领,又一次的,以此为突破口,打了一场完全不讲“礼”的仗。 …… “这就是荀况所在吗?” 兰陵,楚国境内一座大县。 这县城,原本是作为楚王的直属县而存在,并且要为楚王的个人花销做钱仓的。 不过楚国国内政局问题,作为“公子”而存在的黄歇势大,以至于楚王都要对其做出一定让步,这座大县,也就成为了黄歇用来安置名满天下的大儒荀况的地方——荀况,便是兰陵令。 但荀况在兰陵为官,并不是就代表了他真的做了一个官。 他在兰陵的官面身份,只是他收徒而不受束修的底气。 具体的兰陵地区管理事项,荀况是不管的。 他也没有那个能力与精力去管。 这是儒者的通病——他们没有太强的实践能力,多数时候被君主当做吉祥物而供奉起来。 无论是空降上台而后光速被人斗争下台的孔丘,还是子夏、曾参、荀况,都是如此。 作为兰陵令,荀况可能不太合格,被手下架空,但作为一位学问家,一位老师,荀况却是绝对的合格的。 他的学塾很大,不像一般的儒者,有各类花草、繁饰与各类摆设的讲究,荀况的学塾就是他的家。 他自住在这简洁到有些简陋的学塾之中,与弟子共同研习经文,每每初一十五,他都会大开府门,使愿意者前来听讲,并不收取束修。 这种做派,继承自春秋时期的老聃、师襄、孔丘等人,却又不以之谋取个人财富的增长,算是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也正是这种做派,荀况的名望才是天下少有的。 因此,每年都有许多外地士人前来拜访荀况,听他讲学。 ——就如此时的鞠子洲与询两人。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令谁惊讶。 荀况学塾里的侍者,也都是很平常地为二人介绍学塾与兰陵风貌。 听其言辞,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我们何时能够面见荀夫子?”鞠子洲问道。 “夫子昨日为新来的几位士人讲经讲到很晚,如今正在休息,不过若是客人您很着急的话,我可去唤醒夫子;客人求知如求好色,他老人家是不会介意的。” 鞠子洲摇头:“那还是让荀夫子休息休息,正好我一路奔波,也有些劳累,是需要休息休息的。”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侍者好奇看着鞠子洲,总觉得这人身上带着些敌意。 “好,那么客人请跟我来,我为二位引路去客舍之中休息。” “有劳。”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戬 (十一) 荀府的客舍也如外界一样的简洁,只备齐了最基本的家具,舍此之外,连一星半点的装饰都没有,从此处看,鞠子洲大概知道,荀夫子的经济状况应该比自己想象中更差一些。 不过这应该也是正常情况了。 荀夫子这里常有士人来访,居住、饮食,据说是主家备下以款待客人的。 而荀夫子又不似孔丘等儒人一样收受束修,因而这份支出,当该只是他自己硬抗。 这大约也是这个时代里,名声显赫者的通常选择。 荀况以君子们蓄养门客级别的待遇来对待来往求学的士人,也无怪乎他的名声在天下间都那么好。 但,这样的经济支出,一个没有丰厚家产的老儒是支撑不起的,即便是兰陵令的薪资不低,他也决计支撑不住,因而,他肯定是要经常收受黄歇的经济援助。 黄歇养荀况这么个不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老学者,当然也是想要借荀况的名来为自己扬名养望,这是双赢的买卖。 鞠子洲脑海里大概流转过了一些简单的思绪,随后和衣而睡。 询倒没有睡下。 他人老了,睡眠极短,加上身体比鞠子洲强壮一些,因而不必休息。 不休息,于是便无聊地在荀府之中打望。 很破旧,很简陋。 询大致看了一圈,又与府中留存的一些士人交流了一下,便被这些士人簇拥着前往馆阁之中吟诗做赋。 兰陵县城占地面积不小,因着一贯的经济基础极好,所以这里的各类商品交易都很频繁,居民普遍要富裕一些,尽管有限,但总归,是见不到太多乞丐的了。 鞠子洲醒来时候是下午,午饭过去,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府中仆从见他醒来,连忙为他热了饭食,并洗漱用具一齐端了上来。 菜饭平常。 虽然算不得丰盛,但精雕细琢,有菜有肉,营养还算均衡。 这样的饭食,若是放在一般的农家,只怕非大日子不能吃用。 荀况以此招待求学士人,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吃过菜饭,鞠子洲在仆从引领下前往面见正在为士人解惑的荀况。 鞠子洲到来时候,荀况正在为二三十人士人讲《乐》。 《乐》,就是《乐经》,相传是孔子传习周朝礼乐之后删节所成的经书。 这东西在儒门之中,在贵族之中,地位极高。 不过实际上,这玩意儿就是音乐教材。 只不过,生产力低下的缘故,能够脱离劳动的人是有限的,而作为规范人与人之间阶级性的东西,人的衣、食、住、行、服色、自称、家宅、娱乐等方方面面都被周朝严苛地进行了规范。 《礼》《乐》就是这种规范的集结体。 《乐》,更是规范了音乐演奏的具体曲目和演奏方式。 可几百年前由一个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音乐知识,总字数一本只有几万字的音乐书,能够记载什么样高明的曲谱和优雅的演奏方式呢? 作为当时法度的一种,《乐》本身是很粗略的,上面所记载的音乐也是很陈旧,不符合此时人们的审美。 荀况本人对此也并不多么放在心上。 他将《礼》《乐》用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分别梳理一遍,而后说道:“天有常法而人无常度,《礼》《乐》简明,而莫能具备,此古学者之过,亦今学者所疏,法度变幻,这部分东西,本来也应当随法度变幻,因而,学这东西,于时局无用,只当为诸位充个谈资,稍稍了解便可。” “今再学乐,不必纠结于《乐经》,可从贤师,可从君子,切不可从故书。” 士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太陈旧而缺乏起伏变化的音乐,是会被人的耳朵淘汰的! 尽管尊《乐经》的地位,但举凡了解上面音乐的人,就没有谁人愿意继续听那老掉牙的东西。 这基本是大家的共识,所以士人们只是简单听了荀况讲解过一遍,便不再关注《乐》经。 转而,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荀况能够讲解《春秋》。 荀况犹豫再三。 他不是没有能力讲《春秋》,而是《春秋》这部书,实在不应当给面前这些学识还比较浅薄的士人讲。 这些士人多半是为了求名利而读书,但《春秋》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它是脱胎于史书的一部书,但它又不能够被视为真正的史书。 内中的各个部分的情节,其实本身跟历史事实就有距离,加上极其主观的阐述方式和用词、评断。 这本书已经基本脱离了“史书”这样的范畴而更像是历史寓言小故事。 它所真正要表达出来的,不是真正存在于过去的,凝聚古人智慧结晶的高明计谋和诸般权力手段。 它所真正要表达的,是书写这本书的那个人完整而缜密的历史观和人生观。 它所推崇的,是过去真理一样的“礼乐制度”。 非礼者,贬;礼者,褒。 就这么简单。 只是,因为语句太过简约,故而没有一定学识和阅历的人,难以快速了解。 但真的具有了足够的学识和阅历之后,谁还能真的接受这书里面所体现出来的,写作者的观念与看法呢? 这是一部自我矛盾的书! 因着这矛盾,所以它不适合于这些求名利的士人,而是只适合于埋头致学的人。 “夫子为何犹豫?”鞠子洲起身一拜而问:“请教。” 荀况正襟危坐:“教!” “夫子不愿教我等《春秋》,是因其观念陈旧,还是因为它所推崇的东西,不合于目下的世道?” 荀况皱眉,刚想说什么,忽而警醒,又闭上了嘴。 语言陷阱? 他有些惊奇看着鞠子洲。 这是个陌生的士人啊。 荀况看着鞠子洲,揣摩他的意图。 “都不是。不愿意教授,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不适合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道的丈夫。”荀况顾忌众人颜面,说了这么一句。 鞠子洲笑起来:“原来如此。” “是孔夫子的东西,不适合于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道的丈夫吗?” 把一个问题结论中的限定条件改换,并且将语境范围扩大化,套入到这句话本身里面,便是一句绝好的饵料。 最引人注目的饵料,钓最有价值的鱼。 荀况听到这问题,上下打量鞠子洲。 这是一个很有水平,满怀敌意的士人。 以前没见过,应该是今日刚到。 一来就这么具备攻击性…… 是来求名的? 荀况并不反感别人利用自己谋取名望。 他笑呵呵地看着鞠子洲:“孔夫子本人的东西,的确是不适合于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的丈夫的。” “夫子本人,一生之中,都没有特别强的功业、作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戬 (十二) “并且,天有常法,而人无常律。” “夫子时候,天下疆域与如今的天下相比,远远不如。” “许多新的事物,夫子甚至想都想不到,许多因新的事物而生出的事情、关系、思想,也都是夫子所无法揣度的。” “夫子生时,以他的学识、品德与能力都无法做到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于世,你难道指望他死后,面对完全不同的时局、环境、以他的所学、能力、品德的一部分,便可以做到他自己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吗?” 荀况看着鞠子洲:“夫子的所学,自然是没有这个能耐的!” 鞠子洲挑眉:“所以荀夫子的意思是?” “儒门一无是处,不值得学习其义理?” 鞠子洲这话说出来,正在听讲的人中,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神情。 荀况抿唇。 下视一眼,也知道鞠子洲这种把一个结论推到极端处的言论很容易对思维逻辑不完备的人有误导。 他也不生气。 “先生。”荀况对鞠子洲俯身一拜:“敢问先生大名。” “鞠子洲。”鞠子洲对拜回答。 荀况点点头:原来如此。 “秦人,鞠子洲?” 鞠子洲摇头:“鞠子洲。” 荀况这下有些迷糊了:“鞠先生不在咸阳待着,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来了?” 鞠子洲还需要用自己来博取声望吗? 荀况对于这两件事情不是很能理解。 “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要向荀夫子求证答案。” 鞠子洲洒然一笑,风轻云淡。 荀况叹息:“我看过鞠先生的雄文,自觉对于鞠先生有所了解,你不太可能会有什么事情是想不通的,也不会因为一些想不通的事情而耽搁自己的时间。” “那么荀夫子,认同我之前的言论吗?”鞠子洲问道。 荀况无奈叹息。 如果,如果鞠子洲身份一般,只是来寻名望的后辈读书人,那么荀况大可以慢慢纠正他的错误,并且以他为反面典型而向众人警示。 但这样的纠正,一般需要在此事之后,日之间。 如此,既能保证不伤鞠子洲的自尊,又可以令众人对这件事情有着深刻的印象,起到教育作用。 可,鞠子洲是鞠子洲。 是已经名传天下的道家黄老家学这一代的扛鼎人杰。 那么处理方式就不能是这样了。 因为对方的身份与来意都与一般的求名之人不同。 鞠子洲,是来争夺文化领域的话语权的! 荀况作为此时事实与名望上的儒家第一人,不能比鞠子洲差! 这是争鸣,是辩理,是确定哪一家正确,哪一家错误的事情,容不得半分退却! “鞠先生的话,恕我不能赞同。”荀况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是为何呢?” “自然是因为先生首先曲解了我的意思,而后得到了错误的结论,虽然看上去是沿着我的话语而发展的,但是却突破了我话语之中设置的界限与我话语中隐藏的条件。” “我讲的话语是,孔夫子没有能力在他所生活的世道里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于世。” “所以由他所书写的《春秋》,记录他言行与思考的《论语》《诗经》《乐经》《礼记》等书,事实上也是没有能力让人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于世的。” “我的限定条件与言辞范畴,只在于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于世。” “然而鞠先生的话语则直接地突破了这条件与范畴,将我在此范畴与条件之下的结论推而广之,应用于更广大的范畴与更宽泛的条件之下,说儒家义理一无是处,这是在事实上对于儒家的污蔑,更是对老夫的攻击。” 说到这里,荀况对着鞠子洲一礼:“请鞠先生向老夫道歉。” 鞠子洲不为所动。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在这时候道歉就是服输。 但,当然也不可能用什么“我会错了意”之类的话进行搪塞。 这等场合,鞠子洲和荀况两个人所代表的,早已经不是他们本人。 因此没有退路。 “卸去了限制条件与言辞生效范畴,并非无意为之,更不是一种错谬!”鞠子洲立刻反驳道:“荀夫子,您自己也是知道的,儒家的学问,对于人生在世的功业没有任何帮助,对于实事,也起不到任何的正面作用,那么我是否可以说,儒家的学问对于想要做实事的人是无用的呢?” “既然于实事是无用的,那么我是否可以说,儒家的学问是无用的呢?” 又一次的曲解。 荀况从容无比。 鞠子洲所用的这种手段,原就是儒人辩经时候常用的手段,他自然是很熟练的。 “鞠先生,没有能力,并不代表毫无作用!” “孔夫子本人没有能力建功立业,并不代表他不能帮助别人,使有能力的人在建功立业的过程当中更加轻松更加稳妥。” “儒家的道理,没有能力教人建立功业,有为于世,但也并不是说,它对于人,对于实事,没有任何作用。” “相反的,它是人能否真的建立功业、有为于世,还是很重要的。” “对于世上的事情,儒家的理,也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请详细说明。”鞠子洲躬身一礼。 荀况还礼:“儒家的理,虽说大家都爱说它是源自孔夫子的。” “但,儒家的理,孔夫子的理,其实讲的是德行与秩序。” “孔夫子是从周代的道德、制度当中寻觅出了这些东西,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汇总,编订,最终形成了‘儒家’。” “但,假若没有孔夫子,难道德行、秩序,就不重要了吗?” “天行有其常,人世有其本。” “固然太阳东升西落、白云时时不同,可是繁星相伴旋转,日盛月落,昼夜交替是不会变化的。” “人世也是如此,世上时时有生命的绽放与凋零,但有些东西,有些事物,虽然细处有所不同,但它的整体是不会有变化的。” “德行与秩序,便是如此!” “孔夫子所能够看到的德行,所愿意相信的秩序是周的秩序与德行。” “这是事实曾验证过的确可以稳固世道,使生民各得其安、天下有序运转、战争止息的东西。” “尽管孔夫子本人没有将这些失却了的东西重新唤回世上的能力,但真的就能够说,这些东西对世间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吗?” 荀况看着鞠子洲,一拜:“请鞠先生回答老夫这个问题。”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戬 (十三) 荀况的问话对于鞠子洲,并不算尖锐。 甚至他的发言本身,透露出来的,对于儒家的悖逆,比鞠子洲本人要激进得多。 他几乎是指着孔丘的鼻子在骂了。 然而,没有任何人觉得荀况骂的不对,骂的不好。 荀况自身的身份、地位、能力摆在那里,有什么人比他更有资格评断儒家呢? 鞠子洲听到荀况的话,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因为荀况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如此,他的话,便是给儒家盖棺定论。 思考片刻,鞠子洲缓缓开口:“荀夫子如此说,难道不就是承认了,孔夫子所选择的是错误的吗?” “老夫的确有这个意思!”荀况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那么,先前的问题,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鞠子洲问道:“你自己都否定了儒家,认为它是错误的,是没有实际使用意义的,那么还有什么谈论的必要呢?” 此大争之世,没有使用意义的学派就会消亡,这是不消说的。 鞠子洲很好奇。 荀况自己都在否定儒家学识的能力,那么这一脉没有足够的能耐教给人的学派,就会被人们抛弃掉。 荀况自己在稷下学宫多年,理当知道这一点。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承认呢? “我只否定了儒家之中,孔夫子过去的选择!”荀况神色淡然。 “愿闻其详。”鞠子洲一拜。 “世道在变动。”荀况回礼:“过去,天下数百家国,夫子周游列国,所行道路,远途不过六七百里,所见之君,治人不过一二十万。” “军队征战,不过数百人之战,而夫子带群贤,犹被乱兵困缚,险些饿死。” “世人所谓三百群贤,三十六人猛士,不过面上贴金,口中溢美,不知所谓。” “夫子当时所见,还只是天下乱象初显,诸侯虽有战争,然而百十年间,战死者不如今日一年之间多;十国之众,不如今日一国多;百君享乐,不如今日一君多。” “当时所谓‘礼崩乐坏’,虽然者,大势明显,然则应以周礼,教以道德,还勉强算是可以应付。” “在当时,大家没有求变化的经验,也根本想象不到周礼之外的事物。” “并且,周礼在当时是有着深厚的根基的。” “尽管已经逐渐失效,却也是当时人们的共识。” “在那个时候,孔夫子提出要恢复周礼,应对乱象,达到天下大治,让他自己也从一介贫士,转为上卿,是合情合理的。” “在那个时候,提出要恢复周礼,算是顺应大势。” “因为当时,真的是有那种可能性的。” “然而最终没有恢复。” “没有恢复者,变化么!” “变化产生在孔夫子甚至都看不到的地方。” “君主心思变了,家国征税多了,有能之士多了……道德毁坏,周礼因为没什么用处,于是也就退出了人们的共识。” “它不再具有恢复的可能性了!” “或者,更具体一些说,过去的‘礼’和过去的‘道德’,不再具有规范世道、恢复安定,实现天下大治的能耐了!” “周礼是应对少数人的礼,应对不了人多的局面。” “孔夫子在人还并不那么多的时候提出恢复周礼,是顺应大势。” “那么如今,在周礼这种东西与大势悖逆的时候,再去恢复它,就是悖逆大势。” “相反的,从中汲取可以适用于人多的时候的东西,变革制度,创造出新的,属于我们当下的‘礼’,才是顺应大势。” “儒者过去,孔夫子虽然大致上是与大势悖逆的,但总体来说,他只是用‘术’出现了问题。” “实现天下大治,总的来说还是需要给人以道德,给国家以礼法。” “这法子总的来说是没有错的。” “那么所需要考虑的,便是顺应大势这一条。” “在顺应大势的基础上,改造过去的‘术’,推陈出新,应用不变的‘法’,能够得到好的结果。” “这一条儒者的道,本身是没有错误的。” 荀况看着鞠子洲。 术、法、势三者合而为道。 荀况很大方地承认了孔丘过去的选择和他的学识里面的错误。 但荀况将其归结为“术”的错误。 他认为,儒家的法和势是没有错的。 “所以荀夫子认为,学习孔丘、学习儒术,其意义何在呢?”鞠子洲对荀况的思想很感兴趣。 这老头太出人意料了。 法、术、势的说法,似乎有些熟悉。 但鞠子洲对于这部分东西的浅显印象只在于后世经常说的“术、法、道”三个递进的等级。 这中间……怕是有什么问题存在。 “治国需要有高尚道德的君主来治。”荀况看着鞠子洲的表情,隐隐觉得不妙。 “而孔夫子,恰好是修道德的圣贤。” “他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却能教人以德。” “所以学习他的着作,一面是学习他渊博的学识,另一面则是学习他的道德。” “学他文质彬彬,道德高妙!” “至于治世之术……孔夫子连数算都不精通,他能会什么治世之术?这种东西在哪一家哪一脉中都是没有的!” “因为治世之术,是要人学了法,看懂大势之后,结合实际情况,自己去参悟的!” 鞠子洲点头。 好朴素啊,但是总归比印象中的儒、比过去遇到的儒者强太多! …… “不得滋扰城中韩人!” “不得侵害城中妇人!” “不得损毁城中庶人财物!” “不得侵犯城中小儿!” “一应吃用、女闾资用,军中发了韩币,要付钱购买!” 堂对着自己的同袍高声喊着。 这是他们攻下的第五座城。 五次的攻伐,对于攻城的整个流程,大家都已经熟练。 对于攻下之后如何防止消息走漏,也有了完备的应对措施。 如今一道道命令下来,配套的方案出来,兵士们也都了然于胸,再喊几遍,也只是尽屯长职责。 如此喊完,堂宣布了空闲的兵士们可以自由活动,之后对着轮值到了的兵士们招呼一声,便带着人背起已经被整理好了的麻袋,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给小孩儿发糖,给大人发粮,这是已经定好的策略。 如此做,秦人便可不费太大力气拉拢尽可能多的人,以管控整座城!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戬 (十四) “砰砰砰。”堂拎着几袋儿小麦,敲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木门紧闭着,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正常反应。 堂有过了相关的经验,知道对方的应对,于是他换了并不熟练的韩言,高声吼叫:“里面的人速速出来,莫叫咱破门进去,惹恼了我,你们知道后果的!” 他这么喊叫,门里终于有了响动。 一个瘦弱的丈夫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颤抖着看向高大健壮的堂。 他如面临刀斧的猪羊。 这姿态,叫堂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过去。 他接着板起脸来,做出凶恶姿态:“我们秦军入城来了,要占你们的城池,城中所有人都要配合,以后都要变成秦人,听我们秦王陛下的话,不听话的就杀掉,听话的,就给好处。” 说完之后,堂俯瞰面前的丈夫,倨傲问道:“你一家,听话还是不听?” “听。”面前的丈夫根本没有面对过这样的选择。 不过他虽然愚钝无知,但这样的选择,他是不会选错的。 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听话的。 “很好!”堂笑了起来:“既然你听了话,那么秦王陛下是不会吝啬给你的好处的!” 他说这话时候,将手中一袋儿沉甸甸的粮食递了过去,重重砸在地上,解开袋口,叫丈夫看清楚这满满一袋子的粮食。 丈夫看着这粮食,眼睛都直了。 堂将手插入黄澄澄的小麦里,捏出一把来,塞进嘴里,看着丈夫,一面咀嚼,一面含混说道:“此后我等秦军驻扎此地,只要你们听话,每日都可领取一袋。” 丈夫舔舐干枯的嘴唇,既有贪婪,又显犹豫。 “好了,它归你了!”堂如此说着,转身离开,离开时候,撂下一句话来:“记得一定要听秦王陛下的话。” 丈夫见到堂离开,好久之后,才将那一大袋子约有五十斤的小麦拖回家中。 堂继续进行着这样的工作。 这工作,原本只是要他们发放粮食。 说辞什么的,原是没有的。 可没有这相应的说辞,他们的尝试是不顺利的。 因为没有相应的说辞,而平白的将粮食放到庶民的手里,他们是不敢吃用这些粮食的。 这是之前的几天里面堂与战友们实践得到的结果。 因着过去韩人贵族对于韩国庶人的情况在那里,韩国庶人对于贵族的施恩,是不抱希望的。 他们不指望贵族们对自己好。 即便是对自己好,他们也会觉得贵族们在想办法收割自己。 那发下来的粮食,根本没有人敢动一下。 但若有了相应的说辞,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平白给的粮食没人敢吃,那么自己的行为换取到的粮食呢? 这是都尉赵高的办法。 他给出了相应的说辞,秦兵试过,发现的确是靠谱的。 堂很意外,赵高这么不可靠的一个人,竟然也能够想得到这样可靠的办法和说辞吗? 早知道当初就少打他几下了。 这样的念头闪过去,堂又敲开了一家人的门。 一样的虚弱干枯、形貌都发黝黑。身形看着是瘦弱无力。 很可怜。 可是关我们什么事情呢? 这粮食,若是拿回去给秦人,岂不是可以叫家中多养些牲畜,年节之时,又可多给孩子吃肉? 即便是要发,需要发这么许多么? 堂不能理解。 但既然是秦王陛下的决定,堂是不会有异议的。 发了也就发了。 至于说,发这么许多的粮食给韩国庶人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人吃多一些。 这些问题,堂是不清楚的。 发过了粮食,堂回到军营当中。 好友具睾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前往发糖了。 那些糖,原是秦军的补给,为了贯彻秦王陛下的命令,如今也要发下去给韩人了。 那些卑弱怯懦的韩人! 秦军此来,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到来,兵士们尽管是穷苦出身居多,可是久久蓄养,穷苦的日子已经是过去。 越是过去,越是不想回到过去。 作为秦国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所想要的,是更多的利益和更好的生活。 这是很朴素的心愿,没什么错。 在清缴战利品时候,将士们也都偷偷隐私一些财宝,这是常态。 对待轻易击败的韩人,他们的态度也称不上和善。 只能说,囿于秦法和秦王陛下的命令,他们可以把韩人当成人看待。 即便如此,这样的情形也是张唐所从未见过的。 ——秦军入城并不劫掠、并不肆意杀人、并不勒索、并不银虐妇人童子、并不破坏秩序、并不纵火、并不酗酒。 这是有别于他认知里的一些兵士的! 过去的情况,即便是脱产的魏武卒,也都是一样的。 如今的情况,是陌生得多的。 不过打了胜仗,怎么样都是好的。 张唐想要同王翦商议一下战术问题。 ——距离新郑,已经不到一百里了。 …… “荀夫子的想法自然是很好的。”鞠子洲稍微准备了一下措辞。 荀况的思路应该说,大体上有对的地方,只是略微幼稚,不成体系。 “鞠先生对老夫的想法,是如何看待?”荀况见到鞠子洲的态度,也很是好奇。 鞠子洲的思想,荀况是接触过的。 《剥削经》这样的书,太过偏激、极端、有悖于常理人伦。 但荀况无法挑出其错误。 只看这着作,荀况是知道的,对方比自己的想法成熟的多。 但细细探究,《剥削经》里面体现的,只是如“火焰灼热、冰块寒冷”一样的运行规律。 尽管描述上偏激、极端,但它应该是对的。 在自己没有更深入的理论和了解之前,荀况只能觉得它是对的。 而这样的正确的规律背后,那个洞悉了规律的写作者的态度呢? 他是以什么思维角度来阐述这样的规律的呢? 荀况是很想了解的。 对于未来的世界,“礼”应该如何演变,荀况也很想知道鞠子洲的看法。 对于自己,他又是怎么样的态度呢? 鞠子洲简单思考,说道:“荀夫子的道理,是很明确的。” “你所想要的,只是简单的‘长治久安’(阶级固化)‘天下太平’(稳定既有秩序)。”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戬 (十五) 荀况不明所以。 长治久安,天下太平无事的确是他的目的。 而且不惟是他,大多儒人、大多士人的想法都是如此。 最多,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为自己谋取一些好处。 各门并不忌讳这样的事情。 这可以说是,当前道德标尺之下,最为崇高的理想。 小儿辈如此想,算是志向高远,老前辈如此想,是不忘初心。 这想法,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它为什么又变成了简单的事情了呢? 还有什么事情是比这个还要复杂,还要高远的吗? 荀况不解。 “壹天下,则太平而无战争之苦;严法治,则长安而去纷乱之欲。”鞠子洲这么回答。 荀况微微点头。 壹天下,这的确是很多家学都思考过的问题。 但是如何“壹”呢? 仿如过去那样吗? 周天子分封建制,诸侯并立,血脉恒久于世间。 那样的话,就只能走旧路,走孔夫子的旧路,提倡大家都讲道德,都复旧礼。 但是现实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了一件事——旧路是走不通的! 仿如过去,那么时间过去,人口增多,需求变多,一切又会回到如今的这个原点来。 单纯提倡道德以制衡,恢复周礼以达到“壹”天下的道理,肯定是不成的! 这是儒家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被杨朱、黄老压着打的原因。 大家其实都知道应该要求变,所以孔夫子过去所提倡的“壹”天下那条路,是死路! 而孟轲以此为基础的以井田制为根基的改良路,更是垃圾到不能再垃圾。 荀况在考虑的时候,甚至不把孟轲那一套当成参考。 但除了这些,还能怎么“壹”呢? 鞠子洲一直在秦主持变法事项,听闻是将土地分下去。 会是与此有关的吗? 荀况仔细思索着种种可能性。 鞠子洲见他不言不语,自己也就静静等待。 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如普通人一样,事事都要听别人讲说。 要么是把事实摆在他面前叫他自己看,要么就是你讲一句,他思索一阵,把你每一句话翻来覆去琢磨清楚。 鞠子洲现在没有能力把事实摆在他面前。 因此只能听凭荀况自己去思索。 好半晌,荀况抬起头看向鞠子洲:“请指教。” 他是实在无法想象出别的可靠的“壹”天下的模型来,因而只能听一听鞠子洲的想法。 顺便,荀况也是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世道,才能够给予鞠子洲这样的自信——他竟然觉得自己一直提倡的,推崇道德,制定新的“礼”从而实现天下大治,社会稳定,长治久安的想法是简单而不值得追求的。 既如此,你倒是给出一个,更加远大更加具有可行性,更加能够让人信服的可能性来。 “夫子可知道,“郡县”?”鞠子洲问道。 “国度之外,君主直辖的外领。”荀况点头:“秦国要比别国多一些。” 他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废弃掉分封建制,而是将天下之地,尽数划分郡县,以君主派遣属臣治理?” 鞠子洲惊奇看着荀况。 你这不是可以自己想得到吗? “荀夫子觉得不可行吗?”鞠子洲好奇。 荀况摇头:“我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但,我所知道的情况,这么做是太脱离实际的。” “天下连一半之地化为郡县都不可能有!”荀况笃定地说着。 “为什么脱离实际?” “因为没办法。”荀况说道:“氏族养士人,使之读书、求学、修身、养徳,本来不易,以如此不易之举,所求的,是更大的利益。” “分封建制,就是这份利益。” “唯有封土食邑所得的利,能够满足氏族所求。” “唯有满足所求的大利,才能够让更多的氏族、更多的士人投入到这样的举措之中,政策才能够绵延下去。” “但倘若只是为君主属官,为君主所养,那么就需要在短时间内得到比食邑更多的利益,才能够维持政策的继续。” “如此,就必须要占据国家更多的开支,形成更多的税务,长此以往,形成侵夺。” “如此,则国家武备削减,则国亡。” 荀况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这是无法维续的法子,而且要以此来算,还是要崇行道德,是要比如今更推崇道德,才能够维持最基本的秩序。” 鞠子洲上下打量荀况。 你这老头,心里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明白吗? …… 大军过去,城中留了二十秦兵。 以正常的逻辑来看,二十人在一座有近万人的新近占领的敌国小县城里面,是无论如何根本无法维持统治地位的。 但,很奇怪,在大部分时间里,人是不那么理智,理智到每个人都可以合乎逻辑地思考和行动的。 韩人们此时正是如此情况。 庶人们有一千多人丈夫在两名受伤未愈的秦兵的指挥之下,排成队列,前往领取器具,进行各项工作。 修路、挖渠、修缮城墙、绕城巡逻。 这些繁复的工作都是韩人在做。 秦兵的任务只是为他们安排工作和发放奖励。 基本上没有惩罚,因为基本上没有人违逆。 只要保证发放粮食,韩人就愿意听话。 他们没有发起叛乱,趁机杀死秦兵而夺取更多的粮食的想法。 秦兵们原本惴惴不安,不过一两天的磨合之后,他们就大胆起来了。 敬指挥人搬了饴糖出来,用小木棍随意挑了一些,举起来大胜吆喝:“排队排队,赶快排好队,不排队没有糖吃的!” 他这么吆喝着,原本嘈杂的小孩子们变得更加吵闹,但随后,他们便排起了队。 歪歪斜斜,整体上,确是有了队伍的样子。 “你等孺子,领了秦王陛下的糖,可要老老实实为秦王陛下做事,听从秦王陛下吩咐。” “领完糖果之后,迅速往城中各处巡逻,如有发现可疑的人或者结队、想要偷偷出城、以及向城外丢东西的人,可立刻来我处报告情况,我会给予报告者两斤糖果的奖励!” 他这么说者,下面队列里的小孩子们立刻大声嗷嗷叫着:“好。”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戬 (十六) 木棍挑了饴糖拿在手里,走两步路就舔一下,甜丝丝的味道给了大脑难以想象的愉悦。 年岁稍微大一些的小孩儿禁不住这甜美味道的诱惑,很快便把自己的糖吃完。 吃完之后,用牙齿啮咬手中木棍,还能够感受到一丝丝甜味,但随着啮咬动作的进行,这一丝丝的甜味也很快消失。 甜味消失之后,小孩子恋恋不舍地拿着手中的木棍。 糖很好吃。 所以还想吃。 他又回到队伍之中,试图再领一次糖。 然而很快被旁边排队的小孩子揪了出来。 他试图蒙混过关,对那个揪出自己来的小孩子大声辩解道:“我没有领过糖!” “我分明看到你已经吃过一次糖了!”揪出他来的小孩子不甘示弱,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条浓重的眉毛高高扬起,很是认真地说着。 “我没有!”小孩子说着,尽管心虚,但为了糖果,还是选择硬抗。 “你有!你就是有!”浓眉的小孩子如此说着,挺起胸膛来,十分确定自己是正确的。 说谎的小孩子此时气窒,他没有“撒谎是不对的”这样的意识,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人说听话可以领糖果、排队可以领糖果。 他觉得,自己双倍的听话,双倍的排队,就应该可以领双倍的糖果。 对于阻挠自己领取糖果的浓眉小孩,他是不喜欢的。 两人争执着,旁边的小孩子纷纷开始职责说谎的小孩子。 小孩子听着身边其他小孩子的职责,气愤不已。 “都是你!”他一手捏了小拳头,另外一只手将自己面前这个浓眉的小子推倒在地:“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你肯定有!”浓眉的小孩子站了起身。 他也很生气。 因为他分明的见到了推自己的家伙领了糖,在队伍前面一边吃糖一边过来排队的。 他知道,这个人是领过了一份糖的。 然而他却不肯承认。 两人说着,情绪上来,再顾不得什么排队、什么领糖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抱成一团,扭打起来。 小范围的,队伍呈现骚乱。 负责发糖的敬和具睾很快发现了队伍后方的骚乱。 敬拍了拍具睾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分发,自己则向小孩子们聚堆的地方走过去。 走过去拨开扎堆愤愤叫喊着的小孩子,敬发现这是两个小孩子在打架。 战况持续,胜负已分。 强壮一些的小孩子把浓眉瘦弱的那个按倒地上,自己骑在他脖子上,抓着他乱糟糟干枯发黄的头发说着什么。 敬懂得韩言,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你说,我到底排了几次队?” “两次!”浓眉的小子倔强说着。 占据上风的小孩子“砰砰”给了他两拳,“再说!” “两次,就是两次!” 敬觉得有些可笑。 尽管如此,他还是上前去将占据优势正在殴打对方的那孩子揪起来,故意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打架?” “他……”被揪着后衣领提起来的小孩子身上衣服质量不好,“嘶拉”一下断开,整个人摔倒地上。 敬下意识将他拉起来:“没事?” “好疼啊。”摔倒在地的小孩子这么说着,揉着自己的胳膊。 敬迟疑一下:“我带你去找医师看看,别伤着了。” “医师是什么啊?”小孩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疼是挺疼的,但是如果能够吃到糖,那么疼了也值了。 “医师就是……”敬努力的想要解释,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知道医师是给人治病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医师到底是个什么。 但,那些医师总是有地位的,比大部分人高贵的。 “给人治病的”这个说法,未免有些轻蔑了。 不过,除过这个缺乏敬意的说法之外,敬贫瘠的词库里再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医师”这个职业了。 好一会儿,他于是做出凶恶的状貌来,说道:“那是为人治疗伤势和疾病的人。” “治疗伤势和疾病?”小孩子迷茫着。 被他欺负的那个浓眉的小孩子此时站起身来,揉着被打得淤青得眼角,问道:“治疗是什么?” 敬惊诧。 治疗…… 小孩子都无知,敬于是也没有多想,就说:“受伤了之后被治疗了,就会变好,伤口愈合,不再疼了,生病了被治疗过就会变好,不再病了。” “好神奇啊!”浓眉得小孩子已经完全被“治疗”这个词的含义震惊吸引。 他痴痴地望着敬:“那已经死了的也可以治疗吗?我娘亲死了,也可以‘治疗’,变成以前那样,能够煮饭给我吃吗?” 敬一滞。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地感觉有些心酸。 强忍了这一点心酸,他做出凶恶姿态,瓮声瓮气问道:“你们还未回答我,为什么打架?” 他这样的语气与强壮高大的身形搭配起来,很是吓人,一圈小孩子都被他震慑,不敢说话。 两个打架斗殴的当事人更是缩着颈子,大气都不敢喘。 敬见此,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伸手,一手夹了一个小孩子,说道:“你们继续排队领糖。” …… “荀夫子所言不差。”鞠子洲点头。 荀况所说情况,大部分是正确的。 可是,他言辞的开始,却没有给出限定条件。 ——荀况所说的一切,是在现有的,楚国的实际情况的基础之上的。 换言之,这是只有在楚国的现实条件下,所会发生的事情。 代入到嬴政改政之前的秦国,就不那么适用;而若是放在如今和以后的秦国,就更是脱离实际。 理论上乍一听很相似,但不对。 放进实践里面去,就更是会与现实背道而驰。 “然而荀夫子。”鞠子洲缓缓开口:“你有一双父母,我也有一双父母,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是由一男一女构成的,他们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巴的人,很是相似,难道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了吗?” “你所说的这些,言下之意无外乎,以新的办法来看,国家需要更多的税务,小贵族和士人的生活负担会变得更大,大贵族们的利益会被触动,对此会产生抵触的势力很大,此项办法推行下去阻力太大,而且不划算。” “因此,这办法不可行。”鞠子洲摇头:“但是荀夫子,强国和弱国是不一样的!” “荀夫子知道楚国一亩地产多少粮食吗?知道楚国税制、赋制、楚国庶人生存所需的成本吗?知道楚国真正纳税贡赋的群体是哪一部分吗?” “扩大税制,再楚国会受到抵触,会面临新的困难,会难以成行我觉得是真的。” “但现实情况里,会是哪一部分人在抵触,他们又为什么抵触呢?” 鞠子洲目光灼灼看着荀况,想要让老头再给自己一个惊喜。 第一百六十章 戬 (十七) 鞠子洲的问题,荀况一时是回答不上来的。 因为他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不知道,就只能是不知道。 荀况思考片刻,觉得自己无法绕过鞠子洲的问题二继续与他争辩。 好一会儿,肚子咕咕叫起来。 荀况瞪了一眼鞠子洲:“看什么,老夫这么大年纪了,肚饿了还要为别事所扰,不能吃饭吗?” 说着,长身而起:“先吃饭,吃完饭再讲!” 先撤,吃个饭整理一下思绪再与这牙尖嘴利的小子辩。 “荀夫子请。”鞠子洲笑了笑。 一边的几名儒生放下了笔。 他们在记录鞠子洲与荀况的言辞。 这种大学问人的争辩里面,都会蕴含着他们各自的思考与逻辑,对于学问浅薄的人,这言辞是很有用的思维梳理。 简单的菜饭之后,荀况因为还没有整理好思绪,于是决定再补一个午觉。 对于鞠子洲的水平,荀况是一点都不怀疑,一点都不轻视的。 《剥削经》这本书,荀况是先于他的弟子们而读的。 这本书里面所体现出来的东西,荀况更是毫不排斥地进行赞同,并且有意吸收。 这种赞同和吸收,是先于韩非、李斯等弟子的。 他先前用来与鞠子洲争辩时候,就有意地使用鞠子洲自己的办法。 然而鞠子洲这个人居然开始联系具体的实际。 他要用一事对应一数一理的办法。 荀况面对这个讲法,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学问到了他这一步,面对思维水平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人,儒家惯用的一事概括万事、一理指导万世的手法根本毫无意义,反而是给对方添笑料的。 含混又没法子含混,数据又拿不出来… 荀况躺在榻上,思来想去,决定临时去寻摸数据。 他于是派了人,去寻找鞠子洲曾提到过的那些数据。 老头是很惯于思变的,说他是儒,但他做事,却又很有一些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墨家风采。 …… “传令全军,就地休整,步、骑各出五十人斥候四下巡查,两人一组。中军之中抽一百人前去砍伐柴草,后军伙头尽快埋灶,准备烧热水。” 王翦命令传了下去,一刻多些,大军停下脚步。 一路的胜利,进入韩国,虽然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简单,却也根本没差太多。 ——韩国的基层控制力度只能说基本没有,而各地区之间的联通也很弱,在这个信息传递基本靠人传信,而交通又极不方便的年月里面,各城各地的一般庶人,是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区域的,大部分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只有方圆十里。 这也就是说,各地的人口流动少,人员来往少。 人员来往少的另外一重意思就是:消息传递慢。 一封加急的信息,如果道路通坦,快马可行六七十里。 但韩国哪里有什么通坦的道路? 韩国修路很少。 路又不是雨水,可以从天而降,自然人不修它就不存在。 秦军一路夺城忽然,韩人很多时候抵抗都没有就被打败,他们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传递消息的。 于是一城已下,另一城不知。 这样的境况之下,只要路上小心,那么越是打到韩国腹地,韩人越是没办法反应。 如今新郑不远,王翦思绪万千,腔子里有无穷的火焰燃烧。 果然是对的! 闪击。 这样一条策略本身是很冒险的,因为只打一条线,如果敌人抗争意志顽强,自己肯定是要面临后勤被切断、补给跟不上、援军够不着、四面皆敌人的情况的。 然而并没有。 韩国的武备松弛得难以想象。 这大约是先前蒙骜的大败给了韩人以信心。 以正常的逻辑看,秦人才打败仗不过几年,这时候。秦国又在修水渠、又在挖大陵,根本就不应该有足够的劳动力和粮食空置出来打仗。 没有人,什么滔天的智慧,也往往没有办法发动战争。 更别提,是这样训练有素、意志坚强的兵士了。 可秦国就是有这么多人! 王翦将炒面倒进竹筒,筒里浇了刚烧好的热水,拿木棍一搅合,拌成糊状,又把肉干撕成一条条扔进筒里。 这是秦人如今的军粮。 说实话,并不好吃,比起王翦、或者战士们日常吃用,都是很有差距的,可毕竟是战争途中,这些东西能够管饱,也就只能将就将就了。 “感觉真假。”王难吃着饭,开口说道:“我们都快打到韩国都城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十三天,奔行四百多里。 如果是正常的行走,那么这个速度无疑是非常慢的。 但这是行军。中间他们攻克了六座城池! 而且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基本上控制住了信息的流通。 以至于,到现在为止,韩人都还没有能反应过来围杀他们。 这是一件很可怕也很梦幻的事情了。 按照故事的逻辑,他们应该很早就莫名其妙地被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的韩人发觉,因而陷入重重围杀,经过十天十夜不眠不休的浴血奋战而取得艰难胜利,最终攻克下一座城池,破灭韩国。 可是并没有。 韩地交通的不便利给了秦人不便,也给了他们便利。 他们因此而能够将信息流通控制住。 闪电战所真正要注意的点,仅在于让敌人不知道。 出乎其预料,而以有备打无备。 让敌人不知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站在视觉死角里、蒙上对方的眼睛、捂住对方的耳朵,乃至于简简单单的站站对方身后都是可以的。 秦人的选择是控制消息的流通。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他们做到了,所以他们的一切举动都是韩人所不能预料的。 由此,他们才能够出其不意地骗开一座又一座城池。 “你如果觉得不真实,我可以给你两耳光帮你清醒清醒。”王翦伸头过去说道。 “啧。”王难吃了一大口肉干,不愿意跟王翦这个爱好奇怪的家伙交流。 “其实如果是秦国的话,我们这样地行径就是必然会被发现的了。”王翦收敛了脸上笑容:“不过很可惜,这是韩国,韩人对于基层的控制力度弱得比陛下变法之前的秦国都远远不如,所以我的战法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秦人的武器装备、知识水平并不是就碾压了韩人、与他们形成了代差,只是两个国家的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对基层的掌控力度都有很大差别,于是才有今时今日的情况。 这是王翦提出这个战法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的。 他从《邯郸稽考》之中看到了韩国庶人的生存情况,当然也,看到了韩国对于韩人的掌控。 闪电战,必定是可行的! 而秦人,恰巧有着能够执行如此战略的能力。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戬 (十八) 数据得来并不容易。 有些数据是可以在县衙里直接查询的——荀况名义上,是这兰陵县的县令。 作为主官,他当然是可以很轻易地得知一些明面上的事情。 然而这部分东西并不是准确的——名义上,有些田地贡献税赋,但实际上,这些田地里面,有着大族的庇护,或者被划分为某些大人物的食邑,又或者,是专门供奉某些神只的信地…… 荀况知道,鞠子洲既然发问,那么他问的,便是事实。 事实如何,便只能说是如何。 《剥削经》中所见,鞠子洲这人对于这类的东西很是看重、了解。 荀况也并不打算尝试隐瞒或者欺骗。 没意义。 揭开来表层的那些说是纳税贡赋,其实把赋税转嫁给旁人的一部分之后,荀况惊愕而又恐惧地发现,原来真正纳税贡赋的人,其实是那些日子过得紧巴巴,却还勉强过得去的穷人! 这怎么可能呢? 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于情于礼,这都是不正确的! 这些人如此之贫穷,如何能够负担得起君子们动辄百金、朝廷每日数以千斤计的花耗呢? 虽然诧异惊恐,可荀况还是很快稳住心神,尝试以此作为论据,推演鞠子洲所要说的话。 不过,很不顺利就是了。 …… 敬将两个打架的小孩子处罚过,又给了他们糖,之后与具睾一齐派发糖。 发完糖之后,好友堂与其一块来寻两人吃饭。 攻此城时候,基本没有伤亡,也就没有那么许多秦兵留下修养。 因而,城中留存秦人兵士不过二十人轻伤的丈夫。大家这么几天下来,也都是相熟之人了,食宿同行,一则便于联络,二则一同进退,可以相互配合。 他们正打算去进饭,此时一堆小孩子簇拥着一个小孩子,一群人叫嚣着,惴惴地来到秦人面前。 秦人兵士不知道这群小孩子想要做什么,敬只对自己的同袍歉意笑笑,便看向一众小孩子,开口问道:“你们不是领了糖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小孩子们不敢与他对视,听到问话,也没人回答。 敬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反应? 几天下来,城中的小孩子应该不那么怕我了啊。 一个身形稍微高些的小孩子同样心虚地走出来。 敬眼角瞥见有人越众而出,下意识看了过去。 眼睛转过去时候,还看到那身形稍高地小孩子身后的几只手。 他似乎是,被推出来的? 敬静静看着这小孩子,认出了对方应该是之前打架的两人中的一个。 有心想要问问对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敬忍住了。 他想要听一听对方的目的。 而且,这群小孩子,都跑回来了? 看来事情有点大啊。 想着,有意识地逡巡目光,想要找寻另外一个自己有印象孩子孩子。 那个浓眉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然而没找见。 有些遗憾。 那个孩子认真而倔强的样子,敬还是很喜欢的。 很像是自己小时候。 不过既然没回来,想必就是他没遇上什么要紧的事情? 这小孩子站在敬的面前,好久才调整好心态,小声地说道:“我们发现了有人偷跑出城。” 敬一愣:“你说什么?” “我们……发现了有人偷跑出城!”小孩子破罐子破摔一样的大声叫嚷。 敬惊骇无比:“当真?在哪儿?何时?” 此时,旁听的堂皱起了眉。 他看着小孩子们,有心想逃说些什么,最后又放弃。 “你说的,你说的……糖,是真的吗?”那对堂说话的小孩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勇猛。 敬迟疑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糖?什么糖?你们的……” 话到嘴边,敬停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那个“糖”,这小孩子所说的,应该是自己等人制定出来的一项“奖励”措施。 明白过这一点之后,糖扫视一圈。 十一个小孩子。 他回身招呼了三人同袍,之后自己独自去搬饴糖。 一只比巴掌稍大,通身灰扑扑的陶土罐子。 这罐子里,是两斤饴糖。 “你等确定看到有人翻越城墙,逃出城外去了吗?”敬再次确认。 为首的那个小孩子虽然很紧张,却还是强自点了点头:“对,我看见了!” 他这么说着,身体微微发抖。 “好了,这一罐糖是你的了!”敬说着,将陶土罐子递给这小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激。”小孩子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朴实的罐子,被罐子里甜美的饴糖吸引。 敬点了点头,问道:“先前与你打架的那个孩子去了哪儿了?” “你说尾吗?他回家去了。”激下意识回答。 “那就好。”敬无奈摆手:“行了,你们走。” 激小腿微微颤抖着,将冰凉的陶罐贴身抱在自己胸前,感受着冰凉而实在的温度。 真的拿到了! 他环顾四周的小孩子们,小孩子们脸上都带着难以掩抑的喜悦。 激像个得胜的将军,高高昂起头,转身离开。 小孩子们跟着他,一同离开。 具睾皱了皱眉:“这群小孩儿在撒谎啊。” 敬连小孩子们在哪里看到有人逃出城外都没问。 他显然,也是清楚的。 小孩子们在撒谎,目的是骗取饴糖。 “你也被骗了啊。” “被骗就被骗了。”堂笑了笑:“我记得,我家以前也骗过秦王陛下的粮食。” “秦王陛下讲:秦人种出的粮食,秦人吃得;今日我们到韩国来,难道韩人种得的粮食,韩人便吃不得了吗?” “但这到底是坏了规矩的。” “……”敬不言。 的确是坏了规矩的了。 “规矩还是暂时放下,先去吃饭。”具睾无奈挠着后脑。 中午浓烈明艳的阳光之下,激跑着跳着,双手抱了陶罐。 他身后,一群小孩子亦步亦趋,目光都聚焦在那陶罐上了。 激将陶罐高举过头,面对一众小弟,说道:“不要抢,排起队来,一个个来,我们的‘大计’成功了,现在我要论功行赏了。” “一,这‘妙计’是你想到的,你该第一个吃糖!” 小孩子们嗷嗷叫着,脸上洋溢喜悦。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戬 (十九) 下午,阳光正好时候,荀况的“午觉”睡醒了。 不醒也是不行的,尽管所得极少,可总要面对。 鞠子洲的脾气、义理、心思、目的,大都是未知之数,这是他所遇到的,最难以琢磨的敌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见识不俗,思维敏捷,知识水平上,应当说是个不输于自己的人物。 荀况深深呼吸,来到学塾,遣人去寻了鞠子洲。 一些士人上午听了荀况与鞠子洲的辩论,知道下午还有如此辩论,便早早等在学塾,连带着,还有一些听说了消息,临时赶过来的人。 他们见到荀况出现,连忙拜见。 荀况与他们对礼过,便等候鞠子洲。 询与鞠子洲一齐来到时候,士人们与荀况均已经等候多时。 “荀夫子,午安。”鞠子洲对着荀况一礼,随后跽坐在他面前不远处。 “鞠先生。”荀况微微一笑:“先生午间休息得可还好吗?” “尚可,多谢荀夫子关怀。”鞠子洲向荀况致谢。 荀况抬起手向下压:“鞠先生,食饱、睡足,我们便继续上午所言,莫再耽搁了。” 鞠子洲一阵无语。 上午也不是我叫停的?你这老头,怎么搞得跟是我叫停了辩论,想要逃避一样? 心中一阵牢骚,鞠子洲并不表达,只是表现出从善如流的姿态:“听夫子命。” 荀况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开口说道:“上午时候,我们讲到,国之强弱有别。” 荀况以探寻的目光看向鞠子洲:“鞠先生的意思是,在楚国施行不下去的政策,在秦国,便能够施行吗?” “政策的施行,最主要看的,是国家内部的实际情况,与国家外部,与外国的关系。” “楚国的情况,荀夫子居住于此,相比有所了解。” “夫子居县令之职而蜗家中、塾中,授课讲学传道,于先生个人,自然是德行高尚令人敬佩;然而夫子。” “对于楚国、对于楚政,您的行为,又该算是什么呢?” “县,是君主直属的外领,原本应当是奉君主命令,也就是,楚王命令。” “可夫子将县中琐事寄托给谁人了呢?最终此县中,又是听奉谁人命令呢?” 答案毫无疑问是春申君黄歇。 荀况不语。 他已经猜到了鞠子洲想要说什么。 “夫子可知道,楚国上下,似兰陵县这样的县,还有多少吗?” 鞠子洲话锋一转。 荀况很是惊异。 不是要攻辩自己? “这样的县,君主、朝廷的政令不如权臣的命令管用,统筹的政策制定下来,确如废话一般。” “这样的国,对外时候,便如散沙!”鞠子洲问道:“荀夫子,这样的国,凡是有损于春申君的政策,都是无法施行的?” 荀况不语。 “夫子不妨猜一猜,秦国之中,这样的县,有多少?” 想必是不多的。 荀况有些意动。 “在疆域、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一者政令处处受阻、政策不能统一、命令无法传达、上下无法一心;一者处处通畅无阻、政策上下齐同、命令无所阻滞、上下齐心协力。” “这便是,强国与弱国的分别了。” 荀况若有所思:“是以,国强,则需要……” 则需要,打击像春申君这样的“例外”。 又或者,是春申君这样的例外成为这个国家的意志。 无论如何,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中心。 “需要在坚持其核心政策的条件下,尽可能的减少对核心政策有阻碍的力量。”鞠子洲阴恻恻地说着。 荀况凝眸看着鞠子洲。 这句话杀气很重。 “鞠先生的意思是?” “拿我们所说过的‘扩大税制’来举例。”鞠子洲随口说道:“荀夫子知道楚国主要的纳税群体是谁人吗?” “知道名义上应该纳税而实际上却没有真正承担税务的人都有哪些吗?” “知道扩大税制之后,身上负担减轻的人是哪一部分,而身上承担了更重负担的人是哪一部分吗?” “知道扩大税制会造成谁人得利,谁人失利吗?” 一个时辰半之前,荀况是不知道的。 而现在,他知道。 鞠子洲看着荀况:“那么,如果将‘国中之地尽数化为郡县’作为国家基本政策,那么扩大税制将是必行之事;一旦如此,荀夫子,这便是一个国家的‘中心’政策了。” “而与之相悖的力量,便都是需要被剪除的。” “之后国家若想真正推行政策,都要以‘中心’政策为主,其他为辅助。” “那么政策能否真正施行,国家是否稳定,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够尽量减少对‘中心’政策的阻碍了。” 也就是,尽可能杀掉那些阻碍新税制施行的人。 “这些阻碍如果太过强大,那么‘中心’政策便无法施行,最坏的结果,就是人亡政熄。” “如此一来,国中之地,皆为郡县的构想,便就破灭。” “放在天下,也是如此。” 鞠子洲恶劣笑着:“荀夫子,你觉得,是这样吗?” 荀况的手无力松开。 他眉头深锁。 这是他几乎没有接触过的领域。 正常情况下,荀况心目中的政治是温和的,是以“理”和“名”为重心的。 名正者,言顺。 理直者,气壮。 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人的德行和“礼”的完备程度。 但今日鞠子洲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尤其是强国与弱国的区别,在荀况眼中,这是最正确的。 然而…然而似乎漏了什么… 荀况心中郁气。 …… “请陛下赐我死罪。”侍卫张新跪叩在嬴政面前。 嬴政正在处理政务,听到这句话,头也没抬起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旁正在批示道路修筑具体事项的争流看到下首跪伏的人,稍微思索,便说道:“陛下,这人是与玄宫中侍候的一个宫人有了私情,今早被我撞见了。” 嬴政一时没有开口。 这是件小事。 不值得太过关注的。 宫中侍候的宫人,名义上都是“秦王”的私产,也都是秦王的女人。 任何外臣在未经秦王许可的情况下与之有了关系,便都是罪过。 张新见嬴政并不开口,以头抢地,叩出闷响,两三下额头见血:“求陛下饶玥一命,一切罪责,皆臣之罪,臣该死,求陛下饶她一命。” 他这样苦苦哀求,叫嬴政好生烦躁。 “情爱小事,你大好男儿,又有军功,又有前途,真就愿意为了一个身份、家世、容貌都配不上你的侍女去死吗?” 张新心中惊骇。 嬴政的确是秦人都信服都愿意跟从的王,但这位王,在张新的心目中,他可是从来与“仁慈”二字不沾边的! “臣愿意一死,求陛下饶她性命……” 张新越发恳切,苦苦哀求。 嬴政皱眉,手中竹简放了下来。 这本是件小事。 然而嬴政忽然想起一些事情,问道:“若是你二人之中只能活一个,张新,朕要你选,你们谁人能活,你做何选择?” “臣愿意赴死!”张新没有犹豫,以头抢地,重重一磕,鲜血直流:“多谢陛下恩典。” 嬴政皱眉。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他的手掌伸向旁边几卷看过了数遍的竹简。 那是秦国历来农民造反的记录。 “张新。”嬴政思索片刻:“你可想清楚了,你如今的身份,是你自己战场搏杀,生死之间,好容易得来的,你可还有父母尚在、以后好生做事,官职必不会小!” “届时,什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 张新没有一丝迟疑:“臣愿意赴死,谢陛下恩典。” 嬴政放在竹简上的手收缩回来,眉宇间多了一些困惑。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戬 (二十) 依照过去的记录看,在历次农民造反的运动当中,挑头造反的人,往往反而并不是农民、庶人。 而仅有的一些以农民、庶人而起事的造反运动,却是很快就会被平息掉——官官府许诺一些好处,开出条件要了领头人的性命,或者以强力镇压,运动往往告破。 而恶名流传,为人所知的造反运动当中,大部分的挑头者,是贵族、士人。 这些人大多有些学识,生平里也不怎么吃苦,因着个人前途当中的一些看不到希望和前路的阻碍而选择造反,或者……或者是如盗跖一样,莫名其妙地开始造反,舍掉富贵与安逸,选择与奴隶人为伍,最终流徙诸国,怖惧诸侯。 理论上,这是不应当的。 那些人的选择,是嬴政所猜不透的。 但那些事情是大事。 而面前正磕头的张新。 他的事情是小事。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情到浓处,热血上头,愿意为之舍家弃业,乃至赴死,也是常有之事。 嬴政虽然私心里并不理解,却也可以接受,能够洞悉。 但就理论而言,张新选择的对象,不应当是区区一个容貌只能算是清秀的宫人,一个侍女。 如此,无利可图! 正常情况下,张新所选择“爱”的那个人,应当是小“家”之中容貌秀丽的淑女。 其家世地位上,要比张新稍高一些,处于可望而可及的状态。 其学识,应当比张新高些。 两人历经一些磨砺,最终能够走到一起去。 但怎么会是一个寻常的宫人? 这事情,不合理! 而且,这小事与之前所遇到的大事,本质上说,竟然是一样的事! 这种诡异的相似与那种完全无法琢磨、难以掌握的挫败感叫嬴政好生恼怒困惑。 嬴政暂时按下了心中困惑,手又拿起未处理完的政事的竹简,随口说道:“朕将那女子赐予你。” “这是朕对你长久以来为朕做事、屡次立下战功的奖励。” “但你犯了规矩,朕同时也要予你责罚。” “你可服?” 张新顿首:“臣自然是服的。” “罚夺官两级,罚金三百斤,折算工分抵偿,不足者,便去城外挖渠还债!一个月之内,缴清罚款。” 张新不敢置信,但巨大的喜悦已经从心底迸出。 他大喜,言辞之间都能感受到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得到了自己所爱的真挚喜悦:“臣张新,多谢陛下开恩。” 果然,账目上算,张新已经赔了个底掉,可他却丝毫都不觉得自己有所亏损,反而像是大赚一笔一样的喜悦。 “下…”嬴政本想叫张新下去,话到嘴边,又问道:“张新,朕记得,你是家中独子,若是朕果真不开恩,杀掉了你,你可知你父母年迈,你家又不富裕,你若死了,他们两人没了收入,日后如何度过?” 张新笃定而欣喜地回答:“陛下,臣立有功勋,按制可以入大陵之中,臣若死,父母当由陛下、由农会赡养。” 嬴政气闷,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只冷哼一声:“滚下去,长得如此碍眼。” 尽管有所预料,尽管有所准备,可是真到了这些对自己如此信服的人以自己立下的规矩与自己做出斗争时候,嬴政仍是忍不住一阵心烦意乱。 不过,这是好事! …… “快闭城门!赶快!休放了贼人入城!”张让奔马入城,撕心裂肺地呼喊。 守城小吏们惊恐看着片刻之前出城时候雄姿英发、贵气逼人的贵公子此时披头散发,洁白的绸衣之上满是血迹和泥污。 若非座下的良马,谁人也不会觉得他就是那位累代韩相世家的君子。 新郑,韩国国都。 这一日本来是很寻常的日子,天光大好,微风不利,是出城踏青的好日子。 张俭照例约了几位同伴与两位相熟的貌美贵女,带着侍卫、侍女一同出城踏青。 自仲尼之后,这样的踏青野合之事渐渐多了。 大家都觉得在山清水秀之处孕育诞下的孩子会如过去颇具传奇性的孔丘一样奇伟。 这样的事情。也便是很常见的了。 兄长张良一如既往,在与家中供养的练气士对谈。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张俭都觉得,今天是很平常的。 然而在河边隐蔽之处遇到了大队的贱卒。 这些贱卒蓬头垢面,身上隐隐的散发酸臭,与光彩照人的张俭相比,判若霄壤。 张俭本来也没打算理会这群贱卒,也并不关心这群人是谁人手下。 他只是使手下告知这群人迅速离开。 然而这群人竟然是听不懂人话的。 不是贬义的蔑称,而是这群人真的听不懂自己手下的话。 离得远远的,张俭听到这群人操着奇怪的话语试图与自己的手下交流。 在那一瞬,张俭立刻察觉不对,扔下了所有同伴,一剑砍断了栓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便朝着新政处逃窜。 事实证明,张俭逃得很明智。 只是他逃得有点晚。 王翦把搭在头上的手放了下来。 “让他跑了吗?” “跑了。”王难回答。 “那就好。”王翦笑笑:“跑了是好的。” “为什么要放跑他?”王难不明白:“我们继续跟之前一样,控制消息,而后骗开城门,攻克韩都不是更好?” “如果韩国是我们要打地最后一个国家,这么干当然是好的,既能减少伤亡,又可以获取更快速的胜利。” “但韩国不可能是我们要攻打的最后一个国家。”王翦看着眼前的雄城。 这样的城池,围是肯定不可能围的。 但强攻所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有限。 如王难所说的,效仿之前的动作,将城门骗开,无疑是最简单最有效也最节省成本的做法。 但不成的! 这不是王翦所想要的。 ——韩国是要灭掉。 但这一次灭掉,和下一次灭掉,对于王翦本人,对于秦王政,都是没所谓的。 被人打到了都城门口还懵然不知,这样的国家,王翦很是不屑。 而这样的国家,在此时是常态! 王翦所想要的,不是让世人都稀里糊涂的见证韩国的灭亡。 他要展现出绝对的碾压,从而铸就自己的名声。 如此,往后的仗,才好打! 喜欢革秦请大家收藏:革秦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戬 (二十一) 城外树起秦字旗与王字大纛。 守城吏们观望好久,这才慢慢悠悠地将城门关闭。 关闭之后,他们还纳闷地聚在一处,疑惑地问道:“这是哪一家的旗号?” 因为消息控制得当,他们并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信息,也并不觉得是要打仗了,出于对于张氏的尊重,他们看到旗号之后,才将信将疑地关闭城门。 不过,即便是关闭了城门,他们也还是惴惴不安的——张俭那个鬼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被人刻意放回来的。 这就很明白了,人家城外的那群人就是在刻意找茬。 人家搞不好就单是跟他们张氏有过节而已。 因着这种过节,人家袭击了张俭,却又饶他性命放他回来。 若是真的有敌军,哪里能放他性命回返? 小吏们不安着,生怕自己关闭城门的举措得罪了城外的狠人,被人家记了仇。 但张氏,还会有什么仇人呢?是宗室吗? 几名守城吏合计着,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城中没有任何骚乱。 ——敌袭?那太离谱了,没人信的! 但张俭逃了性命回来的消息慢慢蔓开了,有心而有能力的人就觉得这是个机会。 与张氏套近乎、或者与城外的狠人套近乎的机会。 但,对方究竟是谁? 这就值得商榷了。 城中暗流迟缓涌动。 王难看着那缓慢关闭的城门和城墙上丝毫没有曾兵把守的样子,暗自咬牙。 看这个反应,肯定是可以骗得开城门的啊! 但是为什么要做如今这样的姿态呢? 按说,两万人,也完全不能围城,但现在也不打,只是举起旗号,将自己暴露在韩人面前,这是要做什么? 王难不能理解王翦的意图。 大部分的将士也不能理解。 就像他们其实并不理解秦王政为什么要攻打韩国一样。 没有一个合适的,令人信服的理由。 但当兵不就是这样吗? 大部分的人还是选择接受,只是心里有些气。 念头总归是不顺畅的。 张唐是中间念头最不顺畅的一个人了。 他试图鼓动杨端和夺王翦的权:“杨将军,这王翦孺子无知胡闹之至,我等如此暴露,待韩人反应过来,派人四面征兵合围,即便秦兵精锐,我们也决计没有活路的,杨将军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秦王陛下、为整个秦国考虑?万一我们这两万人折在这里……” 杨端和掐着自己的胡须,听着张唐的苦口婆心,倏尔问道:“张唐,本将记得,你素来是与王将军有交情的?” 张唐迟疑,随后大义凛然地说道:“这是往日不懂事时候的一点小交情了,很远的事情,国家大义面前,个人私交算得什么!” “呵呵。”杨端和笑眯眯地看着远处的新政。 城上守卫稀疏,而且不见戒备,隐约可见的,是一个个窃窃私语的人。 雄城、弱兵。 如是有足人围城,不出一月,韩人必溃。 但自己这一支军队,是没有足够的人拿来围城的! 但不围城,就意味着,敌人可以从四面增调兵力来围杀自己。 围城而打援,战术上讲自然是可行的,但这里是韩人都城,是韩国腹地,自己这是一支孤军,身处重围之中,即便前面保密工作做得好,后续粮道也还安稳,但毕竟局势不利,最先溃败的一定是自己等人。 王翦小儿辈孤傲嚣张,战略上的打算本身就是很魔幻很弄险的。 杨端和不是猜不到他的意图,只是,这究竟是秦王陛下底定的战略呢,还是王翦小儿自己的主意呢? 他猜不透,由是不敢轻易说些什么。 张唐见到杨端和谨慎如此,不肯做自己的矛,也只好寒暄两句而后告退。 随后,他直闯王翦的营帐,当面斥责王翦行事荒唐,如此弄险,把军国大事当成了儿戏,将大军性命当成儿戏。 这话是深得人心的。 至少王翦的几命护卫都很赞同这话。 然后王翦大怒,命人将张唐吊了出去,扒开衣服,当众打了二十鞭以示羞辱。 兵士们当然都是为张唐而感到不忿的,然而主官如此命令,他们也只好听命。 发出这命令之后,王翦知道,自己与张唐的私交,在今日之后,便不能存在了。 他心中一阵凄苦。 政治啊。 好东西,坏东西。 …… “若是依鞠先生所言,那么国中定然大乱,政治上讲求‘和’,以上待下,若如子弟,则臣工以君父待之;鞠先生所言,国中臣工于君主如同蟪蛄蝼蚁,臣工必然效武王伐纣王之事情也!” 政治上求同存异的大体战略是自古皆然的。 武王伐纣之前,还讲究贿赂殷商高层讲求同呢,鞠子洲所说的办法里,荀况没有见到求同存异的一星半点的影迹。 他的办法通俗来讲就只有一个字——杀! 无论是剪除违背的力量,还是统一国家的政策,鞠子洲的办法都是杀。 杀尽那些异同之辈,只剩下我一方声音,那么自然就协同了。 这办法看似是对的,但实际上是罔顾了国中稳定秩序的。 它会带来无边的劫难,甚至比如今更甚的混乱与斗争。 荀况思前想后,觉得是不可行的! 不仅不可行,更是会挑动国中的矛盾,使原本和谐的,变做混乱与斗争的。 这是祸国之策! 鞠子洲笑看荀况。 “荀夫子,武王伐纣,不也是经历了混乱与臣下将君主视为仇雠的过程吗?” “更近一些,田氏代齐,三家分晋,魏国、秦国变法,楚国内乱,种种样样,不都是这样的过程吗?” “这不一样!”荀况眉头深皱。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武王伐纣、田氏代齐、三家分晋、还是魏国、秦国的变法、楚国的内斗,都是治者的斗争,只是简单的内部利益分配问题,也可以追溯到个人品德上的问题。 但鞠子洲所想要的不是内部的小规模的不影响社会总体风貌与“礼”本身存续的斗争。 他想掀桌子,重新塑造一个分饭的秩序,杀灭不听自己的,而将空出来的那部分饭,分给原本桌下没有资格吃饭的人。 这中间要经历多少杀伐,百姓们要吃多少苦楚,荀况想都不敢想。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戬 (二十二) 百姓是国家的根基,是支撑“礼”存在的根基。 若是他们吃了苦头,那么国家哪里还会有什么和平稳定存在? 届时,天下大乱,要远甚于如今。 荀况不敢想象那种情景。 秩序崩坏都已经酿成大量的战争,导致贵人不再那么贵,贱人不再那么贱,世道纷乱,层级分化不再明显,人心之中的邪欲日益增多,君子们的品德无法再维持世道的和平。 那么秩序完全被打破之后呢? 人还会信奉德行吗? 失去了德行,人真的还是人吗? 稍稍思考,便有些窒息。 荀况严正看着鞠子洲:“鞠先生,过去的种种乱象,相生于下,是上无德而致使以下凌上之事发生。” “然则,君子之德固然,圣人之德日昭。” “其君无德,自有有德者感之,最终伐之。” “人之所以别于禽兽者,在于礼乐、在于德行。” “约德行而能成仁善,固礼乐而能有悲悯。” “其后才有世道之中,善念种种。” 礼乐和德行约束人的兽性。 礼乐培养出一致化的审美,德行约束出人对于人的同理心,由着这些,人类方不至于陷入邪欲,沦为禽兽。 对于一般人,荀况会与他们讲虚,德行之好,礼乐之益。 他惯用排比和各种修辞,以雄文带动情绪,从而获取到辩论的胜利。 可鞠子洲的情绪是无法带动的。 荀况能够判断得出来,这人跟自己的水平很接近,而且心智更加坚韧,思维逻辑更加明晰。 这样的人,以不合于他的逻辑的话语同他讲话,根本激不起他的同理心,也根本无法由此带动他的情绪,干扰他的判断。 所以荀况只讲利弊。 礼乐、德行这些美好的东西,本身存在的意义,在荀况来看,就是好的。 鞠子洲皱着眉,眉宇之间没有任何的思考和迷惘,只是有些戾气蠢蠢欲动。 荀况皱眉。 他觉得自己的观念是没有错的。 但就表现来看,鞠子洲显然是不这样想的。 “君子之德高,请问荀夫子所讲的,是哪一位君子?”鞠子洲问道。 他开口缓慢,似乎保持克制。 荀况皱眉。 又是要具体到某一个个体的言论,这人…… 此时大家凡讲述出来,“百姓”“君子”“民”这类词汇,意义与鞠子洲所生活的时代是不一样的。 百姓,就是有姓氏的那些人,那些人自然不可能是泥涂之中的贱人、氓隶、庶人。 君子,那自然得是封君之子。 民,当然是概括这一切拥有自己的封地的人。 这些人是社会构成的中坚。 也是“礼乐”所要覆盖的群体。 儒家一贯讲求有“君子”之风尚。 他们将一切的美德转移到具体的身份“君子”之上,将礼乐这种只保证“百姓”权益和为他们约定基本义务的粗糙法律作为美好的代表,而被排斥在这些“民”之外的一切,则都是家畜、牛马、私人财产一样的存在。 但者拥有一切的美德的君子,究竟是谁人呢? 荀况深深吐气。 两人辩论到此,都有怒气盈胸。 …… 一日夜之中,新郑中走出了数波使者前来试探。 最终,他们终于确信了,这支莫名其妙出现在国都之前的军队,是敌国的军队!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们终于还是迅速的反应了过来,并在张俭死后的第二日,准备派两千人军队前来对秦军进行征讨。 新政之前是一片平地,虽有森林,却无险可守。 秦军是一支孤军,韩国将领韩缜给出的作战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不断地袭扰。 少量多次地派出人数不多不少的军队,持续而有节奏地干扰秦军,使之疲乏、不能不应战,也不能大规模迎战,人数和攻击节奏需要控制得刚刚好。 这个办法当然是很可靠的办法。 两千人,正面叫阵,冲杀一轮则回,后方自有军队接应。 计划和战术当然都是好的。 但到落实这一项时候,出了一点点的问题。 ——新郑之中,筹措出实施计划所需要的前军、接应、与预备三部分军队共计六千人,是有些难度的。 韩王拿不出这么多人来。 韩国宗室倒是可以给出一些人手,但是各家是要钱的。 张氏死了个嫡子,张开地和张平都恼怒非常,是愿意给出一千人私军的。 可是这一千人,也需要军饷、需要军粮。 另外就是卫氏、邹氏、司马等族。 这些人担忧着。 他们觉得,秦人既然有能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下,便是有能力悄无声息地入城的! 他们怕。 所以要观望观望。 于是他们给出的答复是自己家族地小人贫,平日里也就是勉强吃个饱饭,拿不出许多钱财,也没有多少子弟、私军。 计划一时有些僵滞。 不过幸而张氏张平深明大义,愿意为公损私,拿了大代价出来,换取了这些人的认同,最终勉勉强强,最终拼凑出了六千人军队。 这六千人,就交给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的将领韩缜统领。 经过了又一个日夜的磨合,韩缜觉得,自己的计划大约是没法子施行了。 这些人的质量太次了。 于是他又回禀韩王说没法子。 “秦人,来寇者,神鬼不知,而能如此,便,便必定精……精锐。” “虽然,无根之木,不可久也,然而一……一时锋芒,难以克服,若,若要强打,惟有以刚克刚,我们虽是,有坚城可,守,占些便宜,却也不能,如此轻视。” 韩缜认认真真的想要劝说韩王:“陛下,不如,等一等,先派人去,周遭城池、封地,要些人马,集结大军,压顶灭敌?” 张开地骤然大怒。 “陛下,秦人犯我都城,我若是不打,便是示弱,便是称臣,日后天下人要如何看我?” “韩国威风,必然荡然无存,日后必然还会再有赵人寇我,魏人寇我、楚人寇我!” “陛下,此时万万不能示敌以弱,只能与之战斗,并且只能获胜!” “唯有如此,天下人才能够瞧得起我韩国!”张开地胡须颤动,大义凛然。 “可,战,无必胜,之把握。”韩缜还想再说。 韩王犹豫了很久。 韩缜说的话是求稳妥。 但张开地所言是很有道理的。 而且他钱和人都出了,家里又死了人…… “还是打。”韩王如此开口。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戬 (二十三) 还是要打! 韩缜眼前一黑,大脑朦胧,几乎就要昏厥。 好几个呼吸之后,他真切地感受到胸腔内心脏跳动和血液地流动所带来的暖意。 凄苦味道充塞口腔。 “真的,不能打!”韩缜如此苦口婆心:“为今之计,只,坚城为凭,为我优势;敌军情况,尚不明晰,周遭变化,还未察明,秦人人数,虽然者,不会太多,而其力量,必然极强,否者,也不可能,瞒过周遭,在我不知,之时骤至。” “如此情境,当以,谨慎为先,待看敌军,动向、能力为先。” “我军兵士,肌体无力、阵型不齐、命令不通,实在无有,可靠战力。” “如此者,不该冒进!” “韩缜!”张开地目眦欲裂:“先前说要六千兵员才能进军的是你,如今有了六千人兵士却不敢向城外动兵的也是你!” “你到底是消遣陛下,消遣朝中众贤;还是根本贪生怕死,特意找了借口来推拖?” “我……”韩缜嘴角苦涩。 怎么又变成我的问题了? 先前提出要六千人分队袭扰秦军使其疲乏不得休息、想要把他们拖垮,最终以极小代价歼灭他们的战略的人的确是我,但那时候我哪知道你们给我的人是这么的废物? 六千人里至少有四千人是刚刚扔下木耒的贫瘠农夫。 身形瘦小、肌体无力、脑袋迟缓、胆小如鼠。 这样的人,别说执行命令,袭扰秦军。 只怕地方精锐一冲阵营,这群人的军阵立马就会崩溃,届时他们立马趴在地上投降了都有可能。 这样的六千人,比六千条饿狗都容易打! 了解到了这个情况我才说不能打的嘛! 要是你们肯给我六千人精锐的、能够执行我命令的兵士,那我肯定说可以打啊! 韩缜堂兄弟几个,口齿都是不利索的,此时受了这个拖累,有苦说不出来,只是被张开地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在他的头上。 没一会儿,秦军来寇的罪名都快要安在韩缜头上了。 因着实在有些离谱,韩王清了清嗓子,说道:“缜,你便去打,韩国虽小,却也是堂堂一国,总不能,秦人都到了家门口了,我们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且去试试看,万一赢了呢?”韩王如此说道,温和看向韩缜:“实在不行就回来,一切以你的安全为主。” “诺。”韩缜闷声回答。 韩王又看向怒容未消的张开地:“不若留下来陪孤王下一盘棋?” 张开地脸上变幻哀思:“老臣家中嫡孙身死,数日未曾安睡,如今精力不济,请陛下体谅。” 韩王笑了笑:“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确实是一大悲切,张卿还是要节制哀思,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体恤。”张开地做足礼数。 离开之前,他恨恨看了一眼韩缜。 众臣离开之后,韩王叫住了韩缜。 “缜,你留下。” “陛下。”韩缜疑惑。 “缜啊,你与竭、非等几人,真真的是与寡人越发的生疏了。”韩王摆了摆手:“此间无外人,不必如此恭敬了。” “叔父。”韩缜拘谨又有些悲愤:“真的,没有,赢面的!” 韩王皱眉:“怎么?连五成的机会也没有吗?” “若是,只有,两千人,还有,三成把握,固守城池。” “两千人都可以固守……六千人想必是可以出城冲杀一阵的,为何你却如此……”韩王不能理解。 两千人可以保住城池不失,多了两倍的人手,为何连出城冲杀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韩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臃肿。”他思考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六千人,命令不通,连阵形,都没法,展开。” 没有阵形,以者六千人的素质来看,其中一大半基本上都可以说是拖油瓶。 即便是正常情况,这大部分的人,都会拖累那少部分可以正常打、正常拼的人的能力。 在战场上乱糟糟的环境里面,一个人的意志很容易被周遭的人影响,战斗意志瓦解起来,影响非常大。 韩缜一点一点将这些事情说与韩王听。 韩王听完,也只是沉默。 他并不懂打仗,听了韩缜的描述,也大致有了估量。 韩缜这时候小心翼翼说道:“叔父,不若,把宫中,护卫,抽调出来。” 是的,这六千人,并不是新郑的全部兵力。 或者说,至少不是韩王、与韩国宗室依仗的兵力。 作为韩国最大的“家”,韩王、韩国宗室,都是有着一大批兵力的。 韩缜作为宗室的一部分,自然也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他现在想要这批人! 这批人对比起各家拼凑出来的六千人乌合之众,是更精锐的存在。 韩王听了韩缜的提议,连连摇头:“这可不行!”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说着,韩王深深看了一眼韩缜:“缜,战事胜败,你不必如此介怀。” “我家之中,此代里头,能成事者,只你与非两人。” “无论胜败,叔父希望你能够保全自身。”韩王说着,又有些丧气:“若事情不成,韩国大不了向秦政小儿服输称臣。国灭了,也就灭了,但家不能失!” “你与非,在韩国当中,是不能好生重用的,重用则身死。” “但若是韩国灭了,你与非,便是我家擎天之柱,架屋之梁。” “张氏吃了亏,是要与秦人拼一拼的。” “他们拿了这么一千人与许多钱粮出来,无论胜败,都是大的损失,我家却不能作如此不智举措,宫中的兵卫,若韩国能胜,可以做威慑群臣之用,若韩国不胜,则可以保我家薪火相继,屹立不倒。” “因此宫中、家中的兵卫、钱粮,是万万不能动用的!” “战事嘛,能为则为之,不能为,你也要保全自身,若能有所展示,叫秦人知你威名、能耐,那是更好。” 韩缜一时有些懵。 他不明白,为什么韩王对于韩国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是这样的淡漠和无所谓。 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韩缜苦闷无比。 “那么叔父,我们,可以,向周遭,发函,求援吗?” “这个随你。”韩王温和笑着:“不过秦人都已经兵临城下了,缜,你觉得,他们敢把旗号明晃晃的打出来,还怕我们求援吗?” 韩缜一楞,嗫嚅着:“应该…不会。”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戬 (二十四) 等了五天,不见韩人出城来攻,虽说粮草充裕,但秦人兵士心中免不得是要犯嘀咕的。 这些日子,他们做的是砍伐树木、行挖战壕、垒土筑防之类的事情。 轮班做这些事情,虽说是没有什么风险,却也叫人紧张。 而长久的紧张,会使人越发的想要回家。 家里万般好,国中军中,虽说都有些苦楚,但比起出国来打这不指导为什么要打的仗,还是好得多。 很多兵士都想要回去洗个热水澡的。 但条件艰苦,出门在外,他们连热水烫烫脚都只能在梦中实现。 厌战情绪越发浓重。 但大家是可以克服的。 王翦知道这一切,也没有别的法。 ——这也是他所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不说是他,这世上的将领,都几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以往,有厌战情绪的,只有是出身非凡的人物。 这些人普遍身居高位,厌恶战争的情绪往往出现在战况僵持、或者陷入劣势时候。 厌战的本质,也并非是厌恶战争本身,而是厌恶“战败”。 战胜时候,大家往往沉浸在建功立业的喜悦与巨大的成就感、巨大的利益所带来的满足感中。 惟是到了战况僵持,甚至露出败相时刻,他们胸中炽烈的情绪被现实情况熄灭,这才开始反思战争的必要性。 从而,会有敦伦之后清醒时刻里的那种空虚和孤寂感,此时想想,战争给自己、给国家、给“人”本身带来了什么呢? 于是发出“无义战”之类的屁话感想。 但没有人会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厌战情绪,竟然会在卑贱的兵士当中蔓延开来。 ——以往,这些人参军是服役、是挣命、是土里刨食的人为着五斗米和举家的肚皮在拼杀。 他们目的很明确,很功利。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没有资格,也更不会去思考什么战争应该不应该,战争好不好。 他们只想要“论盈”,他们只想要敌人的脑袋。 他们见到那血淋淋的脑袋,虽然身体作呕,然而心理是满足的,是喜悦的,那种喜悦会稀释一切的厌恶,冲淡一切的不满。 脑袋,就是钱!就是家人的饱饭,就是命! 那时候,没有平常兵士会厌战。 不打仗反而会被这群人埋怨。 可如今,日子好过一点点,他们就开始厌战了。 王翦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总体上,这群人大概是开始思考战争的必要性了。 不过出于对秦王陛下的信服,他们是不会炸营、不会悖逆战争的。 遇到事情,也会发动自己的智慧与能力。 然而终归是跟拉磨的驴子一样的,不抽打抽打,不会自己走路。 暂时来看,不成大问题。 但日后呢? 王翦为着这事情担忧着。 韩国,不是他要打的最后一个国家。 这一战,也并不是他的最后一战。 可,连第一战都开始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那么往后呢? 此时这情绪不会对战事有太大影响,往后积累起来,怕就不好说了。 他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城里城外都有自己的烦恼,但仗总是要打的。 傍晚,火烧云在天边形成橘黄,云气幻化各种形态,地平线上晕染瑰丽的光景。 新郑的城门打开。 第一时间,秦军军营之中的守哨便将这消息报告上级。 随后的短时间中,整个军营动作起来。 斥候报告说看规模,新郑只出兵三四千人时候,王翦直皱眉。 紧接着第二次来报,斥候说大约只有两千人。 这时候张唐冷笑着问:“讲清楚究竟是有多少人?难道韩人还能出了兵又把人拉回去不成?到底有多少?” 斥候有些为难:“应该就是两千人左右。” “那为什么之前报告说有三四千人?”杨端和不解。 “他们阵形太分散了,完全不像是军队,远远看过去,的确是有三四千人的规模。”斥候也很不解。 这都打到家门口了,不应该上最精锐的部队,做最殊死的搏斗吗? 为什么还在阵形上搞这种吓唬人的策略? 难道还指望把敌人吓走不成? 王翦皱皱眉:“两千人?再使人探查探查,看看韩人除了这二千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举动。” “唯。”斥候领命下去。 “二千人……”杨端和捋须:“王将军觉得,他们是要打,还是要试?” 都打到家门口了,韩人应当是没有什么心思派兵出城来拖时间等救援的。 真想要拖,固守城门,效率更高。 所以韩人可能的战略方针就只有打和不打两种。 两千人的军队规模很微妙。大平原上,没有遮掩的两千步卒,说是要打一仗,是可以的,说是要拿来试试秦人水平,再做决定,也有可能。 说是用来麻痹秦人,使人从侧翼、后方袭击,也有可能。 “不好说的。”王翦想了想,问杨端和借了印信、令旗,发号施令道:“前军整备,论替休息的五千人中,整理出三千人着甲、列阵,准备与韩人战,余二千人,分四组,从其五百主,按战时安排,往周遭巡守,如遇有敌军,立刻相互拱卫,派兵回报。” 战争开始了。 秦军在两盏茶之间集结完毕,将王翦的军令变成行动上的现实。 随后斥候探查到了更多的情况。 杨端和知道了韩人的阵形、兵士人数,便大概猜到了,韩人这一次的袭击,并不是要正式开打,二十多半要做一次袭击以观后效。 王翦也能猜到这样的安排。 很中规中矩,只是人数控制得有些精妙,韩人城里,是有些有水平的人的。 随后便是两军对阵。 大平原,所能够用到的战阵、战术都不多。 韩人勉勉强强地结成锥形阵朝着秦人冲锋,冲锋速度不快,秦人都猜测对方应当是重甲的步卒,于是都有些紧张。 接触之前,韩人在八十步之外便稀稀落落地射了两轮箭。 排头的亲兵看着那无力落下的箭雨,都很有一些懵。 那个距离,为什么要放箭啊?射不到人的啊! 五十步中,秦军开始缓步。 行进过程中有一次极快速的变阵。 有序的箭雨发出。 天上斜落杀人的雨。 大部分的箭在这个距离之中,是没有直接杀死一个人的能力的。 不落在眼眶、喉咙等极其脆弱的部位,韩军中了箭,也该只是受伤。 射完箭,秦军立刻变阵。 这时候,排头的秦军发现敌阵似乎有些奇怪。 他们于是谨慎起来,将这个信号说与身后专司情报传递的同袍。 随后一排一排,秦军立刻通晓了这个情况,并且做出了一些紧急应对。 很快,血肉冲撞。 喊杀声中,两军正面遭遇。 韩人的锥撞在了石头上,瞬间被崩灭。 而秦军的方阵则像是被撞散了一样,分割开来,变成一块一块。 韩缜在城墙上,初看时候,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 随后便是绝望。 因为秦军的石头被撞散了之后,那一块一块的小石头,大致看过去,是一样大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是因为韩人的冲撞而被打散的! 他们是自己散开的,是有建制地散开,是有应对措施和相关的准备战术的! 并且,这些秦人兵士的整体素质,高得离谱。 第一百六十八章 戬 (二十五) 军阵变化,对应的主体是军阵中的每一个人的变化。 细微的是,人的站位的不同。 对冲的时候,自己人站在一块,只要是不与自己站一块儿的,都是敌人,抄刀子砍就完事了,不需要思考,激烈的战争之中,也容不得心理素质差的人去思考。 变化之后,无论是何等的阵形,四周不再是纯然的自己人,而是自己人与敌人混杂。 这种时候,对应需要的基本条件是,危急关头,记得事先演练过的自己人的位置。 紧跟着到来的,是变化之后,要做的事情也随之变化。 需要的基本要求是,得要在危急之中还分得清楚敌我。 大部分人在此种情况下会是手忙脚乱,遇人就砍的,即便是记得同伴的位置,但处于乱糟糟的环境之中,四周的人面目狰狞,或悲号或痛呼,抄着武器就要杀你,这时候,最亲切的同伴也是没法子唤醒陷入癫狂与混乱之中的人的。 这显然是不行的。 因而对应需要的,是记得、并且信任。 生死交托、你在我就在,我在你就在的信任。 这种赤诚的信任,是需要长期培养的。 以韩缜的视角看过去,两军对撞,韩人的“锥”看似是突入了秦人的方块,也的确的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将秦人方块撞散。 但黑色的方块被撞散之后,并没有陷入混乱被韩人围剿。 秦人的方块碎裂开来,成为一块一块,每一块大致看去,大小相同。 而后紧接着,方块四面搭建边框,构成菱形。 一个又一个,互相依存的菱形。 菱形将韩人阵形完全打碎,并且切割开来。 这菱形的大小并不是太一致,然而行至之间,相互的配合之中却看不到自己人的互相冲击。 他们合力将韩人的阵营切割,在每一个韩人兵士的眼里,自己都是四面被围困,孤立无援。 喊杀声不停,城墙之上,韩缜看着那一块又一块儿的色块,嘴唇颤动。 完了! 他这么想着,张开地偷摸地冲到女墙前往下瞅了一眼,随后又在下人搀扶之下逃一般撤开步子。 “这是战况胶着吗?”张开地捋着胡须,嘴角多了一丝笑意:“看来秦人也没有传闻当中的那么厉害嘛,数年之前,我们不是才败过他们一次?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非要挑动干戈!” 韩缜被他这话逗得直笑,但笑出来脸色僵如死尸。 真难看。 张开地看到韩缜的笑,随后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怠慢了这个能打点仗的小结巴,于是又换上了亲切的笑容,温声劝慰:“慎身,你也莫要大意了,先前不是说袭扰吗?此时胶着,理当派出援军,杀秦人一个措手不及才是!年轻人谨慎一些是好事,可总不能失了锐气!” 韩缜看了一眼城外的情况。 他不明白为什么能表现出如此的胶着,但他很清楚,此时再派人过去,也无非是叫秦人把菱形的切割阵摆得再开一点,舍去为秦人送军功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正面战场为什么胶着起来了?侧翼有没有发现伏兵?”王翦捏着拳。 他不明白,为什么以秦军的素质,以多打少还胶着起来。 距离上次来报两军正面冲突已经过去近三刻。 照理,此时应当已经基本抵顶胜负,失败的一方应当已经开始溃败,大追杀应该可以开始。 此后应当是秦人衔尾追杀,大立军功的情况。 但现在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他有些烦躁。 不止是他,杨端和与手下的张唐、李舒、袁和、王继等一众中层军官都是担忧不已。 这是困城第一战,也是决定整场战役胜负的第一战。 若是这战败了,那么秦人一路高歌猛进的闪电奇袭也就到此为止。 若是此战得胜,则军心大振,兵士们得到了自信,后面就好打很多。 等待最是叫人烦躁。 但所有人都只能等待。 斥候无法直接突入战场。 修来的了望台也不足以俯观全况,只能确定秦人自己没有溃败。 陈矩率人直入韩人战阵当中。 这一战,他们并没有携带重甲大盾,因此战法的主体不再是一贯的坚盾五人拱卫以保身,先存身后杀敌的稳固打法。 他们此时是十人一组,五人一队,两队并列刺入,而后转换成背对背,阵形之间渐次隔出一定角度,各处队列互相勾连,达成分割包围的战法。 此等战法,前期成形之前的难度非常大,但成型之后异常牢固。 队伍里的人有多信任自己的同袍,那么这个阵就有多牢固。 本来这阵形是以少打多的阵法,临阵之前,上面交代下来的,也并不是以此阵为主要打法。 可既然上面说了要迅速打败敌军,并且告知了敌军可能有伏兵的情况,那么为将士生命考虑,为战争全局考虑,陈矩与三名领兵的二五百主沟通,临时决定如此作为。 这样的作为是以最初接触时期的一些伤亡换取更大的胜利与最大限度保证兵士体力与应变能力。 但打着打着,陈矩渐渐觉得不对。 他手中铁剑迅猛挥出,一剑将韩人手中竹竿斩断——中空的竹竿原就被砍了几剑,濒临断裂,但那持竿的韩人似乎全未察觉,只惊恐而疯狂地挥击它,想要打退陈矩。 陈矩将竹竿斩断,随后一剑刺入这韩人的肩胛骨。 照理,这里是韩人盔甲的薄弱处,也恰是薄弱处里最能够给韩人带来麻烦,且最容易被刺到的地方。 然而整体手感却令陈矩吃了一惊。 倒不是没有刺入。 而是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阻滞。 前面杀那名韩人时候,可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的! 陈矩帮身旁同袍格开一柄木叉,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被自己刺伤了的韩人。 这一眼,让他立刻愤怒不已。 对面的是瘦小、干枯、满脸惊恐,表情显然已经失控的少年人。 他身上,莫说预料之中的金属甲胄,便是皮甲都是没有一件的。 他就穿着摞着补丁的旧衣。 陈矩曾穿过与那类似的衣服。 所以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知道,对方的身份。 他根本不是兵士,而是土里刨食、从未历经、也并不应当经历如今境况的卑微庶人! 陈矩大怒,一脚将连像样武器都没有的敌人踢开,张目四望。 乱糟糟的环境里,陈矩看到被吓得已经失常、失控、疯狂尖啸、无差别攻击眼前所有人的韩人、看到在人群中抱头瑟缩的韩人、看到哭喊着挥舞武器想要打退敌人从而脱离这样环境的韩人。 这些人…… 陈矩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怒。 但他的确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的手死死捏着剑柄,又是抬脚一脚。 “传下去,这些人大多都是没有作战能力的庶人、农人,没有太大威胁,不要杀敌,俘虏为先!” 陈矩手指发白,咬牙切齿,牙缝里挤出完整的命令。 一些早有察觉的秦兵听到命令,向外传递的同时,夺过了韩人士兵的“武器”,用这些将韩人驱赶围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戬 (二十六) 神圣价值已经确定下来了。 它寄托在那样一个人的身上。 如今在去探寻这一切,也并不能把它从那个人身上剥离出来。 就从时机而言,此时应该是已经晚了的。 鞠子洲无语。 “为什么你会觉得晚了?你不会是想把‘神圣价值’聚在自己身上?” 飞荧一怔:“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理论上讲,只有聚拢“神圣价值”于自己身上,才能够更好的剥削和实现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神圣价值’啊!”鞠子洲叹息:“对于我们而言,最终目的是剥削。” “讲求‘神圣价值’,或者欺骗别人,再或者用什么别的高明手段,都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目的只是剥削而已。” “而‘神圣价值’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世上不然存在的东西,我们研究或者不研究它,他都会存在,只是名称、叫法、定义范围不同。” “而我们研究它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加轻松地,更加高效地进行剥削而已。” “尽管从理论上讲,‘神圣价值’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才能够得到最多的利益,但是其实——这东西是一把剑,它是双刃的。” “成为承载它的载体之后,固然是可以得到它所带来的好处,但也同时被它套住了。” “一旦与之背离,那么就会被反噬。”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是,靠近它,利用它,扭曲它,但并不直接掌握。” 飞荧恍然:“原来如此,那么,师父,我们如何才能够掌握存在于……陛下身上的‘神圣价值’呢?” “他总是要用人的。”鞠子洲笑起来:“一位位高权重的王者,他总不能自己去乡下督促生产,总不能自己带队运输物资,总不能自己跑到军队里指挥打仗?” “总要用人,可是总是缺人的。” “从之前建制农会,他手底下就一直缺人。” “因为建制农会,对于庶民的掌控力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而这样的掌控力度,需要的是大量的基层官吏。”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用。” “恤孤院那些太少,军队里培养出来的可以用的人也不多,识字者更少。” “前几年开始的‘考试’,也只是招揽了数几十人可用之才罢了。” 飞荧听完,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所以,师父,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一点点的扭曲。“飞荧很兴奋。 此刻,他正有千头万绪。 这些思绪里头包裹着的,都是以往所不能明晰的,能够让他更有效地进行剥削和财富累积的法。 思路打开,办法也就多了。 “没错,一点点的扭曲,安全又实用。”鞠子洲脸上带着一丝丝笑意:“我今日所讲,你记下了?” “记下了!”飞荧使劲点头。 他已经完全的将这一切记在心里。 这些话语,他有预感,这将会是他此后一生行为的指路明灯。 “记下了就好。”鞠子洲笑容隐却:“以后再不会有机会与你讲了,以后你自己,也千万不要告知旁人,你曾听闻我讲授这些东西。” 飞荧疑惑:“师父?” “这些东西,我没有说与秦王陛下过。” 当然,以嬴政的能力,这些东西,也根本就不需要说与他听。 飞荧顿感不安:“师父的意思是……” “被秦王陛下知道我与你讲授这些东西,我当是没事的。” 但你可能有事,最可能活不下去。 飞荧脸色白了,他勉强挤出笑容:“师父没在玩笑吗?” “我不爱开玩笑。”鞠子洲认认真真地说:“你自己注意一点。” “唯……”飞荧欲言又止。 “好了,你去——最后提醒你一句,如果秦政此时还没死,那么他没有带兵打进咸阳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在等人站队。” “这是个机会,当然,也可能秦政已经死了。” “所以,之后路要怎么走,选择应该如何做,只看你自己了——努力地活下去。” 说完,鞠子洲摆摆手,吹熄了灯,进入屋中睡觉。 飞荧感觉到无穷的恶意向自己袭来。 屋里吹灭了灯,一片漆黑。 月色笼罩,地上清亮。 飞荧看着自己脚下的一片荧亮,心里发苦。 今日他所得颇多。 但是,得到了这些,意味着他所需要面对的危险,也变多了。 首先是鞠子洲所提到的站队问题。 这个站队问题——飞荧心里有数的。 即便是今天没有鞠子洲为他授课,他也还是会做出这样的决断——站秦王政。 只要秦王政没有死,那么秦王政一定会是最后的那个赢家。 但是,今天听了这课,飞荧知道,自己与秦王政之间,便不再可能是和谐的了。 这样可以动摇秦王政的统治根基的东西,自己知道了,秦王政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活下去的。 飞荧心念百转,一个想法从心头涌起。 只要鞠子洲死了! 只要鞠子洲今天死掉,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是安全的! 秦王政输了的话,我不会有事;秦王政赢了的话,我也可以摆脱危险…… 一念既起,百恶遂生。 飞荧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把鞠子洲杀死。 只要杀了他,我就安全了! 飞荧吞咽口水。 口渴了。 心脏“怦怦”地跳动。 暖流从心口灌入四肢。 热血自胸膛注入脑海。 一片炽热。 只要杀了他! 飞荧呼吸粗重。 他在犹豫。 ‘杀了他,百利而无一害!’ 飞荧在心底叫喊。 但他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步都迈不动。 动不了。 动不了手。 乌云遮住月亮。 飞荧最终俯身,朝着屋里跪拜,离开。 他知道,自己动不了手的原因是自己的脑海里存在着一种具有“神圣价值”的观念。 这种观念让自己无法获得利益的最大化。 这种观念让自己无法真正的摆脱过去。 但…… 飞荧抬头。 乌云还没散去。 他走了。 动不了手,就动不了手。 屋里,鞠子洲听到动静,微微叹息,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第一百七十章 戬 (二十七) | 嬴政记得鞠子洲说要造一种轻便且便宜一些的书写材料时候的自信。 所以他现在感觉很有一些反差。 书写材料也并不是说没造出来,而是稍微有些偏差。 简牍上描述的那种东西,无论如何与轻便沾不上边。 便宜、廉价、工序简单倒还能勉强够得着。 嬴政将简牍看过之后,便批示下笔:“着,经费、人员依旧,对即有办法继续优化。” 他没有裁撤掉这个项目。 因为已经出现成品了,那么这条路极有可能是对的。 而他们暂时没能造出合用的纸,应当只是因为,方法和技术不到位。 批示完这些之后,嬴政拿起另外一边的农家子弟的报告。 他们的实验只进行完了第一步而已。 选良种的过程被强行中断,谁也不知道沿着这条思路折腾下去能有什么结果,甚至,能不能有结果,都已经没办法揣测。 嬴政皱眉,思索片刻,批示道:“重来一遍,钱粮、物资、人力照旧供应。” 批示完之后,嬴政又拿起对于扶苏与他的侍从们的安排。 这份安排,是争流草拟出来的。 嬴政看过之后,写了一个否。 这份安排,还是暂时搁置下去。 因为扶苏的行为,不是在犯法。 他压根就没有去毁坏农田,也没有去损毁受秦法保护的那些农田里面的庄稼。 农家子弟为了便于观察和照顾,其实没有在城外选田地。 他们是得了嬴政的许诺和支持,在城中开辟出了田地种麦。 这样的田地,这样田地里的麦子,都不是能够适用于既有法律的。 扶苏的那几个侍从都是很聪明的嘛! 嬴政拿起相关的法律。 但即便是秦法里与之最相关的法,也没法儿判定扶苏的具体过错。 “还是简陋了。”嬴政摇摇头,笑起来。 这样的事情,他遇到很多了。 秦法是很严苛。 但也只是被东六国称为严苛。 秦法很严密,却也只是相对而言很严密。 真正的看过秦法,真正的执掌过一方政务,就会发现,秦法其实很模糊。 事权、权责、逻辑、推论、这些东西在秦法里面都有体现。 但,也只是体现。 你可以说它存在,却没法儿夸它很完整。 它就像个胚子。 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都有兼顾。 可以想见,当初设立秦法的人是有执政经验,并且有过仔细考虑的。 但这些在如今的嬴政眼中,却又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这几年当中,秦国出现了许许多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新事物、新职业。 而秦法,永远只有模糊的那么几个概念可以对的上号。 它找不到这个即将全新的世界里人们的正确与错误的厘定范围。 也没有明确而具体的对应关系。 这是很多事情嬴政都放下不去处理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处理,也不是不能处理,而是不愿意。 “律法的编纂怎样了?”嬴政问道。 争流翻找一阵,找到了对应的竹简:“农税法和刑法现在已经写完了,现在在写金布啊,是贸易法。” “还是慢了!”嬴政叹息。 “没办法,父亲说这部分东西一定要细致,而且要将对应的关系理清,这是他以前所从未接触过的工作,是要谨慎一些。” “你让他快一些。”嬴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王翦那边,已经传来一次捷报了。” “唯。”争流领命。 “对了,之前要你查的那些,查明白了吗?”嬴政忽然想起了那件事情。 争流面色有些不自然:“查是查明白了,但是” 嬴政一看他的面色,便知道其中有很大的问题。 说不定,自己之前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 “是谁?”嬴政来了兴致了。 他很有些好奇。 到底,这个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串联的家伙,是谁人,竟然如此的大胆? “是,太后。”争流面色古怪。 嬴政点头:“不出所料嘛,也只有她们足够合适了,华阳太后还是夏太后?” 争流不说话。 嬴政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赵太后?!” 争流点头。 嬴政感觉很荒唐。 很不真实。 那女人 赵太后,嬴政的生母。 “怎么可能会是她?” 这是执政数年来第一的,真正惊到了嬴政的事情。 嬴政想破了头皮,都没能往赵太后身上想。 赵太后人是不太聪明的,而且对于权术的斗争,其实很迟钝。 而且,她在秦国,几乎没有什么根基。 她的一切权力,都是如今嬴政赋予的。 嬴政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这位母亲会给自己添乱。 她真的真的,没有那个能力啊! 嬴政笑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真的是她?” 真的荒谬! 真的荒唐! 真的让人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会是她? 她难道还深藏不露? 嬴政笑着,惊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暂时搁下,朕我去见见她。” “怎么会是她呢?” 串联起那些权贵,使他们向自己施压,挑动战争的事情,应该是一个聪明睿智,富有野心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这事情跟赵太后有什么关系啊? 嬴政真心觉得今天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睡觉时间太少,所以大白天做了梦了? 他赶往赵太后的寝宫。 天色晚了,寝宫之中灯火通明。 赵太后是秦王陛下的生母,母子关系不能说太好,但也是很和谐的,基本上没见过有吵架什么。 秦王陛下偶尔也会经常来赵太后这里看一看。 频率大概在每年次那样子。 这已经是极高的频率。 所以赵太后的尊崇,是宫中尽人皆知的。 应该怎么样对待她, 大家也心里有数。 嬴政此时到来,天色昏黑,却没有完全黑沉。 赵太后也没睡,而是在与人赌钱。 她是经常赌钱并且经常可以赢钱的。 所以她已经完全的爱上了这项运动。 这项运动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好。 一来自己得了快乐,二则经常赢钱,也可以为儿子攒下一些他所需要的钱。 常与赵太后赌钱的贵妇人都是秦国很有身份的妇人。 偶尔也会有些未嫁的小姑娘,但这些小姑娘很多都会赢钱,赢完钱就想跑,而这时候,赵太后则会想尽办法把她们留着自己这里。 现在,正在宫中与赵太后对赌的,就是这样一位小姑娘。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戬 (二十八) 因一人之计,国遂得救,于是万千功勋,集于一人之身。 称英道雄,赞俊夸才。 理所应当。 这是儒人,或者说,这是大部时间里,大部分人的普遍观念构成。 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人之力,足可以改天换地,而余人不过是被带飞的咸鱼,是被放牧的愚羊。 乌合之众,不足一顾。 因此功劳、荣光归于此人,就可以了。 这是思维逻辑的基点。 也是社会构成的根本。 基于此,人们相信,一贤人之德足以感化万千愚人。 由是,集权才是应当的。 能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万千庸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贤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万千愚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因此使能人、贤人、圣人居于上,民众应当受其管缚。 无有能人、贤人、圣人管理,则愚人不能安宁,不能自理,不能立于人士。 贤人吐绣口,千秋功业成;圣人张灵心,万代智慧集。 因此,庸人不应当反抗能人;愚人不应当拒绝贤人。 但谁人是能人? 谁人是贤人? 那当然是美德的化身——士人。 当然是智慧的化身——圣人。 当然是一切美好的集中——君子。 士人、圣人、君子,这些词汇本身都是一种特定身份的称谓。 但渐渐的,这些身份与人类社会中的某些“美德”趋同,绑定。 温润、潇洒、有风度的是“公子”。 谦逊、帅气、有智慧的是“君子”。 …… 既然统治者本身就是能人、贤人、甚至圣人。 那么升斗之民、愚昧之民、平庸之民,为什么要反抗统治者? 凭什么反抗统治者? 将人类的共同美好的道德品质与特定身份相绑定,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它能够有效地减少愚民对于统治者的反抗。 所以后来能够观测到的大部分的反抗,其主力虽然是“愚民”“庸人”,但牵头者,反而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边缘人。 拥有着一定的见识、能力、却又在既有的规则之中得不到预期的待遇,于是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办法——打破旧的规则,重新塑造新的规则。 换算到烹子救母的丈夫身上,这种基于逻辑的渗透与掌控,展现无疑。 无论是烹子救母、还是烹母饲子,都是一样的事情。 鞠子洲一点一点地讲,荀况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 不对! 不太对! 虽然感觉上是很有道理的,但总是能够察觉到漏洞。 这种犀利而尖刻的剖析之中,藏有某种自己能够察觉却总也无法明晰汇总的漏洞! 他如此的觉察,而下首的一众士人却无法觉察。 他们听到鞠子洲的解释,纷纷觉得很有道理。 荀况眉头堆起,严正看着鞠子洲。 这一阵,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尽管辩论还没结束,但自己已经几乎没有开口和辩驳的余地。 这种冰冷而透彻的解析令他感觉有些寒冷。 如是,如是,如是人世间的美好、丑恶都被这般解析…… 他的手触及了剑柄。 虽然年迈,可荀况自觉有能力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中将鞠子洲枭首。 尽管鞠子洲袖中藏了东西,尽管他身侧的老者筋骨粗壮,看来并非等闲之辈。 但荀况看得出来,鞠子洲身体亏虚,虽然壮年,却犹如风中残烛。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心中不断地思索。 念头转动,肚子又响起来。 “且先休住!”荀况深深呼吸:“老夫肚饿,待明日再来驳你!” 鞠子洲躬身一礼:“唯。” 荀况看着拜伏在自己面前的鞠子洲,几次想要动手,最终都忍住。 他重重一叹,将腰间佩剑解下。 这宝剑,随他多年,历经多次辩论,多次崩口又修好,论锋利,肯定是比不上新剑的,不过已经用了许多年,总也是有些感情。 荀况看了看自己的剑,半晌,将剑放在面前桌上:“鞠夫子讲得很好,学问精深,思维透彻,这一点,老夫不能及。” “这柄剑跟我多年,百辩百胜,纵横齐、偃、赵、楚、卫等国而不败,如今我年老,思维迟钝、身体衰朽,怕是以后也挥不动它。” “鞠夫子,老夫把这剑赠你。” “你可愿接?” 鞠子洲看了一眼短剑:“多谢荀夫子。” 这一柄剑,是作为学者的荀况服输。 但儒人荀况,并不能输。 人不是孤立的人。 荀况是学者,是士人,更是天下儒宗。 作为学者,荀况知道自己大约是必输无疑。 但作为天下儒宗,作为儒门掌门一样的存在,他不能认输。 作为士,他也还是要为自己的阶级、为自己的群体发声。 …… 秦军驻跸的第九日,新郑周边最近的梳洗台中来了一千四百人援军。 城中韩缜半点不为援军到来而感到欣喜。 尽管各方鼓动,但他已经对战胜对方不抱任何希望。 ——城中有人于半夜私开城门向秦军投递了粮食、布料、盐巴、柴火等物资劳军。 他明知道,但无力阻止。 唯一对这些行为进行拦截的,是张氏。 但张氏拦截下物资之后,竟然自己派人送去给了秦军。 即便已经做了如此的事情,隔日,张平这逆贼依然恬不知耻地对韩缜指手画脚,想着让他派兵出城袭击秦军。 韩缜恼得想杀人。 韩王却很是悠哉。 他甚至早有所料。 情势糜烂如此,城中的庶人、奴隶也都惶恐起来。 一千四百人中,二十乘战车。 这本是一支很强的力量,算是精锐。 可援军赶到时候,动静太大,惊扰了秦军斥候。 秦人于是对这一支援军进行了包抄和围剿。 理所当然的,这支在预计中原本可以力敌四五千人的精锐部队,被秦人切割、包围。 如投进湖面的石子,简单泛起极权涟漪,随后再无声息。 韩缜数次派人想要对这支军队进行援助。 他胸中有韬略万千,妙计无穷,谋划过人。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人越发熟稔地诱敌、穿插、切割,最终蚕食属于自己的援军和军队。 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这一步,他把牙齿咬碎都没办法。 这不是对方的指挥多么精妙,也不是阵法多么无敌。 纯粹是,这支军队本身。 城下的这支军队里的士兵……太令人绝望。 韩缜所能知道的一切的反抗,一切的应有成效的阵法、变化、指挥,都只能是事前教授,教给兵士们去记忆。 那些本来应该是有效果的。 可是对面的军队不是这样的。 他们也有阵前的教授,但更多的,不是教授的变化方式,不是装备的优良,也不是身体太过强健。 他们是所有人都在观察局势,根据局势,做出恰当的变化和应对。 他们一点也不僵滞,灵活得令人难以想象。 这根本是没办法打的仗。 没有赢面!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戬 (二十九) 人群之中传来骚动,新来的俘虏在欺负老俘虏了。 随着俘虏的增多,原本规划来的给俘虏们居住的临时营地的规模已经无法继续扩大。 占地面积固定下来之后,就无法继续修建新的,便于居住的临时居所。 于是多出来的俘虏就只能憋屈地呆在靠近茅坑的位置。 这当然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不过俘虏们是不敢反抗秦人的决定的。 于是他们只能内斗。 新来的俘虏之中,有些出身不错的,他们是最忍受不了如今的待遇的。 于是他们开始向老一批的俘虏发动进攻,想要抢占好一些的居住地。 这样的斗争,对于秦人而言是很没意思的。 因为韩人被收缴了武器,而且大多在秦人来管时候就无比驯顺。 秦人来视察时候,韩人也都是听话的。 至于秦人不在的时候会不会出乱子,那是秦人无暇顾及的。 他们所能够做的,只是维持基本的秩序与保证自己在的时候不会有人欺负人而已。 可是秦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的守着他们。 上级的决定是让韩人自己管自己。 但自己管自己,所需要用到的管理者,也须得是能够通晓韩言、秦语并且有一些学问和管理经验的。 这样的人,必然不可能是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十里的土里刨食的庶人。 这于是又促涨了矛盾冲突的发生。 出身好一些的韩人,也不太愿意与出身卑微的人住在一块儿,于是他们也帮助新来的俘虏欺负老的俘虏里面的那些出身卑微的。 卑微者本来应该是很老实地接受欺负,就像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一样。 然而,被俘虏之后,这些卑微者发现自己所享受到的待遇与过去有了偏差。 秦人在分饭时候,似乎他们这些人要比那些高贵者要吃的多一点,好一点。 而且实际的生活中,他们也是受到了更多的偏袒的。 这些情况令他们感觉自己是收到了优待的。 之前的前几次冲突之中,便有人去寻找秦人为自己撑腰。 此后欺负人的人受了重罚。 于是俘虏营里的冲突才开始避着秦人。 这样的境遇,让这些原本卑微的人很是振奋。 他们知道了自己原来是真的被人庇护着,被人偏袒着的。 于是,他们也开始反抗了。 矛盾激化。 俘虏们大打出手。 卑微者们拿出了比前些日子里在战场上与秦人拼命更甚的勇气与力量与自己的同胞作战。 高贵者们也因此被迫团结起来。 两边发生了群殴。 尽管是赤手空拳的群殴,但死伤惨重。 ——比前几日里的战争伤亡更多。 …… 新郑,城中洋溢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欢快气息。 王宫之中,更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这是很违反常理的。 ——都城被围困,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城中都应该浮动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 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 真正的,想要打胜仗,想要保住韩国这个国家的人,其实不多。 即便是家里嫡子被秦人害死的张氏。 即便是张氏的老家主张开地和当代家主张平两父子都始终叫嚣要与秦军决一死战。 但其实,张氏也已经很早就紧锣密鼓地准备投降的事情了。 给钱给人,支持作战的同时,他们也为秦军准备了厚礼。 投降和死战,两手都要抓! 而作为国家主人的韩王,则是所有人里最清醒也最悠哉的。 如今,他已经开始筹备让出王位的仪式了。 太子视事日久,理应继承大统。 在这最后关头,韩王选择将“救亡图存,力挽狂澜”的重大荣誉交给自己的儿子。 …… 荀况慢慢翻找古书。 夜深了,这世道里,穷人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而居住在学塾里的人,大多虽然不是太穷,却也负担不起彻夜娱乐的开销。 因此大部分人在此时都是已经睡觉了的。 荀况平日里自己也很少在这样的深夜里已经坚持看书——这对身体很不好。 他年老了,是要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了。 今晚,他却睡不着。 将配剑赠予鞠子洲,是他个人对于鞠子洲的认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这样直截了当地做他自己。 因此他需要挣扎挣扎。 尽力地挣扎! 白日里,鞠子洲的讲述是很精深的。 精深到了荀况自己都完全不发辩驳的地步。 这样的精深理论,是荀况从未见过的理智、冷静、客观。 对于这样的完备理论,荀况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但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鞠子洲的这种理论,似乎存在着某种问题的。 某种很致命的问题。 很是偏激、极端…… 荀况自己思考,却迟迟找不到那个致命的问题存在于哪里。 他翻开了自己的藏书。 这些书都是他自己看过的,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意义不大, 尽管他没有将这些书全部背诵下来,可是其中精意已经被他吃透,取舍之后,变成自己的东西。 剩下来的,再看也不会有什么启发。 看这些书,也不是指望这些书能够给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找到鞠子洲言辞当中漏洞的手段。 事实上,荀况不觉得这些几百年前的古书能够给自己答案。 他所想要,也仅仅是看书时候的那种平静与欣喜。 身体有些疲惫。 夜深,荀况十几天来与鞠子洲辩论,十几天没能得到好睡。 今夜他又困了。 眼皮子耷拉。 荀况快要扛不住睡意。 但心里面始终记得一些事情。 心情焦躁不安。 到底在哪里呢? 到底是什么呢? 荀况拿着案前,慢慢伏案睡去。 夜里下了点雨,鞠子洲在雨声中醒来。 腿有些难受。 醒来便再没法子睡着。 他慢慢的起身,点了灯,用生了火,热热地烤了烤自己的腿。 温度上来,腿上舒服一些,鞠子洲开始慢慢思度一些事情。 自己此来与荀况辩论,在鞠子洲看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 这件事情对于嬴政而言也并不是多么重要。 但嬴政执意以此支开自己,想必是有些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或者说有些事情不便让自己亲眼看到。 这事情,必然会是对他有利而对自己有所不利的。 会是要动法律吗? 鞠子洲想了想,没有把嬴政会修改法律的事情放在心上。 法律只是小事情。 但是还会是什么事情呢?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戬 (三十) 小于淅淅沥沥。 八月初,炎褪而未尽,寒袭而未来,雨落下来,鸟雀在屋檐下梳理羽毛,抖落雨水。 学塾之中,众人端坐了,鞠子洲与荀况对拜过,两边都面带憔悴。 …… 紧锣密鼓地让位之后,新韩王指挥了人聚了兵马,与城外盘踞的秦人打了两仗。 两战皆拜。 不过韩缜已经慢慢思考了些许对策,因此即便失败,也没有如之前一样,兵马被切割围困沦为俘虏。 然而,即便是这样出人意料,令秦军将领惊叹的手笔,也完全无法改变韩军失败的结果。 而对于城中的归人们而言,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无论多么亮眼,战争都已经输了。 于是很多人弹劾韩缜,也有许多年轻的将领摩拳擦掌,想要取代韩缜,成为主事的将军,解国之围。 秦军兵临城下乃是巨大的危机。 然而,这样的危机之下,那种博取天下威名,名留史册的机会也暗暗潜藏。 年轻人们都认为自己是天命锁钟。 新王也有着自己的诉求。 他希望尽快的拜托先王的影响而树立自己的权威。 王,不应受困于旁人! 韩缜,是一个绝好的杀鸡儆猴的对象。 于是韩缜先是被罢免。 韩王也在这时候派出使臣向外国求援。 谨慎地观望,秦军得知了这消息,也没有做出什么额外的举措。 他们仍然在修筑工事。 俘虏过多,他们的驻地被迫向外扩展,很多已经修筑好了的工事没法子再用,于是只得填埋,夯实,继续向外扩展。 因为收到了秦王陛下想要来新郑的消息,军中还是另外做出一些准备。 对于这件事情,全军上下都是一阵埋怨。 新郑此时并不安全,秦王陛下想要出行,大可以等过上一段时间,打下来之后,把城中的威胁因素排空再来嘛! 干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虽然有怨言,但既然他要来,还是要做好准备的。 于是砍伐树木,劈开、晒干,用沸油淋了,临时制造一些重盾。 城里城外,相安无事。 韩人使者向赵国、魏国、楚国等三个邻国求援。 秦人的东出之路,已经走了百年。 因着函关存在,要道固守,六国始终没法子把秦国剿灭。 但同时,秦国也不好走出来。 若是叫他们夺了广袤大平原上的一隅站住了阵脚,那么以后他们的东出,便再无人能够遏制。 因此各国肯定都是会愿意帮助韩国的。 这样的情势,是大家都知道的。 也是韩王的底气。 韩缜自己,被罢免之后,也没有太过着急。 因为秦军明显是没有携带笨重的攻城器械的。 这些日子里他观察过,秦军的粮食补给,虽然有着稳定的运送路线,但理论上,从秦国运送粮食到韩国腹地,花销也是非常巨大的。 因此,实际上,尽管秦军来势汹汹,一副要灭国破家的架势,但他们完全没有能力攻下任何坚城。 能够一路跑到新郑城下,韩缜猜测,他们不是买通了韩国的叛逆,就该是用计谋骗开了城门。 以秦人展现出来的军队素质来看,只要能够入城,他们完全有可能迅速控制城中的情况,使任何消息都无法外泄。 这种情况下,韩缜很是安心。 只要韩人自己不胡乱出兵,那么新郑必然是可以撑到赵、楚、魏三国的援助到来的。 韩缜被罢免之后,新郑又组织了两次对秦人的进攻。 吃了亏,但影响不大。 韩缜于是也就安心了。 又去觐见了先王。 先王召集了大量人手,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先王向韩缜仔仔细细问过具体情况,似乎有所思,但面上沉着如水,没有任何表露。 末了,先王又问道:“缜,你当真确信,秦人的兵将,已经到了完全没有可能战胜的地步了吗?” 韩缜不是很想涨秦人微风,但面对叔父,他到底无法说谎:“若是,依仗地利,将其围困,于绝谷,之中,断其消息,五倍之兵,十倍之粮,月余,或可将其,击溃。” “击溃……”先王颔首:“若是只将其击败,五倍之兵,可行么?” “固守坚城,可以。”韩缜说这话时候,底气并不很足。 五倍的人数,并不是说不能把秦军打败。 只是,围困他们这样的军队,五倍的人数,韩缜觉得并不稳妥。 以这些日子所见的秦军的机变能力来看,他们当中的每一个兵士,都是勇夫。 想要击败他们,真的相当困难。 即便是把他们打散,韩缜都觉得,他们是可以自己自发地寻找同伴,相互组织起来,完成基本组织的重建的。 这是相当难缠的一点。 拥有这样的特质,只能说,不把他们全数杀灭,或者不把他们打的胆气全丧,是没有用处的。 这样的特质,哪怕是宫中自己韩氏所豢养的,由自己家人统率的这支军队都不能企及。 ——这是在过去仅存在于理论中的,代表军队训练素养的最高水平的标准。 按道理,是永远都只能接近而无法触碰到的。 先王听到这样的话,仿佛安心一样,长出了一口气,拍拍韩缜肩膀:“如此,我侄儿与这样的军队交手而只是小败,已经是世间一等一的了不得的人了。” 韩缜有些急:“不是的,叔父……” 他没有借机自夸的意图,也害怕自己的叔父如此认定,错估了秦军的实力,想要解释。 但是一着急,嘴巴里声音像是卡壳了一样,越发的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倾诉。 先王只笑笑:“不妨事不妨事,我知你的。” 他慈祥笑着:“你等兄弟几个,是叔父看着长成的,往日里叔父虽然并不用你们,却并不怀疑你们的才干。” “只希望,日后你们能够好生为我家效力,为家中谋利!” 韩缜被这样夸奖,三十来岁的人,不由眼眶一热。 “好了好了,你回去。” “回去好生睡一觉,明天就不必为这些琐事挂怀了。” 韩缜听到这话,有些迟疑,又不知所以然。 他只得带着满腹疑虑回家。 夜中,新郑宫城当中发生暴动,韩人韩缜率兵奇袭宫城,生擒了信任的韩王,向秦人投降。 新郑沦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戬 (三十一) 事情发生突然,而且过于魔幻,因此得知消息之后,秦军营帐当中,王翦、杨端和等高级将领商议了很久,一致觉得这事情就是个陷阱。 自己手里的兵力能够做到的极限是什么,他们并没有实际测试过,因此并不清楚,但自己做过的事情都有什么,他们还是清楚的。 王翦在事前,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围困新郑,给韩人以压力,促使他们向外求援,最终大家在这里打一个大型会战,最终的结果,最优是个胜局。 最差,王翦甚至已经做好了兵败撤退的打算。 此役之后,他可以很确信地向世人说,他王翦,也是天下第一流的名将。 有些仗,虽然打败了,却还是可以为将领争取到巨大的声望。 这就是王翦所极力想要促成的。 这当然也就是把杨端和一声的“不败”拿出来给他自己刷名望而已。 杨端和已经默许了。 他们一切的计划的目标就是这样。 但现在,新郑那边投降了? 任谁也不敢相信。 不信归不信,离谱归离谱,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韩人大开了城门,军众押解大批的贵人在城外设庐舍迎接。 明知道可能是陷阱,王翦都要去走一遭! “陷阱啊。”王翦看着地图。 一边杨端和面带肃然:“我去,王将军且留守营中,待时而动。” 王翦闻言,面色好一些,但仍是摇摇头:“还是算了,劳动前辈如此,若是这一遭叫前辈代我走了去,那么我们来这一趟,不是就白费了吗?” 杨端和不是个怕死的。 来之前,为了家族的发展,他已经屈从了牺牲自己一生“名望”为他人做嫁衣的计划。 此时陷阱,他也希望能够以自己的性命去换取未来家族更好的发展。 杨氏的下两代都没有什么出挑的人物,杨端和毕竟快五十岁,天年不多,用一死换取一个未来注定直登云霄的将领的人情和最高的秦王陛下的歉疚,他是大赚。 只是,那就是一个死啊…… 谁也不能说不怕。 王翦的拒绝,令他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意外。 王翦将目光从地图上抽离:“我爱做最稳妥的打算,不喜欢打无准备、无把握的仗。” “可王某毕竟不是无胆鼠辈。” “若是陷阱,我不踏进去,便被吓退,是令天下人耻笑;若非是陷阱,那我这一路辛苦,岂不成就了前辈灭国的名头?”王翦不惧反笑:“且去走一遭!” 杨端和默默注视。 王翦带着五十人,骑着龙马,随身只佩了剑,前往受降。 此番投降,直接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无论是城外秦人的战法,还是城内贵人的生意经。 大家都在谈待遇,讲分配的时候,一下子有人将门打了开,亮了底牌,并且强制进行交易,叫所有人的算盘都落了空。 ——最终的决战还没有进行,此时投降,并不能提升要价,反而折损大家的身价。 只是有一个人的身价被抬高了。 这人就是韩缜。 这位宗室的子弟,一无所知当中变成了秦人必须要善待,必须要接纳的人物! 所有人都有不满。 可是既然已经成为定局,那么一切的争端都没了意义。 张开地腰也不酸了,腿了不疼了,站在人群的几乎最前列,等待着秦人使者到来。 最前列的这些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他们大概也清楚,所谓韩缜,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因为韩缜开城投降,所用的是先前战争中都未曾启用的那支军队。 那支军队,是直接效命于先君的! 先君虽然让位,可种种权力,并未完全让渡。 尤其那军队,更是完全没有让渡的心思。 韩缜此人,才干可以说有一些,但过去就对先君言听计从,谁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资格指挥那支军队吗? 张开地等与先君斗了几十年的老臣纷纷在心底骂他。 不过此时再骂,也没用了。 太迟了! 很快,王翦率领五十人赶到了。 受降开始。 …… “鞠夫子所言,老夫知甚。”荀况慢慢地尝试将鞠子洲的言论条分缕析。 数十日的辩论,他已经能够适应鞠子洲的理论,并且一定意义上掌握鞠子洲的思维逻辑。 鞠子洲的理论,建立在绝对的理性之上。 也就是,对于时势的各方面要素的把握,推导出一个拥有极大概率的可能性。 这样的办法,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建立在所有人都是无比理智,将“利益”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基础上。 它是对于“经济状况”的描述,也是对于大部分现状的描述。 这种描述,在初初接触,或者阅历不深入时候,是最正确的。 因为大部分情况下,人的确是依照这样的规律走下去的。 人就是把利益看的很重要。 大多数人做出的大多数事情的原动力,就是获取利益。 因为不获取利益,就没法儿生存。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深入,荀况知道,很多时候,人做事,并不是为了利益。 尤其是,当人实际的拥有了一部分物质基础,能够保障自己的生存之后。 他所要面对的世界,便不再只有物质和利益了。 人如此,甚至很多兽类,也是如此! 禽兽有情,神鬼未必无爱。 儒家喜欢阐发道德和人性,喜欢人情,根由便是这样。 并且,荀况隐隐觉得,如果光是以利益为主导,其实鞠子洲、嬴政在秦国做出的那些惊人的成就都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压根不可能去做。 如果只是以利益计,那么和儒家中的维稳者一样,维持旧有规则,大家一齐骗最底层的那些人,才是正理。 胡乱的搞东搞西,只会叫社会动荡,只会带来掌权者自己都不能把控的变数。 这种变数,更大概率是盗跖。 以纯然的利益计,一切的统治者,都只需要维持现有秩序,从中缓慢的推行有利于自己本身的改革办法。 嬴政的改革,太激进,太彻底,也太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尽管他实际的获取到了可能很大的权力,但后续他所要面对的一切变化,都将是前所未有的。 他真正的到了的利益,可以说很少很少。 他不应该有那种原初的内生动力的。 这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也是荀况所能够看到的,鞠子洲身上的,唯一的破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戬 (三十二) 占领新郑之后,秦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始清算 与所有人预料之中相反的,他们开始做拆迁工作。 把一部分认定为“危房”的房屋强制拆除,规划每一处土地的使用途径。 被拆除了家园的庶民往往被他们集中安置。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 一天两顿,早干晚稀,顿顿可以吃饱,这是从没有过的好事情。 这中间所使用的粮食,自然是得自新郑。 一些投降太慢的小家族被抄家。 人倒也没有怎么受迫害,只是抄没财产而已。 张开地、卫因、韩晏等人于是安了心。 和以前一样的! 尽管韩国没有了,但他们这些家族还是屹立不倒。 他们积极的帮助秦人整肃秩序,并且将消息传递到韩国全境。 围城十九日,韩国终于变成了秦国的一部分。 原本效忠于韩国的各个家族,一部分被挑了出来,没收了财富,但大部分的家族,仍然是当地的统治者。 只是国号、旗号改变而已。 一切如常。 八月底,秦王政东出。 杨端和、王翦等将领将路线安排妥当,并且派了重兵,将沿途清理几遍。 稍微有些异动的家族、地方立刻就被大兵压境,破家灭族,抄没财产。 尽管手段有些酷烈,但大家看在眼里,也都能够理解,因此虽然大族有些不安,却也能帮衬着做事。 九月初,秦王政驾临新郑。 梳妆台以下,秦兵排成方阵,无比恭敬肃穆地迎接这位年轻的秦王。 韩人贵族肉眼所见,没有一丝不协。 惊讶于秦王政对于秦军的掌控力度之强的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盘算着该如何讨好这位秦王政,又该如何在以后揣摩他的喜好,为他办事,从他手中攫取权力与利益了。 秦军简单规划过后的新郑城看起来比过去要干净一些,乱糟糟、低矮的土屋、木屋被拆除,土地夯实,街道如尺子量过一样的笔直。 庶民们经过了长达半个月的饱饭喂养,面上有了些血色,尽管依旧瘦弱,但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他们被要求来到主街两旁迎接秦王政。 虽然不清楚秦王政是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迎接他。 但秦军是给饱饭吃的。 给饱饭吃,还不要干活,那肯定是好人,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人。 韩人们摸摸溜溜圆的肚皮和身上新发下来的厚厚的可以抵挡严寒的衣裳,也就站在了那里。 等啥时候好人们说可以回去,再回去。 他们好奇,他们感到疲累,他们没有什么不满。 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热情不热情。 工作而已。 秦兵们全副武装,维持着秩序。 他们自己当然是相当紧张且关切的。 不过任务比在秦国时候轻松许多。 因为韩人根本不知道秦王政是什么。 那是谁?好看吗?是做什么的? 好人还是坏人? 他来做什么? 他来不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是韩人们不清楚,也并不关心的。 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秦人听到听一件事时候的热切与激动。 没有了这份热切与激动,秩序就不会混乱。 秦王政? 来了就来了呗。 叫我站在这儿接他就站呗。 车队骨碌碌过来。 拉扯的马没有多么高大,不会叫人一见就觉得神骏不凡。 于是对于马车上的人的敬畏,也就少了许多。 道路两旁开始有些骚乱。 不过,这骚乱不是韩人引动的。 而是负责维持秩序的秦兵自己。 他们反而是最激动的。 车队中央,清朗隽逸的年轻人掀开了帘子。 他看向车外。 手持利器激动不已的健壮士兵,好奇的瘦弱的庶民。 嗦手指头的小孩子。 老眼昏花的老叟。 人头涌动。 士兵们与他对视过,情不自禁得将腰杆挺得笔直,头颅都高高扬起。 年轻人只是笑笑。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口号或者赏赐。 然而士兵们心头有无穷无尽力量涌出。 马车缓缓前行。 一步步,接近韩王宫。 本来,按照规矩,城中的贵人与原韩国的国主,应当在城外六里跪迎。 不过一切都要按照秦国的规矩来。 也就是,按照着这普普通通的马车上的那个因舟车劳顿而感到疲惫倦怠的年轻人的意志来。 他们在韩王宫外迎接。 马车到时,杨端和居于侧位,王翦居于主位。 韩国末代君主安在王翦身后,张开地站他旁边。 张平、韩缜、卫因等人依次排开。 “臣,拜迎陛下。” 王翦,这位秦王政的心腹第一时间以不太标准的礼仪迎接。 随后的众人也都拜了下去。 他们所有人的腰都要比王翦低。 年轻的秦王从马车上跳下来,吹了冷风,顿时精神一些,原本的萎靡也被略微的振奋取代。 “这便是韩王宫?”秦王政抬头俯视这宏伟华丽的宫殿。 比起秦王宫,要好一些。 他没有搭理那些朝他行礼的人。 王翦嘿嘿笑着,自己抬起头来:“殿下,我来之前就说过我一定能把它完整地打下来,怎么样,我没有食言!” “朕不记得你讲过这样的豪言壮语。”秦王政嗤笑,随后指着那近在咫尺的韩王宫,说道:“占地太广,耗料太多,拆了能建成多少标准化民居?” “建不了多少。” 一直没有开口的季白回答。 郑国做了望姿态,看着往日高不可攀,令自己无数次胆寒、认定了深如海的韩王宫,得以笑着:“拆了的话,物料必定有大的折损。” “合算吗?”秦王政问道。 季白想了想:“应该是合算的。” “陛下,这东西还没有人完全拆过,因此合不合算,我们只有等拆了它,算完账的时候才能知道!”郑国难以掩抑自己内心的悲伤与不舍,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 “那就拆了。”秦王政点点头,朝着王翦,朝着一众至今仍然弯着腰不敢抬头的众人说道:“不必拘泥礼数,使你们来迎,也没有旁事,只是想看一看,如今看来,灭了一国,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他想了想,说道:“诸位权且安心,朕并非嗜杀之人,也并不喜好什么繁冗的动作,对于韩国国中愿意效忠朕的人,也都会客客气气,各地地权、钱粮、局势,如无必要,朕也不愿去动。” “只是有一条,你们要守法。” 秦王政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守秦法。” 说完之后,他又回到车上。 主官季白与副贰郑国两个朝着秦王政的马车施礼恭送。 马车离开。 季白脸上终于洋溢起了久别归乡的和善笑意。 “奉,秦王,政,令。”季白掏出了印信,高举过头:“杨端和、王翦。” “杨端和在。” “王翦在。” “依秦法,查罪,审身!” “唯!” 磨牙吮血,刀剑霍霍。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戬 (三十三) 和善的秦军终于撕下了面具。 他们这种经受过艰苦训练、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兵士,并不是只会维持秩序,指挥愚夫愚妇干农活的家丁。 他们是一柄柄剑。 是会杀人的! 随着季白的命令下达,韩国贵族们觉得温文尔雅的杨端和立刻变成了催命的妖魔;总是憨笑的王翦也陡然间杀气凛然。 他们开始大肆地抓人、核验、问讯、审查。 秦兵们开始不再是只局限于街道上做拆除工作,转而拿起剑来闯入家中、府中,将一个个人带走。 新郑顿时陷入一片惶恐与慌乱之中。 这时候,一些贵族想要反抗。 他们召集了豢养的家兵,想要与秦人战斗。 然而这时候,他们发现,新郑已经在短时间内变成了自己并不熟悉的模样。 往日里家兵们熟悉的道路被堵塞,有些却被打开。 这时候有人想起了,秦人入城以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搞大拆除。 众人原以为他们只是要建造他们居住的房屋,以为他们只是为了迎接秦王政做准备。 然而此时,他们知道了。 这些秦人从入城以来,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与自己作战了! 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地利”一项,从韩人手中剥离! 新郑原本应该是韩人主场。 但秦人经过拆除和简单重建,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主场! 他们是有经验的。 韩人并不知道,在秦国境内,在过去秦王政收拢一切权力之前,他就曾拿国内的贵族练手了。 这些经验,是用秦国贵族的血积累起来的。 如今正合用。 秦王政东巡,带了一万甲士。 以秦国如今的能力,同时供养五万人战兵乃是极限。 如今,三万人战兵都在韩国! 而其中的两万多人,都集中在新郑周遭。 一切的反抗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扑灭。 无论是掌控韩国相位的张氏、还是卫国、郑国留下来的古老士大夫之家,在这种数量级的秦兵面前,都没有还手之力。 五百人私兵,在这些秦兵面前,与五个人,没有太大差别。 安分一些的家族受到的待遇还好一些。 但他们同样跟热锅上的甲鱼一样焦急惶恐。 这种恐惧传染给了附近的庶人。 尽管不知道贵人们为何会如此惶恐,但他们也一齐跟着惶恐起来了。 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偷偷的以私藏起来的、秦人发下来的粮食与会韩言的秦人套近乎,想要得知一些情况。 风声鹤唳。 临时修建的监牢里,住满了高贵的人。 一车车死尸被集中焚烧。 原本的韩王宫被拆塌,宫前废墟中置出一片平台。 重九日。 在所有人的不安当中,数万庶民被集中到了这片平台之前。 人数太多,平台周遭安置不下,于是便只能叫他们分散一些站在远处街道。 只有些人被特意的安置在距离平台最近的地方。 正午,天蒙蒙灰。 看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空气已经开始湿润。 呼吸之间没有了暑气。 天凉了,风吹过来,有些冷了。 秦兵维持着基本的秩序。 季白、郑国等人出现在平台最前方的高台之上。 季白以韩言、郑国以秦语。 两人同时开始念诵一份谕令。 那是秦王政的谕令。 遍布四野的令官将这份谕令传递出去。 一声一声,唤起无数的好奇。 “……今传,秦王政令,宣示众人,开启公审。” “审,依秦法有罪者,依法论罚。” “审,依秦法无辜者,当即释放。” “审,有无罪而受刑者,国朝按其受刑,予以赔偿。” “现在,公审开始。” 场面很大。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公审”是什么意思,会是什么形式,但兴趣还是足够的。 “依秦法,以强权索取、坏人性命者,诛。” “发有韩国上大夫卫御寇者,于今年八月十七日,购十二岁妾室一人;今年七月初三,购十一岁童子二人;今年五月初五,置十三岁妾室一人;今年一月初九日,购婢仆四人,长者十六岁,幼者九岁;今年十月初四,购置婢仆四人,长者十二岁,幼者八岁;去年六月,置十一岁婢仆一人;去年三月,置十一岁童子一人……” “查,卫御寇所购之童子、婢仆、妾室,均被其父子亵玩致死。” “带犯者及人证。” 一声令下,身着丝衣的卫御寇与他的两名儿子被押解上了平台。 另有十二人的人证。 这些证人有老有幼,他们脸上都带着恐惧。 卫御寇见到这些所谓“人证”,破口大骂。 这些人中,有两个,是他心腹! 原来这家生子,也是会背叛的! 距离近一些的庶人,甚至可以看得到卫御寇与他的儿子们脸上的怒容,能够听到他们口中的谩骂。 原本尊贵的人,做出“谩骂”这样的原本以为只有庶人才会做的事情,这事情本身,令庶人们如遭雷亟。 很多人甚至都不敢相信。 然后,郑国开始宣读那些能够记录下来的,被卫御寇买去亵玩致死的人的名字。 以及他们的出身。 有些庶人听着听着,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因为他们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听到了熟悉的贩卖方式。 之后,郑国点了受害者的家人的名字,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仇人。 至此都还有很多人不敢置信。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气氛凝滞。 空气似乎都没法再流动了。 简单的陈述之后,是宣判刑罚。 卫御寇与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死刑。 区别在于,卫御寇是六斩,而他的两个儿子只是斩首。 大斧落下,两颗人头落地。 鲜血从脖颈里喷射出老高,如同红色喷泉。 下方围观的人群中爆发了喝彩声。 离得稍微远一些,就没法儿清晰地感知到卫御寇和他的心腹们的恩怨纠葛,只是听到秦人复述卫御寇的罪行,代入感并不强。 但现在血色的喷泉一下子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 他们看着那以一条人命为代价的喷泉,亢奋极了。 卫御寇并没有第一时间被斩首。 所谓“六斩”,即是手足、两头的斩。 头在最后。 为的是给人以最深切的痛苦与折磨。 这道刑法,在秦国只问世半年而已。 但这半年之中,几乎每一天,这刑罚都在朝堂上引起巨大的争端。 ——重臣们都很想让这个有违人道、并且不遵守礼制的刑罚消失。 与之对应的,是庶人们强烈的保留它的意愿。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戬 (完) 一道简单的法律,引起争议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法律是用来规定行为的准则,是集体的行为指导。 在集体中,有上位者和下位者。 大家的立场不那么一致,从而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就会有很大的分歧。 但有一点很确定——当一条以同态复仇和绝对的恐怖为主要内容的法律,所有人的争议点聚焦在它到底应不应该那么恐怖的时候,它的正义性是所有人都已经承认了的。 这种同态复仇本身是所有人都需要肯定的。 区别只在于,复仇所给予的“恐怖”的尺度。 秦王政本人对于这条法律,以及与之类似的法律,都没有什么疑问。 他甚至觉得,者法律还是稍微显得有些仁慈。 不过,法律在时间和空间尺度上给与了无限期的追溯权力,这一点是很让他吃惊的。 在这一时刻。 从卫御寇与他的两个儿子被杀死之后,庶民们的情绪似乎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有少部分人悄悄地抹泪。 更多的人感到过瘾。 他们看着那平台中的残尸,面红耳赤,一时心潮澎湃,激动之情,难以掩抑。 负责维持秩序的秦兵逐渐自信起来。 他们开始激烈地讨论着,当下一组的犯人被押解上来,季白宣读其罪状的时候,下方爆发出巨大的喝骂声。 这原本的贵族们俯视着下方辱骂自己的贱人们,目眦欲裂,嘴里不停地骂着秦王政不讲礼。 这几名贵族的罪状没有卫御寇那么的重。 因此他们的罚只是斩首。 因谋地而坏人性命,饿杀四十多人,打死丈夫两人。 在一众贵族当中,是比较清流的存在。 一刀过去,喝彩不断。 但季白注意到,有些人已经在哭了。 随后是比较重头的存在。 张氏的张开地、张平、张良、张益、卫氏的卫吉、卫克勤、卫几道、卫合酉、陈氏的陈继、陈鲤…… 拢共七十几人。 这七十几人,是笃信方士的。 他们的罪状也是简单的——是因求长生而用人入药合丹。 早期的宗教,是人对于自然天威和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的恐惧而生的敬畏带来的。 这类原始而粗糙的情绪与人们对于刑罚的恐惧是一致的。 只是这种恐惧更加宽泛,因此由此产生的敬畏也就比较淡薄,掺杂了更多的功利心思。 无论何种文明内生的信仰形式,都是如此。 华夏大地之上的原始宗教信仰,其主要营业对象,是掌握着社会最大多数资源与财富的贵族。 而贵族们生活优渥、前途无忧。 生存状况良好带来的精神层面的满足也致使他们对于神秘力量的功利仅局限于“健康”“长生不死”之类的痴妄之上。 这一批韩国贵族,便是这样的。 而且他们并不孤单。 即便是秦国境内,也有大批的贵人因为怕死而笃信术士、方士。 他们当然也做过以童男童女为主要材料合丹的事情。 以前没有人拿这个说事。 因为谁都会老,谁都会死。 等执政者老了,他也要面对死亡的恐惧,届时他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期盼着有什么神明与神秘的力量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维持着自己在人间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秦王政之前的主要精力集中在与贵族们斗智斗勇、发展国内庶人生活上面,对这些事情所知不多。 不过,有扶苏帮助他招揽了上百名专业对口的术士,秦王政这才了解了这一行业的内幕。 也因此,他后来又杀了一大批人,惹得许多的贵族对他不满。 如今到了韩国,这些人的罪状被罗列出来,几十个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一声令下,尽数砍杀。 血液喷泉一样从脖颈里喷出。 喝彩声反而少了,哭声多了,秦兵们更加不一样了。 主持公审的季白感觉有些不对。 但没什么时间去思考。 公审还在进行。 离会场远一些的地方,在秦军的保护之中,秦王政正在处理韩国的政务。 首先是要拿到的土地、粮食、钱财都已经拿到。 其次是当下紧缺的可以用的人。 识字的人毕竟还是少。 是要招揽本地人的。 不过,也不能是随便的胡乱招揽。 而是要招揽那些没有根基的。 原生的没有根基的识字者肯定是少的,那就只有制造出一批这样的人来了。 有了超出一般人的能力,自然不会甘于过一般人要过的苦日子,追逐更符合自己能力的优渥条件是正常的事情。 他这边处理事物,史官已经揉了自己的腰身。 年岁大了,跟着秦王政到处跑,舟车劳顿,总是有些不舒服的。 他看看身前的年轻人,叹一口气:“要不要去看一眼?” “多谢前辈。”年轻人拿住了竹简与刀笔。 两人朝着秦王政告罪,便要出发前往公审的所在。 秦王政摆摆手:“去,去看一看也好。” 那年轻人,是韩国的太史。 史家有国别,却也有自己的相互联系。 这是国别都不能阻断的。 作为秦王政的近臣,史官包下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 两人乘坐马车,很快来到公审的所在。 他们见到了鲜血的飙飞,也看到人头落地。 看了约莫一个时辰,年轻的太史情绪隐然失控。 想想也是,任是谁人见到自己的亲戚、熟人、朋友、老上级一个个被宣读罪状、砍掉脑袋,都不会无动于衷? 但太史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来。 若是秦王政因为他的个人志趣、以及情绪宣泄而杀死这些人,那么太史将毫无顾忌地在竹简上写下“秦王政暴虐,专以喜好,杀人无度”的话语作为批判,传视天下。 但他不是。 甚至杀人不杀人,杀谁人、怎么样杀人,都不是秦王政在发话。 是秦法! 秦法好生严苛! 史官身体颤抖。 很久,刀子动到了末代韩王安的头上。 这位当了没几天王的韩王,因着纳妾的事情,逼死了两家低级士人。 但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那妾室如今都为他诞下了一子一女。 结果这妇人丝毫不顾念韩王安多年的宠爱之情,也不顾念儿女失持的悲惨,竟向秦人举报此时,并且一头碰死在了杨端和面前。 这事情,韩王安原本只是吃惊愤怒。 但他很快被秦人逮捕,并且将要被杀死! 这是何等的荒谬! 他不能理解。 一斧。 被视为天上神圣的韩王,地位上与秦王政齐平的韩王。 被视为美德的化身,圣明的集中的韩王,脖颈里喷射出鲜红的血液。 与之前这片平台上的所有人并不差别。 没有天降异彩,没有鬼神同哀。 死了,就是死了! 死透了! 这次台下连喝彩声都没有了。 季白惴惴不安。 台下开始发出哭号。 起初很小声的。 可能是某一家受害者见到仇人伏法,心中痛苦又快慰。 但很快哭声蔓延开来。 随后所有人都开始哭泣。 这情景让季白彻底慌乱。 天空灰蒙蒙落了雨。 一滴一滴,凉丝丝的,雨线很快将地面的鲜血晕开,染红大地灿烂。 哭声从平台之下,蔓延到远处。 被集中了来的庶人在哭。 一些闻讯前来围观的低级士人在哭,甚至仅存的一些贵人派出来打探消息的探子也在哭。 举目四顾,张耳倾听。 满目满眼的哀伤与哭号。 快意或者迷惘,惶恐抑或是喜悦。 哭声震颤整个世界。 天上的雨似乎都被地上的哭号浸透了哀伤。 季白见到这情景,心中只有恐惧。 完蛋了! 这一次的差事,是他们极力向秦王政争取了来表忠心的。 但他似乎,搞砸了。 郑国也有些惴惴不安。 新郑这座城在哭了。 两名史官站在雨中,站在泪中,言神静默。 维持秩序的秦兵腰杆挺得笔直,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尽管淋着雨不好张大眼睛,但他们似乎并未有丝毫的退缩、躲避之意。 “百鬼日哭啊。”史官叹息:“你来写,这该是韩国最后一卷史书了?今后,你来秦国接替我的位置罢,我年纪大了……” 年轻的太史定定地看着远处地面上雨水都晕染不散的血色与那些嚎啕大哭的人。 他用刀在竹简上刻下韩国作为独立国家的之后一行历史记录。 “九月,秦王政至于韩,是秦法行,沉疴除,积弊扫,百鬼哭,天日昭。” 老头看见,颇感欣慰。 国家的兴亡见得多了,这样的国家灭亡……倒是少见。 太史刻完之后将竹简交付老头:“前辈就再当值一段时间。” “怎么?”老史官一愣。 “那边估计已经等我许久了,我也该过去了。”太史指了指平台处,粲然笑笑:“说到底,我是韩国人啊。” 我的亲人、朋友、一切的关系与情感寄托都在那里呢! 都被你们一手砸碎了! 我一齐洗浴和饮酒,酒后勾肩搭背一齐去女闾的好友死在我的面前,一斧,整个人变作两截;我一块儿谈论未来的好友…… 我的一切都没了啊! 你还要我为你们做事,这可能吗? 他笑着:“但愿秦人能够一直胜下去。” 真想看看你们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以后的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样。 但我已经不想看下去了! 他转身奔赴一个宽容的刑场。 凄风冷雨,铁斧人头。 等我许久了? 老史官颓然。 太史去处,背影磊落孤单。 大雨。 山河落落,人间堂堂。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童谣 (上) 震惊当世的一场大审之后,韩地似乎平静下来。 新郑城在秦人指挥之下开始了破坏与建设的进程。 原本韩王宫的位置,景象已经与旧貌完全割裂。 一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秦人建造起一座宫城,但拆除一座宫城,却绰绰有余。 如今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建筑物,只剩下一些毁损之后残余的地基。 秦人忙着丈量土地,准备开凿水井、并在城中修建统一的粪池。 因着这一项,原本城中的城市排水系统便不能继续用。 ——此时的大部分城市,没有统一的粪池、粪便管理单位才是常态。 贵族之家因为华贵,会有专人负责收集和处理他们产生的这部分垃圾。 可庶民、奴隶是没人管的。 小孩子在路上拉矢、大人在墙角处便溺;即便是妇人,也往往是不怎么避讳人的。 这就导致了整体卫生条件的落后。 人的寿命短浅,这种卫生条件也是一大原因所在。 秦国当然不是例外。 不过自从农会建制之后,就有所不同了。 农会在最开始,秦王政还不是秦王时候,是没有太多的土地可供耕种的。 因此他们追求土地的最大产能。 鞠子洲提供了集中粪肥的思路和实际操作的经验。 农会的老农们看了效果,商议过之后,制定了相关的措施。 粪便从垃圾变成了可回收垃圾,不说变废为宝,但也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了。 对于这些穷人而言,可以利用的资源,就是宝物! 鞠子洲甚至没有制定计划时候,他们就整个地开始到处修建公厕,收集粪肥。 大人需要互相监督,浪费了要受罚;小孩子如果胡乱的浪费便溺,也要被大人按在腿上打屁股。 不知道多少小孩子因为随地大小便而被殴打。 相关的习惯倒是传续下来了。 如今各地区为了农业生产的最大产值,都在尽力地收集人和各种动物的粪便。 ——秦国当前的税制决定了,一亩地所需要征收的田税不多,而且数量趋于固定。 在这种情况下,多收当然就可以多吃。 没有人跟自己的口袋过不去。 尤其是,三年前,秦王政制定了一项签发征兵役之后,凡服役男子数量达到一定程度的农会即可免除当年税务的规定。 这便使得各地农会的人们越发能够得到更多的自己种植出来的农产品。 于是对于粪肥、对于家禽、家畜的管理越发严格。 连带着,军队里的这些丈夫,也都是贫苦出身,也有着相应的意识和习惯。 如今来到韩国,秦王政签发条例之后,一场公审,令所有秦人都似乎得到了某种蜕变。 他们似乎从这场公审当中得到了一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今每个人干劲满满。 粪池、下水道、水井之类的苦工,这些人做的有模有样。 在建设的同时,韩国国境当中其实发生了许多起叛乱。 ——秦王政签发了条例,秦兵分散各处,寻找并且审判韩国贵族。 没有人想被秦国的苛法杀死。 死的莫名其妙。 那法律简直是有毛病的人才能制定出来的。 如果不是那法律过于严苛,如果不是论罪条例过多,谁也不愿意造反。 秦国的军事实力,大家是清楚的。 一个月就把韩国这个国家从历史中抹除,即便是有韩国内部的原因,但秦人自己的能耐,也是谁都无法否定的。 如果不是没得选,傻子才愿意跟他们对着干。 可不跟他们对着干又不行。 审死新郑的那些贵族的罪名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贵人们甚至惊诧于这些罪名本身——那也能是犯罪了吗? 凭什么这就犯罪了? 没有人觉得自己有问题。 既然大家都没问题,那么肯定是你法律出了问题。 但秦军太强,所以秦国的法律大概也没有什么改正它问题的可能性。 冲突就在这里,谁也解决不了。 于是只能拼。 为了活命,也要拼。 拼了就可能有活路。 不过很可惜,韩国全境当中,没有一个人找到了这条活路究竟在哪里。 更多的人,是在战斗之后,瑟瑟发抖着被韩国本地庶人引着秦军揪了出来。 随后在群情激愤和哀鸿遍地当中,被残忍杀死。 许多传承千年的姓、氏血脉就此断绝。 尊贵不再尊贵,而是碾成尘泥。 这是对于世界秩序的巨大破坏。 别说是韩国,就是秦国、以及与战争毫不相关的卫国、赵国、齐国等国家,都是一片声讨。 不过暂时也就只是声讨。 刀子还挺锋利,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刀下鬼。 一个月破灭一国,那个叫做王翦的秦国将领的能力,有些太夸张了! 十月,王正月。 初一日,秦王政签发明证,划分地域。 原本韩国的国境,被划分为四个郡,计十七个县。 并且,秦王政发出声明,招揽韩国本地人作为韩国的治理者。 但他所要招收的,是必须精通韩言、秦语的人。 郡守、县令、典丞、农会会长、司径等官,配备秦人精锐保护,且给指挥权。 待遇上,因为田土并没有丈量和划分完成,所以没有田地作为赏赐,而是直接给钱。 韩国本身就有大量的金钱储备。 如今各地重建当中,秦人给与庶人的,不是钱,而是比钱更加保值的粮食。 因此,本应该花费出去的大量缴获钱财空置出来。 秦王政甚至以百斤黄金,千斤金的高薪招揽县令这样的官。 也因为这份高薪,很多原本打算声讨秦王政的士人犹豫起来。 十月十五日,秦王政于清理完成的韩王宫故址中的祭坛祭天祷神。 这一日,城中所有的活计都停止了施工。 庶人们被催促着聚在一起,等待着倾听秦王政的祷告。 秦王政自军营当中走出,一步步沿着新修的道路走。 两侧百姓翘首期盼。 秦王政素衣,结发,头发以玉钗固定,浑身并无一丝华贵和威严的装饰。 但没谁觉得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低贱。 人群中,蠢蠢欲动者拿出了剑和弓。 秦王政到韩国的这段时间,没有人找得到机会刺杀他。 因为这个怂逼竟然住在军营里! 那种地方,本身是没有什么君主会住进去的。 因为太危险。 但凡领兵的哪一个小将领对住在军营里的贵人有意见,他就可能提着剑去跟贵人讲道理。 因此军营里是不折不扣的险地。 当然,如果能够保证军中所有人都效忠自己,那么这险地也就会变成一等一的安全所在。 没有人清楚秦王政这孺子是如何做的,但他的确在兵士甚至连负面情绪都没有发泄、连钱财都没有掠夺、连妇人都没有掠取的军营里安全的住下来了。 所以没有谁能够在他不出门的时候刺杀他。 如今他出了门了。 那么,机会来了! 刺客们严阵以待。 一名刺客看着近在咫尺的秦王政,咽了一口唾沫,挤开瘦弱的贱人,就要动手。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儿动弹。 手腕似乎被人拿住。 他惊愕之余回头看过去。 一个瘦弱而苍老的贱人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 随后是两个差不多的贱人过来抱住了自己的腰身。 然后有几个贱人跑了过来,将自己按倒在地。 刺客不是不想把这些烦人的东西吓退,推开。 可他做不到。 如果是一个两个,那么健壮者对孱弱者,他会毫无疑问地获胜。 但这些东西,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 他们如蚂蚁,根本没有单挑的美德。 刺客被死死按住,短剑被打掉,随后他本人头上挨了一拳。 一拳,一拳。 一脚,一脚。 他被活活打死了。 就被这群他随手都可以打倒的贱人! 秦王政还在往前走。 他或许是发现了人群中出现了某些骚动。 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他走过去了。 安全地走过去了。